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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ファミ通文庫] [佐々原史绪]見習神官LV1 3 ~為逝去王女編織的狂想曲~[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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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27 20: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1870406485 于 2016-6-27 20:29 编辑


見習神官LV1 3 ~為逝去王女編織的狂想曲~
Seminarian Level.1
——————————————————————————
作者:佐佐原史绪
插画:せんむ
扫图:真妹控
录入:埋没湮灭
校对:埋没湮灭
天使動漫:www.tsdm.net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內刪除,天使动漫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扫图、录入、修图、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所录入的每一本书里,扫图者有很大一部分功劳!
——————————————————————————


「元凶就是你,
一切都是你不好。
如果沒有你,吾主就能平安無事地
從這座塔畢業
成為神官了!」


負責
「星紺之塔」
成果發表會的
約書亞等人——

但是難題卻堆積如山。


「這是個可喜可賀的好日子。
吾之主君啊,不覺得應該
讓我們夫妻的關係更上一層樓,
好紀念你的進級嗎?」

CONTENTS

一、從全新的窗口
插曲
二、回首觀望,那道身影……
插曲
三、為逝去王女編織的狂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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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6-27 20:09 | 显示全部楼层
憤怒的巨河,淚水的山谷中,
戰女神雙手執起長槍,
高聲宣言:

「毀滅乃命運,命運即死亡。
末世僅為風的盡頭,
無論何人都將等待黃泉的到來。
煉獄已近在眼前,斷絕汝等命脈。」

太陽神也舉起錫杖,
接著,如此說道:

「若問內心,恰似過往覺悟。
於夢想中,高揭那份思念。
尋求光明也乃命運,
若無永恆高掛的明月,
乃正如太陽的循環。」

於是,在漫長時間裡。
雙神話語交鋒,兵戎相向。
天空為之震撼,海水因而沸騰。
毀滅降臨此地,
人們只能茫然嘆息。

交唱詩篇「雙神問答」


一·從全新的窗口


1

不知不覺間,季節已正值降雨期。
時間將進入深夜,今天外頭依舊下著雨。
夜空被又白又淡的雲層覆蓋。細小的雨珠稀稀疏疏落下,讓雨景顯得十分沉靜。沉重的溼氣壟罩在四周,隨著夜深而逐漸淤積沉澱。
「這種天氣總讓人覺得不舒服耶。」
菈琪休從裝有透明板子的窗戶窺探外頭,小聲說著。簡單綁起的橘色頭髮,在室內微弱的燈光下搖曳。
「會嗎?以這個時期來說,算是下得很溫和了吧。沙漠裡不下雨的時候就是徹底不下,可是如果要下就會下到好像井底都要被鑿穿一樣。」
馬上開口反駁的果然是蒂艾爾,可是沒有平常該有的氣勢。帶有冷冽色彩的碧眼裡雖然有著堅毅的光彩,但似乎無法冷靜下來般,搖擺不定。
她身邊的賽姆也一樣。雖然跟往常一樣流暢地說「大小姐,您說得沒錯」來附和,也是一副靜不下來的模樣盯著門口,然後小小嘆口氣。
基列亞德也是老樣子,完全不開口說話。他把遊戲盤擺在地板上,反覆進行把石頭一顆顆擺上去拿下來的動作。這些舉動毫無意義,遊戲完全沒有開始也不會結束。
這群像是把憂鬱當成水泥塗滿在自己身上的少年少女,他們的中心有著另一個人影——不,是非人之物的身影。
秀髮有如豪奢的銀線般灑落背上。豐滿的胸口與細緻的腰身被薄布覆蓋,翹起單邊從腰際延伸而出的纖細美腿,這名以隨性姿勢坐著的少女名叫雷凰鷥翎。她是位階第四位的大火妖,—可說是絕不會跟人類生活扯上關係的傳說中存在。
可是,她這位超級傳奇目前正把擺在盤子裡的甜點接二連三塞進嘴裡,相當俗不可耐。
雨聲變得更加響亮。
室內的氣氛變得更加凝重。這當然是因為理應在此的另一人……約書亞·帕雷格不在這裡的緣故。
能夠管束現場四名小朋友與一名大神魔的那位紅毛劣等生,在今天晚餐之後馬上被導師群叫去。
終於來了——所有人都這麼想。
命運的瞬間到來。
距離現在兩個星期左右前,「塔」裡其中一項設施的魔操修練場幾乎被約書亞·帕雷格整個燒毀。這是因為他的使役神魔紡炎的娜塔露趁著起勁就猛烈放火的關係。
看著猛烈蔓延的鮮紅火焰,任何人都臉色發白地以為整座「塔」將陷入火海。幸好修練場在結構上有考慮到這種情況,所以藉由從地面延伸而出的土牆讓火勢沒有繼續延燒。同時還有位於現場的水妖術師蒂艾爾與趕來的導師們奮力搶救,於是在修練場本身被燒毀一半左右時,總算把娜塔露的火焰給撲滅。
導師群理所當然地開始大發雷霆。
擔任臨時班導的迪巴斯當然不用說,從學年主任、副校長、校長、會計事務負責人到設備設施負責人,約書亞從此過著隨時會被任何想得到的大人們叫去訓話的日子。也因為這樣,從今年度要開始使用的肩布都已經送到其他人手上,就只有約書亞不管怎麼等待都遲遲沒送來。
跟大家一起對答案自行計分的結果,約書亞其他紙本測驗(雖然這麼說,但這個時代主要是用皮革與石板居多)的分數全都是勉強低空飛過。不過如果是音樂或體術這些實技項目,就毫無疑問是名列前茅。
如此一來,阻擋他迅速進級的果然還是那個——也只有魔操測驗的大失敗了。
明明其他人早就都被通知是否能夠進級,約書亞還是過著等不到通知的日子。到後天就要開始新年度新學期的今晚,導師群終於有所動作。約書亞被叫到中央塔的會議室——俗稱導師們的圓桌房間裡頭,然後已經過了將近五個小時都還沒回來。
就這樣——
一行人在這裡痴痴等候到發慌,他們只能循著雨聲窺探夜色,持續找尋那位紅髮少年出現的身影。
喀哩!
鷥翎的牙齒又再度響起咬碎甜點的聲音。纖細的指尖抓起用沙糖醃漬的巴旦杏(夏凱特),這一顆裡頭就號稱含有可以跑完三百薩斯(公尺)的養分。最重要的是這實在很甜,甜到好像會讓牙齒脫落跟舌頭麻痺。這是連亞歷斯泰爾裡頭最喜歡甜點的少女們只要吃個一兩顆就會說「夠了」,然後把盤子推開的超甜點心,而鷥翎從剛才開始就不停放進嘴裡。
「等……等一下,鷥翎妳還好吧?」
當原本堆積如山的點心消失,已經可以判別出底下盤子的花紋時,莅琪休終於看不下去開口詢問:
「那個可是甜到吃多少就胖多少喔。」
「人類的食物,就算吃下一整桶也當不了糧食啦。」
神魔少女一臉無趣地回答,接著把下一顆沙糖醃漬品丟到嘴裡。
「咦?真的假的?不管吃再多都不會變胖?這可是少女夢寐以求的體質耶!」
「那樣遇到飢荒會死掉。」
「別說是夢寐以求,根本是地獄啊。這種時候就會痛切感受到,妳也算是上流社會的一分子,雖然平常完全沒有那種感覺。」
看著露出羨慕眼神的菈琪休,老百姓出身的兩名少年各自向她吐槽。鷥翎往這群孩子們的對話看了一眼,就又把下一顆巴旦杏放到嘴裡。
「不過雷凰大人,妳至少能理解味道如何吧?那個還挺貴的耶。」
「嗯,這甜到譲人胃食道逆流,所以我才都不講話。」
「那樣就別再吃了吧。」
「不吃東西的話,我會想把這附近的東西一個接一個燒掉,可以嗎?」
「當然不行啊!」
「那就閉嘴,現在鷥翎大人我心情非常不好。老實說,我實在很想把這種陰鬱的雨天展翅吹走,然後讓雷鳴響徹天際來好好抒發一下。」
「那樣子會讓約書亞大叔被罵到臭頭喔,毫無疑問會是兩個小時以上喔。」
菈琪休像是挖苦般說出這句話,讓人根本來不及阻止。基列亞德感受到不好的預感抬起頭來,賽姆發出「啊哇哇……」的呻吟,蒂艾爾則用力縮起脖子。
然後跟三個人預料的相同——
「還不就是!因為約書亞!」
雷凰少女將點心盤整個打翻後站起來:
「鷥翎的約書亞!他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啊——!」
她一邊大喊著,同時緊緊抓住就在眼前的基列亞德胸口:
「你們確實講過吧?就是『導師群只是要偵訊調査是否能夠升級』,還有『只要一個小時左右,他一定就會拿著藍色肩布回來』這些話吧?」
「唔呃呃呃……」
鷥翎用力晃動著少年那比自己還高一個頭的脖子,然後大喊著。
「有說有說!的確有說過!」
菈琪休倉皇失措地掛到她纖細的手臂上想阻止。
「但那是我講的啊!不是基列亞德講的,所以快放過他吧!雖然他最大一隻感覺也是最好抓的目標,可是他內心是最纖細的啊!」
「噗唔呃呃……」
「那個調査到底要花上幾個小時?所謂的偵訊調査到底是搞些什麼鬼?該不會是種種不可告人的行為吧?該不會……是打算像對待那個大衛一樣,強力譴責之後再逼他自盡吧——!」
「冷靜一點好嗎!妳這樣真的是活了千年以上的大神魔嗎?」 「啊啊啊,基列亞德轉眼間已經臉色發青了!」
蒂艾爾與賽姆急忙緊揪住鷥翎,但是憤怒的雷凰明明很纖細的手臂卻頑強地不肯放鬆力道。同時,她的雙眸還泛出淚水:
「約……約書亞如果發生什麼事,鷥翎就……鷥翎可就……!」
「我懂!我懂啊!大叔如果不在的話,我們也很困擾,真的很困擾!現在就很困擾!基列亞德,你也努力點抵抗一下吧!」
「噗唔——」
「大小姐,不行了!他差不多快要昏倒了!」

「啊啊啊啊,真受不了那個白痴劣等生!他就跟平常一樣,把這種老婆塞進首飾裡頭不就好了嗎!」
「喂,小丫頭!妳說白痴嗎?妳剛說鷥翎的約書亞是白痴是嗎?說人白痴的才是白痴!」
「對啦,我講了啦!蠢蛋笨蛋白痴帕雷格!」
「蒂艾爾,妳為何要火上加油啊!妳這樣才比較白痴吧!」
「比起這些,基列亞德他……基列亞德他已經……!」
「嗚呃呃呃……」
剛才還只聽得見雨聲的寂靜已不知去向,在這有如阿鼻地獄的哀號中,接著——
砰咚!
房門被打開的聲音猛烈響起。
微微瞥見的紅色讓孩子們以為是約書亞·帕雷格的頭髮,於是一齊面露喜色。
「你們幾個吵死人了!難得我寬容地讓你們進來這個隱匿用的房間,結果才一個晚上就想讓這裡曝光嗎?雖然白痴跟低能的腦袋湊在一起也辦不成什麼大事這點我早就放棄了,但至少也要學會在必要時把嘴巴閉起來的技術吧?路邊的野狗只要教一下就知道不能叫了,你們這種比野狗還要低劣的傢伙到底是怎麼進入人類智慧的城塞『星紺之塔』的?這實在讓我完全無法理解!」
門縫那頭傳來大量的痛罵,並連同一股視線往下看過來。
盛氣凌人地站在那裡的雖然是名跟約書亞·帕雷格差不多年紀的少年,但是他的身材稍微高大一些,仔細剪齊的頭髮顏色也很淡。
看來事情變麻煩了——除了開始翻白眼的基列亞德以外,所有人都微微嘆氣這麼想。剛登場的這名少年名為亞菲克·尤哈斯,身上所披掛的紅色肩布代表他身為「星紺之塔」最高年級生。到最近為止,那塊肩布上還有證明自己是學年首席的金鈕扣在閃爍,但是在大約一個月之前,因為種種緣故被他自行放棄。
「你們幾個給我仔細聽好。這個有透明板子的小屋棄置超過了十幾年,被我發現時已經破破爛爛,可說是完全沒有昔日的外貌可言。你們把我將這裡一點一滴修繕到這種地步的努力當成什麼!更何況我之所以讓你們進來 ,是因為不忍心讓可愛的學弟妹們在等那個紅毛的時候被雨淋溼,或是在塔裡隨便亂晃被警備兵發現這種純粹無垢的親切。但是你們才不過幾個小時就背叛這份心意是什麼意思?如果回答出愚蠢的答案,我就立刻撕爛你們的嘴,所以每個人都給我用心回答!」
「喔喔,你可來得正是時候,小鬼。」
這段恐嚇被完美包裝成疑問句,然而約書亞·帕雷格的正妻卻完全無視。
還不只這樣——
「我正好想來點正餐,而不是點心了。」
鷥翔將抓住基列亞德的手一轉,用力抓住亞菲克的額頭。
接著發出啪嘰聲響,他的銀冠(塔拉)被彈飛。被抓住的本人瞪大雙眼,其他孩子們也發出慘叫。
神魔會從對象的額頭獲取生命力(魯爾),因此神官與修道生不管何時都絕對不會把守護用的銀冠卸下。但是面對位階第四位 的大神魔,這種守護效果似乎也無法發揮太大功用。
「哇啊啊啊啊,鷥翎!這絕對不可以啊!」
「為何?不管是生命力的品質還是數量,能跟這傢伙相提並論的可是很少見喔!這不是最適合當食物了嗎?」
鷥翎微微皺起眉頭,回答更加用力吊掛在自臂上的菈琪休。
「所以說不行啦!約書亞不是也說過,這個人可是人類的至寶耶!」
「要吃的話就吃到他昏倒為止吧,最多只能讓他昏倒喔。」
賽姆也仿效菈琪休勸說,但是蒂艾爾的反應就顯得有些奇特。
「喂,蒂艾爾!妳怎麼講這種話!」
「我有好好拜託她別鬧出人命啦,有那邊講錯了?」
「學長快逃!真的快逃!」
「逃跑?叫我逃?為什麼?」
「居然開始問為什麼!這天才沒救了!」
「你這股氣魄不錯。來,讓我嚐嚐。」
「嗚哇啊啊啊啊,鷥翎,就跟妳說不行嘛!啊啊啊,大叔一不在,我的吐槽就跟不上進展!這下子會過勞死啊!」
「唔嘎呃呃呃。」
「啊,基列亞德你醒啦?還好吧?」
這狹窄的小屋裡已經化為慘叫、混亂與騒動的活生生範例。
而且接著,
外頭的雨下得更加激烈。
敲打四面堅固板子的聲音,將這小小世界深深封閉。這個狹窄的空間只充滿怒吼跟雨聲,也因此——
「大家,我回來了!」
當他們等待的人——約書亞·帕雷格帶著輕快的腳步站在門口時,
沒有半個人立刻轉頭看他,這實在是很不幸的狀況。


2

隔天,天氣可說是晴空萬里。
昨晚那場大雨的蹤影已消失在沙漠的另一端,只留下一抹淡淡的雲彩。從地平線的這一端到另一頭都毫無遺漏地被染成整片藍天。
在這麼完美的晴天下,「星紺之塔」今天也很熱鬧與匆忙。只不過,喧囂的內容跟平常有些許不同。
「東塔的成員們請務必在晚餐前將所有行李搬運出去!如果超過時間就會全部被丟棄處理,請務必注意!」
「箱子不夠的人請立刻跟我說,我現在就去其他的塔借來!」
「討厭死了!這裡的樓梯怎麼都這麼窄啊?」
這個平常無論是誰都會窝在修練室裡學習或是去修行的時間裡,塔的走廊、樓梯或中庭無論哪邊都充滿修道生;而且 每個人幾乎都抱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搖搖晃晃地東奔西走。
沒錯。
今天是「星紺之塔」大搬家的日子。
從明天起就要開始新學年,大多數的人都成功進級。一年級生首先會進入東塔,然後因規則隨著學年提升,依照南, 西,北的順序,最後來到中央塔,所以進級自然就等於要搬家。
因為教義重視清貧,修道生們基本上都沒什麼私人物品。不過就算如此,當一個人整年都住在同一個房間時,必定會讓書本或學習用的道具增加,隨之而來就是各種雜物也會增加。結果大多數人都因此被迫雙手抱滿行李,然後離開過去的住處準備前往新居。
他們這種情況還算好。因為能否進級這件事在距離今天一個星期前就被通知,有充分的時間準備。
新二年級生中只有一個人,也就是昨晚才確定能夠進級的約書亞·帕雷格正比誰都還要拚命,也比任何人都還要奮力於搬家作業——原本應該是這樣。
「鷥翎的約書亞,不要這樣一直鬧彆扭嘛。」
他的妻子很難得地用像要掩飾自己過失的聲音,溫柔地靠到他背上。平常總是只在夜晚才現身的鷥翎,因為在混亂之中獲取到優質的生命力,今天從大清早就很有精神。
「我沒有鬧彆扭。」
約書亞把僅有幾件的便服仔細摺好,這麼回答。他的臉上依舊貼上一層笑容,卻有種比以往還要冰冷的情緒從中滲出。
「你這種講話方式不就是在鬧彆扭嗎!」
「不會啊,才沒有呢〜〜反正沒關係啦,看著導師群在自己眼前爭論『要留級!』『不,可以進級!』這種話題超過五個小時以上,從事不可告人職業的人裡頭,每一百名就有一百名會害怕的無辯護審判就是這種感覺吧。當我忍住淚水撐過,終於取得藍色肩布,意氣風發地想著『啊啊,我的心願終於達成,又可以跟大家一起努力了』回來時,沒想到所有人,包括連能分辨我腳步聲的愛妻都完全無視於我地大吵大鬧。我半點都沒有為了這件事鬧彆扭喔〜〜」
「完全就是在鬧彆扭嘛!」
這的確會讓人想要鬧彆扭。
如果要比喻昨晚的約書亞,他當時的情緒幾乎可以跟高揭寫著「勝訴!」的紙條,然後從法院裡衝到電視台攝影機前的人匹敵。可是當他深信自己會被歡聲雷動的鼓掌迎接而走入小屋時,沒想到不管是朋友、學長,就連妻子都無視他的存在。所以約書亞那有著堅固頑強評價的心靈,會像這樣鬧彆扭也不無道理。
「啊啊,真是的!吾之主君啊,行李之後收拾就好,在那邊給我坐好。」
鷥翎把手伸進他的腋下,開始像要把小孩子抱起來一樣往上提。已經幾乎處於意氣用事狀態的約書亞雖然想要硬撐在原地,可是當身體緊密貼合,察覺到乳房搖晃的觸感毫不留情地轟炸自己背部時,他又慌忙自己站起來。
「沒錯沒錯,好好站起來讓妻子仔細瞧瞧,讓我看看主君穿上新衣的英姿。」
「什麼新衣,衣服跟平常一樣,只有肩布是新的而已。」
^約書亞用指尖捏起白色修道服的袖子,然後困擾地笑了笑。這是由「星紺之塔」發下來,入塔以來穿了一年多的衣服。雖然每隔幾天就會仔細清洗,但是在熱沙與熱風的侵襲下已經開始變得皺巴巴。
不過只有一個事物,也就是掛在雙肩上的肩布是全新且光滑平順。即使在白天的陽光下也展現出那濃烈的深藍色,這就是二年級修道生的證明。
「嗯,很適合喔!」
他的妻子滿臉笑容地拍手稱讚。
「這一年你也稍微長高了,真是很有優秀年輕人的模樣。雷凰鷥翎大人看了也很開心。」
這樣純真的說詞跟剛才想掩飾罪狀的模樣完全不同。從語氣裡傳來打從心底高興的心意,終於讓約書亞展顏笑道:
「是嗎?綠色就算了,老實說,我覺得紅髮配上藍色很奇妙……」
「沒問題啦,真的很適合喔。」
聽到這直截了當的讚賞,約書亞那鬧彆扭的心情也終於好轉,然而——
「不過對我而言,還是什麼都不穿才是最棒的。」
直接跳過稱讚,化為正中直球飛來的這句話讓他嚇破膽。
「鷥翎!那是中年大叔才會有的想法!身為少女要節制點啊!」
「我又不是自己喜歡才保持少女之身的。」
他的妻子噘起可愛的嘴回答:
「就是因為你都不出手,我才得保持少女之身啊。」
「我不是在講這麼直接的意思啊!」
「好啦,別那麼生氣嘛〜〜」
啾。鷥翎把嘴唇往自己眼前——往約書亞的喉頭吻上去。接著發出有如鳥喙輕啄般的微微唇音。就這麼重複兩三次, 那股搔癢感讓約書亞瞇起眼睛。連約書亞都覺得自己很現實,只要鷥翎開心地稱讚自己,就會產生「什麼事都無所謂了」的想法。更不用說還有這麼惹人憐愛的親吻,根本無從抵抗。
就這樣,當他放鬆心情的下個瞬間。
砰咚!
胸口突然傳來一陣衝擊,接著腹部周圍變得沉重。當他發現自被推倒,而且還被對方跨坐在腰上時已經太遲了。
「等等!鷥翎?」
「這是個可喜可賀的好日子。吾之主君啊,不覺得應該讓我們夫妻的關係更上一層樓,好紀念你的進級嗎?」
有如惡作劇般的笑容在近距離綻放。
「就跟妳說不行啦!我們能往上的樓層只剩一層了喔!抵達頂樓的瞬間就會被開除神官候補生資格!」
「對對對,就是這件事。」
鷥翎將放聲大喊的約書亞胸口衣服扯開,並對他投以更加壞心眼的微笑。
在肌膚上滑動的指尖前端,鮮豔的圖紋浮現在約書亞的胸口上。那是跟鷥翎的頭髮與瞳眸相似的淡紫色。
這就是世間所說的契約印。
不需要以血和犧牲作為代價,當神官獲得奉自己為主君的神魔時,身體某處就會浮現出這種圖紋。有人出現在手上,也有人浮現在腳部。部位因人而異,而約書亞的情況是先浮現在下腹部。當他與鷥翎的關係越來越親密時,這個圖紋就超過肚臍也跨越胸口,最後終於擴展到鎖骨附近。現在如果不穿著能盡量遮住脖子的服裝,就幾乎無法隱藏起來。
「你現在已經進步一些了吧?那麼,只要下一隻神魔是召喚氣之神魔就好了。」
「這……這有什麼理由嗎?」
「那個破戒神官不是有施展過嗎?就是使用氣之神魔欺騙他人視覺的小把戲。」
「啊。」
約書亞的回答很自然地變得不高興。那名破戒女神官奪取貝爾莉娜·札菲露的容貌出現,對她的記憶也是從頭到尾都極度不悅。回想起被她稱讚還乖巧有禮地聽從建議的自己,就覺得胃部好像快要煮沸了。
跟他本人不同,妻子倒是很正向與積極。
「你也學會那招就好啦。這麼一來,不管契約印是出現在脖子還是臉上,不就都不用在意了嗎?」
好像找到什麼世紀大發現一樣,鷥翎很得意地挺起胸膛。這種無意識擺出的姿勢從正下方看上去,在各種層面上都充滿魄力,讓約書亞更加無法冷靜下來。
「如果我能辦到那麼機靈的事情,老早就做啦!」
只有這件事得毅然決然說清楚:
「就是因為辦不到才會感到困擾,也因為辦不到才會為了能辦到而努力。所以對於進級這個稍微有所進步的證明,才會打從心底感到高興嘛!」
「唔唔。」
正當鷥翎噘起嘴,歪起頭時——
「大哥大姊,在你們曬恩愛的時候打擾,真素不好意思,但這個行李要放到哪邊啊?」
從房間的角落傳來細微的聲音。慌忙把視線轉過去,就看到紅色毛球伴隨著小小呻吟在蠕動,她正想把用蘆葦葉所編成的行李箱扛起來。
「娜塔露,那對妳來說太大了。不用勉強也沒關係,到這邊來吧。」
「可素……」
她憂心地繼續說:
「娜塔露已經素沒人要的孩子了……」
「啊……」
約書亞一時之間支支吾吾,並回想起半天前導師群對他說的話。
『因為你達成了迪巴斯導師要你燒掉目標的課題,所以在此准許你進級。』
『但是,這同時也清楚證明你還沒有駕馭紡炎之羊的器量。等你再獲得幾名更加低位的神魔之後,再去使役那匹羊吧。』
老實說,這宣告的傷害很大。
對約書亞而言,越是低位的神魔就越是難以操控。因此才會铤而走險地去向危險至極的學長拜師,依靠旁門左道的方法獲得這個紡炎之羊娜塔露。
她被禁止使役的話,接下來要怎麼讓魔操成功,可說是完全沒有頭緒。
也不知道她們清不清楚自己這部分的內心想法……
「那個意思,就素告知咱無法成為戰力了吧?那不就跟零銅提示(註:原意為日本足球聯盟的「零元提示」,意指通知球員隔年年薪為零的不續聘通知)一樣了嗎?娜塔露接下來的人生該怎麼辦才好?這……這麼早就被退貨,會被老媽狠狠罵一頓啦。娜塔露要變成羊群世界的大笑柄了啦啊啊啊!」
幼小的神魔淚眼汪汪地訴說著。
「這真是讓人笑掉大牙了!」
當約書亞正困惑於該怎麼安慰才好時,一旁的鷥翎立刻插嘴進來:
「都擺出那麼一副『咱跟大姊不同,很能派上用場』的德性了,結果卻如此狼狽!實在是貽笑大方!」
「嗚嗚……」
「再說,『已經是沒人要的孩子』這說法也很奇怪,打從一開始就不需要妳啦!完全不需要!一點也不需要!半點都不需要!」
「嗚嗚嗚嗚……」
紡炎之羊先是用力緊抿著嘴,接著就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嗚哇啊啊啊!」
看到娜塔露全力地放聲哭泣,約書亞慌忙起身抱住她的頭。
「鷥翎,不可以對七歲小朋友講這種話。娜塔露,聽我說,我沒有生氣,而且也打算在塔方看不見的時候請妳多多幫忙,所以別再哭了。」
「嗚耶耶耶耶耶,大哥啊——!」
約書亞幫她擦拭哭花的臉蛋,並盡可能溫柔地撫摸那蓬鬆的頭髮。
此時,這次換成他身旁的正妻開始大喊:
「這是什麼差別待遇!為什麼把鷥翎放在一旁,然後只顧著摸那顆毛球的頭?我會哭喔!鷥翎也會哭給你看喔!」
「啊I真是的!好啦,我知道了,妳們兩個都先回去。這樣下去就算到晚上也搬不完,接下來我一個人弄就好了。」
「「可是……」」
安撫好齊聲發出不滿的大小兩名神魔,約書亞獨自重新開始作業。他完全不分類私人物品就直接全部塞進箱子裡,接著又揹又抱地拿到外頭。就這樣搖搖晃晃地在樓梯間跑上跑下地把東西堆進新居裡頭,然後又走回前來的道路上。反覆幾次之後,額頭已經浮現汗水,膝蓋也開始發抖。
即使如此,因為剛好經過的基列亞德與他的神魔亞維也一起幫忙搬運,約書亞的搬家作業比內心估計的提早一個小時結束。
把箱子盡可能往擺設跟以前沒什麼兩樣的新居裡頭堆起以後,他突然疑惑地歪著頭:
「咦?」
雖然沒有仔細計算正確的數量,但總覺得有幾個行李不見了。稍微環視一下,大概是一個大箱子跟兩個小箱子吧。
「難道是娜塔露不小心搬錯地方了嗎?還是混到基列亞德的東西裡頭去了?」
因為遺失的箱子裡都是已經不會用到的一年級道具與書籍,再加上時限越來越緊迫,約書亞不小心就把這件事情忘記。因此他就沒有察覺到,這是異變的開端。


3

隔天早上。
約書亞離開自己的房間,前往位於南塔的修練室。簡樸又漫長的石造走廊不斷延伸這點雖然跟過去沒有差別,但是從窗戶往下看的景色就截然不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環繞在「塔」周圍的城牆,還有在另一頭閃爍光芒的綠洲,以及城鎮裡連綿的屋簷。
——在東塔時,就只有中庭特別顯眼而已!到了南塔,感覺世界看起來變得好寬廣!
充滿感慨地眺望之後,約書亞深呼吸一下,接著用手推開修練室的門。
「大家早安!」
他滿臉笑容並開朗地大聲打招呼,想必是相信大家都會用相同的表情與聲音回應吧。
「唔哇啊!」
可是卻被吃驚與訝異的合奏所迎接。
聲音的來源是早已見慣的成員們。
「夜晚看的時候雖然沒那麼明顯,可是藍色肩布的大叔感覺好特別……」
即使經過一年,菈琪休仍是最年幼也最輕量的一個,可是那擺出一副成人口吻的語氣依舊沒變。
「好花俏。」
接著基列亞德馬上跟著吐槽。
「這麼說來,的確比以前閃爍刺眼。」
賽姆接著說下去,這情景也跟平常一樣。
「這個人二年級就這樣了,到了最高學年的時候要怎麼辦啊?紅髮配上紅肩布?那樣子可是無處可逃嘍。」
「毫無節制的花俏。」
「不,到了那種地步感覺就像湊成一對,也許反而不錯?雖……雖然我也不太清楚啦。」
「你們會不會講得太過分了?自從前天那件事之後,又這樣對待我!」
約書亞憤慨地走向他們,並抓起藍色肩布揮舞:
「這可是我努力到血淚斑駁才獲得的榮耀啊!」
「只不過是進級,能不能認定為榮耀這先放一旁……」
「竟然放一旁?」
「前天那件事說起來是你老婆的錯啊!我們可是在阻止學長被吃掉耶!」
「呃……這點我承認,也願意跟你們道歉……」
約書亞稍微支吾其詞,但立刻又用笑容看著他們三人:
「不過你們之中如果有人半點也沒期待過亞菲克學長被完全吃掉,就請對我丟石頭。」
「…………」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石頭丟過來。不愧是暴虐王,真是為天下所忌憚。
——雖然對我來說,他是僅次於達爾塔斯大人的恩人。前天大家可以不用待在因為搬家而亂七八糟的塔裡,或是下雨的中庭等我,都是託那個人的福。
即使如此,畢竟連自己偶爾都想使出全力打他一頓,對於年幼的他們來說,想必完全只是個恐怖又麻煩的對象吧。
「總之,關於我的服裝問題就先放到一邊。」
「啊,要放到一邊不管喔?」
總之先無理菈琪休這輕快的吐槽,約書亞盡可能溫和地說:
「各方面都給大家擔心了,真的很感謝各位。接下來又是新的一年,還請多多指教。」
他這麼接著說下去。
雖然因為情況發展得太過突然而無法說出口,但約書亞原本就打算要最先把這句話說出口。從「見聞之旅」回來之後到現在為止都這麼想著。
其他三人瞬間露出被奇襲的表情,接著又各自露出微笑。
「不,那是我們該說的話!如果大叔不在會很糟糕,這點前天已經重新體會到了。」
「我們才是老是受你照顧……真的很感謝你。」
「今後也請多多指教。」
菈琪休露出燦爛的笑容,賽姆似乎很困擾又很害羞地笑著,基列亞德就只稍稍露出微笑,各自都展現出不同的模樣。
大家持續這樣互相露出笑容不久後,約書亞更進一步露出笑容並繼續說:
「然後呢,我馬上有件事想跟你們商量。」
「好快!」
「我很焦急啊!因為不能使用娜塔露的關係,我魔操方面的問題完全回到起點了!」
「就算你那麼說……」
「對吧?」
困惑的氣氛瀰漫現場……
「劣等生!那樣的話,首先該來詢問本小姐才對啊!」
一道充滿憤愾的尖銳聲響將這氣氛一刀兩斷。
「你是不是把誰忘掉了?某個立下將你從留級危機裡救出來的最大功勞者丨而且還是現任學年首席的某人!」
轉頭一看,蒂艾爾跟預料中一樣用力挺起胸膛站在後頭。她那藍色的肩布上,有金色的鈕扣綻放出璀燦光芒。
「啊〜〜好厲害好厲害。是首席的蒂艾爾大師的話,真是超強耶〜〜」
「恭喜。」
「大小姐,妳不是因為約書亞跟亞菲克學長說『她一定會當上下一任首席』,害自己沒有退路,還因此大發雷霆嗎……?」
「賽姆!不要多嘴!」
來,這一行人果然也跟往常一樣開始大吵大鬧,正當約書亞苦笑著思考該怎麼收拾的同時,修練室的門開啟了。
緩緩入室的黑衣上頭,有個臉色慘白又纖瘦的青年容貌。那是擔任數術的摩亞普導師。
「啊……我是本年度起負責帶領各位的摩亞普·堤瑪,以後請多指教。」
單薄的嘴唇露出竊笑,他環視室內。當那淡灰色的眼睛與約書亞的綠色瞳眸四目相交的瞬間,讓人覺得好像流露出恐懼的神情。應該只是錯覺……希望是這樣就好。
——沒想到偏偏是摩亞普導師來當班導啊。如果因為亞菲克學長的關係,害自己給他的印象很糟的話該怎麼辦?
才升上二年級的第一天,就痛切感受到問題堆積如山。
即使如此,約書亞的內心還是輕鬆自在。
——還有能夠努力的餘地,是很幸福的事情。
畢竟自己曾經一度作好覺悟,打算與同伴道別並離開這座「塔」。
可是,異變緩緩地……
然後很確實地潛伏到約書亞身邊。
第一次感受到不協調感,是在某天午後的餐廳裡頭。
喀嘰!
不經意間放入嘴裡的湯,讓齒縫發出令人難以想像的聲音。就算「星紺之塔」伙食的肉很硬,會有這樣不協調的感覺也很稀奇。慌忙吐出來之後,只見一顆有小指頭大小的石頭滾落在餐桌上。
「咦?這是岩鹽嗎?是不小心放進去的?」
「還真是嶄新的調味料。」
「不,只是普通的石頭而且也沒有味道,我還以為牙齒要斷了。」
「沒想到竟是無機物。」
「幸好沒咬傷舌頭呢。」
約書亞對驚訝的少年少女們露出笑容,並下定決心要去找其中一名廚師艾雷米亞·佩迪爾,打算好好教訓他一頓。
下個發生異常的日子就在隔天。
當外頭的修練結束,約書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時。這個構造簡樸的桌子裡並沒有安裝現在所說的抽屜,或是置物區之類的構造。因此所有修道生都很自然而然地把石板擺在桌子上,其他教材則放進麻袋裡頭,置於椅子底下。約書亞也沒有例外,就這樣離開修練室。結果——
「碎……碎掉了……」
邊長三十塞斯(公分)左右的石頭,好像被某種尖銳物品敲擊般產生放射狀的裂痕。
「這是怎麼回事,要怎麼樣才會裂成這種狀況?」
約書亞把斷裂成三角形的碎片一個個拿在手上,陷入不知所措的狀況。這是入塔後就立刻分配給所有修道生,可說是毫無特徵的石板。但是這一年來自己每天都很仔細地打磨與保養,讓它保持光滑也沒有缺角。
「哇啊,碎得七零八落!」
「大叔,你弄掉在地上嗎?」
「不,我就跟平常一樣擺在這裡而已。再說,那樣應該會全部散落到地板上才對啊。」
「這種斷裂方式,感覺像有什麼很重的東西從上面掉下來砸到,劣等生你到底幹了什麼好事?」
蒂艾爾傻眼地詢問著。
「就說我什麼也沒做嘛。」
「就算這部分的原因先不管〜〜」
菈琪休用稍微有點複雜的表情趁勢說:
「基本上,分配下來的東西都要小心使用到離開塔為止,所以因自我過失而損壞的情況是沒辦法立刻替換的喔。」
「最少也要等一個星期。」
「咦咦咦!怎麼會這樣!」
約書亞發出沒出息的聲音,開始撿拾碎片。
「啊,約書亞,這部分的碎片比較大塊,好像還能寫些什麼喔,因為正好是三角形嘛。」
賽姆雖然努力想要安慰跟激勵他,但約書亞反而更加消沉。最後是菈琪休不知從哪邊拿到黏膠,然後由基列亞德把碎片拼湊起來。雖然勉強能撐著用,但是粉筆不停地卡到縫隙,實在很令人分心。
接下來的奇妙事件是又過了兩天左右發生,這是新學年後第二次武術修練課程的時候。
雖說是武術修練,但在一年級時就是以培養體力優先,不停反覆進行跑步、跳躍跟游泳這些基礎訓練。
但是從今年起就不同了。
必須實際切磋學習體術,將武器拿在手上互相交鋒。這全是因為那嚴格的戒律——神官不管面對什麼敵人,在承受住三次攻擊之前都絕對不能進行迎擊。一切都是為了遵守這個絕對不能先制攻擊的戒律並生存下來。
在最初的武道修練課程時,負責教科的導師迪巴斯分配給二年級生的東西是將堅硬木材分割打磨而成的細長物體,也就是長棍。
「這是老師我考慮到各自的體格而為大家所選的武器!接下來請各位把它當成自己專用的武器,好好珍惜保養以及使用!」
約書亞交互看著今天也以超乎必要的精神大聲宣告的迪巴斯與遞過來的全新長棍,同時在心裡讚歎。
——不愧是「星紺之塔」,所作所為絕不會白費力氣。
例如說,假設是毫無臂力與攻擊距離的菈琪休或蒂艾爾,在純粹的對人戰鬥裡就會陷入壓倒性的不利。但如果拿起長柄類型的武器,攻擊距離的問題就可以獲得一定程度的解決。
長棍雖然因為重量較重,看起來不適合缺乏力氣的人使用,但只要善加運用離心力以及平衡感,即使是女人或小孩也能發揮出相當程度的殺傷力。只要正確掌握揮舞、突刺、毆打的方法,這也能夠運用在長矛或長槍之類的武器上。
原本以為要馬上使用這東西進行訓練,但是第一堂課只是在新武器上刻好自己的名字就結束了。所以實際上今天才是開始進行戰鬥訓練的日子。
脫掉平常穿的白色長袍修道服後換上輕便的服裝,約書亞他們接二連三走進修練場。這不是他跟娜塔露燒掉的那個修練場,而是接近南塔的設施,不過外觀幾乎跟東邊那座沒太大差異。在彷彿像是鬥技場的這個地方手持長棍站著,謳歌和平共存的神官候補生們似乎內心也感到情緒高漲。有的人臉頰通紅,有的人呼吸急促,更有人從眼神裡發出異樣的光芒。
可是——
「那麼!一開始就先能徹底模仿我的動作!」
最先命令下來的事情就是所謂的空揮長棍,而且還被迫持續揮舞三十分鐘以上,因此所有人的士氣都明顯變得低落。雙手只會越來越痛,當中甚至有人開始流眼淚。
——咦?這只是有使用長棍,但依舊還是強化基礎體力的課程吧?跟去年相同的模式,今年還要再來一次嗎?
正當連約書亞也開始懷疑之際——
「很好,停下來!」
一臉滿足的迪巴斯對修道生們下達號令,接著緩緩來到約書亞面前。
「帕雷格,來要進行此一稱微有實踐性的訓練。來陪我一下。」
「是我……嗎?」
「沒錯,因為你看起來有些武術的經驗。」
「那只是旅行藝人時代,有稍微跟保鏢們學過一點。」
約書亞有些焦急,所以從提交給塔方的偽造個人資料的範圍裡,講出最為自然的答案。雖然實際上根本就是遠超越「有些經驗」的程度,但這可不能被對方察覺。這名體育系導師似乎完全不打算追根究柢,只是簡單給予「你就隨意打過來吧」的指示。
——就算你說要我打過去……
可不能突然高速縮短距離,然後對眉間或咽喉給予致命一擊啊。
無可奈何下,約書亞將長棍高舉過頭頂,一直線揮舞而下。這的確很像外行人會揮出的那種,乍看之下姿勢一百的揮大棒攻擊。當然,迪巴斯也迅速閃開並回以一棍;約書亞也反射性地將這記攻擊閃開。
「帕雷格,別閃避,將攻擊接下來!你應該辦得到吧?」
被這麼怒吼後,他只能無可奈何地準備承受下一擊。
在習慣實戰的約書亞眼中,很自然就能預測迪巴斯這完全是手下留情的攻擊。就算要他把揮舞下來的武器尖端用空手抓住也沒問題,更不用說用長棍擋下,根本易如反掌。
可是——
叩!
當迪巴斯揮舞而下的棍子輕碰到自己長棍的瞬間,馬上傳來一股不協調感。約書亞立刻察覺並心想不妙,於是將手放開,用力往後跳躍。
之後隨之而來的,就是四散飛舞的木頭碎片。約書亞的棍子前端就這麼應聲折斷,掉落在地面。
周圍傳出尖叫聲。其中最為尖銳的不知是蒂艾爾,或者是菈琪休喊的。
「怎……怎麼可能……」
但是跟這些孩子們比起來,比誰都驚訝的就是迪巴斯導師本人。他先是用力握住自己的棍子,然後立刻回神,跑向約書亞身邊。
「帕雷格,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是……是的,沒有受傷。」
「抱歉,我沒有打算要揮得那麼用力啊。」
——嗯,的確是。
約書亞在內心低語。
如果迪巴斯發揮那身剛猛的力量揮舞,的確有可能將自己的棍子打斷。可是他現在根本就是放水,完全沒有認真揮舞。
——但是為什麼?
命中的瞬間,不管是回饋到手上的衝擊也好,還有極度不自然的斷裂方式都很令人在意。
約書亞撿起自己那已經化為悽慘木屑的棍子,然後急忙觀察上頭。
那裡有著慘烈的斷裂痕跡,以及一道不自然的線條。
自己絕不會看錯,是刀刃切割的痕跡。


5

「你是說……你的棍子被人用刀切過?」
蒂艾爾豎起形狀漂亮的眉毛詢問著。其他三人也似乎非常驚訝,不是抬頭看著他,就是低頭看向他。
「嗯,雖然只是用很細小的刀稍微劃過去。」
約書亞點點頭,然後把手伸向井裡的水桶。發出輕快聲響的同時也捲動粗大的繩索,將裝滿水的桶子拉到地面上。再來把符合人數的布浸到水中後,約書亞再次抬頭。
遞出去的布,同伴們沒有半個人伸手去拿,而是面露難色地圍著約書亞。
「啊,這……所以說,我可不是輸給迪巴斯老師的臂力喔,這件事你們不用太擔心啦。」
「那部分不是什麼問題。」
蒂艾爾以嚴厲的聲音回應。
「打斷一下……所以大叔,你的棍子是因為那傷痕才折斷的吧?」
「到底是誰……」
「惡劣,這真是太惡劣了!約書亞,你應該更加生氣才對,懂嗎?」
菈琪休很驚訝,基列亞德板起面孔,賽姆則是用帶有斥責的語氣詢問他。
「這個嘛……也許是該這樣,但我們先去修練室換衣服吧。差不多要午休了,而且用餐時間還很短。」
約書亞雖然遭受到預料外的責難而感到困惑,還是催促一行人快步回到南塔。握住修練室的門把並對背後使個眼色後,菈琪休與蒂艾爾都不太釋懷地後退。「星紺之塔」並沒有現代所謂的更衣室存在。遇到需要換衣服的修行時,習慣上就由換裝比較快的男生先使用修練室,來才交換由女生使用。
「來,我去打水過來了,所以想擦拭身體的人就用吧。如果讓外頭等超過五分鐘就要大爆炸了,所以盡可能快一點。」
反手將門關上後,約書亞就對少年們這麼說,同時自己也開始換衣服。快速披上白色長衣,在套上黑色短袍;接著當他要伸手拿起藍色肩布時,手卻停了下來。
「咦?」
原本應該跟衣服一起掛在椅背上——能證明自己榮耀的藍色肩布突然消失了。
「咦?為什麼?」
約書亞不解地側著頭,接著看看桌上又確認桌下,連椅子都翻過來。可是不管怎麼找,到處都看不到他的肩布。
「約書亞,怎麼了嗎?平常你總是第一個換好服裝。」
「好慢。」
「沒有啦,就是……」
他對因為擔心而靠過來的賽姆與基列亞德訴說自己肩布不見的事情。
「記得是擺在這裡才對啊。」
聽到約書亞說的話,兩人臉色立刻變得鐵青。賽姆慌忙打開門,緊急地對站在外頭的蒂艾爾與菈琪休報告。
「大叔,快警覺到吧!」
聽完一切的菈琪休開始大喊:
「這是霸凌啊!仔細想想,至今為止的狀況全部都是很標準的霸凌手法!標準到可以刊載在教科書上頭了!」
「怎麼會        」
聽到她指出的問題點,約書亞只是一笑置之。
「比起這個,我的肩布到底跑哪裡去了……午休時間裡頭能找出來嗎?還是去宿舍拿預備的比較好?」
「竟然這麼悠哉。難道你不只是成績差,還這麼遲鈍嗎?」
蒂艾爾不是維持平常那種壞心大小姐風格,而是用真的很擔心的模樣詢問。這對約書亞來說更是倍感受傷。
「可是,誰會做出這種事?就算霸凌我也沒有任何好處嘛。」
「霸凌又不是因為會有什麼好處才發生。」
菈琪休訝異地回答他,同時將擺在修練室角落的櫃子抽屜打開。裡頭只有雜亂擺著修行用的道具,並沒有看到藍色的肩布。
「你有沒有做出會讓人懷恨在心的行為?」
賽姆將窗戶一個個打開,然後邊往下窺探並詢問著。
「來到這座塔之後就完全沒有。」
約書亞大力搖頭。
不如說,因為自己經常守在集團的吊車尾,所以他很有自信能夠為那些對成績不太有自信的諸位修道生們帶來充滿安心與安寧的每一天。
接下來,一行人暫時專心於尋找約書亞的遺失物品。話雖如此,這種室內沒那麼寬廣,而且除了修道生們的桌椅外也 沒什麼擺設。過沒多久就整個翻遍,於是他們開始使用魔操。
「莉姆莉,拜託了。」
「卡坦,麻煩一下。」
「亞維,來吧。」
「諾亞姆,麻煩你了。」
忠誠的神魔們從發光的召喚紋中顯現,跪拜在各自的主人面前。
「大家去尋找大叔的肩布。啊,其中要有一個回去宿舍拿預備的過來。」
神魔們對菈琪休簡潔的命令點頭,有的從窗戶往外飛去,有的則消失在牆壁或地板中。
「大家真了不起,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立刻產生對神魔吩咐什麼的想法。」
約書亞雖然打從心裡佩服與稱讚,但是一行人對他投以頗為銳利的一瞥後,就立刻把頭湊在一起。
「所以,就趁這空檔來思考一下霸凌的首謀會是誰吧。」
「不過啊,感覺會霸凌大叔的人,也只能想到一個人吧?」
「嗯,暴虐王。」
「難道是差點被他老婆吃掉,所以懷恨在心?」
現場所有人都先點點頭。
但同時又一起覺得,這實在不太可能地搖搖頭。
「那個亞菲克學長根本不可能搞這麼拐彎抹角的事情。」
「或者該說,那個人光是普通生活就像是對周圍一切事物進行霸凌了。」
「再……再說,他也不是會暗中搞些偷偷摸摸勾當的人。我覺得與其這麼做,學長應該是會立刻殺過來的類型……」
「各方面都很直接。」
聽完各自的發言,約書亞也點頭贊同,但內心卻更加複雜。
當初不知為何,亞菲克·尤哈斯將鷥翎誤認為月之女神,為了讃頌她的美麗還開始創作些無比拙劣的歌曲。當他知道鷥翎的真實身分就是禁忌的上位神魔,同時也是約書亞的妻子之後,雖然也堅稱她是「非常令人感興趣的硏究對象」…… 不過就不知是否為真心話了。約書亞也尚未踏入這部分的核心。
不過再怎麼說,亞菲克不可能因為鷥翎的事情就變得陰險而刁難人。真要刁難,也必定跟大家所說的一樣直接從正面而來。
「那還可能是誰?能想到還有誰像是會霸凌大叔的嗎?」
「艾雷米亞先生?」
「啊,這個嘛……雖然因為我的緣故而被迫來到這種沙漠,而且三不五時就在抱怨,可是這對他來說可是很體面的工作喔。」
「就我們看來,也覺得那個人應該不會這麼閒,畢竟……他有很多女朋友啊。」
「難道……」
當大家以輕鬆的語氣把人名一一條列出來時——
「不會又是赤什麼旅團的……」
蒂艾爾臉色微微發青地低聲說著,不過約書亞笑著駁回這想法。如果是旅團的刺客,必定會採用更加巧妙而且卑鄙的方法,就像是那個假冒的貝爾莉娜一樣。
「不過,霸凌啊……是霸凌耶……」
少年少女們用看見無法置信的事物的視線,灌注在歪著頭的約書亞身上。
「為什麼你能這麼若無其事啊?」
「沒有啦,因為我覺得這種體驗還滿新鮮的。」
「新鮮?我說啊……」
「因為關於上學這種事,這可是我第一次的經驗,所以之前—就不可能遇到霸凌。」
他是處在如果被誰怨恨,不是立刻被刀刃斬殺就是被下劇毒的業界裡長大。光是會依循這麼可愛的步驟進行,對約書亞來說甚至還覺得很感激。
「所以說,真的想不到會是誰?湯裡被放石頭還有石板被敲碎的時候,周圍有沒有形跡可疑的人或是奇妙的視線之類?」
「就算跟我說什麼奇妙的視線……我可以算是幾乎隨時都一直被人盯著看,早就習慣那種視線了。」
「啊啊啊,說得沒錯,的確是這樣!大叔的確算是受矚目的焦點,主要是指壞的方面!」
「校長禮拜之後是最高峰。」
「不,把修練場燒掉之後比較誇張吧?還有能召喚出娜塔露之後可能也差不多。」
「難道你打算就這麼放著不管?」
蒂艾爾用更加險惡的聲音追問..
「這種霸凌只會越來越激烈而已喔!長棍這件事已經相當惡質了,如果有什麼差錯,可是會受重傷的耶!」
「大小姐說得一點也沒錯。如果眼睜睜放過而釀成慘劇,我認為這反而是讓對方犯下大罪。在事件初期採取必要對策,才是最重要的事。」
就這樣,四個人雖然情緒激動,還是思緒清晰地對約書亞勸說。
「不過說真的,你們覺得我為什麼會被霸凌?完全搞不懂動機耶。」
「動機之類的感覺有沒有都沒差,大概就是看你那頭紅髮不順眼吧。」
「也許看你明明是個劣等生卻一臉得意地彈奏樂器,所以不高興了。」
「因為你都把修練場燒掉卻沒有被留級而義憤填胸,這種理由你覺得如何?」
「單純只是討厭你。」
「總覺得我好像被霸凌了!我現在是被霸凌了吧!就是現在,這個當下!」
把悲歎的約書亞拋到一邊,孩子們把頭湊在一起繼續檢討。
「總之,對方非常熟悉大叔的行動模式,根本就是超級跟蹤狂喔。修練的課程表當然不用說,就連座位還有替換衣服放在哪邊都知道,這真不是蓋的。」
「從能在飯菜裡混入異物的手法看來,就代表對方也在那個餐廳裡,而且還清楚了解劣等生會多吃些什麼東西對吧?」
「我想事件發生的地點也是個問題,最早的行李弄丟是在南塔或東塔其中一邊。在湯裡放石頭是餐廳,接下來的石板是修練室。棍棒擺在修練場的保管庫,今天的肩布也是修練室。」
「好花時間……對方自己的修行……是怎麼解決的……」
「喂,可以別管這個先去吃飯了嗎?午休真的要結束嘍!」
對於這場持續不斷的議論,約書亞不耐煩地想要改變話題。但是被眾人一起瞪視之後,他終於還是投降。
「知道了,我知道啦。今後我會好好注意自己身邊,也會好好努力抓到犯人!但總之現在先去吃飯吧!」
約書亞對臉上還是掛著不太滿意表情的少年少女們回以苦笑,接著半強迫地把他們拖到餐廳去。
令人覺得像是巨大洞窟的這個寬廣空間,並排的餐桌上坐著披有五色肩布的修道生們。自己沒有披上熟悉肩布的身影,看起來顯得單調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這裡頭有犯人存在嗎?
自己確實已經習慣被好奇的眼神看著。
但是,如果有人帶著殺氣接近也不可能沒注意到。就算被笑說是劣等生,也許被嘲諷為差點就要留級,但是完全沒有發生其他人對自己釋放敵意或殺意的情況。因此,約書亞才對於自己身邊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戒心。
——不過,還是拜託艾雷米亞一下,然後自己稍微認真對付一下吧。
實際上,比起敵意,自己對於殺意會更敏感地察覺到。如果犯行就這樣越演越烈,希望對方直接殺過來還比較好找到……就算內心這麼想,但這可不會說出口。


6

總而言之先踏出第一步。
約書亞在自己房間的窗戶與門口,還有三邊整面牆壁與一部分的地板上布置絲線。雖說是絲線,但並不是編織縫紉後 就會變成布料的那種線,而是罪犯經常使用的危險道具之一。那是將神魔所吐出的纖維搓成絲線,比絹絲或是人的頭髮都還要細上許多。如果不是經過一定訓練的人就難以用肉眼分辨,而且這是除了會讓碰到的人被纏上外,還會留下各種痕跡的優秀道具。
「犯罪現場是修練室最多,所以—想要設置在那邊……但如果同學們一直觸碰到的話也沒意義。」
約書亞對自己房間的另一位居住者這麼說明。
「鷥翎也注意千萬別碰到喔,要靠近門邊或窗戶時先跟我說一聲。」
「真是麻煩至極呢,難道沒有更簡單能一擊打倒對手的方法嗎?」
他的妻子皺起美麗的鼻梁詢問著:
「既然是塔裡的人所為,那對方也跟你一樣是修道生吧?就算有不能先制攻擊的戒律,但如果是相同身分的對象,就算立刻迎擊也沒問題吧?」
「所以說我不會迎擊嘛。是要抓住他對方,然後詢問為何要做這種事,接著拜託對方別再繼續,這樣就結束了。」
「還真是心軟呢〜〜交給鷥翎的話,就能把對方連骨頭都烤得恰到好處了。」
「那會讓我比什麼都還困擾啊。」
安慰不滿的妻子後,約書亞就這麼等了幾天。因為跟生命危險有直接關係,只有武器的所在位置會特別注意。然後也不把東西擺在修練室,全部都塞進麻袋裡帶著走。
「這樣犯人自然會來到這裡,要不然就只能直接找我麻煩了。」
「如果吃飯時又被放什麼東西進去的話呢?」
「啊啊,如果對方那麼幹的話就輕鬆多了。餐廳那邊,我有找艾雷米亞監視,這次會確實地抓住他。」
但約書亞覺得不會發生這種情況。這個犯人不會連續使用兩次同樣的手法。不是地點就是手段,必定會有其中一邊不同。最早的行李遺失是在之前的居住區……也就是東塔所發生的話,這次應該會以這個南塔為目標才對。而且修道生的房間裡僅有一個只能從內側上鎖的門鎖。這是供更衣與就寢時使用,當屋主不在時,基本沒辦法上鎖。「塔」的宿舍裡頭不可能發生竊盜事件,以絕對不允許發生的想法與信念所採取的這種措施雖然是很高尚的想法,但是對懷有惡意的人來說,沒有比這更剛好的情況。
「那樣子還不簡單!」
鷥翎像是想到什麼好辦法一樣拍拍膝蓋:
「就把鷥翎留在這裡,然後約書亞就出去外頭吧。這麼一來,對方就會粗心大意地以為沒人在而進來對吧?這時候就用雷電轟隆一下……」
「禁止轟隆一下。」
「為什麼啊!」
「如果被人發現妳在這裡,那可比霸凌還困擾上百倍。」
「你的妻子很能幹,會立刻讓對方化為無法開口講話的模樣。」
「所以說那樣會更困擾嘛!」
約書亞先是高聲大喊之後,接著苦悶地回想起貝爾莉娜的事情說著:
「而且,我想這方法對神魔也有效果。」
如果是人類直接作案,約書亞要靠自己找出犯人是很簡單。但如果對手是能夠欺瞞人類視覺,隱藏身形的神魔就會有些辛苦。尤其是那個破戒神官所操控的巴爾特隆美奧或羅多瓦……這類只有小指頭大小或是根本沒有實體的神魔,這種陷阱也根本毫無意義吧。
「不過,從打碎石板跟割傷長棍這邊看來,對方應該有一定的體型而且也有實體吧。既然能夠運用刀刃,也有可能是人型。」
雖然不清楚那名神魔是會穿牆還是從地板,又或者是從房門鑽進來,但是要絲毫不把蹤跡留在絲線上,應該是很困難的事情。
「原來如此,鷥翎的約書亞還真聰明。」
「謝謝,會這麼說的也就只有妳了。」
打從心底這麼說完,約書亞溫柔地摸摸妻子的頭。看著開心微笑的鷥翎,讓他的內心著實感到療癒。看到這情況,腦袋裡就會產生「那種無聊的惡作劇也沒造成什麼太大的問題,放著不管也無所謂吧」這種慵懶的想法。但是想到比自己還要震驚好幾倍的夥伴們,果然還是不能置之不理。
——如果我什麼都不做,那群孩子們可能就會行動。我可不想看到他們因此受傷啊。
就在這樣小小的內心糾葛中又過了好幾天。
這天夜裡也是剛結束嚴酷的修練,約書亞腳步蹣跚地回到自己房間。外頭的雨聲依舊喧囂,就連自己的腳步聲都無法傳進耳中。強忍住想要立刻跳進去躺在床上的衝動,他稍微打開厚重的石門,悄悄窺探設置絲線的位置。
「……斷掉了!」
昏暗之中,細微的絲線在設置於走廊的油燈映照下輕飄飄地飛舞。
「約書亞,怎麼了嗎?」
「有什麼異狀嗎?」
看到他在走廊呆呆站著,熟知事情原由的賽姆與基列亞德就靠來。
「好像是那個陷阱被觸動了。」
「咦,那不就代表犯人已經來過了嗎?」
「要快點追上去。」
「等等,要慎重點。」
先安撫住立刻就想衝進房間裡的兩人,約書亞同時將剩餘的絲線用手取下。接著緩緩將房門打開後,裡頭的情形讓他想要抱頭苦悶。
「變……變成像達爾塔斯大人的房間了……」
原本應該收納在櫃子裡的木簡跟石板、書卷等都散落在地上,為數不多的衣服或布類都被揉成一團到處亂放,窗戶板子的一部分也已經斷裂。因此大雨就從該處不斷灌入,窗戶邊的桌子或櫥子也被水打溼,變成較深的顏色。
「好過分。」
「這樣不就全都被雨淋溼了嗎!惡劣,實在太惡劣了!」
在憤愾的少年們身邊,約書亞慶幸自己有把愛用的琵琶交給艾雷米亞保管。那具琵琶有著複雜的過去,而且還是魯斯提拉太守賜給他的。達爾塔斯本人也曾嚴厲地對他表示「下次如果弄丟或者讓它產生損壞,我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你」這樣的話。
就在這種只差一步就完蛋的慘況之中,約書亞靜靜地走向損壞的窗戶板子旁。那邊的絲線也整個被弄斷,只留下淡淡的光芒。
「鷥翎。」
約書亞把手伸向自己胸口,緊握住首飾。耀眼的光芒呼應這簡短的呼喚充滿在周圍,接下來就化為平常那纖細的姿態,站在他身旁。
「喔喔,凶手終於現身了!好,鷥翎大人我會立刻追上去直接處罰對方,不用擔心!」
她高聲大喊,並且把手緊緊圍繞在約書亞的脖子上。隨著強而有力的羽翼伸展,兩人的身體穿越下雨的天空飛舞而上。基列亞德發出慘叫跳到約書亞的腰上抱住,而他腳下則有賽姆掛在那邊。
「等……等一下!危險,這樣好危險!超級不安定!」
「好痛苦……」
「哇啊啊啊啊,好恐怖!雷凰大人,請把速度放慢點啊啊啊!」
「來,那邊能夠看到絲線嘍。雖然是在黑暗中,卻閃閃發光呢。如果用那個來製作衣服,想必會頗為風雅吧。」
「鷥翎!不要做出粗暴的舉動喔!只要確認犯人是誰就夠了,懂嗎?」
「好……好痛苦……」
「嗚啊啊啊,好高!好可怕!手好痠!」
強風將所有話語遮蓋,完全無法傳到鷥翎耳中。他們各自隨口大喊,奇妙的飛行物體就這樣在雨中飄浮前進著。
不久後,絲線穿過中庭並沿著走廊的天花板延伸到五座「塔」的中心部分……也就是中央塔的其中一角。
「這裡不是導師跟五年級生的居住區嗎?我被那些人怨恨了嗎?」
「預料外的發展。」
「不會吧,這樣不就越來越恐怖了!」
即使相互間都聽不到對方的聲音,三名修道生卻露出相同的表情。但是只有一個人,也就是將他們吊掛在下頭的神魔可說是精神奕奕。
「來簡潔俐落地毀掉犯人吧!」
鷥翎用力擺動羽翼,以有如白銀箭矢般的速度飛去。雨滴打在臉部與身上令人感到疼痛,抱怨的三重奏有如耳邊風。雷凰不斷衝刺,最後來到位於絲線盡頭的某個窗邊。
「哇啊啊啊啊,鷥翎!這樣下去不行!對方會看到妳啊!」
「啊,對喔。」
約書亞拚命呼喚,總算傳達給妻子。她眨眨眼,接著瞬間停止在半空中。
不過被吊掛在下頭的基列亞德與賽姆可就沒那麼好運。他們的身體有如鐘擺般大幅度擺動,然後筆直朝窗戶衝過去。
喀鏘!
那邊響起脆弱的透明板子碎掉的聲響,以及重疊的慘叫聲,這時約書亞的身體也變得輕盈。他來不及也沒有辦法制止。回過神時,基列亞德的巨大身軀與賽姆瘦小的身體都被吸進那個房間裡頭了。
「嗚哇啊啊啊啊,你們兩個沒事吧?」
約書亞也慌忙跳進裡頭。雖然可能是危險的敵陣,但現在可管不了那麼多。依照「犯人」的態度,少年們可能會一起被丟進懲罰塔裡頭,只有這件事非得避免才行。
但是……
做好覺悟所踏進的房間卻十分安靜。
「基……基列亞德?賽姆?沒事吧?」
約書亞踏上擺在窗邊的桌子,戰戰兢兢地用視線巡視室內。強烈雨勢不停打進來,布類跟紙張也被風吹得到處飛舞, 但是沒有人的聲音。
更加凝神注視後,房間的中心有基列亞德的黑色頭髮與藍色肩布在微微蠕動。身旁那動也不動的茶色,應該是賽姆的頭髮吧。
「喂〜〜還好吧?」
約書亞敏捷地來到完全$沒事的兩人身邊,仔細確認。
只見無法動彈的基列亞德底下,還有另外一個人影。
有如亂蓬蓬毛線的黑髮,纖細的手腳。從這不太可靠的輪廓看來,似乎是名少女。
「嗚……嗚嗚……」
呻吟的聲調也很高很可愛。
但有個令人無法遺漏的特徵,就是在這名人物的紅色肩布上發光的東西。
那是直到最近都還配戴在亞菲克·尤哈斯身上的金鈕扣……也是最高學年首席的證明。


7

「所以?要從哪邊開始追究,還有要怎麼樣毀掉她?」
這危險至極的口吻,讓約書亞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如果發言的人是鷥翎,大概還會覺得「啊,跟平常一樣」而已, 但是剛才這句話是從蒂艾爾口中說出來。他的妻子老早就回到首飾裡,忙著嘻噠喀噠地大吵大鬧。
「怎麼可以說要毀掉她?這實在不像是以慈愛與調和為宗旨的神官候補生,而且還是其中最優秀的人所該講的話喔。」
「可是這個人把你霸凌得那麼慘耶!難道你打算就這樣無罪赦免她?」
「對呀對呀!」
一起猛烈贊同的人是菈琪休。
「大叔你太天真了!不管是哪邊的神殿都無法避免調停糾紛或是定罪之類的工作!這種時候如果不能徹底解決,之後會有許多麻煩的人就是你自己,要好好記住啊!」
本來蒂艾爾說的話,菈琪休無論如何都先完全否定才是正常情況,但似乎只有今天打算全面舉雙手贊成。
——所以才說沒必要連這兩個人都叫來啊……
約書亞大大嘆口氣,然後往站在身邊的基列亞德與賽姆看去。
當兩名少年在犯人房間醒來之後,首先就是派遣他們的神魔前往南塔的女子宿舍。直到豎眉瞪眼的蒂艾爾與菈琪休出現在這裡為止,可說是迅速到只花了不到十分鐘。
「好啦,妳們兩位溫和點。現在先好好聽學姊的想法吧,好不好?」
盡全力以柔和的聲調勸解後,約書亞看向坐在房間中央的人物。
糾結的黑髮,紅色肩布再配上金鈕扣。微微有著雀斑的鼻子不停倒吸著,她一直保持低頭的姿勢,連一次也沒有跟約書亞四目相交。
「那邊的紅毛,可以請你再後退點嗎?總而言之,吾主對於異性是很沒轍的。」
冷淡的聲音從那女孩的膝蓋上傳出。那是隻有淡淡蒼藍色毛皮的獸類……有著細長的身體跟圓圓的耳朵,以及鬆軟輕柔尾巴的生物,是隻跟貓差不多大小的貂。
「少講得那麼囂張啦,白痴神魔。就是因為妳的主人對大叔做出那麼過分的事情才會變成這種狀況吧!」
「沒錯!更何況實際下手的犯人就是妳吧?否則根本不可能從南塔,而且還是四樓房間的窗戶出入啊!」
「這些二年級生小鬼還真囉唆,妳們才是別給我那麼囂張。吾主可是令人誠惶誠恐的最高學年生,而且還是獲得首席榮譽的大人物啊。」
「要講首席的話,本小姐也一樣啊!給我稍微閉上嘴吧!」
蒂艾爾抓起別著金鈕扣的藍色肩布大喊。
「只不過是二年級生而已吧?而且妳是到了今年才第一次獲得首席。吾主自從入塔以來,可從來沒有讓出首席的寶座。光憑你們這群低賤的蠢蛋,怎麼樣也不可能讓主人位居下風。」
這斬釘截鐵的說詞讓蒂艾爾的臉龐憤怒到扭曲。她之所以就這樣閉上嘴並不是因為折服,而是正在思考該怎麼反駁。這點就算不是約書亞也看得出來。
「那個,那邊的學姊……是叫什麼名字呢?」
「我是風妖三十七位,疾貂的吉兒哈。」
對於他的問題,又是那隻貂恭敬地開口回答。小小的神魔就這樣跳到空中一個翻身,在落地的同時變化為少女姿態。 雖然有著凜然的眼角與纖細的容貌,看來是個相當惹人憐愛的少女,卻沒有任何像是表情的表情;跟貂的姿態比起來,還更加像是人偶之類的。只有蒼藍色的頭髮跟貂的毛皮相同。
「不,我不是問妳而是問學姊的名字。而且啊,到現在都是妳一直在講話,學姊連一次也沒有開口說話耶。」
「由於吾主不但對異性沒轍還生性沉默寡言,所以不會開口說話。如果有事情,請對我吉兒哈吩咐。」
「咦咦咦?」
菈琪休板起臉,轉過頭看著困惑的約書亞:
「這是真的喔,這個人的傳聞我也聽說過。她非常不擅言詞,尤其是面對男生時就什麼都無法說,也絕對不會開口說。」
「那……那樣子,修行的時候該怎麼辦?」
「大多情況都是由我首席神魔吉兒哈代替主人說話。無論如何都必須由主人親自傳達的情況,就會使用石板進行筆談。」
「這根本不是沉默寡言的等級了!沒想到會有基列亞德的高階版本存在!」
約書亞忍不住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讓基列亞德本人用力皺起眉頭,賽姆則很同情似的露出苦笑。
「那就寫在石板上就好啦。妳到底是為了什麼才要找約書亞·帕雷格的麻煩?這位!了不起的!最高學年的!首席大人!竟然這樣對待區區劣等生!」
最後一句話是多餘的——約書亞雖然覺得很沒出息,但他可沒有勇氣去吐槽真正進入激怒狀態的蒂艾爾。
——不愧是在神殿裡純正養育長大,正義感也十分強悍。雖然總覺得沒有必要比我本人還生氣啊。
約書亞抱著不知是佩服還是訝異的心情,決定暫時觀察事情的發展。雖然必須確認詳細的情形,但對方沒辦法跟男生講話,那也無可奈何。
依舊低著頭的黑髮犯人,短暫地發出沉吟聲。雜亂而糾結的頭髮縫隙間可以窺探到白皙的脖子,看起來十分不可靠。 細瘦的手抓著自己肩布的前端,緊握到整個發白。淺白的指尖搭配紅色肩布,意外讓人感到豔麗。
不久後,她放鬆手指,看來終於放棄抵抗地緩緩拿起粉筆。
接著響起有如小鳥喀喀敲響門板的聲音,寫滿密密麻麻文字的石板被丟到地板上。
「我看看……這寫了什麼?」
「『說起來,一切都是亞菲克·尤哈斯不好』?」
突然跑出來的這個名字,讓兩人的聲調一口氣變得低沉。輪流閱讀下去之後,憤怒少女們的表情也開始顯得內疚,原本單方面指責的聲音也變得沒有魄力。
石板上所寫的事情簡約摘要一下,大概就是以下的內容——
現在的深紅肩布軍團,是個自從入塔以來就和樂融融,同學之間都很要好的學年。而在這裡長年擔任首席的她,即使是這種個性還是獲得一定程度的尊敬,並被視為重要的夥伴。
可是,這種情況在一個月左右前完全改變。
因為那位暴虐的沉默王亞菲克·尤哈斯自行留級的關係。
由於之前考試分數反映出來的結果,她勉強守住首席的寶座。可是,無論誰都能預見到這不過是暫時性。等半年後再度舉行的期中測驗結束後,她必定會掉下第一名的位置,金鈕扣也會跑到亞菲克手上。
光是這樣就足以稱為悲劇了,但是講話跟態度都惡劣到前所未見的亞菲克進入她的學年之後,群體關係轉眼間就崩壞瓦解。
「因為那傢伙一個人的關係,讓平均分不斷上升,實在很困擾。」
「跟那種各方面都超強的人在同班同個學年……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說起來妳也是首席吧?要再稍微振作一點啊!」
浮現而出的恐慌,以及永無止境的壓力湧向「我們這位幾乎不開口說話的學年首席」——大致上就是這種狀態。對抗亞菲克的方法,當然是一籌莫展。
「這……這我打從心底感到同情。」
聽完一切的約書亞露出沉痛的表情,可是接著又再次詢問:
「可是為什麼要不停找我麻煩?這種情況下,不管怎麼想,第一目標應該都是亞菲克學長吧?」
這個問題並沒有回答傳來。
無法跟異性對話的最高學年少女當然不用說,約書亞的親密夥伴們也流露出苦澀的表情與沉重的氣氛,並且看著自己。
「大叔……你果然不知道嗎?」
過一陣子後,先開口的人果然是菈琪休。
「什麼?」
「就是亞菲克學長留級的理由,在塔裡到底是怎麼流傳的。」
「怎麼流傳……那當然就是本人主張的身體狀況不佳吧?」
真實是「為了研究幾乎不曾顯現的上位神魔——鷥翎」這裡由,不過只有這件事絕對不會洩漏出去。所以亞菲克不管被誰問到,都會堅持自己身體狀況不好這個主張。
「……大家都覺得那只是表面的理由,實際上還有內情喔。」
「內情?」
約書亞瞪大眼睛並歪起頭來,一行人向他投以更沉痛的眼神。雖然催促他們講下去,但平常總是口齒伶俐的菈琪休跟蒂艾爾卻緊緊閉上嘴,不肯開口。
「所以說……」
著急地開口說話的,是那隻藍貂:
「由於那個暴虐王的性格極度自命清高,因此入塔以來,從來沒交過任何一名朋友。」
「我想也是。」
這一點自己比誰都還要清楚,所以約書亞大力點頭。
「而像他這樣的人也終於獲得能夠為他敞開心胸的對象,主要是這類的傳聞。」
「咦咦咦?有那麼奇特的人存在嗎?」
「然後可能是不希望與那個人分離,才會自行放棄測驗,選擇留級。傳聞是這麼說。」
「喔,這樣子啊。」
約書亞像是聽到很有趣的事情般笑著,但他的笑容卻因為吉兒哈的下一句話凍結。
「也就是說,傳聞指的就是你喔,約書亞·帕雷格。」
「…………」
現場轉為寂靜……
持續著漫長的沉默。
神魔講的話要讓約書亞的腦袋聽進去,就是需要這麼長的時間。不,也許他根本連聽都不想聽進去。
「才沒有那種內情!」
認清現實的瞬間,他開始放聲大喊:
「絕對沒有那種事情啊!」
時間恰巧已經是半夜,雖然知道在這種現場所有人都打破宿舍規則的狀態下大聲喊叫是極度危險的行為,他還是無法忍住不喊。
「嗯。大叔,我們都很清楚喔。」
菈琪休用看著世界上最可憐生物的眼神告訴他:
「可是大家都這麼想喔。」
性格應該最為怯弱的賽姆也混雜著嘆息跟著說:
「畢竟是那個亞菲克·尤哈斯學長啊……所以大家都有『只不過身體狀況不好就讓考試成績退步,這根本不可能的』共識。」
「也……也許是那樣……但也不能……」
約書亞張口結舌。
他只能陷入這種狀況。
沒想到亞菲克的自行留級會招來這樣的悲劇與喜劇,自己從來沒有想過,會讓各方面都受到波及。
「所以說,這代表了什麼?」
約書亞步伐蹣跚地靠近這位暫定首席,對方像是要被風吹走般想要逃離,但約書亞刻意繼續說下去:
「妳認為我就是讓亞菲克學長留級的原因,所以才對我搞那麼多把戲是嗎?」
「正是如此,約書亞·帕雷格。」
蒼貂代替逃到房間角落並不停點頭的主人說著。
「元凶就是你,一切都是你不好。如果沒有你,那個暴虐王就不會留級,吾主就能平安無事地從這座塔畢業成為神官了!」
「怎麼這樣!就說請妳直接去對學長本人報仇吧!我完全只是被牽連而已啊!」
對於幾乎要淚眼控訴的約書亞,紅肩布的少女把石板拉過來快速地寫了些什麼,接著高舉過頭地丟過來。
看到這完美而迅速的投擲動作,約書亞差點想閃躲開來,但還是在千鈞一髮之際接住。
低頭一看,只見上頭寫著這些文字。
『不要強人所難了,你這白痴紅毛!那樣也太恐怖了吧!笨蛋!去死!』
「…………」
她講話惡毒的程度,又讓約書亞啞口無言。
當然啦,如果說要從天才亞菲克跟劣等生的自己選一個當成霸凌目標,不管是誰都會選擇後者吧。這種心情是能理解……雖然很能理解!
「那種卑鄙的想法讓我無法認同!」
蒂艾爾再度燃起氣燄:
「我也很清楚你們的處境很可憐。但妳也長年守護住自己的首席寶座了,就再多展現些氣勢出來吧!要有氣勢!」
「對啊對啊,首先要道歉啦!雖然妳們的立場很令人同情,但還是要分辨什麼事情能做跟什麼事不能做啊!」
菈琪休也鼓起幹勁跟著說,不過馬上能看出兩邊都只是為了激勵自己才講出來。就連少年們也不知該露出什麼表情, 只有無法平靜的視線在吵鬧的女孩子們與紅髮同學之間游移不定地看來看去。
當現場氣氛變得微妙之時,約書亞大嘆口氣並低頭往下看。
外頭的雨雖然已經停了許久,但是基列亞德跟賽姆撞破的窗戶碎片把水滴灑在地板上,弄得閃閃發光。其中一條絲線,就是約書亞設置的神魔絲線痕跡。
在反光的絲線底下,掉落著似乎是房間主人所持有的布。那是使用大量蕾絲的豔麗絹布。刺在邊緣的刺繡顏色在淡淡的油燈照映下顯得清晰鮮明。
約書亞若無其事地唸出上頭的字:
「奈拉·涅·尼爾威……」

聽到這聲低語,少女們停止動作轉過頭來。
「奈拉·涅·尼爾威?」
約書亞重複唸一次,現場所有人都點點頭。
「沒錯喔,那就是這個人的名字。有聽說過寂靜的奈拉這掉號嗎?」
「亞菲克學長是讓周圍的人沉默,但這個人是會自己進入寂靜。」
「喔喔,大小姐好厲害。您說得真是不錯。」
「連續兩學年……該怎麼形容……」
夥伴們跟平常一樣接二連三地回答,但約書亞什麼也沒有說。因為塔內傳聞所造成的各種衝擊,現在已經飄到遙遠的彼端。事情太過突然,讓他甚至忘記呼吸。
戰戰兢兢抬起頭來,視線前方能看到位於房間角落的奈拉。
這是第一次從雜亂而糾結的黑色瀏海底下看到她的雙眸。那是對有如沙漠明月般的淡琥珀色瞳眸,是在昏暗之中會顯得耀眼的顏色。比預料中要來得細緻端正的面孔中,那對眼睛直直盯著約書亞看。
尼爾威。
約書亞有聽過這名字。
在伴隨著痛苦與傷痕的過去之中,在應該已經捨棄的昨日世界裡。


插曲


自己誕生的家裡,總是充滿美妙的音樂。
這是因為身為一家之長,同時也是一國之主的父親特別喜歡音樂。比起擺在後宮的眾多美女和璀燦的寶石,他更深深熱愛著音樂。
有讚頌美麗愛情的詩歌。
有哀怨於毀滅的歌曲。
眾神與人類的故事或是勇猛戰士們的傳承,各式各樣的歌曲在自己周圍永不停歇地演奏。
這股美麗與奢華實在太過震撼,想要迷惑人類的雙眼可說是綽綽有餘。環繞貴人與樂人們的宮廷城牆無比高聳,外界的怨嘆根本無法傳入。
……不,其實自己很明白。
以潔白與華美所裝飾的城牆另一頭,到底有著什麼樣的世界延伸著。
自己只是不想去看。
也不想知道。
父親帶著笑容呼喚自己的手,到底沾染多少鮮血。以豔麗絹布所纏繞的母親腳下,到底有多少人橫屍於此。
如果被問說是否有個溫暖的家庭,自己會立刻否定吧。雙親兩人都對彼此與孩子不抱任何興趣。父親每天都很忙碌, 母親則常年憎恨著疏遠自己又不斷擁抱愛妾的丈夫。年紀相差甚遠的哥哥居住在遙遠的離宮,就連見面也是很稀有的事。
家族的慈愛或友愛,都只在書卷中讀過。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已經領悟,這是跟自己無緣的事物,也認為這將可能會成為代價。不知自己是何時開始這麼想——在這個冰冷的宮殿裡傾聽與傾心於音樂的無為一族。只要忍耐住自己身為其中一員的事實,那樣做什麼都會被允許吧。
即使如此,當父親招待客人或樂團來到宮裡,並表示「妳也來打聲招呼,然後一起聽吧」這樣把她叫來時,自己還是非常高興。如果被要求努力吹奏笛子時,就會十分努力演湊。她絕對沒想過會喪失這種生活。
所以才沒有對這樣的生活起疑過。
沒發現朝自己起居的這座宮殿不斷逼近湧來的怨憎之歌,才是這個國家最強而有力的音樂。
就算已經微微知曉,但依舊沒有懷疑。
明天依舊會是跟今天相同的日子,並且會永無止境地持續下去。
在這個任何人都知曉天地之間沒有任何永恆不變之物的大陸裡,她一直相信只有自己不會改變。
著實愚蠢,但也無比真摯。
 楼主| 发表于 2016-6-27 20:1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回首觀望,那道身影……


1

日子再度目不暇給地過去。
與奈拉·涅·尼爾威可說是衝擊性的相遇之後過了大約一個星期。這天,約書亞與夥伴們也在一天的修行結束後,帶著疲勞與空腹前往中央塔的餐廳。
「大叔大叔,快點快點!慢吞吞的話,『樂趣』就要被拿光嘍。」
「我今天想要花茶。」
「我比較期待羊奶,就是用蜂蜜弄得有點甜甜的那種。」
降雨期差不多接近尾聲,天氣也越來越冷。寬廣的餐廳裡四處都擺著金屬桶子,裡頭裝滿燒紅的石頭,然後上面再擺上大塊石頭製成的托盤。在現代來說,就是簡易的火爐。托盤裡盛有大量的熱水,裡面擺著一大堆菈琪休所說的「樂趣」。
那是放進水牛角裡頭經過加熱的飮料。有牛奶或是果實搾出來的果汁,泡得很濃郁的茶或甘茶等,種類實為豐富與多變。此為這個季節才有的措施,修道生們會在餐前餐後去拿各自喜歡的飮料來溫暖雙手跟胃部。
「要說升上二年級什麼最好,就是坐得比以前更靠近火爐了呢。」
菈琪休迅速取得想要的飮料之後,露出喜悅的笑容說著。
「去年該說是不成文規定或者是學長姊們視線的壓力呢,總之就得坐到距離最遠的地方才行。」
「還是一年級新生時,對這種長幼有序的規定最為憤愾的人,不就是菝琪休嗎?」
「有嗎?是這樣嗎?」
「也太現實了。」
「我好像看到社會的縮影。」
最年長者對有點得意忘形的最年幼少女吐槽,兩名少年也各自搭腔,這段對話跟平常沒兩樣。可是,應該要第一個開口說話的另一名少女卻完全沒有加入。約書亞感到奇妙而看過去,只見那一位——蒂艾爾正朝著食堂最中央附近投以嚴厲的視線。
看起來格外明亮也格外溫暖的那個區域,有紅色肩布的一群人聚集在那裡。那排比去年的最高學年生要來得開朗許多的表情旁邊,有兩個孤立的人影。
一個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暴虐王。他跟平常沒兩樣,露出一臉周遭的吵雜都跟自己無關的表情,平淡地用餐。
然後另一個則是寂靜的少女。但她這邊是沮喪地低垂著纖瘦的肩膀,偶爾視線會茫然地游移不定,這副模樣可說充滿悲愴感。如果至少讓首席神魔吉兒哈跟在身邊就會好一點,但基本上,餐廳跟禮拜堂都有規定不能帶神魔進入。
該說是明暗鮮明還是黑白分明呢?總之這前任首席與現任首席充滿對照的模樣,讓約書亞怎麼樣都無法移開視線。
奈拉還是一樣把亂蓬蓬的黑髮隨手綁在後腦构,不起眼的打扮連金鈕扣的光芒都被埋沒似的。可是她那將木匙放進嘴裡,還有將肉切開的每一個舉止都很優美又充滿韻律感,讓人讚賞她那良好的教養。
「那個人在自己的班級還真格格不入呢。」
「令人同情。」
「可是就算這樣……」
表達同情的凹凸搭檔身邊,蒂艾爾很憤愾地用力皺起鼻頭:
「劣等生,我果然還是無法接受。你應該好好教訓她一頓,不然就是報告給導師們知道,給予該有的懲罰。」
「一點也沒錯,我也同意大小姐的想法。」
就連溫和的賽姆也很難得地表達出厭惡,菈琪休跟基列亞德也對這句話毫無異議地點頭。
抓到犯人的那個晚上,約書亞以「如果肯約定以後不再犯的話」這種條件,將奈拉無罪赦免了。孩子們對這件事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每當遠遠看到奈拉就會開始發洩不滿。
「霸凌這種事情是神官候補生絕對不能做的事,應該要再多教訓她一下吧?」
「大叔,太天真。」
「身為被害者的我都說這樣就好了,所以就是這樣嘍。」
約書亞露出笑容,卻有點冷淡地對一行人說著:
「這件事就到此結束。」
聽到這斷然的語氣,四人一起噤聲,但他們的視線還是老實地看著遠方的紅肩布軍團。
也因為這樣,奈拉似乎覺得留在這裡如坐針氈,於是迅速把餐點吃完並開始收拾餐具。途中她想到什麼,拿起兩罐飮料後又邁出腳步,往約書亞他們這邊走來。
正當奈拉猶豫於是否該開口叫住對方的短暫瞬間——
約書亞那邊先發現到她了。
奈拉的驚呼卡在喉頭,手上的水牛角也因此滑落。裝滿熱呼呼飮料的牛角筆直朝地板掉落。約書亞反射性地伸出手,將飛舞在空中的水牛角接住,確實接到的觸感傳回手指上。
但是—
「好燙!」
加熱過的茶和果汁發出濺出的聲響,整個灑到他的雙手上。
「好燙!燙燙燙!」
「嗚……啊……」
聽到約書亞忍不住大叫,奈拉驚訝地抬頭看並一口氣跳起來。她就這樣可說是華麗地向後跳躍,一口氣拉開距離。
接著慘叫繼續發生。
因為她這猛烈的回避動作,讓好幾名藍色肩布的人受到波及。拿著托盤正要站起來的少年因此摔倒,他拿的餐具也掉落到隔壁的人身上。好幾個人慌忙站起來,於是就絆倒打算從後頭經過的人。然後——
噹,啪唰!
裝滿熱湯跟飮料的托盤,就這樣直線朝地板掉落。
「好燙啊——!」
「好痛!」
「討厭,被淋溼了!」
有如惡夢般的連鎖反應,四處引發地獄般的慘叫。
「啊……啊啊啊……」
身為元凶的奈拉,雙手互相緊握著不停發抖。但是她卻毫髮無傷,也完全沒有被潑溼。
這人運氣也太好了。正當約書亞佩服地看著她的瞬間——
「唔呃!」
她發出奇怪的叫聲,動如脫兔般地跑走。
約書亞就這樣半傻眼地看著奈拉離去的背影,但是看到他雙手的夥伴們都鼓譟起來。
「呀啊!大叔,你的手都紅了!」
「那種東西,快點放開啦!」
「可是這樣地板就……」
「地板給我們清理就好,你快點把手放進水裡吧!時間拖久了會起水泡還會脫皮喔!」
「好……好像很痛。」
被吵吵鬧鬧的四個人拖著,約書亞跑進餐廳旁邊的廚房裡頭。他把雙手伸進放在廣大房間角落的水瓶裡後,這次變得發起抖來。
「好……好冰!」
「不冰就沒有意義了啊!」
「實際上是用流水來沖會更好……」
「那樣子,召喚莉姆莉會不會比較好?」
「好主意。」
「喂喂喂,小朋友們給我等一下。」
正當蒂艾爾揭起左手打算召喚時,從背後傳來的聲音讓她停止動作。
「麻煩別在這裡召喚神魔好嗎,你們把別人的職場當成什麼啦?」
豎眉瞪眼的艾雷米亞手上拿著巨大的湯杓衝進來阻止。
「可是……」
「因為啊……」
「但是……」
「這個。」
四個人指著約書亞的手,異口同聲地抗議。
「這點小傷,用我的藥就能解決啦。小朋友們趕快去吃飯吧。「可是……」
「因為啊        」
「但是……」
「這個。」
他們以完全不變的口吻重複說著,讓約書亞露出苦笑。
「沒問題,治療就交給艾雷米亞。再過沒幾分鐘就要結束用餐時間了,大家快去吃飯吧。」
在他的安撫之下,少年少女們乖乖地準備回到餐廳去。
可是——
「對了,如果可以,有誰可以重新拿兩罐剛才的飮料到學姊的房間給她嗎?」
當約書亞突然想到而對他們這麼說的瞬間,四人一起用彷彿會發出聲響的氣勢轉過頭來。
「大叔,要當爛好人也要有個限度吧!」
「不可能。」
「你是白痴嗎?真的是真正的蠢蛋嗎?」
「像這樣處處退讓,我實在不覺得是為學姊著想!」
「可……可是啊……」
面對各自不同的猛烈抗議,約書亞稍微有些退縮,但他還是繼續曉以大義:
「我覺得另外一杯飮料應該是要給吉兒哈的。當拿到好吃的東西或是其他好東西時,我也總是會想要拿去給鷥翎,但我還是要盡量避免驚擾到學姊才行……」
聽到約書亞這句到中途就變得吞吞吐吐的話,菈琪休用力皺起眉頭。基列亞德雖然也大聲咂舌,還是勉為其難地點頭。
「我可不去喔!絕對,絕不!鄭重拒絕!」
「我也一樣,大小姐說得一點也沒錯。」
蒂艾爾生氣地踏出巨大的腳步聲離去,賽姆也慌張地從後頭跟上。
「哎呀,看來你惹大家不高興了。這下要怎麼辦啊?」
艾雷米亞斜眼看著整段對話,笑嘻嘻地說:
「不過,那些孩子們說的也有道理。你對那個尼爾威的女孩也太寬容了……」
他準確地接著說下去,並給予最後一擊:
「就算你再怎麼內疚也一樣。」


2

艾雷米亞對忙進忙出的同僚們投以道歉的視線後,就把約書亞帶到廚房更裡頭,也就是給廚師們用的休息室。
他從擺在櫃子上的壺裡挖出大量可疑的深綠色軟膏,然後塗在約書亞已經開始紅腫的雙手上頭。
「好……好刺痛!這真的是藥嗎?你該不會趁亂就把毒藥塗在我身上吧?」
「啊,還有這招喔。就算是你這傢伙,如果有毒物跑進傷口裡,應該也會乖乖死掉吧?」
魯斯提拉的間諜輕挑地笑著。約書亞板起臉看著他,接著嘆口氣。
「不過,對我來說……」
看到這又大又沉重的嘆息,艾雷米亞稍微收起笑容說:
「看到你能這樣像一個人類般煩惱,就讓我稍微放心了呢。」
「放心?你那是什麼理由啊?」
「因為如果是那個時候的你,那個女孩不管發生什麼事也都不會在意吧?就是你潛伏進尼爾威的時候。呃……是六年前嗎?」
「是七年前。」
尼爾威國。
那是存在於亞歷斯泰爾大陸西北部,有著古老歷史的都市國家之一。
「曾經存在過呢。」
已經是過去式了。
距離現在七年前,以當時的太守哈蓋·涅·尼爾威被暗殺為契機而引發革命。國家在轉眼間覆滅,涅·尼爾威一族也全數遭受放逐。
而最初的契機——就在接受暗殺委託,成為革命導火線的赤晶旅團之中,也就是擔任暗殺執行者的旅團王牌,被稱為「凍結血紅」的約書亞·帕雷格身上。
「她應該不知道吧?沒想到我就是殺害父親的凶手。」
「誰知道呢。」
艾雷米亞的回答有些遲鈍:
「根據我的調査,那個尼爾威女孩後來前去依靠母親的遠親,住進東方的小鎮裡。然後在那邊神殿的主任神官推薦下才來到『星紺之塔』。」
「是……這樣嗎……」
約書亞這邊也只回了個含糊不清的回答,接著又低下頭。
「執行那件工作時,你有記憶被誰看到過嗎?」
「這個嘛……細微的部分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對當時的約書亞而言,自己是靠暗殺維生,這只是理所當然的日常一部分而已。而且當時約書亞還不知道有沒有滿十歲,是寵愛著還維持小鳥姿態的鷥翎,以及被兩名義姊呵護過著每一天的時候。
「即使如此,你看到尼爾威的名字就立刻想起來了呢。」
「因為那是個在犯罪者之間很有名的國家。當我潛伏進去時,頭目也不停嚇唬我。記得是說『如果在那邊被抓到,可不是被殺掉就算了。會被處以世界上最恐怖的審判,所以絕對要當心』這樣的話。」
「世界上最恐怖的審判?」
「雖然被俗稱為無辯護審判……不過,那個稱得上審判嗎?」
約書亞曾經拿來當成比喻的無辯護審判就是直接處刑。被認為是一百名從事不可告人職業的人裡頭,會有一百人感到恐懼。
將捆綁住的罪人繫在路邊,然後在旁邊立起告示牌。上頭會寫著「此人犯下如此這般的罪狀,若認為此人犯罪,即可投擲石頭」這樣的內容。
人民閱讀完後覺得有罪的話,就會拿起石塊對犯人投擲。如果不認為就只是路過而已。照這樣反覆進行,如果經過三天後還有呼吸就會被釋放。如果沒有呼吸……這時候就已經有結果產生了。
這是殘忍而且極度不公平又非常混水摸魚的審判兼處刑。大陸各地的神官們全都齊聲譴責,並強熱烈要求廢止。但是直到現在都還有地區採用這種方式,尼爾威也曾是其中最為知名的都市國家之一。
很諷刺地,正因為是如此野蠻的地方,在尼爾威從事活動的殺手數量稀少。直到革命軍成為有一定程度的組織,並且讓那名太守的頭顱與軀幹分離為止,需要花上滿長一段時間。
「是為了抑制犯罪才採用那種方式嗎?」
「這倒很難完全肯定。不管怎麼說,在那個國家經商成功的商人就連一些小罪都不會去犯。如果稍微被暴露出來,一下子就舍最帶去處刑並且連財產都遭受沒收。可是,如果不對官吏行賄,又傳聞說會遭受到另一種苦頭。」
「嗚……嗚哇……」
艾雷米亞驚訝地瞪大眼睛:
「這樣子,國家當然会歲亡嘛。那種執掌權力之人被宰掉也是早晚的問題啦。而且這只是短短七年多之前的事情,還真是……我能生長在魯斯提拉,實在太好了。」
雖然是非常正確的意見,但宰掉當權者的本人也只能露出苦笑聽著。
「嗯,她的雙親跟祖先代代都很糟糕這點雖然是事實,但……」
約書亞的話語卡在喉嚨裡,然後就這麼消失了。看到他低著頭鬱鬱寡歡的模樣,就連艾雷米亞也一下子說不出話來。隔一小段時間後,他開始勸說:
「……不過,照我想像的話,奈拉公主大人應該不知道有關於你的事情。」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知道的話,就不會只是那麼可愛的惡作劇了吧?想也知道比起棍子,一定會先拿刀割下你的首級。」
「原來如此……」
艾雷米亞這句頗有說服力的話讓約書亞點點頭,但表情依舊沒有變得比較開朗。
「總之,今天你先把這個拿給老婆,然後叫她給你揉幾下胸部來打起精神吧。」
塔的廚師在正打算反駁的約書亞手裡塞了兩個水牛角,裡頭傳來果汁的濃烈香氣。
「從這邊拿出去也不太會引人注目。這是冷掉也很好喝的果汁,雷凰大人也會開心吧。」
「……謝謝。」
這次約書亞老實地道謝,然後站起身來。從遠方傳來的修道生享受餐點的聲音,得快點回去那邊才行。
「還有,雖然是這種時候——」
這話語似乎帶有歉意,聽起來卻沒有愧疚感,艾雷米亞對著約書亞的背影繼續說:
「總覺得塔方有些奇怪的動作,小心點。」
「奇怪的動作是指……?」
「就是關於之前貝爾莉娜事件種種情形,上頭正在找藉口應付塔的贊助者們。還真是忙得不可開交啊。」
「那個嘛……也難怪啦。」
塔與神殿的經營除了地方民眾的善意以外,還是由眾多為政者跟大富豪的捐贈所成立。他們以為「人類最高智慧的城塞」做出許多貢獻,偶爾也會出手干預政事來展現權威。
而這座智慧的城塞竟眼睜睜允許危害和平的傢伙侵入。身為導師候補的女神官被殺害,取代其身分者在塔裡逗留好幾個月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而且那名犯人的真實身分到現在都還無法査出來。從艾雷米亞這邊得知所有事情經過的達爾塔斯先不論,其他贊助者們會抱持不信任感並大聲叫嚷也是合情合理。
「然後啊,他們跑來我們家老大這邊時所講的是:『請不用擔心,近期之內請務必見識一下我們塔內修道生的聰穎與健壯』這樣的話。」
「很奇怪吧?」這麼說且略顯感到有趣的魯斯提拉間諜輕輕聳肩。
的確很奇怪。
但是約書亞已經什麼都不想講,就這樣回到自己房間。他趁手上的飮料還很溫熱的時候,把妻子從首飾裡叫出來。
「這是艾雷米亞說要給妳的。」
鷥翎暫時抬頭盯著努力擺出笑容的約書亞看。
「鷥翎的約書亞,不想笑的時候就不用笑喔。至少在妻子面前時不需要。」
輕輕伸出的手梳著約書亞的紅色瀏海,並將遞出的牛角也一起包覆住。
「待在那個垃圾道具裡頭時,對於外界的情況有時清楚有時又無法得知……但是今天,還滿清楚的。」
溫柔的斥責,終於讓約書亞放鬆指尖的力氣。牛角發出聲響掉落在地板上,裡頭的果汁雖然濺起飛沫四散一地,但是兩人都完全沒有看向那邊。
「總有一天……我知道這種日子總有一天會到來。」
他看著紅腫潰爛的雙手,低聲說著。
不管奈拉的父親是殘忍的太守也好,是勤政愛民的為政者也罷,這些都跟那一天的約書亞沒有關係。自己單純只是被命令去殺,所以才會殺掉對方。要是不這麼做,明天的……不,就連今晚的晚餐都沒辦法獲得,也無法跟姊姊們一起生活。他單純只是討厭這樣而已。
這其中沒有正義。
憎恨、怨恨、憤怒也一樣,然後當然也沒有對尼爾威這個國家的留戀。行為與結果就只是單純呈現,沒有生物的感情也沒有任何情感動搖。
以前會覺得這樣就好,就是那麼理所當然。
但是現在不同。
正因為不同,所以無法停止想像。
成為流浪之民的奈拉不可能沒有嘗到任何辛酸。之所謂會對異性那般恐懼,可能也是因為身為亡國的公主這種殘酷的命運。
這麼一想,約書亞覺得那種程度的霸凌根本算不上什麼。
「我會遭受報應是應該,這應該是無法避免的事。」
約書亞至今所殺害的對象用雙手也數不完。而他們的遺族也當然有好幾倍到好幾十倍的數量。總有一天會被其中的某人找到,並且遭受譴責。對方會哭著痛罵自己,喊著把家人還來。那一天終究會到來。
「那麼,你已經作好覺悟了嗎?」
「其實……我本來認為會是等我年紀更大一點,至少是離開這座塔之後的事情吧。」
實際上,當奈拉出現在眼前時,約書亞感到畏縮了,也體會到自己根本沒有作好任何心理準備。
「……鷥翎完全記不得關於那個國家的事情呢。」
「我也是啊。」
從認識奈拉的那天開始,他回想了好幾次,想要回想起有關尼爾威的記憶。
想必城牆一定很高吧。太守的宮殿也很豪奢,不管走到哪裡必定都是明亮、豪華又寬廣。相反地,城鎮就是貧窮而死寂。人民像是屏息般生活著,也不會打從心底露出笑容。
可是這絕非什麼稀有的景象。巡遊在大陸之中,約書亞走過了許多像這樣的國家。被姊姊們牽著這雙手,揹著對自己來說太大的琵琶……但這對奈拉而言並不能成為藉口。
「那麼就這樣忘掉呢?魯斯提拉的流氓不也說過,那個女孩對你是一無所知。」
「不,鷥翎,不是這樣的。」
不如說——
「完全不記得的人,罪孽才更深重……我想,一定是這樣。」
沒有任何根據。
也許一切都只是直覺。
即使如此……完全不記得奪走她的父親,還有奪走她的故鄉這些事情,有如把一切都埋沒到忘卻之中,這比任何行為都要惡劣。約書亞無法不這麼想。
雷凰少女不再言語。
她包覆約書亞雙手的指尖微微用力,以柔唇輕吻傷口。雖然短暫,但很甜蜜。



3

「啊,諸位……差不多是降雨期要結束的時候了……」
幾天後,走進修練室的摩亞普突然開口這麼說。
聚集在室內大約二十名的修道聲生們,大家都驚訝地抬頭看向恩師那慘白的臉孔。雖然不能說擔任算術教學的人就會這樣,但這位摩亞普不管好壞都非常奉行合理主義。他絕對不會說些多餘的廢話,或者說,就算並非多餘的話也不會講。朝會跟修練後的時間都只有業務聯絡跟最低限度的必須通知就結束。其他導師們經常講的「身為神官者云云」之類的說教或訓示,在換新學年之後就沒有任何人聽過了。
「下到令人厭煩的豪雨與沒想到會如此熾熱的太陽,一切都是神所給予的試練,同時也是恩惠……你們懂嗎?」
而這樣的摩亞普雖然無精打采,卻還挺認真暢談著。這種稀有事性議所有人更加混亂。
——總覺得有不好的預感……
在修練室最後頭,約書亞偷偷在內心嘆了口氣。從艾雷米亞那邊被先行告知後,到今天已經過了四天,也差不多是塔方要發起具體行動的時候。但從過去的經驗看來,這類事情幾乎從來沒有過令人愉快的發展。
就像要證實約書亞的這種不安,摩亞普導師開口說:
「接下來,鄙人我要轉達給各位的事情,是成為優秀神官所需的試練。另外如果從不同面向來解釋也能夠成為恩惠,這點希望你們理解。」
乾脆講「接下來的提案不會有好事發生,不過你們還是放棄抵抗吧!」來反映出其中的差異吧,像這樣充滿感情地述說,實在讓人難以忍受。
藍肩布的少年少女們困擾地交頭接耳,並把視線聚集在青年導師身上。
「啊……這個嘛……」
看來是無法承受四十顆眼睛放出的真摯眼神,摩亞普先是一度沉默,接著又說:
「下個月要舉辦成果發表會這個活動……不過,我想對於二年級生的各位,應該不會很耳熟才是……」
這個成果發表會就跟字面上一樣,是要將修道生平常的修行成果展現給他人看的活動。過去雖然會以五年一次的週期舉辦,但最近幾年已經沒有舉行,可說是相隔許久。
「然後說到為什麼要在今年舉辦……這個嘛,就是……為了塔與神殿的發展而捐贈高額獻金的貴客們送來許多這樣的意見……那個……」
摩亞普的回答含糊不清。
——這當然沒辦法直接講出來。沒想到塔的保安與營運能被質疑後,塔方為了消除這項負面形象會有這種企圖。
這麼一想,這名導師可以說用他的狼狽模樣表現出誠意了。約書亞第一次對這名青年導師抱持近乎好感的心情,但當他進行下一項說明就全部煙消雲散。
首先,這個成果發表雖然表明是以「日常的成果」為主旨,卻不會只有平常進行的朗讀或禮拜,還必須舉辦活動。
再來,這並不是以一班或一學年為單位。所有學年必須攜手合作,對內外展現塔裡的協調與團結。
然後,雖說這是最壞的消息……但基本上誰也沒有拒絕的權力。
「只不過,為避免所有人都在進行同一件事的愚蠢行……更正,總之將交由一部分的人進行主導,在他們的指揮下完成更為優異的發表會……」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苦戰的記憶在約書亞腦中甦醒。在沙漠裡到處徹夜奔波,結果一切都化為泡影的那個畢業儀式(未遂)。
「這……這次也要用抽籤來選出那個負責人嗎?」
約書亞的詢問裡混雜著哀號,不過摩亞普用力搖搖頭:
「剛才有說過,這是為了發表成果所舉行的活動吧?所以會選出最優秀的人擔任代表。」
只有這點,他很不可思議地講得斬釘截鐵。
約書亞很明顯鬆了口氣,班上的氣氛也略為緩和。
但這代表的就是——
「蒂艾爾·嘉·迦南同學,還請妳多加努力。」
這麼一回事。
所有人都在轉眼間凍結。
不管由誰來看,這職務很明顯是個下下籤。蒂艾爾大發雷霆地踢開椅子,接著站起來怒吼的模樣已經在腦海中描繪而出。約書亞不禁屏息,基列亞德緊閉嘴唇,菈琪休覺得很有趣地聳聳肩,賽姆則已經淚眼汪汪。
尷尬的沉默持續一陣子。
結果卻違背所有人的預料,蒂艾爾筆直地提高視線:
「我明白了,摩亞普導師,我絕對會回應您的期待。」
她以可說是燦爛的笑容這麼樣斷言。
跟剛才完全不同的衝擊在室內奔走。
感嘆與驚愕的視線集中在她身上。
「咦?蒂艾爾,妳說真的還假的?」
「平常的話,妳都會說『開什麼玩笑!』然後開始發脾氣啊。」
「這就是成為首席後,從容不迫的態度?」
交頭接耳的聲音四面八方湧來,但她依舊不為所動。反而用瞧不起人的視線環視室內,再度笑著抬頭看摩亞普:
「老師都說過要全權委託我辦理了……這應該不會是要我一個人背負起所有工作的意思吧?而是指在我的指揮下讓全班團結一致,可以想成是這樣對不對?」
「就……就是這個意思,迦南同學。各學年的代表會議將在今天晚餐後舉行,請妳前往中央塔的圓桌之間參加。」
摩亞普打從心底放心似的越講越起勁:
「與友人攜手合作成就大事,鄙人我也認為這是身為神官所不可或缺的經驗。」
就這樣,他露出平常那種像是要抽筋的笑容,匆忙離開修練室,只留下露出笑容的蒂艾爾,以及充滿困惑的同班同學
「蒂……蒂艾爾,妳是認真的嗎?」
菈琪休很難得地以戰戰兢兢地語氣詢問。
「嗯,那當然。既然是交給優秀的人負責,當然只能靠我好好努力了吧?」
她用力挺起有金鈕扣在上面閃閃發光的肩膀與胸膛,並且大喊:
「更何況,既然可以要求這裡任何人去辦事情,就更不用說了。」
「咦?什麼時候變成這種內容?」
「這也曲解過頭了。」
「蒂艾爾,攜手合作跟強制命令完全不同喔。妳懂嗎?」
「不愧是大小姐!」
跟情緒冷靜並提出反駁的約書亞他們相反,賽姆一個人非常興奮著:
「既然是大小姐要成就之事,我也不會有任何異議!賽姆我會奮勇作戰!絕對會為您好好表現!」
雖然他又開始淚眼汪汪,但這次完全是感激落淚,高興到徹底忘我的境界。蒂艾爾對他大大點個頭,接著開口:
「那麼,廢話就不多說……」
她轉向約書亞:
「劣等生,今天的會議,你也跟我一起來吧?」
「咦?」
沒想到她會這麼命令,讓約書亞用力站起來:
「剛……剛剛老師才說過『聚集各學年最優秀的學生』這句話吧?」
「說過啊。」
「那我不就跟那邊完全格格不入嗎!」
「那種事情我很清楚啦……可是去那邊會被高學年的人給包圍啊。如果是你,應該跟現在的四年級或五年級差不多年紀對吧?」
「是那樣啦。」
「直接說想要有人當擋箭牌不就好了?」
「才……才不是那樣!」
蒂艾爾對笑嘻嘻的菈琪休發出怒吼後,立刻放低聲調:
「雖然我也不是想賣人情給你,不過想想你是託誰的福才能夠進級?稍微為我派上點用場也無所謂吧?」
不,妳完全就是想賣人情給我,而且也是這麼主張——
約書亞雖然這麼想,但想到過去種種,也不可能開口拒絕。


4

「三個和尚沒水喝」這種諺語,在這個大陸並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有著「多頭的神魔,不代表比較聰明」這麼一句話。
——雖然覺得這句話實際被多頭神魔聽到,對方應該會很生氣……但該說還算準確,或是很能傳達出其中的意涵呢……
眺望在眼前進行的會議,約書亞在內心悄然嘆氣。他前方有一臉正經的蒂艾爾坐著,身旁的賽姆則表現出「忤逆大小姐的傢伙,都要毫無遺漏地殺掉」一般的表情,嘴巴也緊閉形成一條直線。
兩邊都頗有幹勁也相當值得信賴,但越是如此就讓約書亞越想早點回去。就算不是這樣,大約一個月前,他才在同樣是中央塔的圓桌之間看過導師群激烈爭論。
「所以說,學長,我不是一開始就講過了嗎?導師們是說要讓外頭的人見識我們的能力啊!雖然講得很拐彎抹角!」
「可是名稱終究還是『成果發表會』吧?如果連平常沒在進行的活動也舉辦,會不會有點小題大做?」
「如果只是讓對方看修練的情況,那和一般的教學參觀沒兩樣,隨便一些城鎮或村子的學校也都有……」
「低年級的,講具體一點啦。只是從旁邊插嘴,誰都會啊。」
配戴金鈕扣的五色修道生們以及他們的同行人員聚集在這房間裡,已經過了大約三十分鐘了。約書亞這樣一路聽下來,大致上都是類似前面這樣的意見在衝突,會議本身可說是原地踏步。
——不過,畢竟不是跟自己進級有關的議論,總覺得讓他們談到高興就好。
問題是蒂艾爾就處於這場議論的中心,而且圓桌的另一頭有目前世界上約書亞最不想遇見的人物……也就是連奈拉·涅·尼爾威都在這裡。
——當然啦,會在也是正常。雖說是暫定,畢竟是最高學年的首席。
她所坐的位置也算是圓桌裡最上位的席次,但是那顆又黑又雜亂的頭呆滞地低垂,然後一動也不動,所以空氣就好像以那邊為中心開始淤塞一樣。有位同樣是紅色肩布像是次席的少女在奈拉旁邊,就只有她開口發言。擔任議長的紫色肩布——也就是四年級少年似乎也早就放棄向奈拉詢問意見,完全不朝那邊看一眼。
約書亞拚命縮起脖子,把視線從那邊移開。
奈拉出現在這裡雖然很理所當然,然而她的性格怎麼看都無法承受這任務。約書亞也懷抱淡淡的期待,想說她會不會被免除這項職務。但是奈拉的同學、同年級生們可沒有這麼天真。
——話雖如此,若是亞菲克學長坐在那邊也很麻煩……
前有奈拉,後有亞菲克。
無論進退似乎都不會有好下場。
雖然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想像,約書亞的嘴角卻露出略顯扭曲的笑容。
「那邊那位……呃,是叫約書亞·帕雷格嗎?」
擔任議長的少年並沒有看漏這個情形。
「你有沒有什麼意見?既然難得來一趟了,都不出聲也很無聊吧?」
對方很穩重地引導自己發言,這讓約書亞暫時變得支吾其詞。這位議長雖然年紀跟約書亞沒有太大差別,流露出的氣質就像是城鎮神殿裡被眾多民眾包圍仰慕的神官。即使面對惡名昭彰的劣等生,也完全不會用高壓的態度講話。
對這點稍微感到安心之後,約書亞緩緩站起來。對略有不安地抬頭看著自己的碧眼使個眼色後,他將手邊的書卷拉過來。
「這個,我有找到過去舉辦的發表會資料。依照上面記載,最受歡迎的似乎是聖劇。」
「聖劇?」
「是指創世神話的戲劇嗎?」
「那不是小孩子在地方神殿裡表演的東西嗎?」
「是……你說得沒錯……可是依照七年前舉辦的發表會紀錄來看,上頭的確這麼寫著。」
約書亞邊說邊把書卷攤開。品質頗佳的羊皮上所書寫的文字確實是約書亞所說的內容,讓這群菁英們一起困擾地皺眉。
「那份資料我也有看過,但想必是有哪邊搞錯吧。戲劇什麼的,不覺得太荒謬了嗎?」
「說得沒錯。」
約書亞先點點頭。如果對著腦袋出類拔萃,而且還對此有自覺的人直接講「不對」的話,那瞬間就會毫無意義地煽起對方的敵意。這點在蒂艾爾身上當然不用說,看到亞菲克或莉貝卡也能充分學習到這點。少數的例外,頂多就是那個達爾塔斯·露·魯斯提拉而已吧。
「但既然是七年前……現任五年級中留級好幾年的人應該就有在現場看過,如果去向他們進行確認,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只要進入越高學年,被要求的事項就會增加,修練內容也會越來越嚴苛,因此在同一個學年裡留級好幾次的人也會越來越多。現任五年級裡頭最知名的留級人物雖然是亞菲克·尤哈斯,但留級經驗超過他的人其實並不稀奇。
擔任議長的少年稍作思考後,認為應該要對約書亞的意見進行討論。議長的提案獲得多數贊成,原地踏步的會議在此先暫時散會。
本來約書亞以為接著會是「那麼接著要進行調査,會議等明天再繼續」這樣的發展。但是在強調文武雙全是理所當然的「星紺之塔」裡頭,對這群努力與才能都齊備的人來說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只不過二十分鐘左右的休息時間,好幾名留級生就被帶來擔任證人,證明約書亞所提出的資料沒有錯誤。七年前的發表會上,除了修道生們的研究發表跟修行鍛鍊的實際演練,還有修道生們演出創世神話讓觀眾們情緒沸騰。
「可是為什麼要表現那種東西?對『星紺之塔』的修道生而言,與其說這樣幼稚拙劣,不如說怎麼到這年紀還要演這種東西?」
「誰知道呢。」
證人的回答很冷淡。
「只聽說這是傳統。」
「傳統……傳統啊……」
「拿出這個詞來就沒轍了呢。」
「連宗教關係人員都藐視傳統的話,其他地方的人會覺得我們不得體吧。」
感到困惑的低語沿著圓桌擴展。
「不,這也是種想法。不如說事情反而變輕鬆了。」
議長很悠哉地說著,大家也用力點頭。
「如果是創世神話的戲劇,我小時候曾經演過喔。」
「我也是。」
「那真的很簡單啊。就算不把首席跟次習修道生這樣叫來齊聚一堂,也能順利完成吧。」
能輕鬆完成的氣氛立刻充滿現場。
不管是約書亞還是蒂艾爾都鬆了口氣,這天的會議也就到此結束——但是不到幾天,會議又開始停滯不前。
因為這個號稱小時候曾經演過的創世神話,卻沒有任何人知道詳細的內容,而且也找不到實際的劇本。


5

「當然不會有那種東西啊。」
對於約書亞與蒂艾爾的煩惱,菈琪休干脆地一句話斷言。地點跟往常一樣,是在傍晚的餐廳。他們正有如冬眠前的松鼠般將各種食物塞進嘴裡,同時進行對話。
「那個大多是神殿裡頭喜好此道的人依照聖傳重新編寫,然後指導演技的神官跟表演的小孩子還會再擅自改編而成的東西喔。」
「那……那樣不就變成主旨相同,但實際內容完全不一樣嗎?」
「是會不一樣啊,有什麼困擾嗎?」
是不會有什麼困擾。
只是現在會議約書亞跟五色金鈕扣的菁英軍團困擾而已。
「為什麼要愁眉苦臉的?同樣的事情,就找誰簡單弄一弄就好啦。」
「我想……大概就是沒有啊。」
蒂艾爾用疲勞的聲調說著:
「沒人有辦法那樣簡單弄一弄就寫好。」
「明明都是些首席成員?」
「就因為都是些首席,才沒辦法啊!」
菈琪休有如調侃般的語氣,讓蒂艾爾的聲音變得很粗暴:
「我家的神殿也有演出聖劇。雖然有演,可是都叫我去好好念書,所以幾乎沒有接觸。學長們之中的確有人演過聖劇,但我想不會有專門於劇本或是統籌的人。」
「為什麼啊?」
「說起來,聖劇的目的是要讓小孩子們透過自己表演來加深理解,不然就是為了讓不識字的人們能簡單了解聖傳或是神話的內容。那樣與其叫神官自己演,不如僱用演員還比較直截了當,還能改善地方的就業率。」
「也就是說,像妳或是亞菲克學長這種年幼時就把整部聖傳背起來的人,基本上就不需要做這種事了。」
這樣講的確很有道理,但那樣不管再議論多久都不會有結果。學長裡頭雖然也有人挑戰自己撰寫劇本,但老是想弄成氣勢磅磚的戲曲,完全沒有頭緒該怎麼完結。
「畢竟藝術的素養跟修道生的優秀程度並不是成正比,這點從亞菲克學長的例子就能清楚得知啦。」
「啊,可是……」
菈琪休在抱頭苦惱的約書亞身旁雙手一拍:
「大叔,雖然是偽裝的身分,但你也算是旅行藝人吧?有演過聖劇嗎?」
「那是要合情合理地潛入目標豪宅或城堡的藝人行業,主要都是嬌豔的內容,所以不可能表演創世神話啊。況且就算演出那種內容,我也只是一臉得意地彈奏樂器而已。」
「再說啊……」
略顯憤然的約書亞講完之後,賽姆臉色發青地接著說:
「就算說劇本被從某處挖掘出來,有順利完成好了……接下來還得將它背熟然後演出來。距離發表會時間不知道有沒 有半個月!這根本不可能辦到嘛!」
「兩個星期啊,好拚命。我小時候雖然演過聖劇,但記得也是嚴格訓練了一個月左右。」
「……其實不用背劇本也沒關係。」
至今一直沉默不語的基列亞德低聲說著:
「只要將朗讀跟演員分開就好。」
像是聽到意外的回答,所有人都抬頭看著他那位於高人一等位置的臉龐。
「什麼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請你再講清楚一些吧。」
「就是說……」
將他在大家不停催促下,緩慢說明的內容整理起來——
就是選拔出幾名負責朗讀的人,依照台詞或情況不同,可能連舞台指示都全部由他們朗讀出來。
登上舞台的演員就配合朗讀人員的台詞演出,只要照預先決定好的動作表演,就能讓戲劇進行下去。
「原來如此,這樣就算不背台詞也無所謂,而且演技能力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更何況塔裡多的是擅長朗讀的人。」
「可是,這樣需要的人數會膨脹到一倍以上喔。演員跟朗讀的人,也許還需要音樂跟道具相關的負責人。」
「那些沒關係啦。基列亞德,你真行,真是好主意!」
蒂艾爾難得毫不保留地誇獎同班同學。
「人數不管要多少應該都能湊齊。因為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條件,不會有任何人抱怨!」
她雙頰染上紅暈並緊握拳頭如此斷言後,下定決心。看來似乎可以不用再看到會議無止境地原地踏步下去,讓約書亞也鬆了口氣。
「對了,基列亞德。既然如此,可以順便請你撰寫劇本嗎?」
「喔,這提議不錯!你對於詩歌方面都很擅長,應該很適合吧。」
「我也要拜託你。可以的話,最好是三十分鐘左右就可以把劇情順利演完的。」
即使三個人圍著他拜託,基列亞德也沒有立刻回答。經過一陣思考後,他附加條件回答:
「如果能讓我挑選演員跟朗讀者的話。」
就連蒂艾爾也沒辦法立刻回應這個要求。在一年級到五年級的選拔成員之中,她的發言地位絕對算不上高。從底下數來排名第二這種不上不下的學年首席,很難去跟四五年級對抗。
「……知道了。」
當約書亞看著事情發展,思考著要怎麼擁護之前,雖然微小,但蒂艾爾確實點頭了:
「我會去跟學長姊們進行提案。」
「蒂……蒂艾爾,真的可以嗎?」
「只要用為了讓一切能夠成功這理由來說服,大家一定都能了解。但是基列亞德,相對地,對你的要求就會變得很高,你有心理準備了吧?」
「當然。」
他點點那黑色的頭,淡淡地繼續說:
「要做就要做出最好的。」
「喔喔,基列亞德好有幹勁!真稀奇!」
「我們也會努力支援你!需要什麼就盡管說吧!」
約書亞對他們的決心感到欽佩,並看著這些可靠的年輕同學們。
——還覺得他們都是群年紀輕還需要照顧的孩子們,成為二年級生後大家都變得好可靠。真是令我感動。
這種如果被艾雷米亞這些人聽到,大概會被吐槽說「你是哪邊來的老媽子啊?」的感慨,讓約書亞在內心深處不斷細細回味。
「然後,關於第一朗讀人員……」
但是基列亞德下一句話讓他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請務必找亞菲克·尤哈斯擔任。」


6

就這樣,在下次的首席會議裡,基列亞德的提案可說是輕鬆通過。所有人都厭煩於議論,似乎也無法忍受自己的時間越來越少。
基列亞德也一樣,讓菁英們感到棘手的劇本,他短短一天就寫出來,內容的品質讓那群喜好強辭奪理的成員立刻閉上嘴。
接下來就是默默選拔演員以及朗讀人員,接著努力練習等待表演當天到來。但是……
「所以說!為什麼我得負責說服學長啊!」
約書亞在慣例的中庭,裝有透明板子的小屋裡發出哀號。
突破第一個超級難關的重責大任,很理所當然地落在約書亞·帕雷格身上:
「沒有其他適合人選嘛。畢竟啊,你可是被說成『跟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親密到讓他下定決心留級』這樣的人呢。」
「菈琪休……」
「啊,對不起,我發誓今後再也不會拿這個梗出來講,拜託你別笑得那麼可怕!」
約書亞對發出慘叫然後逃到基列亞德背後的菈琪休嘆口氣,接著把視線轉往成為擋箭牌的少年身上。
「基列亞德,真的非得那個人才行嗎?其他還有許多擅長朗讀的人喔。畢竟這座塔可是聚集許多從出生後就天天在神殿朗讀聖典的人了。」
「嗯,不行。」
約書亞近乎懇求的這句話,被基列亞德簡潔有力地一口回絕。 「沒有其他人選。」
「不不不,絕對不可能。只要整座塔來舉行個選拔,必定能發掘出新的人材。」
「劣等生,我們哪來那種時間?」
「約書亞,別那麼不乾不脆,請你好好加油吧。」
蒂艾爾當然不用說,就連溫和的賽姆都不悅地講得如此直接,讓約書亞沮喪地低垂肩膀。
不久後,某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也就是將這間小屋提供給他們,姑且可以說是親切的亞菲克.尤哈斯。
「大叔,等一下,你在幹嘛?鷥翎呢?妳老婆怎麼了?」
菈琪休很慌張地指著他的胸口。那邊有魯斯提拉的祕寶,無論任何大神魔都能夠關閉起來的首飾在搖曳。
「咦!因為之前鷥翎不是才吃到他差點掛掉嗎?聽說學長之後還躺了快一個禮拜。」
「但是有沒有鷥翎會讓戰況完全不同吧?來,快點叫出來!」
「咦?那是什麼意思?這我可不能聽過就算了!」
「別管了啦,叫你把雷凰放出來就給我放出來!你以為這是你自己一個人面對就能獲勝的對手嗎?」
「怎麼會!身為丈夫可不能接受這個理由!」
「啊啊,真是的!基列亞德,把大叔壓住!然後拿下首飾!」 「我是贏不過,可是……」
「說起來,那東西被設計成如果不是約書亞就沒辦法發動吧?來,快點快點!」
「呀啊!」
對於以大中小四個人混在一起纏上來的夥伴們,可沒辦法粗暴地把他們甩開。雖說如此,也不能隨隨便便就把妻子重要的床鋪交出去。正當約書亞在糾纏混亂中奮力掙扎時——
「大半夜這樣把人叫出來,是要練習武術套路嗎?我覺得像你們這樣的低能,應該還有其他堆積如山的事情要學習吧?」
比冰原冷風還要更加冷冽的聲音,往所有人頭頂灌注而下。
看到雙手交抱在胸口,臉上寫著不悅幾個大字,低頭望向自己的亞菲克,大家雖然立刻領悟到交涉的門檻已經提高好幾倍,但為時已晚。
「呃……我想說不定你已經聽說了,就是兩週之後將舉辦塔裡已經七年未舉行的成果發表會……」
忍受不住有如懇求的四道視線,結果被迫最先開口說話的果然還是約書亞。
「哦,就是那個具體表現出無聊虛榮心的幼稚公開表演吧?真是受不了,發想再怎麼淺薄也要有個限度,這哪裡是神聖的學堂所該做的事情,可悲透頂!希望不要讓之前的失敗更加雪上加霜就好。」
您所說的真是一點也沒錯——約書亞差點就要這樣全面同意他所說的話,但還是在千鈞一髮之際忍住了。
「然後,關於這場發表會……」
約書亞戒慎恐懼地開口,將事情經過全部說明。性格正經的亞菲克跟平常一樣,雖然把他的話全部聽完——
「我已經不是首席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不出所料,果然拒絕了。那速度快到簡直就要超越光速。
「這點我們也很清楚,但想請你通融一下。」
「我拒絕。」
「請別這麼說嘛。連續兩年都在進行相同的修行實在很無聊,學長你不是這麼說過嗎?這一定可以讓你打發一下時間。」
「我說不要就是不要。」
「就算說不要,但你可沒有拒絕的權力!」
蒂艾爾奮力地抬高下巴,傲然地重複說著:
「本……本小姐可是獲得導師的全權委任,其他學年的代表也都一樣。為了讓這發表會順利舉行,不管是什麼人員都能夠外借。」
「妳所說的導師,是指摩亞普·堤瑪嗎?」
「是……沒錯……」
「那個連我十三歲就解開的算式都解不開的超級沒用低能導師所給予的全權委託,到底有什麼意義可言?像妳這種以為賣弄權力就有辦法解決問題的天真小腦袋,如果這玩意兒能讓妳好好運用,那還真是太好了。」
「嗚……嗚嗚嗚嗚……」
權威的根本被巨大柴刀給劈開,讓蒂艾爾只能沉默以對。用充滿敵意的碧眼抬頭瞪視的態度,已經完全超出說服或請願之人的範疇。在這種情勢下,亞菲克的能慶也只有不斷硬化。
「啊啊啊,不行了!蒂艾爾已經被講到東倒西歪!大叔,老婆!快把你老婆叫出來!」
「不,可是……」
「難道你打算就這樣讓大小姐深陷危機之中,然後棄之不顧嗎?我可不會允許那種事情,絕對不會允許!」
先不管菈琪休,注意到逼近而來的賽姆眼神已經改變之後,約書亞立刻就放棄抵抗。姑且不論單純的戰鬥能力或是身為神官的力量,他很清楚這種人是認真生氣起來最為恐怖的類型。
「……出來吧,鷥翎。」
他把手指放到首飾上,在嘆氣的同時低聲說著。
光芒滿溢在四周,小屋裡充滿鮮豔的色彩。被透明窗戶反射的光芒中心裡,顯現出苗條的輪廓。
「喔喔,今晚也是大家齊聚一堂。連食物也一起來迎接我,真是值得讚美!那麼要玩些什麼呢?」
雷凰鷥翎以燦爛的笑容詢問。
「不,不可以吃掉學長啦。還有,今天不是要玩……」
「就是在進行遊玩的計畫!現在正構想到一半喔!」
菈琪休以猛烈的氣勢打斷有點想逃避現實的約書亞。
「吶,鷥翎,也許妳已經知道一些了,但這次大叔跟蒂艾爾他們要演出戲劇喔。妳應該很喜歡看吧?」
「什麼?」
淡紫色的瞳眸開始發出閃爍的光芒:
「那真是不錯!以前經常被帶去觀賞許多戲劇,但最近都沒得看,讓鷥翎覺得好無聊。所以,吾之主君要飾演什麼角色?」
「雖然還沒有決定,但是會彈奏樂器喔,而且會彈很多首。」 「那真是太棒了!真令人欣喜!」
「對吧對吧?而且撰寫劇本的是基列亞德。他創作的詩,鷥翎妳也很中意對吧?」
「哦,那邊那個長得很高大的小鬼寫的詩啊?那是滿不錯的,裡頭可說是充滿像鷥翎這樣典雅的大神魔才能理解的韻味呢。」
「對吧。」
菈琪休用滿臉得意的表情點點頭。既然是塔方辦的活動,想必非常壯麗,也會有許多從塔外前來的客人,讓場面變得十分熱鬧而且一字排開地觀賞戲劇——的確很像是這位大神魔會抱持興趣的情況。
「可是啊……」
講到這邊,菈琪休突然發出消沉的聲調:
「要讓這場戲劇成功,就需要那邊的飼料……不對,需要亞菲克學長的朗讀才行。」
竟然來這招!約書亞聽完後瞪大雙眼。
口才好又有行動能力是菈琪休的優點,不過才這麼一下子,也真虧她能想出好像有那麼一回事的理由來。
「那真是辛苦你了,小鬼。」
就這樣,他的妻子順著菈琪休的意圖,對塔裡最強的天才直接說:
「在此允許你為了雷凰鷥翎大人與吾之主君的榮譽盡一份心力,你就好好努力吧。」
以驕傲自大方面來說,這句話跟亞菲克可說是不分高下。但因為開心及喜悅而綻放出燦爛笑容這點就完不同。而且,她半點也沒有思考過自己的命令會被拒絕。真的打從心底感到高興,一眼就能看出她非常希望這部戲劇能夠完成。因為這樣才更令人感到棘手。
「我……」
亞菲克也頑強地開口說話。本來約書亞以為反駁的話語會如同槍林彈雨般落下……結果他就這樣用一種可以看成是點頭,也可以說是垂頭喪氣的角度低下頭來。
暴虐王陷入沉默!
當一行人驚愕地看著這情景時,只有鷥翎興高采烈的聲音在四周迴盪。妻子高興的模樣雖然惹人憐愛,但身為丈夫,是否該感到高興呢……不知為何,約書亞實在無法釋懷。


7

「第二幕開頭的曲子是哪一首?就算講說是『憐憫之詩』也有十七種啊。」
「抱歉——!在那邊生火的話,會完全聽不到信號了!」
「這裡的台詞是要像低語般讀出來嗎?還是要用哭泣的感覺?」
「喂〜〜那邊的座位已經燒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乾脆弄垮比較快啊?然後就架個帳篷起來當作更衣室用。」
好幾道熙熙攘攘的聲音,朝著天空響起。
降雨期開始遠離,五座塔的塔頂被沙漠的晴朗天空所襯托。接下來的空氣會一天比一天乾燥,不久後,無情的灼熱就會覆蓋整片大地。不過這是還要再一陣子才會發生的情況,草木現在都還生氣蓬勃,充滿綠意,天空也帶著些許雲彩發出淡淡的光芒。
可是跟鮮豔的蒼穹相比,位在底下的少年少女們更加開朗。有的人抱著樂器,有的人緊盯著石板討論內容,有的人則拿著木工道具在石製階梯跟觀眾席之間來回奔波。
其中格外熱鬧的,就是聚集在過去曾是觀眾那邊的一群人。應該說,是裡頭的紅色肩布少年。
「我說的話到底哪邊難懂?只不過叫你們把寫在上頭的東西唸出來吧?不是要你們全部背起來,也不是要你們體會其中含意進行討論。就只是!唸出來!為什麼這樣都辦不到?給我好好說明一下。如果回答能讓我接受,那我也會重新考慮其他方法……喂,為什麼你們哭了起來?這樣我完全搞不懂啊!」
單手拿著(寫在石板上的)劇本,亞菲克·尤哈斯的猛烈斥責,毫不留情地灌注在朗讀組的成員身上。
——真沒想到,那位學長竟然會如此熱心地率領朗讀組。這種狀況要怎麼形容?因禍得福之類的嗎?
看著依舊焦黑的柱子跟被燒毀崩塌的石頭地板,約書亞微微嘆口氣。
講到這幾天的事情發展,根本超出他……不,超出眾多執行委員的預料之外。
基列亞德·米雷巴與亞菲克·尤哈斯。
乍看之下只是毫無共通點的二年級生跟五年級生(第二次),實際上他們只有對於聖劇的想法意外地完全一致。
他們提出「既然要做,就要做出比過去發表會優秀數倍的東西」這樣的意見。基列亞德是因為他的藝術家氣質,亞菲克的情況則是基於他一心遵從自己的全力主義所造成的偏差。不過總而言之,兩人都表現出「既然自己已經參加,那就不允許任何妥協」的態度,還貫徹到底。
原本應該負責主導的金鈕扣集團當然困惑,也有稍作抵抗。可是基列亞德的感性完美到無懈可擊,而能夠駕馭亞菲克的人類,說起來幾乎不存在於地表上。因為這樣,當初本來應該只是「雖然知道是騙小孩子的東西,但只要遵循傳統,簡單演完就好」這種程度的聖劇,不知不覺間變成被要求成「如果給次世代的人知道,就會為那高門檻而哭泣的品質」這種等級。
但很不可思議地,原本一直想混水摸魚時所無法湧現的點子,還有無法聚集的人員,等到被迫強制轉換為認真模式的瞬間,就突然從各種地方自己跑出來。
提出「把魔操用在舞台效果上如何?」這個提案的是一部分的三年級生。聖劇裡頭有著諸神降下豪雨,以及火焰燃燒的場面。如果是普通的演劇,就會使用產生雨水跟火焰的道具,然後依靠演員的演技能力來表現出來。但這裡有眾多能操控神祕的術師,他們為盡早展現出平常修練的成果,於是熱烈提議希望讓神魔能在舞台演出派上用場。
「那太危險了。」
「如果把舞台燒掉弄壞該怎麼辦?」
當初,這類很常識性的看法占領了會議。
「那樣的話,使用已經燒掉的地方就好。」
但基列亞德提出這意見來支援他們。
那種地方在哪裡?
當然,就只有被約書亞和娜塔露燒得亂七八糟的東側修練場了。
「那邊還沒有分配預算下來,目前打算先暫時放著不管。」
「要讓賓客們進入那種地方,簡直是豈有此理!」
「要演戲就去別的地方演。」
導師群如此拒絕了修道生們的要求,等到隔天由亞菲克前去說服他們之後才撤回前言。
要在戶外演出戲劇的消息傳開後,一群扛著木工道具的成員出現在圓桌之間。他們就是現代所謂以DIY為興趣的一群人,在塔裡整天修練的生活中無法發揮這項特技,似乎讓他們相當鬱悶。
同樣地,喊著「讓我們製作服裝吧」,「讓我們來畫圖吧」的這些人也都在不知不覺間冒出來說要幫忙。
最後,議長還被負責音樂的導師伊拉維叫去,表示「這是老夫我推薦的音樂隊成員,希望你能參考一下」,然後交給他實為詳細的名單。
如此這般,轉眼間,對約書亞而言充滿不祥與哀傷記憶的地點……也就是被他跟娜塔露燒得七零八落的那個修練場,現在已經搭起舞台準備好要開幕。
——當然啦,畢竟原本就很像鬥技場,總之這裡建造得很適合讓觀眾進來觀看活動。不過就算如此……
看著燒毀的建築物裡到處都是扭曲的柱子傷痕,內心就感到一陣疼痛。而且到現在都還沒找到比娜塔露更低位神魔的現實,內心更是一陣悲戚。
可是跟這些比起來,
讓約書亞的表情無法愉快起來的原因,就在這個現場裡頭。
當他慢吞吞地向前走,五色肩布的少年少女們正聚集在修練場的一個區域裡。雖然年紀都大不相同,可是每個人手上都握有樂器。描繪出優美曲線的豎琴(里拉),用細長棒子敲響的木琴(山圖爾),將陶器或圓形木框貼上皮革敲打的太鼓(達魯布卡),還有就是約書亞最擅長的琵琶(巴爾巴持)……
這個即興組成的樂團裡,有名瀟灑地手持橫笛的少女。紅色肩布配上閃爍的金鈕扣,糾結的黑色頭髮與一直低垂的脖子看起來很不可靠,最高年級生的現任首席——也就是奈拉·涅·尼爾威。
「那個,學姊……妳還好吧?」
聽到這詢問,奈拉的肩膀立刻猛烈地抖了一下。同時發出不知是嗶還是咿的聲音,接著整個人向後跳躍。她有如快被蒸煮前的蝦子般掙扎逃脫,牽連到位在背後的兩名修道生,摔倒在地。但是跟之前一樣,本人依舊很有精神。
「那個!學姊,妳聽得見嗎?」
雖然奈拉立刻拉開距離,約書亞還是不放棄地對她出聲。
「如果在音樂組很辛苦,要不要我去拜託議長,把妳調到女生比例最高的服裝組呢?」
這是在寬廣的修練場,以及活潑的喧鬧之中。約書亞用丹田發出聲音,這樣可能才勉強能讓她聽到。好幾個經過的人被嚇一跳而回頭,附近的人也對約書亞投以「很吵耶」的視線。但是不喊這麼大聲,奈拉大概也聽不見。
「吵死了,你這紅毛!」
突然傳來令人想吐槽說哪邊才吵的喊叫聲,接著就看到一顆藍色毛球飛過來。
「不過是一年級小鬼卻想自居於主導地位,實在太囂張了。這裡最具權威的人是誰?你最好先養成回想起這個問題的習慣再開口吧。」
毛球……不,疾貂的吉兒哈在約書亞面前膨起尾巴,就這樣飄浮在空中大聲喊著。
「最具權威的當然是尼爾威學姊。」
約書亞邊說邊窺探周圍:
「再說要負責主導也超出我的能力太多,如果有其他哪位願意自我推薦,我還務必想要拜託對方呢。」
位在現場的都是由伊拉維所推薦,可說都是各個學年最擅長各種樂器的演奏者。有明顯比約書亞年輕的,同時也有比他年長許多的人。其中最高學年裡頭,除了奈拉以外,當然還有其他好幾個人。
「不,帕雷格,給你主導就好了。」
其中一名拿著豎琴的紅肩布少年露出苦笑說:
「要聽那隻貂大吼大叫的話,光是在班上也早就聽腻了。雖然很不好意思,但我希望在這裡可以專心彈琴。」
「我也有同感。就算不是那樣,也還得記熟將近十首新曲子才行,可沒空去跟金鈕扣大人們進行討論調整啊。」
其他五年級生們也跟著以困擾般的笑容與懇求般的語氣這麼說。最高年級生都是這種情況了,比他們更低年級當中,當然不會出現願意代替約書亞率領樂隊的人。
無可奈何之下,約書亞再次對奈拉詢問:
「學姊,妳覺得如何?繼續留在這一組裡頭,真的沒問題嗎?」
約書亞繼續大喊,想要尋求她做出否定的反應。
對大多數人而言,奈拉·涅·尼爾威其實是個很棘手的人物吧。再加上她跟約書亞之間過去的因緣,老實說真的很希望她到別組去。
奈拉在幾薩斯前動也不動。她那看起來很靠不住的模樣,彷彿要被揚起的沙塵與喧鬧聲所掩蓋。
當他迷惘於是否該再度開口詢問時,她在約書亞的視界裡緩緩舉起雙手。
嗶咻,哩嚕啦啦……
過一會兒後,奈拉的橫笛高聲奏起。
她那纖細的指尖孕育出柔和的旋律。一開始是像走路般的速度,來,聲音的波動就緩緩提高。
「騙人,這是……」
「好厲害。」
無法辨別是感動或是驚訝的喧囂聲,與奈拉吹奏的音樂漸漸重疊。
大幅度的抑揚頓挫,而且緩急交錯的旋律毫無間斷地持續。這首曲子在指法上出了名的困難,所以相當有名。若非毫不怠惰地累積精實的訓練,實在無法順利吹奏出來。
奈拉一個人平淡地,感覺很輕鬆地持續吹奏這首曲子。
不久後,周圍的喧囂停止,只有橫笛的聲音充滿四周。所有人都豎耳傾聽,沉迷於奈拉所編紡的音樂之中。
然後過了幾分鐘,這首大型樂曲終於結束。
奈拉單薄的嘴唇離開笛子。一陣有如留戀般的寂靜之後,歡聲猛然響起,掌聲不斷。
「約書亞·帕雷格,你覺得如何啊?」
吉兒哈以得意的模樣大喊著:
「雖然沒有吾主辦不到的事情,但畢竟她生性沉默寡言,因此格外擅長吹奏笛子。不管怎麼說,無論什麼人都無法在她吹奏時要她開口說話。」
「那當然是……會這樣沒錯。」
因為神魔這句不知是褒還是贬的發言而笑了 一下後,約書亞重新面向奈拉:
「……學姊,太完美了,實在令我感到佩服。」
這句讚美並非謊言。
自己雖然長年依靠音樂維生,但幾乎沒有見到過這種程度的名人。
——這樣可沒辦法再希望她去別組了。
雖然混雜著些許放棄,約書亞是打從心底稱讚奈拉。
其他人雖然也跟著不停讚揚,但她依舊縮起身子,將視線看向遠方。
「看來問題也解決了,讓我們開始第一次的練習吧。」
剛才抱著豎琴的五年級生站起來,其他人也大力點頭。明白事情也沒辦法再有所改變,約書亞把琵琶拉來。


8

五道巨大的鐘聲重疊響起。
在「星紺之塔」前端搖曳的大鐘,響徹在晴朗的綠洲上頭。
人們在底下的生活比平常來得熱鬧。季節從降雨期往乾燥期過度的這段時期,許多商隊會趁著這短暫但穩定的氣候巡迴在綠洲間。城鎮因此變得更加有活力,宛如祭典般人聲鼎沸。
約書亞在這裡頭快步前進,他只穿著樸素的便服再套上防塵的短袍而已。額頭的銀冠因為規則無法取下,所以為了遮掩就簡單纏上頭巾。也因此,他看起來比平常更加普通,可是腳步卻一反常態地輕盈。
就這樣,約書亞抵達距離塔裡大約十五分鐘路程的廣場。用鑲嵌畫圖案組成圓形的石板道路中央,有著美麗的噴水池。從湧泉直接引來的水高高噴起,在陽光反射下閃閃發光。每隔一個小時,設置在水盤裡頭的水鐘就會報時,它會跟噴水池連動發出涼爽的聲音。
被這美麗的光景與時鐘的聲響吸引,不知從何時開始,這裡就成為綠洲裡首屈一指的約會景點。今天也有許多看起來就像在等人的男女老幼聚集於此。
——這……這樣感覺有點害羞啊。
約書亞也在水盤的邊緣坐下,悄悄窺探四周。他以為在黎明前就從窗戶離開房間的鷥翎一定會先到這邊等待。
今天是一個月一次的休息日。原本約書亞大多都在塔裡自己的房間跟鷥翎度過,但今天刻意選擇外出。
這是因為昨天夜裡,當他們結束聖劇的準備回來時,菈琪休突然在沒有人煙的走廊上對他這麼說:
「大叔啊,要窩在房間裡頭是沒關係啦。但偶爾試試跟鷥翎一起出門如何?」
「雖然妳說一起出門,但要怎麼一起出門?」
「很簡單啊,讓鷥翎在夜裡先離開塔裡,等到早上,你們就在城鎮裡某處會合就好啦。因為你那顆頭實在很顯眼,所以會需要做些喬裝就是了。」
「妳……妳是……」
約書亞驚訝地張大嘴,然後低頭看著小小的友人說:
「妳是天才嗎!」
「不,很普通,這很普通吧。話說回來,為什麼大叔你自己沒有發現這招啊?」
跟平常一樣像是捉弄人地說完後,菈琪休的聲音跟表情突然一轉:
「總之你們兩人明天去好好玩吧。最近的鷥翎啊,應該會覺得滿有疏離感的吧?」
「……沒錯。」
當約書亞與夥伴們被聖劇的準備進度逼迫時,鷥翎也絕對不會抱怨或訴苦。即使約書亞回到房間後倒頭就睡,也只會靜靜地陪伴在旁邊而不會像平常那樣干擾。一開始提起這件事時,由於她已經不停講過自己「很期待」了,所以約書亞認為,她也有心理準備覺得事到如今也沒辦法再抱怨。
「就是太聽話了啊,這樣反而很危險喔。」
「可是基列亞德跟蒂艾爾說想要跟我商量些事情……果然還是留在塔裡比較好吧……」
「別管那麼多啦,那些傢伙我隨手幫忙應付。總之,關於鷥翎的事情,大叔你就好好想想辦法吧。」
其他先不說,這件事只有大叔你才辦得到喔——菈琪休的這個忠告,他特別銘記於心。
「菈琪休……」
他再度認真地詢問:
「妳果然……是個天才吧?」
「當然不是呀。我只是個夫妻間的煞車點踩錯,害得家庭產生裂痕,然後思考稍微有點怪怪的神官的女兒。要講給你聽嗎?馬赫德家真實發生的恐怖故事。」
「不,這就免了。您的忠告我就真心真摯地收下,這今後也會成為我的精神食糧吧。」
經過這樣的交談後,約書亞就體驗到在塔外跟妻子會合這鮮少會有的經驗。
——與其說鮮少,不如說是第一次。
畢竟相遇時她只是隻小鳥,不管到哪裡都站在約書亞的肩膀上。之後獲得少女的姿態就更加黏著他不放,而進入塔裡就是在首飾裡度過。也就是說,自從相遇以後不管到哪裡做些什麼,幾乎都很理所當然地在一起。
往反射陽光的噴水池另一頭,也就是廣場的深處看去,他突然想到過去。
——說起來,遇見鷥翎的地方,也是在這種城鎮的角落呢。
在熱鬧市最角落,有個只是把布鋪在路肩,連店面都稱不上的店裡,擺著一排像是直接扔在外頭的粗糙籠子。其 中有隻一直盯著自己看的淡紫色小鳥。聽到滿臉鬍子的店主自言自語表示「小鳥就是為了有清亮鳴啼與悠揚歌聲才飼養,但這傢伙卻完全不會鳴叫。這樣只會一直浪費飼料錢,今天如果賣不出去,乾脆直接處理掉好了」這樣的話以後,約書亞慌忙把身上所有錢拿出來,不夠的部分再哭著跟姊姊們借。
不會鳴叫根本就沒什麼。在南國的陽光底下,她的羽毛鮮豔美麗,嬌小的三角形鳥喙閃爍銀色的光輝。再加上照理說小鳥應該會害怕人類的小孩子,但這隻小鳥即使被約書亞觸摸也完全不會有厭惡的反應,反而很愛慕般停在他的肩膀與手指上。
『妳的名字叫鷥翎喔,這是很久很久以前,某個國家的樂器的名字。』
當他這麼說時,她那彷彿表達同意般振翅的聰穎,還有即使不將飛羽剪掉也不會離開自己身邊的馴順,都讓約書亞無比喜愛。
——作夢也沒想到,那時候的小鳥是大神魔的化身,而且之後還變成自己的老婆。
更不用說會有跟她像這樣有如戀人般等待彼此的一天到來。
當約書亞仔細思考這此一事情時,旁邊一名少女突然像是彈跳般站起來。她握住從廣場盡頭跑來的少年所伸出的手,接著踏出有如舞蹈般的腳步離去。
雖然是常見的情景,但自己跟鷥翎卻從來沒有過這種經驗。至今以來,連一次都沒有。重新想到這個事實,讓約書亞的肩膀微微發抖。
——怎……怎麼好像開始緊張了。
眼睛追著在水盤中搖曳的水鐘看一陣子後,柔美的輪廓伴隨著明朗的聲音從人群中鑽出。
「讓你久等了,鷥翎的約書亞!」
正想呼喊鷥翎的時候,約書亞又把聲音吞回去。
顯眼的銀色秀髮被塞進頭紗底下,平常總是大膽外露的胸口和大腿被以簡樸布料重疊而成的上衣與裙子覆蓋。這是任何國家,任何街角都很常見,極為普通的小鎮姑娘裝扮。可是這反而讓她那端整的容貌更加顯眼,聚集眾人的目光。尤其關是年輕男性們的視線真的很老實,裡頭甚至還有也不管身邊已經有對象,依舊緊盯著鷥翎看的人。
約書亞也一樣連眨眼都覺得可惜,凝神注視著跑過來的鷥翎。
「如何?有擔心嗎?你有擔心我嗎?」
她以燦爛的笑容與天真無邪的態度,緊緊勾住約書亞的手。
「啊……嗯,我還以為妳搞錯時間跟地點了呢。」
一瞬間煩惱著該不該講說「自己也才剛到」後,約書亞決定這麼回答。
「喔喔,那真是太好了!」
不知為何,鷥翎變得很開心:
「菈琪休跟我說,初次約會時要讓對方稍微擔心一下才行。而且跟她借來的讀物裡頭也還滿多這種情況呢。」
她像是在說「如何,我很努力學習吧?」般地挺起胸膛,讓約書亞只能露出苦笑:
「我們都讓她從旁指點而幫呢。」
「嗯!她真是個聰明的好孩子。我們如果有那樣的女兒,將來也就放心了呢。」
「不,那可很難說。」
她是個聰明的好孩子這點雖然很認同,但毫無疑問地,她也懼怕著雙親的難堪出醜被全世界知道。
「好啦,鷥翎的約書亞,現在要去哪邊呢?」
沒有察覺到丈夫內心複雜的想法,鷥翎依舊天真無邪地微笑著。
「這已經決定了。」
約書亞重新振作起來,並迅速做出決定:
「服飾店。能試穿的店已經調査得一清二楚,輕飄飄又亮晶晶的衣服可以穿個開心!」
「你每次遇到這種問題都很堅定不移呢。」
「啊,可是如果妳有其他想去的地方,當然也能以那邊為優先。」
「不不不,只要去讓約書亞開心的地方,鷥翎就很滿足了。」
她露出歡笑,同時也更稍微用力勾住自己的手。
「約書亞能感到開心,就是鷥翎最開心的事情喔。如果兩個人都能開開心心地,那就會更加開心了。」
「鷥翎……」
雖然是單純明瞭的回答,卻深深揪住約書亞的內心。雖然她說自己「堅定不移」,但反而鷥翎才是如此。她的態度一直都沒有改變。雖然麻煩事堆積如山,但苦惱的人總是自己。
「……那麼衣服先放一旁,先去吃飯吧。」
這句話很自然地從自己口中說出。
「前面有間販賣各地點心零食的店,妳應該很喜歡魯斯提拉的烤餅乾吧?」
「喔喔,那還真是……可以吃掉一整桶嗎?」
「呃,不……麻煩今天請以盤為單位。總有一天我會努力買下一整桶給妳的。」
即使愛是無限,但錢包的內容物卻很有限。懷抱著哀傷的心情,約書亞牽起妻子的手。鷥翎也不太在意,就這樣依偎上去。傳來的溫熱比平常更惹人憐愛。他們延伸在正午石板路上的影子融合為一,光是這樣就令人感到欣喜。
「對了,可以玩那個嗎?就是把點心放在湯匙上,然後說『嘴巴張開』的那招。」
「那個好像經常在玩不是嗎?」
「在會被別人看見的地方玩才好啊!就像在對別人喊『怎麼樣啊!』一樣,好有趣。」
「是這樣嗎?」
當他們像這樣閒話家常,然後一起走進街角——
「噗啊!」
突然傳出一聲哀號,接著就看見藍色毛球在石板路上大幅彈跳,然後消失在視界的盡頭。
「……鷥翎,剛才的……」
「我……我什麼都沒看到喔。」
當約書亞以發抖的聲音詢問時,鷥翎用力拉住他的手。
「真的什麼都沒看到!不知哪來的貂摔倒的樣子,鷥翎真的半點都沒有看見!」
「是嗎,沒有看到啊……」
「沒……沒錯,沒有看到!真的沒看到喔!」
「嗯,這樣啊。」
就這樣,他們臉上笑容所呈現出的模樣,已經跟短短幾分鐘前完全不同。相互間說出口的話也完全沒有抑揚頓挫,不管怎麼看都很勉強。
「……真沒辦法。」
約書亞決定放棄抵抗,並且鞭策自己打算逃避的雙腿,往藍色猛獸消失的方向前進。
目標物就跌倒在短短幾薩斯前的石板路角落裡。平常那身豔麗的毛皮已經變得亂糟糟,就好像在黑市裡販賣的中古圍巾一樣。她的手腳微微顫抖,銀色的鬍鬚也隨風搖曳。
「約書亞·帕雷格……!」
但是,藍貂發出混雜哀號的叫聲後跳了起來。野獸小小的四肢貼在約書亞臉上,接著更猛力大喊:
「你這紅毛來得正好!快點到那邊的巷子裡!吾主她……吾主她啊啊啊!」
「好痛好痛!吉兒哈,不要伸出爪子啊!」
約書亞抓住貂的後頸,接著用力將她拉開。結果吉兒哈的爪子意外不費吹灰之力地就從約書亞臉上離開,就這樣掉落在地上。
「到底怎麼了?難道是突然被其他神魔襲擊?」
「我的事情怎樣都無所謂!詳細說明之後再跟你講!」
嬌小的貂猛烈起身。雖然外表遍體鱗傷,但看來完全沒有失去鬥志。
「吾主……奈拉大人她陷入危機了!」
「陷入危機?在認為文武雙全是理所當然的『星紺之塔』裡當了好幾年首席的人?」
「你說得沒錯,那位大人非常強悍。雖然出身於尊貴的家系,但從過去就有卑賤之輩……尤其是行為粗暴的男性絡繹不絕地前來糾纏。因此苦心修練武藝,她的勇猛有如戰士般強悍!」
「那樣感覺就更不需要拜託我去救她啦。」
「就算是那位大人也會有感到棘手的對象啊,你這個紅毛蠢蛋,簡稱為紅蠢蛋!少在那廢話連篇了,還不快去拯救吾主……唔呀!」
這隻向別人求助卻滿嘴牢騒的貂,被鷥翎用指間抓起尾巴。
「那隻毛球羊也好,最近的下位神魔在禮儀教養方面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已經生氣到變成覺得哀傷了喔,知道嗎?妳到底是在對誰說話,還是說,妳的眼睛跟腦袋都差勁到無法察覺我是誰嗎?」
「那當然很清楚啊。所以那又怎麼樣,妳這個位數超級神魔大人!」
吉兒哈用不知道是在罵人還是尊敬的語氣怒吼著..
「奈拉大人沒有把我吉兒哈單純當成神魔,而是把我稱為朋友。而且還說,只有我是她終身不變的朋友!」
「朋友是嗎……」
即使面對雷凰的低語,疾風之貂也毫不畏懼,反而以更加高亢的聲音並且膨起尾巴,越說越激昂:
「神魔有神魔的規矩,不輕易忤逆上位尊者也是其中之一。但是吉兒哈我也是吾主的朋友。既然是朋友,那麼違背規矩對上位者刀刃相向並且挺身奮戰,這不也是理所當然嗎!」
「吉兒哈……」
這段口齒犀利的斥責讓約書亞無法言語,鷥翎也驚訝地聳聳肩:
「吾之主君,該怎麼辦?要我把這傢伙踩扁成丟在路邊的便宜地毯也無所謂喔。」
「但是吉兒哈所說的話,妳也並非不能理解吧?」
約書亞這樣向她問話後,鷥翎就把頭轉向另一邊,但是沒有傳來否定的話語。
「什麼都無所謂啦,你們快點好不好!現在哪是打情罵俏爭吵的時候,給我去爆炸啦!」
吉兒哈在鷥翎的指尖下拚命大喊。
「……我說鷥翎的約書亞啊,真的不能把這傢伙踩扁嗎?」
「忍住,請妳現在無論如何都要忍住。」
難得為了讓鷥翎能散散心才出來約會,為什麼突然就得強迫她忍耐呢?這情況讓約書亞欲哭無淚。
「鷥翎,抱歉,我馬上就把這問題解決,妳可以再到剛才的噴水池那邊等我一下嗎?」
「我也要去!」
「不行啦,妳被學姊看到的風險太大了。」
結果他先拚命安撫鬧彆扭的妻子,接著跟在疾貂的後頭前去。現在的約書亞無法對奈拉·涅·尼爾威棄之不顧。


9

越是前進,道路就越狹窄。陽光被並排在左右的建築物遮蔽,其恩惠完全無法進入。而且每往前走一步,就連空氣也越來越潮溼與不流通。
就在這種的確很像惡黨會聚集的區域,奈拉·涅·尼爾威就在裡頭。她低垂著雜亂糾結的黑色頭顱,肩膀也不時顫抖著。
約書亞心想,跟她面對的一定是典型的小混混或是歹徒。明明奈拉本人看起來就是個行為可疑的傢伙,卻又無法隱藏自身教養良好家庭,這完全就是鎮上流氓們最好的目標。
「妳那樣哭我怎麼會懂!好好講清楚如何!」
可是,這道口氣嚴苛的聲音是年輕女性所發出來。雖然因為光源不夠充足,無法看清楚長相,但能看見豐滿柔美的身材。可是最吸引約書亞目光的,是掛在那豐腴腰身上的彎刀。不管是巨大的刀刃也好,或是有仔細保養並長年使用的刀柄也好,絕對不像是百姓民女會掛來護身用的類型。
而且在她背後有幾名全副武裝的男性。每一個都散發出遠超過小混混的風格,因此也就顯得更不尋常。

「真是夠了!少在那邊廢話!跟我走,妳這膽小鬼!」
女性用比語氣更粗暴的動作抓住奈拉的手,打算把她拖走。看到周圍的男性也紛紛上前準備幫忙這種不講理的對待時——
「這位小姐,請等一下。」
約書亞慌忙踏進那個區域:
「請問怎麼了?是發生什麼麻煩嗎?」
兩名女性都驚訝地回頭看著滿臉笑容的闖入者。
奈拉張大依舊充滿淚水的雙眼往這邊窺視,看起來有些目瞪口呆。完全搞不懂,為什麼約書亞會出現在這裡——琥珀色的瞳眸像是這麼說著。
另一名少女則露出更加危險的反應。她用力皺起眉頭,整個人面向約書亞:
「你是什麼人?不要隨便跑來插嘴!」
腰間的劍在搖晃下發出巨大聲響。
無可奈何下,約書亞把頭上的頭巾解開。紅色的瀏海底下能夠看見銀色頭冠。看到這個,這塊大陸上沒有人會無法察覺對方的身分。
「你也是修道生嗎……?」
女性有點掃興般低聲說著。像那樣往上吊起的眉毛與眼角,讓約書亞覺得似曾相識,於是稍微睜大眼睛盯著她看。
3跟預料的一樣,還很年輕。黑髮非常柔順豔麗,被皮鎧所包覆的肢體相當嬌豔。如果不是已經看習慣鷥翎,也許視線就會被那豐滿的胸口所吸引。
「哼……嗯……」
面對只顧著觀察的約書亞,少女依舊盛氣凌人地說:
「那就是在被攻擊三次之前,這傢伙什麼都不能做吧?跟剛才的神魔一樣,痛扁一頓後就丟出去吧。」
「請別講那麼恐怖的事情。在這個綠洲對修道生亂來,之後可是會很麻煩喔。」
約書亞保持著笑容,並委婉地威脅對方。如果這樣就能讓他們撤退當然最好,但看來對方比約書亞想像中還來得血氣旺盛。少女對背後的男性們使了個銳利的視線,就看到男性們一個個拔刀出鞘。這讓約書亞長嘆一 口氣,接著緩緩開口:
「那邊裡頭的那一位……對,沒錯,就是穿藍色衣服,身高最矮的人。你看起來是這裡頭武藝最高強的,不知道對不對?」
「……就算是又如何?」
被約書亞指名的男性回了個嘶啞的笑聲。厚重的嗓音與架起用慣長槍的動作,都散發出強者從容不迫的態度。
「如果你對我出三招,可不可以這樣子就算是攻擊三次呢?畢竟要一次次去數也很麻煩,又很花時間。現在有人正在等我,真的很趕時間啊。」
「約……約書亞·帕雷格,你給我等一下!」
緊緊抓在他肩膀上的吉兒哈慌忙大喊:
「幹嘛做無謂的挑釁啊?你這個紅毛蠢蛋大人!」
「我沒有打算挑釁啊,只是拜託縮短時間而已。因為想早點回去嘛。」
「但也不能這樣講啊。你看,對方很生氣喔,他緊握長槍往這邊走過來了喔!」
根本不需要吉兒哈實況,矮小男性更加板起沒生氣就很凶惡的臉孔,一口氣衝來。
仔細研磨的槍尖朝著約書亞的咽喉直刺而來。這個第一擊,約書亞當然躲開了。他以輕盈的墊步向後退了兩步。
男性咂舌一聲後繼續追上去,這次似乎瞄準約書亞的身體。他水平揮舞槍刃,並更加往前踏進去。
不過這當然也被約書亞閃過,這次也往後退了兩步。
「這傢伙!」
男性越來越激動,接著更高舉起長槍揮下。白刃從約書亞臉頰邊擦過,讓吉兒哈發出尖叫,並從他肩膀上滾落。
可是。
鏘!
槍尖沒有碰到約書亞的身體,而是埋進背後的土牆。
「現在這是第三次了呢。」
約書亞露出燦爛的微笑,用力握緊男性的長槍。
「在這麼狹窄的巷子裡揮舞長兵器是很危險的喔。」
他扭轉手腕,從男性手中把長槍奪下。對方逼近到眼前的臉孔露出些許膽怯。用眼角餘光看出這點後,約書亞大動作舉起手臂。
——真受不了!不過這點程度的本事!
那種焦躁很自然地傳到手上。
——竟然跑來妨礙!別人!妨礙我的!
破風聲響起,被奪走的長槍尾端撞進男性的心窩裡,接著又朝著位在背後的另一名男性衝過去。
——第一次約會!
兵刃相向的對手比剛才的男性還要年輕許多。
「噫!」
對方完全無法應付一瞬間就縮短距離衝來,並揮下長槍的約書亞。長槍的槍尖朝著握住大劍的手部肌腱刺進去,接著約書亞用空著的左手把掉落的劍撈起來,用這把劍橫砍發出怒吼衝進來的另一名男性的手,扭轉身體再往另一人的膝蓋窩橫劈。
看著同伴們倒下的模樣,少女陷入膽怯。
「撤……撤退!撤退!」
她發出幾乎充滿哀號的命令,開始逃跑。周圍的男性也急忙拖住傷患,接二連三地離開了現場。
當最後一個人消失在巷子的盡頭時,約書亞才終於把劍放下。仔細一看,奈拉坐倒在跟剛才相同的位置,睜大雙眼看著這邊。
「學姊,妳有受傷嗎?」
約書亞本來想要伸出手,但立刻放棄,因為奈拉又會整個人跳起來逃跑吧。在這種狹窄的巷子裡頭,這次她搞不好會撞到自己的背部或後腦杓。
但是她並沒有逃跑。
滿溢淚水的眼睛,抬頭盯著約書亞看。
「吾主對你說『非常感謝你』。」
不知不覺間,吉兒哈已經回到奈拉膝蓋上這個標準位置,似乎很得意地說著。
「身為後輩,盡一份心力也是理所當然。不過,剛才那些人是誰?看起來不是被路邊的不良分子給纏上。」
「關於這點實為難以奉告。」
藍貂泰然自若地這麼說著:
「只能跟你說,那是有許多複雜緣由的對象。」
「緣由啊……」
中了他的誘導把槍尖刺進牆壁裡也好,還有用輕挑的腳步靠過來的模樣也罷,那群人裡頭沒有任何人的本領可以勝過約書亞。
就算這樣。
——那可不是路邊的小混混,而是有好好學習過武道,接受過一定程度訓練的人才會有的劍術。
例如說,像是艾雷米亞那種隸屬於正規軍的人。
還有那個女孩。
豐滿的肢體與膽大的程度都完全不同……只有給人纖細印象的眼角跟奈拉很相似。
約書亞疑惑地歪著頭,視線朝那群人消失的方向看過去。
「非常感謝你的幫助,約書亞·帕雷格。」
吉兒哈這麼說著。毫無表情的圓臉上,清楚地寫著「嚴禁追問」四個大字。
「已經沒事了,所以你請回吧。」
「完全不算沒事吧?要是剛才那群人折返回來或是在哪邊埋伏,妳們要怎麼辦?我送妳們回『塔』裡吧。」
「可是那樣子,在等你的那位大……」
「吉兒哈。」
約書亞對差點就要多嘴的藍貂露出冷淡的笑容。使個眼神催促她之後,藍貂匆忙化為少女的姿態。在忠實的首席神魔支撐下,奈拉才終於站起來。
守在搭著肩膀的主從後頭,約書亞也走出狹窄的巷弄。


10

從二年級居住的南塔通往禮拜堂或餐廳所在的中央塔的道路,只能用漫長兩字形容。尤其講到連接兩座塔的走廊那似乎永無止盡的長度,幾乎就跟宮殿的長廊不相上下。每個修道生們都把這當成是另一種修行,每天過著拚命步行前進的日子。
就在休息日的隔天早上。
約書亞與夥伴們也一樣匆忙走在那條走廊上。
「劣等生,你這樣實在有點過分耶!昨天明明跟我約好要商量事情,居然自己跑出去!」
「蒂艾爾,這點我已經說明過很多次了吧?考慮到將來的情況,這樣才是最好的方法。」
「但這樣就把跟大小姐約好的事情爽約,實在是無法饒恕的大罪!我覺得就算因為虛言之罪而被丟進地獄的業火裡也是合情合理!」
「我……不會講到這種地步……」
而約書亞則默默守在口若懸河又腳步輕盈的四個人最後頭。
「大叔?」
從他那過度沉默的模樣裡,菈琪休似乎感覺到什麼。於是她突然停下腳步,轉過頭問:
「怎麼了嗎?」
「……是不是有誰跟在我們後頭?」
約書亞以低沉的聲音回答。
「當然會有人跟著吧。二年級的人要去吃早餐的話,就只能通過這裡啦。」
「可……可是……」
賽姆露出害怕的表情,對不以為然的蒂艾爾說:
「後面……沒有任何人啊。」
這句話讓四個人一起回頭。菈琪休與蒂艾爾是一鼓作氣,基列亞德與約書亞則是很慎重。雖然各自略有不同,但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看著背後。
「真……真的沒有半個人!」
「會不會是劣等生的錯覺啊?」
「幻聽。」
「是這樣嗎……我確實有聽到腳步聲啊。」
「約書亞會搞錯這種事情,還真稀奇呢。」
一行人感到毛骨悚然地縮起脖子,接著將視線往各自的臉上與漫長走廊的盡頭看去。果然還是沒有人影。只有造型古板的柱子跟支撐它們的地板不斷延伸出去。
就這樣疑惑一會兒後,大家就又不約而同地一起往前走。這次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
這麼一來。
噠噠噠噠……
確實能聽見微微的腳步聲。
這次少年少女們在完全相同的時機一起回頭。
但是背後沒有任何人的身影,只有被朝陽照亮的走廊不斷延續。
「咦,等等……」
「怎麼回事?」
大家互相看著彼此被不安所壟罩的臉孔,接著又繼續向前走。沒有人下達指示,但他們走路的速度一起約略加快。
結果……
噠噠噠噠噠噠……       
背後的腳步聲感覺也一起加速,可是就算轉頭看去,果然還是只有無人的景色向外擴展。
「嗚……」
身材最高大,但總是表明「就算不怕神魔,幽靈還是很可怕」的基列亞德先深吸口氣。
「嗚哇啊啊啊!」
接著發出慘叫,開始奔跑。
「等我一下啦!」
菈琪休吊掛在基列亞德那比自己大一圏的背上,蒂艾爾與賽姆也拚命跟在後頭。
約書亞留在原地,暫時交互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以及自己的背後。
雖然「星紺之塔」也有好幾個詭異的怪談,但光明正大地出現在早晨走廊上的幽靈可是沒聽說過也難以想像。
——萬一有什麼東西出現,我就必須阻止它。
若無其事地把手指搭到藏在腰帶的暗器上,他一步步沿著過來的道路走回去。
那邊還是一樣沒有人影,也沒有氣息,可是——
咻!
藍貂從一根柱子後頭露出圓臉窺探。她抖動鼻子跟鬍鬚,緊盯著這邊。
「吉兒哈?妳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這是早晨的打招呼,約書亞·帕雷格。」
「是……是這樣嗎?早安?」
雖然搞不太懂為什麼要在這種地方跟這種情況下被迫跟神魔打招呼,約書亞還是姑且低頭行個禮。
「不是要你跟我打招呼啦。你這紅毛白痴,簡稱紅白。」
可是,對方的反應實為凶猛。
「紅白……這算是罵人的話嗎?」
「那種事情無所謂啦。總而言之,這就是早晨的打招呼!」
在大聲嚷嚷些支離破碎的這隻貂的頭上,突然又湧現另一張臉孔。翹得亂七八糟的黑髮,紅色肩布配上金鈕扣,以及像是朝這邊窺視的琥珀色瞳眸。
這位意外人物的出現,讓約書亞不停地用力眨眼。
「尼爾威學姊?」
約書亞把已經抓在手上的暗器推回腰布裡,同時往她那邊踏出一步。
結果奈拉用彷彿會發出巨大聲響的力道向後退。不過跟平常相比,這次的跳躍距離很短,還在聲音跟手能夠接觸到的範圍裡。
「快進行!早晨的!打招呼!」
蒼藍神魔在約書亞與奈拉的正中間位置再度大喊。
「呃……尼爾威學姊,早安?」
雖然感到困惑而歪著頭,約書亞還是試著向她打招呼,語尾有些含糊不清也無可奈何。實在沒想到一大清早,就在理論上不會有五年級生出現的南塔遭遇這種驚悚風格的相遇。
——這麼說來,這個人尾隨我將近一個月,我卻從來沒有察覺到。
不愧是首席,實在很優秀。不過,這種能力對神官而言有無必要還真難以判斷。要說的話,如果是艾雷米亞那邊的職務應該就會受到重用。
也不知道是否看穿他的想法,奈拉也以跟約書亞完全相同的角度側著頭,接下來又深深地鞠個躬。
「以上!就是早晨的打招呼!」
吉兒哈用莊嚴的語氣宣言,奈拉則又再次鞠躬。
——完……完全搞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早晨清爽的涼風吹過雙方之間。約書亞困擾於不知該作何反應,暫時站在原地。
但當看到走廊旁邊中庭裡的樹木,發現底下影子已經開始改變形狀時,他才匆忙回頭走去。畢竟用餐時間只有剛好三十分鐘,各方面都很擁擠的早餐是最嚴苛的時段。
從自己身後傳來奈拉陣陣的悠閒腳步聲。
——她到底想做什麼啊……
邊前進邊偶爾往後頭窺探,不久後也來到走廊盡頭的中央塔。跟毫無裝飾的南塔不同,窗戶上全部都裝進徹底打磨的透明板子,柱子與天花板也雕刻美麗的花紋。在這種壯麗空間的其中一角,四名孩子就在那邊等著他。
菈琪休正安撫著嚇到腿軟的基列亞德,蒂艾爾與賽姆則是互相緊緊摟住對方地往約書亞這邊跑來。
「剛……剛才那個是什麼?真的是幽靈?」
「不,是尼爾威學姊。」
「為什麼是那個人?」
「不清楚耶……」
「或者該問,住在中央塔的人為什麼會從走廊後方……從南塔那邊過來?」
「不清楚耶……」
四個人露出可疑的表情看著不得要領的年長同學。
「算了,那個人也不是現在才開始那麼奇怪。」
「害我……白白嚇一跳……」
「真的是這樣。好啦,去吃飯吧,也沒時間了。」
「大小姐,您說得沒錯。」
但姑且能夠接受後,大家就轉身回頭,約書亞也從後頭跟上。


11

直到短短一個多月前為止,中央塔的餐廳還飄散著烤石頭或木炭的薰香,冷冽的空氣跟溫暖的蒸氣也交織在一起。現在窗外已經不再下雨,這個有如洞窟般的大廳,光是靠年輕人們聚在這裡的體溫就很溫暖舒適。暖爐已經全部都收起來,也沒有「樂趣」可拿了。
「這個也就算了……」
坐在餐桌上的蒂艾爾把頭撇到一邊,嘴角還發出抽搐:
「為什麼會有紅肩布金鈕扣的人混在這裡頭吃飯啊!」
原來如此,因為奈拉就在這裡。
她混在遠離紅肩布軍團的藍色群體之中,坐在約書亞他們桌子的一角,靜靜地喝湯。
「學姊,妳有聽到了嗎?這裡是二年級生的位置喔。既然妳是最高學年而且又是首席,就請去坐在更加採光好,視野佳的位置吧。」
「…………」
奈拉沒有任何回答。她轉動號拍色的瞳眸,並稍微往約書亞看了一眼。
——咦?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看我這邊?難道是要我翻譯嗎?
雖然連他自己都很想喊說「為什麼妳會在這裡?」來吐槽,但在心理上會有點顧忌。所以當蒂艾爾喊出來時,老實說真的覺得幫了個忙。
跟困惑的約書亞不同,蒂艾爾總是很簡潔明快。
「妳難道忘記自己最近曾經做過什麼事了嗎?說真的。我連妳的臉都不想看到!」
尖銳的話語不斷猛烈轟炸,對奈拉而言,這毫無疑問是被講到最不願意拿出來講的事情。約書亞以為這樣就分出勝負了——
「…………」
但她依舊只是往約書亞這邊瞄了一眼而已。
那種寂靜的舉動,似乎反而會觸怒他人。
「妳也說些什麼啊!」
蒂艾爾踢開椅子站起來。
「蒂艾爾,妳等一下!冷靜點!」
「劣等生,不要阻止我!這女人不過稍微優秀點又稍微年長點,竟然這麼囂張!」
「不是稍微而已,是非常優秀而且年長不少喔!學姊妳也別再默不作聲,能不能講些什麼啊?」
約書亞雖然拚命安撫位在自己左右的少女,但是蒂艾爾完全處於臨戰狀態,奈拉也毫不動搖地保持沉默。現場氣氛只有不斷惡化。
「吉兒哈!吉兒哈,快出來啊!」
「大叔,餐廳禁止帶神魔進來喔。」
「約書亞也真是的,明明一直嫌她很囉唆。」
「任性。」
「你們這些人,在這種場面還要指責我喔?」
結果用餐時間就在坐立難安的氣氛裡結束,一行人快步回到修練室裡頭。
——這尼爾威的公主大人也真是的,為什麼這麼反覆無常啊?
回到自己座位後,約書亞稍微嘆口氣。亞菲克也好,達爾塔斯也好,奈拉也好,這些腦袋聰明過頭的人在想些什麼,自己實在搞不懂。
不過如果只是稍微反覆無常,他應該還能輕鬆解決……可是奈拉的奇異行為並沒有這樣就停止。
這天的修練全部結束,摩亞普轉達完兩三件事情後,約書亞他們就急忙作好回去的準備。今天也得前往東邊的修練場,努力進行發表準備。
正當打開修練室的門準備踏出去時——
「唔哇!」
通往走廊的地方有黑色物體在蠕動。看起來巨大毛球的物體,是人類的頭髮。不但亂蓬蓬還糾結在一起,像是要把神官必備的銀冠埋起來了。
前頭這樣突然停止,讓跟在後頭的人來不及對應。
「呀啊!」
「哇!」
「呀啊!」
「噫!」
轉眼間就發生少年少女的追撞事故。這股衝擊與混亂立刻反彈到約書亞背上,讓他差點就要站不穩。
——糟糕,這樣下去會踩到!
雖然他立刻在腹部與雙腳使力,努力在原地站穩撐住。但是孩子們就被他的背部撞飛,各自陷入摔倒在地板上的狀況。
「好痛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叔!不要突然停下來啦!」
「好危險。」
「因……因為,你們看……J
面對湧現的噓聲,約書亞指著自己腳下。
人類首屈一指的教育機關裡最高年級又是首席的少女,正抱膝坐在那邊抬頭往上看。
「等等!尼爾威學姊?」
「她在這裡做什麼?」
「這裡是二年級生的塔吧?」
「…………」
奈拉沒有回答語帶責難詢問她的學弟妹們,只有將拿在手上的橫笛輕輕揭起。
「啊,練習是嗎? 接下來的確是會練習啦。」
「咦,這是什麼意思?來邀請人說一起過去的嗎?」
「那還真是獨特。」
「與其說獨特……不如說很奇怪……」
比起生氣,一行人更加顯得困惑,於是視線就全部集中到約書亞身上。要他想想辦法解決的那些眼神讓約書亞不禁輕嘆。可是自己也無法冷漠對待奈拉,絕對辦不到。
「雖然搞不太懂,但是能提起幹勁也是件好事。好好加油吧。」
「明明搞不懂卻是這種態度?」
「反對含糊不清!」
「好詐……」
「你們很吵耶,神官所必要的是調和。」
「而且為了收拾這種情況,還開始講此一蠢話了!」
「上次才說自己已經不想再聽到冒牌貝爾莉娜老師的台詞,明明還那麼生氣。」
「你們很囉唆耶。不管是從何種惡黨口中說出的話,只要其中有正確的道理就該仔細傾聽。聖傳上頭也是這麼寫的。」
「反對暴力性地利用宗教……」
奈拉那琥珀色瞳眸緊盯著吵吵鬧鬧的學弟妹們看。約書亞雖然側頭回應那對似乎想問些什麼的眼神,卻沒有任何回應。
「吵死人了,你們這群小鬼們!」
相對地,蒼藍神魔從奈拉背後飛出來。接著她立刻變化為少女姿態,阻擋在主人前方。
「哇啊,出來了!」
「講話很吵的貂。」
「笨蛋神魔。」
「妳是位階三十幾左右吧?像這種完全人型狀態,其實沒辦法長時間保持吧?」
「妳這小丫頭,要妳多管閒事。我可是吾主忠誠的臣下也是一起同在的朋友,保持這個姿態是很重要的事。」
「說什麼神魔是朋友……」
「哇啊……」
「好可憐。」
「喂喂,你們幾個,我可不允許你們隨便講這種壞話喔。」
照這種道理,別說是朋友,擁有神魔妻子的自己到底算什麼呢?四個人大概理解他的意思之後,就姑且閉上嘴不說話可是他們的眼神還是明顯充斥不滿。約書亞刻意無視這點,快步往東塔走去。

12

從那天開始,奈拉依舊持續有奇妙的舉動。
別說是餐廳,有時甚至會跑進修練室裡,混在藍肩布的一行人裡頭;也曾經在南塔走廊的盡頭被目擊到那頭黑色毛球。在修練場練習的時候,更是一直跟在約書亞後頭不放。
說起來,她原本就是完全掌握住約書亞行動的超級跟蹤狂兼霸凌主謀。要說這種情況是理所當然也的確沒錯,但這次完全不顧忌他人眼光,所以更加糟糕。
「先是暴虐的沉默王,然後連寂靜的奈拉也淪陷了?」
「這麼說來,二年級首席那女孩也總是跟在他後頭呢。」
「難道約書亞·帕雷格其實是首席殺手?」
因為這樣,像這樣驚人的謠傳瞬間席捲塔內。
——超級難以回應!蒂艾爾的確隨時都跟自己在一起,但是尼爾威學姊的奇異舉動就真的搞不懂,關於亞菲克學長更是毫無事實根據!真是有夠會給人添麻煩!
約書亞很想隨便抓個人來,然後這樣大聲主張。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對奈拉採取強硬的態度,然後也無法隨便讓這件事洩漏出去。
「既然這樣!我覺得自己就只能全力埋首於眼前的事情而已啦!」
「嗯——」
從東塔的修練場回到位於南塔的自己房間之後,看著抱住紅色頭顱苦惱並發出怒吼的丈夫,妻子露出實為複雜的表情對他招手。
「雖然聽不太懂,但真是辛苦呢。來,讓我抱一下,所以過來吧。」
「…………」
默默地點個頭後,約書亞就這樣躺進鷥翎的胸口。平常的話,他明明就會勉強保持住雙方的距離,現在卻是這樣的態度。看到這種非比尋常的疲累模樣,鷥翎困擾地微微一笑。
「好乖好乖,那我們就順勢讓夫妻的關係更上一層樓吧?如何?」
「快住手,不可以現在誘惑我。一個不小心,我真的會淪陷。」
「我不是說過嗎,就算淪陷鷥翎也完全無所謂喔。」
「真的嗎?那樣就再也不能跟菈琪休借有趣的書,也沒辦法聽到基列亞德的詩了喔?之前一起在城鎮裡散步,說不定也會變成最後一次。」
「這……這個嘛……嗯……唔……」
困擾到皺起眉頭的表情,比過去更像是人類也更讓人感到欣慰。也許是當不變乃一切基本的大神魔混入人類的生活之中時,久而久之也學習到人類的情感。對此一笑的約書亞,突然聽到窗戶響起喀噠的聲響。
時間已經是大半夜,同時隔壁房間的賽姆或基列亞德也沒有動靜。舍監也早就結束巡察,這是不會有訪客存在也不允許存在的時刻。
約書亞謹慎地打開窗戶,窺探外頭。
底下的中庭裡有個眼熟的男影。扛著弓矢並叼著煙管的模樣,比白天在餐廳那穿著圍裙的樣子要更像原本的他。 拔起插在自己房間窗板上的箭矢,約書亞本來想往他的額頭丟過去,不過這種距離實在不覺得能空手丟中。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好靠妻子的羽翼降落到中庭,直接把它還給艾雷米亞。
「真稀奇,你明明說過絕對不會踏進我的地盤啊。」
「是啊。因為對於搞諜報的人來說,這—是項不可動搖的規則。」
這句話讓約書亞揚起眉毛。
那麼,這代表發生非得打破這項規則的事件嗎?
「之前你拜託我調査的女性來歷已經完成了。」
「你說之前的……就是妨礙我們約會的那群人嗎?」
鷥翎比約書亞更早顯得幹勁十足。
結果那一天,兩人前往想去的那間店吃完點心後就沒時間了。不但沒有辦法逛服飾店,甚至沒什麼時間一起走在鎮上散步。所以鷥翎當然鬧起彆扭,也猛烈發怒。
「很好,快告訴我是哪來的傢伙!我雷凰鷥翎大人會降下憤怒的雷擊,把他們烤得恰到好處!」
「嗯,這真的想拜託妳,務必請妳把他們都烤成焦炭好嗎?」
艾雷米亞沒有責備發出怒吼的鷥翎,還一反常態地用認真的表情繼續說下去:
「那個女孩的名字叫佩爾絲卡·涅·尼爾威。」
「涅·尼爾威?這麼說來……」
「沒錯。跟你想的一樣,是舊尼爾威太守一族的倖存者。對紅肩布金鈕扣的小姐來說,就是表姊妹。」
「也就是跟學姊相同,是亡國的公主之一呢。為什麼你要敵視那樣的人?」
「所謂亡國的公主或是王子大人這類的,總是很容易化為紛爭的火種啊。這次似乎就是這樣的情況。」
魯斯提拉的間諜嘆了口氣,同時吐出一道紫煙。手工雕刻的銀製煙管在月色下閃閃發光,為他的側臉增添一股魅力,但是眼角的暗影卻又濃又深。
「尼爾威革命的主謀,是叫耶魯·傑拉的人。最近那傢伙身邊有許多非常可疑的傳聞。」
就這樣,他所說的內容就是——
尼爾威那殘忍的太守,也就是奈拉的父親被約書亞暗殺後,趁著混亂讓革命成功的就是耶魯所率領的現任尼爾威政權。但即使經過七年,他們依舊無法讓內政安定下來。就這樣,不知不覺間出現了以舊太守一族裡頭血統最高貴之人為首,宣言要讓舊體制復辟的一群人。大多都是前貴族、軍人、高級官僚等,淨是些高官顯貴。
「為首的就是那個叫佩爾絲卡的人嗎?」
「沒錯沒錯。太守的長男……也就是尼爾威正式的繼承人在革命中被殺害,其他的直系就只剩奈拉公主而已。但是這位公主人在『星紺之塔』裡頭,實在無法勝任,所以才會輪到她的表姊佩爾絲卡大小姐來擔任。」
「所以呢?」
約書亞的聲音裡帶有質問的色彩。
「就算尼爾威再度發生紛爭,我想跟你也沒有關係吧?」
「這個嘛,就是有啊。因為給予那個革命政府各方面協助的,就是魯斯提拉。」
艾雷米亞邊說邊用煙管的前端畫出亞歷斯泰爾大陸的地圖。
「你看,尼爾威跟魯斯提拉之間,只有些吹口氣就會飛走的小國家聚集在一起對吧?所以當那次革命發生時,難民就蜂擁而入地逃進魯斯提拉境內。」
豐饒的穀倉地帶,再加上又是政治安定的經濟大國。然後更重要的就是有著以英明傑出而聞名天下的露·魯斯提拉太守一族。亡國的人民們都認為,只要逃進那邊就不會遭受惡劣的對待,實際上也的確如此。達爾塔斯給予他們住家與工作,用盡各種方式讓難民們得以生存。
「可是那種事情如果持續發生個兩三次,就算是魯斯提拉也撐不住。所以為了讓現在的革命政權能盡早安定下來,好把自己原本的國民帶回去,我們家的老大也就幫了不少忙。」
在這種時候,尼爾威的舊一族開始策劃陰謀。他們想要乘隙攻擊至今依舊不穩定的革命政權,企圖再次將國家收入自己手中。
「達爾塔斯大人並不歡迎這種事,是嗎?」
「沒錯。實際上,這次甚至還想僱用殺手趁早解決掉。」
陰沉的笑容浮現在艾雷米亞端整的嘴角上。
「我可不幹喔。」
「這我知道。我們也不打算再把你牽扯回這一邊的糾紛裡頭,但是啊……」
吐出的紫煙再度於夜風中消散。約書亞以搖曳的眼神看著煙塵,靠在他身上的鷥翎帶著略顯不安的眼神抬頭看丈夫。
「這下子,說不定對方往這邊過來啊。」
「直接講清楚吧,你這流氓。這樣實在不像你的作風。」
聽到鷥翎焦急的聲音,約書亞在內心感受到不安正逐漸化為清晰的形體。
距離舉行成果發表會只剩下幾天了。「星紺之塔」從大陸各地招待贊助者前來這場雖然盛大,但是鮮少舉辦的修道生祭典。
「那個叫耶魯的人,要來參加發表會對吧?」
「嗯。」
魯斯提拉的間諜很憂鬱地點點頭:
「還有,我們家老大當然也會來。」


插曲

那天夜晚,家裡依舊充滿音樂。
從入夜沒多久開始,眾多樂團就聚集在格外寬廣的大廳裡,有如競賽般吹彈歌舞。
原本夜晚就是大人們的時間,像自己這樣的孩子總是會在夜深前就被帶回房間。那時候,面無表情的宮女依舊守在左右,不一會兒就被她們送進寢室裡頭。
每晚都會舉行無比奢華的酒宴。樂團絡繹不絕地前來,他們演奏的那些荒腔走板的樂曲,讓自己的耳朵無比難受。
——可是,難得覺得今天的還算不錯。
她帶著十分遺憾的心情,將身體沉入寢具之中。
結果,又有不同的聲音響起。
在這個稱為住家也實在太過龐大的建築物中,有某種東西在漫長的走廊盡頭蠢蠢欲動。那是很微小……真的很細微的腳步聲。這個隱藏自己動靜的聲響,一定沒有其他人聽見吧。
如果是平常,想必自己不會去理會那種腳步聲。
遠方的主宮殿充滿活潑的音樂聲,大人們發出心醉神迷的腳步聲,毫無顧忌地跳著舞。裡頭也有跟自己血緣相連的家族,但是沒有任何人在意自己並不在那邊。
只要鑽進絹製的寢具裡輕輕閉上眼,名為今天的日子就會結束。夜晚會擅自在閉起的眼瞼另一邊自行流逝,等下次張開時,周圍就會變得明亮。
可是不知為何。
只有這天夜裡,自己溜出了床鋪。悄悄穿過房間的門,追尋那細微的聲響。 另一頭究竟有什麼樣的情景等待著——自己根本無法預見。
 楼主| 发表于 2016-6-27 20:13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為逝去王女編織的狂想曲


1

沙漠的地平線上,有了最初的光芒。
有如寶玉般的光輝在轉眼間釋放,接著就急速變得火紅又明亮,將世界染上色彩。
眾多修道生們都在東塔的修練場,親眼見證名為今天的日子誕生的美麗模樣。
雖然這麼說——
「好……好想睡……」
「肚子餓了……」
「啊……差不多得做早晨的祈禱了……」
卻沒有任何人露出跟早晨相符的爽朗表情。
距離成果發表會只剩三天的這個日子,修道生們的疲勞已經幾乎到達巔峰。
總之就是塔方那「就算世界明天就會毀滅,今天的修行也不能有所懈怠」這種嚴格的教育方針仍然毫不動搖。即使議長因為發表會的準備不如預期而前去苦苦哀求,還是只有「平常的修練半點都不能減少」和「但是發表會請毫無延遲地完成給大家看」這種黑上加黑的要求被提出來。
但是說起來,他們能夠自由運用的時間就只修練後到晚餐間不到三十分鐘,還有晚餐後到晚上的祈禱為止這依舊不滿兩個小時的時間。
無可奈何下,最近修道生只好犧牲他們唯一自由的時間……也就是挪用睡眠時間來努力練習聖劇。
而且因為宿舍規則禁止熬夜,所以除了早起以外就沒有別的辦法。通常五點起床的就提早到兩三點起床,然後殘酷地到一片漆黑的修練場集合。對平均年齡十五六歲,而且日夜都努力於肉體鍛鍊的這群人而言,可說是相當疲累。也因為這樣,今天早上朗讀組其中一人不小心打瞌睡後就飽受亞菲克的言語暴力,樂器班也有因為太過疲勞而出現把整個太鼓弄翻 的人。摩亞普雖然說這樣的困難也是修行的一環,但就連聞名天下的劣等生約書亞都覺得這樣會不會有點本末倒置了。
可是——再怎麼說,會被迫演出這種鬧劇的原因之一就在自己的身上,實在沒有資格去責難啊。
自己反而想要去跟現場所有人道歉。
冒牌貝爾莉娜之所以會闖進塔裡,是為了將約書亞當成誘餌,好把冰輝的艾絲提爾引出來。然後之所以會被這位冒牌貝爾莉娜盯上,也是因為跟他的義姊莉貝卡·帕雷格之間的因緣。
——真的是……不該讓莉貝卡逃掉。
從去年的「見聞之旅」途中,蒂艾爾幾乎被當成人質那時候開始就一直讓她逃亡到現在。約書亞對於自己直到最後一刻還不斷失敗的窩囊程度著實火大。
而這份焦慮也反應在手部動作上。練習途中還被高年級生說「只有帕雷格的琵琶失常,去旁邊重新複習一下」這樣的話責備。
深深嘆口氣後,約書亞一個人離開音樂組。他在石製的觀眾席比較高的位置坐下,然後不由自主地眺望周圍。
廣大的修練場裡,到處都有會不時閃閃發光的東西。那是水盤,裡頭裝著飮用水跟長柄杓,讓所有人都可以隨時飮用。在這個逐漸轉為乾燥期的季節,氣溫會隨著黎明到來而不斷上昇,使得在戶外活動的修道生們消耗體力。如果不多加注意攝取水分,絕對會有人因此倒下。
——不過,這就代表大家就是如此熱衷。
在修練場焦黑崩塌的一塊區域裡,舞台已經製作完畢。雖然沒有製作什麼大規模的舞台布景,但取而代之的是在舞台最裡頭組裝木架,然後在上頭垂掛大型的布條。依照場面把紅色或黑色的不同布條掛上或是抽起,讓觀眾們享受視覺上的不同觀感。
在那布條正下方,基列亞德、菈琪休還有議長正看著手上的書卷,好像在討論什麼事情。不善言語又詞彙不足的基列亞德身邊隨時有菈琪休從旁協助,讓性格溫和的議長可以確實理解他想表達的內容。
設置在舞台旁邊的是朗讀者們的位子,可以清楚看見亞菲克正在破口大罵。原本不斷膽怯受驚的朗讀組成員,現在也漸漸習慣暴虐王那獨特的哲學。也許是領悟到哭出來只會讓事情變得更麻煩,最近大家頂多停留在咬緊嘴唇的程度而已。
蒂艾爾與賽姆位於舞台上。金色的捲髮確實很有那樣的風格,於是基列亞德推薦她飾演劇中登場的一位女神,也就是光之露比緹爾這個角色。
賽姆是服裝組。他大聲宣揚「如果大小姐的服裝要交給其他人負責,那我就去死」這種究極理論,然後也沒有什麼反對的聲音,於是就編入這一組裡頭。當然,既然是以縫紉活動為主的小組,所以除了他以外都是女學生。但是賽姆本身手藝就很精巧,所以成果也不會遜色於其他人。
「大家都很努力呢……」
這麼一來就會發現分心的只有自己一個人,心情上也變得更加愧疚。
就這樣也沒拿起琵琶地發呆一陣子之後——
躂。
約書亞的背後又傳來腳步聲。最近已經完全聽習慣,但還真的很細微又安靜,幾乎感覺不到氣息。
「……尼爾威學姊。」
約書亞一半驚訝一半佩服地轉過頭。跟預料的相同,身體緊張僵硬的奈拉跟在她身邊,膨起尾巴的吉兒哈就出現在那邊。
「難不成,連妳也被叫來好好複習嗎?」
他語帶「那應該不可能吧?」這樣的含意來詢問她。畢竟奈拉的笛藝很完美,沒有任何可以讓人置喙的餘地。雖然絕對不是亞菲克那樣的超級天才,卻讓人體會到她是個任何事情都能掌握訣竅,獲得平均以上成果的秀才。
不出所料,奈拉沒有回答。就只是確實保持一定程度的距離,然後用琥珀色的瞳眸緊盯著自己。
目測這段距離後,約書亞微微皺起眉頭。
昨晚聽完艾雷米亞講完後,他突然想到一些事。討厭異性的奈拉會緊跟著約書亞的理由,還有絕對會保持一定程度以上距離的理由。
——這勉強是在我攻擊範圍的邊緣內吧。
那是約書亞迎擊敵人時,可以輕鬆打倒對手的範圍,而奈拉必定會站在範圍之中。當然,使用棍跟長槍這類長兵器或是長劍和短刀時,攻擊距離都會有所改變,如果是最擅長的鎖鏈暗器就會更加寬廣。
兩人沉默不語地面對面,這時從遙遠後方的舞台那邊傳來喀咚的巨大聲響。那道像是某種物體跟堅硬石頭碰撞的聲音,很明顯是有誰把什麼東西掉在地上而已。但是奈拉的肩膀卻發生劇烈的顫抖,吉兒哈匆忙抱住她的膝蓋。
「奈拉大人,請安心。什麼都沒發生,沒有任何人來,那只是一點點噪音而已。」
首席神魔拚命安撫後,奈拉對吉兒哈點了幾下頭,但身體的緊張感卻完全沒有消除。
——她在害怕什麼?沒有任何人來是什麼意思?
約書亞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開始思考。
奈拉的古怪行為是從休息日的隔天——也就是跟佩爾絲卡·涅·尼爾威接觸的隔天開始發生的。
那時候,她們表姊妹之間到底有什麼樣的交談,約書亞並沒有詢問。可是只要拿從艾雷米亞那邊獲得的情報對照,就可以想像出一些。
想讓奈拉成為叛亂軍首腦,打算綁架她的佩爾絲卡。
被塔方守護,平常幾乎不跟外界接觸的奈拉。
這種時機下,身為公主們的仇敵卻要前來參加發表會的耶魯·傑拉。
這種真是越想越不安穩。
「吉兒哈,我想妳一定會說自己無法回答,所以請暫時別開口說話。」
約書亞用稍微嚴厲的語氣說著,並重新面向她們主僕。藍貂雖然暫時露出呲牙裂嘴的模樣,但沒有特別抵抗。在她旁的奈拉果然也什麼都沒說。
「學姊……雖然只是我的猜測……」
約書亞毫不顧慮地逼問:
「妳最近之所以會緊跟著我,跟之前與妳發生糾紛的那些人是不是有什麼關係?」
奈拉依舊沒有回答。
可是,她那白皙的臉孔立刻失去血色。
——果然如此。佩爾絲卡·涅·尼爾威企圖在這場發表會上進行某種陰謀。
而且恐怕奈拉已經從她那邊得知一切,才會感到害怕。害怕表姊的手下進入這座塔,又會再對自己做出什麼事情。她就是擔憂這件事吧。
「還有另外一件事——」
這次約書亞以溫和許多的語氣詢問..
「就是……妳……並不打算立刻離開這座塔吧?至少也會再累積一年的修行,而且有好好成為神官的想法吧?」
畢竟也不能講「應該沒想過要接受表姊的邀請,跟那群人一起打倒革命政權吧」這種話。於是約書亞用這種表現來詢問。
她沒有立刻回答。
她用力移開視線,纖細的雙肩也再次變得無力。宛如躊躇般的沉默短暫持續一陣子後,那顆糾結雜亂的黑色腦袋就這麼點了 一下。
「那樣就好。」
對於沒有傳來否定的回答而感到安心,約書亞微微鬆了口氣。
「既然妳如此希望,那就請隨時到我身邊。我會努力地盡我所能。」
危害耶魯·傑拉就等同於反抗達爾塔斯,只有這點是現在的約書亞絕對辦不到的事情。而且如果奈拉不打算參加叛亂,自己無論如何都想要幫助她。不管怎麼說,自己是罪人……本來應該是遠超過耶魯的仇敵。
「……真的嗎?」
約書亞對回應的聲音反射性地點頭,接著就睜大眼睛。
「真的嗎?」
那是從奈拉嘴唇裡所發出來的。
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她本人的聲音。雖然低沉又短暫,卻柔和而清澈……是奈拉的音色。
約書亞將自己的左手抵在額頭上,筆直地看著她。
「我發誓。」
這句回答也一樣短暫。
但是,此為神官的絕對宣誓。即使用生命交換也要遵守約定的證明。只要額頭上戴著這銀冠,就覺對不能違背。
雖然奈拉只有先抬頭默默看著約書亞一陣子,但不久後,就靜靜地點了點頭。


2

早晨的祈禱後,約書亞立刻獨自前往餐廳後頭。艾雷米亞所擔心的事情變得更可能發生,這是為了去告訴他,希望能趕緊籌備對策。
——如果有像基列亞德的亞維或是蒂艾爾的莉姆莉那樣的神魔,就能輕鬆轉達口信了。
想起依舊沒辦法找到娜塔露接班人的事實,心情就變得更加沉鬱。就在踏著沉重的腳步,準備進入艾雷米亞的工作場所那一瞬間——
「劣等生,給我等一下。」
一道非常拘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回頭一看,蒂艾爾高聳著肩膀,快步朝這邊走過來。
「蒂艾爾,怎麼了嗎?不好好吃飯可不行喔。妳的身體就算有正常吃也算不上健壯了,早餐更要確實攝取才行。」
「不要馬上變成說教模式啦!要問怎麼了的人是我才對啊!」
她邊說邊抓住約書亞的手肘附近。看到約書亞吃驚地低頭看著自己,雖然有一瞬間露出躊躇,她還是就這樣拉著約書亞走出去。
「要去哪裡?」
「去沒有人煙的地方。這樣一來,難以啟齒的事情也能說出口了吧?」
她一臉認真地往原本走來的道路,也就是已經沒有人影的走廊前去。
——這是怎麼回事?蒂艾爾不至於會跟我勒索吧?
現場氣氛別說是勒索,甚至還像要動私刑了。當然,對方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只要認真用力點就能夠輕鬆把手甩開。可是看到蒂艾爾那無比緊繃的表情,約書亞就這樣毫不抵抗地讓她拉著走。
不久後,她在漫長走廊的中途把手放開。
「你在練習時間裡跟那黑毛球金鈕扣講話對吧?而且氣氛還頗為嚴肅。」
「啊,是沒錯……」
「『之前發生的糾紛』是什麼意思?」
正當約書亞在內心思考該怎麼掩飾時,她已經直接切入最具體的重點,讓約書亞一下子無法出聲。
「蒂艾爾,妳怎麼會知道?妳應該一直都在舞台上啊。」
「我有莉姆莉在啊。」
面對約書亞略帶指責的詢問,蒂艾爾用更加嚴肅的聲音回答。
「水妖只要用水作為媒介,就能移動到任何地方,你那附近也有供飮用的水盤吧?」
「這算是侵害隱私權吧?」
「因為最近的你很奇怪啊!卻什麼都不說!」
她一口氣拉近距離,衝到皺起眉頭的約書亞身邊。彷彿就要這麼揪住自己胸口的魄力,讓約書亞感到有點畏縮。
「很奇怪?我應該沒有那樣啊……」
約書亞跟往常一樣裝出笑臉,然後把視線大幅度移開。不過蒂艾爾可不會讓這樣的約書亞逃跑。
「你以為可以靠那種笑臉騙過……不對,就因為是那種笑臉,才會讓我覺得奇怪。你懂嗎,現在的你,就是跟一年前左右是相同的表情。」
「相同的表情啊……」
「沒錯。就是『面對這傢伙,只要隨便笑一笑就好』的表情,從『見聞之旅』回來之後,明明就幾乎沒有看過了。」
她這句意外的話,讓約書亞剎那間屏息。
——這麼說來,那段旅行途中,曾經被這樣講過呢。
『我討厭像你這樣的人。』
『雖然你總是笑嘻嘻的,卻完全無法理解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那時候完全沒有感到任何動搖。像這種任性少女的評價,根本就無所謂。就因為打從心裡這麼想,就算心裡厭惡也還是繼續裝出笑臉。
可是,現在約書亞卻立刻把視線轉回來。雖然依舊擺出淡淡的微笑,但立刻在下個瞬間崩塌。被蒂艾爾原本應該要迎擊他的那對碧眼,被那道……如此真摯的眼神。
「我知道像我這種……像我們這種的小孩很不可靠……而且,也沒有吃過像你那樣的苦頭,又不是擁有什麼很強的神魔……」
蒂艾爾緊緊抓住閃爍著金鈕扣的肩布前端,似乎很痛苦地繼續說:
「可是萬一又……又發生跟你的姊姊或是冒牌貝爾莉娜老師有關係的事情……或是發生人命關天的事件時,也……也還是能稍微幫點忙……」
「不,跟她們完全沒有關係!」
這句意外的話,讓約書亞慌張地揮舞雙手。然後把之前休假日那天跟奈拉在鎮上遇到,還有發生糾紛於是出手幫忙的事情簡略地告訴她。
「所以發生糾紛的不是我,而是尼爾威學姊那邊,跟赤晶旅團之類的完全沒有關係。」
「那就好……」
蒂艾爾先是微微低下頭說:
「不對,這不好,半點也不好!」
接著又立刻抬高視線..
「你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麼嗎?竟然立下那種誓言!來不管發生什麼,你都得去幫助那個學姊了!」
「這我知道啦,就是知道才立下誓言。」
「所以才問你為什麼要立誓?」
蒂艾爾變得更加焦躁,並且逼近過來:
「就算不立誓也已經有這麼多事情要忙了,根本沒有必要連那種學姊的麻煩都一肩扛起啊。如果忘記的話,那我就告訴你,那個人可是對你做出無比卑鄙的行為喔!你再……再多表現點能夠獨當一面的冷漠無情如何?」
能獨當一面的冷漠無情——又來了一個難以理解的概念,可是講出口的蒂艾爾很認真。看來沒辦法隱混過去,約書亞就只有被這股氣勢壓迫住。
「怎麼又這樣講,我們不是隨時都被教導,說神官最重要的是寬容嗎?」
「寬容是很重要,可是你最近實在太是非不分了!」
蒂艾爾更加大聲地怒吼:
「就算是面對那個暴虐王的時候,如果我們被講些蠻不講理的話,你還是會庇護我們或是責備回去,可是為什麼只有對尼爾威學姊如此手下留情?結果還講得好像是幫你生氣的我不對一樣……!」
但是跟言語的激烈程度比起來,她的表情卻缺乏氣勢,反而更像充滿哀傷……即使如此,她依舊筆直地抬頭看著約書亞:
「如果是對老婆這樣,那也沒辦法,因為是老婆嘛!那種事情連我也懂得分辨!可是那個女人不是吧?為什麼你總是給她特別待遇?還做出絕對無法違背的約定……」
「那……那是有些原因……!」
「原因?什麼原因?」
約書亞無法回答。
蒂艾爾是知道他過去的其中一人。不只如此,甚至因為約書亞與莉貝卡的對立而受牽連,結果就被神魔附身,遭到利用。
——跟她說沒關係嗎?
當正義感強烈的蒂艾爾知道約書亞過去的惡行時,她會怎麼想?光是思考就令人恐懼。
可是——
她的碧眼緊盯著這裡看,那是逼近內心的色彩。

「我果然……不值得信任?」
不只如此。
「而且無法幫上任何忙嗎?」
藍色瞳眸的邊緣,被淚水所濡溼。
約書亞的內心被這情景所動搖。相遇後經過一年多以來,從來沒看過蒂艾爾哭泣的模樣。也許是因為對劣等生的好勝心,所以她至今只有在約書亞面前從來沒哭泣過。
沉默在此降臨,氣氛除了沉重還是沉重。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
約書亞終於做出決斷,他不得不如此決定。
「我對尼爾威這個國家的太守進行暗殺的工作。」
「尼爾威的太守?」
這個耳熟的字眼讓蒂艾爾稍微感到疑惑,但她立刻理解其中含意。
「難道是那個黑毛球的……?」
「嗯,沒錯,就是她的父親。」
約書亞努力保持平淡地說下去。
「那個人被我殺死了。雖說是工作,但我毫無疑問用這雙手……」
對於約書亞的坦承,蒂艾爾無法立刻回答。她只是張大清澈的碧眼注視著這邊。雖然約書亞已經抱定覺悟,要從她稍微張開的嘴中聽到激烈的譴責。
「……這樣啊……」
但是她只有這麼反覆說著:
「是這樣子啊……」
從這聲低語的另一端,也就是遠方的中央塔傳來喧囂聲。差不多是用餐時間就要結束的時候,匆忙而慌張的氣氛,彷彿從石製地板走廊的盡頭湧進來。
「這裡馬上就要變得到處都是人,上午最初的修練也要開始,所以後續就等今晚再講。」
約書亞用似乎已經死心的聲音,以及帶有苦澀的笑容回答:
「就到平常的小屋去說,也把大家都叫來。」


3

半夜。
暴虐王的房間裡,有七道人影搖曳著。
就是約書亞與往常的成員,還有妻子。以及最近經常很忙碌,同時也是這個小屋的自稱持有者也被招待而來。
約書亞並不清楚蒂艾爾跟其他四個人講了些什麼,但在蠟燭那搖晃的燈火照耀下,並排在一起的臉孔上都露出奇妙的表情。賽姆雖然跟平常一樣在眾人圍成的圓圏中心擺好飮料跟熱茶,但沒有任何人伸手去拿。
「……過去在這塊大陸的西北方,有個叫尼爾威的國家——」
他一個個看著五張臉孔並開始說起。自己跟赤晶旅團的關係,接著把跟奈拉·涅·尼爾威的因緣也全部說出來。
盡可能客觀地說,也盡可能陳述事實。
因此話語也自然變得斷斷續續。只要稍微想把過去的自己美化,就很容易將尼爾威的太守,還有他們一族的所作所為過度誇飾。因此約書亞慎重再慎重地把話講下去。
少年少女們都豎起耳朵聆聽,但絕對不會無謂地插嘴,就只是靜靜等待他把話說完。
「……就是這樣。」
於是也沒有花上太多時間,約書亞就把話作出結尾。
「我必須達成學姊的願望才行,因為奪走她國家與家族的原因都出在我身上……」
小屋裡頭充滿沉默。
鷥翎用力握緊約書亞的手。那動作既像是要安慰他,也像是要給他帶來勇氣。可是約書亞就連妻子的這份溫柔都無法回應……光是要屏住呼吸,讓自己的眼神不要移開地坐著就已經用盡全力。
有關於約書亞的過去,四名同學幾乎全部都知道了。在「見聞之旅」途中,所有人都跟他的義姊莉貝卡對峙過。接著,當約書亞只帶著鷥翎就出奔後,他們逼問被留下來的艾雷米亞得知各種原因,還是前去迎接他們夫婦兩人。
——即使如此,有沒有親眼目睹到實際的「犧牲者」,當然會有不同的看法。
亞菲克靠他那明晰的頭腦與觀察力,似乎已經察覺到大致上的情況。不過還沒有把詳細的內容告訴他,也不太想讓他知道。
——畢竟他這個人討厭不合條理的事,當然會將我定罪。就算被這麼對待也沒辦法。
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沒錯,約書亞打從心底這麼想。
但是,他也同樣強烈地想著,要怎麼扭轉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即使自己很清楚這種想法有多麼自私與愚蠢。
一時之間,現場只有窗戶被風吹響的聲音。
他們看著只是緊咬住唇的紅髮年長者。
「所以……」
跟平常一樣,先開口的人是菈琪休。簡單綁起的橘色頭髮先是擺動一下,接著大幅度地側頭。
「大叔,除了跟學姊長得很像的女人以外呢?長相你還記得嗎?」
「咦,啊......?」
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讓約書亞也歪起頭來:
「長相嗎?是指那群歹徒的嗎?」
「沒錯沒錯,就是那個。」
「還算記得……」
「OK,這樣事情算是稍微簡單點。那基列亞德,你照大叔說的特徵試著素描出來。」
「嗯。」
基列亞德邊點頭,邊以俐落到不可思議的動作把石板與粉筆拿出來。
「素描好之後,就讓我們的神魔記住那些人的長相吧。這樣就算對方從我們看不見的地方闖進來,也能立刻發現。」
「喔,賽姆,你這真是好主意!」
「比起這個,問題在於尼爾威學姊。總之先把她扣押下來就對了。還有,她沒跟在劣等生身邊的時間,也不能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那隻囉唆的貂比想像中還沒用。大叔,這種時候就把娜塔露叫出來如何?」
「啊,是。」
點頭之後,約書亞才慌忙搖搖頭:
「不對啦!你們有聽我剛才說的嗎?我把學姊的父親……」
「聽到啦,這我們很清楚。很不巧的,我們的腦袋就是比你好啊。」
菈琪休高高挑起眉毛,並連續講出僅次於暴虐王的刻薄台詞:
「剛才那些話就是講說,大叔其實不是個會讓人覺得腦袋不靈光的噁心爛好人,真是太棒了,這樣對吧?」
「咦,我有講過這種意思的話嗎?」
預料之外的反應,讓約書亞驚訝到差點翻白眼。
「雖然我們沒跟大叔說過,也沒有想過要說出來。」
菈琪休像是下定決心般繼續說:
「當我們去凯菲斯迎接大叔跟你老婆前,其實已經對這些事情爭論過很多次了。」
「然後就有了結論。」
「結論?」
基列亞德的簡短話語,讓約書亞的心臟微微劇烈跳動。孩子們互相看對方並點個頭,接下來蒂艾爾就面向他:
「有權力制裁你的,只有因你而受害的本人跟遺族。我們完全沒有那種權力,還有……」
「嗯,還有——」
蒂艾爾的話由菈琪休接著說下去,她很難得平靜而且直接地說:
「總有一天,當那個『擁有權力的人』出現在你眼前時……我們會去拜託對方原諒大叔,不管要我們做什麼都無所謂。」
「什麼都無所謂……這……」
「嗯,不管是要下跪還是要贖罪,什麼都好……我們大家已經這麼決定了。」
「至少要饒你一命。」
連續聽到這些意外的話,讓約書亞的腦袋無法整理。失望與譴責——本來自己只有預料到那種反應。
「老實說,沒想到會這麼早就出現。原本以為是離開了『塔』,大家都到哪邊去就任以後才會出現。」
「可以不用花交通費。」
「啊,原來如此,還有這種思考方式。不用等到大家分散到大陸各地之後,真是太好了。」
「不過雖然這是第一次,但可不一定是最後一次喔。」
「大叔先不管,我可不認為那個叫莉貝卡的大嬸會到處留下證據啊。」
就這樣七嘴八舌一陣子後,菈琪休又板起臉孔,抬頭看著約書亞:
「所以你懂了嗎?現在我們要想盡辦法討好尼爾威學姊!為了總有一天全部都被發現時,能夠稍微加點分數!所以別在旁邊講些有的沒有的來礙事喔!」
「礙事?」
菈琪休講的話,讓約書亞差點摔一跤。
「明明是當事人,卻被說礙事?」
「沒辦法。」
「因為罪惡感跟一時衝動就立下絕對無法違背的誓言,處於這種狀態的人,我也覺得很礙事。如果是平常的約書亞就算了。」
「怎……怎麼會……」
原本已經抱定被罵成殺人犯的覺悟,沒想到卻因為這種三級跳理論而被說是礙事。
還不只如此——
「學長你也一樣,如果做些多餘的事,我們可不會默不作聲喔,知道嗎?」
就連保持沉默到令人覺得毛骨悚然的亞菲克,他們也開始跟他激烈爭論起來。
「多餘的事?」
亞菲克看似很不悅地板起臉,並且直接應戰:
「是什麼行為才會用『多餘的事』來表現,你們先把這部分講清楚。」
那種銳利的表述方式,今天的菈琪休他們完全不會害怕。
「擅自審判大叔,把他逮捕交給尼爾威學姊啊。」
「到處說『這裡有個前殺手喔』這種的,也請你高抬貴手。」
「跟塔方告狀也是。」
孩子們接二連三地開口解釋,其尖銳程度和明確的解釋,幾乎可以稱為波狀攻擊。這種模樣讓約書亞領悟到,這幾個月以來,他們真的懷抱某種覺悟在面對自己。
另一方面——
「你們這些人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
亞菲克臉上立刻冒出青筋,他嚴厲地指著約書亞大喊:
「就算想讓這傢伙的審判成立,也沒有任何證據啊。至於尼爾威的話,既然國家的體制已經改變,那就已經沒有能夠審判的方法。再說,那時候這傢伙是幾歲?九歲?十歲?就算去對照最先進的國家法令,有罪的也不是這傢伙,而是管理跟利用他的大人們,你們以為我會不知道這點嗎?」
「…………」
所有人都暫時說f話來。
要理解亞菲克這遠超出預料之外的發言內容,對於不是天才的他們而言,多少是需要些時間。
「咦咦咦?學長,問題在那邊嗎?」
最先大喊的菈琪休說:
「不是應該要更加對道義之類的部分進行檢視嗎?」
「應該更怎麼說……充滿溫暖的人道主義,應該是我們的座右銘才對啊。」
「慈愛與調和……到哪裡去了?」
因為自己的選擇被猛力地束之高閣,讓孩子們接二連三地問著。就連犯人約書亞自己也想問「好像哪裡不太對吧?話說如果有證據,難道就會立刻被送去審判?」這種問題,但怎麼想都是自找麻煩,所以還是閉上嘴。
「吵死了!」
對於有如雛鳥般喋喋不休,亞菲克大喝一聲讓他們停下來:
「總而言之,我對努力於無聊霸凌行為的暫定金鈕扣,不管是過去還是未來都沒有半點興趣。因此,要討那個愚蠢的期間限定首席女人歡心的企圖也一點都不想參加,你們就隨你們自己高興就好!」
用這種形式高聲表達自己的立場後,暴虐王就這樣粗魯地離開小屋。
在透明板子的另一頭,約書亞瞠目結舌地看著亞菲克的背影消失在中庭那沒有月光的黑暗當中。
——這代表持保留態度嗎?還是說,他能接受菈琪休他們的主張?
雖然無法確定他的態度為何,總之至少確認那個亞菲克·尤哈斯不會成為敵人。
「糟糕,惹他生氣了嗎?」
「他生氣是常有的事情吧?」
「震怒是他的日常。」
「他是位言出必行的人,那就照他所說,隨我們的想法去做就好了吧?」
孩子們先對作出結論的賽姆點點頭,接下來又慢慢開始說起來。
「那回到正題上吧。總之,這樣聽完事情的大略經過,尼爾威學姊應該不想跟國家的爭端扯上關係對吧?畢竟是那種個性。」
「就算殺掉那個耶魯什麼的,毀掉現在的政權,她也絕對沒辦法擔任太守吧?畢竟是那種個性。」
「大概……會過勞死吧。照那種個性。」
「所以只要我們好好幹,請那個叫佩爾絲卡的人早點回去就好了!學姊應該是沒辦法啦,畢竟是那種個性。」
他們直白說著若讓本人聽到就會哭倒在地上的話,這態度讓約書亞暫時無法接著說下去。於是孩子們趁機逐漸討論到要把佩爾絲卡抓起來,好討奈拉的歡心,並開始爭論起來。
「等等,等一下!稍微等一下!」
約書亞終於回過神,並且插進對話中:
「對方可是頗為強悍的流氓跟叛軍喔,還是手段最激烈的那種。我可不能把你們捲入危險之中啊!」
「「「「啊,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約書亞用嚴厲的聲調主張,但少年少女們異口同聲地回答。這種前所未有的默契,又讓約書亞暫時被壓下去。
「你都沒發現嗎?就因為老是說這種話,才會被叫成大叔啊。」
「劣等生,你只不過稍微年長一點就老是看輕別人!當然啦,也許我們是比不上一出生就跟生死為鄰的人。可是如果是在這座塔裡頭,我們就還有勝算!」
「全都有心理準備了。」
「可是……」
「沒問題的,約書亞。」
賽姆用笑容打斷還想爭辯的約書亞:
「你覺得我會眼睜睜看著大小姐遭遇危機嗎?我會看清楚什麼時候該抽身,好好努力。」
「…………」
如此強勢的說服力,讓約書亞不由得完全陷入沉默,相對地——
「噗,呵呵呵!」
在約書亞背後,一直握著他的手的鷥翎放聲大笑:
「看來分出勝負了,吾之主君。」
她不斷笑著,還用力拍打丈夫的肩膀:
「不管去到哪裡,你的朋友還真是非比尋常。我們的想法是沒辦法輕易說服他們的。」
「鷥翎,就是這樣!講得好!」
菈琪休輕盈地跳過約書亞,緊抱住鷥翎:
「大叔家裡還是老婆比較賢慧!這是好事!也是家庭圓滿的祕訣!」
「就是說啊,就是說嘛。」
看來被稱讚似乎讓她很開心。雷凰少女用那纖細潔白的手撫摸這名少女的頭髮:
「妳也是個聰明的孩子喔。來,要吃點心嗎?」
「耶〜〜謝謝!」
「等等!那點心是我的吧?不要擅自給我吃掉!」
「我也要一個。」
「基列亞德,你不要嘴裡說要一個,手上卻抓一大把好嗎?都說過那是大小姐的點心了!」
完全搞不懂這樣是一下子變得和藹還是轉為險惡……也就是說,當現場變成跟平常沒兩樣的氣氛時,只有約書亞還是僵硬在原地。
不久後,孩子們都說想睡覺,就返回各自的房間了。
往透明板子的另一側目送他們的背影後,約書亞無力地一屁股坐倒。
「總覺得……該怎麼說……」
鷥翎以纖細手臂抱住講不出話的他。像是要逗弄自己的手部動作與指尖,都讓約書亞更加難以言語。
「雖然,我想大多數的神魔都是這樣……但其實鷥翎也不太喜歡所謂的神官。」
妻子說的話,讓約書亞聽來略為苦澀。
這塊大陸上,有著擁有不可思議力量並自由自在生活的五妖一百零八種生物們。捕捉他們並加以使役的神官,當然不可能受到歡迎。
鷥翎用自己的臉頰輕碰他那複雜的表情,然後低聲說:
「但是與那群孩子們相遇後,我總覺得開始領悟『天地之官』這句話的意義了。」
「意義?」
「天與地。為相異而無法交會的世界搭起橋梁,並且聯繫之人……他們就是如此祈願,也是為此而勤勉向學的吧。」
從那麼年幼開始就如此努力。
用自己的雙腳站立,以自己的腦袋思考,依靠自己的話語表達。
「很令人自豪的朋友是吧?鷥翎的約書亞,你說是不是?」
「嗯。」
妻子的話讓他銘刻在心。
「嗯……真的。」
可是相反地,內心某處也依舊大喊著:真的可以接受他們的溫柔嗎?真的能像那樣……被人原諒嗎?


4

「星紺之塔」裡頭最常看見的色彩,不管怎麼說都是修道生們的白色。拖著長下襬的上衣與近乎黑色的暗灰色短袍。掛在上頭的五色肩布搖曳著,為塔內增添色彩。
第二多的就是黑色。神官會依照地位而在腰布等地方有所區別,導師們則是每個人都披著黑色的短袍。
在這樣單色的世界,神官們謳歌清貧的城塞裡,今天充滿各式各樣的色彩。富貴之人所特有的寬敞長衣上有著金銀的刺繡,身分高貴的女性們披掛著色彩豔麗的頭紗,每個人的腳底都被講究的皮革包覆,靴子聲也比常人來得響亮。
「那邊的圖書館建立時,我的曾祖父曾經捐贈了大筆金額的善款。似乎還在裡頭某處刻有我等一族的名字,真是令人期待啊。」
「我倒是想瞻仰美麗的神魔。雖然跟我們家族關係親密的神官也有讓我觀賞過,不過很遺憾地,都沒有外觀亮麗的神魔。」
「哎呀,很好很好。看來年輕人們都很努力學習嘛!這樣花大錢也值得了。」
眾多貴人們來來往往,戒指與手鐲的碰撞聲也高聲響起。他們周圍有擔任護衛的武人跟隨,但塔裡的慣例是不允許從外面攜帶任何武器進來,所以他們乍看之下都是赤手空拳,不過光是那身威武的體格就能發揮超乎預期的能力吧。
這樣有如百花撩亂般的熱鬧場面,約書亞的友人們每一個都不知所措地觀望著。
「唔哇,第一天就這樣了。」
「想到從今天開始連續三天都是這種情況,感覺還真有點厭煩。」
「因為大批有錢人一起跑來,綠洲的高級旅店好像都高興得笑到合不攏嘴。」
「不過,像這樣把經濟效益還原給當地,也是神殿重要的職責。似乎就是抓住這一點,壯麗或是奇特到超乎必要的建築才會在大陸各地上建造喔。」
「但是,來太多了……」
基列亞德這短暫但正確無比的低語,讓剩下所有人都一起點頭同意。
成果發表的第一天——
修道生們這天的預定跟往常一樣,沒有任何跟活動相關的事情。貴人們被允許的,就只有眺望他們的日常生活。明天會有高年級生架設研究發表的會場,而那部聖劇則是在第三天的傍晚上演。不管怎麼想,今天就跑來塔裡,實在沒什麼好玩的。
「可以的話,真希望大家明天再來。」
蒂艾爾用力聳聳肩膀並低聲說著..
「除了修道生跟導師以外,進來多少人都不會顯得突兀的時間拖越長,只金悬麻煩。」
「對對對。平常的話,光是一個外人跑進來就很顯眼了。」
「容易……入侵……」
「光靠我們的神魔來監視,實在有點辛苦。」
她用獨當一面的口吻說著,一行人也跟著表達贊同。總是待在他們身邊的神魔們現在幾乎都不在這裡。包括約書亞的娜塔露在內,所有神魔都分散到塔裡或是綠洲各地探査佩爾絲卡一黨,努力想要逮捕他們。蒂艾爾甚至不只是派出從小時候就在一起的莉姆莉,就連「位階太高而難以運用」,所以躊躇於使役的水妖佐安都拖出來派到鎮上。
唯一的例外是菈琪休的卡坦,這是為了監控奈拉的動向,所以讓他待在約書亞附近。可以入侵任何地方的煙霧貓也很適合欺騙位階較高的疾貂。
——也因為這樣,學姊的安危比我一個人守護時要來得安心許多。雖然大多都慢慢派出去狩獵我所看見的傢伙了……
但最重要的佩爾絲卡的行縱完全無法掌握,這是艾雷米亞今天早上才一臉陰鬱地傳來的報告。他發出「如果我自己也有許多神出鬼沒的神魔就好了」這種牢騷,這直接就等於是約書亞現在的心境。
——就這樣在無法抓到佩爾絲卡公主的情況下迎接正式演出,那也太吃不消了。
當然,如果她放棄一切,放著奈拉不管,那樣也算是令人滿意的結果——但即使到現在,約書亞心中也充斥不會演變成這樣的預感。雖然只見過那位女性一次,然而那眼神讓人聯想到自己的姊姊……也就是莉貝卡的眼神。
就在約書亞低著頭仔細思考時,燦爛奪目的客人們也沒有停止行進。
「那……那個……!」
基列亞德很難得地臉頰發紅,指著走廊的盡頭。黑色軍服,纏繞白色飾布的紅色帽子。有幾名身穿魯斯提拉軍服的男性,踏出響亮的軍靴聲往這邊走來。
「喔——!是魯斯提拉的軍人!還是一樣超帥氣!」
「這就代表,魯斯提拉的太守大人也抵達了呢。那得快點向他打聲招呼才行,畢竟『見聞之旅』途中一直受到他的照顧。」
「大小姐,您說得沒錯!」
因為在「見聞之旅」的歸途上發生許多事,少年少女們受到魯斯提拉許多關照。因此,他們往朝這邊接近的團體投以熱烈的眼神。
黑色軍服組成的圍牆裡,有名披著奢華斗篷的男性。身高很高,黑髮加上黑色瞳眸這些特徵都與達爾塔斯·露·魯斯提拉一致。
「咦,奇怪?太守大人是長那樣嗎?」
「我想應該……不是。」
「要更年輕。」
「不對,要再更年長一點喔。」
「喂喂。」
約書亞放低音量,混雜著嘆息在他們頂頭上方小聲說:
「那是替身。『星紺之塔』裡實際跟達爾塔斯大人見過面的,頂多只有校長而已,本人不可能會毫不在乎地就跑來這種地方宣稱『我就是本人』對吧?」
「咦?那達爾塔斯大人不會來嗎?」
「如果是那樣,該有多好……」
露出充滿苦澀的表情,約書亞伸手指著軍服隊伍的最尾端。
那裡有名又痩又高的男性。黑髮,瞳眸顏色也是黑色。但以軍人來說姿勢不太標準,腳步也太虛浮。颯爽!莊嚴!勇猛果敢!這些魯斯提拉軍所標榜的形象,他沒有一項合格。
「咦?等等,那個?真的假的?」
「這是對軍服的褻瀆。」
「聽說無論是哪位男性,只要穿上軍服就會增加三成的帥氣程度,沒想到也有降低三成的人存在啊……」
「至少改穿文官的裝扮前來,應該還會比較好……」
約書亞完全不想責備互相陳述率直感想的他們。聽說到今天為止,達爾塔斯經常把官方活動交給其他人負責,然後穿著部下的衣服在別的國家閒晃。不過,老實說那喬裝實在很失敗。
而且來到用驚訝與愕然眼神看著的一行人面前,他突然停下腳步。
「嗨,好久不見。」
「打招呼了!居然是由他來打招呼!」
「我跟你們認識的人是不同人喔,我叫達爾坎少尉。」
「都先說『好久不見』了,還講這種話?」
「因為想說,就把我當成是艾雷米亞的遠房親戚好了。」
「那……那種設定真的有必要嗎?」
「我對這裡不熟悉,務必想請你們帶路。」
「軍務……要怎麼辦……」
達爾塔斯對不停誠實吐槽的孩子們展露微笑,同時小聲說:
「我早就想穿一次軍服看看了。在這邊就可以把目擊人數降到最低,而且我認為,好歹也是神官候補生的各位,應該惡意不會惡意地說三道四吧?」
「在您自己的宮殿裡,不就可以隨意穿到高興了嗎?」
面對按著額頭小聲指出這點的約書亞,他依舊無比認真回答:
「你在說什麼傻話。如果不小心被宮女看見,可是會被流傳到後世去啊。一個弄不好,還可能還會被創作成歌曲耶。沒有比這更恐怖的了。」
「這個嘛,的確沒錯。」
歌曲也能發揮出如同現代的新聞的功用。只要成為他人的話題,就有可能被散布到大陸各地,而且也經常發生被誇張地加油添醋的情況,所以這確實很恐怖。
有如疲憊般的沉默,一瞬間支配了現場。可是只有本人始終興高采烈,他抓住約書亞的手就開始往前走。
「來來來,快點快點,這裡的庭園很美麗吧?還有禮拜堂好像很值得一看是嗎?」
「觀光客!這個人根本是個觀光客啊!」
「都是些糟糕的大人……」
菈琪休與基列亞德一邊奚落一邊跟在後頭。
「雖然事到如今才這麼想,但是賽姆,我們故鄉是神殿就等於支配階級這點真是太好了,在不是這樣的國家當神官,似乎很辛苦……」
「大小姐,您說得沒錯。」
蒂艾爾與賽姆也小聲發個牢騒後,更加往前進。
在這裡頭,只有達爾塔斯本人充滿精神地不斷往前走。約書亞慌忙窺探自己背後,那邊果然有奈拉悄悄跟在後頭的影子。
「那……那個,達爾塔斯大人,有個令人有些顧忌的對象跟在後頭。」
約書亞悄悄說著,於是達爾塔斯的視線往背後瞄過去。
「你說尼爾威的奈拉公主?」
「您已經知道到這種程度了呢。」
「當然,畢竟是個必須視情況而有各種應變方式的對象。」
這句若無其事的話,讓約書亞有種心臟被揪住的感覺。達爾塔斯雖然平常都很溫和,但面對自己的政敵時會毫不留情。想到他說的「應對」內容就讓人不寒而慄。
不過當上課的鐘聲從遠處響起,奈拉的氣息就突然消失,也許是回去上自己的修行課程。
「菈琪休,拜託嘍。」
「好啊!去吧,卡坦!」
聽到約書亞的低聲呼喊,從菈琪休腳下就湧出一道煙塵。它立刻化為貓的型態,往奈拉剛才所在的位置跑去。
也不管約書亞略帶不安地目送卡坦離去,達爾塔斯依舊顯得很開朗:
「哦,透明板子的小屋。難道說就是那個?聽說是你們祕密基地的地方。」
由於不停被他拖著走,現在終於來到平常聚集的中庭。
「達爾塔斯大人,我還有修行啊。還有,艾雷米亞連那種事情都有向你報告嗎?」
「是啊。因為他是位非常優秀的諜報員呢,你們的動向大致上都會報告給我。」
「咦?之前貝爾莉娜老師的大活躍,他完全沒有注意到也沒有阻止耶。」
「赤晶什麼的把大小姐誘拐走那時候也是……」
聽到菈琪休噘起嘴,還有賽姆也語帶憎惡地這麼說時,讓約書亞有一瞬間覺得該幫忙辯護一下。但他立刻決定放棄,因為完全想不到自己有什麼非得幫那輕浮傢伙講好話的理由。
而這位令人遺憾的魯斯提拉軍人之主也只是大方地笑了笑,接著就莽撞地走進小屋裡。
「這裡在降雨期雖然不錯,但是乾燥期應該滿熱的吧。」
「我們大多都是夜晚才會集合。」
像這樣閒話家常的時候,約書亞胸口上關著鷥翎的首飾開始喀噠喀噠地發出比平常要劇烈許多的震動與鳴響。那種激烈程度,就算從厚重的修道服外頭都可以輕易得知。
「鷥翎又大發雷霆了呢,今天也不打算讓我打聲招呼嗎?」
把這個首飾借給約書亞的,就是眼前這位冒牌軍人。鷥翎對這件事抱持著「竟敢把這種能夠關閉我的道具交給夫君!」這樣非常根深蒂固的恨意,也完全不打算隱藏。
而達爾塔斯看起來不是很在意這點——到今天為止。
「不過,再怎麼說也已經兩年不見,差不多該讓我拜謁尊容了吧?」
他邊說邊伸出手,連同約書亞的衣服一起抓住首飾。因為太過突然,讓約書亞的反應慢了一拍,其他人也都無法應對。
可是,只有首飾不同。
它立刻直接又迅速地產生反應。瞬間發出強烈又炫目的光輝後,人影當場出現在原地。銀色的長髮,紫色瞳眸與柔和優美的肢體。是表情顯得略為訝異的大神魔——火妖位階四位的雷凰鷥翎。
「嗨,鷥翎。好久不見,看妳健康平安真是再好不過了。」
「你……你這個傢伙……!」
鷥翎的肩膀不停顫抖,接著對依舊還抓住約書亞胸口的達爾塔斯大喝一聲:
「喂,還不把你的手放開!是誰允許你觸摸我的夫君!」
「啊,抱歉。」
「再說啊,沒人拜託就把我拉出來,真是失禮至極!你這個蠢貨,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咦,因為就算跟約書亞詢問,不管過多久妳也都不肯見我啊。」
「所……所以你就這麼做嗎!」
「而且,這是怎麼辦到的?這東西除了我以外的人也能使用嗎?」
阻擋下還想繼續逼問的妻子,約書亞重新面向達爾塔斯。
「你在說什麼啊?」
達爾塔斯有些訝異地聳聳肩:
「這可是我家傳的貴重寶物喔。只是為了讓你也能使用,才請我們家的神官調整而已,身為原本持有者的我能使用很正常吧。」
這麼說來的確沒錯,約書亞也只能默默垂下肩膀。
「真受不了你這個沒用的傢伙!永遠都幹不出好事來!下次你敢再對鷥翎的約書亞這麼粗魯,我一定會讓你粉身碎骨!」
「鷥翎……」
鷥翎像是要庇護垂頭喪氣的丈夫般,不斷以凶惡的口氣大喊。妻子這不變的愛,讓約書亞差點就要流下眼淚。
但是——
「不過啊!如果能聽從我一兩個願望,也不是不能饒恕你這次的無理舉動!」
為自己如此獻身的愛妻,突然附加一句危險的話,讓他感到不安。
「要我完成願望?好啊,只要我辦得到都可以。」
「達爾塔斯大人!你又這麼輕易答應了!萬一又被要求些不得了的東西該怎麼辦啊!」
約書亞非常慌張地責備喜歡輕易答應別人的太守。
過去鷥翎曾不斷對達爾塔斯痛罵「因為你老是叫吾之主君讀書,他完全都不跟我玩了,好無聊!」之類的話,就從他那邊獲得約書亞讀書時用的房間所面對的整個宮殿中庭。
「在這裡,就能將約書亞認真讀書的身影看到高興為止。」「種植在此的花朵,要摘多少都可以,而且在這邊也能變回原本的姿態。」——像這樣,達爾塔斯如同在給鬧脾氣的孩子點心或玩具,把種滿名花還有用奢華的噴水來奏出聲響的美麗庭園大方地賜給她。對於這份慷慨,身為丈夫的約書亞比起高興還不如說感到恐懼,他十分擔心嘗到這種甜頭的鷥翎 會不會要求更加誇張的東西。
——這根本就是那時候的重現啊!萬一又提出什麼不合理的要求該怎麼辦啊!
庭園之後是城堡嗎?或者是整個村莊?大神魔的尺度,有時連身為丈夫的約書亞都無法衡量。
「你接下來三天都來當我的隨從。」
但是,鷥翎的要求跟約書亞的預想有一些差距,現場所有人也都在迅速眨眼與緩緩眨眼間反覆著。
「你說隨從是嗎?」
只有一個人,達爾塔斯·露·魯斯提拉沒有感到驚詢也不畏懼。他用溫和的微笑確認鷥翎真正的意圖。
「平常這座塔完全沒有外人進入,所以鷥翎只能一直被關在你給的垃圾道具裡頭。可是接下來的三天裡,客人就會像那樣充滿於各處不是嗎?那麼……」
「哦……原來如此。只要裝扮成來自魯斯提拉的客人之一,妳也能自由活動了。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嗯!」
鷥翎很得意地挺起胸膛:
「喬裝道具我這邊有!之前就是用那些出去跟約書亞約會!」
「哦〜〜」
達爾塔斯的微笑一瞬間顯得意味深遠,讓約書亞不斷流下不安的汗水。
「不不不,妳在說什麼啊!那種事情,當然不行!」
「為什麼?這是個好辦法吧?」
「是啊,為什麼?我也覺得是個好主意。」
在妻子之後,連太守也異口同聲地表達疑惑:
「你也知道有人想取我的性命吧?如果鷥翎跟在身邊,沒有比這更安心的了。」
「你在說什麼蠢話!萬一她不小心釋放雷擊,整座塔都會被炸飛啊!」
「我會好好手下留情,只將一兩個人烤熟就可以了吧?」
「把任何人烤熟都不行!而且,只要稍微使用些力量,就會演變成現場出現上位神魔的大騒動啊!這裡可是神官的聚集地!是主要據點!」
「咦〜〜」
鷥翎暫時噘起嘴,抬頭看著發出嚴厲斥責的約書亞,不久後就變得垂頭喪氣。
「……—以為這是能在特等席觀賞戲劇的好機會……」
雷凰緊抓住頭紗的一角,繼續懇切地低聲說:
「這兩個星期,因為那場聖劇還有尼爾威的公主,約書亞都不肯理踩我……但我覺得這也是為夫君的榮譽著想,所以都忍下來了。可是想到自己只能在那種垃圾道具裡頭眺望丈夫盛裝登場的模樣,鷥翎我……鷥翔我就……!」
話語已經漸漸被淚水取代,纖細的肩膀也開始顫抖。
——糟了,這是最糟糕的情形。
如果鷥翎勃然大怒,那也是常有的事。不管是怒吼還是鬧彆扭,都可以當成可愛的反應而不用放在心上。
但如果開始哭泣就很困擾,打從心底真的只對這種情況感到困擾。雖然世界上也有把淚水當成女性的武器,然後經過計算或盤算後才哭泣的女人。但是鷥翎不同,不管喜怒哀樂都非常天真無邪,沒有任何詭計在裡頭。
也因此,她的淚水可以輕易撼動約書亞的內心最深處。他不禁反射性地想要緊抱住鷥翎,但想到眾人的目光才急忙停手。達爾塔斯、菈琪休、基列亞德都興致勃勃地看著這邊。蒂艾爾露出極度不悅的表情,賽姆則是很困擾地把臉別開。
「嗚哇——」
正當約書亞躊躇之時,他身旁的妻子終於真的開始哭了起來。除了這個把兩週份量的情緒全部發洩出來的嚎啕大哭之外——       
「偶爾出來一下也無所謂嘛,她都說會小心了。」
「心胸狹窄。」
「約書亞,這樣未免太可憐了。」
局外人也接二連三講出無心的話語。沉默不語的就只有蒂艾爾一個人,但看一眼就很清楚,她並不是在為約書亞著想。
「你啊,還記得以前跟我說過的話嗎?就是『想要跟鷥翎一起帶著笑容生活,才想成大神官』,『所以要在「星紺之塔」裡好好努力』對吧?最近會不會有點本末倒置了呢?」
再加上,連達爾塔斯都講出如此沉重的話。
真可謂孤立無援。
約書亞只剩下折服這條路可走了。


5

夜幕緩緩在五座塔之上,那是乾燥期傍晚沒有半朵雲彩的天空。太陽有如熟透的果實,筆直落下地被沙漠的盡頭給吞沒。
對約書亞和他的夥伴們而言,結果就在毫無進展的情況下迎接成果發表會——最後也是最盛大的重頭戲,創世神話戲劇的開幕。
充斥在塔內的眾多來賓與所有修道生和導師們都聚集到東塔的修練場……不,是這個已經可以稱為「劇院」的地方,醞釀出幾乎可以蓋過夜風的熱情。
由緩和的圓形所組成的觀眾席底下,設置了半圓形的石製舞台。那個半圓的左右兩邊已經有披掛五色肩布的修道生們就位。右邊的每個人手上都拿著使用相同布料打開的書卷,左邊的人則是抱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樂器。
「我還是第一次在這麼多人面前演奏……」
「總……總覺得開始緊張了!」
「冷靜點,等你到大神殿上任之後,可不會只有這種排場而已……大概吧。」
約書亞的周圍也充滿情緒略顯高漲的聲音。他自己雖然也有點無法平靜地坐在那邊,不過理由跟其他人大不相同。
持續聚集而來的客人裡,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魯斯提拉的成員。這群軍人們穿著紅色與黑色組成的時髦軍服,配戴用小麥和盾牌為主題所染製而成的裝飾。裡頭那位動作舉止都威風堂堂的年輕太守雖然身高也很引人矚目,但無論如何都比不上陪同在身旁的貴婦人。
豐滿的體態配上光彩絢爛的輕薄禮服,讓她的步伐顯得婀娜多姿。珊瑚色的腳趾甲每走出一步,就散發出難以言喻的嬌豔。上頭鑲有銀與真珠的絹製頭紗雖然輕輕覆蓋住臉龐,但她的美貌就像月光穿透白雲般讓人看透。
當然,她的真實身分就是位階第四位的大神魔雷凰鷥翎。
那身衣服恐怕是達爾塔斯緊急指示訂購,然後由艾雷米亞所挑選。有如訂製般合適,也非常能襯托出鷥翎的美貌。

對於平常就被妻子說「你是烏鴉嗎?」並且喜好絢爛奪目的美麗事物的約書亞來說,這真是無比的眼福。可是如果只能從遠方眺望,對丈夫而言,沒有比這更讓心情複雜的情況了。
——鷥翎今天也很開心,這雖然再好不過了……
鷥翎從遠方的貴賓席找出約書亞,並拚命揮舞起手中的扇子。那種天真無邪又可愛的模樣,使她更加聚集眾人的目光。
「喂,帕雷格,那個美人是你認識的人嗎?」
「你是出身於魯斯提拉嗎?」
「好好喔,之後介紹一下嘛!」
像這樣,連樂隊成員也開始鼓譟,實在讓人難以忍受。
——再怎麼說也太顯眼了吧!
雖然眾人的視線集中到她一個人身上,是能成為非常有效的誘餌與標的物,但在各方面來說,都讓約書亞更加坐立不安。
——就算是大神魔,突然被箭矢射到也會受傷啊!還有對於妻子的服裝,我希望盡可能是我自己挑選……雖然那種價格的錢,就算把我倒過來甩也不會有就是了!
為了不讓變得更加複雜的臉色被察覺,約書亞露出微微苦笑並稍稍面向妻子,接著立刻轉移視線。他看向魯斯提拉一行人的後頭,有群看似過於沉靜的男性。
前述的魯斯提拉當然不用說,其他的貴人們無論是誰,都像在誇耀般把家紋佩掛在身上,整批人也會染成代表國家的色彩。可是那群僅僅數名的文官們卻只穿著常見的長衣,掛上材質頗佳但配色卻略顯單調的短袍。
然而他們每個人身上都醞釀出令人無法大意的氣氛。以大量的鮮血清洗國土,並且在這些屍體上建立起全新的未來——每一位都能透視出那種革命志士的風骨。
其中有名簡單綁著頭巾的人最讓約書亞在意。年齡大約比達爾塔斯要大個五六歲,容貌很柔和,體格也沒有很壯碩, 但是他環視四周的眼神十分銳利,帶有千錘百鍊的鋼鐵色彩。
——難道,那個人就是耶魯·傑拉……?
約書亞內心的低語依舊還帶有疑問。過去自己毀滅掉的一族末裔所存在的這個現場,他並沒有老實出現在此地的理由。也許是像達爾塔斯那樣,偽裝身分然後穿著不同的服裝。
不過,另一方面他又很確信。
——他就是耶魯·傑拉。
正因為是下手殺害過眾多為政者的約書亞,才會對這種權力者特有的獨特氣氛感到熟悉。而那名男子也同樣具備這種氣息。
自己不會逃也不會躲藏起來——
他緩緩翹起二郎腿,眺望石製舞台的側臉上,甚至讓人覺得刻有這樣的氣概。
——尼爾威學姊是怎麼想的呢?
事到如今,約書亞卻想著這件事。
他突然回想起自己病倒,然後被達爾塔斯撿到時的事情。過去的目標,米利艾姆的仇人。之所以沒有命令身邊的鷥翎消滅他,是因為連那種力氣都沒有了。就只是如此而已。
在那之後自己沒想過要打倒達爾塔斯,是因為他那對著自己伸出來的手掌上,有著能夠保護約書亞與鷥翎的各種事物,還有開拓未來所需要的手段。
但是奈拉與耶魯之間並沒有這一層聯繫。對奈拉來說,耶魯就跟自己被趕出故鄉的那時候相同。對耶魯而言,奈拉也跟顛覆前政權的那一天沒有差別。
然後兩者間有佩爾絲卡這個人存在,她的存在會讓事態變得更加複雜與混亂吧。
依照約書亞的證詞,然後由基列亞德畫出來的素描威力非常強大,藉此動手的艾雷米亞的手段也更加周到;菈琪休、蒂艾爾與賽姆他們的神魔也有莫大貢獻。這幾天之間,暴徒們在狹窄的綠洲裡遭到狩獵,大部分都已經被逮捕。可以的話,很希望能在今天解決掉佩爾絲卡,可惜只有這件事還無法達成。
——不管怎麼說,要單身潛入塔裡是不可能的吧……
雖然「星紺之塔」才剛被質疑身為智慧城塞的營運能力,但在這種充滿贊助者的狀態下,實在不可能會粗心大意。警 備騎士比平常多上一倍,現役神官們那些平常總是守在主人身邊的神魔,最近幾天也顯現姿態,盡力發出威嚇。
也就是說,姑且算是有萬全的準備,然而……
——沒能把佩爾絲卡·涅·尼爾威逮捕。
這唯一的失態,讓約書亞的內心產生騒動。
「真是醜陋的情景。」
突然響起的聲音,讓心臟為之一震。
回頭一看,亞菲克·尤哈斯露出比約書亞更不悅的表情,把書卷夾在腋下站在那邊。分配給朗讀組所有人的都是價格昂貴的布製劇本,但是他跟往常一樣只需要看過一次,之後就像是裝飾般隨便對待。
「學長,你的位置不是在舞台右側嗎?」
「從我的位置沒辦法清楚看到魯斯提拉或尼爾威那些傢伙。」
亞菲克用緊盯獵物的眼神對觀眾們環視一圈。視線在途中停到鷥翎身上,雖然只是稍微趨緩了一下,約書亞卻非常在意,只是沒有能夠責備的立場。
亞菲克的神魔之中,風狐、黑蜥蜴等已經配置在塔內各處。當初對於約書亞與他的同伴們的計畫,亞菲克雖然先說 「我跟你們不同,忙得很」而打算無視,可是等到得知他們追捕佩爾絲卡·涅·尼爾威失敗時——
他先是「就因為這樣,才會說白痴跟無能不管聚集多少都沒用」這樣痛罵一頓,接著就毫不吝惜地讓忠實的中位神魔們顯現。只要亞菲克一聲令下,所有神魔立刻會將敵人殲滅吧。
對約書亞來說,這是相當感激與值得信賴的幫手。
「魑魅魍魎的集團只顧著修飾門面然後蜂擁而至,就是這種情況吧。不對這些傢伙們演出鬧劇就無法生存下去,神殿的權威也不過如此。」
他不斷想到什麼就講什麼,讓約書亞只能苦笑以對。
「權威雖然很重要,但光靠它可沒辦法填飽肚子啊。」
「那樣至少也把俗世的麻煩事留在自己國家再過來。那些傢伙竟然在神聖的塔內走廊上搞起政治角力,實在沒有比這更令人厭煩。而且我特地認真發表的研究,居然連十分之一都記不進腦袋裡頭!」
「那真是令人同情……」
像是有某地的國家元首在亞菲克發表途中打瞌睡,然後別說是被痛罵一頓,對方甚至連腦袋都要被拿石板敲下去,結果就是導師與五年級生們拚命阻止他。這兩天所創造出的暴虐王風格小插曲,約書亞也已經聽說了。
「不過學長,如果只有這座塔能保持風平浪靜,反而是件奇怪的事吧。」
指出細微的問題點後,約書亞往觀眾們頭上的遙遠彼端看去。雖然現在已經埋沒於夜晚裡而無法一眼望盡,但是在這前方有「星紺之塔」的廣大庭園與城牆,並且還有住家的屋頂相連而去。
即使是綠意盎然的綠洲,只要走出城牆外頭一步就已經是地獄。降雨期會從天空降下瀑布般的雨水,乾燥期會被灼熱的陽光與熱沙擾傷,誠然呈現出這個世界的真實稹樣。約書亞甚至覺得這就像是先人的挖苦。
「能保持平穩的恐怕只有現在……只有我們還是見習生的時候了。」
光看表情就能夠一目了然,亞菲克對於學弟這些講得好像很有道理的話相當不滿,但他只是哼了一聲就立刻轉身走人。
修道生們在約書亞周圍抱著各式各樣的樂器努力進行調音,管弦的聲音有如漣漪般充滿於四周。當音波逐漸形成一個浪濤時,也宣告開演時間已經接近。
——你才是惹出麻煩事的首腦吧……學長明明可以這樣罵我啊。
雖然完全不溫和也不親切,也不是個有著神官高尚人格的人,但他崇尚條理跟忠於自己信念的性情真的幫了很大的忙。這讓約書亞想對他的背影合掌一拜。
隔著舞台,看著亞菲克飛快回到右側的前方後,約書亞也拿起琵琶。像是要確認般回頭一看,就清楚看見奈拉以安靜的步伐走進笛組裡頭。還是老樣子,從那琥珀色的瞳眸中無法看出任何想法。她也沒有看向耶魯所在的位置,就在樂隊的末席坐下。
這時候,篝火終於被熄滅。
喧囂的觀眾席,也在被黑暗吞沒後漸漸安靜下來。

「哀傷濡溼天空,大地騒亂。
即使花朵綻放,光芒滿溢,神仍然離去。
我等即使潸然淚下,仍只能繼續歌頌。」

像是等不及寂靜到來般,聖傳從舞台右側響起。
亞菲克·尤哈斯以那凜然但又略帶憂愁的聲音,吟誦起創世神話的第一段文章。約書亞也很清楚,觀眾們已經被那流暢又莊嚴的語調所吸引。
亞歷斯泰爾的聖傳是從此地喪失大神的絕望開始。他們的神話裡,只有神魔被當成奇蹟的象徵留下,對於將操控神魔之術教導給人類的諸神也充滿仰慕與哀悼。
雖然時機已晚,約書亞覺得基列亞德將這最初一篇文章交給亞菲克的眼光實在很了不起。畢竟那位暴虐王跟多餘的緊張感完全無緣,也能將長篇大幅的聖傳一字一句,毫無錯誤地默記起來。所以在這樣的黑暗中,他也能毫無問題的進行朗讀。

「其為遠古,遙久往昔。
天與地的狹間,光與影的交會處。
諸神由此現身。
似如永久之色,
陽炎盡頭之名,
人們依舊無法知曉。」

不久後,
舞台上亮起火焰。
身穿太陽神服裝的少年屹立在一旁。這次的火焰並不是篝火,而是搖曳紅色翅膀的火蝶——雖然體型小但也確實是神魔。
像是被這道光輝呼喚,光點一個接著一個點亮。涼爽的藍色光芒是水之神魔,深黃色是風之神魔或是氣之神魔,鮮豔的紫色跟鷥翎的光芒有此一相似。
在舞台的角落發現隱約的水色光輝後,約書亞稍微露出微笑。好幾次在近距離看到的那道光,是水妖莉姆莉所發出。在那道柔和的光芒之中,蒂艾爾苗條的身子穿著女神的服裝,雙手擎舉著金色的錫杖站在那邊。
看到那登堂入室的光之女神裝扮,約書亞終於從內心發出笑容並且拿起琵琶。裝上專用假指甲的手大幅揮舞,彈奏出最初的音符。
流麗的聲音化為浪濤湧向舞台,為扮演諸神的少年少女們增添色彩。搭配朗讀者口若懸河的聲音,彈奏者們忽高時低地奏出音樂。寂靜的狂熱與陶醉逐漸支配現場。
但是……
彈奏完三曲左右,第一幕迎接後半的到來時。
約書亞敏銳的耳朵捕捉到異變。
——笛子的聲音不夠。
笛子的演奏者包含奈拉在內有六個人。其中大型直笛一名,中型直笛兩名,剩下三人為橫笛。裡頭的橫笛聲音少了一道。
因為不能全身一起向後轉,約書亞只用眼睛窺探背後,這讓他差點停下自己的演奏。
他立刻發現有一道笛音消失的理由。到處都找不到應該要坐在那邊的奈拉·涅·尼爾威。
——騙人,難道……為什麼?
無意義的疑問充斥在腦內,為了不讓這股動搖傳到手上,約書亞得竭盡全身所有力氣才行。
總算將第四首曲子彈完後,舞台上所有的光芒立刻消失。這是第一幕的終演。
因為這是沒有使用大規模舞台布幕的劇場,所以一切的場面轉換都只能仰賴將光源轉暗。就算周圍變得一片漆黑,會驚訝的只有觀眾,修道生們都不會為此動搖。
朗讀組為了順暢地接續下一個台詞而開始準備,音樂組將樂譜預備好,當然舞台上的演員們也為了下個場景而四處奔走。
所以就算此時舞台上傳來小聲的哀號與喀噠喀噠的噪音,兩側的修道生們也不會驚訝……直到下次光源點亮為止。
——得趁這機會找出學姊才行,首先要拜託菈琪休借用卡坦……
約書亞就這樣抱著琵琶打算靜悄悄地離開現場,但是周圍湧現的哀號讓他停下腳步並轉頭看去……接著動彈不得。
奈拉就在舞台上。
以過去從未見過的姿態。


6

淺色的輕薄羅紗,包覆著纖細嬌嫩的身軀。纏繞在纖細腰身上的絹布光澤,在陰暗的舞台上流露出嬌豔的美感。白皙平坦的小腹與修長的美腿暴露在外,金銀的環圏微微發出響聲。
平常任其糾結雜亂的黑髮被高高地綁起,以紅色羽毛跟相同顏色的寶石裝飾。美麗卻又帶給人獰猛的印象,那副姿態就是太古女神的其中之一。
「戰女神兀爾絲菈?」
「怎麼會,應該還沒輪到她登場吧?」
「而且那是誰?扮演兀爾絲菈的,記得是三年級的女生啊。」
在驚訝到開始喧囂的音樂隊之中,最為驚訝的就是約書亞本人。那個內向的奈拉,光是換上連鷥翎也會相形見絀的暴露裝扮就已經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了。但更重要的,就是她右手握著的東西可說非比尋常。
長矛。
柄上刻有細腻的圖案並且掛上絹製的飾纓,但是仔細硏磨過的刀刃光芒可是真正的利刃。前端充滿足以在實戰交鋒的銳利鋒芒。
約書亞倒吸一口氣,開始目測舞台跟觀眾之間的距離。就算是女性無力的肩膀,要投擲到前方席次也能辦到。更何況,對方再怎麼說也是五年級的首席。在文武雙全是理所當然的神官候補生中,她也是最為優秀的一名。
——學姊,難道妳……
約書亞感到全身的血液都逆流了。
琵琶摔落在地上,他凝視舞台並把眼睛睜大到甚至會疼痛的地步。
內心某處所恐懼的事情,感覺已經具體成形。不願談論任何事情的亡國公主,害怕異性,還被取名為靜寂之人。但是,她的內心不可能保持平穩。
戰鬥女神在舞台上一動也不動,觀眾們在訝異之下也發出越來越大的吵雜聲。約書亞像是要重新察看耶魯的表情般躍起,但明亮的舞台與漆黑的觀眾呈明暗對比,讓他無法看清楚。
奈拉迅速舉起單手,往樂隊這邊使了個眼色。這是在催促他們演奏樂器的指示。
「沒辦法,上吧。」
一名五年級生拿起豎琴,戰鬥女神的勇壯樂曲裡湧現出激烈的音調。
約書亞沒有再次拿起琵琶。他就這樣急忙站起來,接著衝進幕後,那邊正混亂到有如戳到蜂窩一樣。
「大叔啊啊啊啊,學姊她……!才想說尼爾威學姊怎麼突然跑來,結果她就跑到舞台上了啦啊啊啊!」
「怎麼辦,亞菲克學長生氣到像是現在就想把地妖丟進去啊!」
「把這個場景跟這個場景調換的話,勉強還可以……」
「比起這些,真正的女神到哪裡去了?喂,劣等生,你有沒有在哪邊看到她?」
約書亞對一起圍上來的夥伴們一個個點頭後,就往扮演太陽神的少年走去。
「抱歉,這個借我一下!」
他迅速把對方的紅色頭紗與斗篷脫下來,然後披在自己身上,接著從蒂艾爾手中將錫杖搶走。雖然以武器來說,用黃金製成的這根錫杖不太可靠,但靠著自己的技術與腕力,還是可以稍微派上用場吧。
把右方的驚愕與左方的錯愕丟在背後,約書亞也躍上舞台。
正面左邊有怒火中燒的亞菲克,右邊是露出拚命表情,勉強繼續伴奏的音樂組。正面正中央是依舊穿著軍服的達爾塔斯與盛裝的鷥翎——然後他們正後方就是以耶魯·傑拉為首的尼爾威一行人。
——這樣下去會被輕易殺掉。
妻子絕對會保護達爾塔斯吧。但是雷擊被封住的鷥翎有沒有辦法連耶魯都一起援護,連他也不清楚。
約書亞瞇起眼睛,回以一個視線。
前方有奈拉翩翩起舞的模樣。優雅的腳步與果敢揮舞長矛的動作合而為一,可說是完美又卓越的舞蹈。由於這段過度激烈的舞蹈,世界終於因此毀滅,成為諸神離開此地原因之一的女神兀爾絲菈,她以那雙手雙足和眼神完全體現而出。
但是約書亞眼中看到別的事物,那是即將要朝自己的仇敵露出利牙的野獸身影。充滿在她身上的凶險氣息,甚至會讓人懷疑自己至今所看到的到底是什麼。
——跟莉貝卡很像。
約書亞直覺地這麼想著。
雙胞胎的姊姊被達爾塔斯誅殺,使她因此化為復仇的惡鬼。美麗的深綠色瞳眸雖然跟往常一樣,寄宿其中的光芒與色彩卻在不知不覺間已扭曲改變。
奈拉所走上的苦難之路以及被追殺逃亡的流浪日子,約書亞並不知情。失去國家,雙親亡故的痛苦,沒經歷這些事物的他也無從想像。但是,他很清楚這股讓人辛酸的憤怒,因為約書亞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莉貝卡·帕雷格的憤怒與絕望。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視而不見。
已經不需要復仇的惡鬼了。
那只會招來新的災厄。
約書亞又靜靜地踏出一步,畢竟不能呆呆站在舞台上。雖說如此,也無法突然揪住奈拉的後頸把她拖下舞台,那樣會讓塔的權威更加失墜。
——無論如何都要讓「星紺之塔」保持下去。
不拘泥出身,只要有能力就會接納並且磨練的最大教育機關。唯一會傳授讓五妖一百零八位神魔服從人類之技術的地點。他們的諸神雖然已經亡故,遺留下來的事物有時會成為人們的助力,有時又會化身為威脅,依舊在這塊大陸上形成一種明確的模範。
突然間,逝去的大水妖面貌在腦海裡閃過。主人亡故後,在五百年的漫長歲月裡守護這座塔的冰輝的艾絲提爾。她與其主人的痛苦,對約書亞而言也是能切身感受的事物。絕對不能讓這些白白浪費了。
穿著太陽神的服裝,約書亞開始揮起黃金錫杖並跳起舞來。
舞蹈是義姊米莉艾姆的特技。不管是多麼困難的曲子,她都能完美地展現舞藝,沐浴在喝采之中。眼前的奈拉幾乎可以與之並駕齊驅,而自己跟她們比起來,也許有孔雀飛翔與麻雀翻筋斗這種程度的差距。
不過——
「憤怒的巨河,淚水的山谷中,
戰女神雙手執起長槍,
高聲宣言……」
亞菲克從舞台右方傳來的話語,為約書亞的腳步增添色彩。
「『毀滅乃命運,命運即為死亡。
末世僅為風的盡頭,
無論何人都將等待黃泉的到來。
煉獄已近在眼前,斷絕汝等命脈。』」
這並不是聖傳,而是被稱為交唱詩篇的詩歌之一,並沒有寫在基列亞德的劇本上。
不過由於是以戰女神與太陽神的對話為主題,所以最適合現在舞台上的場面。
——不愧是學長,看來他打算靠即興改編來硬撐到底。
雖然還是完全沒有作詩作曲的才能,思維敏銳的程度依舊驚人。
腦袋裡勉強浮現出他朗讀詩句的後續,同時約書亞一步又一步地往奈拉逼近。
奈拉讓輕薄的頭紗有如鞭子般彎曲,扭轉纖痩的身軀繼續舞蹈。面對這種要掌握間距的動作,約書亞也迅速應戰。他正確的節奏同時將錫杖突刺而出,先將奈拉的長矛制住。
手上傳來抵抗。奈拉將全身力氣灌注在手臂上,打算將約書亞的錫杖甩開。這個動作不但敏捷還很正確。

——不愧是能夠連續五年守住首席寶座的人。
但在武器的操控上,還是約書亞的歷練較長。面對輕率地就想壓迫進來的奈拉,他會在適當的時機放鬆力氣。一瞬間打破均衡,讓她的長矛微微傾斜。
這樣「微微」的程度,對約書亞來說就很足夠了。他迅速翻轉手腕,將長矛奪下。
奈拉的身體傾斜並向後跳了兩三步後,嘴唇微微動起。
當知道這是在呼喚吉兒哈時,是舞台上出現另一個人影的時候。這樣華麗的演出,讓觀眾席沸騰起來。
面對敏捷的風妖揮下的長長鉤爪,約書亞蹬足閃過。他巧妙操控長矛與錫杖,打算先將吉兒哈擊退。但是完全進入攻擊間距的瞬間,她就會解除人型變回貂,等到約書亞打算再次重整態勢時又會變成人型加以攻擊。
——這樣下去沒完沒了。
只是用手上的長矛將吉兒哈斬殺對約書亞來說是很簡單,但那樣就等於殺害奈拉最要好的家臣與友人,這讓他感到躊躇。
數著持續演奏的樂曲剩餘的小節,約書亞繼續與這對主僕對峙。在一切結束之前,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把奈拉從舞台上拉下來。
而且,似乎也有其他人這樣焦急地想著。
有隻藍色的鳥從舞台側面用箭矢般的速度飛來。他撞進相同顏色的貂的腹部裡,將她撞倒在舞台上。
——亞維!
接著,桃色的鱗片在眼前閃爍。水妖莉姆莉釋放出隱約光芒的剎那,吉兒哈與奈拉的腳下都被凍結住。
約書亞繼續展現舞蹈,並且用力將戰女神的面紗拉到身邊。
剛才還不斷隨著旋律舞蹈的纖細身軀,連同腳邊的冰塊一起自己。她被拉過來抱住,距離接近到可以看見白皙的脖子猛力縮起。
「妳到底想做什麼?」
約書亞把混雜著焦躁的話語灌注到奈拉耳裡,反正她也不會回答。不只如此,想必還會將約書亞推開並逃脫吧,於是約書亞使力將她的關節壓制住。
「……已經……無所謂了。」
她這麼小聲說著。
「我果然……辦不到。」
奈拉的四肢突然變得無力,同時瞳眸裡也失去光芒。原本熊熊燃燒的怒火,有如被水澆熄地沉靜下來。
奈拉就這樣往自己的胸口倒下,約書亞急忙支撐住她。他翻起披在肩膀上的斗篷,有如要隱匿那細瘦的身體般摟住,接著就這樣往舞台側跑去。
從觀眾席看過去,那副模樣也許就像是戰女神的敗北與太陽神的勝利。雖然知道不斷演奏音樂的樂隊修道生們,還有努力朗讀詩歌的亞菲克他們那有如殺意的波動正追殺在自己後頭,但既然這樣,就只能期待他們的機智能撐到最後了。
抱著完全喪失戰意的奈拉,約書亞直接離開修練場。菈琪休、基列亞德、蒂艾爾和賽姆雖然都想跟著自己出來,但是全部被他用眼神制止,要他們留下來。舞台還在繼續上演,無論如何都要繼續演下去。
只不過最在意的還是位在觀眾席的鷥翎。看到約書亞抱起暴露肌膚的奈拉離去,之後會有什麼反應,光是想像就覺得恐怖。
可是跟那一切比起來,現在最重要的是奈拉。
「妳這個人,到底為什麼要這樣……!」
在無人的走廊途中,約書亞忍住想把她丟出去的衝動,緩緩將奈拉放到地面上。
「以為你跟在我後頭是因為害怕俗世的紛擾,然後也不想被這些瑣事煩惱……」
約書亞以既非嘆息也不是斥責的語氣激動說著。奈拉靜靜抬頭看著他。這時,吉兒哈跑到她的膝蓋上,遞出石板。奈拉雖然做出想要拿起來的動作,但立刻又用力搖搖頭,接著再度盯向約書亞看:
「那麼,你肯幫我殺掉嗎?殺掉我的仇敵……」
那是寂靜的語調,也是風平浪靜般的態度。
這讓約書亞無法回答。
就連裝傻回說「仇敵是在指誰」都辦不到。
畢竟已經立下「自己能辦到的事就會幫忙」這種誓約。不過殺人對神官而言是不被允許的行為——如果不是遭受三回攻擊之後的話。
「……騙你的,已經無所謂了。」
面對表情僵硬又呆站著的學弟,她無力地笑了笑:
「自己辦不到的事情就去求別人做……這種事我辦不到。」
暴露在外又充滿汗水的後頸,發出幾下顫抖。
「不對,我想是不能去做。」
奈拉邊說邊孱弱無力地起身,接著用纖細的手把擔心地貼在自己腳邊的吉兒哈抱起。
「想要殺掉的對象就在觀眾中,那是殺害我父親與哥哥的男人。」
奈拉緩緩說著。
約書亞當然說不出「我知道」或是「不,那男人只是被命令,動手殺害的人是我」這種話,只能靜靜點頭。
奈拉的話就此中斷,然後很長一段時間都低著頭。從兩人放著不管的背後所傳來的曲子音調又改變了。雖然琵琶少了一個人,笛子也少了 一個人,憂愁曲調的音樂聲依然流暢。
奈拉傾聽這段樂曲後,開口說:
「這座塔雖然只是為了逃亡才來的地方……但是待了五年,也許讓我也受到不少影響。把武器指向赤手空拳的對象,真的讓人感到很可怕,更不用說要讓吉兒哈他們去襲擊人……」
她緩緩撫摸蒼藍色的毛皮,並把臉埋進她的背上。忠實的神魔微微發出低鳴,就這樣讓她撫摸著。
「我沒有仇敵……」
沉靜的聲音,深深衝擊約書亞的內心。
「已經不存在於任何地方了。」


7

戲劇暫且在空前盛況下結束。
約書亞與奈拉也立刻換好衣服,回到樂隊裡,依照當初的預定把所有曲子都彈完。大家當然都有問題想詢問奈拉,但畢竟這裡都是神官候補生,沒有人會搞錯現場的優先順序,全都肅穆地演奏,讓音樂朝著五座塔的夜空響起。
完全不知情的觀眾們都陶醉於人與神魔交織而成的舞台。對於完美的朗讀、演技與樂曲,他們毫不吝惜地給予大聲喝采。那如雷貫耳的掌聲與充滿狂熱的歡呼聲,就連以旅行藝人身分在大陸各地周遊的約書亞都認為這種熱潮很少見。
——太好了,大家的努力總算有所回報了。
約書亞抱著琵琶,安心地吁了口氣。
在「星紺之塔」的每一天雖然總是忙碌,但這兩個星期可說格外濃縮又漫長。
——真是的,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會變得怎麼樣。
然後眺望遠方,「星紺之塔」的校長出現在無人的舞台上。
「能在今天如此良辰吉時與各位共度,首先讓我們把感謝奉獻給諸神——」
確實像是年邁老神官會說出的厚重語調不斷持續著。合乎禮儀的莊重姿態以及平穩的語氣措辭,不愧是人類最強的智慧城塞之長。可是,這對疲勞至極的修道生們而言可說是最後的試練。畢竟這個人講話都會講很久,那種抑揚頓挫又很容易誘人入眠。對於過去曾因為在校長禮拜途中從椅子上摔下來出了個大洋相,使劣等生這名號聞名天下的約書亞來說,這搞不好會是惡夢的重現。
不過校長似乎是顧慮來到現場的賓客們,先是對修道生們進行短暫的慰勞後,接著發表為客人們送行的話語就結束 了。外表看起來像是只在信仰與神祕的道路上邁進,卻又熟知政治的氣氛與敏感之處,有時還會加以利用。這種不愧是大陸神官之長的態度,讓約書亞混雜著苦笑並感歎。
無論如何——
可用一路狂奔來形容的這些日子,總算在此閉幕。
興奮還沒消散的觀眾們從圓形的臨時劇場離開後,接著就跟平常一樣,只有修道生們留下來。約書亞用眼神追尋人群中的鷥翎,他躊躇地目送紅黑兩色的軍服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其實自己真的很想立刻衝上去跟她說話,但把奈拉放著不管就離去也不太好。
然後,不出所料——       
「尼爾威,妳這傢伙!」
亞菲克一直線地衝過來,開始譴責她。
「妳知道妳的擅自行動害我們有多麼辛苦嗎?全四幕延長成全五幕,劇本的順序交換,不即興多朗讀三篇詩篇就無法讓前後連貫!連我都以為自己的腦袋要燒壞了!」
「學……學長,冷靜點。以結果來說,尼爾威學姊的舞蹈也炒熱聖劇的氣氛了嘛。」
「吵死了,帕雷格!你也是同罪!這種女人從一開始就該直接綁起來,然後關進房間裡頭就好!」
「 咦咦咦咦咦!」
亞菲克眼神凶惡地不斷怒吼,奈拉則是往他身上瞄一眼就把頭轉向別處,約書亞被夾在他們兩人中間,感到無比困擾。
周圍的人也都難以決定該露出什麼表情似的聽著這段對話。雖然也想對奈拉說些什麼,可是亞菲克的怒火太過猛烈,讓他們猶豫是否該跟他一起發言,於是只能遠遠地圍觀。
接著,當約書亞困惑於該怎麼收拾這種情況時,腳下突然一個不穩。
地面微微震動。接著好像有什麼重物掉落,像是崩塌的聲音響徹現場。
「剛才是什麼?」
「不……不清楚耶。」
「是從哪裡傳來的?」
音樂隊成員為了找尋聲音來源都先四處張望,奈拉也朝著修練場的另一頭窺探。
隆隆隆隆隆隆!
聲音持續響起,這次很明顯更加強烈。
接著煙塵扶搖而上。
灰色的煙霧濛濛地往上噴發,五座塔之間的夜空也因此染上色彩。
「火……火災?」
「不對。」
身為地妖術師的亞菲克沉吟般說著:
「那是沙土的煙塵——」
沒等他講完,約書亞就開始奔跑。朝著發出聲響,煙塵揚起的方向衝去。
「是外面,從『星紺之塔』更加外圍的地方傳來的!」
觀眾們離開劇場後經過多久了?走出漫長的走廊,貴人們緩慢的腳步,熱情依舊還未消散的表情以及發出興奮聲音的人群;而鷥翎在那裡頭,達爾塔斯也在其中。
每前進一步,越是往塔外跑去時,就越是能看清楚異常的狀況。
「地妖術師呢?沒有更多了嗎?」
「鎮上的診療所恐怕來不及,把傷患都往中央塔運送!」
「允許視情況拔刀,快點!」
警備騎士們不停怒吼並且四處奔走。導師以及在塔裡工作的工友們,抱起滿身是血的傷患把他們運走。
好不容易穿越過他們之後,約書亞終於來到「星紺之塔」正面大門的前方。
那是以聳立高塔的高度為基準,所建造的室內中庭與雕刻在其中的諸神象徵。這個清廉而且壯麗的設施,有著符合大陸唯一而且是最高學府的氛圍。坐鎮在前方的,是青銅製的巨大門扉。平常總是有如拒絕俗世強風吹入般緊緊關閉,今天看來卻是稍微彎曲歪斜地開啟著。
約書亞伸手抓住那扇門。背後雖然傳來制止聲,但他毫不在乎地用渾身力氣打開。接著就這樣衝過寬廣的前庭,穿過塔的正門……在那邊,他停下腳步。
五座塔外頭,那理應是和平安寧的世界,現在已徹底改變。


8

仔細嚴加注意後,約書亞·帕雷格往這片慘狀中踏出一步。
就算想快步前進,周圍的視野根本無法用肉眼目視。從塔的正面到街道的城牆為止,是用石板鋪成一直線的寬廣道路。那是這個綠洲的主要幹道,平常會有大量人潮來往。充滿開朗喧囂聲的這條道路,現在已經被朦朧揚起的沙土煙塵給整個覆蓋。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鷥翎呢?達爾塔斯大人怎麼了?
土沙有如猛烈的火山灰噴發,越是往外走就越嚴重,而且還刺激著他的眼睛與喉嚨,但約書亞還是拚命睜開眼睛往前走。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
又傳來轟隆聲響。
從正面突然刮起的強風,在剎那間將周圍的煙塵吹散。這時就看見從塔的正門筆直延伸的道路盡頭,綠洲的城牆——有如直衝天際般高聳的石壁就這樣崩塌毀壞。彷彿像推倒沙子堆成的玩具般輕鬆、脆弱。
怎麼可能——約書亞驚訝到連這麼說都做不到。就算再怎麼把眼睛睜大,發生在眼前的光景也不會改變。大量石頭與磚瓦降注在綠洲之內,土沙揚起,附近的店家與住戶都被壓毀。這個傍晚剛結束,才要開始進入夜深之時,要讓人們全部就寢還有點太早。激烈的崩塌聲似乎與許多慘叫聲重疊在一起。
——城牆……這個綠洲的城牆崩塌了?「星組之塔」開闢五百年來,一次都沒有崩塌過的城牆?
自己的視覺所看見的情景無法仔細判別,自己的聽覺所捕捉的聲音也聽不太清楚。自己這個以靈敏自負的五感,沒想到會有如此無法依靠的一天到來。
「喂!你在發什麼呆!」
當約書亞錯愕到呆站不動時,他的頭被艾雷米亞的怒吼與鐵拳敲打。他的外觀雖然只是脫下圍裙的廚師風貌,卻揹著弓矢還握著兩柄長劍。
「這下子可是有超大條的侵入路徑被確保了,不管有誰在什麼時候闖入都不奇怪啊!」
艾雷米亞將其中一柄劍遞到約書亞胸前,用下巴指指它。
「侵入路徑……難道,那個是某人刻意造成的嗎?不是自己崩塌?」
「我怎麼知道!可是那個『星紺之塔』會把可能擅自崩塌的東西放著不管嗎?」
疑問被用疑問回答,約書亞只能低聲沉吟。城牆的檢査是不管哪個國家,那座城市都必須具備的事業。當然這個綠洲也一樣……不,因為是處於更加嚴苛的自然環境,以及性質特殊的都市,檢査就會更加徹底。要讓施加過多重守護魔操, 還有本領高強的騎士與神官堅守的城牆崩塌,就算有好幾名亞菲克等級的地妖術師也不知能否辦到。
「雖然不知道是哪來的傢伙用了什麼方法!」
看著內心充滿困惑的約書亞,艾雷米亞歪起嘴,靠近他大喊:
「可是還有沒被抓到的敵人在這附近徘徊,只有這點可以確定!我們家老大很危險!知道的話就快點拿去!」
對怒吼的艾雷米亞點個頭,約書亞用右手接下長劍後跟他一起跑出去。同時左手拔出魔操用的短劍,猛烈大喊:
「聽從吾之引導(亞尼·拉達)」
即使在全力奔馳中,話語也沒有變得斷斷續續,約書亞成功編妨出魔操:
「奉獻給五妖一百零八位階之神魔。我乃天地之官,識行世界構成之人。」
以抵在額頭上的左手為中心,描繪出鮮紅色的召喚紋。不久後,從那裡頭出現的是——
「好啊,娜塔露要振作起來啦!」
紅色毛球伴隨著疾呼跳出來。但幼女姿態的神魔被持續奔跑的主人留在原地,不過她立刻解除人類型態,踏響蹄聲追了上去。
「咦咦?這素怎麼回事?大哥你要去哪裡?」
「因為城牆崩塌,事情很嚴重。趁著這場混亂,敵人……叫作佩爾絲卡·涅·尼爾威的人也許會闖進來。妳回去塔裡告訴尼爾威學姊這件事,並且保護她。還有,如果能拜託亞菲克學長盡快過來,就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約書亞這連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費的語氣,讓平常總是喋喋不休的娜塔露也沒有拒絕。她用力點頭,接著就又跑又跳地回頭往通向塔的道路前去。
——在哪邊?
在這之間,約書亞也依舊左右移動視線,不斷尋找追尋之人。
——鷥翎、達爾塔斯、耶魯·傑拉。
「可惡!明明潛伏在綠洲裡的傢伙幾乎都已經抓到,但這樣子不就沒意義了嗎!竟然把城牆整個毀掉,到底是用了什麼手段?神魔嗎?又是神魔術師嗎?我受夠了啦,好想回到正常戰略與戰術可以管用的職場啊!」
對於艾雷米亞這句不知算是詛咒還是哀怨的吶喊,追在後頭的約書亞連擅長的苦笑都無法浮現。
不久後,來到道路盡頭。
崩塌的城牆瓦礫到處堆積如山,就在旁邊的大馬路也被更加激烈的煙塵所覆蓋。這裡也到處充滿慘叫與痛苦的呻吟。約書亞豎耳傾聽,想探査裡頭有沒有妻子與恩人的聲音。
「咦?艾雷米亞與約書亞?」
然後,從混亂之中聽到一道完全不合乎現場情況的悠閒聲音。
「太守!」
在分不清是馬廄還是什麼的建築背後,有黑紅兩色的魯斯提拉軍服,以及完全不適合那身服裝的臉探出頭來窺探。
「您沒事真是太好了。」
艾雷米亞露出明顯鬆口氣的表情,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
「嗯,當城牆在眼前崩塌時還在想該怎麼辦才好,結果是鷥翎救了我。」
得給她更好的衣服跟庭院才行呢——達爾塔斯毫不做作地笑著這麼說。
「那麼,鷥翎到哪裡去了?」
「她說很擔心你,就早早回到塔裡去了,而且……」
一邊說著,達爾塔斯往自己背後瞄了一眼並放低聲音。那邊有穿著樸素短袍與白色頭巾的男人——也就是耶魯·傑拉和尼爾威的高官們。
「可不能在他們面前顯現真實身分吧?所以……」
約書亞深深鞠躬,感謝他們兩人的機智。
「話說回來真是太好了,你能跟尼爾威的人一起行動。」
「不管怎麼說都是同盟國嘛,出了什麼問題,最困擾的會是我——雖然想這麼說……」
達爾塔斯搔搔頭繼續講:
「不,真抱歉,實際上是相反。我和鷥翎跟我們家的人走散了,然後就受到尼爾威的人們幫忙。」
這麼說來,沒有看到其他軍人和達爾塔斯替身的蹤影。那邊一定也因為找不到主人而正臉色發青吧。
「那麼,我在塔的後方有準備隱匿處,太守大人請往那邊去。我去尋找其他人——」
艾雷米亞的提案無法講到最後。
正講到一半時,突然被丟進來的東西打斷。
約書亞的劍朝它一閃揮出。
被一刀兩斷掉落在地上的東西是——
黑色頭髮,黑色瞳眸,還有將它染成深紅的鮮血……那是扮演達爾塔斯·露·魯斯提拉替身的首級。


9

普通人看到被殘忍割下的人頭會發出尖叫,但現場的人都沒有這種神經。
達爾塔斯低下頭發出感嘆,艾雷米亞不悅地皺起眉頭,耶魯厭煩地聳聳肩,約書亞則謹慎地窺探首級飛過來的方向。
金屬碰撞的聲音微微響起。接著,柔和的女性輪廓從那邊現身。
那是個要說意外也行,要說在預料之中也行的人物。
就是佩爾絲卡·涅·尼爾威她本人。
「本來以為殺死目標了,沒想到卻是冒牌貨。」
然而她不屑地講出來的話,卻讓人搞不懂是什麼意思。
「不過,真是太好了,這下子能夠順便報仇。沒有比這更棒的發展,真是太好運了。」
「順便?」
耶魯露出「這個女人在講些什麼?」的表情,並站起來說:
「佩爾絲卡公主,妳的仇敵應該是我才對,請別對其他人出手好嗎?」
這種若無其事的語氣讓人感受到他膽識過人,不過對眼前的公主似乎不管用。佩爾絲卡很無趣地用鼻音恥笑一聲,將拔出鞘的寬刃刀一揮。
大批男性從她背後湧出。
是有著強健的體格又裝備鎧甲、大劍的武人們。
約書亞和艾雷米亞稍微吃了一驚,並重新架起長劍。到剛才為止,周圍都沒有除了佩爾絲卡以外的人類氣息。而且穿上那樣的重裝備,理所當然要有金屬聲或是軍靴聲,卻連那些都沒有發出。雖然周圍的煙塵依然很嚴重,但明明沒有傳來任何會讓經過訓練的耳朵失去功能的爆炸聲。
「那是什麼,感覺真差。」
「艾雷米亞,你好好加油喔,我得躲過前三次的攻擊才行。」
「你們神官的神魔就是為了這種時候存在的吧?那隻小羊跑哪裡去了?」
「我派她去辦事,而且不能拿七歲小朋友當盾牌吧?」
「你這傢伙是怎樣,完全擺出一臉好人樣!而且啊,難道拿我當盾牌就沒關係嗎?」
艾雷米亞很明顯不悅,於是朝第一個人衝上去,順著肩膀斜向砍下。鮮血飛濺而出,男子應聲倒地——原本以為會是這樣。
但卻只響起金屬斷裂的尖銳拉扯聲,接著從那邊噴出沙子。男子搖晃兩三次之後,就這樣在原地崩解消失。
「這些傢伙不是人類?」
「那真是剛好。」
約書亞發自內心說著,朝前方第一個人橫劈,接下來又順著刀勢將另一人斬殺。
「因為我們的戒律只適用在人類身上。」
同時還用左手從腰間拔出鎖鏈,藉此纏住眼前的敵人。艾雷米亞迅速朝那邊攻擊,將它化為沙塵。
就在間諜的利刃切開敵人之時,約書亞也瞄準下個獵物,他揮舞鎖鏈與長劍縮短距離。一名以重擊制伏,一名則用斬擊打倒。雖然沒有任何實際手感,看來自己的攻擊確實能夠將對手的某種東西切斷。就像割斷念珠的穿繩使珠子四散,它們只留下裝備,七零八落地掉在地面。
踏在這些東西上,約書亞朝下一個敵人揮舞白刃。左手的鎖鏈橫掃,撕裂咽喉割下頭顱。右手的長劍突刺,將敵人擊倒在地。
不知道第幾隻煙消雲散的時候——
從揚起的沙塵另一頭傳來人的氣息。伴隨著高喊的吆喝聲,刀刃的尖端從約書亞眼前擦過。輕快閃過這一擊後,他立刻用右手還擊,卻在即將命中前停手。
揮舞不適合女性手臂的寬刃刀,將沙塵煙霧切開的是佩爾絲卡本人。
「不讓我攻擊三次的話,你就不能反擊了吧!」
第二波攻擊與充滿嘲笑的怒吼一起朝約書亞殺來。
「嗯,但只剩一次而已了喔。」
翻轉身體閃開這波攻擊後,約書亞又笑了起來:
「那麼,請讓我見識您的本領吧,佩爾絲卡公主。到目前為止,看來是奈拉學姊比妳強上許多。」
「你說什麼!」
神官見習生這明顯的挑釁,讓她完全踏入圏套。
「那種事情我很清楚!就是很清楚,才會去找那女孩!」
白皙臉頰染上紅暈,佩爾絲卡盲目揮舞,使得大劍只有削過空中。
「尼爾威的直系只有奈拉而已!在天地之間,只剩下她了!」
有如要吐出鮮血般的吼叫,讓約書亞的內心為之牽動。這女孩也是因為自己的惡行,才會被迫拿起不適合的武器又全身沾滿沙土。
另一方面,他的腦袋也正確運轉,冷靜地分析也不斷浮現。
——我對這種做法有印象……
應對佩爾絲卡的攻擊,將沙塵戰士一個接一個砍倒的同時,約書亞在內心低聲說著。
彷彿人手不足的話,就能用非人者補充來阻擋去路的土人偶們。這恐怕是氣或地之魔操的應用。這絕對不是普通人……更不可能是這種連戰鬥都還不習慣的小丫頭會想到的方法。
——再怎麼說,普通人不可能有辦法破壞這裡的城牆,應該連破壞的想法都不會有。
例如說,沒錯……
除了知道這個綠洲已經喪失位階第八位的大神魔加護的人以外。
「快殺!先殺掉魯斯提拉太守!只有這傢伙,只要將這傢伙殺掉,之後都很好解決!」
似乎是放棄打倒約書亞了,佩爾絲卡激烈地下達號令。可是,一隻又接著一隻的沙袋戰士們卻倒地四散,回歸大地。
不久後,周圍重新轉為寧靜。
將達爾塔斯與耶魯守護在背後,約書亞和艾雷米亞朝著最後一名……不,僅有一名的人類敵人,武裝的公主看去。
少女那可形容為纖細的臉龐變得扭曲變形,彷彿就連咬牙切齒的聲音都能聽見,但是佩爾絲卡接著直—身。
「啊,妳這傢伙別給我逃跑!」
艾雷米亞雖然朝她的背影怒吼,他卻不打算離開太守身邊。無可奈何下,約書亞只好衝出去追擊。
要是不小心讓她逃跑,這個失敗將會對往後造成影響,他最重視的人們也會受到牽連。那種事情在最近一年內不斷重演。將種種後悔轉變為執著,約書亞不停追著佩爾絲卡。
原本應該是豪門公主的她,腳步卻很輕盈迅速。兩者的距離遲遲無法縮短,當約書亞的手抓住佩爾絲卡的後頸時,已經是在崩塌城牆另一端的遠處,那是逐漸開始遠離綠洲的距離。
「等等!就算妳想逃跑,但居然想靠那身輕裝備就跑進沙漠!妳有水嗎?遮陽器具呢?沒有的話,等到天一亮就會馬上死掉喔!」
約書亞邊斥責邊把佩爾絲卡拖著走。
「少囉唆,放開我!」
「我不放手。」
「放手,快給我放手!我要取下魯斯提拉太守的首級!無論如何都要!」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說到底,她這頑固的說詞是最讓約書亞無法理解的部分。
「那個人可是幫助尼爾威難民的恩人吧。如果是想殺死耶魯·傑拉,倒是能夠理解。」
「就算現在殺掉耶魯·傑拉也沒有意義。因為那傢伙不是王族也不是太守,頂多就是換不同的首腦上台而已!」
這句話的確很正確,讓約書亞稍微露出苦笑。
這舉動似乎讓佩爾絲卡的心情稍微好轉,她變得更加多話:
「我想要以完美的形式取回政權,在這過程中一定能夠打倒耶魯。可是,為此就需要資金或武器,如果有神魔更好。 只要能取下魯斯提拉太守的首級,就有人能夠提供一切給我……」
「難道是莉貝卡·帕雷格?」
約書亞搶先講出這句話:
「是赤晶旅團的頭目嗎?」
佩爾絲卡的表情立刻變得僵硬。
微微顫抖並抬頭看著自己的那張臉,真的跟奈拉十分相似。這讓約書亞更加鬱悶。
「該不她教唆妳破壞綠洲城牆的吧?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詢問的話滲透出的情感裡有太多事物交錯重疊,因此連一個名字都無法流暢地告訴她。
佩爾絲卡沒有回答。
她只是緊抿著,將視線投向沙漠的彼端。
「妳這個人……對於自己國家滅亡或是親兄弟被殺害,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嗎?」
再度提出質問,但亡國的公主果然只是沉默以對。
約書亞暫時閉上眼。
可以的話,真不想說出口。
但無法不說出來了吧……不是其他人,必須是現在由自己說出口才行。
「暗殺尼爾威前太守的就是那個赤晶旅團,妳可是在跟自己的仇敵合作喔。」
他下定決心說出口後,佩爾絲卡冷漠地抬頭往上看:
「為什麼你會知道這種事?」
面對這種理所當然的質問,約書亞一時無法開口。
——有權力制裁你的,只有因你而受害的本人跟遺族。
蒂艾爾清澈的聲音,有如鈴鐺聲般在他的腦海裡迴響。對於人生裡第一次獲得的重要朋友們,自己不想違背這份高潔的心意,這個想法就是如此強烈。
「因為我就是執行者。」
約書亞竭盡全力喊道:
「我的名字是約書亞·帕雷格,莉貝卡是我的義姊。七年前,我人在赤晶旅團……暗殺了哈蓋·涅·尼爾威前太守。」
佩爾絲卡瞪大雙眼。那道筆直看來的瞳眸,在月光下帶有琥珀色。約書亞斥責想從那對跟奈拉相似的雙眸逃離的自己,繼續說:
「所以妳懂嗎?妳的所作所為有很嚴重的錯誤,佩爾絲卡公主。請妳別再被莉貝卡所說的話給迷惑……」
「那又如何?」
這次是佩爾絲卡打斷了約書亞的話。不只如此,她的聲音與所說的話都如刀刃猛烈地刺進他的心臟裡。
「那種事情我很清楚。就是清楚,我才會想要借助那些傢伙的力量。暗殺集團不過是道具,要如何善加利用才最為重要。」
約書亞瞠目結舌地看著手中的獵物。
「怎麼,驚訝嗎?但是為政之人如果沒有這點覺悟,可無法勝任。對於想要復興滅亡的祖國就更不用說了。」
佩爾絲卡露出更加殘酷的笑容,對約書亞投以視線。困惑的狩獵者與嘲笑對方的獵物,這種奇妙的構圖在沙漠上描繪而出。月亮依舊高掛,將兩人鮮明地映照而出。
這時,周圍突然變暗。
抬頭一看,只見風狐橫越過月影,正往這邊降落。她背上有亞菲克與奈拉,還有約書亞的同學們跟不知為何連鷥翎都乘坐在上頭。
「吾主啊,這完全超過負載重量了,我的背骨非常疼痛呢。」
「妳很吵喔,芬娜。如果要頂嘴,那跟妳的契約就到此為止。」
「喔喔,沒事真是太好了!如果你有什麼萬一,鷥翎我……鷥翎我就……!」
「大叔——!你沒事吧——!」
「等等,那該不會就是那個公主吧?」
「 一點也沒錯,大小姐,跟通緝畫一模一樣!」
「有畫得像就好。」
立刻變得熱鬧起來的氣氛,讓約書亞的嘴角緩和下來。
「奈拉,奈拉,妳聽我說!」
然而突然間,手中扣著的佩爾絲卡開始大喊:
「這傢伙就是殺手,是他把叔父大人……把妳的父親殺死了!」
她使出拚命的力氣扭轉身體,繼續大喊。
糟了——約書亞心裡想著。
鷥翎以下的所有人似乎也這麼想。就連亞菲克的表情也變得僵硬,屏息凝視著大吵大鬧的佩爾絲卡。
「奈拉,請妳幫助我!殺死這個傢伙!」
她的聲音依舊高亢,也變得有些悲壯。約書亞的手雖然還是用力壓制住佩爾絲卡的身子,但現在塞住她的嘴也為時已晚。為什麼會認為自己能說服這個女人?明明這世界上狡猾又難以應付的人才是多數。除了忙碌與留級以外就沒有任何辛勞的幸福日子,也許讓自己的某些方面變得遲鈍了。
在臉色發白的約書亞與持續大喊的佩爾絲卡,還有僵硬住無法動彈的其他人之中……只有奈拉·涅·尼爾威有如清水般淡泊。
她將琥珀色的瞳眸朝向流淚大喊的表姊說:
「我知道。」
這樣短短地答覆。
她的嘴角揚起小小的漣漪。
「約書亞·帕雷格做了什麼,我全都知道。」
奈拉露出無法判斷是微笑或冷笑的笑容,這麼說著。
——因為那個夜晚,我有跟他相遇。


10

「妳……知道……?」
約書亞斷斷續續的低語,幾乎接近是喘息。他光是沒把抓住佩爾絲卡的手放開就已經竭盡全力,連鷥翎伸手支撐住自己傾倒的身體都沒有察覺。
「妳在場嗎?」
奈拉靜靜地點頭。
糾結的黑髮隨著沙漠的風搖曳,露出秀雅的額頭與銀冠。底下的雙眸……平常總是低著頭的鮮豔瞳眸也映照出毫無動搖的色彩。
「最初是在宴會廳,有個能夠完美彈奏琵琶的紅髮少年在,我就去找他說話。」
——你是從哪來的?在哪邊學的琵琶?
對於她的詢問,那孩子只回以曖昧的笑容。但吵著說想要聽演奏後,不管什麼曲子他都能完美彈奏出來。
當時才剛滿十一歲的奈拉很早就被送出大廳,強迫回到自己房間。可是對那孩子的音樂難以忘懷,就躺在床上繼續傾聽遠方傳來的音樂。
然後,過了夜半之時——
自己突然發現。
音樂聲不夠。輕快的曲子雖然依舊熱鬧地傳來,那名少年的琵琶聲卻不知不覺間從裡頭消失了。
接下來,立刻感覺到有人消除氣息並降低腳步聲緩緩走在走廊上。
「換作平常,我不會離開床鋪,而是在那邊一動也不動地待到早上。但是不知為何,那時候我卻離開自己的房間。」
走出房間,偷偷追尋在那股氣息後頭……最後就看到了。
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倒在地板上的父親。
還有往窗邊消失的人影,從他頭巾裡露出的鮮紅頭髮。
「——之後就如同大家所知道的,涅·尼爾威一族連一個月都撐不過……佩爾絲卡,是這樣吧?」
表妹平淡的詢問,讓佩爾絲卡的表情大大扭曲。奈拉靜靜地看著她,然後低下頭來。彷彿在說自己已經疲倦似的垂下肩膀。
「學姊……怎麼會……」
約書亞無力地低語:
「既然妳知道,為什麼……」
「吾主也不是立刻就察覺到這件事。」
不知何時顯現的吉兒哈接著說下去。像是目睹可悲事物的眼神,筆直地朝著約書亞而來。
「畢竟學年完全不同。雖然有耳聞紅髮的劣等生十分擅長琵琶的傳聞,但也不是立刻就能跟那個夜晚的事件連結起來。 」
獲得確信是在不久之前。
那是學年即將改變之前的事情。她偶然經過中央塔時聽到美妙的琵琶聲。整天從當時首席的亞菲克房間裡傳出來的音樂,當知道那是由誰彈奏時——奈拉就領悟了 一切。
「那是……學年末結業測驗之前的事情是嗎?」
那就是亞菲克請求約書亞「協助創作新神官祝祭儀式的曲子」那時候的事,距離現在大概剛好是四個月前。
奈拉點點頭。
「那樣的話……為何?」
這次的疑問是從佩爾絲卡口中說出:
「為什麼要放過這傢伙!既然知道是殺害父親的仇敵,為什麼不報仇雪恨!」
「我沒有放過他。」
奈拉氣餒地小聲說:
「我有欺負他。」
「啊?」
「我欺負他很多次。」
「什麼?」
把行李拿出去,打碎石板,將肩布藏起來……的確很多次。將棍子割傷這部分雖然有點踩到邊線,依舊還是沒有做過任何會奪走性命的事情。
「那算是報仇嗎?」
奈拉又再度點點頭:
「一開始獲得確信時,還抱著總有一天要殺了你的想法……可是,從那之後我就一直看著你,也很清楚你受到周圍的仰慕。」
年少的同學們總是圍著你,當他們打鬧吵架時,總是約書亞在安撫與勸導。自己害怕到連眼神都不敢對上的亞菲克·尤哈斯,卻看到你能跟他對等爭論。就算被罵說「劣等生」,「差點留級」,導師們也絕對不會棄約書亞於不顧。
「過去就先不論……但我想,你現在擁有活著的價值。」
然後,奈拉又補上一句。
——比父親或是自己都更有價值……
「可是我稍微使點壞心眼,應該也沒關係吧?」
就這樣,她的嘴角稍微彎曲。本來以為她在笑,那表情卻帶著苦澀。
「妳實在太奇怪了……奈拉……」
佩爾絲卡的表情更加扭曲,憤怒覆蓋了端正的臉龐,連聲音也變得沙啞。
「那樣太奇怪了吧!為什麼不更認真地復仇?妳把一族的名譽當成什麼了?為什麼不為了奪回國家跟故鄉而戰!」
「我一點也不奇怪。」
奈拉的話語無比平靜,沒有任何扭曲與陰影。
「我沒有仇敵,奈拉公主也已經不存在了。因為我要成為神官……要成為天地之官。」
所以我想原諒他。
我必須原諒他們——奈拉這麼說著。
「操控神魔,超越人類,可是我想成為最接近人類的存在……我終於了解到這件事。」
今晚此時,親自拿起武器將它朝向仇敵時,知曉了自己的內心。過去辦不到的事情,現在的奈拉就能斷言絕對可以辦 到。她的眼神,看著遠比過去更遠大之處。
視野的盡頭,崩塌的城牆另一邊,喧囂依舊持續。沙漠的風迅速將沙塵颳上月光映照的天空,掠過一行人之間。可是沒有人開口說話,也沒有人行動。大家光是注視著奈拉充滿決心的表情就已經竭盡全力。
可是——
「開什麼玩笑……」
佩爾絲卡在約書亞的手壓制下用力扭動身子。
「什麼神官,什麼天地之官,不要笑死人了!妳只是在害怕,只是個害怕挑起事端的膽小鬼而已!」
憤怒讓她的肩膀不斷發抖,同時亡國的公主也抬起頭來。宛如要刺穿對方的目光裡,並沒有映出就在身邊的約書亞或是鷥翎。
她只是不停瞪著奈拉,有如威嚇般不停咬牙切齒。
這時,她的額頭裂開。
應該說看起來像是裂開了。紅黑色又在發光的某種東西,被鑲在佩爾絲卡的額頭上。那跟安裝在神官銀冠上的石頭雖然很相似,但每當感受到她的心跳,那東西就開始侵蝕她的額頭與臉龐,就像把挖出來的心臟埋進那邊一樣。
「帕雷格,放開那傢伙!」
亞菲克的警告慢了 一步。
約書亞壓制住佩爾絲卡的手突然傳來劇痛。接著發出啪嘰一聲,就聽到自己的肩膀脫臼的聲音。
「嗚!」
「約書亞!」
鷥翎發出大喊,並將他守在身後。雖然勉強打消發出電擊的想法,還是伴隨怒氣往佩爾絲卡揮下鐵拳。
「妳這個蠢貨!我可不會等妳攻擊三次喔!」
這發迅速又毫不猶豫的攻擊,雖然看起來像是成功了,但是——
噗嘰。
鷥翎的拳頭被奇妙的彈力給擋下。
噗嘰,呃叩,噗呃……!
發出刺耳的噪音後,佩爾絲卡的身體開始膨脹。就像是往內側充填空氣,然後一口氣整個膨脹起來那樣。
「這是什麼?我可沒看過這種神魔啊!」
鷥翎像是要庇護約書亞一般大喊。這段期間,眼前的異形也繼續變化成更加醜惡可怖的姿態。剛才還握著劍的手指已經變得跟圓木差不多粗,描繪出圓滑曲線的身體線條也被肉塊給埋沒。
——這算神魔嗎?這種東西?
五妖一百零八位,也就是數量超過五百種以上的神魔裡,能夠變化為人類姿態的不在少數。鷥翎或艾絲提爾就是首屈一指的例子,吉兒哈這種的屬次之。如果算進娜塔露或是莉姆莉這種半人半妖,數量就更為倍增。
但由人類變化為神魔的例子,在這世界上是前所未見。
——那麼……那個到底算是什麼?

「帕雷格,快逃!」
約書亞呆然地站在那邊,直到理智被亞菲克的怒吼喚醒為止。
「你在幹什麼?沒辦法跑嗎?」
「你能幫我把肩膀推回去的話……」
亞菲克抓住無力說著的學弟的手,接著用近乎無情的準確度與速度,將脫臼的肩膀處置完畢。
約書亞忍不住哀號。
不過,那不是因為痛楚所發出。
周圍的沙土被一口氣捲起,被佩爾絲卡的……過去曾經是她的肉體吸收進去。樣貌沒有停止變化。超過基列亞德的身高,超越人類的體積,那東西持續巨大化到跟城牆差不多大小。
「芬娜!」
風狐在主人的命令下疾馳。銳利的爪子與尖牙雖然刺穿沙之巨人,但也只有一瞬間。四面八方湧來的沙塵掩埋破洞, 開始進行修復。
「這傢伙是怎樣?」
「馬上就恢復原狀了!」
「動力源恐怕是那個。」
約書亞用總算能夠動彈的右手,指著巨人的頭部。
「那個不知道是紅色石頭還是器官的東西不斷擴散,讓佩爾絲卡公主越變越奇怪。」
「很好,我懂了。」
亞菲克大大點個頭,更進一步召其他神魔。他所擁有的神魔裡位階最高的雖然是地妖哥力亞特,但同樣是土屬性的情況下,看來頗為不利。巨大的黑蜥蜴用符合體型大小的下顎與牙齒瞄準巨人的額頭,但在被立刻甩開與反擊後,就只能不斷後退。
約書亞往身旁的妻子瞄了一眼。這裡離綠洲有一段距離,只要解放雷凰本來的姿態,瞬間就能讓戰況好轉吧。
她用眼神表達同意。
只要約書亞希望,能夠毀滅天地萬物這句話就絕非虛偽。
——但是,正因為如此。
約書亞要選擇這個手段,非得到最後一刻才行。
就在這樣猶豫之時——
「你們幾個,快退下!」
背後突然傳來聲音。
「那傢伙太危險了,回去塔內!」
轉頭一看,扛著長槍的迪巴斯正迅速往這邊跑過來。


11

有著壯碩筋骨的體格,並穿著黑色短袍的導師在此登場,讓一行人暫時鬆了口氣。
在他背後,從崩塌的城牆另一端陸續有人影出現。大多是身穿黑色短袍或是白銀鎧甲的姿態,那是塔的導師群與警備騎士。
「太……太好了!老師他們來了!」
「這下子贏定了……」
「大家快逃吧!」
同伴們露出安心的表情,約書亞也牽起鷥翎的手開始後退。就連討厭把任何事情交給他人處理的亞菲克,只有這次也沒說出「竟然給我多管閒事」這種話來,他命令黑蜥蜴回來後,自己也開始後退。
「聽好,校長命令要活捉它!
「絕對不能殺死!」
但是,迪巴斯來的號令讓所有人一起陷入僵直。
「咦咦咦,不要殺它?」
「要……要怎麼不殺?」
「說什麼蠢話,你們瘋了嗎?」
「這感覺用繩子也綁不起來耶!」
導師群沒有任何人理會修道生們的疑問或抗議。他們的驚愕被放到一邊,騎士們舉起武器,操控各式各樣神魔的導師或正職神官則在他們後方組成隊列。
忠實的神魔們雖然接二連三地露出利牙,拍擊翅膀,以利爪挖刨,沙之巨人卻連一動也不動。換作是人類就會被斬斷筋肉,流出鮮血的攻擊,它瞬間就能夠修復。
必殺的一擊以徒勞無功收場,到處都傳來失望的聲音。
「水妖術師,向前!」
但是,下一個響徹夜空的嚴肅命令聲讓所有人繃緊臉頰。
「校……校長……」
約書亞也感到驚訝,不停懷疑是自己看錯。
平常不是在塔裡深處沉穩坐鎮,不然就是在大陸各地奔走,努力於外交調停的「星紺之塔」一家之長,現在第一次出現在前線。沉重的銀冠被月光照亮,讓人感覺充滿歷練的黑衣與長鬚在沙漠的強風吹撫下不斷搖曳。那個身影,讓神官們受到鼓舞與振奮。
他從黑色的長袖子裡伸出充滿皺紋的手指,指著沙之巨人:
「將它凍結起來!」
這個命令讓蒂艾爾與亞菲克也都上前。領悟校長的意圖之後,其他神官們也各自開始完成魔操。
半空中描繪出無數個召喚紋的光芒,蓋過沙漠的黑暗。距離黎明還很遙遠,周圍的空氣明明還很乾燥,確有壓倒性數量的水與冰從這裡誕生。雪風襲擊巨人,冰礫也不斷射向它。
巨人揮舞醜惡的手臂,晃動雙腳。過去曾是佩爾絲卡的物體持續奮力抵抗。
但是水之神魔們執拗的攻擊,讓它的動作逐漸遲緩,黯淡的沙色表面也漸漸被冰覆蓋。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
充滿痛苦的咆哮震響四周。接著,有如人類溺水時的聲響從它口中湧出。
「它很痛苦……」
鷥翎低聲說著,約書亞也點點頭。
佩爾絲卡·涅·尼爾威的意識還存在嗎?身為人類的自覺與意志呢?就算想要詢問,眼前的巨人正被水妖們的力量覆蓋,不斷被凍結起來。腳部已經無法動彈,手也大部分都被冰層吞沒。肩膀消失,脖子埋沒,最後連嘴巴也看不見了。
束手無策之下,約書亞他們只能靜靜看著這恐怖的光景。
但是,只有一個人。
只有一個採取不同行動的人存在。
咻。
從警備騎士之間的空隙裡,飛來一支箭矢。
它將馬上就要被冰封起來的巨人額頭——那焦熱潰爛的紅色額頭刺穿。
「什麼?」
「是誰做這種蠢事!」
「把校長的命令當成什麼了!」
以溫和慈愛為準則的神官們也不禁憤怒、動搖。但是,他們已經沒有空閒去找出原因。
轟嗡嗡嗡嗡嗡嗡嗡……!
轉眼之間,巨人就開始崩毀。厚重的冰層剝落,裡頭的沙子開始大量流出。那些沙子滿溢而出開始湧向周圍,簡直就像是流沙形成的海洋。
「哇啊!」
「撤退,全體撤退!」
「快把城牆封起來!」
「能逃到空中的人就快到空中!」
大人們四處逃竄。有的逃進城牆裡,有的往天空撤退。
「大家快逃!前輩們也快往這邊!」
約書亞的聲音讓孩子們立刻作出反應。完全不會像平常那樣喋喋不休,直接有如脫兔般開始逃跑。亞菲克也咂舌了一聲就叫來風狐,接著抱起在旁邊的菈琪休與賽姆,飛到空中。
只有奈拉沒有動作。她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瀑布,看著逐漸消失的表姊身影。
「奈拉大人,請妳快逃吧——!」
在吉兒哈幾乎要哭出來的懇求下,她才終於眨眨眼並緩緩移動腳步。約書亞對她的步伐感到焦急,同時也繼續撥開灌注而來的沙子繼續奔跑。
在沙塵的轟隆鳴響中,一行人最後幾乎像在流沙中游泳般前進,最後一個個慌忙地逃進城牆裡頭。
「到……到這邊應該就沒事了吧?」
「就算崩塌了,我想沙子的量應該也沒到能壓毀城牆的程度……」
約書亞盡量冷靜地回答氣喘吁吁並窺探背後的蒂艾爾。沙子有如最後掙扎般持續噴發,那股轟隆聲也還沒有停止,不過暫時可以放心……他也是這麼想的。
可是就在此時,約書亞敏銳的耳朵……不,全身神經都捕捉到逼近而來的殺氣。他立刻伸出雙手,把位在左邊的奈拉推倒。
有支箭矢從她頭上一閃,穿越而過。
那是剛才打倒巨人,在夜晚也能分辨出來的白色箭矢。
「是誰?」
在鷥翎銳利的詰問下,有道人影迅速從陰影裡走出來。
「耶魯……先生?」
懷疑是自己看錯,約書亞苦惱地說著。
白色頭巾與樸素的短袍,這些都跟剛才完全沒有改變。但是那粗獷的手上拿著強弓,箭矢尖端準確地朝著這邊——朝著奈拉瞄準。
「耶魯先生,你這樣是想做什麼?」
「打從一開始我就準備這麼做了,就是為了這件事,我才千里迢迢來到這個沙漠裡。」
他用意味深長的聲音,冷靜沉著地對面帶怒容的約書亞說著。
「不管雙親多麼罪孽深重,孩子都沒有錯——那時候我是這麼想……可是,若因為沒有把妳們一併除掉,就得讓國家再度陷入混亂,那麼我……」
男人那布滿傷痕,比實際年紀看來還要更加充滿皺紋的手上發出拉緊弓弦的聲響。
奈拉依舊坐倒在地,沒有動作。
跟在旁邊的吉兒哈也豎起全身的毛並膨起尾巴,但是對方也沒有看向這邊。
沙土降下。
巨人不斷崩落,它的殘骸湧向崩塌的城牆邊。
可是,尼爾威的新舊支配者們連這種情況也毫不在乎。
——為什麼我沒有想到呢?
約書亞咬緊牙關。
自己隨時想著奈拉或是佩爾絲卡會加害於他。但是,反過來的情形當然也有可能發生。他是委託工作給赤晶旅團,殺害太守的革命志士。如果那股意志與那份覺悟經過七年也沒有減弱就更不用說了。
——我明明應該要對這個人更加警戒才對。
即使站在已經不打算隱藏殺意的男人面前,奈拉依舊如同水面般平靜。
「……想殺的話,請隨意。」
她沒有移開視線,緩緩站起來:
「反正直到你射出三次箭矢為止,我什麼也不能做。」
聽到這句話,讓耶魯稍微瞇起眼睛。那是神官的鐵則,是有時還必須用性命交換的鮮血戒律,在這個大陸是人所皆知的事情。
又發出聲響。
支撐住強弓的左手用力向外推出,搭在箭矢上的手指開始顫抖。只要稍微放開,尼爾威太守一族的最後一人就會消失在地表上。
約書亞有如彈射般躍出,將奈拉守在身後。而約書亞的胸前有鷥翎緊緊抱住,蒂艾爾幾乎在同時張開雙手跑到射線雖然慢了一拍,接著基列亞德也衝到約書亞前方。
「這女人明明能殺你卻沒那麼做,光是這樣,答案已經很明顯了吧!」
「雖然搞不太懂,但是快住手!不要欺負劣等生!」
「不允許單方面的行為。」
怒吼,懇求,威嚇。
各自發出的喊叫與沙塵瀑布的巨響重疊。從天空傳來亞菲克要大家快逃的大喊,可是沒有任何人移動——就這樣過了幾秒。
耶魯放下強弓。
留下似乎已經年老疲累的嘆息後,他那不算寬廣的背影,就這樣消失在依舊混亂的城鎮裡頭。
約書亞他們暫時都一動也不動。
亡國的公主前方依舊築起人牆,也還是能聽到背後持續轟隆作響的鳴聲。
「噫……」
第一個回神的是這位公主本人。她自喉嚨大聲發出尖叫,把約書亞近在眼前的背部用雙手推開。
「哇!」
「呀啊!」
「好痛!」
「呃噗!」
人牆立刻往前方倒塌,被壓在最下面的基列亞德痛到發出呻吟。
「學……學姊,妳突然這樣是做什麼啦?」
約書亞把眼前的妻子拉起來,同時回頭一看。只見奈拉已經往後移動了好幾薩斯以上。
「我不是說過,不要隨便接近吾主了嗎?你這忘東忘西的紅毛!難道是健忘症嗎?簡稱就是紅健嗎?」
吉兒哈在主人腳底下喊叫著,在她身邊的奈拉則是不斷緩緩後退,最後就朝向塔跑去。
「那……那傢伙是怎麼樣啊……」
「我還以為學姊已經改變了。」
「難道,剛才那此一都只是在火災現場會激發出來的力量之類的嗎?」
輕撫疼痛的身體,約書亞他們目送逐漸遠去的背影。
——的確,人沒辦法那麼快就改變,也不會改變。
所以,約書亞看到的也許只是幻影。
跑走的途中,奈拉·涅·尼爾威的嘴角朝著約書亞露出一次既非苦笑也不是冷笑的微笑——這樣的幻影。



12

隔天早晨。
約書亞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微微地喘了口氣。
手腳無比沉重,身上到處都在疼痛,可是卻遲遲無法入眠。身體明明很疲勞,腦袋某處卻一直很清醒。
當沙之巨人回歸塵土之後,修道生們就出動進行傷患的救援、搬運與治療。發表會的餘韻已經消失一空,體力耗盡的人一回到宿舍就直接躺平,日子也在混亂與含糊不清中改變。
再加上約書亞他們被拖到導師群面前,再三詢問關於佩爾絲卡及沙之巨人的事情。本來約書亞還很害怕會不會又被拘禁個五小時,然後不斷看著導師群進行爭論。但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沒人能有那種閒暇,不一會兒就得回到現場處裡善後——除了奈拉以外。
——看來只有學姊暫時不會被放出來了……
謠傳她跟吉兒哈被分開,只有女性導師圍著她確認各種事情。
正當總覺得還很遙遠的黎明終於已經接近的時候,原本很安靜的首飾突然開始劇烈震動,看來是醒來的妻子正吵著想出來吧。
——這麼說來,已經有兩天沒在這裡跟鷥翎度過了。
因為她得跟魯斯提拉一行人一起行動,所以都住在達爾塔斯準備的旅店裡。但明明是自己講的提案,卻還鬧彆扭說「約書亞不在好無聊」,讓魯斯提拉的成員感到困擾。這是由艾雷米亞所轉述。
稍微迷惘一下後,約書亞決定聽從妻子的希望。首飾發出光芒,顯現出美麗的身影。
「鷥翎的約書亞,你睡不著嗎?」
鷥翎將手指滑過約書亞的臉頰這麼詢問。
「一直都忙於練習還又發生那樣的騒動,想必很疲累了吧?」
「是啊……看來就是因為這樣才沒辦法睡著。」
趴在自己身上的柔軟身軀,約書亞現在並沒有推開。他輕輕閉起眼睛。
「想到學姊……想到奈拉·涅·尼爾威的事情,就實在無法入睡。」
她知道約書亞的所作所為。
知道以後,還是一直這麼生活。
「雖然她說我才有活下來的價值……但真的是這樣嗎?」
像那樣越是徹底地害怕異性就越辛苦的奈拉,當她知道約書亞跟自己身在同一座塔裡後經過四個月。奈拉在這段期間,將所有怨恨與憤怒都容納到心中。只因為自己要成為神官——僅僅是這麼一個念頭。
——這大概不是任何人都能辦到的事。
例如,自己又是如何?
對達爾塔斯的仇恨與憎惡,我想應該已經消失。
可是對莉貝卡呢?對冒牌貝爾莉娜呢?
對她們的憤怒與怨恨,依舊還在內心某處糾纏不休。
「真是蠢問題。」
微微一笑之後,雷凰將臉埋進約書亞的胸口:
「明明知道就算問鷥翎這問題,答案也只會有一個。」
的確是這樣。
她——不,神魔們的想法總是不會動搖。對於認定是主人的對象,直到跟對方死別的瞬間為止都絕對不會違背。這種有時會讓人感到沉重的忠誠心,人類是否有接受的覺悟與價值……這也是偶爾會讓約書亞煩惱的自問自答。
「只是啊,身為妻子,我有一句話想說。」
鷥翎鼓起腮幫子,身體快速伸過來。看來她真的有點生氣,眼神比平常都要險惡。
「怎……怎麼了?」
「不要隨便就衝出去庇護別人!如果那個叫耶魯的男人真的射出箭矢,你馬上就會沒命了喔!」
「啊啊……」
約書亞緩緩點頭:
「是啊,是這樣沒錯。抱歉,差點就把妳也牽連進來了。」
「說什麼牽連……」
鷥翎更加鼓起腮幫子:
「只要是你選擇的事情結果,鷥翎就絕對不會認為是受到『牽連』喔。只要你認為那是必要的事情,不管何時都盡情去做吧。」
雖然鼓起臉頰,她還是語帶柔和地繼續說著。撫摸臉頰的手指,也移動到約書亞的嘴唇上,然後——
「但是只有『真的有必要』才行喔。不管怎麼說,命只有一條。要好好思考後再使用。」
想說的都說完以後,鷥翎將自己的唇貼了上來。她那柔軟又甘甜的嘴唇與在近距離顫抖的睫毛,約書亞暫時任由她囚禁自己的行動。仔細想想,就連親吻也已經許久不曾有過了。
「我要訂正一件事……」
把臉移開後,她用無比認真的表情喊著:
「雖然叫你盡情去做,但是只有一件事——外遇是絕對絕對不能允許的喔!」
「那當然。」
「你這樣立刻回答最可疑!菈琪休借給我的書上也寫說,人世間沒有所謂的絕對!」
「這是什麼挑毛病的說法啊?」
「那才不是挑毛病!比如說,你看……昨天聖劇突然闖進來的那場驚奇劇情!那是什麼?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穿得那麼透明的小女生!你覺得一個已婚人士可以做出那種不知羞恥的行為嗎?」
「啊,果然是這種反應啊。」
跟預料中一模一樣的反應,讓約書亞微微一笑。
「你在笑什麼!鷥翎是真的在生氣耶!」
「嗯,嗯。」
「喂,你要認真聽啦!不要把妻子當孩子們一樣對待!」
「怎麼可能會一樣對待呢?」
約書亞將不斷敲打自己胸膛的嬌小拳頭抓進手裡,接著露出更加燦爛,打從心底的笑容:
「只是覺得,我的鷥翎就算生氣起來也還是很可愛。」
血氣立刻爬升到位階第四位的大神魔臉頰上。有著成熟果實色彩的嘴唇發出「嗚嗚嗚」的聲音後就完全沉默。莫名竭盡全力的模樣也更加可愛,讓約書亞又再次笑了起來。這對他來說是終於到來,然後也是打從心底發出的笑容,不知妻子到底有沒有注意到。
想要接吻的慾望再度湧起,這次他自己將鷥翎抱過來。首先將臉頰貼上去,享受她特有的甘甜芳香與光滑柔嫩的肌膚,接下來——
叩叩叩!
……就在這種時候,板窗又響起巨大響聲。
「啊啊,真是的。」
「又是魯斯提拉的流氓?」
夫婦暫時互相對望。彼此的臉上都寫著「就這樣無視他吧」或「等一下就會放棄了吧」這幾個大字。他們就這麼一起 點頭,暫時隱藏氣息。
叩叩叩叩!
聲音繼續響起,而且逐漸加大到搞不好會把南塔的所有人吵醒的程度。
「艾雷米亞,你夠了喔!」
約書亞忍不住探頭出去。
結果,就這麼跟騎在風狐背上的亞菲克四目相交。
「約書亞·帕雷格,跟我走一趟。」
「學……學長,這種時間你在幹嘛?」
「少說廢話,跟我走!」
所謂漠視他人意見就是這麼一回事吧,亞菲克粗暴地抓起約書亞的手,想硬把他拉出來。
「喂,你想綁架我的夫君嗎?那邊的風狐,給我停下來!站住別動!想要我把你們主僕都燒死嗎?」
「上位尊者大人,還請您饒恕。一切都是職責所在。」
「喂,帕雷格,請她安靜點,這樣話講不下去。」
「鷥……鷥翎,已經沒事了。妳冷靜點。」
「咦~~」
在夜空裡激烈爭吵的同時,亞菲克也沒讓風狐的腳停下來。約書亞就這麼被半吊掛著,跨越過塔內損壞大半的庭園, 以及依舊還有些動盪不安的城鎮上空。
「不快點就會被先下手……不對,也許太遲了。因為在那之後,我也不禁累到睡著。」
然後,他們降落在毀壞的城牆外頭,也就是沙之巨人崩毀的地點附近。
「果然晚了 一步嗎……」
亞菲克從風狐的背上下來,大大嘆了口氣。
那邊有個很深的洞穴。
彷彿像是被巨大的手給挖起來一樣,不但漆黑,還像突然裂開般擴大開來。
大量且有如小山丘般的沙子全部消失,而且約書亞他們當時爭吵地點的周圍幾十薩斯的沙地都被挖出又大又深的坑洞。
「這是怎麼回事?在這種地方挖掘恩惠的坑道感覺也沒意義啊。」
亞菲克沒有立刻開口回答。
他很稀奇地在內心尋找答案,散發出正在整理所有線索的氣氛。
「……老實說,我也還不是很清楚。但既然塔方會做到這種地步,就代表果然還是有什麼東西存在吧。」
亞菲克用比平常更嚴峻的表情說著。
「我不認為是神魔搞的鬼,才讓那個叫佩爾絲卡的女人改變姿態。就算能夠改變外表來欺騙人,但能讓人類的身體整個變化成怪物的神魔,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原來如此,約書亞點點頭。他也有想過這一點,只是自己的知識不足,所以也懷疑說不定在某處會有那種神魔存在。既然亞菲克都這麼斷言,這種推測應該是正確的吧。
「這麼一來,令人在意的就是石頭。」
亞菲克指著自己的額頭,瞇起眼睛說:
「位在那個白痴女人的額頭,然後被尼爾威的蠢蛋首腦用箭矢打碎的石頭。塔的上層部也許就是為了回收那顆石頭的碎片,才會把這裡的沙土全部挖回去。」
先是附和一聲後,約書亞又無比疑惑地歪起頭:
「是要從那麼大量的沙土裡,找出那個小東西的碎片嗎?這又是為什麼?」
「不知道……現在還不知道。」
另外還有一件不明白的事情,亞菲克繼續說著:
「五百年來誰都無法侵犯的城牆被攻陷。被害相當嚴重,甚至連綠洲的居民跟警備騎士都有人死亡。但是面對認為是犯人的對象,如果還保有人類姿態也就算了,可是對方已經變成難以應付的怪物,為什麼校長還要下命將它『生擒』呢?」
就連隨便一個揮舞刀刃的凶惡罪犯,想要活抓都比生擒要困難好幾倍,更不用說在那種情況下,何況還無法保證不會產生新的犧牲者。
「可能是校長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應該不可能吧?」
「沒錯,絕對不可能。」
那是即使犧牲優秀的導師群也在所不惜的選擇。約書亞聽了為之顫抖,並且往腳下的洞穴看去。那裡只看得見漆黑又深又寬廣的大洞。
「『星紺之塔』的所作所為,基本上不會白費功夫。就算結果會繞上一大圏,也全部都是基於明確的意圖或是意志而實行。」
既然這座塔會做到這種地步——
「一定有什麼隱情,有什麼超越我們想像的某種事物。」
那凜然的側臉,被沙漠中升起的第一道曙光微微照亮。不斷誕生出精闢演說的那張嘴,就連緊閉成一直線不再開口的模樣也讓人看得入迷。
約書亞這麼注視著他,思考著成為佩爾絲卡後盾的人……他認為那就是自己的姊姊。
——莉貝卡·帕雷格……妳要來了嗎?
帶著來路不明的力量,以及依舊充滿憤怒的那種模樣。
號稱銅牆鐵壁的城牆已被攻破,只能任由風沙吹撫。接受大水妖根源的恩惠與奇蹟的五座塔,在耀眼的朝陽下,將那慘不忍睹的模樣暴露給天下知道。
——如果她來的話……
那時候,自己該怎麼行動呢?約書亞這麼詢問自己。

現在,還沒有答案。


後記


初次見面與不是初次見面的各位大家好,我是佐々原史緒。在這秋天氣息也快要接近的九月底,為您送來本系列的第三集。
託大家的福,我也總算是撰寫商業小說過了十多年,在這途中所形成的佐々原小迷信——「寫到第三集就會發生倒楣事的傳說」在最近發動了。這次發生了因為酷暑造成自律性神經失調而被緊急送醫,愛用的Pomela文書處理器整台壞掉, 跟小型客車正面對撞使得腳踏車一半破損——這樣三件不起眼的事件。
雖然前面兩樣是不可抗力造成,但最後就真的是自作自受。因為粗心大意覺得「這條路在半夜從來沒有車開進來過」,於是就全力奔馳,這實在無法責備任何人……正興高采烈地在約會,然後開March撞到我的大哥,還有進度被我搞得亂七八糟而添麻煩的各位關係者們,真是非常抱歉……記得那是世界杯期間吧,因為心想「好想快點回家看比賽」而著急……我會好好反省,絕對不能亂衝……雖然沒有受到什麼嚴重的傷。
講到反省的話,就要提起主角的修道服。當本系列作品開始時,因為完全沒有考慮到角色們進級後會怎麼樣,就很隨便地做出「一年級的肩布是綠色,然後是藍色」這樣的決定。所以等回過神來,約書亞的色彩就變成鋼〇了。完全就是 紅,藍,白這種「對小朋友有著卓越的訴求力!即使在大賣場也能凸顯自己的玩具規格」這樣的配色。當我發現這件事的瞬間,打從心底覺得糟糕了……但還是想說「一……一定會有什麼解決方法吧」,然後就全部丟給せんむ大人。結果真的完美解決這個問題,真是非常感謝您。
這就是發生些小騒動的第三集。在希望下次能更平穩地寫完的同時,今天也在此跟各位道別。各位敬愛的讀者們,下一集也請務必多多關照。

二〇一四年葉月  佐々原史緒

補充:在本書發售時,FB ONLINE上頭將會再次刊載《見習神官LV1》的短篇小說。包括春天發表的在內,在此還撰寫了不知為何頗有人氣的亞菲克學長的短篇新作。這些短篇是否會整理為文庫本,實際上還不清楚,所以請務必不要放過這個機會!還請各位開心地閱讀〜〜


肩膀脫臼是真的很痛喔。
對右邊肩膀有習慣性脫臼的插畫負責人來說,當約書亞的肩膀脫臼時,真的會產生「啊,這是在非常痛……而且還是讓其他人推回去這點真的好可怕……」這種奇妙的移情作用。
講到肩膀脫臼在推回去……
就會想到致命武器(西洋電影)裡的梅爾吉勃遜呢。
雖然可能只有昭和年代的人才知道……

因為吧脫臼的骨頭推回去時挾到肌肉,所以推回去之後造成發炎,之後還會痛上一陣子。
发表于 2016-6-27 23:1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楼主将这个系列继续录入下去 掉了太久的胃口突然看着这么一卷还是很惊喜的! 感谢楼主
发表于 2016-6-27 23:4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之前有消息说只出三本,没想到后面还有,实在是惊喜,感谢录入
发表于 2016-6-28 03:29 | 显示全部楼层
這是何等神速的錄入速度,請收下我的膝蓋
发表于 2016-6-30 14:48 | 显示全部楼层
這部男主好像有點可憐耶,可是插畫好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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