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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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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ファミ通文庫] [NEET幻兽调查事务所][Fami通文库][绫里惠史][幻兽调查员]更新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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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22 23: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kyscanner 于 2016-7-2 23:11 编辑

[NEET幻兽调查事务所][Fami通文库][绫里惠史][幻兽调查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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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幻獣調査員
原作:綾里けいし
插画:lack
翻译:笔君(101st)
动漫东东-NEET轻文事务所制作:
http://bbs.comicdd.com/forum-1950-1.html
本文仅供学习交流用,不得用以任何商业途径
转载时保留译组、人员等以上信息,珍惜他人的劳动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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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兽调查员

翼龙(Wyvern)、蛇鸡(Basilisk)、人鱼(Mermaid)、猫妖(Cait Sith)……这些生物乃是『幻兽』,即『拥有独立生态系统,不能列于常规食物链中,拥有超自然力量的生物』。『幻兽调查员』乃得到国家认定,对『幻兽』的生态系统进行调查并向国家汇报,以及对兽害进行处理的自主型专家。
年纪轻轻便当上调查员的菲莉,与神秘幻兽克俢那以及『试管小人』的蝙蝠特洛一起,为了解决人与幻兽之间发生的各种问题,同时也为了完成世界唯一的幻兽书,今天也在继续旅行。
这是个时而愉快,时而残酷,时而令人宽慰的,人与幻兽谱写的的故事。






龙(Dragon)、翼龙(Wyvern)、蛇鸡(Basilisk)、
人鱼(Mermaid)、猫妖(Cait Sith)
这些乃是『幻兽』,即『拥有独立生态系统,不能列于常规食物链中——且拥有超自然力量的——生物』



对『幻兽』的生态系统进行调查并向国家汇报,
以及对兽害进行处理的,经过国家认定的专家——
那就是『幻兽调查员』



沙沙……冰冷干燥的风,
混着砂砾吹拂着。
低吼之声
御风而来。
那声音高亢却又低沉,悦耳却又刺耳,
犹如地震又好似暴风,
以不可能重现的音域所构成。
发声者那混沌感情之中的扭曲、复杂,
被这声音原原本本地传达了出来。

那是充满悲伤与痛苦,哀叹、愤怒与狂暴,
害怕、绝望与恐惧的,欢喜。

换而言之,非常之疯狂。
旧龙彻彻底底地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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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2轻币 +118 收起 理由
gablin + 18 精品文章
化物语 + 100 贵组对绫里惠史是真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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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2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瞧汝这惨样。这都怪得怪汝相信人类啊

本帖最后由 skyscanner 于 2019-5-23 08:06 编辑

黑暗之王的故事 1

很久很久以前。
在某一个地方,住着一位孤零零的黑暗之王。
这是孤零零的黑暗之王,与一位少女邂逅的故事。




第1话 翼龙与女孩

一只蝙蝠正翱翔于一片古老广袤的森林之中。

时值夏季。生着苔藓的树儿们祥和地舒展着身体,如隔离天日般散开着枝叶,沐浴在上天洒下的光芒之中,焕发出亮丽的绿色光辉。即便如此,这密林之中仍旧十分昏暗,凉爽。唯独枝叶间零落的金色光芒仿佛夏日的证明,犹如细雨笔直地投射在地面上。每当风儿吹拂,光线便一闪一闪地跳起舞,在厚厚的落叶上、青苔上、泛着绚魅色泽的蘑菇上滑过。一只蝙蝠正用翅膀接着拿点滴光辉,开心地翩翩起舞。
酷似长指甲的骨骼之间,飞膜在风力下绕动。他以其他不具备飞膜的鸟类所难以完成的动作强力地拍打空气,傲然地转向后方。

「呵呵」……一声轻笑回应了他。

在蝙蝠的眼前,正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衣裳,看上去大概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她那雪白纤细的身体,宛如森林中盛开的一朵鲜花。蝙蝠觉得她好漂亮,想带着她向所有的野兽们炫耀。在蝙蝠的认识中,这个女孩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东西。
太阳当空却依旧昏暗的森林里,少女一边悠闲地迈步前行,一边像唱歌一样说道

「特洛,不可以跑太远喔?一定得能让我跟上喔?」

她的声音很甜,蝙蝠——特洛一听到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觉得心里痒滋滋的,感到很开心。他突然飞回到少女身边,少女对他莞尔一笑,说了句「欢迎回来」。
少女盖在头上的白色头纱摇摆起来。在绣着大花朵的布料之下,剪得十分整齐的头发也是相同的白色,下面的肌肤也是雪白的颜色。构成少女的一切部位,全都是异质的白。
特洛愣愣地在自己的知识中摸索,寻找形容她的语言。
她的头发宛如绢丝,肌肤仿佛果实,是那种柔软而强韧,细腻而水润的白色。她稚嫩圆润的脸庞之上,长长的睫毛装点之中的蜂蜜色眼睛,与特洛的眼睛是相同的颜色。

这对特洛来说是件非常自豪的事情。
因为,这就如同『少女是特洛的主人,也是特洛的母亲』的证据。

特洛是少女用『试管小人』技术培育出来的亚种。他在少女细致的操作之下,于748天之前降生到了这个世界。他的肉体,是通过腐败的蝙蝠精子与少女的血液在试管中融合得到的。按照『试管小人』的通性,特洛本无法生存于试管之外,但他现在却能够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翱翔于世界。
这一点让特洛开心得不得了。要说他为什么能够获得自由,其中的一个原因说起来就有些复杂了。
「还有,要当心点喔,特洛」
忽然间,少女轻声呢喃。特洛知道,她只有在对世界、对幻兽发现异常的时候才会用这样的口吻。少女紧握住细长坚韧的花楸杖。酷似婚纱的头纱之下,是质朴的贯头衣和裤子,还有一双厚厚的皮鞋跟一个大包,就像一名僧侣。她以熟练的脚步,踩在厚厚的落叶往前走,一边扫视周围,一边谨慎地眯着那对大眼睛。
「感觉不到任何幻兽的气息。地上也没有『妖精之轮』,就连普通的野兽也没有。森林在夏日阳光之下的是那么朝气蓬勃……可他们为什么逃走了呢?」
她开始思考,然而在下一刻,她猛然望向了上方。

—————————哗
骤风拍打在少女的脸上。

一个云层般的巨大影子从少女头顶高速掠过。那影子飞过的一路上,森林中发出嘈杂的声音,树木凄惨地应声折断。在坚硬鳞片覆盖下的巨大腹部撞击着叶片,发出下冰雹一般的声音。那伟岸的身躯之上没有手臂,取而代之是两对翅膀。每当它煽动翅膀,被撕裂的空气就像在惨叫一般,森林之中竟掀起了绿色的巨浪。
从树木见隐约露出的那颗脑袋上长着大大小小的犄角,酷似的蜥蜴的眼睛里,细长的瞳孔正放射着光辉。

「————翼龙(Wyvern)」
少女轻轻地呢喃了一声。与此同时,翼龙弯曲的尾巴扫断了树干冠部。
「…………啊」
折断的树顶最开始看上去就是一个小黑点,但那东西随着呼啸声顷刻之间直逼少女头顶。特洛毫不犹豫地飞到了少女的正上方,张开双翼。一只小小的蝙蝠岂能抵挡住下落的巨大树干……但就在他要被压扁的千钧一发之际,树干遽然间悬停在了半空中。
树叶沙沙摇摆,挠着特洛的鼻尖。少女轻轻地松了口气
「…………太好了」
她缓缓地伸出手,接住了丧失力气掉下来的特洛,并紧紧抱在怀中。然后,她对着静止住的树干微微一笑
「克俢那,是你对吧?一直以来谢谢你了」
少女一喊出这个名字,特洛浑身的毛便倒竖起来,抬起脸。之间折断的树干上致密地缠绕着黑影。如今有一个黑影从少女的影子里伸出来,犹如百头蛇一般紧紧抓着树干。黑影一鼓作气将断掉的树干扔向远处之后,直接化作了实体,随着轻轻的声音降落在地。黑影开口说话了,他发出的声音十分阴沉,听上去却又十分快活,语言之中充满矛盾。
「嗯,没受伤就好,吾之花儿啊。举手之劳而已,何须言谢。吾乃无敌无畏之骑士,时刻陪伴在汝之左右。嗯?喂,那边的小子,汝为何愁眉不展?若非吾出手相助,汝此刻只怕已经成了软趴趴的蝙蝠吐司了。好啦,稍微笑一个吧。笑一个笑一个」
听到黑影的声音,特洛回以嫌弃之极的表情。黑影酷似稻草人的纤细身体上,穿着一件燕尾服。那件黑一色的燕尾服成管状,看似优雅却绝非人类之手所能塑造的结构。不管是当野兽来看还是当做人类来看,那身装束都显的十分奇特,而最奇怪的莫过于他的头部。

被叫做克俢那的这东西,虽然有着酷似人类的身体,但长着一颗兔子脑袋。

特洛也知道好几只半人半兽的幻兽,但这家伙与那些都不一样,非常可疑。最关键的是,特洛总对他戏谑的口吻和死缠着主人的方式感到不满。克俢那现在似乎也跟主人离得太近,但好像也没那么近……总之很想靠近主人。
「嗯?怎么了怎么了?可不要飞到吾之脸上啊。吾只是想确认吾之花儿有没有受伤,究竟何错之有……不,汝这完全是在找茬啊。听好了,吾绝非变态之辈!」
「你们俩的关系还是那么要好呢,让我好羡慕」
「绝无此事!汝究竟在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吾等要好了?嗯?」
克俢那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他抖了抖粉红的鼻子,长长的耳朵直直地竖了起来,灵巧地左右摆动,随后呵呵一下。
「吾已察觉到了。吾之花儿啊,『传递到了』么?」
「嗯,我知道。得抓紧时间了」
「须吾将汝抱起赶路么?」
「不行。森林种可能还有其他人正在逃走,遇见你会被吓到的」
「言之有理,看来吾还是先藏起来比较好呢。若遇状况,吾再现身」
克俢那消融在了少女的影子里。少女飞奔起来,特洛扑着翅膀,在她的身旁并驾齐驱。前进了一段时间后,开始闻到混有东西烧焦的味道,少女进一步提高速度,以紧张的口吻呢喃起来
「……再不抓紧的话……」
她头纱之下的眼睛注视着森林的尽头,又接着低声嘀咕起来
「再不抓紧的话,搞不好会有人丧命的」

  * * *

穿出森林的时候,翼龙已经飞走了,但在距离森林不远的村庄中鲜明地留下了伤痕。面对眼前的情景,少女禁不住感慨
「……好惨」
村庄正在燃烧。这座村庄被石墙环绕着,颇具规模,民宅栉比鳞次,在沿小山的平原之上是广袤的麦田。但是,这些才林中取材建造的结实的建筑物之中,确有一些被火焰所吞噬。
人们正在泼水灭火,火势控制住后再将柱子折断,将烧坏的建筑拆掉。然后,他们用浸湿的布压在瓦砾中还在冒火的地方,不断地继续往布上泼水,直到不再冒烟为止。人们对控制火势蔓延的行动,熟练得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接着,少女将目光移向麦田。时值初夏,那边本来应该是整片绿油油的海洋,然而当中甚至有些地方连地面都碳化了,就像被虫子啃出的窟窿一般,应该不是最近才弄出来了。
在那边不见有人扑打麦穗拼命灭火。少女歪着脑袋,纳闷地嘀咕起来
「那孩子来过好几次么?可那孩子闹得那么凶,没想到损害却不算很大呢」
翼龙若是狂暴起来,能够轻易地烧毁村中所有房屋与农田,将人赶尽杀绝。翼龙为什么没有将一切烧个精光呢?归根究底,翼龙为什么要袭击村子呢?

少女将涌上心头的疑问嗯了回去,十万火急地赶往村庄。

  * * *

少女穿过无人把守的栅门,慢慢地走进村子里。

留在户外的人们,脸上挂满了浓重的疲惫之色。一位母亲正抱着孩子,远远地望着烧毁的房子,紧紧地咬着嘴唇。这对母子向少女投来怀疑的目光,少女向她们简单地鞠了一躬,顶着残留有灼热的空气朝瓦砾那边走去。刚踏进被水浇湿的地面,正在进行火灾处理的男人们的对话便传进了少女的耳朵。
「所以说,这该怎么办啊,那东西还会再来啊」
「房子不能再继续拆下去了吧,水也要尽量多储备一些」
「这样就够了么?那灌田要怎么办?啊啊,该死,该死,这还叫人怎么好好种地。在这样下去就全完了」
「喂,别激动啊」
「你叫我怎么不激动!我们可是要被折磨致死了啊!」
他们对话就像惨叫一样,格外响亮。少女继续靠近骚动的中心。这时,有几个人发现了少女,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们擦掉额头上的汗水,诧异地向这位小小的闯入者看去。少女再次简单地鞠了一躬,然后走到一个自己不干活,一直在发号施令的老年男子身后。
「那个还能用,搬到那边去。见鬼,这该怎么……嗯?你是……」
当他转过身来的瞬间,少女已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衣襟之下,抽出了一条细链条。

——————叮铃

随着小小的清脆声音,只见她从衣服里掏出的是一个银色的药膏盒。这个药膏盒的表面刻着长有几百只短犄角的古龙徽章。见到这个徽章,老年男子惊讶地张大了双眼。少女向他鞠了一躬,说道
「初次见面,我是旅行的幻兽调查员,菲莉·艾赫娜。我见您似乎是阿甘西亚村的村长,于是想向您请教。看起来,村子被翼龙的火焰给烧掉了?」
「那个徽章……那个头上……噢噢,是幻兽调查的……真是雪中送炭啊。欢迎您的到来,有失远迎。我们去联系了卡纳利,但迟迟没有回音,真没想到您这样的大人物会大驾光临」
村长谦和地寒暄寒暄起来,看上去十分高兴。
少女——菲莉有些过意不去地沉下声音,回应道
「不、不好意思,我并不是常驻卡纳利镇的调查官」
这个世界存在着『幻兽』,即『拥有独立生态系统,不能列于常规食物链中,拥有超自然力量的生物』。『幻兽调查官』即是对『幻兽』的生态系统进行调查并向国家汇报,以及对兽害进行处理的,得到国家认定的专家。在普通人眼中,他们肩负着非常重要的职责。因此菲莉的到来,可以说正是村民们所期盼的,但实际情况却又不太一样。
「听说因为八爪海怪的大量滋生,卡纳利镇的调查官目前为了应付商会发来的委托完全腾不出空来。那个,我和从属国家的幻兽调查官不太一样,只是被赋予同等权限的契约调查员。但我有权对幻兽以及与其有所牵涉的人,包括双方造成的伤害与损失进行处理……请问是怎样的情况?」
「调查、员?请问,跟常驻调查官究竟有何不同?」
「是这样的。由于幻兽栖息范围广,种类繁多,致使相关信息的收集极不充分。因此目前,需要专业知识才能胜任的调查官很难培养。作为补充的方法,国家会对认定的魔法师与炼金术师家族以契约调查员的身份赋予同等权限。由于跟国家调查官不一样,并非每天对所辖区域进行管理,所以……对特定幻兽的专业性上确实会稍逊一筹。可是,我拥有代代相传的知识,会竭尽全力帮上大家的忙的」
面对菲莉说的话和稚嫩的外表,村长对内心的失望不加掩饰。而且,村长似乎还对那只扑着翅膀在周围飞翔的蝙蝠也感到了难以言表的疑问。不过,村长可能还是转变了想法,点了点头之后向周围喊了过去
「大伙,有好消息。幻兽调查员来了。虽然不是我们找过的人,但好像会为我们摆平那摧残我们的可恶翼龙……嗯,求之不得,真是求之不得啊。我要暂时离开一会儿。对了……阿贝尔,伊威尔,托马斯也跟我来。调查员小姐,这边请」
村长喊上了几个男人之后,便带着菲莉离开了现场。在村长的引领下,菲莉前往了麦田附近小山之上,村长的宅子就坐落在那里。那所搭着砖瓦屋顶的宅子十分气派,从森林里面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似乎是用来接待贵客的地方。
村长亲自为菲莉打开门,菲莉鞠了一躬之后走了进去,进入客厅。客厅里铺着许多绣着精美刺绣的织物,菲莉随村长在一张橡木桌旁坐了下来。
特洛在跟随而来的男人们面前盘旋着,后来发现挂在墙上的鹿头标本,心满意足地倒挂在了鹿角上。村长夫人急急忙忙地端来了饮品,同时名叫伊威尔的男人首先开口了
「翼龙每天都会飞来,然后喷火,烧毁建筑与田地」
「不光是这样,还会抓走家畜!虽然离下一个冬天还很远,但这样下去根本没法越冬了。那家伙肯定是打算把我们折磨死」
名叫托马斯的男人激动地讲述,唾沫横飞。他们似乎是村中很有地位的几户人家的当家,这是打算直接陈述各自的损失。
菲莉从包里取出一叠纸,开始记录详细的损失情况。她向牧场主询问牲畜损失的头数,向农田管理人询问小麦的损失情况。
最后,菲莉静静地点了点头。
「损失情况大致掌握了。这件事,确实可以认定为失控的幻兽——龙族·翼龙造成的兽害。只需向我提出申请,便可以对翼龙进行抓捕、处置」
「噢噢,太感谢,请务必让我们申请。这样一来,我们也就得救了」
「在此之前……那个,我有一件事想请问问大家」
菲莉将记录在桌子上敲了敲理顺,放在旁边之后,若无其事地这样说道。她用那对蜂蜜色的大眼睛,环视在场的所有人,然后歪着脑袋,问道

「大家对那只翼龙……做了什么?」
「————————————咦?」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弥漫开来的沉默十分不自然。村民们纷纷将目光从菲丽身上移开,就像在说「你看看气氛啊」似的。可即便身处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菲莉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最后,村长先熬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后开口说道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可什么都没做」
「翼龙不会无缘无故地袭击人,他们并非蛮横霸道的种族」
「不不不……只是那个个体很特别罢了」
「幻兽书,第3卷185页————『阿甘西亚村的翼龙』」
菲莉突然以吟诵一般的流畅口吻,轻声细语。同时,她脚下的黑影吐出了一本书。菲莉在花格桌布下面接过了这本破旧的书,装作从背包里拿出来的样子将其翻开。变色的纸张之上,罗列着飞白的手写文字。她麻利地翻到了指定的位置,开口说道
「虽然已经背下来了,但保险起见还是参考一下吧。『将贮存在体内的用于浮游的瓦斯从口中猛烈地喷射出来,撞击双颚末端的骨骼突起进行引燃,释放火焰』,然后『已登记』。龙族与栖息于地脉的灵主之间缔结了契约,禁止肆意狩猎、驱逐,所有个体均在国家登记造册。他已经得到过其他的幻兽调查员的认证,并报告给了国家,是这片地区的特定个体。我说的没错吧?」
菲莉从书上抬起脸,蜂蜜色的眼睛再次看向村长。
「本来掉队的翼龙会被定性为危险个体,但还是接受了认定,原因在于村子里有着能够控制翼龙的人。是这样吧?」
「这……」
「她现在人在哪儿?我想向她请教一下关于翼龙暴走的事情」
「她是指……」
「这本书中记载的——『缎带少女』」
菲莉刚一说出这句话,村民们就像一群被石头扔过受惊之鸟似的吵嚷起来。名叫阿贝尔的较为年轻的男人朝菲莉走了一步
「你突然间说什么……这上面究竟写了什么,给我瞧瞧」
他朝菲莉的肩膀伸出手去,但他的手腕随即便被黑影缠住。阿贝尔吃惊地张大了双眼,只见黑影逐渐化作人手的模样,其根部连接着一条筒状的纤细手臂。阿贝尔战战兢兢地抬起脸,结果又吃了一惊。
「哎呀呀,是不是花儿楚楚可怜的模样招来了误会呢?实在不好意思,其实娇弱少女的身边跟随着一名可怕的护卫呢」
不知不觉间,阿贝尔面前出现了一个用厚厚黑布遮住面部的异样人物。克俢那现在勉强还算是人类的模样(兔子耳朵用高礼貌藏了起来,脸也用丧服一般的黑布遮了起来),他将食指竖在嘴边,「啧啧啧」地左右摇摆。
「年轻人啊,汝这是让吾伤脑经呢。汝无权轻易触碰花儿。就算是吾想要触碰花儿,也会受到那小子的训斥呢。只有汝一个人自由地触碰花儿,岂不是太赖皮了?你说是不是,嗯?」
「痛痛痛、痛死了啊」
「克俢那」
「哎呀,抱歉抱歉。哈哈哈,一不注意就没有控制好力道。哎呀,人的手臂就跟妖精那火柴棍似的小手一样脆弱呢」
克俢那用那阴沉的声音愉快地说着,放开了阿贝尔的手。只见他遮住面容的黑布摇摆起来,搂住了戴白色头纱的菲莉的肩膀,拉向自己。
「弄清分寸吧,人类。吾之主人岂容汝等心怀歹意地去触碰」
「我不过是想向你们询问翼龙暴走的原因以作参考。既然我受理了申请,不论事情的原因如何,我都会完成任务。不论是为了你们还是为了那孩子,都必须阻止灾害的进一步扩大。不过,我不能对那孩子暴走的原因一无所知」
菲莉毫不输给现场的骚动,高声主张。突然出现的诡异男子,以及用『那孩子』来指代翼龙的口吻,令现场的更加混乱。但没过多久,村长妥协似地摇了摇头,再次开口道

「其实……这件事说来惭愧,对外面的人实在难以启齿」

在这个村落中,由被称作『缎带少女』的圣女世世代代管理着翼龙。很久以前,有一只翼龙栖居在一棵巨树之上。有一天,翼龙失去了自己的家,误闯入了村子里。这时候,一位少女用丝带缠住了翼龙的身体,使其平息了下来。那个少女以及她的后裔便被『缎带少女』,后来她们一直在森林中与翼龙寝食与共,断绝了与村民们之间的来往。她与村民们将彼此视作『友善的邻居』,顶多就是在困难的时候会相互帮助的关系。但在前不久,村子里遭了强盗。强盗不光抢劫钱财,还要掳走年轻姑娘,结果村民们便出卖了圣女,供出了圣女的住处。
不知道为什么,翼龙没有在圣女被抢走的时候干掉那些强盗,但在那之后就开始经常来烧村子了。

「您肯定觉得这很过分吧。我们很明白,也知道我们或许是罪有应得。可是,这对于我们来说,同样是个十分痛苦的抉择。我们联系过卡纳利,但他们实在是指望不上……光凭我们自己去对抗那些强盗,实在太冒险了,所以我们根本不能这么做。我们也是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还请谅解」
「……我知道了。也就是说,她人已经不在了是吧。感谢村长的报告」
菲莉没有责备村民,只是鞠了一躬。想必村民们都很害怕对外人提及此事,看到菲莉的反应都松了口气。
但是,菲莉摆着沉痛的表情,接着说道
「要是自己的母亲或者姐姐突然被人抓走,你们能够忍受么?」
「什么?」
「翼龙的智能在龙族之中算不上突出,但其知性仍旧是其他普通动物所远不能及的,拥有感情与情绪。他们的思维与人类十分相近」
村民们不禁面面相觑。菲莉似乎并不准备没有以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旁观者的立场来职责他们,但她在后面以认真的表情继续说出的话,却令所有人都出乎意料。
「请问……您究竟在说什么?」
「我在说那个孩子,也就是翼龙。我不过是初来这里的一介路人,无法断定她的苦楚,你们的辛酸,还有你们做出选择是不是真的是迫于无奈。但我是幻兽调查员,我身为幻兽调查员不得不陈述幻兽的事情」
村民们的表情变得更加差异。但是,菲莉依旧摆着那愚真的表情,继续往下说
「他们的感情与人类十分相似,有时心灵会受到严重的创伤。这一点,请你们务必不要忘记。在与幻兽打交道的时候,切莫忘记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来看待问题。你们要是忘记了……」
克俢那从菲莉手中接过了那本书,合上了书,随后书就如同出现时那般悄然消失在了菲莉的影子里。特洛扑着翅膀,从鹿角上飞了下来,轻轻地落在了菲莉的头上。菲莉静静地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那将是件非常悲伤的事情」

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起身离席。她向夫人点头示意后离开客厅,沿着走廊穿过了悬挂着树枝装饰的玄关,来到外面后顺手带上了轧轧作响的门。
她对村庄扫视了一圈,发现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麦田那头的棱线已经染上了夕色,森林中也撒满了橙红色的光。那些树木恍如熊熊燃烧一般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辉,数以万计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凉爽的风,不知从哪里将灰烬吹到了她的身边。然而那些灰烬一个不剩地,全都被她身下伸出的黑影击落。

『吾之花儿啊,打起精神来吧。对幻兽代入感情是花儿汝的优点,但也是缺点哦』
「谢谢你,克俢那……你说得对,现在没工夫消沉了。必须在那孩子到来之前提前做好准备」

随着这声呢喃,菲莉用那双蜂蜜色的眼睛,有力地凝望天空。
肆虐的翼龙,明天还会来到这里吧。

有件事情,她必须在此之前弄个清楚。

  * * *

翼龙向下方有力地扑打翅膀,傲然地翱翔于空中。

每当他上下拍动翅膀,便会在林中掀起环状的波浪。尽管翼龙离村落还有很长的距离,其非比寻常的力量却轻易地传了过来。即便如此,菲莉看到眼前的情景,还是感叹地摇了摇头。
她注视着翼龙的眼神,就像看到了迷路的小孩子。
「……果然还是个孩子呢」
在寿命长达数百年的龙族之中,眼前的翼龙不过是一只幼龙。
白色的头纱随风起舞,菲莉紧紧握住那杆细细的花楸杖。在她脚下,是房子烧毁后留下的地基。现在,她正独自站在村口的废屋遗迹之上。在这个位置,就算万一遭受火焰喷射也不会将其他完好的房屋牵连进来。所有村民都遵照她的指示,躲在家中。特洛也一并留在村长家等待。现在在这里,只有菲莉一个人。不过,她身旁还站着另一个黑影。
这一次,克俢那没有隐藏那颗兔子脑袋,正大光明地贴在菲莉的身边。他自豪地捋着坚挺的兔耳朵,突然挺直了胡须,向菲莉问道
「于是,需要手下留情么?」
「请不要下杀手」
「还有呢?」
「尽量也别让那孩子受伤」
「吾明白了。花儿还是那么温柔呢」
两人结束了这段不加隐讳的对话。没多久,克俢那交抱起双臂,但耳朵灵巧地动了起来,向菲莉的侧脸偷看了一眼。菲莉的表情十分认真,显得有几分生硬。克俢那哼了一声,伸出手轻轻放在了菲莉银白色的头发上,轻轻地转着圈抚摸她的小脑袋。
「哇,克俢那?」
「吾觉得这样的汝十分出色。嗯,十分出色。这样的汝十分出色。但是,汝无需如此苦恼。若没有别人的申请,汝便不会对翼龙出手,汝一旦接受别人的申请,翼龙的自由便将被剥夺。这非常的矛盾呢。而且究其原因,也不过是为了迎合人类那不值一提的利益罢了」
克俢那耸了耸肩。随后,他再一次动了动胡须,以认真的口吻接着说道
「但是为了全体龙族,不能纵容他继续给人类添麻烦吧。哎,虽然在吾看来,高傲的龙族不过是只会给人惹麻烦,从来不会亲自动手的纨绔子弟呢……没关系,那只小龙由吾来阻止,汝大可抛开烦恼。既然如此,汝不如来为吾唱支歌吧?」
「不可以那样。因为这是我做出的决定」
「汝这性格还真是让人操心啊。虽然这也是汝的可爱之处,不过这样显得十分笨拙喔」
「另外,我唱歌五音不全的喔?」
「哈哈哈,没事没事,重要的在于情义。不管唱得难不难听,吾都会放宽心来听汝唱的。哎呀?」
突然,某种东西从菲莉的包里飞了出来,扑向了克俢那的脸。是特洛悄悄藏在了菲莉的包里,刚才用鼻子顶开了包盖,钻了出来。他啪嗒啪嗒地扑着翅膀,拍打克俢那的脸。
「特洛,我不是让你等着我么」
「喂,小子,还不住手。汝说吾刚才靠得太近了么?什么啊,汝竟然连这种地方都要跟过来。汝这胆小鬼竟然也展现出男子气概了?嗯嗯?喂,不要啄吾!」
特洛尽兴地对克俢那骚扰一番之后,调转头去,扒在了菲莉开始随风摇曳的头纱之上,用全身来防止头纱被风吹走。克俢那无奈地了抹了下脸,转向了翼龙。翼龙那巨大的身躯,已经逼近。风压令克俢那的毛与菲莉的头纱摆个不停。在翼龙充满愤怒的目光之下,克俢那轻轻地转动肩膀,骨骼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但转瞬之间,他便一改轻慢的口吻,以认真的语调细声说道
「主人啊,下达号令吧」
「拜托了,克俢那」
此刻,菲莉一度闭上了眼睛。她深深吸了口气,缓缓睁开那对蜂蜜色的眼睛

「——阻止那孩子」
「遵命,吾之花儿」

克俢那优雅地行了一礼,抬起脸,脚在地上轻轻一踏。
与此同时,黑影在地上激烈扩张,并爆散开来。

数十个黑影如植物一般向半空中伸展,然后如触手一般伸了出去,打算缠住翼龙的身体。翼龙在动摇之下梦里拍打翅膀,逃向了高空。骤风形同冲击波扑向菲莉与克俢那,但克俢那镇定自若地朝着半空一记扫腿,两股风压相互碰撞,最终抵消。而这个时候,黑影纵横伸展,从四面八方向翼龙逼近。当影子缠住一龙尾巴的瞬间,翼龙的身体向一侧倾斜。翼龙做了个急转弯,几乎不拍打翅膀,从黑影的缝隙中钻过。面对翼龙无重力与惯性的动作,菲莉不禁感叹起来
「好厉害!翼龙凭着那样的身体,能够完成本来不可能完成的动作。竟然连幼龙也能完成如此出色的动作……这种生物真的好厉害!」
「吾之花儿啊。尽管吾的确应付得游刃有余,可汝未免也太缺乏紧张感了吧,跟平时完全没两样呢。说来,汝好像很久都没有如此兴奋过了呢,嗯?」
「听我说哦,加尔冈博士创立了一个假说,说他们似乎能够形成独立的力场」
「嗯,唔明白了。这件事留在等完事之后再听吧,嗯,等完事之后」
就像打断两人的对话一样,响起咔叽咔叽的声音。翼龙用力扑了下翅膀,甩动粗壮的尾巴,转向后方。克俢那的影子从翼龙身后继续追击,而翼龙朝着那些影子猛烈地喷出火焰。在耀眼的光芒之下,影子瞬息间被完全烧毁,之后什么也没有剩下。
克俢那拍起手来,就像在赞赏翼龙一般说道

「哈哈,不错,真不错。即便位居末位,仍不愧是龙族。那么翼龙啊,汝就尽情欢喜吧————吾要上了」

说罢,克俢那就像跳舞一样将右腿伸向前方,随后脚底的影子如雨后的蘑菇一般伸向空中。他单脚站在影子上,保持住了平衡。但是,影子无法完全承受他的重量而开始前倾,可随后又有另一支影子伸了出来,支撑住了他的左脚。就这样,克俢那就像踩着河里突出的石头一般,踏着纷纷伸出来的影子,轻快地走了过去。
翼龙看到克俢那竟然在空中漫步向自己靠近,心烦意乱地撞击颌顶的突骨。火花四溅,瓦斯被引燃。然而就在翼龙即将喷发火焰的前一刻,克俢那从影子之上用力一蹬,在某种意义上『很有兔子样子』地高高跃起。翼龙跟丢了目标,停止了喷火,左顾右盼地到处张望。
最终,克俢那落在了翼龙的头上。

————唧唧?
「———嘿,小子」

就这样,克俢那将翼龙踢到了地面上。

眼看着翼龙就要重重地摔在地上,然而就在翼龙与地面接触的那一瞬间,周围突然变得漆黑一片,就像沼泽一样分崩离析。影子汇集在了翼龙的身体下面,稳稳地接住了翼龙。
翼龙就像掉进无底沼泽的野兽一般,激烈地挣扎起来。但是,翼龙被无数的黑色藤蔓紧紧压住,陷在黑影之中无法脱身。
等到翼龙无法动弹之后,家家户户的房门纷纷打开来。可能村民们刚才都扒着窗户在偷看情况,现在一个个冲了出来,大声欢呼起来。
「干掉了么」「真厉害,总算抓到了」「这只该死的龙」「亏你之前敢那样对付我们」
「————不可以」
菲莉看到人们欢呼着靠近翼龙,立刻飞奔而起。
翼龙即便身体被控制住,仍然留有其他的武器。翼龙仰起脑袋,狠狠地朝人们瞪了过去。他呐鳞片包裹的胸部,前所未有地膨胀起来。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将一切烧毁,准备喷发出巨大的火焰。就在这一刻,菲莉大叫起来

「不可以伤人!」

她的声音听起来绝不算很大,翼龙不知为什么,突然停止了喷火。
菲莉在翼龙身旁蹲了下来,迅速地从包里取出了一条蓝色缎带,绑住了翼龙的嘴。随后,翼龙就像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身体完全放松了下来。
菲莉温柔地抚摸他的脑袋。
「她对你这样说过对吧?一定是的。她告诉你人类的事情,应该由人类来解决,让你不要伤害人类,对不对?你的一击对于人类来说,实在太过沉重。换做是我,一定会阻止你。你心爱的那个人,也应该会阻止你。所以你才放那些强盗逃走了,对吧?」
菲莉的手指在蓝色的段带上滑过。翼龙身上附着着坚硬的鳞片,根本感受不到小小缎带的摩擦,然而这根魔法缎带的质地十分柔软,想必是考虑到了翼龙的感受。圣女一定是个非常温柔的人。菲莉一边摸着缎带,想象着这条缎带的主人,一边接着往下说
「可是,你实在忍无可忍了。她明明都不在了,村民们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地继续乐享太平。谁都没有去救她,不管等待多久,她就是不回来——你是个机灵的孩子,已经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
这根缎带,是菲莉他们昨天在圣女家中发现的。圣女的家位于森林的中心,虽然已经被人放火烧得半毁,但仍然保留着原型。里面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破败,雨也完全没有流进房子里。
确认过残留着爪痕的屋顶之后,菲莉察觉到了。
肯定是翼龙一直张开翅膀替房子遮风挡雨,等待着村民们救她回来。他一定等了很久很久,可她就是没有回来。

没有人去把她抢回来,村民们全都死心了,任凭她被强盗掳走,完全没有要把她夺回来的念头。于是,年幼的翼龙便被孤零零地留了下来。

翼龙拥有的丰富知性远非一般动物所能比拟,而且拥有感情。自己的妈妈或者姐姐突然被人抢走,有谁能够忍受呢?而且翼龙的思维,与人类非常相似。

有时,还会非常伤心。

翼龙咕噜噜噜地叫了起来,就像在诉求着什么。菲莉温柔地抚摸他的脑袋。
「乖,乖。你是个好孩子。你很听她的话,选择相信了人类,但却遭到了人类的背叛。可就算这样,我还是必须阻止你。哎,好可怜」
菲莉停下了手,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一道泪水从眼角零落。她擦掉泪水之后,再一次就像安慰一样抚摸着翼龙,嘀咕了一声

「我……好伤心」

欢呼声再次沸腾起来。村民们看到翼龙完全停止了抵抗,喜不自胜地放声欢呼。在欢腾的人群中,只有菲莉一个人伤心落泪。

就这样,她久久地依偎在了孤零零的翼龙身边。

  * * *

夜幕降临,皓洁的明月爬上了村子上空。
在冷冽的月光之下,村里正在为平安捕获翼龙摆着宴会。但是,只有村长家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氛。开了桶啤酒正在客厅畅饮的村长,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在他面前,菲莉紧紧握住花楸杖。

「重申一次,那种事情是绝对不能认可的」
「都说了,那是你个人的意见吧!」

村长朝菲莉狠狠地瞪了过去,但菲莉没有移开那对蜂蜜色的眼睛。菲莉没有激动,只是静静地盯着村长的眼睛。趴在她头纱的特洛也正拼命地释放威吓。

翼龙抓到之后,存在与菲莉对其处置产生了纠纷。
对于被抓到的龙,通常有两种处置方式。
若龙失控在于外因,且龙本身危险性很低的情况下,幻兽调查官可自行判断,将龙转移到其他地方。但是,当龙本身危险性很高,没有办法进行控制的情况下,就会被认定为该龙为不属于龙族之长契约之内的『暴走龙』,并予以处死。然后,其尸体将作为赔偿,交给兽害中的受害者。
龙族的尸体十分珍贵,价值很高。
食其心脏便能懂得动物的话语,其他内脏可以入药,鳞片可以制作武器防具,翅膀可以鞣制成皮。一具龙的尸体便能换来巨大的财富。村子遭到强盗洗劫,被翼龙烧过,因此想要索求补偿。但是,菲莉对此坚持不肯把翼龙交给他们。
「他失控的原因,是失去了与他共同生活的圣女。他还很年幼,因为突如其来的丧失,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即便如此,他仍旧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去杀盗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等待着圣女回来。对于如此拥有理性的个体,不能够轻易地认定为『暴走龙』。我坚持主张进行转移」
「你要如何保证那东西不会再回村子!你应该知道翼龙的移动范围有多么的广阔!不管将它转移到哪里,都难保他不会回来报仇,难道你要我们今后都得活在担惊受怕之中,永无安宁之日么?而且,我们蒙受的损失,该由谁来补偿?冬季漫长而严酷,要是小麦的收成上不去就全完了」
「很遗憾,我是幻兽调查员,不会为了人类的方便而胡乱将他定性为『暴走龙』」
「人不吃东西就活不下去啊!」
「而且,他并没有对你们下杀手。哪怕一个也没有」
「够了,我跟你无话可说!还是让卡纳利镇的调查官来定夺吧!」

————咕噜噜

在人们激烈争论的时候,翼龙在废屋的遗迹中轻轻地身影起来。

翼龙的耳朵要比人耳灵敏几十倍,村长与菲莉的争论他全都听在耳朵里。他明白那场争论将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想要逃跑。可是,缎带之中流出的甜腻魔力,却阻止了他的行动。
翼龙想要克服不安的情绪。他是高傲的种族,『她』也曾经对他说过「你是个坚强的好孩子」,所以他不会轻易屈服。但是,他还很年幼,无法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她不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不安的情绪,好希望有人能够抚摸自己的脑袋。但是,那只手……却不在这里。

翼龙回忆起,最后被那只雪白、柔软的手触碰的时候。

那天下着雨,然而身边却有火焰正熊熊燃烧。她让身后那帮凶神恶煞的坏人等着她,然后将手朝翼龙伸了过来……她抚摸翼龙的脸颊,小声对翼龙说道『不可以离开这里』。明明她只要一句话,翼龙便能让她身后的那帮家伙通通化作焦炭,然而她却没有那么做。她只是松开了微微颤抖的指尖,在翼龙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下去。

『我不希望因为人的关系,让你去伤害人』
『没事的。村里的大伙一定会救我的』

『她』留下一抹微笑之后,便被带走了。翼龙等待着她,在漫长的时光中一直等待着她。他知道,『她』属于生命脆弱短暂的种族,但是非常聪明的生物,而且从未对自己撒过一次谎。翼龙并不了解『她』所相信的村民,但他觉得与『她』同种的生物,而且与她相似,应该都是善良的生物。

『她』一定会遵守约定。一定会有人来救『她』。
他原本是这么相信的,但一天又一天在等待中过去,却还是没有任何人过来。
他担心自己离开时候正好会碰到『她』回来,不想让『她』失望,所以既没有去河边喝水,也没有去寻找食物,一直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她』的家。下雨的时候,他就张开双翼,给『她』当屋顶,刮大风的时候,他就将身体靠在快要崩塌的墙壁之上。

又一天天过去,他又等了好久好久,还是没有任何人过来。

当他的不安最终超越对『她』说的话的信任之时,村民们终于来了。他们并没有带着『她』,可翼龙心中的期待依旧膨胀了起来。他觉得,他们再过不久就会履行约定,将『她』带回来了。因为,他们是『她』所信赖的善良生物。肯定是这样,一定不会错的。

他们会把『她』,带到自己的身边。

「哎……真的被带走了啊。都是我们的错,要是我们没有泄露她的住所……事情也不会这样了」
「喂,别说傻话了。你倒是想一想我们不说的话会怎样吧。可恶,真不该事到如今还跑过来看情况。不是我们的错,我们没有错」
「就算是这样……也总不能把那家伙放着不管吧」

他们鬼鬼祟祟地说着悄悄话,向翼龙看了过去。翼龙听到他们刚才那些话,有种鳞片倒竖的感觉。但是,翼龙拼命地忍耐着,决定不去想他们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因为他们是会将『她』夺回来的生物……本应如此才对。『她』相信着他们,正等待着他们的,人类的帮助。所以,不可以伤害他们。他们是善良的生物,应该是善良的生物。但是,那些村民又像在笑又像在哭似的,竟然不怀好意地歪起嘴,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就算那个人不在了,这东西也还乖乖的呢。用不着牺牲村里的姑娘,真是太好了」
「说的没错。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们短短地笑了一声,但立刻停了下来,脱掉了帽子按在胸口,咬紧嘴唇,注视着下方。翼龙体会得到他们言语与表情之中所蕴藏的后悔之情。但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了。他们说出的那番话,完全足够让他的感情化作愤怒燃烧起来。
他明白了,是他们将那伙暴徒引到『她』家来的。
听他们说,村里又添丁了。有村民多了个女儿,现在准备回到女儿的身边。可是,他与『她』却再也无法相见了。

『没事的。村里的大伙一定会救我的』
那时候下着雨,她的手在颤抖……说起来,微笑着的她……

那个时候,说不定正在哭泣。

他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好蠢,竟然没有发现,但那一定是——最后的道别。

在那一刻,翼龙好似哀鸣地叫了起来。村民们齐刷刷地朝他看去。他已经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于是他将当做屋顶保护房子的翅膀,从不会再有人回来的那个房子之上扬了起来。

——————————咕噜噜

翼龙再一次轻轻地叫了一声。他挥开痛苦的记忆,凝视着澄澈的夜空。此时,在他的视野边缘,有一团黑暗动了起来。束缚翼龙身体的一部分藤蔓解开了,就像狗尾巴一样左右摇摆。翼龙面对这样的情况,吃惊地眯起了眼睛,随后那团黑暗化作了近似人形的形态。
那东西以快活的口吻,发出阴暗的声音

「嗨,小子」

克俢那让长耳朵左右摆动,同时举起一只手。翼龙看到刚才将自己击败的异形,不服气地低吼起来。但是,克俢那却只将翼龙的低吼当做微风拂面,蹦蹦跳跳地走到翼龙跟前,噗嗤一笑
「瞧汝这惨样。这都得怪汝相信人类啊,愚蠢之徒」
被克俢那一通嘲笑,翼龙气愤不已,拼命挣扎,但他就连尾巴也动不起来。而克俢那竟挺起胸膛,在他的周围打起转来。
克俢那灵巧地摇着毛茸茸的尾巴,如同嘲笑一般继续演说
「简直愚蠢透顶。汝早就该将那些村民统统杀光,就因为汝没头没脑地装腔作势,才会落得今天的境地。哎,汝也是狠不下心吧。或者说,汝或许还没有完全放弃他们将圣女给你带回来的可能性吧。哈,太天真了太天真了。人类就跟毒虫一样啊,你不赶紧拍死它们,到时候被咬的就是你自己了」
克俢那突然并拢双脚,停下了脚步。只听到嗙的一声,他以演戏一般的浮夸动作拍了下手。
「——————不过啊」
克俢那斜着脸,转向了翼龙,那对大的红眼睛,扭曲地眯了起来。在月亮的映衬之下,那张脸看上去是那么的不祥。克俢那愉悦地一笑,轻声细语
「相信少女就另当别论了。若有视作恋人一般、月亮一般、花儿一般思念之人,追随于她势必是不错的。此乃与脆弱种族共同生存之人,对她们沉迷之人所应尽的义务。这是在毒虫之中发现花朵之人,注定背负的命运。这样的想法尽管癫狂,但吾等愿意为此赌上性命」
克俢那高高地举起那只细长漆黑的手臂,将手指与月亮重合在一起,轻轻地打起了响指。

—————————————啪叽、啪叽
「要是不能完全赌上,岂不就太不像话了?」

束缚翼龙身体的黑影应声断掉,翼龙吃惊地睁大双眼。
克俢那已经没有在笑了。他以堪称冷淡的严肃口吻,与充满压迫感的低沉声音,说道
「汝以为到了夜里,影子就会消失是么?不巧呢,一切的黑暗均在吾之掌控之中。本来黑夜便是吾最强的主场。所以呢,汝要弄清楚了——这是吾之慈悲」
翼龙的身体慢慢恢复自由,缓缓蠕动起来。他张开双翼,有力地扑打空气,但酥麻的感觉还没有驱除。他的嘴上,依旧系着那条蓝色的缎带。尽管如此,翼龙仍旧拼命地想要动起来。配合着翼龙的动作,克俢那双手打着拍子,就像唱歌一样接着说道
「汝肯定无法忘记,她一边念着『好孩子,好孩子』,一边抚摸汝的那只手吧?就因为她告诫过汝不要伤害人类,汝才决定不去行动的,对吧?汝这一点很好,但汝搞错了。汝是笨蛋,是白痴。汝乃龙族,却也是死不足惜的畜生。现在是跟那些个毒虫较劲的时候么?」
突然,克俢那抬起脚,踩在了翼龙的鼻尖上,对低吼的翼龙轻声说道

「汝该杀的,不是这些家伙吧」
——————————咕噜噜

翼龙如同回应一般,扑打翅膀。漆黑的燕尾服随风飞扬,克俢那背对明月笑了起来。他奋力地扬起右臂,随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手指如针尖一般指向了远方的山峦。
「据说在东边翻越两座山头过去的山谷附近,自上个月起强盗事件频发。去抢回来吧。她说不定还活着。汝不知道她平安与否,也不知道事情究竟发展成怎样的状况,但汝还是要飞过去。至今一直没有行动的,是汝,愚蠢的,也是汝。汝若是赶不上,就去死吧,为自己的愚蠢在懊恼中去死吧。去去去去、快去、快去、还不快去!」
翼龙配合克俢那的催促,扑动翅膀。他无视于全身的麻痹,拼命地尝试起飞,在周围掀起滚滚气浪。他强行扬起系着蓝缎带的脑袋,大颗的泪水从他眼睛里落下,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同时,克俢那的手指高高扬起。

————啪叽
————嗖

蓝缎带解开了,翼龙腾空而起。顷刻间,翼龙的身影便化作一团黑影,仿佛被月亮吸走一般,渐渐远去。克俢那仰望着他在空中傲然游弋的身影,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手插进口袋,以自嘲般的口吻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

「————不管怎么说,人的生命总会轻易消逝呢」

察觉到异变的人们纷纷冲向了外面。在他们发出惨叫之前,克俢那再次打了响指。
之后,现场再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只有烧毁的废屋,以及坚硬的地面。

  * * *

翌日一早,在清爽的空气中,特洛趴在橡木桌上。他正噼、噼地发出普通蝙蝠所不可能发出的声音,对菲莉讲述。菲莉一边点头,一边配合他的叫声在纸上画着点和线。特洛叫完之后,她又将信号翻译成文字。读了最终完成的文章后,菲莉深深地点了点头。
「通过『试管小人』的感应能力从其他调查员那里接到了联系。该个体似乎越过了山头,没有要回来的迹象。虽然属于危险个体,但今后应该不会对你们的生活造成威胁。我本是一介旅行者,不久之后就会由管辖该地区的调查官来承接任务。报告已经发出去了呢。于是,大家辛苦了」
菲莉深深地鞠了一躬。在她的面前,聚集起来的村民们一个个全都像丢了魂似的发着呆。他们已经得不到任何补偿了,更有甚者怀疑是菲莉故意放走翼龙,恶狠狠地瞪着菲莉。但是,托马斯突然嘀咕起来
「……哎,不过说不定这样也好」
他将帽子压在胸口,十分惭愧地这样说道。伊维尔在顶了下他的后背。但是,大多数村民的脸上都焕发出安心的神采,就好像噩梦过去一般到处张望。不久,村长站了起来,开口说道

「调查员,菲莉·艾赫娜阁下,感谢您的协助。您工作辛苦了……好了,你们都在干什么呢。翼龙已经不会再来了,开始干活了。冬天就快来了,不可以掉以轻心」
人们点点头,开始工作。菲莉等特洛趴在头纱上后,再次鞠了一躬,之后便便离开了村长的大宅。她顺手带上了轧轧作响的房门,走下了小山,一边看着正在麦田里干活的妇女们,一边朝森林走去。
当她正要进入林子里的时候,身后有人大声喊住了她。菲莉转过身去,直接一群小孩子朝她跑了过来。他们气喘吁吁,长着雀斑的笑脸红彤彤的,将一件东西塞给了菲莉。
「呃,这是?」
「爸爸妈妈说要保密」
小小的篮子里放着干面包、干酪、还有带盖子的牛奶容器。菲莉平静地抱住了篮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孩子们感到困惑,她对孩子们轻声说道
「请代我说声谢谢」
菲莉再次道了声谢,换单手提着篮子,朝森林中走去。走到一半,她转过身去,只见孩子们正朝着自己奋力挥手。

就这样,他们好在长好长的时间里,都在不停挥手。

  * * *

菲莉以熟练的脚步,踏着厚厚的落叶往前走。森林之中依旧没有动物的身影。但菲莉很清楚,用不了多久,妖精、野兽,以及小型幻兽回到这里。她用那对蜂蜜色的眼睛,望着自己所处的这片森林。
她脚下的影子向周围律出,随后克俢那在她身旁现身了。克俢那双手在脑后交叉,以作怪的样子向前走去。
「汝不问我么?」
「我都知道」
「知道还不阻止,没关系么?」
「因为你不是我」
「嗯?吾之花儿啊,此话怎讲?」
克俢那的鼻子灵巧地动了动,向菲莉这样问道。菲莉对他回以平静的微笑,敛起蜂蜜色的眼睛,就像说悄悄话一样轻声细语
「你不是幻兽调查员,所以大可不必受规矩的约束」
「吾懂了。花儿所言的确不错。吾之花儿并非固执之人,拥有灵活变通的思维。想要点什么作为慰劳么?汝想要的,便是众望之所归喔?」
「我没什么想要的」
「是这样么」
克俢那就像对菲莉平淡的回答感到开心似的,呵呵一笑。菲莉跟了上去,走在他的身旁。但是,菲莉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下了脚步,然后轻轻了拉了拉克俢那的袖子。克俢那纳闷地歪起脑袋,向她转过身去。
「怎么了,主人?」
「克俢那,过来一下」
「嗯?」
菲莉就像在表达让他蹲下一般,向他招着手。克俢那回应之后,低下了头,随后菲莉伸出了手,将手心放在了毛质柔软的兔子脑袋上,悉心地、温柔地抚摸起来。
「好孩子,好孩子」
「嗯?嗯嗯嗯?怎么回事?」
「在翼龙离开之前的那段时间里,特洛捕捉到了一些周围的声音」
「嗯?」
「所以我觉得,你可能也喜欢被人这样抚摸吧。只是这样哦」
菲莉微微一笑,继续往前走。被抛在后面的克俢那,呆呆地愣在了原地。他一把捂住自己的脸,然后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就是这个啊。尽管根本毫无意义,但为了这温柔的手心,的确死也值得呢!」

特洛就像在说「吵死了」一般颦蹙着脸,忿恨地用嘴咬着菲莉的头纱。
「特洛也是好孩子」
菲莉摸了摸特洛的脑袋。克俢那兴高采烈地追了上去,倾诉不满
「喂,怎么那小子也有奖励啊」
随即,特洛一下子扑向了克俢那的脸。
「你们两个关系真好呢」
菲莉微微一笑。

就这样,他们携手走在森林之中。
妖精拍着金色的翅膀,从他们身后飞去。

  * * *

在村子以东越过两座山头过去的山谷中,强盗的老巢遭到了袭击。据说强盗的老巢被人纵火,死了很多人。如今,那个地方连一棵草都没有剩下。就这样,强盗长期在各地不断作恶的情况,最终宣告结束。
有件事不知道与强盗的覆灭有没有关系,在同一时间有段罕见的目击证言。一位带着羊群的老人,说是目击到了当地本该不存在的龙在空中飞过。

据说老人当时看到,悠然翱翔于空中的飞龙身上,载着一个人影。然后,在飞龙的长长的尾巴之上,如同炫耀一般缠着一根蓝色的缎带。
 楼主| 发表于 2016-6-22 23: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kyscanner 于 2016-7-2 22:54 编辑

黑暗之王的故事 2

王自诞生之时,便知道自己是王。
因为,王是非常特别的生物。

王的父亲是非常强大的幻兽,母亲是拥有意志的黑暗本身。
在王出生之时,父亲便已辞世,巨大的身躯遗落在了王的身旁。遗骸之上本来聚集着无数的鸟、兽、妖精和幻兽,然而当王醒来的那一刻,他们便一哄而散全部逃掉了。母亲看到他醒来后,也只给他说了一句父亲留下的话,自己却什么也没说,就悄然消失了(可能她本来就不就被自己的言语)。
最开始,他如同母亲一般没有形体。他必须决定是继续维持黑暗的虚无形态,还是拥有实体。当时,从父亲身躯的影子里面,有一只没能及时逃走的,黑黑的小小的圆滚滚的生物跳了出来。
兔子……
王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个词来,而且对兔子的长耳朵十分中意,于是便将它选做了自己的形态。

王机灵地动着粉嫩的鼻子,漫无目的地蹦蹦跳跳。
王跳啊跳,跳啊跳,最后来到了某个王国。

在那里,街上燃着熊熊烈火,到处都是遭到残忍杀害的人类。王听到了许许多多的悲痛叫喊,他们大叫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城堡里还有很多士兵正在战斗。王看着两种颜色的盔甲不厌其烦地交戈,心里想到……
何等吵闹,何等愚蠢,这里充斥着太多太多的憎恶与悲伤。不论哪一方获得胜利,恐怕那些被杀死抛弃的无数遗体也将带来可怕的疫病,将一切赶尽杀绝。他们为什么连那种事情都注意不到,只顾争斗呢。

只要看看自己那丑陋的姿态,就应该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了吧。

于是王扩散并伸展黑暗的身体,模仿出映入眼中的所有人的形态。幸存下来的士兵们目睹与自己颜色相同的军团突然出现,吓得魂飞魄散。
他们觉得,那一定是死神化作了与自己相同的姿态现身了,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被赶尽杀绝的。
于是,他们部分敌我,不分长官和部下,争先恐后地逃离了城堡。

就这样,王在广阔的城堡中,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话虽如此,不过现在的王有大量的身体就是了)。

被留下的王心想,模仿的形态就一个就可以了呢(自己有那么多个个,显得非常不自然)。王在这些人类中选择了自己认为最帅气的形态。那是一本书的封面上所描绘的,一名身穿晚礼服,抱着死去少女的人物。王模仿他的样子,并仅仅其作为唯一的形态保留下来。王的身体比真正的人要细得多,衣服恍如律出的墨汁一般通体浑黑,看上去其实非常的不自然,但他十分中意这个姿态。不过,他还是舍不得那对长长的耳朵,于是只把脑袋变回了兔子的形态。

如此一来,王终于决定了自己的形态。
然后,王在自己所知权力最高之人所坐的,空荡荡的王座之上,坐了下来。

王独自环视广场。城堡之中还残留着血血多多的尸体。王打了个响指,将那些死者一个不留全部埋葬于黑暗之中。

王心想……这一次,吾终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看来,吾能让万事万物获得自由,让森罗万象悉数破坏。
只要吾愿意,一切都将握于吾只手中。


待回过神来之时,王已经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了。



第2话 蛇鸡的蛋

「当太阳八次西沉,九次升起之时,蛇鸡就会……蛇鸡就要在这个村子里诞生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缀着宝石,焕发不祥光辉的漆黑长袍。以白猫的毛皮做里子,用黑山羊的皮制作的粗糙手套与头巾。用五颗加工成眼球模样的古老玻璃珠穿成的项链。再加上与这些诡异装扮相比也毫不逊色的,皮肉松松垮垮的脑袋,皱皱巴巴的脸,与神似蟾蜍般鼓胀脸颊。最后,还有夸张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定格在咆哮的形状,长着杂乱黄牙的嘴。
村中的占卜师老婆婆穿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衣服,摆着连认识的小孩子都会被吓哭的表情,做出了糟糕透顶的预言。然后,她在迄今为止村民多次劝她搬走的,完全不透气的帐篷里面,嘴里吐着白沫晕倒过去。

这件事发生在初夏时节。
老婆婆后来平安无事地恢复了过来,据她本人所说,昏迷的原因轻度缺氧。

菲迪蕾是老婆婆的孙女,长得跟老婆婆年轻时一模一样(顺带一提,非常漂亮)。她也是婆婆的忠实助手,于是她毫不拖泥带水地将预言通知全村。
婆婆居住的,是一个小小的村庄。说来挺自豪的,这个村子的老祖宗过去在城市里闯出了一番事业,为村子建了一些鸡舍,在鸡舍中总能得到新鲜的鸡蛋。
就是这样一个和平、偏僻的村庄,村民们因为『不知为什么蛇鸡要来』的情况陷入了混乱。趁着这好像要天翻地覆一般的骚乱,那些鸡扑向了饲料槽,大快朵颐地吃了平时两倍的饲料,但有只状态不好的公鸡却几乎什么也不吃,不晓得为什么不停地翻刨着窝里的干草。

顺便说一下,蛇鸡是一种幻兽。它们叫声非常尖锐,目光能看看到的人变成石头,吐出的气息可以带来瘟疫……与其说称之为幻兽,倒不如用怪物来称呼来得更加贴切。

村民们殷切地祈祷着预言落空。但不巧的是,老婆婆的预言迄今为止百发百中,从未失手。村里的石碑被雷劈的时候,河里的鱼被龙卷风卷起后从天而降的时候,乃至铁匠铺老板本就毛发稀少的脑袋彻底秃顶的日期,她的预言全都准确无误地应验了。在村民们看来,老婆婆的预言就等同于不可避免的命运,更有甚者觉得就是因为老婆婆的乌鸦嘴才总是招致不幸。尤其是铁匠铺的老板,对老婆婆的怨恨非常之深,每次喝酒的时候总会将自己谢顶的问题归咎到老婆婆头上。不过,就算没有预言,他的脑袋肯定不出一年也会片甲不留吧……这可是全体村民心照不宣的共同见解。

言归正传。

说归说,预言已经下达了。村民们惶恐不安地守着日出日落,在担惊受怕中度日。
「事到如今,害怕又有什么用」
但是,唯独骚动起因之一的菲迪蕾却撩起红色的头发,不以为然地付之一笑。

不管村民们多么不安,鸡儿照常打鸣,太阳照常升起,西沉,月亮升起,然后鸡儿又打鸣。
而这段时间里,那只公鸡仍在不停地翻刨着窝里的干草。

  * * *

太阳第八次落山了,预言之日来临了。
同一天,在第九天的太阳升起之前,村里来了位稀客。

「一大早前来叨扰,实在不好意思。我是旅行者」

听到这话之后,村民们不禁面面相觑。
这个偏僻的村落,很少会有旅行者造访。要说会来这里的客人,就只有来自隔壁村子,找村民们要鸡蛋和鸡的了。而且,他们在听说了蛇鸡的传闻之后,就刻意断绝了与这个村落的一切往来。
村民们问少女来这种偏僻村子所为何事之后,得知少女年纪轻轻便开始收集幻兽信息而正在旅行。她为了对幻兽进行调查,并将获得的知识编纂成书,所以连这种几乎没有旅行者会接近的地方也要走个遍。
得知这些之后,村民们再次面面相觑。一方面是因为她旅行的理由十分少见,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灾难就快降临,于是村民们想要紧紧抓住这一缕曙光也无可厚非。他们提心吊胆地向少女问道
「那个……莫非你是幻兽调查官大人?」
「很抱歉,我不是从属国家的幻兽调查官,但是拥有同等权限的幻兽调查员。如果有什么因幻兽造成的麻烦,不管什么都不妨找我帮忙喔」
村民们一听到这个回答,村民们欣喜若狂,有的用脑袋去撞地板,有的以流畅的手艺搬来鸡蛋之后扔向空中。顺带一提,这些是村里世世代代流传的庆祝方式,但也只是让少女的脸上徒增困惑。
在村民们的兴奋告一段落之后,将少女奉为神明派遣下界的天使,哭着像少女乞求帮助。但这个时候,他们突然恍然大悟一般,发觉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对方可是活生生的灾害,蛇鸡。真的可以拜托这样一位弱不禁风的少女来应付么?但是,他们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们感叹着为什么老婆婆就不能预言点好事,并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少女。少女听完之后,点了点头

「蛇鸡么……其本身被定为害兽,属于『第一类危险幻兽』呢。这样可不妙啊。不过很简单哦!可不可以带我去趟鸡舍?」

少女出乎意料的爽快回答,让村民们都傻了眼。这孩子的真的没问题么……他们开始担心起来。不过,既然少女这么说了,村民们也就将少女带到了他们引以为豪的鸡舍。

  * * *

虽然狭窄但很通风,与运动场相接的鸡舍中,在平地上饲养着很多鸡。
那些鸡在干草上自由移动,将脑袋伸进饲料盒内,有时会钻进产卵箱里下蛋。投放了老婆婆特制的饲料之后,那些鸡都长得圆滚滚肥嘟嘟,而且完全不怕人。那些鸡齐刷刷地聚在一人,就像在问「怎么回事,你是什么人?」一样瞅着少女,让应接不暇的少女感到头晕目眩。
「大、大家都非常精神呢。那个,这里面有没有公鸡最近不吃食,却一个劲地刨干草,总是静不下来的样子?我看看大伙现在特别有朝气啊」
村民们从与目击分开来的公鸡之中,非常确信地指出了一只。那只鸡现在正不停地拍打无法飞起来的翅膀,以迅猛的速度到处乱冲。
接着,少女询问了那只公鸡的窝的情况,村民为她指出了那只鸡刨开的窝的位置。少女毫不犹豫地将白净的手伸进了沾满鸡粪与饲料,脏兮兮的干草之中摸索起来。
「蛇鸡是从公鸡产下的蛋中孵化的。准确的说,是从精子与鸡粪混合而成,酷似鸡蛋的东西里诞生的。公鸡在窝下面挖洞,是好偷偷把蛋下在里面。照理来说,放着不管就会烂掉的……啊,瞧,果然找到了!」
少女开朗地叫了起来,朝窝下面指了过去。村民们把头探了过来,结果大吃一惊。那里竟然有一只蟾蜍正紧紧地抱着蛋。在它松软的肚皮下面,悠然有颗沾满黏液的蛋。在对此感到困惑的村民们面前,少女挺起胸膛进行解说
「被蛋的气味吸引过来的蟾蜍,就会像这个样子,用冰冷的皮肤去孵化这颗蛋。然后就……瞧,大家快看!蛇鸡就出生了喔!」
少女依旧不改那开朗明快的口吻,释放出惊悚无比的宣告。蟾蜍突然跳开,蛋的表面出现裂痕,里面的东西流了出来。

正好,这是第九天的太阳升起,光线射入鸡舍的瞬间。

怎么会这样。太晚了。蛋裂开了,蛇鸡孵化了。
在这一刻,老婆婆的预言成真了。

村民们在绝望之中,根本没有去看刚刚孵化的蛇鸡,齐刷刷地落荒而逃。这一刻,只闻空气中发出咻的一声,同时有一个阴沉的声音轻快地说道

「主人啊,抓到咯」

村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定格在了左手右手都抱着鸡,准备藏到鸡窝下面的姿势。他们提心吊胆地转过身去,然而那只刚刚孵化的蛇鸡已经不复存在,只剩地上残留的一滩黏液。
然后,少女与一个不断不断颤动的黑影说了些什么。
「谢谢你,克俢那。动作还是那么迅速呢」
「嗯,这东西应该非常罕见吧。吾记得蛇鸡应该是稀有品种对吧?关于其生态的信息也很缺乏。于是就直接让它睡在了黑暗中,先且保存起来了」
「嗯,我觉得这么做十分妥当。你要悉心地对待他喔……大伙,你们没事吧?啊,对了。不好意思,我忘说了。其实如果人类遇到蛇鸡的时候,抢在蛇鸡看到自己之前看到蛇鸡的话,蛇鸡就会死掉,所以刚生下的蛇鸡基本没什么危害。大家用不着逃跑喔」
少女轻描淡写地说出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在她身后,鸡儿们正高唱着凯歌,企图趁机溜出门外。在白毛漫天飞舞的大骚乱中,少女稳重地鞠了一躬。

「这样就结束了,大家辛苦了!」

看到她爽朗的笑容,村民们也条件反射地应了句「辛苦了」。

  * * *

少女在村里住了一天,早餐、午餐、晚餐都享用到了用新鲜鸡蛋制作的餐点,一饱口福。第二天,她开开心心地接过了村民们当做土产送给她的熏鸡,对其他物资进行完补充之后,笑着往下说道
「竟然送我这么多东西……真是太感谢了。啊,最好在五月对鸡舍进行彻底的打扫,并放上桦树的枝条」
少女叮嘱完需要注意的事项,道别之后便出发了。少女养的蝙蝠啪嗒啪嗒地拍着翅膀,跟在了少女身后。就这样,幻兽调查员爽朗地离开了。

被留下的村民们,不禁面面相觑。
瞧吧,根本就没什么——红发的菲迪蕾说道。

据说从此,村子里便用『蛇鸡的蛋』来比喻『本以为很可怕,但实际经历过后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楼主| 发表于 2016-6-22 23: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kyscanner 于 2016-7-2 22:55 编辑

黑暗之王的故事 3

那是一段枯燥乏味的漫长时光,但那段时光转瞬即逝。

这段时间里,人类曾好几次率大军来夺回城堡,但王很喜欢这座城堡,所以每次都会掀起黑色的风暴将他们驱赶出去,用漆黑的荆棘堵住入口。
独自生活的王,搜罗到关于在这座城堡中以前生活的人们的记录。记录上夸张地刻画着各种战争的历史。王想起人们丑陋厮杀的样子,认为他们就像一窝丑陋的毒虫。

在无尽的无聊之中,王不久后开始思考自己存在于此的意义。
王是特别强大的幻兽与黑暗本身之间诞生的孩子。由特别的两者间诞生的他,应该有着某种相应的使命。王想啊想,想啊想,最终开始思考,在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自己,是不是为了去改变生态系统,为了让自己诞生前的生物们的领土全部改变,而降生于世的呢?因为根据这些记录来看,王就是为了战斗,为了掠夺领土而存在的。

因此,就要把许许多多的存在,尤其是人类破坏掉。不过,人类自身也一直在相互破坏,所以如今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王一次次回想起来那残酷的一幕,然而正当王就要下定决心的时候。
城堡里……来了位奇特的是客人。

那位客人是一名少女,她灵巧地钻过了黑色的荆棘,费了好大的力气翻过堆积在道路上的瓦砾,最后以千疮百孔的样子出现在了王的面前。
王皱起眉头,就像在问「你是什么人」。
面对这样的王,少女那双蜂蜜色的眼睛绽放光辉,从挎在肩上的包里取出一本看似十分沉重的书来。

「住在这座城堡中的魔王,果真是幻兽呢!初次见面,我是一名幻兽调查员,想在这本书上记录有关幻兽的详细信息来让人们了解幻兽,以此来寻求人与幻兽的共存之道,正在旅行当中。你一看就是新物种的幻兽呢」

王打了个响指。
黑暗的浪涛推着少女,将少女一把扔到了外面。

王无奈地摇了摇头,搞不懂刚才究竟是什么情况,只觉得刚才遇到了一只奇怪的生物。
形单影只的王在枯燥乏味的世界中,再次开始思考自己该做什么。但过了一会儿,那名少女竟灵巧地再次站在了王的面前。这一下,王也实在忍不住大吃一惊。全身脏兮兮的少女面对王,毫不畏惧地说道

「请不要吓唬我啊。拜托了,我想和你稍微说说话……唔,这么一看,看来你很可能是幻兽与只存在于概念之上的精灵种结合诞生的混血种呢……这两者相交,有着什么特别的目的么?你是非常罕见非常强大的存在,请告诉我那份力量……」

王又打了个响指。
黑暗的浪涛推着少女,再一次将少女扔到了外面。

王无奈地摇了摇头,已经彻底吃惊了。王觉得少女应该不会再来了,可过了一会儿,少女竟又灵巧地出现了。
她头上的白色头纱可能是被棘刺挂到了,弄得残破不堪。她披着那么一张破布,毫不气馁地说道

「我知道了,问题还是留在后面再提吧。请先让我给你画张画」

这家伙搞什么啊……王愣愣地感慨起来。




第3话 人鱼


万里无云的青空之下,碧波粼粼的大海成网格状一面铺开。
自海面吹来的风中,带着几分甜腻的腥味。特洛不喜欢让毛缠结在一起的海风,被留在了广场之上,悬挂在托举鱼叉的圣人像的手臂之上,擦着脸。

菲莉按着白色头纱,眺望炫目的街景。
从位于高处的广场之上放眼望去,白灿灿的房子与碧蓝的大海一览无遗。

那座建在海崖之上,在墙壁环绕之中的小镇,就像要塞一样粗犷,但如今沐浴在夏日阳光的直射之下充满释放感,欣欣向荣。出于防水性的考虑,镇上的房子全都刷着白色涂料,来到街上的人们,眼睛里都焕发着开心的神采。
在广场之下的渔港,现在正有大型船只回港。聚集在船底的鱼儿们被渔网提了上来,雕出来的几十只焕发着银色的光辉,在甲板上蹦蹦跳跳。
拉着粗绳的船员们,动作十分麻利,充满孔武有力的感觉。

菲莉望着铺满视野的丰富景色,轻声说道
「真是个美丽的小镇呢,克俢那。到处都焕发着光彩」
「不多一到冬天,这种地方就会变得无比萧条呢。这片海洋,这片天空,只有在老天眷顾的日子方能焕发光辉。不过新鲜的海产能吃个饱就是了。吾之花儿啊,汝喜欢吃鱼么?」
「我最喜欢章鱼」
「吾有时候,真的完全搞不懂汝呢」
穿过森林,造访了被蛇鸡的语言弄得人心惶惶的村子之后,菲莉一行搭了躺便船,沿河行进了数日,最后到了这座海边小镇。现在时值盛夏,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在静谧昏暗的重山之中所体会不到的灿烂光芒与释放感中,菲莉眯起了眼睛。她在铺着石板地的广场之上稍作休息后,从圣人像的台座之上站了起来。特洛扑着翅膀飞了过来,轻轻地趴在了菲莉的头纱上。
「吾之花儿啊,吾等究竟要去哪儿?」
「去海边。在这里应该能够遇到只有在大海才能遇到的幻兽,所以我想沿海岸走走」
「工作真热心呢。虽然这个小镇的构造颇为复杂,俨然就是一座迷宫,不过随便找个楼梯下去,基本都能到达海边吧。注意别摔跤了……虽说就算摔倒,吾也能从容地将花儿汝接住就是了……嗯?」
说到这里,克俢那突然停了下来。菲莉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竖起耳朵。
竖琴的音色与女性的歌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御风而来。听到那柔和地传入耳中的声音,菲莉不禁嘀咕起来
「……好美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滴着蜜糖的绚烂花朵,又仿佛熟得太透的果实,是那种哪怕弄错一步搞不好就会变成剧毒的,虚无缥缈的甜美。那声音能给听到声音的人,带来如同耳朵被舌头爱抚一般的快感。或许是这种刺激过于强烈,特洛似乎被它弄得晕头转向,从菲莉的头上之上滑落下来、菲莉实实地将它接住,然后放回到头上。
在歌声中沉浸了一会儿之后,菲莉得出一个结论。
那个如醇香美酒的馥郁声音,不可能属于人类。

「是人鱼」

菲莉循着声音,迈出脚步,顺着迷宫一般复杂的楼梯埋头往下走。她在中途的三岔路口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循着声音继续往前走。
最后,楼梯沿着断崖绕到了断崖的背面,楼梯的幅度逐渐收窄,而且越来越冷清。不久,菲莉向左手边陡峭石壁上的台阶走去。海风的味道渐渐变浓,涛声、歌声还有细腻的乐器声逐渐接近。此时,菲莉不禁纳闷地歪起了脑袋。
「……竖琴的声音?」
人鱼应该不会弹奏人类的乐器。她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还是沿着石阶往下走,随后视野豁然开朗。展现在菲莉一行面前的,是一个新月形的狭小海滩。可能由于涨潮之后就会沉入海面之下,潮湿的沙滩上残留着海藻、漂流木和五光十色的贝壳。

然后走近一看,发现拍岸的海涛之中正躺着一名赤身的少女。

少女藏在海面之下的下半身,是一条泛着七彩光辉的鱼尾。在她身旁,有一名栗色头发青年坐在岩石上,正弹着竖琴。他怜爱地对人鱼眯着那对焦茶色的眼睛。但是,他察觉到菲莉之后似乎产生了动摇,停止了演奏,直直地凝视菲莉那双蜂蜜色的眼眸。
「你……」
青年突然沉默下去,猛烈地站了起来,一把将竖琴搂在怀中拔腿就跑,最后跌跌撞撞地穿过菲莉身旁,冲上了台阶。
菲莉对他的反应感到十分困惑,又朝人鱼看了过去。
华丽的金发摇摆起来,人鱼不开心地回望着菲莉。那宝石一般的蓝眼睛厌恶地扭着,张开了丰盈的嘴唇
「见你的皮肤没被晒黑,头发也没有被海风过,似乎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呢。你来到我这片富饶的水域究竟要干什么?拜你所赐,我那可爱的男孩跑掉了呢」
「失礼了,我绝没有打搅你们的意思。我是幻兽调查员,菲莉·艾赫娜。看来你就是这片美丽海洋的歌唱者了呢。如果方便,可不可以稍微跟我讲一讲你在这片海域……」
还不等菲莉说完,人鱼出奇大力地甩起尾巴,重重地砸向了海面,将大量的海水朝菲莉脸上拍去,然后噘起了嘴
「我才不管,赶紧给我消失……喔?」
突然间,人鱼吃惊地张大了双眼,露出非常意外的表情。
在菲莉面前,出现了一张由薄薄的黑暗构成的小型盾牌。是兔子头的异形——克俢那为她张开表面像油膜一样焕发着复杂光辉的黑暗。他扬起不开心地眯起来的红眼睛,随后人鱼扑哧一笑

「哎呀,是黑暗之王大人啊。没想到您竟然会保护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真够奇怪的呢」

人鱼将白净的手放在胸口,煞有介事地行了一礼之后,随即转过身去,用力摆动尾巴,钻进了碧波之中。
确认人鱼消失之后,克俢那打了个响指。随着好似纸张破裂的声音,盾牌消失了。菲莉抬头朝着在某意义上就像兔子一样不开心地跺着脚的克俢那看去,道了声谢
「谢谢你,克俢那」
「嗯,此乃吾分内之事,又何须言谢」
「你原来很出名么?」
「这个嘛……嗯,应该算相当威名远扬吧。哎,不过汝无需在意。不论吾出名与否,吾就是吾。吾之花儿还是吾之花儿,小子还是小子……话说,看小小子不知不觉间遭殃了呢」
克俢那这样说道,在空中拍打着翅膀的特洛一脸不开心地向他转过脸来。他飞在了盾牌的前面,结果就淋成了落荡鸡。克俢那轻轻地拎起他的后颈,吃惊地说道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啊。吾还诧异小子为何飞到了盾的外面呢……嗯,好一只湿透的蝙蝠。喂,别生气别生气,吾决非故意把汝排除在外的。别用汝那小小的脚用力踢吾。喂,快住手,很痛啊」
「对不起,特洛,你是想保护我吧。唔,湿透了呢。到旅店里要点水和毛巾给你弄干净吧……好啦,跟我来」
菲莉将特洛放在了手心里,带着克俢那走了出去,缓缓地登上狭窄的石阶。他们利害之后,只剩了潮湿的灰色沙滩,以及拍打回来的碧波。

————————————哗

忽然,一张美丽的脸从水面之下探了出来,长长的金发就像海藻一样漂浮在水面上。人鱼用那双如晴朗之日的海面一般碧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菲莉一行渐行渐远的背影。

————————————哗
随后,她再次消失在了波涛间。

  * * *

「抱歉,这孩子在海边弄湿了,能给我水和毛巾么?」

菲莉提出请求后,旅店的女老板爽快地将金属脸盆、水壶和毛巾交给了菲莉。
菲莉将脸盆放在了客房的地板上,将特洛放进里面,小心翼翼地倒进了淡水。她用雪白的手指,温柔地将特洛洗干净。但洗完之后,她突然一改之前的温柔手法,就像给小孩子擦头发一样,用毛巾用力地搓揉特洛全身。最后,特洛眼睛打着螺旋卷,晕倒在了地板上。
菲莉微微一笑,环视客房。这间客房散发着大海的味道,就像遇难船的客房一样。怡人的光线与海风从敞开的窗户跑进屋里。发黄褪色的窗帘、墙壁还有地板上,粘着点点细沙。忽然传来了咿咿的刺耳声音,那是吸了湿气而发涨的木门摆动起来。菲莉朝门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这家旅店的孩子们正一脸兴奋地盯着特洛。菲莉用眼神征求到特洛的同意之后,向孩子们招了招手。
孩子们顿时一窝蜂地涌了过来,特洛得意地向他们展示空中回旋的技巧。

闹了一阵子之后,菲莉肚子饿了,但特洛还在跟孩子们玩耍。
于是,菲莉决定独自到一楼的酒馆去吃午餐。

她穿过二楼接待处的前面,正要下一楼的时候,喧嚣也在逐渐靠近。通风井下面的店面刷着红色的油漆,不过已经褪色,里面用货真价实的锚与珊瑚装点着。海上的男儿们从白天便在这儿把酒言欢,店里好不热闹。菲莉避开混杂的桌位,走向吧台。她爬上高椅子,阅读挂在墙上的价目表。这家店挂着铜板制成的鱼型招牌,想必对鱼类菜品十分自信,然而那字迹却难以辨认,菲莉苦恼了半天,最终向店长喊去
「请问,有没有价格适当的推荐菜色?」
店长一刀将乱动的鲷鱼的头切了下,然后朝菲莉凶神恶煞地瞪了过去。菲莉看到他纹着章鱼图案的秃头,禁不住张大了嘴
「……好」
「好?」
「好帅气」
「……是、是么?小姑娘你觉得帅气么?」
「嗯,我喜欢章鱼。真是只漂亮的章鱼呢」
「噢,多谢夸奖……那么,你有什么事?」
「啊,我想问有没有价格适当的推荐菜色」
「……就包在我身上吧,我给你端上最好吃又便宜的菜来」
「那就有劳了」
菲莉微微一笑,店长点了点头。店长害羞似地挠了挠鼻子,继续将一条条鱼处理干净。过了一会儿,将大块的多种鱼类、鱿鱼、芋头和蔬菜,还有大颗的章鱼放进陶锅中,用香油烘熟而成的一道菜,端到了菲莉面前。可能是将切完鱼块后剩下的部分全部用上了,食材相当丰富。端上来的锅子依旧滚烫,表面金黄色的油还在腾着气泡。
菲莉用叉子叉起一块厚实的鱼肉,送入口中,鱼肉的甘甜被只用盐调制的单纯味道引发了出来。大蒜香气四溢,汤汁也充分地被蔬菜吸收了进去。
「…………好吃」
听到菲莉发自内心的感言,店长再一次胡乱地挠了挠鼻子。
菲莉将大颗的章鱼放入口中,细细品味其弹性十足的口感。
就在这个时候,后头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有人倒在了地上。菲莉正要转头去看,结果店长把脸凑了过来,用常年喝酒导致变得有些醉醺醺的声音,小声说道
「小姑娘,别管那边,看了只会败坏心情。而且,反正那也是什么稀罕事」
「你这靠海里怪物的怜悯过活的软蛋!」
哗的一声,饮料被泼了出去。店长转身过去阻止,菲莉也转向了身后,随后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只见头上被人淋了酒,倒在地上的人,正是菲莉白天在海边遇见的青年。在他跟前是一帮皮肤黝黑的渔夫,他们似乎是工作告一段来,进来吃午饭的。
「你就跟你老爹还有爷爷一副德性。你们一家子都是被水里的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的软蛋。你这样也算是陆地上的男子汉么?」
「你都不打鱼,只靠着人鱼施舍的鱼过活是吧?你可真是好福气啊。被怪物包养是怎样的感觉?嗯?」
渔夫们粗鄙地笑了起来。青年紧盯着地面,紧紧咬着嘴唇,但一句嘴也没回。青年准备站起来,在这一刻,一个清新的声音插了进去。

「人鱼是不会养人的喔?」
「啊?」
「你们似乎是误会了,人鱼没有饲养人类的习性」

渔夫们齐刷刷地抬起脸,店长也十分无奈地捂住了脸。菲莉把连地板都够不到的双腿并拢,端坐在椅子上,毫不畏惧地承受着男人们的目光。男人们没想到插嘴的竟然是个小孩子,在困惑之下反问道
「这、这是干嘛?小姑娘,你怎么冷不丁的这么说?你可能有所不知,这个吃软饭的明明不工作,没钱却能得到我们好几倍的鱼。他肯定是讨好人鱼大人,恬不知耻地摇尾乞怜才得到那些鱼当作为奖赏的」
「我、我和她之间才没有那种事!」
「你给我闭嘴」
「非人之物在得到人的亲切对待时会用加护与祝福作为回报,这有什么问题么?」
菲莉完全不顾现场的气氛,又这么说了一句。男人们再次齐刷刷地朝菲莉看过去。她依然拘谨地坐在子上,有种感到不解地歪着脑袋。
男人们不禁面面相觑,其中某个人颦蹙着脸,接着往下说
「什么问题?那可是在讨好海里的女人啊」
「幻兽有时会对人类的『小小的亲切』毫不吝啬地予以回报,如果招惹其不愉快,可能会被降下灾难。尤其是分类为『妖精族』的幻兽在这方面的倾向很强。这在他们看来就是常理。因此,让亲切的对象得到幸福,也是自然常理」
「自然?那种事情哪里自然了。人类就应该靠每天工作来糊口」
「对于与人类有联系的幻兽来说,那样才是自然的行为。是否接受他们的恩惠,取决于当事人的决定。目前没有法律规定人必须拒绝幻兽的恩惠。另外,他接受人鱼的恩惠,对你们造成了什么问题么?」
「这……」
「如果存在什么具体问题的话,就由我来……」
「一个劲地叽里咕噜有完没完。大人说话,小屁孩少插嘴!」
一名男子涨红了脸,大概是实在忍无可忍了,大叫起来。
「小孩子说话,你一般见识干嘛」
一名中年渔夫从后面想要阻止他,可他似乎很烦菲莉那双蜂蜜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挥开了那只按住肩膀的满是斑点的手,气愤不已地继续吼起来
「你那目中无人的眼神算什么!昂!?外头来的黄毛丫头竟敢瞧不起我们,看我不让你好看」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一只餐叉擦过男子的脸,扎进了墙壁之中。

叉子随着脱线的声音,颤抖起来。几秒钟后,男人战战兢兢地转向了身后。只见叉子漂亮地命中了挂在墙上的店长自制的飞镖靶靶心,叉子深深地没入到端部。那是人的臂力所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正中靶心。于是汝说说看,外面来的小姑娘要是瞧不起汝,究竟会怎样?嗯?」

一个阴沉的声音,欢快地说起话来。不知不觉间,一个高个子的黑影坐在了菲莉的身旁。克俢那脸上遮着黑布,戴着高礼帽,以狂放不羁的态度,傲然地地翘着腿。那嚣张的态度与夸张的外形,就像是来镇上的酒馆砸场子的放荡贵族。
现场所有人都被他异样的气魄给震慑住,但那个男人却还要开口。这个时候,一个老婆婆慌慌张张地冲进了店里。她黑眼圈很重,面容十分憔悴,在周围扫视了一番,看到一个肥满的男人正在一口酒一口醋泡萝卜地吃着,立刻冲到了他的身边。
「奥尔顿医生!你怎么又在这种地方喝酒!我的女儿得了肺病,从昨天开始就咳个不停……总之快点跟我来!」
那个男人似乎是医生,他腆着被背带裤拉起来的肚子,被老婆婆拉出了酒馆。那个曾跟人鱼在一起的青年,也趁着渔夫们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的机会,拔腿就跑,跌跌撞撞地从还没完全关上的门闯了出去,一溜烟地冲到了外面。
在门啪嗒一声关上之后,一真尴尬的沉默弥漫开来。刚才想要阻止冲突的中年渔夫准备为这样的情况打个圆场,开口说道
「肺病啊……最近到处都是,而且很不好治呢。周围谣言四起,说是停靠在东海岸的船害的。跟那边的船员有过瓜葛的女孩,很多都患了病。听说约奇那边的女孩也没幸免」
「真的假的啊,这可真严重啊」
「……那家伙,竟然又逃掉了」
红脸男人咒骂了一声。他似乎不再纠缠菲莉了,但似乎因为放青年逃掉而一肚子火没处撒一样,灌起酒来。中年渔夫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劝他不要激动
「你也别那样纠缠他了。他的父亲和爷爷到了那个时候,还不是都对人鱼心灰意冷,决定去旅行,最后带着老婆和孩子回来了?那家伙现在很可能也会走上那条路啊」
「嘅,人鱼的那里终究满足不了他们么……哎呀!」
这次,餐刀擦过男人的脸飞了过去,与叉子一起刺穿了圆心。克俢那飒爽起身,就像对待公主一般,用手指轻轻托起菲莉的手心。
「吾之花儿啊,回房吧。这里的污言秽语听多了,只怕会污染了花儿的耳朵」
「等等,还没有告诉我有没有什么具体的问题呢。要是真有问题,就由我来……」
「还能有什么问题!不过是碍于无聊的嫉妒,或者男子汉的矜持罢了,别管就好」
「另外,章鱼还没吃完……」
「欸!章鱼也好鱿鱼也罢,到了晚上再来吃啊!如果需要盘缠来一饱口福,吾帮你挣就行了!吾还可以表演杂耍!」
「那种并不需要来着……嗯……好吧,那我们走吧」
菲莉好像是突然间改变了想法,在克俢那的帮助下下到了地面。她吹了声口哨,特洛从敞开的客房中飞了出来,在酒馆的天花板上盘旋了一阵之后,落在了菲莉的头纱上。孩子们也追着特洛跑到了楼梯上,特洛就像对他们说再见一样挥动翅膀。
菲莉握紧放在座位下面的花楸杖,向店长和渔夫们鞠了一躬之后,朝大门走去。
「吾之花儿,汝这是上哪儿去?不回房间么?」
「嗯,有个地方必须得去一趟」
菲莉回应了克俢那的提问之后,猛地打开了大门,踏入夏日炎炎的街道。混着大海味道的风,热乎乎地吹拂她的身体,白色的头纱随风摇摆,她悄声说道

「得去人鱼那里」

  * * *

菲莉一行再次造访了那个新月形的沙滩。

海涛拍打的位置比刚才要高,碧蓝的大喊已经逼近楼梯附近。克俢那确认了人鱼不在附近之后,消融在了菲莉的影子里。
菲莉在最下面的台阶上席地而坐,将花楸杖抱在怀中,就像要睡觉了似的闭上了双眼。她让自己被怡人的夏日热度与涛声环抱自己,就这样进入了似睡非睡的状态,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了硬物相互碰撞一般的声音。
菲莉连忙睁开眼睛,只见一只泛着磷光的鲜亮贝壳被克俢那的盾给弹开,掉落在沙滩上。就在菲莉的好奇心被贝壳里面爬出腿来的寄居蟹吸引过去的时候,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

「你们怎么又来了。哎,反正人类就是恬不知耻地喜欢给人添麻烦」

人鱼不开心地噘着嘴,菲莉向她简单地鞠了一躬。她再次直直地凝视着人鱼那双仿佛原封不动地装着这夏日大海一般的碧蓝双眸,说道
「其实,我有事情想要问你」
「什么啊,我跟你无话可说,我只跟我家的乖孩子有话说」
「幻兽书,第1卷913页——『人鱼——地区特有品种除外』」
菲莉脚下的影子渗了出来,将一本厚厚的书放在了台阶上。那本书的外表要比上次菲莉参考翼龙项目时用的那本更加老旧。她小心翼翼地将书抱在腿上,翻开发黄的书页。
「『妖精族,上半身为美丽少女的姿态,下半身长着鱼尾的幻兽』『拥有海洋相关的预言之力,以及药草的相关知识』——书上是这么写的。现在,镇上有许多女孩罹患肺病。如果可以,能不能把治疗这周围肺病的药方告诉我?」
「你是笨蛋么?掂清自己几斤几两吧。你又不是我的乖孩子,我为什么非得告诉你不可?」
「有很多女孩正为疾病所困。如果你知道解救之方,希望你能帮帮她们」
「我说你啊,别那么自说自话好么?人类有麻烦又关我什么事……嗯,没错,没错。跟我是没什么关系」
人鱼犹豫起来,垂下了眼睛。她沉默下来,思考着什么。几颗由海水凝集而成的,如珍珠般的水珠,从她长长的睫毛末端滴落下去。不久,她呢喃了起来

「你要是把『甜甜的陆地上的蛋』给我拿来,我告诉你也无妨」
「『甜甜的陆地上的蛋』,是么?」

她的话语中带着几分真诚。然而下一刻,人鱼就像在表达「反正做不到的吧」似的,露出了瞧不起人的表情。她拨了下金发,嘴唇弯了起来
「没错,你要是拿不来,我就不告诉你。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你吧?」
「好的,我会办妥的」
菲莉做出保证后,人鱼不开心地哼了一下,随后转过身去,甩动尾巴,飞快地消失在了海面之下。菲莉仍旧坐在台阶上,目送她离去。克俢那在菲莉身后现身,以作怪的动作单脚站在台阶的边缘,转起圈来。
「吾之主人啊,那个『地上的甜甜的蛋』究竟是什么?汝知道那东西么?」
「不,完全不知道」
「果然这才像汝呢」
菲莉理直气壮地这样回答之后,克俢那知不知为什么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特洛飞到了克俢那眼前,啪嗒啪嗒地拍动着翅膀,跟他讲着什么事情。
「嗯?怎么了小子?什么什么?说不定有能下甜蛋的鸡?有那种东西么?有的话,莫非是蛇鸡的亚种之类的?」
克俢那打了个响指。特洛被强风吹飞,但猛力挥了下翅膀,自己停住了。他气愤地向克俢那露出牙齿,回到了菲莉头上。
「要是有就太棒了呢,新物种呢」
菲莉安慰着特洛,迈出脚步,头纱随之摆动。克俢那随她一同开始登上台阶。
「吾之花儿啊,这次又准备上哪儿去?」
「我并不知道『甜甜的陆地上的蛋』是什么,但是没关系。我想肯定有人知道的」
菲莉停下脚步,转向克俢那,露出柔美的微笑。

「所以,我们去找知道的人吧」

  * * *

「那家伙人不坏,不过……人鱼被网缠住之后,就会召唤风暴呢。然后啊,人鱼为了那家伙靠近了这座小镇。渔夫都躲着人鱼,目前也还没有人遭受损失。但是,有人从总是给人带来不幸的家伙那里得到幸运,自然会招人讨厌吧」

酒馆的店长是这样说的,然后坦然地把青年的住处告诉了菲莉。
父母因长途旅行的疲劳,很早就过世了,在那以后,青年就一个人住进了位于小镇外海崖之上的房子里。

菲莉登上小山,来到了绿意盎然的海崖之上。走近那个搭着橙色屋顶的鲜艳大屋之后,她看到一名黑发青年坐在凉爽的树荫之下,正弹着竖琴。在青年头上,挂满果实的树沙沙作响,轻柔地摇摆着。
青年发现菲莉后,立刻放下了竖琴,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你是……刚才谢谢你了」
他向菲莉鞠了一躬,菲莉摇了摇头
「不用客气,我只是说了些理所当然的事情,跟本用不着道谢」
「怎么会呢,还是头一次有人肯那样替我说话」
「那样?」
「……没有瞧不起我,说我那样很自然」
青年微微地咬住了嘴唇,露出非常不甘心的表情。他就像要诉苦一般,紧紧地抓住自己那身远比渔夫们要高档很多的衬衫胸口。
忽然,海风强烈地拍打他的后背。他就像受到风儿的呼唤一般,转向身后。菲莉也跟着他,朝着自制的栅栏那头探头看去。
在遥远的海崖之下,是蔚蓝的大海。放眼望去,几艘小船仿佛就像漂浮在波涛之上的叶子,散布在视野各处。然后,白色的泡沫勾勒出一条条长线。猎手们现在应该正在拼命捕鱼吧。青年望着那番情景,咒骂似地说道
「我很悠闲是吧?大家一直都在拼命工作,而我只要随便挑个时候出海捕一次就足够了。我一出海,鱼就会自动跳进我的网里,不管我做什么,总会在运气的推搡下一帆风顺。可是,人鱼的祝福并不是我自己的实力」
「刚才我也说过了,非人之物对于『小小的亲切』不会吝啬回报。并没有法律规定不能接受。但没人知道,这份回报对于接受的人来说究竟算不算幸福」
青年听到菲莉说的话,微微颦眉。菲莉将那双蜂蜜色的眼睛,投向了青年
「让你得到幸运的存在,有时会给他人带来不幸。人们讨厌并回避着幻兽,而你却向幻兽身边迈出了一步。你这样子,会遭到人们的嫉妒与迫害也在所难免吧……不过这里又出现了一个问题。他们的恩惠通常过于美妙,有时会伤害到接受之人的自尊心」
人并不是只靠面包声生存。幻兽的馈赠通过于美妙,恐怕与小小亲切的内容完全不相称。但无偿的衣食保障,有的时候也会给人带来犹如被丝绵勒住脖子一般的痛苦。
「搞不好,甚至还会从受到恩惠的人身上夺走活下去的欲望」
「………………」
「但是,这份回报所带来的喜悦也好,痛苦也罢,都只属于那位接受者一个人……你若不在意他人的议论,大可不必去听喔」
「……是啊,你说的没错呢」
青年如此回应,直直地凝视着悬崖之下。几艘扬着帆的小船,正疾驰于蔚蓝的海上。青年充满渴望地凝视着眼前这一幕。他紧紧攥住衬衫的手上,并没有渔夫们那样的伤痕。菲莉一边凝视着此情此景,一边静静地说了下去
「与人鱼扯上关系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你若选择成为她『正式的恋人』,谁也无权责备你」
「可是,我……正如他们所说。我没有活出我自己的人生!」
青年悲痛地大叫了一声,当场蹲了下去。他抓起竖琴,猛然举过头顶,扔了出去。竖琴在空中飞舞,摔在了悬崖上四分五裂。青年用悲伤地眼神,看着竖琴的碎片反射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落如海中。

「…………我…………我究竟想怎样?」

青年如同日暮途穷一般,死死地注视着大海。不久,他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紧紧地攥住了拳头。当他转过身去,准备走出去的瞬间,菲莉向他问道
「你知道『甜甜的陆地上的蛋』是什么么?」
「……是她说的么?」
青年吃惊地停下了脚步。菲莉点了点头
「她竟然会跟我之外的人说话,真少见呢……没想到还提到了『甜甜的陆地上的蛋』」
「她答应过我,只要我把那东西拿给她,她就告诉我治疗肺病的药方」
「是这样啊。这究竟怎么回事呢……请稍等一下。虽说是早熟的种类,不过成熟期还没到……那个行不行呢?」
青年抬头望着刚才那棵树,从储藏室里搬来了梯子,以熟练地动作爬了上去,踏上了一根很粗的树杈上。然后,他灵巧地从很高的地方摘下了一颗果实,下来之后一边将果实交给菲莉,一边有些害羞似地说道
「祖父从远方将苗木带了回来,只种了这一棵。这正是我……我们给她的『亲切』」

——『甜甜的陆地上的蛋』。
他微微一笑,手中握着一颗刚刚开始变红的苹果。

  * * *

夕阳倒映在海面上,在波涛间洒满橙色的光辉。人鱼正在熠熠生辉的水中游动着下半身。她那长长的头发,消融在这犹如金色的琼浆玉液般漂着泡沫的海水中。她正将赤裸的上半身搭在被海水没过一半的台阶之上,闭着眼睛。
菲莉走近之后,她猛然睁开了那对蓝眼睛,抬起脸来。
与菲莉一同走来的青年朝着她举起一只手。
「嗨」
「你来啦」
人鱼与面对菲莉一行时大不一样,脸上露出了心醉神迷般的笑容。她开心地向青年蹭了过去。青年缓缓地抚摸她被水打湿的脸颊,眯起了眼睛。可是,他就像要抛开什么似的摇了摇头,将苹果递给了她
「给,这是你向旅行者要的东西吧?」
「因为我不管怎么拜托你,你都不肯给我啊」
「那是因为这个季节还没到,味道会很酸喔?你每次这么问我,我不都是这么回答你的么?」
「不光是这样,你最近都不到我这里来了,而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会露出寂寞的表情。所以我就想,你是不是不会主动给我拿来了」
「……是这样啊,原来你发觉了啊」
青年的脸微微绷紧。人鱼看到他充满寂寞的眼睛,赤裸的肩膀颤抖起来。她伸出煞白的手,抓住了青年的衣袖。
「我知道的。你的父亲,还有你父亲的父亲,也都露出过相同的眼神。你肯定也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是么」
「告诉我,有什么不对么?你和我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对的么?」
人鱼悲伤地询问着青年,拼命地扯着青年的袖子。青年眯起眼睛,但他弹奏竖琴时眼中那怜爱之色,已一去不返。她轻轻地挥开了人鱼的手。人鱼愣愣地注视着自己被挥开的手指。
「我决定乘上下一趟远航的渔船」
「………………喔」
「我已经决定了。这一定是一趟漫长的旅途。漂洋过海之后,我一定还会不断地换船,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但是,我不想再被人小瞧了。谢谢你至今为我做的一切,从今以后,我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握住幸运」
「你要是不在了,我该找谁要『甜甜的陆地上的蛋』呢?」
「我会将『甜甜的陆地上的蛋』的苗钟在海崖边上。这样一来,『甜甜的陆地上的蛋』就会从悬崖之上掉到你的手中。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没错,我从一开始就是不需要的」
青年就像在告诫自己一般,向人鱼告知了自己的决定。可是,人鱼摇了摇头,扭起那双大眼睛,噘起嘴
「你什么也不明白。我不要那种东西。在『甜甜的陆地上的蛋』的树长大以前,你的儿子就会回来将『甜甜的陆地上的蛋』拿给我的」
「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而且,我也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喔?」
「女孩子就更不用说了。那孩子不会远洋捕鱼,会一直给我『甜甜的陆地上的蛋』。然后,还会和我一起唱歌。我会非常地珍惜她,将五彩冰粉的珊瑚、贝壳、沉船中的宝石装饰在她的头发上」
「你不要固执了」
「再见了,笨蛋。随你便好了」
人鱼冷冰冰地调转尾巴,跳进了大海,顷刻间便消失在了浪涛之间。人鱼离开之后,只留下了那片金灿灿的海洋。青年眺望着恍如燎原般璀璨的海面,向前方伸出手去。但是,他就这样攥紧了拳头,直接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飞快跑掉了。
就跟上次一样,青年在狭窄的台阶上与菲莉擦身而过,冲向了上面。但恐怕,他再也不会回到这片沙滩了吧。
菲莉被一个人留在了台阶上,直直地注视着金灿灿的,腾着泡沫的海绵。但是,人鱼没有出现。就在菲莉也准备离开,就在转身踏上台阶之时……

「把野地里开的苦艾花的汁给女孩们喝吧」

美丽的声音从身后追了过来。菲莉猛然转过身去,只见人鱼从波涛之间探出脸来。她直直地凝视着菲莉,就像唱歌一样接着说道
「祈祷他乘的船不论遇到再大的风浪也不会沉没。愿他在漫长的航行之后,带着最终遇到的女孩一起回到故乡,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
她深深地太了口气,嘴唇轻轻一弯。那表情就像表达「他反正也会要回来的」,嘲笑他做出的选择一般,然而却又像在为他的离去而伤感。几颗液滴落在了她被海水打湿的苍白脸颊上,那看上就像泪水,但应该并不是泪水。
人鱼与人类很相似,但不是人类。不过,她的表情看上去,果然十分悲伤。
「他父亲的父亲也是如此。我还以为是他回来了,可回来的却是他的儿子,而他已垂垂老矣。他的父亲也是如此。本来以为是他回来了,可回来的却是他的儿子,而他已垂垂老矣。人类为什么就不能理解呢,为什么明明最后还是回来,却要去旅行呢」
人鱼重重地摆着尾巴,愤懑地拍打海面。液珠散落于波涛之间,产生几缕金色的波纹。人鱼一时间望着那些稍纵即逝的波纹,最后轻轻地呢喃了起来

「为什么呢……那些可爱的孩子们最伟岸时的身影,我一次都没见到过啊。我一直都好想见上一次……不过,这次怕也不行了呢」

随后,人鱼转过身去。但她一度沉入海中时候,又回来了。
她就像打信号一样挥了挥手她苍白的手,将某样东西高高地抛向了菲莉。菲莉连忙伸出手去,接住了那东西。一颗刚刚开始变红的苹果,落在了菲莉的手心里。人鱼将手放在嘴边,高声喊道
「这东西我不要了,你吃吧。很好吃喔」
说完之后,人鱼沉默了片刻,那双苍蓝色的眼睛凝望着青年离去的方向。
随后,人鱼如同细细回味一般,呢喃起来

「那就像是……落在地上的月亮的味道」
随后,人鱼翻了个身,这一次真的消失在了海中。

菲莉注视着大海。特洛从她的头纱上飞了起来,靠近她脚下的黑影,问了些什么。克俢那用那阴沉的声音给出了回答。
「嗯?汝问他们为什么要那样不断重复着同样的事情?这谁又能说得清呢……是对人的怜爱,恋情?单纯只是对海中的生活感到乏味?还是见不到心仪男子的身影,因此产生的好奇心?这只有人鱼本人才知道。就连那些无法完全割舍对人鱼的感情或者对财富的执着,落得精疲力竭之后却又回到这里的男人们,也终不明白人鱼毫不吝啬赐予自己,究竟是祝福还是诅咒」
听到克俢那这么说,菲莉微微点头。有的时候,非人之物对于『小小的亲切』不会吝啬回报。是否接受他们的恩惠,取决于当事人的决定。这份回报所带来的喜悦也好,痛苦也罢,都只属于那位接受者一个人。
而且,这份恩惠的时效取决于幻兽。而这份恩惠究竟是祝福还是诅咒,恐怕连幻兽自己也不知道。

而人,肯定也不会知道吧。
纵然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

「不过,只是给了颗苹果,并接受了她的谢意而已,这份祝福,亦或是诅咒,便会长久地相随下去呢」

菲莉一边听着克俢那说的话,一边咬了口苹果。
这颗还没成熟的苹果有一点点甜,还有些酸涩。
 楼主| 发表于 2016-6-22 23:3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kyscanner 于 2016-7-2 22:55 编辑

黑暗之王的故事 4

「我会偷偷摸摸地找地方住下的,还请不要在意」

少女如此宣布,然后住进了城堡里。当然,她没有交住宿费用,也没有得到许可。
尽管她的行为极端无礼,但王觉得把她扔在外面也少不了麻烦,而且对这样一个小小的生物动真格的话也未免有失格调,无奈之下就只能稍稍奉陪这位少女了。在听过王在对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进行思考后,少女鼓起脸来
「就算觉得无聊,也不可以去想那种不好的事情喔。你确实是足以打乱现有生态系统的存在,幻兽和精灵的目的可能也是这个,但不可以伤害人和野兽。那是非常可悲的事情」
「但吾既然是为此而创造出来的生物,那么这不就是吾之职责么?」
「生物无需在意父母的想法,自己的生存之道能够由自己来主宰。而且你自出生至现在,看到的净是可悲的场面与记录,所以还完全不了解这个世界的美好。然而,你现在却因为耐不住寂寞而要破坏一切,到时候你一定会后悔的喔」
「吵闹的毒虫啊,汝究竟懂吾什么?汝有何权利趾高气昂地对吾指手画脚?稍微闭嘴如何?」
「我就不闭嘴。你才是,稍微改变一下你的想法如何?再说了,把自己关在这种城堡里足不出户,这非常有害健康。你完全可以来到阳光之下,可能是选择的身体造成的影响,你似乎还有用与人类相近的感官。你这个样子把自己整天关在这种寂冷的地方,当然会想要去破坏一切啊」

少女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向王提出了很多要求。
王最终拗不过少女,将覆盖窗户的荆棘解除了一部分。随后,光鲜射了进来,蓝天、夕阳、雨天还有彩虹,纷纷呈现在王的眼中。
少女擅自开始打扫城堡里面,还灵巧地从窗户除去,拿着花回到城堡里。如今,庄严肃穆的王座周围,摆满了桃色、黄色、红色还有白色的鲜花。
王摘起一朵芬芳的桃色花朵,漫不经心地问道

「喂,吵闹的毒虫啊,这么做究竟有何意义?」
「没什么意义。但在这个世上,充满了没有意义但十分美好的事物喔」
「就算你这么说……」
「啊,对了。麻烦你再把楼梯上的瓦砾清理掉吧。我去图书室搬点书过来」

这家伙怎么回事,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了啊。
王,愣愣地感慨道。


第4话 妖精猫的猫审判

在村外的森林中,有一位老人独自隐居着。

不与人交流的生活十分轻松。他的性格原本就接他的伯父,很不喜欢与人交际。以前,在性格温厚的妻子的支撑下,他一直生活在村子里。但现在,他离开了儿子儿媳,一个人在伯父死去后继承的小屋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他家门前有一片十分宽阔幽深的森林,正是打猎的绝佳去处。他定期去捉中了陷阱的兔子,把肉做成汤,把皮小心翼翼地剥好拿到市场去卖。另外,他还在河里设下陷阱来捉鱼。他用枝条编成鱼只要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笼子,总能逮到大鱼。
灵巧的手艺是他引以为豪的强项。他以前总帮妻子制作头饰与锅圈,替孩子制作木头玩具。据说那些玩具,现在已经被孙儿继承了。他跟孙儿也没有见过几回面,不过一听说孙儿身体健康,他还是会特别开心。

今天,老人也提着一只铜水桶,装着两条鱼带回了家。抓到的鱼呈美丽的灰黑色,很有活力。他准备将那条游来游去的大个头做成晚饭,然后将那个不爱动的小个头弄成早饭。但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令他好奇的事情。
最近一到早上,就会发现带回去的鱼不翼而飞。就算他预测到了第二天的天气与食材会减少的情况,宽容地带了两三条回来,在夜里仍然会不留痕迹地统统消失不见。
老人不记得自己吃过那些鱼。如果是过世的老伴夜里寻来悄悄吃掉的话,他倒是很欢迎,但她知道妻子不爱吃河鱼,感觉就算要吃什么应该也会选择吃掉兔子。

老人心想,这条鱼今天恐怕也会不翼而飞。
于是他决定,今天晚上不睡觉,守着瞧瞧。

老人习惯晚睡晚起,而且他又是一个人,没人唠叨他的臭毛病。夏日的夜晚十分难熬,老人觉得偶尔这样也不错,于是披着毯子,蜷缩在了玄关口。他感觉这就像是半夜里的一场小小冒险,让他不禁扑哧一笑。
他毫不疏忽地盯着水桶,结果内心不可思议地悸动起来。老人回想起自己小时候,自己虽然很害怕妖怪,但仍旧不厌其烦地紧盯着窗户的事情。他从小就对这种事情十分固执,不亲眼确认那种可怕的东西就不肯罢休。但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像在嘲笑正与倦意搏斗的老人一般,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久,他虽然还是会被鱼跳起的声音吓一跳,但最终还是开始打起瞌睡来了。

——————————吱

就在这时,门突然间轧轧作响。老人瞬间惊醒,慌慌张张其抬起脸。一丝月光透过微微敞开的门缝,洒在了黑暗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从那里走了进来。老人对着那片黑暗,拼命地凝目而视,结果大吃一惊。

入侵者,竟是一只十分寒碜的茶色的猫。

那只猫个头很小,可能还没有成熟。猫大摇大摆地走到水桶前坐了下来,然后定格在了举起前爪的姿势。
下一刻,它灵巧地挥下爪子,将溅起的水花控制到最低限度,把鱼给抓了出来。
它用嘴叼起了在地上蹦蹦跳跳的鱼,得意洋洋地摇摆着那根卷卷的尾巴准备离开。老人看到它理直气壮的样子,禁不住恼怒起来。
老人不喜欢猫。虽然妻子好像很喜欢,但他总对猫那种趾高气昂的态度觉得很看不顺眼。最关键的是,不管是附近的流浪猫还是邻居养的猫,只要一看到老人的脸都拔腿就跑,这更让老人气不打一处来。
老人对猫的不满,与此刻一股脑地喷发出来。
老人用力抓住了猫的尾巴,把猫倒吊了起来。猫大吃一惊,犹如世界灭亡般惨叫起来。猫的惨叫大大出乎了老人的预料,老人连忙松开了手。猫飞奔而起,绊倒了靠在墙上的扫帚,撞到架子弄掉了柴火,慌慌张张地逃掉了。老人本想把猫叫住,但根本不等他辩解,猫便一溜烟地逃进了树林之中。之后,只有那条鱼被留了下来,在地板上跳个不停。老人叹着气站了起来,缓缓地将那条充满活力的鱼放回到了水桶里。

偷鱼贼出乎意料的真面目,以及刚才发生的这一整件事,让老人倍感疲惫。
这次,他躺在了卧榻之上,打算踏踏实实地睡一觉。

老人讲毯子拉到胸前,闭上了眼睛,可他怎么也睡不着。猫那悲痛的叫声,深深地渗进了他的耳朵。妻子要是知道这件事,会怎么说呢……老人突然开始担心起来。老人的妻子很温柔,想必她一定会鼓着脸,骂老人一顿。

——老头子,你怎么可以抓猫的尾巴啊。

老人心想,都是你不对。
我也没想到会把你弄得那么疼啊。

老人本想把鱼作为赔礼放到外面。但他又转念一想,猫吃了苦头,恐怕不会再到他家来了。

——————————吱

此时,门缓缓地打开了。老人以为是猫回来了,正要起身,结果愣住了。猫确实回来了,那只寒碜的茶色小猫鼓着它那卷卷的尾巴正要进屋。不过在他身后,还有许许多多的猫陆陆续续地跟了进来。
黑的红的,灰色的三色的,虎纹的花斑的,胖的瘦的,各种各样的猫列成了队。他们全都十分滑稽地摆出认真的面孔,一叫也不叫地走了进来。
看到月光之下的那一大群猫,老人愣住了,不禁心想……难道是它带着同伴们来报仇了么?但在下一瞬间,他连恐惧都抛在了脑后,禁不住纳闷起来。

在猫的队列中,混进了一只明显很古怪的生物。
那是一名披着白色头纱的少女,她泰然自若地混在猫群中。

仔细一看,她的头纱之上戴着一对假得不能再假的猫耳。
她似乎注意到了老人的视线,微微抬起脸,就像在示意「请不要介意」一般,轻轻地鞠了一躬。可她就算这样,老人心里还是十分纳闷。
你究竟是什么人?这场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老人鼓不起勇气去问少女。
不久,少女和猫儿们在地板上围坐在了一圈。

喵、喵、喵、喵、喵、喵、

猫儿们齐刷刷地叫了起来。随后,就像被这刺耳的叫声引过来的一般,一只大得跟狗一样的猫出现了。它并非从门中走进来的,而是从屋子的黑暗深处出现的。它是一只黑猫,胸口有许多白色斑点,身上释放出的强大威严与其他的猫截然不同。
老人一看到它的样子,自然而然地就察觉到了……这只猫是妖精猫,恐怕是这群猫的头领。接下来,究竟要发生什么呢?

喵嗷~、喵嗷~、喵嗷~、喵嗷~

妖精猫以低沉的声音宣布了什么,随后那只寒碜的茶色猫低下了头,走到圆阵中心。猫用两只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将它带来过的死老鼠从脚下提了起来,叼着死耗子的尾巴粗暴地甩动了一番,然后放开了。可怜的死耗子掉到了地上,猫也摊倒在地,气若游丝地「喵」了一声。看来它是在讲述它被老人倒吊起来的事情。
围坐着的猫儿们躁动了起来,齐刷刷地朝老人投去责难的目光。老人虽然不明白它们在说什么,但知道眼下的发展对自己很不利,不禁屏住了呼吸。这个时候,那个古怪的少女嗖地站了起来。

「唔喵、唔喵喵、唔喵~、喵!」

少女学着猫蜷起双手,以可爱的动作示意水桶,然后在空中模仿捞东西的动作后,摇了摇头。看来她是在主张偷鱼有错。刚才的猫不满地喵喵叫,站了起来。少女蜷着双手,喵喵叫着摆出应战的姿态。

唔喵「唔喵喵」喵姆「喵喵」喵~「喵嗷」唔喵!



人与猫之间白热化的对簿一直持续了下去,老人完全看不出眼下的哪一方占上风。茶色的猫倒立起来,白衣少女摆着假尾巴,跳了支舞。茶色的猫翻了个跟头,白衣少女在酷似影子的某种东西的支撑下飞到了天花板的附近……老人不禁觉得,肯定是自己老眼昏花了。
现场的气氛最终趋于白热化,周围的猫儿兴奋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喵喵喵说着什么。讨论最终变得十分混乱,眼看着就快无法收场了。这个时候,妖精猫用粗壮的尾巴砸起了地面。

————砰、砰

那声音就跟法官敲打木槌的声音很像。猫咪们全都静了下来。妖精猫在沉默中走上前去,挥了挥前足,白衣少女与茶色的猫都摆着紧张的表情,摇着尾巴。

随后,妖精猫朝着茶色的猫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下去。

喵……茶色的猫蹲了下来。妖精猫叼起它的脖子,离开了。其他的猫也一脸老实地跟在了后面。少女也站了起来,在临走之际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向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猫妖(Cait Sith)已经做出裁决了。打扰了」

少女摇摆着尾巴,准备继续往前走,但再一次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啊,您应该是无罪。恭喜」

老人感觉,少女露出的温柔微笑与自己的妻子有几分相似。少女这一回转过身去没有再回头,朝着森林的方向,就像是跟在那些猫身后一般走了过去。老人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一只蝙蝠不知从哪儿飞了过去,停在了她头上的猫耳之间。
最后被独自留下来的老人,愣愣地嘀咕起来

「…………刚才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冉冉升起的朝阳透进了窗户。
据说第二天,他用钢网将那条大鱼烤的香喷喷,放在盘子里搁在了玄关前。
然后久违地去了村里,去见自己的儿子儿媳。

 楼主| 发表于 2016-6-22 23:3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kyscanner 于 2016-7-2 22:56 编辑

黑暗之王的故事 5

少女东倒西歪地从图书室里搬来了大量的书籍,然后给王念了好多好多的故事。上面所记录的人类姿态,与王之前所目睹的截然不同。王本以为所有人类全是毒虫,但有时却会为了同胞而勇敢冒险,有时会挺身而出来帮助弱小的生物,他们如同花朵一般在故事中争奇斗艳。少女对王这样说道
「这些里面,也有真实发生过的故事喔」
此后少女还说要摘点水果钓点鱼拿回来给王看,王以基本了解自然之物的形态为由拒绝了少女,但少女告诉王,实际看的东西其实会跟脑中的概念有所不同。少女还擅自升起火堆,将烤过的奶酪递给了王。但在那个时候,通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烧火的烟并没有顺利地排出去,结果弄得王慌慌张张地刮起了一阵风。
少女的身躯那么纤细,但能够十分娴熟地用她那双厚厚的皮靴窜来窜去。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皮肤明明十分洁白,却完全不怕火辣的仰望。少女出乎意料的活泼,这让王感到目瞪口呆。
「汝还真是结实过剩呢」
「我的长处就只有这个了呢」

而且,少女的说教不论睡着还是醒来,都一直持续着。

「不可以伤人喔」「不可以杀人喔」「当然就算是幻兽也不可以」「不管野兽还是人,都不可以因为无聊就去破坏」「不可以让自己一直无聊下去喔」

回过神来,少女已经不对王使用敬语了。少女已经就像面对朋友或家人那样,理直气壮地跟王说话了。王对少女的言语,总是只回以严肃的话语。即便如此,少女还是毫不畏惧,毫不气馁。

「汝这愚蠢之徒。区区毒虫也敢对吾指手画脚」
「可是,到时候后悔的可是你喔」
「那吾就先把说出这番话的汝先杀掉好了,赐予汝永恒的痛苦」
「你若真要这么做的话就轻便吧,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吾说到做到喔」
「要什么时候?」
「汝怎么那么烦!」

那个晚上,坐在王座之上的王,摘起一朵枯萎的花。那是少女最开始拿来的桃色的花。少女忘记收拾它,它现在已经彻底枯萎,失去了芬芳。在这漆黑的夜里,王用漆黑的指尖抚摸花瓣,忽然间感到遗憾。

这一刻,王才头一次察觉到,破坏原来是这么回事。
渐渐地,王开始与少女谈起其他的话题了。




第5话 水中栖息的马

送葬的队伍,走在灰暗的山丘之上。

夏日的天空中,被厚重的阴云层层遮蔽。天空被彻底涂成了浓淡不均的灰色,沉重地覆压着大地,仿佛就像烂泥随时都会掉下来一般,云层之中电闪雷鸣。但不可思议的是,眼下毫无要下雨的迹象。乌云密布的天空之下,丧葬队伍如同被雷鸣驱赶着一般,在只有枯草的灰色山丘上前进。
菲莉悄悄地躲到了道路一旁,毫不犹豫地跪在了地上。
她双手在胸前交扣,低下头,开始为死者祷告。送葬队默默地从她面前走过。
送葬的人们从头到脚被黑色的长布盖着,手上提着用细锁链吊着的提灯。橙色的灯光,在灰色的世界中摇摆。那火焰,应该会将死者的灵魂正确地引向墓地,肯定也能驱赶这一路之上前来诱惑死者的恶灵。
那些从头到脚披着黑布的送葬者,看上去自身就像是死者。但忽然间,其中有个人绊到了脚,摔倒下去。黑布掀了起来,一名少女从黑布之下露出了稚气未脱的脸庞。菲莉连忙站起身来,伸手去扶她。此时,棺木闯入了菲莉的视野。似乎安置在墓穴中之后才会钉上钉子,现在棺木的盖子正敞开着。

菲莉看到里面,眯起了眼睛。
因为,棺材里面几乎是空的。

在里面只放了一块用沾满血的绷带缠着的肉块,许多小苍蝇嗡嗡嗡地盘旋在周围。少女非常过意不去地道了声歉,准备起身,她脸上满是泪水。一位老婆婆走了过来,那应该是她的祖母吧……祖母抱着她的肩膀,将她扶了起来。
老婆婆发觉了菲莉的目光,细声说道
「去世的是这孩子的好朋友。那孩子在湖畔失踪了,之后只剩下肝脏被拍到了岸上。还有好多孩子也是一样的状态死于非命……真是太惨了」
老婆婆微微点头致意,继续往前走。少女步履蹒跚地加入到了送葬队伍中。有人敲响了手中的钟,钟声与雷鸣重合在了一起,阴沉的声音在这灰暗的世界中拖着长长的余音。
漆黑的送葬队远去了。被留下的菲莉,轻轻地嘀咕了一声

「…………水栖马(Each Uisge)」

她将放在地上的花楸杖拿了起来,紧紧地握在手中。
随后,菲莉朝着与丧葬队相反的方向,向村子走去。

  * * *

整片平原长满绿油油的牧草,周围设着白色的栅栏。羊儿们在栅栏中的角落里相依相偎,咩咩咩,忙不迭地叫着。它们就像害怕雷声似的,坐立不安地踢着草地。
周围充斥着细微的震动与浓重的牲畜臭味。特洛从包里探出脸来,缩了缩鼻子,打了个小喷嚏。
为了让羊可以直接进入,紧贴着栅栏就有一座朱红色的建筑物。
菲莉沿着栅栏往前走,走向砖砌成的羊圈。羊圈的双开门现在关着,有个身穿连体工衣,长着漂亮络腮胡子的男人正在搬运着什么东西。
他把几个铁钩扔在地上。那东西的把手像长枪一样长,尖端是锋利的倒钩,看上去根本不是用来处理羊的农具。男人好像在检查那些东西的制作品质,把它们一个个地拿起来。菲莉朝着正在专心工作的他走了过去。
「打扰了……请问」
此时,男人脚下有什么像影子一样的东西动了起来。菲莉禁不住张大了双眼。
那是一只黑色的老狗。
拥有小牛一般威武身躯的老狗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菲莉。
尽管菲莉迄今为止拥有过遭遇各种幻兽的经历,却仍然没有发觉老狗动了起来,甚至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克俢那在吓了一跳的菲莉耳边短短地吹了声口哨
『这可真是令人吃惊啊。连吾也没有预读出它的气息啊。虽然它可能在人的身边当了多年的看门狗,但体型实在太过硕大,照理说应该不至于会察觉不到呢。真有老兵风范啊』
「你好,我绝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喔?」
菲莉对着老狗鞠了一躬,小声说道。狗嗅了嗅她伸过来的手掌,稍稍解除了戒备。但是,它还是没有完全认同,目光移向了菲莉的影子。
『喔?……它感觉得到么?』
「没事的。克俢那也绝不是什么可疑的人」
老狗没有回答,解除了戒备。它再一次将前足放在了脑袋上,趴了下去。刚才还在干活的男人用他的大手抚摸着老狗的脑袋,以粗哑的声音对菲丽说道
「格里姆认可的应该不是坏人呢……你是什么人?」
「突然打扰,不好意思。我是旅行的幻兽调查员,菲莉·艾赫娜。我对令千金的事深感悲痛」
她将膏药盒取了出来,向男人展示上面的徽章,并深深地行了一礼。男人点头示意认同,向菲莉伸出手去。菲莉紧紧地握住了男人那只皮糙肉厚的大手。
「我叫巴那多。没想到会有人专程跑来找我这个连葬礼都不参加的没用老爸啊……你是听说过我家女儿的死状了么?」
「嗯,据说是在湖畔失踪,只剩下肝脏被拍到了岸上。是水栖马对吧?」
「是这样啊……那怪物原来叫这个名字啊」
「你亲眼见过么?」
「不,我没见过,不过……有一名幸存者」
巴那多一脸阴沉地摇了摇头,然后开始讲述从幸存者那里听到的事情。

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六名少女与一名少年外出去湖边戏水。然后,他们在岸边遇到了一只可爱的小马驹。小马驹邀请他们骑在自己身上一般,往他们身上蹭。他们回应回应了这个可爱的要求,少女一个接一个骑了上去,随后小马驹开心地嘶鸣起来。但在这个时候,少年发现了一件怪事。为什么小马驹的身上,能容六个人骑上去?仔细一看,只见马的身子竟然正在一点一点地伸长。
少年察觉到那根本不是什么小马驹,准备逃走。但小马驹一边嘶鸣,打算拦住了少年逃向林中的去路,从水面上在少年身后追赶上来。这个时候,六名少女害怕得又哭又叫,但没办法从马背上下来。少年爬到了湖边一棵树的树枝上,逃向了高处,最终小马驹放弃了他,钻进了湖水中。

此后,六块肝脏被拍上了湖岸。

由于少年说的话太过天马行空,没有一个村民相信他说的话。尽管这个村子幻兽吃人的传闻早已传到了外面,但幻兽真正出现,百年间都很难有一次。但是,巴那多的女儿到森林里寻找迷途的羔羊,说是去去就回,拒绝让老犬作伴保护,去了湖边,结果就跟那个少年描述的一样,一去不返。

第二天,一块肝脏被拍上了岸。

「瞧我们干的蠢事。我们跟村里的家伙们,谁都不信真有什么怪物。那些小丫头们死得确实诡异,但我们都觉得是她们闹得太凶,最后溺水,尸体让狼给吃掉了。那个小鬼头肯定是目睹到小伙伴的死,脑子错乱了。只有肝脏被剩下着实很奇怪,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竟然发生了同样的事情……我当时要是相信他说的话,女儿也就不用死了」
「请不要自责,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幻兽造成的危害,很多都过于诡异,导致人们起初并没有发觉真相,而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尤其是,水栖马并非很有名的幻兽」
菲莉这么说着,蹲了下去。不知何时,在她脚下放着一本书。她用雪白的手指,将那本又旧又厚的书抱了起来。巴那多一时间感到不解,皱紧了眉头,但什么也没说。然后,她翻起了发黄的书页。

「幻兽书,第2卷56页——『水栖马(Each Uisge)』——『第一位险种』」

菲莉用紧张的声音,念出了『第一位险种』这个词。
菲莉参考的『水栖马』一栏,设置着许多款项。其中只有Each Uisge被认定为『第一位险种』。
「『那是水中栖息的马——水栖马中最危险的物种。出没于海洋、湖泊。多化作毛质美丽的骏马,将骑在其背上的人拖入水中,进行捕食。由于其讨厌肝脏,被吃剩下的肝脏会被拍打到岸上』。在同种族之中,凯尔派很出名,但他们栖息于险滩,凶猛程度与危险性较低。Each Uisge被指定为『第一类危险幻兽』,也就是其存在本身便被定义为害兽的幻兽。只要提出申请,我立刻就会进行处理」
「不,不需要」
听到巴那多的回答,菲莉不禁眨了眨眼。她纳闷地歪起脑袋,摆着发自内心感到无法理解的表情,向巴那多问道
「为什么?」
「我女儿的仇,我自己报」
巴那多这么说着,将刚才放在地上的钩子重新拿了起来,从里面挑选了三根扛在肩上,走了出去。菲莉追了上去。
「这太危险了。而且我身为幻兽调查员,不推荐由受害者自行报仇」
「调查员小姐,我隐隐约约猜得出来,你是打算在尽量不杀死它的情况下平息事态对吧?是你的眼神告诉我的」
「……我的确并不乐于处置幻兽,但『第一类危险幻兽』必须迅速抓捕并转移到没有人烟的『保护区』,或进行『驱除』。水栖马(Each Uisge)并非推荐转移到『保护区』的稀有幻兽,所以被定为『驱除对象』。而且,他已经造成了严重的不良后果,我也会将全体居民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履行自己的职责」
「是这样啊。那我要是死了,调查员小姐就替我宰了那畜生吧」
「由我杀还是由你杀,到头来不都一样么?」
「我不觉得一样,这是我的问题」
巴那多停下脚步,朝菲莉转过身去。他的眼中对固执的菲莉燃烧着强烈的愤怒。菲莉用那蜂蜜色的双眸,静静地回望巴那多好似冒火的双眼。
「我的女儿……我重要的人被杀死了,要是借他人之手,我怎么消得了这份憎恨。我现在要是把仇人让给你来处置,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你的女儿一定是一个温柔的人。害兽造成的受害者很多,比起自己的仇得报,她肯定更希望遗族能够安全。就算已经去世的她并不希望你去报仇……你还是要去么?」
「没错。我……我就是恨那畜生,就是想报仇」
巴那多嘀咕起来。他摆着与「憎恨」并不相似,带着几分空洞的表情,自言自语道

「那怪物杀了我的女儿,不亲手杀了那畜生我死不罢休」

幻兽并没有人类那样的善恶观,生存状态接近动物的物种就更是如此了。
他们会突然出现,并将人类当做单纯的肉,毫无恶意地吃下去。正因如此,人与幻兽战斗的逸闻在童话与传说中才比比皆是。

对这位女儿被吃掉的父亲所萌生的憎恨,菲莉无话可说。

巴那多打开储藏室的门,里面有只小羊羔背上挂着钩子,用绳子吊在天花板的梁上。那只脖子被切开的小羊羔脚下,有一摊乌黑粘稠的血泊。巴那多一边驱赶苍蝇,一边把死掉的小羊从钩子上放下来,用厚毯子包了起来,然后用绳子捆在了乖乖跟在身后的老狗背上。老狗没有对血的味道产生兴奋,稳重地背起了死羊。
然后,巴那多扛起一只已经整理好的沉甸甸的大包。他左肩背着钩子,右肩背着包,带着老狗走了出去。他连把害怕雷声的羊儿们带回羊圈的功夫都省了下来,沿着进村的路走了过去。菲莉也默默地跟在了后头。
「你跟过来可以,只要别妨碍我就成。我不知道你这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打算怎么对付怪物,但调查员小姐要出场还得等到我死之后……你要是妨碍我,可别管我不讲情面。拜托你不要拦我」
巴那多以阴暗的口吻,斩钉截铁地说道。与此同时,菲莉脚下的黑影蠢动了起来。一个阴沉的声音向菲莉轻轻问道
『吾之花儿啊,现在要怎么办?吾可以抢在那个人类傻不拉几地开始报仇之前,一发现就把水栖马插成筛子喔?』
「不行,那个人是认真的,我若是在这里强行出手,恐怕会让他抱憾终生。减少幻兽受害者的精神负担也是调查员的工作……关于『驱除对象』的处置,就按他的愿望来吧。他要是遇到危险,你就立刻出来」
『那就这样吧。仇人若是被抢走,搞不好那个男人会对花儿汝下杀手,如此一来的话,吾就不得不杀死那个男人了。一只毒虫而已,对吾而言碾死也无所谓,可花儿不希望那样吧?』
「绝对不能那么做,就算我会死也绝对不可以那么做」
『别说傻话了,吾若下杀手将是在对方投来杀意的那一瞬间,怎么会让花儿汝死去呢。吾绝不会让任何人杀死汝……绝对不会。唯独这一点,就算是吾之花儿的恳求也绝不退让』
「克俢那笨蛋,死板,固执,不近人情」
『吾竟被花儿毫不犹豫地骂得狗血淋头,吾已不知如何是好了呢』
菲莉知道,说什么克俢那也听不进去的。菲莉鼓起脸,向克俢那一个劲地说着气话,克俢那对此困惑不已。
「爱耍帅,怕寂寞,太喜欢打理尾巴」
『还有什么比让尾巴蓬松松毛茸茸更重要的么?』
克俢那悲痛地向菲莉结实。与此同时,巴那多好像是听到了他们之间的悄悄话,不明就里地转过身来。克俢那不说话了,菲莉的英姿泛着波纹恢复了平静。老狗再次戒备地朝菲莉的英姿注视过去。菲莉弯下腰,对忠诚地驮着小羊的老狗问道
「你觉得这样真的没关系么?」
「………………」
「小姑娘,这家伙不会叫的」
菲莉一跟老狗说话,巴那多便头也不回地这样说道。听到这个回答,菲莉不解地歪起了脑袋。她面对着老狗,问道
「你不叫么?为什么?莫非是发声器官受了伤?」
「这家伙全身漆黑,是不祥的象征,本来是准备当做守墓犬,将它活生生地埋进墓穴里的。不过,我家女儿保护了这家伙,说什么自己死后灵魂会成为守墓人,所以让人们饶了这孩子,不要把它埋掉。这家伙后来就成了我们家的狗,不过这家伙可能是吓坏了,在那之后就一声都不叫了」
「代替狗……去守墓么」
菲莉愣愣地复述了一遍。为了守墓,会将动物埋进还没有人下葬的土地之中,这是残忍而又常见的一种风俗。要活埋的活祭品,也可以是小羊小猪。巴那多的女儿发誓自己要代替小狗,做出了死后也要遭受束缚的选择,这需要莫大的觉悟。菲莉在脑中描绘出那名勇敢少女的身影,然而浮现出来的,却只有仍在棺材里的一块肉。
「哎,可是我的女儿却只剩下一块肝脏了……她的灵魂,现在究竟在哪儿呢?是不是已经成为守墓人了呢?我连这些都搞不清楚啊」
巴那多又用那空洞的声音呢喃了起来。就这样,他与老狗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沿着路往前走。但是,他们并没有商量,便在中途离开了出村的路,走入了森林。菲莉继续跟在后面。
天空中乌云密布,树林里仿佛夜晚提早来到一般,笼罩在阴影之下。越是往森林深处前进,土质就越松软,就像黏在鞋底上。潮湿阴森的寒冷包围着整个森林,视野开始被飘荡的白雾所阻隔。在这个布满纸条的白色世界中,一切都显得十分不稳定,不确定。在乳白色的迷雾中,连人影和树木的英姿都很难看清。即便如此,菲莉仍旧拼命地追逐着巴那多的背影。但是,他的身影忽然从视野中消失了。老狗在他身后轻轻一跃,也被迷雾吞噬了进去。随后,响起两阵入水的声音。

「…………湖?」

菲莉急忙赶到他们消失的地方,踩着地上纵横交错的树根,准备往前走。但与此同时,黑影从她身后窜了出来,拉住了她的手臂。菲莉突然停了下来,几个小石子掉进了雾中,几秒钟后传来水声。
「……谢谢你,克俢那」
『这没什么,在这种视野不佳的地方做花儿的眼睛,乃是吾之义务』
只见地面中途就塌陷了下去,下面似乎是湖水。菲莉在雾中眯起眼睛,看到了一片散落着小石子的浅滩。虽然高度的落差并不大,但要是没做好准备就掉下去恐怕还是很危险。走在前买的呢人和狗应该已经从这里跳下去了。
『主人,请下脚』
「谢谢你,克俢那」
菲莉踩着克俢那用影子制造的立足点往前走。当她省略最后一步,跳到了浅滩之上后,厚厚的鞋底陷进了混着水草的泥土之中。
她在如云海般飘散于水面之上的雾中,寻找巴那多的背影。

————啪哗、啪哗、

在前方不远处,传来了夸张的水声。菲莉靠着那水声,找到了正在渡湖的男人和老狗的身影。巴那多和老狗一起到达了湖中的小洲,然后把包放了下来。菲莉两帮追上去,在巴那多身旁蹲了下去。
巴那多从包里取出了一只小铁锹,开始挖坑。将坑挖的足够深之后,他从河岸搬来又大又扁的石头,放在洞的两端。接着,他从包里取出用纸包好的煤炭,跟柴火一并堆满洞底,然后用火柴把纸点燃,将点燃的纸扔进了洞中。
火焰猛烈地窜了起来,然后巴那多从老狗悲伤放下羔羊,从三只铁钩之中选了一只,从柄部插进羊身上。随着恶心的声音,血从被刺穿的肉中滴了下来。钩子的柄被他几乎强行从肛门刺进去,然后从嘴里插出来,然后他将钩子的两端放在了石头上。虽然这种状态不稳定,但羔羊还是在火焰的包围中开始燃烧。
巴那多将剩下的两只钩子放入火中,从包里取出风箱向洞里鼓风,随后开始强烈发热。他以非常认真地眼神,烤着羔羊与铁钩。
他擦了擦汗,用嘶哑的声音小声说道
「爷爷跟我讲过一些传说,那些传说中都说,铁制的武器用来对付怪物是最有效的。这些东西是我拖打铁的朋友给我特制的。从我女儿死去的那天晚上,一直做到了今天,总算是做好了」
烤羔羊的味道开始在湖上飘散开来。羊的毛和内脏没有去处,学也没有完全放干,烤出来的味道几乎是一种恶臭。但与此同时,也是强烈激发兽性的气味。羊的一部分毛燃烧起来,从内脏之上滴下的油脂落尽火焰中,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啪哗、啪哗、

此时,传来轻轻水声。巴那多猛地抬起脸。菲莉也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凝目而视。虽然在雾中什么也看不到,但她并没有放松警惕。
巴那多他们渡湖的时候,水声应该还要更大。现在的声音,只能用「在水面上行走」来解释。随后,水声如同回应现场的紧张感一般,继续响起
啪哗、啪哗、啪哗、啪哗、啪哗、啪哗啪哗、啪哗、
已然毋庸置疑,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湖面上到处奔跑。

「……来了么」
「……水栖马」

忽然,沉默降临。虚无缥缈的白色雾帘没有摆动,沉默久久地持续下去,给人一种好像其实什么都没有的错觉。但忽然间,传来短促的啜鼻子的声音。
某种庞然大物冲散了雾,疾驰而来。蹄子踢打水面的声音,变成了踢打大地的声音。异形上了小洲,冲着羊疾驰而来。在火焰面前,那家伙有力地踢起地面。

菲莉不禁屏气慑息。
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下,照亮了一只长长的毛纠缠在一起的,丑陋的马。

大概是不需要用美丽的姿态来迷惑人,所以才这样的吧。这个露出怪物真面目的水栖马,准备吃掉那只羊。巴那多抓起一直放在洞中烤火的钩子,朝着水栖马的身体重重地砸了上去,一边撒着煤炭的碎片,一边将水栖马拉向跟前。
「唔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随着一声怒吼,他将水栖马的毛皮与肌肉撕裂了。乌黑的血喷了出来,洒在地上,腾起刺鼻的腥臭味。
水栖马发出痛苦的嘶鸣,随即蹴地而起。它虽然挨上了这一下,但看上去完全没有虚弱,高高跃起,一路洒着血窜进了雾中。
「干掉了么!」
「还没有!他还会来的!」
菲莉大叫起来。话音刚落,一对犹如熊熊燃烧充满憎恨的眼睛,在雾中放着光。如同夜空中闪耀的星星一般,两个红点拖着尾巴,向巴那多逼近。
雾如爆炸般分开,缠着水草的毛随风翻飞,丑陋的马扑了过来。水栖马拖着长长的肠子,扑向巴那多。巴那多的肚子被马头顶到,摔倒在了湖里,水沫四溅。水栖马打算继续把巴那多踢到湖底,如果巴那多被这样拖进水中,肯定会丧命。
见状,菲莉正准备对克俢那做出指示……然而就在这一刻。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时间……停止了。至少,菲莉有那样的感觉。
那是憎恨的声音,是杀意的声音。
与此同时,也是鼓舞士气的呐喊。

老狗在叫。菲莉茫然地注视着狗的样子。

至今从未叫过,本应失去语言的老狗,激扬地咆哮着,飞奔而起。它张开大口,将锋利的牙齿刺进了水栖马的喉咙。水栖马在空中喷出血泡,发了疯实地甩起脑袋,但老狗死也不肯松开牙齿。老狗的眼中,正燃烧着毫不逊于水栖马的怒火。
水栖马拼死挣扎,将老狗砸在了小洲之上。可老狗即便背脊重重地摔在地上,依旧死不松口。就这样,马和狗纠缠着滚进了湖中。
水面迸发出激烈的水声,随后静了下来,然后就只剩下一片浓重的白雾。
菲莉犹豫了片刻,但立刻冲到了巴那多身边。他腰部以下泡在水里,按着侧腹,摇了摇头。
「我没事……你还是去看看那家伙吧。我骨头好像断了,动不了」
菲莉不知道他所说的『那家伙』是指老狗还是水栖马,但她没有向巴那多确认,直接冲进了湖里。
菲莉毫不犹豫地踏入了湖水深处,她快要沉下去的脚被黑暗汇集成的藤条支撑了起来。就这样,她踏着黑暗形成的立足点,在湖面上跑了起来。但是,那里却不见老狗与水栖马的声音。特洛也从包里钻了出来,就像在帮忙一样飞向了周围。菲莉更加急迫,可脚被贯头衣的下摆缠住,差点摔倒。她胡乱地将衣服的下摆卷了起来,可就在准备继续奔跑的时候……
「欸!真是急死人了!还不如这样更快吧!」
「克俢那?」
「而且这实在不是淑女所为吧,吾之花儿啊!」
「行了,拜托快找!」
克俢那以公主抱的要领将菲莉抱起来,开始在湖面上奔跑。不久,菲莉在浅滩上看到了一个在动的影子,朝着雾蒙蒙的白色之中俄然闪现的黑影指了过去。
「克俢那!」
「嗯」
克俢那听从她的指示,疾驰而去。不久,她在雾的那头看到了老狗的身影。
老狗一边发抖,一边将某种东西吐到了地上。那是长着毛的,马喉咙上的一块肉。但是,那块立刻就变得透明逐渐崩溃,变成水母一样的东西。
菲莉从克俢那的怀中跳了下来,跌跌撞撞地飞奔过去。但她跑到一半,突然停下了脚步。

狗的肚子上开了个大洞。
从疑似被咬破的伤口中,内脏露了出来,大量的血不停地流到湖中。

受了那样的伤,它一定活不成了。可即便伸出死亡的恐惧之下,老狗依旧没有想过为自己叫喊一声。它就像再次失去了声音一般,不停地喘着粗气。它的眼眶中盈满泪水,就像在表达着自己完成了一桩大事一般,眼神是那么澄澈透明,令人不可思议。菲莉忽然想起了巴那多之前说过的话。

我重要的人被杀死了,要是借他人之手,我怎么消得了这份憎恨。
我被杀死的女儿,曾说过愿意代替这只守墓犬,自己成为守墓人。

「你也……………………………………………………………………满腔憎恨么?」

老狗大颗大颗地流着泪水。它的眼睛逐渐变得浑浊,失去焦点。忽然,它重新凝视着菲莉,就像察觉到了什么一般,缓缓地眨着眼睛。
老狗用鼻子呼着气,流着大量的血,东倒西歪地朝菲莉走去。菲莉连忙跪在了泥土之上,将它抱了起来。它的血渐渐染红了菲莉全身。
老狗咬住菲莉衣服的下摆,拽了拽,示意掉在地上的水栖马的残骸。那个样子,就像在向主任报告自己做到了,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

此时菲莉察觉到了……老狗在浑浊的意识中,似乎把菲莉错当成了什么人。

老狗不停地用鼻子蹭着少女白皙的手。菲莉看到这就像小狗对饲主撒娇的动作,不停地抚摸老狗的脑袋。此时,老狗才总算放下心来似的,轻轻地哼了一声,挤出最后的力气,缓缓地摇起了尾巴。

尾巴摇啊摇,摇啊摇,摇啊摇。
最终,它无力地……倒了下去。

菲莉轻轻地伸出手,替狗阖上了眼睛。
克俢那在一旁拿下了高礼帽,按在胸前。特洛也跟着停在了克俢那的肩上,就像在问什么似的,把脸凑了上去。克俢那对特洛小声说道
「汝说吾这样很少见,是么?还好吧。吾觉得同样身为侍从,应该向它表达敬意」
在克俢那身旁,菲莉也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她毫不在意将已经染红的衣服弄得更脏,一直跪在血泊中为老狗祈祷。最后,她小小地嘀咕了一声
「我得去告诉巴那多先生,将这孩子埋进她所守护的目的里」
「吾之花儿啊,汝觉得这只老狗会跟守墓人重逢么?」
「我不知道。没人知道她的灵魂现在身在何处……不过……」
菲莉轻轻地伸出手,温柔地抚摸老狗的脑袋。大仇得报的老狗,现在灵魂究竟在什么地方呢?这恐怕没人知道,可即便如此……

「我觉得,他们即便天涯海角,也一定能够团聚的」

菲莉祝愿他们两个能够重逢,再一次阖上眼,后又睁开,站起身来。
在周围,是一片静谧的湖水。然后,白雾正从森林里逐渐散去。
 楼主| 发表于 2016-6-22 23:3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kyscanner 于 2016-7-2 23:07 编辑

黑暗之王的故事 6

「吾明白了。为了让汝闭嘴,需要一定的代价对吧?」

一天,王交抱着双臂对少女这样说道。刚刚用嫩绿色枝条做成一定皇冠的少女歪起了脑袋。她将皇冠戴在了等待答复的王的头上。王应了声「不,这个并不需要」取下皇冠,开口说道

「吾可是知道的,人会谋求领土而争斗,会谋求财富而战斗。人类是以对等价值而行动的生物对吧?毕竟吾之前一直都只求让汝闭嘴呢。汝想要什么?汝虽然很吵,但的确排解了吾一直以来的无聊。只要汝希望,人的愿望我都能实现」

「我没有想要的东西」
「当真?」
「当真」

少女说出这种话,让王无所适从。
少女要求王不要杀戮,不要破坏,还拿来很多很多东西让王大开眼界,跟王讲了很多很多的故事,然而决不会要求什么。
即便这样,王还是给少女展示许许多多在城堡里发现的,人类非常渴望的许多宝物。宝石、红酒、金币、珍贵的首饰。可是少女还是什么都没有要。

这样的对白每天都在一直重复,黑暗之王终于投向了。

「吾明白了,汝似乎真的什么都不想要」
「我没有想要的东西,但我有心愿。我希望你不要伤害任何人」
「这样就行了么?」
「嗯」
「仅此而已?」
「对呀」
「真的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吾懂了,原来是这样啊」
「啊,不过……」
「嗯?」

王被少女说的话牵动,探出身子。看来少女还是有想要的东西。王非常在意,同时也有些失望。
王觉得自己只是一直没有猜对而已,果然少女跟其他人是一样的,也寻求着对等的价值。然而,少女却对王说出了出乎意料话来。

「我说,你想不想离开这座城堡?」
「离开?为何?汝突然间说什么?」
「我觉得你呢,于其待在这种令人寂寞的地方……」
少女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了下去


「不如陪我一起呢」


王彻底呆住了。他非常非常吃惊。
然后,他在王座之上交抱双臂,开始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做。


第6话 儿童房中的妖精(Bogies)

特洛心中有诸多不满。

第一,总觉得自己的危险好像一落千丈,或者没有得到认同。
第二,总觉得自己明明应该是主人的护卫,却排不上什么用场。
第三,克俢那今天也恬不知耻地靠近主人,明明对他用了头槌却被躲开了。

然后现在……被关在包里出不来!

  * * *

那是小小的,破破烂烂的,但十分可爱的家。

与厨房直接相通的起居室的墙上,到处都用图钉钉着淡紫色的花。夏日夜晚的宜人清风,从没窗帘的窗户吹进屋里。菲莉在生着火的暖炉前面,背靠着碎布拼成的靠垫,坐在摇椅上。
在周围,有三个小孩子正跑来跑去。他们手里拿着用木块做成的剑,正无休止地战斗着。孩子们的母亲洗完煮过土豆的大锅之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她的圆鼻子染得通红,伤脑筋地笑了起来
「不好意思,很吵是么?」
「没事,要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打扰了你们一家团聚」
「这是哪里的话,根本谈不上打扰啊。你想住多久都没问题啦。你说是吧,老婆」
「………………嗯?」
「你这人真讨厌,有没有听人说话?」

丈夫一边翻书以便随口应付,夫人手叉着腰,对他叹了口气。夫人也很清楚,现在身为一家之主的丈夫正沉浸于从菲莉哪里借到的家畜医学书之中,他之所以这样读书(他本人的确喜欢照顾动物)也是为了让这个家的生活稍稍地变得轻松一些。

今天,菲莉决定在这个家庭借宿,原因是小羊羔生病了。

小羊羔喝了不干净的水,出现了腹泻的症状,然后菲莉对小羊用了药。菲莉说自己带着许多动物用的药,于是一家之主对她说的话铭感五内,便将菲莉招到了家中。
吃晚饭的时候,菲莉还跟他就动物的事情进行了讨论。菲莉展现出了许许多多有关还手的知识,一家之主十分热衷地听她说,最后让夫人引以为豪的饭菜都凉透了。夫人虽然表现得好像很神奇的样子,但就算菲莉也能一眼看出来,她非常喜欢这样的丈夫。

对于菲莉来说,这是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可其实问题在晚饭过后一直持续着。

孩子们实在太闹腾了。三个调皮的男孩子,弄得周围就像妖精的酒会一般热闹。看来,他们眼中的世界,与菲莉以及他们父母严重的世界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现在,暖炉前面是大儿子的领土。客厅地面的大部分(以厨房的地砖为界)是二儿子在上一战中得到的领土。然后装饰柜下面铺着的橄榄色的垫子,面积虽然狭小,但算是小儿子的领土。另外,地上的裂缝为危险地带,还是通往其他世界的入口。
菲莉觉得孩子健康便是最大的欣慰,克俢那只求不牵连到自己,对吵闹也十分宽容。但是,特洛就忍不下去了。毕竟,来到这个家之后,他就一直硬是被菲莉藏在包里。

「特洛,再等一下哦。你现在出去会有危险的」

听到菲莉的轻声细语,特洛点了点头。特洛要是被那些熊孩子们发现,想必瞬间便会沦为玩具。
特洛此时要是出来,必定会成为点燃又一轮战火的火种,被卷入三国相争之中,最终落入胜利者之手,被锁在宝箱里。
我才不是什么财宝,不要为了我而争斗……特洛一边事不关己似地想着,一边瑟瑟发抖。此时,夫人叫了起来

「喂,还不消停一会儿,当心铁牙汤姆来吃你们喔!」

夫人把手插在腰上,鼓起脸来。孩子们顿时吓了一跳,可随后哈哈大笑起来。大儿子一边抡着自制的传说之剑,一边不屑地说道
「铁牙汤姆根本就不存在啦!」
「又说这种话!铁牙汤姆专找不听话的孩子,会用铁牙把不听话的孩子从头吃下去喔!」
夫人张牙舞爪地表演,吓唬着孩子们。但是,孩子们根本没有去听。可是,唯独小儿子神情有些不安,但似乎决定在哥哥们面前故作坚强。
小儿子擦了擦鼻子,回到了准备向『通往其他世界的裂缝』进发的三国联合探索队。这样的结果,似乎意味着百年战争终于告一段落。想必是不想再磨蹭下去,三个孩子继续进行残酷的冒险。夫人看着他们,叹了口气。

「哎,这招以前还挺管用的呢」
「儿童房中的妖精(Bogies)么?」

夫人点了点头。她放弃了制止孩子们,去把擦干的惨剧放回到碗柜中。她刚一走,克俢那便小声说道
『主人,那是什么?吾没听过那个名字,是幻兽么?』
「不是的,虽然是幻兽的范畴,却又不是。『儿童房中的妖精(Bogies)』属于妖精族,但并非实际存在东西。妈咪扑克、果树园的杰克、怕麻烦的罗伦斯、虫老头、鹅莓女佣,这些都是大人们为了让小孩子远离危险的地方而杜撰出来的东西」
『原来如此,就像吓唬小孩子的童谣一样呢。这些在幻兽书上没有记载呢。怪不得听说有没听过名字的幻兽,花儿还能这么镇定呢』
「嗯,真的好遗憾。那些孩子,不论哪个要是实际存在,都很不错呢」
菲莉微微一笑。夫人收拾完餐具之后给菲莉上了茶。几种风干的香草混合在意,散发出为夏日带来清爽的味道。
「还不快睡觉!」
夫人吼完孩子们之后,孩子们挥舞着剑表示抗议。结果,父亲默默地站了起来,他们这才不情不愿地将今天的成果记在了纸上,然后很很宝贝地将记录放进了名为『宝箱』的糖果盒里。夫人在他们的额头上轻吻之后,他们便回到了儿童房。之后好一会儿,儿童房里都没有消停下来。
夫人给菲莉的茶续了杯,做完了剩余的家务。待吵闹声平息下来之后,她这才站起身来,领着菲莉来到了儿童房。

「客人,这边请。我们家没有客房,是在招待不周……不过儿童房的床比我们的卧室要好得多呢」

在并排睡着的三个孩子旁边,正好留有缝隙给菲莉来睡。但是,孩子们睡觉的时候会随意滚动。夫人觉得好伤脑筋,拍了下额头。
「哎,这样也不行呢。到了早上,肯定会很吵的……怎么办?虽然硬邦邦的,不嫌弃的话就睡我的床吧,我去睡椅子」
「不,没关系。我在家也总是和受伤的幻兽们一起睡的,这些孩子比他们还要安静一些。群我起床比孩子们要早,不怕他们早上闹。多谢夫人无微不至的关心」
「这样啊……那就祝你好梦。要是有什么事就来喊我吧」
「晚安」
菲莉鞠了一躬。夫人留下一抹亲切的笑容后便离开了。
菲莉确认孩子们已经睡着之后,特洛猛地从沾满灰尘的包里伸出了脑袋。他就像活动翅膀一般,飞上了天花板。但是,他虽然好不容易获得了自由,但今天就要睡觉了。他在窗帘后面找到一处阴影严实的死角,倒挂在了那里。在这个地方,应该就能一觉睡到天亮了吧。
菲莉用雪白的手指,揉了揉精疲力尽的特洛的鼻尖。
「晚安,特洛。今天也谢谢你」
『吾之花儿啊,祝你做个好梦』
「晚安,克俢那。也祝你做个好梦」
菲莉放下包袱,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易容,躺在了卧榻上。
她任凭长男的脚搭在自己身上,闭上了眼睛,浅浅地呼出一口气。

于是,儿童房便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 * *

话虽如此,可蝙蝠本来就是夜行动物。

当然,特洛身为烧瓶小人技术培育的亚种属于例外。
他在习性上被制造为迎合菲莉的行动时间,早上会醒来,白天会飞翔,夜晚会安然睡去。但是,他今天一直闷在包里,难免蝙蝠的血液会躁动起来。
——稍稍活动活动翅膀还是情有可原的吧。
特洛抱着这样的想法,从窗框上飞了下来。这个房间里,墙壁上满是涂鸦,东西到处乱扔,在视觉感官上十分凌乱。但是,现在的儿童房静悄悄的。特洛怀着白天的愤怒,在进入梦乡的孩子们的上方,尽情地飞来飞去。

——谁让你们不乖乖的,不然我就能给你们展示我出色的飞行技巧了!

特洛气愤得无以复加。其实,他并不讨厌与孩子们一起玩耍,硬要说的话倒算是挺喜欢的。不管怎么说,孩子们会坦率地赞赏特洛,为特洛鼓掌。可是,今天简直够呛。
特洛愤愤不平地心想。
——归根究底,我之所以威严扫地,就怪克俢那小子、小子地喊我。
现在,特洛就算飞来飞去,也听不到那个充满讽刺的声音。看来克俢那也少有地睡着了。那对兔耳朵就算总摆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但在孩子们那吵闹声的疯狂轰炸之下,肯定也累坏了吧。
特洛转念一想,现在有精神的只有自己,如果今后还有类似的状况,或许就是自己活跃的集会了。特洛心中满怀期待地望着天花板,望着地面,继续翻着跟头。但是,他对墙壁上的涂鸦望着望着,思维突然跳跃到了别的事情上。

孩子们吵闹的时候的确很烦人,但现在的冒险也让特洛十分雀跃。

特洛试着稍微设想一番。
勇敢面对残酷冒险的勇者特洛,无敌的勇者特洛。
如果真是这样,该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一定能够无拘无束地尽情活跃,游历许许多多的地方,发现许许多多的新幻兽。那些个幻兽,肯定会主动出现在我这个传说中的勇者面前。这样一来,主人也就不会再去依靠那个兔耳朵,而更多地来依靠我了。哎,其实我也不是那么讨厌那个兔耳朵。就算我的光辉事迹不能名扬四海也无所谓。我想要的,其实并不是配得上勇者之名的名誉。

我只是,期盼着能拥有传说中的勇者那样的力量。

那样的话,不管发生任何事情,我肯定都能够保护主人了。
而且,还能为我那为数不多的伙伴——兔耳朵帮上忙了。

特洛不愿意自己总是被保护的一方,这样是不行的。那个兔耳朵也不可能无时无刻都无懈可击。要是到了他撑不住的时候,自己就必须设法顶住了。然而,特洛就连那样的力量都没有。
——不,不可以有这种丧气的想法。
特洛摇了摇头。
——就算是我,肯定也有力所能及的事情。没错,就算现在无能为力,但我本来就是个帅气的男子汉。首先要做威吓训练。不战而胜也是不错的选择呢。
特洛下定了决心,抖了抖鼻子,调整好状态。其实,他从几天就就开始偷偷磨炼这个技术了。特洛觉得自己完成的很不错,但毕竟克俢那一直在看,所以练习谈不上充分。特洛觉得现在正是一个大好时机,于是拍动翅膀,悬停在了空中。

他把嘴大大地张开,施展出自诩一百分半满的威吓。
而就在他面前,有一张小孩子的脸。

特洛一下子僵住了。身穿睡衣孩子也彻底僵住了。一人加一只变得就像石雕像一样。但是,孩子那双在京之下长大的双眼,几秒钟后开始扭曲起来。特洛在一秒钟内做出了撤退的判断,猛烈地飞进了菲莉的包里。
就在下一瞬间,小孩子——三儿子如同世界末日来临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妈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妈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铁牙汤姆来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弄错了,我不是铁牙汤姆。
尽管特洛大叫起来,但除了菲莉和克俢那之外,没人能听懂特洛说的话。看到三儿子哭起来,大儿子和二儿子也跳了起来。可能对三儿子一直在哭感到很不对劲,本来很镇定的其他两个孩子,也被传染了似的开始嚎啕大哭。就连想上厕所的小儿子从自己身上跨过,被酣睡的二儿子用脚踢也没有醒来的菲莉,也顿时睁开了眼睛。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把手伸进了包里,从特洛身旁取出一叠纸。

「是铁牙汤姆么!原来他真实存在么!在、在哪里?他在哪里?至少也要亲眼看到一眼」
「你们究竟怎么了?客人你在干嘛?」

夫人看到菲莉兴奋的样子,困惑地问了出来,然后纷纷将三个儿子抱在怀中。最后赶来的一家之主,抚摸三个孩子的脑袋来安慰他们。

在这个骚乱的夜晚,特洛只能躲在包里瑟瑟发抖,等待太阳升起。

  * * *

第二天早晨,在哭累了的孩子们还在熟睡的时候,菲莉已经享用完可口的早餐。

「承蒙照顾了」
菲莉鞠了一躬,把一些家畜用的药交给夫妇之后,便告别了这个家。她对不停向自己挥手的夫妇也挥了挥手之后,沿着街道向前走去。
不久,等他们的房子消失在视野之外,菲莉交抱双臂,沉吟起来。
「到头来,还是没有亲眼看到铁牙汤姆呢……是不是该先且当做不确定的幻兽,添加在临时目录中呢……画倒是姑且拿到了」
菲莉看着小儿子给她画的画。纸上是他完全发挥自己的经历描绘出来的铁牙汤姆。看着那张开漆黑双翼,张着大嘴的幻兽,菲莉不解地歪起脑袋

「不过,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特洛尽可能地与菲莉保持着距离,内心惴惴不安。他祈祷着菲莉不要讲铁牙汤姆写进幻兽书……最重要的是,祈祷她不要发现自己在做那种羞耻的练习。他啪嗒啪嗒地扑着翅膀往前飞,随后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忍俊不禁的声音。特洛在不祥预感的驱使之下到处张望,随后它脚下的黑影伸了过来。

『喂,小子啊。昨晚的那个……』
「…………!」
『别生气别生气,吾没有取笑汝。吾明白汝之心意。精神挺可嘉的不是么……哎,这事总不能不说是吧?嗯?』
「…………!」

特洛焦急地拍打着翅膀,克俢那愉快地继续地小声跟他说话。
菲莉看到这样的情景,漫不经心地想到……他们两个今天也十分融洽呢。
 楼主| 发表于 2016-6-22 23:3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kyscanner 于 2016-7-2 22:59 编辑


黑暗之王的故事 7

黑暗之王思来想去,结果越想越生气。
再说了,身为黑暗之王的自己为什么非得为那种事情苦恼不可?

那个少女实在太乱来了。冷不丁地不请自来,而且还要让比任何人都要尊贵的王跟自己一起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就连毒虫之流的轻率邀请都算不上。虽说这座城堡终归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选定的临时住所,但毕竟有着让人类长久守护的价值,是王非常中意的地方。然而,尊贵的王为什么非得离开王座不可?那个吵吵闹闹的渺小人类,应该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没错,王是不会离开的。

在那个吵闹的少女离开之后,就在一次用漆黑的荆棘将城堡包个严严实实吧。
相传可怕魔王居住的地方,应该不会再有任何人到来才对。

然后,孤零零的王,将永永远远,永永远远地在黑暗中生活下去。
王拈起一朵新洒下的话,然后呆呆地嘀咕起来

「啊————是这样啊」


没错……………无欲无求的人,其实是王。
王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独自留下的理由。




第7话 人狼(Lycanthrope)

犹如镜子的满月之下,好似剪影画的漆黑城堡中,回荡着女性的哭声。

菲莉听到那悲痛欲绝的声音,停下了脚步。在这夏日的夜晚显得特别寒冷的风,吹拂菲莉的头纱。
菲莉将目光从皓洁的明月之上放了下来,向耸立在山间的漆黑城堡凝目而视。那座坚固的城堡背靠峭壁,占据天险,看得出并非供人舒适居住之所,而是用于战事防御。山下吹来的风都会被那四面围绕的厚实高墙给阻挡在外,俨然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令途径的旅行者避之不及。
打着铆钉,缠着锁链的外城门,沉浸在如同井底一般的沉默之中。在厚实木门的里头,哭声不断地回荡着。若是一般的旅行者一定会认为,是城堡之中有位孤独女性正在悲伤中度日。那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撕心裂肺,就好像城堡的主人或她的孩子去世了一般。不过,菲莉很明白。

那无止尽的哭声,并不是人类的声音。

「…………是报丧女妖」

在她轻轻地嘟哝之后,她脚下的影子溶解了,汇集成一个细细的稻草人一样的形状。兔子耳朵寻着哭声一般左右摆动,克俢那向菲莉问道。
「报丧女妖是妖精类的幻兽吧。尽管如此痛彻心扉,但那并非真切的声音呢。她们究竟为什么要那般激烈地哭泣呢?」
「相传,显赫世家之中有人将死之时,报丧女妖就会哭泣。她是在为将死之人哭泣……将死之人,究竟是谁呢」
无人回答菲莉的疑问。她注视了一会儿城堡之后,忽然间移开了视线。荒凉的小山丘上,有一条白色的小道如蜿蜒的长蛇般向下延伸。顺着淹没于树林中的山路往下走到头,是数以百计的小路与台阶连接的葡萄田。在方格状的葡萄田的边缘,用薄木板搭成的白色房屋如同羊群一般紧凑地挨在一起。在房子与房子之间,有许多小小的火焰正在飘荡。
「……那是火把么?醒着的人有很多呢。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
「嗯,是啊……不过还是得先去瞧瞧」
菲莉神情严肃地点点头,背对传出哭声的城堡,缓缓迈开脚步,进入山道。由于这条路在平日就多有人来往,道路虽然漆黑却维护得较为平整,只要多加留意就不会有什么危险。月光从头上密密麻麻的职业缝隙间洒落下来,变成数不清的圆点,照亮着这条灰色的路。那一道道皓洁的月光,看上去就犹如银针一般。
菲莉依靠着那些小小的光明,不紧不慢地向前走。

此时,远处传来一阵奇妙的声音。

这条无人的道路上,响起了用手打出的缓慢节拍,以及悲伤却又温柔的挽歌,然后还有富有规律的脚步声与之重合在一起。听到这有些奇怪的节拍,菲莉皱紧眉头。脚步声很轻,由此可以推断发出声音的人步幅很小,就像有许许多多的小孩子正在黑暗中行走。
菲莉停下了脚步。不久,从平缓的上路前方,出现了一批由个头比人类要矮得多的小小身影列成的异样队列。
「那是…………克俢那」
「明白了」
克俢那迅速察觉到菲莉的意图,伸出了影子。灵活的黑暗藤蔓托起菲莉的脚底,菲莉藉此升向上方,紧紧抱住了一根粗壮的树枝。背包剧烈摇晃,特洛吃惊地冒出脑袋。菲莉爬到树上后,抚摸了几下特洛的脑袋,然后屏气慑息地注视着道路前方。

在那头,一批小小的送葬队伍正向这边开来。

一群头戴红帽身穿黑衣的小矮人,在阵列中心抬着一口棺材。他们个头就跟小猫一样小,脸却是成年人的样子。这样的他们整齐划一地往前走,看上去就像人类送葬队伍原原本本的缩小版。
庄严肃穆的队伍,无声无息地一路往前走。菲莉用他们听不到的声音嘀咕起来

「……是妖精的送葬队」

月光照亮了他们毕恭毕敬抬着的棺木。棺木之中放着一具男性的木雕人偶。但是,人偶的脸已被毁坏,无法辨认其身份。被残忍破坏的五官,在浩洁的月光之下显露无疑,十分残酷。
不久之后,妖精们的送葬队伍走了过去。菲莉被克俢那抱起来,下了树。克俢那抱着仍旧若有所思的菲莉,诧异地嘀咕起来
「『妖精的送葬队』可是很少出没的呢……再说了,他们应该没有寿命的概念才对啊」
「那不是他们自己的葬礼。妖精们不知为什么,会用相似的木雕为近期将会死去的人类举行葬礼……可那只人偶没有脸,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菲莉嘀咕着,从克俢那的怀中下到地面上。特洛可能是有些不安,从包里钻了出来,轻轻地落在了菲莉的头纱上。菲莉又用指头挠了挠他的小脑袋。克俢那啜了下鼻子,轻轻地耸耸肩
「哎呀呀,不知道眼下的状况怎样,不过竟两种幻兽的『死亡预言』同时出现了呢……这无疑是不祥之兆。传闻也未必是空穴来风呢」
「是啊。克俢那,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说不定是真的」
菲丽点了点头。让她不惜改变原定的旅行路线,刻意绕路来到这个村庄的决定性原因,便是她在附近的小镇上听到的一个传闻。菲莉呢喃着,道出了那个传闻。

「说不定……有幻兽正在杀人」

这片地区的领主住在荒凉的小山之上,据说领主的领土之上,年轻的姑娘纷纷失踪。
据说,犯人是没人知道真面目的,巨大而凶残的野兽。

  * * *

菲莉走下葡萄田中成网格状分部的台阶后,到达了村庄。

薄木板搭成的房子在夜色中十分醒目,屋前的道路都铺着碎石,由此可见他们的生活在金钱方面十分滋润。村子并没有被课税折磨的样子,看上去十分富足。但是,村内正弥漫着十分紧迫的气氛。
村庄周围有高高的老旧栅栏围着,现在栅栏入口还有举着火把的青年在把守。到了晚上也十分谨慎地监视着出入情况,可见要么是有高贵之人去世了,要么就是瘟疫开始蔓延了。
菲莉朝着诧异地看着自己的青年走了过去,从领口取出那只白银药膏盒向他示意。青年的目光在菲莉稚嫩的面庞、古龙的徽章以及头纱之上的蝙蝠身上不断往返,十分诧异地张大了双眼。
「那徽章、那头纱……蝙蝠?……你是幻兽调查官?为什么到这个村子来?」
「深夜来访多有打扰。请不要在意我头上的这孩子。我不是幻兽调查官,而幻兽调查员是,但拥有着调查官同等的权限。我叫菲莉·艾赫娜,在旅行途中听说这里年轻姑娘相继失踪的传闻,觉得自己说不定能帮上些忙,于是就过来看看。请问,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
「有的!当然有!幻兽调查官……不,调查员竟然大驾光临,实在太感激了。我们也一直在猜测,那野兽说不定就是幻兽。来,这边请」
青年举着火把,站在了菲莉面前,之后带菲莉来到了一间点着灯的粗糙平房(本来是村民们共用的猎户小屋)。
一走进去,便能看到墙上挂上许多把猎枪,还有猎物的毛皮和角。那些东西在煤油灯的光线之中,映射出复杂的阴影,呈现着暗淡的光泽。
菲莉的到来,让围坐在桌子周围的男人们诧异地抬起脸。就连在处理猎物的台面之下正在打盹的男人,也好奇地爬了出来。带菲莉来的那名青年,向聚在猎户小屋里年龄各不相同的男人们告知幻兽调查员来访的消息。在充满好意的喧闹声中,一位体格尤为健壮,威风凌凌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幸会,我叫飞利浦,代替家父,也就是说村长担任真理的代表。本来,领主的公子雷纳多大人是最高指挥官,但他现在正在城堡里。如果可以,明天再介绍给你吧。感谢你远道而来」
「感谢这么隆重的欢迎,我是幻兽调查员,菲莉·艾赫娜。恕我开门见山,能否告诉我这个村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是自然……在几个月前,受害突然之间开始发生了」
飞利浦这样讲到。野兽的袭击,是从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开始的。

一位少女为了探望祖母,独自在森林中采花,从此便销声匿迹。

在女孩失踪的森林之中,留下了一些带血的衣服碎片和许多爪痕。几天后,又有其他女孩消失。据说现场同样留有类似狼的爪痕。间隔数日至数周不等,同样的事件接连发生。然后有一天,一对兄妹从镇上回来,中途遭受了袭击,得以幸免的哥哥目击到了野兽的姿态。

据幸存者说,那东西是一只与狼相像,拥有凶恶牙齿的巨大猛兽。

此后,村民们就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来消灭那只野兽。领主也响应了村民们的请求,从城堡中派出人力提供武器,并由领主的儿子亲自带队指挥头阵,对野兽进行处理。但是,野兽就像看懂了人们的计划一般,没有现身,也没有中任何陷阱。
而且,受害者仍在不断增多。

「前面村外的小屋被破坏了,女孩的房间里留下了血迹……那野兽背着我们干那种勾当,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原来如此……那野兽,至少拥有着能够看穿人类行动,并在背地里活动的智能呢。感谢你提供的信息。另外……我接下来要问的,可能会勾起你难过的回忆,但我还是尽量想知道,有关野兽的齿形,以及遭袭的受害者受到了怎样的损伤」
「呃,这个嘛……别说齿痕了,连死去女孩的尸体一具都没发现」
「尸体找不到?」
菲莉听到飞利浦说的话,吃惊地略微张大了双眼。很少有野兽不是当场吃掉猎物的肉,而是将全部猎物整个带走。若有孩子在巢穴中等待,倒不乏这种可能性,然而所有受害者无一幸免全部被带走,这就未免有些蹊跷了。
飞利浦也不解地摇了摇头,真切地诉说
「所以,我们觉得那些女孩可能并没有死,也进行过搜索。幻兽调查员大人,请您务必也参加搜索。那野兽也许是幻兽,而我们不觉被相应的知识,您的话或许能够找到我们所发现不了的蛛丝马迹」
「我知道了,我也加入对野兽的搜索。我就祈祷众受害者能够平安无视,并尽力而为吧」
「非常感谢……不过,天色已经不早了,虽然待会儿还要换岗……这个村庄没有旅店,请务必在我家留宿。您意下如何?我的妻子和父母一定会很欢迎您的」
「感谢你的厚意。然后,我还有一件是想问问……」
「什么事?」
飞利浦歪起了脑袋。菲莉一度闭上蜂蜜色的双眸,后又睁开。她迎着山上垂下来的温热的风,朝窗户看过去。敞开的双开式窗户那边,能够远远地看到城堡的塔尖,就如同剪影画一般。菲莉静静地望着城堡,问道

「城堡里的哭声,是什么时候开始持续的呢?」

莫非野兽与城堡之间存在了某种关系?男人们露出困惑的表情。但随后,其中一位戴破布帽子的男人战战兢兢地举起手。
「城堡里的声音……据雷纳德大人说,是住在里面的妖精在哭。不过,那声音应该从几个月前就开始了。最开始听到的时令人毛骨悚然,所以记得十分清楚」
「竟然持续这么久……我知道了,感谢提供情报」

菲莉深深地鞠了一躬。刚才作答的男子仍旧一副困惑的表情,也对菲莉点了点头。
在人们的目送下,菲莉跟着飞利浦离开了猎户小屋。在半路上,一半消融与黑暗中的克俢那,飘到了菲莉身边。
『吾记得,报丧女妖是在显赫世家之中有人将死之时哭泣的吧』
「嗯,应该是这样……是在家里有人不久将会死去的时候……然而,这次报丧女妖竟然连续哭了好几个月……『妖精的送葬队』的人偶也没有脸」

菲莉轻轻地咬住嘴唇,轻轻地道出了结论

「似乎存在某种原因,导致他们的『死亡预告』发生了错乱」

但是,那究竟有着怎样的含义呢?她现在还并不知道。

  * * *

据说男人们在上午会进行简单的『狩猎野兽』。但是,菲莉告诉他们,现在就盲目地搜索野兽未免操之过急,并说讲解了自己的方针,于是没有参加『狩猎野兽』,而是走访了受害者家属,询问发现女孩失踪后的现场状况。据说有所房子被野兽破门而入,菲莉到受害地点查看了痕迹,测量了爪痕的长度,将体格、叫声特点、足迹大小纷纷记录下来。

收集完信息之后,菲莉在脑中进行整理,一边吃着给的面包一边赶路。
「以狼的标准来看,体格明显过大了……而且还是用双腿直立,能够明确判断出人类的意图,不过叫声与习性与狼几乎一致……满足这些特征『幻兽』为……」

菲莉在思考之余吃完了饭,前往进行完狩猎的众人的集会地点。
刚一进去,菲莉的脸便僵硬起来。表情忽然间从那双蜂蜜色的眼眸中悄然消失。

在集会所的地板上,摆着大量的死狼尸体。

房间内的墙壁与天花板刷着白色油漆,零星点点的装饰为宽敞的房间营造出了朴实而空旷的印象。不过,可能是用于祭祀,天窗上镶嵌着颜色浑浊做工拙劣的彩色玻璃,地上铺着大小不一的平石头,缝隙用石膏做了填补。在地上,铺着一条很大的毯子,上面堆着数十具死狼。
有的狼没了脑袋,有的狼胸口被打穿。从天花板上投下的金色与红色浑浊光辉,照亮了狼白灼的眼睛,与笔直地吐出来的舌头。
在呛人的血腥味之中,菲莉走进屋内,站在了飞利浦身旁。
「……这究竟是?」
「因为完全搞不懂野兽的真面目,总之一见到狼就格杀勿论,但愿那只野兽碰巧就在里面」
「堆在这里的尸体,在体格上都符合普通狼的标准,那野兽并不在这些尸体之中。为什么要制造这种无谓的牺牲」
「除此之外,我们也别无他法。说不定就是这些家伙之中的某一只到了夜里身体就变大,然后就来袭击那些女孩。我们一直以来都没能逮到它,也只能这么去想了吧」
「关于能够自如变换大小的野兽型幻兽,目前尚未发现先例。而且就算真有那样的东西,他应该早在人类入侵其领地的时候就已经变化形态了」
「感谢专家的意见,不过我们也只是想用尽办法去消灭它罢了」
「各位真的觉得,一味屠杀普通的狼有好处么?」
「不管有没有好处,我们已经受不了拱手坐等女孩们被掳走而什么都不做了。只要是能做的,我们都会去做。虽然希望您能帮忙寻找野兽,但我们不会放下我们决定要做的事情。您倒是赶快给我们抓住野兽吧」
飞利浦气冲冲地扔下这些话,离开了菲莉身旁,跟其他男人们一起搬运死狼。男人们齐声吆喝,将毛毯抬了起来,溢出的血液滴到地上,描绘出一道红线。掉落的毛和肉块,被他们踏过之后糊在了石砖上。
飞利浦抬着死狼,头也不回直接对菲莉说道
「雷纳德大人会晚一点到,在下午狩猎开始前会给你介绍的,您就稍等一会儿吧。要是不愿意狩猎,好歹也参加一下巡逻吧」
「……原来如此,意思就是,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么」
『也就是泄愤呢。总之,把森林里的狼全部杀光之后,事情若是平息下来的话,他们的所作所为就并非毫无意义的了。哎呀呀,人类总是非常愚蠢。而且遭受牵连的,不论在那个时代,都是赤手空拳之辈』
「……我很理解他们的想法,所以我也必须去做我所该做的事情。出发吧」
菲莉向脚下躁动的影子轻声细语,跟着运送死狼的男人们一起来到外面。
死狼被放上拖车,从森林里运进城堡。拖车一路颠簸,血不断地撒到地面上。但是,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男人们又把布抬了下来,来到道路一旁被树木被暴风刮倒所形成的,酷似广场的一片空地内。

在那里,已经挖好了弃置尸体用的深坑。

以前扔进去的尸体早已堆满坑底,下面的死狼已基本融化,腐朽的肉被这批死狼在上面一压,只剩下皮毛往下滑去,身体逐渐崩溃。剥下死狼的毛皮应该也是一笔收入,然而眼下正处葡萄的收获季,而且还需要派人手进行狩猎,所以就似乎没那个功夫了。那些狼,就这么无辜地,没有带来任何收益,毫无意义地变成了一堆死尸。
布被男人们一斜,又一批尸体被扔了下去,只闻肉被压烂,骨头被压碎的恶心声音,苍蝇齐刷刷地飞了起来。一个卷发男人可能是注意到了菲莉不悦的表情,走了上去,对她说出了将尸体仍在坑中的目的。
「我们准备等这个坑填满了就点火,烧起来的味道肯定大得很。我们觉得,野兽可能会被这个气味引过来」
「但我觉得,只怕恶疾会先从这个坑里蔓延开来……必须尽快处理」
菲莉握紧了手中的花楸杖,对面露困惑的男人行了一礼之后,便离开了那里。她来到这片开阔地的边缘后,掩人耳目地偷偷钻进了树木之间的黑暗中,在阴冷的黑暗中朝着森林的深处进发。
皮鞋的厚厚鞋底,踩在腐叶层层堆起的柔软地面上。用来接纳植物种子的地面,拒绝人类的来访,因无法踩实而举步维艰。即便如此,菲莉依旧找到了一条野兽走的小路,以娴熟的脚步向前走去。
「空气的恶化竟然都漫道到这种地方来了……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的确糟糕透顶,臭不可闻,就仿佛被森里的恶意压得透不过气来』
这片黑森林被人类四溢破坏,无辜的野兽不断流血,仿佛充满了敌意。发粘的尸臭与哀嗟,在林木间卷起漩涡,就如同那个堆满死狼的坑洞洞底。
菲莉抚摸着留着弹痕,溅满血液的树干,仿佛自己化身为一只动物,循着野兽走的小路往前走。但是忽然,她停下了脚步。
特洛在头纱上发出了警戒的声音,与此同时,黑暗的森林中出现一对对发光的眼睛。随即,菲莉周围响起了低沉的吼声。

回过神来,菲莉已被一群灰狼包围。
「———————你们的首领是谁?」

菲莉毫不畏惧地这样问道。但那些狼只是回以低吼,准备朝眼前的猎物飞扑上来。柔软蜷曲的脚,正要蹴地而起。就在这一刻,一个瘦长的人影在菲莉身旁单膝跪地,其释放出可怕的威慑力,彻底渲染了森林之中的黑暗。
克俢那只是摆了摆那对可爱的兔子耳朵,狼群便刹那间刨起泥土,停止了扑上来的动作,困惑地叫起来了。它们看到在头纱之上正在进行威吓的特洛,表现得更加困惑。
在狼群打算见势离开之前,菲莉向一只还很年轻的公狼伸出手。克俢那见狼再次发出低吼,啧了下舌。
「不要激动,克俢那。没事的」
菲莉制止了他,轻轻地抚摸狼的脑袋。狼敌后的声音逐渐减弱,解除了戒备的态势。狼突然挺直了耳朵摆了摆,然后高高地扬起头来。与此同时,所有的狼齐刷刷地转向了相同的方向。
在他们猪似的方向上,茂密的枝条遮天蔽日,就犹如被透着暗淡光芒的乌云所覆盖一般。在那黑暗的背后,拢起来的一片地面之上,正站着一匹上了年纪的灰狼。那只狼如同错觉画一般消融于天空之中,浑身释放着令人难以移开目光的威严。
菲莉静静地向前走了过去,白色的头纱摇曳着,向老灰狼深深地鞠了一躬。她没有抬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对狼族首领说道
「人们害怕掳走女孩的野兽,正在进行狩猎。长此以往,你们的族群恐怕也会受到牵连。请暂且逃到山中最深的地方,那里不会有人类来打扰。我向你保证,这几天之内我一定设法解决这件事」
………………………………………………咕嗷嗷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老灰狼留下一声沉吟便转身离开了。随即,周围一真沙沙声,狼群迅速地离开了。

他们犹如一阵灰色的风,消失在了森林的最深处。

菲莉轻轻叹了声气,卸去了全身的紧张。克俢那恍然大悟,捋起了胡须
「真不愧是吾之花儿,这是为了尽量减少无谓的杀戮呢」
「太好了。能够明白我的意思,真是太好了……我觉得这么大一片森林的首领,一定会听人劝的。不过,偶尔还是有些孩子完全听不进去呢」
「……吾之花儿啊,莫非汝是说汝没有信心」
「嗯,其实没什么信心,对不起。痛」
克俢那用影子轻轻地戳了下菲莉的额头。菲莉揉着发红的地方,准备离开森林。她朝着明亮的树间走去,但突然停下了脚步。
在他面前,掉落着沾着血的灰色毛球。一只前腿被打飞,已经毙命的狼崽。菲莉在地上蹲了下来,缓缓地抚摸它乱七八糟的毛。
「……真可怜。对不起……没能来得及救你」
她双手交扣,阖上眼睛,静静地开始为狼崽祈祷。
等她睁开眼睛后,她开始徒手在地上挖坑。她不顾衣服被泥土和血弄脏,将小狼温柔地抱了起来,然后埋在了土里。克俢那看着此情此景,诧异地问道
『这可真少见啊。动物的尸体不该放着不管么?』
「换做平时,我什么也不会做,应该会让这孩子的身体被小动物和虫儿们吃下去,正确地回归自然吧。可是现在,村民们要是发现这孩子,恐怕会扔进那个坑里……在那个堆满尸体的坑洞中,只有满满的怨恨与悲伤」
将小狼埋葬完毕后,菲莉再次为它祈祷。她拍了拍被血弄脏的衣服,掸落上面的泥土,继续往前走。她身旁响起踩断小树枝的声音。菲莉的头纱摇摆起来,向那边转过身去。就在下一刻,一个人影冲了出来,将她摁倒在地。

「——————」
「快逃!赶紧逃!」

压住菲莉的青年放声大叫。青年戴着上好皮手套的大手,压在菲莉的小手之上。菲莉隔着手套感觉到锋利的爪子陷入肉中的触感,随即眯起了眼睛。但在下一瞬间,青年被猛烈地轰飞出去。菲莉站起来后,只见几条蛇一样的影子汇成马鞍一般的皮带,将这名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鞋,一身轻装但不失高贵的青年完全控制住。
菲莉连忙抓住了窜动的影子的一头。
「克俢那,克俢那,不可以!」
「吾之花儿啊,汝大可放心。吾已十分冷静而确实地将他制服了,不会伤及他的性命」
「还说冷静,你的这招用起来可是很疼的啊!啊,特洛也是,别冲动!」
克俢那勉为其难地解开了影子,特洛从头纱上飞了下来,就像要了结青年一般扑了上去。青年的脸被特洛拍打,带卷的黑发摆动起来,上半身向后仰了过去。他连忙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抚摸自己的长发,遮住耳朵,然后重新向菲莉看去。与那浅灰色的皮肤相得益彰的灰色大眼睛之中,暴露出明确的焦躁之色。
「你……你不可以待在这种地方,赶快逃走!」
「…………请问,你是?」
「就别管我了!你是幻兽调查员对吧?拜托了,在被牵扯更深之前赶快逃跑」
「雷纳德大人?」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菲莉与情念抬起脸。不知不觉间,菲莉似乎来到了道路的附近。向青年呼喊的老人,似乎是拉着拖车从城堡方向过来的。他踮起脚,一脸困惑地向林中的两人看去。被喊做雷纳德的青年迅速地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来一扫之前给人的可疑印象,说道
「呃、嗨,乔治,这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刚刚把城堡厨房要的牛奶送到,您不是应该正在为狩猎指挥头阵么?大伙现在都在找你喔」
「呃,嗯,我听飞利浦说,有幻兽调查员加入进来了。然后,我在森林里发现了她,因为森林里很危险,就想把她带出来……对了乔治。能不能帮我把这个人带到村口?你就回去吧」
「怎么这样,我不回去啊。你究竟在说什么?」
「你不要这么说。行了,总之快回去」
「雷纳德大人?」
「啊、啊啊,等一下,我现在要去找大伙。行了,你就快走吧」
青年虽然便对着老人,但总是难以启齿一般不停地转身去看菲莉。但是,青年最后就像死心了一样仰望天空,然后冲到了路上,朝着村子的方向跑了过去。被留下的老人向菲莉看过去,就像在问菲莉这该如何是好。菲莉向老人重申了一次不会回去。在菲莉耳边,克俢那不开心地轻声说道
『那个年轻小伙子,应该就是领主的公子了,可没想到他竟突然对吾之花儿行粗野之举,没有折断他全身骨头算是便宜他了……不过,他说刚才说了「快逃」,这里面似乎有蹊跷呢』
「那个人的目光很温柔,不过……嗯,就是这样吧……而且我已经看出其中有蹊跷了」
老人邀请菲莉「就算不上外面,还是顺路带你一程吧」,于是菲莉还是坐上了拖车,向村子返回。她向老人道了声谢之后,在森林入口附近下了车,再次仰望天空。她注视着背倚灰色天空,耸立于山间的漆黑城堡,接着往下说道

「毕竟,野兽太过机灵,报丧女妖也一直哭个不停呢」

  * * *

下午的狩猎一只狼也没有发现,以毫无斩获收场。野兽的集体消失,令男人们感到不太对劲,但他们似乎对此并未完全摒弃乐观的看法。他们在雷纳德的指示之下,十分细致地拟定了巡逻线路,挂着微妙的表情结束了这一天。
太阳就像被山脊吃掉了一般,消失在了远方,一轮大大的月亮取而代之升了起来,随后村子便沉没在了如水一般清澈的黑暗之中。男人们举着火把,开始沿铺着碎石的白色道路巡逻。他们为了防止危害进一步发生,每天都在加倍努力,然而牺牲者依旧源源不绝。菲莉没有像男人们那样拿着火把,而是拿着一盏提灯,一边在村子里打转,一边思考着这件事。
「上一次女孩遇害,是在几个星期之前。要是还有下一次事件,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
『是啊。就算调查员来了,野兽也不会因此而停止行动。要是这样就能够阻止,灾害一开始也就不会扩大到这个地步了』
菲莉轻轻地点了点头,同意对克俢那的说法。她侧眼留意着男人们巡逻的空挡,刻意一点点脱离原本的巡逻路线。

等周围完全没有人影之后,菲莉用袖子遮住提灯的光线,闯进了黑暗之中,一路奔向森林入口。
天上的月亮十分明亮,尽管亮度不及昨天,但视野十分良好,点点月光洒在灰色的道路之上。她拿下衣袖,让提灯的光线释放出来,随后道路被染成了橙红色。就这样,菲莉拿着提灯,开始在林中行走。克俢那在她耳边低声劝告
『吾之花儿啊,这么做没关系么?野兽恐怕正如如之所说,正在寻求着下一个祭品。而现在正好就有一位美丽年轻的女孩呢』
「这件事的话没问题的,不用担心」
『花儿相当自信啊。花儿如此的娇弱,这样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因为在夜晚,最强的就是你」
『……原来如此。嗯,信任吾自是理所当然,但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喔。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就太迟了呢……啊啊,那样真的就太迟了呢』
「嗯,谢谢你,没事的……而且我还有特洛跟着呢」
菲莉挠了挠从包里伸出头来的特洛的下巴。特洛好像想让菲莉放心,重重地点了点头。克俢那哼了一声,再一次消融在了影子里。
菲莉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拖着树儿们在火光之下伸长的影子向前走去。狼群离开后的森林里非常安静,唯独树叶摩擦的声音温和地扰动着空气。但就在此时,一个格格不入的声音再次开始混入寂静之中。

温柔而悲伤的挽歌,以及小小的脚步声,从路的一头向这边逼近。

克俢那迅速用黑暗掩住火光,将菲莉推到了树上。菲莉屏住呼吸,随后『妖精的送葬队』继昨日之后又以相同的状态开了过来。丧葬队庄严肃穆地向前走去,菲莉小心不让他们发现,确认棺木之中的情况后,轻轻地呢喃了一声
「…………还是没有脸」
昨天的人偶,脸也被破坏掉了,恐怕这支『妖精的送葬队』就和报丧女妖的哭声一样,每晚都在继续。由于无法为预计会死的人正确地举行葬礼,于是妖精们无法结束葬礼。
待他们走过之后,菲莉下到地上。她咬紧嘴唇,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整理后,拉了拉克俢那的黑袖子。
「……克俢那,帮我个忙」
「嗯?吾之花儿,什么事?只要是花儿的要求,吾都在所不辞喔?」
菲莉凑近他的长耳朵,悄悄地说了什么。但此时传来另一个脚步声,打断了菲莉。坚硬的马蹄激烈地在路上奔驰,声音从城堡的方向向菲莉接近。菲莉从克俢那的影子里取出提灯,将橙色的灯火高高举起。
黑暗中,一只栗色的马被照了出来。在连马紧致肌肉的搏动都能感觉到的近距离,马扬起前蹄,踏着土停了下来。那犹如雕塑一般美丽的身躯,在近距离一跃而起,浓重的牲畜味道向周围飘荡。身穿深红色上衣的骑手,一边用缰绳拉住因急停而兴奋的马,一边说道
「那个头纱……莫非你就是不久前来到村庄的幻兽调查员阁下?」
「正是。我是幻兽调查员,菲莉·艾赫娜」
菲莉鞠了一躬,回答了他。马儿猛烈的摆了摆头,特洛被洒出来的唾液直接命中,也奋力地摆起头来。骑手一边抚摸马的脖子让马静下来,表情颦蹙。
「就算是幻兽调查员阁下,在夜晚的森林中孤身行走也是很危险的。不知道野兽什么时候会冒出来……可是,没有错过真是万幸。听说你开始对野兽进行调查了,领主大人说想务必见见你」
消融于黑暗中的克俢那听到骑手说的话,惊觉地做出了反应。可菲莉什么也没说,只是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她迅速地调整好呼吸,如唱歌般回应道

「这样正好————我现在也正想过去问问」

在道路的前方,荒凉的小山之上耸立着一座城堡。那是有报丧女妖不断哭泣的城堡。也是今天对菲莉喊过「快逃」的那位领主的公子所居住的城堡。

  * * *

被厚厚的石壁所隔绝的外面,报丧女妖不断发出悲痛的哭声,但大厅之中却弥漫着的空气却静谧地叫人喘不过气来。
菲莉听着透过墙壁而变得浑浊的悲怆哭声,坐在昏暗的餐桌旁。
摆在寒冷石地板的长桌之上,铺着华丽的桌布,等间距第摆着金属烛台。在小小的烛光之下,照亮了巴掌大的金器与酒杯。
在盘子与杯子中,为已经用完餐的菲莉摆着蜜饯水果与甜香的葡萄酒。蜜饯水果光泽透亮,红酒十分丝滑,就像比真货还要美丽的冒牌货。

然后,城堡的主人正深深地坐在菲莉跟前的椅子上。

「哎呀哎呀,幻兽调查员阁下,能有机会这样与您对话,与拥有过人知识之人同席,我倍感荣幸」
「感谢领主盛情,能够拜会领主,我也十分荣幸。方便的话,公爵大人能给我讲讲您自己对于这次野兽造成的灾害的意见么?」
领主——雷奥多公爵有着一头白色卷发,身上穿着镶满宝石,绣有金丝的豪华上衣,俨然一副充满贵族气质的高贵风貌。
对于野兽造成的沉重灾害,他的见解似乎与村民们不尽相同。菲莉听说,他便是因此而将自己请到城堡中来的。

雷奥多公爵对菲莉简短的回答点了点头。他的举止十分平静,释放着高贵之人特有的气质,却又与『傲慢』的定义相差甚远。雷奥多公爵严肃地道出了自己见解
「我认为,这根本已经不是与幻兽相关的事件了」
「……您的意思是,根本就没什么野兽?」
「不,野兽的确存在过,但现在并不存在。反复多次进行过那么彻底的狩猎,认为目标野兽已被狩猎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吧。中陷阱的狼里面,有几匹的个头要比其他的狼要大多的,想必最初的案件就是它们制造的」
「可是根据被袭击者的证言称,符合目标大小的野兽目前还没有抓到」
「人的记忆总是扭曲的。实际中的野兽,恐怕在记忆中要被夸大许多」
雷奥多公爵十分平静地微微一笑。他举起自己的酒杯,将天鹅绒一般丝滑的葡萄酒送入口中。据说用当地采摘的葡萄酿制而成的葡萄酒馥郁醇香回味无穷。但是,菲莉却硬是没有去碰自己的被子,将进我的拳头放在腿上。雷奥多公爵将杯子放回到桌上后,以深思熟虑的口吻接着往下说
「我需要反思的地方有很多。最开始在神秘野兽闹出乱子的时候,我不该不去重视。从有交流的贵族之间,我的确听说过很多幻兽为非作歹的事情,但这片地区本来就没有特定的种族,也很少有幻兽出没」
「虽然事例罕见,但并非不存在。尤其是食肉幻兽,在不经意间发现许多幻兽为了觅食在远方出现的情况并不少见。另外,关于危害还在频繁发生这件事,公爵是怎么看的?」
「很遗憾,我认为这件事————是子民们自己搞出来的」
他十分惭愧地摇了摇头,卷发随之摇摆。他将戴着闪亮指环的双手交扣在一起,摆着阴沉的表情道出了自己的推测
「年轻女孩们的死全都被一致地当做了『野兽所为』,由此『将一切归咎在野兽身上,以开脱罪责』的机制便完成了。恐怕野兽袭击的传闻被人利用,有些女孩逃离了村落中的无聊生活,有些心怀不轨之人借此侵害少女,所以野兽的危害才迟迟没有个头。因此,也没有向幻兽调查官报告此事」
「恕我冒犯,外行人贸然武断是很危险的。而且,您不是也让公子上前线指挥,正在帮助村民们狩猎野兽么?」
「那是因为,子民们还没有冷静下来。我这么做,是打算见机平息事态,断绝村内横行的恶兽传闻,恢复秩序。我的苦心,还望阁下理解。最可怕的,有时并不是猛兽,而是人。我可不准备让幻兽继续在我的领土生根」
雷奥多公爵斩钉截铁地说道,向菲莉投以坚定的目光,而菲莉静静地回望着他的碧眼。雷奥多公爵并未以气势行慑服之事,但掷地有声地说道
「非常抱歉,调查员阁下还是请回吧。我的领土之上的事,由我来解决。阁下旅途劳顿,那么既来之则安之,不妨在这里住上一宿,明日一早再动身吧」
雷奥多公爵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以不符他高贵身份的真挚态度对待菲莉。见菲莉沉默不言,他又接着慰劳起来
「啊,幻兽调查员阁下也要食人间烟火呢。阁下不必担心,我自当支付给阁下国家数倍的报酬,并恭送阁下至领界。阁下今后若想再度光临这里,路上的盘缠也有我来负责吧。还请为我行个方便,回去吧。想来也是理所当然……阁下意下如何?」
菲莉沉默不语,那双蜂蜜色的经验久久地凝视着公爵。公爵露出温柔的微笑,那双碧眼在烛火之下闪烁金光。不久,菲莉轻声说道

「您说得对……女孩们的消失,看来的确不像是幻兽所为」

听到菲莉说的话,公爵点了点头。蜡烛上滴下的蜡,缓缓地湿润了烛台。
在这再次陷入沉默的房间里,唯有报丧女妖的哭声缭绕不绝。

  * * *

在凉得令人皮肤发紧的黑暗中,菲莉睁开了眼睛。
她从罩着珍珠色华盖的床上缓缓起身,小心翼翼地将撒着幽影的床纱左右分开,竖起耳朵。此前有女仆定期会来确认菲莉是否睡着,而女仆的脚步声已然消失。
菲莉迅速穿上鞋子,戴上头纱,挎上包,握住花楸杖。本来倒挂在帽架之上的特洛,静静地落在了菲莉的头纱之上。菲莉模仿着猫的动作掩去脚步声,悄悄地从门中钻到了宽敞的走廊上。她刚来到描绘着传神的灰狼图画的拱形天顶之下,报丧女妖的哭声便前所未有地传进耳朵。菲莉想四周张望,发现一个长发女子正扑在高窗那厚实而扭曲的玻璃纸上。
身袭绿色衣服,披着灰色斗篷的女子正在哭泣。那双总在流泪的眼睛,红得跟火似的。菲莉与住在这座城堡的报丧女妖四目相望,嘀咕了一声

「————这样啊,真可怜呢」

报丧女妖没有回应。菲莉向不断哭泣的她行了一礼,在走廊上奔跑起来。
她踏着深红色的后地毯,顺着雕着狼雕塑的扶手冲下了楼。到了一楼,她沿着来是走过的东侧灰狼走去。在粗圆柱子并立的回廊之上,菲莉御风奔跑,跳下了中庭,最后停在冰冷的石砖上停了下来。

万里无云的天空之中,皓洁的月亮冷冽地撒着寒光。
这片在厚重石壁包围之中的正方形空间里,满是亮油的植物。

修剪成四方型的绿篱制造了一座小型迷宫,在地上撒上了复杂的黑影。墙边有许多长势还算正常的树木,枝桠绵柔地交叠在一起,缓和了石壁的压迫感。月光之下,它们丧失了鲜亮的绿色,染上了清冷的灰色。但在如此灰暗的图景之中,唯独缀着点点夜露的蔷薇们还是那么鲜红。中庭虽然是一片狭窄闭塞的空间,但营造出了一种令造访者仿佛身临广袤森林的错觉。
菲莉环视粗犷的城堡之中这片『不自然』的休憩之所,轻轻地呢喃起来。

「我想,大概就是这一带……拜托了,特洛」

特洛拍起翅膀,从头纱上飞了起来,发动蝙蝠的超声波与烧瓶技术打造的感应能力,对『感觉不对劲的地方』进行探索。
特洛越过蔷薇丛,在迷宫中徘徊,钻入了绿篱编成的拱门。不久,他停在了隐藏在树木之后的墙壁跟前。在那里,是一面被长着桃心形状叶片的藤蔓覆盖的,陈旧而坚固的石壁。
特洛悬停在空中,向菲莉转过身去。菲莉点点头,从胸前取出了白银药膏盒。刻着古龙徽章的盖子徐徐打开后,鲜绿色的药膏从中出现。菲莉摸了一点,薄薄地涂在了左眼皮上。

她睁开眼后,眼中的世界发生了部分变化。
「…………谢谢你,特洛。就是这里了呢」

石壁的一部分成纵长状消失了,但右眼看到的仍是高耸的墙壁。这堵用幻术制造的墙壁,隐藏着密道入口。
菲莉把特洛放回到头纱上,穿过了幻影墙壁。在前面,是一片只要走上几步便会撞到另一面墙壁的狭小空间。这里估计是中庭的石壁与其他建筑之间的缝隙。从截成四方性的夜空之中,月光向裸露的地面之上如细雨一般倾注而下,右侧最里头的一口古井,也在光之雨下身形毕露。
菲莉靠近古井,将手放在了生着绿苔的井口。她先用右眼窥视井口,只看到已积逾百年的黑水正在摇荡。但用左眼一看,却看到的是一条长长的螺旋阶梯在干燥的空间中向下延伸。
白色的头纱摇摆起来,菲莉毫不犹豫地将脚探入井底。她吸入一口充满美味的寒气,表情一丝不变,时刻注意着脚滑,小心翼翼地向下走去。

踏、踏、踏、喀

随着短促的干巴巴声音,台阶走到了尽头。菲莉站在石砖地面上,左右张望。左侧是个摆着桌椅的小房间,右侧是一条明亮的地道,虽然墙边燃烧着火炬,但没有人的气息。
菲莉确认小屋里什么也没有之后,拖着扭曲的长影子在地道中前行。空气中渐渐开始弥漫浓重而恶心的味道。
「…………血和腐肉的气味」
菲莉硬生生地念出了气味的实质,轻轻咬着嘴唇,在犹如地下墓穴一般的空气中前行。不久,她来到了一扇边缘包着带刺铁框的木门前面。室内的空气猛然流动,墙边发出火星爆裂的声音,在屋子的中心,不是菲莉的另一个人影摇摆起来。

从天花板上,悬挂着失血发青的女孩尸体。
只闻轧轧作响,金发晃动起来,一名年轻的女孩被倒吊着。

女孩的脚踝被铁镣扣着,被锁链倒吊在天花板上。铁镣残忍地陷入肉中,脚踝的肉已被拉得变形,一部分腐败撕裂。她全身布满了稀碎的裂口,变色的皮肤之上沾满了干枯的血液。从那成新月状撕开的喉咙之中,能够看到血管与骨骼。

这个被杀死的女孩,血从身体里被抽走了。

菲莉将屏住的一口气细细地呼了出来,静静地伸出手。她把特洛从头上拿下来后,突然塞进了包里。特洛根本来不及发出抗议,她便要扣上包盖的扣子。与此同时,西洋剑的细刃抵在了她白净的脖子上。
菲莉毫不动摇,对着前方轻声说道
「……来的可真快呢。莫非发现我不在了?」
「说来惭愧,其实我并非跟着你来到此处,只是碰巧来这里有事罢了。哎,不过这还真是令人吃惊啊,亏你能找到这里来呢。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人能穿过墙壁,走下楼梯」
雷奥多公爵敬佩似的轻声细语。特洛察觉到了异变,开始在包里乱动,但还是被菲莉压着。菲莉淡然地回应道
「是我的宝贝孩子告诉我的,而且人的幻术对我是不奏效的。用四叶草软膏涂过眼睛之后,连妖精的魔咒都能看破」
「原来如此,于是你就找到我的秘密小屋来了啊。常言道,好奇心会杀死人喔?说来,你不觉得经常能够听到,旅行的调查员死于意外的事情么?」
「你打算杀掉我,然后继续做这种事么?」
菲莉突然没有再用敬语。雷奥多听到她冰冷的声音,皱紧眉头
「看你相当从容啊。你说『那种事』所指何事么?」
「为了你的一己之私,杀害女孩的事」
蜂蜜色的眼睛凝望着尸体,菲莉斩钉截铁地说道
此时,远方传来野兽的咆哮。从通气口侵入进来的声音,高亢而低沉地震荡了淤滞的空气。那是令人本能性地产生恐惧的,食肉猛兽的咆哮。但是,森林里应该已经没有野兽了。
菲莉抬起脸,利刃应着她的动作,更深地压了下去。雷奥多公爵切开了她脖子上薄薄一层皮,摇了摇头。
「调查员阁下,你真可怜,实在太可怜了。你要是不来这里,而是前往村子那边,说不定还能救得了一位少女了呢」
「你果然没办法乖乖地等我离开呢。你是在今晚也打算杀死女孩,然后在不让我靠近村庄的情况下,装作若无其事地将我送走」
「正是,可是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所以只能让你死在这里了。不过,我还是姑且放你一条生路吧。操之过急的话,这血可就浪费了」
雷奥多公爵一点点地将细剑割下去,好似红酒一般鲜红的血液,顺着菲莉的喉咙流了下去。但菲莉就像不感到痛一样,依旧悲伤地看着那具面露可怕的难受表情的尸体。
「伤口部分愈合了……可见这个人活了很久呢」
「嗯,果然看得出来啊。虽然每晚进行狩猎的话,完全不用为量而发愁,但这样会让子民彻底消失的。要好好地让他们繁衍生息,节约是至关重要的」
「真可怜。想必受了不少苦吧」
「这也将是你的下场呢。你不害怕么?」
「相比之下,更强烈的还是讨厌」
菲莉突然动了手。雷奥多公爵就像在警告她,将细剑划了下去。血量增加,渗进了白色的贯头衣,但菲莉毫无反应,只是不断抚摸着在包里拼命想要飞出来的特洛。
「我有一个羸弱的小孩子,还有一个强劲的大孩子。这些孩子需要我,我也需要这些孩子」
菲莉的话语之中,洋溢着奇妙的平静之感。她以自然的动作转向身后。随着她的动作,被压在脖子上的剑尖撕破了她的皮肤。红色的伤口在白净的脖子上划开,喉咙上流着更多的血,但菲莉还是正面注视着雷奥多公爵。她朝着被气势震慑住,不禁倒退一步的公爵,凛然地宣告道

「我完全不想抛下重要的家人」

雷奥多公爵就像感到眩晕一般按住额头。在这地下墓穴一般的空间之中,面对着凄惨的尸体,菲莉的声音之中竟然全无恐惧之色。雷奥多公爵不清楚让她平静地讲出这些话来的从容究竟源于何处。此时,他忽然向四周张望起来。
「强劲的大孩子?你……不是只带着一只蝙蝠么?」
「是的。克俢那的话……」

菲莉闭上了眼睛,然后露出了柔美的微笑,自豪似地轻声说道

「现在正在为我行动呢」

  * * *

黑夜之中,女孩在无人的葡萄田中逃窜。

在黎明马上就要到来的这个时段,天空遗失了黑色,开始转为浓重的深蓝色,巡逻的人也开始向村子中央转移。就算巡逻网没有缩小,葡萄田也处于巡逻范围之外,里面一开始便空无一人。少女感受着自己只有孤身一人的事实,充满了仿佛心脏被捏爆一般的绝望,不停地从身后逼近的死亡之下拼命逃跑。

凝集着夜露的叶子,不断地擦过她的身体。
身后的巨大野兽,让地面沉重地发生震动。
那巨大的獠牙,正朝着她的背后不断逼近。

十几分钟前,女孩在家中听到了怪声。那是滋、滋的,就像在抓挠墙壁的声音。女孩起初以为是猫,然而那声音渐渐变得剧烈,整栋房子都震动起来。开始害怕的她逃到了外面,却与等待已久的巨大野兽撞了个正着。女孩本想要朝人有的方向逃离,可是她被野兽追赶着,根本没有改变方向的余力,不要命地越过了栅栏,当她进入无人的葡萄田之后,这才发觉自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村子已经离她很远,她不管怎么叫喊都不可能有人听到。
此后,女孩一直都在逃跑,可差不多就快撑不住了。她拼命地驱策着被疲劳折磨得快要断掉的双腿,却绊到了地面上一个浅浅的小沟,不小心摔了下去。
野兽准备袭击女孩,高高跃起。就在这一刻——

「————嗨,毛小子」

女孩听到野兽的惨叫,转过头去。她禁不住把眼泪和鼻水缩了回去,直直地望眼前难以置信的情景……那只野兽,被百头蛇一般的黑色藤蔓紧紧缠住了。
野兽发疯似地挣扎着,可是越挣扎藤蔓就缠的越紧,渐渐地陷入野兽的肉中。女孩连逃跑都忘记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样的情景。然后,一个黑影悄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个头戴高礼帽,用厚厚黑布遮住脸的人物,压了下帽檐。
「小姑娘,汝在做什么?汝直接逃走便是。啊,对了。汝大可将吾拯救于你的英姿,赶紧告诉村民们。虽说,吾只在乎吾之花儿的赞美,其他人的夸奖一概无所谓,也不认为人类的审美观能够对吾做出正确平静就是了。不过,若有几许愉快的传言留下来,倒也不失为一桩趣事。哈哈哈」
男人以阴沉的声音,开朗地笑了起来,就像乐团指挥似的挥舞长长的手指。黑色的藤蔓随着他的动作,就像起舞一样逐渐捆住野兽全身。忽然间,不同于面对野兽时的另一种冷飕飕的恐惧,占据了女孩的内心。女孩奋力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朝村子一路飞奔。男子见女孩离开,点了点头。
「……哎呀呀,总算走了啊。喔,别动哦。吾之花儿嘱咐过吾不要取汝性命,如今尚且非常冷静而恰当地束缚着汝,因此汝应该性命无忧,可要是反抗就难免吾会不小心下重手了呢」
男子打了个响指,抹消了面前的黑布,接着又将高礼帽抛向空中,打了个响指令其爆散。他的黑影接住了倾泻而下的黑色液滴,灵巧地摆起了兔耳朵。克俢那脚步如同跳舞一般靠近野兽,凝视那双睁得巨大的灰色眼睛,呢喃道

「————原来如此,是这家伙……」

  * * *

「————人狼(Lycanthrope),又称半狼人(Werwolf)」

菲莉盯着雷奥多公爵惊讶的双眼,十分肯定地断言道。
这正是那个像狼一样,个头却异常巨大,有时会双脚站立,能够预判人类的行动,并且叫声、习性与狼几乎一致的野兽的,真面目。

「在幻兽中难以分类的物种————人狼」

人狼没有记载在幻兽书中。并非因为诅咒变成了狼,生来就可以变身成狼的人类的事例,虽然有一些记载,但究竟是该将其定义为人类还是幻兽,幻兽调查官之间也一直存在着意见分歧。兼具人的理性与野兽的本能,同时拥有两者并存的身体,这样的存在难以根据第三方的判断来下定义。

是幻兽还是人类,无法轻易决定。
菲莉回想着昨天白天的情景,静静地接着说道

「您的公子——雷纳德阁下,是人狼对吧?」
「竟然能了解到这么多,不愧是幻兽调查员。姑且作为今后的参考,问上一问吧。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察觉的?」
「白天在森林里相遇的时候,雷纳德阁下戴着手套。那是为了隐藏人狼长有钩状指甲爪和兽毛的手这一特征而进行的措施。可即便隔着手套,他锋利的指甲还是陷进了我手上的肉中。而且,在他的长发弄乱得时候,他急急忙忙地藏起了耳朵。尖耳朵也是人狼的特征。在白天,他通过指挥『狩猎』,规定巡逻范围,到了夜里假装回到城堡却暗中藏起来,袭击村落……这么一想,村民们怎么努力也没有成效也就说得过去了」
「喔?调查员阁下既然能够推测到这个地步,想必也能够理解对吧?我们这么做,也是迫于无奈啊」
雷奥多公爵突然用献媚的口吻说道,将细剑从菲莉的脖子上放了下来,走上前去。他用左胳膊推开女孩凄惨的尸体。血被完全放干的尸体,就像挂在肉店店面上的肉块一样,随着咿咿呀呀的响声沉重地摇摆起来。
「很久以前,我在森林中发现并保护了雷纳德,而他的成长需要人的血液。想要让儿子活下去,就只能让他狩猎女孩了……那孩子带回来的猎物由我进行管理,并尽可能长久地令其生存下去,减少不必要的牺牲,让儿子维持理性……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雷纳德」
他露出非常悲伤的表情,更重地推开了尸体。随着咿咿呀呀的响声,女孩摇摆起来,回归原位。
雷奥多公爵将手从尸体的皮肤上拿了下来,然后轻轻地放在菲莉的喉咙上,温柔地抚摸着她流着温热血液的白净喉咙,脸上露出微笑。菲莉就像感受那温柔的手法一般,闭上了眼睛。雷奥多公爵用温和的口吻,轻声说道

「身为人父的心情,你明白的吧。如果你答应在以后幻兽调查官介入调查的时候,能够利用你幻兽调查员的权限协助我的话,我还可以只把你关在这个地牢里,破例允许你活下去」
「您也是这样————欺骗他的么?」

地下室中,凝重的沉默再次弥漫开来。
雷奥多公爵嘴上挂着微笑,继续讲手放在菲莉的喉咙上。菲莉静静地睁开眼睛,侧目向他投去质问的目光
「人狼会出于兽性渴求鲜血,但活下去并非必须人血不可,鸟兽的血也足够了。而且,以前并不可求人血的孩子,照理说不会突然进行如此大规模的狩猎,这实在很奇怪」
雷奥多公爵一语不发,向指尖微微运力。菲莉无视他的举动,开始陈述来到村子之后,以幻兽调查员的视角发觉到的妖精们的异变
「几个月前,女孩们消失的状况开始发生时,报丧女妖也差不多那个时候开始哭泣。住在森林里的妖精们,也开始不断埋葬『没有脸的人偶』。他们的行为,只要预言对象一死应该就会终止,但却周而复始地重复着。换而言之,应该有人扭曲了死亡的命运继续存活……接触过之后,我才终于确信了。您说是吧」
突然,菲莉伸出她白净的手,紧紧抓住了雷奥多公爵的手腕。公爵吓了一跳,手臂颤抖起来,但菲莉仍旧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继续向掌心用力。
在被公爵挥开之前,菲莉便自行放开了手,轻轻地将那纤细的指尖,顶在了雷奥多公爵被奢华上衣盖住的胸口之上。

胸口之下,没有心跳。

「您的心脏,现在在哪儿?」
「不要碰我!」

雷奥多公爵大声叫喊,离开了菲莉面前。他实在太过动摇,以致细剑都差点脱手。他连忙间剑尖重新纸箱菲莉,用颤抖的声音叫喊起来
「你究竟……怎么回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我是一名普通的幻兽调查员,只是看大伙都在为您的死哀悼,您却还活着,觉得奇怪罢了……原来如此,您没有心脏呢。我有头绪了」
菲莉淡然地继续说道,在与那平静口吻毫不相称的稚嫩脸庞之上,火炬照耀的蜂蜜色双眸绽放着光芒。雷奥多公爵看着那双眼睛,就感觉自己正凝视着深渊。
「我在学习烧瓶小人的制作技术……主要是肉体培养方面的技术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超常规的方法。将自己的心脏取下,放入装满人血的烧瓶里面,当做不同的生物进行培养……这样一来,只要心脏还在跳动,本人的寿命就不会迎来终结」
「住嘴,住嘴、住嘴、住嘴!吵死了,别说了。不要再揭穿我了!」
「这个房间的入口施了制造错觉的幻术。您很擅长让人的感觉产生混乱。您一定对自己的儿子施加了『不取人血就会死』的『错觉』的诅咒。不然,人狼没有理由如此饥渴人血,只盯着人进行狩猎」
菲莉上前一步。对方明明只是一个柔弱的少女,雷奥得公爵却像是正与怪物对峙一般,向后退缩。菲莉一边前进,一边用富有张力的声音说道
「您只给儿子少量的血,然后用剩下的血每晚解除烧瓶中的心脏的饥渴,对么?一旦少了血液,您就会丧命。所以您不得不定期进行狩猎。而身为人狼的他,则是被您利用了」
「我叫你闭嘴,你听不懂么!」
「死亡,有那么可怕么?」
「闭嘴,臭丫头!」
「伤害自己的好孩子,伤害人和野兽,最后杀死他们,可你最终能够逃避呢?」
「闭嘴」
「如果是我……」
那婚纱一般的白色头纱摇摆起来。菲莉在雷奥多公爵的剑尖前停下脚步。在这个位置,公爵只要上前一步,就能刺穿菲莉的喉咙。然而菲莉现在,那蜂蜜色的双眸中浮现着前所未有的愤怒。她注入强累得悲伤与苛责,斩钉截铁地说道

「如果是我,绝不愿为了苟活于世而丧尽天良」

她的话语无比强烈,那口吻就如同保护孩子的雌兽,充满着扎根于自身本性的强大力量。公爵就像被震慑住一般,忘记了将细剑向前刺,反倒退了几步。他的肩膀撞到墙壁之后,这才反应过来。他总算想起手中拿着武器,怒不可遏地重新将剑指向了菲莉。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闭嘴,你这臭丫头!就算被你知道了,你又能怎样!你注定要死在这里。啊啊,我现在就抹了你的脖子!然后用你的血当做我的食粮!」
「很遗憾,这是不可能的」
「你说什么」
白色头纱偏偏要白,菲莉如同仰望天空一般,向黑暗的天花板抬头看去。她的嘴上露出自豪的微笑,然后缓缓阖上双眼,甜腻地轻声细语

「————因为,我的孩子最喜欢我了」
下一刻,漆黑之暗在她的脚下爆发。

拥有实体的漆黑之风,就像一面大布,以菲莉白色的身影为中心,如鲜花绽放般扩散开来。公爵被黑暗弹飞,身体重重地砸在了墙壁上。他被风猛烈殴打,全身骨头快要断掉。但是,菲莉在猛烈地风暴中,就来那头纱都未曾摆动。那漆黑就像一匹守护孩子的狼,凶猛地在周围环绕。
忽然,从黑暗之风的缝隙间伸出了两只细细的手臂。形同稻草人的手臂轻轻地从菲莉身后,连同头纱一起紧紧地抱住了菲莉小小的身体。
瞬息之间,风暴恍如虚幻般平息了。恢复平静的屋子里,出现在一只长着兔子头的异形。他轻轻地将脸凑近菲莉,菲莉「乖、乖」抚摸着他的脑袋。

「欢迎回来,克俢那」
「嗯,吾回来了,吾之花儿啊」

克俢那用漆黑纤细的手指,轻抚菲莉脖子上的伤口。在血略微打湿他之间的那一刻,他那兔子眼睛猛然间扭曲放大,向雷奥多公爵投去异样的目光。公爵倒吸一口凉气,虽然快要吓破胆,但还是大叫起来来振奋自己
「你、你你你、你那眼神什么意思!反、反正你们杀不了我。谁也不知道我的心脏放在哪儿」
「————父亲」
雷奥多公爵一听到那压抑的声音,表情立刻冻住了。他就像坏掉的人偶一样,僵硬地把头转向地下室的入口。在那里,有一只巨大的野兽。他只有手和脚接近人的形状,通体长着黑亮的毛,双脚站立。他将手中球形底面的烧瓶高高地举了起来。烧瓶里就像放着瓶中船一样,放着一颗远比瓶口大得多的心脏,那颗心脏正在残存不多的血液中苦厄地搏动着。
「……雷纳德……你这小子……」
「父亲,他们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您骗我的事情,我没有人血也不会死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您不是为了我迫不得已选择杀人这条路……只是在利用我」
「闭嘴、闭嘴、闭嘴!你还不是为了给自己续命,同意杀人了么?但到你知道真相之后立刻就想背叛我么!你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丧命么?欸,你自己不想死,我死就无所谓?薄情寡义,忘恩负义的东西!」
「父亲」
「你以为我养你这样的怪物这么久为了什么!你们一个个都给我适可而止!我……我!」
雷奥多公爵胡乱挥舞细剑,大声咆哮。他的脸上,之前洋溢着的,充满贵族风貌的从容,已荡然无存。克俢那维持着从身后抱住菲莉的姿势,问道
「于是,毛小子汝准备怎么办?那毒虫的心脏,现在就在汝之手中喔?」
雷纳德向烧瓶看去。他的手开始发抖,里面的心脏也跟着晃动着。公爵看到自己的心脏在玻璃容器中乱撞,目眦尽裂。
公爵就像缺氧的鱼,嘴巴不断噏动,表情非常呆滞。雷纳德一咬牙,挥起手臂。但是,烧瓶并未脱手。不管他怎么挥动手臂,他的手指扔紧紧地握住烧瓶,死不放开。最终,他放弃扔掉烧瓶,粗暴地把手放了下来。
就在这一刻,公爵扔掉细剑,以前屈的姿势飞奔过去。
「啊」
他从雷纳德手中夺走烧瓶,一口气冲过走廊,跑上了螺旋楼梯。克俢那啧了下舌,伸出影子追踪过去,但又突然转念一般停了下来。他左右摆了摆那双长长的耳朵,就好像明白了什么,浅浅一笑。
「城堡后面是光秃秃的山呢。若要逃跑,首先要穿过森林吧……那就这样好了」
「住手,不要这么做!」
菲莉突然厉声叫喊,从克俢那的怀中钻了出来。她朝拼命抓挠着脸的雷纳德冲了过去,连忙抓住了他的手。雷纳德的脸被钩爪深深划破,却仍旧毫无反应。雷纳德脸上喷着血,注视着女孩的尸体。
面对全身被割破,露出痛苦表情的女孩,他愕然地嘀咕起来。
「怎么会……竟然被这样残忍地杀死了……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你没有来过这个房间么?」
「我将女孩抓来之后,就交给了父亲……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一切,全都是我……都是因为我决定为了自己而杀人,才会弄成这样,我……」
雷纳德当场跪了下去,用他颤抖的手捂住了野兽的头。尖锐的钩爪陷入黑色皮毛的肉中。他脸上渗着血,眼中流着泪,就像害怕似地将尾巴夹在双腿之间,将巨大的身体缩成一团,发了疯似的不断嘀咕着透着后悔与恐惧的呢喃。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好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对不起……对不起……」

菲莉温柔地抚摸他的后背,但根本无法回应他的歉意。
就这样,雷纳德的哭声在屋子里,回荡了好久,好久。

  * * *

雷奥多公爵死死地将烧瓶抱在怀中,策马奔腾。
他从那颗心脏噗通噗通的强劲鼓动中获得勇气,沿着进村的路风风火火地往前赶。幻兽调查员要向国家报告,应该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他打算趁这个时候,将别墅中的财产集中起来,然后远走高飞。但是,他现在急需要血。
他心中作出决定,准备在村子里抓一个用来补给的小孩后再踏上旅途。他本来喜欢女孩的血,但眼下情况紧急,容不得他过多的奢侈要求。他非常清楚,人为了生存,有时妥协是不可或缺的。
他宛如一阵风,驰骋在快要破晓的森林之中,在马上坚定了活下去所必须的决心。
「谁要坐以待毙……谁要乖乖受死啊……我要活下去。我要把杂碎们当做垫脚石,永生永世地活下去」
雷奥多公爵卷起蛞蝓般的厚舌头,贪婪地舔舐开裂的嘴唇。他扬鞭策马,让马进一步加速。但是,在这太阳就快升起之时,看到染成浅蓝色的道路前方后,他皱紧眉头,连忙让马止步。

白色的道路上,掉落着死狼。

胸口遭到枪击的狼吐着舌头,脸上摆着苦闷的表情。雷纳德打了个寒颤,抬起脸来。随后,他在蜿蜒向前的道路前方看到,许许多多的死狼就像标记一样掉在路上。这异常的景象,令雷奥多公爵倒吸一口凉气。下一刻,马发了疯实地开始胡闹,将他甩落在地。公爵从马背上摔了下去,惨叫起来。
「呜啊、喂、喂!」
马儿拖着恐惧的嘶鸣,化作一阵风驰骋而去。雷奥多公爵撑着作痛的腰,无可奈何地开始徒步向前。他提心吊胆地跨过掉在路上的死狼,蜷缩着身子,眼睛颤颤巍巍四处彷徨地向前走。但是,他又愕然地挺小了脚步。

白色的路,被死狼完全淹没。

从堆得像墙壁一样的死狼下面,是一片血红。像油一样粘稠的血液,化作一片血海蔓延开来,触及到雷奥多公爵的趾尖。公爵尖叫起来,冲进了森林里,在恐惧之下没头没脑地到处乱跑,不久之后到达了一片酷似广场的空地上。

在那里,有一个大坑。

活生生的灰狼群,紧密地围坐在大口走位。那一双双兽眼,齐刷刷地冲着雷奥多公爵射去。公爵当场瘫软下去,可是那群灰狼就像在表达对他不感兴趣似地,一会儿就移开了视线。狼群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摇着尾巴,很守规矩地一直坐着。

忽然,它们的耳朵机敏地竖了起来,将脸转向了大坑。
雷奥多公爵也被吸引着,朝大坑里面一看。

只见大量的苍蝇发出瘆人的振翅声飞了起来,犹如隔天蔽日的黑云一般席卷头顶。
在露出后的洞底之中,长满毛的肉色聚合物正在蠕动。公爵突然间察觉到了那东西的实质……那是融化的腐肉从狼的尸体上流了下来,在皮毛之外摊开所形成的东西。
下一刻,死肉膨胀起来,变得像山一样高之后随即破裂。那东西一边腾着气泡,一边开始聚成拥有肉体的形态。在拿东西的表面,灰色的皮毛像蛆虫一样一边蠕动一边将其表面覆盖。不久,一只巨大的狼的形状,在洞底成型了。

由大量的死狼尸体融合而成的怪物,朝公爵大声咆哮。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野兽呼出来的腥臭气息,嘴里喷出的唾液,以及强烈的腐臭与腐肉碎屑粘满了公爵的脸。那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巨眼,瞪视着公爵。公爵在剧烈的恐惧之下,就像老了几十岁一样激烈地颤抖起来。狼缓缓张开巨大的嘴,只见在那喉咙深处被许许多多变成纯白色的狼头骨塞得不留缝隙,那些头骨正乐呵呵噏动着颌骨,牙齿噶嚓噶嚓地响个不停。

雷奥多公爵发出尖锐的惨叫,然而这声惨叫也在不久后消失了。

在远方的城堡,报丧女妖的哭泣停止了。
妖精们盖上了棺材盖,刻着雷奥多公爵的脸的人偶,被静静地下葬了。

  * * *

菲利等人离开地下室,从井口来到外面后,走到了中庭之中。菲莉饱饱地吸了口清澈透明的空气,然后缓缓呼出。
在她头上,是蔚蓝的天空。这座建造荒凉山丘上的城堡,如今也在朝阳之下洒满金光。中庭的植物在清风中摇曳,发出清爽的声音唱着歌。就连之前染成灰色的那些树木,也好像在欢迎他们一样,焕发着绿色的光泽。蔷薇也比夜里盛放得更加华丽红艳,花瓣上的朝露如同宝石一把你熠熠生辉。
「……太好了,能够活着回来」
菲莉松了口气,打开了包盖。随后,特洛如同离弦之箭,立刻从里面飞了出来。他在高空盘旋半圈,随后直线下落,奋力地扑着翅膀来打菲莉的脸。唯独这一次,克俢那不会阻止特洛的无礼之举。
菲莉微笑着接受了特洛的责骂。不久,特洛默默地,重重地趴在了她的脸上。尽管快要滑下来,她还是拼命地紧紧抱住菲莉的脸。
菲莉拖着他的背,发自肺腑地轻声细语

「对不起,特洛」
「……!……!」

菲莉「乖、乖」地抚摸他的脑袋,他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紧紧抱住菲莉,可随后再次犹如离弦之箭的速度突然钻进包里不出来了。

菲莉对闹别扭的他又说了声「对不起」,然后转向身后。

在那里,是维持在野兽模样的雷纳德。据说人狼一旦野兽化,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恢复人形。他将搬出来的女孩尸体放在了柔软的草地上,然后站在了女孩旁边。菲莉一度闭上眼睛,但在下定决心之后,对雷纳德开口说道
「我是幻兽调查员,有义务保护被人抓捕并强行驱使的幻兽。你有作为幻兽——人狼——的,请求保护的权利。你准备怎么做?我想听听你的决定」
雷纳德愣愣地抬起了脸。菲莉对他投去一个痛苦的提问

「你是要继续做人,还是要做幻兽」

雷纳德屏住了呼吸,再次凝视女孩的尸体。他身为领主之子,应该很清楚残杀子民是项重罪。一旦被抓到,重则处死,轻则也要在囹圄中了此残生。但是,只要他主张自己是人狼,至少性命可以得到保证。
雷纳德仅仅攥住了拳头,但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想以人的身份,来偿还自己所犯下的罪行」
「渴望鲜血是人狼无法逃避的本性,而且你被父亲下了暗示,对人血充满了无法忍受的饥渴,一直以来都是在死亡的恐惧下挣扎求生的……我以幻兽调查员的身份判断,你完全有资格成为保护对象」
「就算是遭到欺骗,遭到利用,仍改变不了我以自己的意志一直欺骗相信子民的事实。不仅如此,我还为了自己苟活动用智慧来进行狩猎……那种卑鄙残忍的事情,除了人类之外还有什么能做的出来?」
雷纳德直直地看着菲莉。菲莉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那双蜂蜜色的眼睛静静地回望着雷纳德,就像在问「你不后悔么?」一样。看到她的眼神,雷纳德的脸一时间剧烈地扭曲了起来,但在阖上眼睛又再睁开之后,脸上充满了明确的决意。
在野兽的脑袋上露出人的表情……雷纳德给出答复
「我是人。遭到兽群追赶,而且无法逃进人类村庄的我,是被雷奥多公爵收留的。不论父亲这么做出于怎样的目的,我都是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儿子。没错……就算我没有中暗示,没有承受死亡的恐惧与难耐的饥渴,只要他不想死,求我帮助他……我可能还是会为了他进行狩猎」
「你不需要那么自责……」
「杀人是他的罪,也是我的罪。我不能接受你的保护。我要以人的身份,以他儿子的身份,背负这份罪」
听到他斩钉截铁的回答,菲莉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细细地呼出一口气。

人狼在幻兽书上没有记载,对于人狼的性质界定,在幻兽调查官之间也一直存在着意见分歧。兼具人的理性与野兽的本能,同时拥有两者并存的身体,这样的存在难以根据第三方的判断来下定义。于是,他将自己定义成人。

这是他的心愿。他决定自己该做的,就是以人的身份来承担罪业。

菲莉以幻兽调查员的身份,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只是,她将自己最后的疑问,向着一个人投了过去
「我知道了。我尊重你的决定。」
「我就以幻兽调查的身份就这件事拟定一份报告书,在回国报告之时呈上吧……话说,我可以提个问题么?」
「什么事?」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让我快逃?」
菲莉对此一直大惑不解。雷纳德当时说的话,如今仍真真切切地回荡在菲莉耳边。做出那么奇怪的举动,分明很容易招来怀疑的目光,可他当时为什么要拼了命地让菲莉逃走呢?
雷纳德就像要哭出来似的,表情极度扭曲。他犹豫了片刻之后伸出手,人类的指尖抖个不停地快要碰到菲莉的脸颊。菲莉没有拒绝那只难看的手,就好像想要记住那份触感一般,让他还维持着野兽形态的整个手掌包住了自己白净的脸。
「我……我听说幻兽调查员来了,就跟在了你的后面。我本打算确认一下那是怎样的人,有没有必要处理掉」
「嗯,我也想到你在那里出现的理由可能是这样。正因如此,我才对你说的那些话百思不得其解」
「那个时候,我看到你跪下来为狼崽祈福,我就……我就……」
泪水盈满那双灰色眼眸,落在酷似狼的皮毛之上,悄无声息地被吸收掉。他一边哭,一边就像看着十分耀眼,十分怀念的东西一般,凝视菲莉。

「我要是有妈妈,一定是像你这样的人吧……」

此刻,一把农用的大叉子刺穿了他的胸膛。

火热的血沫飞溅倒了菲莉的脸上。菲莉哑口无言,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雷纳德也呆呆地望着插在自己胸膛之上的叉子。几秒钟,他的身体无力地向前倾,当场倒了下去。紧接着,一把镰刀扑了过来,被克俢那弹飞。
菲莉连忙抬起脸,只见中庭入口附近聚集着多名村民。他们一副害怕的表情,冲着身后大喊
「找到了!找到野兽了!野兽就这里!」
「领主大人呢?只有马跑到村里来,肯定是打算逃跑」
「不知道,雷纳德大人也不在,肯定是被这畜生吃掉了!」
「那位是调查员阁下?好险,调查员阁下快离开那畜生!」
从他们的身后传来更多的脚步声。看来是察觉到异变的大量村民来到了城堡,其中还有不清楚状况的城堡里的下人。菲莉连忙站了起来,想要向他们讲述事实。但是,野兽的手却突然抓住了她的脚踝。
「没、没关系。我若是……无法以人的身份接受制裁……那么就这样……」
菲莉神色紧张,向脚下看去。倒下的雷纳德拼命地要起眼睛,想要用目光传达自己的意志。他朝着子民们发出一声低吼,牵制住他们不要过来,然后一边吐着血,一边拼命地将剩下的话接着说下去
「把这一切,都当做是我……当做是幻兽做的……」
「你在说什么,你说过你是人,说过你是他的儿子,说过要跟他一起背负罪孽啊」
「要是让人们知道……人是领主杀的……人们肯定会……排斥继任的领主,所以……这样就好……我以野兽的身份死去……对所有人……都好……」
菲莉猛烈地摇了摇头,但雷纳德还是牢牢抓着她,就好像在苦苦央求一般死不松手。钩爪陷进了菲莉的皮肤……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向菲莉倾诉自己的心愿,而目光却渐渐变得涣散。即便如此,他仍就像说给自己听一样,拼命地接着说了下去
「一到晚上,一到晚上……我就会把人……抓走……吃掉……没错,我是异类……就当全都……是我……啊…………好么……」
他那泪水湿润的眼睛对着半空,颤抖着吐出了这句话。


「我好害怕啊,父亲」


然后,他的手忽然松开了。
菲莉吃惊地凝视着已经一动不动的他,最后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重重地跪在了他的身旁。人们看着野兽已经不懂,蜂拥过去。
在野兽的遗骸面前,他们大声欢呼。而在雷动的欢呼声中,泪水源源不断从菲莉那蜂蜜色的双眸中落下,她缓缓地抬起了颤抖的手,轻轻地合上了雷纳德的眼睛……
就像说着「乖、乖」慰劳他一般,抚摸他的脑袋。

然后,菲莉双手交口,闭上眼睛,开始为他祈福。

  * * *

领主雷奥多公爵与儿子雷纳德,从埋藏在城堡之下的女孩尸骨查明了可怕野兽的住处,并将野兽逼到了城堡之中,最终力有不逮成为了野兽的爪下亡魂。最终,野兽死在了农户们手中。但是,人们不会忘记领主与公子的勇气。

然后,传颂他们两人勇气的童话,在村中诞生了。

闻讯赶到的领主的兄弟,对领主与公子风光大葬。
领主的那位兄弟将成为新的领主,通过这场仪式受到了子民们的温情欢迎。失去众多女孩的悲痛虽然在子民们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疮疤,但在新领主的领导之下,村子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平静。
为了避免诅咒,野兽被埋在了狼坑附近。虽然给野兽树了块碑,但恐怕今后不会有任何给他祭扫祈福。野兽的墓地被当做了被诅咒的土地,严令禁止接近。谁要是打破规定,将被众遗族唾骂,甚至会被扔脏东西来招呼。

今天,是召开典礼,重新欢迎新领主的日子。
菲莉站在刚刚建好的野兽的墓前,听着人们对着城堡发出的欢呼声。

据说在新领主的安排下,那所阴森城堡的城门也完全敞开了。里面应该热闹非凡,会举办各种各样的活动。而且,应该也会举办歌颂前领主与其公子的宴会。菲莉从树木之间悄悄地望着在欢呼雀跃之中走在路上的人们。克俢那在背后,对她轻声问道
「勇敢的领主父子与被诅咒的野兽的故事,将会长长久久地流传下去吧……这样没关系么?」
「没关系,这是他的心愿」
菲莉嘀咕着说道,翻开了抱在怀中的,伤痕相对较少的一本书。
在上面补充了一段文字。
『关于某村发生的疑似兽害的事例,及其真相』
与其他为了向人告知传授的幻兽款项不同,这一款上施加了封印,但对事件完整的来龙去脉进行了详细的记载。菲莉抚摸着上面的文字,轻声细语

「真相就在这本书中,而且也会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菲莉合上书,放在地上。克俢那的影子将其吞噬。
她刚迈开脚步,特洛便从包里钻了出来,落在了她的头上,就像在安慰她似的小声叫着。菲莉伸出手指,一边挠着他的下巴,一边往前走。克俢那的影子犹如相依相偎一般与她并肩而行。不久,菲莉嘀咕了一声
「我一定,一定会好好珍惜你们的」
「汝在说什么啊,搞反了啊。是吾等该珍惜汝,没错,吾与这小子都会……痛、痛痛痛,吾知道这话汝想说啦,别戳吾。有什么不好啊,由吾说由汝说有什么差别啊,痛……痛痛痛」
特洛用翅膀拍打克俢那,克俢那发火了。菲莉看着两个孩子之间的嬉闹,笑了起来。他们,将继续这不变的旅行。但是,菲莉那亮泽的银发之上,没有那顶白色头纱。

野兽被埋葬在森林之中,给他竖的墓碑遭受着诅咒。
在上面,静静地搭着一顶好似新娘婚纱的白色头纱。
 楼主| 发表于 2016-6-22 23:3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kyscanner 于 2016-7-2 23:00 编辑

黑暗之王的故事 8

「好,汝就开心吧。吾决定与汝同行了」

王挺起胸膛,尊大地如此告知,然后少女并没有多吃惊地点了点头。

王稍稍有些失落。强大无比的自己,足以让一切毁灭的自己,根本没有必要离开城堡的王,都已经专程离开王座了,可少女却完全不为所动。但是,少女对失落的王,说道

「真的好开心啊。谢谢你」

少女莞尔的微笑,让王由衷地感到心满意足。
于是,王与少女一起,踏上了路途。

他们两人一起调查幻兽,为了将获得的知识记录在书上,连平时旅行者几乎不靠近的地方也选作了进行路线,四处游历。然后,两人的旅途在中途增加了一位同伴。
那就是少女制造的蝙蝠。王将自己的魔力分给了它,令他能够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翔。王对这位很小很吵闹但十分愉快的搭档也十分喜欢。

然后,一人加两只长久地周游各地。
最后,来到了一片很远很远的沙地。


第0话 旧龙的疯狂

特洛无所畏惧。

特洛本来就是个帅气的男子汉。虽然有许许多多的不满,但他从未害怕过什么。这正是勇者特洛的勇敢之处。他总是勇猛无比地翱翔天际。

他真的从未有过任何一件害怕的事情。
直到那一天……

  * * *

这则紧急通知的发起者,是其他幻兽调查员的烧瓶小人。

这通以强行粗暴的方式接通的通话,中间充斥着杂音,没过多久便中断了。而且,在切断的前一刻,玻璃破碎般的冲击袭向了特洛。那是烧瓶破碎的声音,也正是宣告对方的烧瓶小人死去的讯号。
直连神经的死亡气息,让特洛感到就像全身被泡进冰水里的恶寒。即便如此,他还是将对方拼命传达出来的遗言告知了主人。随后主人大惊失色,张大眼睛从旅店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变化,就犹如满月突然被影子遮住一般。

『旧龙复活了』
「……怎么会」

特洛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她只会在发现世界或者幻兽们存在异常之时发出那样的沉吟。她摆出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咬紧了嘴唇。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她维持着那低沉的声音向特洛告知道
「特洛,用最大输出,将刚才的联系内容尽可能地发送出去」
特洛遵照指示,尽可能地向全方位放射声音。周围所有试管小人都接收到了这则讯息,并进行了转发。恐怕国内所有参与幻兽工作的相关人士,乃至无关的魔法师、炼金术师也都听到了那个声音。然而,却没有任何人回应。不久,一名国家幻兽调查官传达了指示。
『明天早上,调查官在王都集合并开展调查。所有调查员当场待命』
「————那样就太迟了,肯定来不及的!为什么做出这种决定!」
「旧龙在龙族之中寿命悠久,接近远古龙。其信息被隐匿了起来。尽管打算对能够共享这些信息且具备相应实力的人进行选拔,组建对策部队……但这样的人才怕是寥寥无几吧」
「怎么会这样,旧龙要是从地脉之中爬出来,大地会在它的毒素之下变得寸草不生,生态系统会被打乱的,许许多多的生物将无法生存!而且需要花上几百年的时间才能进行修复!不光是这样,而且许许多多人和野兽将会死去啊。为什么那种事情就不明白」
「那帮家伙是真不清楚事态有多么严重吧。据说调查官基本只具备负责区域幻兽相关知识,除此之外不甚了解,净是一群井底之蛙……尤其是没有实际负责区域的高层,不过是一帮只会想当然的贤者」
「所以……所以我才整理幻兽书的……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特洛的主人攥紧拳头,垂下了蜂蜜色的双眸,静静地沉思起来。兔耳朵朝着她的身后问道
「要怎么办?照理说这情况,等待勇者出现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呢」
「……即便如此,我也必须的去。放任下去的话,马上就会有许多幻兽和人会死去的。而且,发来联络的调查员说不定也还活着」
主人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特洛的后背。特洛就像在竭力安慰主人一般,用全身蹭着她那只白皙的手掌。少女微微一笑,轻轻地松开手,然后握紧了拳头。
白色头纱摇摆起来,主人猛烈地转向身后。兔子耳朵什么也没说,既没有催促她往下说,也没有去制止。她从正面直直地凝视着兔耳朵的红眼睛,说道

「拜托了,跟我一起来」
「———————遵命」

于是,他们前往了一片很远很远的沙地。

  * * *

在特洛他们眼前,是一片陷没于阴影之中,煞白而停滞的雄壮沙海。
白昼间将大地考得大地灼热的那股炎热,被无云的夜空所吸收,让夜晚的沙漠变得十分寒冷。在刺骨的寒冷之中,沙暗淡地反射着月光,让阴影部分的夜色显得尤为突出。呈现出层层波浪的沙海铺满视野的状况景色,恍如世界的尽头。但是,在这仿佛一切死绝般的地方,仍旧存在着其生态系统。为适应沙漠生存而特殊进化的生物们,以及携带风沙与灼热的幻兽,坚韧不拔地在这里生存者。但是现在,那些生物就像畏惧着什么,藏了起来。
特洛的主人将目光投向这一切的原因,眯起了眼睛。

「已经裂开了呢……差不过快出来了」

在沙之大地上,许多新月状的沙丘发生了崩塌,出现了古怪的裂缝。
那些裂缝就像流沙一样将周围的沙吸进去,并在灼热之下溶化。溶成糊状的沙在裂缝周围凝固成玻璃状。泛着红光的半透明裂口,就好比刻在广阔大地之上的丑陋伤口,又像血肉模糊的东西要从破裂的蛋壳里满溢而出一般。
特洛心想,肯定有某种可怕不祥的生物要从中诞生了。
主人紧紧握住了花楸杖。特洛抬头看了看主人的紧张表情,轻轻地叫了一声。蜂蜜色的眼睛转向了特洛,主人微微一笑。看到主人此刻的表情变化,特洛深深地感觉到此行跟来的选择没有错。他知道自己十分无力,基本派不上什么用场。

即便如此,他还是认为,自己肯定能够做些什么。
不对……就算什么也做不到,也想时时刻刻留在主人身旁。

因为此行凶险,主人其实打算把特洛独自留下的,但特洛以叫声来抗议,又是藏进包里,又是紧紧地趴在主人的头纱之上,甚至还采取了钻进了水壶里这种强硬手段。主人打算扔掉水壶,硬是将它留下,但最后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兔耳朵的帮助。

『汝就跟来吧。吾也觉得,这小子独自偷生也没有什么意义』

这番话听上去十分冰冷,却有时对特洛的至上理解。
兔耳朵一直都是这个样。虽然他形迹可疑,行事粗暴而又戏谑,态度十分随便,但还是不露声色地将特洛当做同伴看待。
主人虽然依旧不认同兔耳朵的意见,最终还是屈服了。许下遇到危险就立刻逃跑的约定后,她用雪白的手将特洛放进了包里。

于是,就带着特洛一起,来到了这片遥远的沙漠。

沙沙……冰冷干燥的风,混着砂砾吹拂着。低吼之声御风而来。
那声音高亢却又低沉,悦耳却又刺耳,犹如地震又好似暴风,以不可能重现的音域所构成。发声者那混沌感情之中的扭曲、复杂,被这声音原原本本地传达了出来。

那是充满悲伤与痛苦,哀叹、愤怒与狂暴,害怕、绝望与恐惧的,欢喜。

换而言之,非常之疯狂。
旧龙彻彻底底地发疯了。

「尽管与传闻一致,实际感受到依旧那么的怵目惊心……他为了控制住魔力即将失控的土地,与地脉化为一体,因此丧失了死亡的概念。然后,他所生存的漫长岁月,以及每逢地脉错乱之际吸收的大量魔力,都是连龙族的精神也在劫难逃的痛苦摧残」
「自己无法了断自己,然而高傲的龙族只顾坚守自己的领地,即便同族伸出痛苦之中仍旧不会行动呢……没办法了。只能在他亲手破坏自己守地前将他杀死了,除此之外没有办法能让他得到解脱吧」
「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够阻止他。不论我身上发生什么,你也一定要阻止他喔。在那之后,你就自由地去自己喜欢的地方吧。我们说好了喔……如果可以,也带上特洛一起吧。你们两个相互作伴的话,就都不会寂寞了」
「汝这呆子,哪有人一开始就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吾岂会让汝受伤。不要忘记了,吾可没有什么地方想独自前往。那边的小子肯定也是一样的吧……哎,不必担心,吾会将龙的心脏献给汝,这样一来,汝也能够跟鸟儿说话了呢。汝就尽情期待吧,哼哼」
「不需要。我现在大致也能知道他们说什么」
「汝还真是身怀一堆神秘特技呢」
主人和兔耳朵稀松平常地说这话。特洛感觉有些寂寞了,轻轻地叫了叫,咬起了主人背包的边缘。主人察觉到特洛在主张自己,温柔地摸了摸特洛的脑袋。特洛心满意足地哼了哼,结果兔耳朵向他投去不满的表情。
特洛虽然害怕旧龙那充满疯狂的声音,但完全没有畏惧。主人和兔子多也跟平时没像样,没有表现出丝毫畏惧。主人十分温柔,兔耳朵则威风凌凌,非常强悍。他们两个,肯定能够像往常一样渡过难关。

然后,也一定能够一如既往地与自己在一起继续旅行。

特洛,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他天真地相信着,旅行将永永远远继续下去。

  * * *

鲜红的血喷溅而出。

从小小的口中吐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大量血液,将半透明的砂岩凝结而成的地面渐渐染红。鲜艳的颜色,红红地,红红地渲染了黑暗的空间。

特洛不敢相信眼前呈现的这一幕。
主人在吐血。但她刚才确实还好好的。

事情发生在不久前。兔耳朵正在于旧龙交战,她带着包里的特洛去寻找那位应该进了裂缝的调查员。当她平安地发现那位尸体之时,兔耳朵已经完美地压制了那个浑身全是肿瘤,已然全都是毒素与脓水的可怜旧龙。
他用影子包裹毒火焰,小心翼翼地将会漏到主人身边的毒液全部吸收。他十分警惕,将能够使用的黑暗几乎全部释放出来,化作上千根长枪贯穿了龙的身体。但是,不管如何破坏龙的身体,龙的肉依旧会无限再生。看到沸腾一般不断鼓起增生的肉,兔耳朵深深地叹了口气。

「……哎,这恐怕得花上一些时间呢。听到了么,汝保护到生者或者回收到尸体后就和小子一起赶紧到外面去」

兔耳朵说着,转过头去。就在特洛准备点头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状况,于顷刻间发生了。

吐血的主人身上没有外伤,调查员的尸体就掉在她的面前。调查员抱着破碎的烧瓶,表情在恐惧之下极度颦蹙。主人将尸体脸上没有蕾丝饰边的黑色男士头纱掀开,应该正准备为他合上眼睛。
除此之外,主人什么也没做。然而,究竟发了什么?
特洛驱使所有感应能力,拼命分析眼前的情景。然后,他注意到了。
在主人接触到尸体的那一刻,残留在尸体之上的诅咒就发动了。

那是将身体里面撕碎,捣毁内脏的残忍诅咒。

察觉到的这件事的瞬间,特洛便连着包一起飞向了空中。他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惨叫了一声。他只有脸从包里钻了出去,随后总算明白过来。主人雪白的手臂正颤抖着向上托起。她在诅咒传到到特洛身上之前,使劲最后的力量将包扔了出去。随后,她就像力气耗尽了似的,手耷拉下去。
特洛慌慌张张地想要爬出去,但摔下去的时候似乎受了伤,身体不听使唤。主人都受伤了,明明必须呆在主人身边,为什么身体却无法前进。就在特洛拼命地想要从包里出去的时候,主人倒下了。

噗唰……血泊之中发出微微的响声。
兔耳朵睁大了红眼睛,大惑不解地歪起了脑袋。

龙用带着棘刺的尾巴猛烈地朝着他毫无防备的背后挥了过去。兔耳朵头也不回,单手接住了滴着毒液的龙尾。只闻滋溜滋溜的声音,兔耳朵手掌的肉渐渐溶化。他的手臂在毒素的强烈腐蚀性之下溶化,但他的眼睛仍旧紧紧地只盯着主人。忽然,他的脑袋又歪向了另一侧。

「诶?不会吧?」

他的嘴里,发出非常木讷的声音。本来十分聪明的兔耳朵沉默了几秒,就在左臂彻底融化的时候,用剩余的右手打了个响指。
这一刻,兔耳朵全身爆散开来,将迄今为止坚持保持的形态轻易地舍弃了一半。兔子脸与晚礼服包裹的身体,左半部分溶解崩溃,化作深深地黑暗团款。富有粘性的黑暗就像糖塑一般卷起漩涡,将龙的身体压缩至一半大小,然后吞了进去。即便如此,龙的肉依旧在膨胀增生,企图恢复,兔耳朵又打了个响指。
黑暗悄无声息地卷起漩涡,如同切黄油一般将龙的身体轻易地刮掉了三分之二。龙剩下的一只眼睛缓缓地眨了眨,在短暂的瞬间浮现出理性之色。龙放下心来似地细细地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兔耳朵第三次打了个响指,随后身体彻底消失了。

之后,只剩下这个由透明砂岩构造的,空洞的空间。
凝视着这一切的兔耳朵,眼中只有主人。

特洛对渐渐走来的兔耳朵感到不寒而栗。很奇怪……刚才发生的情况,还有兔耳朵那无与伦比的力量,未免太过超乎常理。特洛真切地感觉到,某种东西发生了致命性的错乱,不可以去除的束缚已然松动。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兔耳朵走了起来。他重重地拖着黏糊糊垂到地上的黑暗,用一只脚向前进。他的步伐极为迟缓,然如在流沙上心境一般,维持着人形的脚不稳定地颤抖着。
特洛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心中非常的不安。他对现在的丢人样子愤恨不已,但就是动不起来。他也想尽快到主人身边去,不希望主人在遭受更多的残酷对待。
特洛想要快点将她抱起来,兔耳朵应该能够办到。赶快赶快赶快赶快。
主人肯定也非常不安。此时,他将目光转向了主人,随后哑口无言了。

主人纯白的身体,现在染成了鲜红色,在下面是一大片血泊。
一个人吐出那么多的血,不可能还能活下去。

特洛并不清楚其中的意义。明明可以作为事实去理解,头脑却没办法顺利地得出答案。他只知道,眼下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那是非常非常可怕的,本坚信绝不可能发生的,自己唯一害怕的事情。

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兔耳朵突然颓然跪地。
他直直地,默不作声地盯着眼前的情景。然后,他缓缓地将颤抖的手伸向前方。特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总是威风凛凛,高傲自大的兔耳朵,竟然单手撑在地上,凄惨地在地上爬行,一点一点靠近主人。
兔耳朵总算到达主人身边之后,就像拿起枯萎的花朵一般,轻轻地抱起了她的身体。主人的脖子无力地折向一旁,粘稠的血液从嘴里流了下来。
兔耳朵默默地紧紧抱住她的身体。后面的几十秒钟里,兔耳朵一动不动,什么也没有说。但他突然间,愣愣地嘀咕了一声

「…………………………………………………………………………这是,什么意思?」

兔耳朵吐露出混乱至极的呢喃,紧紧地抱住主人的身体,简直就像被抛弃的小孩子一样啜起了鼻子。下一刻,兔耳朵的声音爆发了。
他粗暴地摇晃着主人的身体,嘴里开始滔滔不绝地飞快说着什么

「这、怎么……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在开哪门子的玩笑?也未免太奇怪了吧?因为……因为汝不是说过了么?是的,汝说过的话。汝说过要与吾一起走的啊。就是汝,就是汝自己亲口这么说的话。可是,这是做什么?喂,开心一点吧,汝可以开一点啊!吾与汝同行了啊!汝想到哪里,吾都会跟随你啊。下一次想去哪里?这里这么黑,要不要去明亮的地方?吾会跟汝一起喔。放心好了,吾会永远陪着汝。所以,汝这是干什么啊,快醒过来啊。喂,要启程咯。接下来,吾等要一同旅行喔。醒过来啊,求汝了。吾什么都答应汝。只要汝想要,不管什么,都……喂,可是……汝根本没有,想要的东西啊…………哈哈」

兔耳朵的语言渐渐丧失了力量。他将脸埋进了无法回答的主人的肩膀中。
他白色毛被血染红,两只耳朵无力地耷拉下去,沉沉地嘀咕起来

「……………………………………………………人类十分脆弱,总会轻易死去呢」

那双空洞的眼睛之中,映现出调查员的尸体。他不知道调查员的尸体中为何留下了诅咒。也许是调查员出于自己的骨气,想向龙报上一箭之仇,也可能是在临死之前直面的恐惧与疯狂中,想要把触碰自己的人一起拉下地狱。
其中的真相,已永远石沉大海,但惟独一件事非常明确。
特洛在兔耳朵之后,也终于理解了那个可怕的事实。

那个温柔的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她被幻兽的疯狂,被人的诅咒,杀死了。

只闻噗唰一声,调查员的尸体消失了。与此同时,兔耳朵全身飞散了。
大地与天空震动起来,无与伦比的声音震撼空气。特洛连忙摒弃听觉,然而还是吃惊地张大了双眼。兔耳朵正在咆哮。充满绝望的黑暗本身,正在一边哭泣一边叫喊。身处黑暗爆炸般扩散开来的空间中,特洛明白过来。这一刻,兔耳朵将不再是兔耳朵,他将变成轻松超越第一类危险幻兽,足以颠覆生态系统的,某种非常危险东西。而且,能够阻止他的人,现在已不在这个世上。特洛好想哭,他现在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特洛追悔莫及……到头来,自己仍旧只是一味地受人保护。如果自己拥有传说中的勇者那样的强大力量,一定就能够保护主人了。现在,应该也能帮助兔耳朵了,应该就能阻止那个平时虽然爱开玩笑,心里却非常善良的好搭档了。对不起,对不起……
特洛在心中不停地道歉,但深深地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
但此时,特洛突然想了起来。

主人看着自己与兔耳朵嬉闹的时候,露出微笑。
她说「你们的关系真好呢」,兔耳朵大叫「才怪」。

这种周而复始的互动,特洛心里十分喜欢。
他好喜欢在耀眼的太阳下面,三个人有说有笑地穿越绿意盎然的森林。

多亏了兔耳朵和主人,特洛才能认识这个世界。
多亏了主人创造了我,多亏了兔耳朵给了我自由,我才能认识什么是爱,什么是快乐,什么是友情。
我的一切,全都是他们给的。然而,我现在就因为自己弱小选择放弃,将他们留在痛苦之中,这样没问题么?

怎么可能没问题!
我绝对不能放弃!

特洛扼杀掉要从喉咙里漏出来的悲伤之声,抬起脸,直面可怕的黑暗。
没错,特洛本来就是一个帅气的男子汉。至少他这样主张,主人也绝对不会否定,而是会应着「是啊」,对他温柔地点点头。所以,他必须当一个帅气的男子汉,要将这样的形象坚持到最后。就算自己只是一只没有什么力量的蝙蝠,肯定也有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探索自身的一切技能,忽然注意到了其中的一种。那种事即便自身无法完成,但只要换种方式就能做到。
主人已经死了。她在最初的调整时对特洛身为烧瓶小人所限定的功能上限也纷纷失效。特洛强行突破限制,脑浆沸腾起来,身体轧轧作响,血从嘴里流了出来。这么做的负荷实在太大,这样下去搞不好会丧命。但是,特洛根本不在乎自己这条命,他觉得只有自己苟活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不管幻兽也好人类也好,全都会死。如果事情发展成那个地步,主人一定会伤心了,兔耳朵也一定会痛苦不已的。不能让这种事发生,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此刻,特洛要成为勇者。

我要拯救世界。我要帮助我重要的人。
只要办得到,我死不足惜!

特洛探索记忆,强行破坏掉声带,将所有感应能力全部破坏,目标仅仅在于声音的重现。办得到么?大脑做出了回应。这么做超出了自身能力值。谁会管他,就算办不到也要硬着头皮上。特洛将目标锁定黑暗的中心,朝着阻隔一切魔力影响的厚厚障壁,犹如放出箭矢一般,将声音投了过去。他在脑浆逐渐烧毁的状态下,大叫起来

『不可以伤人喔』

特洛重现的,便是他温柔的主人的声音。
这一刻,兔耳朵的暴走突然轻而易举地就停止了。

听到特洛从记忆中抽取出来的声音后,黑暗收缩了。黑暗逐渐恢复成主人喜爱的长耳朵与毛茸茸的尾巴的形状。总是与主人牵在一起的漆黑手臂,现在也恢复成了两只。特洛想起了主人的微笑。特洛反反复复地回忆那自己最喜欢的,惹人怜爱的笑容,一边吐着血以便再次将她的声音传递了过去。

『乖』

兔耳朵当场跪了下去。他抱着这主人的尸体,瘫坐下去。
特洛觉得自己大功告成了,随即视野突然模糊起来,宣告他已经到达了极限。但是,他不后悔。他守护了重要之人的思念,阻止了重要的搭档。他的成就,比传说中的勇者还要出色得多。
没错,特洛本来就是帅气的男子汉。即便死亡逼近面前,也不会害怕,反倒完全不会皱皱眉头。不过他担心,身为烧瓶小人的自己,最终能不能到达主人的身边呢。而且,不得不把兔耳朵独自留在这种令人寂寞的地方,他也实在于心不忍。但他想要去相信,坚强的兔耳朵定能有朝一日再次迈出脚步。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啊啊,搭档,你今后一定也要保重。跟你吵个不停的每一天,我感到十分快乐。

特洛眼睛里看着兔耳朵,漫不经心地心想


啊啊……要是能到同一个地方去……能够……摸摸我的脑袋么……


能为我的表现……感到……开心么……


有朝……一日……让我们再……一起……去旅行吧。



此刻,他的意识中断了。



蝙蝠的表情,没人能懂。
但他的脸,犹如睡着般安详。
 楼主| 发表于 2016-6-22 23:3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kyscanner 于 2016-7-2 23:01 编辑

黑暗之王的故事 9

犹如花朵凋零一般,少女年纪轻轻便在旅行途中死去了。

之后,王在无法动弹的时候被其他调查官发现,判定为危险存在而被施加了牢固的封印。已然身心俱疲的王,束手就擒地接受了这样的处置。
蝙蝠的可怜遗体,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被抛弃在了现场。


现在,没人会说起这个故事。


这是孤零零的黑暗之王,与一位少女邂逅的故事。
也是个寓意人类十分脆弱,总会轻易死去的故事。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夏夜之梦

他被关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

他被束缚在黑暗之中。即是身体的一部分,也是其仆从的黑暗,丧失了力量,紧紧地压在他的全身。现在的他,就像一只被塞进瓶子里的蛇。在狭窄玻璃瓶中的黑暗,压迫着他自己。但是,他对这种事根本觉得无所谓。压迫感也好,闭塞感也好,甚至孤独也好,他都觉得无所谓。去不了任何地方,他也觉得完全无所谓。因为,他心中已经没有任何心愿了。

(现在跟身处那个黑色荆棘覆盖的城堡之中,究竟有什么分别)

还能有什么分别,根本没有任何分别。
约定的日子早已过去。那个时候已一去不复返,共同踏上旅途的对象也已经不在。现在,他就如同空虚无为地一直坐在王座之上的那段日子一般,将身体交给那无没有尽头的黑暗。但是,他现在有时会回想起她温柔的微笑。每当白色头纱摇摆的清醒自然而然浮现脑中,那个小小搭档的吵闹声音便像是刚刚听到的一般,鲜明地掠过耳畔。唯独在这种时候,他会感到强烈的痛苦。
尽管记忆的折磨一直延续着,但不久之后,痛苦也会埋没于渐渐沉积的时间之中。就好像将磨损的玻璃藏在白色的沙滩上一般,他忘却了过激的情绪。

一段仿佛连是死是活都搞不清楚的时光,过去了。

被拘束之后过了多少年的时间,他都不清楚。就连黑暗与自身的分界线,也早就变得模糊不清。但是,他觉得这样也好,自己很适合就这样埋没在死去般的时间之中。就在他这么心想时,少女的声音从记忆中重现,如同否定他的想法一般,睽违已久的柔和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在那之后,你就自由地去自己喜欢的地方吧。我们说好了喔……如果可以,也带上特洛一起吧。你们两个相互作伴的话,就都不会寂寞了』
(啊啊,你是这么说过呢……可是,小子也已经不在了)
他的思绪如泪水一般漏了出来。忽然间,许久未曾感受过的寂寞,令其他的一切全都黯然失色一般,侵袭她的胸口。难以忘怀,却一直按捺着的感情,向心头满溢而出。
他跟搭档相互嬉闹,少女看着他们露出微笑。从前那理所当然般的光辉日子,如同狂风暴雨般在眼前重现。但是,已经再也不会有人来接他了。跨越黑暗,一次次被赶走却坚持要带上他一同旅行的人,不会再出现了。在无与伦比的绝望中,他苦苦依恋着她柔美的声音与那只伸向自己的雪白的手,回忆着那段怀念无比的记忆。

『我觉得你呢,于其待在这种令人寂寞的地方,不如陪我一起呢』

托少女的福,他认识了世界。少女是他第一个说话的对象,也是老师,是母亲,也是姐姐,是这个世界领路人。是少女让他明白过来,这并不是他心中以为的那个,到处充满毒虫的灰暗世界。

然而,少女却死去了。
就像美丽的花儿一下子就会枯萎一般,她在转瞬之间便香消玉殒。

忽然,强烈的后悔之情占据了他的心头。他回忆这个事实,感到心脏就像被紧紧攥住一样痛。是啊,他多亏了少女,才认识到了花儿的宝贵。

(吾尽管喊过汝毒虫,却未曾喊过汝花儿呢
(吾甚至还没把吾的名字告诉过汝)

想在想来,这是那么的悲伤,痛心。他后悔得不得了,然而时间无法倒流,那段怀念的岁月已一去不返。所以,他再次准备封闭意识。

此时,他听到了一个呼喊。
那是个与某人的声音非常相似的,非常令人怀念的,柔和的声音。

黑暗震荡起来,突然间,他暴露在了光线之下。他此时感受到的感觉与冲击,与他知识中婴儿从产道来到外面时颇为相似。在刺痛眼睛的炫目光芒之下,他低沉地呻吟了一声,待兔子的眼球适应之后,才知道周围其实十分昏暗。他现在,正身处一个牢狱般被石头包围的房间里。他突然回过神来,连忙向下看去。
在地板上,画着一个已经失去光辉的巨大魔方阵。
他探寻记忆,这里应该是很久以前,某位幻兽调查官封印他的房间。究竟发了什么?他在混乱之中四下张望,结果大吃一惊。

在他面前,坐着一位白色的少女。

不知遇到过什么情况,她全身脏兮兮的。少女犹如绢丝又犹如果实般白净,现在却弄得这一黑一块那里黑一块,现在正跪坐在他的面前,用那双蜂蜜色的眼睛凝视着他。

「你是……」
「太好了,成功了」

少女灿烂地微笑起来。那张脸看上去,与他所认识的少女如出一辙。然而这为迎接她的少女在下一刻报出的姓名,虽然与她姓氏相同,但名字却不一样。

「我叫菲莉·艾赫娜。太好了,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菲莉·艾赫娜。跟那个……跟那个名字不一样。汝……汝很像那个,但不是那个么?可是……不对,封印为什么会解开?」
「因为解开封印的方法,就写在这本书上」
「那本书是……」
他吃惊地睁大了双眼。少女手中的那本书,正是与他共同旅行的少女寸步不离带在身上,随时补充信息的幻兽书。少女呵护备至地翻开古老的书页,一边扫过上面的文字,一边接着说出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旅行途中,黑暗之王被视为危险存在遭到封印的时候,可用该方法从你的影子里牵引出魔力,用下述咒法解除封印。这些是记载在『黑暗之王』项目中的信息。不过,你提到的那个我……跟我名字不同的另一个艾赫娜,应该没想过自己会那么突然地死去,所以记载中的方法止步在了推算阶段,所以要完成它还花了些时间,对不起」
你提到的那个我,另一个艾赫娜。听到这句话,他记忆中的那个白色身影,与眼前的少女重合在了一起。两人果然是完全相同的存在。他感到一头雾水,苦恼地抱起了脑袋。此时许多疑惑犹如雷击一般闪现出来。

明明皮肤那么白,少女却完全不怕阳光。
身体那么小那么瘦弱,却拥有着能够独力翻越大山,跨越荆棘的体力。
然后,还有能与部分动物交流的能力。

「汝莫非…………不是人类?」
「不,我是人类哦。不过严格上来说,或许有些差别吧」

菲莉摇了摇头。她用那双蜂蜜色的眼睛,忧伤地凝视着半空。然后她微微歪起脑袋,如唱歌一般道出了一则事实。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当幻兽调查员的女孩。她经历过许许多多处理幻兽失控与就会人类的情况,目睹过凄惨死去。所以,她想将幻兽的信息记录在书上,将幻兽的详细信息传播给人们,为求人与幻兽的共存之道而踏上旅程。可是,幻兽的数量实在太多,等待她的只有赍志而殁的结局。但是,幻兽书必须有人来官。所以,她制造了许许多多与自己完全相同的存在……不过因为她在旅行途中因为皮肤色素过少与身体虚弱的问题而苦恼,于是通过魔法对那些存在过进行了部分强化。然后,她对自己和那些准备好的大量肉体复制品施加了当自己死时就会将灵魂注入新身体的诅咒」
「诅咒?」
「似乎是学习某位魔法师为了确认精灵族的存在而开发的捕捉灵魂的禁术,以及烧瓶小人的制作技术……主要是关于肉体培养的技术时,发现并进行的应用。当时似乎还找到了不死的禁术,但因为不愿牺牲让人而最终放弃了。所以,只要我死去,下一个我就会苏醒。记忆虽然不会继承,但身体是相同的构造,灵魂也是同一个。这就是二位一体的人类。不过,我还能不能算作人类就不清楚了。就算这样,我还是人类喔……我将我自己定义为人类。我以人类的身份,决定了我应该去做的事」

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幻兽的存在,却想让人与幻兽共存的世界更加美好,这个愿望说来实在有些惭愧呢。
菲莉略显悲伤地微笑起来。

她用抱住小孩子一般的温柔手法,轻轻抚摸书的封面,然后一度闭上眼睛后有睁开。蜂蜜色的双眸之中,忽然浮现出明确的光辉。她就像保护孩子的雌兽,以扎根于自身本质的强而有力的声音开始讲述
「虽然我可能并不符合人类的定义,但我就是人类,也不讨厌这份使命。生物无需在意父母的想法,自己的生存之道能够由自己来主宰。我喜欢人,也喜欢幻兽,所以只是想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下去而已。然后,有朝一日能够让幻兽书完成,便是我的——我们的愿望」
菲莉再次翻开书页,停在了某个地方。上面记载着关于未分类的强力幻兽——『黑暗之王』的详细信息。
「我是通过这本书认识黑暗之王的。在我之前,还有再之前的孩子,也是这样认识你的,并且想要帮助被囚禁起来的你。因为,和你一同旅行的孩子让你知晓了世界的美丽,在自己死后希望你自由生存,可是你却被关起来了呢……想要这个房间,就只能等到幻兽调查官的高层出现分裂,关于封印地点的记录遗失的时候呢」
菲莉将那对蜂蜜色的眼眸,直直地朝他投了过去。然后,平静地,却强而有力地说道

「不和我一起走也没关系,但我不希望你继续呆在这种让人寂寞的地方,仅此而已。请你永永远远地爱着这个世界」

少女向这位为破坏世界而降生的黑暗之王许愿。
愿他能够与许许多多的美好事物共同生存下去。

他一听到这句话,便放弃了什么。他承认,并接受了自己的败北。
他在黑暗之中度过了漫长的时间,其间,他一直孤零零的一个人。就像心脏在流泪一般,充满绝望的寂寞侵袭他的心头。但是,已经再也不会有人来接他才对。跨越黑暗,一次次被赶走却坚持要带上他一同旅行的人,应该不会再出现了才对。他清楚的认识到,这正是所谓的寂寞。但是现在,白色的少女再次坐在他的面前。

她经过艰难险阻,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样子。
就跟她那次溜进城堡的漆黑荆棘,出现在黑暗之王的面前时一模一样。

「不过,你要是愿意跟着我,我会非常开心的」
「………………啊,原来是这样啊」

……对吾说出让吾与你同行的时候,汝一定也很寂寞吧。

他从喉咙深处,呢喃出了这句话,然后缓缓地伸出手,抚摸菲莉的白色头发。然后,他将母亲消失之前,父亲留给自己的话,静静地告诉了她

「吾……吾已不是什么黑暗之王,吾乃克俢那·杜拉丁」

那是他的名字。自从父亲给了他这个名字一来,他就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连同行的少女也没告诉过。这一刻,他就像特洛那样,将少女是做了自己的主人。毁灭世界的黑暗之王,已经不存在了。那种东西,已荡然无存。
他……普普通通的克俢那,决心以是从的身份,永永远远地支援菲莉的这趟旅程。

孤身的脆弱少女,将踏上无穷无尽的漫长旅程。
而他如同一扫曾经的后悔一般,说出了这句话

「吾要与汝同行,毒虫之中的……吾之花儿啊」

陪伴汝,直到旅程的终点……
菲莉莞尔一笑,伸出了手。

他轻轻地,如同小心包好一般,将那只十分怀念的,白皙柔软的手掌,紧紧握住。



  * * *

「……克俢那?」
他在呼喊之下,醒了过来。

周围是一片干旱的草原。又矮又瘦的草,即便在夜里依旧将大地渲染成乳黄色。风中残留着夏日余温,克俢那在风中环视周围。
在他的面前,坐着白色少女,菲莉。一只蝙蝠正停在菲莉的肩膀上。菲莉用那双与蝙蝠相同的蜂蜜色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克俢那,不解地歪起脑袋。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稀奇」
「怎么稀奇?」
「虽然进行了实体化,但你会睡觉还是很稀奇呢」
「说的也是」
「明天肯定要下雪呢」
「虽说即将结束,但现在可是夏天喔?」
「说不定会下花朵呢」
「哈哈,那可真是令人愉快啊,将与吾之花儿非常相称呢……吾也喜欢花儿呢」
克俢那轻轻一笑,再次向菲莉肩上望去。蝙蝠特洛就像再说「你闭嘴」似的,狠狠定回瞪着他。见这个吵闹的小小搭档还是老样子,克俢那开心地笑了起来。
特洛的,烧瓶小人亚种的灵魂,回以信息的方式记录在其骨骼中。菲莉已经回收了特洛的灵魂,但仅凭一己之力没办法顺利地将克洛重现出来。克俢那将魔力借给菲莉,于是将克洛制作了出来。虽然克洛并没有前一个个体的记忆,但这只吵吵闹闹非常努力的小小蝙蝠,的确是他熟知的特洛。
(完全相同,却有不同……但是,能再一次遇到你,吾真的很开心啊,小子)
克俢那微微扭起嘴唇,戳了下特洛的鼻子。特洛不开心地颦蹙起来,张开翅膀朝克俢那扑去。菲莉微笑看望着两只间的互动。这时,克俢那向菲莉问道
「吾之花儿啊,明天有什么打算」
「我想从森林里往东边走」
「原来如此。于是,再然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有人与幻兽之间的问题就去解决,然后就是寻找新幻兽,找到之后就记录下来——那孩子喜欢什么,追求什么,讨厌什么,想住在什么地方。但愿人与幻兽双方,都不再因为知识不足而哭泣了」

……为了能够一同生存下去。

菲莉这样说道,而她选择了这样的生存方式。
而且,以后会一直选择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纵然百番轮回,周而复始。

听到她那长路漫漫,光凭自己无法实现的心愿,克俢那点了点头。

「遵命,毒虫之中的吾之花儿啊。只要汝觉得这个心愿比起主宰世界的一切更为崇高,那么吾便愿意追随与汝。没错……直至吾之花儿的愿望最终实现」

直到这无穷无尽的,漫漫旅程的尽头。
「反正,吾也没有想独自前往的地方」

听到他微微一笑说出的这番话,菲莉微笑起来。白色少女,牵起曾经的黑暗之王的手。不久,她钻进了睡袋,而特洛悬挂在了书上。克俢那用黑暗笼罩火堆,将其悄悄熄灭。而这个时候,两人的手依旧牵在一起。


他们的旅程,明天也将继续。
随后,周围只剩下静静的夜色。





这是孤零零的黑暗之王,与一位少女一次次邂逅的故事。





后记

初次见面的各位幸会,在下绫里惠史。
这次对购买《幻兽调查员》的您致以诚挚的感谢。
本作使用了先在『カクヨム』(https://kakuyomu.jp/)公开连载的故事,再加入文库用新写短篇。光用公开连载的部分,作为菲莉、克俢那还有特洛旅行的故事已经十分充足,不过再加上新写的部分才算完成整个故事,所以整体重新读过之后,或许会改变对其中一些台词和故事的印象。若能为您带来几分快乐便是我的荣幸。
从出道作《B.A.D.》的时候开始,我就对人外与人类之间的交流抱着很大的兴趣,这次能够写人外与人的,尤其是偿所愿地写人外×少女的故事,我真的非常满足。执笔中,甚感幸福。每一次都能够不留任何懊悔地去写我想写的故事,我感到十分感激。
《幻兽调查员》的刊载估计会告一段落,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三人的旅行,不过能有机会的话我想继续写下去。然后,届时若能将这本书拿在手中,我将无比开心。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呈现给大家,但三人的旅程今后也将长久地继续下去,这一路上虽然有幸福也有悲伤,但一定没有后悔。
于是,下面进入道谢环节。
lack老师,非常感谢您许许多多的美丽插画。尤其是看到童话般的封面的那一刻,让我再一次感到到了这些故事出书发行的喜悦。设计师,出版社的给位相关人士,责编仪部小姐,我向大家致以深深地感谢。然后,我还要多多地感谢在这次的故事中为我提供许多建议与帮助的姐姐。
如果在构想阶段没有得到姐姐关于作品基础设定的建议,《幻兽调查员》的故事就没办法写出来。迄今为止,姐姐给了我许许多多的建议与帮助,所以我要借这个地方,再次向姐姐表达我的感谢。感谢姐姐一直以来的帮助。
然后,我要向最重要的各位读者朋友,致以全力的感谢。我认为,所谓书,要有人读才算完成。真的非常感谢。为了今后也能让大家拿起我的书,我将用尽全力继续写下去,若能承蒙大家今后继续陪伴下去,我将不胜荣幸。
另外,MF文库J的《异世界拷问姬》第一卷发售中(续刊预定)。在NOVEL 0发售的《魔兽调教师》将于七月十五日发售,如果您能喜欢那本书,将是我的荣幸。
于是,咱们有缘再会。

    二〇一六年六月某日 绫里惠史



菲莉脖子的曲线引人∞浮想。

克俢那:原来如此。

    lack


番外 对『黑暗之王』的等待 1

走过很深很深的森林,越过很高很高的岩山,度过很宽很宽的潭水后,总算到达了一片天涯一般的草原。在那里,有一个男人过着独居的生活。
那里有一所小小的屋子,一片小小的田地,一条可以轻松钓上鱼来的小河,高产的母牛和美丽的骏马。
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其实都不是生存所必须的东西。
根本没有人来这里寻找他,甚至这个世上根本就没人知道这里有这么个男人。他的外表看上去十分年轻,然而他的家人和为数不多的朋友,全都已经离开了他,到那边的世界去了。他现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然而他并不孤独。他的周围总是充斥着人类的喧嚣,他的生活在物理上也十分充实。正因如此,他远比其他辛勤工作的人们,生活得更加富足。
每当有人莫名其妙地误入这片广阔美丽的草原,并在万幸之中来到他的屋前,闯入者总会目瞪口呆。在这里,田地里的作物丰盈饱满,鱼儿会自动跳进鱼笼里,母牛的奶满溢而出,马儿随随便便就能一驰千里。
误闯入这里的人,素来都会在惊讶之下这样问他。
『你为什么能过上如此美满的生活呢?』
而他总是回答说
『这多亏了友善的领居们』
『友善的邻居』指的是妖精们。其实,他一直被妖精们深深地爱着,他也总是回应妖精们的爱。那些领居们之中,有的喜欢道谢的言语,但也有不喜欢的。所以,他总是默默地维持着壁炉周围的干净,在那里准备好干净的水喝牛奶。而且,他并不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到处乱瞅,也绝不会干涉妖精们平时的生活。但是,就算他对妖精们指手画脚,妖精们也一定会原谅他。妖精们不喜欢多问,但唯独他是特别的。因为他对于妖精们来说,是重要的宝物。
他在很久以前,喜欢作诗,喜欢唱歌。但是在这片草原上,他从未展露到美妙的低音。
他只是静静地,久久地等待着某一时刻的到来。
戴着眼镜的他,眉宇之间的褶皱深似岩石的裂口,他每一天都挂着挂着万分苦恼的表情,等待着某个人。但是,明明那个人要来的话一下就能明白过来,但他苦苦等待的报告却一直没有传来。
他等了又等,等了又等,草原上新绿萌发,变得金黄,盖上白被,后又萌发……在焕发着美丽光辉,生生不息的自然循环的绕环之下,单调却富足的生活一直持续着。
在他妖精们满满的爱意中,偶尔欢迎误入此地的旅行者,让他们住上一宿后送走。然后,他坐在安乐椅上挂着微微的笑容,然自己沉浸在百无聊赖之中。
在这样的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她们到来了。
「打扰了,我们是旅行者」
当这位白色少女出现的瞬间,他便察觉到了潜藏在她影子里的漆黑存在。藏在他屋子里的『友善的邻居们』也都躁动起来,十分动摇。白色少女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蜂蜜色的眼睛吃惊地长大,惊讶地说道
「有这么多『友善的邻居』啊……真令人吃惊。您一定很受大家的爱戴吧」
「你也带了个有够古怪的人呢」
「咦?」
「喔?身为人类竟然能察觉到吾之存在,不简单呢」
只闻一个阴沉的声音快活地说起话来,从白色少女的影子里猛然出现了一个漆黑的人物。这个人身袭通体漆黑的晚礼服,长着一颗兔子脑袋,长长的耳朵左右摇摆。看到那黑亮身影的瞬间,男人感到暌违数载的热切欢喜从肺腑之中涌了上来。
这份昂扬感,还有全身感受到的威慑力,以及妖精们的动摇,不容有错。虽然现在的姿态与预想中的截然不同,但他苦苦等待的人,今天终于来了。但是,这样的见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是那个人还带着非常多余,非常糟糕的附属品。即便他对此感到困惑,但还是当即做出了冷静的判断。
……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要把多余的东西剔除就行了。
他让自己化为铁石心肠,冻结脸上的表情,用温柔的声音向两人说道
「欢迎两位独特旅行者的到来。天色马上就要暗下去了,这片草原到了晚上会变得十分寒冷,凝集夜露的草贴在身上搞不好会把皮划破。两位今晚要不要在舍下屈就一晚?没什么可担心,住在这里虽然有所不便,但我家其实要比看上去更加富足,饭菜也拿得出手,还有热水能用。不过到了明天,我有一件事想请教请教」
「非常感谢」
面对男人的提议,少女毫无防备地点头答应了。她头上的蝙蝠也效仿她低下了头。他面对旅行者,素来都是如此应对,也像平时那样开心。那个兔子头异形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戒备地眯起了眼睛。但是,他用毫不掺假的笑容,将两人迎了进来。在厨房里,温热的炖菜已经煮好。那香味足以麻痹旅行者的戒备心。

他喜欢人类。
每当他像这样将人请进家门之时,他都由衷地觉得那些人十分可爱。

  * * *

「不用担心,虽说是请求,其实很简单」

在早晨的爽朗晨光中,他端出了用黑面包、奶酪、新鲜牛奶与蔬菜色拉,放在了擦得特别亮的桌子上。他一边往牛奶里加蜂蜜,一边说对少女说道
「从这里继续往东边一直走,有一座由岩石构成的废墟。以前到来的旅行者说,在那里发现了一个老人。我过去喊那个老人,那个老人也只顾着逃进更深的地方。此后,我就一直很担心……厌倦镇上生活的人偶尔会来到这片草原上,但没有『友善的邻居』的帮助是很难活下去的。你如果方便,能不能替我拿上这些面包和水,把他带出去?」
「嗯,我不要紧」
「为何汝自己不去?」
「你说的没错,其实应该是由我自己去的。可你们也看到,我之前在搬动柜子的时候伤到了脚。我在家中生活,多亏了邻居们的帮助才没有遇到什么困难,但让我前去废墟去找老人,还要将他带出去到镇上,实在有心无力。如果方便,还请有劳」
说着,男子表现出很痛的样子,示意了一下趁昨晚打上绷带的脚。拥有着纯洁心灵的白色少女,天真地相信了他所说的话,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这件事的确令人担心,请包在我身上吧。非常感谢您悉心的款待」
少女这样说着,深深地鞠了一躬。在她头上,那只蝙蝠也效仿着她点点头。男人也简单地对少女道了声谢。少女恭恭敬敬地吃完东西之后,拿过男人的面包和水,深深地鞠了一躬,便离开了家门。男人一直非常小心地朝少女招着手,直到少女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细细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究竟会怎样呢?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但不论结果如何,应该都将是某种致命性的情况,搞不好他自己还会丧命。但是,他觉得就算那样无所谓。『友善的邻居们』肯定会对他发火,恨他不讲信用,但他唯独在这一件事上是坚决不会退让的。
这是一段如坐针毡的紧张时间。
他打扫了壁炉,久违地写了首诗。那是首对他而言十分反常的,描绘春天和云雀的诗。在还差一点就能完成的那一刻,他将纸粗暴地揉成了一团,猛地扔进了字纸篓。
此时此刻,夕阳的余晖让草原恍如天火燎原,绿色转变成金黄色。这一幕虽然美丽,但由于他天天面对这样的风景,也早已丧失了新鲜感。正当他心不在焉地从窗户向外望时,他吃了一惊。他看到,那名少女的头纱在余晖之下燃烧着深红色的光辉,在草原之海中漫步的画面。少女发现了男人正盯着自己,然后非常亲切地招了招手。少女完全没有受伤。男人忘记了回应,紧紧握住窗框,茫然地嘀咕起来
「这不可能」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他以前送走的旅行者,从来都没有从那座城寨中再回来过。
「我回来了。首先请看这个」
她雪白的手掌之中,捧着一根长长的牙齿。他瞬息之间便理解了其中的含义,只觉一阵恶寒窜过背脊。但少女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
「这就是您托我找的老人的牙齿……准确的说,您一直担心的那位其实并不是人,而是幻兽,是妖精族」
「咦、咦咦?」
他拼命驱逐掉心中的动摇。尽管他实际上非常混乱,但转眼间便表现出了逼真的演技。少女听到他说的话,点了点头,然后当场蹲了下来。不知不觉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了一本古老的书,正放在她的脚下。
「幻兽书,第1卷223页————『红帽子』——『第二类危险幻兽』」
她将那本书抱起来,翻开,用含着泪一般的声音说道。她以温柔的手法,轻轻按在古老的纸张之上,温柔地讲述起来
「『妖精族、邪恶妖精、矮个子,矮胖老人姿态,手指有着鹫一般的指甲和骨头,眼睛如火焰般鲜红。长发披背,穿着铁制长靴,左手持杖,头上戴着红帽子。对人类有害,喜欢用人血将那顶帽子染成红色』——该幻兽决不允许栖息领地遭到入侵,被指定为『第二类危险幻兽』。以人类的力量,无法与『红帽子』抗衡。如果没有克俢那在,我也危险了」
克俢那——当她温柔地这样称呼那个兔子脑袋的瞬间,男人有种脖子被勒住的感觉。但是,他拼命藏起自己的感情,颤颤巍巍地说道
「怎、怎么会……我完全不知道竟然那会是那么危险的生物,真是吓我一跳……我还以为,那肯定只是一位普通老人……非常抱歉,幸亏你没事」
「没什么,您还请不必自责。比起这个,除我之外没人遭到袭击反倒十分幸运。我是『幻兽调查员』,对危险幻兽进行处理是我分内的职责。『红帽子』被克俢那打败,留下一颗牙齿就消失了,但不能保证不会再回来。为了防止有人再度踏入那片废墟,我让周围长出了黑暗的荆棘。这样一来,应该就不会再出现牺牲者了」
听到少女所说的话,他在内心之中狠狠咋舌。
——嘁,开什么玩笑。
将旅行者送到『红帽子』那里,其实是他唯一的乐趣。不过,他将自己的心声完全藏了起来,含着泪执起少女的手。
「啊,实在太感谢了。不但宽恕了我,还防止了更多牺牲者出现……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好!对了,如不嫌弃,还请在舍下再住一宿!我今天再让你一饱口福吧!」
「非常感谢。现在动身的话,感觉天色也很晚了。实在多有打扰,但还请让我恭敬不如从命」
少女这么说着,鞠了一躬。男人眼眸之中充满了深深的憎恶,也向少女点头致意。他不经意地将目光投向了站在少女身后的漆黑之影。那对兔子的红眼睛里正映现着他。尽管那视线之锐利令人颤抖,但他还是朝着兔子脑袋恨恨瞪了回去。
恐怕就是这个异形(似乎叫做克俢那)从等候在废墟的危险下保护了那名白色少女,并驱逐掉了人类根本无法抗衡的『红帽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男人也看到他们两人之间十分亲密,但他们终归是幻兽与人,不觉得他们之间会有如此坚韧的纽带。他不光潜藏于白色少女的影子里,随她共同移动,甚至还在保护那脆弱短命的生物。
『堂堂黑暗之王在保护一名普通少女……竟然有如此荒谬的事情!』
他恨不得放声大叫,像小孩子一样忿恨地跺地撒气,但他硬是将这样的感情控制中,平明地将激烈的情绪往肚子里咽。他笑着打开门,将凉热能与蝙蝠迎了进来。
这天晚上,他瞅准少女入睡的时机,掏出了打猎用的匕首。

  * * *

『友善的邻居』们劝阻了他。
他们对他说,「这是绝不可越过的一道线」「你不可以弄脏自己的手」。
但是,不可以用可爱的外表来认识这些妖精们,他们夺走过人的生命,也做过盲目的事情,还抢走过别人的小宝宝。但是,妖精们阻止他的理由,并不是不让他杀人,而是因为那个白色少女正被非常可怕的生物保护着。
那是『黑暗之王』,人类哪儿能与之抗衡,而且不管是他还是妖精们,都不觉得这个世界存在着比『黑暗之王』更强大的生物。正因如此,他就更加无法原谅那个白衣少女了。
现在,走廊在妖精们的金光之下,恍如撒满星辉。
他依靠着这个光,悄无声息地溜进客房。白色少女,现在正在卧榻之上安睡。放眼看去,不见蝙蝠与黑兔子的身影。
他压低脚步往前走,来到了白色少女的跟前。少女正在安睡,月光洒在她纯白的头发上,那一根根美丽的银丝熠熠生辉。
他怀着怜悯与憎恶,心想。
——何等不设防,何等脆弱的生物啊。要在人与幻兽共存的世界中一直走下去的话,她实在太过脆弱了。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她肯定也一定会在旅行的途中命丧他人的恶意之下。既然如此,索性在这里丧命也没有差别。

他扼杀掉心中的负罪感,高高举起匕首。
然后…………匕首深深插进了他的腹部。

刀刃接触到内脏的刺骨凉意,以及酷似灼热的剧痛,明确地贯穿了他的身体。但是,这不过是一阵错觉。仔细一看,他的身体完好如初,没有任何伤口,刀柄也紧紧地握在他的手中。但的确有个漆黑的气息悄然靠近他的身后,释放着让他错以为自己被杀的强烈杀气。
正当他意识到死亡的概念就站在自己身后之时,那无法抗拒的死亡用与那阴沉声音十分毫无龃龉的阴暗口吻,悄声说道
「不出所料呢。那个『红帽子』的事也是汝故意捣的鬼吧?」
「……」
「照理说,吾本该当即要汝的命,但吾不能容忍为汝这等虫豸侵扰吾之花儿的安眠。汝过来吧,还有那些小家伙们也别耍花招喔?如若不然,吾定将汝等赶尽杀绝」
黑暗朝着周围的光点发出低沉的警告。男人立刻明白过来,黑暗的这番话没有半点虚言。这个兔子头的异形,的确拥有着那般力量。他必定能比呼吸更轻易地用针山刺穿比浮游的小针更薄的妖精之翼。
尽管恐惧,但男人对此欢喜不已。这才是『黑暗之王』,这才是世间唯一拥有让一切破坏之权利与力量的怪物。
就这样,男人被兔子头拖到了外面。他被兔子头捂着嘴,站在满是夜露的草原之中。他颤抖的手掌上,黏上了湿润的草。他只要一动,那些草便割破他的皮肤,切开他的肉。
周围充斥着致密凝重的冰冷黑暗。
传入耳中的,只有叶片在风中摇摆的一阵阵地声音。
他确信自己将被杀死,同时对此也觉得了无牵挂。
他已经活了很久很久。在周围飞来飞去的妖精们,恐怕不会同意让他死,但他作为人类的精神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消磨殆尽。
在这里死去,他应该没什么遗憾的。他已经死心了。但是,就如同嘲笑他的这份觉悟一般,那颗兔子头连头也不回,悠然地开口说道
「那么——且问问汝为何要加害吾之花儿吧」
「你这说的,简直就像人类一样啊!」
男人在猛烈的愤怒的驱使下大叫起来。只闻沉重的声音,风扫过草原。
听到他的大喊,兔子脑袋诧异地眯起了眼睛。看到兔子头的表情,男人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兔子头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让男人气愤不已。那张脸微妙地释放着人性,而这与原本的『黑暗之王』毫不相称。男人在心中呐喊
——你不是那种东西,你才不是那种东西。我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过一睹之缘的『黑暗之王』,绝不是那种东西。
「你不是『黑暗之王』么?」
他大叫起来,风再一次重重地响起。那声音,就如同野兽的咆哮,又像是海涛撞在岸边的悲鸣。
兔子头没有回答。但男人知道,兔子头就是『黑暗之王』……他一直苦苦等待的对象。
「在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我曾见过你」
「……喔?」
兔子头只是短短地应了一声,或许是对此不感兴趣,那口吻让人捉摸不透。但男人没有理会他的反应,淡然地接着说道
「在我的故乡,国家之间曾经发生过战争。拿着剑,身穿两种颜色铠甲的士兵们日复一日地相互厮杀。我的母亲死了,父亲死了,姐姐死了,妹妹死了,连朋友们也全都死了。本以为,我也会随她们而去,然而那个时候,有某种黑色的东西过来了」
「……」
「那黑色的东西,伸展着由黑影构成的身体,模仿出了生者的模样。大家都觉得那是死神,我们所有人都要被与我们相同模样的东西给杀掉了。然后我们抛弃了城堡,抛弃了国家,不分敌我全都逃跑了。我也逃跑了。我逃啊逃,逃啊逃,最后遇到了一位正为取不到黄金栗球而苦恼的女性。我帮她取下了栗球,她就为我治愈了创伤。我又为她吟诗唱歌,结果她对我非常中意,就把我邀请到了她自己的国家——她就是妖精女王」
从此以后,男人便成了对于小家伙们来说的特别之人。
他是妖精女王真正的恋人,是一名能够创作出甜美诗歌的作者。就算他的身体在人类的国度,对于邻居们来说仍旧是该去守护的客人。
妖精国度与人类国度的时间流逝并不一样。他在女王身边生活的这段时间里,认识他的人已纷纷离开人世。可就算这样,他也没有太在意。因为他的至亲之人,全都已经死了,而且他非常非常讨厌人类。
人类相互憎恨,相互仇视,谋求财富与权力而相互厮杀……他对人类的愚蠢十分憎恶。他唯一觉得人类可爱的时候,那就是亲自将愚蠢的家伙送到死亡陷阱中的时候。他没有回到人类的世界,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而在这段时光中,他一直都在等待。
「被邀请到妖精国度后,我立刻就向女王问过,那时候出现的黑色东西究竟是什么。女王回答我说,那大概是『黑暗之王』已经诞生了」
在拥有语言能力的幻兽之间,自很久以前便一直流传着『黑暗之王』的传说。
『黑暗之王』是黑暗精灵与非常强大的幻兽之间所生下的孩子。他是为了改变生态系统,为了破坏世界而降世的。『黑暗之王』向新世界吹响号角,一切都会在其阴影之下分崩离析。听到那个传说的瞬间,男人感到无比的欢喜。
他当时看到的黑色,乃是终结的开端。
他认为人世肯定不久便将末日。所以他等待着,苦苦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然而,人世并没有迎来末日。
他实在忍耐不下去了,于是拜托女王让他返回一次人世,亲眼看看末日还有多久到来。妖精女王十分为难,从住在南海的人鱼口中听闻同伴曾见到『黑暗之王』的事,这才终于答应了男人要求。她占卜出一片『黑暗之王』定会经过的地方,在那里为他的恋人建了所小屋,让她的恋人终有一日能见到『黑暗之王』。
从那时起,男人便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为什么,那位要将一切破坏的国王会乖乖地来见自己呢?而其中的理由,就是那个白色少女。
『黑暗之王』连自身本来的使命都没有去完成,偏偏正在保护那个少女。那个白色的少女肯定正在对『黑暗之王』造成某种影响。所以,他为了让那个兔子脑袋变回『黑暗之王』,决定除掉那个少女。要是『黑暗之王』不去毁灭世界,他会伤脑筋的。
因为,他一直都在苦苦地等待着。
自从那场战争之后,他就一直独自等待着。
等待着世界的终结。

「汝为吾做过什么吗?」

「………………诶?」
「毁灭,毁灭……汝只是一味地将自身的愿望强加于吾,吾且问,汝这毒虫可为吾做过什么吗?」
男人被这话问傻了眼。他从未想过『黑暗之王』会对自己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他一直坚信着黑暗之王是毁灭世界的存在,并认为那是他理当完成的使命。
他从未试想过『黑暗之王』在思考什么,渴望什么。『黑暗之王』犹如对他这一点进行责难一般,用细长的手指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咙。
「汝可曾将吾带出去?汝可曾与我一同旅行?汝既然让吾毁灭世界,那汝可曾讲过需要这么做的理由吗?汝渴望着我『那么去做』,可汝给与过吾什么东西么?不,汝从未给与过。然而汝却一味要求吾去破坏啊,毒虫」
『黑暗之王』愤怒了。喉咙被渐渐掐死的触感,让他真切地体会到那愤怒有多么尖锐,多么沉重,多么深刻。
『黑暗之王』用那莫名透着悲痛的声音,继续往下讲
「破坏得含义,在也无法相见的含义,失去的含义,丧失的含义,这些汝未曾不知晓过。正因为汝是那么无知,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破坏的……含义。
男人呆呆地思考起来。那对他来说,根本是个无关紧要的词。但此时他恍然间————不经意地回想起了久远以前的事情。
「守护的艰难,消陨的悲伤,汝为何就不理解」
那是家人死时的记忆。
父母背后被士兵砍倒在地无法动弹却仍旧大叫着让自己快跑,姐姐推开了自己和妹妹却被失控的马碾死,朋友家在烈火中渐渐崩塌,拉着妹妹的手一路逃跑却最终发觉妹妹已经死去……这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当时他,也确实如同现在的『黑暗之王』一般,眼中燃烧着痛楚、愤怒以及深深的悲伤。这是他长久以来一直忘却的感情。
为什么想要毁灭世界?
破坏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总算明白过来了。但是,他无法将这些告诉『黑暗之王』。用不了多久,他的喉咙就要被捏碎了。就在这一刻……
两只白色的手臂从『黑暗之王』的背后绕了过来,那就像紧紧抱住哭泣孩子一般自然平静,在凝重的黑暗之中犹如天经地义一般伸了出来。
「克俢那」
听到那个温柔的声音,一阵微风拂过脸颊。
仅仅是那么一声,层层交叠的黑暗便焕然消释,让他们回到了原来的草原之上。白色少女毫不畏惧地抱住了掐住人脖子的『黑暗之王』,温柔地轻声细语
「克俢那,不可以」
那不是责备,不是愤怒,而是如姐姐一般,母亲一般————悲伤,难过的声音。
「不可以伤人」
『黑暗之王』————普普通通的兔子头,闭上了眼睛。
然后如同十分忍耐一般,低声呢喃
「哎————好吧」
兔子头轻轻地将手松开,男人一屁股跌坐在地。少女跑了过去,确认男人脖子上的伤。她瞥了眼男人仍拿在手中的匕首,但什么也没说。少女只是确认到他喉咙没有大碍,点了点头之后安心地松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的兔子脑袋,轻声说道
「人类,给吾记住。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黑暗之王』了。这里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克俢那」
妖精们随着风儿一起回到了草原上,轻轻地停在了他的肩膀和背上,就像在安慰他一般用小手抚摸着他。少女见状,站了起来,轻轻地低头致意之后就跟兔子头返回小屋了。
被独自留下的男人茫然地四处张望,不久之后海涛大哭起来。他就像孩子一样,以人类的时间来换算,阔别数百年地嚎啕大哭起来。
「爸爸……妈妈……姐姐……莉亚…………大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时隔好久好久……
本该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该流下的泪水。

  * * *

第二天,他切了水果,往牛奶里加了蜂蜜,将热过的奶酪放在面包上。少女将准备好的食物很有礼貌地吃完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于昨晚发生的事情,少女什么也没说,男人也什么也没提。
只是白色的头纱摇摆起来,少女为他做了一番祈祷。
「希望您往后的人生能够过得幸福」
白色少女轻声细语,带着蝙蝠与普普通通的克俢那踏上了旅途。
男人一直向少女招着手,直到少女完全从视野中消失之时,一直望着茫茫草原。这时,有东西仿佛与他们擦肩而过般,来到了草原上。那是一对他从未见过的美丽的鹿。两头鹿停在了他的跟前,就像对主人行礼一般深深低下了头。他的直觉认识到……
他们是妖精女王的使者。这几天来的骚乱,纵然是她也没办对恋人的独断独行放任不管。在妖精们担心的注视住下,他点了点头。
「————哎,也对啊。回去吧」
不管再怎么等下去,世界末日也不会到来。
不能再让有种深爱着他的恋人继续苦等下去。
他在小屋里收拾好为数不多的行礼,与欢喜的妖精们一起,跟在了鹿的后头。他带着璀璨的光斑,走过这片茫茫草原,心想。
我果然没办法喜欢上人类,今后就一直在妖精国度里生活下去吧。如果有一天我能够成为妖精就好了呢……而在这段时间里,那个少女和普普通通的兔子脑袋,肯定会在没有尽头的世界中到处辗转吧。但是,人的短暂寿命迟早会耗尽,少女死去的那天要是到来,兔子头会怎样呢?他会以普普通通的克俢那的身份,爱上这个世界么?
男人并不知道未来的事情。或许他曾一度放弃的世界末日,在那时真的会到来。那将是件可喜的事情吧……但是————他此时回头看了一眼。
他最后看到的,这片新绿萌发的草原,这片早已厌倦的情景,的确是那么的美丽。

忽然,他心想。
但愿这片景色,不会失去。


番外 对『黑暗之王』的等待 2

穿过一片很广阔很广阔,仿佛世界尽头般的草原之后,菲莉来到了一座富裕小镇,正在旅店里休息。
旅店的每一间房都放置着软乎乎的床与舒适的摇椅。已经换上睡衣的菲莉正晃着摇椅,微微闭着眼睛。
累坏的特洛正躺在她的腿上,随着菲莉的动作昏昏欲睡。面对快要睡着的她们俩,克俢那衷心规劝
「吾之花儿啊,不可以这样睡啊。要睡就到床上去睡吧」
「……唔唔……已经,吃不下了吧?」
「什么?汝在吃什么?」
「章鱼……的话……还能……吃得下……喔?」
「吾对汝的饮食偏好真心搞不懂」
克俢那这么说着,在注意不把菲莉弄醒的情况下,用影子轻轻地将菲莉抱了起来,就像对待宝物一样稳稳地让她躺在床上,然后替她盖上了毯子。克俢那一边叹着气,一边也把特洛拿了起来,走近窗框。昏昏欲睡的特洛机灵地倒挂在了窗框上。
正当克俢那心想这样就完美无缺了,准备熄灭提灯的时候,菲莉轻轻地嘀咕起来
「呐,克俢那……讲一讲……你的故事吧……」
「嗯?吾的故事?吾之花儿啊,汝竟然会提这种要求,肯定睡得相当迷糊吧」
「……可是……我突然间……就想听你的……故事了……」
菲莉呢喃起来。克俢那的脸恼怒地扭了起来,沉默了片刻。他回想起来不久前在草原上发生的事情。『黑暗之王』——他反刍着这个许久未被人喊过的称呼,轻轻地开口说道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一个地方,住着一位孤零零的黑暗之王」
他这样起头,开始讲述。
在灯光环绕之中的,平静的房间里。
克俢那就想讲童话一般,讲述起两人间命运的邂逅。
「这是孤零零的黑暗之王,与一位少女邂逅的故事」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这是关于两人相遇,分别,再相遇的故事。
菲莉已经睡着。特洛倒挂在窗框上,吹着鼻涕泡泡。克俢那看着两人的睡脸,静静地笑了起来。曾经本是毁灭一切的幻兽——『黑暗之王』,轻声细语。
「现在,吾确实很幸福喔,吾之花儿啊」
说着,克俢那这样说着,单膝跪下,轻吻白色的少女。
这一吻就像献给新娘的一般,又像献给女儿的一般。

『黑暗之王』,如今依旧与少女在一起。
他们的旅途,一定会永永远远继续下去。



参考文献
《幻想世界的居民们(特装版)》(健部伸明著、怪兵队著、新纪元社)
《幻兽龙》(苑崎透著、新纪元社)
《猫的神话》(池上正太著、新纪元社)
《妖精辞典》(凯萨琳·布里格斯著 冨山房)
发表于 2016-6-23 01:09 | 显示全部楼层
结果那龙违反了绸带少女的话去杀人了,话说那少女再怎么温柔善良也是可以让龙不杀人保护自己的呀,为何要牠待在一边了。。。。。

最后,那少女已经长大成人了吧。。。。(远目)
发表于 2016-6-23 11:41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居然开始写这种题材作品,大丈夫啊,说来我有点不喜欢这类。
发表于 2016-6-23 15:16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是老师那一如既往的残酷而温柔得到故事呢……真希望不会是一卷完,绫里老师的作品我都很喜欢……就是太多太短命了
发表于 2016-6-23 16:04 | 显示全部楼层
说白了是村民自作自受吧,不把缎带少女当村人,遇到袭击的时候又把她当成替罪羊
发表于 2016-6-24 01:38 | 显示全部楼层
覺得這故事還蠻吸引人的,有點奇諾之旅的感覺,是我會喜歡的故事。
发表于 2016-6-25 13:55 | 显示全部楼层
就是喜欢绫里这样风格的作品
发表于 2016-7-3 12:5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漢化組翻譯~~~綾里的作品真的都很不錯呢

但不要一直開坑  偶爾也要填一下坑啊@@

希望之後還能看到這部的續集   故事氛圍很不錯  
发表于 2016-7-3 15:45 | 显示全部楼层
是人还是怪物,这个定义究竟是由他人还是自己来决定……
不过说实话,能够陪伴非人之物的,终究不是正常的人呢
发表于 2016-7-4 01:18 | 显示全部楼层
嗯...看完了...
該怎麼說呢,感覺非常微妙。
因為是不斷以單篇的方式前行的節奏(中間還穿插著黑暗之王片段)
所以情感上難以連貫 也就因為如此
當女主角死去時,理論上應該要有的驚愕感,也微乎其微......
但劇情上還是一部讓人喜歡的作品啦!
感謝大大的努力!
发表于 2016-7-5 17:1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觉毒素太少了,风格太正常了,不行,这不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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