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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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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F文库] [扇友太]MONSTER DAYS[台/繁][插图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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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0-11 21: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mooooch・∀・ 于 2016-10-11 21:5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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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扇友太
插图:天野英
图源:好人Q
录入:好人A
修图:XXXXXXXXX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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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ω・`)
————————————————
一切從一千兩百年前的「邂逅之日」開始——
魔物出現在世界上,裡面包括龍、包括妖狐、包括巨人。
於是有了戰爭、有了魔王、有了英雄。
經歷了許多的戰鬥、犧牲、時日,人類與魔物勉強得以共存。
話雖如此,人魔之間依舊摩擦不斷。
為了維持雙方的和平,人魔調停局的新人勤務官萊爾·安格雷
今天依然在案件和上司歐洛德的斥責中奮戰。
某天,希望加入社會的外部魔物聚落「龍羽之里」派人來訪,
他和搭檔獨角獸愛露密斯受命護衛使者。
不過,他們的護衛對象不但是龍族的公主,
還是一名稚齡少女——她的安危將影響整個世界的局勢!?
看似普通的護衛任務,竟隱藏著各種陰謀與惡意……
萊爾和愛露密斯能堅持到最後嗎?

contents
序章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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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1 21:46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車輛的喇叭聲遠去,自破爛木窗吹入的風撫過肌膚。
  這是個安靜的春夜。
  「此時此刻,人類正面臨危機!」
  充滿激情的男子聲音打碎寂靜,群眾的怒吼緊接而來。
  他們人在郊外的荒廢教堂裡。
  教堂中的陳舊地板已開始腐朽,信徒坐席也全被搬開;讓靜謐月光透入的彩繪玻璃上,描繪著聖女哀淒的微笑。
  十數名身著無部隊章迷彩服的男子,在她神祕的目光下蠢動。
  他們背上的舊式自動步槍以及散彈槍,在眾多燭台與火把的照明下閃耀著沉重而暴力的光芒。
  「過去,這個世界遭受異界侵略。他們天生具有恐怖的力量,一根指頭就能奪走人類的性命,可以說是災厄的化身!」
  禿頭領袖在中央講臺上高談闊論,他的名字叫海因。
  「一千兩百年來,那些傢伙偷竊土地、蠶食資源、奪走人命。但多數人類遭到『共存』這個動聽的詞語所騙,不願面對真相。這種欺瞞算得上共存嗎!」
  「不!不!不!」
  男子們高舉槍枝,呼應海因的大喊。
  ……真是的,這些異議分子為什麼能大聲喊出這種放肆的話呢?
  穿著相同迷彩服混進狂熱集團的我,無精打采地望向海因。
  我輕輕嘆口氣,啟動藏在腰間的無線電對講機。
  「這裡是萊爾,聽得到嗎?」
  『麥克風與攝影機狀況良好。』
  金髮遮住了我左耳那副小型的穿戴式攝影機,男性的回覆聲自裝置內藏耳機傳出。
  「那邊準備得怎麼樣?」
  『不太好,外頭有哨兵戒備。離包圍完成似乎還需要點時間。』
  「喂,沒問題吧?雖然一個都不能放過,但別忘了還得救我啊。千萬拜託囉?」
  『我知道你是第一次臥底,但也未免太緊張了點。你已經進來三年了吧?』
  「如果被十五個拿槍的傢伙圍著還能高談闊論,代表這個人腦袋有問題吧。」
  儘管我的聲音不禁變得有些激動,但海因的演說把這些悄悄話全蓋了過去。
  「同胞們啊,今晚正是參與重大作戰的時刻!」
  接下來是重點。我檢查左耳麥克風的角度,等待海因說下去。
  然而,事態開始朝我意料之外的方向發展。
  海因用下巴示意後,兩名異議分子從裡面的房間拖著某樣東西出來。
  「真的假的……」
  異議分子將一名年約十歲的少女帶上台。那對與秀髮同色的黑眸充滿懼意,她纖細的雙臂則遭到陶瓷手銬封鎖。
  「各位,這就是異界的侵略者!」
  海因糧暴地將少女扯向自己。
  ——那嬌小的背上,長有兩片與蝙蝠相似的翅膀。
  「沒錯,她就是我們人類的大敵,『魔物』!」
  海因的喊叫令少女抖了一下,她立刻用翅膀包住身體,彷彿要保護自己一樣。
  少女大概是年幼的夢魔吧。
  一千兩百年前從異界來到這個世界的其中一種「魔物」。
  「我們要拿她當人質封住洛詹特市警的行動,支援重大作戰。這勢必會成為人類反擊的信號!」
  異議分子們再度高舉槍枝,大聲地附和。我趁著周圍喧鬧,迅速對著耳麥說道:
  「緊急狀況。目標綁架了魔物孩童。暫緩攻堅。重複一次,暫緩攻堅。」
  『這邊也藉由影像確認到了。你能確保人質的安全嗎?』
  對方有十五人而且全員裝備槍枝,夢魔女孩不太可能自力脫逃。魔物雖然必定擁有某項超乎尋常的力量,但對一個孩子要求這些恐怕太過強人所難。
  順帶一提,要身為人類的我單槍匹馬毀滅武裝組織就更不可能了。
  「以現狀來說很難,不過他們似乎打算用那孩子跟市警交涉,看來短時間內不會有什麼危險。」
  『了解,我們這邊也會修正位置。等待情勢轉變,知道嗎?』
  我點頭表示收到雷爾德的命令。
  然而沒過多久我就想起了最大的問題,一股惡寒跟著竄過背脊。
  「雷爾德,你正在盯我這邊對吧?愛露密思呢?那傢伙在哪裡幹什麼?」
  「啊?那傢伙應該在後方待機才對——愛露密思?喂,回答啊,愛露密思!」
  非出現不可的回應……無聲無息
  「那個笨蛋居然把無線電給關了……!雷爾德,把愛露密思綁起來,現在!」
  在我頭痛地這麼說的瞬間,我們等待的轉變來了。
  不過很遺憾,這是嚴重的惡化。
  突然間,夢魔少女激烈地反抗,試圖逃離異議分子。
  少女將利牙刺進海因勒住她脖子的手裡。
  「嗚,妳這個妓女!」
  海因甩開咬住他手背的少女,以那隻大手狠狠給對方一巴掌。少女慘叫一聲倒在台上,海因則抓住少女的胸口把她提起來,並且再度高舉手掌。
  我暗叫不妙,準備採取行動。
  就在這時,頭上響起盛大的破碎聲。
  彩繪玻璃爆開,碎片拾起燭火映出幻想風格的光輝。
  在這如畫美景之中,出現一頭雪白的異形生物。
  蹄在講台上著地的「喀」聲優雅地響起。
  骨頭碎裂的二重唱隨之而來。異形生物強勁的後踢粉碎背後兩名異議分子的胸骨,將他們從台上踹飛。
  「怎、怎……」
  異形生物進一步將眉月狀尖角伸向海因腋下,將他頂了起來。海因先是飛到接近天花板的高度,接著於發出噪音後捧在其他異議分子身上。
  白色異形高舉前腳,發出清澈的嘶鳴。
  肌肉線條充滿躍動感的雪白馬身。狀似藍色火焰的鬃毛。以及長達一公尺的結實金色眉月角。
  講台上,一匹有角白馬昂然挺立於少女前方。
  「獨角獸……魔物、是魔物啊!」
  異議分子哀嚎與怒罵交錯,獨角獸則收回前蹄呈現戰鬥態勢。
  「竟敢在我面前危害少女,好大的膽子。」
  白馬的咽喉處,發出了冷酷似寒冰的女性聲音。
  「過來。我不會讓任何欺凌少女的愚昧之徒活著回去。」
  獨角獸愛露密思以幾乎要冒出火焰的碧綠雙眸威懾四周,並且揚起形似彎刀的尖角。
  「擺、擺平牠!」
  異議分子紛紛舉槍殺向講台。
  魔物與人類的戰鬥,就在傻眼的我面前掀開序幕。

  魔物出現在這個世界上,要追溯到距今約一千兩百年前的【邂逅之日】那天。
  也不知是神的旨意還是惡魔的惡作劇,短暫出現的門將眾多異界與這個世界連在一起,導致世界迎來了這些叫「魔物」的新居民,而這一切的原因直到今天依然無人知曉。
  這些新居民中,包括龍、包括妖狐、包括巨人。
  於是有了戰爭、有了魔王、有了英雄。人類與魔物在世界各地爆發衝突,原先只存在於幻想中的戰鬥從故事裡竄出。
  此後時光飛逝,世界隨之改變。建築從石造平房變為高樓大廈,過去只能仰望的宇宙則成了無數人造衛星飄浮的距離。
  就這樣,生物戰鬥的理由再度改變。

  獨角獸愛露密思的闖入,使得教堂內陷入混亂。愛露密思與少女正好位於異議分子們的中心。害怕流彈紛飛導致自相殘殺的異議分子們,又是掏小刀又是掄拳頭地從四面八方朝台上殺去。
  不過,獨角獸與外觀相反,是個極富攻擊性的種族。異議分子們即使包圍了講台,依舊不是慘遭後腿踹飛就是被角戳倒在地,他們的身軀先後隨著慘叫聲飛上半空中。
  「糟透了!雷爾德,攻堅!馬上!」
  我擠開混亂的異議分子朝講台前進,同時對著耳麥大喊。
  『別強人所難,包圍完成還要兩分鐘耶。』
  「該死,哪等得了那麼久啊!」
  好不容易抵達最前列時,我卻看見一名異議分子以步槍瞄準愛露密思。
  倉促之下,我以右腳將槍身往上踢。五點五六毫米步槍彈隨著吵死人的槍聲連射,對腐朽的天花板造成進一步的傷害。
  趁著異議分子驚慌失措,我搶下步槍並順勢旋身,槍托畫出大大的水平圓弧後狠狠撞上這傢伙的側頭部,奪去他的意識。
  我瞄了倒地的異議分子一眼,隨即掉轉槍口環視四周。
  「都給我退後、退後!」
  我近似哀嚎的喊叫讓教堂陷入寂靜。
  在一眾驚愕的異議分子包圍下,我連忙擺動槍口大喊:
  「聽好,別開槍!要是敢開槍,我至少會帶一兩個人上路!」
  我自己都覺得這威脅真是謙虛,但還是產生了效果。我將槍口指向呈環狀退後的異議分子們,並且朝講台退去。
  儘管表面上裝得很冷靜,喉嚨依舊緊繃得隱隱作痛。愛露密思是魔物暫且不論,要殺我這個人類一發子彈足矣。
  我穿過重重殺意抵達講台後,愛露密思低下頭,將角對著坐倒在地的夢魔少女。
  「別怕。」
  面前的大角令少女十分害怕,愛露密思則柔聲安撫她。角的尖端帶有淡淡的藍光。
  那是獨角獸擅長的治療魔法。在藍光照耀下,少女臉上的腫脹迅速平復。
  「難為妳了。不過我已經來了,所以妳大可安心。」
  我在牽制周圍的同時,隔著愛露密思的身子確認少女平安無事。
  「……好啦,愛露密思。閣下接著打算怎麼辦啊?」
  一問之下,愛露密思便揚起了頭,有如國王般睥睨周邊。
  「有人說要確保少女的安全吧?那麼目的已經達成,沒有任何問題。」
  「是啊,沒什麼問題。真要說的話頂多就是我們快變成蜂窩而已。」
  愛露密思不知是不是對我的諷刺相當火大,居然放棄戒備把角轉過來。
  「那麼,你認為該棄純潔的少女於不顧囉?還真是冷靜的判斷呢。」
  「誰說要棄她於不顧了?我是說『應該還有其他更聰明的方法』吧!」
  在少女和異議分子們困惑的目光下,我跟愛露密思的口角愈演愈烈。
  「喂,差不多一點行嗎?事前準備花了好幾個星期,到頭來還是得戰鬥?部長發飆的對象可是我耶?想害我又被禁足是吧?」
  「沒辦法囉。如果能解救少女的危機,作戰失敗跟你被開除只不過是小問題。」
  「不要隨便把我的人生賣掉!這種話至少該讓我自己講!」
  一發槍聲,替這場讓人以為會持續到永遠的爭吵畫下休止符。
  我轉頭一看,發現由部下攙扶的海因正以冒著硝煙的手槍指向天花板。這傢伙大概在被愛露密思摔出去時撞斷了鼻梁吧,憤怒與鼻血讓他滿臉通紅。
  「你們這些混帳!知道現在是什麼狀況嗎!」
  海因把手槍對著我們並破口大罵。異議分子們這下子總算想起自己的任務,一個個舉起武器。
  「看樣子不是警察。你們是什麼人?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誰的指示?」
  我聳聳肩看向愛露密思,這位同事也跟著搖晃長長的頸部。
  「雖然你這麼問,但我沒帶身分證出門呀。」
  「不想回答也沒差,我直接問你們的身體。」
  「喂,別這樣嘛。知道了啦,我這就叫人拿來。」
  海因滿臉詫異,似乎沒聽懂話中含意。
  接著我——對著兩分鐘問通訊過的耳麥大喊。
  「少女已確保,攻堅!」
  在發出信號的同時,巨響和衝擊震撼了整座教堂。
  教堂左側牆壁宛如被卡車撞到似地崩塌,讓附近數名異議分子陷入瓦礫與塵埃中。
  如果撞進來的真是卡車,異議分子或許還比較能安心吧。
  從粉塵中現身的東西,是一頭渾身裹著黑羊毛,還搖晃著凶暴大蛇代替尾巴的五公尺長雌獅子——奇美拉。
  巨獸突如其來地登場,嚇得異議分子們尖叫著亂開槍。
  無數槍彈命中奇美拉,但堅硬的羊毛與厚重的肌肉擋下了金屬豪雨。人在附近的異議分子反而慘遭巨大雌獅的爪子掃倒。
  「射擊、繼續射擊!」
  遠處有其他異議分子組成槍陣,但在教堂內奔竄的大蛇依舊把他們捆了起來。遭到奇美拉尾蛇捕獲的異議分子們還來不及發出哀嚎,便已在收緊的蛇身中要好地一同口吐白沫。
  在奇美拉出現的同時,我們也採取行動。我抓住呆滯少女的衣領,無視她的慘叫便將她丟上愛露密思的背。
  「快跑,愛露密思!」
  說時遲那時快,背上坐了步女的愛露密思從講台邊緣往外跳了約有十公尺遠,超過五百公斤的體重則在壓垮腳邊兩名異議分子的同時著地。
  「魔物小鬼要逃——哇!」
  白色濁流自上方襲擊察覺愛露密思逃脫的異議分子。
  濁流化為無數根強韌的絲,瞬間把異議分子五花大綁後吊上半空中。
  沿著絲往頭上看去,便能發現不知何時教堂天花板已盤踞了全長兩公尺的虎斑蜘蛛——妖怪·土蜘蛛,還用鉗狀大顎咬住那些絲線。
  土蜘蛛八隻眼睛發出光芒,使勁甩動頭部。那些蛋白質絲線張力高達鋼鐵的五倍,牠將受困的異議分子當成吊車上的鐵球般甩出去,然後咬斷絲線。異議分子們狠狠地撞上牆壁,慘遭黏液定在牆上。
  「上面、上面還有土蜘蛛!」
  異議分子一打算朝頭上開火,奇美拉便趁機突襲。當他們躲避奇美拉時,土蜘蛛就用黏液絲轟炸,將這些人變成一團團的白色物體。
  我舉起自動步槍,朝著試圖對土蜘蛛還擊的漏網之魚開火。步槍彈順著我的視線擊中敵人右臂,鮮血隨之飛濺。
  「後面!」
  我聽見愛露密思的警告後轉身,途中便看見有人以自動步槍瞄準我的頭。
  「喂、慢——」
  就算我說「慢著」對方也不可能等待。敵人扣下了扳機。
  「砰!」
  ——我縮起脖子,然而噴血倒下的卻是敵人。
  瞬間,帶有彈孔的木窗遭到破壞,配備了卡賓槍、高聚合度纖維護甲,以及防彈頭盔的人闖入。
  隨著救命恩人登場,配有相同武裝的士兵分別從門口、窗戶、奇美拉開的大洞等處先後現身,總數十六人。
  「別動!所有人丟掉武器趴在地上!」
  無路可退的異議分子們狼狽地拋下武器。我的同伴則粗魯地將他們制伏在地。
  最先攻堅的同伴撥起頭盔的遮光罩,露出臉來。
  「唷,萊爾。瞧你滿臉發青的,貧血嗎?」
  三十出頭的精悍男子,仰起游刃有餘的笑臉看向台上的我。
  「太慢啦,雷爾德!我差點就殉職了耶!」
  我無力地放下槍枝。此時已經把敵人擺平的奇美拉則悠哉地晃過來,笑著露出利牙。
  「沒事的喵。就算你中槍,也會有非常非常溫柔的醫官替你治療的喵,」
  從奇美拉粗獷的喉嚨中,發出了凶惡的低吟以及慢條斯理的女性聲音。天花板的土蜘蛛也鳴響了鉗狀的大顎笑著。不知是不是聽見了我們的對話,以角替少女切開手銬的愛露密思不屑地哼了一聲。
  脫離手銬後,夢魔少女大概終於得以從緊張中解放。在獨角獸與其他同伴的保護下,她張開翅膀哇哇地哭了出來。
  看見她的樣子,我們也鬆了口氣。
  「唉,雖然作戰一塌糊塗,不過算是大功告成。總之去收個尾吧。」
  「……嗯。」
  我對雷爾德點點頭,隨即接過託他保管的識別證並跳下講台。
  然後我打量周圍,發現趴在地上想逃跑的海因。
  「要回去了嗎?你還沒問清楚我們到底是什麼人吧?」
  我踩住海因的背讓他回頭,對那張充滿懼色的側臉露出堅定的笑容。
  「我們的老大呢,就是這個克里亞特聯邦共和國的總統,以及人魔合計兩億五千萬的善良國民。」
  雕在識別證金屬板上的微笑女子,乃是中世期致力於讓人類與魔物共存的聖女——聖法蘭西絲卡。
  「我們是隸屬於司法省的人魔調停局。人類至上主義團體【鐵劍聯盟】的首領海因·奧格特,在此以煽動罪、誘拐罪、殺人罪以及其他諸多罪嫌逮捕你。」
  聽到我的宣言,罪犯無力地垂下頭。


  第一章

  「晨間新聞。昨晚凌晨一點左右,人類至上主義團體【鐵劍聯盟】於洛孔州的洛詹特遭到調停局逮捕。該團體疑似與一月發生的命案有關——」
  我坐在常光顧的簡餐店【BLACK DOG】櫃臺席,照慣例享用早餐與確認電視新聞。
  牛仔褲搭深紅色針織衫,上頭再加一件休閒西裝外龚。我的服裝相當輕便,如果沒有掛在脖子上的調停局識別證跟藏在左腋下的九毫米口徑半自動手槍【古羅斯一七】,看起來大概就像個很閒的學生吧。不過呢,我待會兒就得去上班。
  「萊爾先生,咖啡要不要績杯?」
  「嗯,麻煩了。」
  比我年輕的黑髮女侍面露微笑,隔著櫃臺將咖啡倒入杯中。她還替不喝黑咖啡的我加了兩顆方糖,這份體貼讓人十分窩心。
  女孩的一雙大眼睛,滿懷好奇地盯著我的調停局識別證。
  「早上我看見這條新聞時大吃一驚,該不會……逮捕那個組織的就是萊爾先生吧?」
  她上揚的聲音中充滿了期待……以及對於身處非日常者的憧憬。
  「呃,嗯。這個嘛~確實,我當時也在場啦。」
  「好厲害!萊爾先生雖然是人類,可是好勇敢喔!」
  我曖昧地點點頭後,女侍便發出小小的歡呼。
  「學校的朋友也很羨慕我唷,因為店裡有位常客是調停局員——還是三年前【閃電弓】大賽的克里亞特代表選手。」
  「唔,嗯。雖然說是代表,但也只拿到第十一名啦。」
  說穿了,【閃電弓】這項競技本身就很冷門。就算想對別人炫耀,往往也得先從「閃電弓是什麼啊?」開始解釋才行。
  不僅如此,年僅十七歲就當上代表選手這點看似能引人注目,實際上卻並非如此。當年另外有個年僅十六歲的女孩也成為選手,而且那傢伙還拿下了優勝。
  託她的福,我的名字瞬間就從媒體上消失了。
  「何況隔年我連選手都沒當上,之後也沒繼續碰【閃電弓】了。我可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羨慕的唷?」
  「沒這回事。世界大會的影片我看了好幾次,萊爾先生非常帥氣耶。」
  然而女侍比我本人還要在乎,握起拳頭強力主張。
  「想必您昨天戰鬥時也是那種表情吧?人家也好想看看萊爾先生工作的樣子……」
  高中生女侍對我露出崇拜的眼神。
  ……其實我不但嚇得驚慌失措還差點送命,但這種話在當前的氣氛之下實在難以啟齒。我把真相和著加糖咖啡喝下去,並笑著對這名對自己有好感的少女點點頭。
  「謝謝妳,愛瑪。光是有個這麼想的人在,對我來說就是很大的鼓勵了。」
  或許是太興奮了吧,愛瑪頭上突然竄出兩個三角形。
  儘管頭上的狗耳朵晃徊不停,當事人卻完全沒有發現。
  「……調停局這份工作,閒到能一大清早跑來誘惑人家的女兒是嗎?」
  左邊傳來口氣不大高興的中年男子聲音。
  但我左邊的位子……應該說整個櫃臺席都沒有其他客人。
  聲音來自坐在我和左邊椅子之間的黑色大狗。
  大狗跳上左邊的座椅,將眼睛與長鼻子對著艾瑪。
  「愛瑪,快點去洗碗。還有,妳的耳朵露出來囉。」
  「咦?討厭……!」
  愛瑪紅著臉用雙手搗住獸耳,小跑步往裡面的廚房移動。
  女孩的身影消失後,狀似黑色大狗的生物——【BLACK DOG】的老闆黑妖犬(blackdog)愛德溫不滿地轉向我這邊。
  「萊爾,我女兒很純情。在她心目中,你已經變成英雄了。」
  「放心啦,她已經高二了吧?只要再過半年,就會找到遠比我優秀的魔物男性——話說回來,知道這是什麼玩意兒嗎?」
  看見我指的那個咬了一半的總匯三明治,愛德溫輕蔑地笑了。
  「不用聞也曉得,畢竟那是我做的嘛。」
  「沒錯,我的早餐。而你則是滿身的毛。你應該在把毛夾進去之前將它處理掉,否則就別用這副德行下廚。在洛孔州,於非必要情況下解除人化似乎違反了條例喔?」
  「不過就是幾根毛而已。黑妖犬雖然會噴硫噴火,但毛可沒有毒性喔?」
  黑妖犬哼了一聲,全身上下亮起複雜的圖案。瞬間,狗的輪廓崩解並化為黑霧。
  黑霧有如捏黏土一般構築起新形體,數秒後我身旁就坐著一個繫著圍裙的壯年男子。
  這是能變化為人類形態的法術【人化術】——一種只要是魔物市民都會用的普遍魔法。由於裡頭還嵌進了輔助魔法,能夠以咒文將肉體外的部分質量分解並維持樣貌,所以切換形態時不需要換衣服,相當優秀。
  ……順帶一提,對年輕的魔物女孩而言,意料之外的人化解除就跟露內褲沒兩樣,所以剛剛愛瑪才會有那種反應。
  「如果有空閒要善良的簡餐店老闆付小家子氣的罰金,我倒希望你能夠把時間拿去拯救世界呢。」
  人化狀態的愛德溫靠著櫃臺以手撐臉,看向牆上的電視螢幕。新聞正撥到外部魔物聚落【紫霧之谷】因為加入共存社會一事鬧不合,爆發衝突。接著則是按照慣例,繼續報導克里亞特聯邦與鄰國赫克特聯合王國持續了三十四年還不厭煩的冷戰。赫克特的同盟國立丹,似乎打算對輸出到克里亞特的地下資源量設限。
  這個世界離成為樂園還遠得很。
  「調停局有調停局的工作。腳踏實地是工作的基本,對吧?」
  我看向手錶,發現時間差不多了。一早的說教已經確定跑不掉,如果還遲到部長大概真的會扭斷我的脖子。
  將剩餘的早餐塞進嘴裡並用咖啡沖下去後,我起身將六百魯利的紙幣放在櫃臺上,對愛德溫露出笑容。
  「我們的工作呢.是保護這個人類與魔物和平共存的世界。愉快地跟你們聊天也是工作的一環唷。」
  我對傻眼的愛德溫以及從廚房門口探頭偷看的愛瑪揮揮手,離開【BLACK DOG】。
  一走出店門,車輛的喇叭聲、人潮聲與電車聲等噪音便包圍了我。
  來自東方的朝陽,藉由高樓大廈的玻璃牆反射變得更為刺眼。
  洛詹特的早晨也一如往常。站前大道顯得有些壅塞的車龍旁,與機車並排的半人馬快遞驕傲地急馳而過。我將目光轉向擠滿西裝與制服的人行道,隨即從那些快步走向車站的人群之中,發現一位看似要出差的職業女性以裙下露出的蜥蜴尾巴拖著旅行箱移動。
  今天早上也一如往常。

  我所屬的克里亞特聯邦共和國,與西方的赫克特聯合王國將奧拉大陸一分為二。洛詹特市則是聯邦最西邊的洛孔州裡最靠西的城市。這裡不但是州都,還是個兼具了航空、宇宙、軍事、魔法技術等產業的世界級都市,更是有名的貨物集散地與觀光地。
  當然,確定分發到洛詹特時我很開心,但理由不只是因為都市繁華。
  主因在於,我能到小時候所看那些英雄故事與電影的舞台上班。這不可能不開心吧?
  洛詹特是全世界第一個讓大規模人魔共生社會成立的地方。
  時間是魔物自異界迷失到這裡的【邂逅之日】三十年後的九四四年。當年克里亞特還是封建國家,洛詹特也不是什麼都市而是要塞。
  當時人類與魔物的戰鬥在世界各地持續不斷,而其中規模最大的戰役,應該就是發生在赫克特的【黑蛇戰爭】了。
  【黑蛇戰爭】的主謀【黑蛇】,率領來自不同世界的魔物襲擊人類。
  魔物軍沒多久便毀滅了赫克特諸國的六分之一,甚至殃及大陸東邊的克里亞特。
  為了抵禦,克里亞特國王於國境的洛詹特要塞部署軍隊。但當時人類的武器還只是鐵槍與弓箭,要怎麼對抗能口吐火焰、以爪牙撕裂鋼鐵的魔物軍呢?
  然而,突然有些人出面解救國王脫離困境。
  那就是原先效力於【黑蛇】麾下的魔物領袖——後來人稱「魔候」的大魔物們。
  他們突如其來的反叛,使得【黑蛇】軍從內部瓦解,拯救了國王。
  接著,魔候與克里亞特國軍會合,傳授人類對抗魔物的手段。
  得到了新戰友與新武器的人類,與【黑蛇】展開長達五年的激戰,最後戰爭以人類的勝利告終。
  國王表揚魔候的功績,認可他們在洛詹特地區的自治權。與魔候同樣期望和平的魔物與人類從各地聚集至此,將洛詹特建立成一座大都市。
  在那之後,替人魔關係帶來重大轉機的事件同樣也發生在洛詹特。
  其中之一,就是光輪曆一二五一年時,以排解人魔間糾紛為使命的自由騎士團——調停騎士團成立。這個組織正是調停局的前身。
  時光飛逝,調停騎士團被納入克里亞特國司法省,變成調停局。
  即使名稱更改、即使克里亞特因王室解體而成為聯邦共和國、即使工作內容有些變化,我們依奮沒忘記調停騎士團的使命。
  好比說,就算曉得與這種浪漫無緣的說教在等著,我還是非去上班不可。
  洛詹特市的市政府與市警總部等重要設施集中在哈梅利亞地區。人魔調停局洛詹特分局就在該區的一角。
  用地內除了五層樓建築的辦公大樓,另有運動場、訓練設施、研究設施、起降場等等。
  光看這個洛詹特分局就能曉得,克里亞特聯邦投注了相當多的心力與金錢在調停局上。要說在裡面工作的我是菁英,大概也沒什麼問題吧。
  我的名字是萊爾·安格雷。二十歲,今年即將滿二十一。
  兩年前畢業於艾斯瑪爾州陸軍官校高中部的我,回絕了各陸軍組織與大學部的推薦,加入調停局。
  而基於過去【閃電弓】的成績,加上對於解決多起案件有所貢獻,很快地我就昇上四等勤務官,也就是所謂「備受期待的新人」。
  看起來可以說我過得一帆風順……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實勤部辦公室位於辦公大樓的三樓。在辦公室深處隔著一面玻璃牆的部長室裡,我被迫長時間保持立正姿勢。
  攤在面前那張桌子上的文件是報告書與悔過書,上頭都署有「萊爾·安格雷」這個眼熟的名字。
  桌子的另一邊,咱們的歐洛德實勤部長則讓身體沉進皮椅中。
  「萊爾·安格雷四等勤務官。這是第幾次啦?」
  歐洛德是位四十九歲的小個子,生了一張有如犯罪組纖首領的凶惡面孔。
  實際上,這個人心地確實很壞,他八成討厭我。
  「我倒是記得很清楚喔。我從床上被叫起來出席緊急召開的對策會議,然後讀報告書、讀悔過書,並且看著你在那裡罰站,今天已經是第六次了。」
  那張刻有深深皺紋的臉雖然掛著笑容,雙頰卻因為無法克制的怒氣而痙攣。
  這是大爆炸的前兆,而我對此熟得不能再熟了。
  「麻、麻煩先等一下,報告書上有寫吧?先失控的是愛露密思,而且【鐵劍聯盟】抓了小孩子當人質啊!」
  「這些我知道。但策劃當天作戰的人是誰?部署愛露密思的人是誰?潛入【鐵劍聯盟】長達兩星期,卻直到攻堅前夕都沒發現小孩子的愚蠢混蛋無能四等勤務官是誰?」
  「……呃,是,非常抱歉。全都是我。」
  反駁瞬間遭到擊潰,我只能乖乖閉嘴。
  寂靜。部長室裡只剩玻璃牆外傳來的同事吵鬧聲,但我總覺得能聽見歐洛德血液啵啵啵沸騰的聲音。
  「你這個大蠢蛋!」
  接著,歇斯底里的叫聲撼動了鼓膜與玻璃外框。
  滿眼血絲的歐洛德踢開椅子站起身。
  「你這個沒用的死小鬼!調停局的使命是什麼!給我說說看!」
  「為、為了維持人魔之間的和平,所以要預防、解決造成種族摩擦的問題。」
  「要我來說,就是把兩邊那些過時的異議分子一個也不留地全關進監獄,讓他們吃發臭的牢飯!」
  歐洛德邊喊邊繞過臬子,走到牆邊。
  放在那裡的東西,乃是洛詹特分局實勤部的象徵——一把古老的直劍,據說是過去調停騎士悠奎討伐凶惡大魔物所用的武器。
  我嚇出一身冷汗,所幸歐洛德手掌所拍的地方,是掛在直劍上方的聖女旗——調停局的紋章旗。
  「聖法蘭西絲卡設立調停騎士團到今天已經九百年!當時只要把膽敢對騎士團刀刃相向的人類與魔物幹掉就好,但現在不一樣!敵人不只是罪犯!媒體!市警!聯邦警察局!市民的眼睛!要瞞過這些傢伙,我們需要縝密的作戰與情報管制!」
  儘管市民擁有「知情權」這種極為重要的東西,但這也得視情況而定。
  為了避免過度刺激人魔關係,調停局通常會祕密解決可能引發人魔衝突的案子,日後再慎重其事地公開。
  換言之……昨晚那種戰鬥是場不該有的意外。
  「媒體們已經聞到昨晚的騷動。託你們的福,最近大規模異議團體【血之尊嚴社】混進洛詹特這件事也不得不公開了。如果因為這件事引起市民暴動,你就等著瞧。你覺得市長會找誰負責?媒體嗎?不,是調停局!」
  「可、可是,昨晚我們逮捕了【鐵劍聯盟】的主謀海因·奧格特。只要對他詳加偵訊,不就明白【血之尊嚴社】的企圖了嗎?」
  「啊?那個小角色嗎?那傢伙聲稱在昨天的戰鬥中撞到頭所以住院觀察中。現在大概正拚了命地爭取湊保釋金的時間吧。本來呢,我們就是為了要封住這種爭取時間的藉口才要避免戰鬥,不是嗎!」
  歐洛德坐回椅子上,用氣歪的嘴叼起香菸並點火。
  吐出大量二手菸讓我咳個不停後,歐洛德的怒氣才平息下來。
  ……不過,解救夢魔小孩這點值得嘉獎。那孩子是洛詹特警察委員的獨生女,至少這回那些愛插手的市警應該會老實地幫忙收拾善後吧。」
  這話令我鬆了口氣,但歐洛德嚴厲的目光隨即射來。
  「所以我要給你一件非常適合你的工作。畢竟你都從槍戰中救出小孩了嘛,當保姆應該不費吹灰之力吧?」
  接著歐洛德拉開抽屜,將一疊文件扔給我。
  我瞄了兩眼接下的文件,立刻驚叫出聲。
  「等等,騙人的吧?我現在還是組織犯罪對策小組的成員耶?那邊的工作怎麼辦啊!」
  盯著牆上直劍看的歐洛德沒回答我,但他的側臉顯得無比認真,還露出了「那邊當然也要好好幹」的眼神。然而,我一個人絕對搞不定。
  「呃,那麼能不能至少派個勤務官來幫忙?要我一個人應付實在……」
  「喔?無能先生想要個可靠的人手?」
  歐洛德部長頗感意外地揚起眉毛。我心想他接著八成要破口大罵而縮了一下,但歐洛德卻露出慈父般的表情點點頭。
  「沒辦法,即使只是個流鼻涕小鬼,你一樣是我重要的部下。總不能硬把不合理的難題塞給你嘛。」
  「咦?不會吧!太好了!」
  「正好有匹和你同罪的劣馬在當五等勤務官,就讓那傢伙陪你吧。」
  我狂喜的心當場因為歐洛德這句話冷掉。
  「什……我才不要!與其跟愛露密思那種傢伙搭檔,我還不如自己來!」
  「剛剛還千拜託萬拜託,現在又不要啊?這是你的拖延作戰嗎?目的是進一步從因為某人而忙碌的我身上把時間搶走,好讓我晚歸導致家庭失和嗎?」
  要是繼續反駁,我的頭可能真的會被他剁掉。
  「十五分鐘後負責人雷爾德會解釋。就這樣,立刻從我眼前消失。」
  我敵不過歐洛德的眼神,只能畏畏縮縮地離開部長室。

  人魔調停局的使命,在於維持人魔之間的和諧。
  具體來說,就是搜查、預防可能導致種族不合的重大犯罪,以及監視、分析外部魔物聚落。其中我所屬的實勤部,則如字面所違是個負責到現場出外勤的部門。
  要求具備各種能力的勤務官在經歷上沒有一貫性,聚集了從各個不同機關與民間公司挖角來的成員。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所以辦公室感覺不到什麼團隊精神,每天都吵鬧不休。
  「喂~阿嘉特貧血昏倒了,誰去接一下吧~話說回來,是哪個傢伙在這種大晴天要吸血鬼去外頭打聽情報的啊?」
  「哇,連最後一雙絲襪也破了!真是的,為什麼人化狀態的腳這麼麻煩啊!真希望能整天保持鰭的樣子!」
  「之前舊里佩利亞爾機場的可疑人物目擊情報啊,是演習中的軍方部隊啦)」
  年齡與種族各不相同的眾勤務官忙進忙出,讓寬敞的辦公室顯得十分狹窄。儘管魔物局員也都在人化狀態下工作,但大家都穿便服所以視覺上沒有一致性。
  洛詹特市的人口比例為人類四:魔物一,市民魔物率是克里亞特之冠。也因此洛詹特分局總是被工作追著跑。
  我從數十名同事交織而成的喧囂與眾多辦公桌之間通過,隨即看見一頭白色的老虎迎面奔來。
  「咿……!」
  儘管我連忙靠向通道邊緣,擦身而過時老虎尾巴仍舊碰到了我的手,文件散了一地。
  「喂,鳳明!不要解除人化到處亂跑,很危險耶!」
  「囉唆,人家接到緊急通知在趕時間啦!」
  白虎五等勤務官大聲地這麼回覆,然後毫不猶豫地從三樓窗戶跳了下去。
  「混蛋,回來後我一定要剝下那張皮當地毯!還要拿來擦鞋!」
  我對著白虎離去的窗戶大喊,接著開始撿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文件。
  小時候還以為調停局應該是個更酷、更帥氣的職場……不過童年的美夢幻滅似乎是正常現象。
  「你在氣什麼啊喵~?」
  正當我鬱悶地撿文件時,一個傭懶的女性聲音傳來。抬頭一看,一個褐色肌膚的高挑女子就站在我眼前。
  「上司討厭我,部下瞧不起我。這個職場真是棒透了呢,伊欧蕾。」
  「如果要追根究柢,我倒覺得全都是自找的喵~」
  這個笑著搖晃一頭波浪捲黑髮的女性是伊歐蕾三等勤務官,昨天撞壞牆壁衝進來的奇美拉。她今年二十九,但人化狀態的臉卻有如小貓般討人喜愛。
  「不過,部長那樣也是因為對萊爾你有所期待吧喵,如果他真的認為你礙事,應該連氣都懶得氣才對喵~」
  「看見那個以後,妳還說得出這種話嗎?」
  我用撿回來的文件指向辦公室深處。
  玻璃牆的另一邊,能看見歐洛德部長又在裡頭瞪我。而且他兩眼浮現瘋狂神色,嘴巴還以飛快的速度唸唸有詞。雖然隔著玻璃聽不清楚內容,但那些必然是有害我健康的詛咒。
  「……啊,嗯。那就叫恨鐵不成鋼,對吧喵?」
  「別問我。總之呢,我再不去工作就要被部長咒殺啦——對了,有看見愛露密思嗎?」
  愛露密思的辦公桌就在我座位背後,但那裡空無一人。
  「實習生扭到腳,愛露密思說要幫人家治療所以跑去午睡問了。」
  「那名實習生是個年輕女孩?」
  「咦?嗯,是這樣沒錯……啊,是不是糟了喵?」
  我告別粗心大意的前輩後,走向位於辦公室角落的午睡間。
  愛露密思·提米斯是擅長治療與解毒魔法的獨角獸,也是調停局去年從民間醫療研究機關挖角來的五等勤務官。儘管這名醫官入局才第二年,技術之高超卻連那個歐洛德也不得不認同。
  而這傢伙什麼都好,偏偏只有一個嚴重的問題。
  不,或許該說是種疾病才對。
  我打開午睡間的門走進去,愛露密思果然在那裡。
  實勤部的午睡問擺有五張床,通常是由值班人員使用。一名眼熟的女性,搬了張椅子坐在其中一張床旁邊。
  這人應該能說是一名美女吧。她有一頭隨意剪成及肩長度的夢幻藍髮,加上令人連碰觸都會猶豫的雪白肌膚。高挺的鼻梁與理性的綠眸,則讓人聯想到鋒利的刀刃。
  深藍色緊身褲與白色開襟襯衫,讓她那沒有一絲累贅的身體線條更為凸顯,即使處於人化狀態依舊看得出獨角獸的功能性之美。
  ……正因為沒有半點多餘的肉,所以乍看之下有可能將她當成一名美男子。
  而坐在床邊跟愛露密思面對面的,大概就是那位扭到腳的新人吧。身穿套裝且胸前別著實習識別證的年輕女孩,畏畏縮縮地開口:
  「那個,我只是扭到腳而已……」
  「所謂『只是扭到』是外行人的判斷唷。妳右腳腳踝連接骨頭的韌帶受到輕傷,已經發炎了。」
  對於實習生的疑問,愛露密思用力搖頭否決。在這段期間,愛露密思的手則像來回爬行的蜘蛛一般,持續撫摸著實習生有些發腫的腳踝。
  「腳是個經常承受體重的部位,因此受傷後光是步行就會讓症狀惡化,如果刻意保護它更會讓另一隻腳也出事。在最糟糕的情況下,連帶骨盆與脊椎也會出現異常。一旦到了這個地步,就算用魔法也難以恢復。所以早期的治療非得在萬全的狀態下進行不可。」
  「這、這樣啊……」
  聽到這番仔細而冷靜的解釋,實習生似乎也只能點頭。
  接著愛露密思以那雙綠眼直直盯著實習生……
  「所以相信我,現在就把衣服脫掉躺到床——」
  我將文件捲起來,狠狠地往愛露密思後腦勺敲下去,利用這清脆悅耳的聲響打斷她的連篇鬼話。
  儘管我顯然沒做錯,用手搗住後腦的愛露密思卻一臉不高興地回過頭。
  「……『妨礙別人戀愛的傢伙會被馬踹死』是哪個異界的俗語啊?」
  「我聽說獨角獸是純潔的守護者,這話鐵定是騙人的。妳本身就是汙穢的代名詞吧?」
  愛露密思掃興地嘆了口氣,然後將右手放在實習生的腳踝上。治療魔法隨著一陣溫暖的藍光發動,女孩發腫的右腳逐漸痊癒。
  實習生的治療一下子就結束了。不過短短數秒鐘,原先紅腫的腳踝已經看不見半點受傷的痕跡。
  擅長治療魔法的獨角獸大概沒什麼治不好的外傷,真要說就是治不了自己的腦袋吧?
  「我沒有完全治好,所以妳要多加注意。如果全部的傷都用魔法治療,會讓人變得没辦法忍受痛楚。畢竟妳長大以後還得忍受男人帶給妳那些無法想像的痛……沒錯,做某些事可是很痛的唷。l
  「謝、謝謝妳。對不起,我還有事要忙,先走一步。」
  實習生姑且向直到最後都不放棄性騷擾的愛露密思道謝,隨即快步離開午睡間。從她也對我微微點頭致意這點看來,這個女孩大概明白自己剛才有多危險吧。
  確定實習生的身影從辦公室裡消失後,我便瞪著愛露密思看。
  「喂,最近公務員對於性騷擾問題很敏感喔。」
  「這不是性騷擾。愛慕清純少女乃是獨角獸的宿命。」
  獨角獸挺起沒什麼起伏的胸膛,驕傲地說道。
  負責治療勤務官們的醫官是這種人,讓我不禁對自己與同事的安全感到擔憂。

  「這次你們的任務是『護衛外部魔物聚落的使者』。哈,好個沉悶的名字。」
  此處是遭到檔案櫃與桌子佔領的第四作戰室。
  站在遠處大螢幕前方的人,是人類二等勤務官雷爾德·史派亞。
  這名感覺很好相處的帥哥是位經驗豐富的前軍人,刺在粗壯左臂上頭的鷹爪刺青,顯示他出身於陸軍特殊傘兵部隊。
  「好,首先是複習。這個世界上有兩種魔物對吧,萊爾?」
  「勤勉的魔物,以及除此之外的魔物對吧?愛露密思是哪一種呀?」
  坐在桌前的我笑著回答,但身旁的愛露密思並未反脣相譏,只有雷爾德無趣地聳聳肩。
  「……開坑笑的啦。一種是屬於某個國家,擁有權利與義務的市民魔物。他們不但佔了克里亞特總人口的六分之一,就連現任總統也包含在內。另一種則是外部魔物,沒有任何國家承認其國權,於邊境維持自治的魔物們。」
  「正確答案。」
  作戰室雖然通常是用來進行搜查會議或攻堅作戰的事前討論,不過像這樣邊做筆記邊聽一般常識,感覺就像小學生在教室上課一樣。
  而旁邊傳來的安穩鼻息,更加深了這種印象。
  我往隔壁的椅子踹一腳,趴在桌上的女性隨即抖了一下。
  接著,愛露密思抓抓她那頭藍髮,懶洋洋地起身。
  「怎麼樣,結束了嗎?」
  「早得很,為什麼才開始幾秒鐘妳就睡著啦?好好工作啦,工作。」
  「我可是醫官耶。想要我工作的話就去流點血,不然就準備個少女。」
  「別要求流血和少女!妳根本比外部魔物還要像外部魔物嘛!」
  儘管我大聲怒吼,愛露密思卻只是別過頭打了個呵欠而已。這傢伙這麼懶散,為什麼有辦法拿到魔法再生醫學的博士學位啊?
  「喂~你們兩個小嘍囉,時間很趕喔?好好聽上司講話啦。」
  「那就把廢話省略掉快點說明。」
  「雷爾德,關於這點我意見相同。」
  「……真是的,因為你們說第一次負責護衛使者我才好心講解的耶。」
  雷爾德邊嘀咕邊操作起附近的儀器。
  大螢幕上顯示出了百年前的洛詹特市周邊情勢圖。而在南邊的里佩利亞爾平原,以及西側與赫克特聯合王國志間的緩衝地帶內,浮現了近百個光點。
  這些光點全都是外部魔物聚落所在地。
  「國家不承認其統治權的外部魔物聚落,在國際法上被視為非法佔據國土。他們要維護自由與土地,國家則要排除不守法律危害國民的他們,因此雙方不時會產生衝突。」
  在雷爾德的持續操作下,情勢圖逐漸趨於現在的狀況,光點也隨之急速減少。
  當螢幕顯示出現代情勢圖時,里佩利亞爾平原那邊的光點已消失了九成。
  我原以為同為魔物的愛露密思會有所感觸,但她仍舊掛著睡臉在一旁打呼。
  ……單靠光點明滅表現變化或許很無趣,但這意味著住在光點消失處的外部魔物已全數遭到排除。
  所謂的排除,也就是強制遷往特別保留地。保留地姑且算是有受到社會保障,然而那裡實際上就等於是座遭到軍隊監視的巨大監獄。
  知情的外部魔物當然會抵抗,但與全世界規模最大的克里亞特軍為敵根本不可能取勝。西方的光點數之所以沒什麼變化,想來只是因為克里亞特不想將軍隊部署於關係險惡的赫克特附近吧。
  「很遺憾,這種排除行動每年都有。但外部魔物並非全都是徹底抗戰的強硬派,也有些願意主動加入社會。唉,畢竟自發性參加就不會失去土地,也能說是理所當然的判斷吧。」
  畫面聚焦在緩衝地帶內某個山岳地區的光點上。
  「至於這一回,希望如入克里亞特的則是這個【龍羽之里】。」
  「你說【龍羽之里】?那頭巨龍雷歐亞姆領導的聚落?」
  「沒錯,由好可怕好可怕的龍所統治的大規模外部魔物聚落。」
  看見我們吃驚的樣子,雷爾德笑著頷首。
  就算是跟其他魔物相比,龍仍舊是種特別的存在,更是種值得敬畏的存在。
  而且【龍羽之里】的現任領袖雷歐亞姆年齡已超過三百歲。
  現在的魔物平均壽命約為一百歲左右。在異界時活上一兩千歲似乎是常態,但這個世界的魔力跟異界相比似乎頗為稀薄,對於連維持生命都得仰賴魔法的魔物而言,這個世界絕對算不上什麼舒適的居住環境。
  在這種環境下還能維持長壽,也就代表該魔物的力量極為強大。
  「……真意外,我聽說雷歐亞姆是那一帶的強硬派代表呢。」
  「實際上,似乎早在五年前就已開始在檯面下進行交涉了。【龍羽之里】正式派人造訪洛詹特表示社會加入計畫到了尾聲,所以呢,你們的任務就是護衛那名使者閣下。」
  「護衛……最強生物有什麼地方好保護的啊?」
  「關於這個任務,能預期到的危險主要有三個。」
  雷爾德對著儍眼的愛露密思比出三根指頭,然後彎下其中一根。
  「第一是復仇。外部魔物加入社會之際,之前所犯罪行會得到大幅度的減刑,但對於親友遭外部魔物所殺的人而言,這想必是種無法接受的結果。因此那些自暴自棄的遺族與人頻至上主義者很有可能出手襲擊——以前就發生過這種事。」
  「嗯,這雖然不怎麼合理……但克里亞特標榜『人魔共存』,實在不可能會允許那些妨礙外部魔物加入社會的復仇行為嘛。」
  雖然一想到那些親友死於外部魔物之手的人就讓我心痛,然而認同復仇將會讓全世界的外部魔物更為緊繃,到最後國家也只能認真地消滅他們了。
  「考慮到雷歐亞姆過去的犯罪規模,這次的加入社會在一切手續完畢前都當成極機密件處理。儘管不必擔心情報外流,但你們還是得多加注意。」
  「所以連我們的資料上也沒有使者的照片與名字是吧……那麼,第二個危險呢?」
  大概是想嚇唬我們吧,雷爾德奸笑著彎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個,則是使者本人失控。對方終究是外部魔物,倫理觀與價值觀都和我們不同,有可能突然發個瘋就把城市給燒掉。」
  「說歸說,但對方已經進入洛詹特了吧?這不就代表使者至少已經通過移民局的社會適性測驗了嗎?」
  為了加入社會,外部魔物必須通過各式各樣的審查。
  裡頭包括社會適性、智能等級、攻擊性等等。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食人性」。
  也就是有無殘留食用人類的文化。
  既然得到認可,至少代表著食人文化已消滅許久。
  但雷爾德卻加深了那惹人厭的笑容表示否定。
  「如果那種測驗絕對可靠,國內的恐怖活動早就減半啦。無論如何都別放開武器唷。」
  「光靠我們哪攔得住龍啊?能向軍方要求對空飛彈支援嗎?」
  實際上,如果不做到這種程度大概壓制不住龍吧。
  根據國際軍事指導委員會訂立的種族別軍事能力評價,龍是最高階的Ⅶ級。換句話說在軍事層面上,龍士兵跟戰鬥機是同個等級。
  「所以呢,還有一個是什麼?」
  愛露密思盯著僅剩的食指詢問。
  對此雷爾德則是嚴肅地點點頭,這麼說道:「這個嘛,不曉得。」
  「喂……」「慢著……」
  「這不是說笑,我可是認真的喔?」
  在我們的抗議聲中,雷爾德面色變得凝重起來。
  「雖然這次的加入社會案例有些特別,司法省卻不肯給我們任何情報。也因此我們不曉得【龍羽之里】的周邊狀況,無法預測其他可能的危險。」
  「原來如此。市民襲擊的可能性、龍失控的可能性,以及情報不足……喂,這不是基層的工作吧?部長真的想叫我去死嗎?」
  我不爽地把筆扔在桌上,但應該沒人能責備我的態度。
  「這個嘛,你的意見很有道理。不然就換人負責吧?」
  雷爾德有此提議並不是因為體恤下屬,這點光看他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就知道了。
  愈來愈不爽的我保持沉默,愛露密思則是懷疑地看著我。就在這時,雷爾德的軍用手錶響起鬧鐘聲,宣告簡報結束。
  「時間到了。那麼你們就去接使者吧,別遲到喔?」
  「……至少該有時間讓人更新留在分局的遺書吧。」
  「你沒有每週更新?真會替人事部找麻煩。」
  「不是每週,是每個月一次。」
  我跟愛露密思收拾文件起身,沉重的動作讓雷爾德不禁苦笑。
  「別嚇著啦,萊爾。讓下級勤務官負責是有理由的,而且重要場面會由我指揮嘛。」
  「……真虧你威脅了別人半天還講得出這種話。」
  我恨恨地瞪了雷爾德一眼,隨即與愛露密思離開作戰室。
  儘管雷爾德這麼說,但這八成不會是什麼好差事。我敢打賭。
  畢竟那個歐洛德不可能讓我好過。

  我跟愛露密思隨後前往洛詹特市政府,【龍羽之里】使者在那裡等待。
  位於哈梅利亞地區中央的市政府建於光輪曆一六〇〇年左右。這棟外觀近似小城的建築仍然保有中世紀的典雅氣氛,今天照例有許多觀光客造訪。
  我們對門口警衛亮出識別證,接著拋開在安全檢查口排隊的觀光客,逕自走進市政府。通過檢查哨後,市民魔物都要戴上封魔術手環。
  魔物跟人類不同,有不少種族能單憑一己之力殺人。封魔術能妨礙在體外發動的魔法,削弱其威力——說穿了就是個安全裝置。
  ……不過,實際上這種封魔術只有安撫人心的效果就是了。
  一走進市府大廳,就會見到一個有如中世紀貴族豪宅舞會廳的奢華空間。天花板附近的牆壁上,還掛有歷代市長與初代魔候們的肖像畫。
  「……雖說即將加入社會,但讓外部魔物的使者進市政府這點還真讓人意外。他們是不是沒考慮到恐怖攻擊的危險性?」
  「再怎麼說,對方也是龍種魔物嘛。要是不好好招待,之後可就麻煩了。」
  「正因為是力量強大的龍種才應該保持警戒吧?」
  「妳這話是認真的嗎?」
  「這什麼意思啊?」
  愛露密思不高興地瞪著我。看來她的腦子似乎只裝醫學與少女。
  「龍不只是力量強大而已。好比說,魔候赤龍王與白龍妃建立的潘德拉岡財閥長年立足科學,兵器產業,近年更在能源產業領域有所斬獲,如今已是克利亞特六大財閥之一。有個知名的例子能說明他們的勢力多大——有一派學者認為,過去潘德拉岡財閥所用的異界語言對古典克里亞特語造成了重大影響,才導致現今的克里亞特語誕生。」
  我看向牆上那幾張初代魔候肖像畫——其中有位火紅髮鬚茂密如雄獅的嚴肅男子,還有一位線條纖細的白髮美女。
  赤龍王與白龍妃。他們象徵了力量、守護,以及高貴。
  「除此之外,潘德拉岡財閥還創立並經營飛行技術協會、魔具工房檢查協會、個人魔物航空協會等組織,影響力遍及各個方面——喂,聽我說啊!」
  以雙手搗耳的愛露密思厭煩地睜開眼睛。
  「說明太長了。所以你究竟想講什麼?」
  這傢伙居然用這種態度向人求教,害我費了妤大一番工夫才鬆開緊握的拳頭。
  「……潘德拉岡財閥創設了一個叫『龍種啟蒙協會』的非營利組織。如果不好好應付這回的使者閣下,之後那個協會有可能跑來申訴。只不過,或許他們兩邊已經勾搭上了也說不定就是。」
  「這樣啊。所以呢?那個『龍種啟蒙協會』是怎樣的組織?」
  「主要是對無條件資助龍種魔物的學業·生活,以及提供職業介紹等支援。」
  「支援……既然生為龍種,應該在哪個國家都不愁吃穿吧?我認識的飛龍雖然成績差,一樣有很多保全公司和航空公司搶著要耶?」
  「這是因為——」
  「這也就說明了世界有多麼害怕貧困的龍走上犯罪之路吧。」
  突然一個柔和的男性聲音從旁代我解答。
  轉頭一看,有位身著西裝的老人站在我們旁邊。他看起來年約七十,儘管溫和的臉上帶有頗深的皺紋,肩膀寬闊的高大身軀卻看不出衰老的樣子。
  長年生活在人魔社會,會變得光靠氣息就能判斷對方是人類還是人化魔物。這位老者應該是魔物吧。
  「這麼說雖然很像自賣自誇,但龍種實在強得太破格了,這點很難說它是好是壞。所以必須有人負責監視龍種並指引正確的路。這就是龍種啟蒙協會的工作囉。」
  老人以他那雙銀眼看向我們的識別證,然後伸出戴著封魔術手環的右手。
  「久等了。我是負責【龍羽之里】的使者監督,林德蘭。」
  「我是調查局勤務官萊爾·安格雷。這位是愛露密思。」
  我伸手回握,林德蘭隨即加深了臉上親切的笑容。雖然他說自己是龍,但那張笑臉實在無法讓人聯想到勇猛的巨龍。
  「使者——我們的公主殿下正在四樓交誼廳等候兩位。這邊請。」
  林德蘭領著我們在走廊前進。他的舉止以及「公主」這個少用的詞語,令我吃了一驚。
  林德蘭明明來自與社會隔絕了數百年之久的外部魔物聚落,卻表現得像個極富修養的老紳士。那件應該是租借來的名牌西裝,穿在他身上也顯得相當合適。
  然而對方似乎也同樣意外。途中老人對我們搭話道:
  「想不到調停局員居然這麼年輕。您今年貴庚?啊,抱歉——」
  說到這裡,林德蘭暫且打住。他看著愛露密思,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的白頭。
  「失言了。詢問女性的年齡有失禮數對吧?不跟外界交流難免會對這些禮儀感到生疏,還真是令人頭痛呢。」
  這位老人十分風趣。於是我也笑著回答:「我二十,愛露密思二十四。還有,不把這傢伙當女的也無妨,因為她的內在是男——更正,只是個變態而已。」
  「如果您對二十歲的死小鬼有所不滿,隨時能更換人選。」
  對於愛露密思這記帶著嘲諷的反擊,我選擇保持沉默。
  然而老人並未讓我們兩個年輕人難堪。
  「哪裡,我聽說調停局經常得面對艱苦的戰鬥,年紀輕輕就投身於這種戰場,不就證明兩位的意志十分堅強嗎?」
  ……啊,真希望讓那些瞧不起我的傢伙聽聽這句話。
  「好歹也該聽得出人家是在說客套話吧,小鬼。」
  身旁愛露密思的一句話,當場替這陣幸福感畫下句點。
  看見我們兩個怒目相視,林德蘭彷彿要打圓場般露出微笑。
  「不過,公主殿下能跟年紀相近的人待在一起,應該也會感到安心吧。」
  「使者閣下很年輕是吧?她是少女吧?是美人吧?」
  「冷靜點,變態。」
  「呃,她的外表確實很美麗,或者該說很可愛。不過……」
  林德蘭面有難色,顯得欲言又止。
  我抓住試圖靠過去的愛露密思領口等待老人的下一句話,可是……
  「沒什麼,見了面就會曉得。來,咱們走吧。」
  林德蘭用曖昧的笑容將話題打住,並按下電梯的按鈕。
  愛露密思似乎滿腦子都在想著少女少女,但我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
  電梯抵達四樓,林德蘭領著我們前進。抵達有警衛把守的交誼廳後,老人敲了敲門。
  「公主殿下,調停局派來的勤務官已經到了。」
  室內沒有回應。林德蘭詫異地走進交誼廳,我們也跟在後頭。
  交誼廳裡滿是優雅的擺設,偉大的歷代洛詹特市議會往往將這裡當成交涉的場所。可是不但中央的大桌附近沒人,就連裡面的陽台也找不到人影。
  「怪了,公主?庫薇妮殿下……?該不會去廁所了吧?」
  然而,林德蘭的呼喚有了意想不到的回應。
  回應化為疾風,從中央的大桌底下竄出。
  「什麼……?」
  嬌小的紅色身影如子彈般朝我們衝來。大吃一驚的愛露密思往旁邊一跳,避開了衝撞軌道;而我也將右手伸向左腋下——但人類的反應速度根本趕不上!
  「喝啊!」
  我連拔槍的機會都沒有,肚子便挨了一記伴隨著愚蠢喊聲而來的頭錘。
  我的身高有一百七十九公分,體重七十一公斤。受過某種程度鍛鍊的肉體,抵擋不住嬌小人影的突襲而往後倒去。我倉促之間想用右腳撐住身子,但襲擊者卻以小腳一勾阻止我這麼做。
  無法採取護身姿勢的我摔了個四腳朝天,倒下時後腦勺還撞到大門,一時之間讓我意識有些模糊。
  「好痛……」我痛得呻吟,肚子上則傳來天真無邪的笑聲。
  「啊哈哈!就算是鼎鼎大名的現代調停騎士,在龍的面前一樣毫無招架之力嘛!」
  笑著騎在我身上的人,是一名惹人憐愛的少女。
  她的年紀大約十三二歲吧,嬌軀外面裹著白袍,袍子上還帶有異族風格的神祕圖案。
  而最引人注目之處,就是那頭火一般鮮豔的及腰紅髮。
  少女充滿朝氣的藍色大眼睛,用難以置信的目光打量我。
  「不過你是本公主的護衛吧?居然這點程度就躺下,似乎不太可靠呢。」
  「公主!您在幹什麼啊!快點起來!」
  「我想試試調停騎士的能耐,然而有點令人失望呢。」
  對於林德蘭的斥責,少女沒有半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所謂的龍雖然有個體差異,但終究還是能以重達十公噸以上的巨軀進行超音速飛翔的天空之王。
  傳說中他們的鱗片能彈開二十毫米口徑彈,噴吐則能燒盡遠方的軍事據點。
  眼前的生物實在太過惹人憐愛,與這種印象完全相反。
  少女一身白皙嬌嫩的肌膚,再加上有如花瓣的櫻桃小口。
  儘管外貌美得脫俗,卻不會讓人覺得她像個娃娃。
  因為那對藍色大眼中蘊含的生命力實在太過旺盛了。
  「這樣太失禮了,公主殿下!您想丟光【龍羽之里】和當家的臉嗎!」
  「唔,確實還沒打招呼呢。聽說人魔社會非常重視禮儀。」
  會錯意的少女端坐在我身上,低頭行禮。
  「我是庫薇妮,【龍羽之里】領袖雷歐亞姆的女兒,請多指教囉。」
  「啊啊,您好……我是萊爾。」
  意識還有些模糊的我,回握那隻伸過來的小手。林德蘭一隻手搗著臉,無言地嘆息。
  該死,我猜的一點也沒錯。那個歐洛德不可能派給我什麼輕鬆的工作。
  與其保護這種非比尋常的小孩,我還不如去跟罪犯槍戰!
  「嗚,我為什麼閃開了呢?我恨,我真恨自己的反射神經……」
  然後我對著上天祈禱,希望看著庫薇妮騎在我身上而感到悔恨的愛露密思快點去死。


  第二章

  隔天早上,我跟愛露密思前去迎接庫薇妮。
  她下榻於一間即使在大城洛詹特也算得上首屆一指的高級旅館。以招待外部魔物使者而言這樣過於隆重,但在確認過庫薇妮的行程之後,我立刻明白原因為何。
  主導這次加入社會的人,乃是洛孔州選出的寇卡下議員。預定後天與庫薇妮會談的她不但是屬於龍種的蛟,更是龍種啟蒙協會的理事。
  這件事果然與潘德拉岡財閥關係密切。
  【龍羽之里】位於克里亞特,赫克特緩衝地帶內的山區,據估計人口約有兩千。」
  裝飾有華麗吊燈的旅館大廳裡,我坐在沙發上等庫薇妮,同時以手機查詢【龍羽之里】的詳細資料。
  「……喂,【龍羽之里】似乎跟洛孔州軍發生過好幾次衝突耶。」
  「喔?為什麼?」
  愛露密思坐在對面的沙發上,以無比厭煩的口氣發出疑問。這頭一無聊就想睡覺的獨角獸連眼睛都沒睜開。
  「直到十七年前,【龍羽之里】似乎都還會襲擊附近人類聚落吃人的樣子。」
  愛露密思抬起沉重的眼皮——雖然只有一邊。
  當時的你來我往好像十分激烈,至今共有三個鄰近人類聚落因此滅亡。他們多半是明白克里亞特與赫克特之間的緊張關係才做出如此暴行,可見雷歐亞姆並非單純的凶暴巨龍。
  「人魔社會和【龍羽之里】的戰爭要追溯到中世期。當年的【龍羽之里】位於洛詹特南方,但他們與洛詹特交涉決裂後與調停騎士團爆發衝突並敗北,於是移往現在的山區。」
  「敗北的歷史嗎?對於高傲的龍來說應該難以忍受吧。」
  愛露密思以手抵著纖細的下巴,若有所思。
  「但我有個疑問。如今他們待在緩衝地帶內,就地理位置來說應該能堅守到天荒地老,為什麼雷歐亞姆要突然改變方針呢?」
  「可疑之處不止這點。他們拋棄食人文化不過短短十七年,既然如此,為什麼加入社會的速度這麼快?」
  據說外部魔物聚落要完全捨棄食人文化,至少得花上三十年。
  這可是牽涉到國家安全的問題,就算倚靠擔任【龍羽之里】後盾的潘德拉岡財閥之力也不可能強行推動吧。
  有什麼決定性的友好證據嗎?還是說,有什麼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呢……
  我們倆沉思了一會兒,但根本不可能得出答案。於是我死了心收起手機。
  「算了,看庫薇妮的樣子,實在不像是來對人魔社會復仇。」
  「也對,我們該提防的是其他問題。」
  說著,愛露密思看向我的左手腕。我戴著一只銀色手環,手環表面能看見鮮綠色與深綠色的圖案交纏在一起。
  旅館大廳突然變得有點吵。我轉頭一看,發現庫薇妮獨自從電梯那邊走來。她身上還是那件長袍般的服裝。
  「早,萊爾、愛露密思。你們等很久了嗎?」
  「沒什麼,請別在意……昨天那位老人家——林德蘭先生沒跟妳在一起嗎?」
  庫薇妮並未怪罪我的口吻不夠恭敬,只是聳了聳嬌小的肩膀。
  「林德蘭雖然負責監督我,但這兩週他為了辦理加入社會的手續與確認各項事務得跟很多人見面。所以我們暫時分頭行動。」
  「咦?妳不在場行嗎?」
  「我可是公主耶,這種無聊事交給臣下去辦是理所當然的吧?」
  庫薇妮笑著揮了揮手。
  原來如此,林德蘭才是【龍羽之里】實質上的使者嗎?
  也是啦……林德蘭的護衛事宜與調查局無關,而是由深受司法省信賴的特別司法警護官負責,所以我隱約猜得到是這樣。
  「所以呢,本公主接下來該怎麼做才好?」
  「根據行程,這兩天妳可以自由地在洛詹特考察。」
  所謂的「自由考察」,可以說是外部魔物使者來此最大的目的。不靠傳聞下判斷,而是親身接觸人魔社會了解其樣貌後告訴故鄉人民,正是加入社會的關鍵所在。
  只不過,讓外部魔物使者逛街相當危險。尤其是堪稱魔物象徵的龍種,很容易成為人類至上主義的目標。
  而最令人害怕的,就是無法以人魔社會常識衡量的庫薇妮突然失控——我們無法保證她不會因為些許摩擦就把路人咬成碎片。話雖如此,卻也不能把使者當成危險物品隔離,這麼做有失去對方信任的危險。
  畢竟不管怎麼說,加入社會一事還沒成立。
  當然,調停局也事先做了預防措施。好比說我的手環,以及愛露密思口袋裡的魔物用鎮靜劑等等。
  「喔?可以自由外出嗎!」
  庫薇妮完全沒察覺我的擔憂,那蹦蹦跳跳的樣子彷彿在說她早已迫不及待。
  「那就走吧。聽說克里亞特聯邦有很多有趣的東西呢!真令人期待!」
  就這樣,少女搖晃著長袍與火紅長髮獨自走向玄關。
  周圍那些上流階級旅客則以敬而遠之的目光看著她。
  「呃,這可麻煩了……」
  「嗯,問題在於她的穿著。雖然那應該是所謂的民族服裝。」
  似乎跟我有同樣顧慮的愛露密思,盯著庫薇妮的背影看。
  接著獨角獸用力握拳說道:
  「她的內褲是哪種款式呢?該不會沒穿吧?」
  「我要求不多,拜託妳去死一邊就好。」
  我總覺得跟龍的力量和人類至上主義相比,身旁的同事反而更需要提防。

  儘管觀光業同樣頗為興盛的洛詹特有許多知名景點,但初來乍到的庫薇妮連東南西北部搞不清楚,只好由我跟愛露密思決定去哪裡。
  由於是第一天,所以我們選了洛詹特觀光必到之處——哈梅利亞地區的公園。
  這座有草皮和繁花點綴的大型公園,靠著周圍森林隔開衔道上的高樓大廈,成為市民的休憩場所。
  我們走在其中一條通往公園中心的步道上。這幅森林環繞、日光灑落的光景,讓人得以拋開都會的喧囂。
  靜不下來的庫薇妮東張西望,看來都會裡的森林似乎引起了她的興趣。儘管周圍人們用好奇的眼神打量她,但當事人完全沒放在心上。
  「喂喂,這裡的魔物都像愛露密思那樣用人化狀態生活,不會覺得很悶嗎?」
  「如果有得到許可,就能夠以本性狀態工作,不過基本上市民魔物就連睡覺的時候也會使用【人化術】唷。」
  「咦,為什麼啊?」
  這個問題就由身為市民魔物的愛露密思回答。
  「這就是效率的問題囉。大多數魔物在本性狀態時體格比人類高大、也比人類來得重,要維持身形得消耗莫大能量。這麼一來不但無法搭電車,餐費也會跟著高漲。」
  「嗯~」
  從表情看來,庫薇妮好像沒有別的意思。但在外部魔物眼中,這個系統想必很突兀吧。畢竟人魔社會裡有許多以人類為基準的部分。
  ……直到她提出疑問我們才想起這件事,可見我們早已將這種規矩視為理所當然。
  就在大家邊走邊聊時,不知不覺兩側的樹木已到盡頭。我們抵達了公園廣場。
  中央的噴水池上頭,有尊身穿法衣的美麗少女像俯瞰著廣場的安寧模樣。她胸前裝飾有世界最大宗教「光輪會」的象徵——光輪印。
  這尊樸素卻美麗的石像似乎讓庫薇妮頗為著迷,不停地眨眼。
  「那是誰啊?哪裡的公主嗎?」
  「在妳心目中漂亮的女生全都是公主啊?」
  我對天真少女的反應報以微笑,並且替她解釋。
  「她是光輪會的聖人——聖法蘭西絲卡。那也是這座公園的名字。」
  「喔喔,那個建立調停騎士團的仇人啊!我也曉得喔!」
  這句極為失禮的發言,令我和愛露密思的臉頰為之痙攣。跟所學的知識扯上關係好像讓少女很開心,她的聲音幾乎傳遍了整個廣場。
  「唉呀,還以為她長得有多凶惡呢,以殺戮者來說可真——唔!」
  我和愛露密思的手分別從兩側封住庫薇妮的嘴,以免她得意忘形下去。
  膽戰心驚的我們一邊搗著少女的嘴,一邊慎重地確認周邊狀況。
  所幸附近的人們好像沒將這些話聽進去。我鬆了口氣,低頭看向身邊晦少女。
  「庫薇妮,不可以在路上批評宗教,絕對不行。否則就算挨揍也等於是自找的。」
  庫薇妮掙扎著抗議,但在看見我們認真的表情後似乎也曉得不能這麼做了。待她點頭表示理解,我跟愛露密思便鬆開手。
  「呼啁……所謂的『社會』還真麻煩呢。」
  「畢竟住了很多的人類與魔物嘛。單以宗教而言,就包含了來自異界的十字教、精靈神教、輪迴教等各式各樣的宗教。最好多加留意。」
  儘管光輪會大司教創立的調停局已經能容許和他教人士混居,但「信仰往往會成為爭執的開端」這點,無論過了多久都不會改變。
  「不過,真沒想到妳也曉得聖法蘭西絲卡的事呢。」
  「因為林德蘭同時也是我的家庭教師嘛。他教了我許多包括歷史與文字在內的知識。」
  庫薇妮遮住嘴巴低聲這麼說,看來她也有老實的一面。原來如此,雖說是外部魔物,但身為公主似乎還是會有一定的教養。
  「聖法蘭西絲卡……呃,是那個吧?那是哪一年啊……總之很久以前在這裡做了什麼什麼演講,說要怎樣怎樣地和魔物好好相處……」
  我收回前言,她就跟外表一樣是個孩子。從這番曖昧不明的解釋裡,可以想像出努力教她讀書的林德蘭有多頭痛。
  「這位大司教於一二五一年在洛詹特提倡人魔共存論,說服了當時以反魔物為主流意見的光輪教皇廳與眾諸侯。如妳所言,她也是成立調停騎士團的人。」
  換句話說,照庫薇妮的說法將她看成外部魔物的仇人……也不能算錯。
  「嗯。本公主的祖先是死在這個美女的部下手裡嗎……」
  看見庫薇妮若有所思地打量石像,我奕然想到一件事。
  「話說回來,雖然妳好像知道聖法蘭西絲卡的活躍事蹟,但妳曉得跟她結仇的其實不只是外部魔物,也有很多人類想要她的命嗎?」
  「喔?這怎麼回事?」
  庫薇妮瞪大了眼睛,看來這件事出乎她的意料。
  「雖然【黑蛇戰爭】已經過了三百年,但當時魔物與人類仍在各地持續爭鬥,因此有許多人類視洛詹特為異端。法蘭西絲卡支持洛詹特,當然會有很多人要她的命。」
  位於大陸中心,加上國王因【黑蛇戰爭】功績而賜予的關稅特權,讓洛詹特從中世紀開始便在商業發展上極為突出。這種現實層面的因素,也招致了諸侯們的反感。
  「在聖法蘭西絲卡的周圍,人魔雙方都流了不少血。但她並未因此氣餒。」
  我自然地以右拳抵著心臟,對法蘭西絲卡像行了個調停騎士風格的禮。
  注意到愛露密思傻眼的樣子後,我將尷尬藏在心底並轉向庫薇妮。
  「人魔社會就是建立在這些英雄們的鮮血與努力上。」
  「為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居然會讓同胞想要自己的命,這種事我根本無法想像。」
  「答案不就在這附近嗎?」
  庫薇妮剛開始沒弄懂我的意思,但在看見周圍景象後似乎明白了
  年幼的羅蕾萊將父母的怒吼拋到腦後,解除了人化在噴水池玩耍,旁邊更有人類孩童與她一起喧鬧;長凳處有兩位老人正在下棋,或許是因為盤面情況不太妙,苦思中的那位老人完全沒發現自己額前伸出了牛角。(註1)
  人類與魔物能對彼此露出笑容、也能不著邊際地閒聊。
  1 羅蕾萊,德語為Loreley,萊茵河中游東岸一塊高一百三十二公尺的礁石。這裡是指傳說中坐在同名礁石頂端以動人歌聲誘惑船隻觸礁的美麗女妖。
  這就是聖法蘭西絲卡夢想中的情景,她鍾愛的情景,也是我們該賭命保護的情景。
  「嗯……和平確實很好,但有必要因此惹來同胞的憎恨嗎?」
  不過,納悶搔頭的庫薇妮似乎無法理解。
  據我所知,完全獨立的外部魔物聚落由於沒有國家庇護,因此特別重視與同族、同伴之間的牽絆。或許認為同族互相殘殺並不稀奇的我們才叫做異常吧。
  沒多久,庫薇妮便彷彿放棄思考這些事情般露出了笑容。
  「算了,畢竟法蘭西絲卡也有身為『人類大司教』的一面嘛。想來其他人很難理解這個部分吧。」
  說著,她悠哉地向前走去。
  「我也有『龍公主』這個身分。想必誰都無法理解這一面,包括我自己在內。」
  庫薇妮輕聲說著沉重的話語,同時嬌小的身子以仿彿早已排入今日行程般自然的動作,坐在噴水池的邊上。
  接著她抬頭看向滿腹狐疑的我們,說了一句話。
  「本公主累了。肚子餓了口也渴了。拿吃的跟喝的來吧,有甜的最好。」
  一陣沉默。只有周圍和平的笑聲與噴水池的水聲在我們之間流動。
  「……啊?」
  「嗯?我的克里亞特語用錯了嗎?應該沒錯吧?我已經累了,想吃東西。」
  喔,原來如此。雎然她發音正確,聽的人卻需要花點時間理解。
  我的手指抵在開始抽痛的太陽穴上頭。
  「我說啊,庫薇妮。我們是護衛,不是傭人。明白嗎?」
  「但我既是龍又是公主喔?龍會要求供品當成收起爪牙的代價,王族則會要求臣民服侍自己當成庇護的代價。好啦,快點。」
  庫薇妮對我們伸出雙手催促。
  如果只是沉醉於權力之中倒還好辦,但她一臉「這是理所當然」的表情。
  真令人頭痛,修正這種偏差的價值觀也在我們的工作範圍內。
  「啊~庫薇妮。首先關於龍的供品呢,那只是單純的恐嚇而已;至於服侍公主嘛,克里亞特已經脫離封建社會非常多年了。現代想得到他人服務得付出相應的代價——具體來說就是需要錢。」
  「……不行嗎?即使我既是龍又是公主也不行?」
  「不行。」
  「果然很麻煩呢。」
  我堅定地拒絕後,庫薇妮便鬧彆扭似地晃著雙腳。
  「不過請妳吃東西倒是沒問題,反正接待妳的費用上頭會負責。這附近有不少知名的咖啡廳,我們就找一間進去休息吧。」
  「喔喔,真的嗎!嗯,那快點走吧!」
  太好了。看來她不是傲慢,只是有點缺乏常識。
  但庫薇妮始終沒站起身來,反而再度朝我們伸出雙手。
  「那就背我吧。我不想繼續走路了。」
  剛才那番你來我往究竟算什麼啊?
  儘管這讓人十分鬱悶,但身為一名調停局員、身為一個成年人,我還是得抓住那隻伸向庫薇妮纖腰的邪惡之手。
  身旁的愛露密思露由疑惑的眼神。
  「為什麼要攔我?」
  「我倒想問妳為什麼覺得我不會攔妳。」
  雙方力道僵持不下,於是我轉頭看向庫薇妮。
  「趁我擋住她的時候快點站起來,不然妳會被玷污喔?」
  「嗯,雖然不太明白怎麼回事,不過就這麼辦吧。」
  龍的第六感似乎也很敏銳。面帶懼色的庫薇妮從噴水池邊緣跳下來。
  我們這些無聊的往來,臉上掛著平靜微笑的聖法蘭西絲卡像全看在眼裡。

  之後,我們決定到附近的露天咖啡座休息。女孩子喜歡甜食這點似乎萬國皆通,入座打開菜單的瞬間,庫薇妮立刻變得無比雀躍。
  「嗯,全都很好吃!我早聽說克里亞特是個豐饒的國家,原來連料理也不例外呢!」
  侍者放下碟子,將新的乳酪蛋糕擺在庫薇妮面前。
  這已經是第五盤了,然而庫薇妮依舊毫無倦意地挑戰這塊蛋糕,還以冰可可滋潤喉嚨。儘管這幅景象光是在旁邊看就令人難受,不過庫薇妮覺得開心就好。
  話又說回來,如果她不開心可就麻煩了。畢竟她開懷大嚼的小蛋糕一片就要一千兩百魯利,連我手邊的咖啡一杯也要八百魯利。
  ……這份收據,真的能讓他們相信只是接待一個小孩的花費嗎?
  雖然我心裡忐忑不安,一旁看著庫薇妮享受美食的愛露密思卻顯得很幸福。
  「話說回來,庫薇妮,妳在家鄉平常都吃些什麼東西啊?」
  「嗯?嗯嗯!」
  「呃,先將嘴裡的東西嚥下去再說話啦。」
  「……嗯。主要是吃抓到的野獸和魚。還有,我們那邊在我出生前一段時間就已經開始農耕,所以也有農作物。剩下就是鄰近畏懼我們的人類聚落會獻上貢品吧。」
  農耕嗎?就時間點來看,大概是考慮到加入社會才引進的吧。
  「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單純好奇。我只是在想『龍的餐桌上會放些什麼啊~』而已。」
  「嗯,我們雖然叫【龍羽之里】,不過龍種人民只有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是其他魔物。龍的文化幾乎沒剩多少唷?」
  「喔?除了龍以外還有哪些魔物啊?」
  「這就不清楚了。本公主很少跟其他人見面,說話的對象只有林德蘭一個。」
  庫薇妮迫不及待地咬住了下一個目標——水果塔。
  換言之她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以護衛的角度來說,雖然我會希望盡可能掌握任務的危險因素,但要從她口中套出這次加入社會的情報似乎很難。
  算了,只要曉得雷歐亞姆事前有為此費心準備,就算得上有所收穫。
  我將恩緒轉回導遊工作,在桌上攤開洛詹特周邊的觀光指南。
  「好啦,接下來要去哪裡呢?」
  「去洛詹特海灘游泳吧。」
  「這附近的洋流是寒流,而且現在是四月。妳就一個人去凍死吧妳——庫薇妮,妳想去哪裡?」
  我立刻否決愛露密思的意見,將指南轉向庫薇妮。
  叼著叉子的庫薇妮開始翻起旅遊指南。看來她的克里亞特語不僅發音標準,就連讀寫也沒有問題。
  突然間,翻閱書頁的小手停下了。
  「……這是什麼地方?連城堡都有,難道是魔候的遺跡嗎?」
  她翻開的那頁,能看見用燈飾裝潢得閃閃發亮的古城,以及布偶裝居民跳舞的樣子。
  「的確是魔候一族經營的沒錯啦……那是洛孔州最大的主題樂園【戈爾貢樂園】(註2)。」
  「【主題樂園』是什麼?」
  庫薇妮似乎沒聽過這個詞,歪頭表示疑惑。
  「呃,一個在寬敞區域裡擺上很多大型遊樂器材,每天舉辦慶典的場所。裡面販賣很多食物和點心,晚上還有煙火跟舞會……」
  2  戈爾貢,英文為Gorgon,希臘神話中的蛇髮女妖,傳說看到她的臉就會石化。其中最知名的代表,就是遭到英雄伯修斯討伐的梅杜沙。
  一是個會有很多美麗少女從大陸各地聚集到那裡解放身心的酒池肉林喔。」
  「妳給我向夢幻國度道歉或者去死。我強烈推薦後者。」
  愛露密思的鬼扯先擺一邊,【戈爾貢樂園】似乎引起了庫薇妮的好奇心。只見她那對藍色眼睛閃閃發亮,臉上表情就像發現玩具的貓一樣。
  可是,我必須告訴她一個無情的事實。
  「不過,有個很遺憾的消息。那裡雖然屬於洛詹特都市圈,卻在洛詹特市外——換句話說,它在妳能散步的範圍之外。」
  叉子從愣住的庫薇妮口中落下。金屬撞上盤子的「喀啷」聲,表現出孩子的絕望。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
  「妳去那種人多的地方會讓我們很為難。」
  「為什麼?」
  「呃,一來有安全上的問題,二來妳造訪洛詹特這件事目前還是祕密吧?」
  「為什麼?」
  ……我想應該沒什麼成年人能抵擋心碎孩童的連番懇求。
  我用眼神向愛露密思求助,但愛露密思只是顫抖地盯著傷心的庫薇妮。看樣子傷心少女那副惹人憐愛的樣子讓她撐不住了。
  「唉呀,等加入社會搞定後就能去啦。畢竟到時候妳已經是克里亞特國民了嘛。」
  聽到我這番安慰,庫薇妮臉上的傷心表情登時變為盛夏太陽般的笑容。
  「嗯,的確沒錯!」
  「……話雖如此,但短期內應該沒辦法吧。加入社會以後,眾落會變得非常忙碌。除非是外交官,否则三年內大概離不開家鄉吧。」
  必須設立行政機關、引進新產業,更重要的是得開始登錄居民的社會保障號碼。即使是領主的女兒,短期內應該還是無法離開吧。
  然而聽到我的解釋後,庫薇妮卻搖晃著那頭紅髮表示異議。
  「嗯?我沒打算回去呀?」
  「為什麼?難道妳真的要以代表的身分留在這裡?」
  庫薇妮愣了一下。
  接著她無奈地說道:
  「因為我是人質。如果人質隨便跑回去,那就不叫人質了吧?」
  聽到這句話,我跟愛露密思當場僵住。
  外部魔物聚落在加入社會之際,通常會盡可能地讓他們維持居所和文化。
  即使如此,仍舊要讓這樣的孩子當人質?
  「……這怎麼回事?克里亞特這麼要求的嗎?」
  庫薇妮的注意力已經轉到了旅遊指南上。她頭也不抬地說道:
  「嗯~人質的事嗎?那是家父雷歐亞姆的意思,克里亞特接受了這個提議。你們的官員很高興地表示,這麼做可以跳過許多階段直接加入社會。」
  我並未生氣地對她說「別開這種不好笑的玩笑」。
  如果她這番話可信,就能理解【龍羽之里】加入社會的速度為何會這麼快。
  「妳能接受嗎?」
  「嗯。雖然回不去母親大人長眠的家鄉讓我有點難過。」
  庫薇妮搔搔臉頰,露出無可奈何的微笑。
  「本公主是龍。而龍是種會保護追隨者的孤高生物。」
  她這麼說道。
  有時,國家會以武力排除外部魔物。令人難過的是,這種行為打從【邂逅之日】起便沒有間斷,調停局參與這種戰役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
  即使在這種狀況下,這場以人質推動交涉的加入社會也顯得異常。
  然而最異常的地方……並不是這點。
  而是這麼幼小的魔物孩童,居然對自己必須離開家人、離開故鄉這種殘忍的決定沒有一絲疑問。
  「不,可是這不對勁。用人質擔保……絕對有問題。無論有什麼理由都不該這麼做。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相對於我的慌張,當事人則是一派輕鬆。
  「這是我們那邊的決定嘛,也只能接受囉。」
  「可是——」
  「接下來去水族館如何?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魚喔。」
  愛露密思自然地打斷我的反駁。我不禁瞪了她一眼,但翻著旅遊指南的愛露密思完全沒理會我。
  一—好啊!我從來沒看過海!聽說海裡的魚跟河魚不一樣,真想吃吃看是什麼味道昵!」
  庫薇妮喜形於色,愛露密思也露出微笑。
  愛露密思在暗示「話題就此打住」。我也只能選擇閉嘴。
  只有連這一切究竟多麼沒道理都無法察覺的不幸少女,顯得無比興奮。

  笫一天的行程結束了。
  送庫薇妮回旅館後,我們便踏上回分局的路。
  我的愛車——銀色的運動休旅車,奔馳在染了暮色的街道上。分局有巡邏車,但我自從去年買車以來便一直用它工作。
  儘管如此中意這輛車,現在的我卻無法以輕鬆的心情駕駛。
  仿彿替我代雷此刻心境的引擎聲佔據車內,副駕駛座的愛露密思輕聲咕噥道:
  「人質啊……雖然不怎麼有趣,但我能理解。」
  「啊?」
  「意思是說,如果外面的龍想在保障既有權利的情況下加入社會,就有必要這麼做。」
  愛露密思盯著前方的綠眸,意外地平靜。
  「長大的龍,戰鬥力足以匹敵最新式的多功能戰鬥機。從克里亞特的觀點來看,能得到領袖的子女當人質可以說十分幸運吧。而就雷歐亞姆的立場來看,要表示自己徹底投降大概也只能交出孩子了。」
  「真是原始的想法,令人想吐。」
  好個愚蠢的現實。在這個能跟星球另一邊居民交談的時代、在這個能夠將人送上宇宙的時代,難道不拿小孩的安危擔保就無法互信嗎?
  一名銀髮少年的身影,自我的眼底甦醒。
  ——我們相遇時,那傢伙的年紀就跟庫薇妮差不多吧。
  而那傢伙也碰上了「種族隔閡」這道難題。
  「……你似乎對外部魔物有特別的感情呢。」
  愛露密思這句平靜的質疑將我的意識拉回現代。然而我選擇保持沉默,沒回答她。
  個人情感有可能讓勤務官抱持多餘的敵意或同情,甚至會成為撤換負責人的理由。我可不想讓這種事發生。
  愛露密思閃過一絲不知算失笑還是微笑的笑容,接著修正了話題。
  「不只是龍,魔物都擁有人類無法相比的力量,只要單一個體就足以對社會造成威脅。所以社會——尤其是人類,隨時都在提防魔物。」
  副駕駛座的愛露密思,彷彿在翻找研究員時代的記憶般瞇起眼睛。
  「首先要知道魔物與其他生物的差異何在——那就是魔物體內寄宿著咒文,生命是靠著魔法才得以存續。」
  愛露密思高舉右手,治療魔法的藍光自她掌上浮現,照亮了車內。
  「不只是這種魔法。呼吸、心跳、支撐自己的體重——一切讓生命延續的必要條件,全都是仰賴如基因般刻在肉體上的咒文下意識地持續發動魔法,才得以成立。講極端點,魔物就等於是活著的魔法,魔力則是我們的第二血液。」
  停止輸入魔力後,愛露密思于掌上的光隨即消失。
  「因此無法將魔物與魔法分開。這就等於魔物隨時隨地都能殺人。而且魔物單靠肉體就做得到,所以沒有加以規範的方法。這對人類來說想必是種威脅吧。」
  魔物失控確實可陷,單獨的魔物也可能基於微不足道的理由引發重大案件。即使開發出能封印魔力的裝置,也無法完全斷絕這種事。
  這種與生俱來的力量,導致人類與魔物之間的隔閡。
  「就種族層級的觀點來說,人類無法徹底信賴魔物。而如果有魔物斬釘截鐵地說自己將人類當成獨一無二的朋友,那也是騙人的。」
  「這什麼意思?」
  「人類畏懼魔物是本能。而魔物也有魔物的本能——雖然是種令我們嫌棄的本能。」
  「比方說把職務扔到一邊對少女發情嗎?笑話。所謂的『本能』,只是種用來將自身愚蠢正當化的方便藉口,人魔兩邊都一樣。」
  「嗯。罪犯常掛在嘴邊那種『殺害人類的魔物本能』,不管哪個生物學·心理學領域都無法驗證,在現代法庭上也沒有任何效力。」
  對於我的嘲諷,愛露密思也附和地笑了,但她的笑容顯得有點勉強。
  「然而就算是說出這種話的你,應該也曾經切身感受過才對。」
  愛露密思平靜而尖銳的話音,堵住了我的反駁。
  我有過不少次與魔物罪犯交戰約經驗。
  每當不畏槍擊的巨軀接近時、每當能扭斷精鋼的鐵臂掠過身體時,每當和異於人類的受眸對瞪時,我的背脊都會有股惡寒。
  這跟有人拿槍抵住眉心的恐懼感不同,是一種更加——接近根源的恐懼。
  「……即使如此,這種事依舊不能承認。我們不能、國家不能、世界也不能。」
  「是啊。如果承認,大概就沒有現在的克里亞特了吧。」
  這不是否定,比較接近欺騙自己。我們就此閉口不語。
  儀表板響起的收訊音,打破了車內的沉默。於是愛露密思操作裝置,確認訊息內容。
  「……上頭傳來通知,由於海因·奧格特持續保持緘默,所以要換人負責偵訊。」
  「我們嗎?」
  「畢竟這本來是你負責的案子嘛。」
  先前逮捕的【鐵劍聯盟】首腦海因,宣稱自己在攻堅時撞到頭,目前正在洛詹特中央醫院住院接受檢查。
  「可是也太急了吧?嫌犯明明很快就會移送調停局啦。」
  「因為收到了【鐵劍聯盟】試圖跟大規模異議團體【血之尊嚴社】聯手的情報,更重要的是市警也已經開始行動。大概是因為時間寶貴吧。」
  「喔……部長的壞習慣又來了。」
  可能牽扯到人魔問題的案件,不宜讓疏於情報管制的市警插手。
  然而光是這點理由無法解釋歐洛特對市警的厭惡。他這種心態,想必就跟其他幫派在自家勢力範圍搗亂的犯罪組織差不多吧。畢竟調停局、市警,再加上聯邦警察局,這幾個機關平常就會彼此爭奪案件的搜查權。
  「算了。感嘆塵世不公雖然也很有意思,但在那之前得先幹活才行。」
  「是啊,我們的任務是打掃社會。得清理到讓那孩子看見也不會丟臉的程度才行嘛。」
  我露出無畏的笑容,愛露密思則回以嘲弄似的微笑。
  在衣裝即將由紅轉黑的街道上,汽車朝著目的地奔馳。

  抵達洛詹特中央醫院時,夜幕已然低垂。
  在醫院的地下停車場停好車後,我們便搭乘電梯上樓。
  「我去找醫生。今天我姊應該會在。」
  「嗯,由莉思在的話正好。」
  要偵訊住院嫌犯時,必須有醫師在場。如果那名醫師是愛露密思的姊姊由莉思,應該能給我們不少方便吧。
  我在一樓跟愛露密思分開,逕自前往海因病房所在的五樓。
  五樓都是單人病房,所以走廊上沒什麼人。嫌犯住院這事只有少數關係人士曉得,因此患者們的樣子看起來相當和平。
  前往海因所待的五〇六號病房途中,我一邊走一邊在腦中進行偵訊的準備。雖然我很想使用自白劑或催眠系魔法,但國際上禁止這麼做,頂多只能用手機的錄音功能。
  但這回的偵訊勢必會十分粗暴。
  畢竟對方是克里亞特兩大問題之一。
  將魔物視為異界侵略者的人類至上主義,根源得追溯到洛詹特剛建立的中世紀。
  那就是人類與魔物的效率差異。身強體壯的魔物勞動效率遠非人類所能相比,因此早期洛詹特的勞動階層人類大多苦於失業及貧困。從經營者的角度來看,選擇只要稍事休息就能幹人類五倍活的魔物可說是理所當然吧。這一切甚至影響到了洛詹特以外的地方,好比說當時洛詹特的行商與運輸業全由具有高機動力的魔物壟斷,似乎導致許多沿街道建立的小鎮出現生計問題。
  因此失去工作與財產的人類開始暴動,都市軍裡那些遭過相似的人類也跟著呼應。洛詹特建立後不過五十年,便爆發了【弱者的鬥爭】這場人魔社會最初的內亂。
  其他效法洛詹特的人魔社會也跟著爆發類似的慘劇,據說犧牲者總數能跟【黑蛇戰爭】相提並論。
  這場混亂沒真正發展成種族戰爭的理由,單純是因為經濟與技術發達使得職業多樣化並縮小了人魔問的效率差距。之後,雖然對立在聖法蘭西絲卡與魔候的活躍下得以平息,但動亂的火種依然藏在人類與魔物之間。
  即使到了現代,它們仍舊不斷吸納社會無處可去的不滿,等待化為燎原大火的機會。
  而消滅這些火種,就是我們的使命。
  心中使命感熊熊燃燒的我,彎過走廊的轉角——
  隨即因為眼前的異狀停下腳步。
  「亞利斯塔?梅爾?」
  亞利斯塔四等勤務官與梅爾五等勤務官負責監視、偵訊海因。
  應該站在病房門前的兩人,此刻都靠著墻坐倒在地。
  「喂,開玩笑的吧……
  我立刻從腋下槍套中拔出九毫米口徑半自動手槍【古羅斯一七】,接著一邊裝彈一邊接近兩人。
  無力倒地的壯碩大漢與嬌小少女並未受傷。我伸指碰觸兩人的脖子,發現脈搏與呼吸都正常。他們似乎遭到奇襲,梅爾的愛劍還收在腰間的鞘裡,亞利斯塔也還維持人化狀態。
  是海因幹的嗎?不可能。一來亞利斯塔是力量強大的精靈,二來梅爾雖然是人類,但她的異界劍術已盡得流派真傳。(註3)
  他們連架勢都來不及擺,就遭人一擊放倒在地。
  我暫且不管亞利斯塔他們,握緊手槍站起身來。
  接著我調勻呼吸,讓槍口與視線等高,慢慢接近海因病房的門。
  隔著厚重拉門無法感受房內的氣息,只能隱約聽見模糊的滴水聲與風聲。
  我做了個深呼吸,用左手握住門把。
  對方不止一人?或者是強大的魔物?緊張感令人肌肉緊繃。
  接著我一口氣將門拉開,舉槍衝入病房。
  「別動!我是調停局員!」
  我迅速將槍口左右移動,打量室內狀況。
  3  精靈,常見英文為Jinn或Genie,這個字其實是阿拉伯世界對於各種超自然生物的統稱,在伊斯蘭教的教義中則是介於人類與天使之間的造物。精靈沒有形體,可以任意變換型態,知力、體力、魔力都凌駕於人類之上,《阿拉丁》中的神燈精靈即為知名代表之一。
  這間配給罪犯實在浪費的乾淨單人房裡頭,沒有任何會動的物體。
  然而找到滴水聲與風聲的來源時,我不禁當場僵住。
  聲音來自仰躺在床上的海因,奧格特。
  他的頸部滿是鮮血。
  「啊啊,該死,混蛋!」
  從海因開了個大洞的咽喉傳來微弱呼氣聲,鮮血則像間歇泉般不停湧出。男子只是不斷地抽搐,甚至沒去嘗試壓住自己的傷口,滿是恐懼的臉則因缺氧和失血而變色。
  我收槍按住海因的喉嚨,但傷勢嚴重得根本無法止血。
  即使如此,我依舊用左手努力替海因止血,右手則猛按枕邊的護士鈴。
  「五〇六病房的患者受了重傷!快點過來!」
  我在得到回應前便放聲大叫,並且翻找腰包裡的急救用止血墊。
  就在這時,從我進入的門上方傳來微小的聲音。
  一股惡寒竄過我的背脊。
  儘管我轉身舉起左臂防禦來自背後的飛踢,但這一腳的威力強得令骨頭都發出了聲音,讓我仰天倒在海因身上。
  對方躲在天花板與兩面牆之間的三角地帶,踢完這腳後順勢一個後空翻著地。
  襲擊者的裝扮十分異常。現在明明是春天,他卻用黑大衣裹住高大的身軀,兜帽幾乎遮住眼睛。除此之外,他還戴著黑手套,容貌則藏在模仿憤怒野獸的面具之後。
  這傢伙比我還高,應該是男的——那身裝扮讓我連性別都無法正確判斷。
  我只知道,對方是人化狀態的魔物。
  襲擊者握緊拳頭。
  但在他出手之前,走廊已有了騷動。大概是聽見聲響趕來的醫生們發現亞利斯塔和梅爾倒在地上吧。
  「這怎麼回——哇!」
  襲擊者撞開跑進病房的醫生與護士,逃向走廊。
  我甩動酸麻的左臂並拔槍,跟著鑽過醫生等人身旁奔向走廊。
  襲擊者在走廊上狂奔。追趕在後的我雖然以手槍瞄準對方的腳,但他在我開槍前便已朝左繞過轉角。
  我跟著轉彎,隨即看見襲擊者撞翻帶著點滴架的患者,消失在電梯的方向。
  「出、出了什麼事?你那身血跡!」
  我經過護士站時,正在處理雜務的護士驚叫出聲。這也是理所當然,因為我身上沾到了不少海因的血。
  「我是調停局員!馬上封鎖醫院的門!還有警告大家並報警!」
  說完我就衝進電梯間。
  電梯間沒有襲擊者的身影。兩部電梯分別停在七樓和一樓。旁邊逃生梯的門開著,能聽到硬底鞋奔下階梯的聲音傳來。
  我跟著衝向逃生梯,接著身體探出扶手將手槍對準下方。襲擊者就在六樓的平台!
  「別動!」
  但襲擊者並未停步,而是繼續往下跑離我的視野。
  我罵了句髒話,一邊三步併兩步地沿著階梯往下跑,一邊對著左耳的麥克風喊道:
  「愛露密思,海因被幹掉了!犯人正沿著逃生梯往下!對方是魔物,種族不明,是個穿黑大衣戴面具的變態!」
  『梅爾他們呢?』
  「正在睡大頭覺啦!該死,早知道就該把他們踹醒!」
  『了解,我聯絡分局後就和你會合。別讓他跑了。』
  我切斷通訊往下一跳,在終點地下一樓著地。
  接著,我踹開通往地下停車場那道剛關上不久的門。

  大型停車場中,柱子與散落各車位的汽車遮住了視野。
  先前的護士似乎已經採取緊急措施,天花板有好幾個警報裝置閃著紅燈,唯一通往地面的出入口也放下了厚重的網狀鋼鐵閘門。
  「愛露密思,我把犯人逼到地下停車場了。」
  用耳麥告知搭檔後,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停車場。
  支援趕到這裡少說也得花上十分鐘。
  在那之前,我必須拖住一個能瞬間弄昏兩名幹練勤務官的傢伙。
  我用汗濕的手重新握好【古羅斯一七】,謹慎地往前走。紅色警示燈閃爍的停車場內沒有其他移動物體,每當經過車輛或柱子,我都會把槍口轉過去。
  「對異議分子下手的魔物是吧。能不能告訴我你怎麼查出海因在這裡的呢?到時候進了監獄我會送慰問品喔?」
  頭上傳來風聲。
  我沒愚蠢到用眼晴確認,立刻向旁邊一滾。自麵包車頂飛踢而來的襲擊者,直接踢中了剛才我所站的位置,令水泥地出現蜘蛛網狀的裂痕。
  翻了一圈後,我一邊後退一邊扣下【古羅斯一七】的扳機。
  八公克重的死神以每秒約三百五十公尺的速度奔出槍口。開花彈鑽入襲擊者的大腿後炸開,從內側切割韌帶與骨頭。
  ——照理說應該會這樣才對。
  實際上,襲擊者的大腿只有濺出火花而已,子彈留下遺憾的哀嚎後彈向別處。
  「饒了我吧……!」
  我以臼齒咬碎恐懼,手中【古羅斯一七】連續射擊。儘管子彈先後命中襲擊者的肩膀、腹部、左胸等處,但仍舊只迸出火花,無法阻止對方接近。
  就算衣服是防彈纖維,也不可能彈開子彈。但眼前的襲擊者確實以身體這麼做,並且若無其事地走向我。
  簡單來說,這傢伙的肉體硬得誇張。
  這樣的魔物多得是——但僅限於本性狀態。
  這個男的用了大幅抑制能力的【人化術】,硬度依然高得不得了!
  沭浴在槍彈中的襲擊者,由行走轉為快跑。
  他用右臂掃向我的頭,我將持槍的雙手往上彎,並讓上半身朝後縮以應付這一擊。
  但在對方手臂割過鼻尖的那一刻,我的右臂鮮血四濺。手臂上的灼熱感直竄腦部,槍也掉到地上。
  撕裂我右臂的東西,是襲擊者右手上閃著凶光的五道利刃——長如小刀的巨大獸爪。
  該死,他居然藉由部分解除【人化術】伸長攻擊距離。而且就這種實行速度來看,這傢伙鐵定受過軍事訓練!
  我按住傷口退後,但裹在黑手套裡的左手已掐住我的咽喉。襲擊者用一隻左手舉起我往前衝,讓我的背重重撞上救護車的後車門。
  在喉嚨被掐住的情況下,我眼前的身影迅速變得陰暗、模糊。
  我集中瀕臨消散的意識,雙手抓住襲擊者左手腕,隨即以膝蓋猛頂他的手肘掙脫困境。接著我連喘息都來不及,左掌立刻打向對方露出空門的心窩。
  襲擊者的肉體受到魔法強化,鋼鐵般的應手感反而讓我差點手腕骨折。
  不過,現在是光輪曆二一二二年,別以為魔法是魔物的專利!
  我將肉體中的魔力灌進左手的手環,以施加在手環內的咒文賦予它命令和屬性。
  「給我滾開!」
  銀色手環將我的怒吼當成信號,噴出綠色與黑色的奔流。
  雙色奔流結合成一條大蛇撲到襲擊者身上,將他帶向遙遠的後方。襲擊者踹向咬住自己的巨顎藉以脫身,接著向後滾拉開距離。
  巨大藤蔓輿樹枝構成的大蛇將頭高高抬起,傲然俯視襲擊者。
  植物之蛇出自能夠模仿樹靈之力的手環【樹龍環】。
  這是抽出魔物體內咒文加以技術化的人類用兵器——「魔具」之力,當年【黑蛇戰爭】時代魔候傳授人類的東西。
  樹龍將身體分解為五根,垂在水泥地上。我左手一揮,五根藤蔓便像具有意志般蠢動,化為打擊之壁攻向襲擊者。
  每根藤蔓都跟女性的手腕差不多粗,表面則重現了烏木樹皮,上頭更以魔法強化分子間的結合能量。一旦命中,即使是魔物也會受到重創。
  然而面對樹鞭浪潮,襲擊者卻選擇正面進攻。
  他右臂一閃,天花板隨即傅來破碎聲。水泥碎片與一根遭到切斷的藤蔓從天而降。
  我吞下內心的驚愕,讓剩下的四根藤蔓同時攻擊。
  襲擊者自己衝進了藤蔓構成的攻擊面裡,每當銀光閃動,遭到砍飛的藤蔓就會撞上周圍的車輛或柱子,發出巨響。
  這傢伙居然只用一隻右手,就解決了同時從好幾個方向高速來襲的四根鞭子!
  樹鞭防禦陣遭對方突破,連拖時間都辦不到。我消掉樹蛇,繼續發動【樹龍環】。尖銳的樹根長槍激射而出。
  藉由集中魔力於一點而接近音速的樹根尖端從鐵面具旁掠過,於散發火花的同時空虛地離去——因為襲擊者衝進來抓住我的左手,令射擊方向有所偏移。
  他的手就像鉗子一樣,緊緊地扣住了找的左臂。
  兩隻手臂宛如相抵的刀刃般疊在一起,鐵面具底下的縱長瞳孔則盯著我看。
  「萊爾!」
  就在絕望之際,一個耳熟的聲音響起。
  愛露密思從逃生梯方向出現,衝向襲擊者。
  襲擊者對新出現的敵人有所反應,抓著我就地翻滾。
  「喔哇!」
  然後他左手一甩,把我當成鏈球往愛露密思扔去。
  不過同事沒有接住我,而是跳過我衝向襲擊者。
  這一扔超過十公尺,以雙臂護住頭部的我在地上滾了好幾圈,身上到處是擦傷、摔傷,右臂傷口更傳出了不祥的聲音。
  向前衝去的愛露密思沒理會我,全身發出藍光。
  藍色光芒褪去後,出現一頭強壯而俊美的獨角獸。
  馬蹄聲響起,獨角獸的疾驅粉碎了水泥地。襲擊者讓右手恢復人化狀態,從容地面對那根又粗又長的彎月角。
  衝突引發了尖銳的破裂聲。
  不,那並非破裂聲。
  獨角獸的最高時速可達兩百公里,本性狀態的體重約六百公斤。若這股衝力凝聚在銳利的角上,連裝甲車都能一分為二。
  但襲擊者用雙掌夾住那根角,擋下了獨角獸的衝鋒。
  愛露密思試圖硬衝,然而從襲擊者鞋尖竄出的獸爪攀住了水泥地板。鉤爪於後退的同時在地上刻出明顯的痕跡,最後終於讓兩人完全停住。
  襲擊者雙手一扭,打算折斷相當於獨角獸生命的角。愛露密思施展【人化術】化成人形逃開。帶有鉤爪的踢擊緊接著朝那張俏臉飛去,她立刻在地上一滾躲開攻擊。
  這時,我撲向掉在地上的【古羅靳一七】。
  我按下卡榫,從握把下方拔出彈匣。
  代替舊彈匣塞進去的,則是裝了特殊子彈的預備彈匣。我拉動滑套退出一般子彈,將特殊彈上膛。  
  保持人化狀態不斷迴避的愛露密思面露焦急。獨角獸的衝鋒雖然威力強大,但需要足夠的距離加速。
  只能靠我攔阻對手行動。愛露密思也得到了同樣的結論,因此持續以脆弱卻靈活的人化狀態躲避對方的攻擊。  
  但九毫米手槍彈欠缺貫穿力,威力也不足。左手的攻擊魔具【樹龍環】同樣效果不彰。若是真正的樹靈或許能造成傷害,可是魔具的輸出不如原版,而且人類與魔物天生的魔力量差距很大。
  相對地,人類擁有技術,為了彌補與魔物之間差距而鑽研出來的技術。
  我強行驅策鮮血淋漓的右臂舉起【古羅斯一七】,並用戴著【樹龍環】的左手包住持槍的右手。
  接著我閉上眼睛集中意識,腦海裡隨即浮現複雜的幾何圖案。
  現在,圖案有一半透過我的魔力閃著明亮的綠光。我聚精會神到了眉心發熱的程度,讓魔力傳至圖案沒有放出光芒的部分。
  從意識的黑暗處,浮現了帶有不祥氣息的墨綠色。
  意識內的魔力操作也反映在我左手的【樹龍環】上。手環表面的鮮綠與深綠咒文發出光芒,將咒文與魔力刻畫在【古羅斯一七】槍膛內的子彈上。
  早在入局前就已學過格鬥術的愛露密思實力不容小覷,但襲擊者的技巧與體能遠遠凌駕在她之上。
  愛露密思往後跳以躲避下段踢,但目測失準讓對方的腳爪劃過了小腿。她試圖用受創的右腳撐住身體,卻支撐不住而單膝跪地。
  在咬牙忍痛的愛露密思面前,襲擊者高舉右臂,再度亮出利爪。
  他企圖用爪子撕裂愛露密思的肉體,但我搶先一步完成了魔法。
  尋常槍擊對他無效,既然如此——
  「你抵擋得了這玩意兒嗎!」
  我大喊一聲,扣下【古羅斯一七】的扳機。
  這發特殊子彈的彈頭是純銀製。
  跟一般彈頭所用的鉛相比,銀的比重較小所以威力低落。
  但銀具有魔法觸媒的特性,能儲藏魔力、加速魔法轉換。
  銀彈本身就是一種魔具,效果是裝填魔法。
  灌注了魔法的銀彈燃燒空間,命中高舉手臂的襲擊者右肩。但它不像一般子彈那樣遭到彈開,而像生了根一樣緊緊貼在中彈部位上頭。
  沒錯,它的確生了根。
  襲擊者看向自己的右肩,子彈就在他眼前爆出大量的綠色藤蔓。
  他立刻揮動左手砍斷藤蔓,切斷画卻長出了兩根新的藤蔓,以數量封住他的行動。
  魔具【樹龍環】中的咒文不止一種,魔具的功用並非單純地模仿魔物。
  為了強化樹靈之力而灌注在手環內的咒文,源自多頭龍。(註4)
  藉由多頭龍咒文強化再生力的藤蔓,每當遭到砍斷就會增加數量。最後藤蔓群捆住了襲擊者的脖子和四肢,接著刺進地板封住他的動作。
  而多頭龍咒文除了強化再生力之外,還有另一項功能。
  銀彈中的魔法完全啟動,令捆住襲擊者的藤蔓長出樹枝,樹枝尖端更綻放了大量的淺紅色花朵——毒空木。
  嬌豔群花產生的劇毒,透過藤蔓的刺注入襲擊者體內。藉由多頭龍咒文強化了量與反應速度的生物鹼系統神經毒素,攻擊襲擊者的中樞神經,阻礙腦部對肌肉下令。
  藤與毒的雙重束縛阻攔了襲擊者的行動,而愛露密思並未錯過這個空隙。
  「喝啊————!」
  愛露密思全身噴出藍霧,瞬間解除人化的獨角獸以黃金角畫出水平半月,將襲擊者的胸膛連同藤蔓一併劈開。
  緊接著,獨角獸那兩條後腿狠狠踹在襲擊者鮮血淋漓的胸口上。骨頭碎裂聲響起,襲擊者灑著鮮血與花瓣朝後飛了出去。
  4 多頭龍,又譯九頭蛇,英文為Hydra,希臘神話中擁有九個頭的大蛇,再生能力極強且帶有劇毒,後來遭英雄海克力士討伐。
  在空中畫出和緩拋物線的高大身軀,撞在背後靜止車輛的引擎蓋上,粉碎了那輛車的擋風玻璃。
  於是他倒下了。
  我鬆口氣放下手槍。緊張感散去後,右臂的劇痛跟著復甦。
  然後我捲起滲血的外套袖子一看——早知道就別看了——刻上三道平行線的右臂傷口極深,連白色的東西部隱約可見。
  我才剛捧著右臂跪倒,傷口便傳來細小的聲音。一陣宛如碰到高溫鋼鐵般的劇痛隨之而生,令我發出丟臉的哀嚎。
  我含淚抬起頭,看見人化狀態的愛露密思正以治療魔法的藍焰對著我。
  「痛的話就把右手舉起來。」
  「痛得舉不起來啦!」
  我的細胞對愛露密思的治療魔法產生反應,傷口周圍出現菌絲般的新肉補洞。肌肉與血管緊接著出現,最後則是重新建構皮膚。
  即使是最高級的獨角獸治療魔法也不能立刻補充血液與體力,所以我慎重地讓因失血而虛弱的身體站起來。確認我恢復後,愛露密思便開始治療自己。
  「那傢伙是什麼人啊?」
  「雖然不曉得是誰,但這個對手實在可怕。會不會是職業殺手?」
  愛露密思口袋中的手機發出聲音。她看完簡訊後嘖了一聲。
  「我姊傳來的。海因已經確定死亡了。」
  「喂,真的假的啊……」
  偵訊中的嫌犯遇害可說是最糟糕的狀況。而且醫師與患者都看見了剛剛的追趕,這大概會成為明天早上的新聞頭條吧。
  就在這時,密閉的地下停車場吹起一陣搖晃我們頭髮和衣服的強風。
  風開始旋轉、加劇,帶有讓人喊熱的高溫。
  捲起塵埃與紙屑的強風中心,有道比警示燈還要鮮紅的光芒逐漸成形。
  位於站在車頂的襲擊者左手掌上。
  「混帳,吃了這麼多招一般來說都會死吧!」
  剛剛那些不是作夢或幻覺,愛露密思的必殺連擊的確紮實地命中了。證據就是襲擊者胸口處的衣服裂開,還滲出了極為大量的血。而在我的魔法解除後,體內的毒素雖然會消失,但遭到劇毒侵蝕的身體組織可不會恢復原狀。
  即使如此,挺立在我們眼前的襲擊者卻沒有半點痛苦的樣子。
  「『不死的魔物不存在』雖然是常識……但我今天第一次想懷疑這句話。」
  愛露密思的玩笑也變得有些嘶啞,但理由並非襲擊者的生命力與防禦力。
  因為光是注入魔力就足以令大氣紊亂的大型魔法,正在襲擊者的左手上逐漸成形。
  「趴下!」
  我將愛露密思撲倒,兩個人一起貼在地上。
  然後,襲擊者將閃著紅光的左手伸向我們。
  他從掌上射出一團大得足以讓人捧滿懷的火焰。火焰化為水平的流星劃過停車場,光是發射的衝擊,就使得周遭車輛的車窗一同碎裂。
  流星從趴倒在地的我們頭上通過並命中後方車列,噴出雷鳴般的巨響。
  車輛與地板的碎片如雨灑落,我不但聽到了火焰熊熊燃燒的聲音,甚至還有液體沸騰的聲音。
  我轉頭一看,嚇得倒抽一口氣。
  隕石直接擊中的車輛只剩骨架,其餘融化的部分則和原本是水泥地板的液體混在一起。
  「這究竟是什麼威力……」
  熔岩噴出的蒸汽與黑煙啟動了天花板的灑水器,讓停車場下起了由滅火劑和水結合而成的雨。水與熔岩發生衝突,使得白煙與黑煙交錯混雜。
  人工雨的彼方再度出現剛才的火紅光輝。
  能以人化狀態承受劇毒和獨角獸的攻擊,火力還媲美戰車。這種傢伙根本對付不了。儘管飽受熔岩的熱氣煎熬,我的背脊卻因為死亡的氣息而冷汗直冒。
  我被恐怖定住的視線,和雨幕另一邊炯炯有神的雙眸碰個正著。那對眼睛宛如擺在極寒之地的鋼鐵,與他左手熊熊燃燒的火焰形成強烈對比。
  襲擊者轉過頭,左手對準出入口的閘門。
  第二次的爆炸聲震撼了整個地下停車場。遭到隕石擊中的閘門瞬間融化,當場變得有如地獄入口一般,帶著熊熊烈焰敞開。
  襲擊者翻身跳下車頂,奔向融化的閘門。
  「什……別胞!」
  我跟愛露密思試圖追趕,但背後遭熔岩加熱的汽車燃料發生爆炸。我們慘遭役方的衝擊波與鐵片重擊,一起倒在面前的地板上。
  慢了一步的黑煙浪潮從後湧來,讓我們咳個不停。
  等煙霧散去時,停車場裡早已看不見襲擊者的身影。
  「可惡,我們追!」
  「沒意義。我們目前的戰力絕對贏不了。如果在外面跟那傢伙戰鬥,只會把周圍拖下水而已。」
  愛露密思撥了撥沾滿滅火劑泡沫與煙塵的藍髮,冷靜地說道。
  她說的沒錯,想阻止對方需要軍隊級的戰力。
  「那傢伙為什麼要逃?他的力量那麼強大,應該光靠肉搏戰就能殺掉我才對。」
  「誰知道?總而言之,光是能讓他施展攻擊魔法,我們就算是達成目的了。」
  我對這句安慰的話點點頭,關上【古羅斯一七】的保險並將它收回槍套裡。
  雖然保住性命,但也僅此而已。這是一次苦澀而難解的存活。
  燒得赤紅的閘門終於在我們眼前垮下,掀起一陣紅霧。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1 21: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吵鬧的電子音搖晃著我模糊的意識,於是我伸手關掉了手機的鬧鐘。
  費盡干辛萬苦抬起重得像鉛塊的身體後,我才發現這裡不是自己家。
  我睡在呈U字型圍在桌旁的塑膠皮長椅上。右手邊的窗戶能俯瞰市區,左手邊的玻璃門外則是條很長的走廊。
  確認到這裡,我才想起自己和搭檔在分局二樓角落的休息室歇息。值班人員佔據了午睡問,所以我們被趕來這裡。
  就在我摸著長出微鬚的下巴發呆時,另一邊長椅上的物體開始蠢動。裹著毛毯睡覺的愛露密思似乎也極為疲倦。
  右手的手錶指著上午十一點。只睡了約兩小時的腦袋既沉重又遲鈍。
  醫院那場戰鬥後,在趕來的援軍保護之下,我們被帶來分局向各部門主管口頭報告。
  接著就是無止盡的文書工作。寫報告書、寫反省文,將送給分析部的戰鬥情報數據化,以及搞定今天任務要用的申請書。這些東西我全都跟愛露密思熬夜解決,直到兩小時前才結束。接下來還有庫薇妮的護衛任務,真是可怕的職場。
  「萊爾。我把你的車從醫院開過來囉~」
  我轉向這個開朗的聲音,隨即看見抱著紙袋的雷爾德走進休息室。
  「你沒在車裡抽菸吧?」
  「是是是,小的遵命沒抽。真是的,連個謝禮都沒有嗎?滅火劑把它弄得一片白,所以我順便跑了一趟洗車場唷?還跑腿替你們買了午飯呢。』
  雷爾德把車鑰匙扔給我,一邊裝出痛心的樣子搖著頭一邊把速食店的紙袋放在桌上。
  昨天那場戰鬥與文書工作帶來的疲憊再加上睡眠不足,讓我沒有半點食慾。不過仔細一想,昨天中午以後我就沒吃過任何東西,或許多少塞點食物到胃裡比較好吧。
  然而一打開紙袋,濃厚的油味與肉味就撲鼻而來,讓我的胃抗拒地收縮。
  「雷爾德,饒了我吧。你也考慮一下我們的狀況嘛。」
  「怪了?你討厭遠食?」
  不討厭。雖然不討厭,但我沒想到會有人在這種狀況下買充滿肉汁的漢堡跟油膩的炸薯條。而且量很多。
  「……是啊,糟透了。」
  不曉得是不是同樣遭到氣味茶毒,搗住嘴巴的愛露密思慢吞吞地從毛毯裡鑽出來。那張卸妝後的素淨臉龐徹底展現出她的不悅。
  發現兩名部下瞪著自己,雷爾德皺起眉頭。
  「喂,上司替你們跑腿居然這種態度啊?感謝的話呢?」
  「謝了,雷爾德。託你的福,我大概會從今天開始討厭漢堡。」
  「我倒是本來就不喜歡垃圾食物。」
  即使如此,我跟愛露密思仍然以緩慢的動作在紙袋裡翻找,慎重地挑選自己吃得下去的東西。當然,看起來對胃部負擔比較重的東西就塞給對方。
  「真是的,厚臉皮該不會就是你們能活下來的祕訣吧……」
  雷爾德從紙袋中拿出份量最大的漢堡,一臉不滿地坐在長椅上。接著他用一口就咬掉三分之一的漢堡指著我們說道:
  「我參加了地下停車場的現場調查。說實話,你們光是能活下來就算幸運啦!」
  既然身為擁有許多實戰經驗的前陸軍少尉雷爾德這麼說,代表昨晚的襲擊者確實很強。
  「有找到什麼關於昨天那傢伙的線索嗎?」
  「沒有目擊情報。周邊的監視攝影機也沒拍到。雖然我們還問了附近的醫院,但門診記錄中找不到符合你們攻擊痕跡的傷患。換言之……他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跟愛露密思皺起眉頭。犯人若非對附近很熟,就是有其他幫手。如果是後者,我們就等於得同時應付人類至上主義以外的組織。
  「還有別的問題。那個殺手究竟是怎麼找到海因的住院地點?」
  我想像了幾個情報外流的途徑,但每個都糟糕至極,讓我頭痛不已。今後或許會有調查同伴的必要也說不定。
  「算了,反正逮捕犯人以後就會知道吧。你們幹得很好。」
  雖然雷爾德邊吃東西邊若無其事地這麼說,但他對這件事並不樂觀。
  一旦使用攻擊魔法,存在於周遭物質與空氣中的魔力必定會留下痕跡。只要加以分析就能查出該魔法屬於哪個系統,甚至能明白施術者的種族。
  對於魔物而言,讓人知道自己的種族就相當於讓人看自己的身分證。這麼一來搜查進度會大幅加快,下次戰鬥多半也會變得輕鬆許多。
  「我們現在必須優先考慮的問題,就是失去海因這點。畢竟那傢伙是唯一能連到大規模異議團體【血之尊嚴社】的線索——啊,我離開一下。」
  來電鈴聲響起,於是雷爾德將手機抵在耳邊走出休息室。
  大概是打來催繳帳單吧?我一邊看著雷爾德在玻璃門外開始跟對方爭辯,一邊把雞塊放進嘴裡。
  「如果是跟人類至上主義為敵的魔物組織,候選名單可就堆得跟山一樣高囉。」
  「不過從刺客強得誇張這點來看,倒是有個會優先聯想到的名字。」
  「……【本能派】嗎?」
  這個不祥的字眼在休息室中迴盪。
  雖然有不少人認為【本能派】這個反社會魔物集團是人類至上主義的魔物版,但這種認知其實不太正確。
  人類至上主義的成因具有其社會性背景,但【本能派】既沒有目的也沒有主張。
  吃人、威脅社會、破壞秩序。那些傢伙順從【邂逅之日】前的異界時代魔物生活方式,認為讓世界陷入混亂才是自己的存在意義。這種教義雖然跟外部魔物相似,但【本能派】的攻擊性實在太強了。
  三十六年前,【本能派】魔物成員之一——帕祖祖族(註5)的奴艾曼,在小國亞美提雅引發了一場將聯合國牽扯進來的戰爭。遭到包含充里亞特軍在內的多國聯軍逮捕後,他在法庭上這麼說:
  5  帕祖祖,Pazuzu,美索布達米亞神話中的風之魔王,乾旱的傳遞者。他有獅子的頭與前腳、老鷹的後腳,背後則有四個翅膀與蠍子的尾巴,此外還有蛇的陽具。
  『問我們「進行破壞的理由是什麼」實在太愚蠢了。這就跟問火焰「為什麼要燃燒」沒兩樣。』
  ……就像昨天愛露密思說的,「魔物的基因中刻有要他們毀滅社會與人類的情報」這種說法,老早就遭到科學否定了。
  話雖如此,「本能」這個詞替人魔關係蒙上一層陰影也是事實。
  「不過,如果真的是【本能派】倒也是個機會。目前還沒有任何機關掌握他們的實情,如果能逮捕【本能派】成員,說不定能套出最新的恐怖活動計畫相關情報。」
  聽到我這麼一說,愛露密思的表情頓時變得像正在吃的火腿三明治餿掉了一樣。
  「你打算活捉那傢伙?我倒希望人家對我們手下留情呢。」
  「即使整個集團的成員戰力跟那個襲擊者相當,憑他們少到能潛伏在都市裡的人數也不會是調停局和州軍的對手。換句話說,我們只要查出那傢伙的身分跟所在地就贏了。」
  「……如果是這樣就好囉,看樣子敵人還不止那傢伙。」
  操作著手機的雷爾德回到休息室,話音中帶著疲憊。
  「稀客來囉,萊爾。」
  「怎樣啦,昨天那傢伙自首了嗎?」
  「就衝擊性來說大概差不多吧。」
  雷爾德誇張地聳肩。
  然後他帶著藏不住的焦躁說道:「是情報總局。那些克里亞特的影子想見你。」
  「唉呀,等你好久了。敝人是情報總局的特別搜查宮洛伊爾。」
  在分局的接待室內,有位特地起身迎接我的黑髮男子。
  那身剪裁優良的西裝是高級品,皮鞋也是一流的貨色。對方乍看下像是四十來歲,但墨鏡遮住了他的眼睛讓人難以肯定。唯一能確定的,大概就只有這名來客是魔物。
  「情報總局嗎?雖然這是我首次跟貴單位接觸,不過你們就跟傳聞中一樣可疑呢。」
  即使聽到這句毫不客氣的話,洛伊爾依然不改那副做作的笑容。
  情報總局是直屬總統府的諜報機關,主要負責國內外諜報活動與各種見不得光的任務。
  這個組織可以說是克里亞特的影子。
  「年紀輕輕就站在調停局最前線的人果然不太一樣呢。應該說這就叫『英雄之相』嗎?我在你這個年紀時還菜得——」
  「你是來跟我們搶工作的吧?」
  聽到我敵意畢露的聲音,洛伊爾微笑著把沒出口的話吞回去。
  此刻,這個看似好脾氣的男子,正讓部下在分局內回收所有關於海因暗殺事件與人類至上主義團體的資料,把局裡搞得天翻地覆。
  換言之,【鐵劍聯盟】這件案子的一切搜查權,都被情報總局搶走了。
  「請冷靜一下。這件事我們有司法省的認可,何況那名殺害海因·奧格特的男子,原本就是情報總局追蹤的對象唷。」
  接著洛伊爾站直了身子,對我微微鞠躬。
  「安格雷先生,多虧你的活躍,我們才得以掌握那人的行蹤。我在此代表情報總局向你表達感謝之意。」
  「謝意掛在嘴邊,卻不准我們調停局插手是吧?」
  「無法共享情報這點我也很遺憾,但國防省將這個案子視為機密……」
  國防省?這個意料之外的詞語,讓正準備出言諷刺的我當場愣住。
  他不是為了唬弄我而信口開河。克里亞特的國防長官,照例會由當過情報總局局長的人出任。雙方關係密切到足以將情報總局的祕密當成軍事機密保護也不足為奇。
  「放心吧,安格雷先生。暗殺海因的案子與【血之尊嚴社】的案子,我們會負起責任搞定的。」
  「你說責任?由為了利益連暗殺都敢的你們來負責?別笑死人了。」
  我忿忿地這麼說,但洛伊爾卻不知為何露出開心的微笑。
  「這副熱血沸騰的樣子,就跟以前沒兩樣呢。」
  「這什麼意思?」
  聽到這句出其不意的話,令我不由得瞪向洛伊爾的墨鏡。
  「我很久以前就認識你囉,萊爾·安格雷先生。能和你見面令我十分開心。」
  儘管我不認識半個情報局員,但洛伊爾的表情確實就像見到了仰慕多時的人一樣。
  我無言地等待下一句話,洛伊爾則帶著些許興奮說下去:
  「沒錯,直到今天我還記得——三年前的魔具競技【閃電弓】世界大賽。當時未成年的你與阿妮塔小姐打敗了眾多軍人選手得以出場,我們情報總局所有人都將兩位當成自己的孩子般加油。我平時就主張,當年還只是冷門項目的【閃電弓】之所以能受到矚目,都是因為『萊·阿妮』那場令人感動的比賽——」
  洛伊爾像機關槍一樣說個不停,我只覺得渾身無力而沒理會他。可是洛伊爾毫不在意,從懷裡掏出筆跟一張照片。
  「那個,所以說呢,方便的話想請你替我簽個名。」
  「喂,該不會你把我叫過來的理由是……」
  「是啊,如果讓部下知道我這個心願,真不曉得他們會說什麼呢。」
  ……這個大叔究竟有多認真啊?
  而且那張照片雖然是世界大賽時的東西,卻偏偏是無比屈辱的一幕——年紀比較小的阿妮塔正在安慰落敗後痛哭失聲的我。
  這是情報總局的新式心理攻擊嗎?如果是這樣,那也未免太有效了點。我抱著遭對方用奇招反將一軍的心情,以潦草的筆跡在照片上簽了名。
  「話說回來,聽說安格雷先生目前負責接待【龍羽之里】的公主殿下?」
  洛伊爾一邊開心地看著簽名照,一邊若無其事地這麼問道。
  「……自家的事你一樣也不說,卻對司法省的祕密很感興趣是吧?」
  「與外部魔物和睦相處,對於身為先進國家的克里亞特來說是個重大的案子。不過雖說她是個可愛的孩子,但外部魔物終究是外部魔物,還請多加注意。」
  這番話的內容以及口氣都像是在勉勵他人。
  然而,其中的諷刺意味已經夠讓我氣得臉頰為之痙攣了。
  「那麼,由於我的部下還在等,所以我就先告辭了。多謝你的簽名。」
  而在我下定決心動手揍人之前,洛伊爾便離開了房間。
  『哈,情報總局跟國防省嗎?看來昨天那傢伙不是單純的小嘍囉。』
  正當我瞪著洛伊爾通過的那扇門時,耳機傳來雷爾德的嘲笑。他待在辦公室監聽我這副耳機所收到的情報。
  「……剛才那些話你怎麼看?」
  『雖然可疑,但他們的權限是真貨。調停局對此無能為力。』
  這也就是說,如果隨便找他們麻煩,後面的國防省會替我們安上叛國罪名。
  『可是啊,情報總局那些傢伙好像完全不打算跟我們合作耶。就連我們這邊有關的備份資料也全被清理掉了。』
  「要把人魔問題交給那些陰險的傢伙處理嗎?部長大概會氣瘋吧。」
  不管是我們,還是總把功勞云云掛在嘴邊的歐洛德,只要案子能正當順利地解決,就算賭命換來的情報與功績被其他組織搶走也無妨。
  我們忍不了的只有一點——有人瞧不起調停局的使命。
  ……我可沒打算就這樣乖乖抽手。

  距離跟庫薇妮碰面還有點時間,所以我跟愛露密思在整備室會合。
  裝備部的第一整備室位於分局的地下一樓。由於這裡也負責整備旁邊地下停車場的裝甲車等交通工具,因此建得相當寬敞。此刻,身穿工作服的整備官們就在我們面前忙進忙出,替公用車與裝備進行保養、檢查。
  「情報總局啊……又來了個大得誇張的組織呢。」
  聽完我的說明後,愛露密思靠在掛著工具的牆壁上發表這樣的感雷。那張似乎已快速化完妝的臉上還看得見睡意。
  「不過,他們的手腳的確很俐落。」
  愛露密思以手機連線的新聞網站上寫著『洛詹特中央醫院的地下停車場發生急救氧氣瓶爆炸事件。沒有人員傷亡,市警朝意外事件的方向調查』。
  情報總局似乎沒打算將那名襲擊者當成正式案件處理,對外發表扭曲過的事實。海因的死亡,應該也被當成自殺或病死處理了。
  調停局雖然也會隱瞞案件,但頂多是延後公開而已。我們會選擇保持沉默或只透露部分內容,不會對市民撒謊或施壓。然而昨晚的目擊者,想來情報總局不是用國家機密為由讓他們閉嘴,就是對他們施展了明令禁止的記憶操作魔法吧。
  「【鐵劍聯盟】一案的搜查權被搶了,所以對策小組要解散囉?」
  「表面上是這樣。不過為了能應付今後的動靜,勤務官的武裝等級往上升了一階。」
  勤務官的裝備基本上以手槍、散彈槍、低威力魔具為主,但也有重機槍與可攜式電磁軌道槍等軍用品。不過這些東西價格昂貴,而且使用時機沒抓好有可能遭人反過來控訴我們火力過剩,所以勤務官的武裝等級都由部長與分局長嚴格管理。
  雖說搜查權被搶走,但分局長似乎也認鴻事態嚴重,因此現在我們的武裝等級提升到了中階。
  儘管我也配給了新槍,但光是這樣依然會讓人感到不安,所以我來這裡拿一大早申請的武器。
  「嘿~久等啦~!」
  多多良副主任抱著塑膠箱從裡面走出來,她輕鬆的口氣令人聯想到平價小餐館。
  這位留著茶色短髮的嬌小人類女性,跟其他整備官一樣穿著樸素的工作服。但那張小臉即使沾上了油跟灰塵,依然散發出一股純真的年輕活力。
  在聚集了各領域菁英的調停局,未成年就加入的人並不稀奇,我也是十八歲就被撿進來局裡。然而,即使如此多多良·五木仍舊算是異類。
  她十六歲就畢業於克里亞特最頂尖的工科大學,還取得了機械工學與魔法工學的博士學位,是天才中的天才。現在則以十七歲之齡擔任洛詹特分局裝備部的副主任,更以攻擊魔具企業聯盟的顧問身分大為活躍。除此之外,分析部偶爾也會來請她幫忙。
  面對這個真正的天才,不禁讓我想為自己活在這個世上道歉。
  「嗨,多多良。妳的個子還是一樣小呢。」
  不過實際開口時,我的嘴巴還是跟往常一樣惡毒。
  「什麼嘛,人家都特地優先處理你的要求了耶!」
  嘟起嘴的多多良看起來十分孩子氣。一如往常地,在旁目睹她這副樣子的愛露密思顯得相當幸福。
  「喂,那邊的!整備完畢就快點收拾乾淨!」
  然而就算孩子氣,多多良終究是副主任。聽到她的怒吼,房內伸懶腰的整備官們立刻將鄰近的工作台清理乾淨。多多良將箱子放在瞬間收拾完畢的工作台上,招手叫我過去。
  「這就是萊爾你今天早上申請的魔具【霧冰掌】。」
  箱子裡有隻黑色手套埋在緩衝物裡。它跟我手腕上的【樹龍環】一樣,表面有白色與藍色的幾何圖案。
  「這是融合了雪女咒文與凱爾派咒文的魔具喔(註6)。它能用來施展將魔力轉換成水的魔法,以及奪走目標熱能的魔法。發動速度相當快,應該很適合防禦或反擊吧。」
  由於右手要拿槍,因此我將【霧冰掌】戴在裝備了【樹龍環】的左手上。
  然後,我指向若無其事地靠近多多良的愛露密思,朝她的背部施法。
  「多多良,也幫我選個合適的魔——哇!」
  發出愚蠢慘叫聲的愛露密思當場跳起來,抓著自己上衣的領子搖晃。一搖之下,有個拳頭大的冰塊從她背後掉了出來。
  「原來如此,的確很快呢。」
  我沒理會背後愛露密思的視線,逕自解除魔法讓冰塊消失。至於多多良則是苦笑著遠離獨角獸。
  「抱歉,愛露密思。開發『不管什麼魔物都能用的魔具』雖然是技術人員的重要課題,但開發操作複雜的戰鬥用魔具目前還很難。」
  除了鬼族之類的特殊種族以外,魔物跟魔具往往會相衝。因為對魔物來說,他們不需要發展「讓物體傳輸魔力」的技術。「使用道具」是人類這個無力種族所擅長的領域。
  6  凱爾派,英文為kelpie,是蘇格蘭傳說中住在水邊的幻獸。他們有馬身、魚尾,鬃毛是海藻,會化身為駿馬等形象誘惑旅人騎上去,再衝進水深處淹死乘客。
  理論上,如果用結合了不同魔法和機械技術的魔具攻擊弱點,即使是人類也能單槍匹馬打倒大型魔物。這種可能性,大概也是人魔社會能成立的原因之一。
  看見魔具的運作狀況後,多多良對我露出欽佩的表情。
  「不過,居然只試一回就能成功發動初次接觸的新魔具,萊爾你操縱魔具的技巧果然異常優秀。真不愧是前克里亞特代表。」
  「『萊·阿妮中不是阿妮的那位』這個頭銜,可不是假的喔。」
  「我說啊,這也叫頭銜?只是單純的挖苦吧?」
  愛露密思這記偽裝成讚賞的復仇,帶給我的沮喪多過憤怒。多多良看見我失落的樣子,好心地說了些沒用的安慰話語。
  「哪兒的話,光是十七歲當上【閃電弓】的代表選手就已經很厲害啦!而且大家都說,萊爾的狙擊技術雖然糟糕透頂,但控制魔具的技巧和發動魔具的速度可是一等一呢。」
  「狙擊技術糟糕透頂,等於在實戰中派不上用場呢。」
  「囉唆。有什麼關係嘛,反正我當初碰【閃電弓】只是為了加入調停局,而且我的狙擊技術已經進步很多了。」
  講是這麼講,但我愈是反駁聽起來就愈像死不服輸。
  可是,我真的能靠這些裝備戰勝那個黑大衣男子嗎?
  那個男的就連在人化狀態都能把我們壓著打。
  「我說啊,多多良。妳能讓這玩意兒跟【樹龍環】的威力變得更強一點嗎?」
  「我認為現在這樣的效率最好唷。如果繼續提高輸出極限或追加其他效果,不但會減少魔具的壽命,萊爾你的魔力也會馬上耗盡。何況魔法發動時也有反作用力,亂來可是會有生命危險的喔?」
  既然專家這麼說,也只能死心了。
  「不過呢,除了改造魔具以外還是有其他能提升威力的方法。這個東西想必能幫上你的忙吧。」
  多多良彷彿要替遺憾的我打氣一般,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小盒子。
  我接過盒子,發現裡面有一發九毫米手槍彈神氣地坐鎮其中。
  「白金彈頭嗎?」
  我捏起子彈問道,多多良回以微笑。
  「沒錯沒錯。我聽說銀子彈的威力不足,所以替你準備了這個喔。」
  對於支撐現代社會的魔法技術來說,絕對少不了能夠儲藏魔力並將其轉換為魔法的核心觸媒。當然,我的魔具內部也有。
  可以當核心觸媒的東西,包括了銀、鈣、水銀等等。
  用這些核心觸媒製造的子彈,能夠像昨天那樣裝填魔具的魔法。魔法的威力會隨著時間和距離衰減,所以若在中彈部位發動就可以達到最佳效果。
  而白金在觸媒方面的能力,在眾多材料之中可以說首屆一指。克里亞特的總電力有百分之四十是利用白金發電,主力空母與潛艦的動力源也是採用白金,從這兩點就能明白它的價值有多高。
  換句話說在特定條件下,這一發子彈會比軍用炸彈還要可怕。
  「只有一發嗎?別那麼小氣,給我一整個彈匣嘛。反正是靠經費弄出來的吧?」
  「說、說什麼夢話!九毫米白金手槍彈這種嗜好品已經沒什麼企業在生產了,你以為這一發要多少錢啊!」
  多多良往工作台重重一拍,把遠處觀望的部下們嚇得膽戰心驚。
  「而且,現在主要產出國立丹打算限制輸出量,所以白金的價格不斷攀升!原本跟魔具有關的支出就已經惹來上頭注意了,勤務官又一天到晚搞壞裝備,再加上——」
  「啊,抱歉。我開玩笑的。」
  ……畢竟以我的魔力量來說,一兩發大概就是極限了。
  像隻野狗般低吼的多多良突然鬆懈下來,搖了搖頭。
  「呃,嗯,也是。分析昨晚的戰況後,我打算替你準備最適合的武裝……然而,實際上這樣果然還是不夠吧。」
  她尷尬地望向整備室的邊緣。
  「可是,現在也沒空改良萊爾你的裝備。因為上頭要我們優先調整特種部隊用的外骨骼裝甲。」
  多多良為難地看著坐在牆邊工作台上的漆黑全身甲——魔法式外骨骼裝甲。儘管是軍隊提供的中古貨,但它可以說是現代人類步兵的最佳裝備。
  「……上頭急著整備它,代表這次的敵人相當危險對吧?有件事你別說出去——就算有它可用,我也不希望你跟昨天的敵人戰鬥。這個案子好像有什麼複雜的內情。」
  多多良的表情相當沉重,大概是對昨天的敵人做過某種程度的分析了吧。
  身為技術人員的她,似乎沒辦法想像我們要怎麼打贏那傢伙。
  「放心吧,那件案子的調查結束了,申請魔具只是以備不時之需。再說,就算真的得跟那傢伙再度交手,戰鬥的也不會只有我們。」
  「今天的我們還有『擔任少女的導遊』這個任務呢。」
  「這樣啊——嗯,也對。畢竟我們的使命並不是戰鬥嘛。」
  於是我們跟露出開朗笑容的多多良道別,離開了整備室。
  走向電梯的途中,愛露密思開口問道:
  「所以呢?你真的打算從海因遇刺的案子抽手?」
  「怎麼可能。」
  搭檔以手扶額,口中嘀咕了句「果然沒錯」。
  「分局現在應該在情報總局的監視之下唷?而且我們還得護衛庫薇妮。」
  「庫薇妮那邊我一個人就夠了,妳接下來有別的事要做。」
  「啊?」
  儘管愛露密思停步以暴風雪般的眼神看過來,但我並未退縮。
  「到中央醫院尋找昨天那個襲擊者的線索。妳在聯邦警察局的分析部有熟人吧?找人家幫忙。」
  「在情報總局的牽制下,對策小組已經解散了吧?」
  「我說過是『表面上』。雖然情報總局應該還沒注意到聯邦警察局那邊,但我想這只是時間的問題。事不宜遲。」
  愛露密思苦著一張臉沉默不語,她大概在心中把「想跟庫薇妮待在一起的慾望」跟「身為調停局員的使命感」放在天秤上比較吧。
  一會兒後,她露出嬌弱的懇求眼神開口:
  「……那你去就行了吧?我替你介紹。」
  「妳沒忘記自己是五等勤務官而我是四等勤務官吧?」
  「我下個月就要升官了,階級差這種東西跟不存在一樣。」
  於是我們收起言語,以眼神交鋒。
  唉,我就知道。這頭獨角獸不可能乖乖聽從我的命令。
  既然如此,只剩一條路可走了。
  我緊握拳頭,愛露密思也以右手握拳回應。我們倆無比認真的樣子,讓走廊上經過的局員全都好奇地看過來。
  接著我們同時大喊、揮拳。
  「剪刀石頭布!」
  最後,正義大獲全勝。

  孤身來到昨天那間高級旅館後,我對大廳櫃臺的服務人員亮出識別證詢問:
  「我是調停局員。庫薇妮還沒下樓嗎?」
  「庫薇妮小姐對吧?請稍等。」
  服務人員操柞櫃臺的電腦,查詢庫蔽妮的鑰匙卡使用記錄。這裡不愧是高級旅館,警備十分周全。如果沒有鑰匙卡,就連往上走一層樓都不行。只要她待在這裡,不必隨時貼身保護也沒問題。
  「庫薇妮小姐在屋頂。」
  我從服務人員手中接過鑰匙卡,道了聲謝後離開櫃臺。
  搭乘電梯時,我始終甩不掉內心的憂鬱。
  庫薇妮看似天真爛漫,但她心裡會不會很沮喪、很難週呢?說不定她會躲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哭泣。不過這樣才自然吧?畢竟她才十三歲就因為政治考量而遠離親人與故鄉。
  該怎麼對這樣的少女搭話呢?我還來不及解開這道難題,電梯就抵達了屋頂。
  我嘆了口氣,抬頭走出電梯。然後我將鑰匙卡插進室內通道另一端的玻璃門,來到旅館的屋頂區。
  這裡是個附露天泳池的酒吧,但時節正值早春所以沒什麼客人,酒吧也還沒營業,只有溫水寂寞地在泳池裡晃蕩。
  唯一的訪客庫薇妮任憑微風搖晃她的紅髮紅衣,呆呆地佇立在池畔。
  那對仰望廣闊藍天的眼睛裡沒有淚水,卻像忙著搜尋藏在藍天中的敵人般瞇了起來。
  「好。」
  庫薇妮輕聲說完,閉上眼睛。
  她嬌小的背部,「唰」一聲張開一對翅膀。
  處於半人化狀態的庫薇妮睜開藍眼,讓翅膀亮起花紋。接著她雙腳微蹲,在跳躍的同時振翼擊風,讓身軀飛上天。
  她該不會想逃吧!
  「庫薇妮!」
  「……喔?喔喔?」
  在我跑過去之前,庫薇妮離地板五公尺高的身體就已開始搖晃。就連我都能輕易發現,在她左右兩邊翅膀上閃耀的咒文亮度顯然不同。
  結果就是……
  「喔喔喔喔喔?」
  少女的身子就像一張沒繫牢的風帆般晃來晃去,在屋頂的強風吹拂下,庫薇妮迅速朝斜下方墜落。
  最糟糕的是,她是從池畔飄往屋頂欄杆的另一邊。
  「喂喂喂喂!妳在幹什麼啊!」
  跑向她的我因為跟剛才不同的理由而大為驚慌,連忙舉起灌注了魔力的左手。
  交纏的樹藤從我左手腕上的【樹龍環】激射而出。植物蛇纏住庫薇妮的左手腕,拉住了她的身體。
  「好、好險……」
  但我也沒辦法安心多久,意料之外的重量令我不得不咬牙使力,用雙手抓住藤蔓。
  總算注意到我的庫薇妮一邊任風擺布一邊瞪大了眼睛。
  「喔喔,這不是萊爾嗎?這些草是魔法?好厲害!」
  「妳在幹什啊!」
  「沒什麼,只是難得想飛一下而已。」
  相對於悠哉的庫薇妮,滿頭大汗的我不但使出了渾身的力量,還將【樹龍環】的拉力開到最大。即使如此,腳下那雙運動鞋的底部依然不斷地摩擦地面。
  「好了啦,快點過來!等等,妳怎麼自己往地獄的方向前進啊!」
  「我也想掉頭,不過……呃,稍等一下。」
  庫薇妮右手抵著下巴,一副事不關已的口氣。這段期間內,那對翅膀不但依舊承受著高處的強風,而且翅膀本身還不知道為什麼像是要遠離我一樣噴出了風。
  「總而言之、總而言之把那對翅膀收起來!快!」
  「喔喔,好主意!」
  庫薇妮恍然大悟,立刻讓翅膀消失。
  原先互相拉扯的力量瞬間消滅,整個人往後倒的我連忙撐住身子。
  此時被【樹龍環】拉過來的庫薇妮,化成子彈突襲我的腹部。
  這下子我再也支撐不住,於是兩個人一起跌進後面的泳池裡。

  「真是的,林德蘭老爺子到底怎麼教的啊……」
  在旅館的露天停車場,我把濕淋淋的夾克跟怒氣一起扔進愛車的後座。全身濕透還露出腋下手槍的我,看起來八成很可疑吧。沒人報警簡直是奇蹟。
  「萊爾~我照你說的換了件衣服囉,」
  聽到呼喚的我一轉過頭,就看見脫胎換骨的庫薇妮出現在旅館玄關。
  原先少女身上那件儀式性長袍,變成了不起眼的運動服。
  庫薇妮說自己的衣服只有那件袍子,所以在旅館商店買了這套新衣。然而她似乎穿得不太習慣,一直用不自在的表情打量身上裝扮。
  「唔,這身裝扮實在沒什麼威嚴呢。」
  「沒威嚴也沒關係啦。」
  我把「妳本來就沒有那種東西吧?」這句話悄悄藏在自己心裡。
  「話又說回來,妳剛剛在幹什麼啊?我被妳嚇得都要折壽了。」
  「我不就說了是要飛嗎?你不曉得龍會飛嗎?」
  「不是吧,剛剛那樣不管怎麼看都像是在練習自殺。」
  「那是因為……本公主太久沒飛所以狀況不佳。」
  庫薇妮鼓起雙頰別過了臉。我第一次看見她不高興的樣子。
  雖然飛行系魔物中比較早熟的孩子大約十歲就能飛行,但平均來說高中左右才會開始學飛。由於飛行執照也要十六歲才能考,所以我認為十三歲的庫薇妮就算不會飛也沒什麼好丟臉的。或許是龍的自尊心作祟吧。
  「總而言之,不要一個人飛。實際上沒有飛行執照可是違法的喔?就算要練習,也得找個有執照的人在旁邊看才可以。」
  「唔、唔。我會留意。」
  對於這點她倒是很老實地同意了。於是我放下心頭大石,打開愛車的鎖。
  「好,那我們就出發吧。如果沒有別的意見,今天我打算帶妳參觀我們的工作地點——調停局。」
  「可以進去嗎!」
  少女滿臉喜色,方才的不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樣比讓庫薇妮在公共場所遊玩要來得安全許多,而且對於外人來說分局應該是個相當有意思的地方。
  開心的庫薇妮蹦蹦跳跳地上了車,於是我也坐進駕駛座。起先她在後座還是一樣跳個不停,接著似乎想到了什麼事而突然停住。
  「嗯?不過真的可以進去嗎?林德蘭說過,調停局要處理很多機密,所以隨便發問會給你們添麻煩。」
  「一來上頭已經同意了,二來我們也不認為妳能當間諜……啊,不過林德蘭先生就不行了。抱歉啦。」
  「沒關係,他一大早就出門跟別人見面了,而且今天好像不會回旅館。」
  「喔?不曉得他今天要跟誰見面呢。」
  「嗯~明天要跟本公主會談的寇卡下議員、龍種啟蒙協會的人,另外還有……有誰啊?總而言之他要跟很多人見面。」
  正打算轉動鑰匙的我,停下了手的動作。
  沒有錯。這次加入社會是由龍種敔蒙協會的理事——寇卡下議員主導的。
  一向保護·支援龍種魔物的龍種啟蒙協會,為什麼會認同人質這種事?
  還有,那個看起來很溫柔的老人林德蘭,他對庫薇妮的待遇又有什麼看法呢?
  該不會,所謂的「人質」是庫薇妮會錯意?不對。正因為用上人質這種手段,這次加入社會的速度才快得異常。
  「喂喂~萊爾,快點走吧。再拖下去天就要黑囉。」
  後座乘客猛拍駕駛座的頭枕,打斷了我的思考。
  「啊~好好好,我知道啦,所以妳趕快繫上安全帶吧。還有,行駛中別拍駕駛座,否則會發生意外喔。」
  現在就專注於眼前的任務吧,而且我也想趕快回分局換衣服。
  在庫薇妮的催促下,我發動了愛車。
  回到分局後,我暫且讓庫薇妮在辦公室等候,自己則前往更衣室。我將濕衣服換成運動服後走出更衣室,正巧在走廊上碰到伊歐蕾。
  「唷,伊歐蕾——呃,妳怎麼啦?」
  「不怎麼樣,喵……」
  伊歐蕾渾身無力、滿頭大汗,像個喪屍一樣在走廊上晃晃悠悠。她身上換成了攻堅用的裝甲背心,裝備的背部與肩膀處繡有調停局的標誌與「S·A·U」的字樣。
  「S·A·U的訓練嗎?還真是突然呢。」
  「只有Bravo小隊喵。隊長將昨晚你們的資料當成設計訓練的基準,不過……海因命案的搜查權被搶走了吧?這下子完全是白費力氣喵……」
  我走在拖著身子往辦公室移動的伊歐蕾身旁,努力克制內心的羨慕。
  S·A·U是調停局的特種部隊,伊歐蕾則是該部隊的一分子。
  儘管我希望有一天能加入該部隊,但這條路相嘗漫長。至少要學會好幾樣駕駛直昇機之類的特殊技能,必須加強不擅長的射擊技巧與肉搏戰技,此外還得讓歐洛德看上眼才行。
  ……對我來說,最後一道關卡特別困難。
  「不過多多良正忙著整備S·A·U的外骨骼裝甲喔,看來分局長還沒死心。」
  「或許吧~雷爾德好像有些動作,部長也跑去情報總局抗議了喵。」
  單從隱瞞的手法,就看得出情報總局沒打算用正當手段解決這件案子。
  在這個分局裡,大概找不到願意把自身使命交給那些傢伙的人吧。
  「萊爾你為什麼在分局?那個孩子呢?」
  「我打算讓庫薇妮參觀分局,剛剛已經先帶她去實勤部辦公室了。」
  「……沒問題嗎?咱們家的人應該都為了早上的事忿忿不平才對。雖然大家不至於跟小孩子吵架,但搞不好會擺臉色給她——」
  就在伊歐蕾表示擔心的瞬間,辦公室的方向便傳來尖叫聲。
  我們面面相覷,隨即快步前往實勤部辦公室。
  該不會庫薇妮真的惹出什麼麻煩吧?
  我悄悄進入辦公室,一看見大家集中在我那張辦公桌周圍便暗叫不妙。不用說,人群中心正是坐在我座位上的庫薇妮。
  然而,剛才那聲尖叫的來源似乎不是她。
  「哇~好可愛!這麼漂亮的孩子如果是我負責就好了!」
  庫薇妮開心地吃著洋芋片,留著華麗金色縱捲髮的女性一邊摸她的頭一邊扭動。
  「說什麼傻話,就憑妳這個不知民間疾苦的傢伙,根本沒辦法好好地替這孩子講解人魔社會吧?」
  聽到留著清爽黑髮的女性這麼指責,縱捲髮女的臉上頓時浮現青筋。儘管如此,她那張化了濃妝的臉依舊掛著笑容。
  ……喔,剛才的尖叫是這兩個傢伙啊?在有氣無力的我與伊歐蕾眼前,駿鷹多莉希雅與鴉天狗楓怒目相視。(註7)
  「唉呀~也有些事必須同樣出身高貴的人才明白唷?不過這是上流社會的領域,從小苦到大的鴉天狗小姐不會懂的~」
  「妳還真敢講呢。要我把妳劈成兩半好讓人分清楚哪邊是馬哪邊是鳥嗎?」
  楓以拇指頂起腰間的刀,多莉希雅的右手則長出了猛禽的爪子。
  她們兩個都比我年長,年資制度實在讓人難以信任。
  儘管鴉天狗和駿鷹殺氣畢露,但這不過是家常便飯所以周圍的局員們沒人在意。只有庫薇妮一邊抱著人家給的洋芋片大嚼,一邊呆呆地觀賞這幅景象。
  想怎樣都好,但拜託別讓食物碎屑掉在別人桌子底下。
  就在黑髮女跟金髮女爆發衝突的前一秒,伊歐蕾兩手一拍攔住了她們。
  「好啦好啦~大家快點散場吧,至於精力過剩的楓跟多莉希雅呢,市警似乎需要飛行系的巡邏人員所以請妳們幫幫忙喵~」
  7  駿鷹,hippogriff,又譯鷹馬,為獅鷲獸和母馬交配所生的傳說生物。身體前半為鷲、後半為馬,據說喜好馬肉與人肉。脾氣沒有獅鷲獸凶暴,因此也能當成坐騎。
  「嗚……!」
  伊歐蕾此話一出,楓跟多莉希雅便同時發出短短的慘叫聲。
  「慢著,伊歐蕾姊。那種新人的工作為什麼要我們去……」
  「是啊!叫這傢伙去也就算了,為什麼連我也要!」
  「順帶一提,我剛剛都在進行嚴苛的訓練,現在心情非常不好喵。」
  伊歐蕾面帶微笑,但那對猛獸的眼睛卻沒有半點笑意。
  「……都是妳的錯,窮烏鴉。」
  「是妳這匹暴發戶鳥馬的錯吧。真要說起來,打從中學時妳就——」
  兩人邊鬥嘴邊走出辦公室,其他害怕遭到牽連的人也一個個回頭去工作。大家看起來就像在獵場中被獅子追著跑的小動物一樣。
  「……嗯?已經結束啦?」
  留在原地的庫薇妮本來似乎期待有場好戲可看,顯得有些失望。
  「久等啦,庫薇妮。」
  「喔,萊爾……問你喔,這裡是調停騎士們值勤的地方對吧?」
  「我、我不是說過了嗎?這裡是調停局中負責現場活動的實勤部辦公室,換句話說就是戰鬥人員的值勤室。」
  庫薇妮喀茲喀茲地咬著洋芋片,同時以懷疑的眼神環顧四周。看見少女失望的表情,我連忙補充說明:
  「洛詹特分局共有八十七名勤務官,如果把洛詹特都市圈各地的駐點人員與到其他組織出差的聯絡官算進去,合計超過百人,而且個個都是菁英。」
  「喔……?」
  在庫薇妮眼前,有熱衷於手機遊戲的中年男子,還有仿彿掛掉一般整個人睡死的女子。大多數人員都在閒聊打屁。
  我知道失去搜查權讓大家沒辦法行動,但為什麼偏偏今天會這麼閒啊!平時就算連續好幾天沒睡覺也是家常便飯啊!
  「似乎跟本公主的想像不太一樣呢。原先還以為調停騎士聚集了各路勇者……」
  糟糕,庫薇妮露出不相信大人的眼神了。放在我桌上的汽車模型跟偶像寫真更是加深了她的懷疑。
  「唉呀,今天大家是難得鬆懈喵,而且部長也外出了。想想看,少了領袖的獸群都會亂成一團對吧?就跟那種狀況差不多喵。」
  「唔……什麼人?」
  庫薇妮仰首看向出聲幫腔的伊歐蕾,一臉的疑惑。
  「我是萊爾的上司伊歐蕾,請多指教囉,可愛的小龍。」
  在跟面帶微笑的伊歐蕾握手時,少女睜大了眼睛。
  「伊歐蕾是很強大的魔物對吧?聞氣味就知道了。」
  「那當然囉。這位小姐是毒品取締局出身的奇美拉,現在則隸屬於調停局的精銳部隊。此外,她還是個身高一七三公分年紀二十九歲卻愛在語尾加上『喵』的怪——堅強女性。」
  「喵哈哈哈,萊爾也想協助巡邏嗎喵?」
  雖然小孩子一看見這頭笑著釋放殺氣的奇美拉就會哭出來,庫薇妮眼中卻浮現了崇拜的神色。
  「調停騎士的精銳啊……喂喂,精銳部隊還有些怎樣的人啊?」
  「嗯~我是很想替妳介紹,不過大家好像都很忙喵……」
  伊歐蕾伸指抵住眉心陷入長考。一會兒後,她似乎想到了適合的人選。
  「對了對了,提卡姆西一等勤務官。他應該馬上就會結束航空訓練回來了才對喵。」
  「咦!他應該去市警那裡出差了吧!」
  「就說為了Bravo的訓練而暫時回家了喵。」
  ……怎麼會這樣。沒想到當今世上我最不想碰到的人居然回來了。
  伊歐蕾對我便了個殘忍的眼色,接著微笑地蹲在庫薇妮面前。
  「庫薇妮小妹妹也想見見雷鳥對吧~?提卡姆西可是洛詹特實勤部裡最資深的老手唷~強得不得了唷;?」(註8)
  不知是不是人生經驗的差距,伊歐蕾似乎很快就明白該如何對待庫薇妮。「強」這個字令庫薇妮眼睛一亮,不斷點頭。
  「對,我想見我想見!」
  「嗯思。好,那姊姊我負責聯絡,妳就跟萊爾一起到外面的起降場等吧。」
  8  雷烏,Thunderbird,北美印第安傳說中的神鳥。雷鳥外型像巨大的老鷹,毛色近似閃電。牠們是雷電的精靈,能自由自在地放出閃電。
  「喔喔,太好了!能見到真正的勇者了嗎!」
  庫薇妮高舉雙手表達自己的喜悅。由於她手裡還抓著零食的袋子,因此裡面的洋芋片灑得到處都是,但我沒現在那個閒工夫生氣。
  「呃,伊歐蕾,我突然想起還有點急事要忙,麻煩妳代替我……」
  「不~行。負責照顧這孩子的人是萊爾喵。好啦,再不快點提卡姆西就要回去囉?」
  「唔,這可不行。萊爾,動作快!那個叫起降場的地方在哪裡啊!」
  跳下椅子的庫薇妮拉著我的手往辦公室出口走,完全不曉得我內心有多麼害怕。
  「混蛋,伊歐蕾妳給我記住!還有那邊的屑屑妳要負責清理!」
  被庫薇妮帶走的我含淚大叫,然而女上司只是竊笑著揮了揮手。

  辦公大樓的北側就是起降場,旁邊設有直昇機庫。
  起降場佔地不小的柏油路面上以黃色油漆寫著大大的H,我和庫薇妮站在角落等著提卡姆西回來。
  旁邊的庫薇妮顯得興奮不已,我則是嘆了口氣。而這口氣長得甚至讓我驚嘆起自己的肺活量居然這麼大。
  提卡姆西是我參加調停局入局考時的面試官,也是我實習時代的教官。除此之外,他也是推薦我混進【鐵劍聯盟】臥底調查的人。
  而推薦的結果就是那場混戰。到頭來海因死了,殺人犯也逃了。
  ……無論怎麼想,我都找不到他不生氣的理由。
  「喂喂萊爾,那支精銳部隊是怎樣的部隊啁?」
  「嗯?我沒跟妳解釋過嗎?那個叫【聖女之斧】——通稱S·A·U的部隊,是為了應付緊急狀況而由各單位與合作民間組織中實力高強者組成的特種部隊。」
  「裡面有哪些魔物?都是些很厲害的種族嗎?」
  「種族不是唯一的條件啦。這個嘛,比較出名的種族有鵺、狂戰士、窮奇……另外也有跟妳同樣屬於龍種的魔候刻托後代。」(註9)
  「哇、哇!果然很不得了呢!他們應該都很強吧?」
  仰望天空的庫薇妮臉上滿是興奮之色。我彷彿看見過去的自己一樣,不禁笑出聲來。
  「當然很強囉。為了能盡早跟他們比肩,我也得多加努力才行。」
  「咦~萊爾你嗎~?」
  突然,庫薇妮誇張地皺起眉頭。
  「……妳這失禮至極的反應是怎樣。」
  「因為啊~萊爾你是人類吧?」
  「這裡的S·A·U有半數是人類局員喔。有個叫雷爾德的傢伙也是人類卻入選了。」
  「可是啊~萊爾你那麼弱~如果跟他們一起上戰場,你有事做嗎?到頭來只會被魔法波及吧~?」
  9 鵺,日本傳說中的妖怪。不同古文獻對於鴻的外型描述不一,《平家物語》中記載牠有猴臉、狸的身軀、虎的四肢,尾巴則是蛇。而窮奇則是中國上古時代的「四凶」之一,主要記載於《山海經》。
  「妳、妳也太失禮了吧。在現場呢,有些只有人類能辦到的精妙技術唷。」
  「是嗎~」
  「真的啦。我應該再過個五年就能加入了吧?」
  「這樣啊~」
  庫薇妮露出壞心的笑容別過頭去。她那副樣子,就像個看見上了中學還想當超級英雄的男生後嘲笑人家的女學生。
  ……嗚,不甘心。為什麼我非得讓一個比自己小了快十歲的孩子看扁不可?
  正當我為了取回自尊心而打算對她說教時——
  上空吹來一陣狂風,弄亂了我們的頭髮與衣服。
  接著,我的心臟停住了。
  「啊……」
  跟我同時抬頭的庫薇妮發出了驚嘆之聲,一個巨大黑影籠罩在少女的臉上。
  一對張開後長達十四公尺的漆黑之翼佔據了藍天。
  那是一頭有如黑夜化身的巨鷹。
  巨鷹張開的翅膀浮現圖騰的光輝,釋放驚人的強風,緩緩降落在起降場的中央。那張銳利大嘴的後方,宛如雷光的雙眸居高臨下地俯視我們。
  「三個月不見了吧,萊爾。」
  「呃,嗯……大概差不多吧?」
  對方冰冷沉重的聲音,令我的回答也變得畏縮。庫薇妮也像失了魂般顯得目瞪口呆。
  雷鳥巨軀化為黑霧而失去形體,緊接著霧氣集結於中心,一名男子的身形隨之浮現。
  即使變為人化狀態,對方依舊高達兩公尺。那對包在軍靴裡的腳,彷彿每踏出一步都會讓大地晃動。
  此人有一頭如蛇群般擺動的黑長髮。裹茌黑髮中的紅臉輪廓頗深,下顎粗壯地看似在人化狀態下也能咬碎鋼鐵。最重要的是,那身令S·A·U裝甲背心隆起的肌肉讓人看了就為之膽寒。
  誰相信這是一具已經年過五十的肉體?
  雷鳥族的提卡姆西,寇帝斯一等勤務官。他在S·A·U的Bravo小隊負責電磁脈衝攻擊與近距離航空支援,偶而也會以人化狀態擔任斥候,是一名徹頭徹尾的戰士。他的實力受到各界肯定,於三個月前借調到市警那邊擔任聯絡官兼戰鬥教練。
  他是洛詹特分局實勤部最資深的人員,也可以說是我的老師。
  「……歐洛德告訴提卡姆西【鐵劍聯盟】的事了。提卡姆西看錯人了嗎?」
  那聽不出半點感情的低沉話音,令我的脊椎不斷顫抖。
  「不,那、那應該說是意外——」
  「提卡姆希教過你找藉口嗎?」
  我就像沒了舌頭一般閉口不語,額前冷汗直冒。
  ……這人不隨意表露情緒所以不知道他究竟有多生氣,這點比部長還要可怕。
  提卡姆西將目光從姿勢比官校時代更端正的我身上,移往有如石頭般僵住的庫薇妮。
  「伊歐蕾在通訊中說的就是這孩子嗎?」
  「是的。她是【龍羽之里】當家雷歐亞姆的女兒,庫薇妮。」
  儘管我快嘴解釋,提卡姆西卻沒把這些話放在心上,逕自用金色的眼睛打量庫薇妮。
  少女仰頭看著提卡姆西,往後退了一步。同時,她的右手不經意地捏住我身上運動夾克的衣角。
  我跟提卡姆西的視線似乎讓庫薇妮察覺了自己的動作。她就像被燙到一般鬆開了手,往前走一步回到原先的位置。
  將一切看在眼裡的提卡姆西,依舊面無表情地說道:
  「放心吧。雖然異界記錄中有雷鳥吃海龍這一段,但提卡姆西現在肚子不餓。」
  「提卡姆西,這根本不叫安撫,反而會讓人家更害——呃,我什麼也沒說。」
  「本公主可不怕喔?龍天不怕地不怕。」
  回過神來的庫薇妮跟一個眼神就閉嘴的我完全相反,口氣相當輕鬆。
  這句話好像讓提卡姆西不太高興,雷鳥的視線有如閃電般射穿庫薇妮。但庫薇妮不知是正如方才她所說那樣或者單純的遲鈍,只是一臉疑惑地歪著頭承受提卡姆西的目光。
  一陣令我心臟疼痛不已的沉默。
  一會兒後,提卡姆西重重地點頭。
  「原來如此,好個堅強的孩子。據說亞美提雅戰爭中抓住奴艾曼的特種部隊【地生人】(註:10)就是由龍構成的部隊。提卡姆西尊敬妳。」
  10 地生人,英文為Spartoi,希臘神話中底比斯建城之王卡德摩斯(Cadmus)爱女神雅典娜指示,將龍牙種在地裡長出來的神奇戰士。
  「謝謝。你似乎也很強呢。」
  庫薇妮給了個我真希望自己聽錯的回答,但提卡姆西緊閉的厚脣似乎稍微鬆懈了點……的樣子。
  「妳是外部魔物對吧。既然是外部魔物,那麼差不多該在都市待得很悶了。要不要在這裡解除人化,飛上天舒緩一下?」
  「啊,呃,提卡姆西,她——」
  「就算她沒有飛行執照也無妨,提卡姆西有飛行教官資格。別飛到外面就好。」
  儘管這個提議實在難以想像是出自嚴格的提卡姆西口中,但我要說的並不是這點。
  而庫薇妮臉上果然浮現了非常為難的表情。
  雖然她其實飛不起來,但龍的自尊使得少女不願意讓人知道這件事。話雖如此,她卻也想不到適當的推托之詞,那張臉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在閉口不語的庫薇妮面前,提卡姆西沉默地等待答案。我將右手藏在身後,盡可能在只有提卡姆西看得見的地方比出她、目前、不能、飛行等手勢。
  以眼角接收到訊息的提卡姆西,在比對庫薇妮的態度後似乎明白了她為何苦惱。
  「……在一段時間沒解除人化的情況下,施展飛行魔法很危險。妳半解除人化後反覆練習基礎動作就好。忘記的地方提卡姆西告訴妳,這樣應該能舒坦點。」
  「喔、喔喔!這樣也不錯,就這麼辦!」
  這對庫薇妮來說應該是意料之外的幸運吧。不但能保住面子,還能接受調停局的一流乘行士指導。
  「那麼,先在廣場上做點柔軟運動。就算是龍,摔下來依舊會受傷。」
  「了解!」
  庫薇妮精神抖擻地回答,隨即跑向起降場的中央。
  說讓人意外或許很失禮,不過提卡姆西似乎對小孩子很溫柔。
  ……奇怪?記得中學第一次見到提卡姆西時,他對我說的話相當毒。這之間到底有什麼差別呢?
  「抱歉,提卡姆西,在你正忙的時候打擾。」
  「這是提卡姆西自願的。而且今天要忙的事已經結束,只剩回市警報到了。」
  「你是指S·A·U的訓練嗎?」
  「那不過是藉口罷了。真正的目的是當面向分局長報告,因為用通訊有可能遭到那些傢伙竊聽。」
  「那些傢伙?」
  提卡姆西從懷裡掏出家傳菸斗,將菸葉塞進去。
  「從三個月前開始,市警已經有好幾件案子中斷偵辦。每個案件都跟人類至上主義團體有關。中斷的理由雖然都是『高層指示』,但一直沒說下令的人是誰。這顯然是——」
  「情報總局,對吧?」
  「多半是。情報總局或許有辦法讓司法省高層的某人聽話。」
  儘管狀況艱難,這名抽著菸斗的老練戰士口氣依舊平淡。
  逐漸往洛詹特聚集的人類至上主義團體。暗殺海因的神祕魔物。讓司法省麾下組織遠離前兩者的情報總局。
  這三者之間藏有怎樣的真相目前不明。若要說有什麼已知的部分,就是好不容易落在調停局手裡的人類至上主義團體案件,被我的過失給搞掉了。
  雖然明白犯下的過錯有多大令我自責不已,但這時我突然有了疑問。
  「那個,以失敗者的身分這麼問似乎不太對勁,但為什麼要把臥底調查的任務交給我這種人呢?」
  「就跟歐洛德把那孩子交給你的理由一樣。因為你是個笨蛋。」
  「好、好歹我學生時代的學科考試常保前五名耶?」
  「一個工作第三年還要寫七份悔過書的男人,除了笨蛋以外也沒有別的形容詞了。但是笨蛋也有笨蛋的功用,而且也有些東西正因為是笨蛋才保護得了。」
  提卡姆西以菸斗指向貼在起降場地面做伏地挺身的庫薇妮。
  似乎已做完熱身運動的少女,很快就半解除人化張開背後那對龍翼。
  「喂——我做完囉~!快點飛吧!」
  提卡姆西無言地點點頭,隨即甩掉菸斗裡的灰走向庫薇妮。
  「萊爾,去機庫裡把墊子拿來。用跑的。」
  「遵、遵命!」
  我跳了起來,帶著連獵犬都要自嘆不如的忠實奔向機庫。
  ……笨蛋的功用是什麼?棄子?打雜?
  接下來好一陣子,我都一邊看著庫薇妮滯空失敗墜落後再度嘗試飛行的上下運動一邊思考這個問題,但到頭來還是沒有答案。

  「唉呀~一段時間沒飛了所以狀況不太好呢。」
  辦公大樓一樓走廊上,想起了庫薇妮「啊哈哈」的笑聲。
  走在我身旁的少女滿身擦傷,新買的運動服也沾滿了塵土。
  「我沒跟林德蘭以外的人一起飛過,不過像那樣跟別人一起飛行,要比自己飛有趣多了呢。下次萊爾要不要也試試?」
  「嗯,改天吧。如果我長出翅膀的話。」
  庫薇妮的樣子雖然很狼狽,表情卻顯得十分開心。
  後來她的飛行訓練一直持續到提卡姆西回市警那邊為止,所以夕陽已經從走廊上的窗戶照了進來。
  「到頭來都在訓練,根本沒好好帶妳參觀呢——咦?」
  我將目光從窗戶移回走廊,應該走在身旁的庫薇妮卻不見人影。她在附近的房間前面停步,饒富興味地看著沒開燈的室內。
  「萊爾,這個房間裡有好多奇怪的東西耶。」
  「那裡是展示問啦。」
  還有點時間,於是我請庫薇妮入內參觀。
  「喔喔~這是什麼地方啊?」
  一點亮房內的燈,庫薇妮就發出歡呼。
  分局的展示間雖然無人看管,但設計得十分認真。
  裡頭放有調停局經手的案件記錄以及所使用的裝備等等。房間四邊與中央的玻璃櫃裡整齊地擺著照片與說明,連立體透視模型都有。
  「這裡是在對外開放日用來讓市民了解調停局的房間。」
  庫薇妮隨意地晃來晃去,一下子把臉貼在立體透視模型的玻璃櫃上,一下子研究起擺有武器複製品的架子,將我的解說當成耳邊風。
  突然間,她停下腳步,似乎發現了什麼在意的東西。
  她的目光停留在幾張空拍圖上,裡頭映著某個原先是機場的廢墟。
  「那是洛詹特南方已經沒在使用的舊里佩利亞爾機場。就跟旁邊說明寫的一樣,那裡曾經發生過有點麻煩的案件。」
  這座機場原先是暫時保管報廢飛機的場所,但二十年前查出與赫克特勾結的恐怖分子躲在那裡,因此州軍在調停局與聯邦警察局的請求下攻堅,當場殺光所有恐怖分子。
  那場激戰使得機場嚴重損毀,但共和國基於「非難赫克特」這項理由而未修復,如今該地就這麼成了軍隊的演習地點與實驗場。
  赫克特至今依舊否認與恐怖分子有牽扯,克里亞特則定期以這件事譴責對方。儘管這件案子在外交上有重大意義,但跟【龍羽之里】應該沒有關係才是。
  我有點擔心,因此試著詢問庫薇妮:
  「難道這件事跟【龍羽之里】有什麼關係嗎?』
  「不,我不曉得發生過這種事,不過我認得這個平原。以前我曾經坐在林德蘭背上看過這裡。」
  庫薇妮說得若無其事,我卻張大嘴巴愣了好一會兒。
  「真、真虧你們沒被打下來呢。為什麼要冒這麼大的危險去那種地方?」
  「嗯?身為龍羽公主的我對這裡有興趣很奇怪嗎?」
  庫薇妮歪頭表示疑惑。
  「因為,直到數百年前敗給調停騎士為止,這塊平原都還是【龍羽之里】唷?」
  對啊,【龍羽之里】被調停騎士趕走之前就在洛詹特南方。我似乎輕率地碰到了人魔社會與【龍羽之里】間的不愉快。
  「哼哼,萊爾對歷史很生疏呢。好吧,那麼本公主就教教你。」
  但庫薇妮隨即露出得意的笑容,坐在玻璃櫃上跟我面對面。
  「【邂逅之日】後迷失在這個世界的曾祖父,在洛詹特南方的平原聚集同胞,建立了最早的【龍羽之里】。曾祖父是頭傲氣很強的龍,既沒服從【黑蛇】也沒勾結魔候。」
  庫薇妮的臉上沒有恨意也沒有敵意,反倒因為有表現知識的機會而顯得喜悅。她講得口若懸河,彷彿歷史知識與戰爭的仇恨無關。
  「過了三百年,調停騎士團禁止曾祖父吃人,逼他加入洛詹特,曾祖父拒絕並因此爆發戰爭。調停騎士雖然靠著壓倒性的數量取勝,但曾祖父的力量依然強大得迫使原先不依靠權力的調停騎士團向魔候請求援軍。」
  打從成立之初,調停騎士團便擁有大約四千的兵力。儘管不太可能將所有戰力都投入對【龍羽之里】的戰爭,但還是能明白龍的力量有多麼誇張。
  「在數名魔候與他們的私兵參戰後,戰況逆轉了。最後調停騎士悠達以【格拉姆】砍下曾祖父的頭,擊敗了我們。」(註11)
  「格拉姆。魔劍【格拉姆】嗎?」
  「喔?你知道啊?」
  由於打斷人家的故事不太禮貌,因此我只是點了點頭。
  這樣啊,那個大叔居然拿連巨龍都殺得掉的玩意兒來威脅我嗎……
  「於是我們一族失去了守護三百年的故居,被趕到現在的地方。」
  庫薇妮無奈地搖搖頭,替這段不為人知的故事劃下句點。
  「……抱歉,我是不是不該問?」
  「嗯?不不不,你道歉反而會讓我頭痛。受到敬畏、吃人、戰死沙場。龍就是這樣的生物。」
  她雖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惹人憐愛的小嘴卻吐出沉重的嘆息。
  「父親大人或許也希望這麼做吧,只可惜龍還有守護巢穴與財寶的宿命。而本公主同樣也是龍。」
  「宿命嗎?身為人類的我大概無法體會這種感覺吧。」
  「啊哈哈,我想也是。不是龍種的母親大人,也為了理解父親大人而感到苦惱呢。」
  11 北歐神話中,英雄西格爾德(Sigurd)將生父西格蒙德(Sigmund)留下的斷劍交給養父雷金(Regin)重新打造而成。西格爾德受到雷金唆使用這把劍殺掉巨龍法夫尼爾,卻發現雷金其實是法夫尼爾的弟弟而且打算謀害自己,便搶先一步殺了雷金。
  库薇妮露出孩子氣的得意笑容,但她的笑聲沒多久便成了乾笑。
  「……嗯,沒錯。母親大人似乎也過得很辛苦呢。」
  庫薇妮的母親好像已經去世了。
  昨天,庫薇妮曾說回不了母親長眠之地雖然很難過卻無可奈何。話雖如此,但她在看開之前究竟煩惱了多久呢?
  不,我連她是否真的已經看開都不曉得。
  但庫薇妮沒有選擇權。因為她既是外部魔物又是龍公主。
  這時我的手機傳來震動。不是來電而是鬧鐘——該是送庫薇妮回去的時間了。
  瞼上帶有笑容殘渣的少女垂著頭,打算呼喚她的我有了個念頭。
  ……今天林德蘭不會回來對吧?
  沒辦法。我做好會有些麻煩的覺悟,嘆口氣收起手機。
  「差不多該回旅館了——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但發生了點意外。」
  「嗯?怎麼啦?」
  那張仰望著我的純真小臉,看不見半點寂寞。
  想必只是藏起來了吧。寂寞就跟不會飛一樣,不適合出現在龍身上。
  庫薇妮對於「自己是龍」這點似乎比我想像的還要固執。
  「今天有【戰車大賽】的開幕戰,我卻不小心忘了。」
  「『戰車大賽』?」
  「沒錯,世界上最熱門的運動。由本性狀態的魔物載著人類於體育場中奔跑、飛翔,人類則在上頭互相爭球,狙擊對手的球門。」
  「喔?似乎是種很有趣的遊戲呢。」
  「這可不是遊戲喔,畢竟【戰車大賽】的起源是戰爭嘛。」
  我想這麼說應該能釣到庫薇妮,而她的手果然握起了拳頭。
  「可是,如果把送妳回旅館的時間算進去,必定會錯過前半場。話雖如此,等比賽結束才送妳回去時間又太晚,有安全上的顧慮……唉,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裝出一副苦思的樣子,同時深切體會到自己實在當不成演員。嚥下口水等待我想出解答的庫薇妮:心裡似乎充滿了跟【戰車大賽】不太一樣的期待。
  一會兒後,我放鬆地笑了。
  「沒辦法。庫薇妮,今天要不要住在這裡?這裡的警備比旅館還周全,而且我今天也打算住在這裡。如果妳願意,林德蘭那邊就由我聯絡——」
  「要!我要住這裡!」
  此時庫薇妮開心的樣子,就像漲到極限的汽球破裂後灑下紙片雨一般。
  「因為要看那個叫『戰車大賽』的東西嘛!實在沒辦法!」
  「嗯,實在是沒辦法。那我們就回辦公室吧?那邊有個很大的螢幕。」
  就在我邁步向前時,背後感受到一陣衝擊,令我差點整個人往前倒。
  「喂喂,『戰車大賽』是像這樣嗎?」
  「那可是人類坐在魔物身上耶?反過來了吧?」
  說是這麼說,但撲上來的庫薇妮只是笑個不停,沒打算從我背上下來。不得已,我只好背著她往前走。
  掛在我背上的體重,相當輕盈。

  晚上十點過後,分局也沒了人影,整棟建築靜得甚至能在辦公室聽見警衛和值班人員的腳步聲。
  電腦螢幕在熄燈的辦公室裡閃耀,上頭顯示著明天寇卡議員與庫薇妮那場會談的護衛計畫。這東西出自雷爾德之手,看在眼裡的我只能說他真不傀是前軍人。計畫中設想了各種可能的緊急狀況,詳細地安排好了各局員屆時該如何應對。
  魔物局員的特性、人類局員的專長,以及全員的性格全都計算在內,就指揮能力來說雷爾德大概是分局第一吧。
  既然沒有魔物那樣的戰鬥能力,就得從同為人類的雷爾德身上多多學習才行。所以,我從剛才起就為了盡可能地吸收技術而獨自進行分析。
  「唔。」
  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後,我以手指按住因為睡眠不足與疲勞而疼痛的雙眼。這時,背後傳來了細小的呻吟聲。
  我回過頭,在後面放倒靠背的椅子上頭,看見了緊抱著毛毯沉睡的庫薇妮。
  大約一小時前,她還一邊跟同事吃著晚餐一邊為【戰車大賽】瘋狂,此時那張睡臉在螢幕的光亮下顯得十分安穩。
  我不禁苦笑,然後從庫薇妮懷裡悄悄地抽出毯子重新替她蓋好。少女的睡臉隨即浮現了幸福的笑容。
  「母親大人……」
  這句輕柔的夢話令我吃了一驚:心情更因此無比沉重。
  我看著庫薇妮的睡臉,並退回自己的座位。身為人類的我立場跟她相差太大,即使同情也很難好好表達。
  如果她是人類,或者克里亞特國民全是魔物,就不需要人質這種東西了。
  如果沒有人類。如果沒有魔物。如果我們全都同樣只是「生物」,世界上大多數的痛苦都不會存在。
  這個世界上,有憎惡【邂逅之日】的聲音,也有痛恨魔候們背叛【黑蛇】的聲音。
  這些刺耳的聲音中也帶有部分真實,想必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曉得這點吧。
  即使如今我當上調停局員……不,當上調停局員之後,更讓我無法否定這些聲音。
  我輕輕嘆息,從胸口的調停局識別證後面拿出一張照片。
  照片上有一名小個子的金髮少年,以及擺出一副大哥樣子的銀髮少年。這張照片,將遠去記憶中的笑聲送到我耳邊。
  正因為周遭懷疑的眼神,才更顯堅強的笑聲。那吸引了我的強壯背影。
  ……在最後那一刻,你恨人魔社會嗎?
  還是說,你仍舊一如往常地將苦難一笑置之呢?
  想必是後者吧。照片中那名銀髮少年臉上令人不爽的無畏笑容讓我如此相信,也帶給了我滿足感。
  「你大概不會氣餒,也不會放棄吧。」
  我感覺到動搖的心再度堅定起來,於是對沉睡的龍公主露出無畏的笑容。
  「沒錯,我們是英雄。要讓一個孩子幸福根本不算什麼對吧,威爾?」
  照片中的少年,以那副依舊堅強的笑容回應了我。

  五顏六色的人工光線掃除了黑暗,裹住夜晚的洛詹特。
  情報總局的洛伊爾,人在聳立於哈梅利亞地區絢爛夜景中的高級旅館頂樓某間房裡。
  他那副墨鏡上,映著有吧台與十人座沙發等優雅擺設的皇家套房。至於洛伊爾本人,則與西裝剪裁合身的老者坐在中央的玻璃桌旁。
  桌上沒有晚餐,只有對彼此的不信任。
  一會兒後,老人以沉重的聲音打破沉默。
  「洛伊爾,我再問一次。你協助我們的目的是什麼?」
  「還在懷疑我嗎?真令人遺憾呢。」
  「我們既不相信情報總局也不相信魔物。」
  「目的姑且不論,但我們所期望的結果與你們【血之尊嚴社】一樣唷,沙奎斯先生。」
  洛伊爾這幾句話,使得人類至上主義團體【血之尊嚴社】的洛詹特分部長沙奎斯不悅地盤起雙臂。
  儘管他與這個以徹底排除市民魔物為目標的地下組織接觸時,大膽地亮出情報總局的名號,此刻卻絲毫不在意對方的反應繼續說了下去:
  「沙奎斯先生,日前海因先生的犧牲實在令人難過。但也多虧他們吸住調停局與市警的目光,我們的計畫才能順利進行。」
  「不必裝出惋惜的樣子。海因跟【鐵劍聯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沙奎斯將人命擺在一邊,臉上浮現猙獰的笑容。
  「但那頭魔物為了封住海因嘴巴而老實聽我命令這點,倒是可以嘉獎。實在痛快。」
  「那就好。既然如此,我們就趁閣下心情愉快時進入正題吧。」
  洛伊爾中斷閒談,打開身邊的手提箱拿出一份文件。沙奎斯加深了臉上的不悅,伸手接過那張紙。
  「明天的會面場所已經查明。目標將於下午四點到六點之間與寇卡下議員密談。這裡是目標的照片以及護衛的配置地點。」
  沙奎斯打量手裡的文件。
  「……由你們的人動手?」
  「是的,我的朋友爽快地提供了人手。」
  「那些趁著【鐵劍聯盟】騷動混進這座城市的流浪漢嗎?」
  沙奎斯對洛伊爾投以懷疑與厭惡的眼神。
  「那些毫無信念的卑賤怪物,真的會乖乖聽話嗎?」
  「誰知道呢?不過呢,我基本上只是要他們大鬧一場而已,沒打算做什麼困難的要求,應該不要緊才是……」
  沙奎斯冷笑一聲,用打火機將文件點火後扔進桌上的菸灰缸。
  「不過你這路繞得可真遠呢,明明只要投入殺掉海因的『那個』就能確實搞走。」
  「『那個』是最後的手段。暗殺海因不過是用來確認會不會聽令行事而已——而且最重要的是,明天的成敗其實影響不大。」
  洛伊爾起身走向能看見夜景的玻璃牆,若無其事地這麼說道。沙奎斯吃驚地看向他。
  「你說什麼?」
  「明天不過是用來封鎖司法省行動的一步棋而已。儘管我們提供協助,但就算事情順利進行也只是筆額外的收入罷了。一切準備完畢後,我會親自出馬。」
  沙奎斯嘴角上揚。明白洛伊爾話中含意的他站起身來。
  「那我就先前往最後的舞台,等待糾正世界的祭品到來吧。」
  老人冷酷的眼神,看著菸灰缸裡那張裹在火焰之中的紅髮少女照片。
  「我們【血之尊嚴社】不允許魔物繼續放肆下去。」
  「情報總局也有同感。畢竟外部魔物流入帶來的治安惡化與保護費高漲,對於克里亞特來說是個頭痛的問題。」
  讓憎恨溢於言表的聲音與虛偽空洞的聲音交錯後,老人離開了房間。洛伊爾並未目送對方離去,只是對著玻璃另一邊美麗的洛詹特夜景投以嘆息。
  獨留房內的洛伊爾稍稍拉低墨鏡,俯瞰腳下的夜景。
  從十五樓高的旅館往下望去,可以看見法蘭西絲卡公園正中央打上燈光的聖人像。
  ……聖法蘭西絲卡啊,妳是對的。不,妳曾是對的。
  世界變了。光靠美麗的理想救不了這個世界。
  說著,他想起了某個似乎胸懷聖女理想的青年。
  「這個世界已經不需要英雄。而不受需要的人,將成為這個世界的禍害。你應該很快就會明白吧。」
  洛伊爾瞇起那對金色眼睛,語氣柔和。
  「然而,如果你不贊同這個真理卻又活了下來……那麼,我們或許得往來好一陣子也說不定。」
  低語聲撞上玻璃牆,在鑽進他人耳裡之前就已消失無蹤。


  第四章

  隔天,會談於一間數天後開幕的百貨公司舉行。
  以密談場所來說這個選擇有些奇特,但從護衛角度看就能明白這裡是個優秀場地。沒有工作人員,每層樓都有監視攝影機:再加上事前進行了周詳的商議,警備方面應該可說萬無一失。
  我跟雷爾德負責八樓的餐廳入口。
  往緊閉的玻璃門看去,能在鋪滿紅地毯的店內見到身穿白袍的庫薇妮,另外還有一名年長女性——寇卡下議員坐在桌子對面。
  議員身穿剪裁合度的褲裝,給人精明幹練的感覺。對她來說,眼角的皺紋並非老化的證明,而是威嚴的象徵。
  她除了擔任龍種啟蒙協會的理事外,更是一位致力於維護外部魔物權利的能幹人物。
  我打量起自己映在玻璃門上的樣子。相較之下,我實在不怎麼適合西裝;而且新追加的槍枝藏在後腰處,把褲子弄得似乎隨時會滑下去。眼神彷彿在觀察珍禽異獸般的雷爾德倒是連西裝也很合適,真令人憤怒。
  「……你的舉止很可疑喔。我身為警備人員是不是該盤問一下啊?」
  「我可是你的部下耶,別管啦。」
  我正想繼續閒扯時,卻打了個大呵欠。愛露密思不高興的聲音從耳麥裡傳來,刺進我連日睡眠不足而開始麻痺的腦子。
  『喂,為什麼我負責外面啊?』
  「因為獨角獸不適合室內戰,有意見就跟負責人雷爾德講。」
  說著我便看向雷爾德,他擺出一張苦瓜臉別過頭去。
  「所以說,昨天的調查結果怎麼樣?」
  『在停車場弄到了疑似來自襲擊者的血液。我把樣本交給當聯邦警察的朋友採集DNA解析種族,但結果出爐還需要點時間。』
  儘管分析DNA也能明白種族,但魔物含亞種混血在內有成千上萬種,解析需要花些時間,而且之後還要搜尋DNA資料庫比對,但資料庫裡早已登錄了無數的罪犯與重點人物,因此效率不如魔力分析來得好。
  「果然還是魔力分析比較快啊,用那個只要半天就能水落石出。」
  『一個人在地上爬來爬去也就罷了,把魔力分析需要的笨重器材搬進醫院可是會被情報總局發現喔。再久也不過三天,你就乖乖等吧。』
  我輕輕嘆了口氣後結束通訊,發現雷爾德在一旁努力地憋笑。
  「你果然還是著手調查啦?打算怎麼辦呀?」
  「還沒打算怎麼辦,現在才要想。一來情報總局已經盯上我們了,二來我也不認為在這種狀況下法院會開搜索票。你那邊如何?聽說你昨天外出,應該是在查這個案子吧?」
  「嗯,有件事令我很在意……」
  雷爾德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然後他勾著我的脖子一面留心周遭狀況一面說道:
  「我聽洛詹特基地的熟人講,六個月前那裡的基地司令好像跟情報總局負責掌管行動處的副局長接觸過,而且雙方直到最近都還保持密切聯繫。」
  「基地司令跟副局長?」
  「雖然他們是大學時代的朋友……不過很可疑對吧?」
  確實,這個組合就時間點來看有很多想像空間。
  「這個嘛……比方說,殺害海因的男子是軍人,受到基地司令委託要掩蓋軍隊醜聞的副局長打算暗中處理掉那傢伙——之類的?」
  我起初這麼想,但雷爾德立刻否定。
  「可能性很低。你想想看,掌管行動處的副局長要負責對付國外組織與其他國家耶?就算跟基地司令有交情,想來也不至於為了醜聞這種小事提供協助,更何況這麼做反而會引人注目。」
  「你所謂的『國外組織與其他國家』是指哪國啊?」
  「洛詹特有各國的領事館,進出口也很頻繁。就目前的推測來看不太可能。」
  到頭來還是沒線索嗎?我不禁嘆氣。雷爾德拍拍我的肩膀後放開了我。
  「算了,那些話題不該在這裡討論。你現在就先把陰謀忘掉,專心保護公主殿下吧。」
  「……也對。畢竟這些話實在不宜讓準備加入社會的魔物聽到。」
  就在悄悄話結束的瞬間,背後的開門聲令我們嚇了一大跳。
  「唉呀,嚇到兩位了嗎?」
  回頭一看,【龍羽之里】的紳士林德蘭正巧從餐廳走出來。
  「怎、怎麼了嗎?」
  我原本以為交談內容被聽到了而有些心虛,但似乎並非如此。林德蘭露出溫和的微笑。
  「我之後還有其他會談,而對方派來迎接的人好像快到了,所以我先走一步。」
  我看向身旁,雷爾德對我輕輕頷首。
  於是我點點頭,重新轉向林德蘭。
  「那麼,請讓我帶您到門口吧。」

  我跟林德蘭移動到無人的一樓大廳,但迎接的車似乎還要一點時間,於是我們在大門附近的吸菸區等候。
  我在旁邊的自動販賣機買了罐黑咖啡,遞給坐在長椅上的林德蘭。
  「如何?加入社會的協調順利嗎?」
  「唉呀,好久沒閱讀這麼多文字,讓我的眼睛十分疲倦呢。幸好對方體貼地將文件上的字放大。」
  「畢竟是和國家交涉嘛,請您多包涵囉。」
  接著我替自己買了有加糖的咖啡,這才想起來他是外部魔物。
  正當我轉頭打算教導老紳士怎麼開易開罐時,卻發現林德蘭很自然地拉開拉環,喝了一口咖啡。
  「……話說回來,萊爾先生。方才聽公主殿下說,她昨晚睡在您身旁……」
  我當場嚇得面無血色。
  「啊?不,那是誤會!呃,睡在附近的確是事實,不過……」
  「她再怎麼說也是我們的公主。如果出了什麼問題,也只能賭上龍的尊嚴請您負起責任了呢。」
  林德蘭那雙銀眼閃著銳利的光芒。
  糟糕,這樣下去才二十歲就要入贅了。不,不只是這樣。我現在成了性侵未成年少女的嫌疑犯啊!
  林德蘭看見我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後,肩膀不停地顫抖。過了好一會兒,老龍才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笑道:
  「哈哈哈,開玩笑的。我可不認為萊爾先生是那種男人唷。」
  連這個老爺子都來調侃我啊?我用咖啡罐遮住自己扭曲的嘴角。
  「公主殿下說,她昨晚過得非常開心。非常感謝您的照顧。」
  「哪裡,沒什麼大不了的啦。」
  「即使如此,公主殿下還是很高興。上次看見那樣的公主殿下是多久以前了呢……」
  林德蘭憂鬱的銀眼望向遠方,低語聲宛如混進了咖啡的味道般帶有些許苦澀。
  「雖然公主殿下小時候曾見過議員,但她似乎已經忘了呢。」
  「龍羽之里一這麼早就跟議員有來往了嗎?」
  「嗯。一來同樣是龍種,二來她跟當家是老朋友了。當家最後一位夫人——公主殿下母親的葬禮她也有參加。」
  最後一位夫人……離過婚嗎?我瞬間想到一些不太好的事,但馬上就察覺癥結所在——雷歐亞姆是位超過三百歲的大魔物。
  雷歐亞姆的另一半與小孩不太可能也有這麼強大的力量,想必他已經目睹過許多次至親之死了吧。若真是這樣,代表長命也不見得好。
  林德蘭看見我的表情後點點頭。
  「就算是崇尚戰鬥的當家,依舊會為了眾多親友的死而心痛。這回的決定,多半也是受到這些事的影響吧。」
  林德蘭這麼一說,我總算明白了。
  「雷歐亞姆閣下這次加入社會,是為了庫薇妮?」
  「是的。因為他實在太害怕失去公主殿下了。」
  雷歐亞姆並非為了保身與領地才讓庫薇妮當人質。
  而是因為這個手段最能確保女兒的安全。
  沒有父母會為了保命交出女兒。人類之中沒有,魔物之中也沒有。
  「……讓你失望了嗎?巨龍雷歐亞姆終究還是一位父親。」
  對於這暗藏薄刀的柔聲質疑,我搖了搖頭。
  「我反而安心了。這讓我明白,大眾所崇拜憧憬的龍並不是什麼殘忍無情的存在。」
  我的視線飄向貼在牆上的廣告。裡面那張新電影的海報上頭,畫有一頭威武展翼的龍。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龍種魔物都是戲劇中不可或缺的存在。龍在某些作品中是打倒邪惡的主角,在某些作品中則是邪惡本身。
  「哈哈哈,在一個按鈕就能把大海另一邊化為焦土的時代,龍的傳說依然健在是嗎?同胞們不管是老是少都會很開心吧。」
  看見老人發現海報後欣喜的樣子,我也露出笑容。
  「不過雖然叫【龍羽之里】,目前龍種魔物含我跟公主殿下在內也只剩五人了。居民大多都是無家可歸的魔物流民,不然就是他們的後裔。」
  「魔物流民……」
  換言之,他們是被逐出社會的魔物?
  林德蘭的笑容中有了陰影。
  「如您所想的,【龍羽之里】中敵視社會的成員很多,畢竟他們是對雷歐亞姆大人過去的戰鬥產生共鳴才流浪至此。」
  我原先還以為大多數居民支持加入社會,看來剛好相反。
  ……可是,寇卡議員為什麼要找上這麼不安定的聚落呢?雖說她身為龍種啟蒙協會理事又跟雷歐亞姆是老朋友,然而一旦出了什麼麻煩,她的政治生命鐵定就此結束。
  【龍羽之里】一定有什麼東西,讓寇卡議員與克里亞特甘願冒風險也要弄到手。
  就在我低下頭思考時,我注意到林德蘭看了過來。
  「萊爾先生,您似乎對這次加入社會的事有疑問呢。」
  「啊、不,抱歉。」
  「這是理所當然。雖然有封口令所以我不便直說……這麼說吧,人們不是都說龍會守護財寶嗎?」
  老人愉快地給予提示,於是我順水推舟地稍微接受了他的好意。
  「您是指【龍羽之里】中有財寶嗎?」
  「光是這樣還不至於優待到這種程度吧?是更實用的東西唷。」
  說著,林德蘭看向我的手邊。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但我的手裡只有咖啡罐而已。
  林德蘭在疑惑的我面前笑了,但他的笑容中帶有陰影。
  「然而有價值的東西不但會替我們帶來利益,同時也會帶來危險。希望危機不會殃及公主殿下就好……」
  那對銀眼再度看向畫有巨龍的海報。
  「……您曾經待過人魔社會嗎?」
  「嗯,我也是流民,過去在克里亞特待了半輩子。」
  他嘴上答得輕鬆,雙眸卻泛起了懷念過去傷痛的神色。
  儘管我對這位老人出於什麼原因亡命到【龍羽之里】很感興趣,但我畢竟沒有不識相到問這種事。不過,這麼一來就能解釋林德蘭那些不像外部魔物的舉止了。想必就是因為有這些經歷才拔擢他擔任使者吧。
  「我知道人魔社會的安全性與危險性,也知道這世界對『龍』這種強大存在的詛咒有多可怕。」
  「詛咒?」
  正當林德蘭頷首準備說明時,外頭傳來了汽車的喇叭聲。
  一輛看似公家車的黑頭車停在門口,身穿西裝的男性與女性分別從兩側下車。大概是特別司法警護官吧。
  「看來人到了呢,這些話留待下次再聊吧。」
  林德蘭飲盡剩下的咖啡,將空罐塞入附近的垃圾桶後站起身。接著老龍就在警衛官的陪同下坐進車裡。
  我目送疑似屬於林德蘭會談對象的公家車駛離,同時以右手掏出手機。
  『嗨,萊爾小弟。怎麼啦?』
  接電話的男人是實勤部的網管。
  「我現在唸個車號給你,替我調查一下。」
  接著我讀出遠去的數字,要對方以簡訊回傳情報。
  一看簡訊,我立刻感覺到腦中散亂的拼圖有幾片嵌了上去。
  讓人渾身顫抖的沉重壓力隨之而來。
  「克里亞特聯邦能源省嗎……」
  若是這樣,就能解釋克里亞特急著讓【龍羽之里】加入社會的理由。
  ……如果這件事洩漏出去,甚至可能爆發國家之間的戰爭。
  我握緊手機,看向自己的左手。

  會談順利結束後,庫薇妮與寇卡下議員走出餐廳。
  「庫薇妮,如果有什麼問題儘管跟我說喔。」
  「好!寇卡也是,如果需要龍的力量就跟本公主說吧!」
  儘管使者的態度與口氣不太得體,寇卡議員的笑容仍舊不變,該說真不愧是政治家嗎?我一邊看著她們交談的樣子,一邊以無線電聯絡愛露密思。
  「結束囉,愛露密思。把車開到西側出口前面吧。」
  『了解。順便問一下,右邊是油門左邊是剎車對吧?』
  這個問題令我當場愣住。這回我跟愛露密思搭檔所以把備用鑰匙給了她,但這麼一講我才想起來自己從沒看過這傢伙開車。
  『開玩笑的啦。話又說回來,沒駕照當不了勤務官吧?』
  跟著的一句話讓我當場渾身無力,接著我立刻吼了回去。
  「絕對、絕對不准傷到車子喔!把它當成少女一樣細心地對待!」
  我忿忿地切掉通訊,追往走向電梯的一行人。
  然而,電梯雖然已經抵達,卻沒有任何人進去。以手托著臉的寇卡議員顯得十分為難,雷爾德等人也不知所措。
  眾人的視線中心果然是庫薇妮。
  「雷爾德,出了什麼事嗎?」
  「嗯,小姑娘說她想參觀這問百貨公司。」
  「唉呀~看一下沒關係吧?整座塔都是同一家店對吧?本公主想見識一下。」
  現在的庫薇妮不是什麼公主,只是一個耍賴的孩子而已。
  我看向自己的左手腕,這才想起那裡戴的不是手錶而是【樹龍環】。於是我重新看向右手的手錶確認時間,六點二分。
  「離護衛收隊還有十八分鐘嘛。可以呀,由我作陪,雷爾德你們送議員離開。警備室會持續監視吧?那就沒問題。」
  「了解。不過你可要守時喔。小姑娘不出來,我們沒辦法收隊。」
  「好,決定了吧?走囉,萊爾!」
  得到結論的瞬間,庫薇妮便一個人奔向電扶梯。我對打算出聲制止的雷爾德揮揮手,獨自追趕在後。
  兩道沿著靜止電扶梯往下的腳步聲,帶著韻律感在廣闊的店內迴盪。
  「——喔?」
  途中,庫薇妮在五樓發現某樣東西,於是離開了電扶梯。
  少女通過堆著許多紙箱的走道,抵達玩具賣場。走道旁的陳列架上,有許多性急的布娃娃為了開幕展露笑魘。
  「喔喔,快看!有本公主耶!真有意思!」
  庫薇妮從中拿起一個大型的蜥蜴娃娃,開心地笑個不停。
  天花板上的監視攝影機隨著我們的位置改變角度,想必是議員那邊的護衛從警備室關照我們吧。
  燈光下的走廊彼端,能見到夕陽的紅光從盡頭的玻璃牆照進來。開幕後八成會人山人海的百貨公司,在無人時顯得特別寂寥。
  在這樣的景色中,庫薇妮抱著龍娃娃跳舞似地轉起圈,笑著讓衣角與紅髮隨之飛揚。
  ……看來她沒打算放下那個娃娃,待會兒把娃娃的錢留下吧。
  我靠在架子上,鬆開領帶。
  「所以說,會談怎麼樣?」
  「嗯,寇卡說手續這個月就會結束,我們似乎會成為克里亞特國民囉。」
  好消息。不過庫薇妮居然就這麼抱著布娃娃坐在地上,完全不在乎把袍子弄髒。
  少女的臉上,一半是笑容一半是為難。
  理所當然。一旦正式加入社會,庫薇妮就再也回不了【龍羽之里】。儘管這麼做是為了她好,她依舊會很難過吧。
  「……妳還是很懷念家鄉嗎?」
  「嗯?不不不,之前也說過了吧?我在那裡的朋友頂多只有林德蘭,跟你們待在一起還比較開心喔。」
  儘管這話說得開朗,那對天藍色的眼眸中卻籠罩了一層悲傷。
  「可是一想到手續結束後沒辦法跟萊爾你們見面,還是讓我有點寂寞。雖然這也是無可奈何。」
  「為什麼?當人質不代表要監禁吧?」
  「加入後,我就得開始上學了……」
  看來克里亞特沒有冷酷到那種程度,這讓我安心了。
  「既然如此,放長假時來洛詹特就好啦。雖然不曉得到時候妳會住在哪個州,不過只要搭飛機,無論從哪裡出發都能當天抵達。」
  只要提早兩個月左右講,我們就能配合排休……應該吧。只能祈禱那段時間別碰上什麼大案子了。
  「不過,你們已經沒有跟我見面的理由了。」
  「啊?」
  這句話讓人莫名其妙,我不禁用有些愚蠢的聲音回問。
  庫薇妮沒有看我,只是把小巧的下巴擱在胸前的姓娃上。
  「一旦確定加入社會,萊爾你們就能夠得到想要的東西。這麼一來,不就沒理由伺候我了嗎?」
  少女用她纖細的手臂抱緊了龍娃娃,看上去就像抱住孩子的母親——不,就像孩子抱住母親的腰一樣。
  「我並不排斥這種事喔?龍與他人扯上關係就是這樣。我的祖先似乎在異界統治過人類的國家,但到頭來還是孤獨而終。身為王族就更是如此了吧。」
  這些話不是為了向我解釋,而是用來讓自己死心。
  我想起方才與林德蘭之間的對話。
  要是真如我所料,原先是流民的【龍羽之里】居民大多憎恨人魔社會,反對這次的加入社會,那麼在他們眼裡,庫薇妮這名少女會是什麼樣子呢?
  庫薇妮說她不怎麼跟家鄉的人們交談,在那裡也沒有朋友。
  再加上就算得用到「人質」這種形式,雷歐亞姆依舊要趕著將庫薇妮送來克里亞特的理由。從這些地方,不難推測出庫薇妮與【龍羽之里】居民的關係。
  ……庫薇妮不斷告訴自己,她是龍公主,是特別的存在。
  這種邏輯,成了「身為龍公主,孤獨是理所當然」這面保護心靈的盾牌。
  但也因為如此,跟我們的來往變得怎麼看都只是交易的一環。
  庫薇妮的世界裡,恐怕只有父親、已故的母親,以及同為龍種的林德蘭而已吧。而她即將被迫離開那一切。
  「先前說過了,我們並不是妳的臣民喔。我可不覺得自己在伺候妳。」
  我盡可能讓口氣聽起來輕鬆,並且從西裝的內袋裡掏出筆和筆記本,在空白的紙張上寫了些字。
  「還有一點。跟朋友見面不需要什麼理由吧?」
  我撕下其中一頁,遞給庫薇妮。她則是呆呆地收下了那張紙。
  「這是?」
  「我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如果有什麼事,隨時可以撥電話給我或是直接過來。什麼都可以喔?像是隔壁同學讓妳很在意、吃太多胖了一公斤之類的……不過,別期待我提供金錢方面的支援。那種事去跟愛露密思說。」
  「嗯,謝謝你。」
  一邊抱著布娃娃一邊收下紙張的她,臉上表情就像得到了買玩具的零用錢一樣老實。
  庫薇妮已經孤單了好多年——從加入社會的準備期間來考慮,她大概從出生起就孤單到現在了。所以她才用「龍公主」這個特別的殼,保護自己免於孤獨以及人質這種無情對待的傷害。
  這一切,無法單靠一張紙輕易改變。
  調停局和我能做什麼?能為她做什麼?
  「庫薇妮——」
  就在這時,頭上接連傳來「啪茲」的聲音。
  天花板的照明接連斷電,店內當場暗了下來。
  我確認一下時間,離收隊還有七分鐘。
  「咦?」
  庫薇妮也環顧起暗下來的周圍環境。寬敞空間變得這麼暗後顯得有些恐怖,從玻璃牆外照進來的夕陽更添了幾分詭異。
  我暫時打住對話,用耳麥向雷爾德抗議。
  「你沒看時鐘啊?還有時間吧?」
  『沒——電源……?……答……』
  「喂,雷爾德?喂!」
  雜訊重得聽不到他的聲音。我以為是故障而動手調整腰間的無線電對講機,這麼一來反倒讓雷爾德已經很細微的聲音整個消失了。
  情況不太對勁,於是我改用行動電話聯絡。但看見手機小螢幕的瞬間,我的臉立刻緊繃起來。
  ……圈外?怎麼可能,在這種鬧區耶?
  抬頭一看,方才的監視攝影機正用它無砷的鏡頭盯著我們。
  我回瞪攝影機一眼,從西裝裡拔出【古羅斯一七】並且將手指放在護弓上。粗野的武器登場讓庫薇妮猛眨眼。
  「快,站起來。我們到外面去。」
  「出了什麼事嗎?」
  「不知道。但我有不祥的預感。」
  「萊爾,那是……什麼人?」
  庫薇妮注意到了某些東西,一雙藍眼看向陰暗處。
  我回過頭去,發現剛剛走下來的電扶梯那邊有人影接近。他們不發一語,連腳步聲都刻意放輕。
  是雷爾德呼叫還在附近的護衛來支援嗎?
  我定睛一看,首先確定對方總共三人。每張臉都很陌生,既不是調停局員也不是議員那邊的護衛。
  而在察覺那些傢伙手中物品的瞬間,我嚇得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哇!」
  我用左手摟緊庫薇妮,用力跳向旁邊的陳列架。
  差不多同一時間,三名男子也開始以手裡的衝鋒槍進行全自動射擊。
  槍口滅音器以按下釘書機般的聲音合唱,四五口徑自動手槍彈的風暴在走道肆虐。
  我在用左肩推倒陳列架的同時,手中【古羅斯一七】不斷射擊。偏移的回擊跳往截然不同的方向,藏到了先前的紙箱山後面。庫薇妮放開的布娃娃在空中遭到彈雨凌辱,在灑著白棉花的同時粉身碎骨。
  滾過倒下的陳列架後,我抱著庫薇妮在彈雨中爬行,躲到玩具賣場中央的收銀臺後。
  「萊……」
  「妳沒受傷吧?」
  少女雖然因為突發狀況吃了一驚,卻沒有受傷害怕的樣子。反倒是我嚇得心驚膽戰。
  「那些傢伙是什麼人啊?他們到底是怎麼在這種警備中混進來的啊!」
  ——呃,跟那種事相比,掌握戰況比較重要。
  下面的雷爾德他們應該也聽到我開槍的聲音了吧?然而等待援軍不是什麼好主意,不行動只會死在圍剿之下。
  我屏息豎耳,注意紙箱森林彼端的動靜。
  槍擊停了,卻沒有裝彈聲。相對地,我聽到了把槍枝扔到地上的聲音。
  緊接著是三道魔法氣息——【人化術】解除式的氣息。
  「該死,簡直糟透了……!」
  我邊罵邊確認【古羅斯一七】的彈匣,接著將它塞回握把裡面。
  時間不夠。既然無法讓庫薇妮單獨逃走,也只能這麼幹了。
  數道沉重的腳步聲緩緩接近。
  「庫薇妮,待著別亂動!」
  腳步聲變為跑步聲,同時我從櫃臺後跳了出來。
  用兩腳步行的巨大野獸,一邊撞開紙箱與架子一邊猛衝而來。
  向前突出的鼻子與嘴巴,排在巨大口腔中的獠牙,眼窩中的紅瞳,裹住整個壯碩身軀的獸毛。這畫面就跟比水牛還大的狼學會直立行走沒兩樣——是狼人!
  我用雙手握住【古羅斯一七】開槍,然而子彈只劃過空氣。狼人以從那副壯碩身軀難以想像的速度做出反應,躍向上空。
  巨軀一個俐落的空翻後於天花板著地。儘管我跳向旁邊避開了腳蹬天花板衝來的狼人,劃過左側腹的獸爪依舊割開了我的西裝與襯衫。
  就種族別軍事能力評價而言,狼人的戰鬥力不過Ⅱ級。然而,那是在「步兵基礎交戰距離三百公尺」那種廣闊的戰場上。
  反過來說,明明沒有遠距離魔法卻能排在Ⅱ級才是問題。兼具了野獸的體能與十足應用力的類人體型,讓他們的格鬥能力極富威脅。若純以近戰角度看,他們的拳頭比輕兵器還要強大!
  【古羅斯一七】的槍火在我們之間接連不斷,讓裹著獸毛的胸膛與手臂血肉四濺。狼人以手臂護住臉和心臟,一步就拉開了十公尺的距離。
  「萊爾!」
  我對庫薇妮的聲音有所反應,以右手持槍對著旁邊的紙箱山射擊,左手則開始準備啟動【樹龍環】。
  狼人撕裂側面洞穿的紙箱山急速接近而來。我在踏步的同時旋身,左手一記反手拳往對方臉上砸去,然而狼人以腳爪緊急剎車使得拳頭只掠過鼻尖。儘管左手揮空後我跟著用右手的【古羅斯一七】水平射擊,狼人卻壓低身子避開了火線。
  狼人巨大的上鉤拳從下方擊中我的腹部。我繃緊腹肌彎起身子卸勁,但還是往後方飛了出丟。
  我撞垮紙箱山後摔在地上,接著在倒地的狀況下勉強射出彈匣內剩餘的子彈,逼退追擊的狼人。
  此時上方出現身影。我抬起頭時,方才高高跳起的第三名狼人已重重踩住我的胸口。
  兩百公斤重踩得我全身的骨頭都要散了,但我依舊用左手抵住從上方逼近喉管的獸臉,當場發動【霧冰掌】的魔法。
  產生的奪熱力場於凍結空氣中水分的同時擊中狼人顏面。命中處的細胞瞬間凍結,讓狼人發出痛苦的叫聲。
  左半邊臉冒出白煙的狼人往後跳開,從僅剩的右眼可以看出他對於我身體異常強韌這點大為震驚。
  在我破爛的襯衫底下,能看見深藍色的最新式戰鬥背心。
  抗衝擊性超越耐綸的超高分子量聚乙烯纖維以及防彈層內的高分子膨脹流體,讓我得以免於內臟破裂。
  而在凍傷狼人著地的前一秒,【樹龍環】的魔法完成了。
  「給我老實點!」
  射出的九條土色藤蔓如手投網般張開,捆住狼人的身體。【樹龍環】的明暗雙綠光芒進一步增強,捕獲獵物的藤蔓也隨之逐漸變粗。
  遭到樹蛇群綑綁的狼人痛苦地掙扎,嘴裡吐出的不是慘叫而是血塊。
  椿屬藤蔓成長速度快、易於肥大化,成長時產生的壓力連建築都難以抵擋。【樹龍環】的束縛魔法一旦完全發動,連大型魔物也封得住。
  我扔掉手槍,空出來的右手伸向後腰的握把,拔出武器瞄準受困的狼人。
  這玩意兒的彈遠大約每秒七十公尺,魔物能靠著動態視力輕易閃過。
  但是,它的威力無與倫比。連防禦都辦不到的情況下,你撐得住這一發就試試看啊!
  我右手食指扣動扳機,粗金屬管——裝上手槍式握把的單發式榴彈發射器【G六九】發出混濁的怒吼。
  四〇毫米榴彈激射而出,在我的右臂留下沉重的後座力。當它命中動彈不得的狼人時,著發引信立即動作。
  於是榴彈內的高性能炸藥爆炸,讓整棟百貨公司為之震撼。
  夾帶著烈焰與黑煙的爆風肆虐,狠狠地給了我一擊。
  煙與火散去後,遭榴彈擊中的狼人連一點殘渣也看不見,只剩飛散到周圍的小火線與爆炸中心的焦痕。
  我的裝備火力似乎超出狼人們預期,令他們一時不知所措。
  「往這裡跑!」
  一喊之下,庫薇妮隨即宛如解開封印般跑了起來。
  我讓她先跑,自己緊跟在後,並於跑步同時折起【G六九】的槍身退出空彈殼。接著我裝進從腰間取出的新榴彈,再將折起的槍身恢復原狀。
  兩道野獸的腳步聲從後逼近。他們似乎看出我的武器是單發式,因此分別從左右兩邊追擊而來。
  我們逃跑的方向,盡頭正是那面夕陽射入的玻璃牆。
  「萊爾!這裡沒路!」
  「現在開!」
  我大喊一聲,朝正面發射【G六九】。
  正中目標的炸裂彈將厚重玻璃牆當成紙雕般輕易撕裂,大樓風從炸開的洞吹了進來。
  庫薇妮嚇得停住不動。
  「慢、慢著。其實啊,萊爾,我不會——哇!」
  我沒停下腳步,以收起武器的右手從旁抱住庫薇妮,接著左臂就這麼朝附近的柱子發動【樹龍環】。捆在柱子上的藤蔓不斷延伸,並未減速的我則從牆上大洞往外跳。
  夕陽與室外空氣裹住了我們,殘忍的重力隨即抓住我們的身體。
  「哇——————!」
  懷裡庫薇妮的慘叫遭到狂風擊散。下方,調停局車輛於百貨公司入口前組成包圍陣型,還能看見雷爾德他們傻眼的表情。
  隨著石板路急速接近,我開始放慢【樹龍環】的伸長速度。墜落速度雖然成功慢下來,我們卻像擺錘一般撞上三樓的玻璃窗,令我的左肩發出哀嚎。
  正當我忍著痛打算慢慢伸長藤蔓著地時,左臂卻被某股力量往上一扯,我們的身體一口氣上升了至少一公尺。
  那兩個狼人想把我們拉上去!
  我當場解除魔法。從五樓牆壁大洞垂下的藤蔓頓時化為光點四散,我們的身體再度開始墜落。同一時間,我立刻朝正下方發動【霧冰掌】。
  正下方出現直徑一公尺的水球接住了我們,但區區一公尺深無法抵銷墜落的衝擊,於是我們貫穿了水球繼續墜落。
  用身體護住庫薇妮的我,緊接著撞上門口的玻璃屋簷並輕易地粉碎了它,最後跟玻璃碎片一起摔在門口的地板上。
  「萊、萊爾,你沒事吧?」
  法術產生的水分隨著淡淡的光亮逐漸消失,同時庫薇妮從悶哼的我胸前抬起頭。玻璃片雖然稍微劃破了少女的額頭與臉頰,但她似乎沒什麼大礙。
  「這是第三次……讓妳騎在身上了吧。愛露密思大概嫉妒死——嗚!」
  玩笑瞬間凍結,庫薇妮擔心地看著我。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我看見狼人從玻璃洞穴急遠墜落。
  正當我打算擋在庫薇妮身前時,三發十二號鉛徑重彈隨著連續的槍聲擊中狼人的臉,令他的墜落軌道產生偏移。臉部變成肉塊的屍體撞在旁邊地上後彈了一下,鮮血跟著飛濺到我們身上。
  「萊爾,小姑娘,你們沒事吧!」
  雷爾德大驚失色地拋下裝在車上的半自動散彈槍跑到我身旁,將我扶起來。接著勤務官們立刻在我們周圍結陣戒備。
  「到底出了什麼事?」
  「襲擊。對手是魔物,至少還有一個。另外,警備室也淪陷了。」
  「開玩笑的吧?在那種警備中究竟是怎麼……」
  我搗著胸口,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寇卡議員呢?」
  「聽到槍聲時我就讓她去避難了。這邊交給我們,你們也離開這裡吧。」
  「了解。走吧,庫薇妮。」
  「……嗯。」
  庫薇妮點頭,跑向我那輛變成陣型一部分的車。我正準備跟上,卻被雷爾德叫住了。
  「萊爾,現在所有人的無線電跟手機都不能用,因此無法呼叫支援。附近的公用電話線路也全斷了。這不是巧合吧?」
  「如果歐洛德部長對我下的詛咒沒生效就不是吧。」
  緊張與不安在我倆之間流竄。
  「……我已經派人去找能通訊的電話,不過得再花點時間。然而就算是這樣,我們也不能放過眼前的罪犯。」
  雷爾德加重語氣,彷彿要撕裂心中的不安。
  「直接回分局,我派包特跟你們一起走。聽好,千萬別大意。」
  「知道啦。我可不想繼續惹部長生氣。」
  我跟雷爾德伸拳相碰,隨即各自朝相反方向跑開。
  由於無法通訊,因此背後傳來雷爾德喊出的攻堅命令。

  夕陽中,我的運動休旅車在大樓之間的單側四線道上奔馳。
  窗外有些人聽說出事打算圍觀,有些人害怕地想要遠離,也有些人步調一如往常。
  愛露密思左手握方向盤,右手對著副駕駛座的我施展治療魔法,同時以嚴峻表情瞪著前方的調停局巡邏車。
  根據愛露密思的診斷,我斷了三根肋骨、胃受到輕傷,再加上背部挫傷。儘管她一隻手得用來開車也只需要花上數十秒就能治療完畢,但這數十秒實在很難熬。因為在無麻醉的情形下,治療重傷的魔法會伴隨著劇痛。
  後座的少女似乎不太在意身上的擦傷,只是呆呆地看著我。
  愛露密思在治療兼開車的同時,也透過後照鏡關心庫薇妮。
  「庫薇妮,先忍耐一下,我待會兒就替妳治療。因為這個愛哭鬼很煩。」
  「我根本沒哭——痛痛痛……」
  我的反駁立刻被身上的痛楚攔下。然而,我也只能忍耐。
  身為醫官的愛露密思雖然有帶止痛劑,現在卻不能用。麻醉後變得昏沈的腦袋,會使得魔具的威力明顯低落。
  危機尚未遠離。以車內裝置檢查通訊狀況的愛露密思表情十分凝重。
  「還是無法通訊。這顯然是——」
  「干擾吧。而且還是軍用的強力玩意兒。」
  治療結束,從疼痛中解放的我脫掉破爛的西裝,從置物箱拿出備用的【古羅斯一七】與彈藥,替各式武器裝填。
  「畢竟連公用電話都停了嘛,可別以為這樣就結束囉。」
  然而以這麼大費周章的準傭來說,襲擊手法未免太過粗糙。那多半是聲東擊西吧。
  我們是調停局,即使情況再怎麼可疑也不能放過眼前的罪犯。敵人就是看準這一點。
  「那些傢伙是什麼人?會談情報從哪裡外洩的?」
  「這些事等活著到分局再想吧。」
  從先下樓的寇卡議員平安無事這點看來,敵人的目標是庫薇妮。
  ……這裡距離分局約十二公里。雖然愛露密思與前方開路的包特硬是超車趕路,但我們真能平安抵達嗎?
  「——怎麼啦,庫薇妮?」
  我瞄向後座,只見庫薇妮貼著右側窗戶看向斜上方。她瞪大了眼睛,目光似乎在追著某樣東西跑。
  龍的敏銳感覺似乎又捕捉到了什麼。
  我學她貼在窗戶上,頓時嚇得說不出話。
  右側眾多大樓的屋頂,構成了複雜的高低起伏。
  一個嬌小的影子輕快地飛躍其上,與我們並行。
  那是名看似已經年過七十的老人。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噁心笑容,一邊盯著我們看一邊猴子般地在屋頂之間跳躍。
  老人一發現視線與我交會,便加深了臉上微笑。
  然後他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轉往稍微前面的位置——鎖定包特的車。
  「包特,四點方向上空!你被盯上了!」
  我雖然手抵著耳麥大喊,但車還沒脫離干擾區域!
  依舊面帶微笑的老人腳蹬屋頂欄杆,跳向道路。
  在投身自殺的途中,他全身噴出黑霧,瞬間形成一顆巨大的球狀物。
  突破黑霧壓爛包特車頂的東西,是一對巨大的野獸前腳。
  驚人重壓粉碎了巡邏車的防彈玻璃。懸吊系統當場崩潰,跟柏油路接觸的車體迸出華麗的火花滑開。
  壓爛包特車子的東西,是一頭可與伊歐蕾本性狀態相比的巨虎。
  但這傢伙的頭依舊維持人化狀態,露出老人伴隨體格肥大的瘋臉。
  異形野獸以噁心的笑聲取代咆哮,舉起又長又大的尾巴,由強韌肌肉糾結而成的尾巴尖端有顆狀似岩石的瘤。
  「是曼提柯爾!」(註:12)
  愛露密思配合我的慘叫,將方向盤往左打切換車道。
  怪物尾巴的瘤化為大錘砸在運動休旅車右邊,把柏油路面敲個粉碎。強烈的衝擊讓道路碎片四處飛散。
  為了追趕從旁竄過的我們,人面虎轉過身子。
  周遭哀嚎四起,車輛行駛路線也亂成一團。
  路人中應該有市民魔物,但魔物也跟人類一樣,有沒有接受過戰鬥訓練會出現極大的戰力差距——不,差距應該比人類更大。
  12 Manticore,一種人面獅身怪物,尾巴像蠍子一樣具有毒針,常見譯名為蠍尾獅。Manticore之名源自波斯語中「吃人怪物」的希臘語誤讀,實際上那是古代對於孟加拉虎的別稱。
  更別說曼提柯爾這名字在某種異界語言裡意味著「吃人怪物」,異界甚至留下了牠單獨消滅軍隊的記錄。市民魔物碰上這種東西也只能逃跑了。
  曼提柯爾臉上浮現瘋狂的笑容,緊追而來。
  「愛露密思,快加速!」
  「要是繼續快下去,被吃掉以前我們就先出車禍掛掉啦!」
  愛露密思盡可能地驅策魔物的動態視力,於閃避前方車輛的同時將時遠維持在一百二十公里。儘管如此,後方老人的笑臉仍舊不斷接近。
  老人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全成了犬齒的兩排利牙。
  「低頭!」
  「哇!」
  就在庫薇妮抱頭縮起身子的瞬間,我舉起【古羅斯一七】對著後擋風玻璃連射。玻璃應聲粉碎,在老人的臉頰與嘴巴上打出紅色孔洞。
  即使犧牲了後擋風玻璃,這點傷害依舊微不足道。曼提柯爾奸笑著稍微拉開距離,然後起跳。
  牠在我們這輛車的左邊著地,距離近得伸手就能碰到!
  「抓好!」
  愛露密思大叫一聲,將方向盤往右打迴避攻擊。
  猛獸的巨軀撞上運動休旅車,粉碎的左車窗化為散彈在車內肆虐。
  儘管愛露密思在承受衝擊的情況下依舊握著方向盤,但被頂向右邊的運動休旅車仍然撞破護欄上了人行道。
  前方群眾急忙往兩側逃開,運動休旅車則拖著要掉不掉的前保險桿鑽過空隙。
  仔細想想,這等於是一條沒有車的直線道路。愛露密思慶幸地猛按喇叭並踩油門加速,跟曼提柯爾拉開距離。
  「庫薇妮,繫好安全帶!愛露密思,絕對不能撞到人!還有,拜託妳別再傷害我的車!我真的要哭出來囉!」
  「那就別讓那傢伙靠近!」
  「我知道——在那邊右轉!右轉!」
  運動休旅車就這麼從人行道衝上十字路口,接著甩尾右轉。這條偏離幹道的路,是條夾在運動場與未完工建築之間的狹窄二線道。
  若是在這裡就能避免對城市造成太嚴重的傷害。我將右手的裝備從【古羅斯一七】換成【G六九】,然後從窗戶探出身子。
  為了精確地射擊,我拉出【G六九】內藏的槍托將它架在右肩上。
  曼提柯爾用尖爪刮磨地面,一個直角轉彎入侵二線道。
  我瞄準牠稍微前方的路面,瞄這裡就算沒中也不會損壞周圍建築,而且即使對方左右閃避也能造成傷害。
  射出的榴彈奔過道路,在曼提柯爾的腳邊爆炸。
  雖說這東西跟軍用品相比火藥量較少,爆風依舊粉碎了半徑五公尺內的一切。
  然而,曼提柯爾輕易地跳過了衝擊波與火焰。牠著地時迸出巨響,接著甩開烈焰繼續掛著微笑追擊而來。
  「混帳東西!」
  我以左手握住【古羅斯一七】朝接近的大臉連續開槍。第九發子彈偶然命中眼球附近,讓曼提柯爾一臉不悅地往後縮。牠伸爪攀住旁邊大樓牆面直奔而上,留下大笑後消失在我們的視野裡。
  似乎爭取到了一點時間。只是剛剛那槍雖然有讓牠出血,不過多半連骨頭都沒碰到。
  我縮回車內,一邊裝彈一邊咋舌。
  「該死,彈遠不夠快!」
  話雖如此,但對方的巨軀和速度實在棘手。發動緩慢的【樹龍環】捉不住、【霧冰掌】則是威力不足。如果要牽制,靠一般射擊灑下彈幕還比較實在吧。
  更麻煩的是我們離分局愈來愈遠。從景色與建築看來,我們正開往郊外的工業區。儘管這是為了避免牽連市民,付出的代價還是有點大。
  愛露密思雖然也努力尋找迴轉的機會,但在不知曼提柯爾會從那邊現身的情況下,實在不能減速。
  「庫薇妮,妳有把安全帶繫好嗎?」
  轉頭一看,少女果然還在跟安全帶奮鬥。我從座椅之間的空隙鑽過去,替她好好地扣上安全帶。
  「抱歉。」
  她顯得難為情的笑容與聲音,感覺有些生硬。
  「萊爾,前面!」
  我因為愛露密思這一喊而轉回正面,隨即發現曼提柯爾出現在右前方某座工廠的圓拱形屋頂上。牠掛著那張惹人厭的笑容,同時在頭上甩動又長又粗的尾巴。
  尾巴傳來的厚重風聲裡,還追加了有如數萬隻蜜蜂同時振翅般的聲音。
  聲音源自尾巴尖端的瘤,但那裡跟方才看見時不太一樣。
  瘤就像中世紀武器晨星錘一般,長出了無數的尖刺。(註:13)
  「那傢伙打算施展攻擊魔法,阻止牠!」
  我再度探出窗外,對著遠方的曼提柯爾架起【G六九】。
  在我瞄準完畢前,曼提柯爾已搶先發動魔法。
  數以千計的尖刺如雨落下,掩蓋了紅色的天空。愛露密思試圖迴避,但在狹窄的道路上根本逃不出魔法呈放射狀的攻擊範圍!
  當我的右手腕感受到衝擊時,【G六九】已然脫手。
  「糟糕,武器掉了!」
  「好了啦快進來!」
  愛露密思用右手把我拉進車裡。瞬間,堅硬的大雨灑向車體,白色裂痕在整片前擋風玻璃上四竄,奪走了我們正面的視野。
  13  morning star,釘頭錘(mace)的一種,頭部為帶有許多尖刺的球形物。有時也用來指帶刺鍊錘(fiial)。有人譯為流星錘,但易與中國古代的投擲兵器混淆,故本處不採此譯。
  「這傢伙……!」
  為了逃離尖刺的蹂躪,愛露密思全力將方向盤往左打。我的愛車撞破了旁邊的護欄——一陣飄浮感隨之而來。
  「把身體縮起來!」
  我的喊聲跟車內飄浮的裝備混在一起,緊接著視野開始翻轉。
  運動休旅車衝下另一邊比路面矮了約兩公尺的陡坡,車頭直接撞上地面。這一撞還化解不了衝擊力道,整輛車就這麼翻了半圈,車頂重重砸在地上。
  直到呻吟聲自口中出現,我才發現自己還活著。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發現額頭似乎傷得不輕。血液不停流進眼睛裡,把我的視野染成一片鮮紅。
  我連眨了好幾下眼把血液趕出去,然後用生鏽似的動作環顧周圍。
  看樣子,我似乎仰天倒在翻轉過來的車子裡。旁邊相當安靜,身體擦過玻璃碎片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楚。
  「愛露密思?庫薇妮?」
  翻過來的車子裡看不見她們的蹤影,引擎冒出來的煙則降低了能見度。
  我伸右手打算抓住面前的座椅起身,卻傳來帶有液體的「啪嚓」聲。
  視野不由自主地轉向那個看似暗紅色濕布的物體,以及從該處朝上延伸的右臂。
  起初我還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右手。我根本不想知道。
  然而,那條從手背到手肘都變得像人體模型般肌肉組織外露的手臂,毫無疑問地就是我的右手。
  「嗚……嗚喔喔喔喔喔!」
  劇痛與恐怖在腦中爆開,將我的思緒炸成碎片。右手各處的氣泡狀空洞逐漸擴大,把我的肉體與血液轉換成膿汁。
  都是刺在手腕上那根箭矢狀的尖刺所致。
  尖端的另一頭有個宛如跳動心臟的器官,不斷將劇毒送進我的體內。
  這股劇痛跟被刀劍刺傷或被槍彈射傷不同,感覺像有一隻昆蟲大軍在啃食。外露的肌肉傳來火烤般的痛楚,讓右臂因此痙攣。掙扎則使得腐肉從右手上脫落,帶來更多傷害。
  肉體逐漸腐爛的恐懼令我慘叫出聲,但我還是勉強用左手拔出那根刺扔到一邊。
  就在這時,一隻纖細的手臂從破掉的玻璃窗伸進來抓住我的衣領,接著一口氣把我從車裡面拖了出去。
  「萊爾,冷靜點!」
  愛露密思的美貌染上了夕陽的顏色。那張臉上沾滿了汗水、血液,以及塵埃。旁邊的庫薇妮一看見我的右手便倒抽一口氣。或許是魔物的身體比較強壯吧,她們倆只受了點輕傷。然而,我實在沒空替兩人的平安感到欣喜。
  「那傢伙會追過來,沒辦法在這裡治療。我們要換個地方,你負責掩護!聽到沒!」
  說著,愛露密思就把某樣東西塞進我逐漸腐爛的右手裡。
  光從觸感就能明白,那是我的【古羅斯一七】。
  我並未聽明白愛露密思的話,但是因痛苦而縮起的右手五指擅自握住了槍。愛露密思看見後,將我的左臂繞到自己的脖子後方。
  「庫薇妮,這裡!」
  她攙扶著我趕往用地內的大型建築。每走一步,膿汁與鮮血就會從右手滴落,也讓我痛得掉淚。
  愛露密思一腳踹破工作人員出入口的門,領著我跟庫薇妮入侵建築。
  這裡是個用來放貨跟分貨的倉庫。大型貨櫃與木箱在微暗的廣闊空間中堆積如山,把倉庫弄得像座迷宮一樣。
  現在似乎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屋內感覺不到人員的氣息。愛露密思在鄰近木箱的後面將我放下,接著撕下外衣的袖子綁住我的上臂。
  「萊爾,你流了好多血。」
  「別碰!」
  愛露密思刺耳的聲音與劇痛疊合。庫薇妮輕輕擦過我這隻皮膚融化且出血不止的右臂,就在這個瞬間,我失控地放聲哀嚎。
  少女仿彿被哀嚎推了一下似地退後,她的雙手沾上了我的肉塊和血液。
  「啊……」
  愛露密思就像要推開嚇得說不出話的少女般插入我倆之間,手掌上還帶著解毒魔法的綠色光芒。
  「情況不妙,對方是曼提柯爾,就算我變成本性狀態載著你們跑還是會被追上。只能在這裡等救兵了。」
  我只能咬緊牙關反覆地吸氣吐氣,沒辦法回應。
  「抱歉。」
  在愛露密思背後,庫薇妮看著雙手沾上的血肉輕聲說道。
  「放心,這個人類還算強壯,這點程度死不了。」
  「不過,都是因為我……」
  愛露密思繼續替我治療。醫官放棄徹底解毒,右手準備施放治療魔法。
  那雙綠色的眼睛中帶有遲疑。她的左手探向腰際的口袋。
  她從口袋裡掏出了裝有止痛劑的安瓿。
  如果打了這東西就沒辦法戰鬥,但我從未在沒麻醉的情況下讓人治療這麼重的傷。身為人類的我,很有可能忍受不了治療魔法的痛楚而發狂。
  就在愛露密思下定決心要替我打麻藥的瞬間,背後傳來刺耳的破碎聲。
  跟天花板殘骸一起掉下來的人面虎,站在倉庫深處的貨櫃上。
  「從這股魔力的氣息看來是獨角獸吧?唉呀呀,真是個難應付的對手。」
  我從木箱邊緣看過去,發現牠那雙與白眉作伴的老眼直盯著我們看,劇毒尾巴則得意地在屁股後面搖來晃去。
  「不過,我的毒應該很痛吧?人類可頂不住這種劇毒喔。」
  接著,曼提柯爾就像要安撫孫兒一般柔聲說道:
  「把龍的孩子交出來,我就放你們一條生路。對我而言,硬是殺掉你們惹火整個調停局有害無益。」
  這傢伙的目標果然是庫薇妮?
  被點名的庫薇妮則是一臉平靜。
  「嗯,沒辦法。」
  少女乾脆地說完,隨即像要去散步一般打算走出木箱後方。
  「庫……薇妮?妳想幹什麼?」
  「雖然我想以龍的身分戰鬥,將敵人趕跑……但看來是辦不到了。怪了,本公主明明是龍啊。真奇怪。」
  庫薇妮尷尬地看著沾上我鮮血的雙手。
  她的小手有如暴露在酷寒之下似地,不停顫抖。
  「既然不能以龍的身分戰鬥,就要表現得像個公主。沒關係。公主為了交易而犧牲——這點跟過去一樣,未來也不會有所改變。」
  我只能不斷地吸氣、吐氣,愛露密思也只能沉痛地保持靜默。
  「——抱歉,愛露密思。請妳什麼也別說。」
  即使如此,愛露密思依舊想出聲制止,但庫薇妮搖頭拒絕。
  少女的聲音在顫抖。她已藏不住心中的恐懼。
  「儘管是幻想,但我真的將你們當成朋友。所以……如果你們開口拋棄我,會令我有點難受。讓我自己走吧,什麼也別說。這麼一來,我就能當一頭重榮譽的龍,用這個身分保護自己的朋友。」
  愛露密思的面容因悲痛而扭曲。
  庫薇妮認為我們一定會拋棄她,所以才說至少讓她自己走。
  少女打從出生就受到周遭憎恨,又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被趕出故鄉,現在更有人要她的性命,她卻連理由都不曉得。這種叫「龍公主」的特殊邏輯,是她保護自己內心的手段。
  這是她稚嫩卻極端的處世之道。
  「那麼,再會了。」
  庫薇妮甩動紅髮,準備走向曼提柯爾。
  而我用左手抓住了她的手。
  「嗯?」
  我將搞不清楚狀況的庫薇妮拉過來,讓她坐在大腿上。衝擊傳到了右手,令我不禁發出呻吟。
  庫薇妮帶著疑惑神色的藍眼睛裡,映著一個表情非常驚人的男子。
  面對無言地盯著她看的我,庫薇妮搔了搔臉露出笑容。
  「你的使命感令人敬佩,但送掉自己的命就沒意義囉?沒事的。雖然不曉得那傢伙是什麼人,但就算我被綁架,【龍羽之里】和克里亞特也不至於——」
  「庫薇妮,我們是什麼人?」
  原先已化為碎片的思緒,以不斷湧出的怒火為中心逐漸復原。
  「我們才不會為了使命以外的東西犧牲,政治什麼的管他去死。」
  我低沉的話音帶給庫薇妮重大打擊,讓她低下了頭。
  愛露密思可能以為我精神錯亂,打算替我注射麻醉劑,但我用眼神制止了她。
  我的左手碰到了腰帶上的調停局識別證——裡頭的一張照片。
  ——嗯,我知道。我們絕對不能死在這種地方。
  等得不耐煩的曼提柯爾似乎從貨櫃上跳下來了。我握住手槍,右手傳來「滋滋」聲。
  「不過,我們是調停局。」
  這回不是為了忍耐痛楚。
  「我們的使命,就是保護這個人類與魔物共存的社會。保護人類與魔物的孩子能夠一同歡笑度日的現在。」
  庫薇妮拾起頭。
  在那對清澈的藍眼睛注視下,我握緊手槍,鮮血隨之飛散。
  我的手用力、再用力。這是為了開槍,更是為了保護。
  這麼幼小的孩子,居然連老實求助的念頭都不能有。對這一切所產生的義憤逼我振作,帶給我力量。
  接著力量化成了笑容,我將左手放在庫薇妮頭上。
  「向大人求助啦,小孩就該這樣吧?」
  「萊爾——」
  「好啦,妳先下來。」
  讓腿上的庫薇妮下來後,我用左手解開領帶。
  我用力咬住折起來的領帶並伸出右手,明白我意思的愛露密思隨即露出苦笑,然後在不用止痛劑的情況下毫不客氣地施展治療魔法。
  肉體的變化讓神經發出慘叫,咬緊的牙齒與領帶之間滲出血泡。右臂彷彿觸電一般想往上彈,但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握拳撐了下去。
  傷勢過重所以沒辦法立刻治好,這麼短的時間内頂多只能讓肌肉與血管再生。
  「剩餘的毒素影響了治療效果,這樣是極限。」
  「……很、夠、了。」
  由於皮膚還沒復原,所以光是風吹過就會讓我差點失去意識,但不至於影響戰鬥。
  我吐掉用來保護牙齒的領帶,檢查完彈匣內的子彈後站起身。
  「之後的事,就等收拾掉那傢伙再說。」
  愛露密思也結束了治療魔法起身。
  庫薇妮瞪大眼睛愣在原地。
  她想必覺得難以置信,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吧。
  現在這樣就夠了。我們會沿路指引她,直到她發現的那一天。
  她會明白,這個世界跟她所想的不一樣。
  「上吧!」
  於是,我們與凶惡的敵人展開一場激戰。

  我倆衝出木箱後方,往側面奔跑。同時我更以【古羅斯一七】射擊,將敵人的注意力從庫薇妮身上引開。
  額頭中彈的曼提柯爾則是傻眼地搖搖頭。
  「……決定戰鬥到底嗎?那就腐爛而死吧!」
  尖刺於高舉的尾巴尖端微微振動,搖撼空氣。
  接著能夠讓肉體壞死的毒針群張開、發射。就在我們滑進當成盾牌的塑膠貨櫃後面時,方才通過的走道與貨櫃另一邊已釘滿了尖刺。
  「那個老頭就這麼想要庫薇妮嗎!他該不會是妳的親戚吧!」
  「我的家族裡可沒有曼提柯爾,更沒有欺凌少女的蠢貨。」
  愛露密思冷靜地盯著變為毒針草原的地板。
  「或許是為了增進輸送毒液的效率吧,這道攻擊魔法幾乎沒有貫穿力。此外發動也需要些時間,只要逼近對方就能輕易封住。」
  「可是Ⅳ級的魔物啊……我們這邊是人類跟Ⅰ級魔物,戰力差距還真大呢。」
  「那個等級只是為了簡單比較魔物跟軍事兵器而隨便排的,也沒把個人資質考慮進去,不實際打一場根本不曉得。」
  那雙盯著遮蔽物彼端敵人的綠眼中,燃燒著熊熊的鬥志。
  手邊的【古羅斯一七】還剩十五發子彈。另外有特殊彈匣一個,白金彈一發。
  「話說回來,我好像還沒問妳的意見。怎樣?想投降嗎?」
  「不可能吧。」
  「也是。棄少女於不顧的獨角獸可以算得上是種詐欺了。」
  「我也是調停局員喔。即使護衛對象是男的,我也會心不甘情不願地保護他……再說,除了身為獨角獸以外,我也非得从愛露密思·提米斯的身分保護庫薇妮不可。」
  戰意與決心,將愛露密思的美貌妝點得更為閃耀動人。
  毒針風暴已停,差不多該出手了。
  我也換上特殊彈匣,裝填銀彈做好戰鬥準備。
  「只要毒針還在就很難使用白金彈,得先想辦法解決這點。」
  「毒針的物理性威力不高,而且正如那傢伙所說,屬性上是獨角獸有利。這部分交給我負責。」
  確認完彼此的目標後,我們分別從左右兩側衝出貨櫃後面。
  「——開始囉!」
  我大吼一聲扣下扳機。儘管後座力傅到右臂使得鮮血與痛楚飛濺,但充填了【霧冰掌】魔法的九毫米銀彈仍舊命中了老頭的下巴,令中彈部位開始結凍。
  從曼提柯爾的笑容看來,這槍沒什麼效果。威力低而主打次數和速度的【霧冰掌】,碰上身軀巨大、生命力強韌的曼提柯爾幾乎毫無用處。
  但我毫不在意,繼續將魔力轉換為奪熱魔法,並於修正些許偏移的準心後再度開槍。對方抓住了時間差,以前腳擋下第二發銀彈。
  曼提柯爾回敬似地啟動毒針魔法。結束當前任務的我翻身躲回方才的貨櫃後方。
  愛露密思則配合我的射擊進行衝鋒。
  她全身發出藍光,從中出現的獨角白馬化成箭矢飛奔而去。曼提柯爾冷笑一聲,將魔法瞄準的對象改為愛露密思。
  毒針大軍熱烈歡迎獨角獸。毒針雖然先後刺上白色馬車,對於毒系魔法有抗性的獨角獸卻只是搖晃一下就甩掉全身上下的針,突破了毒針群。
  曼提柯爾的尾巴化為鐵鎚砸向愛露密思,但尾瘤只粉碎了水泥地板。在那之前,愛露密思已斜向修正了衝鋒軌道,騰空躍起。
  在愛露密思前方,是曼提柯爾身旁雙層大型貨櫃的側面。尾瘤緊接著低吟回頭,追擊愛露密思。
  就在慘遭金屬之壁與尾瘤砸成醜陋的肉醬前,獨角獸全身泛起咒文。
  在空中施展【人化術】的愛露密思一個扭身,用鞋底於貨櫃側面著陸,並利用突進的速度奔上九十度的牆壁。曼提柯爾遲來的尾巴重擊貨櫃奏響強烈的金屬聲,令貨櫃為之凹陷,但愛露密思早已蹬壁跳走。
  「喝!」
  她一個急促的呼氣,直襲下方曼提柯爾。結合了前空翻與重力的踵落擊中怪物顏面,以鐵板補強過的鞋子陷進對方寬闊的額頭。
  鮮血如噴泉般自老者破裂的額頭飛散。愛露密思前腳一弓,解放腳力,跳過曼提柯爾頭頂後退開。
  笑容從染血的老臉上消失。牠露出跟虎軀相襯的凶惡表情,轉身追趕愛露密思。但植物噴流封住了牠的行動。
  從我左手產生的榕屬藤蔓纏住了猛虎的右前腳並開始成長。儘管這些藤蔓試圖壓迫並折斷腳骨,但曼提柯爾在魔法完全發動前就已將右前腳往側面甩去。
  藤蔓男一端被對方抓住,令我整個人往側面飛了出去,一頭栽進木箱堆成的山。當下我眼前都是木片、鮮血,以及箱中滿滿的緩衝材料。
  我立刻解除藤蔓,跌跌撞撞地逃出木箱殘骸。
  「你很煩耶,小鬼。」
  尾巴閃動。在遠處揮舞的尾巴放出了振動聲與毒針。
  「你以為我會中同一招嗎!」
  我伸出左手發動【霧冰掌】。
  眼前緊急張開的一公尺厚水牆吞下毒針群,將它們留在裡面。
  適合防禦的【霧冰掌】拿手好戲在此。水的分子密度是空氣的五百倍以上,因此阻力很強。只要水牆有一公尺寬,就連五點五六毫米口徑的步槍彈也無法逞威。
  我解除水牆,以全速讀取魔法並回射三槍。直衝而來的曼提柯爾太陽穴、右肩、左前腳中彈,從這三發銀彈長出的莖綻放鮮豔的紫花。
  這幾種源自烏頭屬的劇毒,只要少許就能造成心臟麻痺,令生物當場死亡。
  但理應身中劇毒的曼提柯爾並未減緩速度。
  「該死,這傢伙對毒魔法有抗性嗎!」
  我中斷魔法,側滾躲開曼提柯爾的突進。然而掠過肩胛骨的虎爪將戰鬥背心連同我的肉體一併撕裂,鮮血隨之灑落。
  曼提柯爾立刻轉身,繼續追擊倒地的我。
  就在我認為自己走投無路時,血盆大口逼近的畫面隨著一陣衝擊迅速向右流逝。從旁衝來的愛露密思用角勾住我的腋下,就這麼將我帶離原地。曼提柯爾的利爪找上白馬的左肩到左後大腿代替我,產生撕裂布料般的聲音。失去平衡的愛露密思切換成人化狀態,帶著突進的慣性跟我一起摔在地上。
  「喔喔喔喔!」
  在地上滑行的同時,我將奪熱魔法灌注在銀彈中朝後方連射。雖然曼提柯爾側跳躲過,但至少這麼做中斷了對方的追擊。
  閃過銀彈的巨軀消失在障礙物後方,接著連腳步聲也消失無蹤。
  高高堆起的貨櫃與木箱形成迷宮,我和愛露密思在中心背靠著背戒備四周。從那傢伙的樣子看來,應該不是去找庫薇妮才對。曼提柯爾似乎改採奇襲戰法,走牠擅長的叢林戰那一套。
  「多謝救命。」
  「彼此彼此。」
  單膝跪地的愛露密思肩膀、側腹、大腿等處血流如注。我的狀況更糟,額頭流的血遮住了左眼,背部則沾滿了血。復原的右臂也在摩擦地面時弄斷了表面的肌肉纖維,現在就像簾子一樣下垂。
  儘管我們很想治療,但曼提柯爾大概就在等這個機會吧。
  「糟糕,已經快到極限了。」
  「沒時間這點對面也一樣。」
  牠大概想用下一次的攻擊做個了斷,所以才會躲起來。
  對牠而言,一旦時間拖長也有調停局援軍趕到的風險。
  但是,我可沒打算把一切賭在不曉得什麼時候會來的援軍上。
  我手裡的牌都不可靠。低威力的一艘射擊與【霧冰掌】沒用,敵人又對【樹龍環】的毒有抗性。愛露密思雖然一度在肉搏戰搶到上風,但多半沒有第二次了。
  果然,只能把【霧冰掌】魔法充填到白金彈的容量極限了。
  然而銀彈的容量還能立刻充填完畢,白金彈可不行。一來這需要時間,二來這段期間我會毫無防備,連掩護愛露密思都辦不到。
  更重要的事,一旦落空我就等於失去一切戰鬥手段,只有凌虐至死的下場等著我。
  ……沒時間猶豫了。對方拉開距離的現在,就是最後的機會。
  我拔出彈匣,拉滑套排出槍膛裡的子彈。
  接著我直接將白金彈從退彈口塞進去,放開滑套。
  「來了!」
  愛露密思的警告聲讓我回頭,巨影出現在我們頭上。聳立於貨櫃頂的東西,正是如高塔般直立的長尾。
  高速揮下的尾瘤掠過左右散開的我倆撞擊地面。當飛散的水泥碎片打在我們身上時,那道不祥的振動聲再度出現。
  我連水牆都來不及施展,尾瘤就已朝四面八方射出毒針。
  灑在我背上的毒針全數由背心擋下,但在衝擊竄過左膝內側的瞬間,肉體融化的感覺立刻傳來,令我慘叫出聲。
  儘管痛得在地上掙扎,我依舊開始準備【霧冰掌】。
  但我頂多做到這裡。此刻我已無法行動,毒的量太多了。
  「愛露密思!」
  搭檔回應了我的喊叫。
  「現在!」
  愛露密思沒有治療我,而是解除人化衝向陷進地面的曼提柯爾尾瘤。拖著血跡疾奔的白馬尖角一閃,將尾瘤砍了下來。
  曼提柯爾在貨櫃上方發出痛苦的叫聲,把流血的尾巴給拖了回去。
  但那傢伙還有爪跟牙。牠下到地面,血色的眼睛裡燃起熊熊怒火。
  愛露密思扭轉馬頭,放低黃金角逼近曼提柯爾。
  沒時間了。如果不在數分內打倒曼提柯爾解除那傢伙的魔法,毒的腐蝕就會遍及全身,到時候我大概會死於器官衰竭吧。
  魔法傳至槍膛內的白金彈,【古羅斯一七】的槍身開始從內側發出白光。
  劇毒與魔法負荷逐漸奪去我的性命。鼻腔裡出現液體與鐵鏽味,視野也變得一片鮮紅。負荷毫不留情地襲擊我的腦與全身,毛細血管隨之破裂。
  但我不能停手。愛露密思還在前線死鬥。
  愛露密思揚起在地面擦出火花的角,劈向曼提柯爾的右前爪。火花迸裂,獨角獸的角砍下了四根鉤爪。
  左虎爪正中愛露密思因為揮角而毫無防備的右側腹。橫掃的巨爪深深陷進白色的側腹,讓獨角獸的身軀彎成了<字形。
  吃下這深達內臟的一擊後愛露密思往旁邊飛了出去,但她依舊施展【人化術】以縮起身子減輕衝擊。接著她立刻打算解除人化——卻因故中斷。她將彎起的右臂舉在臉旁,以左手在內側撐著採取防禦姿勢。
  曼提柯爾有如巨木的尾巴帶著風聲撞上她。雖然失去尾瘤,這條尾巴依舊是擁有巨大質量的肌肉塊。愛露密思右臂與右肩碎裂的聲音傳來,她纖細的身軀像片樹葉般飛出去。
  承接肉體的貨櫃發出巨響,愛露密思口吐鮮血。她以左手撐在地上避免摔倒,但無力下垂的右臂已徹底毀壞。
  以獨角獸的肉體構造來說,只要四肢其中之一遭到破壞就沒辦法戰鬥。而在一對一的狀況下,也無法製造施展治療魔法的空隙。
  即使如此,愛露密思染血的嘴脣仍舊勾出了笑容。
  正打算給她致命一擊的曼提柯爾從那美麗笑容中察覺危機,連忙回頭。
  愛露密思幹得好。我也像要甩掉全身的劇痛一樣回以笑容。
  在發出耀眼白光的【古羅斯一七】槍口前,只剩一頭終於發現自己失算的愚蠢獵物。
  巨大容量的白金彈中,已經灌有三十發份的【霧冰掌】奪熱魔法,得到相乘成果。這玩意兒雖然外型只是顆小小手槍彈,實際威力卻已經跟砲彈沒兩樣了。
  現在的曼提柯爾,沒有能阻止我這一擊的遠距離攻擊手段。
  「到此為止了!」
  魔彈衝過槍管,帶著我所有的魔力飛翔。
  曼提柯爾以受創的右前腳為盾接住魔彈,避免命中要害——至少牠是這麼想的。
  愚蠢的傢伙。這場戰鬥沒有什麼後續。這一擊就會要你的命。
  然後,魔法解放。
  凍氣在曼提柯爾的右前腳炸開、旋繞,形成白色的龍捲。
  白金是最優秀的儲藏·轉換魔力材料,我以這顆子彈重現的東西,乃是連靈魂都能凍結的雪女傳說。
  急速的冷凍,使得曼提柯爾腳邊水泥地爆開。
  曼提柯爾的肉體也一樣。結凍的細胞內先後產生冰晶,膨脹的壓力破壞了細胞膜。魔物強韌的皮膚與肌肉從內部撕裂、潰爛。曼提柯爾雖然仰頭慘叫,但就連牠的喉嚨與肺部也在瞬間結冰,哀嚎跟著凍結。
  最後子彈終於用盡充填的魔力,化為白銀龍捲的奪熱力場隨之消失。
  曼提柯爾的巨軀遭到強大的奪熱魔法徹底蹂躪。牠的肉體爆開、結凍,外露的肌肉與內臟更因為壞死而變成黑色。
  就算是這樣,那傢伙依然活著,還能動作。
  曼提柯爾舉起完全凍結的右前腳,踏出一步。雖然右前腳的表面產生戰裂,還少了好幾根腳趾,但那對血色雙眸仍舊帶著明確的殺意瞪向我。
  就算用白金彈把全部魔力灌注在一擊,光靠人類的魔力量還是殺不死牠嗎?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曼提柯爾放聲咆哮,朝著我突擊。速度雖然緩慢,但要帶著身受重傷後沒體力又沒魔力的我一起下地獄還是綽綽有餘。
  一陣白色的風竄過曼提柯爾左側。
  還有金色光芒相伴。
  數秒後,猛虎被砍下來的左前腳掉在地上。沒了支撐的曼提柯爾失速往地面倒去。
  獨角獸追過了無力的曼提柯爾,馬身上看不見半點外傷。畢竟獨角獸連困難的治療他人都能立即生效,自我治療那種程度的傷只要十幾秒就能搞定。
  愛露密思轉換方向,低下馬頭準備最後的突進。染血尖角瞄準的目標,正是呆呆看著自己左前腳斷面的老者顏面部位。
  獨角獸高聲嘶鳴,再度成為一陣風。
  化成閃光的黃金角從曼提柯爾瞪大的雙眼之間刺了進去,直達腦髓。
  「去死吧。」
  愛露密思冷冷地說完,便將馬頭甩向空中。埋進腦內的黃金角順勢劈開曼提柯爾頭頂,腦漿隨之飛舞。
  腦部遭到破壞的曼提柯爾往旁邊傾斜。
  沉重的聲音響起,凶惡的罪犯終於徹底倒下。
  我小心地放下【古羅斯一七】。手往左膝內側探去,原先插在那裡的毒針消失無蹤。曼提柯爾似乎已經死透了。
  「結束了嗎……」
  在寒冷的空氣中,吐出的氣成了白色。
  就在這個瞬間,世界開始傾斜,我往右倒在自己流出來的血泊裡。我沒感受到痛苦,夾在身體與地板之間的右臂也沒濺出血花,只有一陣惡寒席捲全身。
  我的肉體似乎終於到了極限。
  逐漸變暗的視野中,我看見用了【人化術】的愛露密思奔來。同事立刻將止痛劑打進我的大腿,開始施展治療魔法。
  「笨蛋,你幾乎把體內的魔力花光了對吧。治療魔法也要使用受術者的魔力喔?」
  「……會死嗎?」
  「不會,只是確定得住院而已。好啦,你就安心地睡吧。」
  愛露密思面露苦笑。這句話讓我放心地閉上眼睛,把身體交給止痛劑藥效與失血帶來的睡意。
  雖然是自己施展魔法惹的禍,但還是冷得很難受。
  然而,儘管五官因為止痛劑而變得遲鈍,我卻能感受到有股暖意包住左手。
  我微微睜眼,看見一對俯視著我的天藍色眼睛。
  這對彷彿遺失了某種感情的雙眸,流露出不知該對眼前景象做出什麼反應的神色。
  即使如此,庫薇妮依然用雙手緊緊地包著我的左手。
  意識落入黑暗。
  在這段期間,那雙小手一直溫暖著我。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1 21:5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mooooch・∀・ 于 2016-10-11 21:56 编辑

  第五章

  之後這幾天,我住進了洛詹特中央醫院。
  住院生活很無聊,但分局傳來的郵件內容讓我十分開心。
  首先是車子被曼提柯爾砸爛的包特還活著。雖然他也得住院一段時間,但性命似乎沒什麼大礙。
  另外我和愛露密思保護庳薇妮的功績得到肯定,上頭要頒給我們黃銅圓環章。儘管顧慮到這次加入社會的機密性讓頒獎儀式必須延期,但先發下來的獎金不但夠還清休旅車剩餘的貸款,多出來的部分甚至能買部新車。
  唉,實在是太好了。雖說當時情況危急,但駕駛的畢竟是愛露密思,車子又是在任務中報銷,保險金會不會下來還很難講。
  可是,沒有人來探望實在讓我有點——不,相當寂寞。待在單人病房更讓寂寞倍增。
  ……由於愛露密思的治療已讓大部分傷勢痊癒,因此我的狀況不算嚴重,連探病的必要也沒有,這點我很清楚。不過,這讓我覺得該重新檢討一下自己在職場的人際關係。
  住院第三天,寂寞達到了極限,於是我決定強行出院。
  我脫下睡衣,穿上牛仔褲。而就在我伸手拿T恤時,病房內打開的電視播出一則引起我注意的新聞。
  『以下是三天前洛詹特那樁失控案件的後續報導。洛詹特市警表示,他們從那名遭警官射殺的曼提柯爾——通緝犯剛姆遺體內驗出大量毒品。因此市警判斷這是嫌犯神智不清所致的衝動型犯罪,正在追查毒品的入手管——』
  「什麼……!」
  衝動?曼提柯爾的襲擊完全是計畫下的產物。
  而且新聞完全沒提到雷爾德他們制住的那些百貨公司狼人,說穿了就連「調停局」這幾個字都沒出現。
  這種新聞操作不是調停局的手法。這簡直就像——
  「唉呀,已經要出院了嗎?」
  愛露密思從渾身僵硬的我背後走進房內。我指著電視,質問這個不但沒敲門還連個慰勞品都沒帶的無禮傢伙。
  「愛露密思,這怎麼回事?」
  「哪有怎麼回事,就這麼回事囉。」
  她搖搖頭,將倦意轉為嘆息。
  「這個劇本是情報總局寫的。」
  「為什麼又扯上情報總局?這種事我們處理就行了吧?」
  「前提是我們能出手。現在分局完全停擺囉。」
  愛露密思拉了張附近的鋼管椅坐下。
  「前幾天那場襲擊讓我們這裡背上了情報外流的嫌疑,目前正在進行內部調查。調查結束之前,所有的負責案件都被分給其他機關處理了。」
  「真的假的……啊,原來如此。」
  雖然不想懷疑同伴,但我切身感受到了襲擊的計畫性,無法簡單否定這種可能。
  「難怪沒有人來探病,畢竟不是這種時候嘛。」
  「順帶一提,雖然我跟你一樣阻止了襲擊所以排除在外,但我可沒打算來探望你。今天會跑這一趟,只是因為上頭交代我來向你報告而已。」
  「喂,這有什麼好得意的啊?妳是來吵架的嗎?」
  海因·奧格特遇害似乎也跟情報外流脫不了關係。
  這次的案件跟人類至上主義有什麼關係嗎?還是說,單純只是分局裡有蠢貨為了錢把情報賣給罪犯?
  但我突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因此抬起頭詢問。
  「我說啊,那庫薇妮怎麼辦?她的安危也要交給別人嗎?」
  「抓到重點了。我就是來告訴你這件事。」
  該不會連加入社會的案子都要凍結吧?愛露密思搖頭否定了我的不安。
  「放心,庫薇妮還在洛詹特。上頭要她跟林德蘭先生對這次的襲擊保持沉默,避免對加入社會造成影響。」
  聽到這句話讓我鬆了口氣。
  不過,愛露密思的表情離安心還遠得很。
  「但她與林德蘭先生的安全被列入國防省——克里亞特國軍的管轄範圍。從今天十八時起,她的護衛工作將交由軍方負責。」
  雖然不甘心,然而這應該是最能保障庫薇妮安全的辦法吧。
  儘管不曉得情報總局在要什麼蠢,但就這個狀況來看,一般都會認為曼提柯爾受僱於某個組織。最糟糕的情況下,甚至有可能是赫克特在搞破壞。
  跟我們的戒護相比,交給專業人士應該安全得多吧。
  「報告到此為止。」
  愛露密思簡單作結,隨即站起身來。
  「解析結果差不多該出來了,我去確認一下。之後會拿去跟各DNA資料庫比對,不過你還是別抱什麼期待吧。」
  「解析?」
  「之前拜託聯邦警察的玩意兒啦,那是你要我做的吧?」
  綠色的眼睛一瞪之下,我連忙翻找記憶。
  「喔,那個啊。殺害海因那傢伙的DNA是吧?我當然還記得。當然。」
  由於我們是私下調查,所以那邊似乎還在繼續。而愛露密思雖然掛著笑容,表情卻顯得非常不悅。
  「你也是,既然好了就快點出院。林德蘭先生似乎要向你道謝。」
  於是愛露密思離開了病房。
  正好,跟林德蘭見面說不定能問他庫薇妮狀況如何。
  更何況,差不多也該確認一下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流血了。
  我穿上一直握在手裡的T恤,迅速整理起私人物品。
  林德蘭指定的見面地點,就是初次見面的市政府交誼廳。
  通過兩名軍人把守的交誼廳入口後,便看見林德蘭以笑容迎接我。
  「您平安無事實在太好了。另外關於公主殿下約事,我在此也代表【龍羽之里】表達感謝之意。」
  「不不不,畢竟那是我們的工作。」
  「兩位的活躍我都聽公主殿下說了。面對要求交出公主殿下的魔物,您雖然身負重傷依舊勇敢地戰鬥。」
  握手並打完招呼後,林德蘭便領著我到房間邊緣的接待席。途中我以帶點玩笑性質的眼神看向中央大桌。
  「請放心,今天殿下不會從那裡跳出來。」
  「真遺憾,我已經準備好要避開了呢。」
  我與微笑的林德蘭隔著桌子坐下時,想起了後腦勺的痛楚,緊接著又想起留在左手上的餘溫。
  「庫薇妮的狀況如何?」
  「很有精神唷。她很擔心萊爾先生您,甚至因為吵著要見您而咬了護衛一口。不過知道您沒事以後,她就冷靜下來了。」
  我可以輕易想像出那個畫面,不禁露出微笑。
  「但她似乎冷靜過了頭,最近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呢。」
  「所謂的心靈創傷嗎?」
  儘管我很擔心,不過林德蘭只是輕笑一聲。
  「沒問題的。每當公主殿下開始思考某件事,她就會整天發呆。夫人去世的時候,她也是這樣。」
  雖然不曉得哪裡沒問題,但既然從小陪在庫薇妮身邊的他這麼說,那應該不要緊吧。
  我還想聽更多庫薇妮的事,但在這之前還有些話非說不可。
  我端正姿勢,向林德蘭深深低下頭。
  「……非常抱歉。這回調停局的判斷過於輕率,讓她暴露於危險之中。」
  「沒這回事,貴局已經盡最大的力量了。」
  「即使如此,還是得投注更多心力在護衛上。考慮到這次加入社會的重要性,應該派出兩倍以上的護衛。」
  我拾起頭來,表情十足是個為自身過失感到沮喪的公務員——才怪,我現在八成笑得像個惡作劇的小孩吧。
  「如果考慮到【龍羽之里】的白金礦就應該這麼做。」
  看來是猜中了。
  林德蘭盯著我的臉。
  「……這件事,應該只有克里亞特高層以及潘德拉岡財閥知道才對呀。」
  接著老人一副困擾的樣子摸著白髮。
  「是公主殿下說的嗎?我明明一再叮囑她要保密的。」
  「她什麼也沒說,是我擅自推測的。雖然也可能是銀礦之類的其他資源,但前幾天迎接您的車屬於能源省,克里亞特又在這種時候急著促成加入社會,兩相對照之下,除了白金我實在想不到別的可能。」
  林德蘭彷彿被小孩擺了一道似地,輕敲自己的額頭露出苦笑。
  「根據調查,我們那裡地下蘊藏的白金量,換算成克里亞特的年消費量似乎相當於四十年份。過去的當家,或許就是曉得這點才建立起現在的【龍羽之里】也說不定。」
  克里亞特甘冒危險也要取得的東西,正是支撐現代魔法技術的資源——白金礦脈。
  克里亞特這麼急著促成加入社會的理由也清楚了。想必是打算拿加入社會當藉口,將位於國境緩衝地帶的【龍羽之里】當成國土採礦。
  克里亞特消耗的白金一半仰賴進口,大宗進口對象之一的立丹國又偏向敵對的赫克特。如今立丹國作勢要對白金的出口設限,因此克里亞特無論如何都會想取得【龍羽之里】的白金吧。
  「有價值的東西會帶來利益與風險,對吧。如果白金礦的存在突然公諸於世,各國之間很可能爆發一場以【龍羽之里】為中心的戰爭。」
  「正是如此。里民們還不知道白金礦的存在,要是沒有半點準備就告訴他們,多半會出現想引發戰爭的人吧。」
  「……【龍羽之里】的居民們就那麼憎恨人魔社會嗎?」
  「嗯,非常遺憾。」
  此時,林德蘭猶豫了一瞬間。
  「過去的我,大概也會有同樣的想法吧。」
  眼前看似溫柔的老人以嚴厲的聲音說道:
  「聚集來此的流民,都希望能以魔物的身分活下去。然而這種生活方式與時代不合,因此他們要不是遭到人魔社會排斥,就是自己選擇脫離。從他們的角度看,人魔社會是種違反自然法則的惡行唷。」
  「所謂的自然法則是指——」
  「魔物的本能。」
  我腦中竄過一道令人不快的電流。
  「本能嗎?我想起了亞美提雅戰爭的奴艾曼呢。」
  我內心的不悅不慎混進了話音中,但林德蘭似乎沒注意到。他仰望著天花板,彷彿在緬懷過去。
  「【本能派】的奴艾曼。那傢伙燒盡友軍的焚風,如今依舊會出現在我的夢裡。」
  老人無意的一句話,令我大為吃驚。
  「……難不成您參加過那支抓住奴艾曼的特種部隊【地生人】?」
  「嗯,我曾是其中之一。」
  昔日的英雄並未誇耀過去的英勇,而將細微的傷痛鑲在微笑裡。
  在潘德拉岡財閥協助下組成的龍族部隊【地生人】,是當年亞美提雅戰爭的王牌。
  這場戰爭發生在三十五年前,當時我還沒出生,但我想像得到他痛苦的理由。
  發生在北方大陸的亞美提雅戰爭,對聯合國與克里亞特而言是個失敗。
  起源要追溯到四十年前。激進的魔物政權亞美提雅,被發現包庇在聯合國加盟國內進行恐佈活動的【本能派】。亞美提雅無視他國引渡【本能派】的要求,因此聯合國組成了以克里亞特軍為中心的多國聯軍,高舉維護和平的大旗展開軍事行動。
  起先大家以為這場戰爭會在一年內結束,但【本能派】與亞美提雅軍以市民當盾牌進行游擊戰,使得多國聯軍無法應付,戰局僵持不下。
  戰火更燒到同為魔物支配體制的周邊國家,讓北方大陸問題陷入泥沼。
  五年後雖然成功逮捕奴艾曼,但北方大陸的混亂已無法平息,多國聯軍不得不撤退。
  亞美提雅戰爭引爆的北方大陸混亂一直持續到今天,還吸收了世界各地的黑市資源讓衝突愈演愈烈。
  這都是聯合國與克里亞特太過輕率所招致的地獄。
  「你之所以離開克里亞特,是因為亞美提雅戰爭嗎?」
  「這場戰爭只為了滿足克里亞特愚蠢的自尊心與錢包,卻奪走我許多東西。我失去了同甘共苦的伙伴們、失去了在當地結識的難民朋友,甚至失去了比性命更珍貴的東西。」
  「……於是您背離了克里亞特,流浪到當時與人魔社會敵對的【龍羽之里】——為了向克里亞特復仇。」
  克里亞特為了對聯合國強調自身的領導地位而帶頭打這場仗。而這場仗不但失敗,還因為自身過失讓北方大陸陷入混沌。
  看著眼前被迫為這種蠢戰爭流血的英雄,我實在無法責備他。
  「然而理應替您提供復仇環埦的雷歐亞姆,卻為了庫薇妮而轉換方針加入社會……您能接受這種事嗎?」
  即使如此,我還是提出了質疑。因為這名老人必定會提供我所期待的答案。
  片刻後打破沉默的老人聲音,顯得無比溫柔。
  「有些事情我很清楚。不管是憤怒、過去,還是本能,一旦有了要守護的東西,全都能簡單地克服。這是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豐功偉業。所以魔候們背叛了【黑蛇】,人魔社會變得繁榮。」
  我們同時笑了。這是個嘲弄世上一切困難,並打算輕鬆地跨越它們的笑容。
  接著守門的軍人前來告知時間已到,我倆再度握手。
  「下次見面彼此應該都是克里亞特國民了吧,請替我問候庫薇妮。」
  「近期內替您安排跟公主見面的機會吧。公主殿下需要您的話語。」
  「好的,那就麻煩您了。」
  我目送老人離去的背影,想起一個忘了提出的疑問。
  先前林德蘭說的「詛咒」是指什麼呢?
  我本來想追過去問,最後還是作罷。
  如果有必要,他應該會主動告訴我吧。
  在最近的公車站牌下車後,我踏上回家的路。
  海因暗殺、調停局內部調查,以及庫薇妮的事。問題堆積如山,但老天爺應該會允許我今晚過得悠閒一點吧?
  我所住的艾米爾街,是個遠離觀光景點和市中心的髒亂地區。窄路兩旁的樓房與租賃公寓全都相當老舊,充滿了日常生活的聲音。白於幾條街外就是黑社會管轄的風化區,所以治安也不怎麼好。
  只要是大都市就會有這種地方存在,洛詹特也一樣。當然住過就會曉得其實也不壞。
  彎過滿地垃圾的轉角,就能看見數天不見的自家。
  我家相當有特色,它本來是個能停六輛車的大型車庫,現在則改裝成了——嗯,車庫。
  這裡本來是汽車維修中心,不過店家倒閉後無人聞問,於是我去年買了下來。由於空調與電路設備的拆卸費用似乎也不可小覷,所以我心懷感激地直接使用前人遺贈。雖然沒有廚房那種好東西,不過有淋浴間跟廁所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原先想過用下次的勤勉獎金搬家,但花錢改裝這裡也不壞。
  ……反正我短期內沒有成家的打算,也沒有對象。
  這麼一想突然讓人倍感寂寞。我踏著沉重的步伐走向自家,手機卻在牛仔褲口袋裡響了起來。我掏出手機一看,發現是雷爾德打來的。
  「雷爾德嗎?你打來得正是時候,要不要去喝——」
  『你在鬼扯什麼啊!現在不是這個時候!』
  滿是焦躁的吼聲重擊我的鼓膜,於是我讓手機遠離耳朵。
  「怎樣啦,出了什麼事嗎?」
  『什麼出了什麼事!不見了啦!』
  「什麼不見啦?」
  『小姑娘啊!庫薇妮從藏身處消失了!』
  瞬間,我鬆懈的腦袋切回清醒狀態。
  「喂,你在說什麼啊!護衛是由軍方負責吧,為什麼會這樣!」
  『那是我的台詞!四十分鐘前護衛交接時,她突然不見了!』
  「你、你們的戒備也太鬆了吧!那孩子才剛遭到壞人襲擊耶!」
  『沒人想到護衛對象會自己跑出去啊!』
  「啥?你說她自己跑掉?」
  『是啊,監視攝影機好像有錄下來,她是自己離開藏身處的。目前軍方正在搜索。』
  那個龍女孩在想什麼啊!
  我加快返家的腳步,同時也讓腦中思緒狂奔。
  身上沒錢的她不可能利用大眾運輸工具,但考慮到龍的體能,四十分鐘能跑的範圍已經夠大了。
  「有下令市警搜索嗎?」
  『卡在這次加入社會的機密性上,許可還沒下來。而正在接受內部調查的我們也不能以組織的立場進行搜索。』
  「準備完畢後我也加入搜索,有什麼事就聯絡我。」
  我收起手機,打算開啟自家的鐵捲門——
  「啊,笨蛋!我這個笨蛋!我現在根本沒車啊!」
  這時我才想起愛車已毀,不禁抱住自己思慮不周的腦袋咒罵起來。
  我嚥下令人想吐的焦慮,打量周圍。這種時候,只能向民間人士徵車,或是找輛違規停靠的車用更違反規定的手段接收。
  然而彷彿上天要勸諫我的衝動一般,我家對面正好停了一輛計程車。後座雖然有乘客,不過哪管得了這麼多啊!
  我立刻貼上去,並且對滿臉驚訝的司機亮出識別證。
  「調停局!我要徵用這輛車!」
  「咦?怎麼這樣,這也太突——」
  「這關係到小孩的性命啊!」
  我對慌亂的司機這麼說完,隨即轉向後座乘客。
  「你也是,抱歉得請你下車。事態緊……急?」
  當前狀況分秒必爭,我的口氣卻軟了下來。
  渾身僵硬的我,不由得盯著後座乘客看。
  盯著那個留著一頭火紅長髮的少女。
  對方一看見我便猛眨眼睛,然後露出鬆口氣的笑容。
  「嗨,萊爾!三天不見了呢!」
  「妳……怎麼會在這裡?」
  「嗯?瞧,之前你給我的住址。我拿給這個人看以後,他就把我載過來了。」
  庫薇妮邊說邊掏口袋,亮出那張紙條。
  這張皺巴巴的玩意兒,正是那天我在百貨公司給她的住址。
  「唉呀~看見沒人在家我還想該怎麼辦呢,在這裡等果然沒錯!話說回來,這就是你住的地方嗎?看起來跟其他屋子不太一樣,所以——萊爾?」
  還沒聽到最後,我整個人就貼著計程車坐倒在地。
  我既沒生氣也沒感到安心,只有滿滿的疲倦。
  即使如此,我依舊用沉重的動作拿出手機,撥電話給雷爾德。
  「……雷爾德,我找到庫薇妮了。在我家。」
  『啊?這怎麼回事啊?』
  我連回「我才想知道」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嘆息。
  「呃~你認識這位小姑娘嗎?她說只要在這裡等就會有人來替她付車錢。」
  忠於工作的司機毫不客氣地追擊,令我長嘆了一口氣。

  「所以說,不是什麼意外啦。移動手段?計程車啦,計程車!」
  我一邊將冰箱的柳橙汁與啤酒瓶夾在指縫間拿出來,一邊用左手將手機抵在耳邊。
  「唉,為什麼會花這麼多時間啊……嗯,我知道啦。動作快喔。真是的。」
  我用腳關上冰箱門,順便切掉跟軍方的通話。
  回頭一看,眼前就是寬敞但壓倒性缺乏生活感的我家。周圍的牆壁水泥外露,中央有兩張夾著玻璃桌擺放的沙發,其他就只剩牆邊的槍盒與幾件小家具,連張床都沒有。
  ……當然,我先前從沒帶任何女人來過這裡。
  第一位有此殊榮的女性,正安靜地坐在兼當床用的沙發上。
  「他们說一小時後就會來。分局跟軍方的聯繫還是一樣糟呢——拿去。」
  「嗯,謝謝。」
  我把果汁瓶丟給庫薇妮,自己也打開啤酒坐到對面沙發上。我讓冰涼的啤酒滋潤喉嚨,一隻手放在椅背上。
  「真是的,明明不久前才遇襲卻擅自往外跑,這樣很危險耶?現在林德蘭老爺子說不定已經擔心得昏過去囉。」
  「唔,抱歉——嘿咻。」
  桌上明明有開瓶器,庫薇妮卻用指甲撬開瓶蓋。該說真不愧是龍爪嗎,連人化狀態都這麼有威力。
  庫薇妮喝了一口果汁,接著抬眼送來批判的目光。
  「不過,是萊爾你自己說的吧?你說不管有什麼事都可以來。」
  聽到這句話,誰還有辦法生氣呢?原先準備講上整整一小時的說教內容,這下子一口氣全沒了,我只能舉起啤酒瓶和右手表示投降。
  「嗯,說的也是。所以呢,怎麼了嗎?」
  庫薇妮長長的睫毛,在那對碧眼上留下了影子。
  一陣足以聽見彼此呼吸的安靜包圍我們。
  這微妙的距離與寂靜,就像在空隙中填滿了沙一樣。
  「萊爾,你很強呢。」
  「啊?」
  在實勤部裡我的戰鬥力算是相當弱……對於這鮮少聽到的讚賞,不自在的感覺要比喜悅來得多。
  「這個嘛,這次的戰鬥算是運氣好。一來愛露密思在場,二來裝備也相當強大。」
  「可是,你真的很厲害耶。儘管一再地受傷、一再地被打飛、一再地流血,彷彿隨時都會喪命,卻一直跟那種魔物戰鬥……明明只是個人類……」
  稚嫩的聲音壓得愈來愈低。
  「你勇於面對戰鬥,一點也不害怕。人類很弱小。弱小的人類應該會畏懼、逃跑吧?既然如此,為什麼你能戰鬥?為什麼能這麼堅強?」
  庫薇妮瞪著我。她的臉上浮現會讓人以為自己眼花的憤怒。
  她就像作品遭人塗鴉的藝術家一樣,氣得渾身顫抖。
  「人類很弱小。本公主是龍。明明是龍,為什麼那時——」
  我明白庫薇妮憤怒的理由了。
  此刻,她心中的世界觀——用來保護自己的世界觀——大概正在崩潰吧。
  龍注定孤高,公主則會受到命運擺布。正因為如此相信,她才能忍耐孤獨與不講理走到今天。也才能在曼提柯爾要求交出她時,選擇自己走出去。
  對她而言,龍必須是龍,人類必須是人類。
  可是,這些遭到了否定。
  因為我身為人類卻奮戰不懈,因為自己面對敵人卻無法以龍的身分戰鬥。
  保護她的世界觀,就是這麼地不成熟。
  我喝乾啤酒,將空瓶擺在桌上。
  接著我從吊在胸前的識別證裡取出那張照片,交給庫薇妮。
  「看看這張照片。那個看起來很聰明的金髮男孩就是我。」
  「咦?」
  庫薇妮大概沒跟上話題的跳躍吧。她發出疑問的聲音,但依舊老實地看向照片。
  「……旁邊銀色頭髮的是誰?」
  「比我大兩歲的哥哥,威爾弗利特。」
  此話一出,庫薇妮就以怨恨的眼神責備我。
  看樣子,龍的眼睛就算是照片也看得出差別。我笑著搖頭。
  「真的。威爾弗利特,安格雷的的確確是我哥——只不過他是魔物。」
  「在這個世界,魔物與人類沒辦法生孩子。照理說人類跟魔物不可能是兄弟。」
  「威爾呢,是外部魔物的孤兒。他的雙親因病去世,在故鄉加入社會前,我的父母先一步收養了他。」
  「外部魔物的……孤兒。」
  「從那張臉很難想像他有這麼不幸的遭遇吧?威爾直到最後都是那個樣子唷。」
  「最後」這個詞似乎讓庫薇妮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小心翼翼地將照片還給我。
  真的,每次看見那張臉都讓人不爽。
  實際上,威爾就是這樣的哥哥。
  他有夠過分。明明是個魔物卻老跟我這個人類混在一起,拖著我在狼和熊出沒的山野跑來跑去。被那傢伙害得受重傷的次數,就連我本人都記不清楚。每次我忍不住吐苦水,他就會無奈地說「你這傢伙真;是無趣」。
  「……我以前住的地方經常遭受外部魔物危害,相當排斥魔物,所以鎮上其他人看威爾的眼神總是充滿惡意。但那傢伙從沒對這種環境發怒或哭泣,只是冷笑一聲帶過。」
  庫薇妮沉默不語,靜靜地聽我說話。
  「有一次,我問威爾為什麼撐得下去。然後那傢伙笑著這麼回答:『我要成為拯救老家的英雄。一個要成為英雄的男子漢,哪會輸給這種微不足道的障礙啊』。怎樣?他是個笨蛋對吧?」
  「他說『拯救老家』是什麼意思?」
  「那傢伙的故鄉,當時即將遭到克里亞特排除。他打算阻止這件事,讓故鄉和平地加入社會。」
  威爾的故鄉【湧泉妖精鄉】沒有【龍羽之里】那麼優秀的地理條件,武力也比較弱小。真要說他們有什麼的話,就是對於人魔社會的不信任。
  「不只是這樣。威爾是真的打算拯救世界。而一天到晚被他拖著跑的我,也被迫發誓要創造這樣的未來。真是個會給人找麻煩的老哥啊。」
  帶著些許酒氣的吐息,從我的口中逸出。
  威爾沒等到那樣的未來,就跟著成為恐怖活動目標的【湧泉妖精鄉】消失在火海裡。
  只剩扛著夢想被留下來的可憐弟弟。
  「……我在調停局看見威爾的夢想,所以進了軍官學校。不過那裡畢竟是軍校,魔物學生個個都很厲害。體力方面的訓練我不可能是對手,成績也總是贏不了那些魔物學生。」
  當時的訓練非常嚴苛,我到現在還能清楚地回憶那艱辛的滋味。然而魔物學生們全都能輕鬆過關,並且若無其事地追過趴在地上掙扎的我。
  「只有成績優秀的學生才能進調停局。可是體力方面的成績只會被魔物學生們遠遠拋在後頭。周圍的人類同學,一個個都說自己敵不過魔物而死了這條心。」
  「這是當然的吧?就算是跟我比腕力,萊爾你也不可能贏。」
  「……身為男孩子是很想全力否認這件事,不過呢,我大概用雙手也贏不了吧。」
  仔細想想,這就是典型的青春期人類男性吧。起初不願意承認人類與魔物根本上的力量差距,發憤努力。最後察覺彼此之間無法彌補的差距,黯然放棄。
  自己是無力的人類,絕對敵不過魔物。
  只不過有威爾這個哥哥在,讓我的認知比其他小孩早一步到達這裡。
  「後來某一天,提卡姆西為了說明會來學校,然後他乾脆地對我說——以我目前的名次進不了調停局。儘管我的成績在同期人類中已經是頂尖了。」
  「是指體力上贏不了魔物嗎?根本不可能贏嘛。」
  庫薇妮的否定讓我笑了。因為她的表情和口氣,就跟聽見威爾說「真無趣」時的我一模一樣。
  「可是,提卡姆西說的沒錯,這種事只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魔物罪犯會因為是人類就手下留情嗎?」
  這簡單的一句話,令庫薇妮沉默不語。
  「所以我拚了命訓練。我試圖將與魔物無緣的魔具技術鍛鍊到極致,回過神來時已經當上了代表選手。而即使是成為調停局員的現在,我依舊為了不要輸給同事與罪犯而持續鍛鍊自己。」
  我頓了一下,將無情但隱瞞也沒用的真相告訴少女。
  「沒錯。當實際層面的問題擺在眼前時,什麼種族差異都沒意義,這個人魔社會不允許我們把問題都推給人類與生俱來的弱點。『種族』這個字眼,既不能當成軟弱的藉口,也無法成為保護妳的盾牌。」
  她忍人憐愛的嘴脣因為憤怒而顫抖。
  我這番話直接從正面打穿庫薇妮的世界觀。
  「既、既然如此……」
  那對藍眼中含著憤怒與淚水。經過好幾次的失敗後,少女總算大叫出聲。
  「既然如此,我到底該怎麼忍耐才好!被迫離闊故鄉,從出生就遭到故鄉的人們怨恨,還因為自己也不曉得的理由陷入生命危險,我到底該怎麼忍耐這樣的現實!」
  果汁瓶在庫薇妮的雙手中粉碎。儘管手跟衣服都弄濕了,她依舊繼續喊道:
  「萊爾你根本不懂!那是母親大人臨終前說的!她說我是龍,所以不管什麼事都要忍下來!所以就算母親大人死了,就算見不到父親大人和林德蘭,就算孤伶伶一個人!我還是忍住了!因為本公主是孤高的龍,所以……」
  烈焰般的吶喊撐不了多久,很快就沒力了。
  庫薇妮自己應該也曉得這話說不通才對。無法以龍族身分與敵人戰鬥的她,已經親手用自己的懦弱否定了保護自己的邏輯。
  她不是名為龍的強大存在,而是個名叫庫薇妮的十三歲孩子。
  「這個嘛,我並不曉得令堂抱著怎樣的心情留下這些話。」
  我從沙發上站起身,走向牆邊的架子。
  「但我知道,忍耐跟放棄是兩回事。」
  「但是、但是……我不懂。我到底……該怎麼認同現在的自己?」
  「根本沒有認同的必要。」
  我在低著頭的庫薇妮身旁坐下,以毛巾擦拭她的小手。然後,我將手放在她的頭上。
  「包圍妳的一切全都錯了。那些折磨妳的承諾與環境錯了。因此妳必須面對它們、跟它們戰鬥,糾正這一切。」
  「戰鬥……?」
  原先的光彩回到那對藍眼睛裡,但立刻又躲進不高興的陰影下。
  「那是因為與你無關,你才講得出這種話。」
  儘管庫薇妮哭著表示不滿,卻沒有從我的手底下逃開。
  「為了對社會復仇而憎恨我的故鄉人民,跟克里亞特定下的『不能回家鄉』這項契約,還有軟弱的自己。這些東西到底該怎麼改變才好?這種事根本辦不到嘛!」
  在我的手掌下方,庫薇妮以含淚的眼睛恨恨地仰望著我。
  「現在可能還不行吧。試著在這個國家好好地學習、好好地玩、好好地思考。這麼一來情況又會不一樣囉。」
  「可是……可是,如果還是做不到呢?」
  「『做不到』可是很難判斷的唷?不過嘛,如果拚了命努力,直到妳變成了老太婆還是碰不到邊的話,大概可以說『做不到』吧……但跟一開始便歸咎於出身而什麼也不做相比,努力過會比較容易讓自己釋懷。應該吧。」
  「萊爾,你真是個隨便的傢伙耶——哇!」
  我將嘟起嘴鬧彆扭的小孩摟進懷中,封住後面的反駁。
  「放心。如果妳決定與出身帶來的那些荒謬對抗,有調停局在。只要妳盼望人類與魔物和平共存,我們永遠都會在妳身邊。」
  片刻的沉默後,胸前傳來朦朧的回應。
  「……你會待在我身邊嗎?真的嗎?」
  「嗯,我會。」
  庫薇妮的小臉在我懷裡磨蹭,用我的襯衫擦眼淚。
  「我害怕孤單,害怕家鄉人們的眼神。當母親大人去世,確定非得離開父親大人與林德蘭生活不可時,我真的好害怕。」
  「我想也是。」
  「要去曼提柯爾那邊時,我的腳在發抖。」
  「我也嚇得半死。」
  「你們伸出援手時,我好開心……真的很開心。」
  寂靜的夜裡,響起了朦朧的嗚咽。一會兒後,嗚咽變得有如剛出世的嬰兒的號泣般響亮。
  不,或許真是新生兒的哭聲也說不定。
  她的心長年封閉在黑暗中,為了忍受孤獨甚至欺騙自己,如今終於重獲新生。
  少女毫無防備地、毫無責任地哭個不停。

  我和庫薇妮走在艾米爾街上。這條處處裂痕、垃圾滿地的窄路看不見其他人影。
  儘管這是條入夜就會變得陰暗危險的街,今晚卻有股歌劇舞台似的氣氛。
  想必是多虧了在我眼前邊走邊轉著圈的少女吧。
  運動鞋踩踏地面的聲音十分輕巧,幽暗中舞動的紅髮像火焰一樣美麗。
  「軍方也真是的,到我家前面迎接不就好了,大半夜的還讓小孩在外面跑。」
  「我可不在意喔,因為跟你待在一起的時間稍微增加了嘛。」
  庫薇妮轉過頭來,以泛紅的眼睛與鼻子綻放開朗的笑饜。
  算了,軍用車輛或高價公務車開進這種地方,的確會引來一些麻煩的傢伙。我聳聳肩,走到庫薇妮身旁。
  正當我右手拿著手機確認軍方指定的集合地點時,庫薇妮突然抱住了我的右臂,害我差點把手機摔到地上。
  「喂,很危險耶。一來這樣不好走路,二來要是人家報案我很難解釋。」
  「不好走路也沒關係呀。」
  她輕笑著閉上眼睛。
  「萊爾,之後我會怎麼樣呢?」
  「不安嗎?l
  「不會。只是有些事我以前連想都沒想過,現在卻非常在意。」
  少女仰望著遭大樓遮住的狹小夜空,思緒彷彿已飛往遙遠的星辰。
  「大概是因為有了許多想做的事吧。」
  先前那種認命感已從庫薇妮身上消失,現在的她是個眼前有無限選擇的雀躍孩子。
  然後庫薇妮頭頂著我的右臂,倚在我身上說道:
  「……而且,我明白我並不孤單。」
  「是啊。不管妳到了哪裡、遇上什麼問題都無妨,有事隨時來找我們。」
  「嗯,謝謝。」
  藏在雲裡的月光與閃爍不定的路燈,從背後照耀著我們。腳邊的道路上,隱約能看見人類與魔物的影子親密地貼在一起。
  往後庫薇妮應該會過得很辛苦吧。但她再也不會放棄。因為她已經有了遠大的目標——不是身為龍的目標,而是身為庫薇妮的目標。
  就算是這樣,終究會遇到某些無法單靠力量與心志解決的問題。
  到時候有我們在。她並不孤單。
  彎過轉角後,總算在一條死巷看見我們的目的地。
  那是個三邊圍繞著租賃公寓的停車場。它本來似乎是鄰近大樓的停車場,但現在連一輛車都看不見,只有一堆大型垃圾。
  沒錯,連一輛車都看不見。
  在令人不安的月光之中,只有一名高大的老人佇立該處。
  「喔喔,林德蘭!」
  庫薇妮離開我身邊,奔向老人並抱住他的腰。林德蘭則慈祥地撫摸著少女的頭。
  「您讓我好擔心啊,公主殿下。」
  「啊,抱歉,因為有些重要的事。」
  我原以為老人會責罵庫薇妮,但他表情十分平靜,面對我的時候眼神也相當和藹。
  「似乎又替萊爾先生您添麻煩了呢。」
  「沒什麼……您是來接庫薇妮的嗎?軍方的人呢?」
  我也走向林德蘭——然而隱約有種突兀感落在心頭。
  「我拜託軍方讓我一個人過來。」
  幽暗中老人笑容可掬的樣子,讓我有種強烈的似曾相識感。
  ……這怎麼回事?
  難道區區一瓶啤酒就讓我醉了嗎?不聽話的雙腳在砂礫上踩出聲響後停住。
  停在林德蘭剛好碰不到我的位置。
  這裡明明是沒人的停車場,卻讓我有種站在絞刑臺上的錯覺。
  彷彿自己身在悲劇的終點一般。
  笑容可掬的老人與混亂的我。雙方視線交錯,在場只有庫薇妮一個人顯得很開心。
  「林德蘭,我下定決心囉。我有結論了!」
  「唉呀,您看起來非常高興呢。」
  細微的振動竄過右手,令我緊繃的背部抖了一下。我低頭一看,手裡握著的手機顯示愛露密思來電。
  「……容我失陪一下。」
  我向林德蘭說一聲,隨即像要甩開未成形的疑念般轉身接電話。
  「怎麼了,愛露密思?」
  『萊爾!』
  急切的叫聲重擊我的鼓膜。
  『聽好!那些傢伙也有監視這裡!他們馬上就會把我抓起來!』
  「抓妳?喂,這到底——」
  『乖乖聽我說完!』
  愛露密思應該待在聯邦警察的分析部才對,誰要抓她?
  『解析結果出來了。接著我們立刻在軍方的資料庫中發現目標。那些傢伙追蹤——不,藏匿的海因命案犯人,是個應該在二十九年前就已經死亡的軍人!』
  一股彷彿跌落萬丈深淵般的恐懼閃過。
  不可能。但眼前的狀況和愛露密思的焦慮,在我腦中逐漸構成了最糟的預測。
  接著愛露密思喊出了我所預料的內容。

  『那個男的是【地生人】的隊長——利格伯恩·亞伯,他是龍!』

  我順從求生本能,轉過身子並後跳與敵人拉開距離。
  剎那間,衝擊竄過我的右臂,灼熱感隨之擴散。血霧與脫手的行動電話飛上半空,另一邊則有五道亮晃晃的利刃。
  我在濺血的同時順勢在地上往後一滾,爭取更多的間距。
  傷口很深。然而渾身僵硬的我無法按住手臂的傷止血,也沒辦法擺出戰鬥架勢。
  「嗯,直覺果然很不錯。看來你能宰掉曼提柯爾並非偶然。」
  林德蘭以評論商品般的眼神盯著自己的右手。
  那隻長出短刀般獸爪還染有我鮮血的右手。
  這是我第二次被那隻爪子劃出傷口。
  混亂掐住我的喉嚨,令我出不了聲。但看見紅髮少女無力地癱在林德蘭懷中那一刻,我終於能夠發出聲音。
  「庫薇妮!」
  「安心吧,她還沒死。公主殿下還有她的任務。」
  林德蘭踩爛地上的手機,臉上已看不見半點感情。
  為什麼身為外部魔物聚落使者的他要暗殺海因?
  為什麼身為監督的他要打昏庫薇妮?
  我只知道,他打算殺了我。
  但我明明曉得這點,身體卻動彈不得。
  林德蘭對我舉起的右手上出現魔法反應。沙塵隨風捲起,烈焰逐漸集中——那是我在醫院地下停車場見到的火焰攻擊魔法。
  「這次不會落空。沒時間了,我已經做出選擇。為了達到目的,我要在這裡殺掉你。」
  沒有半分猶豫的話語出口,魔法也已完成。
  而我將在無能為力的狀況下被燒成灰燼。
  就在對方下手的前一刻——腳步聲響起,某人出現在單膝跪地的我身旁。
  「動手殺人也未免鬧得太大了點吧?」
  千鈞一髮之際踩著輕鬆步伐現身的男子,以悠哉的聲音這麼說道。
  我抬起臉,見到一頭在魔法狂風中依舊沒被吹亂的平順黑髮,以及興頭髮同色的墨鏡。除此之外,這人選掛著一副顯然與場面格格不入的笑容。
  「情報總局的……洛伊爾。」
  我發出沙啞的呻吟,林德蘭則目露凶光。
  「……要是不在這裡殺掉他,之後會很麻煩吧?」
  「殺了他才麻煩唷,畢竟他是調停局員嘛。如果他死在這種地方,調停局會正式開始調查,先前的準備就等於白費工夫了。」
  銀眼猶豫一會兒後,在停車場肆虐的狂風與烈焰消失了。
  「不要忘記,一個人類改變世界的例子多得是。」
  「因為一名少女之死而改變世界的例子也一樣。」
  前方傳來的壓力令我差點往後倒下。林德蘭臉上雖無異狀,龍的怒火卻讓人發自內心感到畏懼。
  不過,林德蘭隨即望向懷中沉眠少女自嘲,收起了怒意。
  「那麼,這個人就交給你收拾。我還得完成運送祭品的任務。」
  啪沙一聲,林德蘭背上張開一對牆壁。
  這足以遮住後頭大樓的遼闊鮮紅,正是魔物之王的外套——龍翼。
  「慢著!」
  不能再發呆了。對方抱著庫薇妮所以不能開槍,於是我邊將魔力灌進左手的【樹龍環】邊向前跑去。
  但就在距離縮短成一半時,龍翼亮起了複雜的圖案。
  緊接著龍翼一拍,砂礫與周圍的大型垃圾隨之打轉,有如過上龍捲風一般旋轉著飛上半空中。
  我也跟著雙腳離地,飛向旁邊的大樓牆壁。但我並未撞上水泥牆,而是被插入其間的洛伊爾接住了。
  「沒事吧?」
  我連聲謝都沒說就掙脫了洛伊爾的手,視線宛如要撕裂粉塵似地奔走。
  強風掃過的停車場中,已看不見林德蘭和庫薇妮的身影。
  仰頭看向夜空,朦朧月色裡有個巨大生物的輪廓朝南方飛去。
  而那個影子很快便隱沒在大樓後方。
  「喂……這到底……怎麼回事……」
  雙腳失去力氣的我跌坐在地。
  方才還在我身旁歡笑的少女,消失得無影無蹤。
  前往我無法觸及的混沌黑暗。
  「唉呀,不用彈射器居然還有那種瞬間爆發力。雖說科學有很大的進步,但航空戰的主角應該還是龍吧。」
  洛伊爾以欽佩的口氣說著,同時蹲下來確認我的傷勢。
  「嗯,相當深呢。我立刻安排醫院……喔不,請提米斯小姐醫治或許比較好。畢竟她也在前往分局的路上——」
  「你這傢伙!」
  我以左手掐住洛伊爾的咽喉,將這傢伙按倒在地。接著我騎到他身上,以鮮血淋漓的右手拔出【古羅斯一七】抵著那張悠哉的臉。
  「你們這些傢伙,明明曉得那個刺客是林德蘭卻隱瞞不說是吧!」
  不對,這並非當務之急。總之得救出庫薇妮才行。
  「把手機交出來。我要聯絡調停局……不,聯絡軍方。」
  「不太方便耶,情報總局對這種東西的管制很嚴格。」
  「那我就從你的屍體上搶。」
  我左手拉動滑套,在他眼前將子彈上膛。
  無論怎樣的魔物,在人化狀態時讓子彈穿過眼窩射進腦袋都會形成致命傷。
  而我下手不會猶豫。洛伊爾勾結林德蘭,而林德蘭抓走了庫薇妮,代表洛伊爾跟曼提柯爾他們也有關係。
  那天的強力通訊干擾,是情報總局才辦得到的粗暴伎倆。
  「請冷靜一點。如果我們是敵人,就代表洛詹特基地的軍隊也是同夥,這點你應該也很清楚吧?」
  「你、你是說保衛國家的組織……要抓庫薇妮?」
  理應完全固定住的準心偏了。但洛伊爾並未利用我露出來的決定性破綻,只是悠然地露出微笑。
  「就是為了國家才要這麼做呀。雖然這個計畫實在不太可能讓司法省接受,所以我們只好用『捏造內奸』這種奇招控制你們的行動了。」
  我右臂流出的血順著【古羅斯一七】槍身滴在洛伊爾臉上。即使如此,洛伊爾仍舊不以為意地說下去:
  「當然,林德蘭和那個流浪的曼提柯爾並不是為國家著想,只是雙方利害一致才聯手。沒錯,是為了利益。」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我立刻對扳機施力。
  但在擊錘動作前,食指卻被洛伊爾後續的話攔住了。
  「庫薇妮小姐還活著。至少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我很想測試這話的真偽,但墨鏡遮住了洛伊爾的雙眼。
  「對我們而言,你如果死了會很麻煩。既然如此,就只能把一切說出來讓你接受。如何?等治療完畢後,在你們分局談談好嗎?」
  「開什麼玩笑!不管你有什麼理由,我都不可能接受吧!」
  「不然要怎麼辦?對方可是連那個奴艾曼都抓得住的龍,不是你單打獨鬥就能勝週的敵手。就算要救庫薇妮小姐,也得先回分局一趟吧?」
  我咬住嘴脣,手指再度放上扳機。然而,我沒有扣下。
  儘管我想施力,食指仍舊被扳機的彈簧給推了回來。
  「……庫薇妮還活著,對吧?」
  聽見我咬牙切齒說出的這句話,仍舊倒在地上的洛伊爾看向手錶。
  「雖然這種話出自情報局員口中可能缺乏真實感……四小時十六分之內能保證她性命無虞。應該夠你先聽完我的話再判斷要不要救她才對。」
  「如果你說謊,我就宰了你。」
  我吐了口氣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從洛伊爾身上退開。
  雖然很不爽,但這傢伙說的沒錯。就算在這裡殺了他,我也只會被同伴追捕而已。跟執法機關為敵救不了庫薇妮。
  站起身來的洛伊爾以手帕擦拭臉上的血跡,同時鬆口氣地說道:
  「年紀輕輕卻這麼冷靜實在不簡單。來吧,我的車就在附近。」
  洛伊爾先一步走出停車場。
  在跟上去之前,我仰頭望向夜空。
  頭上不祥的黑夜,跟那位溫柔老人露出的冷酷眼神重合。
  我眼前的路就像這片天空,一片漆黑。


  第六章

  即使已經到了晚上八點,分局內依舊吵得連外面都聽得到。
  洛伊爾一領著我進入一樓大廳,就能看見分屬各個單位的局員們像暴徒般鬧個不停,數十名情報局員則在入口前應付他們。
  「啊、喂!萊爾!」
  在群眾裡的雷爾德注意到我,於是靠了過來。他看見我右臂上染血的繃帶後皺起眉頭,然後邊盯著走在前面的洛伊爾邊問我:
  「到底怎麼回事?情報總局那些傢伙闖進來制住我們,說是在司法省的請託下接管內部調查權。這些傢伙甚至還逼我們戴上監視裝置。」
  我在內心叫苦。這麼一來,調停局就不能用組織的力量解救庫薇妮了。
  「現在還不能說。」
  洛伊爾露出微笑,彷彿在說我的回答及格。我瞪著他那張惹人厭的臉,補上一句:
  「不過先做好行動的準備。」
  洛伊爾當場傻眼。雷爾德微微點頭,轉身離開。
  接著洛伊爾一路上到四樓,領我走進其中一間作戰室。
  愛露密思就在房內的牆邊抱胸而立。
  「……知道多少了?」
  「庫薇妮的價值,林德蘭的背叛,以及我們的敗北。」
  她似乎也才剛被別人從聯邦警察局帶來這裡。
  「好啦,該從哪邊說起呢。」
  洛伊爾坐了下來,將交握的雙手擺在作戰室中央的長桌上。愛露密思依然靠著牆,我則坐在桌子側面。
  「首先,林德蘭——他的本名雖然叫利格伯恩,但真實身分是條憤怒的龍。」
  我沉默地聆聽洛伊爾的話。因為這傢伙所說的真相裡,說不定有拯救庫薇妮的機會。
  「他過去的確是克里亞特國民,更是受勛無數的【地生人】隊長。但在亞美提雅戰爭後他離開克里亞特,流浪到【龍羽之里】。」
  「亡命的理由呢?」
  洛伊爾沒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從西裝內掏出一張紙攤在桌上。
  那是二十九年前某份報紙的影本。角落的報導有張照片,上頭是一位面容溫柔的紅髮女性,以及長相與她十分相似的少女。
  「克里亞特空軍中尉的自宅遭到某人爆破。屋主利格伯恩·亞伯與妻子瑪莉、女兒米蕾死亡。市警認定這是人類至上主義團體所為……」
  「米蕾小姐當時十五歲。」
  ——有些事情我很清楚。不管是憤怒、過去,還是里民們眾口一致的本能,一旦有了要守護的東西,全都能簡單地克服。
  這句話出自林德蘭本人之口。
  然而他該守護的東西,早已消失無蹤。
  ……應該已經死亡的利格伯恩為什麼還活著?」
  「這是將近三十年前的案子,所以我也不曉得事情的全貌,但想必是只有他撿回一命,藏身在某個地方吧。」
  「藏身?」
  「是的。不止為了躲避追殺,更為了見證經過,以及查清真正的敵人。」
  洛伊爾用手指敲了敲報導上的「人類至上主義團體」這幾個字。
  「這個案子雖然被當成人類至上主義幹的,但直到今天還沒破案。你們知道理由嗎?」
  「簡單。因為負責的調查機關無能,甚至蠢到連遺體的數量都會數錯。這種事不重要,趕快把情報吐——」
  「先等一下,愛露密思。」
  我邊盯著報導看邊打斷愛露密思急切的聲音。
  數錯遺體的數量?不可能。二十九年前正值亞美提雅戰爭期間,如果在這種時候軍人遭到暗算,八成會先懷疑是亞美提雅的報復性恐怖攻擊。毫無疑問,國土安全保障省與國防省會主動調查此事。
  難道他們全部都數錯了嗎?
  「……是情報總局隱瞞利格伯恩的死嗎?」
  「很遺憾你猜錯了。因為我們在【龍羽之里】發現利格伯恩還活著時也嚇了一跳。情報總局單純負責妨礙這件案子的調查,只有製造假的調查報告,捏造不存在的人類至上主義帶來利益的可能,國家是不會有所行動的。」
  不知洛伊爾是否對我自力推導出答案有所不滿,他的口氣聽起來有些遺憾。
  兵器——特別是魔具,發展速度可說是日新月異。與赫克特冷戰中的克里亞特在這方面進化尤其顯著,五年前與現在的魔具性能差距十分明顯。
  而北方大陸蘊含龐大的地底資源。如果將中古兵器賣給反抗軍,讓反抗軍用這些武器佔領礦山和油田,他們的消費力將會水漲船高。
  克里亞特助長人類與魔物的爭鬥,吸吮他們的血成長。
  什麼人魔社會的標竿,這樣簡直就是頭貪婪的怪物嘛!
  「怎麼可能……克里亞特就為了這種事把北方大陸變成地獄,並且放過殺害林德蘭妻女的犯人?」
  「嗯。想必利格伯恩就是發現了真相才會憎恨社會吧。於是他向【龍羽之里】尋求復仇的機會,然而——」
  「……為了庫薇妮,當家雷歐亞姆決定轉換方針加入社會。」
  我接著說完,洛伊爾則點點頭。
  「實際上,利格伯恩大概氣炸了吧,他應該也考慮過政變才對。而在這個時候,他跟有相同目的的情報總局重逢了。唉呀,當時真的很糟唷。他在願意聽我們說話之前,一共殺了六個情報局員——」
  我用力往桌子一槌,踢開椅子站起身來。
  「你們這些傢伙打算拿庫薇妮當人質,逼雷歐亞姆開戰嗎!」
  「這也不對。如果這麼做,她很可能會被雷歐亞姆或你們救走。如果要用家人讓雷歐亞姆起兵,還有更確實的方法。」
  聽懂這句話後我雙腳一軟,甚至有種腳下地板產生扭曲的感覺。
  讀出我腦中想法的洛伊爾笑著頷首道:
  「沒錯,就是讓克里亞特的人類殺掉庫薇妮。一旦從家庭這個束縛中解放,雷歐亞姆想必會成為過去那頭——不,比過去還要凶狠的猛獸吧。這麼一來周邊的外部魔物聚落也會跟著響應,組成一支陣容龐大的魔物軍隊。」
  我跟愛露密思愣在原地。
  「【血之尊嚴社】接下了這份處刑工作,現在他們應該在舊里佩利亞爾機場準備吧……唉呀,不小心說溜嘴了。」
  洛伊爾做作地搗住嘴巴,我抓住他的領帶把他給拉了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情報總局不惜跟罪犯聯手也要引發戰爭!」
  「方才說過了吧?這是為了國家呀。」
  我之所以沒痛毆這張近在眼前的臉,全是因為洛伊爾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了真誠。
  「白金礦的事聽說了吧?確實,如果他們順利加入就能宣稱【龍羽之里】是國土。然而那邊有白金礦的事一旦公開,這個理由就會難以說服赫克特。他們會無視聯合國的責難採取行動。」
  ——一百年前取代核武成為新世界秩序的質量兵器與氣象兵器等戰術魔具,全都是利用白金當核心觸媒。
  白金的力量就是這麼驚人。怎麼想赫克特都不會放棄。
  洛伊爾並未甩開勒住咽喉的手,他堅定的眼神反而讓我有些退縮。
  「要是雷歐亞姆主動襲擊克里亞特呢?赫克特不會插手,還會高興地把他們交給克里亞特應付。於是克里亞特受到少數罪犯拖累而跟龍開戰,並乘勝追擊一路攻向【龍羽之里】。等到一切結束時,軍隊自然會在緩衝地區待命。這麼一來,就能在牽制赫克特的同時將礦山國有化。」
  「就為了……就為了這些東西,要殺掉庫薇妮?」
  「因為地點實在太糟了。只要一個不小心,那座白金礦很可能會讓克里亞特與赫克特爆發衝突。」
  用手指推高墨鏡的洛伊爾,聲音無比冷靜。
  「……國家的命運不能落在外部魔物手裡,更別說交給那頭沒有半點疑心就讓利格伯恩待在愛女身旁的蠢龍了。」
  他對雷歐亞姆的評價實在無比精確。
  愛女心切和過去的戰爭債,讓雷歐亞姆變得目光短淺,甚至失去了對領地的控制。引發國際戰爭的關鍵落到他手裡,實在是糟透了。
  「利格伯恩策劃陰謀,【血之尊嚴社】暗殺庫薇妮,雷歐亞姆掀起戰爭。克里亞特毫無過錯,成了徹頭徹尾的受害者。儘管雷歐亞姆引起的災難會害死許多的人類和魔物,但跟大國之間的戰爭相較就顯得微不足道。」
  「你怎麼能輕易出賣庫薇妮的……無辜孩童的住命!」
  我的吶喊似乎有點打動洛伊爾,他一邊臉頰浮現帶著些許苦澀的皺紋。
  「你的話也是種真理。這不是諷刺,我真的這麼想。但這個世界已經厭煩了英維討伐邪惡魔物的故事,這點東西換不了國家的安定。」
  洛伊爾低下頭去,但他很快地又微笑著抬起頭來。
  「更何況,實際上你又能怎麼辦?市警、州軍、軍方都不能靠,就連調停局也沒辦法站在你這邊。如果洩漏給媒體當然能讓計畫失敗,但這個國家會變得一團亂唷?」
  沒錯,這種愚蠢的計畫,只要一則新聞就會完蛋。
  但影響不會僅止於此,恐怕會波及整個克里亞特。
  國家機關跟人類至上主義共謀,謀殺即將加入社會的魔物之子。這個情報可能會動搖國本,讓國家產生決定性的裂痕。一個不好,甚至會讓人魔雙方的心態退回【邂逅之日】不久後的中世紀也說不定。
  能否靠更為巨大的情報傳播隱瞞赫克特白金礦的事,也是一場豪賭。
  沒人救得了庫薇妮。沒人會救她。
  最後,洛伊爾平靜地說道:
  「國家、龍、世界,都期望庫薇妮的死亡。」
  長期承受孤獨的痛苦,令庫薇妮甚至得求助於扭曲的邏輯。
  光是曉得自己應有的樣子,就能讓庫薇妮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
  正義之手卻幫不了這樣的孩子,幫不了這個幼小的魔物孩童。
  現實中,我的右手也從洛伊爾的領帶上滑落。
  「沒錯,你是調停局員啊,安格雷先生。你得恪守自己的本分才行。」
  「沒有錯,我是個調停局員。」
  我低下頭,跟胸口識別證上的聖法蘭西絲卡四目相對。
  我的選擇是否會讓她生氣?還是說,即使如此她依舊會原諒我?
  還有威爾,你仍然願意喊我一聲弟弟嗎?
  我試著想像一下,然後微微地笑了。牆邊瞄到我臉上笑容的愛露密思先是揚起眉毛,隨即閉起眼睛。
  「說明就到此為止了吧。那麼兩位,請到樓下領監視裝置吧,我會盡力讓你們明天早上能夠回家。」
  洛伊爾的聲音中,帶有某種掃興的味道。
  接著他轉身走向房門口。
  但他隨即停下腳步,因為他聽見了細微的笑聲。
  聲音來自愛露密思。她輕握拳頭遮住嘴角,笑個不停。
  「……妳怎麼了?」
  就算是常保笑容的洛伊爾,此時也忍不住板起臉詢問。
  「沒什麼,只是一想到今後的發展,就覺得這實在太愚蠢了……」
  於是我將答案告訴驚訝的洛伊爾。
  「換句話說呢——」
  洛伊爾轉身看向接過話頭的我……
  沉重的打擊聲在作戰室裡響起。
  下巴挨了我一記左拳的洛伊爾撞翻椅子倒地,發出巨響。
  「我是個調停局員啦,該死的混蛋。」
  愛露密思在呻吟的洛伊爾身旁跪下,將從口袋裡掏出來的魔物用鎮靜劑打進他脖子裡。接著,搭檔抬起頭用疑問的眼神看著我。
  「……救那孩子可能會引發大規模的國際戰爭,這樣好嗎?」
  「我一個人解決。然後只要國家放棄隱瞞白金礦的事,就不會爆發戰爭。很單純。」
  我甩甩疼痛的左手,不屑地說:
  「身為一個調停局員,排除人類與魔物之間的摩擦就是我的工作。」
  我確認一下作戰室的時鐘……剩不到兩小時,沒時間了。
  「之後就拜託妳囉,愛露密思——好痛!」
  愛露密思突然抓住我正要從她身旁晃過的右手。
  「笨蛋,妳在幹什麼啊!」
  「很遺憾,我也是調停局員喔。再說,我還有另一個要保護她的理由。」
  右手除了傷口被握住的痛楚外,還多了一層治療魔法的痛苦。我反射性地想扭過身子,但愛露密思尖銳的目光與驚人的握力沒放過我。
  「——我跟我姊原先都是外部魔物唷。我們雖然捨棄了故鄉,卻沒有後悔。而且,這個世界也不會讓我們後悔。」
  傷口完全癒合後,愛露密思便放開了手。
  那是一張戰士的臉,意志堅定。所以我也沒跟她客氣。
  「聯絡雷爾德、伊歐蕾跟多多良。別用通訊,應該有人監聽。」
  愛露密思頷首,於是我們開始在走廊上奔跑。
  目的地有大量犯罪組織成員,最重要的是還有龍。而我們要在沒有支援的情況下,前往那種地方拯救一名少女,生還的機率大概微乎其微吧。就算真的能回來,到時候運氣好是被開除,運氣不好則會被逮捕,最糟糕的情況下還會被情報總局殺人滅口。
  即使如此,我倆依然沒停下腳步。

  「人類至上團體【血之尊嚴社】是個總數超過兩千人的龐大組織。」
  我們進行準備的地方,是位於分局一樓角落的第二資料室——堆滿了紙張資料與地圖的房間。
  我邊穿戰鬥背心邊向愛露密思說明。
  「考慮到集結時得掩人耳目這點……這回的數量大約五十人左右吧。他們在企業界似乎有金主,資金充沛。使用的武器也都是威力強大的軍品。」
  「而且主力是龍。本來這種狀況應該讓S·A·U總動員呢。」
  我們不禁失笑。狀況就是這麼絕望。
  這時,雷爾德回來了。他背著一個運動提袋,從臉色看來狀況似乎不怎麼好。
  「不行。武器庫鎖著,入口有情報局員把守。能拿來的只有堆在裝甲車上的東西,還有這些扔在辦公室的玩意兒。」
  我打開他放在地上的運動提袋,裡頭有裝了【G六九】對應彈的箱子與震撼手榴彈,以及衝鋒槍【USG】。
  「武器庫果然被落入他們手裡了嗎……」
  以應付龍來說,這些裝備實在不怎麼夠力。
  「只有兩個人看守,要擺平他們破門而入嗎?」
  「不,如果跟情報總局打起來,事情會很難收拾。」
  我邊說邊舉起【USG】從槍上的瞄準具往外看,雷爾德則是苦著一張臉聳聳肩。
  最後我把細長的彈匣塞進槍裡,並且將【USG】放回提袋內。
  「而且,關於裝備這點我另外有主意。」
  「如果尺寸不合,到了陰間我會永遠拿這件事來嘲笑你。」
  「……反正那本來就是要收進武器庫的東西,沒得用就算了。」
  雷爾德的視線在笑個不停的愛露密思與一臉不高興的我之間來回,這時基於其他理由去實勤部辦公室的伊歐蕾也回來了。
  「看樣子沒錯喵。」
  「真的嗎?」
  伊歐蕾充滿自信地對我們點點頭。
  「兩週前,洛詹特機場的客機機師報案,表示在舊里佩利亞爾機場看見人工光源。由於可能是外部魔物,所以當時調停局準備採取行動,但後來接到了『洛詹特基地在該處演習』的報告,所以我們沒去調查喵,」
  洛詹特基地司令能自由出入舊機場,而且那裡不會引人注意,過去更是【龍羽之里】所在地。的確是個很適合獻祭庫薇妮的地點。
  「實際上是【血之尊嚴社】事先前往現場調查啊……可惡,軍方又跟這種骯髒的計畫扯上關係了嗎?」
  曾是軍人的雷爾德氣憤地跺腳。
  我和愛露密思也沒因為找出地點而高興。
  「洛伊爾為什麼要告訴我們真正的地點?他認為我們就算知道在哪裡也無能為力?還是有其他意圖?」
  「誰知道。雖然我很想用拳頭問他,可是沒時間了。就算是陷阱也只能往裡面跳。」
  我將彈藥塞進運動提袋中,然後以右盾背起袋子。愛露密思也把藥品包纏在腰間。
  「……我就連『你們一定辦得到』都說不出口呢。」
  「真讓人擔心喵~我還是很想放倒情報局員跟你們走喵。」
  雷爾德他們恨恨地瞪著戴在左腕上的監視手環。調停局員們配戴的監視裝置藏有GPS跟脈搏計,只要踏出分局一步就會被情報局員包圍,拿下來大概也一樣。
  只能靠沒戴監視裝置的我跟愛露密思了。
  「免了,如果我們回得來的話,跟我們一起挨罵就行啦。」
  好,準備完畢。接著只要把用不到的東西留下來就好。我跟愛露密思把手機跟錢包擺在附近的桌子上。
  最後我們拿起調停局識別證,盯著它沉默了一會兒。
  「兩年啊……還真是短暫呢。這份工作雖然很危險,但做起來還不壞。」
  「可是如果在這裡退縮,我們會後悔一輩子。」
  愛露密思說的沒錯。我二十,她二十四,若要我們拖著捨棄少女的後悔度過餘生,剩下的時間未免太長了。
  更何況,我們夢想中的英雄,絕對不會棄無辜孩童於不顧。
  決心不變。我們斬斷遺憾,將識別證放在桌上。
  「雷爾德,麻煩你們在門口鬧事。我們從後門出去,剩下的哨兵我們自己解決。希望他們能乖乖昏倒。」
  「……一群沒腦袋的傢伙,你們以為這點程度就能突破情報總局的包圍嗎?」
  出口傳來一個口氣不悅的男性聲音,我們連忙轉頭。
  站在出口的人,正是嘴裡叼了一根點燃香菸的歐洛德實勤部長。
  「部長!」
  雷爾德與伊歐蕾嚇了一跳,我和愛露密思則提高警覺。
  對於我們的反應,歐洛德只是嗤之以鼻地冷哼一聲。他的左手握著一個長度約一公尺的細長皮套。
  察覺那是武器後,我緊張地瞪著歐洛德。
  「你要阻止我們嗎?」
  「我雖然覺得你們很蠢,卻沒想到你們會蠢到無視分局的決定。人事部考官應該提高服從性在入局考試裡的配分才對。」
  歐洛德嘴裡發著牢騷,一步步接近我們。
  他雖然胖,個子卻很小。愛露密思空手就能輕易制伏他。
  然而應該比誰都清楚這點的歐洛德,卻毫不在意地踏進攻擊範圍內,反倒讓我們大為吃驚。他抬起頭,以尖銳的眼神瞪著我。
  「但是,讓情報總局那種貨色踐踏自家地盤更讓我不爽。」
  接著他粗魯地將左手拿的皮套扔給我。我不由自主地接了下來,緊接著那股隔著套子傳來的堅硬觸感便讓我驚叫出聲。
  「部長,這是……」
  「聊勝於無。還有,我事先已經準備了情報總局露面時能信賴的手下。我敢保證那傢伙絕對沒有跟情報總局勾結,而且應該能助你們一臂之力。」
  說著他又遞給我一張紙條。
  我們啞口無言,歐洛德則擺出一副臭臉踩熄菸蒂。
  「你們這些流鼻涕的小鬼,別搞錯了。我這是下令要你們去死。」
  愛露密思跟我一頭霧水,雷爾德與伊歐蕾對看一眼後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看見我們愣在原地似乎讓歐洛德非常惱火,他皺起眉頭補了一句:
  「不曉得怎麼回事,南邊有個監視不到的漏洞。還不快給我去死!」
  我左手握緊皮袋,忍耐刺激鼻子的觸感,並在深深一鞠躬後越過歐洛德奔向出口。
  「萊爾、愛露密思!」
  但歐洛德立刻叫住了我們。一回過頭,就有個閃著金色光芒的東西扔到我們胸前。
  「弄丟就扣薪水,我會記得一請二楚。還有,借你們那玩意兒的文化價值比你們的命還要珍貴百倍,就算死也要給我拿來還。」
  ……又要我們去死,又要我們死也要拿來還。真是個不講理的大叔。
  然而,我將握住識別證的右手抵在心臟前做出回覆。不喜歡這種禮節的愛露密思,也以草率的動作仿效。
  這個世界,絕對沒有期望庫薇妮死亡。
  我們非證明這件事不可。


  第七章

  即使已經是春天,舊里佩利亞爾的夜晚仍舊有股寒意。
  庫薇妮坐在荒廢的機場中央。周圍散落在地的飛機殘骸,在她眼中宛如龍群的屍骸。
  此外還有數十個包圍她的人類,分別站在傾斜的機首前、失去機身的客機機翼上等處。
  人類們有的交頭接耳,有的忙著準備野外照明,但目光始終放在庫薇妮身上。在場所有人的眼裡,全都有著嗜血的殘忍。
  在眾人凍結的目光下,庫薇妮只是盯著某一點出神。
  「不過,我實在不明白耶。」
  儘管坐在殺意之中,庫薇妮依舊用純真的眼神盯著在場數十人中唯一的魔物——唯一的同胞。
  「我對你做了什麼嗎,林德蘭?」
  將身上西裝換成黑大衣的林德蘭,面無表情地承受了少女的質疑。
  老人打從少女出生就陪在旁邊教育她,讓她願意真誠地面對。
  年老的龍嚴肅地瞪著庫薇妮,眼睛卻沒對上少女的視線。他只是抱胸而立,以冷酷的雙眼確保計畫能順利進行。
  而他突然脫口而出的冰冷話語,對象同樣不是庫薇妮。
  「調停局那些人真的不會來吧?」
  一旁指揮部下的【血之尊嚴社】幹部沙奎斯回答了這個問題。
  「怕了嗎?放心吧,調停局什麼也做不了。跟國家陷入混亂相比,那些偽善者只會選擇捨棄這個小女孩。到頭來,那些傢伙也就這點程度罷了。」
  這幾句話說完,庫薇妮「嗯」了一聲,徽微歪頭。
  沙奎斯先是嘲笑庫薇妮,接著輕蔑地轉向林德蘭。
  「不過,真沒想到你連同族的女孩都肯交出來呢。野獸都比你有人性。」
  「——時間差不多了,快點搞定準備工作。」
  林德蘭的態度讓沙奎斯的太陽穴為之痙攣。沙奎斯不屑地說了句「下賤的侵略者」,隨即轉身指揮作業中的部下。
  留在原地的林德蘭與庫薇妮,目光靜靜地對上。
  「林德蘭,臨死前希望你回答我。我哪裡背叛你了?是我不用功念書嗎?還是我沒有乖乖聽你的話?」
  林德蘭沒有回答,而是往後靠在飛機的機身上。
  然而,他盯著腳邊裂開的地面看了一會兒後,平靜地開口:
  「以前我曾告訴過妳這個平原當年叫什麼名字,還記得嗎?」
  「當然。這裡是以前的【龍羽之里】,以前我曾經坐在你背上來看過。」
  林德蘭並未像往常那樣微笑著說「正確答案」。
  「……【龍羽之里】滅亡,初代當家綠龍王死在戰爭之中。仔細想想,龍種的詛咒或許就是從那裡開始也說不定。」
  老人混了嘆息的說話聲,漸漸變得像火焰般熾熱。
  「既然這世界不允許我保有安穩與自尊,那我就讓這個世界再次見識龍的力量與靈魂。因此,妳非死不可。」
  熱度也出現在那對顏色宛如生鏽鋼鐵的眼睛裡,階眼從上了年紀的身軀不停湧出。
  「嗯。你是為了殺我,才一直待在我身邊嗎?是因為這樣才教我念書嗎?……感覺好辛苦啊。」
  即使遭受憎恨的火焰焚燒、遭受絕望的吐息冰凍,庫薇妮的笑容依舊純真。
  「時間到了。廢話講完就快點開始吧。」
  沙奎斯不高興的聲音傳來。
  他確認三腳架上的攝影機已經裝好後,便戴上面具走向庫薇妮。
  沙奎斯將途中部下遞來的大型手槍握在手裡,轉向攝影機。
  「雷歐亞姆聽著!我們【血之尊嚴社】不允許魔物繼續放肆下去!所以要用你女兒的鮮血,在這裡向你們宣戰!」
  旁邊的人類們舉槍怒吼。
  在這陣瘋狂之中,只有林德蘭宛如雕像般閉著眼睛。
  庫薇妮沒有動作。就算她動了,也會立刻被林德蘭制住吧。儘管要試也無妨,但她不想讓林德蘭動手。
  所以,少女只是呆呆地盯著前方。
  看見這一切的沙奎斯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龍女孩啊,妳不怕死嗎?如果妳在期待救兵的話,還是死心吧。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想來救妳。因為只要妳死,一切就會圓滿收場。」
  是這樣嗎……少女不禁感到疑惑。
  周圍的吼聲逐漸遠去。沙奎斯冷笑一聲,用手槍抵住她的側頭部。瞄準自己腦袋的金屬管就像這個世界一樣,冰冷又堅硬。
  但庫薇妮依然相信。
  她並不是相信會有人來拯救自己。不管國家怎麼打算,那些人應該還是會想伸出援手才對。儘管奮鬥多半沒有結果,但他們依舊有把自己放在心上。
  事到如今還能打從心裡這麼想,讓庫薇妮心滿意足地露出微笑。之前她一直認為自己孤單無依,所以這可以說是一大進步了。
  然後,庫薇妮在心裡道歉。
  她感受到了來自星空的氣息。
  少女突然抬起頭來,旁邊的沙奎斯疑惑地皺起眉頭。
  即使仰望夜空,在周圍照明的影響下仍舊連星星都看不清楚。他們沒有翅膀。
  即使如此,依舊感覺得到。
  是恐懼過度產生的幻覺嗎?不。絕對不是。
  因為離人類們有點距離的林德蘭也抬起頭看向天空。
  人類們的歡呼聲逐漸增大,沙奎斯冷笑著準備扣下扳機。而他們並未發現異常的風聲也變得愈來愈大。
  那是撕裂空氣的聲音。聲音中有著不顧一切拚命加速的思念。
  「抱歉。」
  少女低下頭,眼淚落在水泥地上。看見這幅景象,庫薇妮才發現自己哭了。
  沙奎斯大概以為她的低語是在求饒,笑著對扳機施力。
  「我不該再次懷疑你們的力量與意志。」
  一發槍聲響徹夜晚的平原。
  紅色液體濺在庫薇妮的白皙臉頰上。
  緊接著,大型手槍掉落在她身旁。
  「嗚……嗚喔喔喔!」
  沙奎斯按住中彈的右手腕,痛苦地哀嚎。
  在周圍人類們搞清楚狀況之前,有道人影搶先一步從夜空中落到庫薇妮面前。
  這人想必是從很高的地方墜落。他著地時在水泥上踩出兩個鮮明的足跡,膝蓋與腰間的避震器發出巨響。
  然後他右手以手槍握把擊飛沙奎斯,還敲碎了對方的顴骨。
  黑皚騎士沒理會倒地的沙奎斯,左手舉起【G六九】。
  目標是抱胸而立的老人。在場唯一面帶微笑的林德蘭。
  人與龍的視線,隔著防彈款式的HMD護目鏡相撞。
  「——果然來啦。」
  林德蘭的低語遭到爆炸粉碎。
  烈焰在林德蘭胸前炸開,周圍的男子跟著倒地。
  絕對沒錯。儘管這個人類以造型圓滑的全身鎧包住身體,讓體格看起來大上一圈,少女仍然一眼就看得出來。
  攔在前方保護庫薇妮的騎士轉頭看了她一眼,隨即將手槍與榴彈發射器插回大腿的槍套裡,最後伸出右手。
  「閉上眼睛遮住耳朵!」
  他的指示依舊那麼突然。
  但是,少女已經習慣了。
  庫薇妮拉住那隻手站起身後撲進他懷裡,然後以雙手遮住耳朵。
  儘管他的鏝甲很厚,庫薇妮的臉頰卻感受得到他的心跳與體溫。
  萊爾扔出去的金屬圓筒掉在準備動手的【血之尊嚴社】成員腳邊,強光瞬間帶著巨響把機場染成一片白。

  面罩辨識出金屬圓筒後啟動遮光隔音功能,同時我也抱著庫薇妮衝進敵陣。
  接著金屬圓筒噴出的鎂粉點燃,爆出閃光和巨響。
  視野由黑轉白。視網膜受創加上鼓膜遭到重擊的【血之尊嚴社】成員們頭暈目眩,我則對裝甲底下的金屬纖維人工肌肉送出魔力與命令。腳下水泥應聲爆裂,身體跟著加速。
  我身上的強襲型外骨骼裝甲總重七十公斤,擋在路上的不幸男子就像被車撞到一樣飛了出去。
  以魔力為動力源的人工肌肉真不簡單。感謝多多良願意出借這個原先還在整備室調整的玩意兒。
  突破包圍後,我在旁邊活塞引擎飛機殘骸的陰影處放下庫薇妮。
  「救出庫薇妮了。」
  「了解。我找個適合接應的地點,稍等一下。」
  以頭盔內藏的無線電接收愛露密思的回覆後,我便拉起面罩。
  「庫薇妮,沒事吧?有受傷嗎?」
  「喔、嗯。直到剛剛還、還沒……」
  她的腳步也不太穩,看來用手遮耳朵終究還是沒辦法完全擋下震撼手榴彈的巨響。
  「很遺憾,除了那招我想不到別的方法。晚點叫愛露密思替妳看一下吧。」
  我想露出笑容,卻在發現她紅腫的雙眼時失敗了。
  「……抱歉。這項計畫背後是克里亞特的國家機關信」
  「嗯,沒關係。」
  看見我低下頭,庫薇妮溫柔地搖了搖頭。
  「你們來了。光是這樣我就很開心了。」
  這句話救了我,也重重地打擊了我。
  還沒。不能讓她因為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感到滿足。必須讓她活著離開這裡,了解這個世界的美好才行。
  周圍愈來愈吵。在機場裡徘徊的哨兵似乎開始行動了。
  我放下面罩,拿起放在背後的【USG】。
  『找到了。從你們那邊往三點鐘方向移動三百公尺有個開闊的地方,我到那邊接她。』
  「好,要逃囉。跑得動嗎?」
  「跑得動……可是,林德蘭他……」
  「他的事之後再說。先碓保我們的安全要緊。」
  在飛機殘骸構成的迷宮裡,我們盡可能挑選比較狹窄的路線奔跑。
  『十二點方向有埋伏,總數三名!』
  愛露密思出聲警告。前方直昇機殘骸的後面跳出拿著散彈槍的男子。
  我搶先一步縮短距離,左手將散彈槍的槍身往上推。我靠一隻左手制住了槍枝的後座力與男子的抵抗,並且將【USG】的槍口抵在對方肚子上。
  三發子彈將男子打得肚破腸流吐血跪下。我以膝蓋頂向男子臉部讓他倒地,緊接著瞄準HMD偵測到熱源後於前方十二公尺處浮現的兩個人影並開火。這幾發靠著人工肌肉吸收後座力的射擊,在後方兩名男子的喉嚨與胸部上打出小洞。
  胸口中彈的男子臨死前以衝鋒槍連射,令我的肩膀與胸口迸出火花。
  我連忙摸了摸中彈部位,不過子彈遭到陶瓷與鋁合金所製的複合裝甲擋下,衝擊則被人工肌肉吸收。
  血霧激發人的戰意。我在濃烈的血腥味中做了個深呼吸。
  「……有種變成魔物的感覺呢。」
  然而,這樣八成還是敵不過龍。剛剛的先發制人可能解決不了對方,動作愈快愈好。雖然我背上有歐洛德部長託付的東西,不過用這玩意兒挑戰龍就跟瘋了沒兩樣。
  「庫薇妮,妳沒被射中吧?」
  庫薇妮似乎沒事,卻用雙手掩著嘴愣在原地。
  「原來萊爾真的是英雄啊……」
  我在面罩底下苦笑。雖然我很想告訴她這是最新式武裝的威力,但最後還是作罷了。
  如果不當英雄救不了她,那我就當個英雄。
  最後我們在客機機頭擋住的地方右轉,來到一片開闊的圓形區域。
  瞬間,HMD上出現七個一字排開的人影。
  「愛露密思這個笨蛋!」
  「找到了,在那裡!」
  叫聲此起彼落,槍彈隨之而來。全身暴露在彈雨下的我將【USG】調成全自動連射,用背將庫薇妮的身體推回通道裡。
  就算具有防彈功能,搭載了各種偵測器與精密儀器的頭部裝甲依舊薄弱。我躲到機頭後方,在中彈地面的旁邊大聲抗議。
  「那邊不是有防線嗎!妳想殺了我啊!」
  『馬上解決,撐一下。』
  回應我的並非愛露密思,而是粗獷的男子聲音。
  雖然他要我撐著,但兩邊的槍枝數量差太多了。我邊更換【USG】的彈匣邊探出頭,接著發出慘叫。
  防線正中央的男子扛著一根長長的金屬管對準我這裡。
  就算是這副裝甲也擋不住反坦克火箭啦!
  「庫薇妮,快逃!」
  我舉起【USG】試圖阻止他,但根本不曉得是否來得及。
  在雙方開火前,HMD已經先偵测到頭上八十公尺處的攻擊魔法反應。
  緊接著撕裂天空的巨響在鄰近一帶迴盪,電光佔據了我的視野。
  一道來自天空的閃電劈中舉起火箭筒的男子。雷擊點燃彈頭,高爆彈的暗紅色爆炸吞沒了整條防線。
  看見散落一地的金屬片與肉片後,我抬頭往上看,HMD在夜空上標出鳥型的魔力集合體。那隻身纏雷電的巨鳥,正是提卡姆西一等勤務官。
  提卡姆西振翅通過我們頭上,隨即畫出一道大大的弧線飛回來。
  『沒事吧,萊爾?』
  「我沒事。不過你背上的愛露密思沒被烤焦吧?」
  『……嚇了我一跳。』
  從她的聲音聽來,衝擊似乎相當大。
  到市警那邊出差的提卡姆西沒被情報總局鎖定,這點真的幫了大忙。
  ……難道說,歐洛德早就已經料到情報總局會插手,所以為了保險起見把提卡姆西送到其他單位?
  再怎麼不甘心,現在也無法懷疑他那高人一等的洞察力。
  『提卡姆西這就去接她,但之後你打算怎麼辦?直接回洛詹特會被逮捕喔。』
  「去【龍羽之里】,把庫薇妮交給雷歐亞姆保護。然後聯絡寇卡議員跟潘德拉岡財閥,讓他們毀掉這個愚蠢的計畫。」
  『……原來如此。你似乎開始會動腦筋了呢。』
  「多謝誇獎。」
  聽到我不滿的口氣,提卡姆西輕笑一聲。
  『不過問題在於軍方派出航空戰力的可能性——』
  提卡姆西沒把話說完的理由,很快就出現在HMD上。
  儀器偵測到我們過來的方向凝聚了龐大的魔力,距離三百公尺。
  我往那邊看去,發現飛機殘骸堆成的扭曲山嶺彼方,升起了理論上早已沉沒的夕陽。
  頭盔的警報聲響個不停,庫薇妮也只是呆呆地望著夕陽。
  唯獨提卡姆西有所行動。
  『被盯上了。愛露密思,別被甩下來啊!』
  空中的提卡姆西緊急振翅上升。
  接著鮮紅的河川在我與提卡姆西之間奔流。
  從我頭上急速竄過的東西,是流量與小河相當的烈焰。它帶著可怕的熱量翻攪並灼燒夜空,將所到之處染成血色。
  即使濺到腳邊的火焰飛沫燒焦了地面,我依然動彈不得。
  朝斜上方發射的最高階攻擊魔法突然中斷。橫斷黑夜的火柱分解為數以億計的火星,緩緩飄落機場。
  儘管放射時間不到十秒,慘遭烈焰肆虐的黑暗仍舊無法恢復原狀,周邊一帶全染成了紅色與橙色。
  「這就是龍。我們真正的力量。」
  庫薇妮伸出右手,抓住其中一點火星。她藍色的雙眼裡,寫著「死心」二字。
  在橙色的天空中,提卡姆西張開翅膀試著控制姿勢。
  『可惡,氣流……!萊爾,接應地點變更!馬上離開那裡!』
  話音讓我的意識回歸現實。
  然而,方才的噴吐似乎連我內心的恐懼也燒光了。我的聲音跟思緒,冷靜得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
  「提卡姆西,麻煩你先離開這裡。」
  『你想放棄嗎?』
  「怎麼可能。」
  聽說面臨絕對的死亡時內心會變得平靜,這句話搞不好是直(的。
  ……雖然我沒打算死在這裡。
  「專精對地攻擊的你不適合應付龍,空戰對你不利。再說你死了我們也跑不掉,龍還在就一定會被追上。只好由我在這裡打倒他。」
  無線電另一端的提卡姆西當場說不出話,庫薇妮也回頭看向我。
  在那張可愛的小嘴有所動作前,我先扛起【USG】對她說:
  「我呢,可是不會放棄的。」
  少女在灑落的火星中閉起了嘴巴。
  她似乎認為我贏不了龍,不過很遺憾,我並不是一個人。
  『了解,提卡姆西暫時離開——愛露密思,別亂來!』
  然後如我所料,提卡姆西咒罵出聲。
  沒多久,愛露密思就在旁邊的飛機上降落,接著跳下地面。
  跳進死地的獨角獸一臉不耐煩地拍掉停在肩上的火星,劈頭第一句話就是:
  「這可是證明我為了少女連龍都宰得掉的好機會呢。」
  對於愛露密思瘋狂的言行,我只能報以苦笑。我大概也瘋了吧。
  『……可別死喔,菜鳥們。』
  說完,雷鳥便轉身飛離機場。
  震動自地面傳至下腹部,而且徐徐增大。音源來自噴吐的發射方向。
  我從裝甲的口袋裡拿出識別證,輕輕放在脣上。
  ——聖法蘭西絲卡啊,請妳守護我們。
  ——還有威爾,你總是擺出一副大哥的樣子,現在就示範一次給我看吧。
  簡短地祈禱完畢,我便把識別證扔給呆立不動的庫薇妮。
  「拿著這玩意兒躲起來。從沒瞄準我們這點看來,他似乎還沒放棄。如果看不見妳,他應該會因為擔心誤射而放棄噴吐才對。」
  「替我們祈禱那傢伙不會精確轟炸。還有,謝禮只要擁抱就行了。」
  「……妳還真執著耶。」
  「這是我的人格特質嘛。」
  說著,我跟愛露密思便往前走去。
  「萊爾,愛露密思!」
  庫薇妮的叫聲從我們背後傳束。
  她祈禱似地以雙手緊握我的識別證,並且拚命在臉上擠出笑容。
  「我想去主題樂園!」
  「啊?」
  一看見我倆異口同聲地回問,庫薇妮便不滿地嘟起嘴。
  「主題樂園!之前約好了吧?你們說結束後要帶我去的!」
  我們先是沉默半晌,然後笑了出來。這麼說來,我們確實在咖啡廳跟她提過這件事。
  在恐怖與絕望中,少女努力地配合我們營造的氣氛。她相信事情會有個好結局,藉此激勵我們。
  「沒問題,愛露密思請客。」
  「嗯,所以你們一定要活著回來。還有,林德蘭……就拜託你們了。」
  笑容似乎到了極限。庫薇妮甩著紅髮轉過頭去,跑向已變成一堆廢鐵的飛機殘骸。
  愛露密思目送著庫薇妮的背影,開口說道:
  「喂,我之前看的電影裡面,主角對女主角說過類似的話,在那之後——」
  「住口。」
  我立刻阻止她那不好笑的玩笑。
  接著我們回過頭,面對凶惡的敵人。
  就像英雄一樣。

  大地的晃動愈來愈誇張,地面的石子與鐵片不停跳動,發出蟲鳴似的聲音。
  眼前火粉亂舞的廢墟,看起來就像地獄。
  「你應該有作戰計畫吧?」
  「沒,我本來預期第一擊就要放倒他。不過,我們還沒輸。」
  我將榴彈塞進【G六九】裡。
  打倒魔物的方法、顛覆壓倒性戰力差距的方法,這些東西在官校教官與提卡姆西的嚴格指導下我早已滾瓜爛熟,而實行起來有多困難也一清二楚。
  「只要能靠庫薇妮的存在封住噴吐,我們就有勝算。別走到沒遼蔽物的地方或平原上。這副裝甲雖然經過抗攻擊魔法,耐熱的處理,但擋不住那種烈焰。」
  數十噸重踩裂水泥的聲音接近。
  「不用那個嗎?」
  愛露密思看向我背在【USG】旁邊的細長皮套——歐洛德交給我的祕密武器。
  「如果能命中要害,就算只靠我不怎麼樣的技術跟魔力量大概還是能一擊搞定啦。不過妳要去試著拜託人家把脖子露出來給我砍嗎?根本派不上用場嘛。」
  愛露密思笑著表示同意。
  粉碎大地的腳步聲愈來愈大,間隔也愈來愈短。我的心臟也隨著過於巨大的奔跑聲響劇烈跳動。
  這不是恐懼,而是戰意高漲。
  「總之要破壞翅膀。先讓那傢伙飛不起來,之後坐提卡姆西逃跑就行了。」
  「只要遺活著,不管多少次我都會治好你。就算你哀求我讓你死也一樣。」
  「聽起來可靠過頭反而讓人害怕呢——來了!」
  躺在我們正面的大型客機機腹當場爆炸。
  在金屬片與金屬骨架構成的豪雨中,裹在小型樓房般身軀外頭的黑紅鱗片,閃著沉重的光芒。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他張開長長的雙臂與巨大的翅膀,彷彿要解放內在衝動似地咆哮。
  兩隻踩踏大地的粗壯短腳,支撐著高度超過十公尺的肉體。
  這頭將星空與火焰當成王座的怪物——乃是不折不扣的魔物之王。
  長在帶角龍頭上的銀眼,從相當於三層樓的高度俯瞰地面的我們。
  「林德蘭——!」
  我大吼一聲,發射【G六九】。儘管四〇毫米榴彈在兩根龍角之間爆炸,龍卻只是輕輕一擺頭就甩掉火焰。
  毫髮無傷的龍頭從烈焰中竄出,銀色眼睛裡閃著喜悅的光芒。
  這並非發現矮小敵人的殘酷眼神。
  反而像是與久候多時的摯友重逢般欣喜。
  「調停騎士似乎還沒絕種嘛。」
  龍高舉右臂,狀似巨劍的利爪帶著火焰揮下。龍掌在往左跑的我們身旁墜落,將地面砸出一個大坑?
  「來,跟龍一戰吧!留存在群眾記憶中的激戰,將在跨過漫長的歲月之後,以我們的鮮血與靈魂重現!」
  我用裝甲替愛露密思擋下水泥碎片構成的散彈,並以【USG】進行全自動射擊。從槍口竄出的二十五發穿甲彈悉數遭龍鱗彈開。
  「趴下!」
  愛露密思喊叫的同時,一股強大的氣流逼來。在我們由奔跑轉為撲地的瞬間,燒灼空氣的龍尾從頭上通過。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掃,將後方並排的輕航機一架架粉碎。
  我們順勢由撲地轉回奔跑,從正面那架兩個世代以前的軍用運輸機後方貨物出入口衝進內部。
  「攻擊力強就算了,防禦力更是高得誇張!那根本不是生物,是兵器!」
  我邊更換【USG】的彈匣邊吼。一旁喘氣的愛露密思毅然地拾起頭表示:
  「總之反擊吧。掩護我。」
  「……做得到嗎?」
  激烈的金屬聲響灑下,讓機體不住搖晃。抬頭一看,貫穿運輸機輕合金裝甲的五把巨劍就在眼前。
  林德蘭將爪子插進來,單手舉起重達十五噸的軍用運輸機。
  沒時間討論了。我留下愛露密思,獨自跳下逐漸傾斜的運輸機。
  我一個前滾翻化解落地的衝擊後回頸,隨即在飛機上看見愛露密思的身影。
  愛露密思解除人化,在機體上飛奔。獨角獸跑上林德蘭抓住機體的右臂,朝龍頭逼近。她的衝鋒就像要主動撞進龍胃裡一樣,顯得有勇無謀。
  當然,有人替她讓龍張開嘴巴。高性能炸藥從旁撞上了龍的臉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G六九】的掩護射擊製造出空隙,愛露密思怒吼著化為流星跳向林德蘭的咽喉。彎月角突破龍鱗,深深刺進底下的肉體。
  愛露密思隨即發動【人化術】。她略過拔出角的動作,朝龍寬闊的胸膛一蹬往後跳開。黑血從失去栓塞的傷口噴出,追在愛露密思的身影後方。
  然而愛露密思還沒脫身,巨龍彷彿足以遮蔽天空的雙翼便浮出了複雜的咒文。
  頭盔立刻開始分析魔法式,出現在HMD上的預測結果是——
  「糟糕!」
  我在喊叫的同時,發動多多良臨時幫忙裝在左護手上的【樹龍環】。手環射出的藤蔓纏住愛露密思的左腳,迅速將她往下拉。
  我以雙手接住掉下來的愛露密思,轉身將她護在懷裡。緊接著多層裝甲表面浮現圖案,上頭的抗攻擊魔法護盾隨之啟動。
  巨龍拍動雙翼,發動魔法。
  儘管有抗魔法護盾削弱衝擊,我的背仍舊有種遭到高速鐵板撞擊般的觸感。抱在一起的我們雖然跟飛機殘骸一起彈上空中,卻連金屬碰撞聲和哀嚎都聽不到。
  遭到衝擊波玩弄的我們,撞上中型商用噴射機的側面後停下。我在撞擊前一秒扭身護住愛露密思,但背部卻有一半左右陷在金屬機身裡。
  我無力地往下墜落,四肢著地。接著我推起雜訊不斷的HMD面罩,猛烈地嘔吐,吐在地上的東西紅得令人噁心。
  倒在旁邊的愛露密思更嚴重。她的四肢遭到衝擊波重創,身上沒一處不是沾滿血。此外耳朵、眼睛、鼻子等處也血流不止。
  她顫抖著撐起身體,全力發動治療魔法。藍色火焰裹住我們倆,帶來劇痛與再生。她的治療沒考慮後遺症和其他後續,只為了眼前的戰鬥。
  跟曼提柯爾的戰鬥,已經證明我的精神對於痛苦有一定程度的耐性。於是愛露密思的魔法毫不留情地治療我的肉體。
  我忍著肉體再生的痛楚抬起頭,發現前方數十公尺處的巨龍周邊已經變成一大片廣場,原先的眾多飛機殘骸全都消失了。
  取回五感的愛露密思也看見了這幅景象,不禁咬牙切齒。
  「那是怎麼回事?」
  「他將飛行用的風魔法轉為攻擊,把那些重物全都吹走了。這道魔法所操縱的大氣不管是量還是速度都很驚人,如果具有方向就會超越音速形成音爆。」
  這就是龍的威力。我們之所以還能保持原形,只不過是靠著抗魔法護盾跟裝甲,以及林德蘭擔心把庫薇妮牽連進來而已。
  但愛露密思只是以袖子擦掉嘴角的血,看著龍胸口的傷奸笑。
  「總之拿到第一分了。只要接近到極限,他巨大的身軀反而會礙事。」
  「不過,真虧妳辦得到。妳上的格鬥課程有包含屠龍技巧嗎?」
  「包含了打倒一切邪惡的方法。我師傅第五代男爵是個不懂什麼叫妥協的傢伙。」
  「原來妳是魔候的弟子啊……」
  難怪她明明是研究職出身卻有這種誇張的戰鬥力。
  我也藉由替【G六九】裝彈證明自己並未放棄,然後放下面罩。HMD雖然顯示裝甲上有多處斷線,但也告訴我這些狀況不影響戰鬥。
  我跟愛露密思身上的傷勢,應該也已經恢復到暫時死不了的程度了。
  確認戰鬥要繼續後,看著我們治療的林德蘭讓銀眼發出光芒。
  「要上囉!」
  我們向前突擊,林德蘭則將右手裡的運輸機扔來。
  重達十五噸的巨大質量隨著巨象嘶鳴般的聲音逼近,我跟解除人化的愛露密思則從飛機下方鑽過,甩開後方的爆炸聲。
  「鬥志還沒熄滅嗎?這才叫做勇者!這才叫做戰鬥!」
  林德蘭弓起長長的雙臂四肢伏地,朝我們衝來。途中更以雙盾撞飛了左右的飛機。
  我停下腳步,以四〇毫米榴彈迎擊。貼近地面的龍頭發生爆炸,獨角獸則乘栈以健壯的四肢縮短間距。
  巨大的右前腳突破火牆,抓住大地。錯身而過的愛露密思尖角一閃,鮮血水平飛濺。
  龍的尾巴尖端急速飛來,瞄準打算就這麼從側面通過的愛露密思。面對有如巨人突刺的一擊,愛露密思選擇跳躍並施展【人化術】,翻身從龍尾上方滾過;雖然血霧因此飛散,卻也得以將傷勢壓到最低限度。
  避開龍尾的愛露密思以護身姿勢著地,背部遭龍鱗劃出血痕的她立刻解除人化逃跑。
  我則以重新裝填完畢的【G六九】對準林德蘭,掩護她撤退。
  龍的眼睛左右晃動,鎖定愛露密思。他判斷以自己的熱耐性與物理防禦力,四〇毫米榴彈頂多只有煙幕彈的效果。
  然而,我先前浪費彈藥只是為了布局。
  於是愛露密思的攻擊奏效,我在對方毫不設防的狀態下發射【G六九】。
  命中巨龍右翼的四O毫米彈並未爆炸,而是產生劇烈的噴發聲與純白火柱。
  我射的不是榴彈,而是用來突破掩體與降低魔物防禦力的鋁熱燃燒彈。這玩意兒一旦命中就會點燃彈頭內的鋁跟氧化鐵粉末,引發氧化鐵變成鐵的還原反應產生高熱。
  影響範圍雖小,溫度卻能達到兩千兩百度。
  龍雖然痛苦地拍動翅膀,融化的鐵卻緊貼在上面甩也甩不掉。不管龍再怎麼耐熱,沒有龍鱗保護的翼膜也抵擋不了兩千兩百度的高溫。
  殺掉海因那天以人化狀態跟我們交戰,就是林德蘭的敗囡。我記取了那戰的教訓,事先將能對付高防禦力魔物的燃燒彈放在辦公桌裡。
  在讓龍能自稱天空霸者的巨大翼膜上,出現了帶有白邊的破洞,我甚至能透過破洞看見另一邊的景色。
  「翅膀破壞完畢,撤——」
  就在這時,龍的怒吼撼動我們的身體。
  林德蘭放聲咆哮,小山般的身軀噴出藍色火焰。
  藍焰迅速往三個部位集中——胸口、右手腕,以及右側翼膜。
  「該死,真的假的啊……」
  先前刻在龍身上的傷口,此刻當著愣住的我倆面前癒合,上頭甚至覆蓋了龍鱗。我在右翼膜上轟出的傷口,也在金屬跟痂脫落後由周圍長出的新翼膜填補完整。
  「獨角獸等級的治療魔法嗎……最強魔物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就連愛露密思的聲音也顯得十分無力。
  即使封住了噴吐這個最強大的火力來源,更順勢逼對方進行地面戰,彼此力量差距仍舊無比巨大。
  一旦站在龍的面前,就連逃跑都不行。
  不到十秒就治好所有傷口的林德蘭張開新翅膀,以左臂粉碎地面。緊接著他揚起長長的脖子,俯瞰動彈不得的我們。
  「怎麼啦,勇者們?你們不會只有這點程度吧?」
  眼前景象令人士氣低落,心中出現絕望的空洞。然而,憎恨與憤怒立刻填滿這段空白。
  「你這傢伙……明明這麼得天獨厚,為什麼要把這種力量用來殺庫薇妮!你明知道失去至親的悲傷,卻打算奪走雷歐亞姆的愛女!殺害你家人的是亞美提雅不是庫薇妮吧!」
  「亞美提雅……?這樣啊,亞美提雅嗎?情報總局似乎還是老樣子。」
  這幾句可疑的低語,讓正在尋找破綻的我們停下腳步。
  而林德蘭也沒出手攻擊,只是努力抑制自己的笑聲。
  「我的家人是被亞美提雅害死的?如果是這樣該有多好啊……」
  「你說什麼?」
  笑聲終於止住,龍鼻流出宛如風箱的嘆息。
  「告訴你真相吧。奪走我家人的是克里亞特——總統府。」
  這句話的衝擊當場打穿了我,令我瞪大眼睛。
  林德蘭則對我們露出輕蔑的眼神。
  「那些傢伙全都被奴艾曼的玩笑給耍了。」
  亞美提雅戰爭的主謀。遭到林德蘭所率特種部隊【地生人】逮捕的【本能派】魔物。
  「將奴艾曼交給本隊時,那傢伙對我說——『順從自己的本能』。僅此而已。但只是這麼一句話,就讓總統府對我起了疑心。」
  銀色的視線落在地上,林德蘭咬牙切齒地說道:
  「仔細一想,奴艾曼的玩笑大概從我毫髮無傷地逮捕他那一刻開始。就連在【地生人】中也只有我沒受傷這點,讓疑心愈滾愈大。於是他們懷疑我跟【本能派】有關,把我抓起來拷問——動手的就是克里亞特。」
  「不、不會吧,居然只因為這樣就拷問——」
  「沒錯,所以才說是玩笑啊。」
  巨龍自嘲地笑了,他的眼神告訴我這全都是無庸置疑的事實。
  然而,正因身為弱小的人類,我才能理解這一切。
  要是這麼強大的生物勾結反社會組織……甚至先一步對國家動手,將會多麼恐怖。
  正因為林德蘭是強大過頭的龍,才會因為這種小家子氣的理由遭到拷問。
  這些想像與懷疑,就是所謂「龍的詛咒」。
  「就算這樣,我依舊忍下來了。畢竟當年我還是個為克里亞特奉獻生命的軍人。然而,在潘德拉岡協助下獲得釋放的那天,等待我的家人——」
  林德蘭彷彿遭到內心的烈焰煎熬般,聲音裡帶著痛苦,並且將巨大的右掌舉到眼前。
  「……瑪莉是個好強的女性,米蕾很像她媽媽。但她們被殺了。克里亞特無法拋開對我的懷疑而痛下殺手,於是她們遭受牽連而死,臨死前依舊什麼也不知道。」
  龍爪高聳於掌上。
  爪子該保護的對象,早已不在這個世界。
  「或許,奴艾曼早就看穿克里亞特跟龍之間沒有什麼信賴關係。或許,他也看出了藏在我心中的那把火。」
  那隻右掌宛如要捏碎理性般闔上。
  力量顯現在銀眼之中,火焰自利牙之間飄落。
  「既然克里亞特害怕我,那就讓他們怕吧。我會對克里亞特、對奴艾曼、對這個世界!展現龍的本能!為了這個目的,要我成為最惡劣的叛徒也沒關係!」
  龍的咆哮凶猛而空虛地響徹世界。
  林德蘭用尾巴拍打地面,將水泥地砸出印子。
  「如果要否定我的本能,就像古代的英雄一樣拿出力量與勇氣吧!」
  他雙足蹬地,帶著龍捲風般的壓力撲向我們。
  我連逃跑都來不及,重量與面積跟汽車相當的巨龍右掌便已揮下。
  儘管高分子合金材質的肌肉膨脹到足以頂起裝甲的程度以支撐重量,我依舊被壓得連腳踝都陷進水泥地裡。HMD顯示輸出到達極限的警告,多處人工肌肉斷裂,連我自己的肌肉也逃不了。
  然而,我沒被壓扁。
  因為我在倉促之下舉起雙手,當時握在手裡的長皮套貫穿頭上龍掌,擋下了這一擊。
  這玩意兒所需要的魔力與集中力誇張到我的腦袋都要麻痺了,以前用過的任何魔具都無法相提並論。
  「喝啊——!」
  我大吼一聲發動魔法,裹在外面的皮套當場燒盡。緊接著我將手臂往旁邊一甩,順勢劈開龍掌。
  從飛散的黑血與鱗片中,出現一把宛如用新雪打造的純白雙刃劍。
  負傷的林德蘭看見白刃釋放的神祕光芒後,驚愕地大喊:
  「居然是魔劍【格拉姆】!」
  這是古代英雄用以屠滅邪龍兄弟的魔具,出自某位異界神祇之手。
  而在這個世界,這把屠龍魔劍則轉為侍奉調停騎士,擊倒初代【龍羽之里】當家後,它就成了調停局洛詹特分局實勤部的象徵,安置在部長室裡。
  林德蘭對斷了一半的右掌發動治療魔法。但藍火聚集到傷口上的瞬間,就像遭到排斥般當場消散。
  「同族附上去的屠龍魔法還在嗎!」
  我聽到林德蘭的呻吟,不禁看向手邊的白刃。
  這玩意兒不但威力強得能劈開龍鱗,甚至能抵銷龍的魔法嗎!
  「萊爾!」
  失算。我聽到愛露密思的聲音時已經太遲了。
  就在我挪身迴避的瞬間,伴隨著強風的龍爪從旁掃過。只不過輕輕擦到一下,左肩裝甲就應聲碎裂,被切斷的人工肌肉跟著發出悶響。
  承受衝擊翻倒的我試圖起身,脫臼的左肩卻使不上力。好不容易用右手的【格拉姆】當枴杖站起來的瞬間,頭盔響起警告聲。
  「粉碎吧!」
  林德蘭收起閃著魔法陣光芒的雙翼,然後用力張開,解放風魔法。
  我、想跑過來的愛露密思,以及周圍的殘骸,全都像樹葉一樣被吹向遠方。

  戰場般的破壞聲響不絕於耳。每當叫聲自遠處傳來,坐在殘骸旁的庫薇妮肩膀就會跟著抖動。
  好可怕。可怕得不得了。即使緊緊握住萊爾借給自己的識別證,依然止不住顫抖。
  在少女顫抖的時候,材德蘭清楚的吼聲不停迴盪。
  這是詛咒世界的聲音。是巨龍凶猛的渴望。
  於是庫薇妮開始思考自己想怎麼做。
  只能就這樣躲起來等待一切結束嗎?
  這麼一來,不是跟遇見萊爾他們以前沒兩樣嗎?
  一想到這裡,劇烈的心跳便對她說話。
  ——庫薇妮,妳為什麼要躲在這種地方呢?
  「因為怕死……嗎?」
  兩顆利牙,從她低語的嘴脣之間露面。
  ——可是,妳似乎不想這樣耶?
  「因為,我也不希望萊爾他們死。他們是……我重要的朋友。」
  盯著腳邊金屬零件的瞳孔,逐漸變得細長。
  ——既然他們是重要的朋友,那妳該怎麼做?
  「去幫助他們。可是我辦不到。我沒辦法戰鬥,派不上用場。」
  庫薇妮搖晃著額前逐漸長出尖角的頭。
  ——唉呀,是這樣嗎?不過,妳是什麼生物?
  「我是……」
  白皙肌膚發出漣漪似的聲音,外頭漸漸罩上一層紅色。
  「我是……」
  肩胛骨變形,紅翼宛如外套般逐漸張開。
  順應這股衝動去追求、去渴望、去行動。就像渴望一場激戰的林德蘭那樣。
  全身逐漸裹上紅色的庫薇妮站起身來。
  說是站起身,實際上卻是以長出鉤爪的四肢撐住體重。
  「我——」
  我害怕的是死亡嗎——不是。
  害怕失去萊爾他們。害怕再次孤獨。害怕再度放棄。
  她抬起長長的頸部,仰望火粉妝點的夜空。
  為了讓灼熱的血液流遍變大的身軀,心臟強烈地跳動。
  ……我心愛的庫薇妮,願風與驕傲常與妳嬌小的翅膀同在。
  安詳的幻覺之聲,在她耳邊響起。

  「真……該死……」
  我用右手將魔劍拄在地上,撐起身體。接著我推起被自己吐血弄髒的面罩並打量周圍,但只看見滿滿的殘骸,沒發現愛露密思跟林德蘭的身影。
  這一吹似乎飛了相當遠,真虧我能活下來。右手握著的【格拉姆】劍身閃爍,似乎在宣稱這都是它的功勞,
  實際上大概是這傢伙抵銷了風魔法的威力吧。它似乎只要碰上龍的魔法就會有所反應,不分屬性。
  這把【格拉姆】在異界傳說中曾經斷過,後來似乎是龍族鐵匠為了討伐同胞才將斷劍重新打造成這把劍。
  事到如今,我總算明白為什麼會從眾多神器裡挑上【格拉姆】放在鄰接【龍羽之里】的洛詹特分局。
  「失策。打從一開始就不該考慮撤退,應該專心思考怎麼打倒這傢伙……」
  總之我克制住想殺掉十分鐘前那個愚蠢自己的衝動,為了恢復體力而離開原地。
  眼前一樣是滿滿的飛機與殘骸,我望向夜空確認方位,朝與林德蘭相反的方向移動。
  「妳還活著吧?」
  我躲在飛機機翼底下用無線電這麼一問,隨即傳來音質很差的回答。
  『……被餘波掃到,正在恢復。話說回來,林德蘭往你那邊去囉。』
  「該死,運氣太背了。」
  我不禁咒罵出聲。
  原先看似綿延到天邊的鋼鐵森林,就在我眼前到了盡頭。取而代之的則是坑坑巴巴的跑道,以及跑道另一邊開闊的平原。
  『怎麼了?』
  「前面是跑道。」
  愛露密思當場傻住。在這種開闊空間,就算林德蘭祭出火力最強大的噴吐也不可能傷到庫薇妮。
  背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他似乎想先殺掉手持【格拉姆】的我。
  想回頭也沒辦法了。我接近跑道旁邊的水泥牆小屋,推開它的門。
  走進屋內一看,就能發現這裡大概是消防倉庫或待命室。消防水管像條死掉的蛇一樣扔在地上,架子上的防毒面具與顫盔則積滿了灰塵。
  體力已經到了極限,於是我靠著長苔的牆壁坐下。
  即使在極為短暫的休息時間裡,腦袋依舊沒停止運轉。
  我們僅剩的手段,就是用【格拉姆】一擊砍倒林德蘭。但除非奇襲成功,否則人類根本不可能用近戰武器擊中龍的要害。
  我氣得用後腦勺撞牆。
  該死,我為什麼要在緊急迴避時亮出王牌。這下子林德蘭八成會提防我接近。如果繼續讓他壓制,就會滿足噴吐的條件。
  我嘆口氣,將思緒從後悔中拉回來。
  冷靜點,萊爾·安格雷。這就跟逮捕犯人一樣。替毫不抵抗的嫌犯上手銬時,最需要提高警覺。
  反過來說,劣勢那一邊正因為勝負即將分曉才有活路——那就是勝利者的粗心大意。
  大意、死角……於是我有了主意。
  這招實在太過危險,是個算不上作戰的作戰。
  『既然沒辦法讓他飛不起來,就請提卡姆西提供近距離航空支援吧。』
  「不行,一旦變成空戰,提卡姆西會第一個被殺。雷鳥的飛行速度最快不過每小時三百公里左右,這跟用直昇機對付戰鬥機沒兩樣。」
  『不然要怎麼辦?這樣下去會被單方面屠殺喔?』
  我將魔劍放在牆邊,用右手抓住左肩。接著深吸一口氣,靠著人工肌肉強化過的力量強行把脫臼的關節推回去。
  麻痺與痛楚從肩膀擴散,搞得我差點掉下眼淚,但這麼一來左臂就能動了。
  「好痛……妳能遠距離回復吧?就像用在軍隊跟救災上的那個。」
  『呃,是可以啦。不過效果沒有接觸回復那麼好。』
  「還有,只要活著妳就能治對吧?仔細聽好——」
  於是我開始講解最後的作戰,愛露密思給的評價則是「糟透了」。
  『……如果能活著回去,你最好檢查一下腦袋。』
  「我可沒想過會被妳這麼講。」
  我把有誘爆危險的彈藥與【USG】扔下來。反正它們威力不夠。
  『這麼做絕對碰不到他,你想叫我用角把同伴推下地獄嗎?』
  我對搭檔怒氣畢露的聲音微笑,並以右手握住格拉姆的劍柄。
  「只能靠【格拉姆】了。要在毫無防備的狀態下,精確地一擊了結他。我身上的裝甲已經瀕臨極限,拖下去只會愈來愈糟。」
  『可是——』
  「救不了庫薇妮,會比死跟下地獄還要難受。沒錯吧?」
  這句話止住了愛露密思的反駁。
  一聲巨響,小屋的天花板與牆壁出現五道巨大的裂痕,逐漸崩塌。
  「要上囉,愛露密思!我相信妳喔!」
  林德蘭的血盆大口從那面碎裂的牆壁咬過來。我左手按住龍的异尖、左腳踩住龍的下顎避免被他咬住,背部則撞破了反方向的牆壁。
  林德蘭就這麼抬起橫斷室內的脖子,在粉碎屋頂的同時將我往上拋。
  龍頭伸向夜空,我在頂端對著他揮下右手的【格拉姆】。但這一劍不敵龍的反射神經,林德蘭一甩頭就把我拋了出去。
  我的身體撞上跑道後彈起,就這麼在胸甲跟水泥地不斷擦出火花的情況下,滑行了數十公尺才停住。
  口吐鮮血的我確認周圍狀況,只見左邊是殘骸丘陵,右邊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後方則是長達三公里的跑道。
  「勇者啊,這樣就結束了嗎?」
  林德蘭踩爛小屋後踏上跑道,嘲笑倒在地上站不起來的我。
  「那你就在陰間看看我們龍是怎麼活的吧!」
  「……混帳東西。每個傢伙都那麼放肆。」
  儘管相隔五十公尺遠,但巨龍似乎還是聽到了我的聲音,停下進攻的腳步。
  「本能?別笑死我了。到頭來不就是想把自暴自棄正當化嗎?你跟把世上一切不幸都歸咎魔物的人類至上主義者有什麼不同?」
  我用手肘撐地抬起上半身。裝甲開始剝落,鮮血也從裂痕中流出。
  然後,我開始以左護手準備【寒冰掌】。
  「別弄錯,我可沒打算說教。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場,或許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人魔關係若拿掉外面那層皮,說不定跟【邂逅之日】相比沒有半點進步。」
  我心中激昂的火焰化為言語。
  「不過呢,我不是你。我們也有不能退縮的理由。我們要保護庫薇妮,保護這個能讓人類與魔物安心生活的社會,打倒威脅社會的傢伙。」
  我抬起頭,以意志和魔劍劍尖指向巨龍。
  「這就是我們——調停局。」
  「你們所保護的社會只是個幻覺!」
  龍以後腳穩住身子,雙前爪刺進跑道上採取前傾姿勢。
  化為巨大固定砲台的林德蘭,將特大烈焰集中在口腔裡。
  「盲目的勇者啊!幻覺的殉教者啊!就用我的吐息將你跟你的夢想化成灰吧!」
  於是龍在握著【格拉姆】奔跑的我面前張口噴吐。
  這片鮮豔的朱紅,嚴格說來不是火焰。林德蘭是以土屬性與火屬性的混合魔法造出擁有龐大質量的一千兩百度熔岩,再以極高壓噴射而出。
  他沒有直接瞄準我,而是對自己腳邊斜向放射。命中地面的熔岩呈扇形往外肆虐,形成紅色浪潮往我湧來。
  這一招無法迴避,但我打從一開始就直接衝向林德蘭。
  同時我全力發動【霧冰掌】,在身邊張開奪熱力場當成結界。
  融化大地的熔岩之壁朝我逼近,將外露的人工肌肉表面化為焦炭。
  沒什麼好怕的。我以右手【格拉姆】開路向前衝,並且放下面罩大喊:
  「愛露密思!」
  左方的殘骸上頭,傳來呼應我的嘶鳴。
  出現在客機上的白馬用後腳站立,頭頂黃金角閃著藍色光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愛露密思的輸出達到極限,尖角迸出火花。但她依舊完成了遠距離治療魔法,將藍焰變成幾許清風送到我這裡。
  我裹著藍焰衝進灼熱的浪潮。
  在烈焰暴風中,舉在面前的【格拉姆】開始中和龍魔法。遭到結界削出錐狀開口的熔岩飛沫掠過我身上的裝甲與人工肌肉,當場讓它們開始融化。
  即使有抗龍魔法、奪熱魔法、物理裝甲這三重防禦,也無法擋下龍的噴吐。
  融化的人工肌肉一沾到身上,立刻燒出坑洞。
  劇痛阻礙我集中精神,不讓我繼續灌注魔力。
  瞬間,所有的防禦魔法解除,龍的噴吐迎面襲來。
  我全身的神經都在痛苦地哀嚎。
  重壓令裝甲發出聲響,人工肌肉烤得火紅。我連感受皮膚炭化的時間都沒有,面罩就因為高熱而裂開、粉碎。
  我連喊叫都辦不到。因為火焰已燒爛我的雙眼,從口鼻入侵的熱氣更烤焦了我的喉嚨與肺部。
  視野漆黑、呼吸停止,痛苦就像事不關己一般遠去。耳邊迴盪的巨響也跟著中斷,意識逐漸消散。
  緊接著,一陣更劇烈的痛楚將我的意識拉回來。
  視力恢復後,我最先看見的東西是一道藍色火焰。
  藍焰與熔岩透過肉體對抗,接連不斷地帶給我生與死。
  我以右腳踩進泥濘的熔岩,使勁確保不會被沖走後再踏出左腳。雖然不曉得右手是否安好,但我依舊啟動了手中【格拉姆】的抗龍魔法。
  來勢洶洶的熔岩輕易地破壞了結界,但每次破壞後我都會重新張開結界,並且前進。
  鼓膜與眼球已不知重生多少次。耳朵只聽得到燒灼皮膚的聲音與猛烈的風聲,眼睛只看見赤紅的烈焰。它們再度沸騰、破裂,然後又長出新的鼓膜與眼球。
  恢復速度慢下來了。肌肉底下的骨骼與內臟開始遭殃。除了全身的劇痛之外,缺氧導致的頭痛也愈來愈嚴重。
  該死,到不了。愛露密思的魔力要見底了!
  我終於失去平衡,右膝撞上沸騰的大地。左膝緊跟在後。
  跟傷害抵銷的治療魔法光芒轉暗,我的意識也跟著模糊起來。
  就在這時,我聽到痛苦的咆哮聲。
  來自前方的壓力頓時消滅,前傾的身體倒向焦黑的大地。
  熔岩奔流順著林德蘭頭部的方向朝夜空噴去。
  巨龍以雙腳站立、掙扎晃動——因為一頭人類大小的紅色幼龍出現在林德蘭頸部,用利牙咬住他跟神木树幹一樣粗壯的脖子。
  「我可以驕傲地說——這一次我沒有欺騙自己!」
  幼龍將爪牙深深地刺進巨龍體內避免被甩開。她一邊用翅膀控制姿勢一邊喊道:
  「本公主是龍!所以要守護自己的寶物!就算會犧牲性命,我也要守下來!」
  就在聽到庫薇妮這聲咆哮時,一道痛苦的閃電貫穿我遠去的意識。
  強化過的治療魔法振動我的神經、編織我的骨骼、再生我的肌肉。比暴露在熔岩中還要劇烈的痛楚令我放聲大吼,身體後仰的程度幾乎要讓脊椎骨斷折。
  好痛。除了痛苦什麼都感覺不到。乾脆讓我死了吧!
  「喔……」
  愛露密思持續施放治療魔法。庫薇妮奮勇戰鬥。林德蘭則為了甩掉庫薇妮不斷掙扎。
  在場沒有一個倒下。
  「喔喔喔……」
  我能倒下嗎?因為我是唯一一個脆弱的人類,所以能這樣?
  在庫薇妮面前大言不慚,卻巴著人類的弱小不放?
  頸動脈受到重創的林德蘭中斷噴吐,把庫薇妮跟自己的血肉一起扯下。接著他先將幼龍高高舉起,再全力砸向地面。
  水泥塵四起,庫薇妮的哀嚎從中傳來。
  ——光是這點程度,沒資格當那傢伙的弟弟!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身上肌肉因為劇痛造成的反射作用緊繃,但我用意志力強迫它們服從。雖然全身上下都響起致命的啪嘰啪嘰聲,不過我管它去死!
  我裹著強上一層的藍焰在熔岩上飛奔。
  發現我逼近時,林德蘭大驚失色。他大概以為我化成灰了吧。
  施展最強噴吐的巨龍,死角就在噴吐之中。
  林德蘭低下頭,火焰再度集中到他的嘴裡。這回的火焰是球狀——不是噴吐,而是發動速度與準度都很優秀的火焰彈。
  不過,還是太慢了!
  我的魔法就在林德蘭吐出火焰彈那一刻發動。
  巨龍的火焰彈,直接撞上出現在他眼前的【霧冰掌】水牆。
  緊接著是巨響跟衝擊波——水汽炸裂,噴向火焰彈與龍臉。
  經過熔岩加熱的水分汽化膨脹,引發了蒸汽爆炸。
  因衝擊波而後仰的龍頭撕裂蒸汽回到前方。爆炸雖然傷不了龍鱗,鮮血卻從直接暴露在衝擊波下的口腔內部滴落,林德蘭的右眼也遭受重創。
  奔跑中的我開始準備右手的【格拉姆】與左手的【樹龍環】,並且全力驅動裝甲。
  幾乎讓腦袋斷線的強大負荷帶著全身上下的灼傷向我進攻。
  然而,我沒停下腳步。
  「做個了斷吧,林德蘭!」
  巨龍僅剩的左眼盯上我,右前爪燃起憤怒的火焰。
  林德蘭同樣沒選擇治療或防禦,選擇攻擊。
  龍高舉右臂,我則將左臂揮往右方。
  【樹龍環】噴出的藤蔓竄向側面,從獨眼巨龍的死角纏住他的脖子。就在藤蔓將我扯向龍頭那一刻,從我腳邊掃過的龍爪在地上挖出大坑。
  靠著用上藤蔓牽引力的衝鋒,我將【格拉姆】深深刺進巨龍咽喉的中心,直沒至柄。
  「這下子——」
  我雙手緊握劍柄,將體內剩餘的全部魔力送往【格拉姆】。
  「就結束啦——!」
  傷口與刀刃之間逸出潔白光芒。刺在龍身上的刀刃化為光之瀑布,帶著我往下落。
  咽喉、胸膛、腹部毫無抵抗之力地一刀兩斷,然後我的雙腳碰到了地面。
  鮮血與腸子遲了一步變成豪雨灑落,替烤得火紅的裝甲降溫。我連這股水壓都擋不住,就這麼往後倒下。
  「喔……喔喔……喔……」
  林德蘭的傷口一路從咽喉裂到下腹部。口吐鮮血的他用左臂按住傷口並發動治療魔法,但魔法對【格拉姆】造成的傷沒有反應。
  即使大量鮮血從縱長的傷口往外狂噴,林德蘭依舊朝我舉起右臂。他的動作十分緩慢,但要砸爛倒在血泊中的我已經很夠了。
  此時,鮮紅色鱗片遮住我們兩個已經模糊的視線。
  「休想得逞!」
  儘管右翼骨折,庫薇妮依舊張開四肢挺身面對巨龍。而鮮血與火焰不斷從口中滴落的林德蘭也瞪著幼龍。
  巨龍緩緩放下高舉的右臂。
  揍著,林德蘭就在鬆口氣的庫薇妮面前失去了力氣,巨大身軀應聲倒下。

  我似乎昏迷了一會兒。
  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人化狀態的愛露密思正忙著替我剝下扭曲的裝甲,並且往傷口猛灑消毒液。感覺不怎麼痛,大概是她替我打了止痛劑吧。
  愛露密思發覺我甦醒,那張因為魔力低落而發綠的臉稍微舒緩了點。
  「還活著吧?我沒辦法繼續治療了,你就忍著點吧。」
  「……裝甲……完全爛了。這要……多少錢啊?」
  「誰知道?聽說大概要八百萬左右就是了。」
  我舉起滿是燒傷疤痕的左臂,愛露密思隨即把我拉起來。
  她一邊攙扶著我,一邊用複雜的表情望向前方。
  庫薇妮變回人化狀態,坐在林德蘭頭部旁邊。
  少女的肩膀似乎跟右翼一起骨折了。她垂下右臂,低頭看著倒在血海中的林德蘭。
  林德蘭只是反覆微弱的喘息,不曉得還有沒有意識。
  不過,他應該活不成了吧。
  「我應該早點發現你的苦惱。你明明教導了我這麼多東西,我卻沒辦法回報你。」
  庫薇妮舉起左手,輕撫林德蘭的鼻尖。
  我用眼神詢問愛露密思,醫官無言地搖頭。
  如果治療魔法的施術者不是龍,【格拉姆】的詛咒應該不會產生反應,但縱使醫術精湛如獨角獸,一樣很難治療沒有充分生物情報的重傷患。
  治療魔法並非萬能。
  「林德蘭——」
  尖銳的槍聲蓋住了庫薇妮的低語。
  我跟愛露密思反射性地跑向前,將庫薇妮藏在背後。
  「……該死,我還以為打倒林德蘭他們就會死心。」
  「一群死纏爛打的傢伙。」
  就在我們面前,無數人影從機場方向的殘骸山下現身。
  「調停局的傢伙,事情還沒完!」
  右手流血的沙奎斯站在隊伍中央大喊。
  「我們不允許外部魔物繼續流入!不能讓同胞被魔物奪走活力的悲劇繼續上演!」
  人類至上主義者們與沙奎斯的信念產生共鳴,紛紛舉起手裡的槍。
  總數超過三十。
  「這些放肆的傢伙。」
  儘管我臉上浮現輕蔑的笑容,眼前狀況卻糟糕至極。光是將【格拉姆】刺在地上支撐遍體鱗傷的身體,就已經是極限了。魔力跟彈藥也一點不剩。
  「……愛露密思,通訊器還能用吧?向提卡姆西求救。」
  「沒反應。何況就算有反應似乎也沒意義。」
  拿下左耳耳麥的愛露密思朝背後望去——平原的方向。
  「幾個軍用直昇機的引擎聲與陌生的魔物飛翔聲正在接近。包圍這裡的軍隊行動了。」
  「該怎麽說,逆境到極點反而會讓人想笑呢。」
  前方是人類至上主義,後方是軍隊。
  視野與意識逐漸愈來愈暗,但現在還不能倒下。
  我盡可能用昏沉的腦袋想出最佳策略,告訴愛露密思。
  「先正面突破前方的包圍,然後躲在機場的殘骸裡撐過軍隊的航空戰力。」
  「光是一開始的突破能成功就算得上奇蹟啦……了解。」
  沙奎斯舉起左手,隊伍一同擺出射擊姿勢。
  我拔起【格拉姆】,愛露密思則側身預備。
  就在這時,一道紅色身影衝了出來。
  「吼啊啊啊啊啊啊啊!」
  解除人化的庫薇妮朝著人類至上主義捨身攻擊。
  「笨蛋,不要啊!」
  我想追出去,但右腳只踏出第一步就失去平衡,整個人往前倒下。魔力枯竭的愛露密思也一樣。
  沙奎斯無情地揮下左手。
  於是三十道對準庫薇妮的槍口一起噴火,槍響重擊我們的耳朵。
  發射的子彈數,應該瞬間就超過五百發了吧。
  但是沒有一發打在庫薇妮身上。
  「林……德蘭……」
  因為,有一面紅黑交雜的巨大牆壁突然擋在庫薇妮與人類至上主義之間。
  庫薇妮伸長頸部,仰望大小是自己數倍的龍。
  護住庫薇妮的林德蘭傷勢並未痊癒。他以惡作劇的眼神看向我和愛露密思,但那隻右眼仍然是瞎的,腸子與內臟也從腹部的傷口探出頭來。
  「那頭龍背叛了!殺!」
  在沙奎斯的指示下,人類至上主義者們再度開火。它們似乎還拿出了火箭彈,林德蘭暴露在敵人面前的右側產生爆炸,鱗片與血肉隨之飛散。
  魔力低落的龍鱗根本抵擋不了那種火力!
  「不要!住手!」
  庫薇妮想繞到前面,卻被林德蘭從上壓來的左掌制住。
  巨龍右側再度產生爆炸,鮮血宛如噴泉一般從林德蘭口中湧出——打穿鱗片的火箭彈在體內炸開,重創內臟。
  即使如此,壓制庫薇妮的巨掌依舊文風不動。
  林德蘭沒理會在左掌下號泣的庫薇妮,拖著被炸成重傷的身軀將火焰往口腔集中。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咆吼化為熔岩,掃蕩人類至上主義者的隊伍。
  赤紅光柱將異議分子燒得灰飛煙滅,連哀嚎聲也沒留下。噴吐並未就此停歇,而是掃向整個舊里佩利亞爾機場,把廢爐染上一片火紅。

  耳邊只剩地面的沸騰聲,以及混了熱浪的風聲。
  從高舉如斜塔的龍頭處,傳來老人低沉的笑聲。
  「亂來嗎……我也沒資格教訓公主殿下呢。」
  林德蘭拿開壓住庫薇妮的左掌,在她身旁緩緩趴下。
  瞬間,巨龍臥倒處也成了一片血海。
  「為什麼……為什麼……」
  恢復人化狀態的庫薇妮對著倒地的龍低語。
  「這個嘛,究竟是為什麼呢?或許是龍的本能吧。」
  林德蘭側臥在血泊上,嘴裡同時吐出笑聲與鮮血。
  「開玩笑的……我只是遵守約定而已。我已經跟別人約好,死的時候要這麼做。只不過稍微提前了點而已。」
  「約定?是跟誰的約定?告訴我,林德蘭……」
  我跟愛露密思走上前,站在為了這幾句神祕話語而呆立不動的庫薇妮身旁。
  「萊爾先生,愛露密思小姐,兩位幹得漂亮。」
  林德蘭轉動神色溫柔的左眼,盯著我看。
  「萊爾先生,您所相信的人魔社會裡藏有可怕的黑暗。您應該已經親眼見識到了吧?」
  「嗯,沒錯。」
  「這個世界容納魔物後變得極為複雜。您會像挑戰我一樣,挺身面對它的黑暗嗎?」
  我沒有開口,也沒有多想,只是對著瀕死的龍點頭。
  我想,這時候的我看起來大概像個蠢蛋吧,林德蘭卻滿意地點點頭。
  「……有你們這樣的人在,【龍羽之里】應該能長保平安吧。」
  林德蘭似乎很開心地瞇起眼睛。
  生機逐漸從他眼裡消逝。
  「來吧。我骯髒的戰鬥結束了。直昇機馬上會來救你們和公主殿下。我在此依循龍的規矩,將祝福賜予討伐我的勇者與真龍……」
  「不要!」
  美麗的淚水帶著尖銳的叫聲飛散。
  「不要!林德蘭,我還沒報答你啊!你始終在一旁陪伴孤獨的我,我卻沒有任何回報,不是嗎!可是、可是……」
  淚流滿面的庫薇妮已經連話也說不清楚,只能緊緊抱著林德蘭的頭,彷彿要阻止靈魂離開那具身體一樣。
  儘管眼睛已無法聚焦,林德蘭仍舊擠出僅剩的力量揚起鼻尖,拭去庫薇妮臉上的水滴。
  「不要……哭,米蕾……我……沒事……」
  神智不清的他,在放下頭部時依然留心著別將庫薇妮的手壓在地上。
  「雖然這一生充滿憤怒……但我最後還是交到了朋友。她總是靜不下來、任性妄為,卻溫柔地撫慰了我的心。她一定……能跟妳……當朋友……」
  老人的聲音就此斷絕,寂靜隨之造訪。
  細微的啜泣,轉為大聲的痛哭。
  林德蘭可能是故意輸給我們的吧。
  他明白自己的選擇錯得多麼離譜。會不會是因為這樣,他才給我們反擊的機會呢?
  也可能他已經活累了,希望一死也說不定。
  林德蘭已死。真相恐怕誰也不會明白。
  他留下的點點火星在空中飛舞,引擎聲逐漸接近。
  他說,直昇機會來救我們。
  我跟愛露密思並未討論這點是真是假,直接解除武裝準備投降。
  因為臨終前的林德蘭,是一頭值得信賴的高貴巨龍。


  尾聲

  跟林德蘭的那場死鬥結束後,已經過了三十天。
  對面大樓窗的返照愈來愈刺眼,行道樹的葉子也變得更有精神。
  從中央醫院五樓窗戶看出去的景色,正由春天轉為初夏。
  我動手術移植經過數次複製後生成的內臟與皮膚,並且結束了魔法治療,上週總算拔掉全身上下插的管子。
  ——見證完林德蘭的死亡之後,一群從直昇機跳下來的神祕士兵救出我們,將我們送來這問醫院。
  之後的事我完全不知道。不知道愛露密思的狀況,也不知道庫薇妮的狀況。
  病房裡的電視雖然開著,但那件事完全沒上新聞。
  所以我隱約想像得到是誰派那些士兵來救我們。
  病房門外傳來說話聲,似乎終於有人來探病了。然後狀似軍人的監視人員將門打開,讓訪客進入病房。
  「……這回要拷問我嗎?」
  「怎麼可能。擠出你們的治療費可是很辛苦的耶。」
  這個用輕浮口吻掃除病房沉悶氣氛的傢伙,是個手拿花束的墨鏡男——也就是情報總局的洛伊爾。
  「不過你還真安分呢。我原本以為你是個討厭被關起來的人。」
  「大病初癒嘛。而且我看見你的臉就想吐。」
  「我想那是因為你書看太多了……」
  洛伊爾將花束放在桌上,看向堆在那裡的報紙。
  能活動之後收集來的報紙上沒有半個字提到【龍羽之里】,卻有【血之尊嚴社】沙奎斯死於情報總局手裡的報導。
  ……當然,這是按照情報總局期望所撰寫的報導。
  洛伊爾坐在床邊的鋼管椅上,切入正題。
  「因為魔力枯竭而住院的愛露密思小姐,已經在上週出院了。」
  我雖然別過目光看向窗外,但多半藏不住全身上下散發的安心感。
  然而,接下來那句話立刻讓我對洛伊爾怒目相視。
  「還有個遺憾的消息。【龍羽之里】加入社會一案變成無限期凍結了。」
  「……庫薇妮呢?」
  洛伊爾面帶微笑,彷彿在享受我的殺意。
  但他立刻滿面笑容地說道:
  「應該可以說你們贏了吧。基於雷歐亞姆與當事人的期望,庫薇妮小姐取得了克里亞特的永久居留權。【龍羽之里】的白金礦在找到解決方法前視為機密,還請別說溜嘴。」
  我在也隱藏不了安心感,挺起的上半身往後倒回床上。
  在盯著病房天花板看了好一陣子後,我開口詢問旁邊的男子。
  「所以呢,到底是為什麼?」
  「這個『為什麼』是指哪一件事呢?」
  「要我再揍你一拳嗎?那個和林德蘭約定好的傢伙就是你吧?」
  我狠狠瞪了洛伊爾一眼,他則是露出一副大為吃驚的樣子,連人帶椅往後退。
  「首先是消滅【血之尊嚴社】這部分,這是因為林德蘭一死就等於計畫失敗。畢竟負責向雷歐亞姆報告的他一旦死亡,就無法抹消情報總局插手的痕跡。由於他幫忙下手,因此省了不少麻煩。」
  出乎我意料,洛伊爾輕易地招認。接著他再度微笑說道:
  「至於沒殺你們的理由,則是因為沒必要。林德蘭被當成病死處理。像你這種聰明人,到這種時候也不會繼續攪和了吧?」
  我以冷笑回應這看似恭維的警告。
  接著是最後的質疑。
  「還有呢?為什麼要讓我們殺掉林德蘭?」
  「什麼意思?」
  洛伊爾一副「這是在開玩笑吧?」的樣子反問,但他這種猴戲才真的是在開玩笑。
  「你不是告訴了我們計畫的全貌與庫薇妮所在地,還替我們準備了逃離分局的路線嗎?而且,到我們殺掉林德蘭為止,你們都沒插手。」
  「唉呀呀……果然瞞不住嗎?」
  洛伊爾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並且開心地將旁邊的桌子拉過來,然後從公事包裡拿出鋼珠筆和幾份文件放在桌上。
  「麻煩先在這上面簽名,有些事得等你簽完才能說。」
  似乎是保密誓約書。找嘆了口氣,看也沒看就動起筆來。洛伊爾檢查過那些文件後,開口解釋:
  「其實,主導這次計畫的是我們家掌管行動處的副局長——不過他預定下下星期就會被開除。當然,洛詹特基地司令也是。」
  「啊?」
  「因為那位長官實在很愛亂來。看這次的計畫就知道了吧?他搞得這麼誇張,還欠下軍方的人情……選不了上司實在是讓人頭痛呢。」
  洛伊爾仰天扶額,表演所謂上班族的悲哀。
  「所以,我打算讓他扛起這次失敗的責任離職。表面上的理由呢,暫訂是他先前採取各種非法手段的嫌疑一口氣浮上檯面。關於這方面,我已經請寇卡議員帶頭追究了。」
  「喂,你是在唬我吧……有引導我們是一回事,但到頭來還是在碰運氣嘛!不管是我們決定去救庫薇妮,還是最後成功打倒林德蘭,成功率都不是百分之百啊!」
  「噓——!聲音!聲音太大了啦!」
  我慌張地叫出聲來,更加慌張的洛伊爾則攔住了我。
  讓我躺回床上後,洛伊爾嘆著氣將墨鏡往上推。
  「沒有百分之百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因為這次作戰之所以失敗,是我一個人安排的。」
  「你說你一個人……為什麼?」
  「這可是拿你們的命去下注,賭賭看能否剷除組織的禍害喔?就算最後暗殺庫薇妮小姐成功,我也沒有任何損失。」
  「什……你這個混蛋!」
  「這就是我的戰鬥方式。」
  相對於火冒三丈的我,洛伊爾則像冰塊一樣冷靜。
  「如果繼續讓副局長坐在那個位子上,會有更多像庫薇妮小姐那樣的犧牲者吧?然而藏在這個社會裡頭的惡,並非全都能靠劍與魔法除掉——更別說只靠善意了。應該說這種惡還比較多吧?」
  洛伊爾重新坐好,將交握的雙手放在膝上。他的表情,就像個對無知孩童講解世間險惡的父親般溫柔。
  「所以我才會在這裡,理由跟你們一樣。」
  我考慮過當場掐死他,但我也明白這股殺意不該發洩在他身上。
  洛伊爾確實單身擊潰了試圖暗殺庫薇妮引發戰爭的惡意。
  他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以抽獎般失敗也無妨的感覺利用了我們。這個孤立無援卻想挑戰國家黑暗的男子,就是這麼戰鬥。
  無處發洩怒火的我,只能咋舌躺回床上。
  我以全身表現出「不想繼續囉唆」的態度後,洛伊爾便轉頭起身。
  「那麼我該走了。今後我不會再跟庫薇妮小姐扯上關係,請放心。另外我也替您準備了這次事件的封口費,出院後麻煩確認一下。」
  「我才不要你的臭錢。」
  「別這樣嘛,我都特地準備好了。你應該會中意才對。」
  於是洛伊爾走向厉門口。
  但在離開前,他頭也不回地對我說道:
  「……在這次跟情報總局接觸之前,林德蘭早已曉得妻女死亡的真相。雖然我認為那是他脫離克里亞特前調查所知,但那個案子應該遭到當時的情報總局和軍方嚴格保密,不是什麼單憑個人力量就能查明的情報。」
  「你想說什麼?」
  「有人告訴他真相——也就是說有人促使他背叛克里亞特。那人大概是軍方或情報總局高層,不然就是在總統府裡面。恐怕從暗殺劇中救走他的也是同一人。進一步推測,讓總統府起疑心的人可能也是同一個。」
  洛伊爾冰冷的聲音,降低了病房內的氣溫。
  「這個案子年代久遠,所以不曉得那人是不是現役,也不曉得他究竟有何目的。不過請你記住一件事——惡意會躲在任何地方,司法省也不例外。」
  「……司法省跟滿手血腥的你們不一樣。」
  「你忘記了嗎?這回在暗中活動的林德蘭,可是有特別司法警護官陪同喔?他們的上司之一,就是情報總局的合作對象。」
  我想不出反駁他的話語。
  如果沒有跟負責監視兼護衛的特別司法警護官串通,林德蘭根本不可能暗殺海因。
  就連司法省最信賴的警備組織,也沒查出他的真實身分。
  「還有一點。我暫時會留在洛詹特,如果又發生什麼事,或許能助你一臂之力。當然,我也沒忘記要報恩喔?」
  「我可沒打算跟你當朋友。」
  「我應該能幫上不少忙唷。」
  洛伊爾回頭露出悲傷的微笑後說了句「再見」,隨即離開病房。
  我將視線轉回窗戶,外頭是耀眼的洛詹特街景,懷抱著光明與黑暗的世界。
  接著,我的思緒飄向在這個國家某處的紅髮少女。
  不管待在怎樣的環境,她都不會輸吧。即使遭到背叛、遞體鱗傷,她還是會重新站起來吧。為了守護她不盲從本能的可貴選擇,我們將持續戰鬥下去。
  我也不能休息一輩子。
  總而言之,我決定猛按護士鈴直到護士氣沖沖地出現為止。

  久違一個月的實勤部辦公室,用一如往常的表情迎接我。
  「喂,我辦公桌上的私人物品好像被清得一乾二淨耶?」
  「啊~汽車模型之類的東西嗎?之前不知道誰扔掉了。」
  「真的假的啊?那可是已經絕版的東西耶!」
  「因為不曉得萊爾你什麼時候復職呀,沒辦法喵~」
  雷爾德跟伊歐蕾各自裝儍,然後回頭顧自己的工作。現在他們兩個似乎都在處理連續殺人案,所以沒空祝賀我出院。其他同事也幾乎都只用一句「啊,你出院啦?」打發我。
  我哭喪著臉坐回自己的位子,PC隨即收到幾討來自同事的郵件。
  哈哈,這些傢伙太害羞不敢當面道賀是吧?我一邊這麼想一邊得意地環顧四周,然後打開郵件。
  ——去檢視室聽報告。去凶器魔具的販售處問話。這個月的宴會公積金沒繳快付錢。
  最後是回市警那邊的提卡姆西,他洋洋灑灑地列出了上次戰鬥的檢討之處。多多良則針對我弄壞裝備這點大發牢騷。
  「該死,這種沒有愛的職場我現在就辭給你們看!就算攔我也沒用!」
  我起身悲痛地吶喊,但其他人只是揮揮手。
  雖然我沒期待什麼復職派對,但這也太殘忍了點。
  「這些傢伙……就算我真的死了,他們大概也只要三天就會忘光光吧?」
  「沒關係啦,不是還有記性超群的歐洛德部長在等你回來嗎?」
  「……別提了。」
  背後傳來愛露密思的笑聲,讓我想起自己的身體有多疲勞。
  與其說我今天是來上班,不如說我是來確認自己還是不是調停局員。而第一個找上門來的人,果然是歐洛德部長。
  於是從早上到中午,我都因為擅自休息一個月與弄壞外骨骼裝甲的事遭部長斥責,中間還包括部長去上廁所休息的時間。
  而在說教的最後,部長把應該已經到了庫薇妮手上的識別證扔給我。看樣子我似乎還能繼續當調停局員。
  愛露密思嘆了口氣,對著把玩著手裡調停局識別證的我說道:
  「午飯我請客,你將就一下吧。一直在背後長吁短嘆的很煩。」
  「但為什麼是叫外送啊?反正要外出問話,為什麼不在外面吃?」
  「讓人家請客就別囉唆。而且我剛剛已經點完,來不及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愛露密思的樣子不太對勁,居然還說要請我吃飯。看來是住院時開悟——應該說發現自己的諸多過錯了吧。
  「這麼說來愛露密思,你有領到情報總局的什麼封口費嗎?我確認過,戶頭的錢連一魯利都沒多耶。」
  「當然囉,人家是給現貨嘛。我可是很中意。」
  「什麼玩意兒啊?難道他們送妳清純的少女嗎?」
  這時我們叫的外送似乎到了,辦公室門口變得熱鬧起來。
  外送人員進不了檢查嚴格的分局,所以是由打工的雜務人員在門口領取,不過將外送披薩拿來辦公室的人,並不是那些熟識的老面孔。
  這人留著一頭鮮豔的紅色長髮,面帶稚氣,穿著不怎麼適合的工作服——
  「庫薇妮!」
  我脫口而出的大喊,將周圍同事嚇了一跳。
  被嚇到的庫薇妮不小心勾到腳邊電線,附近同事連忙撐住差點掉下來的披薩盒。
  接著庫薇妮踩著慎重的腳步,走近像條離水魚一樣嘴巴開開闔闔的我以及在旁忍笑的愛露密思。
  「喔~久等了。呃,這是愛露密思你們的昭?」
  「嗯,對呀。謝啦。」
  愛露密思從庫薇妮手中接過披薩盒。搞不清楚狀況的只有我一個。
  「為什麼妳會在這裡?妳在做什麼啊?」
  「要問做什麼嘛,呃……像是分送局裡的信件跟貨物、打掃,還有……」
  庫薇妮唸唸有詞地講出那些不算答案的答案。愛露密思笑著替她回答:
  「她上週取得永久居留權以後,就開始在這裡的總務部打工囉。還有,等到觀察人決定後,她似乎會在洛詹特的學校念書。大概是那傢伙安排的吧。」
  洛伊爾說的封口費是指這個啊?
  庫薇妮也跟著點點頭,然後拍了一下手說道:
  「對了對了,剛剛已經決定那個『觀察人』是誰了。」
  「喔?是怎樣的人啊?」
  一問之下,庫薇妮就露出詭異的笑容,偷偷摸摸地翻起口袋。
  「噹噹~看,就是這個人!」
  她得意地攤開文件,我把臉湊了過去。
  文件的發行單位是移民局。上頭印著「外部魔物觀察人同意書」這種拘謹的標題。
  所謂的外部魔物觀察人,是種相當於外部魔物系移民短期養父母的存在。需要與該移民共同生活以援助、監視對方,任務極為重大,光是有錢還不見得能拿到資格。記得我們家收養威爾時,我的父母也為了這件事傷透腦筋。
  雖然應該是個只有社會能保證其品格無虞的聖人才能雀屏中選,但文件下方的署名筆跡卻顯得相當隨便。
  這傢伙的名字是萊爾·安格雷,二十歲。
  「啊?什麼?咦咦咦!」
  我將文件從庫薇妮手中搶過來,接著揉揉眼睛並望向遠方後再度確認。
  「慢著,為什麼!開玩笑的吧……我不記得寫過這種——」
  瞬間,我腦中閃過某個畫面。
  洛伊爾在病房裡要我在數份文件上簽名。該不會混在裡面吧?
  「那個大叔在開什麼玩笑!這根本是詐欺吧!我的狀況可沒寬裕到能養小孩啊!移民局到底在審查什麼東西啊!我家可是車庫耶!車庫!」
  我握著文件放聲大吼,身旁的庫薇妮難過地低下頭去。
  「……這樣啊。抱歉,萊爾。我是個沉重的負擔對吧?」
  「唉,庫薇妮真可憐。沒想到這麼年輕就被男人拋棄了。萊爾你真差勁。」
  愛露密思抱住庫薇妮,用抗議的眼神仰望著我。
  儘管這兩個互相擁抱的女性怎麼看都是在演戲,但我實在沒辦法對她們發脾氣。
  「喂,妳們這招犯規吧!話說回來,愛露密思,這不是比較適合妳來當嗎?」
  「我是外部魔物出身,移居不滿二十年當不了觀察人啦。」
  愛露密思一副懊悔的樣子嘟起嘴,然後拿起一片庫薇妮送來的披薩。
  「不管怎麼樣,事情已經決定了。不奭的話就辦手續自己把人家送走。」
  她當面這麼說,我哪可能回答「好,就這麼做!」啊。
  「……我哪可能做出這種事啊……」
  聽到我的敗北宣言,庫薇妮一掃臉上的悲痛表情,綻放滿面的笑容。
  「那麼,今後就請多指教啦!」
  …不過一陣子沒見面,庫薇妮已經完全變成一個女性了。雖然不曉得觀察人要當到什麼時候,但一想到她成長的速度之快就讓我心情無比沉重。
  「喂~我拜託的機器到了嗎~?」
  遠方傳來呼喚,於是庫薇妮說聲「啊,對喔!」就跑開了。
  但她立刻回過頭,在那悠然舞動的紅髮中微笑。
  「萊爾、愛露密思。我會在這裡學習、工作、玩耍。總有一天我要讓【龍羽之里】加入克里亞特聯邦。雖然這想必會花上很多時間,但我一定會實現給你們看!」
  同胞的背叛與死亡帶給少女很大的打擊。她的笑容裡看得見還未痊癒的傷痛,以及要努力跨越傷痛的可貴決心。
  「嗯,加油吧。我支持妳。」
  「我隨時可以幫忙。」
  「嗯。那麼萊爾,今天要一起回家喔,!」
  龍女孩用力地揮手,然後快速跑開。
  沒問題的,林德蘭。她的確是龍。堅強而溫柔的龍。
  品嚐喜悅的同時,我也感受到灼傷的痛楚逐漸復甦。雖然移植了複製的皮膚所以連傷痕都沒留下,依舊十分地痛。
  我們殺掉了遭到社會背叛後盲從本能的魔物,這樣只不過是用暴力否定對方。
  這個世界有太多地方不講理,沒有什麼完美的正義或救贖。
  但是,我不會迷惘,也不會後悔。
  庫薇妮正愉快地跟同事聊天。她那與威爾有點相像的笑容,似乎成了指引我的燈塔。
  我藏住感傷,從愛露密思桌上拿起一塊披薩。
  「……吃完後我們也好好工作吧。」
  「是啊。」
  同樣看著庫薇妮的愛露密思簡短地回答。
  在一千兩百年前的【邂逅之日】,我們在不曉得理由的情況下相遇。
  但我不認為這個奇蹟只是為了讓彼此互相憎恨、互相殘殺。
  正因為不這麼認為,我們選擇戰鬥。跟藏在這個世界裡的黑暗戰鬥,跟盤據在自己心裡的黑暗戰鬥。
  就像人類壓抑本能上對於魔物的恐懼一樣。
  就像魔物壓抑本能上對於人類的憤怒一樣。


  後記

  初次見面,我是扇友太。
  這一次,我幸運地實現了「將自己想的故事變成書本」的夢想,過著充滿興奮與緊張的每一天。
  不過,實現這個夢想十分辛苦。
  辛苦的不是我,主要是周圍的人們。
  所以雖然是私事,我還是想藉這個機會再次表達感謝之意。
  針對行政與國際情勢等設定提供建議的P君與T君。教導我科學知讖與武器知識,甚至幫忙翻譯英文資料的J君。指正難以閱讀之處的O君和N君(雖然還有許多無法反映的地方)。說故事很有趣帶給我勇氣的M君和F君。除此之外,還有明明是平日深夜卻願意答應邀約陪我一起玩的人們。
  由於當面道謝各位無疑會回我「認真什麼啊,噁心」,所以請讓我在此表達謝意。謝謝你們,今後我也會全力麻煩各位。
  接著是插畫家天野英老師,以及責編池本先生。
  對於登場人物設定明明隨便得可怕,卻依然能畫出形象契合插圖的天野老師,無比感動的我只能說「專業人士真厲害!」。
  對於責編池本先生……我腦中只浮現各種謝罪的話語。
  池本先生反覆地閱讀我欠缺基礎的原稿,不斷給予我細心的指導,就連假日也一樣,深夜也不例外。
  其他還發生了明明告訴我「要減少頁數唷;」,改稿後頁數反而增加的超自然現象。決定書名時提案被退了五十次以上,以及郵件往來到早上五點等等。
  下次見面時會不會挨揍呢?真的很對不起……
  總之就像這樣,在許多人的支持下,我達成了夢想。選擇我的MF文庫J編輯部各位,以及各位評審委員、將我的作品變成書籍的各位,在此致上無比的謝意。
  寫書這份工作,之後還能持續多久呢?
  如果能讓購買拙作的各位「愉快地消磨一兩個小時」,那就再好不過了。
  目前的我還在摸索狀態,希望今後能以「創作讓讀者們與協助者們不會後悔的作品」為目標努力。
发表于 2016-10-12 02:4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樓主分享, 人與魔物共存的世界令人很憧憬, 不過黑暗何時都存在。
发表于 2016-10-13 15:1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
蠻好看的
不過看到2/3,還以為主角會有甚麼小時候從威爾輸血之類的主角威能強化
期待插圖的魔物娘
发表于 2016-10-14 00:4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darknoss 于 2016-10-14 00:47 编辑

不錯看,可惜這作者寫完這一本之後就沒其他作品了...在查了一下2016才又換到另一個出版社出這系列~
看未來有機會看到第二集嗎~
发表于 2016-10-16 20:50 | 显示全部楼层
可以看出作者的企图心,探讨的议题在轻小说里也是挺少见,
剧情算是典型的警匪剧,和贺东那本算是同一个类型?
发表于 2016-10-19 23:27 | 显示全部楼层
cccctv12 发表于 2016-10-16 20:50
可以看出作者的企图心,探讨的议题在轻小说里也是挺少见,
剧情算是典型的警匪剧,和贺东那本算是同一个类 ...

全缉毒狂潮吗2333 貌似都没人翻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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