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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NEET & TSDM][电击文库][甲田学人][诅咒 参 送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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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5 18: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kyscanner 于 2016-3-5 18:38 编辑

[NEET & TSDM][电击文库][甲田学人][诅咒 参 送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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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ノロワレ
作者:甲田学人
插画:三日月かける
设计:荻漥裕司
图源:圈圈(LKID:blate1991)
修图:阿力爱萝莉
翻译:笔君(92nd)
本文仅供学习交流用,不得用以任何商业途径
转载时保留译组、人员等以上信息,珍惜他人的劳动成果
动漫东东-NEET轻文事务所:http://bbs.comicdd.com/forum-1950-1.html
TSDM论坛轻小说区:http://www.tsdm.net/forum.php?mod=forumdisplay&fid=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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诅咒 参 送虫

——死吧。死吧。
天花板里……传来微微的响动。在少年的意识中,那声音就像发疯似的一直呢喃着一般。然后……
神社正在为即将开始的「送虫」祭祀做准备的期间,蜂害席卷小镇。而比七谷地区还要山里的一个名叫弃谷的聚落,受灾尤为严重。在弃谷,住着信乃步读书社的朋友,和自杀身亡的少年。据说少年一家自从搬到那里之后,一直无法融入到聚落之中。而且,欺负过少年的人,接二连三地成为了蜂害的牺牲品。蜂害的诅咒,跟送虫究竟有怎样的关系——
甲田学人释放的诅咒故事第三幕,开幕!




真木梦人

「原来如此。自作自受呢」



真木现人

犬伏文音


「有个问题想找机会问的,就趁现在好了。学长你那个双胞胎哥哥,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问我。他的事去问他本人啊,我哪儿知道」
我不想去见本人
「……啥?」
「他不是个正常人,姑祖母也叫我不要跟他发生瓜葛。我也觉得过多的牵扯会惹上『障』,因此我不想去见本人。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又说回来,连续两个星期有葬礼,猿枝也够倒霉的呢」
「可不是么」
「但不用来上学,不是挺好的?」

真木信乃步

猿枝万智


「我、我有件事想拜托真木同学……真木同学,你跟那个长壁同学是不是关系不错?」
「咦?」
「这、这是我毕生的请求!请你去拜托长壁同学!」
「拜托?咦……?」
「长壁同学不是有灵能么!?拜托了,救救我!」

「我……被诅咒了!」
 楼主| 发表于 2016-3-5 18:32 | 显示全部楼层


……
山城贤介
山城宏
山城准
大谷义和
山内——————~~~~~

铅笔在破笔记本的纸上将脑中纷纷浮现的名字列出来,写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下,放纵笔尖的力量,如同要将纸扯碎一般,划出了乱七八糟的线条。
啪,铅笔芯应声折断,手停了下来。少年在强烈的烦躁与憎恨之下颤抖地呼吸着,手里依旧紧紧握着铅笔,瞪着只剩下折断的木纤维的笔尖。
「……!」

……嘎沙嘎沙、
……嘎沙嘎沙、

天花板里……传来微微的响动。
在三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中,摆着一张儿童用的书桌。
桌上放着书挡,里面夹着小学课本,笔记纸在小小的桌上摊开着。少年将折断的铅笔头压在纸上,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
崩碎飞撒的碳粉,就好比少年崩溃的忍耐力。咯吱咯吱快要折断的笔身,就好比少年几乎破碎的心灵。泪水盈满眼眶,眼前的景色就像浸水漫漶的水彩画一般模糊。这些并不是简单地比喻,这全都一直陪伴着少年的心路历程。
铅笔芯全都会被折断。
铅笔会被掰弯,里面的芯会被折断。
在写生大会上画的画,会被扔进水池里……
他所遭到的阴险对待无不胜数,因此生活之中的角角落落,都会跟自己受欺负的记忆联系在一起。
少年正在遭受霸凌。
而少年写下的这一串名字,就是欺负过自己的人。
他既不是想写举报信,也不是想写遗书,他只是不堪忍受,想要寻求心灵的避难所,在冲动之下撕破笔记本,然后漫无目的心怀怨恨地将可恨之人的名字一串一串地写下来。
同级生。
上级生。
下级生。
还有他们的兄弟姐妹。
学校的老师……
但他写着写着,记忆中渗出的不合理逐渐扩散,让他无法继续往下写,无法动笔了。少年粗暴地将笔芯折断的铅笔放在桌上,俯视着面前的破纸,在腿上攥紧双手。小孩子的手攥得失去血色,薄薄的嘴唇也被咬得发白。
他的头脑之中,满满的全都是交混着憎恨的绝望。
那无路可逃的深深绝望,甚至让他眼前以及他身边的世界看上去暗了下来。
不对,少年知道有个唯一可以让自己逃脱的地方。照常理来说,那个地方根本不是这个懦弱善良的少年所能想到的。
但是,历经好几年的霸凌,他的身心早已被消磨殆尽。
那个残酷的地方,可以说早已一直存在于他的意识浅层。
那个地方————就是死亡。
初中二年级的小小世界已经被他人的恶意彻底污染,没有抵抗的力量,没有复仇的智慧,没有可逃的地方……对于这样的少年来说,死亡就是一个弥补一切的选择,而且死亡的大门已经在他面前敞开,成为了现实。

……嘎沙嘎沙、
……嘎沙嘎沙、

天花板里……传来微微的响动。
激化他的不安,令他不舒服的微弱响动,将他头顶彻底覆盖。
那声音源自狭窄的天花板本身,从他头上倾注而下,灌入的双耳,淹没他的鼓膜,与大脑皮层之上爬来爬去。

……嘎沙嘎沙、
……嘎沙嘎沙嘎沙、

声音不断地传来,爬遍他的大脑与心脏,剥夺他的理智。
他盯着眼前模糊的景象,在紧咬的嘴唇之上,攥紧的双手之中感受着疼痛,同时经受着那恶心声音的折磨。
已经无法判断是否属于现实的声音,如侵蚀般不间断地将少年的世界彻底淹没,爬来爬去。那声音如同成群的昆虫,密密麻麻地在意识表面、大脑表面、心脏表面到处乱爬,将一切彻底覆盖。

死吧。
死吧。

在少年的意识中,那声音就像发疯似的一直呢喃着一般。
天花板里头不断传来的声音,加剧着原本便已存在的绝望,逼迫着他的精神,将他推向那充满冰冷黑暗的大门。
死吧。
死了就解脱了。
声音渐渐蚕食少年的理智与,渐渐逼迫少年。
「………………」

……嘎沙嘎沙嘎沙、
……嘎沙嘎沙嘎沙嘎沙嘎沙、

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将拳头放在腿上,低着头。那小小的刺耳杂音,将他的世界渐渐淹没。

…………
 楼主| 发表于 2016-3-5 18:3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刻 祭虫

 1

信乃步与哥哥及哥哥的未婚妻一起,登完了神社的石阶。
一登上去,便看到神社的广场上已经开始进行准备了。平时这个广场只会散发着树木和泥土那种冰冷潮湿的气味,顶多只能供孩子玩耍,而现在里面搬进了稻草,充斥着稻草的气味,身着工作服的农家男人们聚集在这里。
这一幕看上去,是在为祭祀做准备。用竹子制作的类似神舆台座的东西上,正在以稻草为材料,制作着一个有一搂大的巨大麻绳一样的东西。那些男人中半大都有壮年。为祭祀捐款的捐款人姓名及额度,列在一个大型立牌之上,旁边布着就像运动会上的那种大型帐篷,正在休息的男人们在敞篷下面吃喝闲聊。

「哇」
「准备工作正在推进呢」

信乃步双手将滑脱的眼镜扶正,轻轻地欢呼起来。哥哥梦人跟信乃步一同看着正在制作的稻草绳,眯起了眼睛。
梦人有着一头自然发型的茶色头发,不显轻浮地穿着一身三件套西装。他现在脱掉了西装外套单手抱着,上半身只有一件西装马甲,手里拄着手杖,支撑着不便右脚。
「是啊」
他的未婚妻七屋敷熏,以平静的微笑简单回应。熏的头发现在盘起扎在脑后,穿着清凉却不失稳重的和服,手里撑着一把豪华的阳伞,依偎在梦人身旁。
熏虽然平时经常穿和服,但很少把头发盘起来。
信乃步就像找到宝贝一样,向那虚无飘渺的身影看去。哥哥的未婚妻,不论相貌身影还是举手投足都十分漂亮,信乃步对她十分憧憬。
信乃步的不光不禁从祭祀的准备之上,被熏吸引过去,而这个时候,做着准备的男人们发觉信乃步他们来到了来到了广场,向他们看了过去。随后,一名身穿作业服的中年男子从帐篷小面跑了过来,停在他们面前之后,脱下了头上的帽子,露出花白的寸头,向熏鞠了一躬。
「大小姐,竟然让您到这种地方来,实在招待不周」
「言重了,今年我依然会代替家父来参加祭典。总代表先生请不必在意」
熏平静地回应男人的问候。
「有没有什么不顺利的地方?」
「没有没有,托小姐的福,没出什么大问题。还请带我们通告七屋敷家总领」
熏微笑着点点头。由于七谷现在依旧理所当然般盛行着男人跟长者更有威严的风潮,因此年长男性对熏这样的小姑娘说话毕恭毕敬的景象,十分难得。
熏是作为公告板上位居捐赠者头名的七屋敷家之主的代理人到这里露面的。七屋敷家在全国经营建材,一族之长事务繁忙,于是熏从十五岁开始便会代表族长,负责这种不需要太讲场面的地方出面。
信乃步这次是跟着她来的……准确的说硬求着跟过来的。
信乃步想跟自己最喜欢的哥哥嫂嫂在一起,虽然对祭祀的准备工作不是太感兴趣,不过对眼前正在制作的巨大物体觉得相当有意思。
不过,信乃步不是很清楚那个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
虽说是祭祀,但这一次是类似当地传统活动得东西,所以并不会像真正的过节那样到处摆摊什么的,所以信乃步这样的室内派,尤其是像真木家这种对传统活动不关心的人家,从没见过这样的祭祀。

————『送虫』

七月中旬,太阳升起来后,放射的光芒变得十分强烈,以致信乃步刚在外面走一走,及腰的长发便开始积聚热量。空气中也充满了热量以及草木和泥土的味道。七谷这个山间小镇,被浓密的绿色层层围绕,水田中的稻子绿油油的,长得又高又壮。一到这样的时期,便会以七谷当地主要以务农为生的农户为中心,开始祭祀的准备工作。
在这里制作的,装饰着纸幡的巨大稻草绳。
然后,还有用相同而稻草绑在竹尖上制成的,多达几十支的大长火把。
「顾名思义,『送虫』驱赶危害稻谷的害虫所进行的祭祀」
梦人用拿着西装外套的手向广场指去,对一无所知的信乃步说道。
以《诅咒》系列为代表作的十七岁当红作家梦人,拥有着关于民俗方面相当丰富的知识。信乃步提问之后,他便为信乃步进行解说
「这场祭祀内,是以大批的人点着火把列成长队,然后在水田周围到处走动,将害虫驱赶至村边的仪式」
「原来是这样啊」
「这样的仪式,以前遍及整个日本的农村,十分普及。但后来由于农药的普及以及消防观念的确立,以及过疏化等原因,这个传统在很多地方都被废止了,不过各地也有一些地区仍然保留了下来」
信乃步喜欢听哥哥的讲解。她现在小脸绯红,应该不仅仅是七月的艳阳,以及刚刚上过楼梯所致。
「某些地区会用稻草编成人偶,用来象征里面聚集着害虫,然后或将其顺流飘走,或将其在村边焚烧弃置。这里所使用的象征,则是那个硕大的酷似稻草绳的东西,据说会在村外的河滩上烧掉。我也还没亲眼见过」
「喔……」
梦人指了过去,示意那个正在制作当中的稻草作品。信乃步仔仔细细地再次观察起那个做到一半,一端还是完全撒开的稻草束,同时想象装饰上纸幡的它完成后的样子。
她想起在神社外堂里,一件十分相似的东西,说道
「……感觉有些像注连绳呢,梦哥」
不过梦人听到这样的感想,却以略显讽刺的态度,嘴角微微一笑
「形状可能很像,单用途却完全相反」
「咦」
「注连绳是驱邪的,而这东西是用来引邪的」
「咦?啊,是这样……」
信乃步一开始感到吃惊,想了一会儿又明白过来。
「是聚集害虫用的呢」
「虽说不会真的有虫进去就是了」
梦人轻轻一笑
「将名为虫害的『污秽』集中起来,并抛弃掉。举例来说,这堆稻草的功能就跟『流雏(※注1)』相近。流雏会吸收人类的邪气,并顺流漂走,同样的,用稻草束吸收水田中的虫害,之后烧掉或漂走,将其弃置。这些完全符合布雷泽所讲的『顺势巫术』与『接触巫术』的定义呢。使用稻草人偶来『送虫』的地方,巫术的感觉尤为强烈。虽然『送虫』一般被当做祭神仪式,但同时吸收了阴阳道等概念,更偏向于巫术的定义。说起来,制作人偶来『送虫』的地区,还有另外的典故。在那些地方,将『送虫』称为『送实盛』,将危害稻谷的害虫称作『实盛』」
「实、实盛?」
「斋藤别当实盛,是源平时代平家一方的勇士。他不愿别人说自己老,用墨汁染黑白发出阵奋战,结果马被稻梗绊到,赍志而殁。他的怨念化为害虫,将稻谷吃得乱七八糟。有一种说法,实盛在洗头的时候,头发上洗下来的墨会化为浮尘子。因此,在西日本的部分地区,每当『送虫』的时候,就会敲着钲或太鼓,将实盛人偶送到村外扔掉。用巫术来排解实盛的诅咒,于是形成了诅咒之间的冲突。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呃、嗯……!」
信乃步两眼放光,望着梦人。以前近在身边却几乎不关心的事情,从梦人的口中绘声绘色地讲出来,信乃步感觉现在看到的东西焕然一新。
这个时候,熏和那个被称呼为总代表的男人讲完了话,回到了两人身边。
「似乎很开心呢,在聊什么?」
熏看到梦人和信乃步的样子,微微歪起脑袋,微笑着问道。
「『送虫』的起源」
「听上去挺有意思呢,也跟我讲讲吧」
梦人答道,熏眯起眼睛说道。听到他们的对话时,信乃步想跟熏共享这个有趣的事情,心中赞同这个意见,但梦人的表情却不太好
「……哼」
「?不可以么?」
「那倒不是,只是在这里重复同样的事,感觉有些无聊」
梦人弯起嘴,目光投向了祭祀的准备工作。
「以后再跟你讲吧」
「是这样啊……」
「对了,在参观『送虫』的时候再讲吧」
「好的,恭候讲解」
熏灿烂地微笑起来。信乃步欣羡地看着两人的对话。年轻有为的哥哥,与漂亮娴熟的未婚妻之间祥和地进行对话的画面,正是性格内向只爱看书的信乃步所向往的理想画面。
「话、话说,梦哥」
然后信乃步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想让梦人把自己也带去看『送虫』。可她刚刚开口,从石阶那边便走来一名穿着脏兮兮工作服的中年男性走了过来,跟距离信乃步他们稍有些远的总代表说了什么事情。
「……喂,总一郎先生,那个婆婆过来了」
「婆婆?」
男人好像是小跑过来的,样子有些着急。听到他说的话,总代表反问过去。由于男人们平时在广阔农田里干活,说话的嗓门特别大,所以信乃步说话的声音被那无关的声音盖了过去,自己说话的声音不禁渐渐变小。
这个时候,中年男子对总代表回答
「是“弃谷的婆婆”啊。她到这边来了」
「啊?你说真的?」
一听到这话,总代表立刻朝帐篷喊过去
「喂,谁去把『御神子』喊来。就说“弃谷的婆婆”来了!」
「噢」
帐篷下面有个人做出回应,朝神社内堂走去。神社境内的小小的内堂,虽然平时一直紧闭着,但今天为了做『送虫』的准备,将赛钱箱后头的正门敞开了。
「……什么事?」
「怎么了……?」
梦人和熏这么说着,开始关注那边的状况。
话被打断的信乃步虽然十分困惑,但也跟着朝那边看去。随后没过多久,她看到一个人影登上石阶走了过来。那是个头发几乎全白,盘着发髻的小老太婆。她的腰杆弯得很厉害,就好像身体收缩了一样。
她身上穿着单衣(※注2),茶色的袴(※注2),还披着叫做格衣(※注2)的大褂。这是七谷及周边地区独有的巫师——『御神子』的装束,但不了解当地情况的信乃步无从知道这种事。她看到那样的老婆婆,以及正注视着老婆婆的哥哥,心里犯起嘀咕。不久之后,内堂之中也走出了一位相同装束的老妪。那一位要比刚刚从石阶上来个子高一些,恐怕也要年轻一些。老妪急急忙忙地出来后,朝着走来的老婆婆走去,在鸟居前面留住了老婆婆,用俯视般的目光对老婆婆说道
「婆婆,您来了啊」
「……是啊,已经到了『送虫』的时候了,我就想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帮上点忙」
矍铄的『御神子』以洪亮的声音向那位应该是“弃谷的婆婆”的老婆婆问道,弃谷的婆婆则以细若蚊蚋的声音作出回答。她的声音很温柔,也很虚弱。她尽管看上去垂垂老矣,而且刚刚登上那段石阶,但对答时却丝毫不喘,气息平稳。
弃谷这个词,信乃步也有印象。记得那里有信乃步上的小学——七谷小学的分校,是七谷深山里聚落的名字。
那里山路崎岖,而且很远。
——咦?难道她是从哪里来的?
信乃步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时,梦人注视着这一幕,不动声色地动了起来,朝总代表凑过去,低声问道
「……那个人是?」
「啊……那是“弃谷的婆婆”,住在弃谷地区的『御神子』,所以就直管她叫“弃谷的婆婆”了」
总代表回答了梦人的提问。听得出他的话外之音中,蕴含着有些令人发愁的感觉。
梦人再次问道
「从弃谷过来的?」
「是啊,她是住在弃谷的『御神子』」
总代表点点头
「她最开始占卜十分灵验,祈祷也十分有效,可她作为『御神子』来说心地太善良了,似乎最后就不行了」
「……喔?」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正式地去找弃谷的婆婆进行祈祷了,毕竟她心地太善良了。她琢磨着祭祀之中是不是自己能帮上忙,于是就不辞千里赶了过来。看她实在可怜,就准备给些钱让她回去」
在一旁,从内堂出来的老妪手中,已经拿出了装满纸币的纸包。
老妪丝毫不改高压式的态度,但仍旧像是慰劳“弃谷的婆婆”一样,又像规劝她一样,慢慢地跟她说话,让她握住纸包。
「婆婆,您肯来帮忙,我们很感激,不过这里进行得很顺利」
「诶」
「虽然没什么事需要帮忙,但您能难得老远过来,至少请收下这绵薄的祈祷钱,回去吧」
「诶、诶。非常感谢」
老婆婆接过硬塞过来的纸包,以虚弱的声音道了声谢,然后进一步收缩她本就很矮的身体,点了好几次头,然后循着来时的石阶慢慢离去。一边看着这个情况,一边听总代表说明的梦人,不经意地扬起眉头。
这是很感兴趣时的表情。
梦人摆着这样的表情,依旧盯着老妪和老婆婆,接着又对总代表低声询问
「……不行了是指什么?为什么心地善良就会不行?」
「这我就不清楚了」
总代表苦思起来,说道
「不过,其他的『御神子』都是这么说的。大概时不严格的话无法顺利驱邪之类的吧。毕竟要驱赶不好的东西呢」
「原来如此」
梦人点点头。而刚才将“弃谷的婆婆”赶走的『御神子』老妪,一边返回内堂,一路朝梦人看去。
梦人露出浅笑向她示意,老妪也冷冰冰地向梦人示意,然后便走了过去。
然后,应该是为了继续开始一度中断的『送虫』的准备工作,她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向内堂走去。
梦人看完整个过程后,梦人回到了信乃步和熏的身边。然后,梦人挂着别有深意的笑容,看也不看熏的眼睛,直接把脸凑近熏,小声对熏说道
「……那个『御神子』不灵验呢」
说着,他露出邪恶的笑容
「真正有能力的祈祷师,是不愿和我打招呼的」
「梦人你真是的,心眼太坏了」
熏就像责备调皮的孩子一样,露出无奈的表情也对梦人轻声说道。
信乃步一头雾水,摆着呆呆的表情看完他们的交流。梦人没对信乃步做任何说明,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将抱着西装外套的手放在腰上,向她们催促道

「走吧」

※注1:流雏(流し雛)指将一种仪式,将某些物体(灯笼、篮子、人偶等),代表着身上的污秽随之飘走。
 注2:单衣(ひとえ)为没有里子的和服;袴为和服的裙子;格衣是一种祭祀、典礼用的服装。

 2

「那么,正式的复健还没开始啊」
「是啊」

在灰暗的白色病房之中,响起真木现人与日高护的声音。
地点在年代已经十分久远的,七谷唯一一家综合医院的病房里。今天是星期天,现人为了探望朋友,来到了病房里,正在和朋友说话。
阿护被抬进这个病房,已经过去大约两个月,但现在仍在继续住院。从病床上起身,双手打着厚厚绷带的阿护,头发稍稍长长了些,本来的那副小个头运动健将型的体魄,也稍稍比原来憔悴了些。
「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呢」
阿护说道
「后面还要进行几次手术,还不能活动。移植的时候还需要从肚子等地方取皮,哈哈」
阿护十分短促地,虚弱地笑了两声。阿护最终几乎丧失了所有的手指,已经基本没有希望能够保住手指的功能了,所以现在只求堵住伤口……当然,光要很好的堵住伤口,都要花很大力气。
「而且,很痛啊……明明什么都没有了」
「那当然了,毕竟伤得那么重」
「不,我说的痛不是伤口痛……也不对,伤口当然也很痛,但我痛的是手指。缺失的手指在痛。这种事倒是听说过,没想到这次真的领教到了」
「嗯……」
现人总算明白,什么是幻肢痛了。
在被切断之后,已经不复存在的手和脚的部位,会感到疼痛。就算想挠,那里也什么都没有,根本无从下手。
「苦了你了啊……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现人的表情略微扭曲,只能说出这些话。阿护看到现人的表情,再次虚弱地笑起来。
「哎,只能忍耐了」
「这样啊……」
这样一来,现人准备的话题也就用光了。
「嗯」
阿护应了一声之后,也沉默下来。最开始,班上的同学成群结队来来探望过他,那波过去之后,现人还是基本每个星期天都来到这里。但是过去了两个月,这种就像试探一样令人尴尬的沉默,没有哪次不曾存在过。
在他们两个之间,只有时间默默流逝。

………………

  †

现人一走出医院,便在大门口的屋檐下看到了一位少女。

「……学长,情况如何?」

她留着一头及肩齐发,有一对气势十足的眼睛,上衣穿着略显古朴的罩衫,下面穿着裙子。她摆着郁郁寡欢的表情,看到现人走出大门之后面,朝现人走了过去,开口第一句便这样问道。
「还是老样子」
「这样啊……」
听到现人冷淡的回答,少女仍旧挂着生涩的表情,视线微微垂下,嘀咕了一声。见少女这个样子,现人以烦躁和吃惊各掺一半的口吻,十分直白地对她说道
「我就觉得奇怪了。你既然这么在意他,自己去病房看看不就好了」
听现人这么说,少女稍稍移开目光,说道
「……我怎么能去,你让我用什么脸去见他。都怪我处置不周,才会让学长弄成那副样子」
少女的言语与侧脸之上,渗透着难以去除的刻板。
「又不光是你造成的」
「但起因是因为我们,我难辞其咎」
「既然你觉得对不起他,那你就去道个歉如何?」
「对『祭祀』的结果进行祝贺或道歉,对于『御神子』都是禁忌」
少女面无表情地回答了现人的提议。
少女名叫犬伏文音。她在把日高护变成那个样子的事件中有所牵涉,但没能阻止事件发生,似乎对此十分惭愧。
而且,她虽然没有现人那么频繁,但每周日都会到医院来看阿护的情况。但是,她对阿护实在过意不去,所以没有到病房里去,每次都跟现人同行而来,然后在门外等候,待现人出来之后再询问情况,这已成为惯例。
她是『御神子』。准确的说,她是为了成为『御神子』正在修行的见习『御神子』。
她是低现人一个学年的学妹,论长相算得上漂亮。但是,现人对两样东西讨厌的不得了,一个就是自己的孪生哥哥,真木梦人,而另一个就是以『御神子』为代表的,乡下荒唐透顶的大量旧俗。
「……你这家伙有够麻烦……」
她至少还会对阿护的情况感到愧疚,过来探望,现人对她这一点十分看好,然而被其他各个方面大打折扣,以致现人最后脱口而出的就成了这样的粗语。
「不要你管。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最清楚」
文音对这一侧,噘起嘴来。
现人一声不吭地直直盯着这样的文音。过了一会儿,现人见文音毫无反应,叹着气「哼」了一声,从医院门口的屋檐之下,朝着艳阳高照的七月天空之下走了出去。
「……说是还要做四次手术,看情况再开始复健」
「!」
现人一边走出去,一边不耐烦地做的情况说明,然后感觉到身后的文音有些放心,还有些开心。
过了一会儿,快步的脚步声跟了上来。
虽然到车站要走很长的距离,不过现人嫌打巴士浪费钱,便选择徒步回去。在医院周围,只有农田和山林,然后就是稀稀落落的民房。直到接近作为木材产地象征的木结构七谷大桥,这样的景色会一成不变地一直延续。

「……」
「……」

两人这么无言地一前一后地走在这条路上,已经不知多少次了。
除了阿护的治疗经过,他们基本不会说话。可能是因为在治疗方面正一点点地看到曙光,也可能只是单纯地习惯了这样,最开始那种沉重而尴尬气氛已经淡了不少。
刚刚离去的其故综合医院,原本的白色墙壁之上已经被污迹完全弄成了灰色,是一家乡下的老医院,但对阿护来说幸运的是,这里有着与规模及地域条件不相称的,完备的外科和复健科。多亏如此,阿护不必担心转院或踢皮球的隐忧,得以迅速地接受手指的手术。
之所以如此充实,有其中的理由。
那便是这个小镇的财政收入十分富足,而且世家七屋敷家的捐赠者身患重病。然后最大的原因,在于乡下无一例外的老龄化,以及居民从事林业和农业的人极其之多,也就是说需要接受手术和复健的患者比率非常之高。虽然这样的理由让人觉得世事艰辛,但至少阿护因此得以免于因耽误处置而丧命的遭遇。
虽然现人在得知此事时觉得很幸运,但现在却很难这么去想。
这并不是说阿护没被救活会比较好。现人心中的一个想法顷刻间膨胀起来……他觉得阿护不要住进镇上的医院,而是以去好医院的所在地为名目赶紧和他的家人一起搬到城市里去,这样可能对于下场悲惨的阿护,以及一直过来提心吊胆地跟他说话的自己来说,都更加幸福。
关于阿护失去双手手指的事件,在七谷已经基本上没人完全一无所知的了。七谷镇的世界,就是如此之小。而且,关于阿护不幸遭遇的那些不负责任的小道消息,就连不想去听的现人都听到了,让现人忍不住产生那样的想法。

————阿护就算这样出了院,在这个小镇里继续生活,等待他的也一定是不幸。

关系最要好的朋友要去很远的地方,这会让现人感到十分难过。虽然现在还处理不好,但现人会花时间努力去修复他们之间的裂痕,并坚信着在不久的将来,他们的关系能够恢复如初。
即便如此,现人还是感觉,阿护跟他的家人还是不要呆在这个小镇里为好。阿护所遭受的不幸,这个小镇的一切便是元凶,也是加害者……现人对此深信不疑。
而且……自己的孪生哥哥——真木现人,也住在这个小镇上。
现人确信,梦人也是加害者之一。梦人究竟有什么企图,现人说实话并不清楚。但现人认为,很可能就是因为梦人将状况不断地复杂化,才让阿护遭遇到了那样的事情。
跟这些十分确定的不信任拿来一比,对文音的不信任根本不值一提。虽然她是阿护这件事的起因,而且她将来从事的职业还是旧俗写照的巫术,但就算将这些要素全都包含进来,依旧不足以真的让现人去讨厌她。
虽然文音所用的方式沾满了旧俗,非常不合理,但她至少展现出了救助阿护的意志,并有所行动。尽管现人最开始对她抱有根深蒂固的偏见与不信任,但在着两个月间跟她一次次为探望阿护走过相同的路,至少明白她本性不坏。
话虽如此,现人也并非对她完全放松了紧惕。
现人看着前方,对着身后的脚步声说道
「……喂」
「什、什么事?」
文音突然被搭腔,有些慌乱地答道。
「对你来探望日高这件事,我姑且向你道个谢」
现人把脸偏向一旁,说出这些话来。文音跟在他的后面,沉默了片刻。
「…………那就先别一口一个『喂』了吧」
随后以干脆的口吻这样说道
「即使你是学长,我也没道理被你如此居高临下的称呼」
「……」
现人怄着气,沉默不语。他感觉确实不好,但怎么也不想在她的名字后面加个『同学』,所以就用了另一种比较简略的称呼。
「……那就叫你『学妹』吧」
现人经过一番苦思之后,找到了这样一个词。
文音经过一段相似的苦思之后,答道
「………………那就这样吧」
两人的性格都有些难缠。
到头来,他们展开人际关系的起跑线,也有些别扭。
他们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不久,文音再次开口了。现人也不转头,直接作出回应。
「……学长」
「干嘛,学妹」
「有个问题想找机会问的,就趁现在好了。学长你那个双胞胎哥哥,究竟是什么人?」
「……」
话音刚落,现人的表情便明显变得难看起来。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问我」
虽然有所克制,但掩饰不住烦躁的情绪。
「他的事去问他本人啊,我哪儿知道」
现人粗声粗气地说道。可是文音的回答,却在现人的意料之外。
我不想去见本人
文音这样说道。
「……啥?」
「他不是个正常人,姑祖母也叫我不要跟他发生瓜葛。我也觉得过多的牵扯会惹上『障』,因此我不想去见本人。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文音以略显僵硬的口吻,非常明确地问道。
听到那番拒绝,现人感到一头雾水。
虽然他头一次听到别人把梦人形容得那么不堪,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无法理解文音这番话的意思。他感受不到喜悦跟共鸣,除了困惑,什么都感觉不到。
现人不知道怎么说好,于是这样说道
「……你这人真古怪……」
「我怎么古怪了……!……算了,还是不提这些了,请学长回答我,那个人究竟怎么回事?」
文音对现人的口吻大声抗议,但她又立刻调整好心情,将之前的提问重复了一遍
「我哪儿知道啊」
但现人的回答十分冷淡。
「再说了,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这样啊」
文音的回答之中,透着几分失落。
「他脑子有问题,性格又恶劣,作为小说家似乎很出名,是我的孪生哥,就只有这些的。不过光这些都够麻烦的了」
现人很不痛快地粗声说道
「哥哥都够让我心烦的了,一个个白痴还络绎不绝地专程找我刨根问底地问他的事,我要是不回答还自顾自地失落起来,我已经受够了啊。这就是我的回答,你满意了?」
一开口回答,现人便一肚子火。他说着说着,回想起过去的种种,难忍的怒火在胸口集聚,最后让现人朝身后的文音看了过去,如同死缠烂打一般问道
「那我准变也问你个问题好了」
文音显得稍稍被现人的烦躁情镇住,回答道
「什么事?」
「你在进行成为『御神子』的修行吧?你是真心在做那个么?」
「!」
现人充斥着反感这么问道。话音刚落,文音便抿紧了嘴,表情变得强硬起来
「你为什么想当那种巫师?是什么传统技艺?」
「…………差不多吧」
「喔?也就是那么回事吧。不然的话,那要么就是欺诈、犯傻,或者神经病了吧。我一直都想问一次了,巫师真的灵验么?不是欺诈么?告诉那些遇到不幸的人,被作祟啦被诅咒啦被附身啦之类的,心情怎样?」
现人就像逮到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样,朝着钳口不语的文音肆意发泄不满。虽然文音皱紧眉头,垂着眼睛去听现人说的话,但现人刚一说完,文音就开口了。但是,文音说出的,却不是现人预料之中的反驳,而是短短的一声呢喃
「是家族做出的决定」
「……!」
「我没有选择」
听到这两句,这次换现人说不出话来,沉默下来。
文音也什么都不说了。
现人的头脑并没有冷却下来,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但就是有种说不出的负罪感。他拖着尴尬的沉默,在微微泛黄的耀眼余晖之下,只顾默默地向前走。

「………………」

他们又默默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尾智川渐渐接近,开始可以远远看到位于上流的,这座小镇首屈一指的大型建筑——制材厂。这一带是长满绿油油稻谷的水田,还有长着茫茫野草的空地,民宅沿道路零星分布着。
一直默默往前走的现人,之前耳朵只有他们两个的脚步声,远方汽车的声音,以及风声。田园之中的寂静,仿佛被风声稀释后弥散开来一般,密度很低。
而正当现人准备路过一所民宅的时候,突然从宁静的空气之中,听到了一个刺耳的,诡异的声音。
那是许许多多的微小声音,交杂在一起的声音。

就像是在地上拖东西。
气息十分强烈。
而且是能够直接接触到鼓膜与本能的,就像昆虫的振翅声一般,沉闷的声音。

就像是抽筋一样,如同拖拽锁链的那种微小声音,短促地不时传来。
「……啊?」
耳朵突然感觉到那种怪声,现人下意识抬起脸,转过身去。而在那个方向上,正是如今正要路过的那所民宅。
那所民宅建在农田与空地之中,挂着『山本』的名牌,是个半农用的房屋。院子没有围墙,以杂而多的树木与石头跟周围区分开来,里面有个黑色瓦屋顶的房子,旁边连着一个兼作大型车库的仓库。现人所注视的,就是那所房子大门口的东西。在那里的地上,直接在土坯地上盖着一个木制的狗屋。

怪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现人不禁停下脚步,注视着那里。
他为了探望阿护多次走过这条路,印象中知道那里有个狗屋还有里面的狗。从路上向那边观察,虽然能够看到被矮树之下的狗屋,但看不见狗。而且,狗屋的样子也有些奇怪,但光探头往里看,根本弄不清怪在哪里。

只不过,声音……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那是振翅声。嗡嗡嗡的,沉闷的,走近听肯定会让人在本能上感到浑身发软的,就像蜜蜂一类昆虫发出的,可怕的振翅声。
那大量……不,是无数的声音,微微地传了过来。
而且,矮树之下的狗屋看上去……正冒着黑烟

昆虫的振翅声,正从那里传出来

「…………!」
此时,不祥的预感已经涌入心中,酷似焦虑的紧张感,猛烈地爬上背脊。

嗡嗡嗡
嗡嗡嗡

已经明白了。狗屋是被数量惊人地胡蜂彻底包围了
成千上万的胡蜂就像黑烟一样笼罩着狗屋,从入口蜂拥而入,将里面彻底淹没,让狗屋变得一片漆黑。然后,在密密麻麻的胡蜂之中,那户人家养的狗全身被胡蜂覆盖,倒在地上,就像临死之前的抽搐一般,用四肢抓挠着地面。
「噢噢……!」
现人禁不住呻吟起来,整个人就像弹开似把身子缩了回来。
「!!」
见现人举止可疑,跟着向屋里看去的文音,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呆呆地愣在了原地。现人连忙向周围张望了一番。现人虽然只是路过这里,跟这户人家根本不熟,但眼前发生的情况太过惨烈,他觉得若是视若无睹直接离去的话,怕晚上会做噩梦。
但是,胡蜂群非常危险,容不得他出手帮忙。
「……嘁!」
现人苦思了片刻,下定决心,啧了下舌,然后避开胡蜂麇集的大门口,跑进院子,直接冲向侧门。他从住房与仓库间就像过道一样的间隙中穿过,绕向房子背后,随后便看到了敞开的后门,听到里面有电视跟人的动静。现人确认有人在家后,分秒必争地朝屋里大声叫喊。
「喂,狗出事了!狗屋被胡蜂袭击了!」
「咦!?」
屋里传来惊呼声,随后里面的人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出来的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和一位老婆婆。她们连忙套上鞋子走了出来,看到购物的惨状之后,发出了惨叫一样的声音。
之后,事情闹大了。从附近零零散散的地方召集了许多人,但由于胡蜂数量太多,根本无从下手,于是事情越闹越大。有人提议用杀虫剂呢,但因为狗在里面而遭到反对,大家一起商量其他的对策,但有知识的男丁碰巧基本都去为做祭祀的准备活动去了,不在家中,因此面对这样的虫灾,大家讨论不出任何办法。
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最后把周围人家里的杀虫喷雾集中在了一起,对狗屋进行喷射。
狗从大量的死蜂之中被拖了出来。狗虽然肚子勉强还在上下起伏,但身体已经完全动弹不得,于是就用车送去了宠物医院。现人在现场什么忙也帮不上,在狗被送走之后,得到了老婆婆的感谢。
「谢谢你通知我们」
「没什么……」
现人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所以从这份感谢中感觉不到任何意义。
他既没有感到放心,也没有成就感,只有虚度的时间,以及徒增的疲劳。
骚动过去之后,附近的人开始各回各家,现人心中怀着对狗的担心,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院子,结果发现文音正等待着自己。
「……你干嘛啊,在等我么?你完全可以回去啊」
文音答道
「没什么……不要紧,请不要在意」
「……?」
现人觉得她的塔读有点怪,但又说不清怎么怪。文音不跟现人对上眼,只是神情略显紧张的凝视着那个遍地都是死蜂,满是黄黑斑点的狗屋那边。
死蜂在地面上堆起一层,其中一部分还没死透,不断抽动。老婆婆拿来扫帚,开始将死蜂集中。可怕的复眼,剪刀一般凶恶的口器,黄黑相间条纹的腹部,向外撒开不时抽动的足,布着纹理的茶色翅膀。
现人回忆起在近处看到那些东西的样子,胳膊跟脖子不禁绷紧收缩,移开了目光。狗屋所在的大门外,空气中弥漫着杀虫剂的气味,气味散发到了外面。
文音说道
「学长,那种情况在七谷町属于家常便饭么?」
现人不耐烦地答道
「我哪儿知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离开家门口,到了杀虫剂的味道不太浓的地方才总算做了次深呼吸。然后,在太阳已经快完全下山的天空之下,他转向了回家的方向。
「……」
他在仓库的高高檐端,看到挂着一个人头那么大的圆形胡蜂窝。
蜂窝上布着令人联想到胡蜂的,茶色和黑色的斑点。可是蜂巢整体还是黄色,看上去应该是今年才建起来的,里面一直胡蜂都没飞出来,就像死了一样安静。
屋子和仓库的檐端建起蜂窝的情况,在乡下算是十分常见的情况。

……袭击狗屋的胡蜂,就是从那个窝里飞出来的吧。

现人转过身去,背对着挂着蜂窝的那户人家,在心里推测着情况,同时又再一次对向下感到讨厌。

 楼主| 发表于 2016-3-5 18:3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刻 话虫

 1

过了几天,在星期二的下午。

「……最后还有一件事要引起注意。镇公所发来通知,今年的蜂似乎很多,被蛰伤的事件层出不穷,所以大家注意不要到山里去。男生更要注意,不要去挑逗蜂巢」

年纪尚轻的男性班主任——薮内老师说完之后,放学前的班会便结束了。
老师很年轻,说起话来却很长。值日生喊起立敬礼,信乃步用没人能听到的微弱声音敬礼之后,独自拿起书包离开了座位,没跟任何人说话,直接离开了二年二班的教室。
这一天是社团活动日,因此信乃步要直接到旧校舍分配给读书社进行活动的教室去。班会已经结束,走廊上人来人往,信乃步不显眼地从漆过的混凝土走廊,走向木结构的旧校舍。内向的信乃步在学校里不会被任何人搭理,是个孤零零的女生。她一声不吭地,就像钻缝一样从放学后洋溢着活力的学生们中间穿过。
但即便是孤零零的信乃步,在放学之后依旧和周围的其他人一样……不对,她要比其他人更加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
信乃步没有跟班上的谁关系要好,也没什么算得上喜欢的课,对她来说待在教室里的,就是一味地受到痛苦和无聊的煎熬。她会在休息时间,上课的时候就空想。信乃步在教室里的时候,意识几乎处于睡眠状态,所以可以说,她当了放学后才清醒过来。
其实在没有社团活动的日子,更进一步说,在她可以去见她「梦哥」的日子里,她还会更加开心。
即使这样,她在读书社里还是能够读书,能够和聊平时聊不了的书的话题。而且,读书社里还有为数不多的,她所珍视的朋友。
信乃步穿过连廊,从新校舍走近旧校舍。这所旧校舍建于林木业兴盛的时期,当中散发着古老木制建筑独有的气味,里面是匠心独运的西式装潢风格。即便小心翼翼的走在这里的木地板上,还是免不了让轧轧作响的声音传遍走廊。就这样,信乃步到达了读书社所分配到的教室。

「……」

信乃步一声不吭,就像是要偷偷溜进去一般打开教室的门,随后便像往常一样,听到聊天派谈天说地的声音。
桌子在教室的一角靠在一起,六人组成的聊天派正七嘴八舌地闲聊着。然后在稍远的地方,是相互之间拉开一定距离,正各自读着书的三名读书派成员。
信乃步一边看着这稀松平常的情景,一边悄悄地朝正在读书的其中一人靠近。
绫芝亚由美,扎着两根辫子,看上去十分乖巧的女孩。实际上,她的确十分乖巧,是个书虫。而且,她还是信乃步的哥哥——梦人的书迷,因此跟内向而不善交际信乃步也很合得来。
对信乃步来说,那基本上是唯一一个,能够算得上挚友的朋友。
她在很久以前,手腕受伤骨折,到了最近才总算拆下了石膏。她将那只似乎在打石膏期间略微变细了的,用绷带遮着守护痕迹的手放在桌上,手上展开着一本文库本。那本文库本,套着用和服的边角余料自己制作的,人偶图案的书套。
「……信乃步」
「嗯」
以十分含蓄的态度,进行过最基本的交流之后,信乃步在亚由美身旁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他们相互看了看彼此正在读的书是什么标题,然后安静地相互笑起来
「信乃步,这本读完之后告诉我写得怎样」
「嗯」
「星期天你去见过哥哥吧?给我说说吧」
「嗯」
信乃步点点头,然后跟往常一样开始静静地读起自己的书。
信乃步沉默下来之后,这个用来读书的安静地方,便被聊天派的声音所充满。坦白来说,信乃步不怎么喜欢这样的氛围。
读书社的活动时读书,然后定期写书评,并相互推荐。信乃步认为,因为顾问老师基本完全不管而只顾聊天的聊天派根本不合规矩,安静读书的读书派才是在进行正当的社团活动。可实际上,聊天派人数居多,社团里有职务的人基本都在聊天派中,而且定期交流会也是由聊天组主持进行的,所以社团活动主要是正由聊天派来运作。信乃步对这件事多少感到有些惭愧。
聊天派的闲聊,会不由分说地跑进读书的信乃步耳中。
她们现在正在聊的,是关于聊天组二年级的猿枝万智的话题。万智这次似乎没来。
「……咦?又没来?上周二不也没来么?」
将头发在脑后收紧,嗓门很大的学姐——松林明日香的语调中带着几分疑惑。
「葬礼是不是太多了」
学姐这样说道。不太敢跟别人对上视线的信乃步并没有注意到,万智继上周之后,今天再次因为参加葬礼而请假了。
「总感觉,附近要是有葬礼,就非得过去帮忙啊。你想想看,毕竟猿枝家住在弃谷呢」
学姐们之中领头的,高个子戴眼镜的山根志帆,一边摆弄着短发,一边回答。在她身旁,同样戴着眼镜,但眼神凶恶的学姐——川下爱子尽管跟平时一样没有参与话题,但也频频点头,略长的翘毛随之摆动。
万智跟信乃步同一年级,但她跟信乃步的关系并不好。
她个头很矮,比娇小的信乃步还要矮,但是给人的感觉很爱闹,是信乃步不擅长应付的一类人。她就像学姐们的跟班一样,总围着学姐们身边转,而且学姐们也把她当跟班一样对待。
「我还以为肯定有事做了什么傻事进医院了呢」
松林学姐不满地说道,山根学姐笑起来
「再怎么说也不会再闹了吧……不过那确实是个杰作呢」
「可不是么」
聊天派中传来笑声。
信乃步听到这阵笑声,心想。
学姐们说的大概时去年年末的事情。在去年,万智脚骨折住进了医院。原因是她想要逗弟弟们开心,得意忘形,拿毛毯还是什么当降落伞,从自家屋顶上跳了下去。
「那家伙就是消停不下来呢」
「是啊」
「……」
这个时候,信乃步已经没有在读手中的书了。

弃谷。

这个在平时生活中很少听到的稀奇地名,信乃步曾在星期天去看『送虫』准备工作时接连听到,所以本来就无法集中的精力,被完全从书本上拉开了。
弃谷是尾智川上流深山中的一个小小聚落,那里有着一所小规模小学分校,到初中之后就要骑自行车两个小时来上下学了。那里是七谷曾经全盛时期时的林业工作者留下的聚落,由于木材要在那里扔进河里漂流而下,「弃」便由此而来。
在信乃步上小学的时候,分校的学生因运动会过来的时候,老师对他们便是这样解释的,信乃步现在还记得。她从学姐们那边传来的对话中察觉到,那个小小的聚落不仅没有商店,连行政福利都很落后,每当要举办葬礼的时候,都会动员起全体居民。
万智似乎要听从差遣,所以请假没来学校。
信乃步并非主动想听,但心思不由自主地被那边心音,于是便继续听着聊天派的对话。
「话又说回来,连续两个星期有葬礼,猿枝也够倒霉的呢」
「可不是么」
「但不用来上学,不是挺好的?」
「诶?她是要帮忙办葬礼啊,很麻烦的」
「也是」
「啊,话说,昨天晚上跟猿枝打电话的时候听说了件事,你们听说过那件事么?」
说到这里,山根学姐突然这样说道。
「猿枝今天参加的那场葬礼,听说死者也是被蜂蛰死的」
「咦!」
学姐这么一说,聊天派的人顿时像尖叫一样炸开了锅。
「我记得,上周那个也是被蜂蛰死的吧?」
「是啊是啊」
「话说,死的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么?」
「对呀!真可怕啊」
「真讨厌。我家屋顶还有蜂巢」
「真的假的?」
「真的,没骗你们。可大了」
「真可怕啊」
「可怕」
「是啊」
聊天派在吵闹之中,七嘴八舌地说道。

「…………」

信乃步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继续听着聊天派讲话。
信乃步也觉得很可怕。虽说信乃步没什么朋友可以交换传言,消息不灵通自不必说,不过她还是头一次听说学校有学生死亡。她想起老师在放学前的班会上说的那些话。如果包括初中生在内死了两个人的话,那么镇公所发出通知也就很正常了。
因为弃谷在山中,所以蜂肯定很多。
话虽如此,信乃步并未去过弃谷。
信乃步将目光落在完全读不进去的书上,光让耳朵开动起来,只顾在脑袋里想象见所未见的弃谷的样子。

 2

因为精神涣散,进行得算不上太有意义的社团活动结束了,信乃步一路和亚由美聊着书跟梦人的话题,来到了鞋柜,正在准备拿出鞋子的时候。

「啊…………我忘东西了……」

信乃步察觉到自己忘了东西,不禁轻轻地惊呼起来。
她把装体操服的袋子放在教室里忘记拿。话虽如此,但她是在离校之前发觉了这件事,今天的情况还算好多了。
信乃步喜欢沉思或空想,因此平时总在发呆,总爱忘东西。东西啦、老师布置的作业啦、联络事项啦,迷迷糊糊的她总是忘记。因为迷糊,所以也经常不听别人说话。因此而自己带来困扰,活着挨骂的情况屡见不鲜。
但是,她并不是故意的,所以挨骂也无可奈何。
「对不起,我回去拿……」
「嗯,我等你」
亚由美腼腆地笑起来,挥挥手。信乃步怀着愧疚与自我厌恶,急急忙忙地循着来时的路跑了回去。由于读书社是活动结束较早的社团,所以还有很多社团的活动并未结束,鞋柜周围人也不多。信乃步的娇小个头和瘦弱身材,在逆着回家的人潮往回走时发挥了一定优势。
信乃步返回校舍,穿过混凝土制的走廊。体弱的信乃步,因为一路小跑再加上心急,已经有些喘起来。
室内鞋踏在没有生命力的洁白走廊上,踏、踏、踏地发出声响。在校舍里,信乃步一路感受着活力依旧但好像略微变得沉重的傍晚空气,以及留在校内正在进行社团活动的学生们的气息,急急忙忙冲向自己的教室。
当信乃步登完楼梯,来到走廊上时。

嘎啦、

教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人影飞奔出来。
「!」
「……!!」
事出突然,信乃步吃了一惊。但对方一发现信乃步,立刻露出比信乃步还要吃惊的表情。刚刚从教室里飞奔出来的他顷刻间僵住了,露出焦躁、吃惊的表情。信乃步仔细一看,发现认识那个人。
「啊……」
「太好了,是真木学姐啊……」
从教室里出来的少年,发现跟自己四目相会的人是信乃步之后,焦急与紧张的表情缓解了几分。
「长壁君……?」
他是读书社的学弟,一年级的长壁骏。他小个头,头发略长,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容貌应该能算可爱,但他的表情和言行却都很冷漠,给人一种很难相处的感觉。
信乃步看到阿骏后感到不解……因为这里是二年级教室所在的楼层,一年级的阿骏不应该跑到这里来。
信乃步下意识间,就像畏缩一样停下脚步。她虽然想要指出这里是二年级的地方,但她性格内向不善言辞,没办法一下子把话像模像样地组织起来。
「……呃……这里是二年级的……」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声音几乎让人听不见。阿骏没有理会,突然又摆出回过神来的表情,压低声音对信乃步说出了这样一件事
「学姐来得正好,能稍稍帮个忙么」
「咦?」
信乃步扬起了无意识间垂下的目光,看着阿骏的脸。阿骏现在的表情并不轻松,看上去十分严肃并焦急。阿骏一边说,一边就像是探知学校里的氛围一样,在走廊上张望有没有人在。
信乃步不禁反问
「咦?」
阿骏答道
「姐姐遇到了点麻烦。在学校里,我只能拜托学姐了」
然后,他转过身去,就像保护信乃步一样,将刚刚出来的那间教室打开一半。
「!」

哈啊……哈啊……

只见一名少女就像躲藏着一般,屈身蹲在门后的墙角里。
她缩着身体,左右长短不齐的头发搭在她那看上去格外瘦小的身躯之上。光从这些就能完全看出来,她就是大阿骏一岁的姐姐,长壁命。
命垂着头,不出声,肩膀上下浮动,竭力地喘息着,蹲在冰冷的地板上。然后从那搭在衣襟之上不整齐的头发只见露出的白净脖子上,不知为何长着好像麻疹的红肿斑点,就像从衣服下面爬上皮肤的一般密密麻麻一片殷红。
「!!……长壁同学……」
对病变感到的畏惧化作恶心的寒气,窜上信乃步的背脊。信乃步刚喊了命一声,便回想起来……这间是命班上的教室。
「要、要不要紧……?」
信乃步在浑身冒起鸡皮疙瘩的状态下问道
「生、生病了么?呃……要不要去保健室……?」
「就是平常的『发作』,没事的。症状很轻,回到家应该就会好了」
阿骏面对自己姐姐的状态表现得十分冷静,对不知所措的信乃步这样答道。
「是、是这样啊……」
从阿骏的口气听来,命这个样子应该是家常便饭。
相传,命罹患重度的心理疾病,因行为怪异与梦游症经常在外徘徊,而且需要定期或不定期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平时一直都要服药。
信乃步还偶然间亲眼见过她比现在蹲在地上更加糟糕的情况。而且,由于信乃步太过懦弱,以致无法对经受折磨的她置之不理,也无法不顾一切地去帮助她。尽管信乃步心里有些怕她,但还是把她当做是自己的朋友。
「能帮我一起把姐姐送到学校外面么?」
阿骏向信乃步提出请求。
「我不希望她这个样子被太多人看到,想要尽快离开学校。再过不久社团活动的时间就结束了,到时候人肯定会多起来的」
「咦……啊、嗯……可是……」
信乃步明白阿骏说的事情,但还是有些为难。
她得去拿自己忘掉的东西,而且还在让亚由美瞪着自己。同时,信乃步这样的性格,无法干脆地拒绝别人的请求,而且阿骏还帮过她。
信乃步在被社团的学姐们欺负的时候,阿骏出面保护过她。
读书社的学姐们对待命的态度基本就是排挤,所以阿骏对那些学姐十分反感。
「……」
信乃步困惑起来,但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尽管她一直放不下自己的事情,但还是敌不过眼前有人拜托自己。
「呃、好的……我知道了」
「帮大忙了」
然后信乃步准备伸出手去帮阿骏支撑起命的身体,随后阿骏将半开的门完全打开,信乃步走进教室里。
她刚一进教室,一件东西便映入视野之中。
信乃步一看到那个东西,便吃惊地张大了双眼,就像浑身发软一样驻足原地。

在桌上,摆着花

早教室门口的第一排座位上,摆着一个小小的花瓶,里面插着白花。
「……!!」
信乃步一看到花便背脊发寒。摆上那种花,只有一种含义。在她因为害怕而变得一片空白的脑海中,不久浮现出刚才在社团活动时无意听到的,聊天派的谈话内容。

————「话说,死的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么?」

信乃步想起来了。
那么……这个是……
冰冷的东西在信乃步的背脊之上扫过。
插着花的花瓶,摆在去世学生的桌子上……信乃步在虚构作品中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但从未亲眼目睹过。
信乃步不禁愣在了原地。
「……学姐?」
「!!」
信乃步被阿骏疑惑地喊了一声,猛然间回过神来,开始帮命站起来。
「唔……嗯,抱歉……」
信乃步地将目光和意识硬生生从散发着平静存在感的『那东西』之上拽开,以十分动摇的动作蹲了下去,颤颤巍巍地朝命伸出手去。
她一心想着尽快带上她离开这间教室,藉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然而在靠近命之后,就算不愿意也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命脖子上的红色病斑。这样的异常情况,让她一时间犹豫起来,不敢去碰。
犹豫。
畏惧。
但阿骏就在面前,她只好横下心来。
她将藏在胆怯之下,对病人感到恐惧而产生的自我厌恶,以及对需要帮助的人不能坐视不理的关爱之心,全部调动起来,下定决心。
她拼命去抑制在这异常状况面前跳得跟闹钟似的心脏,以及因为害怕而变得紊乱的呼吸,向命伸出手去,战战兢兢地将手放在她被色夏装之下包裹的肩膀上。
随后——

嘎啦

布料之下动了起来。
「噫……!!」
她隔着衣服摸到了某种硬东西,那东西正在蠕动,传来骇人的触感。当信乃步触碰到命肩膀的瞬间,那种触感便传到了信乃步的手掌上,顷刻间令恶寒爬上信乃步的身体,令她全身冒起鸡皮疙瘩,猛然撒开了手。
「………………!?」
就算把手放开了,那种像什么东西爬来爬去一样恶心触感依旧残留在了手掌上。
惊讶、恐惧、恶心,这些感情让她心脏以及全身的皮肤感觉被揪紧,不禁发出屏息般的惨叫声,最后屏住呼吸,半蹲着僵在了原地。

嗖喽

就在此刻。
眼角看到了会动的东西。

……咦?
在混乱之下,条件反射地向那边看去。
朝某种在动的东西看过去。将目光转了过去。
「咦」

滋溜

从桌子里,蜂满溢而出
大量的蜂,从教室的桌子里,满溢而出。
就是那张桌子。从那张摆着花瓶的桌子里面放课本的区域,为数可怕的胡蜂麇集成一大团,就像结晶的蜜糖融化之后流下粘性液体一般,满溢而出。
数不胜数的胡蜂一层摞着一层,爬上彼此的身体,在彼此的身体上爬来爬去,形成一团不断变形的东西。成团的胡蜂从桌子里满溢而出,粘附在桌子上,黑色与黄色在团块表面不规则地蠢动着。
那种东西,直到刚才还不存在……本应不存在的异常情景,突然之间出现在面前,信乃步屏住呼吸原地僵住。她的思考冻结了,动弹不得。
「…………………………!!」
回过神来的时候,世界已经静止了。
一切声音感觉都变得十分遥远,空气和时间如同玻璃一般静止不动。在这个冻结的世界中,只有那个胡蜂满溢而出的桌子,就像静谧的美术馆中展示的,富有生命且诡异的作品一般,不自然地活动着。

嘎啦嘎啦嘎啦
嘎啦嘎啦嘎啦

同时,还在发出非常细微的,微弱的声音……在静谧之中,一只只蜂的翅膀、足、躯体挤在一起发出来的,虽微弱但令本能产生拒绝的,令人作呕的声音。
在令耳朵刺痛的,声音遥远的静谧之中,只能听到那些声音。
在这样的状况下,意识就像脑髓就像被完全吸出一般透明,让信乃步只是茫然地凝视着眼前这个无法理解的作品。
在这意识游离,不自然的,静谧的,异样的情景之中,信乃步凝视着那堆斑点花纹不断出蠢动的胡蜂团,忽然间感觉到——————自己正被那团胡蜂盯着一般。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学姐!!」
「!?」

信乃步被大声一喊,突然之间清醒过来。
就像忘记现实沉迷于节目之中时,电视突然被关掉一样,所有的东西全部消失,全身上下,包括周围的世界,就像出现了噪点一样,获得了现实感。
「……啊……咦……?」
「学姐,你怎么了?」
阿骏不解地从旁凑过来,凝视着信乃步的脸。
信乃步发觉自己刚才在幻想,随后转动视线,扫视这间教室,向『那张桌子』看去,但自然一只蜜蜂都没看到。
「啊……」
刚才那堆怪诞离奇的东西突然消失,就像叠在一起的幻灯片掉了一张一样。
当信乃步在这种落差之下像是脑内的保险丝熔断一般发起呆时,蹲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命微微抬起脸,朝信乃步看了一眼。
她的眼睛,焦点有些对不上。
她对然正看着对方,却像是穿透对方的脸,正看着脑袋里面的东西一样。命看着被自己这么盯着感到不安的信乃步,嘴巴微微地动了起来,从唇缝中编织出细微的话语

「……真木同学……劝你最好……暂时不要来学校……」
「咦……」

她的声音非常细,非常细。
就像被苦闷与呼吸稀释过一般,很细,很难听清楚。

「很危险……会被诅咒喔……」
「!?」

信乃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命对自己说了什么,只是怀着恶心的感觉,呆在原地。她希望命给自己一个解释,可是命不再多说什么。不久,等麻痹解除之后,信乃步连忙开始去帮独自继续扶起命的阿骏,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信乃木把两人一直送到了校门外。
看到搀扶着命,一边不断向自己道谢,一边离开的阿骏,信乃步内心残留下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又黑又黏的不安。
在日薄西山的天空之中,不知不觉间卷起了厚厚的灰云。

正如命自己所说的。
命从第二天开始,就没再学校露过面。

 3

话虽如此,以信乃步的性格根本不会请假不来学校。
命对她说过那样的话,让心中一直有股说不清的不安,即便回到家中也不曾排解,不过睡下去后一觉醒来,大部分还是消散了。因此,信乃步就跟平常一样,漫不经心地来到了学校。
到了学校之后,情况就跟平时不一样了。校园内进行了播报,要求全校临时集合。
然后,同学们遵循紧着班会时间到场的薮内老师的指示,纷纷离开教室,向云空之下的操场集中。
由于七谷中学对于人口密度较低的附近来说规模很大,所以乡下的学生占了相当一部分比例。学生们按班级列队,瘦小的信乃步几乎淹没在队列之中。
在操场上弥漫着的沙尘气味中,信乃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向周围环望。信乃步在寻找命的身影,但从自己的方位勉强看到的命他们班的队列中,却找不到命的身影。
命的身影照理说非常显眼,但还是没能找到。
——她果真没来学校么……
昨天的不安隐隐约约地在信乃步心中重现。这个时候,校长登上的前方的演讲台。个头矮身子胖,谢顶了的校长打开了有些破音的麦克风,在杂音之中进行了一番操作。
「呃……」
这个时候,嘈杂的大批学生也基本安静下来。
台上的校长对学生们扫视了一遍,开口了。尽管平时说话带着几分献殷勤的感觉,甚至让人有些脱线,但现在的口吻十分沉重严肃

『……呃,应该已经有人知道。事情发生在上周,我们学校的一名二年级学生,不幸被胡蜂蛰伤,丧生了』
「!」

信乃步一听到这件事,心里立刻打起寒战。
——果然是这样。
信乃步在一片空白的头脑中,茫然地这么想到。
『被蜂蛰死的学生』的事,之前还只是在读书社里听到传闻。现在从校长口中听到通知,证明这是事实。其实信乃步从昨天开始,就偷偷在害怕这件事成为现实。
如果这件事成为了事实,那么自己在命的教室里看到的东西,以及命跟她讲的事情很可能就不是错觉了。信乃步不想知道这种事,她对诅咒这类东西基本持相信的态度。而且,命似乎时真的拥有灵感应力之类的能力。
信乃步对于自己正站在命说过「最好暂时别来」的学校里,突然感到不安。

她对自己身处的地方,还有周围的空气,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畏惧。校长的声音从有些破音的扬声器中传出来,响彻操场,而大批的学生在操场上列着队。信乃步从这番情景以及宁静之中,感受到了某种非常冰冷,非常扭曲的感觉。不安的感觉在她的皮肤之上,以及皮肤之下,隐隐约约地逐渐扩散开来。

……『诅咒』究竟是指什么?

在隐隐约约的不安的煎熬下,信乃步脑中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最好暂时不要来学校,会被诅咒。
她一边回想命说的话,一边攥着自己的裙子,转动眼睛,向操场上列队的同学们,老师们,以及对面的学校建筑,扫视起来。

……被诅咒?谁被诅咒?学校么?

她一点一点地环望。
并一点一点地思考。

……是谁在诅咒?去世的学生么?为什么?

在她脑中鲜明地浮现出那个摆着花瓶的桌子,以及从桌子里涌出大团胡蜂的情景。
闷热的微风在云空下拂过,信乃步身上略微地冒起鸡皮疙瘩。
她在这样的感受下,看着学校,目光被眼前高耸的灰色校舍的,二年级教室所在的一排窗户吸引了过去。其中一扇所对应的教室,便是命班上的教室,里面应该有张桌子上,摆着花瓶。
从窗户可以看到那间无人教室的内部。教室白白的,死气沉沉,空空荡荡。她害怕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会看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但一想到这样的情况,又不敢把目光从上面移开了。
「……」
感觉潮湿的操场空气中,到处充斥着肉眼看不到的诅咒。
在沉甸甸的阴云之下耸立着的空旷学校中,能够感觉到去世的学生好像在里面。
但是,在信乃步独自想着这些的时候,默哀开始了。

『————默哀』

校长一声号令,因为想事情而基本什么都没去听的信乃步,也连忙闭上了眼睛。在闭上眼睛,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之后,周围本来略微残存的私语与喧闹,以此为分界线完全消失了。

————鸦雀无声

宽阔的操场上,充满了黑暗与沉默。
信乃步作为其中的一员,静静地闭着眼睛。
眼皮之下布满杂点的黑暗,鞋底踩在土上的粗涩触感,压在全身的凝重沉默,周围大批学生的微弱气息。
「…………」
站在林立的气息之中,信乃步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
在潮湿发粘的黑暗中,过敏的意识与皮肤感觉,产生出非常活灵活现的错觉……就像有什么东西正从什么地方看着自己,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自己背后。
在黑暗中,妄想就像腐水一样渗出来。
息、息……她明知那是错觉,明知自己有爱妄想的毛病,但依旧无法减少这样的妄想产生。
但是,那真的是错觉么?真的是妄想么?
在闭着眼睛的自己周围,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么?

息、

伴着呼吸的沉默……以及气息。

叽啦、

仅仅在这充满压迫感的感觉中,仅仅在自己的脑中,看不见的『某种东西』……在动。
在默哀的黑暗中,在脑中,黑色的妄想密度迅速增加,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若是此刻睁开眼睛,搞不好会看到某种可怕的东西……这样的害怕想法,勒紧她的脑袋,勒紧她的胸口。她没有见过的,被胡蜂蛰死的学生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感觉那个人正从那间教室的窗户俯视着自己,正站在自己身边的黑暗中。
黑色的气息,缓缓地,却又像压过来一般,伸出手。

「………………!」

沉默十分凝重。
默哀的事件感觉长过头了。

「…………………………!」

信乃步感觉就像要被默哀的时间压垮一样,呼吸渐渐变得艰难。
从黑暗中伸过来的气息之手,已经逼近到了快要碰到肩膀,快要碰到脸颊的距离。正当她害怕的喘不过气来,不敢睁开眼睛的时候——————
『……默哀结束』
听到了嚣张的声音。
信乃步……
睁开了眼睛。

「……」

妄想与气息同时消失,自己周围恢复成原来的操场,学生们正在周围列着队。
刚才散发着鲜明的气息,甚至就像能够看到一般的各种东西,全都在睁开眼的那一刻消失无踪。
在扬起的视线前方,二年级教室的窗户里,同样什么也没有。
校长在讲台上一边看着手中的资料,一边用那不清晰的声音开始讲解预防被蜂袭击的注意事项。

…………

  †

全校集会结束,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返回校舍。
信乃步混在学生们之中返回二楼,发现有一个不足十人的小集团聚集在走廊上,平时不会看到这样的情况。
「……」
许多学生对这群人摆出嫌碍事或觉得奇怪的表情,一边用余光看着他们一边从他们身旁通过,很少人停下脚步或加入其中。信乃步对这种情况觉得奇怪,也从他们身旁擦身而过,打算侧眼看看。但是,她猜到这群人聚集的目的之后,表情略微地僵硬起来。

……这群人,是在那间教室前面聚集起来的。

他们全都在向里面张望,大概是在凑热闹。
他们看的,应该就是信乃步昨天看到的,那个摆着花瓶的桌子。这帮兴趣恶劣的家伙在今天的全校集会上知道有同学被蜜蜂蛰死,然后专程跑过来看去世同学的桌子。
看那种东西究竟有什么意思?
信乃步带着几分厌恶的感情,从他们身旁走过。在正要过去的时候,她用余光向聚集在那里的学生们瞥了一眼。她本来见识一下喜欢凑热闹的家伙都长什么样子,可是映入她眼中的却是始料未及的情景。
「……!?」
然后信乃步混进那些神经大条的人中间,不禁呆住了。
当信乃步将目光转过去的时候,教室里面的景象,以及『那张桌子』从人缝中露了出来。
问题在于那张桌子。桌子跟昨天信乃步看到时完全不同。
花没有了……不,话是这么说,但并不是花瓶被撤去了。花瓶还是摆在桌上,只有插在里面的花从中抽了出来,桌肚子里放课本的地方也被弄得乱七八糟,里面的东西散乱出来。
水从花上下往下滴,滴在座椅上。
这怎么看都是被人搞过恶作剧的样子,可是尽管情形如此恶劣,已经在教室里的,那个去世学生的同班同学们却对那张桌子视若无睹。

……怎、怎么回事?

信乃步一时间呆住了,望着那张桌子。
聚集在入口的围观人群也都看着里面那张桌子,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上去不大像是起哄,更像是对这个现象感到困惑。
这简直就像霸凌现场。信乃步对这种十分敏感的感觉,如此告诉自己。
——为什么?怎么回事?被蜂蛰到意外神往的学生,究竟哪里不好,要被同班同学如此对待?
「…………」
信乃步在混乱之中,感觉一股冰冷的感觉窜上背脊。
思考不断地运作,大概从时间上算只有短短几秒钟。
但是,这些思考被突然打断了。信乃步的手,突然被人从身后拉住。

嘎!

「噫……!?」
手腕被突然抓住,信乃步下意识地用力一抽。
这种感觉,让她只能想到是被霸凌集团给逮到了。她内心充满了遭受霸凌的孩子的那种恐惧,在心中发出惨叫,一下子陷入恐慌状态。
浑身发软的信乃步,无助地从围观的人群中被拉了出来,最后被带到了走廊的角落。这个时候,信乃步总算看了眼抓住自己手腕的人。她心脏砰砰乱跳,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总算意识到对方比自己个子要矮,而且是自己认识的人。
将信乃步带过来的,时读书社里的同级生,在聊天派里,昨天没有参加活动的猿枝万智。就是那个个头很小,很喜欢闹,总时跟着学姐们,被当成跟班的万智。
在信奈步的印象中,她就是学姐们的跟班。
信乃步虽然跟她是同级生,但没有学姐们在中间的时候,跟她一次话都没说过。而且不论是从自己的角度还是从对方的角度来看,都完全不需要跟对方搭腔。
「咦……」
「真、真木同学……」
万智面对困惑的信乃步,抓着信乃步的手,说道
「我、我有件事想拜托真木同学……真木同学,你跟那个长壁同学是不是关系不错?」
「咦?」
信乃步只能吃惊地回应。她说自己跟命的关系好,信乃步既无法否认也无法肯定。而且她不知道万智玩什么在这种地方说起这件事。再说了,她根本搞不懂万智为什么必须主动跟自己搭话。
但万智完全不理会信乃步想如何回答。
万智就像被什么紧闭着一样,容不得斟酌或酝酿,探出身子对信乃步说道
「这、这是我毕生的请求!请你去拜托长壁同学!」
这是在恳求。
「拜托?咦……?」
「长壁同学不是有灵能么!?拜托了,救救我!」
灵能?救?信乃步不知道万智在说什么,而且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话。
但是——
「我……被诅咒了!」

万智就像大叫一样,对困惑的信乃步这样说道。
然后——

「虽然都说柚本君是被胡蜂蛰死的,但那不是意外!其实是自杀!」
「咦……?」

万智的声音,前所未有地颤抖着。
抓住信乃步的手也在颤抖。
信乃步感觉万智抓自己的手的方式,突然间变得就像紧紧抓住扶手一样。
信乃步看着紧紧依靠着自己的万智,茫然地愣在原地,没办法立刻作出回答。
面对从未经历的过的状况,信乃步的头脑之中,只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怎么办。

 楼主| 发表于 2016-3-5 18:3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刻 游虫

 1

柚本一家,阔别几十年后搬回到了人口逐渐减少的弃谷地区,柚木龙希是这家人的儿子。
猿枝万智是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认识龙希的。在七谷小学弃谷分校里,他是万智唯一的同级生。
在这里,互为同级生这件事本身就非常少见。弃谷分校的总学生数总是不超过十名。虽然初中之后可以去自行车到镇上去上,但小学出于安全与便利的考虑,就在那所小小的分校上了。
常驻的老师也只有一名。
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由常驻的一名女老师,以及从本校临时过来的另一名老师任课。
房子就跟乡下的文化馆没什么两样,为老旧的木制结构建筑,教室只有一间,全校学生都在一起上课。在同一堂课上,学生们解决为各自准备好的题目,并在此期间按学年顺序进行个别指导。
在年度交替的日期前后出生的孩子,就算年龄相同,也会因为出生日期的差别而分到不同的年级,甚至偶尔可以听到刻意不在本来该入学的学年入学,而特殊处理挪动学年与其他人同上一个年级的情况。
那里的小孩就是这么少。再说,弃谷地区的人口本身就不足一百人。
那里的人基本都是一个大家族,『山城』这个姓氏占了大半,然后还有三分之一是『大谷』。由于名字没有多大差别,所以彼此都用户名、绰号、通称,或自古传承下来的商号来彼此称呼。
那里是个跟七谷搭着边的,偏僻的土地。
柚本家则是搬到这片土地来的新家族。
他们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外人,而是回来继承亲戚的土地,以及农业为主的家业的。那么,想必他们在那片地方肯定会很受欢迎吧————其实却完全相反。柚本家搬到弃谷后不久,便遭到了当地原居民的强烈排斥,在地域其实之下遭受残酷的霸凌。

……大人们都管柚本家叫『装腔作势的外来者』。

柚本家有个姓『山城』的农家独居老人过世,于是柚本家将空出来的房子进行了改建,绊倒了弃谷。
当地人虽然馆柚本家叫「镇上来的」,实际上他们来自并不算很远的大谷仓地区。家主是农家的次男,上过农大,本来一家人进行着本家的农业营生,但由于长男继承了房子和土地,另一方面儿子就要上小学高学年了,于是便决定独立门户,通过其他亲戚的介绍,买下了老亲戚山城老人的房子和土地。
这样的经过,在当地无人不知。
但即便这样,也没有任何人对明显违背事实的柚本家改变称呼。
这样的事情,根本无所谓。
只不过,柚本家经受过高等教育,又在比七谷更大的地区生活过,柚本家的农业与生活,在当地人看来(对新来居民的生活无时无刻进行监视的情况就不提了)非常扎眼。因此,柚本家立刻遭到了当地居民的反感,大人们开始背地里说他们坏话,使坏也就此开始。
当地的聚会一次也不叫他们,祭祀和过节也不通知他们参加,只让他们参加地区的工作,缴纳会费。
女人们有事无事就来柚本家登门,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背地里开始议论。男人们就以「柚本家买的土地是属于山城的」为由,破坏柚本家的埂和取水口,并在一起有说有笑地谈论这些『光辉事迹』。
然后……那种大人们的态度,没过多久便影响到了孩子。
龙希搬到弃谷没多久,当地孩子们对他的残酷霸凌就开始了。在弃谷这个弹丸之地,初中以下的小孩全部加起来大概有十五人。那些孩子打小就相互认识,以大的孩子为主,小的孩子当下手,一看到龙希就会上去欺负,没看到龙希也要刻意把龙希找出来欺负,状况相当悲惨。
说来,龙希就是那些孩子家长之间公认的,也是默认的玩具。
敏感地察觉到父母态度的孩子们,在潜意识中————不对,是正确地认识到,对柚本家的孩子做什么都没关系。
龙希每天一遇到其他孩子,就会被围起来又打又骂,还被他们用石头扔。他的私人物品,总是被偷走、弄脏或毁坏。龙希的父母曾对此向对方家发起抗议,但对方孩子的家长却回以更加恶劣的谩骂与嘲笑,最后发展成地域范围的集体歧视。
而且在抗议之后,霸凌愈发加剧。
对当地不熟的外来者,遭到这种待遇是天经地义的。他们的小孩子被欺负,也不是其他小孩的错,这是理所当然的。全学年只有一件教室的分校,完全成了拷问的囚牢,老师也接受过龙希父母的咨询,但依旧袖手旁观,状况不曾得到过改善。
学校常驻的女老师也是弃谷出身,况且她就算对这种霸凌有所意见,也深谙地域排挤的可怕,肯定不敢在当地的大风潮之下出头。
龙希没过多久便变成了一个郁郁寡欢的孩子,像只遍体鳞伤的乌龟,只顾蜷缩着身体等待风暴过去。然后,龙希唯一的同级生——万智也是霸凌的目标。
万智知道自己是个容易受欺负的孩子。
万智只是被其他孩子嘲弄而已,但也在遭受欺负。
只不过,万智并不知道其他孩子为什么欺负自己。
万智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受欺负,也不知道龙希为什么要受欺负。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大孩子特别坏心眼,而自己又跟龙希同年级,所以跟龙希配成一组受到欺负。万智之所以没有察觉到,虽然一方面在于她生性特别迟钝,但要说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她家的立场跟柚本家相近。
万智家很穷,没有田地。父亲是开拖拉机的,很少在家。
就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周围的人都觉得万智家不好,瞧不起万智家。万智也是后来才知道,母亲之前对孩子们隐瞒着这些大人方面的原因。
有一天,她知道了真正的理由。
在那一天,她知道了自己还有龙希受欺负的理由。
然后————听到那件事的那天所经历的事情,万智永生难忘。
那件事,就像烙铁一样,将记忆烙印在了万智的脑海中。那件事,是让万智现在将一切伪装起来的契机。在那之后,她至今一直将那件事深埋在内心之中,并拼命地装作已经将它忘掉。那件事对于现在的万智来说,可谓具有决定性意义。

「……猿枝同学,你升上初中之后,就不会再因为地域的原因,遭受那样的欺负了吧」

在万智上五年级的某一天,龙希对万智这样说道,然后开始讲述。
「咦?」
万智条件反射地答道。放学之后,学校里正在做扫除。当时,他们两个碰巧在学校背后碰巧得到了独处的机会。
周围没有任何人,龙希用竹扫帚清扫堆积的落叶,不经意地小声嘀咕了一句。龙希似乎是想到万智跟自己有着相同的立场才跟她这么说的,但当时的万智并没有那种意识。
龙希对这样的万智露出了伤脑筋似的表情。
然后龙希对万智讲,他们遭到霸凌的理由是因为大人们的事情。
「咦?咦……?」
「你不知道么?亏你还是这里的孩子」
万智听完之后满脑子困惑。龙希对她这样说道。
龙希留着在男孩子中算比较长的头发,长相性格都很细腻,也有些神经兮兮。在这片男孩子大多活泼粗野的地方,龙希果真可以算是异类。
「你、你说的是真的么?」
当时的万智,心灵比实际年龄要更加幼稚,是个乖巧的小学生。至少,她表面上是。
她在家要一手照顾三个弟弟,是个性格十分活泼的姐姐,在外面则是提心吊胆被人欺负的孩子,每天基本过着双重生活。
在家,她要照顾弟弟还要给家里帮忙,忙得不可开交,在外面则害怕被欺负,抑制着自己的个性度日。万智被这样的日子里里外外折腾着,年幼的万智根本没有余力去冷静地去观察周围,对大人的事情知之甚少。龙希家的事就不用说了,她就连自己家被其他大人们瞧不起的情况,都完全没有想象到。
「你、你是从大人哪里听说的?」
「不是,不过在大人说话的时候倒是听到过」
万智大受打击,到底的动作不禁停了下来。龙希一边淡然地挥动着扫着,一边答道
「就算不用听大人说也能知道。因为我是听那些家伙说的」
「……」
龙希脸上还新的擦伤结出的痂,看上去十分可怜。
此时的龙希,侧脸看上去特别成熟。那种成熟并不是好的方面的成熟,跟万智的母亲偶尔流露出的那种『万念俱灰』十分相似。
龙希所受的霸凌是万智完全不能比的,龙希在那么悲惨的状况之中,早已万念俱灰。不过,他究竟是在万念俱灰之下观察得出了那样的结论,还是得出结论之后才万念俱灰,不得而知。
「猿枝同学,你没有发觉到啊」
龙希只是摆着那个万念俱灰的表情,对万智的迟钝露出失望的样子,说道
「我跟你所能做到的,就只有忍受。因为根本不可能有人来帮我们,大人们之间也在欺负」
「……」
龙希只说了这些,于是便沉默下去了。
万智对突然获知的大量事实弄得头脑混乱,只能茫然地看着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得出这个结论的龙希。龙希本以为万智跟自己同病相怜,但万智并没有忍受那样的痛苦,龙希似乎对此相当失望。但经过一阵沉默之后,龙希嘴上忽然展现出万念俱灰之外的意志,嘀咕着说道
「……不过,我想升到初中之后一定会稍稍改善的」
「咦」
「上初中之后,就不是区分校上学,而是到镇上去上学了。在那里不光只有弃谷的家伙,所以我觉得会稍微强一点」
龙希平稳地说道。但是,那并不是之前那种成熟的,万念俱灰的口吻,虽然平稳,却是与他年龄相称的口吻。
「所以,用不了多久了」
这是他用来玩为自己的话。
「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
就像自言自语一样。但是万智过了许久发现,龙希的这番话不光是在激励自己,也是在激励一无所知的万智。
「啊……」
「……」
龙希不再多说什么。
万智愣了一会儿之后,勉强点点来向龙希示意。
「呃、嗯……」
「……」
龙溪并没有回答,但能感觉到,他知道万智已经理解自己的鼓励。万智从不知道龙希这么善良。万智以同级生的身份与龙希相遇,以同级生的身份与他度过了一年多的时光,但这还是头一次跟龙希说这么久的话。
然后是————最后发生的事。

「喂,外来的跟弱爆的一起藏起来了啊」

两名六年级找到了学校背后的两人,并找了个欺负人的借口。
他们时当前霸凌的主谋,两人都姓山城。他们都是农家的孩子,皮肤黝黑,体格健壮,力气也大。
他们从前就一直喜欢合起伙来,跟带孩子一起搞非常过分的霸凌,玩非常乱来的游戏。
小学生或更小的孩子,每一个敢违逆他们。
「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
两个山城将清洁用具当武器拿在手上,露出瞧不起人的笑容。
万智没有回答……不如说,是答不上来。
她看也不看龙希,嘀咕起来
「……我跟他哪里关系好了」
「诶?」
可是回答她的,却是完全锁定猎物的口吻。发展成这种情况,他们肯定要对万智多番嘲弄,把万智欺负到哭出来为止。
三个三年级中最后一个女生察觉到了这边发生的事,过来看情况。她不会站在猿枝一边,虽然并不会积极地去跟男生们搞好关系,但总跟三年级的女生聚在一起排挤万智,而且总是在背后说万智坏话。
而且,分校就只有六名学生。
事情发展成这样的情况,万智只能缩紧身体,等待风暴过去。
但就在这时,龙希忽然像要保护万智一样走上前去。龙希这样简直就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可是这个行为很不成熟,因此也显得十分积极。
「喂,你这是干嘛」
六年级看到他这样,说道
「你要保护她么?你是白痴么?」
「并不是要保护她」
龙希不跟万智对上实现,直接这样说道。虽然他很顽强,但在六年级的面前看上去一点都不可靠。对于这样的发展,万智感到很吃惊。而在吃惊的同时,她也在担心自己和龙希被卷入这场纠纷中,最后会怎样收场。
「你们啥时候好上的啊」
「你那只眼睛看到我们好了」
龙希和六年级之间演变成了争吵。
六年级不厌其烦地以相同的提问反复催促龙希。而那些责任间接地指向了万智,把万智逼得走投无路。最终,那个提问也投向了万智。
「喂,猿枝!你真的没跟那家伙玩么」
「!」
万智吓得跳了一下,然后为了保护自己,拼命地以老实的口吻否定
「没、没有!我跟他关系又不好」
但听到这话的六年级坏笑了一下,突然对万智这样说道
「是这样啊。那你既然跟他关系不好——

你跟我们一起欺负这个外来的也没关系吧?」

「咦?」
万智吃惊地张大双眼。六年级指着龙希,说道
「既然你们关系不好,你也加入我们,一起来欺负他啊。你家虽然有点那个,但毕竟不是外来的。加入我们吧」
「咦……」
万智愣住了,然后看了看龙希。龙希向万智转过头去,侧脸之上露出的表情,因吃惊紧绷。
以前从未想过的选项摆在了自己面前,万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呆呆地愣在了原地。她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脑子里被困惑与混乱搅成一团浆糊,根本没办法正常思考。只有「同伴」与「欺负」这两个词,如同漩涡之中的树叶一般打着旋。
六年级与龙希的眼睛,统统盯着万智,万智就像中了定身术一样,身体和内心都动弹不得。
「怎么样?难道你要袒护外来的?」
在这样的气氛下,六年级又补充一般,吼了一声
「把你你的弟弟们也来进来啊」
「!」
这样的威胁,令她呆住的身体,以及在弃谷成长的心灵,都不禁开始发软。
然后,万智——

「……」

万智将微微颤抖的脚迈了出去,然后跑着穿过了龙希身边,站在了六年级的身边。
她看着龙希,龙希的眼睛吃惊地睁得滚圆。
万智一看到他的表情,强烈的负罪感便像火烧一样在心中蔓延开来。
「……」
「嘿」
几个六年级开心地笑起来。
「好,猿枝。你是我们这片地方的同伴」
说完,六年级粗暴地拍了下万智的肩膀,说道
「那边就跟我们一起打扫吧」
他们催促着万智,一个个从龙希面前走过。
万智被他们带着,最后向龙希转过身去。
那是她最后一次跟遭到背叛而惊呆的龙希对上眼。但不久之后,龙希又露出那个老成的万念俱灰的表情,垂下了脸,什么也没说,继续懂起了扫帚。

……在那之后,万智跟着六年级一起开始欺负龙希。

背叛。
尽管很心痛,但能够无数。以那一天为分水岭,万智跟他的弟弟们在当地的待遇,得到了明显改善。
之前由于大孩子的意向,完全不理会弟弟们的那些小孩子,开始跟弟弟们一起玩耍了,这让母亲十分开心。看到弟弟们还有母亲开心的样子,万智心里也开始觉得这样还不坏。
万智学会了扮演强悍的上级生的小弟的生存方式。她觉得这么做肯定没错。只要讨上级生的喜欢,然后做做坏事什么的,把气氛炒热,就不需要再过那种在外面一直都要担惊受怕压抑自我的生活了。
就这样,万智从小学毕业,到了初中仍旧如法炮制。
这样就没问题了,初中过的很开心,每天都充满了欢笑,变成了天经地义的生活态度。就算做过不好的事,也完全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不好的事,于是,她心中的认识便被那种常识完全取代了。
上了初中之后,学校人数剧增,男生女生之间的变化也非常大。万智走出了当时那些六年级的影响,这对她自身的和平十分重要。可是那两人在初中仍旧发挥着领袖特性,龙希一直都没能逃出那两人的影响。
万智虽然之情,但对时若不见。
视若不见,以图轻松。
这样就好……

然后龙希死了。

没错。
这件事的发生,便是尽头。

  †

上个星期的这一天,万智被其他班的老师叫过去,拜托她到没来上学的龙希家送配发的资料。
住在弃谷的二年级就只有万智一个,而且老师不会为了送配发资料专程亲自跑去弃谷那么远的地方……就算文件很重要,也是如此。
虽然万智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接受了。虽然万智曾经有段时间被其他人合起伙来欺负,显得很内向,但她本质上很会跟小弟弟们一起玩,很会活跃气氛。硬要说的话,以她的性格应该会开开心心地接受任务。
也不能排除,巴结上级生的生活,让她爱得意忘形的毛病愈趋严重。
总而言之,万智像平常一样花两小时骑自行车回到家,到了夜里去了趟龙希家。
她走的路没什么路灯,是一条从林子与草地中穿过的,伸手不见五指的乡间小路。依靠着自行车头灯的灯光骑在这样的路上,然后在黑暗的夜色之中看到周围罕见的塑料大棚。
龙希家就紧挨着大棚,是一所改建的农家房屋,塑料大棚全是他的家。在里面似乎能种植附近完全种不出来的品牌作物,但由于附近的人长年在农业用水的使用权方面使坏,导致现在有一半大棚被拆除,处于歇作状态。
但是,剩下的大棚里面有空调的声音,很好地运作着。
拥有大棚的房子也很气派。从玄关、窗户、仓库透着光的这栋房子,虽然论规模在农家住房中算标准大小,不过既保留着日式房屋的韵味,又进行了现代化的改造,让住在附近数一数二的破旧平房中的万智看来,这里就好比宫殿一样。
自从小学四年级之后,万智就没来过这个房子。
那时候同样是为了给请假的龙希送学校发的资料过来的。
记得当时对他们家的刁难和欺负还没有表现出来,很普通地受到大家的欢迎,而且是善于交际,与人为善的一家人。
现在————变得怎样了呢。
屋子在夜色中释放着濛濛亮光,万智将自行车停在门口附近,待她下了车,面对这所房子时,又对上门拜访感到害怕起来。
万智得知地域性联合霸凌的真相之后,也加入了其中。
——他们家对此究竟知道多少呢?会不会一露面就招来叔叔或者阿姨怒吼呢?
万智内心忽然感到十分沉重。
而且,就能得到统一能够进去,若是跟龙希见了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他,也不知道他会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自己。
不安涌上心头。
——为什么我要接这种活呢。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上了初中时候,我跟龙希就没有交集了,而且也没再欺负他了吧。

————『叛徒』。

「……」
万智将这个不由自主浮现出来的词从脑中驱赶出去,走近玄关。
门朝外的大型仓库,卷闸门敞开着,灯泡发出的光从门中溢出。然后,里面有人。
柚本家的夫妇把密密麻麻栽种在嵌板上的苗圃运进仓库,正在对秧苗进行检查和护理。在万智停自行车的时候,那两人就已经发觉万智了,在万智靠近的几乎同时,他们将目光投了过来。

猜疑。

「啊……」
仿佛令空气紧绷的猜疑向自己投来,万智感到双脚发软,驻足原地。
在她的记忆中,小学四年级时看到的龙希父母,聪明能干善于交际,而如今那种感觉已荡然无存。
和记忆中相比,两人的容貌现在看去来,仿佛在内心的操劳之下老了很多。再看他们他们的眼睛,神经紧绷的戒备心如同黑炭一般黑漆漆地沉淀在目光之中,已然紧紧吸附在他们的眼睛之上无法祛除。
在万智上小学的时候造访时,他们对来客的那种有害态度已经丧失,现在对来访者明显十分戒备。感受到那强烈的警惕心,万智不禁愣在原地,而他们发觉是万智之后,目光中散发的警惕心便缓和了几分。
随后阿姨向万智搭腔
「呃……猿枝同学是吧,龙希的同级生」
万智答道
「啊……是、是的……」
阿姨见到时万智之后,就像忘记强颜欢笑的方法一样,生涩地摆出表情,再次问道
「好久不见啊。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么?」
「啊,老师交代我,把学校发的文件带过来……」
万智吞吞吐吐地答道。
阿姨生涩地装出笑容,点点头
「啊,是这样啊」
尽管从她的态度上散发着深深沾染而无法祛除的些许戒备,但并没有强烈到可称作敌意的感情,反倒像是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然后阿姨说道
「谢谢你专程跑一趟」
「啊、没什么」
万智紧张地答道,这时心里才总算松了口气。
之前一直她一直担心得,一过去就会被吼的情况,已经不会发生了。不光如此,龙希似乎没对叔叔阿姨讲万智也在欺负他的事情。
万智在阿姨心中的印象,应留在了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这件事,让万智由衷地松了口气,但同时也感到非常坐立不安。本应正当化的罪恶感,再次渗出,流进她的心里。她很担心真相在接下来会暴露,近似妄想的不安涌上心头,令她的心备受煎熬。
「那、那个……」
所以,她想尽快留下东西,然后离开。
她慌慌张张地在自己的包里找起来,想赶紧把带来的信封交给阿姨然后直接回去。
「那个、就在这里……」
但万智没能如愿。
「啊,不好意思,能麻烦你送到龙希的屋里去么?」
「咦?」
万智不禁发出怪声,抬起脸来。
「抱歉,我们现在手都很脏,而且这里暂时放不下来」
「咦……呃,可、可是」
「从这里进去,那间副屋就是龙希的屋」
万智手忙脚乱。但阿姨合起被土弄脏的双手,向万智拜托。
「拜托了,最近那孩子似乎很烦恼,今天也因为头痛而请假了。猿枝同学来的话,我想她会开心的」
「咦……」
到了这样的情况,这气氛已经不容万智拒绝了。
万智尽管觉得由自己去,龙希也根本不会开心,但也没办法破坏阿姨那种美好的误解。
「啊、好的……那我过去了……」
万智只好拿着好不容易找到的信封,去屋里了。
「谢谢,拜托了」
阿姨所指示的,是从仓库旁边往里直走的方向上,与仓库和主屋相邻的一所小小副屋。那栋小屋时两层结构,一楼和二楼有分别的入口,一楼是储藏室,二楼则用作龙希的房间。
一楼入口的玻璃门,和通向二楼的门并立在一起。
于是,万智站在了挂着「Ryuki(龙希)」门牌的门前,迟迟拿不定决心去打开门,一时间呆呆地站在了门前。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叛徒该用怎样的表情去见龙希。
如果可以不用见面,万智根本不想见他,但事已至此,不见面怕是的不可能的。
她心是心中,怀着一缕希望。
自己加入那伙人之中一起欺负他,终归已经是过去的事,况且那段时期也很短。自己对他做的事情不算太过分,而且只是迫于无奈对他使了几次坏而已。万智觉得他一定会理解自己那么做并非出自本意,不会因此而记恨自己。万智……决定这么相信。
然后。
万智。

轧、

抓住了门柄。
「……」
她的手正微微颤抖。不管下了多大的决心,心底里还是在害怕。她心想,如果实在不行就把信封放在他的屋前,悄悄逃出去。
她一边这么心想——

嘎叽、

一边将门打开,随后贴着米色地毯的狭窄楼梯出现了。
楼梯没有开灯,不过这个又黑又陡的楼梯一上去的侧手边就有扇门,那扇门的毛玻璃以及边缘缝隙间漏出光亮。
看到发光的门时,万智切实地感觉到龙希就在仅隔一扇门的那一头,想要逃走的感情从心底涌了上来。
万智下定决心,把信封放在门前就回去。她还是怎么都横不下心来去见他。
打开门后,是跟楼梯同宽的一片土坯地,运动鞋就托在那里。万智默默地脱下鞋子放在运动鞋的旁边,蹑着脚登上台阶,看着上面的那扇门,静静地在黑暗中向上登。

吱、

楼梯上鸦雀无声。
她害怕被察觉,害怕跟他碰巧撞见,耳朵过敏的探寻着门后的气息。
就连衣服摩擦的声音,还有捏紧信封的声音都听起来非常大。她生怕自己发生的声音被听到,一步一步地登上楼梯。

吱、吱、

探寻着门后面的气息……
安安静静,没有变化的,龙希房间里的气息。
但是,当万智把这段不算长的陡楼梯上到一半多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了一件事。
「……」
有声音传出来。那是微弱的,模糊的,略微有些刺耳的,震动般的声音。
虽然是从门那头传出来的,但并不是有人戒备而行动的声音,所以一时间没有引起万智的注意。但随着她渐渐登上台阶,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楚,勾起了她不好的感觉。

嗡嗡嗡、
嗡嗡嗡、

从里面传来的,是沉闷的振翅声。
无数昆虫振翅的沉闷声音充满整个房间,或隔着那扇透着光的门,或从微小的门缝中漏出来,通过空气传播,令万智的鼓膜发生震动。
「…………!?」
当那声音进入耳朵,意识中理解它的本质之后,恐惧窜上了她的皮肤。
是蜂,数量惊人的蜂。短短的楼梯已经走过一半,从伸手一够就能够到的那扇透着光的门中,传出数量惊人的蜂的振翅声。
只见镶在门上的那片小小的磨砂玻璃上,透出的光块中明显有影子在蠢动。透着光的玻璃表面形成黑色颗粒状的影子,那些影子或在玻璃上掠过,或在上面爬来爬去。
「噫……!!」
万智感到惊愕,这间屋子里竟然有数量可怕的蜂。
大型的蜂几乎淹没整个房间,在里面飞来飞去,到处乱爬。
当她发觉情况不妙的瞬间,立刻从来楼梯逃了出来,飞奔到了外面。然后,她将自己之前思考的事情,已经决定要做的事情完全抛在脑后,冲进了刚才那间仓库,撕扯着喉咙将自己看到的一切如实地告诉了正在工作的叔叔阿姨。

……龙希,死在了房间里。

当地没有任何人来前来救助,叔叔和阿姨两人一起打开了房间的门,一边拼命地用杀虫剂驱赶胡蜂,一边将龙希拉了出来,可龙希已经死了。
被请求过来帮忙,却一直愣在原地无能为力的万智,看了整个过程。
那对父母顶着胡蜂的蛰刺,但根本不在乎身上的疼痛,一边哭喊一边将儿子搬出来的身影,万智全都看在眼里。被他们搬出来的龙希,身上聚满了胡蜂,整个人皮肤发红发紫,肿得就像硬塞进衣服里的人型气球,连原本的体格和容貌都无法辨认。
房间里积聚着数不尽的死蜂和快死的蜂,天花板上开了个黑黢黢的大洞,从那个洞里能略微看到天花板里面的巨大胡蜂窝。这也就是说,在副屋屋顶里头筑巢的胡蜂,在天花板上开了个洞,然后蜂拥进了房间之内。
在地狱般的蜂鸣声中,愣愣地杵在原地的万智……看到了。
在天花板开出的洞正下方,架着一个金属梯。然后,还有撕开天花板,凿出洞来的铁制工具。以及,几乎被死蜂淹没的桌子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张破碎的笔记纸,上面的排头时铅笔写下来的两个文字————

『遗书』

「…………!」
万智发觉了。
这根本不是意外,竟然是『自杀』。
龙希自己打开了有胡蜂筑巢的天花板,将一整窝的胡蜂引进自己的房间里,并让它们蛰刺自己,选择了这种惨不忍睹的自杀方式。

「…………………………!!」

看到,
察觉到,
不久之后理解一切的时候。
万智感到愕然。她所理解的事实过于沉重,一股感觉仿佛胃里吞进烧红炭火的可怕感觉向她袭来。
漆黑的火辣感觉灼烧着心口,像毒素一样扩散开来。那个凄惨的自杀现场之中,充满了憎恶、憎恶,以及藉由可怕的憎恶制造出的惨烈绝望与疯狂制造出的尸骸。
那是龙希的憎恶,如漩涡般的憎恶。万智站在这些尸骸之中,当她切身理解这份憎恶的那一瞬间,难以名状的恐惧便向她袭来。
她发觉到了,那跟憎恶、疯狂、绝望,正指向自己
龙希自杀了……以机器异常凄惨的方式自杀了。是他的痛苦、憎恨、疯狂,逼他采取如此异常的极端手段。而且万智察觉到,铸成这幕惨剧的罪魁祸首之中,就有自己一个。
是自己这帮本地小孩,导致了这样的惨剧……
是自己这帮本地小孩,导致了唯一的同级生自杀。
由于柚本夫妻一同将龙希送上车,前往了医院,因此龙希家里空无一人。万智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空房子里,经受着眼前事实的侵袭。「已经不欺负他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是真心想那么做的」————这些她曾用来安慰自己的好听借口,现在彻底粉碎,碎片扎进了她的心脏。
……龙希,没能救回来。
万智只好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家,龙希去世的消息也同时到了猿枝家,然后匆匆忙忙地进行了葬礼。
在弃谷这个聚落,葬礼的操办,接待的饭菜,下葬的主持,通常都由居民们一起来操办。但陇西的父母拒绝当地居民的干涉,硬是大老远请殡仪馆和主持者进入弃谷举行葬礼。什么都没做的居民七嘴八舌地对他们这种合理却又讽刺的做法谩骂中伤,但全都不请自来地聚集在了葬礼上大肆吃喝,场面之热闹堪比当地的聚会。
万智穿着制服,也参加了葬礼。
她感到如坐针毡,恨不得找地方躲起来,但还是加入到了参加葬礼的本地孩子们之中。
万智觉得大家应该都会向自己这样沉湎于罪恶感之中,可殊不知不论主谋还是从犯,全都没有丝毫悔过的样子。万智对他们死皮赖脸感到非常难以接受,受到了很大冲击,但渐渐地开始感到不对劲。
这样的不对劲,在于所有人都把龙希的死因当做单纯的意外。
所有人都绝口不提自杀的事。万智本以为他们是刻意避讳,但后来感觉他们肯定是真的不知情。
龙希的父母也没提自杀这个词。
——是没有发觉么?
虽然这么想过,但没道理。情况非常明显,而且现场还留了一封遗书。
万智对此事感到困惑,向叔叔阿姨看去。
他们一对上眼睛,当即就像怒视一样,对万智回了个阴暗的眼神。
万智感觉到他们这是在告诫自己不要多嘴。万智噤若寒蝉,没跟任何人说太多的话,只是不明不白地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在尴尬中结束了这场葬礼。
龙希被送去火葬场,之后就再也没回弃谷。
陇西的父母在几天之后,也不动声色地于不知不觉间从弃谷消失了。
但是,在那之后——
就像龙希散播的诅咒一般,数量异常的蜂飞进了弃谷,许多人被蛰伤————

一星期后,终于出现了死者。
死者是山城贤介的父亲。山城贤介正是高龙希一届的两个山城之一。

……于是,万智便出席了本月的第二次葬礼。
她穿上制服,坐在了山城家将两间并作一间的灵堂中。跟上周在柚本家看到的由殡仪馆操办的葬礼不同,设置了万智曾见过多次的传统祭台,参列者的态度也与柚本家葬礼上不同,仪式在庄严肃穆中进行。
许多人十分悲伤,然而柚本家的葬礼上一个伤心的都没有。贤介和贤介的母亲、祖父、祖母为家主的去世感到悲痛,大家也都对遗族的悲伤表示同情。可在柚本家的,没人与叔叔阿姨分担悲痛。
在遗族所在的前排位置,长男贤介端坐着,在强烈的悲痛之下低着头。
贤介就是对龙希进行霸凌的主谋。
在祭台上,贤介父亲在照片中的脸上,挂着正在干农活的农家男人的笑容。
而他,正是刁难柚本家的中心人物。
他在弃谷颇有人望,算是所有农家的统领人。这样的人物遭遇这种猝不及防的惨剧,弃谷上上下下都感到惋惜,感到同情。而且,所有人都设身处地谈论,必须小心防范胡蜂。在柚本家的葬礼上,他们却完全事不关己一样,没人谈论或这种事情……明明就算在电视上看到这类报道,多少都会引起一些共鸣才对。
万智感觉到,自己正坐在一个由身穿黑衣的人共同演绎的,充满悲伤与共鸣的剧场之中。
贤介的父亲,真的有被人缅怀的资格么?
贤介有资格为父亲感到悲伤么?有资格获得得到同情么?当地参列的所有人,有同情他们,缅怀他们的资格么?
至少立场与龙希相近的万智,怀着沉重的心情,认为欺负过柚本家的他们没有悲伤的资格,没有让他人为自己背上的资格。
包括背叛了龙希的自己,都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

此时,正在沉思的万智,突然感觉有股气息就像遮住头顶一般,从自己低下的头上掠了过去。
打个比方,就像是气球在脑袋上飞过的感觉。突然感觉到那种影子的万智,从漆黑深沉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不经意地抬起了眼睛,将略微还有些昏沉的视野转向头上。
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条件反射地抬头一看而已。可她看到的东西,却根本不是什么气球,而是难以理解的东西。

那是个不定型的,圆滚滚的黑影

那个孩子脑袋大小,稍有些椭的圆形影子,透出祭坛之上的背景,悬浮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
「咦……」
那东西俨然就像漂浮着的气球落在天花板上的影子一样。但是,这里根本就没有气球,而且要说那是影子也不知道光源从何而来,最关键的是,那影子并非投影在天花板上,而是漂浮在半空中
不知为何,那看去就像是影子聚集成原型漂浮在那里。
「咦……咦?」
万智不禁想周围扫视,但周围没有任何人在看万智刚才看到的东西。
就好像除了万智之外,其他人都看不见一样。
万智再次向上看去,那个圆影子依旧漂浮在那里。
仔细一看,那东西的轮廓会不时变得模糊。
不对……是不时有些小颗粒状的暗影从圆影子中飞出来,绕着圈又回到圆影之中,如此反复。
「…………」
万智无法理解那个影子,呆呆地望着它……忽然间,那影子动了起来。
影子毫无征兆地,就像被重力牵拉坠下来一般,无声无息地垂直落在祭台之上。
随即——

嗡嗡

令人浑身发软的沉闷声音,响彻整个灵堂。
突然之间,伴随着可怕的振翅声,几十只巨大的胡蜂从祭台之上摆放的花和装饰物中飞了出来,化作风暴席卷灵堂。
「哇!!」
「呀啊!!」
刹那间,参列者纷纷发出惊呼与惨叫,从坐垫上站了起来,被飞来飞去的胡蜂追得仓皇逃窜。
「噫……!!」
万智在那一刻也对震响鼓膜的野蛮振翅声由衷地感到害怕,浑身发软,连滚带爬地逃到了灵堂的角落。有人逃出灵堂,有人为了驱赶胡蜂用坐垫到处乱挥,不久,有人从房子里拿来了杀虫剂。没过多久,所有的胡蜂都被杀死,或被赶出了灵堂,参列者中有两名成年人被蛰伤。
情况虽然得到了平息,但在恐慌的余韵之中,一位老者呢喃起来
「在被蜂蛰死的人的葬礼上,竟然遇到这样的事情……」
灵堂中弥漫着古怪的气氛,万智跟女生们一起缩在角落里,看到了情况发生的整个过程。
刚才漂浮在祭台之上的影子,已经不复存在。
但此时恢复神智的万智,用自己看到的那个影子,联想到了某样东西。

那就是,在去世的龙希的房间里看到过的。
从天花板的洞里面露出来的,埋在天花板里头的,那个蜂窝

………………

 2

这便是万智想向命做出的『请求』。
但信乃步就算想帮忙也帮不上。命没有到学校来,而且信乃步也没有命的联系方式。
话虽如此,信乃步也没有勇气让命的弟弟阿骏来传话,毕竟很明显这会惹别人讨厌。因此,信乃步无计可施,烦恼不已。这时给信乃步伸出援手的,是个出乎信乃步意料的人。

「……原来如此」

真木梦人。
信乃步跟往常一样去见梦人,然后不得要领地讲出了在学校里听到的这件事(信乃步不是想让梦人支招,只是想发发牢骚)。梦人听到这件事后,便提议由自己接手这件事。
信乃步十分吃惊,经过了一系列的辗转之后,于是就到了星期六的下午。
信乃步带着碰头的万智,到梦人常去的咖啡厅,然后在那里坐了下来。
于是上面那句「原来如此」便出现了。
隔桌而坐的梦人见到万智,在放着茶杯的桌上摊开笔记本,在听完万智说明的情况后,用放在精雕细琢的欧式座椅的扶手上的手轻轻托起脸,嘴上露出浅浅的笑容。
这家咖啡厅对如假包换的古老洋房直接进行装修,添加了古风的家具和装饰品,情调非常之浓郁。将西装外套挂在扶手上,穿着西装背心的梦人一只手撑着脸,另一只手把玩着刚才做记录用的白星笔头的雅致钢笔。
在吧台里面,是位年轻的店长。他穿着一件整整齐齐的黑色西装背心,这种装束在这种向下的咖啡厅里基本是见不到的。
店里除了信乃步他们三个,就只有没在看他们的店长了。
万智面对现人,就像在神明面前坦白罪状一样,讲出了在弃谷发生的事情,并且请求帮助。
万智本来说「拥有灵能」的命来帮忙,信乃步一开始以为提议让梦人代替说不定她不会接受,但万智就好像逮到谁可以一样,答应了这个提议,拼了命地向梦人倾诉。她说自己被诅咒了,希望能救救她。她那拼命的势头,让信乃步都吃惊得哑口无言。
梦人静静地听万智说明情况,不时地插入一些提问,但听完也询问完之后,梦人放低了撑脸的姿势,就像向上瞪一样看着万智,微微皱起眉头,说道

「自作自受呢」
「!!」

被求助的『诅咒』专家,也是自己憧憬的『诅咒』作家这样拒绝,万智无言以对,涨红了脸。
「这、这种事……」
「没办法,是吧?没想过那么做,是么?心中很后悔,是么?……这都不算借口。你被他恨得想要把你咒死,这很正常啊,猿枝万智同学」
「……!!」
万智大受打击,噤若寒蝉。信乃步听到这番话,虽然对温柔的哥哥很少说话这么强硬感到有些惊讶,但从她的话中听到她对柚本龙希的所作所为之后,心中也跟哥哥怀着同样的感想。
因内向而容易被人欺负的信乃步,在听这件事的时候把感情带入到了柚本龙希和他的家人身上,对他们感到同情,对弃谷的人感到愤怒。而且,对万智背叛龙希的行为,虽然有那么一成的同情,但剩下的九成也是愤怒。
那一成的同情,是当她设身处地的想象时,认为自己说不定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做出相同的行为。但即便如此,一想到龙希当时的心情,还是能够简单地想到那是多么的绝望,所以感到十分可怜,非常生气。而且,万智虽然跟信乃步时读书社的同级生,但万智原本就站在欺负人的聊天派一边,是个狐假虎威的家伙,信乃步对她就没有过好印象。总之,最能让信乃步带入感情的,是自杀的龙希,她实在不想拥护万智还有弃谷的人。
「……」
信乃步默默地看着哥哥的脸。
尽管内心之中想着这些,但她犹豫生性懦弱,没办法把这种话说出口,只等待着哥哥开口。
她期待着自己敬爱的哥哥,能够喝斥万只的行为。但梦人直接将目光从深深低下头的万智身上移开,拿起刚刚做的笔记,将视线落在了笔记上。
「也罢,这个委托我接受了」
这个平淡的宣告,让信乃步十分吃惊,万智也抬起脸来。
「咦!?」
梦人一边用钢笔反射的光去照笔记,一边作出补充
「只不过,我只调查一下,不能保证解决」
万智抬起脸,脸上浮现出安心与喜色,向梦人道谢
「非……非常感谢!」
梦人淡然地对她说道,
「这并不表示我理解你的立场」
然后,又接着说道
「这种情况,你应该好好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一边是脸上挂着傲慢笑容,狠狠鞭笞囚犯的强大看守,一边是挂着卑鄙笑容,不算太狠地鞭笞囚犯的弱小看守,你觉得,得到叛乱机会的犯人会放过比较弱的看守么?你从被欺负的一方叛变到了欺负人的一方,不知不觉地丧失了正常的感觉」
「…………」
刚抬起脸,辛辣的话语便扑面而来,万智再次露出消沉的表情,低下头去。
「我完全不同情你的行为。我接受这个委托,纯粹只是出自好奇心」
梦人说道
「如果真有如你所说的『诅咒』,我想要弄清它的实情。而且,被诅咒而死就能结束……我十分羡慕这种轻松的结局呢
「咦?」
万智不懂梦人说的话,愣住了。信乃步也呆住了。
「别在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梦人这样说道,合上了自己的笔记本,向呆住的万智和信乃步看去。
然后——

「总之,事情就这么定了。就调查一下得救的方法吧」

梦人这么说着,为了让她们放心,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

  †

「……店长去过弃谷么?」

让妹妹和好像是妹妹朋友的女孩回去之后,店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在安静的店内,两个人一时间默默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不久,梦人突然停下了手中了工作,稍稍向吧台转过身去,问道
「弃谷么?只去过一次」
被问到的店长——须田良一答道。
对于须田来说,名为真木梦人的青年小说家,是个每天都会开开心心地为了创作和阅读来到门可罗雀的咖啡厅来,轰都轰不走的瘟神。
这个人不仅晦气,聊过几句之后还发现性格十分恶劣。
说真的,须田并不欢迎梦人,但梦人姑且是常客,而且是闲暇之余不可多得的聊天对象,所以无法无视。
「在开这家店之前,我去那里物色过一次」
「喔?结果怎样」
「完全不行,那里太偏了。房子根本就上不了台面……在返程的车里,我还一直跟不同产商抱怨」
基本上处理七谷不动产的不动产商只有唯一一家,店方只顾自己的利益,完全没有派上用场。到头来,须田没有通过专业人士,而是凭自己找到了这栋洋房,还成功地租了下来。
想起来都是不痛快的事情,须田的口吻和表情都十分苦涩。
梦人见他愁眉苦脸,轻轻地笑了笑,说道
「不谈七谷,这里也够偏僻了呢」
「……唔」
须田无言以对,抿住嘴。
「在这种乡下,你就算弄得那么别致,还是没多少人能懂吧。为什么要回七谷?故乡有那么好么」
梦人的话中带着几分揶揄的意思。须田很想给他一句「要你管」,但觉得那也不是什么让人听到不好的事情,于是就不由自主地讲了出来
「我以前上的是全寄宿制高中,直到上初中为止,我只在七谷这一个地方待过」
「喔?」
梦人倾首回应。
「所以反倒对这里产生感情了?」
「不是的。在小孩子的眼中,七谷是个更大的小镇啊。因为上大学之后我就不曾回家探过亲,所以这里在我的印象中就更大了」
须田略带苦笑地说道。决定辞掉外企的工作回到家乡开咖啡厅的时候,阔别已久的家乡在他眼中虽然感觉就是乡下,可是由于上大学之后一直在首都圈生活,反倒让他对乡下充满了好感。
他选择相信被美化之后的回忆……虽说亲眼看到的才是真的。
说到这里,他觉得总爱趁别人说事时揭人短的梦人可能又会呛自己几句,但梦人的反应却出乎了他的预料,竟然是非常温柔的微笑。
「……是么,看来你在七谷生活的少年时代过得十分幸福呢」
梦人这么说着,将视线又放了回去,就像话题聊完了一般沉默下来。须田警惕着梦人后面会不会蹦出什么话来,但竟然什么都没发生,这让他十分意外,不禁补了一句
「干、干嘛,你这样很恶心啊」
「哼」
梦人对此也只是哼着笑了笑。须田突然想到一个坏心眼的提问,朝梦人背后投了过去
「呃,这么说,你的童年很不幸咯?」
「算是如此吧」
梦人没有回答。
「喔?那你又为什么要回七谷?」
「……哼」
须田就像逮到个机会似的,准备恶心一下梦人。但梦人用手托着下巴稍稍思考了一番,然后轻松地给出了一个古怪的回答
「因为小时候我遇到了一只怪猫,让我开了开眼界呢」

————喵嗷、

感觉好像不知从哪儿传来就像人模仿出来的猫叫,就像在抗议似的。
「啥?」
须田最开始对梦人的回答反问过去,之后一时间不解地在店内张望了一番。
「……真木先生,你来的时候,总感觉偶尔能听到猫叫,你是不是偷偷带猫来了?」
梦人一口否认
「你看我就这身,然后就是个扁扁的包,可能么?」
「……也对呢」
须田自己都觉得这话问得很怪,所以便干脆作罢。
但梦人就像想到件好事似的,说道
「……啊,把我认识的那只猫整成这包能装下的状态带过来,说不定会很有意思呢」
「那不就弄死了啊!」
梦人的提包是个很薄的皮包,顶多就能装装书跟笔记本电脑。
不把猫压扁是装不进去的。
但梦人略显愉悦地说道
「会不会死可说不准哦」
「不不不,肯定会死的啊,百分百的」
「要不要试试呢」
「不试都知道吧」
对须田的吐槽,梦人也只是笑了笑。须田又感觉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猫叫。
须田禁不住问道
「……你不喜欢猫么?」
「不喜欢」
梦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对猫没有好的回忆」
「被猫做过什么么?」
「任君猜测」
须田一时想是不是再稍微追问一下,但转念一想,觉得梦人肯定会闪烁其词,便作罢了。
须田喜欢猫。
所以他心想。
——我跟这个叫真木梦人的男人,果然兴趣完全不相投。

 楼主| 发表于 2016-3-5 18:3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刻 调虫

 1

周日。
这一天,犬伏文音又在等待探望的日高护的真木现人,他们在等候室汇合,走出大门的时候,发现从未来过的一个人正守候在那里。
「!!」
「你……!」
文音的表情瞬间绷紧,现人也皱紧眉头。在医院门口迎接两人的,是拄着手杖面露浅笑的男人,真木梦人。
「嗨,久候多时了」
梦人是文音现在最不想见到的男人之一。
正在进行作为巫师的修行,但目前还不成熟的文音,不过是个稍微有些灵能的少女。但她与生俱来的『眼睛』,还有短短几年的修行让她勉强能够理解,这个名家欧真木梦人的男人,正遭受着某种彻底超越人类智慧的强烈诅咒。
梦人站在正门的屋檐下,看着文音和现人。他的身影在文音眼中,就如同正体笼罩在黑影中一般黑暗,右腿甚至从根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脚下的影子就像蜘蛛网一样四处延伸,而且从那些影子中又像蜘蛛网一样分出细枝,向影子之中眼神,整体形成一个巨大的蛛网。
「…………!」
「喂,你过来干什么,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在不禁驻足的文音身旁,现人气势汹汹地向梦人发问。
文音反应过来之后,刚才的幻视消失了。在快要冒出了冷汗的文音面前,如今看上去十分普通的梦人,如嘲笑般答道
「放心吧现人,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的。然后是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每个星期跟住在城市那边的女人一起散步,觉得没人会说起么?在这七谷……」
「……嘁」
现人咋舌,暗自念了句「有没有搞错」。跟不上话题的文音,一时间不明白这番对话的含义,眨了眨眼睛。
现人很不开心地问道
「你从谁那里听来的?」
「时妈妈讲的。最开始似乎是某家的太太,专程跑到家里来通知的哦」
梦人开心地答道。听到这里,文音也终于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
恐怕是每周因为到医院探病,出来之后走在一起被人看到,认为是不纯异性交往而通知了现人的家长。文音所住的城市中也不是听不到这样的事情,但这种事情竟然会被陌生人掌握并去告知家长,实在超出了文音的想象。
「不可理喻……」
「不、不是那样的」
现人低吼了一声。
文音姑且也抗议了,但梦人若无其事地将抗议放空,说道
「哎,这种事无关紧要。我今天来是有事想拜托你喔,尚未出师的『御神子』,犬伏文音同学」
「!」
文音顿时戒备起来。
怀着如此强烈的诅咒的人,究竟要拜托见习灵能力者什么事?而且『御神子』的师傅姑祖母还告诫过「不要跟她发生瓜葛」,并且跟往常一样没有告知理由。
但梦人完全不在意文音的反应,接着往下说
「我跟教绘画的三角老师有些交情,咱们趣味相投」
文音心里表示理解。三角老师是她尊敬的人,在公开和私下都有来往。他是绘画培训班的讲师,承认文音的才能,也替放弃进修美大的文音去劝说过文音的姑祖母,让她继续学习绘画,对文音有恩。他甚至十分详尽地进行博览美术史和乡土史并牢牢记住,唯独有个兴趣令人实在不禁颦眉。
那就是,他喜欢收集『有来头』的物品。
——他们时趣味相投之士?原来如此,所以在那个时候……!莫非这个可怕的诅咒,也是那些收藏品害的?
文音一下子便想到了这么多,而梦人对惊讶的文音露出有深意的笑容,开口说道
「……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
「……」
三角有时候也会向文音拜托同样的事。
他会将自己的收藏品,或准备收藏的东西拿给文音看,并听取意见。因为三角对文音有恩,虽然苦心劝告但还是无法拒绝,对于梦人就不用那么客气了。
「没有理由让我必须接受」
「要说理由,的确没有呢」
文音本打算冷冷冰冰地拒绝,但梦人以游刃有余的表情还了一句。
然后——
「但我如果说,长壁命中了招正在疗养,你会怎么做?」
「……!」
他接下来说的话,让文音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表情绷紧————犹豫片刻之后,文音不得已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
「感谢协助」
梦人露出笑容说道。
向人看到梦人这样,用猜忌的目光向梦人瞪去,气势汹汹地问道
「……喂,给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次有什么企图?」
「你自己猜吧。不过,这次倒不如说是准备帮别人呢」
「啥?你会帮别人?你根本就不把别人当回事」
现人粗暴地说道。
但梦人没有对此作出回答,对气势汹汹的现人这样说道
「对了,你也来吧。你讨厌的乡下旧俗,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呢。就让你见识见识好了」
「!?」
看到脸色大变的现人,梦人开心地笑起来,露出邪恶的笑容。

  †

文音坐上了配有专业司机的黑色烤漆高级轿车。车贴着山体,在七弯八拐的深山老林中行驶。这辆车正在驶向七谷町偏僻的弃谷地区。
身为城市居民的文音,对弃谷这片地区完全不了解。只不过,在拐来拐去的林道中穿行的期间,从梦人的解说了解到那里是已经废弃的林业工作者的聚落,以及山中的这些林道以及大型卡车是导致河运基地弃谷变得萧条的原因。
满是断崖、斜坡、弯道的山路上,铺设的沥青已经很老了,行驶在上面略有些晃动,每次转弯的时候,身体都会在车内受离心力而摇晃。在车里,司机坐在驾驶座,梦人坐在副驾驶座。然后文音和现人一起坐在非常宽敞的后排座位。
现人很不开心,梦人非常开心,他们一路上多次互呛、斗嘴。虽然觉得现人要是这么讨厌梦人,不来就好了,可梦人那番充满挑衅的发言,却刺激了现人的对抗心,让现人无法提出下车。
文音内心也怀着复杂的感情,老老实实地坐在车上。
原本身为见习者,擅自接受『祈祷』的委托是要受到责罚的,但梦人并非要让文音进行『祈祷』,说是只要看看某样东西就好。但即便这样,将不必要的东西待会也非常可能受到责罚。有恩于文音的三角老师偷偷来拜托文音差不多的事,文音虽然会接受,但很不情愿。
她没有接受的道理,但这次情况特殊。
梦人究竟了多少呢……不,恐怕全都知道。
长壁命。文音知道,照理说不应该由平庸的自己,而是该由她来继承祖姑母的衣钵。至少在姑祖母心中是这个样子。即便在命的全家由于反对此事而从城市逃到了七谷之后,姑祖母仍未对命完全死心,这件事文音也知道。
命拥有强大的灵媒体质,能强有力地将『秽』吸引到自己身上。姑祖母对才能出众的命十分执着。
『御神子』基本终生不嫁,没有子嗣,姑祖母也不例外。对于姑祖母来说,自己的弟子灵力强大是一种夙愿。
由于姑祖母得不到命的才能,于是让只拥有灵感应力的文音进行非常严格的修行,想要强行让文音获得足以取代那种才能的能力,并且一直暗中觊觎着逃到七谷的长壁家。姑祖母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还有机会,不肯罢休。当她知道跟命相关的七谷出了怪事,而文音什么都不做的话,文音收到的就不是责骂那么简单了,肯定会惹姑祖母大发雷霆。
没错————现在,七谷就有怪事发生。
附近一带隐隐约约地弥漫着『诅咒』的气息。文音作为『御神子』修行至今,多次看到过死者与生者的诅咒意念,但还是头一次看到规模大得弥漫到整个小镇上的情况。
当文音接近诅咒时,寒气便会从手脚末梢开始传遍全身。从上星期的时候开始,她一在七谷站下电车,立刻便会从空气中隐约感到那种感觉。
她一直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情况,可是上个星期天去探望阿护的时候,走过七谷大桥的时候,她发觉了。
这种气息是从上流下来的。一走上七谷大桥,仿佛让手指脚尖冻结的,浓密的冰冷『诅咒』气息便如同顺流而下的河风一般,从尾智川上流席卷而下。那种气息混在河风之中,伴随着昆虫振翅声一般的幻听吹拂而下,扩散到七谷的空气中。
然后在返回的路上,她遇到了胡蜂袭击狗屋的情况。
她确信,那是受到自上流吹下的『诅咒』的影响。
住在城市的御神子,全都(就连那位姑祖母)都不怎么干涉七谷的事。在七谷的学校就学之后,文音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其中的理由。不光是这次的事情,七谷町整体的『诅咒』和『障』的气息异常之多。
「…………」
即便如此————这次更加严重。
在高级轿车的后排座位上,车辆越接近弃谷,文音就渐渐地感到越来越冷。她揉搓着指尖,一会儿瞌睡也打不了,等待到达目的地。恐怕目的地便是诅咒之风源头的尾智川上流。梦人未对那里发生的事情,也就是关键部分做任何说明。文音一边盯着副驾驶座上梦人的侧脸,一边等待。
然后——
「好了,到了」
首先林道两边沿途可以看到零零散散的废屋,最后车辆朝山中驶离了宽阔的道路,来到了一个小小的聚落。
在到达的同时,视野变得开朗,不过也只是略微变得宽阔了些。视线稍稍扬起,便能看到被林木覆盖的山体上,开辟出了一片闭塞的土地。那片土地中间有河流通过,但农田就紧挨着杂草丛生的空地,在里面,道路、农户、一些设施,十分分散地分布着。
在聚落入口附近一个能将那一切尽收眼底的位置,车停了下来。
这里恐怕是用作徒步进山的作业者停车场之用。铺装的沥青后面紧接着便是混着碎石的土坯地面,这种粗糙的路肩在市内基本是看不到的。
此时,司机下了车,打开了车门。
文音一下车便微弱地呻吟起来。

「唔……!」

在接触到外界空气的同时,文音全身肌肤,地冒起鸡皮疙瘩。
她攥紧的指尖就像抓着冰一样冰冷,寒气已然深入骨髓。若非已经做出决定,她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这种源自本能的冲动,自脑髓放射至全身。
「………………!」
风吹拂聚落,树木和野草沙沙作响,随风摇摆。
这毫无疑问,就是在七谷大桥上感受到的,那个自上流吹下的『诅咒』之风。
虽然很难对别人说清楚,但文音只把这股令人生厌的风称作『诅咒』。这样的风充满了这个小小的聚落,放眼望去,灰色的云卷起的漩涡,遮天蔽日,整个聚落的景色在阴影之下昏昏沉沉。
————寒。
文音禁不住抱紧自己的身体。
但她看了看周围,发现有这种感觉的只有自己一个。现人从车内出来之后,就像对外面闷热的空气束手无策一样,摆弄着衬衫的胸口。
「我们走吧」
梦人开心地说道,向前一指,顺着开裂的柏油路往前走。虽然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但文音心中全是不祥的预感。无音无奈地跟着梦人,走着走着,聚落中超乎当初想象的异样情景,开始渐渐地显露出来。
总之,蜂很显眼。
目光所及之处,到处肯定都有蜂在飞。对面的林子里,小道旁边的草丛中,头上的天空,不管哪里都能看到几只巨大的胡蜂飞来飞去,场景十分异样。
途径的民宅门外与庭院中的树木之上,都挂着许许多多捕蜂用的装置。然后那些装置的液体之中,无一例外都密密麻麻地泡满了死蜂,而在那周围还有许多胡蜂飞来飞去。
然后在房子的屋顶上,也有许多胡蜂在飞。
「这什么情况……」
现人就像呻吟一样说道。放眼望去,聚落之中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梦人带头,带着现人、文音、司机一共四个人,沉默少言地往前走。
大家对这毛骨悚然的阴沉气氛,以及胡蜂在身边飞来飞去的不祥气息,表情都很僵硬。名叫定仓的司机面无表情地走在最后,走在最前头的梦人却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情况实在不正常。
但是,这段沉闷的路程,没一会儿便结束了。
在前面发现了一大群人。梦人说着「啊,是那边啊」,稍稍加快了拄杖的脚步。
人们聚集在一个建有大型仓库的农家门前。那个农家的门留着很大的空地。周围乍看有二十余人,不知是何原因聚集在这里,远远围着门口。围在这里的基本是种男人跟老年人,都穿着务农的工作服。
然后,越是向那边走近,状况就越明显。
那所房子似乎是空的,所有门窗紧闭,门牌也被摘下来,旁边的土地上并立着只有骨架的塑料大棚。聚集在这间空当周围的,恐怕是周围的居民,仔细一看,他们在门口为着什么,形成了一道人墙。
「!」
文音吃了一惊。那是一个围着绳界的小小祭坛。
四个方向竖着细竹竿,稻草绳从竹竿上穿过,围成『结界』。然后在绳界里面,用白木板简易地搭着一个粗糙的『祭坛』。那个祭坛,文印非常熟悉。
在祭坛上,许多白色纸人被竹签插着立在稻草制成的台座上,还摆着榊枝(红淡比)、水碗、蜡烛和小弓。在祭坛前面,有一位身穿单衣、茶袴、格衣的驼背瘦小老妪,她的眼睛深深地埋在皱纹之中,就连是否睁开都分辨不出,嘴里正念诵着什么。
「……」
她是『御神子』。现场摆设的是『御神子』用于仪式的『祭坛』。
从祭坛的样子看,应该是『驱魔』或『返咒』的仪式。虽然整体上跟文音学过的相似,但可能因为流派不同,细节上不尽相同。
尽管文音不禁皱紧眉头,但梦人没在乎,朝外面聚集的人走去。随后,那群人察觉到靠近的文音他们四个,其中一名壮年男子摆出严肃的表情向梦人走过去,质问他们的身份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不是这里人吧」
不管怎么看,而且不管怎么听,他的态度都很不友善。但是,梦人却上前一步,笑着答道
「你好。如果我说,我是七屋敷家小女儿的丈夫,你能明白么?」
「!」
在这一刻,包括问话的这名男子在内,所有听到这话的人都立刻表情绷紧。
「明白么?那也知道我的工作吧」
看到他们的反应,梦人继续说道
「听说『御神子』要进行祈祷,于是就想前来拜见一下」
「啊……啊啊……是这样啊」
男人和周围的人,明显表现得很困惑。梦人接近人墙,问了会儿情况,可能是很简单就把时请问到了,随后便回到了聚在一起的三个人身边。
「似乎没关系」
「……」
梦人笑着说道。
现人开口了
「喂,你想让我看的就是那个么?」
梦人答道
「是的,这是其中之一」
现人又问
「这是什么东西」
梦人突然压低声音不让周围人听到,说
「……这里以前有户新搬过来的人家,他们家的独生子因为当地集体性霸凌而自杀了。然后自杀的儿子开始作祟,因此就把『御神子』请来驱邪了」
「什么!?」
现人挑起眉梢。对此,梦人非常愉快地轻轻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转向了不时朝这边窥视的那群人,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嘴脸。
现人听到这番话,很不爽地朝那群人望去。
虽然了解得没那么相信,但这件事文音也有所耳闻。对这群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乡下人,文音不可能毫无感觉。然后,对这所房子也是。
空房子十分安静,但看着这所房子,文音身上冒起的鸡皮疙瘩没办法消退,如同黑色粘液一般的东西渐渐地渗进心里。
她猜想,这个地方恐怕就是覆盖这整个聚落的『诅咒』源头。不论死法多么凄惨,区区一人之死竟能引发如此强烈的诅咒,文音此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文音一边展开凝重的思考,一边注视着眼前的景象。
「……分明自己欺压别人把别人逼死,却又搞这种荒唐透顶的驱邪?」
「就是这么回事」
在文音身旁,现人怒视着那群人,低声说道。梦人也依旧望着那群人,嘴上挂着浅笑,对现人的感想做出回答。
「所以才说乡下……」
「不光是乡下。以菅原道真(※注3)为首,古往今来,把别人欺凌至死,遭遇不幸后又依赖于祈祷平息怨鬼作祟的事例,实在不胜枚举」
梦人对现人口中嘀咕的不屑之言予以嘲笑。
「这可是传承上千年不便的日本传统哦」
「…………嘁」
「但如果这样能够镇住怨灵的话,到头来与被镇住的一方进行和解,也都是遵照欺负人的一方的利益呢」
梦人哼了一声,直言不讳地说道
「强者或多数派总会霸道地欺凌弱者,到后悔的时候又霸道地向弱者道歉,逼着弱者原谅自己。死者无法复生,心中的伤痕永远无法磨灭。弱者所能做的,只有『永不原谅』。但就连这种事都很难做到,所以弱小十分可悲呢」
梦人的脸上所露出并非以往的笑容,而是些许不快之色。
文音抱着冷得不行,满是鸡皮疙瘩双臂,心想……如此傲慢的人,也有身为弱者的经历啊。
但没过多久,眼前那群人的样子发生了变化。看来,『祭祀』就要正式开始了。之前嘈杂的人群,突然之间静了下来。



现场响起好似铃声的,清澈而静谧的声音。
老婆婆挥动手中把驱邪幡和有孔铜钱系在一起的绳子,哗哗作响。
……然后。

「————血古大刀大神显灵。血之国,千千之国,恶神恶鬼外法,血刀千千振,六府六腑千千碎,五人万人,五性万象,障起,乱生,唵密嗒悉,唵密嗒嘞耶苏婆诃」

老婆婆含糊不清的声音,开始低沉地响彻现场。
尽管和文音所知的在细节上有所不同,但确是『除灵』或『返咒』的祭文。『御神子』开头吟诵的这些,是向大神倾诉因诅咒而造成的窘境。令人惊讶的是,当老婆婆开始吟唱祭文的同时,用稻草绳围起的结界上方,出现了一个释放着白光的小光球。
文音十分吃惊。那个光只有文音能看到,是老婆婆拥有『力量』的证明。文音本以为这位老婆婆肯定属于为数不多的『御神子』中占绝大部分的那种没有正宗『灵感应力』的,只会按部就班比划比划样子进行仪式的『御神子』。
老婆婆的仪式还在继续进行。在表情僵硬的群众的包围中,在绳界的包围中,老婆婆不时抖动『钱绳』发出声响,净化四方、祈祷,以榊枝轻抚纸人,同时以含混不清的声音继续吟诵祭文。
空气在祭文与仪式中渐渐发生改变。
这是有效果的意识。但是————既然如此,便有件事让文音无法理解。这个老婆婆为什么会接受这次祈祷的委托?若果是一般的『御神子』,通常不会接受这类『除灵』。
而且,现在都能听出来。
咒文不是『除灵』,而是非常明确地『返咒』
这种仪式,要破除被诅咒所驱使的恶神、恶鬼、外法一类东西,将诅咒顶回给施咒者,是进行咒术对轰的,没有必死觉悟则不能进行的,极其危险的强力诅咒仪式。

「南无大灯神行下,血古大刀大神,三度,七度,七度祓祓,恶神恶鬼外法,斩杀,斩杀,千千放逐。三度三丈,七度七道,千千祓,千千斩杀,千千斥祓,五式五色之血,千千血振撒行正。切断,斩杀,返斩,血返,苏婆诃。三丈,七道,七时,恶神,恶鬼,外法,法障身伤,切碎,血振,血洒,千千,味尘,切切,切正,唵嘅利嘅利,唵嘅利嘅利苏婆诃————」

文音听着长长的祭文,渐渐冒出冷汗。
虽然在知识上了解这种仪式,但一次都没实际进行过,甚至见都没见过。
诅咒和返咒,通常都是禁忌。被这样的仪式所侵蚀,世界逐渐发生变化。老婆婆的声音十分低沉,十分模糊,甚至有时难以辨认。她的念诵令空气彻底绷紧,让人流下冷汗,那么多的围观人群,在此时完全忘记了呼吸。
空气明明那么闷热,身体却冷得发僵,直冒冷汗。

「白血、青血、黑血、切切血振」

在这样的环境中,老婆婆继续吟唱着。紧张感越发强烈,周围群众的意识全都被吸引到了结界之中,除了仪式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了。
老婆婆一边流着汗吟诵祭文,一边取下一只插在稻草上的纸人,平放在地上。然后,她从祭坛上拿起弓,将一只手泡进碗里,让里面似血的红染料沾满手指。

「邪恶的恶神、邪恶的恶鬼、邪恶的外法,五体五散」

老婆婆一边吟诵祭文,一边反复用鲜红的手将颜料擦在弓弦上。
弓弦变得像沾了血一样。然后,她直接用鲜红的手搭在弦上,瞄准横放在地上的纸人,将弓拉满。

「割碎,击碎,五色之血,放」

然后。
老婆婆——

「五体,魂魄,反扑击碎,唵嘅利嘅利苏婆诃!」

老婆婆吟诵祭文的结束语,随即朝着地上的纸人,将只有红颜料没有箭矢的弓,奋力放了出去。

啪咻

纸人就像被真的射杀了一般,鲜红的血液飞洒开来。
红色的颜料散开,仪式结束。
但是————

咕噗

这一刻,老婆婆口中喷出大量乌红的血液,黏糊糊地滴了下去。

「………………!!」

几秒钟后,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群众之中首先某人大喊了声「婆婆!?」,随即有女性尖叫起来,男人们纷纷大喊着叫车,现场的骚乱一发不可收拾。
那些人就像窝被捣毁的蜜蜂一样,到处乱窜。文音等人看着这样的情况,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但他们之中唯有一人,唯独梦人面对此情此景露出十分愉快的笑容,说道
「……也就是『无法原谅』呢。这次真是大开眼界。这正是受害者的诅咒所应有的存在形式。哈哈」
梦人笑了起来,沉浸在黑暗的愉悦之中。然后,他向大伙转过身去,用手杖在地上戳了一下,挂着笑容催促众人
「我们走吧。想让犬伏同学看的东西,还有一件」
「咦……?」
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看愣住的文音,在梦人的催促之下,一头雾水地跟在了率先走出去的梦人后面。现人跟司机也紧随其后。司机面无表情,但现人十分困惑。
「喂!放着不管没问题么?」
「那边有那么多成年人,没我们能帮上忙的吧」
梦人不以为然地回答现人的提问,悠然地走在骚动的气氛之中。他前进的方向,是那所空房。他朝着主屋和仓库之间的缝隙走去,擅自进入到侧门所在的过道中,随后停在了与主屋基本相接,似乎用作仓库的副屋前面。那里右脸山门,一扇是磨砂玻璃制的梭拉门,一扇是普通的平开门。平开门上贴着一个名牌,上面用阿拉伯字母拼成「Ryuki(龙希)」。
——那是什么呢?是人名么?
这时,梦人说道
「好,定仓先生,动手吧」
「!?」
司机接到指示后,默默地行动起来。我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撬棍,握在手里,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然后,他将撬棍伸进了门缝中,在噤若寒蝉的文音和现人面前,强行开始撬门。

※注3:菅原道真是日本平安时代中期公卿,学者。被日本人尊为学问之神。道真被陷害而遭到流放,以长子菅原高视为首的四名子女皆被处以流刑。道真死后,京都陆续出现多种异相,造成多名死伤者。朝廷对此相当惊恐,认为是道真的怨灵在作祟,因此赦免道真的罪名并追赠官位。

 2

「……话说刚才那位『御神子』……」

尽管行动十分迅速,但司机似乎对这种事并不在行,撬门超乎想象地费力气。
梦人转过身去,背对司机,面对外面骚动的方向,不露声色地用自己的身体来做掩护。文音虽然平时十分镇定,面对这样的情况可能只会感到吃惊,然后皱紧眉头,可是由于目睹了刚才那一幕,文音的心已经完全紧张起来,能做的就只有对梦人问出这种问题。
「那位老婆婆,是七谷的人么?」
「她是七谷的……更准确的说,是弃谷这里的『御神子』」
梦人朝文音略微转过头去,答道
「人们似乎管她叫『弃谷的婆婆』。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听说作为『御神子』太过温柔,所以不行了。现在似乎没什么人找她祈祷。看来这里的人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呢」
「怪不得……」
听到梦人的说明,文音禁不住低吟起来。为什么偏偏要进行『返咒』,然后那个老婆婆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祈祷,这一下就全都明白了。
梦人听到文音的嘀咕,挑起半边眉毛问道
「……怪不得?怪不得什么?」
文音答道
「那种祈祷,一般的『御神子』是不会接的」
文音对此超乎想象的厌烦,语气中充满了攻击性。
「我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用『返咒』来对付惨死之人的怨恨,于理不合」
「……喔?」
「有违天道的祈祷,最后会招致自我毁灭。诅咒和返咒,『御神子』基本是不会接的。更何况还不合道理,那就更不用说了」
文音以严肃的表情说道。梦人无言地催促她继续往下说。
「不会拒绝祈祷请求的『御神子』,不论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终归都不合格」
「……」
「不抛弃感情,严待一切,是当不了『御神子』的。过于温柔而失职,就是指的这一点吧」
「原来如此」
听到文音的这番解说,梦人思忖着眯起眼睛,点点头。
文音自己都觉得自己这番话过于狠辣,但也能猜到,姑祖母多半就是因为这个道理才不厌其烦地提醒自己,让自己见证禁忌的实例。尽管这次不是没学到东西,但以文音的思维说不定稍微走错一步就会走上那条路。文音感觉就像吞下一条虫子,胸口充满了讨厌的感觉。
自己没有才能。
那违背天理进行返咒而失败,吐出血来的老婆婆的身影,让她看清了坚持自己的信念走下去,将来会是怎样的下场。
逼人的寒气,已经把她手指的感觉彻底冻没了。
对这种气氛感到不安,与对自己感到的不安交融在一起。在感官被无限拉伸的这几秒钟里,文音强忍着那种难熬的感觉。
但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复合板被撬折的清脆声音,文音感觉到门已经打开,朝那边转过身去。

「……好了,尚未出师的『御神子』。我想让你看的,就是这里」

门打开了。梦人拄着手杖,站在旁边。
从强行撬开的门中,露出了一个与门同宽的狭窄楼梯。梦人用大拇指指向他身后的楼梯。
「……这里是?」
「你可能已经察觉到了,这里就是那名自杀的初中生的房间」
「!」
正如梦人回答的,文音也基本猜到了。
「而且这里也是他的自杀地点。如果刚才弃谷的婆婆除灵成功的话,就没必要过来看了呢。我认为这里可能就是袭击弃谷的诅咒的中心地带」
「……」
听到梦人这番话,文音跟现人的表情都变得紧张起来。
「我想让你看看这里,告诉我感想。毕竟我没有灵感应力呢」
梦人露出有些擦嫩的表情,浅浅一笑,说道。
文音感到紧张,但还是点点头。刚才老婆婆吐血的样子在她脑海中闪过,不安正漆黑地灼烧她的胸口,但她不能选择罢手。
只要和长壁命有关的事,她全都要弄清楚,并且必须得向姑祖母报告。虽然姑祖母一次都没有明说,但这已经是默认的优先事项。
「……」
文音将诸多的迟疑从脑中驱赶出去,抿紧嘴唇。
在她彻底甩开那些迟疑,下定决心盯着楼梯,迈出脚步的那一刻——

沙哩

「!」
视野与感官瞬息之间产生了躁点。然后她抬起头,朝这个又黑又窄又陡的楼梯最上面看去,随后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人影一样的东西正站在楼梯顶头。
那是——

全身被蜂彻底爬满的人
或者,是密密麻麻堆积起来的蜂形成的人形物体

大概有小个头初中生身高的那东西,无声无息地站在楼梯的尽头。文音大吃一惊,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但当她下意识凝目而视的时候,那个身影却如幻影般消失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黑暗的楼梯上别说是人影了,根本什么都没有。文音僵在原地,只是惊讶地张大双眼,望着上面。
「…………………………!!」
血气从脑子里抽离。
刚才看到的,那个被蜂密密麻麻不留缝隙地覆盖着表面,黄黑微斑躁动狂涌不断蠢动的人形『物体』,给文音带来的视觉冲击非常强烈,甚至文音一闭上眼睛就能清楚地看到那个『物体』。刚才看到过那东西所在的这条楼梯上,如同连灰尘都沉淀了一般,充满黑暗与寂静,鸦雀无声地隐没在单色的世界中。

一片死寂

这里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这里只有死寂,什么东西也没有。
噗通、噗通、噗通,心跳还有呼吸都在加剧。
在这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寂静之中向上望去,周围没有任何值得在意的东西。文音的内心,周围的气息,以及文音刚才在楼上看到的『东西』,恐怕————不对,除了文音之外,没人注意到那东西,什么也没有看到。
「…………」
然后。
文音。

吱、

屏住呼吸,朝台阶上,迈出了一步。
她将一只手放在裙子上,将藏在口袋里的,用绳子串着铜钱制成的护身符紧紧握住。但她刚走进狭窄的楼梯,周围的亮度便剧烈下降,气温也骤然降低,同时有种被关进楼梯中的错觉向她袭来。
这种感觉绝非寻常,不安仿佛从外灌入内心之中,从内心深处膨胀起来。
但是,文音压抑住这样的感觉,缓缓地脱下鞋子,进一步往里走,在陡台阶上上了一步。

轧、

她登上台阶。一步。然后两步
仿佛置身黑暗中的错觉,以及每上一步便会摇晃起来的视野,制造出双重影像。文音感觉自己就像走在重影的景色中,每上一级台阶就会逐渐地感到眩晕。

轧、
轧、

她抑制住意识跟呼吸,默默地往上走。
视野变得摇摆不定,空气变得冰冷,气若游丝的肺彻底冷透。每上一级台阶,仿佛体温从脏腑之中被夺走的错觉,便愈发强烈。
笔直的楼梯,感觉就像扭曲了一般歪歪扭扭。
在眩晕的感觉中,她默默地往上走

轧、
轧、

然后,楼梯顶头一旁,一扇镶着磨砂玻璃的复合板门,在视野中渐渐变大。
那是房门。房间没有拉窗帘,室内的光线从门的玻璃和缝隙间透出来。她朝着那扇四方的毛玻璃与门框边缘透着微光的门,继续往上蹬————不久,她登完楼梯,站在了那扇门前。
然后,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扇门。

呼唔……呼唔……

站在透着光的房门前,她感觉心肺就像被某种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压迫着一般,嘴里微微的呼吸变得紊乱,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房门。
相较于门内散发出里的讨厌气息,令人毛骨悚然的静谧更让她感到呼吸困难。
那静谧,在此处反而显得十分苍白。外面应该有很多人才对,然而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耳中的声音已经消失。
「………………」
她拼命地调整不能自如进行的呼吸,以意志力镇住肺和心脏,紧盯着眼前的房门。
然后,她朝着门伸出手。外面的天空乌云密布,灰蒙蒙的光线微微地从门上的磨砂玻璃透出来……她紧盯着那透着微光的磨砂玻璃,放开了连裙子一起攥在手里的铜钱,然后将那只手靠近门柄。
瞬间——



在磨砂玻璃上,一个人头的影子穿了过去。
「!!」
文音吓得跳了起来,心脏被恐惧用力攥了一下。打算从门前退开的她,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墙壁上。
背后传来的沉闷冲击,令她呼吸一时停止。
玻璃后面的人影已经不在了。只不过表面上有许多颗粒状的昆虫影子,悄无声息地咕咕容容爬来爬去。
在门的那头,有好几只蜂在爬
蜂如同卷起无数漩涡一般,画出乱七八糟的曲线。无数飞虫无好整以暇地爬来爬去,那种瘆人恶心的感觉,光是看着就让人感到眩晕。
文音惊讶地张开她眨都眨不动的双眼,凝视着眼前的影绘,背死死地钉在墙上。在狭窄的楼梯尽头,无法将身体从门前拉得太开。她就像被关进了密闭空间一般,盯着眼前的门,呆呆地愣在原地。
但是——



在眼前,门开了。
完了。
情况不妙……!
文音头脑中发出惨叫,可她已经发不出声音,身体也动弹不得,就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僵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门自动地渐渐打开,漏出浑浊光线的缝隙逐渐变大。
然后,屋子里面的样子渐渐露了出来,充满屋内的声音,向楼梯上满溢而出。

嗡嗡嗡
嗡嗡嗡

沉闷而粗暴的振翅声,充斥着整个房间之内。
无数凶残的聚合体几乎将房间之内彻底淹没,如同子弹一般发出激发心底恐惧的声音,在屋内纵横交错飞来飞去。在地板之上,门的背后,密密麻麻爬来爬去的胡蜂,渐渐显露出来。然后,门越开越大,最后完全打开,将屋内的景象呈现了出来————
在屋子正中心。
天花板上打开的破洞边缘。
一个人影如同上吊一般,领口挂在上面————

全身被胡蜂密密麻麻不留缝隙地完全覆盖,数之不尽翅膀、腹部、足、触须在表面之上爬来爬去,已然化为胡蜂聚合体的少年尸体,就算死后也没被放过,仍旧不断遭受着胡蜂的蛰刺,吊在上面

「…………!!」
随后,胡蜂聚成的团如同失去平衡一般,随着「咚」地沉闷声音掉在地上,大量的胡蜂就像卷起的尘埃一般,在空气中腾起。
然后……
从那里面……
微微露出……
一个红黑色的……十分臃肿的……
已经完全不像人类的,面部的一部分

…………………………!!

  †

啪叽。
用撬棍破坏天花板,凿出洞之后,数不清的胡蜂犹如液体溢出一般,从洞口蔓延到天花板的表面。
如同倒着铺开的积水一般,以洞口为中心扩散开来的蜂,如同从积水边缘气化一般腾飞起来,开始嗡嗡嗡地在屋里飞来飞去。
从天花板上打开的洞口李,传来噶沙噶沙的声音。那是数不清的蜂在天花板里侧爬行的声音。洞口被蜂不留缝隙地彻底淹没,那些蜂如同涌泉一般,在洞口形成隆起,化作连通异界的洞口,黑黢黢地卷起漩涡,蠕动着。
喳哗喳哗。
喳哗喳哗
注视着那个令人头晕的东西,不禁笑了出来。
「————嘻嘻」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可怕孔洞,愤怒、憎恶、绝望,以及对眼前的东西所感到的恐惧相互混合,最终化为就像肺部痉挛一般怪异的笑声,嘻嘻、嘻嘻、细细地从嘴里溢出。
嘻嘻,我发出痉挛的笑声,瞪大眼睛,把脚放在梯登上。
然后,我登上梯凳,将脸凑近那个被蜂群淹没的洞。
我靠近。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从洞口溢出的一只只蜂头上的复眼。
我靠近。甚至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它们翅膀、足、躯体相互摩擦,口器像剪刀一样咬合的声音。
————我恨。我恨。死吧。死吧。
我用蜂的这些声音,将我的视觉与听觉完全塞满。
我……
朝那个蜂群完全淹没的洞口中……
缓缓地……
跃跃欲试地……
迫不及待地……
深深地……深深地……把自己的脑袋……伸了进去——————

  †

「…………………………!!」

文音重重地捂住自己的嘴,整个人就像爆开似的清醒过来。
她条件反射地向后跳开,踩空了两三级台阶,慌慌张张地抓住台阶,勉强蹲了下去,支撑住身体。
「唔……!!」
她心如擂鼓,全身喷出冷汗,就像刚从水里被拖上岸一般喘着粗气。在她单手捂住的嘴巴里,仍残留着就像大量的蜂在口腔内侧到处乱爬似的可怕触感。
「哈啊……哈啊……!」
上方的门关闭着。她次喘吁吁瞪圆双眼,俯视着米黄色的台阶。
她目不转睛。那就是蜂,不可能是别的东西。她就像在冲刷自己的视线一样,执着地凝视着台阶,拼命让自己的心平复。
她将颤抖的手滑上裙子,指尖碰到口袋里的铜钱,随即紧紧将铜钱握住。她的手攥得紧紧,嘴唇抿得紧紧,用就像一部分灵魂受到毒素侵蚀般的疲劳思维,茫然地想到。
刚才看到的————应该是记忆
太可怕了。刚才在那间屋里看到的,是死亡发生的那一瞬间的记忆。
当她还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灵感应力的时候,在事故现场遇到过几次类似的精力。但在过去,她的意识从未被带走过。
那么惨烈的死法,能够转变为如此可怕的诅咒么?
无法判断。
「喂,你怎么了?」
「………………」
从楼梯下面传来现人着急的声音。但文音只是紧紧握住口袋里的护身符,一动不动地顿在原地,什么也回答不出来。

 楼主| 发表于 2016-3-5 18:37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刻 灭蜂

 1

「————大致不出所料……接下来」

事过之后,一行人立刻回到车里,在返回七谷的路上听取了文音的描述。
梦人几乎用赶的将满嘴牢骚的现人和沉默寡言的文音送走之后,回到了自家的书房里,带着几分心满意足的感觉自言自语。可与此同时,他露出深思的状态,将手放在下巴上,嘴角微微弯起
要怎么才能得到手呢?要是能收集起来就好了……」
「又来么……你还真不会厌啊」
在这个墙壁全被沉重书架填满的书房中,梦人深深地靠在皮椅子上,嘀咕起来。然后从房间的暗处传来一个黏糊糊的声音,以非常厌恶的语调把梦人的话接了过去。
「你的……那些,收藏,实在不敢恭维。你……是『贡品』。受伤的话……可能会影响……我夙愿的实现」
梦人听到这番话,稍稍将头仰了起来,视线移向身后发出声音的黑暗,愉悦地予以回应
「我能满足求知欲,满足欲望,接近目标,还能惹你讨厌,这岂不是尽善尽美的好事?『鬼差』」
梦人露出阴鸷的开心笑容。被叫做『鬼差』,皮毛就像被胡乱抓过乱七八糟的巨大黑猫,从皮毛之下发出不甘心的沉吟
「唔……」
「能杀死我的诅咒虽然可遇而不可求,但若能再次发现这种水准的东西也很开心呢」
梦人这么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右耳。
虽然乍一看看不出来,不过那里有个很小的耳洞。
光是这么一个动作,『鬼差』便心领神会。那是梦人的诅咒收藏之中,最上等的诅咒品。梦人在小时候被『鬼差』选中,作为贡品选给了那个只能用『鬼』来称呼的东西,然后身上被打上了有朝一日会被召见的『标记』,在那之后身体就从未受过伤。而那个东西,是能在梦人身上开出洞来的物品。
那是一只用来诅咒某人而制造的人工钻石耳环。
现在能够以人类遗骨中所含的碳元素为原料制造人工钻石,那只耳环的钻石所使用的材料,乃是在某起巴士车祸中二十七名儿童的遗骨,可谓是集疯狂之极致的绝品。
梦人想在被『鬼』召唤,遭受万劫不复的痛苦折磨前,找到更为强力的『诅咒』来杀死已为不死之躯的自己。这只耳环虽然仅仅只在梦人的耳朵上开了一个洞,不论攻击任何其他部位都无法制造一丁点的擦伤,但却是证明不死诅咒能够打破的第一件证据。
「虽说还未出师,但毕竟是灵能力者,有她做担保,那必定是以命相换的怨恨。虽然不知道及不及得上这东西,但我一定想把它得到手」
梦人低声一笑。
「俗话说得好,小小蚁穴也能毁掉千里长堤」
「哎……你要找不存在的东西……就尽管去找吧……但你终究只会落得……徒劳无功。虽然……并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东西」
黑猫的皮毛之下蠕动起来,发出湿哒哒的声响,从口腔之外的部位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它动用塞进体内的其他器官,强行挤出猫的喉咙所说不出来的人话。梦人一听到这话便哼了一下,在眼前双手交扣在一起。
「……虽非本意,但这一点如你所说」
然后,梦人承认了。
「让蜂蛰死自己,藉此让蜂害扩散到充满怨恨的土地。可以将这认为是一种广义上的『蛊毒』,不过光凭这些也不知道该去寻找什么」
梦人皱紧眉头,瞪着半空,将漫无目的思考说了出来
「包括在神社说过的,斋藤别当实盛变成虫子的事例,然后还有赖豪法师变成铁鼠的事例,人的怨恨变成小动物造成普遍危害的故事,非常之多」
「……铁鼠?那是什么」
「你活了那么久都不知道么?那是《平家物语》跟《太平记》中的故事」
「哼」
「原来你不知道啊。平安时期,当时白河天皇想要诞下皇子,以满足任何心愿作为赏赐,命当时以神通广大著称的三井寺的赖豪法师为他祈祷诞下皇子。祈祷十分灵验,白河天皇如愿以偿地得到了皇子,赖豪许愿在三井寺设立,当时只有延历寺方能进行的对僧侣进行受戒的『戒坛』。
可是天皇屈于延历寺的压力,驳回了赖豪的请求。于是愤怒的赖豪大叫『皇子是在我的祈祷之下诞生的,所以我要夺走皇子,将其赶入魔道』,并把自己关在了三井寺中,绝食进行咒杀祈祷直至饿死。
结果,皇子四岁便夭折了,赖豪的怨念化作八万四千只拥有铁做的牙齿,石头做的身体的老鼠,袭击了延历寺,啃坏了经典与佛像。对此感到害怕的延历寺设庙堂祭祀赖豪,平息了诅咒」
「没听过。累积知识对我而言……毫无用处」
『鬼差』不满地说道。梦人用挑衅的口吻,煞有介事地笑道
「不累积知识,活多久也没有意义」
「闭嘴」
「也罢。总之意思就是,怨念化为群体的例子很多。记得在中国也有个古老的传说,说是啃食作物的蝗虫是战死者的怨念化成的」
「……」
梦人不再理会那只烦躁地挑起眼梢的黑猫,视线飘向半空,继续研究
「在这层意义上,弃谷的胡蜂或许也可以算作汲取传统概念的怨灵呢,这种东西该怎样收藏起来呢」
梦人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什么事诅咒的主体?斋藤实盛的首级?赖豪法师的尸体?如果能够弄到手,管他是头还是尸体我都收藏起来。但也可能没有物体能作为明确主体呢……」
「但愿……没有」
『鬼差』忿恨地说道。
「反正,什么也,没弄清吧。你就是,干着急……但愿你,就这样下去,什么也,找不到就好」
「我又不急,心怀期待有什么错」
梦人的表情的确显得游刃有余,而且并不是可以表现出来的。
「事态正在发展,只要静观其变,待到高潮之时总会看到什么的吧」
「喂……难道,你要放着,不管么?」
『鬼差』诧异地眯起眼睛,说道
「你不是答应那个小姑娘,要把事情,解决么?」
梦人嘲笑着回答道
我可没明确答应。弃谷的人就算全死光也罢,我只要能达成我自己的目的」
「……你这家伙」
「我讨厌那种人渣,他们被诅咒,我又不痛不痒。放着不管,不用多久就会出现致命性的某种东西吧。待到那时,我再收割『那东西』。在此之前,就让他们拼命地,滑稽地为我起舞吧」
「你这人太可恨了……!」
「唯独你没资格说我」
听到『鬼差』的这句话,梦人带着嘲笑答道,之后便不再理会,摆着桀骜不驯的表情,把胳膊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用手托起脸。

 2

可恶,那究竟是怎么搞的……!

现人烦躁不堪地在心里咒骂道。
夜里,现人独子在自己的卧室里,坐在书桌前。眼前的桌上展开着参考书和笔记本,从戴在头上的耳机中播放出激烈的西洋乐,但现人现在根本看不进去也听不进去。
现人现在脑袋里,全都是今天在弃谷目睹到的场景。
当时听到的关于弃谷的事情,以及出自讨厌的梦人之口的,在令人讨厌的乡下社会欺凌他人的故事,以及近在眼前发生的异状……就算刻意不去想,这些事情还是在现人的脑袋里缭绕不散。
「嘁……」
现人烦躁地啧了下舌,毫无意义定地刚才做笔记用的自动铅笔顶在笔记本上,把笔芯压回到笔身中。
他现在烦躁不堪,今天看到的事情无法在头脑中消化掉。
那场莫名其妙的仪式,遭到当地所有人霸凌的初中生自杀身亡,人去楼空的房子,还有梦人就像欣赏着这一切般的嘲弄态度,全都在现人的脑袋里打转。

「————现人,看到了么?」
这是在车上的时候,梦人对沉默不语的现人说的话。
「看到什么啊」
「这片土地的现实啊。旧俗、迷信、排异,这些情结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吧。小孩子啊,是很难看清这些的」
「……你想说我是小孩子?」
现人向副驾驶座上一脸若无其事的梦人强烈反驳。
梦人哼着笑起来
「你难道想否认?」
「你这家伙……!」
「我不是要责备你,我自己也不能算长大成人。只不过,我很难从小孩子的立场上去看待那种东西。而且,不抱怀疑地长大成人,就会变得无法分辨。这种情况在浓缩之后,就会变成那样
「……!」

————不爽。
现人现在的心情,完全可以用这个词来概括。
对梦人,然后对弃谷,他都觉得非常不爽。而且,他不知道梦人给自己看弃谷的情况用意何在。
不对,现人的确是自愿跟到弃谷的。
尽管了解到的事实让他感到不爽,但了解都了解到了,再抱怨也无济于事。
话虽如此,因为知道才会觉得不痛快,所以并不想知道。
这对于现人来说,就跟梦人一样。不管梦人究竟怎样,就算了解也只是让自己生气,所以根本不想去了解。
然后,在真正意义上的不知不觉间,梦人似乎将一直住在七谷的现人都不知道的旧俗也调查出来了。在小时候,梦人明明对旧俗之类的东西非常厌恶,厌恶得现人都无法理解,而现在梦人却对那些东西知之甚详,这让过了很久才开始讨厌旧俗的现人更加无法理解。
梦人今天,看上去非常的开心。
今天又揭晓了新发现到的旧俗。
但现人也发觉,他并非是纯粹的意义上感到开心。打个比方,他给人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在一边笑一边收集不喜欢的东西,然后沉浸在自残性质的欢喜中。
而且,那简直就好像梦人知道现人讨厌他所收集得到的定西,却强行让现人看,并以此为乐一般,这种十分扭曲的快乐。
——那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呢?不,只可能是在恶心我。
梦人就像是想把自己年幼之时所遭遇的不幸尽可能地分摊给别人一样,开开心心地让别人遇到倒霉事。梦人那充满扭曲乐趣的笑容,让现人感到非常不愉快。
不爽……到头来还是回到了不爽的心情。
不爽。对梦人也是,对今天顺便发现的弃谷的另一面也是。
现人对弃谷的了解,从来都是从别人嘴里来的,今天是头一次到那里去。那个第一印象简直糟透了。那里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偏僻乡村,就连有那么一丁点保护价值的田园风光都没有,就是真正意义上什么都没有的偏僻乡村。
而且在那里,唯独乡下特有的那种封建色彩浓重得令人发指。
那是现人能够想到的,最糟糕的乡下地方。在那堪称教科书的情景之中,令人目瞪口呆的大量胡蜂飞来飞去,在现人看来简直称得上是人间地狱。
那是片土掉渣的地狱,是片跟安宁沾不上边的,陈腐、停滞、闭塞的地狱。
在那里,现人目睹了一场由巫师进行的『返咒』仪式。那似乎是全体当地居民决定进行的。他们自己将新居民的儿子欺凌致死,把人家赶走,现在又搞什么仪式来挡回别人的诅咒。在仪式中途,巫师吐血倒下的情景,恐怕现人在这乡下,在这令他讨厌得无以复加的七谷町中难得一见。
这么说不对……只能认为,那就是将七谷令他讨厌的部分浓缩之后的一出戏。
就连觉得诅咒跟祈祷不可信的现人,也会思考梦人所说典故的关联性。对于文音的证言,换做平常他肯定会当做妄想或错觉之类不屑一顾,他现在都开始思考那番话的可信度了。即便回到家后,现人依旧没能彻底将那些想法驱散掉。
……话虽如此,现人本来便对七谷那片土地没抱什么不好的感情。
实际上,即便到了现在,他内心还是有些复杂,尽量不想说那里不好。
他的好朋友中,每天骑自行车走山路来上学的山城大辅就住在弃谷,他并不是坏人。
现人眼前浮现出那个初次见面感觉不好相处,短头发目光锐利的大辅。大辅提醒看上去有些瘦小,其实每天走山路上学,还帮家里干农活,虽然瘦但全身都是肌肉。
他虽然不主动开口,但不是不合群,有男子气概,很可靠。他似乎还有兄弟姐妹,虽然不能肯定说他很为兄弟着想,但至少从举手投足能看出他是个可靠的大哥。
在朋友们之中,他不算是制造欢乐的类型,更偏向于值得信任的类型。跟现人今天对弃谷的恶劣印象并不相符。
想到这里,他不由想要选择相信大辅。他正在那个随处都是胡蜂嗡嗡嗡到处乱飞的弃谷生活着。他话里偶尔提到的兄弟姐妹,在那里会不会有事呢?他们在那样的环境中要怎样生活?
想着这些事情,现人渐渐地开始担心起来,伸手拿起了扔在桌上的手机,从电话簿里呼叫他家的固定电话。
大辅没有手机,最开始接电话多半是他的父母,到时候就拜托转接一下吧。
虽然觉得有些麻烦,现人还是按下了通话键,间手机放在耳边。呼叫的提示音响了几下之后,对面接了电话
『……你好,这里是山城家』
出乎意料,接电话的就是大辅本人。
现人省事地报上名字
「嗨,山城。我是真木」
大辅低声回应
『真木?怎么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今天稍微有点事,去了趟你家附近」
『喔,是这样啊』
「那边满天都是胡蜂在飞啊,所以就担心起来了。啊,你们家没事吧?」
『————喔』
不知是不是信号不好,传出的声音里混进了杂音。尽管这种感想有些失礼,但现人还是觉得那杂音跟这通与陆地孤岛的电话出奇的搭调。
『现在,爸妈他们————了。这里在————会』
大辅在刺耳的杂音中说着话。
大概是说,因为有地区集会,所以父母不在吧。现人按对话走向,在脑中将支离破碎的话语补充完整,然后答道
「那么,现在家里只有孩子么?」
『喔。是————』
「……信号好像不太好,听起来超费劲啊」
『————么?——我这————清楚啊——————』
大辅说的话被嗡嗡嗡嗡嗡的激烈杂音给打断。但杂音好像只有现人能听到,大辅那边似乎没问题。
「算了,没事就好」
『————么?』
「蜂害太严重了,所以我就打个电电问问情况。明天再跟我细说吧」
『——————』
继续在电话里说也说不清楚。
「抱歉,我听不见」
『喔————,————』
杂音非常刺耳,现人不禁皱紧眉头。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那个杂音很像……很像胡蜂的振翅声
就在此时。

————喳!!
『————唔啊!!』

电话那头发出吃惊似的惨叫。
然后,有别于之前一直听到的那些杂音的,就像暴雨拍打窗纱一般的声音,勉勉强强地从杂音之中传了出来,将原有的背景声淹没掉。
「!怎么了!?」
现人吃惊了已经,连忙问道,可对方没有应答。
现人感到焦急,但正当她准备继续喊过去的时候————异变在现人这边发生了。

「啊————」

随后,将手机贴着耳朵,坐在椅子上的现人,吃惊地仰头看去。
在眼前的上方,正好在桌子正上方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悬浮着一个仿佛由影子构成的球体。
那个球比人头稍小一些,呈椭圆形。
那东西在不知不觉间,无声无息地穿透背后的天花板,悬浮在了上方。
要说那是错觉或视觉异常,那东西又太近了,而且过于鲜明了。
那东西就像剪影画一样,悄无声息地映在上方。但拿东西并非投射出来的平面黑影,而是仿佛令部分空间亮度下降般的影子,呈球状漂浮在半空。
大颗粒般的影子时不时地从上面飞出来又回去。
——那是什么?
现人不知道那个突然进入视野,现在正盯着的那东西是什么,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东西。
时间就想停止了几秒钟一般,现人与那个莫名其妙的影子相互凝视。
思维停止了。这茫然的时间,突然间被手机里不断传出的杂音之中冒出的东西打断了。

!!

蜂振动翅膀的声音,突然扑进了贴着手机的耳朵里。
「唔哇!!」
然后耳朵里感觉到蜜蜂坚硬躯体的触感。那个如同蜜蜂钻进耳朵里的可怕声音和触感,让现人不禁惨叫起来,撒开了手中的手机。
「…………!!」
恶寒侵袭全身。蜂震动翅膀的沉闷声音残留在鼓膜上,如同猛烈撞击的触感残留在脑内。然后,如同被蜂瞬间钻进耳朵里的,伴随着疼痛的可怕触感,残留在耳朵之内的皮肤之上,令心跳变得剧烈。
从手中撒开的手机重重地掉在地上叹了口气。
手机屏幕灯亮着,滚落在乱糟糟的地板上。朝向上方的屏幕中显示着通话界面,通话时间正冷冰冰地增加。
然后,现人看到了。
在空气冻结的房间之内,从掉在上的手机,刚才贴在耳朵上的扬声器部分……
就在刚才一直贴在耳朵上的,扬声器上的小孔里面……

滋噜。

冒出了不断蠕动的黄色触须
从薄薄机体上的小孔里,冒出了粗壮的胡蜂触须。
而且那东西充满活力地颤抖着,就好像在寻找着现人,能从它的动作中感觉到机械性的意志。
「唔……!!」
现人顿时浑身上下冒起鸡皮疙瘩。他无法理解……无法理解自己眼中的东西。他在本能上明白,刚才应该就是那黄色触须钻进了耳朵里,那触感依旧残留在耳朵里,令他不寒而栗。
「…………!!」
噶嗒一声,现人条件反射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想尽可能地远离手机,朝床的方向后退。
可是,他刚一下脚。

嘎啦、

就踩到了『某种东西』。
那是硬硬的,脆脆的,尖尖的,柔软而湿润的『某种东西』。那种触感和恶寒如触电般窜上全身,随即现人转过头去,向脚下看去。

地板,密密麻麻地完全被蜂所覆盖

大批的蜂从狭窄黑暗的场地上,如土黄色富有粘性的污水涌出一般,沿着地板蔓延开来,有的甚至爬到了床上,眼看着开始将被子吞没。
「………………!!」
大量的蜂从床下溢出,门发瘆人的声音眼看着在房间内扩散开来。蜂群相互摩擦着翅膀、足、触须还有躯体,一边叽哩叽哩地发出就像煎东西的声音,一边蔓延至脚下。
现人的脚底,刚才踩到了几只蜂
翅膀、足、薄而坚硬的躯壳被脚底压碎,充满脂肪的内部物质飞溅出来,连同破碎的躯壳一并黏附在脚底。
就在这个时候,蜂的足、翅膀、触须,不断触碰到脚的边缘,在地上和床上进一步扩散面积,从边缘一只只发出沉闷的振翅声,起飞。

嗡、

蜂一只接一只地飞起来,一边发出可怕的声音,一边悠然地在房间中飞舞。蜂的数量逐渐增加,在无法动弹的现人周围,就像机器一样风来飞去。突然,从近乎背后死角的方位——

!!

凶残的声音和触感钻进耳朵,开始翻搅削割耳朵内部。
「——————!!」
现人发出不成声的惨叫,从耳朵上的蜂拍掉。啪!传来肉拍打肉的声音和手感。但就在这一刻,正在吞噬整间屋子的蜂群,发觉到了

哗、

随即,碰到脚的蜂群同时开始往脚上爬,飞在空中乱飞的大量胡蜂也同时向现人飞来。
恶心的触感爬上了裸露在外的脚。
许多只蜂如子弹般朝衣服和裸露在外的胳膊飞来,将尖尖的足如同次上去一般抓挠皮肤,帖附上去。
「哇……!!哇……!!」
触感,疼痛,遍布手臂,充满全身。
随后,富有重量的疼痛最终扑到脸上,长着黑色复眼的头在眼皮底下张开犹如黄剪刀般的尖锐大颚,噶嚓噶嚓地咬合在一起。
那是食肉的颚,足以剪断昆虫的头部。
然后,在那黄黑相间的巨大腹部的末端,足以撕开皮肤刺进肉里的毒针,露了出来。
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幕。
脑袋里瞬间发出惨叫。

「————————————————!!」

惨叫在脑中弥漫,从张不开的嘴里发出不成声的声音。
同时,现人就像被弹开一样拼命动起身体。
他胡乱挥舞手臂,掸掉或驱赶胡蜂,想要逃离房间。他每迈出一步便会踩烂几只蜂,疼痛与令人作呕的触感在脚底层层堆叠。
无数的足抓挠皮肤的疼痛与恶寒,顺着脚往上爬。
在这股爬上全身的恐惧的追赶下,现人一路踩扁麇集的蜂,朝槅扇逃过去。
他踩碎,挥赶走,拼命冲向出口。
然后,将手放在了下半部分几乎已爬满蜂的槅扇上————

嘎啦、

就在将槅扇猛烈打开的瞬间,他清醒了过来。
没有任何异常。他定格在打开槅扇的姿势,在没有任何异常的房间里,以看着没有任何异常的走廊的状态下,清醒了过来。
他全身冷汗涔涔,气喘吁吁,全身上下鲜明地残留着昆虫的触感。
「…………」
现人转过身去,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一只蜂也没有。
他的双脚脚底残留着踩扁无数蜂的触感,可他把脚抬起脸确认脚底,却发现脚和地板都干干净净。

又来了么……!

现人苦恼不已,在颓然而至的疲劳感下,靠在了槅扇的侧缘。
手机滚落在房间的角落里,屏幕在榻榻米上变成了待机模式,随即灯光熄灭。
当然,扬声器的孔里没有任何东西。
什么也没有。
「……可恶」
——又来了,这种白日梦一样的情况又出现了。
现人捂住额头。
疑问、否定、混乱……各种感情占据着他的头脑,但当务之急并不是思考,而是确认。
现人迈着沉重的脚步,转过身去,回到房间里。
然后,他靠近之前的书桌,有些提心吊胆地伸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手机。
通话已经结束了。他用重播功能,呼叫山城大辅的号码。
他按下通话键,开始接通,然后他迟疑了一会儿,最后横下心来将手机放在了耳边。
但是,从扬声器中没有传来呼叫音,听到的是占线的语音提示。他挂断电话,烦躁地看着盯着时钟,等了五分钟之后又打了过去,结果还是占线。
「嘁……」
——答复那家伙怎么搞的。应该没事吧。
现人啧了下舌,想起通话最后的状况。
——再说了,白日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能排除,给大辅家打电话本身就是白日梦的一部分。但是,他不接电话,真的是正在通话么?会不会是话机没挂,直接放着没管?
……怎么办?要怎么确认?就这样等下去,不停地打直到打通为止?
现人认识的人当中没有谁了解弃谷。但他想起来,这件事本来不就是为了给信乃步的朋友帮忙才扯上的么?

「…………」

现人紧盯着手机。
但这部手机里,根本没有妹妹朋友的号码。
而且,现人的手机里连梦人的号码都没有记录。现人一时间盯着手机,但最后下定决心,起身走出房间,走向旁边妹妹的房间。

 3

不仅是在深山里,人烟稀少,而且由于路灯也少得可怜,所以不出月来的日子一到晚上,弃谷地区就成了一只充满黑暗的碗,只有零星点点的灯火浮游其上。
在这种夜晚到了外面,顶多只能看到一米之内的东西。在这种近乎吞噬一切的黑暗中,孩子欢闹的声音随着昏黄的光亮从一所格外狭窄的平房里漏出来。
「吼!」
「可恶的怪人!」
两个上学的弟弟完全化身为电视里的变身超人,天真无邪地乱挥卷起来的报纸筒。
「哇哈哈哈,你们是姐姐我的对手么!」
上初中的姐姐天真无邪地使出二刀流,打得两个弟弟开开心心地乱叫起来。这位孩子气的姐姐个子很矮,跟大的弟弟个子差不多。
猿枝万智的家在这个晚上,依旧跟往常一样。
万智他们住的房子很小,容纳一家人显得很挤,似乎是个小地主的亲戚善意地租给他们的。在狭窄的房子里,东西多的装不下。在乱七八糟的家中,万智一直在当弟弟们的对手。
换做平时,妈妈也在,不过今天去参加集会了。
集会所离万智家部员,大人们正聚在那里谈话。
之所以离集会所近,是因为集会所也是同一个地主提供的。因此,虽然称不上邻居,但在房屋间隔基本都很大的七谷,显然算近的。要说有多近,大概就是晚上因为热而开窗户取凉的时候,彼此可以隔着纱窗听到对面漏出的声音。由于这里是静得可怕的山里,所以听得就更清楚了。
在把两个弟弟赶紧浴室洗澡之后,在里头的房间里躺下,静下来之后,就连那边谈话的内容都能微微听到。
大人们谈论了很长时间,是关于今天进行的『返咒』。

————婆婆都弄成那样了,是不是真的要出大事?

从隔着水田透过来的光线中,一个壮年男子的声音穿过纱窗传了进来。那句话,归纳了今天的集会上周而复始不断谈论的议题。
集会所中聚集了弃谷几乎每户的一家之长,正严肃地,时而伴着怒吼声地进行谈论。然后,还有跟着过去或者被带过去的男孩子们嬉笑的声音。万智的母亲应该也在那里,跟女人们一起端茶倒水,不太能听到她们谈话的声音。
「……」
万智靠在装纱窗的墙上,竖起耳朵听外面传来的声音。
万智讨厌这样一个人,在这种时候会胡思乱想。
那些大人们无休无止地谈论着今天的『返咒』。
万智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今天在龙希家进行『返咒』时闹出了乱了,听大人们的交谈也大体了解了整个过程。

————我们真的被诅咒了么。

从集会所传出这样的声音。那大概是某个实在不肯相信自己遭到诅咒的人,她的口吻听起来非常沉重,不愉快。

————不会错的,看那个婆婆的样子就知道。

相信受到诅咒并请『御神子』帮忙的人,一口咬定。

————竟然连『御神子』都不行。
————但我听说是婆婆已经不行了。会不会是因为婆婆本身的关系?
————没办法,镇上的『御神子』都不接。
————毕竟是返咒,都怕危险呢。要『御神子』究竟有什么用。

讨论渐渐演变成抱怨。对『御神子』的抱怨吐完之后,现场一时间沉默下来。
然后——

————那些外来的真该死,竟然反过头来恨我们。

一个饱含怒气的声音,结束了现场的沉默。
「……咦?」
听到这则发言,万智不禁怀疑其自己的耳朵,但那人似乎是认真的。周围的人也异口同声地赞同「是柚本家不好」。
外来的抢走了土地。
显摆自己有钱。
跟大伙都不上就擅自搞什么新型农业。
扰乱当地的祥和。
总之统一的意见就是,外来的打乱了这里步调,都是他们不好。
而且他们都不承认欺负过柚木家。对,谁都没有承认。
那些孩子也只说搞过恶作剧,只是闹着玩而已,根本不算霸凌。那个软弱的孩子连那么轻度的恶作剧都忍受不了,死了算是活该,竟然反倒憎恨他们,简直岂有此理。
他们毫不悔过,短暂的沉默后里爆发,众人七嘴八舌地吐露不满。万智在纱窗地下听着他们说的话,虽然他们所说与万智所目睹的事实相差悬殊,但很明显他们是真的认为错在外来者。
————喂,小子们,你们没欺负过他家孩子吧?
————嗯!
————怎么可能欺负他啊。

某位大人这么问道,男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回答。
那样的回答是小孩子面对大人时,习以为常的特有谎言,而且不会有任何大人怀疑他们。
「为什么……」
万智听着他们的对话,感到难以置信,感到匪夷所思。
那怎么可能不算霸凌。
就算是小孩子,也不可能不理解。
万智心想————那么明确的,以欺凌弱者为了的行为,不可能不是霸凌。他们自己也应该明白。而且小孩子就算撒了谎,那毫不欺瞒,没有半点愧疚的恶意,在霸凌现场应该明确地存在过。
在大人们公认,没有任何人保护的弱者身上,他们肆无忌惮地诉诸过那份恶意。不论他们的行为有多么残酷,只要对象是龙希,就绝对不会受到家长的指责。
无意间,万智想了起来。

『自作自受呢』

这是在那家咖啡厅里,梦人刚听完万智所说便做出的结论。是他尊敬的作家所做出的评判。万智因为梦人的话大受打击,在那之后她一直想不明白,在打击中痛心不已,但就在刚才,她完全想通了。那些人根本不可能得到原谅。
那就是梦人的小说里写到的,欺负人的孩子,以及被他们憎恨欺负的孩子的心情。
万智读着那些小说,与书中被欺负的孩子产生共鸣,然而却伸出欺负人的孩子一边,如今终于清楚地认识到因为双眼被蒙蔽而一直没有看到的事实。
她虽然同情被欺负的人,自己却是欺负人的人。
毫无疑问,他们————然后还有自己————都是在梦人眼中不屑一顾的东西。
万智……想了起来。

龙希的东西,没有哪一件是不会坏的。
龙希的东西,没有哪一件是不会弄丢的。
龙希的身体,没有哪天是完全没有新伤的。
龙希做的事,没有哪件是不被小瞧的。
龙希说的事,没有哪件是不被笑话的。
龙希说的话,没有哪句是有人认真听过的。
根本没有人保护龙希。
然后。
因为对龙希做的那些事而产生罪恶感的,他们之中一个也没有。只有一个,那就是万智。
孩子们利用而已,大人们利用欺瞒,各自粉饰自己的行为,然后就连『粉饰』这一行为也被他们正当化。
万智想起来。不知什时候,他们以大孩子为中心的孩子们用石子扔龙希,得意忘形之后竟然用大石头打中了龙希的脑袋,头上流着血的龙希哭着回了家。那个时候,对重度的刁难已经几乎认命的龙希父母也实在眼不下这口气,向主犯家里进行了抗议。但是,主犯的父亲却反过来对前来抗议的父母大发雷霆,还开着卡车撵着他们跑,把他们轰出了自家的院子。
这件事,被身为主犯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家长当做英雄事迹,到处宣扬。
当时那孩子还有他的家长,现在也在集会所,正举手赞成根本没有欺负过龙希。
听到这里,万智大受打击。
那么过分的事情,竟然当做没发生过。就连那么出格的事情,都被当做了天经地义。
那么强烈的恶意,竟然不觉得是恶意。
那过于自然且坚定的欺瞒,无外乎如呼吸般自如的谎言。万智觉得他们时跟自己思维形态完全不同的物种,大受打击。
因为万智知道。居家在那里的全都是一伙人,所以可能确实不认为他们那是霸凌跟恶意,但至少万智知道,他们的行为明显是充满恶意的霸凌。
因为,万智自己也曾成为那霸凌与恶意的靶子
从龙希来到弃谷以前,直到万智站到欺负龙希的那边去,这其间万智一直承受着相同的霸凌与恶意。

万智的东西经常被弄坏,被弄脏,受损。
万智的东西经常被藏起来,被偷,被扔掉。
万智做的事,说的事,总是被看不起,被笑话。
没人正眼去瞧万智,更没人保护万智。

万智,曾是一名弱者。
她身体瘦小,脑子又不好,而且家里很穷,没有土地租着别人的房子,父亲又是开拖拉机的,经常不在家。
在弃谷,扎根这里,拥有土地的农家才是最强的,外来者将一律遭到轻视。万智家境贫困,租着小小的房子住,而且父亲平不在家,年轻的时候是个品行不良的家伙,这就让万智在这里更加站不住了。
在这一层含以上,万智也曾是一名弱者。
父母是弱者,孩子也会沦为弱者。在所有层面上都属于弱者的万智,对于当地的孩子们来说,别说拿正眼去看了,甚至是拿来恶作剧并乐于观察其反应的下层阶级,就跟拔了脚拿来玩的虫豸一般。
万智每天走在路上就会被踢,书包不到一年便变得伤痕累累。
妈妈到七谷办事时给她买的可爱笔罐,盖子也在当天就变形了。
她被欺负她的孩子们撞飞,在哈哈大笑声中嘤嘤哭泣,心碎不已。
如果那样都不算霸凌,那样都不叫恶意,那么『霸凌』和『恶意』这些词究竟指的什么。
万智明白……正因为明白,所以选择了逃走。正因为她一直饱受摧残,所以她没有放过那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将一切都推给了在这弃谷唯一比自己更弱的『外来者』。
所以她加入了当地居民一边,开始欺负龙希……即便万智只是受到逼迫,作为他们新的娱乐方式,满足他们天真无邪的是虐心。
正因万智不愿沦为弱者,不愿成为一块任凭他人拳打脚踢的石头,所以选择了逃跑。即便会失去其他的东西,即便会叛变成为加害者,她也要守护自己,守护自己的东西,还有弟弟们。万智怀着这样的想法,将自己讨厌的事情推给了龙希。
她相信自己这么做是正确的,相信任谁都会这么做,相信自己没有错……她怀着这样的想法,将一切推给了自认为一定比自己坚强的龙希,然后逃走了。
应该没有后悔才对。应该别无他法了才对。然而蹲坐在窗边的万智,现在心中却源源不断地涌出后悔之情。
从自己尊敬的作家的那句断定开始……
经历了升上初中的这些日子,她的眼界稍稍开阔了些。
从纱窗外面传来传来的,大人们对迄今为止的所作所为不抱任何怀疑的对话,让万智感到强烈的『丑恶』。至今为止一直遭到强加,并且遭到压抑的,不允许抱有怀疑的封闭社会的常识,蕴含着令她难以忍受的丑恶,传进她的耳朵里。

————走了之后还在给我们添麻烦。所以才说外来的可恶。
————说得太对了。

跟故事里那种话人一模一样的对话,如今依旧从外面传过来。
她察觉到,自己也身处那份丑恶之中,自己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当自己背叛龙希的时候,就已经加入他们之中了

「……啊」

入到如今才发觉到。
反胃的厌恶感情如同黑色的烂泥涌进胸口。
进行着丑陋对话的那群坏人,还有他们令人作呕的劣根性,如果这些在小说里出现,她毫无疑问会感到愤怒……然而她自己就在那群人中。
万智做过……跟他们同样的事。
那是被命令才做的,她坚信只有自己时迫于无奈。
——是哪里搞错了么……是我杀害的龙希……我也是杀人凶手之一。我的手,已经沾染上了那份丑恶。让龙希以那么惨烈的方式自行了断,让他的脸发红发紫变得臃肿不堪难以辨认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合起伙来欺凌龙希的那无数只手中,也有我一双。
而我,本来也应该变成那个样子才对
如果龙希没有来……如果『外来的』这最大的弱者没有来的话,对我的欺凌搞不好会逐渐升级,最后自杀的说不定是我才对。
龙希,成为了我的替罪羊
不,是我把他当做了替罪羊。是我以自己的意愿,将他脱落深渊的。
我想得太不周全,选择将自己所承受的一切,转嫁到龙希身上。我就想小说里的登场人物,而且在现实中也是那个样子,遭受诅咒是理所当然的,被当做『自作自受』遭到拒绝也是理所当然的。
好想道歉。尽管之前已经反反复复地在心中向他道过谦了,但我现在发觉到,那不过是自我安慰。
我对你做了过分的事,对不起……我发自内心地想要对他这么说。
但是,已经太迟了。那个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万智想到这里,愧疚之情犹如烂泥一般涌进万智内心。

————不过那家伙自杀了真解气。谁让他那么嚣张。

不知谁家的大孩子说出这样的话,从集会所传了出来。
听到这句话,万智再次受到沉重的打击。随后,怒气涌了上来。
「……!!」
做出丧尽天良的事,把别人逼得自杀,竟然还有脸说出这种话,简直匪夷所思。
可想而知,那不过是在逞英雄,然就算这样也不可原谅。
尽管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指责别人,但万智还是无法原谅他们。
忽然间,万智注意到自己为什么在发火了。
其实很简单。万智将那份不合理,与过去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并非常理解。那是曾身为弱者遭受霸凌却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被动接受时的自己。
过去的自己,曾想要宣泄愤怒
过去曾被那般对待的自己,真的很想发火,很想复仇。

「————对不起」

万智靠在墙上,手捂着脸,发自内心地发出微弱的,沙哑的话语。
她一边听着集会所传来的谈话声,一边心想……被报复是理所当然的。
过去的自己曾想愤怒,曾想复仇。现在自己做了相同的……甚至更加恶劣的事情,遭到龙希的报复是天经地义的。
正是对此感到不安,她才潜意识中去找梦人商量。其实她没有那个权力……因为陇西的诅咒,正是自己过去曾想做的事情。
——我应该承受这份愤怒,我们全都应该遭到诅咒。否则的话,龙希在九泉之下便无法瞑目。
过去的自己也开心不起来,他们不应该得到原谅,而且自己也绝不应该得到原谅。
此时————

「…………」

忽然。
万智突然之间从挤出来一般的懊恼之中,回到了现实之中。
这是因为,『声音』传进了耳朵里。在窗外,感觉蜂正集结成群到处乱飞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远远地传过来。
万智抬起脸,竖起耳朵,发现的确远远地能够听到那种声音。
在寂静的夜色中,能够听到集会所有人谈话的声音,以及仿佛隐藏其中的————如同震动一般传到耳朵里的,沉闷模糊的昆虫振翅声。
「……」
声音确实存在。万智站起身来,拉开窗帘。
那是会杀人的蜂。就算蜂没有杀人,危险的蜂大量滋生,万智也当然会有所戒备。
戒备并确认。恐怕不光是万智,当地不论是谁应该都十分警惕。万智在不安的推搡下,隔着纱窗向外看去。微弱的振翅声混在宁静的空气中,传了过来。
外面的一切声音,仿佛都被周围的深山以及弥漫于此的深沉黑暗吸收了一般,尽管十分寂静,却又像会呼吸一样。在房子周围的寂静中,集会所传出的声音就像被分离出来的一般……而让那些声音浮游其上的,如同漆黑沼泽的深沉寂静之中,振翅声如消融其中,微微传来。

……嗡嗡嗡。

那声音,就像振翅声正在聚集似的。
如果正如那声音所预示的那样,蜂真的在聚集的话,但就不能不去理会了。
「……?」
——在哪一块?
万智向黑暗中醒目而是,贴在纱窗上向外看。
感觉到纱窗压在了脸上,外面温热潮湿空气透过纱窗,悄然接触到面部。
就在此刻,她忽然对空气感到不对劲。
外面笼罩在黑暗之下,只能看到房屋与集会所所漏出的光亮,以及集会所附近为数不多的路灯所照到的范围。在那模模糊糊死气沉沉的昏暗世界中,在路面和空地之上,高高的野草在夏日间温热悠然的夜风中摇曳。
然后——

————鸦雀无声————

一样的寂静弥漫在周围。
万智对那份寂静,感到有些不对劲。
她一时间紧盯着外面,思考起来。她盯着盯着。突然发觉到那份不协调感的实质。
「啊……」
不协调感,正是这份寂静本身
夏日的夜晚,不可能如此寂静
在乡下的下田里,晚上充满了虫鸣与蛙声,喧嚣无处不在。然而现在,在这片死寂之中仿佛所有生物全都死绝似的,显然不正常。

「           」

在死亡般的寂静之中,只有人发出的声音空洞地回荡着。
周围静得不自然。然而当她发觉这一点的瞬间,感觉到接触到肌肤的空气急遽变得冰冷。
「…………!」
这样的空气突然变得可怕,正当她正要从纱窗上把脸撤回去的瞬间,她的耳朵,还有她的安静,都在黑暗的边缘,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嗡嗡嗡……

这样的『声音』还有『身影』,出现在集会所灯光与黑暗之间那模模糊糊的分界线上。
在那黑黢黢的草丛中,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在微光之中,几乎变成一团黑影。可仔细一看,那个人影却是个匪夷所思的东西。
那个人影,全身上下被蜂不留缝隙地完全覆盖
人影就站在昏黄灯光照亮的黑暗草丛之中,身上发出蜂聚集在一起的振翅声,周围有许多之蜂飞来飞去。
「………………!?」
万智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东西,惊讶地张大双眼,愣在了原地。
那个不自然且诡异的人,就像合成的影像一样。那东西摇摇晃晃地,站在如死亡世界般寂静的黑暗之中。

然后……万智与那东西……视线对上了

…………

 4

听完文音的讲述,姑祖母开口第一句便是这样的话。

「……你为什么把那种事讲给我听?」

在这个有面墙上设着祭坛的小型到场中,一位身着『御神子』装束如同木乃伊一般的老妪坐在坐垫上。她的口吻十分不耐烦,鲜明地表达出她的不理解,那就是对此事漠不关心的姿态。文音对此十分清楚。
「不……没什么理由。只想向您禀报一声」
文音深知姑祖母的态度,并给出这样的回答。
「是这样啊」
姑祖母的语调显得十分索然。但是,如果文音非常清楚,如果自己不跟姑祖母禀报此事,姑祖母若事后知道文音知情不报,一定会反过来对文音勃然大怒,一边吼着「不论多么琐碎的事情,都应该告诉为师」之类的话,一边用手中紧紧缠着绳子的棍子猛抽文音,打得文音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
「我打破了您『不要发生瓜葛』的教诲,非常抱歉」
「哼…………也罢」
姑祖母原谅了在地板上正坐,低头认错的文音。
换做平时,只要文音打破了姑祖母叮嘱的事,不论那种事有多么琐碎,都会遭到怒骂与毒打。文音看到姑祖母这次的态度,根据以往的经验完全能够想象,这是姑祖母绕着弯子对长壁命的肯定。
姑祖母的表情深埋在松弛的皱纹中,基本读不出来。但惟独一点非常明显……那对充满光辉的双眼,并没有看着眼前的文音,而是沉浸在自己内心的情感中……恐怕正盯着曾经脱钩的鱼——长壁命,盯着让鱼逃跑的池塘——七谷町。
「有什么我能做的么?」
文音问道。
沉思中的姑祖母眼睛咕噜一转,扬起视线答道
「区区一个还未出师的,觉得能做什么?」
「……非常抱歉」
「你去七谷上学的时候我就说了吧。给我去好好看着七谷,但不要发生瓜葛」
「是」
文音点了点头。
「恕我冒昧,七谷究竟怎么回事?」
然后文音带着僵硬的表情,认准这个机会问道。
「感觉怪事实在太多了」
文音拥有灵感应力,以前在城市里生活的十余年间基本毫无防备,遭遇过不少的情况。然而现在已有防备的她,到七谷上学后这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多次到过迄今为止从未见过可怕东西,经历过及其强烈的遭遇。
姑祖母沉默不答。
文音虽然想要知道答案,却并没有期待过。她觉得,被责打的可能性很高。
姑祖母沉默了一阵之后,开口了。但出乎文音的意料,从姑祖母口中吐露的言语,却并非训斥。
「……在绝大部分人都已忘记的『口传』中,相传『御神子』是在七谷诞生的
「咦」
「如果这是真的,住在七谷的『御神子』,要么就是诞生后没能顺利逃走,要么就是毫不知情的后裔。总而言之,向我这种外地的『御神子』,不会和七谷扯上关系。因为那样的土地和历史,还会诞生很多其他的东西
姑祖母只说了这些,便从坐垫上站了起来,转向身后的祭坛,背对着吃惊的文音。
然后——
「你明天不要上学了」
姑祖母一边点燃祭坛的拉住,一边以锐利的眼神转过身去。
「咦……」
「从现在起,我将祓除你携带的『秽』。明天是不能动的吧」
一听到这话,文音立刻感觉到,一直如渗透般微微附着在身心之上的重量,突然加重了。
「咦?啊……」
「一群愚蠢的家伙。人住在七谷,怎么可能平安无事」
姑祖母一边调整祭坛,口中一边嘀嘀咕咕地咒骂起来。文音无法判断,这话究竟是对自己说的,是对弃谷的那些『御神子』说的,还是对长壁命及其的家人说的。
文音问道
「……姑、姑祖母」
「什么事?」
「因为那里是七谷,所以才会发展成那样的情况么?仅仅因为一个初中生自杀,就会造成那么厉害的『障』么……」
文音回想起那份她从未见过的强烈憎恶。
「你真够蠢的。就因为连这种事都不知道,所以才说你没有才能」
但姑祖母没有回头,以严厉的口吻斩钉截铁的答道

那怎么可能啊,当然是专业的施过『诅咒』啊。肯定有人接了委托。你不要再跟那边发生瓜葛了。肯定有故意往身上揽的大白痴吧?正好,就把把这话告诉那家伙吧」
「…………!?」

 楼主| 发表于 2016-3-5 18:38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刻 虫之夜来

「————啊?」

这时,有个男人偶然间不经意地抬起头来,发现集会所天花板附近悬浮着一个怪异的东西。
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浅浅的茶碗,里面装着自己已经喝到一半的廉价日本酒。他的嘴里满是刚刚咽下的酒的味道和气味。连续摄取已经两个多小时的酒精,正带着火热在他的血液中窜来窜去。
在当地,只要发有什么事,大家就会聚在一起,以商讨为名义开办酒会。在聚落占主导地位的男人们,在这个二十五章榻榻米大小的集会所里围坐在一起,喝着酒。他们带来的儿子和孙子聚在附近,玩着手机游戏什么的。不停喝酒的男人们,相互之间无休无止地抱怨着今天『返咒』跟已经不在的外来者。这个男人便是其中之一,微醉的他跟大伙一样一边喝酒一边咒骂抱怨,然后不经意地朝天花板看去。

黑色的圆形影子,正悬浮在天花板附近。

那是个薄薄的影子,透过影子能看到后面的天花板,就好像视线被什么东西薄薄地蒙住了一块。
「啊?」
看到那个东西的男人,轻轻地发出木讷的声音。他以为是酒劲上来了,于是用手揉了揉眼睛。
——眼睛怎么不正常了?是我酒喝多了?
但他不管怎么揉眼睛,那个圆形的影子就是没有消失。
那个椭圆形的,有孩子脑袋大小的影子,依旧悬浮在天花板附近。
那影子并非贴在天花板上,看上去分不清究竟有没有厚度,明显是悬浮在视野的空中。
从那个圆影子里不时地会有小颗粒状的影子飞出来,在周围飞来飞去,不久又回到影子里。那样的情况,对于身为农业工作者,而且还是住在弃谷地区的这个男人来说,早已司空见惯。
那是胡蜂巢的影子,正悬浮在天花板附近。
那东西靠近荧光灯,根本不可能是从别处形成的投影,就如同眼睛烧录下的残影一般,无声无息地悬浮在空中。
这个男人在小时候玩过一种游戏。先紧盯着一样东西,然后快速地把目光转向墙壁或天空,故意让视野中留下残影。那个烙印在视野中的影子,就跟那个残影非常相似,但让人无法理解为什么会看到那种东西。男人愣愣地望着那个东西。
……那是什么啊。
男人愣愣地望着那东西,然后放下目光,想周围扫视。
他想知道知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到了那东西,于是向大伙扫了一眼。虽然大多数人都在一边喝酒一边闲聊,但也有几个人盖着愣愣的表情望着天花板的方向。他们的目光,明显正盯着那东西,而且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男人看到这个情况,就视线放回到那个影子上,指了过去,向围坐在一起但什么也没发现的同伴们说道
「喂」
「啊?啥事?」
「在那边是不是能看到什么东西?」
「昂?」
几个人回答之后扭转身体,朝天花板看去。然后男人们的视线,却都分毫不差地定格在了相同的地方,开口说道
「……那是什么鬼」
就在这一刻。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
玻璃窗和纱窗窗同时迸发出冰雹打在上面一般的巨大声音,那声音扑进室内,响彻集会所。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朝窗户看去。只见本来没有任何异状的窗户,刹那之间面目全非。
在刚才那顷刻之间,玻璃窗和山纱窗完全被污迹和碎渣所覆盖。
玻璃上站面白色的油脂状污渍,纱窗上挂着数不清的碎渣。
一时间,没人明白那黄乎乎的碎渣究竟是什么。但几秒钟后,众人的目光集中在窗户上后,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小小碎渣的模样。
那些挂在纱窗上的东西,是支离破碎的蜂的残骸
那些碎渣,基本上是蜂的足。无数的蜂一同猛扑向纱窗和玻璃,身体破碎后飞洒出来的东西黏在玻璃上,被撕碎的器官化作碎渣挂在纱网上,创造出这令人发憷的惨状。
许多半死不活的蜂,足挂在沙门上但没有扯碎,躯体悬挂在半空中,不断蠢动。

「………………」

面对这样的情景,所有人都沉默下来,集会所内的广阔空间变得鸦雀无声。
室内是如同屏气慑息的沉默,隔着纱窗灌进来的,是外头黑暗的寂静。在这只有呼吸声的集会所中,死寂缓缓地弥漫着。
「喂……刚才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沉默中嘀咕了一声。
男人的酒醒了。靠窗较近的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以迟缓的动作靠近窗户。他感觉腰出奇的重。坐在他身旁,同姓『山城』的壮年男子,也跟他一样十分沉重地站起来,跟在他的身后。
一靠近纱窗,碎掉的昆虫所散发出的,就像药物一样难以形容的腥臭气味便飘了过来。同时,快死的蜂艰难地活动着,翅膀发出的微弱声音也传到了男人的耳朵里。
在窗户的下面,蜂凶狠地撞在窗户上,落在窗台上。
——发生什么呢?为什么出现这种事?
男人活过四十多载,从未遇目睹过这样的惨景。
窗户玻璃上粘满蜂体内的液体,纱窗上挂满了蜂的残骸。
不只是这扇窗户,在其他的窗户上也呈现出了相同的恶心场面。大家都远离窗户,远远地望着,绝大部分人都没有靠近。
在窗户外面,只有宁静的黑暗。
玻璃窗还有纱窗全都覆满油脂状的污迹与残渣,完全丧失了通光性,白毵毵地反射着室内的光线,看不到外面夜色。
男人向外窥视,去感受外面的气息。
看不清。所能感受到的气息,也仅仅只有黑暗的寂静。
男人靠近窗户,想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出了什么事。
粉碎的虫散发出来的臭味,以及来自外面黑暗之中的温热空隙,扑面而来。但是,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在紧张感之下被抑制住,内心什么也感觉不到。
「……」
他把脸凑近过去。
纱窗上挂着数不清的断足,还有少量的翅膀和脑袋。他缓缓地将脸凑过去,窥视窗户下面。
可是纱窗完全丧失通光性,只能看到被纱窗隔在外面的黑暗。虽然也有振翅声,但听上去就像快死了一样虚弱。至少听上去,不像有蜂成群地飞来飞去。
「……」
——什么情况?
男人将手伸向纱窗。
以他的性格,不亲眼确认便无法放心。他在这种性格的驱使下,警戒地将手指放在了梭拉式纱窗上。
在紧张感的作用下,他呼吸变得紊乱,然后轻轻地滑动纱窗,打开。
「……」
门开到一半,漆黑的夜色在眼前露了出来。
他向黑暗看去,并在其中寻找声音和气息。
黑暗之中还是老样子,充满了如同温热沼泽般的寂静。
男人仿佛将脑袋浸没在那样的黑暗中一般俯下脸,缓缓地朝窗外伸出去————凝视窗台。

噶哩

蜂飞进了双眼之中,他眼前一下子彻底变黑了。
尖锐的足凶猛地在眼球表面滑动,钻进眼皮下面,翅膀和颚刺扎进眼球,刮着眼球表面,传来剧痛。
「!!」
男人的嘴完全张开,剧烈的疼痛之下喷发出可怕的惨叫声。

「————————————————————————————————————————!!」

那惨叫声几乎能够把耳朵震聋,让心脏崩溃。
然而惨叫声到此为止。随后,由于眼球上聚集着好几只蜂而什么也看不见的状态下,大量的蜂向放声惨叫的口中涌了进去……不对,那些不光是涌进嘴里,甚至将他的整张脸,将他整个头部彻底覆盖。无数的蜂紧贴在耳朵周围爬行,身体各部位相互摩擦产生的恶心声音传进耳朵里面,足和触须的恶心触感拂过耳朵外面。剪刀一般的颚和椭圆形的屁股末端在皮肤上蹭来蹭去,有的在脖子上爬来爬去,有的爬上头发,钻进头发里面,足和颚刺进头皮里。
然后,那些蜂朝着耳朵里、鼻孔里、眼睛里、嘴巴里,纷纷扭动身体往里钻。挤满耳朵的蜂随着粗涩的声音和触感钻进耳道,剧痛直灌鼻孔。爬着蜂而闭不上的眼球之上,聚集着好几只蜂。极力张开的嘴里,布满了蜂的触感,蜂的味道,蜂的臭气。舌头上,上颚内壁,两腮内侧都爬满了蜂,大量的蜂一边摩擦着翅膀,将细足和刚毛扎进口腔内柔软湿润的肉中,一边往喉咙里钻。
在被塞满的嘴里,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恶心声音。
蜂爬进喉咙内侧,钻进里面,呕吐感令喉咙向上翻涌。
他快要无法呼吸。无数细微的疼痛覆盖了整张脸,整个头部。他的脑子在恐惧之下变得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在痛苦之中被蜂彻底淹没。

————————————————————!!
————————————————————————————!!

疼痛。
难受。
恶心。
已经发不出声音的他,在脑袋里发出风电的狂吼。
他拼命抓挠自己的脸,把手伸进嘴里想把蜂拽出来,但蜂就像磁铁一样紧紧抓在粘膜内壁之上,怎么抓都抓不下来。到头来,只是让手和手指淹没在疼痛与蜂的触感之中,毫无意义地把少量的蜂抓离,压扁,或掰断某些部位,将被撕裂的部位和溅出的体液胡得满脸都是,满嘴都是。
他在脸上乱抓乱闹,在榻榻米上满地打滚。
他的世界,已经被自己的精神所发出的惨叫,以及交叠在一起的虫声完全覆盖。
周围虽然因为被纷纷钻入到处乱飞的蜂而陷入恐慌状态,但他已经根本无暇在意那些事情了。他的脸上,脑袋上全都被蜂所覆盖,就连撕扯那些蜂的手也被完全覆盖,已经快要窒息。他此时此刻一心只想将那些爬满脑袋,并从脖子钻进上衣里的那些蜂去干掉,根本不可能去在意周围。
驱壳坚硬而粗涩的虫子,密密麻麻地挤在喉咙里面,而且还在继续往里面爬行。那些东西堵住喉咙,令他喘不上气,无法呼吸,喉咙只能无助地不停抽搐。然后,在一片漆黑的眼前还有脑中,因窒息而渐渐变白。意识渐渐发白,变得模糊。
不久,就连理智也被完全刷白,本来拼命强忍着不去闭上的嘴,不去咬合的牙齿,在不知不觉间上下闭合,咬烂了口腔之内的东西。

嘎啦、

口中发出恶心的声音,好几只蜂被牙齿夹住,薄而硬的外皮被压破、碾碎。蜂体内的东西混着唾液在舌头上、口腔内扩散开来,昆虫的剧烈苦味和臭味将味觉彻底吞没。嘎啦嘎啦,蜂在齿间粉碎,如饥似渴蠕动起来的喉咙无视抗拒的意识,将咬碎的蜂吞咽下去。随着蜂的触感滑下食道,内心发出已经彻底丧失理智的悲惨叫声,连带着爬满全身的蜂在地上胡乱地挣扎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地狱同样在他的周围展开了。
无数的蜂麇集起来,年迈之人也好,年轻人也好,都在集会所里张皇逃窜,满地打滚,双脚乱挥,放声惨叫。
但眼球聚满蜂的男人,无法看到这一幕。
而且,她的耳道深处直到鼓膜,都已被蜂深深钻入,听不到那层层交叠在一起的惨叫声。
然后,在男人的脸上,几只蜂翘气了那绘着斑纹的腹部。
将弯曲的尖针,从末端推出来————

噗滋、

就像刺进豆腐里一样轻松地,将分泌毒液的『那东西』,同时扎向了脸上的皮肤。

………………!!

  †

「………………!!」

万智隔着纱窗,茫然地凝视着那边的地狱惨景。
在那之后,建筑物的轮廓都被蜂群模糊,连里面的灯光都被蜂群遮住,整个集会所被海量的蜂群所吞没。
万智见过大量滋生的飞虫在路灯周围飞来飞去,就像空气本身会发光一样的情景。但以相同的可怕密度飞来飞去的蜂,别说是让空气看起来像在发光了,甚至还遮蔽了光线,就像一大团拥有意志的黑雾一样。
被蜂群吞没的集会所中,传来的是悲鸣,时惨叫、怒吼、求救。
大人们,少年们,还有少量的女子,释放出充满恐惧与痛苦的惨叫。

「…………」

万智茫然地看着这一幕,听着悲惨的叫喊,呆呆地站在窗前。
她彻底惊呆了。无法理解的事情,正在眼前发生。
万智看到了好像全身聚满蜂的人一样东西站在黑夜之中,当她感觉跟那东西对上眼神的那一刻,那东西便彻彻底底……不光是表面,就连轴心都化作风飞散开来,消失不见。随后,无数的蜂如同浮沉子一般从每一片黑暗中涌现出来,袭击了集会所。
想必集会所里面已经遭到了蜂的入侵,本来能听到许多人谈坏的集会所里,现在正传出哭天抢地的惨叫。在这静得不正常的黑夜之中,现在充满了无数凶残可怕的,嗡嗡嗡得振翅声。
在集会所的窗户上勉强能够看到的光亮中,人影正在张皇逃窜。
在万智的眼睛里,是熟悉的人们正在被蜂袭击的影子。在万智的耳朵里,是熟悉的人们所发出的惨叫。
万智就像在惊愕与恐惧之下僵住了似的,愣在原地,看着那一幕。但她看着那幕情景,听着那番惨叫声,脸上浮现出来的标签,却是抽搐般的微微笑意

复仇。

这是复仇。是『他』的复仇。
可是对万智来说,也是自己的复仇。万智也被那群人欺凌过。
那些家伙瞧不起万智家,万只的母亲在百般刁难之下尝尽辛酸与悔恨,却依旧逆来顺受。身为孩子的万智姐弟,绝不容许违逆其他家的孩子,完全沦为霸凌的靶子。
万智看着那群欺凌过自己的人,正一边惨叫一边张皇逃窜。
被他们逼得自杀的孩子所释放的怨念正在袭击他们。
面对这这幕情景,万智尽管吓得浑身发软,但还是笑了起来。欺负母亲、自己、弟弟们的那些,绝不容违抗的人,现在正声嘶力竭地惨叫。听着他们凄惨的叫声,万智的心雀跃不已,开心地好像哭出来,偷偷在心里喝彩。
被虐者的愤怒与憎恨,现在吞没了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不可违抗的世界被颠覆了,全都去死好了。全都颤抖吧,死心吧,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过去遭受霸凌的自己,过去在地狱里待过的自己,已经从地狱底层复活,正对面对这地狱般的情景拍手称快。
——把我们全家不当人看的那一双双眼睛,现在全都在恐惧之下瞪圆了吧。
——瞧不起我们全家,曾经辱骂我们的那一张张嘴,现在全都在声嘶力竭惨叫吧。
万智笑了,发自内心开心地笑了。
一直按捺在心底里的东西,现在笑了。
本应强行忘掉的憎恨,现在笑了。
本已放弃的复仇,如近在眼前实现了……曾经的万智复活之后,面对此景此景,现在笑了。
这才是万智的真心。
此情此景,才是万智真正想要的东西。
万智曾经就像这样。尽管将那份痛苦推给了『他』,但结果就连这最终的愿望也成了属于『他』的东西了。

啪叽!!

此时,身后传来声音。
万智的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当即转过身去。
她在背后看到了狭窄的厨房。冲洗池上的细窗户,现在是纱窗。那声音,是敲打纱窗的声音。能看到纱窗之上附着着某种影子。

那是两只手

但那并不是人类的手。拿东西的表面黑里透着黄,轮廓毛骨悚然地蠕动着。
那是蜂。蜂化作人手的形状,贴附在纱窗之上蠕动着,就好像一个人正双手趴在纱窗上往里看一样。

叽哩、

手印的表面和轮廓蠢动着,令人发晕。
万智屏住呼吸,紧盯着那东西,眼睛被吸引过去。
在视野的边缘有个会动的东西。那是炉灶上方破破烂烂的排气扇。许多的蜂从排气扇的缝隙间纷纷钻入,凝集成群在墙壁上爬行。

嗡、

蜂飞了起来,开始在飞到家中,飞到这无处可逃的家中。如今正在袭击那充满惨叫的集会所的蜂,纷纷开始家中飞来飞去。
蜂纷纷钻入,纷纷飞舞。
好几只蜂在狭窄的厨房里打着转,发出嗡嗡嗡的声音。
然后在漩涡的中央,不知不觉间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了一个『影子』。那个球状影子悬浮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万智曾在葬礼上看过相同的东西……那就是当时那个蜂窝状的影子。
「……」
万智向那东西看去。
她脸上贴着紧绷的笑容,向那个球体看去。
虽然看着蜂到处乱飞,听着蜂拍动翅膀的声音,感到浑身发软的恐惧,可是她根本没有逃,紧盯着那个东西。蜂打着旋漂浮在影子之中,在万智的注视之下,那影子缓缓地改变形状。
不对,是缓缓地转动起来。
顺着球体的转动,她发现那轮廓之上出现了五官一般的凹凸形状。
那东西,缓慢地转向万智。
万智此时已经发觉了,她发觉了,发觉了……如同五官一般的阴影,并不是风飞起来又回去形成的蜂巢————而是被蜂聚集小孩子的头
「………………!!」
万智就像冻僵了一样呆呆站在原地,一边听着外面传来的振翅声,听着集会所传出的惨叫,心想……这次轮到我了,这次该由我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了。
——我懂的,我明白的,因为我也欺凌过『他』,因为我背叛了『他』。所以我早就明白了,这次该轮到我了。
好怕。
好怕。
万智身体发软,牙齿微微打颤。
但她打算接受惩罚,她认为自己没有逃走的资格,自己必须偿还这笔债。
如果不是自己的背叛,『他』可能就不会死了。正因为是自己将『他』逼得去复仇,所以自己必须接受这一切。这就是道理,这才是应该做的事情。
万智觉得,自己该死。
好怕。
好怕。
她下奶恨不得放声大叫,但她在心里拼命地将这股恐惧压抑下去。
——死吧,我该死。
万智拼命维持着僵硬的笑容,平明地挤出决心,站在这个地方。然后,她以颤抖的脚站在原地,牙齿打着颤,目不转睛地继续凝视着『他』的头部————龙希的脸。
「…………!」
影子朝万智过来了。
感觉以浓密的斑点略微形成五官的那团影子,扭曲成了愤怒的表情。
「………………!」
万智对这一幕感到害怕,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猛烈地振翅声向耳朵猛轰过来。可是万智在害怕之中下定决心,如同殉教者一般闭上眼睛,绷紧全身,深深地低下头。
「……对不起」
万智,呢喃道
「那个时候我背叛了你……柚本君,对不起」
她一边听着脑袋前方的振翅声,一边嘀咕
「可是我求求,把我也带上吧」
然后她抬起脸,笔直地看着『影子』,大喊起来
「杀了我,让后让我也跟柚本君一起报复那帮家伙!宣泄我的怨恨!」
这是她不曾有过机会跟手段,长久以来一直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心声。早已死心,决定拼命去逆来顺受的万智,将过去的自己对弃谷这片地区及当地人的怨恨与怨念,大声喊了出来。
但是————就在此时。

「姐姐……?」
「!!」

万智顿时感到一阵寒气。
从旁边屋里传出弟弟的声音。万智意识到,身处异常状态之中的自己忘记了一件事,这里不光只有自己和那些可恶的家伙。自己死不足惜,可这不光是自己的问题。
「姐姐,好像有怪声……」
「光太,不要过来!」
万智朝着一张槅扇隔开的隔壁房间大叫起来,冲向正要被弟弟打开的槅扇,奋力地将槅扇关上,并反手紧紧摁住,就想保护槅扇一样把背靠在了上面。
「姐……姐姐?」
「光太,胜巳,不许开门!窗户也不许开!」
万智朝背后的槅扇,声嘶力竭地大喊。
完全不同于以前紧逼自己的恐惧,攥紧了心脏。
她忘记了。虽然自己死不足惜,但自己遭到袭击后,弟弟们会怎么样?她不觉得蜂群会放过他们。再说了,母亲也在那个充满惨叫声的集会所里。他们以美其名曰『讨论』的借口,几乎强制把万智的母亲叫过去差使。
「姐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别问!」
——只求那份怨恨放过我的弟弟们。我是姐姐,保护弟弟义不容辞。
弟弟们是无辜的,没有像我一样背叛龙希。他们遭到周围人的轻视,他们童年只有我这个姐姐一个玩伴,非常可怜。
我是死不足惜,可是牵连弟弟们也跟我们这些人渣陪葬,就太过分了————
万智是姐姐,一直代替进场不在家的父母照顾弟弟。
万智很弱小,但在家里是姐姐。
尽管万智在家门外包受欺负,之后还参加霸凌,学会了讨好强者,而且多次变节,不过是个弱小的女孩,但他在家中必须一致当一个强大的姐姐。
身为姐姐,必须保护弟弟们。
「…………!」
万智的表情猛然一变,狠狠地瞪向漂浮在半空中的『影子』。
可她并没有什么对策,只是更加用力地按住了身后的槅扇。
她的手在颤抖,然后她想要抑制住颤抖的手,挤出浑身的力气,用她弱小的身躯保护着身后。

嗡嗡嗡……嗡嗡嗡……

蜂一边发出可怕的声音,一边到处乱飞。
它们从排气扇上纷纷飞起来,像漩涡一样飞进厨房,然后慢慢地扩大路径,飞进房间,已经到了面前。

嗡!

随后,振翅声在耳边响起。然后,蜂就像投向脑袋的石块一般,攥紧了头发里。
「噫!」
万智惊呼,乱摆脑袋想把蜂甩掉。可蜂就跟头发纠缠在一起似的,挂在头发之上。重量与触感附着在脑袋附近,一边发出声音一边乱抖翅膀。
「…………!!」
蜂一只接一只地扑到万智的身体上,如洪水泛滥般蜂拥而至。带刺的足停在腿上和胳膊上,到处乱爬制造疼痛。在这可怕的触感之下,万智冒起鸡皮疙瘩,扭动身体,试图甩掉那些蜂,但并没有逃离她所守护的位置,紧紧地用手按着槅扇。
为了不让对打开槅扇,为了用身体来阻挡蜂群,她忍受着恶心的触感与强烈的恐惧,坚持按着槅扇。
在无法动弹的身体上,腿上,蜂密密麻麻地爬上来。一只蜂停在她的肩膀上,她清楚地看到那黑亮的复眼,蠢动的触须,噏动的口器,以及将不着斑纹椭圆形的巨大腹部,高高举起
「!!」
噗滋。随即,如麻痹般的疼痛在肩头发射开来。
毒素就像直接侵蚀了肉和神经似的,转化为剧痛,疼痛带着火辣灼热感在肩膀上弥漫开来。
「唔————!!」
被蛰了!疼痛令她浑身发抖,眼中浮出泪花,但她咬牙忍住没有发出惨叫。
她不想被槅扇里头注意到。她心心跳加快,刺痛与胀痛也随心跳不断搏动。
「姐姐!?」
「姐姐,怎么了?」
「……!离开槅扇!不可以打开槅扇!绝对不可以!」
即便这样,弟弟还是发觉气氛不对。万智声嘶力竭对立面喊起来。
但这个时候,蜂依旧源源不断地飞向万智全身,钻进她的头发里,停在她的衣服上,皮肤上————

「绝对……不能打开……!」

她拼命地向里面呼喊。无法动弹的万智,除此之外已无计可施。这时,厨房里涌出刺耳的声音,大群的蜂如雪崩一般涌了过来,就像天上下起了碎石雨,砸在身上,附着在身体上。这时,她不经意地想起『他』被当地的孩子们用石头扔,就像暴露在碎石之雨中的情景。她全身上下,包括整张脸,转眼间被蜂群彻底覆盖。已经睁不开眼的她,视野与仪式渐渐地沉没在黑暗之中。

………………
…………………………

 2

………………

半夜,有个人影正走在通往弃谷的迂回曲折的林道之中。
那个看上去十分矮小的人影,正顺着爬满藤蔓植物护栏,顺着这条黑灯瞎火的山路,默默地朝弃谷方向走去。
人影的脚步尽管绝对称不上快,但十分悠然而稳健,就像机器……不对,在印象上来说应该像玩具似的,一直保持着一定规律,淡然地在斜坡之上的山路往上登。
在深夜的山中,周围没有任何人,路上也没有任何东西驶过,静得出奇
可忽然间,远远地传来了车辆行驶的声音。车逐渐从背后靠近那个人影,人影在头灯的光线下被完全照亮。
车继续靠近,从毫不介意继续往前的人影身旁穿过。那是一辆黑色汽车。单车驶过之后立刻停了下来,打开了后排座位靠人行道一侧的车窗,待人影走过来。

「……婆婆,您不是上医院了么?」

真木梦人露出笑容,从车里向人影喊去。
走在耶路上的人影————弃谷的婆婆抬起满是皱纹看不出表情的脸,向梦人看去,然后用细微的,含糊不清的声音答道
「诶,多谢关心。医生说我完全没事」
梦人点点头
「话说,您这一路都是走过来的么?没人接么?没有出租车么?」
「诶,那些没有的。我就走过去」
老婆婆张开她牙齿掉得差不多,深埋在皱纹中的嘴,稍稍点了几下头之后,慢慢吞吞地答道。
「那样会很辛苦吧,不如让我送您吧」
梦人如此提议,老婆婆低头接受
「诶。如此甚好……非常感谢」
此时,司机已经下了车,绕到另一边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在车内灯照亮的车内,后排座位上正坐着三个人。
梦人向老婆婆问道
「要到哪里?」
「诶。我到……」

  †

…………
醒过来之后,便闻到扑鼻的杀虫剂的味道。

「!?」
「醒了么?不醒的话我就白带你过来了」

随后便被人搭腔了。与此同时,猿枝万智发觉到自己正被什么人背在背上。
她缓缓地张望四周。现在是晚上,然后是在室外。
在身旁,尾智川正在流淌,脚下是沿河路。然后背着她的,是一个将长发束在身后,一副司机打扮的年轻男子。

喳、喳、

男人背着万智,默默往前走。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背驼得非常厉害的老婆婆,还有拄着手杖的真木梦人。刚才跟万智搭话的就是梦人。梦人跟婆婆一起,就像在前面带路一样往前走,同时转向身后的万智,面带笑容眼睛眯着。
在万智身后还有一男一女。一个是表情看上去十分害怕的信乃步,另一个万智不是很熟,但记得是信乃步的哥哥,梦人的孪生弟弟,现人。
他们两人都拿着大型手电,照亮前方。
在漆黑的夜色中,背着万智的这群人勉强用两只手电的灯光在前面引路,默默往前走。

喳、喳、

她耳朵里听到脚步声,但完全弄不清状况。
她脑袋很沉,很痛。以肩膀为中心,全身被火辣的疼痛折磨着,精神十分呆滞。
万智本来有已经很难受了,再加上身体和头发上飘来的杀虫剂气味,就更加难受了。
她凭着模糊的意识,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诶……」
「我按照约定,来帮你解决问题了」
梦人用一句话回应了万智的疑问,然后就不再说什么了。
沉默再度降临。一行人用昏暗的手电灯光开路,在『御神子』老婆婆的带领下,就像巡礼者一样,一直默默地走在黑暗中。
「…………」
这一行人就像巡礼者……不然就像送葬队。不对,这反倒更像是送葬队。
万智的脑袋昏昏沉沉,没办法顺利思考,没办法自如活动,在茫然中彩香,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而这行人,说不定正在为自己送葬,正要将自己带走,下葬。
万智用模模糊糊的脑子进行着这样的思考,发热的脑袋里比起恐惧,更多是感到死心与安逸。
「……我,死了么?」
「…………」

喳、喳、

这个含混不清的提问,得到的只有脚步的。
虽然没有人回答,但意识不清的万智,继续将头脑中不断浮现的东西,断断续续地说出口
「我要被埋了么?……还是说……要被当做或祭品?」
万智被送葬队运送着,嘴里呢喃着
「我……要被杀掉了么?」
「…………」
意识模糊,好似呓语的呢喃不断脱口未出,但还是没有任何人回答她。

喳、喳、

传到耳朵里的,只有风化严重的路面上默然踏出的脚步声,还有旁边的流水声。
这样的感觉,就像沿着三途川的河岸往下走。沉默的进行无止尽地持续着,行进在这条无限延伸的黑暗道路上,让她心想是不是会无休无止地……在死者的国度走下去。
不久,从万智半张开的嘴中吐露的话语,即将中断。
「……我……死了么?」
在这无限之中,播放思考的唱针弹了起来,又回到了开头。
呓语回归原点,但又唤来了另一种感情。那种感情在迷迷糊糊的心中,选择了另一条音轨,开始播放。
「那么……我也能变成『诅咒』么?」
万智发出了不同于之前的呢喃。
那是丧失感情的话语,那是感情模糊的,空壳般的话语,但却是从模糊不清的大脑中,从心里,直接流露出来的话语。
「这样一来,大家会后悔么?」
万智呢喃
「让柚本君和我的死……成为诅咒的话,大家……会后悔么?」
「…………」
依旧没有得到回答。
「我死的话……就能对欺凌过我们的人……」
即便如此,她依旧呢喃着
「就能对住在这里的所有人…………就能对这片土地……复仇了么?就能让他们为欺凌的事……后悔么?」
这是呓语……是呓语编织而成的诅咒之言,是在灼热的朦胧中丧失思维后,脑中最后剩下,饱受煎熬的内心自最深层的流露。
万智继续模模糊糊地呢喃着。她没有等待别人的回答。但忽然间,梦人回答了她。

怕是没戏吧

梦人没有转头,既没有嘲笑也没有揶揄,只是淡然地说道
「遭受欺凌而自杀,怎么可能让欺凌的一方感到愧疚。这就是『送虫』,是『驱邪仪式』。搞这种让人心情愉快的仪式,谁会后悔啊」
梦人淡然地拄着杖行走于黑暗中,就像将人领到死者国度的送葬队的领路人,如同对死者施以『教诲』般静静地,但又非常清楚地说道
「欺凌和送虫体系相同,都是讲肉眼看不到的厌恶之物转嫁给替代品并驱赶出去的体系」
「……」
「这种体系称作『驱散』,就跟节分时做的仪式一样」
身穿西装的背影走在黑暗中,万智就像听着送葬队的领头人在不断年送的经文一般,心不在焉地听着梦人的讲述。
「送虫是将虫害转嫁给稻草人,节分的驱邪仪式是将邪气转嫁给扮鬼的人,都是转嫁攻击,并驱赶出去的体系。欺凌也是一样,是将郁闷和不满转嫁给弱者的攻击方式。遭到欺凌的一方若是死去,就相当于吸收污秽的替代品从这个世上被驱逐出去,驱邪就成功了。想必心情也就舒畅了呢」
「……」
「自古以来,弱者就是被当做驱邪道具而被虐杀的纯粹道具。即便舍弃性命成功化为诅咒,那股诅咒也会被再次驱散。『祓灵』跟『返咒』也是『驱散』。诅咒迟早会被驱散。
通过死来让加害者后悔,基本是不能指望的。因为欺凌是驱散。即便选择以死作祟,还是会被驱散掉。再说了,活着的时候都没法去杀死对方,死了之后又怎么去杀掉对方?」
「……」
梦人的背影拖着不方便的脚往前走,淡然地讲述。万智在在司机的背上默默地听着梦人说的话,沉默许久之后,讷讷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柚本君」
「嗯?」
「柚本君……成功了」
虽然意识模糊的万智基本不理解梦人说的这番话,但最后短短地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梦人听到后,稍稍向万智转过头去,露出笑容
「对,你说的没错」
然后,从他之前听上去都十分真挚的平淡话语之中,突然多了几分揶揄的味道。
我们此行正是去揭晓其中奥秘
「……咦」
万智回过神来的时候,送葬队已经离开了沿河的道路,走在下河的河堤坡道上。
在两注光昏暗的照耀下,老婆婆领着一行人走向更加漆黑的河边。
送葬队搬运着万智,走了下去,然后

「好了,老婆婆,我们到了。您是想『送到桥下』对吧?」

梦人的声音,回荡起来。
在送葬队止步的地方,上方跨着一座黑漆漆的桥梁。尾智川基本从正中央将弃谷分成两半,一行人现正在连接两岸的桥梁之下。





在如同蓄积起来般浓重的黑暗中,河风与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
在没有桥桁的桥下,充满了仿佛要从头上压下般的高密度冰冷黑暗,携带着异样的压力落在万智一行所在的河滩上。
仿佛要将内心压垮的黑暗耸立于此,万智仰望那仿佛要将灵魂撕碎的黑暗。
「…………」
她吃了一惊……她知道这个地方。
这个河滩满是杂草和石头,没有进行维护,大人们告诫过没事不要下去,但身为这片土地的孩子,都至少来过一次。
但是,万智未曾见过这里竟然呈现出这种模样。
在弃谷,夜里一片漆黑,非常危险,就连大人门都很少夜间外出。在这种环境下,竟然还下到危险的河滩上,这无异于自杀行为,可以说这么做的人几乎不存在。
所以——

万智从不知道
夜晚的桥下,竟然是这么可怕的样子

在桥下生存着如同渐渐聚集而成的浓重黑暗。
尽管河上吹着风,桥下的空气依旧淤滞得令人吃惊。
在这里,那沉重潮湿就像腐烂了的空气,根本散布出去。
这样的黑暗与空气混合在一起所营造出的怪诞氛围,慢说灵魂了,感觉就连人类的肉身都能吃下去。
万智向遍布于头上的黑暗看去,根本望不穿另一头。光是注视着它,就感觉眼球已经被它吃掉了。那黑暗仿佛拥有实体,感觉瞪得滚圆,凝视着黑暗的眼球,表面已经接触到了黑暗……甚至感觉到眼球正没有痛觉地被黑暗啃噬、啜食,就像已经失明了似的。黑暗将眼球吞噬殆尽,从眼窝钻进身体里,继而啜食脑髓,啜食思维,啃噬心脏,啃噬灵魂。
在这足以令妄想加剧的黑暗,充溢着蕴含腐败与淤滞的,如饥似渴的喘息,覆压在周围。
「…………」
面对这一样的氛围,走在后头的两个人自不用说,就连背着万智的男人所传出的呼吸中,都蕴含着几分紧张与退怯。可是在一行人的最前头,那个蜷着腰的『御神子』老婆婆却依旧迈着文件的脚步,进入到桥正下方的区域。
梦人用不拄拐的手催促后面的人继续往前走。背着万智的后面几个人,不知所措似地移动了下手电的光,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一起踏进了老婆婆走进的高高草丛中。

唰唰、
唰唰、

朝着桥下,朝着最浓重的黑暗走去。
司机背上的万智,在脚下听到了分开杂草,踩在石头上的脚步声。
然后,就在脚步停下之时——

「啊……」

万智禁不住惊呼起来。当手电的光照到头上时,她在看到昏沉的黑暗中,挂着一个椭圆形的影子……不对,仔细一看,那个被找出来的东西并不是影子。那东西虽然隐没在黑暗中,变得就像影子一样,但显然是拥有实体的物体。
那东西不为人知地悬挂在桥下较接近河堤的位置,从外面看不到的地方。那东西看起来,就像一个被布包起来的蜂窝。然后老婆婆登上用来加强河堤一侧而垒起的台阶状石堆,准备将那个包袱取下来。
现人嘀咕起来
「……喂,那是什么鬼?」
这个疑问也代表了万智的心情……说不定,那恐怕也代表了除老婆婆,或许还有梦人之外所有人的内心想法。
梦人开口了
「原来如此,这样一看就能明白猿枝万智证言中出现的『影』是何原型了呢」
梦人隐没在黑暗中一般站在前面,抬头望着那东西。
老婆婆动作磨磨蹭蹭,非常缓慢。那个布包目前仍吊在桥下。
万智嘀咕起来
「原型……?」
尽管发出了疑惑的声音,但梦人对她说的事情一目了然。
没错。万智看到那个布包后,也同样条件反射地联想到了在异常事态发生的现场两度看到的那个『影子』。
「听你说的时候我就联想到了『吊怪』的怪异,现在一看果真不出所料呢」
梦人低沉地自言自语,那莫名透着愉悦的话语,在这片黑暗中显得非常毛骨悚然。
「在妖怪的类型中属于『悬吊鬼』呢。那个有的是马头一样的怪物,有时则是人头,或者铁瓶、茶色的袋子」
「……」
「通常在深山等地方突然遇到那种东西悬吊着。目击到『吊怪』的人,有的生病有的会死」
他所说的内容也好,口吻也好,就像是在讲述怪谈。而且其中的内容与万智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情况不谋而合,令她感到不寒而栗。
那个圆形的『黑影』是不祥之兆,是诅咒之兆……至少对万智来说是这样。
那么……既然如此,让人联想到那东西的这个布包,究竟是什么?
万智张大双眼,看着即将被老婆婆从桥上取下的那个布包。梦人转过身来,察觉到万智胆战心惊的目光,那张阴影鲜明的脸上突然露出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笑容,开口说道
这东西便是奥秘。猿枝万智」
「……咦?」
万智隔了半会儿才发觉,梦人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随后疑惑起来
「奥秘……?」
「刚才说过了,这就是让柚本龙希的死成为『诅咒』的奥秘」
「!」
「在过来路上我跟『弃谷的婆婆』说过了……站得起来么?行的话就过来好了」
梦人这样说着,轻轻招手。万智的身体还很沉重,还在发烫,疼痛男人,但比起肉体上的痛苦,想弄清究竟的心情要更胜一筹。
万智正想让背着自己的司机放自己下去,可司机通过万智在那刹那间表现出的态度领会了万智的意思,还不等万智开口便把万智放到了地上。
此时万智发觉自己没有穿鞋,赤裸的脚底感受到冰冷潮湿的石头,以及杂草的触感。她稍微有些眩晕,平衡感也有些问题,但还是勉强让不太灵光的身体动了起来,向梦人靠近。
梦人开始讲述
「来讲讲某个家庭的故事吧。那家人被当地人联合起来刁难,他们的独生子也遭到霸凌,最终自杀身亡」
「……」
梦人说的是柚本家的事,是龙希的事。万智知道这些事。
梦人依旧看着正在取下布包的老婆婆那边,万智不明白梦人在说什么,诧异地盯着梦人。
「失去独苗的夫妇,在失意中决定离开那片土地」
「……」
「但是,他们决定在临走之际,给那片土地留下一份大礼。深深怨恨着当地人的夫妇,在临走之前委托巫师进行『诅咒』」
「!?」
话题突然接触到了核心,万智不禁重新朝梦人的侧脸看去。
「但照理说,巫师一般是不接受『诅咒』委托的」
「……」
「几乎所有巫师都知道诅咒乃害人之术,害人终害己。因此,巫师即使知道诅咒的方法也绝不会实施。『御神子』也是一样。正常的『御神子』是不会接受诅咒委托的」
后面的话跑题了,但万智的表情上并未浮现出诧异之色。只不过,对梦人这番话所感到的惊讶,以及梦人讲述的语言中所蕴含的讨厌气氛,让万智感到几分紧张,表情抽搐。
「但幸运的是,在弃谷这片地方,住着一个不正常的『御神子』。她是个过于善良的『御神子』。善良的她听过这家人的事情后深感同情,便接受了诅咒的委托。接受了对杀死他们儿子的整个七谷施加诅咒的委托
「……!!」
万智吃惊地向老婆婆看去。老婆婆抱着从桥下取下的布包,转过身来,正走下石阶向众人走来。
她的表情非常平静。
在这个人口稀少的聚落,基本没有相互之间不认识的人。
万智对她当然也十分熟悉。从很久以前直到现在,她总是挂着那个安详的表情,但听到刚才的事情后,在感到难以置信的同时,也对那份安详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梦人带着几分笑意,说道
「她是不会拒绝诅咒委托的『御神子』。她的身体,已经被过去接受过的大量诅咒弄得污秽不堪」
随着梦人的这句话,老婆婆挂着那安详的表情,从黑暗中缓缓走来。
「因此人们都管她叫不行了的『御神子』
不知为什么,梦人的话语之中渐渐充满了愉悦之情。
「然后当她听到因诅咒而闹出人命的当地居民的请求之后,再次深感同情,于是接受了『返咒』的委托。竟然反弹了自己施的诅咒啊!诅咒被反弹搞不好会丧命的,可她竟然接受了。她已经彻头彻尾的疯了啊!」
梦人的语调十分愉悦。老婆婆在眼前被人说成是疯子,却依旧维持着那安详而慈祥的表情。看到老婆婆那样,万智感到不寒而栗。
「…………!!」
「于是呢,我在路上带上了正从医院往回走的『弃谷的婆婆』,然后把她带到这里,我算作帮忙的条件向她拜托了一件事」
梦人笑着说道。老婆婆已经走到了跟前。
「我的请求是,给我详细说明这个『诅咒』,并且————让我拜见一下这个『诅咒』的咒物」
「……诶」
驼着背抱着布包站在眼前的小老太婆,以平淡的口吻对梦人所说的话应了一声,点点头。
听到她的回答,看到她的反应,万智脑海中的不祥预感迅速膨胀起来。
——有问题……肯定有什么出了问题。
强烈的不祥预感,以及如焦躁般强烈的感情在心中肆虐,让她感到如坐针毡。
「………………!!」
悸动。喘息。
她本能地感到害怕,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撤,就好像恨不得立刻逃走一样。
但此时,现人眯起来的那双眼睛,已经捕捉到了万智。
然后——

「好了,在这里就问问你吧。当你看到柚本龙希诅咒的奥秘之后,还想以死成为『诅咒』么?」

在梦人发问的同时……
老婆婆解开了布包。
哗啦……
里面的东西……
在面前露了出来。
从布包里露出来的————


一颗表面有许多只蜂爬来爬去的,被熏制过的小孩子的头颅


风干过的脸上,溃烂的肉经过熏制而发黑,粘附在头骨之上,完全变成了蜂窝。
从空洞的眼窝和嘴巴里,大量的蜂进进出出,在皮肤上爬来爬去。这没什么可打比方的,就是将将小孩子的头颅看下来后,熏制成的可怕蜂窝。

「………………!!」

强烈的冲击令万智几乎心跳停止。
万智知道……虽然没有根据,但她直觉上就是知道那是龙希的头
「这就是以死来化为诅咒」
梦人笑了起来
「据说曾经流浪的巫师在制作咒力源头的『外法』时,会将人的头骨作为最高级的咒术材料。与咒力强劲的相貌异常之人生前立下约定,在其将死之际答应为其发泄怨恨,在其临终的瞬间斩下其头颅,埋在人来人往的地方,然后在第十二天挖出来,整理干净后放在盒子里。
这次的咒物大致上也是相似的制法。将心怀怨恨,以『让蜂群将自己蛰死』这种离奇方式自杀的小孩脑袋砍下,经过熏制当做蜂窝,最后吊在人来人往的桥下」
「诶」
老婆婆皱纹加深,肯定地微微一笑。
那笑容非常的温柔,令人不寒而栗。
恐惧和动摇,也在万智以外的所有人身上扩散开来。万智呼吸变得十分紊乱,心里怀着一百个不愿相信,勉勉强强地问出了一个问题
「用……用柚本君的……头?为什么?怎么弄到的?」
梦人若无其事地答道
「当然是他父母提供的啊」
这个回答让万智更受打击。那对看上去很有常识,很聪明的父母,竟然将自己儿子遗体的头部当做诅咒的道具交给了『弃谷的婆婆』……这种事难以置信,万智也不想去相信。
「怎么这样……」
「这就表示他们的怨恨就是如此强烈。欺凌足以创造出如此厉害的诅咒」
梦人一边看着老婆婆正在重新打包的『窝』,脸上露出笑容,说道
欺凌即是诅咒。这就是一个将怨恨、忧郁、委屈、嫉妒……各种各样的污秽无止尽地揩到敢怒不敢言的弱者身上,并在最后将弱者放逐的体系。遭受欺凌的弱者,身上全都怀着污秽。有得会悄悄地从加害者面前消失并活下去,有的会死去并消失在左岸,有的会化身诅咒,结局多种多样。像这种被遗族弄成诅咒的事例同样存在」
听到如此可怕的事实,万智已经不知道作何评价,作何感想。在万智面前,梦人向老婆婆走近,将手放在了布包之上。

「…………………………」

沉默……降临。
所有人……都说不出……任何话来。
梦人环视众人,问道
「都清楚了么?」
确认没人回答之后,他点了下头,以最后进入正题的口吻,再次开口。
「……诅咒的源头已经弄清了,接下来就是『驱散』了呢。按照约定我要帮你解决,需要有人担负起『替身』的角色,接受这份诅咒,并放流到其他地方」
梦人一边说着,一边弯起嘴角,笑道
「幸运的是,我知道一个很近的地方
那笑容就像演戏一样,很虚伪。
「……可以把它交给我么?」
然后梦人在众人的沉默之中,抓住了手下的布包。
「诶,多多有劳了」
只有小老太婆非常温柔,非常平静地应了一声。


 楼主| 发表于 2016-3-5 18:39 | 显示全部楼层


在七谷日薄西山的傍晚,一群孩子在神社的广场上玩耍。
他们发出开怀的叫声,相互追逐着。但开心的只有周围的孩子们,唯一一个扮鬼的孩子却拼了命地在后面,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他拼命地追逐着周围的孩子,想要摸到他们。
周围负责逃跑的孩子,笑着又是逃又是躲,当快被摸到的时候又大喊「防护罩」,无视摸到的效果。
不管过去多久,扮鬼的依旧换不了人。
………………

  †

「小孩子玩的『那个』,属于日本最基本的『诅咒』体系」
在神社的台阶上,梦人带着身穿便服的信乃步以及穿和服的熏,瞥了眼身后孩子们正在进行的游戏,这样说道。
日期是星期天,是『送虫』的日子。
为了从神社所在的高台之上看,高举火把的队伍在田间游行的祭祀活动,三个人按照当初约好的,一起来到了这里,等待着祭祀开始。
从台阶上放眼望去,水田的范围相当宽广。
在身后的神社广场上,虽然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都在进行着祭祀的准备工作,但如今准备好的大绳与火把都已运出,留下的壮丁都很少。由于祭祀即将开始,大家都去了游行的起点。
现在的天气最适宜要用到火的祭祀,风不怎么大,是个送虫的绝好日子。拄着手杖的梦人,和服搭配阳伞的熏,还有穿着连衣裙的信乃步,正一边其乐融融地说着话,一边等待着祭祀开始。
梦人就是这个时候开口的。
看到在仪式准备地点留下的场地中,被大人带来的孩子们突然玩起了游戏,梦人突然就像闲话家常一般,说出了那样的『诅咒』。
信乃步问道
「诅咒?」
她也朝那群小孩子转过身去。
「就是上小学的时候……男孩子们经常玩的那个吧」
信乃步一边回忆这上小学完全不开心的记忆,一边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与其说是无法接受,更多的是感到不明就里。虽然女孩子之中也有会做相同事情的,不过没男孩子那么频繁。
信乃步也像是受到牵连一样,接触过那种事情。她也被那个『防护罩』挡开过,没有摸到别人一次。
梦人答道
「没错,日本人自古以来概念中的『诅咒』基本认识,全都归集于此。
首先,孩子们会将某人视为某种『秽』。那人碰到了某种脏东西……比方说有亲人过世,照片上照到了怪东西,触犯了禁忌,总之什么都可以。
如果那孩子是弱者,其他的孩子为了避免那个『秽』转移到自己身上,就会联合起来躲着那孩子。如果那孩子是强者,就会通过触摸比自己弱的其他孩子,把『秽』转移给其他孩子。被转移到的孩子则会拼了命地去触碰自己更弱的孩子,来把『秽』转移掉。或者,强大的孩子会张开『防护罩』来让接触无效。『秽』就这样渐渐地集中在了最弱的孩子身上,而那个孩子不被允许张开『防护罩』,最终成了唯一集『秽』于一身的替身。然后,那个孩子就会被其他孩子躲着,遭到排挤,于是『秽』便可喜可贺地从共同体中被驱逐出去了。不论按咒禁道、阴阳道、密教之中哪一种理论,『诅咒』的仪式都于此告终」
「啊……」
信乃步想到了最近刚刚听到过的『诅咒』故事,恍然大悟。然后,与那种『游戏』似乎基本无缘的熏看着那群孩子,睫毛长长的眼睛微微垂下,表情黯淡了几分。
「……看着让人不太舒服呢。这样看上去,那个扮鬼的孩子就像正在被欺负」
梦人答道
「那就是欺凌,不过是程度问题」
对此,信乃步不禁嘀咕起来

「欺凌是————诅咒」

这是几天前她刚刚听到的,梦人说过的话。信乃步一边说,一边回忆听到这句话的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事。
当时,她正在屋里看书,突然现人急冲冲地闯了进来,强行要求她跟梦人打电话。她虽然对这个情况觉得奇怪,但被迫还是答应,然后没过多久,梦人过来了,让他们上了那辆有专职司机的车里,然后前往弃谷。
现人似乎觉得住在弃谷的朋友遇到了什么事,一直对那个朋友放心不下。然后在一切结束之后,梦人拿着从家里带来的备用杀虫喷雾,跟信乃步等人分开,似乎去了那个朋友家里。
在那之后,信乃步没跟现人说过什么话,但实际上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信乃步也亲眼目睹过万智家的惨状,和集会所的惨状,所以看得出来。
后来,七谷町没有多少的急救车辆全部开到了七谷,闹出了一阵风波。尽管没有出现死者,但有近三十人受伤,甚至登上了地方新闻。
然后是在那个桥下发生的事。
信乃步对那里看到的,听到的,现在想来仍心有余悸。
虽说她很不喜欢万智,但万智毕竟是她在社团里的同级生。在桥下,信乃步亲眼目睹到了万智的那个遭受霸凌而自杀的朋友的尸首……而且那还是从尸体上砍下来熏制之后制成蜂窝的脑袋。
溃烂的肉经过熏制,脸萎缩发黑。空洞的漆黑眼窝,还有露着牙齿半张开的嘴里,大量的蜂源源不断地进进出出。
那就是遭到霸凌的孩子,最终的下场。
尽管信乃步极力地不想用他的身影来看待自己,但信乃步绝不会事不关己第看待那颗『头颅』。
————欺凌是诅咒。
当时梦人讲出的画,残留在信乃步的脑海中,久久不散。
万智看上去非常非常地后悔。
万智爱向高年级献媚,任凭学姐们驱使跑腿。信乃步经过万智找梦人进行的咨询,通过这次事件得知了她的苦衷,出乎意料地能够理解她的感受。然后,当看到她挺身而出,用血肉之躯从胡蜂的毒刺之下保护弟弟们的身影时,信乃步对她的感受已经逾越了跨目相看的程度,大受冲击。话虽如此,万智和信乃步也都不擅长交际,不擅长让对方敞开心扉,所以两人间也并没有一下子变得亲密。
只不过,万智虽然仍旧跟以前一样跟学姐们混在一起,但现在好像也没有以前那么兴致勃勃地喜欢帮腔说人坏话了。
信乃步有几次用余光看到,万智在哈哈大笑的学姐们身旁好像有些不知所措,摆着闷闷不乐的表情。对此,信乃步没有什么感想。
因为信乃步现在,也没心思像以前那样由衷地鄙视她了。

「……」

时光流逝,在太阳开始落山的时候,『送虫』开始了。
镇上的男人们将粗竹子制成的火把高高举起,列成长蛇的游行队伍从山上出发,按顺序绕水田行进。
他们一边用火在绿油油的水稻上撩动,驱赶肉眼看不见的害虫,然后渐渐开向镇外。
在夜幕降临的景色之中,红艳艳的火光列成长条进行的样子,壮阔而奇妙。
若是再暗下来一些,那火光将显得更加奇妙。
如鬼火般染上的游行队伍,净化水田,将害虫驱赶到行进在最前面的稻草大绳之中,然后在镇外让大绳在熊熊烈火中烧尽。
「这样的活动虽然有着祭祀的形式,但架构仍是欺凌」
梦人一边看着祭祀的景观,一边说道
「上次说过,要跟阿熏也讲讲『送虫』的起源呢。虽然演变成了祭祀的形式,但这本质上是用巫术进行的战斗。准确而说,在日本……不对,在全世界,所有祭祀在本质上都可以算作巫术」
「原来是巫术么……」
熏十分沉稳,但露出深思的神情,答道。信乃步也默不作声,抬头向梦人看去,继续听他讲解。
「『送虫』尤其显著。如果是『实盛祭』,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巫术对战了。利用『顺势巫术』或『接触巫术』的手法将『秽』转嫁到其他物体上,并将其抛弃,自古以来这即是巫师除疠驱邪的基本方法。在一整年的活动中,也一些便采用了这样的形式」
「流雏也是么?」
「是的。要说那些传统活动也不过是流于形式的老古董罢了,但探其本质的话,又会发现其有意思的一面」
「原来如此,传统是不得不保留下来的呢」
熏点点头。但梦人对此却露出讽刺的笑容
「不过传统和旧弊是表里一体的呢」
「又使坏心眼……」
「坏心眼?这可就错了。譬如说现在进行的『送虫』的祭祀,正如我们所见,是为农户们举办的祭祀。但是,得不到任何好处的工薪家庭也必须分担费用。虽然费用不是强制的,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出钱的话在平时生活中总会在一些地方受到刁难」
「…………竟有这样的事?」
「这场祭祀,是在本地农户那自私自利的既得权利之上实现的」
梦人带着嘲笑的意味,对皱起柳眉的熏说道,然后对下方正在进行的祭祀不屑地作出结论
「所以传统、诅咒、欺凌,它们之间有着剪都剪不断的关系」
梦人这样总结道,愉快地再次向祭祀的风景望去。
可是,再次将目光放回到祭祀之上的信乃步,眼中那熊熊燃烧的火把队伍,却不像以前那般令人欣慰了。

  †

「…………」

猿枝万智在这一天,帮忙进行了本月第三次的葬礼准备工作。
本来这天是『送虫』的日子,但因为蜂害而决定终止祭祀。
聚集于此的大人们相互交谈说,这次说不定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准备葬礼的会场在弃谷聚落的边缘,比万智家还有小的一所房子里。在房门前聚集的人,有的传了丧服,有的连丧服都没穿,正各自为预定明天进行的葬礼做准备。
那个『弃谷』的婆婆突然去世了。
今天早上,附近的人发现婆婆已经冷透的尸体躺在被窝中。
先不提她是『御神子』,她的为人在这片土地上有口皆碑。住在当地的人,谁都不曾见过那个安详而善良而老婆婆发火或露出难看的脸色。
但据说老婆婆死时的表情非常扭曲。
据说,发现她的那位居民看到那张在痛苦之下极为扭曲狰狞的表情时,起初还不敢相信死的是『弃谷的婆婆』。
大家不约而同地说,那一定是『返咒』害的。
然后带着那样的传闻,前来准备葬礼的人们,全都像印证了那个传闻一般,胳膊上脸上被蜂蛰伤的部位贴着散发着膏药味的纱布。
以那天为分界线,蜂的数量急剧减少。
在根本容纳不下全体宾客,槅扇全部敞开的小小房子里,一边看着灯光之下的棺木与祭坛,一边搬椅子往院里摆的万智,甩头驱赶掉在耳边飞过的蚊子。
换做之前,外面肯定满天都是蜂在飞,别说让宾客聚集在外面了,甚至像这样在外面进行准备工作都不可能。
龙希的诅咒,柚本家的诅咒,已经结束了。
诅咒的根源被真木梦人带走了。肯定如梦人所说,他肯定也跟其他诅咒一样,最终被放逐到某个地方去了吧。
万智不愿说这样就没问题了,这说不定是对龙希的又一次背叛。
但是,万只看到那个化作『窝』的龙希脑袋后,还是觉得太惨了。她觉得那样的下场实在太惨了,而且完全不希望自己变成那个样子。
龙希的父母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变成了那个样子呢?
『弃谷的婆婆』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制作出了那样的东西呢?
面目全非的龙希,对此有没有什么意见呢?
一切的线索都随老婆婆的死而带走了,万智心中的这些疑问,再也无法得到大难。
万智心想,好歹能够知道答案的话,心情肯定会好上一些。
万智认为,是自己的生存方式,造就了那样的龙希。学校里的生活,与学姐们在一起的时光,都已经让她快乐不起来了。可是,身为一个胆小鬼,万智也不知道用其他的生存方式要如何活下去。
她看了看随着突然死亡将一切线索全部带走的老婆婆躺着的那口棺木。
在祭坛上的照片中,老婆婆正用那满是皱纹的脸露出温和地微笑。那微笑如万智在桥下的那段记忆重合在了一起,令万智猛然一颤。

…………

几天后,警察来到弃谷与柚本本家。
警方告知,龙希的父母在车中沉入了邻县的湖底被发现。如此一来,一切线索都从万智眼前消失了。




后记

在这里,我首先要感谢您阅读这本书。
初次见面的朋友,幸会。老朋友,好久不见。我是甲田学人。

让大家久等了,在此献上《诅咒》第三册。
本书又在下从某付费自习室为大家呈上。最近我主要在自习室中进行写作。能够借到安静的座位实在太舒服了。

然后,下面是『后记』————

尽管已经不知道这是写的第多少册书了,但『后记』总是让我苦恼不已。
本来我就不好动笔,而且性格上也不太喜欢把自己的近况告诉别人。
我不喜欢作品答疑之类的东西,而且该写的东西大致上在本篇已经写了,最关键是我知道有部分读者是从『后记』开始读的,实在不能爆太多的料子。
我创作的系列作品,文中就有负责解说的角色。
解说跟普及知识是他的工作。
我来解说的话,他就没工作了。
梦人就会失业了。
这不行。作家失业可不是闹着玩的……

……。

最后,我要像参与本书制作的全体人士表达由衷的感谢。
尤其是直接照顾我的编辑和田老师,还有负责插画的三日月老师。

咱们改日再会吧。

    二零一三年八月 甲田学人

发表于 2016-3-6 12:46 | 显示全部楼层
冷门题材呢,貌似一次上了好几本?先谢谢了慢慢看
发表于 2016-3-8 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譯者對於甲田學人真有愛!!!

以設定來說 個人喜歡詛咒系列>格林童話系列>missing
不過對初接觸者而言 格林果然最適合
发表于 2016-3-8 20:1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书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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