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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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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完结]黑暗灵魂——十四征银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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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28 23: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绯色の旋律 于 2017-1-2 12:36 编辑

黑暗灵魂


我对关于自己出生时的记忆十分清晰,恍如昨日。那是一片柔软的光芒,透着朦胧的奶白色,从四面八方包围自己,轻抚光溜溜的每一寸皮肤。既没有黑暗,也没有漫长的等待,只有在母亲般呵护下的平静,仿佛随时可能睡去,又随时可以醒来,身处梦幻般的爱。
相反,出生后的世界冷冰冰的,沉重不堪,手脚被引力拖拽着,身体承受了莫大的负担。引力来自脚下的土地,这个星球本身,它拉扯我脆弱的灵魂,试图将之拽进地底。那里有地狱否未为可知,以我对科学的坚信来判断,应该是没有的,但我依然恐惧它的牵扯,好像随时要陷进泥沼。
我的立足之地就是这么单薄,摇摇欲坠地向我告知:你已经出生了,欢迎来到这个世界。带着你的灵魂去畅游吧——但终有一日你会归家,当你的灵魂沾满尘世污秽、不再清澈,我便为你洗去黑暗,使你重回荣耀。
它似乎是这么说的。


1

“13号,登舱。”柔美的声音宣告着残酷的惩罚,而我必须服从。
两个全副武装的看守押我进入扫描室,然后离开,把我一个人和一堆机械关在一起。它们无机质的坚硬使人难以放松,尤其是有些地方已经脱漆,露出生锈的金属。说不定他们刻意没去修补,以期通过压力让受刑者下意识地屈服。
扫描在不知不觉中完成,前方门框上指示灯从红色变为绿色,示意我继续前进。
接着是消毒、复检、准备三个舱室,乏善可陈,一遍遍洗刷直到把我剥成赤条条的样子这件事十分无趣。
最后,我踏入投放舱,站在一个长方形大罐子里,舱门关闭,罐子外的套笼也降下,一个显示屏出现在套笼外,开始对我讲述之前发生的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13号,现以故意伤害的罪名、根据你造成两人死亡的结果宣判:判处放逐至下层20年,期间不得以任何形式返回上层。”可笑的是屏幕上竟然提供“认可”和“反对”的选项。如果点反对,它会提供一批律师信息,虽然我请不起里面任何一位。在上层,犯罪极其罕见,从我的编号才只到13就能看出来。相应地,律师也极少,聘请他们的价格也贵到离谱。
我用尽量清晰的语速说道:“我认可。”
接着,眼前一黑,一切都再见了。
这一年,我66岁。

意识再次醒来。着陆舱已经打开,一股被紧紧捆缚的约束感绑在身上,我深深地意识到的确身处下层。嗓子里是粘稠的空气,带有新鲜泥土气息,呼吸起来还有点不习惯。耳中满是细碎噪音,来自某种飞禽或昆虫,还有被风拂动的枝叶。绿色肆意生长着,即使只能看到舱口外一小片土地,也能推测出它们在整个下层泛滥的自由。
我驱动手脚,蹒跚地扶着舱壁前进。阴郁的天空逐渐展现在视野内,似乎快要下雨了,它沉重的灰色不像是要撒下水露,反而像是要抛洒灰尘,既压抑又粘滞。完全出舱门,手才离开舱壁,我就不支倒地,强大的重力差点没把我直接按趴在地上,血肉都充分地感受到了质量。清洗过的身体立刻被尘土弄脏,碎石和杂草刺痛皮肤,头皮也光秃秃地凉着,即使不情愿也让我感到自己仍然活着的实感。
生命。我这顽固的身躯。
在怀疑自己很快就要死去的无力中趴了片刻,当我察觉到身体如此顽强地运作着想要续存时,我开始明白,该让灵魂也继续奋斗了。放逐不是结束,仅仅是个开始,接下来的日子,仍然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迟缓地舒活一下身体,匍匐着沐风,像初生婴儿一样爬行、佝偻、起身。
着陆舱检测到我离开了足够距离,开始关闭,侧面弹出一个不大的箱子落到我脚边,算是临别赠礼。推进器的火焰慢慢升高,它古老的动力方式不禁令人哑然,我努力昂起头——脖子臼臼地响了一下——目送着陆舱在安安静静的升高过程中变成一个小亮点,最终消失在天穹上。
上层,我的家,我的天堂;下层,我的地狱,我赎罪的地方。
我又坐下,屁股在地上摩擦得好一阵痛。落在身旁的箱子映入眼帘,它大约我小臂长宽,一个半拳头高,有个提把,由黑色的壳包裹,中间有个简单的机械锁。上层还真是吝啬,连一块电子元件也不留下,锁都是机械的,我边想边把箱子拿来打开。里面有一套淡灰色连体服,有鞋子和手套,但没有帽子。就体感来说,我不觉得冷,但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进入寒冬,还是早点考虑保暖的问题比较好。
我拍落身上的泥土,穿好衣服和鞋子,开始搜索箱子里剩下的事物:三袋营养剂,光吃它们我也能活三天;一把差不多三个拳头长的金属刀具,没有等离子刀刃,也没有高频振动功能,原始的短刀;一个过滤网,只要不是明显不能喝的水几乎都能滤干净。除此以外,还有凑合箱子里面空间的一根短金属杆,也许是表达累了可以撑起箱子坐坐的意思?
再无他物。
我得靠这些东西在下层活20年。这显然不可能。比较容易的办法是去找下层人聚落,而比较艰难的办法是独自努力过活。当然还有个轻松的方法,拿起刀最准脖子一划,一切都结束了。显然这个选项不在考虑范围内。
才讴歌过生命的美好,我就要开始面对现实,它几乎和头顶的云层一样低矮,我不得不低头就范。静坐的这一会儿时间,我已经习惯了重力和空气,毕竟在被放逐之前做过全面调整,身体健康是有保证的,诸多疾病疫苗也已经注射过,大概没有被病原体感染的风险。在这一点上,上层还是有所仁慈的,毕竟我也曾是在那个天堂里居住的公民,只是现在做一趟长期旅行罢了。如果,或者说我一定要——活到20年后回归的日子,我就回家,重归它美丽的国。
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支撑我迈出第一步,脚下富有弹性的草地回应脚丫,让心情还颇为愉快。说是惩罚,但我确实没有反省的意思,我认为自己只是做了必须做的事情,一个人必须做的事情,至于上层如何见解,那是他们的意志,我就当是不小心掉下来也罢。连天使也会跌落人间,何况我还是有人送下来的。
我决定先找寻水源,沿着水流走会比较容易遇到聚落。很幸运地,才没走多远就有潺潺水声,走近去看发现是一条溪流,缓缓地在林地见流淌。我用滤网打了些水喝,下层的水和上层没什么区别,并没有一些上层人认为的那样“腐臭不堪”,包括深绿的植被和裸露的岩石,都放射出粗野的气息,某种角度来看也蕴含相当的美。
沿溪流行走的过程中遇到过一个分岔,我朝比较大的一支方向前进,路上并没有遇到小鸟和昆虫之外的野兽,也不见人迹,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太阳从头顶移到了偏斜的角度,我捏拿不准时间,只能从直觉判断大约过了一、两个小时。身体适应环境后展现出的健康活力相当不赖,让我只觉得轻微疲乏,林木逐渐稀疏,看来快要出林地了。
我一面期盼着出林地后能遇到下层人,一面祈祷不要遇到吃人的下层人。据说,当然只是据说,有下层人把上层人看作美味佳肴,会用刀子和烤架来招待落入他们手里的倒霉鬼,我可不想还没过完第一年就在档案上留下“被吃掉”的记录。
林地外视野豁然开朗,树木长得更矮,可以望到相当远的距离。在地势略低的平坦处有凸起的小方块进入视线,那想必是人工建筑了。我很高兴今天不用在野外露宿,便提着箱子加快脚步向那边进发。
越接近建筑的方向,道路越是显现出修缮的痕迹,有块路牌立在一个岔路口上,更印证了我的想法。路牌的文字都已经磨损殆尽,无法读出任何有用信息,只有一个用木头钉成的大箭头指向远处。正当我尝试从路标上找出更多信息时,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我:“嗨。”
我都没注意到身后什么时候站了人,还是一个……女人!女人单手叉腰站着,比我矮是一目了然,所以我显得轻松了些。
“女人?女人!”我不禁说出了口。女人见到我讶异的模样,也是一惊,随后很快恢复平静,操起我居然能听懂的语言抱怨道:“女人很罕见么?”语气虽然轻松,但她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打量的目光从高眼角的双眼中不停来回。
我差点忘了,下层人是分男女的。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具女性身躯中,平坦的胸前和光头差点让我以为自己仍然没有性别。
“天上来的?”那位女性向我发问,我点头,更进一步仔细观察她。褐色头发落在脖子处,发尾张扬地翘起;紧紧抿着的薄嘴唇精神抖擞,嘴角笑容中透露出自信;脸颊的削瘦、下巴的尖锐塑造出强韧感,和她平稳的站姿一致挺拔。
卡其色裤装和马甲外套紧贴她纤细四肢,发育上并不如我经过修饰的手脚那样秀气,肌肉随意地生长导致柔和美有些缺乏。皮肤更是稍黄,还有些粗糙,除了第二性征比我的身体更明显外,其余都不可媲美。
原生态的女性人类就是这样。我好奇心萌动,继续与她交谈下去。
“你是出生在下层……不,地面上的人吗?”我问,她简约地点点头,我又接着问她多大年纪,她努努嘴告诉我她还只有三十一岁。上层人的年龄算不得事,无法用普通标准衡量,下层人在大迁移之前也经过了优化,平均年龄在一百四十岁左右。三十一岁才刚成年,对于无法通过灌输来学习知识和技能的下层人,时间总是嫌不够。
“我本纪六十六岁,今天刚从上层下来,正要寻找一个聚居地。”我也向她稍微介绍了自己。
“跟我走吧,我就住在前面的聚居地。”她说着,指向我之前望见过的地方,“既然你是从上层来的,我也不用敬称了,反正年龄对你们来说没有意义。”这位女性似乎是个相当随和的人,大大咧咧地与人亲切。良好的第一印象为我们的相遇创造了信任,我决定跟着她走。
“你知道上层的事?”下层人理应对上层知之甚少,特别是原生的下层人,他们的祖辈既然选择在下层生存就不会过问上层的事。
当然。她开始向聚居地方向迈步,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声音清脆开朗,我跟上去步伐也随之轻快。“我们比你们想象中知道的更多。别把我们当做原始人,我们只是选择在地球生活,而非回到茹毛饮血的时代。”她向我抗议的同时,拉了拉肩上的背带,背带系着一个狭长的袋子,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你为什么来地上,天上不是号称天堂吗?”这次轮到她向我提问了。我原本打算撒谎,但自己只有一只提箱的落魄模样不符合任意一种身份。
考虑再三,我决定实话实说。
“我是被流放到下层来的。”
“什么原因?”
“犯罪。”
话题突然中断,她甩下背上的袋子,一拉便解开了,从中掏出一把剑。
剑。古老的冷兵器。功能和我提箱里的小刀类似,切割、穿刺,可用于伤害他人或其他什么活物。她的剑刃铮亮,虽然没有等离子刀那么绚丽,对我来说却已经足够致命。她架起剑的姿势很稳妥,脚步凝重地和我慢慢拉开距离。
“呵,野蛮的下层人。”我装作游刃有余,想拿出刀来自卫,但当着别人的面打开箱子、慢吞吞掏出一把小刀实在很愚蠢,何况能用沟通解决的问题不需要动手。
“我不是野蛮人,只是古训有言:犯罪的上层人远比野兽危险。”她绕着我缓缓转圈,我决定放下提箱,两手高举,以示和平。
我就这么保持投降的姿势老半天,她见到这副模样,终于肯放下剑,保持在一定距离外问我犯了什么罪。我回答伤害罪,杀死了两个人,她沉默地盯着我看了一会,最后把剑归鞘收进布包。
我捡起提箱,慢慢走到她身边比方才稍远的距离并肩而行,她盯着我看了一会,选择走在我身侧。
我谨慎地开始自白:“我杀死了两个暴徒,他们当时正在抢劫,已经开枪击伤了好几个人,我冲上去抢下其中一个人的枪,把他们都杀死了。”
“这也算犯罪?”她皱着眉头问,这个表情在上层很少见,上层人大多数时候的表情是笑容,温馨的笑、开怀的笑、腼腆的笑……表达困惑的情绪相当少。
“算。因为我在回答质询的时候说:‘我不为杀死他们感到后悔,我认为我做出了正确的行动’。”我也不太理解获罪的原因为什么是这个,但宣判书上写的很明白,我的回答表明我有刻意伤害他人的“动机”。
她摇了摇头,一时没能想通。我也是,好久都没弄明白,但身已在此,想通与否都不重要了。
“你从此不能回去了?”
“不,20年后刑满释放。”
“哈。”她擅自不高兴起来,“不管天上的人怎么想,反正这里不是他们关押囚犯的监狱。欢迎来到地上,我叫艾琳。”她似乎已经谅解了我,对于另一个世界的罪犯,宽恕总是很简单。
“雷姆。”我面无表情地第一次报上名字,她眉头一跳没做回应。
接着我们并肩默行。
下层虽然是个粗糙的世界,我来到这里的时间也极其短暂,但就目前所见,我认为它并不缺少雕琢。这个世界里的事物用它们笨拙但纯真的方式生活着,以淳朴手法把每个粗犷或精美的地方展示出来,艾琳的直率就是这种纯粹。不管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或只是期盼二十年后的回归,我都对下层生活有点盼头了。
“你住的地方人多吗?”我起了个话头,希望从艾琳处得到更多信息。
“不多,三十来个吧。离这里半天路程的地方有个大聚集区,有更多人定居。”
我开玩笑地问:“你们不吃上层人吧”。艾琳也笑着回答说不吃,并告诉我那种传言纯属子虚乌有。我们熟络起来就像就未曾见的老友,而非刚从相隔几百公里的天地间偶遇。时而闲聊,时而沉默,不算之前拔剑相向的部分,我们的相遇近乎完美。

正如她在路上告诉我的那样,艾琳居住的聚居地很散漫,房屋按照各人性子随意建筑,只有在保留大家通行的大路上达成一致。所以总体来看,她们的房子是沿着大路一字排开,左右分列,看似夹道欢迎来客。
组成房屋的材料很杂,有单纯的土坯,也有烧窑砖块,还有水泥混合岩石块的,把多块面料直接用绳子捆绑的亦不在少数,总之,多姿多彩。艾琳的家是其中比较单调的一间,用烧窑砖筑成,红色的砖在灌浆结合下组成坚实的墙壁,顶上覆着瓦楞,结构整齐但十分复杂,维护它对于艾琳来说应该是个比较难以对付的工作。我跟着艾琳一路走到她家,她请我进屋,我当然不客气,毕竟这里没有其他地方借宿。
“你们下层人真热情。”我不无感激地说,艾琳歪着脑袋笑道:“不,只是我有心怜悯。”用钥匙扭两圈,古老的机械锁就打开了,她收好薄片金属状的钥匙,把剑卸在门旁。“只有我一个人住在这,不用太拘束。”
屋内填满了各种时代的古董,即生活用具,它们将这间屋子塞得满满的,层层叠叠。其中我能认出来的有用于煮沸生水的带盖铁罐、燃烧油提供照明的玻璃罐、盛装食物并用于加热的带把铁盘……艾琳后来告诉我,它们分别叫水壶、油灯、平底锅。
即使是以服刑身份来到下层,这里新奇的古董还是令我大开眼界,忍不住想东摸摸西瞧瞧,艾琳阻止了我并问我饿不饿。
“我有这个。”我从提箱里找出营养剂,艾琳轻轻笑了,摆摆手说她来做点东西吃。她从床头拿起一个四分之一手掌大的方形物件,大概是金属或者石头,看起来沉甸甸灰不溜秋的,用拇指按住一条棱上的转轮,用力拨动,火花便从转轮和石头之间迸射出来。
看到我又直愣愣地盯着她,艾琳向我解释:“打火石,以前还有带燃料的,可以直接点火,现在我只有这种。”她把一小团细干草揉成的引火料放在地上,用打火石擦起火花点燃它,再将之移动到墙边的一个洞里。草团引燃了洞里放的小枝条,蔓延到更大的木头上,火便旺盛地烧起来。墙体中间似乎是留空,可以在围做框架状的砖石上搭一个器皿,里面装入食物便可加热。
我默默注视着忙这忙那的艾琳,因为我完全不知道食物是需要这样“制作”的。上层只要一个念头,就能创造出食物,味道和分量任意。亲眼见识古老的食物烹制过程是一种享受,看到原料在艾琳手里被切碎、涂抹、烘烤,我感到一种温暖的快乐。
香味漫开来,是肉食的诱人味道。能遇到艾琳真是莫大的幸运,我心中的幸福感溢于言表,忍不住走上前从背后拥抱艾琳。
“你,干什么!这很危险。”艾琳连忙放下手里的工具和食物,解开我抱住她的双手,一脸红赧地质问。
“感谢你为我做的。”我由衷地对艾琳感激,她能帮助我这样被流放的上层人,是多么值得赞美的善意,“还是说,你们下层不是这样表达感激的?”
艾琳叹了口气,“当然不是,我们不会只为了表达感谢就突然拥抱。”她继续操弄起工具来,热腾腾的香味再次开始飘散。我问她下层应如何表达感激之情,她说用赠与物品或口头表达即可。
“感谢你。”我遵从她的教导,向她致谢,同时拿起之前准备当作食物的营养剂,“这一袋营养剂送给你。”她面带复杂表情地微微颔首接受,转过身去,把食物装盘拿过来摆到桌上,请我坐下。
我们面对面地进食。
一开始我以为下层食物会比较难以入口,实际咬下去以后才发觉和上层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比起枯燥的营养剂强多了自不必说,味道上也有独特香气,类似于木头燃烧的烟熏味带进了肉里。
“地上的食物不难吃吧?”艾琳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微笑着故意问道。我诚实地狼吞虎咽着,下层奇妙的食物风味好像令食量都增加了。
别急,别急,有的是。艾琳小口小口嚼着,虽然慢但也没停下来,她不若娇小身材上看起来那么温驯。
“和我讲讲上层的事吧。”她向我要求。
没什么需要保密的,上层生活和下层并无不同,本质都是吃喝拉撒睡,只是方式不同。不过我在灌输学习中得到了一些历史知识,包括上下层的诞生于分歧,于是便想从头开始和艾琳说说。“从头讲起你不介意吧?”
艾琳说她刚好想听听上层人的历史。
那真是太好了,我放慢咀嚼速度,开始和艾琳在历史中索遗。
先说下层吧。下层也叫地球层,通称地球,所有人的先祖都诞生于此。现在的下层人就是原始居民,与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几万年前的祖先相比变化也很小。记得是在2075年,地球几乎被人类压垮。当时的太空探索技术仍未取得进展,搬出地球居住的计划始终停留在纸案,越发紧迫的资源和人口问题凸显出来。各种随之而来的分歧促成了多次大大小小的战争,险些把这个自诩智慧的种族毁灭在最野蛮的方式里。
与之相反,取得长足进步的计算机技术成就了人格虚拟化的实现,人们摆脱肉体以纯粹意识存在的议案被搬上会议桌,并且最终在2128年实施,上层应运而生。
“和我听说的没什么不同。”艾琳一脸无趣,不知她想要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奇闻轶事,“你们怎么会想出下层人吃上层人这种可笑的谣言?”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谣言总是会诞生的,兴许只是某人的信口开河。我撇开她打断我的部分,继续说下去。
上层是一组环绕地球的大型卫星组,通过光子通讯实现全体联结。约110亿个意识在这些卫星组成的网络中存在,每个意识单独占据一定的个人空间,也与其他意识分享公共的共享空间,类似自己家和广场的区别。
“你知道纯粹的意识怎样生活吗?”我问艾琳。以我的年龄,做她的老师也无不可。艾琳摇摇头,面带好奇地要求我继续下去,这正是她想要听的内容。
“我们不需要像你刚才一样忙乎就能吃到食物,只要一个想法,任何你想吃的东西就会凭空出现。因为一切感知都是在虚拟的电子世界里,所以这样做不用考虑任何浪费。上层最常用的交通手段是传送,最流行的运动是花式自由飞行,最流行的娱乐是创造一个世界并进去畅游。没有疾病,没有痛苦,没有饥饿,没有不平等,真正的天堂。”
说到这儿,我不禁回想起在上层的享受生活。但奇怪的是,我似乎并不像自己预料中那样苦念它,天堂尽管完美无瑕,却无法让我产生依赖它的冲动。
“等等,既然你们都有了几乎无所不能的‘数据空间’,又怎么会有人去抢劫呢?你又怎么能在没有肉体的世界里‘杀死’别人?”艾琳插话道。
“上层人与数据空间的互动是通过‘行为’来达成的。想品尝味道就要‘吃’,要表达快乐就要‘笑’,心里觉得难过就要‘哭’,行为是数据空间反馈人的意志的唯一标准。而试图消除其他意识的‘杀意’正是通过‘攻击’这种行为来体现。不论用什么方法,试图接触其他意识并抹消它们,就一定要有‘攻击’的行为,也就是尝试‘杀死’某人。至于抢劫的原因,坦白说,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也许是‘攻击’行为本身,抢劫不过是个幌子。”
听到我的解释,艾琳似懂非懂地眨眨眼,没再追问,我也就不多解说,沿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除了生而拥有的部分,每个人只要自由工作,得到他人认同就能获取资源点。资源点可以令人获得更多数据空间的使用权,创造更逼真、更庞大的事物。精致的食物会比营养剂消耗更多资源点来创造,辉煌的宫殿也比一间方盒屋需要更多资源点,类似于曾经的‘钱’。”
“这么说,你们实现了自古以来所有统治者都试图打造的世界——没有争执和苦难,只剩下自由快乐的每一天?”艾琳侧着脑袋问,她好像不大相信。
差不多是的。我回答。当然,工作还是有的,不过已经变成兴趣而非必须。创造艺术的工作比较受欢迎,借用身体前往外界进行必须的维护工作也是一个选择,那样做获得的资源点很多。下层的地基站会定期向卫星轨道所在天基站发送物资,受到损伤的卫星外壳需要修理,这些事情大多由机器人完成,不过还是有少量需要人参与的部分。
所谓外界,就是天堂之外。只有需要进行外界工作的人才能获得塑造好的肉体,还有就是我这样的流放犯。曾有人形容肉体是禁锢灵魂的监狱,流放的惩罚比起以前针对肉体的折磨,更多是在谴责灵魂。通过肉体让灵魂受苦,通过痛苦使灵魂认知罪恶。赎罪、请求宽恕、涤尽黑暗,最后得以升华,回到纯净的天堂。大概就是这么一种刑罚,最终目的是使人的灵魂获得救赎而非取缔其肉身。
“把你从那个无所不能的天堂里赶出来,倒也是惩罚了。只是我有点怀疑,你所说的上层如此完美,大家每天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我印象中能找到的片段,无非是聚会,在树林和湖泊上凭空翱翔,或者前去观赏他人创造的宏伟世界之类,确实很有乐趣,然而仔细体味竟找不出自己在那些画面中的身影,仿佛只是在观看一幅画作。
空虚顿时席卷了我。
我暂时没理会艾琳的提问,而是用不断往嘴里塞肉代替回答。
见我半晌不出声,艾琳又抛出别的问题,她问我关于年龄的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下层人平均寿命应该是140岁左右。15岁之前算少年期,30岁进入青年期,60岁进入壮年期,120岁以后是老年期。”艾琳肯定了我的说法,我接着道:“上层没有具体多少岁这个概念,每个人可以用任意年龄段的外观活动,反正身体能力不受外观影响。如果有人觉得自己这一生已经索然无味,可以申请注销本纪,这样就会被清除所有记忆,以一个空白的意识重新进入世间。”
“所以说你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活了多久,也不知道这是你第几次的轮回?”艾琳用了“轮回”这个词,我请她解释了一番才弄明白它的意思。很有趣,这个词表达的意思高度凝练,用于形容上层人意识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的循环过程非常熨帖,我为知晓它而开心。
回过神来仔细想想,我好像的确无法回忆起本纪之外的事情。每次进入轮回,也就是清除记忆后的第一次睁眼,我都带着陌生的目光打量世界。我能很快接受提示板给我的关于上层的信息,也能对上一纪的自己选择进入轮回感到理解,却无法得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他,另一个我,仅仅身份编号相同但又完全不相干的两个意识。我们的交叉点只有全部变成资源点的财产,朋友们会选择遗忘或悼念,没人会错认我为已经消亡的上一纪意识,大家都很坦然。
“又是什么说不清的事情?”艾琳趁我沉思,叉起最后一块肉,在盘子里蘸上剩余所有调料,一股脑塞进嘴里,大嚼特嚼。
“不,只是发现自己的确记不起任何属于曾经的‘我’的东西了。”我也吃完了,艾琳顺手把叉子往盘子上一丢,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知道‘灵魂’么?”艾琳的眼中略带哀伤,轻柔地问我。
我很快回答她:“当然,曾经被宗教认为主宰肉体行动的根源,用上层的说法就是意识即灵魂。”
“那……你意识中的一切记忆被清除之后,剩下的是什么?”
我搜索枯肠,只找到那个许久不在上层出现的字眼。
死。
但我之前并没有死去,我的灵魂、也就是意识,在“轮回”中依然存在。现今的我脱离了那个“轮回”,也没有陷入死的绝地,反而追逐着生。
抛下坐在桌边发愣的我,艾琳从墙角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开始擦拭餐具。和艾琳的交谈让我增添了疑惑,我为上一纪的“我”太过轻易就抛下记忆而惋惜。据闻最长久的一个意识已经几百年没有清除过,他的智慧或许能思辨这些生生死死的问题,但显然我的肤浅见识尚不足够。
来洗澡吧。艾琳洗完盘子又邀请我。我看她拿一根烧着的木头走向屋外,跟上去走进屋子旁边的小附间,里面有一个满是水的金属缸,内侧贴着木板,想必这就是下层人清洁身体的途径了。附间和屋子里挖空用于烧火的墙壁紧邻,刚才煮热食物的火也顺道在加热这边的水。
缸容纳我们两人绰绰有余,本身被嵌在砖砌的台子上,台子下也有个开口,现在里面已经放满了木头。我伸手进水里,还只有一点温热,艾琳点着台子下面的碎木后好一会儿,水面才开始冒出热气。
“每次都要烧一会才能洗,这点等待还挺让人期待的。”艾琳站在附间门口,把手伸进水里划着水花,同时监视火力。我干站着也很无聊,问她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她想了想,让我从屋子里找一个低矮木制容器装着的衣物。
我很快找到“木盆”,拿到附间递给艾琳,她好奇地问我为什么不换衣服,我只能解释说没有衣服可换。另外,永远不会沾惹尘土的上层根本没有洗澡这个习惯!
水热了,艾琳又添了几块大的木料,我们稍加洗涮后终于把身体浸入热水。像最温暖的拥抱——我毫不怀疑之前擅自给艾琳的拥抱过于粗陋,因为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胸怀。艾琳说她每三天就会泡一次澡,真是太奢侈了。
“现在来说说你们的下层生活吧。”这次轮到我对艾琳提问了,我请她告诉我那些古代的知识。艾琳说容她想想,便一头扎进热水里吐出一串泡泡。
等泡泡逐渐变小、消失之后,艾琳忽地抬起头,水花溅了我一脸,顺着我光秃秃的头皮全流了下来。她像要把刚才憋气的份全吸回来一样深深吸气,好几次深呼吸之后终于开始对我讲解下层的历史。“之前的部分,我们知道的一样,你想了解的应该是在大部分人去了上层之后的事情吧。”我稍微坐进水里一些,热水漫到下巴,更多地温暖了身体。
“那就从大的地方开始说起。当初大约几百万人——也许有上千万留在地球,选择不进入上层生活。经过这么多年的变迁,剩下的应该更少了。有的聚居地被天灾彻底毁灭,也有因为争端而厮杀灭亡的,总而言之,能遇到我算你走运。2218年,开始宣布向上层迁移时……”
“是2128年。”我纠正她的错误,艾琳不耐烦地泼了我一捧水,叫我别插嘴。
“得知上层生活方式的人们有权选择留下来,当然大部分人还是去了那个天堂,但留下的一批人出于某种考虑,宁愿用更复古的方式让文明倒退,也不肯进入那个没有肉体的精神世界。具体是什么我不了解,但父母曾对我说过天上是一个充满诱惑的陷阱,美丽只是表象,堕落才是真相。”
你的父母——我还没张口,艾琳就说她的父母去旅行了,说是要环游世界,一去十年杳无音讯。至于我,早已不记得谁才是“我”的父母,原初那一纪的父母更也许早已不再是现在的我的“父母”。
水汽氤氲,我们都陷入了对自己父母的思恋中,谈话一时中断。
稍许,艾琳重新开了个头,问我上层人是怎样看待下层人的。我照实描述:下层是蛮荒的世界,一群贪求肉体欲望的黑暗意识占据了每一个身体,它们的丑态正是上层才是人类归宿的最佳佐证。
“我们可没有抹黑你们天上的人到这个地步,你们还真是喜欢自己立个靶子打。”
我无奈地耸耸肩,不置可否。实际上认识艾琳以后,我不觉得下层人的灵魂如何黑暗。
“你也看到了,”艾琳用手掌在她胸前的水面上搅起一个小漩涡,“下层的生活就是这样。没有万能的什么‘数据空间’,每天为了吃饭睡觉都要花上大把时间和精力,从公元前开始到信息时代之前,只要能用的东西都会拿来用。有的超大型聚居地还有发电机和电器,但不论任何地方都不会有电子计算机,一切电子产品都被抗拒着。地上的人们对于使用过于便利的设施有着莫名的抵触。”我也学样,在自己胸前划漩涡,对她告知的下层世界不予置评。
我们搅起的漩涡第二次融为一体后,水温渐渐下降,艾琳拿起手边留下的一根木头,探出上半身去扒拉台子下的火堆,试了几次不无遗憾地告诉我该出浴了。
我又穿上连体服,艾琳则是换了一身白色连衣裙,很适合她内在的活力。她原本乱翘的发梢被沾湿后服服帖帖地垂下来,令她展现出另一种不同于白天的优雅。至于我,可怜的秃子,连脑子都快被吹凉了。
晚上,我和艾琳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我们体型都不算宽大,挤一挤也还凑合。白天行走的疲劳猝然袭来,我刚闭上眼就困倦不已。肉体和精神的不统一之处毕露无遗,我兴许还要比预想中更的长时间才能完全适应这具身体。
艾琳在我失去意识前好像都醒着,但似乎不是在防备,她只是静静地躺下,欣赏从门缝里泄出的月光和星光。她的呼吸声小得几乎听不见,我在这段静谧的幽然中逐渐下沉,最终完全睡熟了。


2

我头一次在非自然的苏醒中张开双眼。腹部传来的一阵阵紧缩和胀痛让我无法继续睡下去,我在床上翻滚扭曲就像与生俱来的天赋一样娴熟,把艾琳也吵醒了。她用手背搓着眼皮问我为何早起,我向她告知自己身体的不适。
“厕所在屋子后面,记得冲半桶水,昨天不该给你吃那么油腻的东西……”她说完便要躺下,但躺到一半突然弹起身,又多叮嘱我道:“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做,就把衣服脱掉蹲在坑正上方,带着门后面的纸,自己想想怎么用。”
似乎这是解决我腹痛的方法。我找到柔软的纸,依艾琳描述进入一间弥漫着恶心气味的小棚屋,脱光衣服蹲在指定的位置上。
接下来,都是生理对意志的屠杀,我想上层人对下层人的诽谤多半来自这个恶臭的过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自我厌恶都处于本纪最高水平,甚至有点不敢吃艾琳准备的食物。艾琳安慰我说任何人都有第一次,习惯了就好,我则是把所有厌恶都集中在肉体的生理功能上,第一次开始为自己犯下罪行忏悔。
事情虽然很糟,但天气还是不错的。阴云一扫而空,今天晴空万里。艾琳决定晒晒衣服,之后准备一趟前往大聚集地的行程。我帮她把要晾晒的东西都办妥后,也预备和艾琳一起前去大聚集地。艾琳居住的地方大致相当于一个村庄,而我们将要去往的聚集地则拥有数十倍的人口,是周围几个小型聚居地的贸易场所。
艾琳准备了一袋子野兽毛皮作为交易物,昨天她正是查看布下的陷阱后归来途中遇到我。我并不能理解剥取动物毛皮制作的服装有什么价值,既不轻便,也不舒适,艾琳却告诉我如果我愿意把身上的“有限式自适应连体服”出售,起码能兑换十件足够过冬的衣服,上层的某些物品在下层就是这么稀罕。
有人在我们出发时打招呼,艾琳称他“东先生”,是这里的建筑师傅,擅于应付从木质到砖砌的各类房屋。他是个高大的男性,有着和我同病相怜的光头和一双略下垂的眉眼,面相方正和善。皮肤黝黑的东先生经艾琳介绍与我认识,笑哈哈地拍了拍我肩膀:“当初我家没去天上果然是对的,姑娘你在天上吃的太差,一阵风就能吹倒。”我非常肯定自己脚下踉跄是来自东先生健壮的胳膊拍击,他开朗、热情的模样并不惹人厌恶,是一位不错的邻居。
踏上行程,艾琳脚步健踏,不出多久我便要小跑几步才能跟上。昨天的疲劳尚未消除或许是原因之一,我认为更根本的问题出在自己这副身体。我再一次感受到了肉体的赘余,它太过沉重,正如艾琳所言,逼得人不得不把大量时间花在打理它上。
“怀念天上的生活?”艾琳放慢速度,她悠哉地保持在我前面两三步远处。
“不怎么怀念,只是还不大习惯下层而已。”我试着反驳道,却不得不把更多精力花在喘息上。
“你需要习惯的东西还有很多。有了肉体,会遇到更多危险,这附近并不是那么安全的地方。”艾琳腾出一只手扶稳背上的剑,“所以这个才有用处。”
我深吸一口气,说:“如果因为肉体而产生被伤害的理由,那形容下层人‘黑暗’也不是不可理喻的事情,毕竟上层和下层最大的区别就是有没有肉体。”
“可你不是因为犯罪而被流放下来的么?可见有没有肉体都不能从原因上解决犯罪问题。”艾琳轻巧地还击,我也只能无言,身处受刑立场上没法辩驳太多,越发吃力的脚步也不允许我再多嚼舌头。
我专注在行走上,我们谈话愈来愈少。途经大约四个山包,爬上第五座山头之后,我终于看见今天的目的地。以规模而言,比艾琳住的聚居地大十倍有余,但并没有什么高耸的建筑,仍是广泛的低矮建筑群。其中也许有利用旧时代建筑遗址搭起的房屋,它们略高于其他的屋子,应该有好几层,显得鹤立鸡群。
人口自不必说地多,来来往往的人群热闹得仿佛旧时代仍没过去一样。他们的装扮也来自不同时代,混杂在一起,与上层各式各样、充满个性的打扮风格倒有异曲同工之妙。站在门口处的两个人,一个正阅读行人递上的某种列单,他穿着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轴心国军服;另一个穿无所事事的人则戴着拿破仑时步兵高帽,拄着一杆前膛式火枪。从门口经过的几人分别穿东方式长袍、短袖劳工装、十八世纪英国礼服与礼帽,庸庸碌碌地经过,相较之下,我和艾琳简直是中规中矩的模范代表。动物也很多,搭乘骑手的马匹,拖拽运载工具的骡子,跟在饲主身边的犬科生物等等,使得道路上的气味更加复杂。
街道也符合混乱的服装特色,用不同地方的风格装扮自己,如同把不同时期不同地区的街道切割下来一个个方块,整齐地码好,便成了大聚居地的主建筑群。既有和艾琳居住地方一样简单构造的房子,也有添加许多石柱、雕刻等装饰的建筑。零落在视野里的,是分别模仿庙宇、教堂、城堡等特色建筑而搭成的房屋,穿插于普通建筑之间。缩小了比例建筑而成这些屋子有些诙谐,好像还在挽留已经过去的时代似的。
这边。艾琳拽起我的手,将沉迷于浏览的我拖向主道路左边一间挺大的木屋。交换市场,几个手工刻上去的大字铭在一块金属牌上,痕迹非常粗糙,而房屋本身几乎全部都由木头建成,横梁纵柱的简约中透着实用主义风格。
经过人群时,与大聚居地吸引我眼球一样,我不遑多让地吸引着下层原住民们目光。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不断,幸好没有人过来搭腔,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应付。
交换市场内人流鼎盛,注意到我的人也更多了。艾琳不离我身边,带我一同排着队将皮毛交付给交换窗口里的人。那人问艾琳需要什么,艾琳举了一些我知道或不知道的东西,窗口里的人听完后写下来,便转身进去里屋。不久,他拿着一大袋东西出来,将写着兑换比例的纸交给艾琳,等她确认无误后示意下一位。
“天上来的人?”窗口里的声音问道,显然是指我。
“不,她不是来交换东西的……”艾琳替我回覆,双手环抱大袋子的同时用胳膊肘撞了撞我肋间。
不,我要换东西。我突然出声,带着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的腔调说道。“我穿的这身衣服,可以换什么?”窗口里的人立即来神,抚摸下巴用定价的眼光把我好好评估一番。他向艾琳报出一个兑换方案,令她眼睛猛地睁大了。
“你真的要换?”艾琳不可置信地看向我,“当然,是你的自由。可你才下来一天,不用这么着急……不过我也不愿意养你一个闲人……不,我是说你可以先去找点别的事情,从学习开始做起。”
“我要换。而且你来选,选你想要的东西。这是我对你的感谢。”我一字一句让艾琳好好听清楚,她“唔”地天人交战好一会,才放下了大袋子,开始和窗里的人讨价还价。
最终,我在交换所提供的房间里换下衣服,脱掉连体服、手套、靴子,穿起艾琳为我挑选的一身服装:棉布长衣长裤和皮底的布鞋。这样不会太冷,艾琳解释道,顺便把另外几套为我挑拣的衣服塞进另一只袋子交到我手上,她自己则背起一把长弓。长弓的材质虽然复古,但构造上显然经过更后期的时代设计,有着精工细作的造物感。
第二次确认纸条后,艾琳和我满载而归。将要离开交换市场前,有额上架一副戴黑色眼镜的长发男性挡在我们前面,他没理会艾琳,而是和我友善地一笑。这副端在白皙皮肤上的笑容非常眼熟,我在上层见过无数遍。
“来自上层的朋友。”他慢吞吞地说,两手插进裤子口袋,毫不畏惧艾琳尖利的眼神。毫无疑问,他不称呼上层为“天上”,又用这种慢条斯理的语速说话……“别急着下结论,”他仿佛读出了我的思想,在我认定他也是来自上层的人之前打断我,“我和你不是同一出身,但我可以为你搭建桥梁。”
桥梁?我不解他的意思。
呵呵,他圆猾地笑了,笑容依然眼熟。“不管你是因为什么理由来到下层,我都可以为你开启回归的道路。”男性毫不遮掩地说,周围也没有人对我们的交谈感兴趣,身穿下层服饰的我看起来和旁人无异。
“这不可能。”我赶忙否定道,“上层每个人的意识都有独立身份编号,只要一尝试调用数据空间资源,就必然被识别出来。”
哎呀,难道你不被允许擅自回到上层吗?他故作惊讶,我恍然大悟自己说漏嘴了。
“难不成是……流放?”他眯着眼靠近我的脸,从我的光头一路往下,看到下巴才停止粗鲁的目光,“你的头发还没长出来,看来才到下层不久。”一切都被他看透了,我觉得自己和没穿衣服一样,赤裸裸地在他注视之下颤栗。
“够了。”艾琳闯进我俩之间狭窄的间隙,挡住了男性脸上的笑容。
“是,是。我马上就走,但还有两句话想和你身后那位女士说。”男性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握成拳的手掌在我面前张开,一枚暗黄色齿轮在他掌心沉沉地躺着。“我一直在这儿附近,需要时你可以来找我。拿上它,这是我们友好的证明。”不由分说,他将齿轮塞到我手上,接着微微颔首,面对我们退开几步,雅致地欠身后才融入人流。
“那是什么人?”我问艾琳,一面把齿轮在手上来回翻倒。
“我也想知道,但显然不会是普通的地上人。”她沿着男性离开的方向张望了一会,可惜由于身高不足追踪不到,只好警觉着三步一望地带我离开交换市场。
才出门,我就开始感觉到冷。并不细致的服装材质和皮肤并不贴合,不断摩擦,有些微痒。艾琳躲开我不受控制地喷出的口水,告诫我打喷嚏要对着没人的地方或捂住嘴。
“给我看看那个齿轮。”艾琳伸手问我要方才男性交给我的东西,她端详半晌没发觉什么异样,就还给我了,接着说道:“他刚才是不是许诺可以送你回天上?”
我表示肯定。
“这么说,现在地上的人也不是完全不能去往天上咯?”
“当然可以。下层有好几个固定站点,向上层运输资源。虽然我没听过有下层人新去往上层的事情,但既然允许我以后回去,那想必现在也可以。”我换了个角度思考艾琳的提问,“你想去上层?”
不。艾琳头也不回地答道,脚下加快步伐奔出大聚居地入口。
我在身后最后一次扫视,没能找到关于那个男性的任何线索,也没有跟踪者。穿轴心国军服的门卫已经离岗,换成一个套着长袍和斗篷的。入口照旧吞吐人群,只是密集的人影中仿佛多参杂了些我不能看透的秘密。
下层没那么简单,至少不像我错认为的那么简单,更或许它从没简单过。


3

我的头发长出来了,这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终于不用继续忍受日渐寒冷的风吹弄,我也能更容易地区分出自己性别。我曾问艾琳如何记日,她说以早晚为界,具体什么日期只有去大聚居地才知道。我便开始向一棵树上刻印痕,使用一种被叫做“记正字”的古老方法计算日期,它好歹给我以实际的期冀用于捱过服刑的这些日子。
即使后日还很漫长。
在艾琳家度过的头两个月,是我本纪体验最丰富的一段时间。尽管我已经知道下层一切生活资源都要人工采集或交换得到,但我笨拙的手脚仍然无法为艾琳帮上任何忙。她允许了我白吃白喝的行为,并手把手教导我如何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这在秋季尤其重要,因为接下来凛冬将至,我对“冷”可以达到杀死肉体的程度还没有确切认识。
停。一旁的艾琳喊道,我赶忙停止手上敲打的工作。她走上前来斧正我的姿势,把手指从石锤底下挪开才示意我继续。
我鼓动肌肉,一下一下挥舞手里的石锤,砸在弯曲的钉子上,将它打直。
看着成功修复的钉子,我搓了搓手指上的灰。它变得深色了,如同吸收了阳光的澄黄,不再嫩白细腻,被干燥的冷风摧残得开始掉下细细皮屑。从一开始连上厕所都困难,到现在可以帮助艾琳修理简单的工具,我已经走进了太阳底下,变得能够接受阳光的试炼。身体日趋熟稔,见识也逐渐跟上了下层的脚步,我不再是那个匍匐在地的虚弱来客。
东先生以三勺精盐的价格答应艾琳为她指导改良瓦片屋顶,我则在下面递送瓦片和工具,顺便在艾琳教导下学习使用工具。东先生正在房顶,浑然不惧秋风地只穿一条大褂和短裤,身旁叠放着一榻瓦片。
“钉子好了么?”
好了。艾琳说着,把我刚打好的钉子抓进手里那一把中去,通过梯子爬上屋顶交给东先生,她们开始一起固定檐头和挡水板,我在下面无所事事地干等着。
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快地适应了下层——望向和煦的太阳,我想到,这大概要归功于人作为生物的本能。我记得艾琳曾问过上层人每天干些什么,当时我嫌自己给出的回答过于浅薄,现在如果她再问一次,我希望能反问她下层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我有明确的目标,即活到20年后刑期结束,然而大部分下层人似乎根本不在意未来如何,只是机械地生活着。将下层人倚赖肉体进行生活的行为归结为“吃、喝、拉、撒、睡”并无不妥,除此以外的其他行为都只是为它们服务而已。相对地,从肉体中解脱的上层人每天都做些创造、艺术相关的事情,灵魂容器的不同或许决定了我们相异的生存方式。
当我想着这些于下层生活毫无助益的东西时——我开始觉得这些思考没用,大概也是被下层同化了——艾琳修补好最后一部分屋顶,轻巧地跳下地面,东先生则顺着梯子爬下来,健硕身躯踩得梯子吱呀直响。他脚跟刚在地面立稳,远处便随着“老东!老东!……”的叫喊跑来一位九十多岁的妇人,我们叫她索妮,她在聚居地外有几片菜地,经常为我们提供蔬菜,是个性急的人。东先生与她似乎是旧识,两人的关系比一般聚居地居民亲近一些。
“怎么了,屋子要修补?”东先生迎上前去,索妮女士满脸焦急地拉着他碎步跑到艾琳身前才打住。
“不不不,比这要命多了。冬匪来了!”索妮女士抓着东先生的大褂边缘,举目在他和艾琳身上来回。见两人没有太大反应,索妮女士像要替她们着急似的一把也将我牵过去,“你们没听懂么?冬匪要来了!”
我们三个目目相觑。
“冬匪是什么?”我的无知打破了胶着。索妮女士迅速为我解释道:“就是冬天来抢东西的人,四处流窜,偷抢拐骗,还有会杀人放火的!”
“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地上的黑暗。”艾琳打趣道,“在天上,物资取之不尽,没人会去当盗匪。”我不无认同地点点头,艾琳早就摸清了我的心思。
东先生拨开索妮女士抓住他大褂的手,按在她肩上平稳了她的情绪,用深沉的低音问:“消息可靠吗?”索妮女士狠狠点头:“可靠,当然可靠。有人专门骑马来通告的,最多两天之内就会到,有几十个人呢!”伴随一声低吟,东先生陷入沉思。我茫然地看着艾琳,她瘪了瘪嘴唇,同样在等待东先生的意见,我也附合着把目光投去。
加上早已盯着他的索妮女士,东先生承受我们三人的视线,抚着他两腮的胡茬开口了:“还有两天,先组织大家逃难吧。今天收拾一下,晚上就出发去大地方。”他眺望大聚居地的方位,凝重的面色与往日爽朗表情完全二致。
艾琳二话不说,进屋准备收拾。东先生对索妮女士交待了一些事,之后也快步回家了,索妮女士依旧带着与她来时一样的匆忙神色往下一户赶去。我盯着瞬间变成空地的屋子前方,茫然好一会,等到艾琳呼唤我帮忙才钻进屋里。
“吃的全部拿走,衣服和皮也是。”我在艾琳的指挥下东奔西走,将需要带走的东西装进容器里,不久便整理出一大一小两个大包裹。加上艾琳脚边的两个,我们差不多把能带走的东西都拿上了。
“其他这些怎么办?”我问,还有许多物品无法搬运,比如桌椅。
烧掉。艾琳轻巧地说。
她已经在手里拿着打火石了,不是开玩笑。
“不给冬匪任何资源,一点都不要留,他们不会蠢到把房子拆了带走砖头,所以家具只要回来以后再做一批就好。”如此平淡地叙述着,艾琳开始往外拖桌椅等物。“来帮忙,别站着发呆。”
我愣愣地搬出刚对它们产生爱惜之情的家具,在屋子前面堆成一堆。艾琳面无表情地在缝隙间塞进碎草团,点燃它们,火焰慢慢开始咀嚼我们曾亲切使用过的家伙们。
烟飘起来了,不止一处。各家门前屋后都在焚毁东西,东先生家要烧的尤其多,堆起的燃料比我还高,焰头更是窜上树梢。诸多烟柱在不同的地方升起,像是点燃了黑暗的灵魂,焚尽它的罪恶,超渡它前往天国。
“非要这么做不可吗?”我觉得怪可惜的,但还是听从艾琳的命令,把屋子里仅剩的木柴也丢进火里。
“必须。如果让冬匪捡到任何剩下的东西,他们就会食髓知味,这个聚居地就再也没有安宁的冬天可过了。”艾琳冷冷地看着火堆,逼人热浪分毫不能融化她的神色。
“大聚居地呢?他们可以提供保护,或者我们搬去住也行。”我又问。艾琳有点不耐烦地踢了踢掉出来的木头,火堆顿时爆出一阵火星,她说:“你看到大聚居地的围墙了吗?那不止是用来防范野兽和冬匪的。”
“还有……我们?”
艾琳用一副轻蔑的视线扫过来:“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如果能搬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住,我也不会在荒郊野外遇见你。大聚居地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规则,比如交换市场必须缴税,要服从管理者的政令,还得按时交纳一定物资作为居住代价等等,不适应者无法融入其中就会被赶出来,就像天上的人把你赶出来一样。临时寻求庇护可行,长期住在里面还是免了。”
捕猎的收获不稳定,这一点我已经有所了解,如果需要稳定地交纳物资才能居住在大聚居地,那艾琳确实不合适。
“艾琳你不住在那里,是因为没法保证狩猎的收获吗?”我试着说出自己的结论。
艾琳“嗯”了一声,随即补充道:“还有就是不自由。”
自由。我还以为这个字眼都要绝迹了呢。无所不能的数据空间当然没有不自由的篱笆,每个人都可以率性而为。下层虽然有诸多条件上的限制,但就我生活的两个月来看,一切都很散漫,人们纷纷随着性子生活。文明本身就是将混沌整理成为秩序的产物。宇宙的莽原里最初空无一物,文明如薪火般点亮它的寂静,才照出那些被隐匿的精巧部分。迈入精神社会的上层人已经足够文明,可以把规则去除掉了,而下层目前的文明程度,尚不足以需要动用枷锁来制约。
其中的例外,就是大聚居地。一旦文明的力量集中起来,为了保持其稳定,规则必然诞生,禁锢和稳固通常只是一体两面。
我低下头,瞩视焰花渐渐变小的黑炭思索。冬匪为了掠夺过冬的资源而来,而这些资源毫无疑问都将用于服务他们的肉体。归根结底,是肉体的原罪。大聚居地和艾琳的聚居地之间,与其说是上层和被流放者的区别,不如说是上层和下层的区别:它们都有着互不认同的生活方式,以此为分界线划定了各自疆域,这种分歧不是肉体上的,而是来自精神的不认可,否则也没必要把放逐到下层专门作为一种惩罚用在我身上了。
我又想起曾经听过的上层传言。下层人的灵魂都是黑暗的,他们被肉体需求所驱使,恶行不断。这么说来,上层认为我的本性比起上层人更接近下层人才会对我处以放逐吗?也许我的灵魂根本不如自己臆想中那样纯洁。
艾琳冰冷的表情终于在所有可燃物都变成灰烬之后消解,其中的戾气毫不掩饰地暴露在外,东先生家门前的火还在烧,他也是一副冷酷的面容,机械地扒拉着火堆,令它烧的更旺。
我们的灵魂,大概都和烟一样。
当日傍晚,整个聚居地的人结队出发,留下空荡荡的房子和已经冷却的余烬,拖家带口地开始避难。我和艾琳用一个简单的木撬拖着四只口袋慢吞吞地处在队伍中间靠后,东先生走在队伍最前面,他有辆不太大的拖车,帮着索妮女士一起搬运东西。
天黑后又走了很长时间,冗长的队伍终于可以看见大聚居地的灯火了。东先生高喝一声,呼起大家的斗志,于是我们迈开铁沉的双腿,架住眼皮再次跋涉。经过短暂交涉,我们被允许在围墙之后的一片空地里驻扎。倒头就睡的人不在少数,艾琳还强打精神吃了些东西才躺下。我靠着艾琳透出薄薄暖意的身体,任凭寒风剐蹭。
街道上人烟罕及,只有几个房间里还有孤萤似的哑光。这里住民虽多,到了晚上却还是岑寂一片,零落的响动从不知名角落蹦出来,使得夜晚变得更加莫测。正如我白天所想的那样,我们既不如自己预料中那么干净,聚居地亦不像白昼里所见的那样通明。
我摸到了一个冰冷的事物,是被当成装饰挂在脖子上的金属齿轮。那之后我没有再见到过长头发的男人,而我也期盼最好不要有再见他的机会。
到达大聚居地的第二天晚上,无星无月,云雾酣浓,邪恶的黝黑天色正该有点作为,于是冬匪如期而至。即使从大聚居地的围墙上看,也能发现暗夜里蠕动的几个星火,那是冬匪们的火把。星星火点先是沿着山的轮廓游走,闯进聚居地所在方位后陡然变大了,或许是在焚烧什么,火焰明明是为人类带来文明的灯塔,却被用在最蛮横的破坏方式上,真是讽刺。
之后,星火开始往大聚居地方向靠近,越发显眼,从黑色的另一头浮游着增加亮度和数目。大聚居地早已召集好人手站上围墙,甚至分发给火药枪,武装足以击溃小股敌人。但即便安全有所保障,避难的人们还是不能冷静下来,议论纷纷地远离围墙,躲在各自的物资边小声交谈,绵密的细语仿佛虫蠹在黑夜里爬行,从背后渗透了皮肤。
艾琳和我跟随看守站在城墙上,艾琳拿着她的弓,这把弓威力非凡,我确信甚至比没有准头的火药枪更可靠。我则拿着自己的短刀,一把没什么兑换价值的普通金属武器。东先生在围墙下安抚过众人后,也提着能敲碎岩石的大锤站上墙头,和我们一起守望那片蠕动的黑暗。
伴随更加接近的轰鸣,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他们有车”。
对面的星火忽地灭了,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只有翻涌的浑浊黑色。马蹄声、引擎声、呐喊声……种种黑暗里不可名状的吆喝、口哨、号角接踵而来,如浊浪里扑出狰狞的怪兽,释放出摄人怒气。
砰。
回声激荡,身后的细语中多了几分战栗。冬匪们挑衅地开枪,挑拨每个人的神经,孤鸣的枪响仿佛压迫了围墙边照明,令黑暗进一步侵蚀到面前。嘈杂继续,我身后某处也不甘示弱地开枪,好令冬匪知道我们有备而来。枪声起了作用,声浪暂时停下,但紧接着冬匪们重新聚集起力量,发出模仿动物声音的统一嗥叫。
既冷,且独。
“是狼。”艾琳突然对我说,她往前一步走,掏出一支箭架在弓上,对准我什么都辨不清的夜里发射,弓弦清脆的响声让我心头为之一荡——嗥叫和它引发的寒战戛然而止。
两边同时进入缄默。
少许,星火重燃。我们这才发现冬匪们其实已经接近到能看出他们模样的距离了。他们都是肌肉虬实的男性,不怕冷地露出一只胳膊,戴着金属头盔,上面画有骷髅或装饰以动物骨头。四人一车在最前面领军,其余也有马匹乘坐,黑夜令马儿不安地徘徊,冬匪不住地拉扯缰绳制止它们。每个冬匪都举着火药枪或十字弓,其中一个戴牛头骨面具的人,单独走出队列,捡起他面前的某物。
是艾琳射过去的箭。
他从背上卸下一把弓,粗犷的弓臂令人望而生畏。他高傲地慢慢拉弓搭箭,故作姿态瞄准一番,“咻”一声将箭射还回来。箭矢插入围墙不住震动,冬匪们再次嗥叫起来。
艾琳不退反进,持弓驻守墙头。她身后的持枪守卫们也纷纷在黑夜里露出身影,我和东先生各自向前走一步,踏入被照亮的范围。
隔着老远,两团意志在幽静的夜色里对抗。冬匪应该也能辨认出我们了,我们人数更多,还占有地利,他们绝无攻陷这里的机会,之所以不退却,大抵只是面子问题。背后的细语不知何时才会停止,我在强令自己平稳呼吸的途中竟然紧张地流出汗来,肉体微弱地震颤。
冬匪们见到整齐的阵丈,终于决定撤退。他们又发出阵阵喧嚣,往山间远去,按照艾琳的说法,他们几年之内都不会再来了。大家立即相互拥抱庆祝,轻声庆贺。
“雷姆。”我很少听艾琳喊我名字,平时称呼都是用“你”,这次顿了一顿我才应她呼唤走近。身旁的艾琳忽然靠来,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并倚在我身上,我自觉扶着她,她放松似的靠在我臂怀里长长舒了一口气。
“安全了。”她说着,举起手上的弓,空拨了一下弦,脸上淡淡笑开。刚才她勇敢的一箭振奋了人心,是这次对峙中大家鼓舞勇气的契机。我本来就对她善良的心灵颇有好感,此刻更为她的勇气倾倒,一时忘了下层的基本生态。
“我们结婚吧。”我搂过艾琳,诚恳地求婚。
本来喜气洋溢的周围立即全都沉默,艾琳不发一语钻出我的怀抱,径自下了围墙。
“你可还真是学不乖,来下层有两个月了,还没弄明白这儿的规矩么?”长发男子突然从我背后出声,吓得我险些跌下墙头。他刚才也在保卫者中间么?我回想刚才的交锋,并没有相关印象。
“快去好好给人家道歉吧,免得事情闹复杂了。”即使晚上,他也在额头挂着墨镜,眯细的双眼半笑不笑,一副取乐的神态弯着嘴角。我马上向我们的物资和木撬赶去。
艾琳当然还在那里,抱着毯子蹲坐在木撬上。见我走近,她侧身缩成更小一团。
“离我远点,同性恋。”她一脚踢在继续靠近的我胫骨上,有点痛。
我无奈地承受下这无妄之灾。
“你知道的,上层没有性别……结婚只是一种关系上的概念,我们通常把这种关系作为最高级的喜爱来确立。”我坦诚布公,艾琳视若无睹。她把毯子拉到耳边堵住,但我知道她其实听的见。“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帮助了我,又在所有人面前展现勇气,令我折服在所难免。我可以保证,绝不是在一刹那的冲动下向你求婚,我只是……呃……情难自已,不慎用了上层最崇高的方式向你致意。”
艾琳蹙眉起身,把毯子一下塞到我嘴巴上,毛扎扎的毯子弄得我相当难受。她低头掩饰着脸上羞赧的红色,压低声音道:“闭嘴!即使我未曾恋爱,也知道自己不会喜欢上一个同性。我不讨厌你,但也不接受上层人的婚姻观。”
啊,这叫什么来着?少女的青涩?三十岁刚出头的艾琳,勉强还算半个少女。
“如果我是男性的肉体,你就会同意和我结婚?”我为了缓和气氛,拨开嘴上的毯子,半玩笑地说。
“我说过叫你闭嘴了!”艾琳抓过毯子不住地向我头上砸,接着又给另一条胫骨一脚,这次真的痛入骨髓了,“以后不许再提这些东西!”
我苦笑着答应。
长发男人正在不远处观望我们的打闹,抱着双手幸灾乐祸似的窃笑,令我自己也觉得尴尬。他悠哉地摆摆手告别,我没有回应地目送他消失在街角,总觉得他的笑脸意味深长。
“毯子!”艾琳气哝哝地抢走我手中毯子,一把全裹在她自己身上,躺下睡觉。我只得取下物资上的布叠几叠,披盖在自己身上躺到艾琳身边。她依然没有抗拒或躲开,只是翻了个身背朝着我,这份不坦率的可爱真是令人莞尔。
次日,我们启程回去。不知什么奇怪的直觉让我误以为长发男人会来送行,然而他并没有现身。蹒跚的队伍从门口晃晃悠悠出去,昨晚一同参与守卫的人们特地向艾琳挥手致意,她却只轻描淡写地晃晃手便背身赶上队伍去了,不带丝毫留恋。
抵达聚居地后我们发现状况不如想象中那么糟,冬匪点燃的仅仅是被拆下来的门板,于是修复工作当天就完成了。至于被烧毁的家具,可以稍后再重做。为了庆祝,艾琳拿出盐腌过的肉来做晚餐,把它切成薄片,再煎熬出脂肪里的油,将肉片放进滚烫的油里烹炸,最后伴以放了糖的谷物粥吃,甜咸之间相互映衬,在口中滋味无穷。
即使已经习惯上厕所的过程,我也吸取第一天来到艾琳家吃饭的教训,不敢多吃,艾琳趁此吃掉了大部分,吃完便躺下不动,只好由我来收拾食器。
“艾琳,”我对躺在地上抚摸肚皮的艾琳呼话,“教我狩猎吧。”她没立即表态,而是先问我为什么。“我想有独立的能力,”我犹豫了下,接下去说:“不想一直依赖着你生活。”
“昨天还和我求婚的人,今天就想离开了?”艾琳不无戏谑地调侃道。
“我没说要搬出去,你不舍得我吗?”我腆着脸皮反唇相讥,回敬了艾琳一个大花脸。她一骨碌地爬起来,照我背上一记老拳,硬起口气说:“少胡说。学会了狩猎你就滚出我的屋子。”我当她答应了,便继续专注在擦拭上。
艾琳在我背后悉悉索索一阵,把她曾经用过的弓拿出来,放在我身边:“这是你的了。我会严加训练,你可别半途而废。”我在抹布上蹭干净手,拿起弓。这是一把很原始的木弓,射程大概不会超过艾琳现在用的那把一半,弓臂都用的乌亮了,弦却一直还有在上油保养。
“嗯。我会努力学。”说着,我模仿艾琳的姿势,用力拉开弓弦……


4

一声帛裂,飞箭疾出,正中靶心。
“你学过射箭?”艾琳脸上的惊讶无法掩饰,毕竟我只用了半个月就能在二十米开外射中靶心。
“不,”我谦虚地摇摇头,“这具肉体里每一个基因都经过精挑细选,有很多才能的潜质可以开发,学什么都会很快。”艾琳的敬佩一下子变成不屑:“嘁,还真方便。”自要求训练那天开始,艾琳就安排下密集的课程,她耐心地一遍一遍教我如何端正姿势,连我用的箭都是她亲手削制,出去收获陷阱里的猎物时自然也让我同行。
之后再用一半个月,我熟悉了附近森林,才发现当初着陆的地方其实只要溯流而上小半天就能到。那里仍是一片静谧的开阔林地,着陆舱的压痕也模糊了,仿佛我是从天然中自发诞生的一样。
如此又经过过个把月,冬天终于来临。初冬还不大寒冷,艾琳告诉我这是一个丰收的好机会,冬眠动物往往在它们巢穴内束手就擒,捉一些用来储备或添菜再好不过。我已经是个初窥门径的猎人,能独自捕捉到山鸡或者野鼠等小动物,艾琳对我的成长满意,决定在这个冬天带我进山。
狩猎是一门奇妙的艺术,要通过融入自然来破坏自然。陷阱当然是最轻松的猎获方法,但有被其他动物偷走猎物的风险;亲自打猎危险程度更高,收获也更多。附近的森林只有小动物出没,要猎取能够储备的肉食或可交换物资的皮毛,就要走到更远、更危险的山林里去。山是离聚居地大约四天路程的地方,已经深入无人区相当远。说是山,其实和一般的丘陵差不多,起伏平缓,林木茂盛,飞禽走兽多且罕少人至,艾琳就是在这里猎取用于交易的毛皮。我们拉上小木撬,带足食物和工具,在雪铺入深冬前踏向充满野性的地盘。
冬天的树林异常乏味,几乎没有枝叶遮挡,唯独呆板的树干在懒散日光中傻傻站着,不时让北风刮得一阵簌簌。艾琳定好营地后严肃地训诫我决不能离开她视线,因为这儿有熊和狼等猛兽出没,人类在它们面前只是冬日佳肴。狩猎时我也学艾琳把头发根部扎起来,方便活动,她说这叫“马尾辫”,可惜我头发还不够长,只能斜着扎在后脑下方。
我们挨个检查树干底下的洞穴、土巢,掘出一些够平常吃的小动物,但始终没有大的收获。我依照艾琳指示,在她视野可及的范围内搜查树木底端,希望找到狐狸巢穴之类有价值的动物居所。当我专心致志地正要将手探到一个洞穴前时,背后忽然被拉住了——艾琳一脸铁青地扯着我后领,骂道:“想死了么?不怕洞里有毒蛇?”
我赶紧为自己的无知道歉。艾琳一边唠叨着一边隔开半米远望向洞里,嘀咕了一句“空的”。
“这里的鸟兽猎不完吗?”我问走到前面的艾琳,她不时回头以防我又惹出什么来不及挽救的祸端。
“从我开始打猎以来没少过,这附近猎人不多,况且再往深处走还有不知道多大的林地。”艾琳用出鞘的长剑挥砍着树丛,斩除挡路的灌木,“怎么突然开始同情动物了?”
我默不作声,提好挂在铁钩上的小动物尸体。
“我好歹也给了它们机会,我们都是动物,有本事的尽管拿我当晚餐好了。”艾琳自负道,精湛的目光从树林中一瞟而过。
人也仅是多愁善感的动物罢了——我尚未出口的话被艾琳竖在唇边的手指挡下,她盯住一个灌木茂密的小土包,与我招手。我放轻脚步走去她身边,她指着土包说:“看到那个了吗?”我点点头。艾琳用手指在空中虚晃一圈:“那个土堆周围的灌木被压过,不是踩到的就是撞倒的。灌木及我们腰高,能把这么高的灌木按趴下,可能附近有大型野兽,要么是熊,要么是野猪。”
“不管是哪种,抓住一头这个冬天就不用再出来了,野猪皮和熊皮价值都很高,肉也多。”兴奋起来的艾琳开始慢慢后退,谨慎地把剑插回鞘里。“如果是野猪,就设陷阱埋伏,如果是熊,现在应该冬眠了,趁它睡觉的时候一击制胜。”边为我解说着,艾琳边在四周巡视,找寻其他践踏的痕迹。很快,一小溜足印和折断的灌木枝条被发现,我们小心翼翼地摸到一个洞穴附近。洞里悄然无声,洞口覆盖了些石块和泥巴,像是被筑成的巢穴,浓厚的兽腥味在附近弥漫。
“是熊,真是好运气。”艾琳按捺不住地朝洞口嗅着鼻子判断。她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地潜伏到了洞边,探头朝洞穴内张望。我则留在离洞口几十步远的地方,搭好弓箭,随时准备作战。
艾琳探过洞内回来,表情凝重地说出她的计划。“我看到熊了,不算太大,但皮和肉的份量都有保证。接下来我们要猎这只熊,听好我说的每一句,运气好就大丰收了,运气最差的情况下我们在熊肚子里可以做个伴。”她卸下自己的弓,与我交换,把剑鞘卸在地上,剑直接握进手中。“熊很强壮,这附近也不好布置陷阱,唯一的机会是趁它没醒,一剑刺进脑袋里了结它。等会我要潜进洞里尝试杀掉熊,如果成功了自然最好,万一失手,我会引它出来,你在这里做好准备,用放血箭头射它的眼睛。”艾琳交待完,把她箭囊里刻了血槽的箭交给我。我自己带来护身的短刀对于熊当然无甚用处,不过艾琳的剑应该足够穿透熊皮,长度也能直达熊脑。
“既然这么危险,我们不如去找别的猎物,狐狸什么的……”我建言道,艾琳全当耳边风,还白了我一眼。我只得乖乖搭好箭矢,目送她无畏的背影。
艾琳蹑手蹑脚攀到洞口,再三确认里面熊酣睡的气息,才猫着腰摸进去。她把剑尖指向前方,借住洞口光线慢慢探索前进,很快就从外面看不见了。我压住呼吸,在仅剩肃杀氛围的林地里漏出白息。林中的空气严肃而紧迫,似是在对我们两个闯入者不满,又好像屏息以待狩猎结果。
洞里有了动静,急促的脚步声再也不谨慎,大刺刺地往洞外奔来,我立即意识到艾琳失败了。紧接着艾琳身影的便是一声咆哮,狂怒地撕裂刚才充当观众的空气,伴随洞里往外鼓动的腥臭扑面而来,连我所在之处都能闻到它的暴怒。
艾琳在地上飞驰,然而对于紧随其后的暴熊,这实在算不上快。熊身上还沾着巢穴内的草木,毛皮乱糟糟的,从冬眠中惊醒的狂乱令它极其凶猛。熊脑袋后方插着艾琳的剑,她应该是试图从后颈刺向熊的颅内,然而遭到粗糙的熊皮和坚韧肌肉阻挡,剑卡进了坚硬的熊骨里。我拉开弓,确认熊和艾琳之间距离,瞄准低伏的熊首射出一箭,正中它右眼。熊脚下立即打了个趔趄,疯狂地左右甩动脑袋,但放血箭头的构造令它根本无法摆脱,它的视野只剩下一半了。
艾琳见我一击得手,便放缓脚步,开始保持距离与在原地挣扎的熊周旋,她指指自己的左眼,我心神领会地移动到熊左边,准备向它左眼射击。熊受伤之后不断动摇着,无法很好地保持平衡,于是我试着走近两步,相对于我和熊之间尚有二十来步的距离,完全无所谓——我是这么认知的。
然而熊不这么认为,艾琳也为我的愚行所惊呆。
熊开始朝我狂奔。
一只眼上挂着流血的箭矢,脖子上还刺进一把剑,熊旺盛的生命力却丝毫不见底,除了刚才吃痛那片刻,狂暴之势不减当初地朝我撒野而来。
“跑!”艾琳大吼,她从未这么咆哮,即使在夜晚的墙头,面对冬匪们的鬼哭狼嚎也没有。
我慌忙中发箭,射在熊嘴边,对于减缓它的势头毫无作用。它半张着嘴莽到我面前不足五步远,只用了大约三秒。而这五步,对于扑打撕咬样样精通的野熊来说等于没有。熊前肢离地,仅用后肢支撑身体,作势欲扑,我也准备好向侧后方的树木后面躲去。
照面一个交锋,我避开熊的扑咬,钻进两棵相距较近的树后,令熊无法直线扑过来。艾琳端起她的弓,射出一箭,却只在熊肥硕的屁股上骚了个痒。要杀死这头熊,只有依靠艾琳的长剑或等它力尽身亡,至于是我们先被撕成碎片还是熊先力竭而亡就不是我愿意想象的范畴了。
我和熊怒瞪的独眼互视,原始求生欲望和杀戮的血性都在那只漆黑圆眼里翻滚,对它来说,我们已经是仇敌,势必不死不休。熊试着绕过树干,我也和它一起绕着树干转,但熊的身法比我想象中灵巧得多,不到两圈,它几乎就要咬住我的脚。
艾琳丢掉弓,从熊身后快速赶来。
一扑、一咬、一扫。我退后一步避开扑打,右脚缩回让撕咬落空,但没能及时收回左脚。熊爪掠过我的小腿,一阵被撕裂的疼痛袭来,我以为膝盖以下肯定都被扫飞了,幸运的是有痛苦持续传来,说明小腿至少还连在身上。剧痛之下我不仅无法跑动,甚至跌倒在地,熊可没有绅士地等我再爬起来,嘴巴一刻不停地想咬进肉里。我立即翻身面对它。熊从近处看显得不那么庞大,毛蓬蓬的样子甚至有点可爱,但恐怖的尖牙利爪与带着仇恨的血痕都已近在咫尺,我除了抓住地上枯叶不断后退外别无它路。
兽腥呛鼻。
艾琳……艾琳……我嗓子眼上已经准备好呼喊她的名字,即使不能向她求救,也要在死前把遗音留下。
再见了——这具腐朽的身躯将永远融入“黑暗”的下层,服刑不满一年就意外身亡,憧憬的回归和救赎全将化作泡影。我突然想起自己被灌注进肉身时的体验,仿佛出生一般幸福,在柔美的光里自然苏醒,通过母亲爱抚似的呵护,从无到有地拥有了身躯。我有了肉体,将体验它的苦难,承受它温和的厄,以此涤罪,净化灵魂中黑暗的棱角。
哈——呀——不是来自我心中的悟,而是艾琳尽情释放怒火的嚎叫。
艾琳一手一只箭矢,冲到熊背后同时刺进它身躯侧面,深深插进了熊没有骨头保护的侧肋间隙,同时以此为攀附骑上熊的背,双手抓住剑柄把全身重量压上去。怒熊狂吼,左摇右晃地试图把艾琳摔下来,只要一倒在地,熊爪就会顷刻间结束她的生命。
弓落在不可及的距离,肉搏战也毫无胜算,我感到无力,赤裸地羞愧着。
“刺它脖子!”艾琳双手紧抓剑柄,坚固的剑刃承受住她的祈盼,牢牢扎入熊身没有折断。我在懦弱的自责中摸到短刀,它无机质的冷冰冰似乎冻结了恐惧,我把全部意志都灌注进手脚,忍着腿上疼痛,二话不说拔出刀来扑向熊颈侧面猛刺。
手上传来顺畅的突破感,柔软的部分被我刺穿了。
红色火花飞溅。
大概是刺中了动脉,熊嘴里泛着血沫,扭过脖子想咬我的手,却被艾琳拼命用剑撬住了颈骨。我不敢拔出来再刺,只能拼命把熊嘴推离眼前,血液不停地从短刀上流到我手里,滑腻、温热、腥臊,我能感受到血管的每一次脉动,“噗通”、“噗通”,刀身将生命的触感直白地传递给我。我的心与熊的心同步紧缩、舒张,我们的呼吸也随之同步,白色气息在面对面的两张嘴之间交融。
最终,一口浊气冲出熊喉,这场搏命的战斗以它踉跄倒地告终,我再也听不见、摸不着它的生命了。
熊头垂到地上,短刀已经开始变凉,我抓紧它的手却松不开。艾琳放开剑,从熊尸背上下来,她喘着粗气,敬畏地对眼前这团庞然大物行注目礼。
“我杀了它。”
“嗯。”
“真的杀了,和‘杀死’一个上层意识完全不同。如果我不杀它,它就会杀了我,我没法复生,它也不能,我们都为保护这具宝贵的肉体深入了死地。”
“对。所以别纠结了,服从你的身体吧。”艾琳看了看我腿上伤口,认为暂且不需要救急,因为大部分疼痛其实来自于殴击而非撕裂。
我茫然地躺成“大”字,摊开手脚,仿佛被天和地挤压在中间,承受它们的审视。
“这么说来,你好像还没亲自用刀杀过猎物,早知如此该让你先体验一下。”艾琳没心没肺地抱怨着,她也累坏了,靠着熊的尸体坐下,将短刀拔出来丢到我身边。“今年冬天我不会再来山里了。”她不知是满足还是侥幸地说道。
我在熊的尸体旁好好休息了会,艾琳则回去拖来木撬。我们一起拔掉熊皮,一张展开来够把我们都包裹进去的、沾着血的兽皮;大块好肉则切下来,用带来的盐粗略处理,堆在木撬上成了一座小山。剩余内脏和骨头等物,艾琳决定就地抛弃,毕竟我们已经搬不动更多,而盐的份量不足以将所有肉都好好防腐,如果回去晚了说不定会浪费不少。
离开前,艾琳交给我一只熊爪,她拿着剁骨手斧将四只熊爪全都切下来,三只放进肉堆里,一只交到我手上。“你的战利品,留个纪念。”她浑身血腥地笑着,一口皓齿在满是血污的脸上分外耀眼。
不。我拒绝了赠予,接过艾琳手上的熊爪,丢尽肉堆中。“这没什么光荣的。”我冷静地说道。


5

艾琳终究没把我赶出去,即使她已经承认我是个合格的猎手。
经过猎熊一役,艾琳不得不对我的成就首肯,这也意味着我现在拥有了独立在下层生活的能力。只要向东先生请求,付给一些报酬,他就会为我在聚居地大道的末端再建一所房子,日常用水都可以到艾琳家水井里取,平日靠打猎获得交换物资,用来和索妮女士交换蔬菜或前去大聚居地换取生活必需品。
“我是不是该离开了?”我在冬天最寒冷的时候问艾琳。寒冬真的很无趣,连出门走走的兴致都被冻住了,我们只能裹着最厚的兽皮和毯子在屋里打发时间。艾琳默然,稍后说可以等来春再考虑。
于是我便在最无聊的等待中踏入了春天。冬日里唯一的期冀就是春至节,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在余寒料峭的春光里庆祝冬天结束、来年将至。我问艾琳为什么而庆祝,艾琳简单地解释为:“庆祝自己又活过了一年。”她丝毫没有提赶我出去的事,也许就该这么作罢,好死不死的我却嘴贱又问一次,弄得艾琳气冲冲地抱着胳膊叫我快滚。
这次我可不会再会错意。
早春对猎手来说不算是好时节,因为冬天刚过,大部分动物都瘦骨嶙峋,要么就是死在北风的摧残之下。能猎到的只有一些急着出巢填肚子的小动物,大型动物并不多见。我和艾琳并肩狩猎,不仅安全,效率也高了不少,从现在累积的皮毛来看,我已经可以预料见下次去大聚居地时丰收的场面。
“你来下层有半年多了吧?”艾琳拨扫着灌木和我搭话,我一边回答“是的”一边注意有没有小动物被她赶出来。
“不想回天上吗?”
“当然想,但想也没用,还要活过19年才够。”
“时间还真是过得挺快,你的头发都及肩了。”艾琳不知何时停止了拨扫,回过头来和我说话。我下意识地低下头试着瞧瞧肩上,确实看到了垂下的发梢,便对艾琳说:“你的头发也长了,另外我可不觉得日子过得有多快。”
“是吗?我怎么感觉头发越长生长的越慢,你从光头长到现在及肩的头发只用了半年,我的头发本来过肩却没见长到贴背。”艾琳收起剑,把结扎的头发解开,梳理了一下又扎好。
“大概是你把它们捆起来了,所以没法好好生长吧。”我随口打趣,艾琳随意地笑了,她又拔出剑开始在前面打草开路。
有猎物。我提醒她,艾琳立即停止动作,把弓换到手上。
一只看起来有点萎靡的狐狸出现在前方树下,它显然也发现了我们,正立着身子探视。与一般狐狸不同的是,这只狐狸皮毛不仅乱糟糟地,还半张开嘴,仿佛痴痴地盼着我们。
艾琳搭箭,我却先发,然而狐狸终究不是蠢货,弓腰避过了我的一箭。艾琳立即露出得胜的微笑,不知她想笑的是什么。总之,她紧接着发出一箭,正中转身逃走的狐狸腰身,劲弓利箭把它整个射穿了钉在地上。如果是从前的我,大概会对这种残忍的杀戮有所忌讳,但现在我已经理解下层生活所需的大部分事务,肉体内源生的野蛮或许被激发了。
“还要多练。”艾琳明朗地笑着擅自发表胜利宣言,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和她展开了比赛,但她就是想在我面前取得一点优越。无所谓,我自付安慰,不过还是有点不服气。
艾琳走到串着狐狸的箭矢跟前,把它从地上拔出来,连同还没断气的狐狸提到我面前,说:“处理掉。”我自然地拔出短刀,没有任何犹豫。
正当我接过箭矢,艾琳要把手拿开时,狐狸突然疯了似的在箭上挣扎——口里混合血沫的唾液四下飞溅,它用后腿在我手臂上一蹬,竟然令箭矢从我手上松脱。狐狸不顾一切地扒拉着,嘴巴终于企及艾琳的手并狠狠咬住。
嘶……艾琳仅仅低吟一声,没发出叫喊,蹙起眉头从我手上夺过短刀,一刀刺进狐狸喉咙将之毙命,力道大得几乎把狐狸脖子割断。“真可恶,还咬我一口。”她气哼哼地把狐狸牙口从自己手上撬下来,将死狐丢在地上。位于虎口上方的伤口流血了,虽然不严重,但对于狩猎来说影响颇大。
“没关系么?”我关切地问,艾琳找出绷带随意包扎好,握握拳头示意无恙。不过她的狩猎必须中止,我决定独自前去猎些小动物,让艾琳先回去养伤。
之后我没猎到什么特别的动物,只有两只兔子而已。先回家里的艾琳弄了些草药碎末,一边龇牙咧嘴地忍痛将药汁滴在伤口上,一边抱着忧心忡忡的表情观察牙痕。
很疼?我盯着一排凹入皮肉的破口问她,艾琳头也不抬地答:“才不”,然而她强装顽强的样子毕露无疑。“就这样吧”,艾琳捆好新的绷带,狡猾地一笑,对我说:“我的手受伤了,这几天做不了饭、打不了水。”我明白她言下之意是要我好好伺候她几天,想来平日受她照料,报恩一下不足为谢,便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艾琳有点精神不振,我猜是由于吃了我昨晚烹制的食物所致。虽然我也吃了不少半焦的肉和煮出苦味的蔬菜汤,但艾琳显然是强行逼自己吃下去的。又过了一天,我居然有机会喊素来早起的艾琳起床。她精神低靡显得沉重,坐在床上半天没穿衣服。
“现在还冷,快把衣服穿好。”我督促艾琳,她却浑然不当一回事,仍旧呆呆地倚着墙壁坐在床铺上。“艾琳?”我感到事情不对劲,艾琳即使小病小伤也不会失去活力,这次她的状态异常低落。
“嗯……”
我赶紧去床边,仔细观察她的颜色。脸上潮红一片,细密的汗珠在鬓角凝结,身体明显不正常地散发着热力。“我大概病了。”亏她还能这么冷静地为自己诊断,我都完全忽略了下层人还为疾病所扰这一点。人工塑造的调整型肉体当然几乎免疫所有病毒,除风寒之外基本不会病变。但艾琳是地地道道的下层原住民,衰老得到改善并不意味着抵抗疾病的能力也完善了。
是伤寒么?我从自己仅有的疾病知识里搜寻信息,近几天气温回升和缓,没有冷流,因气温而感冒的可能性很低;另一个可能是病毒性感冒,但艾琳和我几乎处在同一环境下,对于经常突变的感冒病毒,疫苗并不起作用,而我是健康的;剩下一种可能性比较小但也最严重的情况是感染,艾琳曾被狐狸咬伤过,那只狐狸现在已经变成皮毛挂在外面晾干了,肉太臊我们没吃。
为了确诊她的病因,我把艾琳缠在手上的绷带解开。昨天换过药的伤口愈合正常,已经没有出血,裸露在外的只有几枚牙印,皮肤绽开的地方能看到鲜嫩的肌肉,并无异样。
我无法判断病因,只好先为艾琳擦了身子,接着去找年长识广的东先生,听听他的见解。索妮女士与我在东先生家门前擦肩而过,出于好奇也来听我们对话,我没阻止,毕竟多一个参考意见就多一分解答的希望。
“被咬伤了?”听罢我的讲述,东先生倒吸一口凉气,索妮女士僵在门口,她连连摆手,又捂住自己嘴巴,悲痛地仿佛大难临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我们就要赶快采取行动。”东先生在他的工具堆里挑拣一番,拿出大锤和钉子、木条,嘱咐索妮女士:“告诉大家,十天之内不要接近艾琳的屋子。”
为什么?我无知地问。
东先生忽然露出冷酷至极的眼光,一瞬间我以为那是他的悲天悯人。“艾琳可能得了‘疯咬病’,如果不把她家封死,她会蹿出来咬人,被咬到的也会得病。这个病,没得治。”
“没得治”是什么意思?
“就是过十天之后,连她家一起烧了就是,反正死定了。”索妮女士已离去,开始向各家转达消息,我来不及阻止。东先生绕过愣在原地的我,往艾琳家走去。
没得治么……只是被狐狸咬了一口,就没得治了?我不敢相信,肉体竟然脆弱到这个程度,微小的病毒可以轻描淡写地将生命划下死线。
“等等!”我追上东先生,“如果去大聚居地呢?那里有……”
“没有!死在这病上的猎人我见多了。如果你真为艾琳着想,就给她个痛快的解脱罢。”东先生愤愤地低吼着,他把悲伤藏在了加重的语气下,可还是不小心泄漏。他抱紧木条,淡淡地说:“你绝对不会想看见艾琳发病的样子的。真的。”语气确凿,满目哀恸。
我绝望地攀紧了东先生的大褂。
脆弱的肉体,受诅咒的肉体,禁锢灵魂的肉体。带来生命的喜悦,也带来逝去的悲伤。艾琳给了脆弱的我生的机会,令我的灵魂得以赎罪,可她现在却面临死的绞扼——也是来自脆弱的肉体。
“不!!!”我咆哮道,第一次从这卑微躯体里绽放如此大声响。我们的肉体或许会被无数种灾厄摧垮,但灵魂永不灭,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会站在艾琳身边。
我全力冲刺回到艾琳家,她已经懵懂地穿好了衣服,这替我省下不少时间。我把所有需要带的必需品准备好,还有一切能交换的物资也都带上,在木撬上捆了结实的一个大包,艾琳刚好可以躺在上面。
“你这是……要去哪?”艾琳不解地问,我说去大聚居地。“我病得很严重吗?”她又问,我迟疑片刻,回答说是。
是么……艾琳默默低下头,她似乎看出端倪来了。“去吧,反正得治一治,如果是什么感染病,也别留在这里传染给其他人。”她的乐观始终不渝,配合我的搀扶躺在木撬上。回答她这会儿,我找出一捆绳子和艾琳的剑一起负在背上。保险起见,我还带着长发男人给的齿轮,说不定这玩意会值一点有用的东西。
东先生就这么站在屋外,看我们俩做好了出发准备。
艾琳侧过脑袋和东先生打招呼,看到东先生手里的工具,问他有什么要修的。东先生坦然一笑,说:“听说你们要去大地方,带的东西多了怕木撬拽不动,来给你们加固一下。”说罢,他操起利落的手法,将几根木条钉在木撬后面。
我无言地牵起绳子,拉动笨重的木撬,开始一步一步迈向大聚居地。
“再见”,东先生平静地道别,“路过索妮家,问她要点果干,就说算我的。”
谢谢,我也平静地应答,同时苦笑着向东先生委托:“帮忙看好我们的屋子,这次也许会有一段时间不回来了。”
没问题,东先生拍拍胸脯,锤子不慎落到了地上,他趁弯腰去捡的时候揉了揉眼角。
虚弱的艾琳路上未发一言,我只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不断从背后传来。本该有些啼鸣,但或许是气温还不够高,鸟儿都没有出巢,弄得一路气氛险恶。木撬嘎啦嘎啦地撞击地面,碎石块不仅增添阻力,还要吵个不停。
我们走走停停,比当时去避难的队伍速度还慢。虽然上午就出发了,可直到深夜都没进入大聚居地城门。我们被迫在野外露宿,幸好天气晴朗,夜露也很稀薄,艾琳至少能平稳地睡着。她缩成很小一团陷入了行李包中间,我则是靠在木撬前面躺下。夜间能听到艾琳微微呻吟,其中的痛苦和虚弱都淌进我耳朵,于是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不问脚底水泡,继续拖着木撬前行。
午时,阳光普照。我们混过门口的检查,谎称只是普通高烧而得以进入大聚居地。艾琳在途中就开始昏迷不醒,我向穿古罗马戎装的看守问到哪里治病,他给我指点了方向,我就先拿出一些小件的物资,准备去诊所。
一只手悄然从背后搭在我肩上。
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打招呼我已经有所防备,所以长发男人没吓到我。“不要多言,不想被赶出去的话就跟我来。”他依旧神秘地摆着架子,我看看身后庞大的行李迟疑不前。长发男人回身来问我:“你带着我们友谊的证明吗?”我掏出齿轮,他拿回去并交给近处一位看守,那名看守便乖乖听从他的指派,为我们的行李站岗。
抱着她,一起来。长发男人径自走进巷子里,我赶忙把艾琳背在背上跟过去——艾琳轻的像要蒸发了。
“这里,”长发男人停在一扇门前面,对于这扇可疑的木门,我原本完全不想进去,但长发男人说了“要救她就进来”之后,我再也无法拒绝。
我们经过远超地面建筑范围的地道之后进入一个小房间,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却用金属墙壁围起来。电梯!我惊诧地意识到这里竟然有电力供应。很快,脚下失重证实了我的猜想,电梯一路沉入地底,好像直坠地狱。
长发男人莫测的笑容挂在脸上就没变过,他成竹在胸地指示我,毫不怀疑我会不服从。他引导我们又走过一条走道,走道具备相当的近代科技水平,感应式电灯、防火隔门、紫外线消毒照射等设施具备齐全。来到走道尽头的房间,墙上反而斑驳不少,露出金属部分的机械装置令我想起自己被关进登陆舱前的经历。
“就放在那儿吧。”男人指着一张椅子,我把艾琳轻轻放下,她已经几乎完全昏睡了,一点意识都没有。
“从哪儿说起呢……”男人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请他先为艾琳治疗,之后再慢慢谈。“那好吧,”他走到艾琳跟前,伸出食指触及艾琳被咬伤的手,“既然你这么要求,我就实话实说。”
“很抱歉,没有治疗手段,她一定会因为狂犬病感染而死。虽然疫苗的制备技术非常成熟,但这里没有相应的设备,原料也缺少。就有记载的病例来看,在我们弄到原料和设备之前,她就会经历发狂然后衰弱致死。”
你刚才不是说可以救艾琳吗?!我愤怒地敲打着墙壁。
“不错,是救,但不是治疗。”他翘起自负的嘴角,指向天花板。
我仔细打量房间里的一切,包括艾琳躺着的椅子,都和我第一次从这具肉体里醒来时的布置相似。“你是说……把艾琳送去上层?”抛弃肉体,保存灵魂,艾琳当然得以免于一死,但……
“别想太多,时间紧迫。现在她还没有发狂,一旦发狂,意识中混杂进过多不受控制的精神状态,就无法扫描了。”男人把墨镜取下来,放在手上擦擦镜片,“你只能选择是或否,当然,我已经猜到你一定会同意,所以才带你来。我不是慈善家,我要你把这具肉体交给我作为代价。”
我恨得咬牙切齿又无从反驳,甚至连抗争的意志都不允许拥有——艾琳危在旦夕。
“我同意。”
听到这句话,男人马上开始准备。他拿出一套接了许多管线的头盔罩住艾琳的脑袋,依次接通线路,掀开墙壁上一块金属板,在里面的键盘上开始操作。
“我们首先要扫描并复制她的意识,让意识在数据空间中形成虚拟构体,接着让一个意识同时控制肉体和虚拟构体,等同步达到100%时切断与肉体的链接,意识便会完全转移到对虚拟构体的控制上,从而完成登录。”他擅自解说着,轻击键盘,艾琳手脚微微抽搐了一下,“现在已经开始扫描了,剩下的时间里没我们什么事,我们去隔壁谈谈吧。”他要求我把艾琳绑在椅子上,以防意外动弹打乱了扫描精度。
带来的绳子派上了用场,我用它捆好艾琳。
至少剑用不上了。
“先从自我介绍开始吧,雷姆。”男人在隔壁房间里直接叫出我的名字。
“看来我不用了,还是多说说你的事吧。如果你真像故意展示给我看的那样善于读心,不妨把我要问的问题一次全解答掉,免得我浪费口水。”我不客气地说道,就他拯救了艾琳的灵魂这一点,我本该感激,但怎么都无法对着他那张傲慢的脸亲切起来。
男人无所谓地笑了笑,开始自述。“我的名字是42,这不是固定的,而是由谁担任意识决定。曾用过的名字有马克思、冰箱、曼陀罗、斯芬克斯、R2D2等,在42之前的名字叫:雷姆。”42举起一只手,正是他触摸艾琳那只,只见他的手指从根部裂开,像螺丝一样转动脱离,显露出内部的金属构造。“我们不是纯粹的上层人,也不是下层原住民,我们是在这两者之外的探索者。”他把手指装回去,灵巧地活动一番,没有任何机械僵硬感。
我们还是从你感兴趣的历史开始吧。他滔滔不绝起来和演讲似的。离开下层,进入上层的人只是一部分,虽然是绝大多数,但并非全部。也就是说,有人既不想让文明倒退,也不愿抛弃肉体,他们尝试了许多方法开拓未来,试图创造一条不同于现况的出路。其中一批,是我们这样的改造派,改造派的身体有全机械的,也有仿生材料的,但都没有彻底虚拟化,仍旧以实体存在于下层生活。而另一批就是像艾琳父母那样的开拓派,他们虽然加入探索者的时间不长,却更激进,他们利用冷冻技术来实现肉体的长久保存,而被冷冻的肉体和储存起来的意识都将飞向太空。目前第一个站是人马座阿尔法,首批开拓者们现在大概已经走完小半了。
“在制造出足够数量的身体前,我这具半机械躯壳曾被艾琳的父母使用过,他们当时自称为‘雷姆’,这也是艾琳父亲的名字。”42说着,为我倒来一杯饮料,有点甜味的气泡水。他冲泡的明明是合成饮料,却和沏茶一样认真。
现在,我终于知道艾琳为何不愿叫我的名字了。她根本不像外表上那样傲气,她平凡到会害怕思念而不敢喊出和父亲相同的名字。
“这么说,艾琳的父母现在已经不在地球了?”
“他们距离我们大约两光年。有生之年她想要再见到父母,也许是好几十年之后了,这还是一切顺利、雷姆夫妇平安归来的前提下。”42打了个响指,轻佻地坐下,靠上椅背,我望向隔壁房门,艾琳正在里面接受扫描。
机械内构身体的缺点就是不能吃东西,真是恼火。42看我痛饮气泡水便抱怨到,继续他的话题:“我们接下来聊聊正事。你的身体很宝贵,是上层用的泛适应性通用身躯,我们希望得到它并用在我们的研究上,虽然已经向上层提出过多次请求技术协助,但他们都拒绝了。明明已经不缺资源,却还是这么小心眼,人哪……真是。”他摊开手,夸张地嘲弄着。
“别担心,你的意识会被保存下来,不过不是在上层,而是在我们的数据空间里,艾琳的意识也在那儿。”42为了令我安而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很清楚这种待遇无异与被当作人质。
“你的身体是上层制造的,为了能在未来返回,经过特别调整,可以多次扫描、注入意识。但艾琳不同,源生肉体只能登录一次,扫描过后神经系统就会受到不可修复的损伤,想要再将意识灌注回去,只能用一具新的身体。”他笑盈盈地劝诱我:“你的肉体可以帮助我们掌握更多技术,充分调整好机械和生物部分的平衡之后,我们愿意为你和艾琳提供新身体。当然,我们也有办法瞒过上层的系统,马上就能让你们留在上层开始新生活。”
他当然不需要询问我的意见,所以一口气把事情都和盘托出。出于丰厚的条件,出于我答应过的承诺,出于艾琳的处境,我都没得选择。
“等我确认艾琳意识登录成功了,就接受扫描。”
一言为定。42欢快地和拍着我的肩,他的手表皮柔软,用力时却能感觉到内层的冰冷坚硬,力量强横不容挣脱,将我牢牢掌控住。


6

我慢悠悠地削着土豆。等会把它们放进罐子里,加上水煮一会,再撒点盐,更奢侈的时候可以撒点胡椒,它们就可以当成一顿不错的晚饭。艾琳照旧躺在床上,沉静地睡着。
一声轻吟。
“艾琳!”我赶忙放下手里的土豆,跑到床边扶起正在挣扎起身的艾琳。她虚弱地捂着额头,多半体重都靠在我胳膊上,缓缓坐直了腰。
“水……”
我立即倒来水。艾琳嘴里散发出许久没漱口的臭味,她一口气猛灌下大半杯,又喝几口咕嘟咕嘟漱了漱,才拿小臂蹭着嘴角满足地深呼吸。“我睡了很久吗?”艾琳不可置信地打量屋里——当然没什么意外的东西,这间屋子早就被我们摸清每一个角落。见到自己熟悉的环境,艾琳终于清醒,她问我自从她病倒后过了多长时间。
“才两天而已,我前天带你去了大聚居地。”我针对她问题的内容据实以告,不多不少。艾琳默默地点头。
“我的病治好了?”她摇摆起脑袋,像是要把睡迷糊了的部分甩走。举手、晃肩、扭脖子,艾琳挨个活动关节,“感觉没什么异样,看来是好了。”她自问自答道。
我默默地听着艾琳的结论。
“不对。”她忽然意识到,“感觉少了什么……”艾琳四下打量,很快发觉异常:“屋子里摆设好像也变了。”目光投来,我平静地接下它,认为没有撒谎的必要。
“这里是上层。”我坦然以告,“数据空间,我曾经生活的地方。我们都被数据化了,这是唯一能救你的办法,我支付了肉体作为代价。”
艾琳用陌生的眼光注视我。毕竟回到上层后使用的外观是原本的我,艾琳虽然出于适应性考虑保留了女性外观,但我已经变得不那么像她在下层见到的我了。具体而言,是极其纤瘦柔美的男性,兼具女性脸庞,但没有性征。
上层……艾琳一时反应不过来,喃喃地念着,“我在地上的身体……”
“已经处理掉了,感染了狂犬病的肉体无法修复。”我不禁回忆起那噩梦般的场景:艾琳被机械残忍地大卸八块,血淋淋地装进密封袋里,送入焚化炉。尽管意识已经保存在上层,但我对艾琳的肉体却有所迷恋,我想她大概也是如此,至少把肉体看作自我的多半。毁灭肉体的场面太过震撼,让我产生了生理上的厌恶。
“我,现在还算活着么?”艾琳有点迷惘地问,我反问她:“我在来到下层之前算是活着么?”她便不再做声,躺倒在了床上。
“为什么要把这间屋子重现出来?”艾琳小声地说,她侧身躺着,用手考查床头木料的触感,仿佛追忆什么。我便告诉她:“我想这样你也许会更容易习惯。”艾琳放开床头,罕见地叹了口气,说要睡一会,让她独自安静片刻,我便顺从地离开屋子,走到屋外继续削土豆。
屋外和聚居地的样子都没什么变化,全部是我基于自己记忆对照卫星地图仿制的,前后花不到十分钟。除了没有其他居民外,这里完全可以当作模拟下层的生活环境。虽然我也可以借用AI制造出虚拟居民,但我认为那是对东先生他们的侮辱,故而宁愿选择孤独。起码还有艾琳在不是?我安慰自己。这个决定把我们的未来完全浸入了迷茫,我想等艾琳心情回复了再和她讨论关于将来的计划。
削完土豆,无所事事的我把土豆皮又生成一遍,反复削着。不知疲倦的身体重复了几十上百遍削土豆皮的工作,我却只是把它当作消遣。大约第一百个土豆的皮被削掉后,房门开了,艾琳走出来,看着我木讷地削皮动作,轻轻叹息。
“事已至此,我想反对也没用了。如果你有心的话,就赶快教我怎么用你们天上的办法过活吧。”艾琳看起来满不情愿地向我讨教使用数据空间的方法,我丢掉手上土豆,立即着手开始教学。“另外,还是谢谢你救了我,起码救了我的灵魂。”听到她的道谢可不容易,来到上层以后艾琳似乎变得坦然了,或许是纯粹以精神面对精神,她显得不那么扭捏,反而能直白说出心里想法。
“还有。”艾琳又一次打断正要开口的我,“我饿了。”
我顺势从制造食物开始教艾琳——先想出自己要吃的东西,包括原料和烹制方法,口感如何,味道怎样,再从提供的菜单里选出具体菜色,也可以把完全自创食谱登记进菜单里,最后确认生成。我示范给艾琳看:水煮土豆需要土豆作为原料,用水煮,加盐产生咸味,口感软糯,一盘三个的水煮土豆立即出现在我面前,凭空漂浮着,稳当如平放在桌上。我拿起其中一个,交给艾琳,她半信半疑地把土豆塞到嘴里,小小咬下一口。
差不多。艾琳如此评价我创造的土豆。接着她自己来尝试,由于我无法读出她想些什么,因此只能从最终成果上判断艾琳究竟制造出什么吃的。她有些畏首畏尾,还不太熟练地拨拉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菜单,手指在空中划来划去,不时眼睛睁大,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过了许久,我们的第二道菜才装盘成形:一盘烧烤的大块肉排。
“你还真爱吃些野蛮的菜肴。”这次不用在意肚子问题,所以我毫不客气抄了一块就嚼起来。嚼了好几十下,肉没怎么烂,和麻绳浇汁塞进嘴里的味道差不多。我一边吐掉嘴里的“肉”,一边问艾琳究竟生成了什么。
“龙肉。本来打算吃烤嫩羔羊肉,但突然想试试能不能做些特别的,结果还真做出来了。”艾琳略自豪地奋力咀嚼,她也许觉得这就是她想象中龙肉该有的味道,可我完全受不了。也不知是谁发明的这种肉,大概是某个生成了奇幻世界的家伙无聊所致罢。
在被我半强制地送进上层之后,艾琳脸上露出了第一丝愉悦。
“这里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可怕。”见艾琳还是在用手抹嘴边的油,我赶紧教会了她清理物体的方法。干干净净消灭龙肉的艾琳感觉到饱,终于爽朗地笑开,面对空无一人的聚居地大声高呼“我还活着”。
她还活着,我的所作所为就有价值。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逐步教导艾琳怎样使用数据空间随心所欲地创造和改变事物。她悟性不错,学得很快。我们干脆把聚居地周围清空,只留下一幢独屋,时间则固定在秋季,因为艾琳说喜欢花草树木刚从盛夏里解脱的清爽。节约下来的数据空间都用于申请调阅资料,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我们可以不受限制地阅览大部分现存资料,包括按理说应该保密的技术内容。当42以虚拟构体来到时,他会为我们解答一些疑问,关于资料,42表示探索者队伍中不乏来自当初设计上层的领军人物,他当时这么自夸:“真正卓有见地的人都不会止步不前。”
“新的肉体研究呢?”我实际关心的问题只有这一个。
“别急。我所在的地方没有研究设施,只是一个站点。你的肉体已经送去总部,相信很快会有结果。如果实在不愿意等待,你们不妨设置数据空间的时间感倍率为百分之一,过一天等于外面一百天。”改变时间倍率对上层居民来说也是极少涉足的领域,进入一个时间流动速度异常的世界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所以我拒绝了42的提议。
日子无谓地流逝着,艾琳融入数据空间的生活速度很快,她摆弄物质的技巧娴熟得就像一个上层人。某天她突然问我能不能去真正的上层,我便在与42的一次聊天中向他提及。
“当然可以。你们可以借用一个外壳潜入上层,只要不干涉别的数据空间,就不会被发现。”说这些话时,他露出一丝狡黠的笑——那些诱使人签下契约的魔鬼大抵笑得如此得意。“只是你为什么突然想回上层了?是我提供的数据空间太小么?”
“不,是艾琳要去。”
“你还没和她说关于她父母的事吧?”42神秘兮兮地问道,我猛然领悟了艾琳的想法。
“等你带她去过上层之后再说出真相也不迟,就当做长见识的机会吧。”42把关于如何潜入上层的方法告诉我,我确认过安全性之后和艾琳说了计划。
我们挑选出两个不起眼的外壳,通常用做维护数据空间,毫无特色的灰色球体就是这个AI的全部。突然没了手脚我还有点不习惯,艾琳却已熟练地来回飞个不停。
数据通道开启,我们从4号卫星登入,轻而易举地骗过安检系统进入上层。上层每一个独立数据空间都是一个球,从外观上读不出里面装着什么,只能看到蕴含的数据量和申请调用的数据量。
按理说回收后应该被融入空闲空间的两个灰球,悄悄释放出它们的复制体伪装外壳,本身则潜入了看起来最大的球体。
街道间车水马龙,广场上人山人海,建筑风格统一,大家也穿着得体。比起仿佛时空混乱了的大聚居地,这里有规矩多了。“公共空间的人不允许随意更改公共数据,所以大家都在有秩序地行动,这就是上层的文明。”我为艾琳解说,她却对充满棱角的科技风格建筑不感兴趣,单调地说:“没什么特别的,和历史上人还没那么多时的记述一样,大概只有房子和打扮不同。”
倒也是,老电影里古人对未来的描述,和现在公共空间中展示的样貌确实很像,管理公共空间的人说不准就是从哪部电影里随意挑取了样式做参考。不过对于我来说,这次短暂的回归生出了类似对家乡的自豪感之类情绪,有点想为艾琳展示上层美好与伟大的冲动。
“可以去别的地方了么。”艾琳要是有手,这会儿肯定百无聊赖地枕在脑后了。
“哪里才能满足你的好奇心?”我想做个“请”的动作,滑稽地察觉自己也忘了自己是个球这回事。
“资料中心。”艾琳打算离开这个公共空间,但我告诉她使用维护权限可以直接访问资料中心,不需要专门去寻找。按照我的提示,艾琳打开她的操作面板,搜索某些东西。我大约猜得出会是什么,不过她大概不会找到她想要的信息,因为雷姆夫妇并未来过上层,一直只待在探索者们的数据空间里。
我也展开高层信息资料库,想看看现在的数据空间总共究竟有多大规模。
结构分析显示,总计87亿个独立数据空间中,公共空间只占据1%不到,私人空间占了绝大多数,并且私人空间被划分成1、2、3三个级别。
私人空间分层是我闻所未闻的事情,难道几乎是天堂的地方还有等级制度么?我继续追查下去,很快找到了三个级别的数目分布:1级不到3%,2级达到74%,剩下的22%是3级。
艾琳告诉我她已经阅览完毕资料,没找到感兴趣的东西,就来问我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我把自己正在查看的资料分享给她,她对于这些生硬的数字资料彻底不感冒,她化身的灰球开始无聊地转圈。
“去私人空间看看吧,我想知道为什么它们会被分级。”冒犯别人的私人空间是违法行为,但谁能对一个本身就是流放犯的人要求什么呢?何况我们本身就是入侵者,既来之则安之。艾琳倒是附和的很快,她只把这当乐子在消遣。
我们随意挑出一个1级私人空间,进入其中,发现这是一个模仿20世纪早期的地方。蒸汽和钢铁在激烈摩擦中升温,将整座城市都加热到最闷烧的夏天也不能比拟。四处叮叮当当传来机械碰撞的声音,标注AI的个体正忙于工作,标注意识主体的人担任城市市长,正在指挥AI们完成某种建造工作,总体而言是个很有个人风格的地方。
还不错。艾琳这么评价,“下次我也来试试好了。”我完全没觉得这个地方有什么情调,刻意复古的不过是情怀,格调却被黑烟和噪声抹得一干二净。
看来1级空间大多是这种充满个人风格的形态,它们的主人也都乐在其中。我们寻访了几个1级空间后准备要进入2级空间,数量最多的2级空间消耗的平均数据总量更多一些,大概也会更庞大而精致。带着期待,我们找到一个2级空间进入——里面一派祥和,富有田园生活气息的农庄里,主意识体正用草叉收拾干草。
“好像和1级空间没什么区别。”我瞧不出端倪,询问艾琳的见解。“他是不是忘记了自己可以生成水?”她指着累出一身汗,正要去井边打水的农夫说,“之前那个蒸汽世界的主人,会打开面板操作,但这个世界的主人却不会。”
是么,我调出统计,查看这个空间主意识体消耗资源点调用数据空间的次数。
21次。
对于一个世界来说,这少得有点离谱,作为对照,满是蒸汽的那个空间调用数据次数在七万次以上。21次意味着很可能这位农夫只在生成世界时调用过大量数据,此后再未使用过上层人的方法做任何事。我赶紧翻看列表中其他2级空间,调用次数纷纷显示不超过三位数,这些空间总共超过50亿个,每一个都把大量数据空间用于生成完整的世界而非一个精致的小空间,他们的主人好像只是跑到他们喜欢的时代、喜欢的地点、喜欢的环境,像个下层人一样生活。
既然如此,他们百多年前来到上层又是为何?我理解不了,但有个地方可以给我答案:3级空间。不论原因是什么,它都会用更显眼的方式告诉我。
前往3级空间前,我先查看了它们的调用次数,这次的结果更令人吃惊,它们每个空间调用数据次数为0!严格的0,没有一个1。
我带着震惊进入一个空间,迅速找出主意识体的位置并传送到他上空。
主意识体正在乞讨。他无助地趴在地上,衣不蔽体,裸露出身体溃烂的脓疮博取同情,面前的碗里却只有几张零钱——钱,早已淘汰的物价单位,在大约二十一世纪早期的世界依然盛行,汽油动力的车辆也仍是主流。街边没有几个行人愿意瞟他一眼,尽管他已经麻木地重复磕头。
这不可能!如此苦难加诸其身,对于拥有这个私人空间完全统治权的人根本不可理喻。
我切入另一个空间,已经顾不上和默默跟着的艾琳交谈。
这个空间更可怕。战争,战争,无尽的战争。时间在公元前,双方身着古希腊风格的铠甲正在交战,刀剑纷飞,血花四溅,主意识体被射中了脚,爬行着逃往战场边缘。一支骑兵队冲进来,收割麦子似的切倒步兵,主意识体被马蹄踩了一下,一支胳膊和侧身都重伤了,却一时不得死,只能哀嚎着挣扎……
再换一个。
主意识体处境好多了,是位领主,坐拥三妻四妾,正在床上行事。他目光涣散,像完全被女子迷住了,手放肆地摸索着,腰腹摇曳,浑然回归原始动物。
再换。
半身赤裸的主意识体手持长刀在竞技场里与人生死相决。打到后来,受伤的两人抛下武器,口撕牙咬,无所不用其极,宛如兽斗。
这些疯狂的世界。它们调用数据次数为0的原因只能是一个:主意识体拒绝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将一切都交给随机生成的参数。区分1、2、3级的标准大概就是参与设定私人空间的程度,越低者分级越高。
“他们这样,和活在地上有什么两样?”艾琳冷漠地说着,眼见战胜的主意识体捡起刀,将尚未断气的对手头颅割下,提在手上高举炫耀,场外欢呼雷鸣,将喝彩献给把敌人鲜血浇在脸上的胜利者。“甚至更丑恶。”
更可怕的事实在于1级空间极少,2、3级空间才是上层主流。不用想也知道,生活在2、3级空间里的人不会去公共空间,所以公共空间数目才那么稀少。一旦他们在完全排除了自身干预的私人空间中死去,甚至在进入世界时选择遗忘自己是个上层人,就意味着永远不能再取回关于上层的记忆,他们只能以每次都懵懂降生的形式在世界中轮回。这些所谓高贵的上层人、纯洁的灵魂,却本能地追求回归肉体的生活方式,即使拥有掌控一切的力量,也自愿在时间的淘洗中只留下来自肉身的本能。相比于上层赋予的权力,他们简直宛如活尸般生存。想想那些被处理掉的百亿肉体……大迁移开启的或许不是天堂大门,而是绞肉机的入口,塞进去的是人,流出来的是灵魂。
他们在梦幻的乌托邦中选择回归原始,麻痹自我以摆脱灵魂的囚笼。42那种嘲笑似的表情我终于理解了,他完全有这个资格。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们在自己编造的谎言里生活了许久,唯一不被迷惑的,只有那些具备实体的人。
视肉体为欲望的泥沼、本身却在可笑的愚行里高歌幸福的——
才是黑暗的灵魂。


7

回到探索者们的数据空间之路像用荆棘铺就。数据流通很快,我们用不了几秒就抵达小小的家,但我在一路上仿佛被尖刺剥掉了血肉、刺穿内脏、割裂骨头,痛苦的朝圣未能得到超脱,收获的仅有伤痕。
到家了,我把所有一切都清除掉,只保留最初的黑暗大地与天空,以及一团篝火。
我恢复人形坐在篝火旁,尽可能近地靠拢火焰,并把气温降到寒冷,以便汲取更多惬意的温暖。艾琳坐到边上,寂寞地伸出手架在火焰上方,盯着火焰中心,两目无物。
“欢迎回来。”来访的42走出黑暗,踏进我们的篝火。一改轻浮的42严肃到好似被熨斗压平了脸上笑容,他盘腿坐到我们对面,静静承受寒冷与温熙。
你看到了真实。42平淡地陈述。
“你为什么要我去了解真实?毁灭人的心灵让你觉得高兴?”我恨恨地说,他却反驳道:“难道你知晓了真实反而不高兴?”
我暗地里咬着牙,坦白自己得到了嗜虐般的满足。真相如同鲜血之与蚊虫,腥臭但致命地诱人。
上层现在只有99亿个意识了,42不无遗憾地慢慢说着。最初还有109亿,但越来越少,也没有新的意识补充进来。

说到这儿,他看向我,因为我已经知道答案。通过轮回完成新生的上层人没有肉体,自然也没有生育。意识只能从肉体中上传,没有新生的婴儿,也就没有新生的意识。婴儿的大脑无法扫描是常识,只有具备一定年龄的大脑才能完整形成认知,此时方可作为一个独立意识进入上层。最后一批孩子成年并上传后,照顾他们的人上传了自己,于是从此再没有人成为上层新居民。

“那些意识,或者说……‘人’哪去了?”我让火焰更大些,我们之间被照得更明亮。
消散。42琢磨半天,用这个词给出回答。你见识过那些2级和3级空间里的人了,可刚建立上层时的情况比这糟糕的多。肉体的限制让人内心的黑暗不会放肆无度,但在上层就不同了。完全无法无天的私人空间比比皆是,因为一切都只是AI而已,那些最黑暗的私人空间简直是兽性的世界,杀戮、荒淫、虐待、暴食……你能想到的一切人性黑暗都被释放出来,毫无约束地暴胀着直到厌倦为止。等到对肉体的欲求完全腻味了,遵守秩序的世界才被创造,你们现在看到的1级空间,大多是这种情况。
“所以才有抹黑地上居民贪恋肉欲的说法啊。”艾琳不失时机地插嘴道,我作为原上层居民彻底无力招架。黑暗生于灵魂,如今看来,这是毫无疑问的。
42变出一根柴,伸入火堆里扒拉,火星劈劈啪啪地蹦射,愈发旺盛。“当1级空间的人不再有兴趣创造,他们便开始怀念在地上的生活,2级空间因而诞生。这些空间都只在最初设定上花费过资源点,其余一切时候,生活在2级空间的人都不会再干涉数据空间。至于3级空间则更极端:一切随机,不做任何干预,只把自己丢进命运的漩涡里,随波逐流,甚至他们关于自己的记忆都已彻底抹去。他们会像个婴儿一样生为白纸,或死在襁褓里,或死在产婆手上,运气好的能一步步艰难地活下去……最后,当3级空间中的人经历过无数次死亡与重生,他们就会彻底忘掉自己是个上层人,他们的私人空间也将永远被隔离,再也无法与公共空间通讯,再也不能调用任何数据空间,于是他们就达到了上层意义中的‘死’,谓之消散。”42冷淡的语调一成不变,“告诉我,现在有多少3级空间了?”
接近20亿。我如实以告。
活泼如他头一遭表现得如此深邃且忧心忡忡。
僵住的表情停顿了好一会儿,42才接着说:“事先没告知你是我不对,但先给你见识真相更有机会说服你。”
我连肉体都给你们了,你还能要求什么?
“你的灵魂。”42言之凿凿。大言不惭地问人索要灵魂也真够厚脸皮的,墨菲斯托好歹会写契约,这家伙却只会威逼利诱。“你听过‘献身’这个词么?在以前,这是最高尚的牺牲,因为肉体承载着灵魂,奉献肉体也就奉献了灵魂。但现在不同,你只奉献了肉体,还有灵魂、精神和意志尚未奉献。”
奉献给谁?
“全人类。”42的目光里突然充满崇高,坚定且狂热地闪烁着,映出火焰跃动的舞姿。“上层只是一时的避难所,它终将坠落,人类必须回到坚实的身体里才能开拓未来。如果不是肉身狭隘的欲望,怎么会催生出推动文明至今的诸多发明?思想固然灿烂,但肉身是一切的本源和基础,抛弃它不过是为环境所迫,我们必须把属于肉身的荣耀找回来。”
在下层的这些日子,我见识了许多。短暂回归上层的须臾,则令我辨明了更多。意识是灵魂的核心,而肉体则是生命,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生命的灵魂,但现在的上层这种畸态确实存在。肉体是最好的制约,有效阻止了灵魂陷入浑沌,它以脆弱为特征迫使灵魂审视自己,令人时刻不忘生为一种动物的本质。完美的乌托邦再怎么完美,也终究是乌托邦。
我瞅了一眼艾琳,突然觉得她一切物资来自劳动的生活方式好耀眼。
“为什么是我?”在我之前也有人被流放,他们应该也能接受42等人的劝诱。
42苦笑道:“因为你很特殊,请做好面对真相的准备——”
今天我已经对真相麻木了,说吧。我做了个摊手的姿势,洗耳恭听。

“你是第一批被制造的意识体,也就是上层尝试在纯粹数据中创造新意识的实验产物。”

我本以为会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身世真相,听完后会震憾到觉得人生都失去意义,但今天已经震惊了太多次,惊讶都显得有些不够用了。与其说感到“失去自己”这种不着边际的想法,我反倒认为认为获得肉体那一刻才是自己生命的开端——我的灵魂有这么渴求肉体么?
见我不动声色,42继续说下去:“他们想观察人工意识获得肉体后在下层的生活状态,所以你被流放下来是一早就决定好的,原因、动机云云都只是借口罢了。你的一切,在上一纪注销时并没有完全过继给现在的你,而是被他们制造的新意识取代了。”
“所以,曾经的‘我’已经死了?”
“当然不会,‘他’,或者说真正的‘你’,仍然存在于上层,只是对你而言已经是陌路人了。”
我再次沉默。
篝火无穷无尽地燃烧,文明竭尽一切为它添柴。对这片莽原,我们都是孩子,顶多算是建立了非常精致的摇篮的孩子。摇篮只能一时避风,孩子终究要长大。文明的退化无疑是逃避,躲进上层的虚拟世界却也不能说是进步,所以——
“我要如何献身?”既然将来的命运不可避免,我终于下定决心奉献自己,为了续火不惜点燃身躯。
“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资源、能源、材料……很多技术都尚待钻研,现在你可以做的是加入我们,为人类获得更完美的身躯而奋斗。我们将来会试着制造许多身体,作为人工意识的你适应性远高于源生意识,你会成为驾驭它们的灵魂,帮助我们不断完善。”他请出右手,这是名为“握手”的动作,以肉体接触确认彼此意见相合。
履行未来的责任听起来不太复杂,但其使命无疑是炽热的。握住42伸出来的手,我同意了。
“那么……艾琳女士,你的身体最快在一个月内会送来,到时候就能回归地上。我们采样了你的基因,因此不用担心身体会和原来的不一样,最多就是没了头发而已。”42恢复往日笑面不改的轻松,告诉艾琳有关她身体的进展。她在刚才的对话中几乎一语不发,此刻才慢慢张口:“是吗?太好了。”语气极冷,“顺便问一下,雷姆会去哪儿协助你们研究?”
“我们的主要研究设施接近一座赤道上的地基站,方便和住在上层的人员沟通以及获取物资。”42解答道,他看了看我,又看看艾琳,目光在我们之间牵起一条线。
“真是太好了。”艾琳别开视线,盯着一望无际的黑暗,幽怨地说道:“这次你终于可以滚出我的屋子了!谢谢你救了我,有机会记得来看我,只是不知道到时候我还活着没有。”
42挑起一边眉毛,忍住窃笑。他突然声称接到联络,要马上回去,转眼便不见了。
嗯。肉体还真麻烦,不能传送,所以只好带着走。“一起来吧。”我不害臊地邀请艾琳,“再怎么说,我也是曾向你求婚的人。”
艾琳仍未解气,囔囔地呵斥:“我可从没同意过。”
没关系,以后时间还长着呢。我挥手一划,黑暗破裂,天地间有了光。山川云雾、花草树木,皆尽呈现。一条简朴的泥巴路铺到我们脚下,篝火逐渐熄灭,是时候启程了。三步一回头地故意抛下还在原地点着脚的艾琳,我迈开脚,结实的土地承受着我的每一步。
“对了,关于你的父母……”我对悄悄跟上来的艾琳打开话匣子,有许多事要和她说。
路的尽头是我们独栋的小屋。

回归的日子很快来临。关于这次出生的记忆,我有点混乱。突然有了模糊的印象,又突然告别另一半身体,背后猛地刺进床沿金属框架的冰凉感……反正看艾琳拼命对着床边呕吐的样子,想必不会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又冷又干的空气诉说冬天韵味,即使待在地下也能被它冻着。
我们擦干身上的培养液,大幅活动手脚,展示健壮身躯给自己看。我对新身体相当满意,虽然还只是第一代作品,但完成度相当高,艾琳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连事先没许诺的头发也附赠了。
我活动身体时不慎撞到肘尖,吃痛之下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份痛苦是我生命的证明,我会怜惜它给我的警告,好生对待这副装载灵魂的容器。
“笑什么,混帐东西!”艾琳突然怒不可遏地甩了我一耳光,胳膊还是这么有劲。她捂住赤裸身躯羞红了脸,怒喝着叫我转过身去。
啊!我差点忘记自己现在是男性了。特地向42要求指定性别的身躯,可不能还没用上就被艾琳先打坏了。“这种身体可没有经过任何材料强化,别太用力。”42在隔壁念叨夹杂笑声的话语,气得艾琳猛踹了一脚门板。
离开42的地下室,我们决定先回一趟聚居地,好好和东先生他们道别。
“什么?雷姆?”东先生大吃一惊,他不太能接受突然改变性别的我。在我们离开这段时间,东先生帮我们把房子照看的好好的,该修补的地方一处不落地修缮了,可惜我们即将远去,无福消受。索妮女士倒看得开,她祝愿我们能在远方找到另一个家,还神秘地笑着送上一包花生作为赠礼。
“真的不等你父母了吗?”我们已经出了聚居地,走在前往42给出的汇合点路上。使用男性身躯拖木撬显得轻松许多,我还有和艾琳攀谈的裕余。
“反正还时间还长,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回来。”艾琳装作满不在乎地小声说道。
会回来的。我断言。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回来,因为他们的家乡在这儿,人无法忘记家乡,所以才要归来。
灵魂生于肉体,它们也会思乡。
春天已然过去了多半,夏日开始逐步披露它的严苛。拖拽行李进一步加剧了炎热——汗水,苦闷——这具平凡的身躯,尽情埋没在质朴的煎熬里。艾琳帮我分担了一根绳子,顿时轻松许多,汗从我们胳膊上细密地冒出来,粘腻着、惬意着,一切都在阳光下朴素地荡漾着。
我想,我已经回来了……


后记

尽管《黑客帝国》、《攻壳机动队》等名作已经珠玉在前,树立了需要仰望的高竿,我还是不自量力地想要参合一脚,讨论一下科幻题材中永不褪色的一个问题:灵魂与肉体的矛盾。我一直认为纯粹靠意识生存是不大可靠的,大概做到SAO那样就已经差不多了,彻底数据化还是太过激进,还有很多心理上的问题需要解决,这不是技术进步能轻易改善的。
题材归题材,作品归作品,现阶段的我只能用很粗浅的文字表达,笨拙地将自身尚待完善的想法公诸于众,让它接受批评而得以进步,对于言不达意的部分,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写这篇作品的过程中,我发现意识流是一种很适合自己的写作方法,所以在这一篇里,我仍然在使用它,希望能在这条前人开拓出的大道上找出适于自己那一条车辙。梗很多,很多很多,不一一点明了,看得懂的人大概会有“这根本是厨文”的感觉,看不懂也不影响阅读。
最后,我想还是那句话吧。写的不一定是通常标准下的“轻小说”,只是表达想法、组织文字、分享观点,希望大家看在码了这么多字的份上能原谅我这一丁点儿的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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