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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竹宮ゆゆこ]青春紀行8 冬之旅[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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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0-20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1870406485 于 2016-10-20 23:05 编辑

  青春紀行8 冬之旅
  ——————————————
  作者:竹宮ゆゆこ
  插畫:駒都えーじ
  譯者:邱香凝
  圖源:幻夜煌鑫
  掃圖:魂魄妖天
  錄入:污驴
  天使動漫:www.tsdm.net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天使動漫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與琳達共度了高中時代,畢業典禮隔天就喪失了記憶。
  在大學裡邂逅了完美的香子,
  接下來的日子,万里過著即使有歡笑有煩惱卻仍閃亮的大學生活。
  季節來到秋天,集祭研社團活動之大成的校慶即將到來。
  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中,万里的記憶卻開始產生異狀。目睹這一切的香子下定某種決心。
  同時,柳澤、千波、二次元君以及琳達,每個人都懷抱著不同心思,採取了不同行動。
  大家的關係會產生何種變化?香子與万里那無法順遂的戀情又將走向何方?
  由竹宮ゆゆこ和駒都えーじ搭檔獻上的青春愛情喜劇,動人心弦的完結篇!

  作者簡介
  作者:竹宮ゆゆこ
  2月24日出生,現居住東京。熱愛鱈魚子義大利麵的女性小說家。
  過去曾任職於電腦遊戲公司,離職之後朝作家之路發展。
  以《我們倆的田村同學》出道,平凡中帶有不平凡的校園戀愛劇情深受許多讀者喜愛。


  CONTENTS

  1
  2
  3
  4
  5
  6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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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20 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又來到這裡了。我這麼想,彷彿事不關己。
  是的。又來到這裡。
  不知為何,我今天也從家裡跑步到這裡──對市民們而言是自豪的觀光景點,對我而言是事故現場的橋。用烏龜般的速度,我開始過橋。
  眼前是一片冬季景色。
  距離河川主流還相當遠。放眼望去,連角落都鋪上泛白石子的廣闊河岸地上布滿網狀的分支淺流。四處都是堵住水流形成的小水池,一看到那個,我幾乎是反射地想著(喔,真不賴)。
  其實小學畢業之後,就不曾真的潛到那種水池裡的石子下方埋頭捕捉小杜父魚了。畢竟就算捉了魚帶回家也不會有誰稱讚,養了又活不久,也不是做成醬煮小魚就能令人食指大動的美食。兒時玩伴之一察覺這嚴肅的事實後,「鑽進河底抓小魚很遜」的念頭就像某種傳染病一樣在孩子間迅速蔓延,形成了風氣。
  不過,我卻完全身處這股風氣之外,只要一看到這種水池就會冒出(哇!好像可以抓到很多)的想法而興奮不已。每次都是這樣。社團練跑時,只要一看到河岸上有看起來不錯的水池,我就會忍不住在橋上駐足凝望。每次琳達都會調侃我「到底在興奮什麼啊」。這座橋是我們田徑社練跑時會經過的路線之一。跑過這裡時,我後方常會擅自被配起「醬煮師傅起得真早……」的旁白。
  可是我明明就沒煮!
  轉過頭朝笑得一臉白痴的琳達如此抗議,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從那天起,已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所以是過去的事了。說是回憶……對現在的我而言,還無法感到足以稱其為回憶的距離感。不過,就是這樣吧。
  「咳咳,咳咳,咳咳……!」
  出神望著枯草與藍天的對比時,喉頭突然湧上一陣乾咳。停下腳步,我把手放在膝蓋上弓著背,嗆咳了好一陣子,呼吸才好不容易平順下來。
  「……呼……哎呀……好冷!」
  站在橋中央,落寞的自言自語脫口而出。
  那裡正好是平時的折返點。換句話說,就是發生事故的現場附近。我不再前進,現在,沒有前進的理由。
  腳邊流過大量河水。耳裡聽著滾滾水流聲,感受到龐大的能量,本能地產生恐懼,試著調勻呼吸。踮起腳跟,雙臂順勢用力朝左右兩側舉高。張開雙手,上半身向後仰。即使閉著眼睛,陽光仍輕易突破單薄的眼皮。無法逃離刺眼的光。眼睛、臉和身體充分地盡情沐浴在無敵恆星的光熱能量下。
  我最近每天必做的事,就是跑到這個地點,然後做點簡單的伸展操再折返回家。附近的紙漿工廠,今天依然堅持散發熟悉的化學氣味。
  十二月已過了一半,季節正式進入冬天。就連溫暖的靜岡,早晨的空氣也已經很乾冷。
  從家門出發,跑二十分鐘左右我的鼻子就不行了。每吸入一次乾燥的空氣,鼻腔內黏膜的水分就會被奪走一些。當然,有吸氣就會有吐氣。呼氣時,來自體內水分的濕氣會通過乾燥的鼻腔黏膜,溫柔又體貼地拚命想溼潤鼻腔裡受傷的黏膜。然而,這種溫柔給予水分的方式,面對近乎暴力的乾燥空氣對水分的強奪時根本就束手無策。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廣大沙漠,身上只有一瓶寶特瓶,350ml的,而且裡面裝的還是茶,熱茶,不知為何加了太白粉勾芡,保存期限也過了……說起來,就是如此徒勞無功的莫名考驗。說到束手無策,當少年喬治華盛頓一邊說「反正只要老實道歉就會被原諒啊!」一邊靠近,手上的斧頭冷光反射在樹皮上時,櫻桃樹束手無策的程度一定不輸給我吧。
  我的鼻子現在就像這樣痛得束手無策。雖然戴上口罩多少能舒緩一些,可是那樣又會呼吸困難。
  沒錯,連個呼吸都無法稱心如意。
  雙手合十向上伸舉,拉長背脊。目光望向長長木橋另一端的遙遠對岸,在朝陽毫無保留的照射下,地面亮得發白。
  沐浴在這樣的陽光下。
  就是這麼回事。再晚,每天早上九點以前,都一定會這麼做。無論陰天雨天,總之就是外出沐浴在太陽光下。這是被我偷偷懷疑為蒙古大夫的醫院醫生交待的。
  我媽幾乎是用全部生命在要求我遵守這個規定。既沒上學,也沒工作,無所事事,唯一創造出的只有排泄物。這麼一個無用純度百分百的我,每天早上八點一定會被她叫醒。有時是啜泣著說「你要是不起床,媽就離家出走」,有時是大喊「夠了沒!快給我起來!」用盡全力將我拉出被窩,有時是同時摀住我的口鼻,使我感到窒息而不得不跳起來,有時是用長筷挾著剛煎好的香氣四溢的培根,在我鼻尖揮來揮去……總之我媽,她是打從心底相信那個醫生說的話。
  「可是就結果來說,那醫生就是個蒙古大夫啊。」
  我曾試著這麼說。「以我現在的狀況來說,那個醫生對我的治療,應該是犯下某種失敗吧?」我說。然而母親的想法毫不動搖。「我覺得不是蒙古大夫。」「可是,實際上……」「不是,媽覺得他不是蒙古大夫。」「話雖如此……」「就說不是蒙古大夫了!」母親堅決不承認那是個蒙古大夫。是不是有什麼把柄被那醫生握在手上啊。
  總而言之,我的生活也暫時因為這樣而保持規律。
  每天早上八點起床(被叫起床),吃早餐(被迫吃早餐),跑步一小時左右(被叫去跑步)。這樣的生活得以持續(被持續)。
  早上起得早,晚上自然會睏。因此,我也免於陷入晚上不睡覺的日夜顛倒生活,從回老家到現在,我就這樣過著健康的日子。
  不知為何,每天早上我的腳總會在離開家門後,一成不變地選擇同一條跑步路線,朝這裡跑來。
  自己也不明白原因。為什麼連一點猶豫都沒有,一出家門就先轉彎。一邊注意左右來車一邊橫度岔路盡頭的馬路,跑進茶園間的悠閒農道。接著,就這樣直接沿著修整過的山路往下跑到橋邊。
  每天都是這樣。今天也是。
  彷彿在好久以前就已被規定「你走這條路」,也反覆練習過無數次,直到身體都已牢牢記住。無數次,無數次,只要一睜開眼,我就會選擇跑上同一條路。
  雖然覺得這也沒什麼不行──一邊這麼想著,上半身一邊往側邊彎,保持腰部的彈性,伸展身體側邊肌肉。
  為什麼會如此不厭其煩地,每天沿著同一條路線跑到這個折返點來呢。總覺得這行動一定有什麼意義。如果沒有,就是單純的原始衝動了吧。這裡是我意外跌落,導致失去記憶的事發現場。或許……我是想親眼確認到底掉下什麼了吧。就像是掀起已經蓋上的馬桶蓋看清楚裡面的東西!那種感覺。在沖走之前想先知道一下裡面的大便長什麼樣子,嘔吐物長什麼樣子,畢竟那也曾經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大概是像這樣的心情吧。
  當然,並不是真的掉了什麼肉眼看得到的東西。就算真的有那種東西掉下去了,事到如今確認了也沒意義。如果是拿得回來的東西,會想拿回來嗎?還是我會就這樣放棄?或者我其實已經對一切都嫌麻煩,想再次跳下去?……這種不好笑的玩笑就先別開了,但也不可否認我這種舉動確實稱不上是積極向前。跑同一條路,過同一座橋,在同一個地點停下來,在同一個地方折返……每天,只是不斷如此反覆。沒有變化,彷彿練習般的寧靜生活。
  在毫無遮蔽物的橋中央,被寒冬的冷風吹拂,體溫愈來愈低。
  『今天東海地區從早上開始就是舒適的晴天,應該會是一個讓人忘記現在是十二月,溫暖得彷彿季節倒退的一天!』
  ──早上的氣象新聞是這麼說的。
  所以,今天我穿的不是平常那件鋪棉外套,只套上單薄的棉質連帽外套就出門。很明顯,這是個失敗的選擇。
  冷得受不了,發現自己抓住鞋尖的手指在發抖。呼出的氣一片雪白,脈搏也比平常跳動得快。因為實在太冷了,不由得發出「呼喔喔喔……」的呻吟,即使如此,我仍慢慢一次伸出一隻腳,將後腳跟往後踢,用手把腳壓在屁股上,伸展大腿前側肌肉。再將膝蓋抱在胸前,伸展大腿後側肌肉。一邊忍耐著寒風一邊像這樣拉筋時,總覺得自己快速跳動的心臟簡直就像小動物。
  最後,用力甩動雙手雙腳作為結束。好了,回去吧。應該說,再也承受不住寒冷了。轉個身,改變方向。
  將連帽外套的袖子拉長到極限,像女孩子那樣連指尖都縮在袖子裡,再用縮在袖子裡的雙手不斷摩挲臉頰。這麼做雖然無法使體溫升高,總是得想辦法讓自己在凍死前平安回家才行。
  一邊發抖一邊要自己謹記教訓,無論看起來楚楚可憐的氣象女主播說再多的甜言蜜語,已經流逝的季節也是絕對不可能回頭的。誰都不可能辦得到。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我不是早就該知道了嗎。現在卻落得這種下場……只能說真的是白痴。
  在踏上歸途前,為了給自己打氣,我像兔子一樣跳了幾下。就在我正打算重新再跑回去時。
  連帽外套右邊口袋裡有什麼掉了出來,掉在木板橋上。因為發出硬物落地的聲音我才發現,那閃閃發亮的東西滾落在木板上。
  那是個金色的、圓圓的東西……彎下身想撿起來,眼睛追著那東西跑,很快地──
  「糟糕……!」
  不見了。
  老朽木橋的木板之間到處都是一公分左右的間隙,那東西就這樣朝著水聲潺潺的河川往下掉,不見了。
  這件連帽外套,是從母親去東京幫我整理房間時寄回來的紙箱裡拉出來穿的。似乎是在那邊買、在那邊穿的衣服。因為看起來還很乾淨,就沒有拿去洗,也沒檢查過口袋裡有什麼。
  情不自禁跪在橋上,從腳下的縫隙間窺看底下的河水。除了川流不息的河面之外什麼都沒看見。白色混濁的河水流速很快,掉下去的東西是再也撿不回來了。我連剛才掉下去的是什麼,是不是重要的東西都不知道。唯一能確定的只有那東西再也回不來了。
  我嘖了一聲,詛咒自己的粗心大意。
  我到底在這裡弄丟過幾樣東西,弄丟過幾次,並且掉進了河底再也不復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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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20 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1
  万里還站在那裡。
  從她那邊一次也沒感覺過「想結束的意思」。万里認為。
  兩人彼此喜歡,也需要對方。在一起是很自然的事,自然地在一起就很幸福。
  無論悲喜,無論好壞,總之,兩人就是想分享生命裡發生的一切事物。至少,万里是這麼認為的。
  但是,繼續交往下去會有問題,這也是事實。
  在万里身上,沒有十八歲以前的記憶。高中畢業典禮隔天出了意外,喪失了在那之前的記憶。
  語言、一般知識或常識是記得的。比方說東西的名稱、貨幣的價值、質量感覺、可以做的事和不可以做的事、這裡是宇宙間名為地球的星球上一個叫作日本的國家、明智光秀與猶大的背叛、方程式的解法、悟空是個賽亞人、普通人一天大概吃三餐、胰島不是真的島,是人體內臟的一部分──這些都還記得,只有關於個人體驗的記憶完全消失。
  意外發生之後,家人、親戚、朋友、住的房子、自己的名字、從哪個學校畢業、喜歡的人是誰……這些万里都不知道了。到那天為止,万里整整十八年的個人足跡,就這樣默默消失了。
  身體剛從意外事故中復原時,万里認為這樣的自己就像一個孤單降生於人世間的人。從襁褓中就與任何人都沒有關係,不隸屬於任何地方,只有生命安全受到保障地活著。自己一定是成了用這種方式養大的空洞人種吧。
  然而,無論充滿多少困惑與混亂,姑且撿回一條命的多田万里的人生,在失去記憶之後又繼續了下去。
  既然今後仍將活下去,不管怎樣,都只能從頭來過。
  相信說是父母的人是父母。相信說是家的建築物是家。相信自己這個人就是自己。晚上睡覺,早上起床。就這樣日復一日,万里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拉回自己的人生。
  新的人生真正重新展開,將會是在東京,毫無顧忌地成為大學生之後。
  做了這個決定,夢想著未來。在那塊土地上沒有人認識過去的自己,只要把現在這個自己送進那閃閃發光的金色校園裡就好了。為此,万里關在房間裡努力用功。
  終於達成心願來到東京,入學成了大學生,遇見加賀香子。
  當然也遇見了其他很多人。和熟悉過去自己的琳達出乎意料地重逢,也交到許多新朋友。在東京相遇的這麼多人當中,万里與香子墜入情網。面對動不動就說什麼奇蹟、命運的香子,万里從未打從心底真正反駁過一次。
  春天過後,万里不再覺得自己像過去那麼空洞了。很快地,夏天過了,秋天也快過完了。
  事態開始產生變化,是最近的事。
  不知道是被什麼事物觸發的,或者這就是自然痊癒的必經過程。只擁有事故發生前記憶的自己,開始出現意識復甦的跡象;另一方面,只擁有事故發生後記憶的自己則受到侵蝕,記憶出現被覆蓋消去的現象。出現這種狀況之後,万里才終於明白現在這個自己是多麼不確定的脆弱存在。一旦被擊潰,就只能毫無怨言地消失。唯有消失而已。這如蚊子一般無足輕重的生命,只不過是剛好活在這裡而已。
  決定性的「那個時刻」雖然尚未到來,就像事前預習似的,已有好幾次受到短暫的異狀侵襲。
  無法預測異狀會在何種狀況下發生。毫無前兆,宛如昏厥般意識突然轉暗。
  而後,記憶會回到事故發生前。
  當下的感覺是,自己應該在那橋上等待琳達,整個人卻像突然瞬間移動,被丟進一個陌生環境,周遭都是陌生人……真的就像是這種感覺。對於中間已過了將近兩年的事無法理解,也沒有這兩年間的生活記憶,陷入恐慌狀態。
  這是什麼,怎麼會這樣。死命地想,終於想起來了。(……對了,我失去記憶,正重頭開始一個新人生。這裡是東京,我現在是大學生嘛。)
  這個念頭出現時,意識才會恢復。而事故前的記憶就像交換似的,再次被封印在無法觸碰的地方。
  就像這樣,帶著過去那十八年記憶的自己,再度被浮上來的自己取代,沉入意識底層。
  剩下的,只有那種混亂感覺的殘渣。直到剛才還包圍著自己的恐懼和焦躁,彷彿不干己事,像劃過夜空的彗星般拖著細細長長的尾巴消失在黑暗彼端。然後就結束了。時間上頂多是一分鐘或兩分鐘,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發生的異狀。
  可是,万里覺得,總有一天自己會連(……對了,是我嘛)都想不起來。
  之所以會這麼認為,是因為万里對「自己活在失去記憶的異常事態中」這件事有所自覺。
  只要這異常事態一解除,現在這個自己也會消失。
  這在不久之後就會發生了吧,頹廢的預感有如默默將海灘上的沙捲入海底的潮水,開始一點一滴破壞万里的日常生活。
  所以,万里才會想送香子戒指。
  只要香子在身旁,就算自己消失了,也會想辦法回來。万里有這種感覺。
  戒指,代表的是「一定會回到妳身邊」的承諾。
  就算成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漂流徬徨的無名孤魂,只要香子在身旁,自己總有一天能找到回來的路。他如此堅信。
  要回這裡喔,万里!──那一閃一閃亮晶晶的唯一的暗號,自己一定能夠發現。
  過去,當他在白色的病房裡迷失一切時,是好友的暗號指引自己飛奔上前。而這次,香子的暗號將會引導自己找到降落地點。
  她手上閃閃發光的戒指會成為約定的光芒,引導自己從黑暗中走出來。
  本該是這樣的。
  (我該不會是被甩了?)
  滿腦子只想著自己接下來會怎樣,內心充滿不安,根本沒想到最重要的戒指有可能被拒絕接受。
  (不會吧。我搞錯什麼了嗎。)
  香子早就不見人影了。
  一個人被留下,也已過了好一段時間。
  約定碰面時,籠罩城市的還是薄墨般混濁的夕暮,現在周遭已完全陷入一片漆黑夜色之中。
  急著回家的人們,從剛才開始就川流不息地搭上車站出口的手扶電梯,万里站在通往大馬路行人穿越道的動線正中央,妨礙了往來行人的去路,身邊不斷有人超越。
  万里呼吸,眨眼,心跳,身體朝著香子離去的方向佇立。右手大拇指與食指捏著母親交給他的小小戒指,手還保持向前遞出的姿勢。看到万里這不上不下的姿勢,好幾個人經過身邊時,都對他投以匪夷所思的一瞥。
  可是万里一動也不動,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沒有感覺,什麼都不知道,不去思考。只有(我該不會是被甩了吧?不會吧?是哪裡做錯了?)的自問自答,不斷徒勞地在心中反覆。
  香子轉身離開之後,万里才從戒指盒裡取出戒指。嘴裡發不出叫住她的聲音,心裡又無法接受眼前發生的事態,驚慌之餘不假思索地抓起戒指,死命朝香子背影遞出。
  那恐怕已經是超過兩個小時之前的事了。即使如此,万里仍未放棄希望。維持著遞出戒指的姿勢一味等待。
  連疲勞或寒冷的感覺都沒有,十一月的東京。
  只要待在這裡這麼做,香子一定會察覺發光的暗號,回到自己身邊。就像未來的自己那樣。
  毫不懷疑地相信──如此認定的,這天夜晚。
  在香子住的城市,地下鐵車站出口,階梯旁的走道邊。
  万里還一點也不認為香子甩了自己,要和自己分手。因為至今根本看不出她有這種跡象。所以,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她不願收下戒指的現實。
  『再見。』
  難以理解香子在什麼心情之下,用那乾淨清澈的聲音這麼說,然後轉身背對自己。
  一定有哪裡弄錯了。万里心想。
  所以,不能離開這裡。
  万里一點也不打算回住的地方,要在這裡等香子回來。萬一自己移動了,和香子之間「弄錯了的距離」就會拉得更大。要是因此和回頭的她擦身而過,走向不同方向,這次可能就會永遠分開了。
  不能讓這種事發生,所以自己只能在這裡等了。內心真的不覺得悲壯,雖然確實感到錯愕,但並不悲傷。因為,那只是搞錯什麼而已。
  只要像這樣等待,香子總有一天會回來,所以根本沒有理由悲傷。等待,直到她回來為止。如此一來,理論上她就會回來。除此之外不可能發生別的狀況。只要在她回來之前「不要結束等待」就行了。
  万里等了。
  他認為自己的行動很合理,很正確。
  然而,她始終沒有回來,只有時間不斷流逝。雖然沒看手錶,大概快要晚上九點了吧。
  冷風吹得身體發涼,提醒著他季節已將近冬天。拿著戒指往前伸的右手不住地顫抖。視野裡那小小的光芒朦朧搖曳。不得不承認心情愈來愈不安,現實一直不如期待,只有時間不斷流失,「現在」一直結束。
  (難道我真的被甩了?不會吧。一定有什麼搞錯了。)
  這樣的自問自答已不知在腦中反覆幾百次,藉此無視內心不斷抬頭的不安情感,試圖將那樣的情感壓抑並扼殺。
  只要像這樣在這裡繼續等,等到香子回來為止就行了。在這裡持續等待香子,理論上是正確的方法。不管怎麼想都是這樣。只有這個了。
  再次說服自己相信,就在這個時候。
  身邊突然響起一陣尖銳的汽車喇叭聲。万里驚訝地跳了起來。
  戰戰兢兢回過頭,這麼長一段時間沒有改變姿勢,導致脊梁骨發出啪吱聲。
  背後停著一輛擦得發亮的銀色外國轎車。那優雅的流線型車身,以及搖下的車窗裡面向自己那張臉,万里都不陌生。
  「……唔……!」
  倉皇之間,万里不假思索將右手指尖抓著的戒指塞進連帽外套口袋裡。
  不,不只是單純「塞進去」的動作。
  我現在,是想把戒指「藏起來」──明白自己行動的意圖,万里瞬間感到可恥。彷彿世界一口氣翻轉般回過神來。
  除了藏起戒指的事之外,還有香子不願接受戒指的事。完全沒料到事態會如此發展的事。被壯烈地丟在這裡的事。以為只要等待她就會回來的事。一個人一直在這裡站了好幾個小時的事──回神之後,這一連串的事突然教人羞恥難耐。
  因碰撞而停在身後的陌生人。
  無法稱心如意的現實。
  和那些相比,扮演著自己且沉浸其中的世界竟是如此脆弱虛渺,只不過是自我陶醉的丟臉獨腳戲。自己到底在幹嘛啊。
  將万里拉回殘酷尖銳鋸齒狀現實邊緣的,是臉上莫名泛著油光,從昏暗車窗內窺視自己的加賀家老爹。
  老爹正從駕駛座的窗戶內望向自己……嘴巴看似不舒服地「啊嗚啊嗚」蠕動……
  到底為什麼心意能這麼清楚明確地相通呢?身體依然僵硬地像隻被輾扁的動物,万里和老爹四目相對,心裡這麼想。很清楚他在想什麼啊。現在,老爹一定是在猶豫要怎麼稱呼自己吧。所以姑且按了喇叭讓自己回頭後,才會遲遲沒有下一步。
  「叫『喂』有點蠢,用『嗨』開頭又太白痴。『噯噯』則是很娘……不然,『多田同學』好了?嗯,應該就這個了吧……是說,一直以來都是叫『多田同學』的吧?無論如何,直接叫『多田!』是太跩了點,叫『万里~』的話……我跟你很熟嗎?想來想去還是這個了吧,只有這個了。」
  下定決心──應該是說,老爹深深吸了一口氣。
  「……多田同學。」
  万里像洩了氣的氣球,膝蓋幾乎發軟,老爹的下一步正如自己預料。
  無力到無法做出回應,万里自己也知道現在臉上的表情有多僵硬。那雙中年人的純真……是不至於啦,圓亮的眼睛不安地望著這樣的万里。
  讓人不禁想問,這眼神是怎麼回事?
  這人明明是個擁有身分地位名聲財產的壯年大叔,為什麼經常用這種不知世事的眼神望著自己呢。明明絕對不會有這種事,為什麼會流露出那種脆弱的純真氣質,搞得自己還要對他小心翼翼,深怕一個不小心就會把他戳壞了。這位老爹天生就是個能醞釀出這種世界觀的天才,而香子大概也以遺傳的形式繼承了這種氣質吧。
  「……你好……」
  好不容易,万里向老爹低頭致意。
  或許是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裡太久,也可能是寒冷的夜晚導致,嘴巴不大能順利發出聲音。
  老爹用難以言喻的複雜表情微笑著說:
  「真巧……」
  低聲說了這一句後,就沒下文了。万里默默等他繼續說。
  「……真……巧……」
  所以,到底是什麼事真巧。
  因為會話無法順利進展而心浮氣躁,万里往轎車走近一步。長時間久站,已經硬得像跟棒子般失去感覺的腳一個踉蹌,幸好勉強穩住才沒有跌跤。老爹一副自然保護區管理員的樣子,坐在車內凝視靠近的万里。接著,再次抿了抿唇,從車窗內探出頭微微偏著說:
  「……多田同學你現在……是怎樣?」
  他這麼說。
  ……是怎樣……是怎樣?
  万里心想,自己才想問這句話呢。
  老爹才是……現在到底是怎樣?這邊現在可是遇到很多問題耶,還問我是怎樣……?我是什麼人(註:原文「なんだチミは」
  出自志村大爆笑中怪叔叔的台詞)?是嗎?突然用什麼疑問句啊。能被允許問這種問題的只有志村健,不對,是怪叔叔,不對,正確來說這應該是發現志村健演的怪叔叔的那個角色的台詞。話說回來,剛才的「真巧」後續到哪去了?瞧不起人嗎?
  万里不由得忘我地說:
  「您是……問我嗎?問我是怎樣嗎?到底是怎樣啊?您覺得是怎樣呢?」
  發現自己的回答裡透露出難以掩飾的浮躁。儘管發現了,還是繼續說:
  「我在等香子啊!」
  明知這話最好別跟老爹說,應該是根本不能說,即使腦袋這麼想,一旦張開的嘴要再閉上就很難了。
  「她丟下我了喔!把我丟在這好幾個小時!就我一個人!一直在這裡!一直!一直在這裡等香子回來啊!」
  想送她戒指她也不收,香子就這樣一個人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自己卻相信只要一直一直一直等,總有一天她就會回來。所以不管再冷,肚子再餓,不管要等多久也決定要一直在這裡等下去──這些話。
  化作言語說出口後,內容只會讓人重新體認自己有多悽慘。好不容易才發動理智,總算是在對老爹說出口之前吞回肚子了。
  面對低著頭的万里,老爹也沒有多問什麼。只是非常簡單地點點頭,「那……」指指副駕駛座說:「你上車吧。」
  「……咦?」
  「上車,回家去。」
  家──也就是說,去找香子?
  去找就那樣丟下自己離開,到現在也不見她回來的香子?
  要去嗎?万里問自己。可是,看到自己出現,她會怎麼想。
  「……不,可是……」
  万里躊躇了一秒,就在此時,身後傳來警察用擴音器大喊「那邊那輛車!這裡禁止臨停!」的聲音。快點快點。老爹這麼催促著,警察嚴肅的視線也在背後推了一把,使万里急了起來,連思考接下來會怎麼樣的餘地都沒有,只得慌慌張張地繞到副駕駛座那邊,打開車門。
  
  
  万里非常自然地認為,自己是被帶往加賀家。因為以前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
  那是香子因為打瞌睡引起車禍,在責任感驅使下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時的事。當時帶万里到她身邊的不是別人,就是這位老爹。所以,万里以為這次也是一樣,一搭上副駕駛座後就開始猛烈地一個人思考起來。
  怎麼辦。該用什麼表情開口。該用什麼語氣說什麼話才是正確答案,才能最有效地讓香子理解這是個錯誤的事態。
  正東想西想地煩惱著時,立刻發現老爹載著自己駛去的方位和預料的不同。可是,万里對東京地理位置完全不熟,心想或許住宅區有什麼麻煩的交通規則吧,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直到老爹面不改色地將車子開上首都高速公路。
  「……這……這是怎樣?」
  万里才明確理解「這輛車並非朝加賀家的方向前進」。
  只是要回走路十分鐘就能抵達的家,當然不需要開上高速公路。万里從淺褐色的柔軟皮革座位上豎直了背,轉頭朝駕駛座上握著方向盤的老爹側面大喊:
  「您要去哪裡?這不是要回家吧?」
  握著方向盤的老爹眼睛盯著前方說:
  「是要回家啊。回你家,多田同學。」
  「我家……?」
  「我會送你到公寓樓下。」
  「怎麼這樣……!怎麼這樣……!」
  「不然,你以為要去什麼別的地方?」
  「可……可是……」
  「我家?我家不行唷,已經超過晚餐時間了。」
  情不自禁用力轉頭,万里一口氣提不上來,隔著後車窗朝汽車後方望。拉著安全帶扭轉身體,連自己都想問自己到底在找什麼。
  以為香子會追上來?以為她終於察覺錯誤而復返?不會真的這麼想吧?再怎麼樣也不可能跟上疾馳於高速公路的汽車。又不是都市傳說裡的妖怪,哪可能有這種事。用常識想就知道不可能。
  ──明知如此。
  「……怎麼這樣……」
  即使如此,万里還是好一陣子都無法從後車窗收回視線,就這樣盯著車後看。那裡根本就沒有誰追上來。腦袋當然很清楚這一點,雙眼卻還死命地找尋人影。不用說,實際上看到的只有後方車輛的車頭燈。景色不斷向後退,離香子愈來愈遠。
  「好巧……我要回家的路上……」
  老爹又開始若無其事地說起來:
  「剛好經過那邊,就發現多田同學你在那。」
  万里這才放棄,不再像個白痴似地直盯著後方。
  重新轉身向前,可是卻不想交談,將額頭貼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自己要被帶回家了。就這樣,自己無從抗拒,前進的方向已不能改變。還不至於不愛惜生命到想從行駛在高速公路的車上跳下去。
  前方是一路綿延的紅色車尾燈,夜晚的首都高速公路上,車多得令人難以置信。不過車流速度還算順暢,有些外側略為高起之處,老爹也能把車開得像條靈活的蛇,順利進入彎道。他每踩一次油門,車速就靜靜提昇,万里和香子的距離也就愈來愈遠。
  「所以啊,我才會那個……叫你啦。想說要送你回家,這樣……」
  「……您剛下班,正要回家嗎?」
  「……對……嗯,對,是啦。」
  「……辛苦了。」
  和老爹之間的對話,依然有如在黏稠乳液之海打網球,彼此打出的球完全沒有力道,只會「噗通!噗通!」掉進黏稠水面,然後下沉。不過,万里姑且還是聽懂了現在的狀況是:老爹下班回家路上把偶遇的自己撿上了車。
  就算是這樣,他明明應該多少也感覺到自己和香子之間有所爭執,連一句話都不問未免太令人想不透。還是說,這就是他的體貼之處。
  万里望向老爹握著方向盤的手。樸素的婚戒閃著低調的霧光……為什麼上次是把自己帶回家,今天卻不那麼做呢。說什麼晚餐時間已經過了,怎麼想也不是字面上的理由。
  是因為自己沒有說想去嗎。因為剛才忍不住說出一直在等香子的話……與其帶這樣的人回家和女兒見面,不如送對方回家,這才是大人會做出的判斷嗎。可是,這麼一想,「為什麼?」腦中反而追加浮現了更多問號。說到底,什麼都沒問這點實在太不自然了。
  這時,万里忽然看到老爹穿的暗綠色毛衣袖口黏著許多類似貓毛的東西,即使身在光線昏暗的車內,在儀表板的光線照射下貓毛仍發出引人注目的銀光。
  仔細回想,上次見面時老爹穿著醫師袍開車。万里還曾因為看到他那副模樣而吃驚,後來問了香子才知道,那好像是老爹通勤時的固定裝扮。如果只是往返家裡和醫院,他通常都是穿那樣,我已經看習慣了~香子是那麼說的。她還說,看診前還是會再換一次衣服,放心啦──
  等等喔。
  「……」
  万里不由得直盯穿著沾滿貓毛的毛衣的老爹。
  「……咦?怎……怎麼了嗎……?」
  察覺他的視線,老爹開始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等等喔,等等,等等……真的是巧合嗎?真的是結束工作回家時偶遇自己所以開口招呼的嗎?
  騙人。
  「……是香子要您來的吧……?」
  「咦?」
  「因為,您現在並不是剛結束工作吧?身上穿的不是平常通勤時穿的衣服。應該是值完夜班之類的,正在抱著貓休息才對吧?不是嗎?」
  「你……你怎麼突然這麼說……」
  「這樣啊,我明白了……!我都知道了!一定是香子說『万里可能還在車站,你去看看,如果還在就送他回家』對不對!所以你才會來吧!絕對是這樣吧?」
  「……」
  老爹什麼也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踩下油門。座位下方傳出隆隆的引擎振動聲,速度逐漸加快。
  万里知道自己的推理沒錯。與前方車輛的距離拉近,與香子的距離愈來愈遠。老爹就這樣把自己和香子拆散。
  一旦理解之後,一股不愉快的情緒從腹底湧上。相信香子會回來而一直等待的自己真蠢。蠢斃了。別說會回來了,她甚至還要爸爸把這個傢伙帶遠一點?趕快把他帶回家,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然後這位老爹就這樣二話不說地踩下油門,現在。
  不會太過分嗎?太過分了吧。
  「……到底是怎樣啦!」
  不由自主發出怒吼。那聲音聽起來窩囊得像是隨時可能哭起來,「汪!」又像喪家犬發出虛張聲勢的叫聲。發出這種聲音的自己,實在窩囊得連自己都難以接受。万里伸出一隻手摀住臉,嘴裡嘖了一聲。在自己父母面前都不曾這麼嘖過,可見內心一股氣真是無處發洩,轉過頭,連臉帶手壓在窗玻璃上。到底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到昨天為止都還好好地交往著,怎麼今天突然就被當成礙眼的東西了。還因為礙眼而讓她對老爹說出「儘可能把那傢伙載到愈遠的地方丟掉愈好喔,爸爸。」「好!交給我吧!」之類的話。
  這種事,教人怎麼能接受。
  「……請回頭!請回到剛才那地方去!我還完全不明白,無法理解啊!」
  「我說你啊……」
  「請你回頭!」
  「我說,多田同學。香子只說如果你還在那裡,希望我能送你回家。如此而已喔。我……我……我有問,要不要爸爸去接他到家裡來?可是香子說,那已經辦不到了。所以……」
  「總之請你回頭!為什麼要拆散我和香子!我還要在那裡等!是說,是說……這種事太過分了,絕對太過分!」
  在知道香子沒有回頭的現在,万里也知道自己說的話漏洞百出。可是就是沒辦法不說。唯有指責老爹過分,才能給自己找台階下。
  「結果,你還是想讓我跟香子分手嘛!原來是這樣啊,這樣啊,是這樣啊!你果然反對我們交往。所以一逮到這機會,為了不讓我在那裡繼續等,就強行帶我上車離開!一直以來你都要香子跟我分手對吧?這樣啊!原來是這樣,難怪!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啊!」
  「……多田同學,聽我說。」
  「我們不是一起煮泡麵的交情嗎!還是因為我只是個平民百姓?配不上你們上流社會一家人?還以為你有點了解我了,還以為你不是那種人,結果竟然是這樣?我還想跟你一起煮泡麵啊!雖然每次都雞同鴨講,我還暗自覺得你是個有趣的大叔,每次看到丸仔正麵,都會想說加賀家不知道還有沒有存貨?想說老爹不如找個地方買整箱吧……啊啊爛死了!是怎樣啦,到底是怎樣啦!」
  「拜託你,冷靜一下。」
  「不要不要不要!反正我就是白痴!小鬼!而你才是大人!成為大人之後,只要假裝沒看到白痴小鬼那些無聊又低等的種種,日子還是可以普通地過,那些都會消失不見,這我清楚得很!你就是這樣想的吧,反正自己還是個白痴小鬼時的種種都已經消失了,所以可以假裝沒看見,當作沒這回事,所以才會完全不了解我!所以才會滿不在乎地做出這種背叛行為……」
  「……可是,你沒追上去吧?」
  「唔……」
  宛如突然被大聲按了喇叭,万里的身體微微跳了一下,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你沒追上去吧?你!你沒追來我們家吧!沒錯吧!」
  依然握著方向盤,老爹還是面朝前方,可是聲音裡明顯流露出怒氣。万里覺得自己不但被用力甩開,還遭到「少天真了!少搞不清楚狀況!」的狠狠指責。腦海中不經意浮現被老爹一巴掌打倒在地,涼鞋脫落的香子哭泣的模樣。那柔弱的身影,正好和現在的自己重合。只能依附強大的存在,沒想到卻被丟出去,遭受抨擊,察覺自己內心的天真,可是卻無能為力──那明明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坐在副駕駛座的万里,就像被揍了一頓一樣大受打擊。
  「香子從你身邊離開了對吧?這我已經知道了!可是,那麼,然後呢?沒追上去的你,到底是怎樣啊?」
  「……」
  「你想要我載你回去的,是車站前那地方吧?事情都走到這一步了,你還是說不出要來我家,說不出要我讓你跟香子見面的話?你根本沒有意思要好好面對她,只想坐等我女兒改變主意吧?聽起來挺輕鬆的嘛?對於這樣的你自己,你又敢說了解到什麼程度了?」
  無法回答。
  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視線始終望著前方,老爹乾咳了幾聲,想掩飾剛才的大吼大叫。
  「……我話先說清楚了,老實說香子在想什麼我完全不知道。所以我真的沒有站在你們雙方任何一邊。畢竟,從香子小學三年級之後,我就很少聽得懂她說的話了。只不過……」
  聽著老爹尷尬地降低音量說的話,万里從窗邊扭轉身體,把臉塞進安全帶裡,視線朝隔音牆外東京雜亂的夜景望去。分不清來源的無數光亮,大廈與公寓那些形狀相似的窗戶。還有,照亮蒙上一層灰的各色招牌的燈光。
  ──沒有追上去。
  沒錯。
  是自己,沒有追上她。
  為什麼呢。明明心情上是如此尋求她,需要她。
  「……總之,雖然是自己的孩子,但不得不承認香子是個很難甩掉的纏人精。這樣的香子主動決定離開你,就表示她一定有必須這麼做的理由……就我看來是這樣。」
  万里忽然想起一件和眼前事態毫不相干的事。
  老爹之所以老是用人妖語氣跟自己說話,就是因為這樣吧。強者為了不讓弱者害怕,所以才用這種方式貼心地隱藏他的強大力量。自己卻連這點事都沒能察覺,打從心底依賴這個沒有血緣關係,說起來根本是陌生人的大叔。所以,當知道他不可能站在自己這一邊幫助自己時,才會認為遭到背叛而那麼受傷。正因為自以為不會遭到對方反擊,才會那樣毫不掩飾情感地對他大吼大叫。
  被自己在同樣心情下視為陌生人的,還有「另一個大叔」。那邊那個大叔,只要一被万里依賴就會很高興,平常雖然沒有緊密的接觸,一旦發生什麼事,最後一定都會站在自己這邊,一定會出手幫助自己。對自己而言,那個大叔就像是將「最終防衛線」這個字具體化之後的存在。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万里才會下意識地依賴起同為「大叔」的香子家老爹吧。這是一種和比自己強大的生物相處的戰略。
  真蠢啊。万里心想。又不是世界上所有大叔都會有相同的反應。那「另一個大叔」是特別的存在啊。相遇時雖然是個陌生人,卻是自己獨一無二的親生父親。
  万里和老爹都突然不再說話,車內的氣氛實在令人喘不過氣,只有車子繼續行駛在太過安靜的夜裡。
  「對了……」下了高速公路後,愈來愈接近万里住的那條街時,老爹才再次開口:
  「……不久前,香子突然問我,醫生什麼時候會開抗焦慮藥物給病患?記得她是這麼問的,明明從來不曾對我醫院裡的工作感興趣……」
  「……香子她這麼問了嗎?」
  「嗯。因為實在太唐突,問題本身又太籠統,所以我當時只能回答『期待有藥效的時候』。結果香子又說:『換句話說,那位病患正受焦慮所苦,是嗎?』我回答她:『沒錯,就是這樣。』話題就結束了……我想,她問的應該是多田同學的事吧?」
  心臟猛然一跳,是一種教人不愉快的跳法。
  「醫生是不是開了什麼藥給你?」
  「是。」
  等一下。万里心想。
  「……不……不是的。希望你不要誤會,我說出這件事,完全不是想拿這個拒絕你們交往。真的不是。我不是那種人。之所以現在問你這個,只是覺得香子會突然重新思考和你交往的事,說不定和這個有關……」
  老爹似乎一邊打方向燈,一邊斜眼偷瞄万里的表情。明明察覺到他的視線,万里卻連轉身都沒辦法。
  醫生確實開了抗焦慮的藥給自己。
  暑假回靜岡接受主治醫生診療時,醫生開了那個給自己當作鎮靜劑。可是這件事並沒告訴過香子。因為不想讓香子擔心,關於這個,万里什麼都沒說。自己答應過,不會讓她擔心,不會讓她感到不安。
  (──原來是這個。)
  啊,也就是說,原來是這樣。
  完全無法回應老爹的問題,万里用力閉上雙眼。
  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的,總之香子發現了醫生開抗焦慮藥給自己的事。也因此知道了自己正感到痛苦不安。
  於是,香子試圖給自己力量。從家裡拿出別人送的肉,還安排聚會,約了好友們一起來吃。
  結果自己卻從聚會上逃出來。這是近在昨天的事。
  不管答應過什麼都沒用。不管多努力都不行。多田万里果然已經損壞得無可救藥了。脆弱、不安定,會讓加賀香子的內心蒙上陰霾。老是帶來壞消息,幸福平靜的生活無法持續。想要斷絕關係的人,也總是多田万里。至今一直是如此,想必今後亦然。她一定是完全認清這點了,今天才會這樣。
  終於,被她拋棄了。
  
  ***
  
  路上沒有塞車,兩人就這樣默默不語,很快地抵達万里公寓樓下。万里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嚅囁著道了謝,勉強打了招呼後下車。老爹特地從車窗內探出頭,對站在夜路上的万里輕輕點頭,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銀色轎車沿著公寓前的馬路離開。万里一直目送著逐漸變小的車尾燈,直到幾乎看不見為止。
  就這樣,自己又是孤單一人。
  周遭非常安靜,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彷彿在說「今天已經打烊了」。冷徹心扉的夜晚,黑暗之中看得見自己吐出的冉冉白煙。
  轉過身,走幾步路就抵達公寓入口的玻璃門前了。推開那扇門,檢查信箱,搭電梯上樓,再走幾步就是自己的房間。
  開鎖,開門,回到房裡,一陣暴風雨似的甩開包包,脫下衣服,走進浴室刷牙,總之,先把今天接觸到皮膚的所有東西都沖掉,鑽進被窩裡睡個覺吧──明明心裡這麼想,身體卻動不了。
  站在公寓大門前的走道上,連撩起垂在鼻尖的頭髮都辦不到。雙腿像被綁住,彷彿只要動個一毫米,這險惡的狀況就會將未來永恆的人生染上無法改變的顏色。腳底變成「沒救人生」的印章,只要腳一離開地面,「沒救人生」的印記就會變成腳印,留在人生裡。不過,現在腳還沒離開地面所以還安全……認真想著這種事的自己,可說是正在逃避現實。
  不過,他也不打算繼續剛才在香子住的城市裡做的事。自己腦袋還沒壞到想站在這裡等待香子,以為她總有一天會出現。
  已經很明白了,香子根本不會因為察覺「搞錯什麼」而回來。把遞出去的戒指看成借款申請書而逃跑!不會有這種事。其實香子是某種妖怪變的,只要碰到戒指的神聖光芒就會化成一團煙霧,所以只好趕快逃跑!也不會有這種事。更不可能是因為突然肚子痛而臨時跑掉。
  香子已經決定拋棄万里這個男人了。
  認為他再也不值得繼續交往。
  總覺得在理解這件事的瞬間,自己的某個部分已經確實死亡。
  視野真的是猛然一晃,一部分意識被塗得一片漆黑,而且將再也碰觸不到那個部分。與此同時,只有已死的自己被沿著輪廓,從現實的風景裡切下。時間支流也將自己拋下。世界上就此以死去時的自己的形狀,留下一個黑洞。
  (搞不懂的……只有自己的事。)
  為什麼那時候沒有馬上追上去呢。不,就算不是馬上也沒關係。為什麼不姑且試著上她家去看看呢。為什麼不能為了想和她當面談談而移動腳步呢。
  不想離開香子,心裡明明強烈地這麼想,為什麼。為什麼自己只會傻傻地在那個車站前的馬路上痴等香子回頭呢。
  愈是這麼想,連從這裡離開都愈是辦不到。現在覺得當時應該追上去。可是如果當時拚命追上用那種方式離去的她,事情真的能夠挽回嗎?總覺得她離開時的拚命程度更勝過自己追上前時的拚命程度。
  再說。
  (……那到底是怎樣啊。是怎樣啊,我。)
  無法上前追她的自己,還有現在也無法那麼做的自己,甚至不曾慌亂地想著要趕快聯絡上她的自己,到底還能給自己找什麼藉口。
  連自己的房間都回不去,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好。
  完全迷失應該前進的方向,明明站在自家門口,心情卻像迷路的孩子。自己和任何地方都毫無關聯,這種感覺從來不曾如此強烈。
  茫然望著腳下,穿著運動鞋的左右兩隻腳,無聲無息地並排站在柏油路面上。
  這雙腳,到底該前往何方。可恥的「沒救人生」朱印,到底該朝東南西北哪個方向,拖著腳步前進。
  深深低下頭,彷彿要將下巴埋進穿著連帽外套的胸口,盯著自己的腳尖想,如果在這世上無處可去,乾脆就這樣咕嘟咕嘟下沉吧。好想就此被地面吞沒,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脖子要折斷囉。」
  「……」
  一個沙啞的聲音對自己說話。万里無言地抬起頭。
  走道前方不遠處,有個小小的橘紅色光點。察覺那光點的輪廓似乎有些模糊,趕緊用指尖用力揉眼眶。
  那個人抱著一把吉他,穿了一身黑。黑色的騎士夾克、頭上是蓋住耳朵的黑色寬頭帶。那個人正朝自己走來。
  是NANA學姊。
  沒化妝的小臉一如往常,臉色看起來很不健康。
  「你在這幹嘛啊,醜八怪。」
  她突然拋來的那如呼吸一般自然的侮辱,在這種時候依然很犀利啊。醜八怪……竟然說人家是醜八怪。
  心很普通地揪了一下,万里差點沒暈倒。心情就像明明自己什麼也沒做,卻突然被猴子隔著柵欄丟了一坨大便──並不是真的有被丟過,不過心情應該就類似這樣吧。
  「……妳犯法喔。」
  沒有倒下,勉強站穩腳步,指著橘紅色的小光點反駁回去。
  「啥?」
  「……那個。這一區的規定,不能邊走邊抽菸。」
  NANA學姊瞇著明顯不耐煩的眼神盯著万里的臉打量。下巴朝斜上方抬高,「啥?」的角度不變,故意舉起手中的香菸,當著万里的面慢慢移向毫無血色的嘴唇。有好幾秒的時間,獲得氧氣的火苗燒得發出熠熠紅光。
  「反正又沒人看見。」
  噗呼。
  挑釁般地吐出一口煙圈,做出反社會性發言。
  「……我有看見啊。」
  「囉唆。我從車站一路走回來,冷到心都堅強不起來了。又不是每天抽,只有今天晚上而已。只抽這一根而已。這根真的是特別的,有生以來第一次……你那什麼眼神。」
  「看著犯罪者的眼神。」
  「啥啊?有沒有這麼誇張?這麼說來,以前我剛穿完鼻洞回家時,我馬麻也用這種眼神看我。唷喔,原來如此,那是這個意思……」
  「……不,妳竟然叫你媽『馬麻』。是說……妳有戴鼻環喔!」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很中意的,可是因為花粉症,老是得擤鼻子,摩擦過度紅腫又化膿,有一次整個鼻子腫得像小芋頭一樣大,那次治好之後鼻洞就癒合了。」
  「……妳的鼻洞構造還真簡單……」
  「要不要讓你的鼻子也腫得跟小芋頭一樣大啊?」
  NANA學姊一邊用聖飢魔Ⅱ的語氣說話,一邊用力吸了幾口菸,直到連濾嘴都快燒成灰。
  「這下你無話可說了吧。」
  從夾克口袋裡拿出攜帶型菸灰缸,用力摁熄菸屁股的火,從喉嚨深處發出低低的咳嗽聲。對咳嗽的自己似乎又感到火大,發出如同虐待呼吸器官般的「啊啊」低吼。那沙啞的嗓音掠過万里的耳朵,在夜晚聽來莫名嬌媚。
  「……做主唱的人,又是過敏體質,不要抽菸比較好吧。」
  「你今晚那張多管閒事的臉更是特別啊,吃錯藥了嗎?」
  遣詞用字雖然很粗魯,但她看起來並不像在生氣。
  NANA學姊一副真的覺得很冷的樣子,單薄的肩膀微微顫抖。雙手捧著下巴,這動作實在一點也不適合她。手大概是凍僵了吧。接著,她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望著穿連帽外套的万里。
  「冷死了,真是的……不覺得今晚真的是特別Special的冷得受不了嗎?我說真的,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冷……是說,你是怎樣?穿那麼少不冷嗎?」
  迫不及待想進屋,NANA學姊正想推開公寓大門時。
  「幹嘛啊。」
  察覺万里沒有要移動腳步的意思,站在只推開一半的門前挑起眉毛,訝異地望著他。不不不,万里對她搖頭。
  「請不用在意我,NANA學姊先進去吧。我,呃,在這裡……還有點……」
  「還有點什麼?在這種地方能幹嘛?」
  「……不是啦。並不是想幹嘛……只是還……就是……釐不清各種……」
  「啥?什麼啊,那什麼意思。是說你從剛才就杵在這裡,到底是在做什麼?」
  「沒……沒什麼啦……」
  就算被問「在做什麼」,總不能回答「在傷心」吧──無法回應的万里只能含糊地笑一笑。NANA學姊緊緊皺起眉頭,万里一看到她這表情,立刻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一步。
  心想,總之得先離開這裡。
  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這裡做什麼,又是到底該怎麼做,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可是又找不到適當的言語,能夠向NANA學姊說明現在的心境。
  「……不好意思,那就這樣……」
  一個轉身改變方向,把NANA學姊留在公寓門前,万里不顧一切邁開大步。這樣NANA學姊等一下就會完全對自己失去興趣了吧。她一直在喊冷,應該會先回家才對。照理說,平常的NANA學姊是會這麼做。
  然而。
  「給我等一下!那就這樣是哪樣!你要去哪啊禿子!」
  出乎意料的是,NANA學姊以猛烈的速度從万里背後追上。穿著厚底鞋的腳跟敲得地面咚咚響,繞到万里前方擋住去向。
  「講清楚,你要去哪!還有,你要幹嘛!」
  嚴峻的視線瞪著万里,厲聲發出質問。看她那一副來勢洶洶,幾乎就要揪住自己領口的模樣,万里不由得真心感到困惑。
  「……我……我又沒有要幹嘛。真的,真的沒有特別要幹嘛……對了,我是要去一下便利商店啦。」
  「是喔,這樣啊。便利商店是吧?好啊,那一起去吧!」
  「……我一個人去就好。」
  「我也有事要去一下啊。不可以嗎?還是說怎樣?這世界上的便利商店都是你專用的嗎?啊?」
  看那眼神就知道,她是打定主意要跟了。為什麼偏偏今天這麼執著於找自己麻煩呢。下定決心……
  「……唔!」
  「啊,好痛!」
  只好賭賭看了,万里豁出去,不顧一切拔腿就跑。然而,跑不到幾公尺,就被NANA學姊從背後勒住脖子。
  「你不要太誇張喔!」
  「……咕,呼吸……不過來了……!」
  「再把我丟下就殺了你!」
  勒住脖子的手緊得不能再緊,NANA學姊就像攀在背上的背後靈,雙臂緊緊鎖住万里的喉嚨,雙腿也夾住他的腰。即使此時失去平衡向後倒,想必這雙勒住脖子的手臂也絲毫不會減輕力道吧。腦中一邊真切感受到「謀殺」這個字眼的嚴重程度,万里一邊恍然大悟。
  NANA學姊之所以會一直纏著自己找麻煩……都是出自擔心。
  在缺氧狀態下踉踉蹌蹌,拚了老命才勉強抓住電線桿,兩人分的體重獲得支撐,總算是不至於跌倒。「好痛!」──背上的NANA學姊一頭撞上電線桿,發出哀號。即使如此,勒住脖子的雙手當然沒有一絲鬆懈。
  昨天,意識差點被過去的自己占據時。在小岡的呼救下,NANA學姊和琳達一起趕過來。也正是很有NANA學姊風格的兜頭一拳,才將自己召喚回這個世界。
  對喔……現在是繼那之後第一次見面。得好好向她說明才行。可是,眼前有比那更緊急的問題。
  「……真……的……快要不能……呼吸了……!」
  万里死命拍打穿騎士夾克的那雙手臂。要是她繼續用這力道勒緊自己的脖子,那可就必死無疑。
  
  
  其實,事情我大致上都知道。被NANA學姊這麼一說。
  「咦咦咦?」
  万里不由得發出不適合在深夜住宅區發出的尖叫,大驚失色。
  嘴上說是「去便利商店」,和NANA學姊兩人實際上卻是漫無目的地向前走。7-11、全家、LOWSON、Sunkus,又一家全家,然後是NATURAL LAWSON,又是全家……經過好幾家燈光明亮刺眼的便利商店卻都過門不入,愈走離公寓愈遠。
  「你不要鬼吼鬼叫好嗎?在你搬到隔壁前,我就聽琳達說過你的事了啦。」
  眼前是熟悉的,和平日無異的,想也知道不可能發生任何有趣的事的住宅區。
  在黑暗的夜路上保持微妙距離四處亂走,身體已冷到了骨子裡。NANA學姊一定也和自己一樣冷,甚至比自己更冷吧。但是,她連一次都沒說要回去。
  「也不用驚訝成這樣吧。」
  「可是……完全看不出來妳知道啊,到現在都看不出來!」
  「我又不是故意隱瞞自己知道的事。只是覺得這件事我又沒資格插手管,所以就放著不管而已啊。更何況,誰會對剛搬到隔壁的傢伙開口就說『喔,是你啊,我知道你喔,就是那個靜岡來的喪失記憶男嘛』,不怕把對方嚇死嗎。」
  「呃,妳說得也是……要是有人這樣跟我說,我一定當場逃回老家……」
  NANA學姊和琳達是去年春天認識的。那時琳達剛入學沒多久,在祭研的新生歡迎派對上兩人第一次見面,不過NANA學姊之後馬上就退社了。
  「琳達應該也沒想到還會和你重逢吧,而且竟然還住到我隔壁來。所以,怎麼說呢……就是聊自己老家的事嘛。說她高中時有個要好的朋友,因為意外失去記憶……之類的。不過,除了我之外,她可不是見人就說這些事的喔。那傢伙只有對我才會談到自己的事。不知為何,琳達那傢伙特別黏我。」
  一邊發出得意的「呵呵」笑聲,走在万里前面半步的NANA學姊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身,站在停車場入口的自動販賣機前。鈴鈴啷啷地從騎士夾克口袋裡掏出零錢,手中的硬幣卻不是一圓就是五圓。
  「……咦,沒錢了。真奇怪,這些就是我所有的財產了嗎……?」
  「妳想買飲料喔?」
  點點頭,突然顯得窩囊的那張側臉,被人工光源照得一片蒼白。
  万里抓起智慧型手機說「請選吧」,NANA學姊也毫不猶豫,打蟲子似的使勁朝咖啡歐蕾的按鈕一拍。感應的「嗶!」聲響起,就這麼完成請一罐飲料的任務了。
  看到學姊取出飲料罐時喊著「好燙,好燙」的模樣,万里也想喝熱飲了。可是不知為何無法決定該喝什麼好,於是放棄考慮,看也不看地隨便按下一個按鈕。
  「……看都不看就選了紅豆湯喔,不愧是万里。」
  聽見NANA學姊用錯愕的聲音嘟囔。万里彎下身一看,掉下來的果真是紅豆湯。
  「紅……紅……紅豆湯啊……好燙……!」
  大概是現在很少人想買這種過甜的罐裝紅豆湯吧,小罐子的紅豆湯在自動販賣機裡持續加熱到幾乎要把手燙傷的程度。万里把手縮進拉長的袖子裡,取出紅豆湯。
  NANA學姊雙手捧著咖啡歐蕾,姿勢看起來好像手上的是暖暖包,不時拿著往毫無血色的臉上按。學姊靠著老舊的路邊護欄坐下,万里也跟著坐在她身旁,正要打開熱呼呼的紅豆湯罐時。
  「那個借我一下。」
  NANA學姊伸手撈走罐子,右手拿咖啡歐蕾,左手拿從學弟手上搶來的紅豆湯,同時抵住兩邊臉頰。一邊用熱飲夾住那張小巧的臉,「好~……溫暖~……」一邊發出泡熱水澡時滿足的聲音。万里出神地看著她說:
  「……妳該不會都沒有好好吃飯吧?所以才這麼怕冷?缺錢嗎?」
  忍不住說了多管閒事的話。說完之後才想到,大概又要被罵「你那什麼得意的表情」了。雖然也覺得,要不是靠我請妳哪有東西喝,但若是被她知道自己有「靠我請」的想法,她大概會拿咖啡歐蕾從自己頭上淋下去,再把自己撂倒在地吧。万里有這種預感。
  「……」
  「……喔喔……!」
  NANA學姊什麼也沒說,面向万里,伸出拿罐子的雙手。還以為真的要被打了,万里縮了縮身子,習於被霸凌的學弟德性表露無遺。不過──
  「幹嘛啊,站好啦。」
  「咦……?」
  「你看,是不是很幸福。」
  NANA學姊像剛才自己那樣,用兩罐熱飲夾住万里的臉。時間似乎這樣暫停了好一會兒,閉上眼睛,貪婪地攫取那份暖意。通過臉頰的血管受到加溫,明顯感覺得到正從頸部流過。那確實的熱度,抵達徹底凍僵的胸口深處,万里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不過,到此為止。接著,紅豆湯罐被往身上一扔。
  「昨天啊。」
  話題又突然轉移。
  「……什麼?」
  「昨天,我吃了肉。從沒吃過那麼豪華又耀眼的肉,太厲害了。是說,那根本是肉中貴族,牛肉大人。」
  喔喔──万里回應著,再度被一陣感傷侵襲。站在深夜裡的路旁,費了好一番力氣才能將自己留在現實的感覺裡。
  「……是香子的肉,對吧。」
  聽見確實待在身邊,具有溫度的他人,也就是NANA學姊回答的聲音:
  「注意一下你的說法……不過也是啦,沒錯,加賀香子帶來的肉。如果那個是肉的話,我過去到底都吃了些什麼啊?面紙嗎?……就是這種感覺。她說那是人家送給她爸的,不過我們可以全部吃光~所以我和琳達,還有那個聲音很奇怪的一年級小不點,就這樣一邊讚嘆一邊全力衝刺。埋頭猛吃。心無旁鶩。專注味覺系統。我在此宣布,今年內一定會用那肉當主題寫出幾首歌詞。」
  「哇喔,好厲害,能提高創作意欲的肉……」
  「那肉真的很優,真的。是說,收得到這種等級的饋贈,那傢伙的父母應該不簡單吧?何方神聖?哪裡的公司社長之類的嗎?你見過嗎?」
  「……見過啊。」
  剛才還在一起呢。不過這說了也沒意義,就不說了。
  「是個醫生。感覺好像還是挺厲害的醫生。」
  「原來是上流人士啊。」
  「是上流人士啊。」
  這麼說起來,香子當初說要帶人家送的肉來時,理由是收禮的老爹去參加學會還是出差不在家。可是剛才,老爹一副就是從家裡出來的樣子。
  之所以會說老爹不在家,應該是香子找的藉口吧。關於拿家裡的高級肉出來的事,為了不讓万里感到有壓力,所以她才這麼說。連這種小地方都替自己著想了嗎。
  明明是那樣,現在卻這樣。到最後,變成這種結局。
  忘了打開紅豆湯的罐子,拿在手裡下意識撥弄著,万里勉強自己用盡力氣調整臉部肌肉,擠出笑容。
  「上流肉……這樣啊。真的這麼好吃啊……太好了呢,好吃到連歌詞都能寫出來的美味。」
  「是很好啊。」
  喝一口咖啡歐蕾,NANA學姊沉默了幾秒。之後,彎下包裹在騎士夾克裡的纖細身子,望著万里的臉說:
  「你昨天做了什麼?」
  「我……」
  四目交接。
  「……我……」
  有著美麗圓弧,NANA學姊的透明眼瞳。
  沒化那種恐怖的大濃妝,反而顯得眼睛更大,令人印象更深刻。兩人之間的距離太近,倉促之間無法掩飾,也瞎扯不出謊言。
  「……我企圖逃亡。該怎麼說呢,其實就是很想去死。」
  唔嘿嘿──
  試著露出白痴笑聲打馬虎眼,NANA學姊卻完全不為所動。
  瞬間,眼角用力吊高,彷彿聽得見眼皮拉緊的聲音。盯著万里的視線之犀利,又像一道射入腦袋深處的鐳射光,從正中央把腦髓燒光。
  「你是白痴啊。別隨便把想死這種話掛在嘴上,我殺了你喔!」
  根本就是臉不紅氣不喘地端出雙重標準嘛。
  「……對不起。不過總之逃亡失敗,我也回來了。正如妳所見,還活得好好的。」
  「好像是喔。」
  「……可是,這還能持續多久,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像昨天一樣的事一定還會發生,失去記憶之前的那個我突然跑回來,做出類似奪取身體的事,而現在的我就被消滅,再也不會出現……我在想,事情應該會這樣發展吧。」
  一邊說著,一邊吊兒啷噹地苦笑。這並不是為了NANA學姊,而是為了儘可能讓自己不被激烈的情感波浪蓋過、沖走、打溼,並且能好好繼續把話說下去。
  「話是這麼說,我也已經覺得那是沒辦法的事。真要說的話,那樣本來就是比較正常、正確又自然的狀態啊。現在這個我活在這裡本身就是件奇蹟,不,根本就是異常事態。再說,無論我怎麼掙扎,意志的力量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只是最讓人難受的是,得和變成這樣之後認識的大家分離,大家好不容易才接受了我,我卻會變得不認識大家,在一起的時間彷彿不曾存在,答應要永遠在一起的承諾也無法遵守了……」
  不知不覺,手沒了力氣。紅豆湯的罐子從手中滑落。不過,在掉到地上的前一刻,被完美掌握時機的NANA學姊完美接住。
  視線再次相對。
  「是那個吧?『我離開後,害大家感到寂寞,真的很抱歉!』……是這意思?」
  將紅豆湯遞過來的同時,NANA學姊突然露出抖S的黑色微笑。万里不假思索回應:
  「……怎麼講這樣……聽起來好像我是個自作多情的傢伙一樣……」
  明明是這種情境,万里卻差點笑出來。
  「反正,不過……就是這麼回事。一旦開始思考就好難受……心情好不起來。」
  「……琳達她啊,曾經說過喔。是說,你紅豆湯快點喝掉啦,冷掉就沒意義了吧。」
  NANA學姊用下巴指了指紅豆湯,万里這才順從地終於打開罐子。拉長背脊,喝下一口那甜膩的飲料。明明已經買了一段時間,還是燙得無法連續喝兩口。
  一邊看著万里喝紅豆湯的土氣模樣,NANA學姊自己也小口啜飲咖啡歐蕾,一邊用低沉的聲音說了起來。
  NANA學姊說,琳達經常將「我到底在這裡幹嘛」掛在嘴邊。
  『我跟那傢伙真的很要好喔。曾經以為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可是,他好像真的完全認不出我來。我就算了,他連自己的名字、甚至媽媽和爸爸的事都完全想不起來。』
  『他會發生那場意外,可以說都是我害的。我們約在橋上碰面,我卻沒按約定的時間出現,要他在那等……結果,那傢伙就掉進河裡了。要是我遵守約定時間……應該說,要是我沒叫他等的話……』
  『把什麼都忘記的他丟下,自己跑來這裡,在這種地方,我到底在幹嘛啊?真的,到底在這做什麼咧?我到底在這裡做什麼啊?』
  『為什麼我會在東京上什麼大學呢?』
  『可是,就算我留在靜岡,那傢伙也不記得我了。我知道自己在他的人生當中已經是不需要的存在了。』
  『在這裡也好,在那裡也好,不管在哪裡,不管什麼時候,不管我做什麼,我都覺得自己正在做錯誤的事。明明經常像這樣在瞬間清醒,發現自己現在不該在這裡做這種事,可是若問我到底該去哪裡做什麼,我也不知道……』
  『沒有容身之處。』
  『沒有地方去。』
  『好痛苦。』
  ──我呢……NANA學姊說著,把手放在嘴上,用指甲拉扯乾裂的嘴皮。
  「我跟她說,某種程度來說,每個人都會有那種想法吧?」
  万里看著她的側面。身上依然背著吉他,一副搖滾歌手的模樣。口中吐出不是煙圈,而是呼氣時的白色氣息,琳達過去一定也曾在某些夜裡看著這張側臉吧。
  「才二十歲上下,自己的容身之處是哪裡,該往哪裡去,做的事情正不正確,這種事誰會知道啊。如果有人堅持『不!我一定知道!』那種人多半都是不知道的吧。妳那個麻吉的特殊狀況雖然是事實,妳現在的感傷卻是普通人都會有的啦。大家都一樣,大家都很痛苦。即使如此,大家還是會在錯誤中不斷嘗試,這就是人生,也只能這樣繼續過。別一副只有自己的煩惱特別嚴重的樣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那樣真的很煩……雖然我不知道這樣講有沒有安慰到妳啦。」
  「……總覺得妳這發言根本就是在傷口上撒鹽……」
  也不知道是冷還是怎麼的,NANA學姊從發紅的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
  「總之我想說的是,你離開之後,就算有人因此感到痛苦,那痛苦也是屬於那傢伙自己的。遇見了某人,又和那個人分開,因此覺得自己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無處可去……只要是人,遇到這種事時,出現這種感覺是理所當然的嘛。永遠在一起什麼的,會做出這種承諾的傢伙太矯情了。未來的事誰也不知道,會痛苦、會難受,那都在所難免吧。簡單說,人生就是這樣啊。」
  被她這麼斬釘截鐵一說,万里不由得垂下頭,口中小聲低喃「那真的很難受啊」。可是那種事,NANA學姊一定會笑著哼一聲,不當一回事吧。
  「既然活著就沒辦法吧。接受這種痛苦也是活著的責任吧。是拿活著的時間換來的啊。這是一種代謝啦。好了,喝點甜的紅豆湯,今晚也想辦法活下去吧。你應該是不想讓加賀香子痛苦吧?」
  「……」
  「可是,那是現在的你再怎麼苦惱也解決不了的事。無論今後會怎樣,那份痛苦都屬於加賀香子,是只要她活著就無法逃離的東西,只能靠那傢伙自己解決……」
  「NANA學姊……」
  反正她總有一天會知道,不如現在說了吧。万里下定決心。
  「……嗯?」
  「與其在我離開後陷入痛苦,香子她選擇了另一條對自己更好的路。」
  看著万里的臉,沒想到他會這麼說,NANA學姊眨著那雙細長的漂亮眼睛。
  万里沒有逃避那雙眼睛,只是深吸了一口氣。
  「她已經放棄這樣的我了。我本來是打算交給她一枚戒指,當作對未來的承諾,結果她很乾脆地拒收了。她還說,和我之間是時候了。」
  儘可能用若無其事的聲音說。
  啥?NANA學姊並未真的發出聲音,只用嘴型這麼反問。輕輕聳肩,万里為了讓自己面不改色,臉上的肌肉死命用力。
  万里並不想在這裡將這件事鬧大。不管怎樣,一方面是為了男人的面子,只能裝成不在乎的樣子,另一方面,要是不小心流露出心靈受傷的樣子,說不定會煽動這個人的嗜虐心理,最後又被追著加捅一刀。再說,也想證明剛才NANA學姊說的話,自己有聽進去了。
  「就是剛才,今天發生的。所以呢,說真的,現在的我連去死的理由都沒了……」
  NANA學姊什麼也沒說,只是盯著万里的表情看。
  就這樣,兩人一動也不動,到後來,不知為何反而是万里先尷尬起來。
  「……妳至少說句『是喔』,或是『關我屁事』也好啊。」
  從護欄上跳下來,站在NANA學姊正前方,單手扠腰,背向後仰,將剩下的紅豆湯一口喝光。豪邁地用手背拭去嘴邊的湯汁,硬把空罐塞進口袋裡。
  「甜斃了……是說……就是這個吧。像這樣分手時感受到的痛苦,是只要活著就理所當然會體驗到的事。NANA學姊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簡單說,人生就是這樣。我很慶幸自己認識了NANA學姊喔。這麼一想,好像就能接受了……」
  「抱歉。」
  還以為聽錯了。
  「……我就是那種標準的裝出一副很懂的嘴臉,其實什麼都不懂的人。正是我這種人。你一定很難過吧,正常人都會的啊。這種事一定很痛苦,很難受吧。抱歉。」
  NANA學姊也從護欄上下來,站在万里正前方說了這番話。那樣子實在「不是她的風格」,万里反倒困惑了起來。
  「怎麼……請不要這麼說。」
  「不,我甚至想對那天的琳達道歉。我……該怎麼說呢,真是個爛人。說什麼大家都是一樣的,只會試圖削減、否定別人的痛苦,假裝自己沒看見……連和對方一起背負,幫對方減輕一些負擔的器量都沒有。虧我平常還一副高高在上的學姊樣。」
  像有哪裡實際疼痛似的,臉上表情痛苦扭曲的NANA學姊低下頭。剪成整齊直線的短鮑伯髮尾,在下巴附近隨著吐出的白色氣息搖晃。万里拚命搖頭。
  「不,不不不,為什麼NANA學姊得用這種表情向我道歉呢!那種事真的完全……NANA學姊完全沒有責任啊!」
  「會告訴我,就表示信任我吧。想把自己軟弱的一面暫時放在我這裡。可是,我卻對那個視若無睹。我真的是個爛人。對你和對琳達都做了不應該的事。好恐怖啊,短短幾秒內我突然變得好討厭自己。」
  「不行!沒這回事!我……琳達一定也是,覺得在這種夜裡身邊有NANA學姊在,真的是很值得感恩的事!」
  面對NANA學姊難得的自我嫌惡,万里說的卻是真心話。面對自己走投無路徬徨無依時陪在身邊的人,無論如何都無法責怪她吧。當琳達和現在的自己一樣徬徨無依時,想必她也一樣陪在琳達身邊。對她只有感謝,找不到她必須道歉的理由。
  「我很感謝有妳在!真的,真的很謝謝妳!不只現在,也謝謝妳當時陪在琳達身邊!」
  「……」
  抬頭望著拚命如此表達的万里,NANA學姊用門牙咬住乾燥單薄的嘴唇,看似就要咬出血來了。万里不忍心看她這樣,更是拚命說服。
  「今天晚上有NANA學姊聽我說話,對我的幫助不曉得有多大……其實我站在那裡動彈不得。也不想回家,然後,所以,真的是……託了妳的福,我沒事了。」
  NANA學姊突然將咖啡歐蕾空罐塞進万里另一邊空著的口袋。
  然後,揪住他的領子。
  「少嘻皮笑臉的啦,笨蛋!」
  像男人與男人差點動手打架時那麼粗魯,NANA學姊揪起万里胸口的衣服。就這樣用力將他拉過去。
  「……唔……」
  抓住後腦。
  万里的臉,被壓在NANA學姊位置相當低的騎士夾克肩頭。接著,她用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說,哭吧。被她用力攬住整個後頸根,甚至感覺得到那纖細身體的脈動,接觸的部位全都是溫暖的。回過神來,万里才發現自己空無一物的雙手正緊抓住騎士夾克的下襬。

  呼吸,自然而然轉變為哭泣。
  然而,卻不想流淚。
  就算變成這樣,還是有點想耍帥。就算怎麼也無法將表情扭曲的臉從NANA學姊肩上抬起來,還是這麼想。
  「……這是紅豆湯模式呢,學姊。」
  「……要不要聯絡琳達?」
  不。用力搖頭。
  「被香子拋棄的事,和現在的她沒有關係。」
  「不然,回去吧?」
  「嗚……」
  今晚對自己縱容到不行的NANA學姊……突然抓住万里後腦勺的頭髮,拉起趴在肩頭上的那張臉。不過,對摩擦得發紅的眼角,她就當作沒看見了。
  一邊往來時路走回去,一邊說:
  「只限今晚喔,這個特別的紅豆湯模式。」
  最後,竟然還牽起万里的手。為了住在隔壁這個斷了線的,不知該去向何方,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的一年級小子。
  絕對不看他的眼睛,牽著的手卻是乾燥溫暖。手上皮膚粗糙堅硬的地方,一定是因為練習吉他的緣故。和香子那柔軟單薄,女孩子氣的纖纖玉手果然不一樣啊。想著這種事,瞬間忽然有點想哭。死命地在眼淚滑落前忍住。
  「……別看我這樣,你對我來說……嗯,算是琳達的下一個再下一個的下一個……的下一個再下一個的下一個欣賞的人。總之,現在先回家,洗個澡睡覺,然後迎接明天。再去找加賀香子談一次看看吧。那傢伙竟然會突然拋棄你,連我都無法接受。」
  万里靠著NANA學姊的聲音與話語,以及那牽著自己往前走的手,好不容易才能在這寒風刺骨的夜路邁開腳步向前走。要是沒有這個人,自己說不定很難活過今晚。
  「總之,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我會出力的。」
  「……我欠了太多沒還啊,真的。欠了妳這麼多,我……我該怎麼辦。總有一天,一定會連琳達欠的一起還妳。」
  「不用了啦,客氣什麼。又沒關係。」
  「有關係……對了,告訴我妳的本名吧。許久之後,未來某一天,等我成為一個更像樣的人了,那時候如果還記得NANA學姊,然後想到要報答妳的時候,只知道NANA學姊的藝名,說不定會找不到妳啊。」
  「啥?什麼?妳跟我當了這麼久的朋友還不知道我的名字?一直住隔壁耶?……哈哈,什麼跟什麼嘛,真的假的。」
  「因為妳不肯告訴我啊。」
  街燈下,牽著手的兩人身影在柏油路面上拉長。在万里眼中看來,彷彿是兩個急著趕回家的孩子。然而現實之中,兩人都早已不是孩子,正要回去的家裡也沒有父母。即使如此,唯有影子的形狀看起來還是這麼溫柔甜美,彷彿只在這個夜裡被允許如此牽著彼此的手活下去。
  「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名字。既然這樣,直接公布也沒什麼意思,你猜猜看好了。提示是,名字裡有個『子』,『子』的前面不是人類,而是生物的名稱。」
  「……至少告訴我是植物還是動物吧。」
  「動物……不過可能不大符合我的形象喔。是那種更和平的,說不定滿常聽見的那種。」
  「……呃……動物,子……?……跟NANA學姊的形象不符,和平的,可能有聽過的……呼……『馬子』……?難道,妳名叫蘇我……馬子……?」
  啊哈哈哈哈!NANA學姊用肯定會騷擾到左鄰右舍的音量大爆笑。那就這個好了,因為很有趣,就決定是這個了。手上還牽著万里的手,NANA學姊似乎笑得很難受地扭著身子。万里也受到感染,跟著笑起來。
  「……怎麼可能……真的叫這名字……我在說什麼嘛……」
  真沒想到,這個夜晚竟然會以笑容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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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20 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2
  雖然已經醒了,万里卻沒有睜開眼睛。
  腦中的自己,現在是個戰鬥中的男子。戰鬥的對象是軟弱的自己。為了要將那傢伙一拳毆飛到宇宙盡頭,正往丹田積蓄力量。壓力升高,腦內應該正在分泌腎上腺素吧。
  想像中的自己自律甚嚴,灰色運動衣緊裹著鋼鐵般的肉體,正衝上費城美術館的正面階梯。
  此時腦中響起的配樂,當然是「洛基」主題曲。衝到階梯頂端,回頭一看,城市街景盡收眼底,高舉握拳的雙手,宛如野獸般大喊:
  (站起來!站起來啊,雅德莉安!)(註:洛基的妻子)
  ──不但摻雜了其他作品的內容,劇情也是個謎。
  「好!」
  下定決心掀開毛巾被,從床上跳起來。設定八點的鬧鐘響起的同時,發出「嗚喔喔!」的吼聲從上面按掉開關,「嘿呀!」再一鼓作氣伸手滑過手機螢幕,將為了保險起見設定的鬧鐘取消。
  「……好囉!起床囉!」
  以全副精力自言自語著衝下床,無懼光腳踩上木頭地板時的涼意,跑到窗邊,投入全身力量以撕扯的方式拉開窗簾。無論蹲低的馬步或伸直的手臂,根本就是完美的撒網動作。一百分。要是現在有漁夫看到万里的動作,說不定會來挖角喔。
  因為房屋方位的關係,屋內的採光不是很好。不過,只要卯足了勁將鋁窗全部拉開,還是能讓冬天的新鮮空氣一口氣灌入室內。深吸一口氣,身體向後仰,讓肺中充滿空氣,一邊吐出二氧化碳一邊重新站直身體。做兩次深蹲,用力拍打雙頰。
  接下來,腦中響起第二首配樂是〈Eye of the Tiger〉。
  登楞登楞登楞登楞登楞登楞……隨著樂聲大跨步走過房間,以流暢的動作抓起遙控器。登!登,登,登!打開電視,行雲流水般選台。登,登,登!選了平常看的那一台,用耳朵聽正在播放的綜藝新聞與氣象預報,登,登,登!
  老實說,昨晚稱不上睡得好。事實上,如果不借助洛基•巴波亞的力量,有沒有力氣從床上爬起來都很可疑。
  然而,今天有無論如何都得像平常一樣起床去學校的理由。
  踩著毅然決然的腳步,往廁所走去。打開門走進去,門也不關,眼睛盯著廁所牆壁直接脫下腰部抽繩已經拉掉的運動褲(因為褲子變緊了),和內褲一起一口氣脫到腳踝。之所以採取坐姿如廁,是對掃廁所的自己的一點心意。決不允許任何人說這份心意太娘砲。
  「……♪哼哼,哼哼~……!」
  一邊跟著男人肉體內血液翻滾的脈動一邊點頭打拍子,上完廁所後,沖水,爽快起身。
  接著走向洗臉檯,用清水洗臉,再用毛巾隨便地將濕漉漉的臉抹乾。然後刷牙。來不及擦而沿著下巴滑落胸口的水滴,冰涼得令心情更加振奮。
  昨天,被香子以那樣的方式丟下分開後,到現在万里都還沒聯絡她。
  在NANA學姊努力勸說下回到公寓,一個人在房間裡思考了很久,無論如何,還是無法就這樣接受香子的說詞和做法。當然,万里不認為兩人之間沒有問題。問題是有的,應該說,問題就出在自己身上。
  不過,勉強鎮定下來,回想那短短的幾句交談後,還是覺得香子表現出的行動確實太突然,也太不自然了。總覺得,原因不是她表面上說的那些話。NANA學姊不也說了無法接受,要自己再和香子好好談談嗎。
  在這種狀況下,如果因為著急就隨便發簡訊或打電話,一定無法把話好好說清楚,想必不會得到什麼好結果。為了隱瞞真心話──如果真如自己希望的真有這個東西──香子一定會更頑固地堅持她的說法吧。万里自己說不定也會受到影響而失去冷靜。
  所以,總之先用一個晚上的時間冷處理。然後今天到了學校再當面談吧。必須冷靜下來好好聽香子有什麼想法。也必須好好對她說明自己想送她戒指的心情。一直以來沒有告訴香子,任憑那份不安蠶食鯨吞自己心情的事,事到如今也不能再瞞她了吧。
  老實說出自己的心情,彼此將真心話告訴對方,說不定還有機會迴避最糟糕的結局……也就是決定性的分手。万里是這麼想的。
  用吹風機吹整一頭睡翹的亂髮,万里望著鏡中自己的臉。出現在那裡的,是一個不夠獨立的二楞子。即使陷入這麼不妙的狀態,還在等待誰伸出援手……如果還有這樣的自己存在,不管怎樣也要拉出那個傢伙,用全身的力量給他一拳,把他打得站不起來。
  決定相信今天之前的每一天,並且採取行動。過去也曾遇過好幾次的危機,可是,自己和香子都克服了。
  因為喜歡對方,所以想待在對方身邊。唯一的理由,如此而已。這就是我們的一切。只憑著這份心情,兩人攜手走到今天。而這份心情應該也還存在她心中才對,不可能輕易消失。所以,万里認為只要能再次喚醒這份心情,或許就能解決一切問題了。要對一路走來攜手共度的日子有信心。相信一路走來的自己,也要相信一路走來的香子。決定了,只能這麼做。
  穿上衣服,打開冰箱,已經沒有預先做好放著的水煮蛋,早餐就只喝了鋁箔包的蔬菜汁,開始準備外出。
  能從昨天的脆弱恢復到今天這個地步,早上還能像這樣爬得起床,除了要歸功腦內洛基之外,都是多虧了住在隔壁的NANA學姊。万里心想,再也不能讓NANA學姊擔心了。雖然她外表那樣,講話語氣那樣,性格上有些地方也真的是那樣的人沒錯,可是她的內心還是非常溫柔。拿掉那張危險龐克女的面具之後,她的真實身分不過是個「疼愛學弟妹的學姊」。絕對不能再因為她這麼溫柔就依賴她,還讓她對自己道歉,這種事不能再發生。
  為此,今天自己無論如何都只能採取積極進取的行動。沒有時間猶豫,現在不是畏畏縮縮躊躇不前的時候。
  關掉電視,背上後背包,站起來。
  套上JACK PURCELL,走出玄關,把門鎖好。從走廊抬頭仰望天空,天氣很好,雖然有點冷,但是沐浴在早晨的陽光下非常舒服,讓人更清醒了。
  看著隔壁房門,万里深深低下頭。NANA學姊住在隔壁,是這個奇蹟給了這樣的自己力量。NANA學姊這個人……
  「……謝謝妳,NANA學姊……!」
  一個人凝視著房門感慨萬千地說,簡直像看到路邊的地藏菩薩,雙手合十說出感謝的話語。陶醉在自己滿懷感觸的靜謐聲音裡,眼眶突然一熱。
  這幾乎要溢出眼眶的情感奔流……已經無法默默留在心中了。看來還是應該好好直接向她表達。我已經沒問題了!好像可以再多努力一下!這都是拜妳所賜!真想讓NANA學姊看到自己神清氣爽地這麼說著微笑的模樣。這股衝動,已經克制不住了。
  咚咚!舉起拳頭敲門。在室外冷空氣流通的走廊上,響起頗為刺耳又鈍重的聲音。
  感謝與尊敬,還有相親相愛……混入了明亮色彩,形成如此溫暖的心情。還有現在,自己為了想表達這份心情而直接採取行動的積極。一切都令万里顫慄。感覺真讚。帶著這種超讚的感覺,心情也好得不得了。
  然而,無視獨自沉浸在喜悅中的万里,NANA學姊始終不來開門。漸漸地,万里開始急躁起來,反覆咚咚敲門。仔細想想,那個人原本就是夜行性動物,現在很有可能還在睡。可是,万里卻沒有那個美國時間悠哉等待。因為今天第一堂就有課,還是和香子一起選修的課。咚咚咚!
  「NANA學姊!」
  咚咚咚咚!
  「是我!」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和鬧鐘或手機不一樣,現在沒有人能像按掉鬧鐘或解除手機設定一樣,對多田万里這個情緒高漲到滿分的男人做一個制止的動作,這件事對於這位被稱為NANA學姊的人而言,確實是一樁顯而易見的不幸。
  不久之後。
  「……」
  隨著「喀嚓」的聲音,門打開了五公分,啊!万里臉上立刻堆滿笑容。
  從細長縫隙間露出的臉,已無法用慘白形容,根本就是無色。彷彿一張黑藍色的薄膜,透過這張薄膜,還能看見身後昏暗的玄關。黑眼圈宛如墊在地板下的萬年榻榻米的黑色污漬,上面則是能照亮地獄每個角落,在狂歡群鬼身上打下陰影,使殘酷氣息倍增的兩顆闇夜滿月般的眼珠。NANA學姊這雙眼,現在就正盯著万里看。
  不妙。万里基因裡野生的本能騷動。不妙喔,危險喔。這是起床氣吧。
  而且還是那種輾轉反側直到七點都無法入睡,好不容易開始昏昏沉沉地打盹……睡眠曲線正要開始緩緩下降的最佳時機,卻被用力敲門吵醒的那種最糟糕的起床氣……儘管這麼想,万里仍開朗地打起招呼:
  「早安!」
  「……」
  「昨天真的多謝妳了!」
  硬是想揮去那股不妙的感覺,万里的語氣更加精神抖擻,音量足以媲美在居酒屋裡點餐時的服務生。
  門幾乎要以音速關上。「喔喔!」万里迅速把指尖插入門縫。雖然被毫不留情的力道緊緊夾住,他卻不以為意。
  「看來,我今天好像有辦法到學校去!這都是拜NANA學姊所賜!」
  「……」
  NANA學姊或許是放棄用門夾扁万里指甲的念頭了吧,這次改伸出穿了奇怪花樣(腳背地方有鬥牛犬大臉的粉紅色)襪子朝玄關外用力推。看看踢不動被万里壓住的門,便乾脆抬腿朝他腳踝附近踢。連這個也被万里挺住之後,她很快改用最簡單的方式,把全身重量踩在万里的腳上。小意思小意思,NANA學姊的體重根本不算什麼。万里毫不在乎地忽視她的反抗,嘴上繼續說:
  「其實啊,今天我第一堂課會和香子一起上。雖然說現在面對她是會有點痛苦……可是,我會努力跟她談談的!」
  「……」
  NANA學姊嘴角抽搐,嘴巴一開一闔,看起來像在說些什麼。
  「咦?」
  再次一開一闔……
  「妳說什麼?」
  側耳傾聽,很清楚地說了「吵死了」、「去死」、「我殺了你喔」。啊哈哈,万里笑著說:
  「妳又來了!」
  都什麼時候了何必再裝。万里用「妳」、「又」、「來」、「了」四個字,把一切全付諸流水。我們之間不都已經是手牽手回家的交情了嗎?妳不是說我是繼琳達之後下一個(中略)欣賞的人嗎?還擁抱了我不是嗎。這個人根本不討厭自己,這件事已經無法掩飾了嘛。
  為了在這晨光中的一刻進行更深厚的交流,万里握著門把的手更加用力,一心想讓大門洞開。沒想到NANA學姊反抗的力氣也不小,為了不讓門再打開,死命站穩腳步。
  「討厭啦,妳到底在抗拒什麼!」
  「……唔!……唔!……唔!」
  「好了,放棄吧!」
  腦中想著某電視廣告裡,女明星在和室充滿精神地說著「別放棄!」的帥氣表情,同時出聲:
  「嘿咻!」
  用全身的體重猛力去拉門把,一陣如同釣魚時的「上鉤啦!」一般可喜可賀的手感之後,立刻聽見NANA學姊莫名虛弱地發出「啊啊啊……」的聲音,整個人跌出門外的走廊。
  一看到她,万里不禁哎了一聲,目光不知該放哪裡好。季節這麼冷,她卻還是一樣露出下半身兩條白皙的腿,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大尺寸黑T恤,腳上穿的只有襪子。
  「這樣不行啦,不穿多一點睡覺怎麼可以。就是因為妳這樣睡,身體受寒了,早上才會爬不起來啊。」
  虛弱的NANA學姊就像被拉到太陽底下的闇屬性妖怪。保持著略為前傾的姿勢開了口:
  「……我真是白痴……」
  聽她這麼咕噥,万里倒嚇了一跳。不不不,我可沒把妳說得這麼過分。
  「別這麼說,我又沒把妳當白痴。只是為了NANA學姊好,希望妳多注意一下。」
  「……明明裝作沒聽見就好……竟然有那麼一毫米……不,只有一微米的念頭,想著你會不會是怎麼了……用自己這隻手,這根指頭親自打開了門……」
  NANA學姊恍惚地望著自己伸直的手指頭。万里不明所以地歪著頭,就在此時……
  「……嗚啊!」
  咚!NANA學姊的犀利手刀深深劈進他的肚子。位置剛好在肝臟下方,手腕用力轉了幾下,角度就像正在用鏟子挖出內臟。
  看了一眼從門把上放開手,因為痛得無法呼吸而踉蹌後退的万里,NANA學姊一邊轉身一邊丟下一句:
  「煩死了。」
  非常簡潔扼要地說明了導致這暴力行為的心路歷程。原來如此……万里也只能點頭了。
  「有夠煩……先是灰暗到谷底,又突然爆發高昂情緒……你到底有多得意忘形啊?下次再哭哭啼啼,我就真的要讓你掉到地獄底層,再也浮不上來。」
  「……對……對不起……」
  「還是說……」
  NANA學姊冷冷回頭,黯淡的目光對万里投以一瞥。那宛如看穿一切,平靜地半瞇著眼。
  「你這狗屎開朗的情緒,該不會是前奏吧?因為即將要跌落更深的谷底,要先助跑一小段那樣?……還是快死的傢伙迴光返照,擠出最後的活力?」
  「咦……」
  留下這段相當不吉利的預言,「碰!」NANA學姊就這樣毫不猶豫將門甩上。隨後立刻傳出鎖門的聲音。
  不不不……無可奈何之餘,万里也只能先轉過身。前奏?不對不對不對。我只是沉浸在昨晚的餘韻中,有點無法自拔而已。
  一邊等電梯,一邊搓揉被NANA學姊手刀攻擊的腹部。哎,其實也就是這麼回事啊。和NANA學姊比鄰而居的生活,今天早晨也如常進行。她表現得和平常沒兩樣,這反而令人感恩。
  因為電梯一直不來,万里決定不等了,直接走樓梯下去。就算肝臟遭受打擊有所損傷,也澆熄不了他想照常上學的決心。更別說剛才觸怒了NANA學姊,為了安全起見還是愈快逃離愈好。
  
  ***
  
  當然沒把NANA學姊的不吉利預言當真。
  只是搭著電車前往大學時,隨著下車那一站愈接近,在這之前不敢正視,小心避開的焦慮感,開始在万里心中不斷擴大。
  從醒來那刻開始,他一直刻意朝心裡丟進名為積極的煙幕彈。然而那煙幕現在似乎正一點一點被風吹散,逐漸變得稀薄。
  站在擁擠車廂的車門旁,万里望著窗外。一如往常的,那是早已見慣的馬路風景。所有的一切,乍看之下都與平日無異。坐在座位最旁邊的年輕上班族,耳機裡傳出大音量的音樂,清楚得連万里都知道他在聽什麼。站在上班族正前方,手裡抓著吊環的年輕女人,則表演了完美的站著入睡特技。從剛才開始她背的包包邊角就一直不斷攻擊万里的側腹。這一切,真的都一如往常。
  還差一站就到距離大學最近的車站了。現在,內心的焦慮不安已經明確得無法假裝沒看見。
  好好和香子談談吧!就這麼辦!雖是如此下定決心,振奮心情,保持著高昂的情緒走出家門……萬一找她說話時,她完全不搭理我怎麼辦?別說搭理了,要是一看到我靠近她就跑掉怎麼辦?一邊跑走,一邊還用明顯嫌惡的表情說「噁心……」那怎麼辦……
  (啊啊啊……!嗚哇啊啊……!喔哇啊啊啊!)
  光想像就令雙腿發抖。
  要是真那樣,万里有自信,自己絕對是當場死亡,一點都不用懷疑。而且死因還是爆炸身亡。從打擊太大而爆裂迸散的肉體中,想必將噴出大量的內臟腸子,誇張地散落各處吧。內臟腸子四處噴,把香子染成鮮紅的魔女嘉莉狀態。於是,自己死了之後還比生前更讓她覺得噁心。
  不對,話說回來。
  在那之前,香子到底會不會來學校。
  (……竟然到現在才想到這點,真不敢相信,我在幹嘛……)
  嘆了一口氣,万里抓亂額前的頭髮。愈想愈不安。
  昨天從自己眼前那樣離去之後,香子說不定不打算再回來繼續讀這所大學了。現在想想,她那時說的話,也頗有這種意思。
  原本她就不是因為想讀這間學校才考這所大學的。不,也不能這麼說喔。她想來讀這間學校的理由只有一個。因為單戀的青梅竹馬決定來上這所大學,而她是追著他來的。也就是說,她的入學理由是「有光央在」。就是如此而已。原本她對法學就沒有興趣,憑她的實力也不該來上這所大學。
  聽說,香子報考的每一間學校都上榜了喔,聽說啦。以前千波曾這麼說過。就連万里、柳澤和千波都曾試著去考,卻都紛紛落榜的某所很難考的大學,香子都考上了。放棄那所學校,來上這間大學之後,香子卻被青梅竹馬毫不留情地甩了,然後遇見万里。過去的香子曾稱這是「命運!」──今天的她,又會怎麼想呢?
  假設她真的不想上這所大學,加賀家的雙親會勸阻她嗎?若是一般家庭,或許會因為浪費註冊費而反對,或是認為這樣做事不夠深思熟慮,也不會答應孩子這麼輕易就退學吧。但是,對方可是加賀家的人啊,在各種意義上那一家都不是一般家庭,身為一般市民的万里,實在很難預測他們到底會怎麼做。既然是加賀家,或許很有可能答應讓她退學。
  若是這樣的話,那怎麼辦……万里抓緊車內的手把,滿腦子都是負面思考。
  要是她不惜做到這個地步也想離開自己,那怎麼辦。上同一所大學,這樣的聯繫如果被切斷了,自己和香子的關係要用什麼維繫。
  (……不行。不能老想這些消極的事。負面思考會表現在臉上,那樣就更沒辦法好好談了。)
  站在從來不曾有位子坐的擁擠車廂中搖晃,万里想盡辦法鼓舞自己逐漸沮喪的心情。用盡全力,抬起頭。車窗外的風景改變,看得出來已快進入月台。總之,不先見一面什麼都說不準。既然什麼都還不知道,擔心也沒有用。
  見了面,看著她的臉,好好談談。今天自己能做的,應該做的,就只有這樣了。嗯,只能這樣了。
  電車慢慢減速,很快抵達了平常下車的車站。這一站因為也是換乘地下鐵時的轉運站,車門一打開,大量人潮緩緩朝車門靠近,和万里一起下了電車。万里隨著人群的推擠,一如往常地走向階梯。
  在人群之中穿過剪票口,把月票卡按在閘門感應器上時,万里感到一陣與焦慮不同的痛楚,從喉嚨深處湧上。那是來自胸口的疼痛。
  至今,只要遇到一起上第一堂課的日子,幾乎都會和香子在這裡會合。從早上起床,兩人就像間諜通訊般緊密聯繫,像是搭了幾分的電車這種瑣碎的小事,都一一向她報告,最後一定會約好在這個票口外碰頭。
  可是,對啊。今天──正當他不知不覺沮喪地垂下頭時。
  「万里!」
  驚訝之餘,猛力抬起頭。
  貼有廣告的柱子前,是過去好幾次相約碰面的地方,一出剪票口就到了。這時,靠近零售店的空地上──
  「昨天的事,我覺得非向你道歉不可,所以在這等你。」
  「香……」
  「單方面地說了那種話,之後也完全沒聯絡,對不起。」
  「……香子……」
  「……你生氣了嗎?」
  什麼都,什麼都回答不出來。
  腦袋像是麻痺了,視野都在顫動。眼前白晃晃的,看不清楚。無法停止顫抖。
  聽見靴子鞋跟敲地的聲音,那人正朝自己走來。万里恍惚地望著那愈來愈近的身影。
  她身上那件蓬鬆寬大的毛衣外套,彷彿大天使的翅膀。優雅搖曳的長髮,又使她宛如從神話中出現的女神。腳步聲是音樂,微笑是大朵的玫瑰花。
  燦爛。
  發光。
  清亮的聲音,正在對自己說話。
  目光,正看著自己。
  蓬鬆鬆地、亮晶晶地、施施然地、輕飄飄地──万里的視線,是如此強烈被吸引。無法轉移目光,發不出聲音,難以呼吸,連活著都有問題。
  她就是這麼鮮明、淡然、炫目又夢幻。像這樣的人,絕對沒有第二個了。和經過這裡的每個人都不一樣,只有她,這世界上只有一個她,明顯地和誰都不同。
  只有香子。
  只有香子,在万里眼中是特別的。無論何時都是如此。從第一次見到她時起,視線就鎖定在她身上了。無論如何,目光都會被她奪走。就像是連心一起被奪走了,只要一看不到她那閃閃發光的身影,就會沒來由地感到悲傷寂寞。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今天當然也是。
  香子只要站在那裡,只要一想到這個人和自己活在同一個世界裡,万里的心就像被一頭肉眼看不見的猛獸抓扒撕裂。別說噴血,整個生命都會火熱噴發。這份情感,伴隨著明顯的疼痛,從喉嚨底下湧上來。
  香子在這裡。就在這裡。好好地在這裡。一如往常地,在這裡──
  「万里,昨天真的很抱歉,對不起……而且還變成害你跟我爸兩個人單獨兜風,真是太衰了。你一定覺得煩死了對吧?」
  抬起眼神,薄薄的眼皮上透著淡灰色珠光。眼皮邊緣一排漆黑的長睫毛,形成一道美麗的弧線。
  現在的万里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應,就是死命搖頭。真的什麼都說不出口。比方說,昨晚的兜風其實不是煩,而是太尷尬。還有其他很多想回答的話,也都答不出來。說不出任何一句話。香子就在眼前,只有這個事實令胸口漲得滿滿的。
  香子,在這裡等自己。
  看著沉默不語的万里,香子微微嘟起嘴巴,像在找藉口般突然壓低聲音:
  「就是……我說了那些過分的話,把万里丟在那就走了不是嗎?後來,過了一陣子,其實我還是很擔心,就偷偷跑回去監視万里喔。」
  「咦……」
  聽到這個,實在很難不發出驚訝的聲音。監……監視?……監視?不由得嚅囁著反問。「沒錯。」香子很乾脆地點頭承認,就是那樣。是喔,監視……我被監視了啊。
  「万里一直站在那裡對吧?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可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去跟你說話。畢竟,事到如今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你。」
  監視。暫且不管這個用詞妥不妥當吧。
  沒想到。万里心想。
  沒想到,香子竟然真的有回去──因為太震驚了,万里猛盯著香子看。
  四目交接時,香子像個惡作劇被發現的孩子,聳聳肩輕笑起來。能看到這樣的她,真的只能說是奇蹟。
  香子沒有回來。昨天一直想著這件事,想得腦袋都要故障了。可是,其實不是這樣的。只是自己沒發現躲起來監視自己的她而已。
  「在沒辦法開口叫你的狀況下,我無可奈何地回家了。可是還是擔心得坐立不安……就派我爸過去看看。」
  充滿光澤的深褐色豐盈秀髮,像奇幻故事裡的公主般蓬鬆捲曲地披在肩上,雙耳戴著小小的珍珠耳環。
  簡單的高領上衣搭配毛呢迷你裙,外罩毛衣外套,腳上是褲襪和麂皮長靴。
  頭微微朝肩上背的名牌包傾斜,香子今天也擁有完美的外表。那纖細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纖腰輕輕扭轉,以這樣的站姿沐浴在行人回頭看她的目光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有她一個人彷彿站在異次元結界之中。古典的深色唇蜜在嘴唇上散發豔麗色澤,眼神由下往上窺視万里。下巴的角度和視線的角度都有如經過全方位計算,除了完美還是完美。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形容詞了。
  即使處於在這種狀況下,万里還是忍不住莫名的佩服。香子深知自己具有得天獨厚的容貌,也不惜花費時間精力打造美麗的外表,對於這樣的自己和這樣的生活,她是如此的理直氣壯,毫不掩飾。視他人的嫉妒於無物。同樣地,她也不接受別人擅自對她羨慕。加賀香子就是加賀香子,不管別人怎麼想,她永遠都是大大方方,自信十足,只對追求完美的自己忠實而生。
  討厭她的人不算少,那些人認為這樣的香子是個目中無人,沒有深度,只是運氣好生在有錢人家,滿腦子只有穿著打扮的人。說得更正確一點,幾乎所有人都討厭她。撇開對外表的評價,除了少數友人和祭研的學長姊之外,在大學裡,幾乎所有知道香子的人對她都沒什麼好印象。
  万里在大學裡,還經常被人說「你還真敢交那麼漂亮的女朋友啊」。這句話的意思,多半不是如字面上的稱讚香子美貌,也不是羨慕万里和美女交往,而是「和那種只有外表的女人交往(笑),除了金錢、長相和身體之外,其他你都不在乎啊?原來你不過是這種水準的男人喔(笑)」的意思,不是侮辱就是挖苦。這種事,万里也不是聽不出來,只是至少,他還有足夠的智慧讓自己裝成沒聽懂的樣子,適時敷衍罷了。
  万里認為真正理解香子的,某種意義來說都是被香子「選上」的人。而對於自己也是被她選上的人之一,老實說万里很自豪。
  香子這個生命體的本質,就像是一枚朝鎖定對象發射的飛彈。一個用所有力量衝撞的能量團塊,這就是加賀香子。這麼做的結果,有時會以悽慘的自爆告終;有時也會高度精準地正中目標紅心,奪走對方全副心魂;有時則是遇到對方溫柔接受,就這樣乖乖被擁進懷中……總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沒有被她鎖定過的人,就根本無從了解她。
  万里是香子選上的對象。在香子的全力衝撞之下,被她射穿,引爆熊熊燃燒的火焰,穩穩擊落,成為她的俘虜。
  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她並不是那種好女孩,也不是所謂好人。正因為她如此美麗,所以非常自戀,還有很強的控制欲,自尊心強,心眼又壞,一發現敵人就會毫不留情地發動攻擊,詭計多端卻缺乏周全的計畫性,結果總是不堪一擊。不知民間疾苦,單純到可怕的地步,做人誠實,容易嫉妒又難相處,明明超級自戀,遇到一點挫折又會陷入嚴重的自我厭惡……可是總括來說,半是惱羞成怒地主張「我就是這樣,不行嗎!」的香子又很有趣。真的很有趣,香子這個人。
  對於她的這一切,万里都愛不釋手。這枚飛彈點燃之後,只會不顧一切犧牲,毫不畏懼地衝破天空,朝目標發射。如此華麗又充滿力量的危險香子,万里是打從內心喜歡。想一直看著她。換句話說,就是著迷於她所擁有的能量,深深愛上她。
  同時,万里也深知她對無法輕易停下的自己有多恐懼。也知道她會露出「我到底要到哪裡去」的表情回頭看,甚至有時就這樣碎成片片。
  所以,為了不讓她那高速運轉的脆弱引擎燒壞,万里想要守護香子,做個像安全煞車一樣的男人。因為万里深知她身邊需要一個這樣的男人,所以決定要這麼做。
  為此,也才會認為要一直盯著她,注意她要往哪裡去,為了不被她甩掉,得拚死跟上去。為了讓她能在空中自由飛翔,自己非得成為一個氣度恢宏的人才行。
  然而,實際上呢。
  「万里?你沒事吧……怎麼好像在發呆?」
  「……」
  「你有在聽我說嗎?」
  「……」
  手足無措,四處徬徨,手忙腳亂,什麼都搞不清楚的人,根本就是自己。只有自己。把老爹和NANA學姊都拖下水,從頭到尾都是沒用的自己一個人在緊張兮兮。
  明明香子一點也沒變,昨天也是,她明明就有回來。現在也在這裡等自己。
  都是自己老往壞的地方想。沒想到,她竟然會和平常一樣,在這個老地方等自己。真的是完全出乎意料。
  別說成為安全煞車了,不但自己先是故障,之後還擅自亂飛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根本是個不可靠的傢伙。這種人怎麼可能做出什麼承諾。也就是說,雖然以為她拋棄自己了……結果事態其實沒那麼嚴重。
  感覺得到自己現在正一下子從擅自想像的陰冷水底浮起,回到明亮的現實世界。眼中看到的一切,忽然變得栩栩如生,色彩鮮明了起來。
  知道那全都是自己的誤會之後,頓時湧現難以形容的安心感。這種感覺,不是一句簡單的「太好了」足以表達的。可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有種溫熱血液正汨汨流遍全身的感覺。啊,原來那整件事都是自己誤會了。也得向NANA學姊報告才行呢。她一定會說「搞什麼,原來是虛驚一場,白痴!」想也不想就把自己撂倒吧。
  万里還無法將思緒好好化成言語時,香子已移開視線,望著手錶說:
  「噯,要不要快一點?第一堂課快趕不上了喔。」
  費了好一番勁兒……
  「喔……!」
  才好不容易點頭這麼說。
  香子帶著美麗的笑容率先開始小跑步,万里追在她身後,兩人就這樣一如往常地踏進老舊的辦公大樓地帶。
  熟悉的號誌燈,和平常一樣穿越的十字路口。在眼鏡行拉下的鐵門前說著「哈囉」打招呼的,是上同一堂語學課的朋友。
  跑在熟悉的街道上,很快地,兩人也一如往常地抵達不起眼的教學大樓入口處。
  穿過一樓大廳,沿著樓梯往上跑。擦身而過時舉起手打招呼,對兩人笑著說「唷?趕第一堂課?」的,是祭研的學長。回答「是啊」,學長又指著香子,揮揮手說「妳看起來精神很好嘛,機器子。明天要準時來練習喔」。
  教室門還敞開著,兩人趕緊進入熟悉的大教室。
  這是一堂很受歡迎的課,教室裡多半是一年級生,位子幾乎都被坐滿了。「那裡還有空位。」香子說著,指著幾乎是教室正中央的位子,勉強找到能讓兩人坐在一起的空位。
  真的,這樣的早晨,和平常完全沒有兩樣。
  兩人並排坐著,桌上的筆記本也並排著。一邊和認識的人簡單打招呼,一邊確認手機已經調到無聲模式。
  不久,稍微遲到的教授也到了,開始正式上課。
  安靜的大教室內,万里實在真的無法專心聽講。表面上裝得和平常一樣,只有心臟卻是控制不住地狂跳。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內心不斷如此反覆。品嘗著每分每秒持續湧現的安心感,陶醉在這個當下。
  光是能像這樣順利見到面就已經值得慶幸。原來是自己胡思亂想太多了。香子根本一點也沒變。
  仔細想想,或許是毫無預警地在路邊拿出戒指的自己不好。她一定被嚇到了吧。沒辦法好好做出反應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香子又不是身經百戰的戀愛高手,她和自己一樣,都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和異性交往。
  眼神往身邊的香子身上偷瞄,只見她正一邊聽教授講課,一邊專注地作筆記。
  万里也姑且拿起自動鉛筆在手上轉。今天轉得頗順利,狀況很好。心情突然輕鬆起來,有如已將沉重的包袱拋棄。要是可以的話,真想就這樣站起來跳舞。在課桌與課桌之間的走道上跳著激烈的阿波舞前進,一鼓作氣翩翩跳起,撲向講台,搶奪麥克風,卯足了勁大喊「太好了了了了了~~!」說說而已啦。
  ……不過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香子沒有離開自己。放下一顆心後,才活生生地意識到自己至今有多麼痛苦煩惱。當時就連呼吸都不順暢吧。甚至覺得自己一直到剛才都是死的。在千鈞一髮之際復活。
  咀嚼著喜悅的感覺,不再偷瞄,万里轉而直視香子,想和她用視線交流溝通。像是「課上好久喔」、「好想睡喔」之類的,只用嘴型小聲訴說,或是開玩笑地扮鬼臉。漂亮女生的鬥雞眼有多驚人,是香子親身示範給万里看的。上課時若能順利坐在一起,兩人總是像那樣打打鬧鬧……從開始交往之前,彼此還只是「柳兄的青梅竹馬」和「光央的朋友」時,就已經是這樣了。
  然而。
  (……咦……?)
  無論怎麼盯著她,香子就是不朝万里的方向看。是沒察覺自己的視線嗎?還是她真的這麼專心上課啊。
  用手指推一下她的筆記,應該馬上就會發現了。然後,一定就能像平常那樣朝自己看過來了。
  雖然這麼想……
  (……咦,咦……?)
  不知為何,万里莫名感覺香子坐得離自己好遠。明明就在旁邊,只隔了十幾公分的距離,卻不可思議地有種就算伸出手也摸不到香子的感覺。
  就這樣怎麼也伸不出手,只有課堂上的時間不斷靜靜流逝。香子始終看著教授和黑板,不久之後,万里則用單手支起下巴,讓手和頭髮完全遮住自己的側臉。
  
  
  第一堂課比預定時間早了一點結束,万里和香子和平常一樣往學生餐廳走去。目的不是要吃飯,而是因為那裡不知不覺已成了和朋友們鬼混的聚集地。
  在觀賞用盆栽旁的桌邊放好包包,果然不出所料──
  「早安,万里&加賀同學。」
  「嗚哇,沾麵醬的味道好香喔。」
  柳澤和二次元君剛好聯袂來到,緊接在他們之後的是:
  「噫~今天好冷喔~!喔,加賀同學穿的這件毛衣超好看的嘛。」
  千波帶著軟軟甜甜的笑容現身。俐落的超短髮今天抓成向外翹的髮型,露出白皙的額頭,可愛到令人睜不開眼。像嬉戲的小動物般伸手戳戳香子的毛衣,卻被大罵「這樣會引起靜電,住手啦」。被拍掉小手的模樣就像故意惹主人生氣的貓咪,太好笑了。
  「万里,你這裡還好嗎?」
  二次元君一邊把斜背包放在位子上,一邊摸摸自己的鼻子問万里。前天,万里先是鼻子被二次元君的燒烤盤攻擊得鼻血直流,後來還又嘔吐又大哭,在男性友人之間可說是最糟的狀況,完全的醜態畢露。因為昨天沒碰面,他或許一直在為自己擔心吧。
  「完全沒問題,沒事沒事!」
  「喔,那就好。嘿嘿對了,大家想不想喝茶?想喝對吧?既然如此,就來吧,猜茶拳!猜茶拳!猜茶拳!剪刀石頭布!」
  配合突如其來的號令,大家都乖乖加入猜拳的行列,一拳定輸贏。猜拳結果,輸的是万里和二次元君。「猜茶拳」是夥伴之間不知何時形成的老規矩,猜輸的人得負責去幫所有人倒茶端上桌。
  猜輸的万里甘願地起身。
  「好吧,沒辦法,走啦,二次元。」
  「可惡,提議的我竟然第一個猜輸……難道這就是命中注定嗎。」
  目送万里和二次元君走遠,柳澤摘下毛線帽塞進牛仔褲臀部的口袋,一邊莫名開心地嘻笑,一邊揮手說「路上小心啊!」這位最近連續輸了幾次的型男,今天好不容易免除倒茶的命運。「噫咿咿,這是喀什米爾羊毛嗎?是喀什米爾羊毛吧?咿咿,好柔軟喔!」千波依然不屈不撓,伸手亂摸不知為何擺出一副歐吉桑態度的香子身上的毛衣。香子則一臉厭惡大喊「這很容易起毛球啦!」柳澤在這兩人面前悠哉就座,趁兩個女生沒看見時攤開雙手,意思是……看哪!坐在寶座上的本大王!這兩個為了我爭風吃醋的可悲女人!戰鬥吧!本大王的愛的競技場!大概是這意思吧,大概。被賞了個大大的白眼,還是在笑。
  「他是白痴喔?」
  隔著櫃台,二次元君冷冷嗤之以鼻。那突如其來的冷淡嘴臉戳到万里的笑穴,忍不住笑了起來。
  「看看那張臉,爽得很咧。可是實際上,女生根本就沒把他看在眼裡。」
  「把型男這杯茶調淡一點吧。呵呵,得意忘形也只有現在了啦……」
  「唔呣,這真是惡魔的妙計……呵呵呵……為你的淡茶哭泣吧!叫喚吧!」
  只在柳澤的茶杯裡注入半杯茶,再加入熱水稀釋,進行這殘虐霸凌行為的二次元君,拿下被熱氣薰上一層白霧的眼鏡,用開襟線衫的下擺隨便擦幾下鏡片,裸眼望著正在往其他茶杯裡倒茶的万里的手,忽然小聲嘆了口氣。
  「幹嘛啊二次元。要不要把女生的茶也弄淡一點點,察覺不出變淡的程度,然後看她們邊讚嘆『啊~茶好好喝喔~』邊喝茶的樣子暗爽,要不要?」
  「……你這種特殊嗜好,我一點也不討厭喔。不過,不是這個啦。怎麼說呢……我總算是安心了,你看起來很有精神嘛。太好了。昨天我課只上到第二堂,後來就去打工了。心裡一直在想,万里不知道怎麼樣了啊。」
  「哎呀,抱歉抱歉,我好得很。正如閣下所見囉。反而是讓你擔心情緒不安定的我,真是不好意思!……我是在模仿傑克鮑爾啦!」(註:Jack Bauer,美國影集「24小時反恐任務」的男主角名字。)
  用不說還真看不出來的「24小時反恐任務」梗來道歉,二次元君倒也滿捧場。
  「與其說模仿得不太像,正確來說你模仿的應該是傑克鮑爾的配音員吧,而且這算是老梗了,不過,勉強還算可以接受的程度啦。」
  鬆了一口氣,心情又輕盈得更上一層樓。
  「不過,總覺得……我可能各方面都想太多了。最近變得有點神經質,或許老是把事情往壞的方面想,自己一個人在負面思考的世界裡橫衝直撞……」
  「就我看來也是這樣。不過,那個啦。要是那個的話,下次一起去那個看看?說是學生的心理輔導什麼的,不是有那種專業諮商的人隨時在這棟建築物裡的某處值班嗎?」
  「也對,去看看好了……暑假時我不是回了一趟老家嗎?」
  「嗯嗯,是啊。」
  「從那時開始,就有點陷入恐慌的感覺……自己也知道自己變得怪怪的。其實回去那邊的時候,也請醫生開了一些焦慮時吃的藥給我……不過我好像吃得還不夠,看不出效果。」
  試著說出這需要少許勇氣的告白。二次元君一邊「嗯嗯」點頭,一邊將五人的茶杯排在托盤上,似乎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
  「同一個時期,社團裡也發生了一些問題。」
  「啊~好像有,你上次也提過嘛,那件事。」
  「各種事混在一起……大概是因為全部加起來……對精神……不大好。」
  「這樣啊。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嘛。是說,我也是那種壓力一來就會直接影響心理的人,所以這種事我還滿能理解的喔。嗯,沒事啦,別在意。我不會覺得你特別奇怪喔。我也一樣的,我懂我懂。」
  把眼鏡重新戴好,二次元君露出寬大的笑容。
  「不過啊万里,只要想到加賀同學不管怎樣都會纏著你,反而有種得救的感覺吧?」
  「嗯,就是這樣。」
  點點頭,轉身朝餐桌那邊望去。二次元君也轉過身,和万里看著同一幅景象。
  「是吧?」
  「是啊是啊,我非常同意。」
  香子把包包抱在腿上,看似放棄地板著一張臉,任由千波亂摸她的毛衣。發出甜膩笑聲的千波,今天穿的是很有女孩子氣的蓬蓬格子洋裝,腳上搭配靴子,今天的她看起來依然宛如單獨被從奇幻世界裡召喚出來的妖精。大概是柳澤講了什麼不好笑的笑話,千波突然笑著用雙臂圈住自己,做出誇張的發抖動作大叫「冷斃了!」。香子也冷冷瞪了青梅竹馬一眼,丟下一句「你像話一點好不好!」只有柳澤自己一個人笑得肩膀不住抽動。
  香子,就在那裡。
  她就在那裡,和自己有著同樣的心情。
  朋友們也都在,万里認為這是一如往常的景象,一如往常的日常生活。
  「……像這樣活在當下的自己是『幸福』的,唯有這點不想忘記……」
  二次元君努了努下巴,對如此低喃的万里說了聲「走吧」。
  回到熱鬧的桌邊,二次元君先把茶杯放在柳澤面前。
  「咦……?怎麼這杯的顏色不一樣?是不是只有我的特別淡啊?」
  「哈哈,囉唆囉唆。來,這杯是小岡的,這可是我不帶感情隨便從茶壺裡倒的一點心意也沒有的免費熱茶喔。」
  「嗚哇,真是一點也不覺得感謝呢,我什麼感想都沒有呢。」
  万里呵呵笑著看那兩人你來我往,把看起來比較少那杯放在自己面前,另一杯份量十足顏色也漂亮的則放在香子面前。
  「來,這杯是香子的。還很燙,喝的時候要小心點喔。」
  「謝謝,我會小心的。」
  香子對万里露出美麗的微笑。那華麗的表情,就像綻放的花朵。雖然只有這短短兩句對話,或許是昨天太沮喪造成的強烈對比,讓万里今天特別容易感到高興。單純想著好開心,不由得細細品味起這幸福的滋味。總之,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腦中只浮現得出這句話。
  忍不住傻笑起來的臉,被二次元君看見。
  「只有加賀同學那杯,是万里用滿滿的感情下去倒的喔,特別香醇好喝喔。」
  二次元君一邊在柳澤身邊坐下,一邊如此調侃。香子臉上依然掛著完美笑容,只有脖子微微朝二次元轉去,這麼說──
  「哎呀,剛才看你和万里在說話,還以為他已經把消息告訴你了呢。」
  「咦?什麼消息?」
  「我和万里已經分手了的消息。」
  ──啥?
  這麼想,但沒有發出聲音。
  受到衝擊而搖晃的,不知道是眼睛,還是大腦。
  一陣電擊般的麻痺竄過的是身體嗎?還是整個時間和空間?
  彷彿被撕裂的螢幕,万里的視野突然受到拉扯,傾斜,歪曲,扭轉。失去一切色彩。一股神經束被出其不意地抓住,靈魂就這樣被用力拉出去的感覺。感情與思考……所有原本裝在万里體內的東西都迷失去向,從傷口裡流淌出一絲絲黏液狀的東西。
  ……啥?
  ……什麼?
  ……什麼啊?
  聽見空氣咻咻地通過喉嚨洩出體外,忽然有種置身事外的滑稽感。這傢伙,在這種狀況下竟然還在呼吸。
  万里看著香子──那怎麼看都一如往常的笑容。就這樣呆站在原地,真的是名符其實的動彈不得。
  這無處可躲的攻擊,像是晴天霹靂般連續落在頭上的子彈。以狙擊般的神準度擊中万里,連一發都沒有浪費,每一顆都確實吃進肉裡。
  砰!不知為何被捏緊一次而發出巨響的心臟,開始將現實注入全身血管。「太好了,是我誤會了」……這才是真正的誤會。事情早就進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了。
  咦?可是?咦?為什麼?咦?可是?腦中不斷冒出疑問,視野一分一秒地變窄,開始感到難以呼吸。彷彿整張臉上毛孔裡的毛突然同時豎起,感到疼痛。臉被緊緊箍住。好痛苦。不要啊。真的很痛,痛得快死了。快要破碎了。等一下,所謂受傷,所謂受到傷害,就是這麼回事嗎?就是這種事嗎?這種事是一個人可以對另一個人做的嗎?這種事,是人對人應該做的事嗎?
  拜託等一下──
  「可是,你們不用在意喔,我們只是恢復朋友而已。大家對我和對万里的態度,還是可以跟以前一樣……」
  「……為什麼!」
  聲音爆發。
  像是自己把內臟全部吐出來往香子臉上丟的吶喊。接著,万里發現自己站了起來。椅子被「碰」地往後踢倒,手打到茶杯,杯子在桌面上翻倒。傾倒的熱茶立刻灑成一片,沿著桌緣往下滴。
  「什麼……意思……?」
  眼裡彷彿要噴出血與嘔吐物,閉上眼睛甩甩頭,再次吶喊。真的啊,到底是什麼意思啊──這句台詞或許早在昨天就該說了。或許昨天沒說的自己也有責任。可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做這麼過分的事吧?再怎麼說,這種做法都太超過了吧?手下意識地往潑了熱茶的桌上放,被另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拍掉。
  那是千波的手,同時也聽到她發出哀號般的聲音:「万里!你的手!」但是這些都莫名地像發生在另一個遙遠的世界,万里對此一點反應也沒有。
  「為什麼,為什麼要突然說這種話……?」
  「昨天就說過了啊,難道你忘了嗎?」
  香子似乎不受動搖,用乾脆的語氣回應。由於那聲音實在太冷靜,万里愕然地瞪大雙眼,香子卻依然保持同樣的笑容。
  「好啊,既然你忘了,那我就再說一次。我們的關係是時候該結束了喔,万里。我已經不要跟你交往了。這是冷靜下來做出種種思考的結論,我對你已經失去熱情了。所以,我們恢復朋友關係吧……這些,就是我昨天說過的話。這樣總行了吧?可以了吧?」
  「……妳在……說什麼……?」
  「快點接受,接受啊。是說,你不接受我會很傷腦筋的,因為我心意已決,再也沒有辦法改變。」
  「……等等,真的,真的……妳到底在說什麼……?什麼意思?妳覺得這種話講得通嗎……妳是不是……腦袋有問題……?」
  「既然你這麼說,我覺得你腦袋才有問題吧……都已經在大家面前被人家說成這樣了,你還能不當一回事,假裝沒聽見,你腦袋還正常嗎?」
  看不出香子的內心有一毫米的動搖,倒不如說,她看起來好像有點愉悅,一邊用優雅的手勢慢慢撫順自己的頭髮。
  「總而言之,這已經是既定事項了。我和万里分手了。不會再交往了。我已經不是你的女朋友,你要責怪我變心,那就請便。想怎樣都隨便你。想說什麼就說,想討厭我就去。你有這個權利。反正,我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對我來說真的怎樣都無所謂。」
  「……既然這樣,既然妳要說這種話……」
  万里像被打得在地上翻滾的狗,發出咻咻的喘氣聲。
  「為什麼今天妳要在平常碰面的老地方,像平常那樣等我?是為了像這樣決定性地,徹底地打擊我嗎……?不好笑,原來那真的是前奏……」
  翹起二郎腿,香子回答:
  「我不是說了嗎,我想跟你道歉啊。你都沒聽進去喔?難道說,覺得抱歉就一定要跟你交往?笑死人了,不要隨便誤解好嗎?我是認為就算分手還是可以當朋友,所以才關心你一下而已啊。要是你把這種事拿來朝對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釋,那我們可能連朋友都很難做了。」
  万里心想,對喔,本來就不可能說得過香子那張嘴嘛。連自己都覺得誇張,現在竟然還有閒工夫想這種事。
  終於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身體止不住顫抖。
  自己現在看起來想必相當悽慘吧,真丟臉。眼前微笑的這個人,怎麼會這麼殘忍。
  可是,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因為自己死不放棄?
  所以才非得被說成這樣不可?
  是因為昨天就該乾脆放棄,自己不但沒有放棄,反而還變得莫名積極,以為可以再努力挽回的關係?因為把事情想得太美,香子才會下這麼重的手?
  「好了,時間也差不多了。第二堂課要開始了喔。万里,我們修同一堂課對吧?因為我把你當朋友,所以我認為一起去上課是很正常的事。走吧,我不想遲到。」
  「……万里!」
  突然站起來的是柳澤。因為個子高,相對給人更大的壓迫感。他刻意擋在万里和香子中間,在万里眼前對他低頭。柳澤寬大的背,把依然坐在椅子上的香子往後推擠,香子發出「你幹嘛啊!」的聲音。柳澤不理她,反而像是要用背部護住香子似的,維持阻擋的姿勢說:
  「拜託!我拜託你!別把她說的話當真!」
  柳澤整張臉突然漲得通紅,死命拉住万里,發出懇求。
  「這傢伙有多莫名其妙,你應該是最明白的人吧?這傢伙過去搞不清楚多少狀況,因而自己悔不當初的事,你也是最清楚的吧?拜託!聽過就算了!我拜託你,拜託,忘了她說什麼!這種根本就是不是她的真心話!所以,算我求你,拜託了,拜託,別把這傢伙說的話當真!我拜託你別因為當真了就放棄這傢伙!她連自己在幹什麼都不知道啊,所以……所以千萬……」
  「……這件事和光央沒有關係!」
  笑容從香子臉上消失。用力推開青梅竹馬如一堵高牆般擋在面前的身體,惡狠狠地瞪著他。同時,也瞪著二次元君和千波。二次元君瞠目結舌,身體僵直在原地。千波站起身來,像要回瞪香子一般,堅定的視線筆直望向她,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這件事和大家都沒關係!所以,如果你們想要繼續囉唆下去,不願接受我的決定的話,那也沒關係!那麼我就不只和万里保持距離,和大家也會保持距離!我會自己離開!」
  「……我說妳啊!」
  青梅竹馬柳澤發出大型犬吠叫的聲音,「少囉唆!」香子甩著頭反咬回去。
  「不要管我!總之,我要去上第二堂課。喔……還是說,你是這樣想的?」
  呵呵。唐突地面露游刃有餘的微笑,香子轉向万里。
  「和我一起上課覺得很尷尬嗎?無法忍受嗎?如果你不想跟我上一堂課,我可以退讓啊,別客氣。我就把課讓給你去上吧?反正我上不上課都完全無所謂。應該說,大學對我而言根本就無所謂。一點意義也沒有。這種地方,這裡的人,在這裡度過的時間,我真的都不當一回事啊。隨時想拋棄就可以拋棄──你們看屁啊!」
  踢翻自己坐的椅子,這最後一聲有如流氓般大喝的對象,是那些從遠處圍觀這場騷動的其他學生。
  或許因為時間還早,學生餐廳裡並沒有太多人。香子甩著一頭亂髮,帶著凶神惡煞的表情突然轉過上半身,用力將桌上的托盤揮到地上時,大概就已經嚇跑一半的人了。剩下一半的圍觀人群,也在她開始連珠砲地罵出F開頭的髒話時,一個也不剩地站起來逃出學生餐廳。
  「……看吧?」
  忽然轉過頭,香子擺出得意洋洋的模特兒站姿,下巴斜斜往上挺。
  「真的怎樣都無所謂的,這種地方。反正,一秒後所有人都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搞什麼鬼啊,那個人真的有問題,好恐怖──周遭的學生如此竊竊私語,紛紛走避。心滿意足地望著他們的背影,香子邊吸鼻子邊發出訕笑。毛衣從肩上滑落,被她粗魯地抓回胸前聚攏,纖細的手指耙了幾下凌亂的髮絲。
  「那我先走了。願意的話,第二堂課見。」
  嫣然一笑。
  最後只留下完美的笑容,抓起包包就走了。万里呆若木雞,只能望著香子的背影離去。眾人之中只有柳澤大吼「等一下!」一鼓作氣追著香子跑了出去。
  剩下的人有好一陣子都說不出話。
  万里就不用說了,二次元君和千波也只能呆站在原地。該對彼此說些什麼,該怎麼看待周遭的眼光,根本沒法去想。持續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將近無限的寂靜之後。
  「……得收拾乾淨才行……」
  二次元君低喃了一聲。時間這才又笨拙地重新開始運轉。万里蹲下身,撿起被香子揮到地上的托盤,放回桌上。二次元君發現桌面被茶水濡濕,轉身去拿抹布。
  「說不定……」
  千波忽然抬起頭。
  「……万里。我想到一件事,抱歉,我得去找加賀同學確認一下!」
  她似乎想起什麼,就這樣衝出餐廳。万里當然連問她一聲「確認什麼」的力氣都沒有了。現在的万里只是一片空洞,什麼感覺都沒有,費盡全身力氣才能對拿抹布回來的二次元君擠出一句「你快去上課」。
  「不,我要在這裡。」
  「可是,我沒記錯的話,你這堂是語學課吧。這樣不行,得去上啊。」
  「是說你才是……第二堂課,打算怎麼辦?」
  「我要上啊……稍微在這裡冷靜一下之後就去……總之我沒問題,所以二次元君你快去上課吧。」
  「不,我不能去啦。我也不想去。」
  「謝謝你,可是抱歉……我想暫時一個人靜一靜。」
  「……万里……」
  「真的謝謝你,二次元君為我擔心,陪在我身邊的事,我不會忘記。」
  不知道自己現在臉上是什麼表情。二次元君像是看到什麼嚴重的傷口,有那麼一瞬間皺起了臉。最後還是說:
  「……要是有什麼事,打電話或用任何方法聯絡我。一接到電話,我可以假裝肚子痛,馬上回這裡來。」
  「嗯,那中午見。」
  揮動的手,很快就維持不住力氣,頹然掉在膝上。
  
  
  那夾雜著衝擊、憤怒與悲傷的混亂風暴,在一個人落單之後,坐著坐著竟意外地漸漸縮小了。
  相對地,万里心中清楚浮現了後悔。
  (早在昨天,香子就明確表達心意了。)
  一如往常的學生餐廳,現在看來卻像平板的道具布景畫,自己似乎也成了擺放其中的一個小型道具。和其他活生生的人或理所當然運轉的世界之間清楚拉開一條界線,感覺上自己也成了無生命的東西。
  (可是昨天,我卻連反問或反駁都沒有。也沒有追上去。自顧自地認為一定是有什麼搞錯了,所以我還沒有必要接受現實。我就是用這種方法保護自己,不願正視現實。)
  大腦的芯還處於麻痺狀態,一切感覺都莫名遲鈍。
  (因為我不肯接受現實,香子才只能採取這種方法吧。為了將我逼到這個地步。)
  這種做法真的很過分。深深受傷的万里,只好用那種大吵大鬧的方式當面責備香子。
  為什麼自己要那樣大喊大叫呢。無法保持冷靜的自己,現在想起來實在很丟臉。
  根據NANA學姊昨天的理論,和誰相遇,和誰分離,因而失去感情的依歸,這些都是活著就無法避免的事。那種失落的感覺也只會屬於自己。然而,万里卻無法自己承受那種感覺,反而朝香子發洩。都是妳不好,妳怎麼這麼過分,這就是妳做的好事,妳造成的傷害,都是妳,都是妳,都是妳,都是妳!──至於「我」又是怎樣,卻害怕得不敢去看也不敢碰觸。
  客觀來說,這種男人怎麼樣?
  (誰都不想要啊。就算是我也不想要。)
  不經意地望向右手,大概是剛才打翻茶杯時被熱茶燙傷了吧。小指那側的手掌邊緣,皮膚一片通紅。燙傷的範圍似乎不小,万里心想,這麼說來從剛才就一直隱隱作痛。
  想是這麼想,可是──
  「……嗯?」
  歪著頭,用左手碰觸紅腫潰爛的部分,稍微用力摩擦。可是,這種感覺卻很難說明。不去碰的時候絲絲刺痛的地方,照理說碰了之後應該會更痛,可是疼痛的肉體和自己之間,卻像隔著一層薄膜。
  燙傷的地方明明會痛,自己也有疼痛的自覺,卻一點都不緊張。好像那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一直無法落實成親身體驗。這種感覺,就像用撿到或偷來的錢去大吃一頓──當然不是真的做過那種事,只是打個比方。穿上偷來的帥氣衣服而被人稱讚好時尚時,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儘管不能說出口,卻會一一在心底附加一句(其實那不是我的)。就好像這樣。
  一定只有那傢伙才能真正感受到這份痛楚是「我自己的」吧。
  看著不趕快冰敷就會愈來愈紅腫的燙傷處,万里滿腦子想的卻不是疼痛,而是隔開自己與疼痛的那層薄膜。
  只要開始在意那層薄膜,就再也無法忘記這件事。無法再當作沒這回事。感覺變得更加遲鈍,愈來愈模糊,愈來愈稀薄,總覺得自己也離這裡愈來愈遠,變得愈來愈薄。
  不知道能不能就這樣,像睡著一樣從薄膜另一端的現實裡消失呢?
  被身後的黑暗洞穴吸進去,眼前一成不變的學生餐廳則逐漸遠去,最後只剩下一個光點,然後連光點都消失──事到如今,那樣好像也沒什麼關係了。
  閉上眼睛,想像落入黑洞裡的自己。像電視上的搞笑藝人那樣,坐在椅子上,地板卻突然出現大洞,連人帶椅掉進去。嘴裡還「嗚哇!」大叫。五官扭曲,眼睛睜得大大地。
  要是真的那樣的話……在掉進黑暗洞底之前,眼前會看見什麼呢。或許至今那些被自己遺忘的過往會就此回溯也說不定。
  正當万里這麼想時,忽然有如閃光燈般一閃,幾幅令人懷念的,過去世界裡的瞬間從眼皮內側掠過。
  (……咦……?)
  站在廚房裡忙著幫万里和父親裝便當,用僵硬的姿勢勉強轉身看電視的母親。「剛才電視說什麼?誰跟誰離婚了?」
  從朋友的葬禮上喝醉回來的父親說:「万里,去拿鹽巴來。」那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父親哭泣的臉,雖然有點害怕卻說不出口。當時那昏暗的玄關,還有裝了海苔的紙袋。
  暑假,小林因為崇拜學長,學人家抽菸給万里看。「你那個沒吸進肺裡吧?」「咦,明明就有,你看,只要一口氣吸……咳咳咳……嘔……咳咳!」
  同一年夏天,熱得腦袋都要燒焦的路邊,琳達一副自以為偵探的樣子。「我一定要抓到那女人外遇的證據!」還用認真得教人心痛的眼神對自己說:「你也別失敗喔!」臭屁得很咧。
  ──這幾個畫面都比眨眼的時間還短暫,一瞬間就掠過腦海消失了。該不會是現在自己隨便想像出來的吧。
  即使如此,說不定……
  (……怎麼說呢,雖然不是很清楚……好像行得通?不可思議。說不定趁現在可以觸碰得到你……)
  睜開眼睛,眼前看見的不是期望中的黑暗洞穴,依然只是一成不變的學生餐廳。
  万里從口袋裡拿出香子送的寶貝鏡子。打開一看,鏡面上的放射狀裂縫,也依然是自己笨拙的手修補起來的樣子。
  鏡子裡自己的臉,從某個角度看來就像繁殖成好幾個人似的。當然,全都是同一張臉,沒什麼特殊之處的自己──多田万里的臉。
  (你差不多該回來了吧。)
  試著朝想像之中伸出手。
  抓住這隻手啊,多田万里。
  (我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你就用力踢破那層底,鑽過黑暗的洞穴,浮到這上面來吧。)
  「万里……」
  背後傳來呼喚自己的聲音,那是個絕不會跟別人搞錯的獨特聲音。万里立刻聽出聲音來自千波。
  「……小岡?」
  回頭一看,果然是返回學生餐廳的女性友人。
  鏡中無數個自己的臉,當然也一齊回頭了。
  一齊回頭的眾多自己的臉之中,然而卻只有一個沒有回頭,隔著鏡子凝視自己。
  (啊,是我的臉。)
  這在物理上不可能,難以想像的事,看在如今的万里眼中卻是理所當然。因為時間軸像這樣錯開了,所以這也是當然的。
  「……小岡,妳的課呢?」
  最後一個人也回過頭,看著站在那裡的嬌小千波。
  千波搖搖頭,沒有回答万里問她要不要上課的問題。
  「我沒和加賀同學說到話。追到教室時,老師已經來了。我沒修那堂課,沒辦法堅持下去……小柳堅持下去了。他現在正坐在加賀同學後面,跟她一起上課。」
  拉開万里身旁的椅子,千波坐了下來。
  「二次元君人呢?」
  「那傢伙這堂是語學課。雖然他說要留下來,但我拜託他去上課了。」
  「這樣啊……」
  包包放在腿上抱著,千波勾著椅腳把椅子朝万里拉近,舔舔嘴唇,發出以她來說難得沉穩低沉的聲音。即使如此還是很甜美。
  「噯,聽我說,万里。雖然沒能向加賀同學確認……但是我想到一件事。我想,加賀同學會說出那種話的原因,或許是……這個。」
  千波從包包裡單手掏出一樣東西,是她愛用的手提攝影機。
  「岡機?」
  「嗯。其實……前天,我在万里房間哭過之後,不是請你拍了我的臉嗎?」
  万里當然沒忘。在千波對自己敞開心胸,展示了內心的傷口之後,自己的記憶突然恢復,大哭大鬧的結果,就是破壞了一切。後來也沒有心力好好關心千波的事,就這樣一直到今天。
  「後來的事啊,全部都被拍下來了。」
  「……咦?」
  完全出乎預料,万里只能盯著千波那張小巧白皙的臉。嘴裡低喃著,不會吧。
  「真的。因為我沒按下停止錄影的開關。這傢伙,掉在万里房間的地板上之後,還一直努力轉動呢。」
  千波對她的搭檔岡機說了聲「對吧?」彷彿面對的是有生命的東西。當然,岡機沒有回應。
  「万里離開之後,留下我和琳達學姊跟NANA學姊……我完全狀況外,正在不知所措時,加賀同學來了……總之我們決定先吃肉,就移動到NANA學姊房裡去了噢。接下來岡機拍了好一段時間的空房間,後來,記得加賀同學好像說了『把牛油忘在万里房裡了』,一個人回到你房間。這時岡機拍到加賀同學走進房間的腳。她好像發現攝影機還在動,臉朝這邊靠過來,伸手拿起機器,應該是這樣的,因為錄影內容就到這邊為止。」
  「那,香子把攝影機……?」
  「嗯,我想應該是她關掉的。後來,她對我說『妳忘了東西囉』還給我的時候,電源已經是關上的。我一直到回家之後才發現持續錄影的事。一驚之下把錄到的一連串畫面刪光了。可是,後來仔細想想,加賀同學在還給我之前,很有可能重頭播放了錄下的畫面。」
  「也就是說……香子看到了?看到我錯亂的那一幕……全部?」
  說出口之後,万里倒抽一口氣。原來,香子全都看到了啊。自己抱著琳達哭喊「不要告訴香子」的模樣。
  「……應該。」
  千波點頭的表情,莫名具有說服力。既然千波這麼說,那應該就是這樣了吧。她應該……真的看到了吧。
  從肺裡大大嘆出一口氣。
  絕對不想被香子知道的事。那個把香子忘得一乾二淨,記憶完全回到意外發生前的自己。無論如何都想瞞著她。要是香子知道了,一定會感到不安,說不定再也不會信任自己,也會知道自己無法實現曾許下的眾多承諾,所以──是嗎。
  「這樣啊……所以……難怪……那就沒辦法了。」
  像個傻瓜一樣自言自語,抬頭仰望天花板。
  這次,所有拼圖都拼在正確的位子上了。
  一旦被她知道後,香子果然真的感到不安,並且無法信任自己,也知道自己無法實現承諾了。
  「……所以,她才會不要我……難怪。」
  再加上這陣子以來發生的種種。
  已經完全沒有想不通或不能接受的部分了。香子說的完全正確,完美無缺。
  這也難怪她。誰還能對多田万里這種對象誓言未來呢。廢話。任誰都會和她做出相同抉擇吧。要是昨天能清楚明白事情是這樣,就不至於引起剛才那場騷動了。
  万里下意識不斷點頭,想著離去時香子的背影。踩著高跟鞋的纖細腳踝、搖曳生姿的秀髮、挺直的背脊──今後的人生,還會想起她的背影多少次?
  猛然將手放在万里膝蓋上,千波一定把臉湊過來了吧。
  「怎麼可以說『難怪』呢!你要好好對加賀同學說明啊!我也會陪你一起去跟她說的,我會站在万里這邊,一起努力讓她理解!對了,昨天拍下万里的內容也讓她看吧?好不好,就這麼辦,這麼做,她一定……」
  雖然千波努力想說服自己,万里卻輕輕搖頭。
  「小岡,謝謝。可是已經夠了。」
  「夠了,為什麼?」
  「香子本來就知情。我失去記憶的事,在我們交往之前她就知道了。像我這麼奇怪的傢伙,像我這麼莫名其妙的傢伙,香子卻願意付出理解並且接受。還願意喜歡我。一直擔心我,想成為我的力量,無數次支持著我。老實說,我想這一定給她造成很大的負擔。我真的……到底讓她承受了多少痛苦啊……」
  差點說不下去,万里拚命穩住呼吸。努力抬起頭。望著千波緊抿的唇。
  「……香子為我努力過了。努力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一直以來,真的是一直為我努力著。所以,我無法再說出要她努力的話了。」
  希望千波能夠理解。香子一點都沒有錯,都是自己的錯。
  自己沒有立場對將來抱持希望。
  「可是,可是万里……」
  千波的嘴唇微微顫抖,聲音斷斷續續。
  「……那你就要這樣結束了嗎……?那,那……那段錄影內容呢……?我該怎麼處理?我該怎麼樣好好運用它?」
  「交給小岡保管的那段畫面,隨妳高興處置喔。要洗掉也可以,要在哪裡播出也可以,自己看也可以,給別人看也可以,忘記也沒關係。真的,那都是小岡的自由。對我來說,把那個交給小岡保管就已經具備足夠的意義了。」
  千波咬著薄薄的嘴唇,万里知道她正用力憋住一口氣。睜大的雙眼開始濡濕發紅,太陽穴附近的皮膚也漲紅了,肩膀微微顫動,万里慌了起來。千波快哭了。

  「好了好了,別這副表情嘛!來,別哭別哭!不行哭喔,岡千波!」
  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試著戳了千波肩膀好幾下。
  「痛,那樣很痛耶……」
  「啊,抱歉抱歉……是說,我被妳拍下的那幕醜態,事到如今不洗掉也沒關係了啦。岡機裡的東西全都屬於小岡,妳也可以拿來當作電影素材隨便運用喔。」
  「素材?那種事……我怎麼可能做得出來!你在說什麼啊!你把我想成什麼怪物了?」
  眼角吊得老高,千波臉上滿是怒意。相對的,悲傷的表情消失了。明明是被罵,万里卻感到一陣放心。只要能讓千波不哭就好。
  「抱歉抱歉,哎呀,不過這麼一來,我們就變成好夥伴了呢。彼此都是失戀怪物,要好好相處啊。」
  「聽起來好討厭的夥伴喔。」
  「唷!前輩!失戀界的前輩!」
  「夠了,討厭啦……爛死了……!」
  千波揉著眼睛低下頭,万里在心中悄悄對她送上真心的讚美。仔細想想,千波用那小小的身體,獨自承擔了對柳澤的失戀。不像自己那樣責怪香子,千波絕對不責怪柳澤。
  一個人懊悔,一個人哭泣,將看起來還很痛的未癒傷口,只悄悄對万里展示。這麼做全都是為了万里。
  因為她讓自己看了那個,自己才好不容易能繼續在這世上呼吸。對彼此展示傷痕,彼此放輕鬆過日子,身邊有個人和自己分享同樣的時光,這是千波教會自己的技能。
  這個技能,在現代日本應該就稱為「友情」吧。二次元君、柳澤和NANA學姊,也都各自對自己展現了同樣名為「友情」的不同技能。
  不笑怎麼行呢。
  在這些人面前,必須要好好振作才行。
  這麼想著,万里試著做出笑容。可是卻被千波說:「你的表情看起來還好痛。」
  「……我的臉看起來真的那麼痛喔?」
  「看臉就知道你根本在勉強啊。是說我知道啦。那種表情就叫作失戀臉啊。我自己應該也曾經露出好幾次那種表情吧。我把自己拍下來了所以我知道。」
  說著,千波突然伸直背脊。
  「耶嘿,請務必期待!我已經統整成一部名為『灰暗女大學生日記』的作品,會在校慶上盛大發表喔!」
  喵咪拳!只見她用好像哪裡模仿來的語氣這麼說著,朝空中揮出一拳。千波一定也曾做出一定要笑著站在自己面前的決定吧。万里勉強用七零八落的笑容回應,自己也挺直了背脊。
  「等一下……小岡,妳打算在校慶上發表自己拍的那些失戀臉喔?」
  「對啊,我沒跟万里說嗎?」
  「我沒想到妳會打算在眾人面前公開那個……那,也會被柳兄看到囉?這樣也沒關係嗎?」
  「我不會刻意說出失戀的對象是誰啊。雖然說,小柳也有可能隱約察覺……不過,那也沒關係了啦!我現在這樣想。乾脆就讓他知道啊!這種心態該怎麼形容?嗯……類似超級被虐暴露狂的心情?」
  「那是什麼……不過要說我是M倒也算是M。」
  「M倒也算是M,聽起來真不賴。」
  「不,老實說我根本從頭到尾就是M,不過妳所說的那樣,難度有點高吧?」
  「我豁出去了!『請看吧!我就是這種人!』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大家!還有小柳!請來看看受了這麼多傷的我!』這樣。迫不及待想公開自己的糗樣,迫不及待想讓別人了解,不做到那個地步自己心中的感情就無法收拾。一種徹底感受的感覺?活著的感覺?該說是在這方面老是覺得不滿足嗎……嗯,愈說愈覺得我好像變態喔,果然。」
  「……妳分明就是個究極變態嘛。我想,小岡一定得先將這份M毅力昇華為作品之後,妳的生活才有辦法好好成立吧。」
  「是這樣嗎?」
  「是啊,所以小岡,妳一定要以『成為創作人』為目標才行。否則,我真怕妳迷上那些危險的遊戲,日後等待妳的會是繩縛的未來啊。變成在普通世界活不下去那種人怎麼辦。」
  「哇喔,這真是至高無上的讚美,好,那我要好好努力!」
  「加油加油。對了,不嫌棄的話要不要拍下我的失戀臉啊?我自己也想從客觀角度看看現在的表情。再說,妳也可以用來給『女大學生日記』加料喔。就像在西瓜上撒鹽那樣。」
  「咦,可以嗎?你說這種話,我真的會拍,也真的會用喔!」
  「剛才我不是說了嗎?我所有被拍進岡機裡的畫面,版權都屬於小岡。真的隨便妳怎麼運用都沒關係。」
  似乎很怕万里改變主意,千波忙不迭地用熟練手勢開始操作岡機。舉起鏡頭對準万里。那種被不認識的人盯著看的緊張感,不管拍幾次都不會減少。
  「咦?妳該不會……已經開始拍了吧?」
  「嗯,在拍了喔。來吧,說點什麼!來來來……既然你主動想被拍,應該有很多話想說吧……?」
  「啊,唔……老實說,沒有耶。抱歉,我腦袋一片空白。有的只是衝動。抱歉……呃,觀賞『女大學生日記』的各位觀眾,大家好,是我唷……」
  姑且學歌唱節目上的歌手被叫到名字時那樣低頭行禮,再傻態畢露地對著鏡頭招手。連自己都覺得真沒才華。千波也一邊拍一邊苦笑說:「搞什麼啦,只有這樣?」
  「不不不,呃……其實我剛才被甩了。」
  「沒錯,這傢伙真的是剛剛才被甩喔。」
  「真的是……各方面都好尷尬啊。現在的心情就是這樣。到底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呢……」
  「對啊,我懂我懂,很尷尬對吧?畢竟你們還同社團。」
  千波扮演採訪記者的發言,突然讓万里倒抽了一口氣。
  對啊。
  還有祭研。
  暑假裡看煙火那天,還曾發生過學長姊們誤會万里和香子分手,皇帝不急急死太監的那件事。當時只當成一樁笑話,沒想到現在竟惡夢成真了。就算沒這件事,自己也已經給社團造成夠大的麻煩了。要是香子因為這樣而要從祭研退社……那些善良的學長姊不知道會有多失望。
  怎麼辦。
  該用什麼臉去向大家說明兩人分手的事呢。
  叫我該怎麼辦才好啊──香子。妳有想過這些事嗎。
  「啊,咦?怎麼了万里,突然一臉沮喪。」
  「……因為我突然回神了,剛才……」
  「咦咦咦,抱歉,是我戳到你的痛處了嗎……?」
  「妳戳超大力的好不好,超痛的,致命傷啦。」
  「……沒事吧?」
  「沒事的話就不會說致命傷了吧……我現在要開始去死了,不嫌棄的話,請把這段用在作品尾聲吧。三,二,一……再見了。」
  放鬆身體的力量,万里用力靠在椅背上。身體滑溜溜地從膝蓋開始往椅子下掉,假裝成死掉的樣子。
  「咦!抱歉,万里,對不起嘛!不要死啦!」
  一想到祭研的事和今後的事,不是開玩笑,万里很想真的就這樣從現實世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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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20 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3
  那幅標誌,兩人大概已經反覆看到好幾萬次了吧。
  夜晚,筆直的高速公路上。開車的是香子,自己坐在副駕駛座。燈光打亮了標誌,上面用白色的字寫著「下去」。
  每當那幅標誌出現時,握著方向盤的香子都會帶著不安的表情偷看副駕駛座上的自己。而每次自己回應她的都是同一句話:
  「再試著努力看看可不可以不要下去。」
  就是這句。
  聽了之後,香子會點頭說「嗯」,再次面向前方,繼續將車開在高速公路上。這一連串過程,兩人大概已經重複幾萬次了。
  現在,又再次發現前方遠處即將出現那幅標誌。「下去」兩個字,在燈光的照映下看得很清楚。香子似乎很難受,又似乎很悲傷,充滿不安的眼神再次望向自己。
  (……難不成,那句話是對我說的?)
  明明已經重複幾萬次了,這時才第一次突然這麼想。該從這輛車上下去的人,其實是我嗎?
  「咦?」
  這麼一想,下一秒身體已轉移到盛夏夜晚的悶熱馬路上。位置似乎靠海,聽得見海浪的聲音。
  香子開的車,把自己一個人放下來後,沿著黑暗的道路愈開愈遠。
  (怎麼辦。)
  看著那把自己丟下後,變得愈來愈小的車尾燈。香子有駕照,開車技術也不錯,她一個人想必是沒問題的。問題是被留下來的自己。
  此時,突然發現一個看似鐵製零件的東西,滾到站著的自己腳邊。撿起來一看,全身發冷,無法動彈。
  那是看起來像被人從中軸用力折斷的煞車踏板。香子車上的。
  沒了這個,香子會……頭朝車開走的方向轉去,車行方向的前方有個大彎道。彎道前方有一道護欄,護欄後方則是懸崖。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大叫,可是……
  (那句話是什麼來著?)
  『××××!』
  ──想不起來。
  怎麼辦,想不起來。想不起來啊!張開口,一副滑稽的模樣,嘴裡卻發不出聲音,只有手無力地舉在半空中。
  就在手指前方。
  黑暗深處傳來驚人的爆破聲,轟隆作響。接著是好幾次衝擊的力量。熱風。爆炸了。
  掉在懸崖那頭的車上竄出橘色的火柱,彷彿要與夜空相繫一般向上攀升。無數火星渣齊飛上天,一邊閃爍著光芒,一邊從夜空中無聲地落在万里頭上。不願去想,這些都是香子燃燒後的碎片。死命張開雙手,接住那些落下的光點。然而,光點卻紛紛從手中篩落,不久之後燃燒殆盡,掉落地面,瞬間消失。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唔啊……唔……」
  深深吸氣,睜開眼睛時,房裡還很暗。
  是夢。
  查看鬧鐘的時間,剛過凌晨四點。前一次看鬧鐘時,顯示的是三點四十分。看來,原本一直難以成眠的自己,無意識中落入二十分鐘左右的淺眠。
  用手指拭去額上莫名黏膩的汗珠,將手放在又發出討人厭怦怦聲的心臟附近。
  翻個身,把臉埋在枕頭上,万里再次閉上眼睛。火柱的殘像,似乎還留在緊閉的眼瞼內側。
  拚命屏住呼吸,直到那短暫惡夢的記憶從意識之中煙消霧散。
  
  ***
  
  走進平常借來練習的公共建築玄關,右手邊就是管理室。敲過門,打過招呼,對警衛說「我是日本祭事文化研究會的人」,將排練室的鑰匙借出。
  獨自沿著階梯往下走,前往鴉雀無聲的建築地下室,推開沉重的鐵門,這門重得要是被夾到手指,肯定造成一大慘案。上次,柳澤看到這扇門時說:「這會令人想起電影『無底洞』的那個耶。」問他那個是什麼,他便強力推薦:「你沒看過嗎?既然如此,那一幕你最好不要踩雷,自己看比較好。」結果,万里到現在還是不知道「無底洞的那個」到底是哪個。
  走進室內,因為沒有窗戶的關係,在伸手不見五指中摸索著找到牆上的開關,把燈打開,頓時有點刺眼。
  安靜的室內只有自己一個人,連腳步聲和呼吸聲的回音都聽得很清楚。打開空調,排氣的噪音才好不容易蓋掉孤單的氛圍。
  在門口附近放下包包,當場換起衣服來。平常因為有巨人隊學姊們在,換衣服時都會到男廁去換,今天則是知道暫時還不會有人來。看看牆上的時鐘,顯眼的黑色時針與分針指出現在是下午三點零二分。
  這棟設施的借用時間以一個小時為單位。像今天這樣從下午才開始的「比較晚的練習」,通常都從下午三點開始預約。不過,第三堂課的下課時間也是三點,把移動與換裝的時間算進去,按照慣例,三點二十分才是正式的集合時間。就算有人第三堂沒課,也因為知道這時間還沒開始練習,所以不會有人準時三點到。另外,「比較早的練習」預約的是中午十二點,大家會在這裡圍成大圈,一邊開會一邊吃午飯。
  三點零三分。
  今天是「比較晚的練習」,換句話說,至少十分鐘之後才會有其他人到。
  換穿上下成套的運動衫後,將脫下來的薄羽絨外套和長袖襯衫、牛仔褲隨意折好。脫下襪子,赤腳用盤腿的姿勢坐下,將冰冷的雙腳腳掌合在一起。接著,上下搖晃拉開的膝蓋,幫助僵硬的股關節逐漸放鬆。
  今天之所以會比任何人都提早到,第一個原因是身為一年級壯丁的自己被賦予的任務。因為最近實在太冷,學長要他儘可能提早開門進來,先幫學長姊們打開暖氣。另外,還有一個原因。
  自己需要做心理準備。
  今天的自己真的很糟糕。實在太遜了,万里心知肚明。抓著腳指轉動腳踝,發現不知何時屏住了氣,趕緊刻意深吸一口氣。
  明明從第一堂到第三堂都有課,其中還包括了必修課,早上卻無論如何都爬不起來。人是醒著的。應該說,幾乎沒睡著。明知已經到非起床不可的時間,就是怎麼也無法離開床舖。不管是關於費城美術館的洛基階梯(註:Rocky Step)的妄想,還是〈Eye of the Tiger〉,甚至連試著想想看都沒辦法。嚴格說起來,根本連思考這件事都做不到。
  聽著鬧鐘的尖銳噪音,身體卻像被綁在床上而動彈不得。用各種方法都無法支撐肉體的重量站起來。
  內心深處就像一面靜謐無聲的黑暗池水。沒有光,也無法朝裡面丟石子。連一絲波浪都掀不起。在那裡有的,只是無盡鈍重,深邃,無色的,想盡辦法也無法停止湧上的水狀物質,已經滿得快要溢出邊緣了。
  結果,昨天還是怎麼也沒心情去上課,等不及午休就回家了。因為擔心這樣的万里,柳澤晚上還特地說想來家裡探望。不想再讓好友看見自己這太窩囊的樣子,也不希望造成他的負擔,所以勉強拒絕他了。後來,万里也沒吃東西,只是不斷眺望心中那即將滿溢的黑暗水面。
  不過就是一場失戀。
  結果,說起來只不過是這麼一回事。只要是人,這是誰都無法逃避也必須去品嘗的,只屬於自己的悲傷之一。換句話說,這就是人生。這個万里也很清楚。這是住在隔壁的那個人教他的。
  所以,自己也想趕快從這種毫無生產力的沮喪中走出來。但身體就是怎麼也使不上力。
  另一方面,不可思議的是,万里在心中找不到因為被甩而受傷的情緒、後悔的情緒或是自我厭惡的情緒等等具體的情緒。一般遇到這種狀況時,「應該」要有那些情緒「才對」。然而,這只是一廂情願的自己擅自認定,卻像是沒有人抓得到的游泳圈。好幾個這樣的游泳圈漂浮在黑暗的水面上。
  這種莫名空洞的感覺,就和昨天右手的燙傷一樣。
  仔細一看,燙傷的程度很嚴重。也因為沒有好好包紮,水泡破了,皮膚掀了起來,連自己都覺得那看了很痛。實際上也是非常痛。万里這麼「覺得」。「應該」很痛「才對」。可是,那種痛覺卻像離自己很遙遠,與自己無關。好像皮膚表面麻痺了,觸摸時隔了一層膜,感覺是麻木的……
  這種感覺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那真的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嗎?
  自己現在究竟在哪裡呢?
  這裡是哪裡?
  無法入眠的深夜裡,万里想弄清楚自己現在真正所在的地方。於是,突然好像看得見了。那或許只是個淺眠中的夢,可是,環顧四周的世界時,卻又切實感受得到那是現實。
  只能低頭俯瞰黑暗水面的那個世界,除了陰暗之外什麼都沒有。安安靜靜地,令人凍僵般的寒冷。身在那裡的自己,看似失去發出聲音的能力,無法呼叫任何人。甚至連哭泣都沒有辦法。
  明明不想哭卻老是哭起來,自己就是這麼一個沒用的男人。一直以來,背後都有一股對這軟弱的自己感到不耐,甚至想出手推上一把的感覺。可是,總覺得就連這樣的自己也不會再去碰觸了。因為就算碰觸,也已經什麼都搞不懂了。儘管只隔著一層膜,現在,這裡和那裡的距離已經太遠了。
  即使如此,今天,現在,自己仍在這裡。
  下午三點過後,就這麼來到排練室。連課都沒去上,卻好好地換了運動衫,做起柔軟操。
  這都是因為收到琳達兩封Mail的關係。
  關於前幾天万里的異狀,琳達什麼都沒說。万里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第一封是今天中午寄來的,內容只有:「你現在人在哪?今天會去練習吧?」
  万里大概盯著這封Mail足足十分鐘之久。能不能去參加練習?想去練習嗎?不想去練習嗎?其實自己真的不知道。躺在床上盯著Mail看再久,麻木的腦袋仍不願吐出應該做的任何一種反應。
  這時,第二封Mail來了。從標題「給我回信(憤怒符號×2)」就看得出她很火大,內容則是「香子也不回信,也沒看見人,發生什麼事了?你今天該不會自行放假吧?你們兩人都還好吧?」
  (香子……)
  讀到這兩個字,万里才終於能從床上起身。
  (……香子。)
  起來之後,才總算真實感受到自己有非動起來不可的理由。
  不管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能再讓祭研的學長姊失望。也不想再讓他們失望。
  腦中清清楚楚地這麼想。
  香子會不會退出祭研呢。在她大放厥詞,毫不客氣地說著「大學對我一點都不重要」的那段話中,絲毫聽不出內含任何「不過你們放心,只有社團活動我會繼續下去」的要素。
  學長姊們對這僅有的兩個一年級社員,真的是非常珍惜照顧。
  與祭研的相遇,包括與琳達的重逢在內,是一連串巧合之下的產物。至於說到這名稱有點搞笑的社團,實際上的活動內容,其實就只是參加祭典。如此而已。單純地跳舞,單純地歡鬧,一股腦地熱鬧搞笑,讓自己開心,全力以赴埋頭炒熱祭典氣氛……回頭想想,這還真是莫名其妙的奇怪社團。可是,祭研的人對万里與香子伸出邀請入社的雙手,決定入社之後,他們更因此高興得不得了。祭研,兩人真的是很快地就被溫暖納入這個大家庭中。
  對於剛來到大學這個陌生的地方,對一切都心懷不安的大一新生而言,多虧有學長姊們給了自己這個「我可以待在這裡」的地方──是他們打造並給予了自己這樣一個容身之處。過去,他們的學長姊一定也是這樣對待他們的吧。也因為這樣,万里才有了一個可以經常待著的地方。有什麼不懂的事時,也有了一群可以詢問的前輩。光是這樣,心裡就踏實多了。真不知道有多依賴他們呢。
  要万里把在社團裡的這些日子丟掉,他是做不到的。沒有辦法拋棄和學長姊以及香子之間,這些日子以來所共度的時光。不想讓這一切變得無法挽回。不只如此,更希望能在社團裡累積更多時間與經驗,將來自己也能成為下個世代的墊腳石,迎接學弟妹的到來。
  可是,如果欠缺了香子這個要素,就不會有「將來」了吧。沒有香子,香子不在這裡的話,連「現在」都無法成立。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香子退出祭研。
  這不僅是為了自己,為了向來關心兩人的學長姊,最重要的,更是為了香子自己。就算她現在已經完全不在乎多田万里這個男人的一切,在祭研度過的時光對她而言,想必仍和自己一樣是非常重要,無可取代的一段時間。
  至少,不應該為了「社團裡有我不想再扯上關係的男人在」這種理由,就將這段時光捨棄。
  看了琳達寄來的第二封Mail之後,万里跌跌撞撞地滾下床。接著,一邊撒著恐怕是有生以來最長的一泡尿,一邊做出決定。
  要好好處理。
  非得好好處理不可。
  對了,站起來吧,多田万里。然後,好好處理自己和香子的關係──
  「咦?不怎麼冷嘛?」
  背後傳來聲音,万里嚇了一跳抬起頭,三點十二分。
  「學長早!」
  万里繼續拉筋,對著鏡子裡穿運動衫的科西學長大聲寒暄。社團的慣例是不管時間早中晚,在練習開始前一律以「早安」打招呼。
  「我差不多剛好三點的時候到,提早開了空調。」
  「你今天這麼早啊,多田万里。第三堂課呢?」
  「我蹺課了。其實我是從家裡來的,沒去學校。」
  「搞什麼啊,真拿你這傢伙沒辦法。」
  科西學長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和万里一樣打赤腳,坐在鏡子前正中央的位置。從包包裡拿出他私人的iPod和充電式的簡易擴音器,另外還拿出一根棒子,以及一個很適合夏天時注入冰涼啤酒的金屬杯──這就是祭研擁有的唯一樂器了。科西學長將這些東西排在一起,練習時他會一邊播放自己買來的阿波舞音樂,一邊用棒子敲金屬杯打拍子。除此之外,再靠大家拍手及吆喝的聲音加強。以前借來的銅鑼,已經隨服裝等物品一起還給關東私大聯隊了。
  「早安!」
  「早安!今天好冷喔,把空調溫度再調高一點吧!」
  「早~喂,不要一直玩遙控器,等一下又壞掉。」
  「嗨,早~啊啊,鼻子快不行了。」
  幾個換好衣服一起進來的學長,陸陸續續走進排練室。巨人隊學姊們也三三兩兩來到,万里依序對進來的學長姊打招呼,(啊,琳達。)正這麼想的時候──
  「你這傢伙是在搞什麼啊!」
  琳達突然不由分說,一走進排練室就大跨步朝万里走來,手指還一邊不客氣地指著他。
  「早安!」
  「早……是說你啊,為什麼?為何?」
  琳達伸直的手指,還差幾公分就要戳進万里鼻孔了。那副來勢洶洶找人吵架的樣子,令人困惑不已。
  「什……什麼事啊。」
  「還問我什麼事,為什麼不回我信?害我擔心你出了什麼事,也不知道今天會不會來,原來我一直到剛剛都是白擔心喔。」
  「咦,我有回啊……咦?沒回嗎……啊,好像沒回……」
  柔順的黑髮在腦後綁成一把馬尾,琳達撇著嘴說「你才沒回」,一臉不爽地瞪著万里。仔細想想,和琳達也不過就是昨天,以及她和香子兩人假裝肚子痛沒來練習那天,兩天沒見面而已。卻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她的臉時,突然有種好久好久沒見到她的感覺。
  現在,關於上次見面時發生的事,琳達好像也打算貫徹絕口不提的態度。万里心想,至少該向她說一句「上次真抱歉」,可是才剛做出「上」的嘴型,琳達就彷彿察覺他想說什麼似的,先發制人說道:
  「小香呢?還沒來嗎?」
  環顧了一圈室內,琳達在万里身邊一屁股坐了下來。從她側臉上的表情就知道,除了問題的答案之外,不管說什麼她一概不接受。
  不經意地,那動作和表情都讓万里心頭湧現一股懷念的情感。這麼說來,她好像總是這樣。總是像這樣一邊說著話,一邊一屁股在自己身旁坐下。嘴裡有時叨唸著什麼,又或是什麼都不說,兩人只是像這樣拉筋熱身。
  ──想著這種事的同時,卻也想著,可是,那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
  「……香子她,應該還沒來吧。」
  真是的!琳達轉過頭,抬高下巴齜牙裂嘴。
  「今年一年級這對情侶真是亂七八糟!你們的道德觀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啊?那孩子也不回信,你們這一對到底把學長姊當成什麼啦?別看我這樣,好歹也是學姊,學姊耶。要是被學弟妹忽視,也是跟一般人一樣會傷心的……」
  琳達嘴裡嘮嘮叨叨,沒脫下襪子就直接把腳掌心碰在一起,用力拉開膝蓋。她從以前筋骨就很柔軟,才剛開始熱身,兩隻腳就能輕易往外張開一百八十度,還直接將整個上半身往前傾,貼在地面上。
  「喔,好厲害,不愧是學姊。」
  一看到這樣的她,想都沒想,直率地脫口而出。
  「幹嘛突然這麼說,少來了啦。」
  琳達倒也不排斥就是了。
  「不是啊,好羨慕妳喔,股關節還是一樣這麼柔軟。我完全沒辦法像妳那樣。」
  「大部分男生好像都很僵硬。」
  「妳可以直接把腳往後拉嗎?就是打開之後往後拉、那個叫什麼來著,什麼……左右劈腳?」
  「是左右開腳吧。我想應該可以。」
  琳達保持上半身貼地的姿勢,先將雙腿向前伸直,抓著腳踝內側,將雙腿往左右兩邊拉開,呈劈腿姿勢。在快要超過一百八十度時,將骨盆一度重新往上提,然後雙腿直接朝後方伸直。等雙腿在後方併攏後,上半身向後仰,做出鴟尾的姿勢(註:中式建築物脊樑上的設計樣式之一。傳到日本後則稱為「鯱」,為一種虎頭魚身的神獸),笑著說「耶!」果然超厲害!万里也獻上掌聲鼓勵。幾個學長姊似乎看到了這一幕,紛紛聚集過來。
  「咦,咦,琳達剛才那是什麼,好厲害喔。」
  「妳應該沒學過芭蕾吧。為什麼辦得到那種事?」
  「不知道啊,我天生就筋骨柔軟。其實,沒什麼好隱瞞的,這邊這位多田万里也是天生筋骨柔軟呢,正如大家所見。」
  「對對對,這種是小意思……怎麼可能啦!」
  只做到作勢把腳張開的自我吐槽完全就是惰性使然。不過,就算和琳達一起把假裝拿紅酒杯乾杯的橋段做完,當然也沒什麼人會覺得好笑。
  不知何時,時鐘已走到三點二十分。有人低聲說「時間到囉」。
  「這麼說來,黃金機器子咧?那傢伙不會又請假吧?」
  「咦?舞步已經往後新增不少了,她跟得上嗎?還是身體不舒服啊?維修沒做好嗎?」
  「該不會是燃料用光了,現在正在路邊拋錨吧?說不定她嘴裡正發出Master~……Master~……的呼喚喔,多田万里,豎起耳朵聽聽看。」
  「那不是比掃地機器人還遜了嗎。」
  「機器子身上沒有搭載GPS喔?」
  學長姊們你一言我一語,理所當然地向万里詢問有關香子的事。琳達也說:
  「話說回來,小香既沒和你在一起,又在沒聯絡的狀況下遲到,這可真難得……說真的,發生什麼事了?」
  不,什麼也沒有──要是能這麼告訴琳達,那該有多好。
  什麼事都沒有喔,什麼改變都沒有喔。和過去沒什麼兩樣喔。和平常一樣喔。
  要是真的能這樣,也能這樣告訴在這裡的所有人,那該有多好。
  可是說不出來。事實並不是那樣,狀況也已經改變了。面對狀況的改變,万里自己也無法抵抗了。
  万里深呼吸,再對包括琳達在內的所有學長姊說:
  「關於這件事,其實,我必須向各位學長姊報告,或應該說有事相求。」
  清清楚楚地說了。學長姊們的視線聚集在万里身上,瞬間,突然有種很想說出「沒有啦,騙你們的,什麼事都沒有啦」的撤退衝動。在心中斥責這樣的自己,抬起差點低下的頭。
  既然要「好好」處理,就無法逃避說明事實。
  為了說出這件事,為了讓自己下定這個決心,万里才會一個人提早來到這裡沉澱心情。
  一邊拉筋一邊說也不太像話,但是學長姊們都坐著,只有自己站起來俯瞰他們說話也很奇怪。万里不由得在地板上正襟危坐。「這是怎麼啦?」聽見有人笑著在耳邊這麼說。琳達還保持鴟尾的姿勢,望向万里。
  不知道自己臉上現在是什麼表情呢,先閉上眼睛好了。雖然,即使閉上眼睛,別人還是會看著自己的臉,總之,他就這樣說了起來。
  「……這是非常私人的事情,專程像這樣公開或許有點奇怪……不好意思,那我就說了。我和香子分手了。」
  咦!為什麼?周遭發出高亢的聲音。
  万里依然閉著眼睛,內心祈求自己臉上的表情能保持平靜。
  「然而,香子她呢,說不定會因為不想見到我,就從祭研退社。而我不希望香子退社。這並不是因為我還想跟她恢復關係,不是那種卑劣的想法。我只是認為香子需要這裡,她需要這個容身之處,也需要身邊有各位學長姊這樣的存在。我不希望她因為我而捨棄了祭研。」
  希望自己能正確地將準備好的話清楚傳達。
  「所以,我想拜託各位學長姊。上次煙火大會時,不是有人以為我和香子分手了嗎?我希望香子來的時候,大家可以像上次那樣溫暖地對待她。讓她能再次把這裡視為自己的容身之處。」
  低下頭,像是在承諾什麼,繼續對學長姊說:
  「我也絕對不會纏著香子。我會乾乾脆脆放棄,和她好好保持距離,表現得就像只是個社團夥伴,努力用這種身分讓她接──」
  接受的「受」都還沒說完。
  「什麼意思……那是什麼意思啊你!」
  琳達突然飛撲過來,雙手緊緊揪住万里運動衫的領口,用力扭轉。
  「那是什麼意思?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露出拚命的表情,琳達大喊著搖晃万里的身體。一口氣差點喘不過來。

  「沒有什麼意思……我……被甩了……」
  一邊回答,一邊扯下琳達的手。然而,那揪住領口的雙手力道強勁,一口氣把万里的衣領拉鬆了,她也不在乎。
  「不是被甩吧?你怎麼可以說得這麼不當一回事?」
  抓著万里的領口,更加激烈搖撼他的身體。不愧是NANA學姊親近的好朋友,兩人用的是同樣的勒脖絕招。半個人壓迫著万里,琳達的聲音更大了。不過短短幾秒,臉頰已漲得通紅。
  「你……你說不會纏著她?什麼嘛!為什麼可以接受呢?什麼嘛,你怎麼能這麼冷靜,你是怎麼了?」
  「……我……我被她拋棄了啊!……喘不過氣來了啦,真的,手放開……」
  「那你就要接受嗎?」
  「放手……」
  「你們的感情就只有這種程度嗎?」
  「放手!」
  「我不要!因為我不明白啊!」
  「不管妳明白……還是不明白……」
  將嵌進肩膀的琳達手指一根一根抓住,硬是扳開。
  「我都沒辦法了啊!妳夠了吧!放手!這樣很難受!」
  「你真的要就這樣放棄……好痛!」
  用盡力氣抓住她的手從領口扯開,卻因用力過猛,使琳達整個人往後跌。她立刻爬起來,嘴裡嚷嚷著「你這臭傢伙!」一邊又要撲上來。
  「只能放棄啊!不然還能怎樣?」
  站起身來,用力拍掉琳達試圖抓住領口的手,再順勢反握住她的手腕,甩開。琳達還想再次伸過手來,万里推開她的手,這次改抓住她穿長袖運動衫的手臂。兩人幾乎是以扯下對方衣服的氣勢扭打,万里大聲喊著反駁。
  「我被甩了!被拋棄了!這種狀況之下妳說我接下來還能怎麼辦!」
  「去追她不就好了!拚命追回來,說你還喜歡她不就好了!你沒這麼做對吧?為什麼不這麼做呢!去啊!現在就給我去!去追她!快去!快去啊!去啊!現在不是站在這種地方的時候吧!快去!」
  「咚!」琳達雙手用力朝万里胸口一推。當然很痛,而且還讓万里在力道帶動下失去平衡,差點摔倒。瞬間──
  「……要是可以的話,我早就去了啊!」
  真心生氣了。說到底,憑什麼自己要被琳達說這些話。一氣之下也顧不得拿捏手中的力道,往琳達的肩膀用力推回去。
  「好痛!」
  聽到琳達這麼大叫,万里更生氣。明明是她先那樣肆無忌憚地發狂,自己不過稍微回敬一下,她就裝出一副被害者嘴臉。
  「是妳先弄痛我的吧!」
  「……唔!」
  「嗚啊痛痛痛!」
  大概認清靠臂力贏不過,琳達一臉凶神惡煞,用力拉扯万里的頭髮。疼痛使万里發出哀號,連僅存的最後一絲冷靜也煙消雲散。死命想掙脫她的手,琳達卻用一隻手抓住万里的瀏海,另一隻手揪起他的領口。
  「開什麼玩笑!我沒辦法接受!絕•對•沒•辦•法!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能夠接受!」
  為了讓万里投降,琳達的雙手分別往反方向拉。無論万里痛得發狂掙扎,雙手打到她的臉或胸口,甚至掀開她的上衣露出側腹,琳達都不肯放鬆手上的力量。可是,打得万里投降又能怎樣。就算投降了,也無法改變眼前的狀況。除了接受沒有別的辦法。承受著頭髮被拉扯的疼痛──
  「妳怎麼可能不明白!」
  万里這麼大叫了。
  「就算是我……也會討厭我自己啊!像我這種人!像我這種人,誰會想要啊!她會想分手也是當然的!這妳也應該知道不是嗎!」
  忘情地不斷如此吶喊。
  「……正因為是妳,所以更該明白吧?琳達!」
  彼此踢著踩著對方的腳,用指甲互抓,想撂倒對方,戰況陷入膠著。
  「上次我那場騷動,妳不是親眼看見了嗎!還不懂嗎?已經沒辦法了!我已經不行了!結果,我只會逐漸那樣損壞消失!像我這樣的人付出的感情算什麼東西!就算說喜歡她……誰會相信啊!不可能會相信的吧!」
  「我就相信啊!」
  發現琳達的聲音在哭泣。
  「我相信你沒問題的嘛!」
  琳達哭著大喊大叫,像在比誰的聲音大。
  「你為什麼要否定這個!你為什麼不相信你自己?」
  「妳白痴啊!要怎麼相信這種傢伙!這種確定會消失,根本就沒有未來可言的傢伙!我啊,就只是個死得不乾不脆的傢伙!沒有該去的地方,只會將一切不負責任放手,然後自己消失,不過是這麼一個幽靈啊!難道不是嗎!」
  「你就是你啊!一直都是你啊!不管變成怎樣,你都是多田万里啊!」
  「我才不是我!」
  用盡全力,嘶啞的聲音從琳達耳邊吼回去。
  「我不是妳認識的那個我!再說,多田万里又是誰?我一直想問!那傢伙是誰啊?大家都說『你就是多田万里』,我又不認識那個傢伙!我已經厭倦再假扮成那傢伙活下去的日子!」
  自己哭號的聲音聽起來,像一隻被敵人包圍的負傷野獸。即使如此,琳達仍不放手。為了回敬她,万里也伸手抓住她的頭髮。用力一扯,只聽見她發出「呀啊!」的哀號。
  「好痛!痛痛痛痛!放手……臭万里!」
  「妳先放手啦!小鬼!」
  「你才先放手啦,醬煮混帳!」
  「囉唆!少多管閒事啦,一切都結束了!」
  「不准你自作主張結束!要是那樣要是那樣,要是就那樣結束……那我呢?我又算什麼?你要那樣放棄的話,我至今做的一切又算什麼?到今天為止我承受的心情又該怎麼辦才好?」
  彼此拉扯對方的頭髮,連一步都動不了。
  接著,万里忍不住說出了或許會讓他今後無法與琳達保持朋友關係的,不該說的話:
  「妳說什麼……?什麼叫作我至今做的事?什麼叫作『我的心情』?真要說的話,妳根本也不願接受我啊!那妳又憑什麼強迫香子接受?」
  「什麼!」
  「那時候,妳不是沒去嗎?妳沒去吧?約定碰面的地方。我雖然不記得,可是我知道!妳沒有按照約定的時間出現,讓我一直在那裡等,然後……」
  「……我有去!只是遲到了!」
  聽見琳達手中扯下自己頭髮時的噁心啪哩聲。琳達已經完全哭了起來,無論眼淚或哭聲都毫不掩飾了。
  「你才是……為什麼不等我啊?我確實是遲到了!是我不好!可是也不用因為這樣,就變成那樣吧?哪有人那樣的?我還沒辦法接受喔!完全沒辦法!怎麼可能有辦法啊!要是回得去的話,我很想回去啊!回到那裡,回到那一天重新來過!讓我重新來過嘛!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一定不會失敗!絕對絕對不會遲到……回去嘛!重新來過嘛嗚嗚嗚!」
  「就算能重新來過……妳的答案還不是『NO』!」
  哇啊啊啊啊!琳達一邊哭叫,一邊推倒万里。雙手拚命亂搥亂打,也不管打的是地板還是万里的身體。
  「對啊,是那樣沒錯……可是!你……你還……你還來得及不是嗎!和我不一樣,你明明還來得及,為什麼不去追……!」
  「……我都說了!因為!那是錯的……!」
  一屁股跌坐在地,万里任由琳達搥打,也不把眼淚擦乾。因為叫得太大聲,彼此連哭聲和呼吸聲都斷斷續續。
  万里和琳達爭執的內容,在場不可能有人聽得懂。學長姊們也不敢對兩人開口,只是圍著他們不知所措。
  不久,琳達的眼睛望向門口。
  看到出現在那裡的人,「咕呼」琳達不由得大聲喘了一口氣。像隻被瞬間弄死的小動物一樣,雙眼緊緊閉上,垂下脖子。臉上還有幾滴新的眼淚滴滴答答地掉落。
  站在門口的人,是柳澤。
  大概今天也是如往例來拍攝祭研的練習風景的吧。也可能是因為擔心万里和香子擔心得要死吧。只見他皺著眉頭,也不說話,雙眼直盯著万里與琳達。
  祭研的學長姊們和柳澤。都不知道自己的真相。
  因為沒有告訴他們。
  一直隱瞞到現在。
  對大家說謊,一直粉飾太平。自己就是這種人。
  「……所以,根本不能相信我這種人!別相信我……!我這種人……請不要相信我……!」
  早就知道,總有一天會出現破綻。
  看來,那就是今天了。
  万里推開身心俱疲,泣不成聲的琳達。然而,自己卻也無力站起身來,依然頹坐在地上,對在場所有人說出真相。
  「其實,我一直在欺騙大家。為了我自己。為了保護自己,我說了謊。因為擔心大家知道真正的我之後,會拒絕和我做朋友。也就是說,和我不相信自己一樣,不,可能我更不相信大家,所以才會一直說謊。對不起柳兄,我也對柳兄說謊了。對不起。明明有好幾次機會告訴你,我想柳兄你應該也隱約察覺,也給了我機會說,可是我卻因為害怕,又說了其他的謊來圓謊,結果變得愈來愈害怕,到最後還是沒有說實話。」
  柳澤低聲喃喃著:「咦……?」即使如此,仍想朝哭泣的万里身邊接近。這個男人,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狀況下,都無法不陪在哭泣的朋友身邊呢。他這個性格,真的是無可救藥。
  万里拚命搖頭,用眼睛制止他靠近自己。柳兄,像你這麼一個好傢伙,這麼溫柔的人,最好別和我這個騙子扯上關係。
  「我和琳達,從高中時就上同一所學校了。同社團也同班,而且我喜歡這傢伙。我們總是走在一起,未來也想永遠和她在一起,所以我在畢業那天告白了。可是隔天,當我在等她來給我答覆時發生了意外,受了很嚴重的傷,失去那天之前的所有記憶。於是,我連自己的名字叫什麼、家住哪裡、朋友的事和琳達的事都忘光了。總之只要跟我自己相關的事,全都從我腦中消失。」
  柳澤倏地停住,動也不動。
  不敢去看他望著自己這張臉的眼睛。他恐怕再也不會用過去的眼神看自己了吧。這就是背叛朋友的結果,現在,自己就要永遠失去一個朋友了。
  這樣也沒關係。這是理所當然的。這麼想著,明明那是自己希望的結果,万里眼前卻瞬間一黑,像掉進一個更暗更冷的無底孤獨深淵。然而,話總是要繼續說下去,不能停在這裡。下巴浸在黑暗裡,以這狀態勉強開口︰
  「全部忘記了,什麼都搞不清楚……重獲新生之後的多田万里,就是現在在這裡的我。我想當作沒有那些過去,就這樣活下去。沒想到,在大學裡與琳達重逢……使我無法將過去完全捨棄。雖然無法捨棄,卻也還是找不到。那些我失去的過往,再也找不回來,不斷擴大的只有這個事實,造成的痛苦也隨時間經過與日俱增。於是我發現,那事實已經大到我無法負荷。『不是失去,而是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要是能一直這樣想的話,說不定能夠就那麼活下去……可是沒辦法。我辦不到。即使如此,我還是拚死努力掉頭不去看自己失去的東西有多巨大,對大家隱瞞我失去記憶的事實。我說謊騙了大家。可是我不打算奪走什麼,也沒有意思要破壞什麼,我一直以為,我沒有意思要做那麼可惡的行為。可是,結果就是讓香子、琳達、柳兄以及其他很多人煩惱、受傷、痛苦。這麼做的我應該得到報應,這是對我太軟弱的懲罰。至今一直騙了大家,我真的很抱歉。」
  万里趴跪在地上謝罪。「換句話說……」一旁的琳達低喃,淚水落在地板上。她接在万里之後說:
  「我也是共犯。應該說,根本……全都是我的錯。」
  這句話不對。這麼想著,万里猛地抬起頭,就在那一瞬間,一張白皙美麗的容貌映入眼簾。睜大眼睛想看仔細時──
  「……啊……」
  那個人也發出驚呼。
  大概是被排練室內異樣的氣氛嚇到而不敢走進來吧。香子站在柳澤身後,還維持著探頭進來的模樣僵在原地。她沒有換衣服,身上穿著短大衣與裙子,手上拿著一個類似信封的東西。
  還來不及思考,万里已先採取行動,跑到香子身邊,不由分說地搶下那個信封。果然沒料錯,上面寫著「退社申請書」。
  一時之間不知該拿這東西怎麼辦,情急之下的万里,回頭將信封展示在學長姊眼前。不知道是否真看到上面的字了,在那之前一直保持半蹲姿勢,靜止不動的科西學長,突然像個受到天啟的修道士一樣,抬頭對著天花板發出「嗚哇」的奇怪叫聲。
  「……唔!」
  香子踩著高跟鞋,轉身向外跑。聽見她全力衝上階梯的聲音,万里發現之後,頭也不回地套上排練室準備的塑膠拖鞋,跟著追出去。
  「等一下!」
  ──嘴上這麼叫,心裡也知道沒有人會因為這樣就真的停下來等。
  早就錯失最該追上前去的時機了,這點万里當然很清楚。
  永遠無法說出最想說的話了。正如琳達所言。
  所以,現在去追她並不是為了自己。即使明白這一點,万里仍為了追上香子,跟著衝上階梯。
  
  ***
  
  赤腳穿著塑膠拖鞋全力狂奔的万里,在附近老舊辦公大樓之間的小型出租停車場入口追上了香子。
  今天也穿著優雅高跟鞋的香子,腳步和万里一樣不穩,在地面稍微高起的地方絆了腳而差點跌倒,又在千鈞一髮之際站穩腳步。不過,其中一隻鞋子掉了。
  鞋底是紅色的,這是香子很珍惜的名牌高跟鞋。万里撲向飛過來的鞋子,迅速撿起。
  「等一下啦,拜託……!聽我說完話,就把這個還給妳!」
  「……竟……竟然挾持人質,太卑鄙了!」
  「這不是人質!是鞋質!妳真的無所謂嗎?我要舔遍這隻鞋喔!不,我要吞下鞋尖,把它消化掉!讓它黏糊糊的!」
  對著鞋尖張開嘴,用儘可能骯髒的嘴臉伸出舌頭。
  金雞獨立的香子,搖搖晃晃地看著前男友這副德行。
  「……」
  香子不發一語,只是站在那裡。難道是因為直到前天還是男友的傢伙實在太噁心,害她連哀號都發不出來嗎。才剛這麼想,万里就發現香子的臉色慘白得有點奇怪。
  她自己或許也有察覺,所以用化妝掩飾了。臉頰上的粉紅色腮紅,顏色比平常還要重。畢竟這段日子以來每天都從近距離看著香子的万里,輕易就能發現她臉上的異常。臉頰毫無血色,眼窩深深凹陷,怎麼看也稱不上「有精神」。難道是犯了貧血的毛病嗎。
  不管鞋子是掉了還是要被舔了吞了,只要想逃,香子一定會盡力逃跑,她就是這種性格的女人。之所以沒這麼做,應該是因為「逃不了」吧。因為她的身體狀況無法再加快速度。不過,要是指出這一點,她或許會硬撐一口氣,就算要用爬的或飛的也會繼續逃走。
  所以……
  「……如果妳希望這傢伙能平安無事回到手上,就在那裡和我談談!」
  万里裝作不知情,繼續用自己也覺得噁心的嘴臉,卑鄙地拿鞋子提出要脅。同時指向一旁,位於建築物陰影處的停車場。一時之間,彼此都激動得喘不過氣,站在路邊瞪著對方。
  不久之後。
  「竟然這樣對待我的Christian Louboutin……唉,万里,你真可悲。你的未來注定要被鞋子之神放棄了啦。今後,不管你去任何地方,都會因為鞋子不合腳,完全跑不快而哭泣。」
  香子穿著灰色褲襪的單腳落地,朝万里指示的停車場走去。
  「我才不管是Louboutin還是什麼tin咧!還有,Manolo也好Malono也好,那傢伙是什麼肉都不關我的事!」
  說著,「啪!」地將自己穿的其中一隻拖鞋踢到香子腳邊。粗暴的語氣和說話方式,或許是因為情緒還沒從與琳達的抗爭及告解中恢復的緣故。看著香子一臉厭惡地套上那隻拖鞋,自己也小跳步追上她。望見香子走在前方的圓滑腳踝,忽然想起一件不該想起的事。
  熱氣蒸騰的今年夏天。
  那場煙火大會的夜晚。
  滿身是汗的兩人從人群中逃離,香子和自己換穿了對方的木屐與海灘涼鞋,一直牽著手靜靜走在小巷裡。周遭傳來皇后合唱團的樂曲,使兩人不由得好奇起煙火秀的內容,開始找尋能看清楚夜空的場所。然後,香子猛烈奔跑起來,像隻小猴子似的爬到公園裡的攀爬架上。兩人並肩坐在上面,她對自己說──
  「……你到底要講什麼?」
  算了,別想了。已經沒有意義了。
  過去的時光已成過去。一切都過去了。
  用力搖搖頭,將不需要的記憶從腦中甩落。
  「還用問嗎?當然是這件事啊。」
  万里把始終抓在手上的退社申請書朝香子眼前一伸。
  「就算和我分手了,妳也不用退社吧?現在的祭研什麼資源都短缺,正是社團面臨存亡的關鍵時期,離校慶的正式表演卻只剩兩個禮拜。再說,香子退社的話,學長姊們一定會很失望。這些妳都知道吧?最重要的是,對香子而言,祭研是妳重要的容身之處啊!我可不相信妳說的那些『怎樣都無所謂』的話喔!」
  臉色如發出蒼白光芒的月色般冷淡,香子默默注視著万里的手。
  塗上再鮮豔的口紅,睫毛夾得再捲翹,都掩飾不了她僵硬如冰的表情。現在的香子,像個沒有生命的雕像。只有雕琢出的美貌,沒有體溫,宛如冷硬石塊。
  「……和我待在同一個社團,這麼讓妳無法忍受嗎?」
  沒有回應。
  「……如果是這個原因,那妳不用擔心。我已經不會再對妳糾纏不清了。如果妳要我別找妳說話,那我就不會找妳說話。如果妳要我別看妳,那我就不會去看。所以……」
  「很重要啊。」
  好不容易,香子終於開口說話。主詞一定是「祭研」吧。然而,她的聲音疲軟,有氣無力。
  「……不過……我可以讓給万里。」
  發出的虛弱說話聲含糊不清,才一接觸到空氣就逐漸變成灰色死亡。又像被老舊的水泥建築物陰影吸入一般,漸漸變弱,終至消失。
  「……無法和我待在同一個地方的人是万里吧。你今天也沒去上課不是嗎?明明那堂課點名很嚴格,又是必修……所以,我決定讓給你。」
  無神的眼睛,緩緩望進万里眼瞳深處。
  万里雖想望回去,香子的雙眼卻潛藏在建築物的陰影底下,怎麼也無法和她的眼神對焦。万里也因此知道,想靠近她,想抓住她的肩膀,好讓彼此四目交接,這些事自己已經辦不到了。
  「……這樣啊。」
  不知不覺咬緊嘴唇。
  「……說得也是。我確實大受打擊,沮喪得蹺了課……可是,妳並不需要把自己的容身之處讓給我……應該說,抱歉。說起來都是我沒用,是我不好。」
  一陣冷風吹過,香子的長髮在風中飄揚。
  「可是,香子想和我分手的原因是什麼,我已經很清楚了,也認為妳會那麼想是理所當然的,我可以接受。」
  表情依然在生硬中帶著一抹恍惚,香子的肩膀微微顫動。
  「妳看見了吧?被岡機拍下的我的失常場面。沒錯吧?」
  「……」
  無言,想必是肯定的信號。
  「被妳看到那個,我已經沒有藉口可言。事實就像妳看到的……一直沒能告訴香子,從前陣子開始,我的記憶突然會有恢復的時候。記憶回到發生事故前,取而代之的,事故後的記憶就此消失。目前雖然一次只有幾秒鐘,但我想那種狀態才是自然的。不久之後,去年三月時的那個万里應該會復活。」
  風吹散香子的髮絲,貼在她的臉頰上。
  「然後,現在活在這裡的這個我,將會消失……香子是因為看到那個,做出和我一樣的推測,所以才想要分手的吧?」
  香子低著頭,從頭髮底下傳出一句「我畢竟……沒辦法忍耐那種事」。低語的聲音雖小,万里還是勉強聽見了。
  心想:我想也是。
  香子也不是自己高興選擇這種結果的啊。
  她一定也很痛苦,翻來覆去的思考之後,才會做出這個決定。自己這種人,面對這樣的她,事到如今已經無話可說。也不能再要求她更多。
  万里嘆了一口氣,伸手撩起前額留得太長而阻礙視線的瀏海。現在發生的事,和剛才與琳達爭論,自然流露的情感形成眼淚一發不可收拾時的情況正好相反。
  內心靜如止水。
  彷彿水底突然產生吸力般,黑暗的水面不可思議地出現了凹洞。甚至也能順利微笑了。
  「別丟下我離開什麼的……這種話我是不會說的……我還是很喜歡香子喔,至今仍非常喜歡妳。不管妳對我說什麼,我都沒辦法討厭妳。不可能討厭妳。所以,妳可以不必再對我用攻擊性的態度與言語了。妳也不必離開其他朋友,不用退出祭研。香子只要做平常的妳就好了喔,想去哪裡就去。沒問題的,因為我會改變。」
  應該說,已經開始改變了,所以沒問題。
  反正這是無可抗拒的事。
  後面這兩句沒說出口,万里將右手的「鞋質」與左手的退社申請書,同時筆直朝香子遞出去。
  「到今天為止,謝謝妳。」
  懷抱所有心意,深深低頭道謝。
  抬起頭,想擠出一個笑容。
  並且,接下來要用儘可能開朗的聲音說話。用自己能發出的聲音中,最開朗,聽得最清楚的聲音。做出很棒的表情,振作的聲音。因為現在能為香子做的事,也就只有這些了。
  「沒想到能擁有這麼美好的一段時光,對我而言就像作夢……真的,太棒了,快樂得教我不由得心存感謝。我打從心底認為,這是我人生中最棒的一段時光。能像這樣誕生在這個世界上,雖然有很多事搞不懂,但是我想用盡全力,對和香子在一起的全部時間道謝……感謝上天為我準備了這麼一段時光,我想笑著對已過去的一切時間和即將發生的一切事態揮手。」
  順利笑出來了。太好了。
  然而,香子卻一直不肯收下遞給她的東西。
  被風吹亂的長髮,從万里眼前將香子的表情完全遮住,只看得見她抹上美麗色彩的豔紅嘴唇。
  那張嘴正微微翕動。香子抬起手,指尖碰觸的不是鞋子也不是信封。
  「……如果,万里能夠表現得像是完全忘了和我之間的事……」
  香子撫摸万里右手燙傷的地方。
  沒有經過包紮治療的傷口,還一點也沒有癒合的跡象。香子指尖碰觸的動作雖然輕柔,万里仍應該痛得想立刻跳起來。
  與那疼痛同時,也應該確實感受到難以言喻的思念、吶喊及哭聲。如果是至今的万里,一定能產生那沁入心扉的感覺。
  被那種感覺喚醒之後,當然也能察覺發自內心,宛如呼應一般的聲音。
  「……如果你能不再回頭看我,大步邁向自己未來的道路……」
  然而,疼痛也好,其他感覺也好,仍然如隔著一層薄膜。連香子微微顫抖的聲音,聽起來都離得好遠。
  傷口明明就很痛,香子的聲音明明就確實聽得見。
  用來感受的大腦卻像麻痺了一樣。一切感覺與感情都像放在離自己非常遠的地方。現在的万里已經無法直接觸及了。甚至有一種隔靴搔癢的感覺。
  「……如果你做得到,我就不退出祭研,會好好練習,也會參加校慶的演出。」
  香子依然撫摸著手上的傷口,這麼說。
  她的表情藏在翩翩飛舞的髮絲下,看不清楚。万里心想,她一定在等自己做出答案。
  「好,就這麼辦。我答應妳。」
  聽見万里斬釘截鐵這麼一說,香子才微微抬起頭,手指從万里的傷口抽離,抓起鞋子和信封。香子背過身去,彎腰穿上鞋。因為拖鞋是平常從排練室穿去上廁所用的,她一定不太想碰吧,只用手指勾起拖鞋,輕輕放回万里腳邊。
  保持背對万里的姿勢,從肩膀的起伏可知她緩緩做了一次深呼吸,再重重嘆出一口氣。
  「那麼,現在就在雙方同意之下,正式分手囉。今後我們還是朋友。」
  「嗯,我們只是同學院、同學年、同社團的朋友。」
  ──那天晚上一起看過的煙火聲音,彷彿還縈繞在耳邊。
  劃過漆黑夜空,滑落天際的那道光。
  即將燃燒殆盡的火焰光芒。
  万里都還鮮明地記得。
  好幾道閃光,一邊吶喊「可是」、「可是」、「可是」,一邊從記憶的半空中斜斜劃過,滑落之後消失。閃耀著光芒接二連三地劃過天際,支離破碎,四散跌落。哭喊著這是最後一次了,現在是最後的瞬間了,在最後一刻大放光芒,燃燒熊熊火光,一切又很快地融入黑暗之中,歸為空無。
  好像也曾這麼張開雙臂,拚命想接住那紛紛飄落的光之碎片?可是,結果手裡還是連一片也抓不住──不對,那是夢。什麼都不是。在現實之中,不是那樣也沒關係。怎樣都沒關係。
  因為即將結束。
  真的要結束了。
  如此一來,就真正地,結束了。
  所有光芒都劃過頭頂遼闊的無垠天際滑落了。即使如此,天空卻沒有崩落,依然撐在頭頂,這或許是因為──
  「……唔。」
  或許是因為,香子突然用力轉過身,像背後有誰叫了她。或許是因為,看到她此時臉上的表情。
  香子無助地轉動那雙大眼睛,找尋著早已不存在的東西。接著,才像好不容易發現万里站在那裡似的,驀然停下轉動的目光。
  然後,她說:
  「……万里……可以再答應我一件事嗎?」
  「咦?」
  在幾乎毀壞的前一刻,香子對他展開微笑。
  臉上的表情,依然像個徬徨在無星無月的深夜冰原上,沒有指南針的旅人。她的臉頰不住顫抖,似乎隨時都可能凍僵。說話的聲音和嘴唇也抖個不停。用力繃著臉,卻引起肌肉不平均的抽搐。換句話說,那一點都不是個完美的笑容。說著:
  「如果……只是假設……假設万里沒有忘記我……沒有忘記我的話……」
  眼淚從睫毛邊緣滴落。
  「……那我要你答應我,到時候……永遠不離開我身邊。絕對不能離開。而我也會永遠,一輩子,和万里在一起。從那之後,我們一直在一起,永遠活在一起……我知道這麼說很自私,也知道自己說的話莫名其妙。你或許會覺得我現在憑什麼這麼說吧,就算那樣想也沒關係。可是,我要你答應我,拜託……」
  那個滑落了。
  從万里眼中看來,那個就像是在失去一切的黑暗中,唯一僅存的最後一片光之碎片。正沿著香子的臉頰,無聲滑落。
  雖然不知道這是否是個普通朋友應該有的動作,万里幾乎是下意識的,伸出手拭去那滴淚。
  那看起來閃閃發光。
  万里心想,終於用手接住了這最後一片光芒。
  只要帶著這片記憶之光就能活下去。不可思議地,万里如此深信不移。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今後再失去更多什麼,一定都能夠忍耐。這最後的碎片,現在也在手中好好地發著光。
  對香子笑一笑,點點頭。
  是要人忘記,還是不要人忘記,到底是怎樣啊……万里並不這麼想。香子想表達的,他應該確實理解了。
  正因為無法實現,所以才會是永遠不滅的約定。
  「如果沒有忘記」這類的假設,在真正忘記的時候是不可能獲得證明的。
  只要未來有可能忘記,除了在沒有忘記的狀況下死去之外,別無證明的方法。只要死了,未來當然就不可能一起活下去。
  可是,立下這樣的約定,讓這無論何時都處於未實現狀態的約定存在於兩人之間,這麼做對他們而言是有意義的。想必,那將會支撐著香子的心,也支撐著万里的心。
  「好啊,我答應妳。」
  「……謝謝。」
  承諾也閃閃發光。今後,無論何時,都將繼續閃亮。
  小指彷彿有一瞬間交纏了,感覺像燙傷般的鈍痛,轉瞬就從體內被吹散消逝。万里不由自主放眼虛空。然而,就算用視線去追,也不會知道將飄向何方。
  
  ***
  
  在最美麗時消失,永遠不回頭──做不出這麼瀟灑的事,這點確實很有兩人的風格。万里心想。
  因為包包還放在排練室,當然也不能就那樣把學長姊們丟下。
  万里和香子一起沿著來時路往回走。
  「……啊。」
  在建築物入口前方,撞見正一個人從反方向踱著腳步走過來的琳達。琳達也發現他們了。
  「……嗨……總之,這個先還你。剛才真抱歉。」
  琳達一臉尷尬地對万里出示握在手中的東西。握在手裡的,是幾根頭髮。肯定是剛才從万里頭上拔下來的。
  「沒關係,不用還我了啦……應該說,硬要還我才傷腦筋呢。我更該向妳道歉,不但還手了,還忍不住來真的。」
  「我們以後真的不要再那樣了。一男一女不當一回事地扭打,抓頭髮大哭什麼的,真的是夠了。又不是小鬼頭。」
  也不想想是誰先動手的……儘管這麼想,但也不想再吵起來,万里只得先回一句不置可否的「也是啦」。接著又說:
  「妳要去哪?從妳的方向看來,不像是追出來找我們的吧?」
  被這麼一問,琳達臉上的表情突然消失,微微低下頭,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口吻:
  「……我是在追柳澤光央啦。你們兩個跑掉之後,那傢伙也抓起包包就跑了。」
  万里不由得抬頭看天。
  太陽下山的速度快得驚人,冬日裡灰色的天空已開始變暗,高處看得見凍結的浮雲。得知自己的真相後,柳兄跑掉了嗎。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我啊,起跑得太慢了。」
  琳達不帶感情的聲音,彷彿說的是別人的事,眼睛望著地面。一邊用手把翹得亂七八糟的頭髮耙順。
  「那傢伙跑出去之後,我當機了大概十秒。心想,不然先去追他回來吧,然後才試著衝出來看看。」
  看她的頭髮亂成那樣,這不是個敷衍想著「不然先去追看看」的人所能造成的吧。想是這麼想,但万里沒有說出口。
  「結果不行,被他給跑了。我啊,結果到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能親口告訴他。心裡想的任何一件事,都沒能說出口。」
  哈哈。意義不明地打了個哈哈,琳達的視線再次望向万里。
  「……可是呢,我真的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能甩得掉我。那傢伙未免也跑得太快了吧?」
  「那當然囉,圓規兩隻腳的長度根本是絕望程度的差距……喔,現在不是開這種玩笑的時候。」
  「噯,我說,怎麼辦……不管怎麼樣,有件事可以確定,小香。」
  「咦?」
  突然被琳達點名,香子不明就裡,驚訝地抬起頭。
  「反正,上次妳說的那件事,我只能回答妳NO了。」
  「……啊……」
  只說了這個字,香子低下頭,感覺像是想讓自己從万里視野中消失。她們兩人對話的內容,万里聽得一頭霧水。
  「我離開之後,万里就交給妳了,拜託。這種要求我無法接受。這傢伙又不是快遞送上門時主人不在家的貨物,也不是吃到一半吃不完的橘子吧。所以今後,就算我仍然會和這傢伙混在一起,那也不是因為接受小香拜託的關係。單純是因為我跟這傢伙合得來而已。也就是說,我會那麼做,只因為我們是朋友。這世界本來就不是繞著小香妳轉,也不是只由妳眼中看見的東西構成的。老實說,妳比自己想像中的更沒有影響力。無論是別人或別人的人生,都絕對不可能照妳想的去運作。這件事妳一定要先搞懂,而且別忘記。還有,別瞧不起別人。」
  望著默不作聲的學妹好一會兒之後,琳達才率先走進建築物中。
  万里從這段話裡拼湊出來的,只有香子已經告訴琳達打算跟自己分手的事。而裝作不知道這件事的琳達,還真不愧是個老奸巨猾的狐狸女啊(明明她哥就是個大猩猩……)。原本想拜託琳達的事被拒絕,香子現在看來大受打擊。
  低著頭,僵立在那裡。
  「香子……妳沒事吧?那傢伙自從和NANA學姊變成好朋友之後,嘴巴也跟著變壞了啦。」
  守住身為朋友的最後一道防線,万里再次擔心地盯著香子蒼白的臉。
  「……沒關係,是我不好。或許……真的是我太目中無人。」
  一起走下樓,卻看到剛才先下來的琳達板著臉站在門口,雙手環抱在胸前,彎了彎腰。
  「你們先進去啦!」
  突然擺出前輩的架子,頤指氣使地說。
  「咦,不要啦……我們跟在妳後面就好了,林田學姊您先請。」
  「……我才不要。很尷尬耶,講了那麼多驚人的話,我不知道要用什麼臉進去啦。所以我想偷偷跟在你們後面溜進去就好。」
  「喂,要說尷尬我們也一樣尷尬啊。再說,從現在站的位置來說,妳先進去才比較自然吧?」
  「啥?我絕對不要。超尷尬的好不好。我很不會應付這種場面啦,真的。」
  「難道有人擅長應付這種場面嗎!」
  「隨便怎樣都好,總之你們趕快進去啦,快點快點。時間過愈久進去時愈尷尬喔。」
  「所以妳快點進去啊。我沒辦法,而且裡面超安靜的耶。鴉雀無聲,肯定是在守靈吧。」
  「這種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所以我不是一直叫你們先進去了嗎!」
  在這對醜態畢露,互相推讓的同學面前,一直默不吭聲的香子忍不住插嘴:
  「……琳達學姊,很多事情都得向妳說抱歉。我加賀香子真的打從心底深深反省,深得比日本海溝還要深喔。」
  「怎麼了,這麼誠懇啊?雖然有點魯大柴的味道就是了。」(註:ルー大柴,日本搞笑藝人)
  「……好像有那麼點吧,但我真的有在反省了。所以,這裡就交給我吧。噯,万里,我先進去,你可以幫我把門『碰!』地打開嗎?」
  「妳有什麼好主意嗎?」
  「沒有。」
  香子說得乾脆,眼神卻帶有一股說不出的沉著。
  「沒有什麼好主意,就憑一股氣勢罷了。啊,不過等一下……讓我先做好心理準備……」
  明明是說「心理準備」,香子接下來做的卻是相當具體的動作。從包包裡抓出化妝包,也不看鏡子就直接用力補滿口紅,臉上撲滿珠光蜜粉,直到整張臉都像鯖魚一樣閃閃發光,最後用眉筆用力一畫──
  「……再怎麼說,那個也畫得太粗了吧?」
  濃密的弓形雙眉,連万里看了都退避三舍。
  「沒事,就這樣。好了,準備完成,接下來就看我的氣勢吧……!万里!」
  頂著一張濃眉惡犬般的臉,在門前就定位的香子,伸出手朝門一指。
  「Hit it!」
  這已經不是對朋友,而是對手下的態度了。不,她根本就是在對伴奏樂隊下指令。万里迅速握住這一側的門把,一邊看著琳達趕緊趁機逃到牆邊的樣子,一邊用力把門拉開。
  進入備戰狀態的香子做出半蹲的姿勢。
  「喝啊!在下向各位拜個碼頭!」
  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如此失控地提高音量的最高等級危險人物,即將於肅穆的守靈夜中登場!
  ──本該是這樣的。
  「……咦……?咦?耶?」
  排練室的燈全都關了,黑暗中鴉雀無聲。安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什麼嘛,都沒人在……?」
  失控的小丑沒有引起預想中的騷動。
  用小丑也已不足以形容香子了,那根本就是個悲哀的謎樣生命體。手往後伸,万里想把電燈打開,卻抓不準開關的位置,徒然在牆上摸索。
  這時,琳達也從香子身後窺探一片漆黑的室內。
  「咦,不會吧,果然……大家都回去了嗎?……啊啊啊,嗚哇,事態怎麼好像愈來愈嚴重了……這下該如何是好啦……」
  她的聲音聽起來又要哭了,沮喪地低下頭。在那之前,偷瞄了香子一眼。
  「……是說,小香剛才那到底是……?」
  「咦?極道之妻啊?噯,不知道嗎?學姊妳沒聽說過極道之妻嗎?難道妳是在國外長大的嗎?」
  「我不但知道那是什麼,還想問妳為什麼要搬出這麼難笑的梗啊?」
  「才不難笑咧。只是都沒人而已啊。學長姊們要是在這裡,剛才鐵定大爆笑了。」
  「妳看著我的臉,我剛剛就在這裡,而且我也看著妳,可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心情平靜得就像冬天最靜謐的海洋。不過,必須承認妳剛才是頗有氣勢啦。這點得誇妳一下,就頒個『敢鬥獎』(註:日文音近「廣東省」)給妳好了。」
  「給我廣東省……?咦,這怎麼說呢……總之……先謝謝妳好了?咦?咦……?」
  「……算了,到此為止。隨便妳想怎樣……万里,趕快把燈先打開吧。」
  「遵命,現在就開!」
  此時万里的手指終於碰到開關,按下的瞬間,室內大放光明。就在下一秒──
  「混帳東西!一決勝負吧!」
  「抓起來!」
  原本黑暗中左右兩邊看似漆黑牆壁的部分,突然鼓了起來,同時有三個人擋在門口,朝万里襲擊。
  在莫名其妙的狀況下,被突如其來的吼聲嚇到的万里,發出「咦咦咦!」的尖叫聲跳了起來。就在此時,身體正中一記毫不留情的攻擊,整個人打橫飛出去,一邊慘叫一邊滾落地板。背上接二連三有學長壓上來,很快地,被壓扁的身體連哀號都發不出來。
  勉強抬起頭,死命想看清楚眼前的狀況,這才發現琳達也同樣遭到襲擊,被人壓在地上。
  「你們搞什麼啊,為什麼突然這樣……好痛!」
  琳達手舞足蹈地想反抗,卻吃了一記膝擊。至於香子的狀況更悲慘,身上穿的明明是迷你裙──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噫啊啊~呀啊啊啊啊~~!」
  被五個臭男生高高抬起,好幾次往上拋,又在落下時接住。最悲哀的是穿褲襪的屁股完全外露,只聽得她用可媲美惠妮休斯頓的聲音瘋狂慘叫。臉色原本就已經夠慘白了,現在更是不忍卒睹。今天或許將成為香子的忌日。万里雖然想說些什麼,自己背上卻也感覺得到好幾人分的臀縫,被這幾個屁股壓住,根本發不出聲音。話說回來,他也很想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真是的。
  好幾個人一擁而上,團團圍住香子拋出去的包包。不斷拿出錢包、筆記、口袋六法全書等東西,卻一次又一次地說「不對!」「也不是這個!」手腳粗魯地將那些東西丟得散落一地。不久之後。
  「……找到了!找到囉大家!就是這個!」
  其中一個學長手中抓著退社申請書的信封,火速交到科西學長手上。科西學長暴力地撕開信封,迅速讀完信紙上的內容。
  「拿去!」
  「唔呣。」
  再將那封信遞給一旁穿著就職用西裝的荷西學長。啊,荷西,你還沒找到工作啊……正當万里這麼想時。
  「沒這回事沒這回事沒這回事~~~~!」
  「劈哩啪啦!」伴隨著紙張碎裂的聲音,荷西學長將揉成一團的信紙毫不猶豫塞進口中。「咻!咻!」在周遭響起的尖銳口哨聲中,嚼嚼嚼嚼……「太棒了!」「下去了!」……咕嘟……「已完全通過賁門了!」万里被壓在地上的身體微微顫抖。吃下去了……吞下去了。這個人,竟然真的吞下肚了……
  「很厲害吧?荷西學長可是法學院首屈一指的碎紙機呢!」
  跨騎在万里背上的另一個學長,得意洋洋地告訴他。等一下,既然他是首屈一指,不就表示還有其他被稱為碎紙機的學生?這類人才在法學院裡竟然這麼多嗎?
  「聽說這招在面試時也會表演,最讚了啦!」
  「而且還是每次一定都會呢!酷~!隨便找隻山羊來吃紙還吃不過他吧~!」
  無論人品或成績都毫無問題的荷西學長,為什麼只有就職會如此不順的理由,万里現在好像有點理解了。
  「好!這麼一來就沒任何問題了吧!完•全•沒•有•問•題!一切都完全解決了!我們什麼都不•用•擔•心•了!這就是祭研!」
  科西學長如此大聲宣言,將他那只長肌肉不長腦的特色發揮得淋漓盡致。壓在万里身上的學長們這才紛紛讓開,嘴裡大喊著「嗚哇!」「太好了!」興高采烈地聚集在一塊。不知為何,眾人圍著荷西學長,對他又是擁抱又是飛撲又是搓又是捏,彼此高高興興地擊掌歡呼。祭研的社員就是莫名很喜歡這位被稱為荷西的四年級男生。
  相對的,万里則是悽慘地呈現被壓扁在地上爬不起來的狀態。琳達也和他一樣,像隻被車輾過的動物,癱軟地趴在地上。最後是被丟出來的香子,該說是像撞球還是冰壺狀態呢。全身在地上漂亮地滑過一段長距離後,首先撞上万里。「笨蛋……!」「嗚……」而且還是一屁股用力撞上了臉。附帶說明,屁股是香子,臉是万里。万里被輕輕撞飛之後,繼續往前滑的香子又一頭撞上琳達的頭,發出相當不妙的一大聲「叩」,聲音之大,連万里都聽到了。
  「……唔。」
  琳達一手押著被撞疼的頭,終於一動也不動。頭蓋骨硬度明顯超越琳達的香子抬起頭:
  「……太……太過分了吧……!竟然做出這種事,太誇張了!普通人可是會死的!」
  臉上的妝都花了,香子哭喪著臉抗議。「囉唆!」在科西學長一聲大喝之下,只好又乖乖閉嘴。
  「妳出場的方式才過分吧!剛才那是什麼?打算用這副妝容逗笑我們嗎?醜得也太誇張了吧,根本言語難以形容!以搞笑領域來說是不及格中的不及格吧!身為機器搞笑藝人不覺得自己可恥嗎!妳的潛力不只有那樣吧!大家說是不是?沒錯吧!」
  對!今天的祭研社員回應依舊熱烈。我才不是搞笑藝人……沒有半個人聽見香子這喃喃低語的聲音。妳被說成機器人卻沒有否認,卻也沒人出來吐槽啊。只有万里在心裡偷偷這麼想。
  「所以,嗯,就是這樣……沒有任何問題!沒有人不好!一切都是無可奈何!雖然發生了很多事,聽了當然也很驚訝,可是別說什麼懲罰或報應,沒那種事!還有,我們祭研全體社員都不會核准黃金機器子退社的!……對吧?」
  「沒錯!」
  所有人異口同聲地贊同了。万里費盡千辛萬苦爬起來加入,就連還爬不起來的琳達,也舉起一隻手表示贊同。
  「……先別說什麼核准不核准……」
  頂著崩壞到底的妝容,只剩下兩道粗眉,可說是香子史上最可怕的一張臉,她說:
  「……也不必把退社申請書吃掉吧……!那是我搞錯了,為了取消申請,所以我現在才跑回來的啊!」
  說著,香子又哭了起來。學長姊們看到她那張臉,全都咯咯笑個不停。
  除了一開始就不是社員的柳澤從此不曾在練習時出現外,沒有任何一個人從夥伴的圈圈中脫離。在隔音效果很好的沉重鐵門阻隔下,這場騷動的聲音想必也沒有洩漏到室外吧。在差點四分五裂之際,又千鈞一髮地維繫住,不再動搖,不再斷裂,就此保住了祭研社員的羈絆。
  過了很久以後,万里曾不經意想起當時的事。
  想著──那個時候。
  在那間排練室之外的現實世界中,時光正刻不容緩地消逝,所有事物分分秒秒都在改變形狀。對万里而言,唯有在這間密閉的房間裡,才能獲得暫時不變的緩衝時刻,才能暫時有個安全的容身之處。與不斷變化的暴風雨隔離,受到保護,那時的自己和大家一起待在那裡,時而哭泣,時而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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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20 23:03 | 显示全部楼层

  4
  過了一個晚上之後。
  早晨如常來臨,設定在和平常一樣時間的鬧鐘響起。
  明明是刺耳的電子音,不知為何聽起來卻比平常距離遙遠許多。
  「……?」
  一方面感到詫異,仍閉著眼朝頭頂伸出手。平常只要像這樣就能碰到的鬧鐘,卻無論如何都搆不著。
  「……咦……?」
  在噪音中慢慢睜開眼。
  頭頂天花板的大燈位置好像有點不大對勁。
  表情凝重地抬起頭,環顧四周。映入眼簾的是床腳、塞在床墊底下的整理箱,以及縫隙裡積了薄薄的一層灰。平常醒來時應該睡在床上的身體,現在卻原因不明地平躺在地上。
  「……怎麼會睡在這裡……?」
  好幾秒的時間,思考呈真空狀態。腦中一片空白,感覺麻木。
  這時,比鬧鐘設定晚一分鐘響的智慧型手機鬧鈴奮力響起,音量之大,使万里不由得摀住耳朵。
  「……吵死了……!」
  平常放在枕頭邊的智慧型手機,今天早上卻和自己一樣躺在地上,中間隔著一張座墊。不但發出電子合成的惱人噪音,因為同時開了振動的緣故,智慧型手機看起來就像個謎樣的多腳生物,在木頭地板上失控跳動。說不定已經給樓下的住戶造成困擾了。
  察覺這一點,万里趕緊藉由上半身後仰的反彈力跳起來。
  「……唔!……呼,呼……!」
  趴在地上匍匐前進,伸長手臂試圖抓住智慧型手機。然而,關節卻莫名疼痛僵硬,動作不如自己想的順暢。差點就這樣又趴倒下去。勉強撐起上半身繼續往前爬,抓住智慧型手機,手指滑過螢幕止住鬧鈴。
  當然也想立刻把設計成每隔五秒音量就擴大一次的鬧鐘按掉。一邊忍受著比剛才更吵鬧的噪音,一邊跪著爬向床邊,往枕頭一撲,好不容易關掉鬧鐘。
  是……是說……到底為什麼會睡在那種地方啊?
  腳還跪在地上,只有上半身趴在床墊上,万里莫名警戒地悄悄回頭望向屋內。明明就沒有半個人盯著自己看。
  乾爽冰冷的床單上,沒有留下躺臥的痕跡。自己似乎因為不知名的原因而放著好好的床不去睡,趴在堅硬的木質地板上,只把臉埋在一張座墊裡睡了一整晚。
  電視看起來也像是從昨晚開到現在。畫面上的資訊綜藝節目,不是自己每天早上看的那一台。猛然發現,房間裡的大燈也還亮晃晃地開著沒關。身上的衣服是昨天穿的牛仔褲和長袖襯衫。空調沒有打開,房裡非常冷。揉成一團的兩球襪子邋遢地滾落矮桌底。大概是睡著時自己無意識脫下的吧。現在光著的腳尖已經冷得發麻了。
  看不出有吃過或喝過什麼東西的跡象,上課用的背包放在一進門的地上,袋口還打開著。智慧型手機忘了充電。心想「不會吧」,試著用舌頭沿著整排牙齒舔舔看,心情瞬間猛烈下沉。果然,牙齒與牙齒,牙齒與牙齦之間都是一片黏糊糊的觸感,万里極端厭惡這種感覺。昨晚果然沒刷牙。從衣服沒脫這點看來,當然也沒洗澡。
  (到底是什麼來著……為什麼,自己會趴在這裡睡著呢……?)
  別的暫且不說,全身上下到處僵直疼痛的原因,應該拜睡在地板上所賜吧。頭癢得要死,雙手手指伸進頭皮盡情搔抓,再像隻狗一樣下意識嗅聞濕黏的指尖,心情更低落了。低落的心情不只朝地面急墜,根本就是用力一頭栽進地板了。不用特地聞也知道,今天的自己,身上沒有一吋是不髒的。全身臭得連自己都受不了。如此不潔,讓万里一大早就煩得想死。要是不趕快去沖個溫水澡,恐怕什麼事都做不了。
  話說回來,光是活著就能把自己搞得這麼髒,自己每天到底是進行了多少不必要的細胞分裂,排出多少多餘的老廢物質啊。
  只有時間流逝,什麼也不做地活著,光是活著就會弄髒,髒了就洗,然後把髒東西沖進排水管……自己的人生是如此愚蠢得令人難耐,除了寫成「無」「為」兩個漢字之外,想不出還能怎麼形容這浪費的程度。
  關掉浪費了無謂電費的電燈與電視後,万里拉開窗簾。儘管照進屋裡的光線並不是那麼亮,從四樓高度俯瞰的城市,也已被刺眼的初冬朝陽照得一片明亮。
  雖然差點因寒冷而退縮,為了讓空氣流通,万里還是努力拉開鋁窗。將智慧型手機插上充電器,將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丟到地上,走向洗臉檯兼廁所兼浴室的衛浴間。
  一邊坐在馬桶上小便,一邊伸手扭開需要一點時間才會出熱水的蓮蓬頭。瞬間,原本獨唱的水聲變成交響樂。接著,直接光著身體抓起牙刷,踏進浴缸──
  「……嗯?」
  腦中突然掠過一個念頭,站在浴缸裡邊淋浴邊刷牙,難道不覺得奇怪嗎?至今總是理所當然地這麼做,也從未對此深思過。
  看看抓在手中的牙刷,再看看「嘩啦」噴水的蓮蓬頭。可是……兩者同時進行確實可以節省時間啊。這麼一想,便重新振作起來,把牙膏擠在牙刷上,再抓著牙刷跨進浴缸。可是,忍不住又思考了一次。
  嗯,果然還是不對勁。這麼做絕對有問題。總覺得……無法接受。一直以來都滿不在乎地邊淋浴邊刷牙,用蓮蓬頭噴出的水漱口,再把混著牙膏泡泡的髒水吐進站在浴缸裡的腳邊。現在仔細想想,這實在是很髒,要是別人知道了,一定會覺得噁心吧。
  伸出手探探蓮蓬頭水溫,還不夠熱,沒辦法沖澡。趁著等水熱的空檔,趕緊一鼓作氣把牙刷好。漱完口後,其實可能根本沒有刷得很乾淨的牙齒,也在牙膏的清涼薄荷氣味下,營造出口齒清新的感覺。万里也很滿意口中的氣味,再探探水溫,這次終於正式跨進浴缸。
  拉上浴簾,把蓮蓬頭掛在較高的位置,總算可以讓充分加熱的熱水從頭頂淋遍全身了。雙手搓洗粗糙黏膩的臉頰,再仔細擦洗脖子。打溼油膩的頭髮,盡情地用指腹搓揉頭皮。冰冷的身體被蓮蓬頭強勁的水柱沖刷得太舒服,不由得像個大叔似的發出「嗚喔……」的呻吟。睡醒時宛如一直被埋在冰冷泥土裡的肉體,現在也清楚感覺到血液循環已逐漸恢復正常。腦中突然想起莉絲白,那部著名北歐懸疑推理小說的女主角。(註:Lisbeth Salander,為《千禧年三部曲》女主角,已故瑞典作家史迪格•拉森的作品)
  被槍擊後埋入土裡的莉絲白,雖然從土裡爬了出來,卻無法像這樣沖個熱水澡。頭上被槍射穿一個洞,還要在那骯髒寒冷的地方躺多久才行呢。真悲慘,雖說這是別人的事,不,根本就是虛構小說裡的事,這種體驗還是未免太過分了。記得自己是在住院時一口氣讀完系列作品的文庫本。當時還因為太想看續集,請母親跑遍附近書店都找不到,急著想訂書時,教會了她怎麼從亞馬遜網站買書。
  這麼說起來,正是在住院的時候養成邊淋浴邊刷牙的習慣。
  要在三十分鐘內完成各種事,對受了傷動過手術的身體來說時間實在不夠。於是當時想盡辦法才養成了這樣的習慣。不過,今後應該再也不會這麼做了吧。一方面已經察覺這是件奇怪的事,另一方面身體早已完全聽由自己使喚,身上也不再隨時插著點滴管,更沒有時間限制,沒有排隊等洗澡的其他病患,也沒有來檢視狀況的護理師了。
  現在想起住院時的事,覺得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用蓮蓬頭裡的水沖掉背上的泡泡,万里這麼想。
  當時的記憶,如今就像小說情節一樣感覺遙遠。被埋在土裡的莉絲白•莎蘭德。百無聊賴的多田万里。
  壓下噴嘴,將沐浴乳擠在海綿上。記憶接二連三地牽扯出來,在腦中復甦。閒得發慌的時候,万里經常在病房大樓與診療大樓之間的空中走廊上,站在窗邊恍惚地俯瞰下方。
  空中走廊有兩層樓高,從窗邊望出去,看得見病房大樓一樓的小側門。那裡有張長椅,旁邊放著一個菸灰缸,形成陽春版的戶外吸菸處兼聊天區。平時總有兩三個「喀啦喀啦」拉著點滴架的住院病人待在那裡。多的時候連座位都不夠坐,大家一起沐浴在陽光下慢慢抽菸。
  空中走廊隨時都有人忙碌地走來走去。万里什麼也不做,就站在那裡看行經走廊的人,把影子落在長椅上的人們身上。在太陽光照射的角度下,白黑白黑白黑……光影如閃光般交替變換。光是這一幕,他就能看上許久。
  把身上的泡泡都沖乾淨後,關起蓮蓬頭。伸手去拿這幾天來一直掛在門把上晾乾,卻一直沒清洗乾淨的浴巾。雖然也曾聽說這麼一來,等於將浴巾上繁殖的細菌擦在自己身上,反正用的人只有自己,這麼大條毛巾誰想每次用過就洗啊。無法接受用淋浴的水漱口,卻能接受用充滿細菌的浴巾擦拭身體。還真是不把這雙重標準當作一回事。這種隨心所欲的生活,就是一個人住才有的特權啊。擦著身體往房間裡走,冷得趕緊關上鋁窗。
  話說回來……這到底,是怎麼來著啊?
  出神地盯著再次打開的電視,還殘留水滴的身體赤裸著呆站屋內。雖然冷,万里發現更受不了的是喉嚨裡的乾渴,於是從冰箱裡拿出放在寶特瓶裡的茶來喝。結果好不容易暖和起來的身體,又從內部冷了起來。早知道應該先微波加熱再喝。喝完之後才想到,也已於事無補。
  好啦,所以,今天到底是怎麼來著?
  是星期幾來著?要幹什麼來著?
  到底是什麼啦,為了什麼活著來著……昨天,睡前肯定有什麼……
  (──啊啊。)
  浴巾還披在頭上,嚇了一跳睜大眼睛。目光所及之處,是自己光腳腳尖的前方。
  再走出一步就會踩到的地方,放著連接充電線的智慧型手機。
  還問什麼「什麼來著」呢。
  感覺自己身上也有黑白交錯,像塗滿一明一暗的光影。
  輪到白的時候什麼感受都沒有,但現在輪到黑了。
  昨天,和柳澤……對了。自己一點辦法都沒有,束手無策之下,才會一頭撞進座墊裡,就那樣身體動彈不得,明知會愈來愈冷,卻無論如何都爬不起來,心想這樣也好,怎樣都好了,再也醒不來也沒關係──就這樣閉上眼睛。
  沒錯,昨天。
  香子順利回到社團,祭研的人們帶著比平常更不知節制的高昂情緒結束練習後,香子只說「造成一場騷動真是不好意思」,對大家一鞠躬就回家了。
  在那之後,万里和琳達一起試著聯絡柳澤,然而他既不接電話,當然也沒回Mail。
  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万里姑且試著自己走去柳澤住的公寓看看。琳達原本也說要一起去,顧慮到兩個說謊的共犯卻一副感情融洽的樣子出現在他面前,似乎只會造成反效果,就把琳達留下了。
  就算他再也不原諒自己,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儘管心裡這麼想,無論如何還是希望能再一次真心地,打從心底沒有任何虛偽地向他道歉,好好說明。因為自己不只是瞞著他,根本就是欺騙了他,這是可以肯定的事實。比起只是瞞著真相沒說,自己的罪過要重得太多。在排練室時的,只能算是紙包不住火的告解與謝罪,事情不能就這樣算了。明知和柳澤之間的友情已被自己親手破壞,万里還是不願把兩人之間的交情看得那麼輕。
  到了他家之後,也不知道他是假裝不在,還是真的還沒回來,不管敲幾次門,就是不見柳澤現身。
  站在不知道來玩過幾次的柳澤家門口,万里頹然蹲踞在地,雙手蒙著臉。至今的那些日子──那些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如今彷彿發出崩裂的聲音,一切都在瞬間解體消失。
  靠自己的力量已無法阻止潰堤。同時万里也察覺到,儘管面對的是無力回天的崩解狀況與不可抗拒的毀滅過程,自己卻無法向任何一個人傳達。現實是一把大槌子,朝背脊猛力一敲,把万里敲得倒地不起。要再站起來是很困難的事,而且已經沒有能夠求助的對象了。想想看,還能對誰訴說?二次元君或千波嗎?万里不願把他們一起捲入崩解之中。琳達則是和自己站在同一個懸崖上,自顧不暇。其他還有誰?NANA學姊嗎?還是祭研的學長姊們?難道要身為學弟的人去求學長姊們拯救自己的人生嗎?這也未免太天真了。
  ……其他,還有誰?
  沒有了,不是嗎。
  已經沒有任何人了。全都失去了。願意呼喚自己名字,對自己伸出援手的人、可以如此依賴的人,在東京這個城市裡已經連一個也沒有了。
  至今一直以為「有」,但那或許只是自己的幻想。說不定,實際上根本不可能向誰撒嬌,或尋求誰的幫助。正因為自己在幻想中過得飄飄欲仙,恣意妄為,現在如意算盤打不成了,一切現實才會崩壞毀滅吧。
  仔細想想,為了向柳澤道歉而來到這裡,也是自己的恣意妄為。想要道歉也是為了自己,想在這裡等也是為了自己。
  站在柳澤的立場思考,這應該是很困擾的事。不想說話的對象卻一直賴在家門口不走,搞得他無法打開這扇門走出來,或從這扇門外回去。
  万里用手扶著牆壁,花了一點時間慢慢站起來,做了最後的掙扎,將寫下歉意的紙條貼在門上。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後,万里仍不願放棄,又試著聯絡了柳澤好一會兒,忽然在一股難以理解的第六感下,感覺玄關門外似乎有人在。万里立刻起身打開門,外部走廊一片悄然,沒見到半個人影。然而,剛才万里留在柳澤家門上的便條紙,現在卻以相同狀態貼在自家門上。他來過了,到這裡來過了。套上拖鞋不假思索衝出去,搭上停在六樓的電梯下到一樓。跑上大馬路,朝車站的方向跑了一陣子,還是到處都沒看到柳澤的人影。
  雙手空空,口中吐著白霧,想裝作不明白都不行。
  無論是道歉還是說明,柳澤都已經不想接受了。
  再次回到房裡,望著那張被退回的便條紙,身體滾倒在地板上。腦中浮現在這幾天內失去的所有東西,漸漸地眼皮內側點燃了小朵的火焰,迸散的火星往周遭延燒,火勢似乎愈來愈擴大──就這樣迎接了早晨的到來。
  那是個空洞得不可思議,連一片黑影都看不見的白色早晨。
  或許是因為一切思考都被燃燒殆盡了吧。
  明明黑暗的夜裡曾痛苦得幾乎粉身碎骨,認為自己就要忍受不住了,沒想到天亮之後,也不過就是迎接了普通的早晨。那些崩解的聲音,再也聽不見了。
  自己就這樣,若無其事地活著。
  万里身上還光裸著,心想(今天……第一堂有課啊)。
  是啊,第一堂是非去上不可的課,自己怎麼還悠哉地頂著一頭濕髮站在這。頭上的浴巾,「唰」的一聲掉在地上。
  彎下腰想撿起浴巾時,白與黑的閃爍光影出現在眼前。總之,得先吹乾頭髮去上課。一部分的自己這麼想,另一部分的自己則是被扯進哀傷的漩渦,依然站著無法移動。這兩者清楚地交互閃現。
  該看哪一部分,連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到底是想沉默,還是想大叫,連這都不知道。如果有人說「哭吧」,想必能夠哭得出來,如果有人說「笑吧」,大概也能立刻笑起來吧。不知道真正的自己到底想怎麼做,只能姑且機械式的移動身體。沒時間了。
  若問到底是什麼時間,其實連這也回答不出來。大概是……第一堂課的時間?或許吧。
  撿起浴巾,擦乾頭髮時,「啊!」万里突然發出驚呼。完全從意識中忽略而一直放著不管的右手燙傷處,泡水發白的大片皮膚因為淋浴的關係深深剝落,垂掛在手掌邊緣。名符其實的整片剝除,露出腥紅色的傷口嫩肉,卻完全不覺得痛。
  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伸手拉扯剝落的皮膚,撕下之後還是一點感覺也沒有。將那曾是自己肉體一部分的東西丟進垃圾桶,心想,上完第一堂課後去要塊OK繃來貼吧,此時──
  「……啊,對了……」
  謎團之一突然解開了。
  一邊眺望無趣的風景,一邊百思不得其解地想著自己在這種地方做什麼。那是住院時的事了。靠在空中走廊的窗邊,望著樓下吸菸處的長椅。就算當時再怎麼閒,面對這麼無聊的風景還能忍得住,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現在想起來了,當時的自己,其實正感受著某種「懷念」的情緒。
  腦中浮現的是高中時,在通往體育館的走道上。走在前面的自己,單腳跨在只有三階的樓梯上,回頭朝走在後面的琳達看。幾根並排的柱子形成的光影,依序落在她臉上,像交錯翻開的黑白頁面。琳達的表情有點慵懶。每走一步,頭髮就會跟著搖曳。換穿室內鞋的腳踩在低腰運動褲的褲腳上。「妳很慢耶!」「何必走那麼快,又不趕。」「教練會生氣喔。」「生氣最好啊,我想在外面練跑。」──在窗邊的自己,想起高中時,社團時間開始前,兩人前往練習室外借用具時的一幕。
  那時候,万里會像這樣,將殘留於心中的淡淡情感掏出來細細回味。
  這麼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為什麼到現在才明白呢。就是這麼點小事,又不是什麼祕密,為什麼一直想不起來呢。
  正滿心不解時,眼角餘光捕捉到電視畫面上的時間,平常這時間早已出門了。總之,對了,第一堂課。雖然已經確定會遲到,只要有上足半堂課就不算缺席,得快點把頭髮吹乾出門才行。
  一邊著急,一邊先用單手擦頭髮,另一隻手開始往包包裡塞東西。智慧型手機都還沒充飽電。
  (算了,其實也沒關係。)
  無所謂地將手機塞進包包背面的口袋裡。反正一到學校就能充電。再說,根本──
  (根本不用擔心沒電。)
  不會有人聯絡自己──這麼一想的瞬間,立刻察覺那道無聲無息拉長的黑影,正試圖想控制自己。
  (不會有人找我,也不會有人約我。已經,沒有人。世界上再沒有需要我的人,我也不能繼續尋找過去一直在身邊的人,無法傳達心意,心情無處可宣洩,沒有自己能回去的地方。孤單就是這麼回事吧。)
  背脊突然發涼,令万里停下腳步。
  不想看見的黑影。不願想起的黑影。那想忘記的,黑。
  地板上出現一個黑暗的洞,自己就要被吸入黑暗之中了。然而,在一陣使腳步為之踉蹌的暈眩及伴隨而來的畏懼之後,下一個瞬間……
  (可是……有這麼可怕嗎……?)
  黑影已消失於白色的光芒中。
  背上的涼意剩下細絲般的餘韻,轉眼從意識之中消失。一方面鬆一口氣,一方面莫名其妙。這到底是什麼啊?為什麼會這麼悲傷呢?
  明明手中應該牢牢握住了什麼,那東西卻如小動物尾巴,輕易從手中溜走,就此消失。即使奇妙的空虛感覺令万里滿心疑惑,仍得繼續準備出門。
  在洗手檯邊將吹風機開到最大,十萬火急地吹乾頭髮,省略髮蠟步驟,當作沒看見鬍渣,隨便抓起洗乾淨的衣服換上。既沒時間又沒東西吃,早餐也跳過了。關上電視,智慧型手機剛才已經放進背包,月票裝在手機殼裡。錢包帶了,很好。瓦斯和電器產品都檢查過了。浴室裡的換氣扇開著,沒問題。關上鋁窗,應該沒有忘記什麼吧。
  把腳套進JACK PURCELL,打開玄關門,上鎖。
  走出公寓大門後,沿著通往車站的道路跑。跑了一段距離,在馬路對側看見從反方向走來,正好要回家的NANA學姊。不知道是打工到天亮,還是演唱會結束後和樂團成員喝到天亮,戴著大耳機的她一臉不高興的樣子獨自走在路上。
  正想就這樣擦身而過時,NANA學姊在此時也發現万里了。當她抬起那張蒼白的臉,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也看得出她的疲倦。學姊拿下耳機,兩人四目交接,但是距離遠得無法交談,也沒那個時間。万里姑且放慢小跑步的速度,輕輕點頭打招呼。穿得一身黑的NANA學姊,就這樣凝視了万里好一會兒。
  
  ***
  
  加賀香子在第一堂課結束後,找到多田万里的身影。
  他坐在教學大樓大廳的長椅上,身邊放著一個看起來很沉重的包包,正費勁地用左手拿著OK繃往右手貼。香子知道他手上有嚴重的燙傷,一定是在包紮那個傷口吧。
  心裡很猶豫。
  「……那個,我幫你貼吧?」
  試著跟他說話。
  就算兩人之間的關係已經不是一對戀人,身為一般朋友,幫對方這種程度的忙應該不為過。雖說,要求他用普通朋友關係相處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然而,万里沒有抬頭,看也不看站在他斜前方的自己。下課時間的大廳裡,有許多其他學生在這裡聊天。或許是因為周圍人聲鼎沸,他才沒聽見自己說的話。
  提高音量,重複相同的句子。
  即使如此,万里還是沒有抬頭。
  只見他皺著眉,為了用單手貼上OK繃,上半身向前傾,正在努力奮鬥中,似乎一點也沒有發現自己就站在他身邊。
  香子忍不住朝長椅前進幾步,正打算開口叫聲「噯,万里」時。
  發出聲音之前,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該不會是故意無視自己的存在吧。
  察覺這個可能,令香子瞬間踩了煞車。不中用地吞了口氣,告訴自己或許真是如此。想到自己對万里做的事,也不能怪他這麼做。
  還是說,難道──
  「……」
  香子察覺了另一個可能性。
  不會吧。
  不會吧,有可能這麼快嗎。雖然這麼想。
  以高跟鞋武裝的腳,用超乎自己想像的速度走進其他學生之中,很快地從那裡逃走了。膽怯地查看四周,找尋能讓自己躲藏的地方。
  
  ***
  
  第二堂課結束後,前往餐廳途中,正好遇到二次元君迎面走來,万里揚起手。
  「嗨……喔喔?」
  一如往常地想向他打招呼。
  站在人來人往的餐廳入口,二次元君不發一語,熱情摟住万里的肩,把臉頰湊了過來,也不管這樣會讓眼鏡歪掉。
  「什……什麼啦!幹嘛幹嘛?你這是幹嘛?」
  「太好了~!太好了啦~万里!你真的好好來上課了?我跟柳兄在說,要是你今天再不來上課,可就要去你家突擊家庭訪問了啦!」
  「是喔……」
  柳兄他,現在應該已經不這麼想了吧──話雖如此,万里卻沒有對二次元君清楚說明的自信。不過就算万里不說,不用多久,他自然也會察覺柳兄心境上的變化。
  「……抱歉,昨天實在打擊太大,早上爬不起來就蹺課了……可是,正如你現在看到的,我已經振作起來囉。昨天雖然沒來上課,但是我參加了社團練習,也和香子心平氣和談過了。」
  「心平氣和?真的嗎?」
  「嗯,有好好談過了。」
  相偕走入學生餐廳,占了平常用的那張餐桌後,和二次元君分別在面對面的位子放下包包。確保了座位,東西也放下之後,万里正想到櫃台前排隊,二次元君卻說:
  「等一下……應該說,結果,你們現在到底是怎樣啊?加賀同學為什麼會突然說出那種話?我還沒搞懂事情的狀況啊!」
  二次元君似乎想在吃飯前先解決這件事。當然不是不懂他的心情,再說,把人家捲入那場雞飛狗跳的騷動,也不能什麼都不說明就當沒事。
  「那個啊,簡單來說就是我配不上香子,我也接受被甩的事實了,我們決定分手。」
  「決定分手,這……你……」
  二次元君瞪著万里,驚訝得說不出話。万里儘可能表現得若無其事。
  「我們已經做出結論,決定恢復朋友關係了喔。畢竟今後還會一起參加社團活動,身為朋友,有時也會混在一起玩吧。所以,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二次元君也能表現出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我覺得那個,好像……真的沒問題嗎?」
  「嗯,別看香子那樣,其實她還挺……」
  「不是不是。」
  二次元君急著搖頭否認。
  「我是說你啊,万里。你……好像怪怪的喔?自己沒有感覺嗎?」
  咦?聽他這麼一說,万里不由得盯著二次元君的臉。怪怪的?自己沒有感覺?
  「……我?」
  「對啊。我剛不是說了嗎。你怎麼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啊。」
  「就算你這麼說我也……不,我當然也很沮喪啊。可是,又不能一直擺出那副樣子不是嗎。和香子之間今後得以朋友的身分好好相處下去,社團活動也得好好參加。」
  「不是,所以說,我指的不是這個……」
  這時,背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早啊!」是千波站在那裡。万里還沒回應,二次元君就先抓狂了。
  「早什麼早啊岡小姐!我們正在講重要的事!」
  說著,他凶巴巴地吊高眼角,一把搶走千波頭上輕飄飄的毛海毛線帽,戴到自己頭上。
  「討厭!會鬆掉的啦!」
  千波踮起腳來想搶回帽子,手卻被二次元君擋開。
  「加賀同學在哪?妳們沒有一起喔?」
  「沒有一起喔。剛才我傳Mail問她要不要一起吃午飯,可是被她拒絕了。她說上次引起那種騷動,暫時還提不起勁過來學生餐廳,要自己去找間咖啡廳吃。」
  二次元君皺著眉頭仰望天花板。口中憤憤不平地說:這個可惡的上流階級。
  「……昨天吃午飯時也沒看到加賀同學……煩耶,這樣下去我跟加賀同學的午飯革命情感會有危險……啊!柳兄來了!」
  手忙腳亂的二次元君,這回又朝餐廳入口大叫起來。他大概沒注意到,聽見這個名字時,万里肩膀微微一顫的模樣。
  「咦?為何?剛才那個絕對是柳兄吧,看了我們一眼就不知道跑哪去了。什麼意思,他明明就跟我對上眼了啊。等一下,我去把那個型男叫過來。」
  「我的帽子還來啦!」
  摘下帽子往千波胸前一扔,二次元君正想直接往門口跑時,万里急忙把手放在他肩上。
  「沒關係沒關係啦,說不定他有別的事啊。」
  雖然想若無其事地攔阻他。
  「怎麼可能沒關係!現在可是你最難熬的時候耶!也是測試我們友情的力量是否經得起考驗的時候啊!」
  昨天万里和柳澤之間發生的事,二次元君當然不得而知。二次元君連包包也不帶,直接衝出餐廳。
  真拿他沒辦法──沒能抓住二次元君肩膀的手,一時之間不知該放在哪好。猶豫之後抓了抓自己的頭,千波當然沒有看漏這一幕。
  「嗯?怎麼啦?咦,万里和小柳之間發生什麼事了吧?」
  面對千波尖銳的提問,万里毫無招架餘地。
  「……嗯。發生了。」
  「怎麼了?」
  「……昨天,不得不將過去對柳兄說不出口而瞞騙他的事全盤托出……」
  「咦。」
  「……所以,繼香子之後,我又被他拋棄了……好像。」
  「好像你的頭啦。」
  千波無言地楞了幾秒。
  「你要好好對小柳說明清楚才行啊!對了,那段錄影終於能派上用場了!只要看了那個,小柳一定也能了解万里難以啟齒的原因!」
  「這我可能沒辦法。」
  万里搖搖頭,千波睜大眼睛反問:「為什麼!」
  「因為,總覺得要是現在讓他看那個,我就無法對自己的軟弱和卑鄙負起責任了。」
  「才沒那回事!那東西不就是為了這種時候才寄放在我那裡的嗎!」
  「可是,現在柳兄的離開,是過去我做的事造成的結果。我覺得自己必須接受這樣的結果。在那段影片裡的我,存在於『過去』的世界。那充其量只是把自己放在『過去』而說的話。現在發生的事,不能讓那個我去背負責任……我覺得這麼做是不對的。」
  「我聽不懂!等一下啦!那,咦,那你打算怎麼辦?万里對小柳就不做任何努力了嗎?」
  「與其說不做,應該說……已經什麼都不能做了。」
  「什麼啊……?」
  千波可愛的臉蛋扭曲起來。
  「我什麼都聽不懂,等一下等一下……等等喔,真的,等一下……等一下喔……」
  包包還背在肩上,重新戴好帽子,雙手抱住自己小小的腦袋瓜。閉上眼睛,發出即將爆發似的低沉呻吟。
  「噯,万里……我覺得自己跟不上了……?這……怎麼好像變得好複雜喔……到底是怎樣了啊?」
  「……就是變得很複雜了啊。」
  睜開眼,千波用責備的眼光望向万里,雙手抓住衣服。
  「我討厭這樣!怎麼辦?會變成怎樣?我好擔心喔!噯,這樣下去,我們大家真的會四分五裂了啦……!」
  万里一邊輕輕撥開千波的手,一邊瞄了瞄櫃台前排隊點餐的學生隊伍,眼見嘈雜的行列愈排愈長。對了,我們也得快點去排才行,否則等一下就會人擠人了。
  「先別管那個了,要不要先去排午飯?」
  「你說什麼?現在吃什麼午飯啊!你為什麼這麼說?」
  「……說什麼來著?」
  「什麼說什麼──你……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你到底在說什麼啊万里?」
  抓住万里雙手衣袖的千波,此時突然放手,從万里身邊退開。身體向後仰,像是要在自己和万里之間隔出一塊空氣磚的距離:
  「你怪怪的。」
  說了這句話。
  「啊,這句話,剛才二次元君也這樣跟我說了。我現在不是怪怪的,我是很沮喪好嗎!可是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我才剛和香子以那樣的方式分手,不可能要我馬上像平常一樣啊。」
  「……什麼意思……」
  千波用力甩頭,稍稍瞇起睜大的眼睛,保持與万里四目交接,凝神細看,像要看出什麼看不到的東西似的皺起眉頭。然而,万里並不知道千波想從自己心中看出的到底是什麼。他只覺得:就算妳這麼拚命看,大概也沒有妳應該看見的東西喔。
  這時,剛好二次元君回來了。伸手推推眼鏡,一臉尷尬地對万里和千波說:
  「糟了,我是不是闖了什麼禍?柳兄叫我暫時別管他……怎麼辦,總之他看起來好像在生氣。我不覺得自己有做了什麼啊……他到底是怎麼了,還是我真的做了什麼啊?」
  
  ***
  
  岡千波看著閉上嘴巴,默不吭聲的多田万里。
  那什麼意思,那什麼意思,那什麼意思。心中只有這個念頭,簡直像是笨蛋一樣。
  站在內心深深受傷,咬著唇顯得不知所措的二次元君面前,万里似乎真的不打算說出事實真相。那副模樣,彷彿他真的什麼感覺都沒有。
  或許自己忍不住用責備的眼神看他了。實在難以理解万里的態度。為什麼不全部說出來呢。事情都已經變成這樣了,就把所有的苦衷和心情都攤開來說,再靜待判決就好了啊。
  万里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不定他現在根本就沒有呼吸。他看起來像是想就這樣無聲地、死命地隱藏起自己,然後消失。
  活生生的人怎麼可能憑空消失。不可能消失。雖然這麼想,這時,卻突然發生了奇怪的事。
  万里的身體像繃斷的線,從緊張狀態忽然放鬆。連一旁的自己都看得很清楚,他原本集中的情緒突然中斷了。
  至於万里本人──
  「……嗯?」
  臉上露出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的愕然表情,疑惑地打量四周。
  低下頭的二次元君,並未察覺万里此時的變化。可是,千波確實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
  她想起幾天前在万里房間發生的事。陷入混亂,哭叫著問「這裡是哪裡」的万里,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是一個勁兒吵著要找父母,以及那位學姊──万里口中,不斷呼喊小柳意中人的名字。
  該不會又要發生同樣的事了吧,難道……
  千波感到背脊一陣發麻,情不自禁抓住万里的衣袖。
  用力抓住,將他往身邊拉。不行,留在這裡。不要走,万里。不留下來不行。不知不覺在心中如此低喃。
  雖然万里不可能聽見千波的心聲,但是──
  「……喔,是小岡啊。」
  他低下頭,眼光確實聚焦了。露出千波熟悉的笑容,輕輕抽回被她抓住的袖子。千波心想,万里哪都沒去,他好好回到這裡來了。然而。
  「總之,我們先去排隊吧,人愈來愈多了。」
  很明顯的,他又被什麼塗抹蓋過了。
  不是同一個。
  要說是哪裡不同,卻又不知該如何回答。可是,剛才遠去的那個万里,和現在回來的這個万里,絕對不是同一個。絕對絕對,絕對不一樣。千波的動物直覺這麼吶喊著,這絕對不一樣。
  另外,不一樣的大概不只現在這個万里。
  每個瞬間、每個瞬間,有如拍打岸邊的波浪,万里不斷離去又回來。不斷變化,宛如一明一滅的燈光。
  看著一邊和二次元君說話,一邊走向隊伍最後方的万里背影。心想,得去告訴加賀同學才行。或者,不是加賀同學……
  腦海中浮現那個前些日子剛交換了聯絡方式,卻連一次都還沒寫過Mail的對象。
  
  ***
  
  万里和香子分手之後,日子平靜了幾天。
  香子一如約定,乖乖參加了祭研的練習。柳澤直接向科西學長表達「拍攝的材料已經足夠」的意思之後,就再也不曾在練習時露面。他也不再出現在万里面前。明明修了好幾堂相同的課,竟然能這麼完美地連一次都沒遇見。這一定是他長年以來,為了與香子的跟蹤狂行徑抗爭,鍛鍊出的高手等級絕技,能將自己存在的氣息完全消除吧。技巧之高明可說已達大師領域……有時万里也會想著這種無聊的事。
  這陣子,万里經常一個人坐,出神地望著周遭人們的身影。
  兩堂課之間的休息時間,他會坐在牆邊的長椅上,眼神望著系上的學生。有時,香子也會從眼前經過。如果香子發現了他,也會正常地跟他打招呼,但連一次都不曾在他身邊的長椅坐下。如果香子沒有發現他,万里就也不會主動跟她說話。只是默默望著她,心想,頭髮長長了呢,或是,穿得很暖和呢。
  祭研的練習時間裡,万里會伸長了腿坐在地上休息,看著跳舞的夥伴。坐在離一邊擦汗一邊配合節奏跳舞的夥伴較遠的地方,万里有時會產生自己被大家丟下的心情;有時根本不會這麼想,只是原原本本地接受眼睛看見的事物景象。
  ──就像那光與影。
  交替閃過的黑與白,最近隨時都在眼前閃動。
  當黑落在自己頭上的瞬間,就會感到難以忍受的孤獨。只能死命挪開視線,不去看眼前不經意瞥見的恐懼。屏氣凝神忍耐,等待它從頭上通過。
  有時候,會覺得現在自己實際存在的時間和空間,都像發生在遙遠世界中的事。
  在好幾層雲霧後的遠方,不管怎麼撥開雲霧,都還遠得看不見。是一個絕對摸不到,伸手不可及的地方。
  同時,另一個更接近,更具現實感的「不是這裡」的世界,卻像近在身邊。只要一回頭,似乎就在那裡。
  
  ***
  
  佐藤隆哉在大學圖書館裡找到上課所需的資料,影印完資料,走在回家路上時,看見大概是剛結束社團練習的多田万里。想找他說說話,便在太陽下山後黑了下來的道路上小跑步,追上前去。
  万里和幾個學長姊在一起,與加賀香子並肩而行。加賀香子一邊點頭一邊聽万里說話,不知道說了什麼好笑的事,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
  看到這一幕,不由得感到安心。
  看來,那兩人真的保持了挺好的朋友關係。
  最近,中午一起吃飯的夥伴剩下万里和小岡。有時候,小岡為了忙電研的事,也不會到餐廳來。加賀香子自從和万里分手後,一次也沒靠近過學生餐廳。到底在自己不知情的地方,這群人的人際關係發生了什麼事,疑惑使人不安難耐。
  更令人擔心的,是柳澤的事。
  有一天連万里也不在,自己孤單吃午飯時,型男睽違已久地出現,還向自己打了招呼。那樣子很普通,和以前沒什麼兩樣,態度甚至可以說是友善。
  由此可知,柳澤疏遠的對象不是自己。另一方面,他和千波會一起參加電研的活動,和青梅竹馬的香子不和也不是今天才開始的事了──換句話說,他和万里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為什麼他們兩邊都沒人要告訴自己到底是什麼事呢?
  自己在他們認知裡是怎樣的存在?在自己心中,他們兩人都是值得珍惜,非常重要的朋友,也相信和他們之間的羈絆比高中時代的任何朋友都來得深。一直以來都以為,對万里和柳澤來說,自己也是這樣的存在。
  可是。
  雖然一直跟著他們走,卻因為顧慮學長姊而始終無法叫住万里。就在如此磨蹭之際,加賀香子和別的學長姊說起話來,万里也跑去和另一個學姊說話了。
  是琳達學姊。
  万里放慢走路的速度,自然地走在琳達學姊身邊。他們應該是在聊社團跳的阿波舞吧。看他雙手輕輕上舉,指尖微微蠕動的樣子,大概是在向學姊討教什麼。琳達學姊的指尖也做出相同的動作。
  雖然聽不清楚万里和琳達學姊說話的內容,說話的聲音卻令人錯愕。
  因為這時万里的鄉音非常重。那是和自己說話時從未出現過的,某種慢條斯理,抑揚頓挫平淡的腔調。
  覺得很詫異,情不自禁停下腳步。這時。
  「咦?是二次元君啊?」
  被轉過頭的加賀香子察覺,一時之間慌了手腳,又不希望被看出自己慌了手腳,儘可能佯裝平靜地揚起手來打招呼:「妳好啊!」
  「万里,是二次元君喔。」
  「咦?」
  和琳達學姊聊得忘我的万里,聽見加賀香子的聲音,臉轉向她。
  看到他的眼神,這次真的完全停下腳步。
  他過去從來不曾用這種眼神看過加賀香子。
  至今,每當万里看著加賀香子時,眼神總是喜孜孜地,難掩內心的興奮,眼神閃閃發光,熱切地彷彿不願錯過有關她的一切。
  雖說兩人已經分手,而且分手的方式真的很慘烈,但也不可能立刻改用這種看陌生人的眼光看她吧?這可能嗎?
  「喔,是二次元君啊!真巧,你現在要回家?」
  「嗯……對啊,剛才去了圖書館,所以比較晚。」
  鎮定下來笑著回應,心裡卻想,完全笑不出來啊。
  是說,加賀香子,妳也真奇怪。
  他用那種眼神看妳,妳為什麼默不吭聲呢。妳是這種認命的女人嗎?
  說真的,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大家到底怎麼了──
  
  ***
  
  「全體,集合兒兒兒兒兒兒~~!」
  這是二次元君呈大字型跳下來時大喊的話。時間是十一月下旬的某個星期四下午。
  隔天的星期五雖是平日卻整天都停課。星期六和星期天將舉行兩天的校慶,為了事前的準備和架設工作,全校明天停課一天。
  太陽穴旁冒出青筋的二次元如此大喊的地方,是法學院大樓老舊大廳入口的正面階梯下方。万里、香子和千波也在。

  當時剛結束第三堂,正當眾人紛紛說著「回頭見」「喔!」,打算前往下個目的地時,他就像這樣以非常沒有常識的方法全力阻擋了大家的去路。
  「……喂喂,你突然這麼大聲,連我都替你覺得丟臉了啦。」
  在意周遭學生異樣眼光的香子說。
  「沒關係,我這還比不上曾幾何時的妳丟人現眼呢。」
  如此暗諷了香子一句。然後──
  「嗯?何事?吾當何從?啊啊,帽圍,帽圍又要變大了啦!」
  千波用古語回應著,頭上的手織毛線帽今天依然被二次元君搶走,往自己頭上戴。
  「全全全……全全全全……全……全體……全體……全體集……全體集集集……合合……嘔嗚……」
  輕輕搧了惱人的DJ万里一巴掌,再用一句簡短的「Shut Up!」讓他閉嘴。
  「大家聽好了!我有重要的話要說!全體……集合!」
  「這……這我們剛才聽過了……而且現在不是已經集合在這了嗎……」
  撫著被搧巴掌的臉頰,万里頂嘴。
  「少囉唆!你搞錯了!我說的集合不是現在!而且這裡也沒有全體!」
  今天的二次元君睽違已久地展現了藍波刀的凶暴風采。刀光熠熠,使万里、香子與千波不得不安靜下來洗耳恭聽。
  「明天就是校慶的準備日了吧?上次你們說過祭研和電研都要從早上忙到傍晚對吧?換句話說,晚上有空對吧?我沒說錯吧?」
  是吧?是吧?是吧?食指輕輕輪番戳了戳三人鼻頭,斬釘截鐵宣布:
  「不如這麼說吧,沒空也要給我空下來!然後明天晚上在新宿集合!我們要舉行聚餐!」
  將不可推翻的決定事項說出口,頒布舉行聚餐的聖旨。
  聚……聚餐嗎……千波發出悶哼。万里和香子偷偷交換了一個視線。沒錯,明天晚上要空下來並不是辦不到,可是……這種時候聚餐好嗎?在校慶正式上場前,這麼忙碌的時期。
  就万里和香子的情形來說,祭研的阿波舞表演被安排在校慶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正式上場。表演方式是與其他社團聯合舉行舞蹈音樂遊行,於中午十二點準時從法學部大樓二樓的大教室前出發。
  今天在排練室也一如往常有練習,明天,也就是星期五中午要和其他社團的人會合,進行簡單的流程彩排,還要幫忙架設場地,晚上倒真的沒有特別預定事項。可是,由於已經預約了彩排室,隔天星期六從傍晚開始,必須卯足了勁參加最後的練習,同時還要試穿緊急調度來的服裝,絕對不容許遲到或缺席。
  聽千波說,電研的人也一樣,明天就要忙著架設會場,星期六先舉辦以三年級的團體作品為中心的長篇放映會。以二年級作品為中心的放映會將持續到星期天中午,包括千波和柳澤在內的一年級短篇作品則是在那之後,從最教人提不起勁的傍晚開始一路不停地播映下去。星期天晚上才是重頭戲的公開鑑賞會。
  沒有參加社團的二次元君說,星期六打算和老家來的朋友一起冷眼旁觀校慶,星期天則答應先去看祭研遊行,再去參觀電研的上映會。千波對他口中的「老家來的朋友」莫名好奇,懷疑地問了幾次「是女的嗎?」,真相如何尚不得而知。
  「就是這樣,大家都可以吧?明白了吧?明天晚上六點半,在車站東口派出所附近集合!被校慶的準備工作耽擱而可能遲到的人,要事先跟我聯絡!我已經預約好五個人的無限暢飲套餐了!」
  一邊說著「五個人!」一邊張開雙手十指,乍看之下還以為是十個人呢!「咦,等一下。」千波說。
  「二次元君,你剛才說,五個人?」
  「嗯,我說了啊。」
  「咦咦咦……二次元君、我、加賀同學,還有万里……你該不會把小柳也算進去了吧?」
  瞬間,万里倒抽了一口氣。
  「對啊,算進去了。」
  二次元君清清楚楚地看著眾人,然後說:
  「我不是說了全體嗎?這五個人,才叫全體!以4-4-2陣式來說的話我就是GK!你們就是四後衛!區域聯防!」
  用十一人制的運動來比喻「五個人才叫全體」,這也未免太不搭嘎了吧。但是二次元君絲毫未覺,蹲下馬步,攤開雙手,做出帥氣GK橫向踩小踏步的姿勢。
  万里卻笑不出來。千波也是,香子也是。香子小心翼翼地問:
  「……光央有說他要來嗎?」
  「沒有啊。」二次元君理所當然地搖頭。
  「我還沒問他,不過,別擔心,絕對會把他叫來。就算用騙的,我也會盡力把他拐來,所以你們可以放心,儘管來就對了。」
  看到他那充滿自信的樣子,反而加深万里心裡的恐懼。
  被騙或是被拐來的柳澤,要是看到自己也在場,不知道會怎麼想。暫時可以確定的是,他絕對不會開心,這點万里很有自信。對万里和柳澤之間齟齬知情的香子和千波都沒有說話,只無言地和万里交換無力的視線。怎麼辦……
  這時。
  「好囉,又來囉!就是這樣!」
  手刀切斷万里與香子、万里與千波之間的視線交流,二次元君大聲嚷嚷了起來:
  「你們那樣太噁爛了!從前陣子開始就這樣了,嘴上都不說,背地裡偷偷摸摸,偷偷摸摸……真的是夠了!我快被你們煩死了!大家都太噁爛了!我已經無法忍受這種噁爛!就是因為你們每個都這樣,我才非得要所有人集合起來不可!」
  噁爛,噁爛,噁爛死了!從香子、千波到万里,依序用手刀在額頭上輕輕一劈,最後順便也給自己「噁爛」了一下。
  「反正就是這樣,明天聚餐時,都要給我打開天窗說亮話!明天就是真心話大會!可以吧!我已經受夠現在這樣了!老實說,這已經是極限!全體集合,把所有話攤開來說清楚!如果不這麼做,如果不這麼做……如果不好好這麼做的話……」
  他像是害怕說出接下來的話,二次元君沉默了下來。不過──
  「……我們……就無法再當朋友了……!」
  還是說了。
  看到二次元君低下頭的表情,万里無話可說。
  真的,二次元君說的一點都沒錯。
  再放任事態這樣發展下去,最後留下的──一定只會是一盤散沙的普通人們。只會變成那樣。至今牽繫起自己和大家之間的線,毫無疑問將會就此斷裂。
  很顯然的,造成這種後果的原因,就出在万里許多事都沒有好好說出口,只想矇混帶過。可是,再這樣下去,大家真的會四分五裂,都是自己害的。
  自己會變成怎樣都是自作自受,也必須承受一切。可是,現在卻連朋友們都被拖下水,二次元君、柳澤、千波和香子都因此被捲入毀滅的痛苦漩渦之中。
  自己正打算親手斬斷和大家共度的那許多美好日常裡的羈絆,破壞和大家在一起的時光所擁有的寶貴價值。這樣真的好嗎?當然不好。不可能好。
  說得也是。
  (說得……也是吧?)
  忽然,又開始出現自己逐漸遠離世界的感覺。像隔著一層膜,又像隔著一層雲霧,逐漸與眼前的現實分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不行。
  下意識伸出手,碰到的是二次元君的肩膀,手指用力抓住。二次元君嘴上說著「哎唷……」卻沒有撥開万里的手。
  嗯,對。
  膽子突然壯了起來。腦中浮現「一不做,二不休」這句話。反正都已經惹柳澤生氣了,既然如此,就算他更生氣,更討厭自己,結果還不是一樣。與其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什麼都不做,倒不如做點什麼。
  不管怎麼說,要是不再次向大家道歉,讓大家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都是自己的責任,那就真的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了,只會卡在這裡,哪裡都去不了,眼睜睜看著大家四分五裂,自己就這樣消失。
  如果不想要這樣──
  (這是最後機會了嘛。)
  腦中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清晰地這麼說。
  就算一切崩解毀滅,就算對此無力回天,在這樣的狀況中,自己將如何自處?如何生存?這個最後的機會,將決定接下來的方向。
  是要選擇沉默,無論命運如何對待都概括承受;還是要丟著因自己而煩惱、痛苦的大家不管;或者,就去正視變成這樣的自己,「活著」直到最後一刻也不逃離?想選哪一種,不言可喻。
  唯有直到最後一刻都不逃不躲的人,消失的時候才有資格說「遺憾」吧。只有留下思念的人,才能在離開時轉身回顧,並且心懷遺憾吧。
  既然如此,自己要選擇哪一種。
  「……我會去。」
  當「那一刻」來臨時,自己一定會覺得──好遺憾。
  「絕對會去,我很期待。」
  我希望自己能有所遺憾。
  非和大家分開不可時,那些活過的日子終將結束時,我一定,一定,一定會覺得非常遺憾。曾經擁有讓自己感到遺憾的日子,以及在回首時能夠這麼想,或許是很幸福的事。
  「……這些日子對你很抱歉,二次元。我一定會去,不會遲到。明天練習結束後,東口派出所旁見。」
  聽見万里抓著他的肩膀說得如此肯定,二次元君明顯露出鬆了一口氣的樣子。接下來,千波也將雙手環抱在胸前:
  「哎呀,真心話大會是嗎?這下可有得瞧囉……」
  一個人閉上眼睛嘟噥。
  「其實我也有很多話想跟那傢伙說呢……這下,明天會是相當激動的超級被虐狂暴露之夜了呢。我會先將岡機充飽電,飽得幾乎要炸開,是說抱歉,我也會帶MacBook去喔。」
  妳竟然想拍起來……二次元君顯得有點驚嚇,香子笑著在他沒被万里抓住的那邊肩膀上輕輕一拍。
  「光央的事我來幫忙,等一下一起擬定計畫吧。交給我就對了,別看我這樣,拐騙什麼的我最在行了。」
  万里忍不住低喃了句「妳放心,看就知道了」。總覺得,好像很久沒看到香子這種表情了。這表情真好。她正興致勃勃地打著壞主意,幹勁十足,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很有香子的風格,那是万里喜歡的表情。她也瞥了万里一眼。
  「万里,你真的沒問題嗎?不管用什麼手段,我真的會把光央帶去喔。」
  
  ***
  
  隔天,星期五。
  結束練習後,香子對万里留下自信十足的一句「這次我擬定了絕佳對策,敬請期待!」,就提早一步往車站去了。
  距離集合還有好一段時間,便和知道他們今天要聚餐的琳達一起前往新宿。因為她說,想去百貨公司逛逛,剛好順路。
  「這是個好機會啊,太好了,能有機會像這樣好好把話講開來。」
  琳達一定也很放心不下柳澤的事吧。自從那天柳澤離開排練室後,琳達也和万里一樣,被他列為拒絕往來的對象。
  為了打發時間,兩人走進速食店。坐在吧檯邊的位子上,琳達一直把玩手中的吸管套,万里忍不住對她說:
  「要不要一起來?」
  「啥?」
  她當然笑著拒絕了。
  「你在說什麼啊,那是你們一年級的友人聚會,我混進去不是很奇怪嗎。」
  「……不然,跟我一起到集合地點就好了。」
  「我才不去不去,沒關係啦,你不需要說這種話,也不用顧慮我了啊。好好去和柳澤光央還有其他朋友把話講清楚。」
  集合時間終於到了,兩人走入天色已暗的街道。
  擁擠的城市裡,路上行人已完全換上冬裝,各自帶著急促的腳步走向目的地。
  「那,我就到這邊吧。偶爾也去伊勢丹逛逛好了。明天練習時見囉。絕•對•不•准喝過頭,也跟小香說一下。」
  「嗯,我知道。那就明天見!」
  「路上小心!」
  「妳也是!」
  彼此揮揮手,在十字路口與琳達道別。万里一個人走進比剛才更擁擠的人群中。
  柳澤究竟會不會出現呢。看香子莫名自信的樣子……無論是用騙的還是用拐的,她的計策似乎早就在進行了。
  可是,就算他真的出現在集合地點,看到自己時又會怎麼想。也很有可能當場轉身就走吧。早知道應該直接在店裡集合,不過現在想這些都於事無補了。
  這時間,這個城市裡即將展開各種聯誼聚餐。
  集合地點已聚集了多得令人受不了的吵鬧年輕人。到處都是看似大學生的男男女女結伴笑鬧,擋住人們進入車站的路。
  這些年輕人不只年齡相仿,也都穿著深色系的外套,從背後看來幾乎一模一樣。万里在車站前一張一張辨識他們的臉。這個不是,這個也不是,不是……到處都是不認識的集團,不認識的人。
  心想,打個電話聯絡吧,正要從屁股的口袋裡掏出手機時。
  「喂!」
  背後傳來這樣的聲音,以為是在叫自己,回頭一看,眼前是個不認識的人。
  不對。
  「喂!喂!」
  然而,那傢伙明明搞錯人,卻糾纏不清地又叫了好幾次。万里再次回頭,怎麼看都不認識這個傢伙。這時,從另一個方向有另一個人說著「喔──」走過來,原來如此,是在叫這傢伙啊……
  手指滑過智慧型手機螢幕解鎖。
  「喂!你!」
  又被另一個傢伙抓住肩膀,万里大吃一驚。
  「……咦?」
  「我叫你沒聽見啊!」
  倉促之間,用力揮開那隻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新的死纏爛打推銷法?還是遇上奇怪傢伙,被半開玩笑地纏上了?自己剛才在不注意時踩了對方的腳?
  不擅長吵架的万里有自知之明,這種時候還是走為上策。於是,急急忙忙地想從那對自己搭訕的傢伙身邊跑開。還有個傢伙不知為何死盯著自己的臉看。怎麼搞的。万里用力轉身。
  (等一下,是說這是哪裡?)
  四處徘徊,拉開和那些傢伙的距離後,正想重新打電話問對方「現在在哪?」,打開通訊錄打算撥號時,忽然……
  (……咦?)
  腦中一片空白。
  (……我現在是要做什麼來著?)
  仔細想想,連自己要打電話給誰都不知道。
  周遭的喧囂宛如不斷蠕動的巨大生物,只有自己茫然佇立其中,發出「咦?」的滑稽聲音。一手拿著電話,東張西望。
  ──我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
  (因為等一下有聚餐。)
  ──我在找誰?
  (二次元君、柳兄、小岡,還有香子。)
  ──為什麼?
  (因為和大家約了。)
  ──可是,我卻不知道那幾個人是誰?
  此時,心頭一冷,有如全身血液瞬間結冰。腳開始猛烈發抖,膝蓋軟趴趴地失去力量。
  沒有記憶。
  不記得。
  只莫名清楚地知道「原本知道的事情突然變成不知道了」。慘了,慘了,慘了……腦中只有這個念頭,嘴裡不斷低喃「慘了」。
  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了。和誰約在這裡見面?追根究柢,真的有和誰約在這裡見面嗎?
  在失去記憶的狀況下活著,這種事,竟然是真的啊。
  上了大學?一個人住?……真的嗎?還是自己以為而已?有朋友嗎?在哪裡。是誰?誰是誰?
  回過頭,看著擁擠的人群。
  有男的,有女的。有年輕人,有老人。人多得可怕。大家好像都在看自己。無數的目光令万里不知所措。這群人裡真的有「二次元君」嗎?真的有「柳兄」嗎?真的有「小岡」嗎?真的有「香子」──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們是誰。這些人真的存在嗎?這真的是自己活著的世界裡發生的事嗎?
  因為就真的不知道啊。想不起來。腦中有的只是「資訊」。多田万里「似乎」遭逢意外事故,失去記憶。後來「似乎」出院了,開始上大學。現在「似乎」住在東京……只有這些。
  實際上,自己卻沒有一件事真正明白。大學是哪一所?住在哪裡?誰是什麼情形……?話說回來,連自己東京的家在哪都不知道的話,說不定是相當致命的一件事。到底在哪啊?該回哪去才好。剛才和琳達在一起……應該。和琳達在一起的「似乎」是我。既然如此,她應該還沒走遠。
  「琳達……」
  老家在靜岡的事當然記得。也知道自己是從那裡來東京的。還知道自己在失去記憶的狀態下展開了新人生。可是──
  「……琳達……!」
  「展開」新人生的那個人,不是我。
  「……琳達!琳達!琳達!」
  所以我,搞不清楚。
  「琳達……!」
  我是多田万里。
  我,是多田万里。
  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事,至今一直不知道呢?連自己不知道的事都沒發現吧。我是怎麼活過來的呢。至今都做了些什麼?人在哪裡。時間到底過了多久?今天之前,我一定一直,在某處,做了什麼──
  「……我,啊……啊……唔……」
  差點驚叫出聲,死命摀住自己的嘴巴。我什麼都不知道,不知如何是好,忘我地向後彎腰,仰望天空。
  漆黑的夜空沒有星星。
  黑暗之中,我什麼都不知道,周遭都是不認識的人不斷走動,只有我佇立其中。
  「万里!」
  一隻手被抓住了。接著。
  「……琳達!」
  找到那張臉。
  琳達氣喘吁吁地拉著我的手,把我帶到路旁。膝蓋發軟,連站著都很困難。不知該從何說起,我只是抓著她說:
  「……是我……!」
  上次也是這樣。上次,突然回過神來,卻什麼都搞不清楚,無法仔細思考自己身處的狀況。可是現在我已經知道了,好不容易,搞清楚了。
  「……是我啊……!」
  我回來了。
  發生那場意外之後,以多田万里身分活著的不是我。可是,現在我回來了。隔了一年,不,超過一年的時間,我終於想起我是我了。
  「我知道,沒關係,沒關係。總之,我們先回你住的地方,沒關係,有我在。」
  「琳達,我想回去,我想回家,我想趕快回家。不是這裡,不對,我不知道這是哪裡,我不知道!」
  「嗯,我們回去。」
  「我一直好想回來!」
  「……我知道,我知道。你租了一間房子,總之先一起回那裡吧。」
  我緊緊攀著琳達,她像哄小孩似的無數次輕撫我的背。配合她的動作整頓呼吸,暫且適應了現狀。這裡是東京,我是個大學生。還有,我什麼都不知道。忘了自己的我是怎麼生活過來的,那一切我都想不起來。不知道。空空洞洞的,唯有活著的時間從洞裡流過了吧。
  被琳達牽著,我們鑽進計程車。
  琳達告訴司機地址,我蜷縮在後座,忍受突然來襲的猛烈頭痛。不只頭部,不知不覺到處都疼得無以復加。全身的血管都在痛,肌肉痛,骨頭痛,全身都痛。彷彿被突然丟進什麼都沒有的空間,暴露在冷空氣下,痛得發不出聲音。手指、腰、牙齒……總之全身都痛。這副肉體的每一吋都像正再次奮力振作,彷彿原本沒有生命的東西,突然接通了神經。
  (好痛……好痛……!好……痛……)
  「……喂?沒事了。找到他了……對,其實我本來就有點擔心,跟在這傢伙後面偷偷觀察,所以很快就找到人了……嗯,對啊。先帶他回住的地方……」
  琳達不知道在和誰通電話。
  無法問她「那是誰」,要是不自己抓住愈來愈痛的身體,再這樣下去就要四分五裂了。
  (……好痛……!)
  痛得無法呼吸,把臉壓在車窗玻璃上,忍著不發出哀號。
  司機對幾個從人行道上踩進馬路的年輕人按了幾聲短短的喇叭。那聲音刺入耳中,令万里幾乎要跳起來。壓住耳朵,從窗外那些被喇叭聲嚇到而往高起的人行道後退的年輕人裡──
  「……啊……」
  沒有錯。
  看見了香子。
  她正把手機壓在耳朵上,身上穿著米色的大衣,手裡提著一個大波士頓包,腳上穿靴子,長髮和今天練習時一樣,綁成一把鬆鬆的馬尾。
  (……她在哭……)
  白皙的臉龐哭得亂七八糟,另一隻手握拳壓在鼻子上,香子她──
  「啊,啊,啊!等等!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停車!請停下來!」
  趴在後座椅背上,死命地向後看。
  「這裡不能停車。」
  「万里?冷靜一點,你怎麼了。不好意思,您請繼續開沒關係……」
  「香子在那裡!香子在哭!」
  「冷靜點,沒事的,我們先回家一趟好嗎!我會好好說明給你聽。」
  (……我是怎麼了……?)
  剛才那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
  万里一臉茫然,看著自己的雙手,雙手顫抖的程度引人發噱。看似凍僵的雙手,不管緊握或揉搓,感覺都很遲鈍。明明是自己觸摸著自己的手,卻不知道到底摸的是什麼,沒有感覺。
  顫抖和感覺遲鈍的不只雙手。全身都像借來的東西一樣疏離。彷彿身上披著一層別人厚厚的肉。
  自己現在,正坐在計程車上。可是為什麼?什麼時候?怎麼會這樣?
  把香子丟下,車開得愈來愈遠了。距離愈拉愈大。這雙手已經碰不到她了,只有這點,是無庸置疑的現實。
  「……等等……等一下!……給我等一下!……拜託,求求你們,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啦,拜託……!」
  像孩子般跪在後座,始終望著車廂後方。不只香子,自己的一切似乎都被丟在那裡了。柳兄、二次元、小岡。重要的東西全都放在那裡沒有帶走。就像搭上加賀家老爹的車時那樣。
  回想起來,從那時起,自己就把一切──不,是重要的東西和不能失去的東西都丟下,一個人走到非常奇怪的地步。
  拚命抓住身旁琳達的手。希望藉此獲得一點現實的感受。一切都像謊言,像捏造出來的東西,只有琳達的手是確實存在的。她在這裡,應該是真正的她,既抓得到也摸得到。
  「……我,現在……全部都搞不清楚了……!」
  「……嗯。好像是。」
  「全部,現在的這個……這個我的事……還有,還有我……」
  止不住的顫抖。
  摸摸自己的臉,沾濕了指頭。那水分是汗水還是淚水,連自己也不知道。從全身毛孔溢出不可思議的水分,全身冰冷溼透。
  「我……我好奇怪……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把臉埋進抱在腿上的包包裡,不斷喊叫。
  已經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心裡這麼想。
  就要結束了。
  喊叫的同時,聲音聽起來卻異樣遙遠。歇斯底里吶喊「我不要這樣」的聲音,讓我知道自己已陷入瘋狂。
  「不要!不要!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為什麼,為何會變成這樣,我不明白,我不懂,我又沒有做什麼壞事,為什麼只有我?為什麼只有我不能像個普通人,為什麼只有我會被奪走一切,失去一切,再這樣下去,我只能眼睜睜地消失嗎?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啊啊!」
  每吶喊一次,膝蓋就會抽搐跳起,腿上的包包不斷打在臉上。
  琳達一邊輕輕摩挲我的背,一邊對司機道歉「不好意思,有點……對不起。」將我留在清醒的世界。
  「香子她,香子她……」
  「嗯嗯。」
  「香子她……」
  「嗯。」
  「香子她……」
  ──真要說的話,都變成這樣了還能過正常生活,從那時起就該懷疑自己瘋了才對。
  「香子她……」
  「……嗯。」
  琳達緊緊攬住我的頭。我死命抓住琳達的腿。停止呼吸,承受身體沉浸在黑暗之中的感覺。不可思議的是,呼吸自然緩慢地恢復平順。
  不久之後,什麼都想不起來。
  (……什麼來著?)
  雙手抓著琳達,暫且什麼都不去想,我閉上眼睛,逃離這個世界。啊,不過,對了──只有這點不能忘記。
  自己已經……不行了。
  
  ***
  
  柳澤光央望著不知要跑去哪裡的多田万里。
  就是這時,發現自己是被青梅竹馬香子、二次元君和千波聯手欺騙了。他們沒有一個人告訴自己万里也會來。
  一開始,是千波意有所指地悄聲說:「那個啊……加賀同學好像有點糟糕……」光是這樣就讓人慌了手腳。糟糕?什麼意思?就算這樣反問,她也只是聳聳肩:「她和二次元君……好像,那個……」香子和二次元?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咦咦……?」
  因為太驚訝而發出傻氣的聲音,這是第一個失敗。「關於那件事,他們好像想找你商量,能撥點時間過來嗎?」被這麼一說而忍不住點頭答應,是第二個失敗。
  跟著幾乎不說話的千波搭電車來到新宿時,香子和二次元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裡,兩人都低著頭,不管問什麼就是不說話。
  正狐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時,正好看見一個人搖搖晃晃走來的万里。立刻明白自己是被設計了。迴避万里的事被發現了,所以他們才設計了這一局。
  老實說,還不想和万里面對面。
  並不是怪万里過去沒有對自己說真話。也不是在生氣。只是很難過,難過得受不了。
  万里並沒有把自己當成能說真話的對象。至今,万里真的有把自己看在眼裡嗎?自己眼中的万里,並未反映出真正的万里。自己到底都在看什麼。而万里又是怎麼看待自己這個人。
  這些無法理解的事,真的令人非常難過,還不知道如何處理這樣的感情。
  所以,面對突然出現的万里,不知所措的柳澤原本想先主動離開。
  然而,那時和万里明明確實四目交接,他卻露出疑惑的表情避開自己。那種表情就像看到不認識的人突然跟自己搭訕,接著他更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曾有短短一瞬,柳澤內心閃過「果然」的念頭。
  自己和万里,表面上看起來像是看著對方,實際上果然只是裝成面對面的樣子而已。事實上,彼此一點都不明白真正的對方是什麼樣子,根本沒有真正將對方看進眼裡。
  至今以為彼此是朋友的那些日子到底算什麼?全部都是自作多情與幻想嗎?真正的你,到底在哪裡呢?
  「……搞什麼啊?」
  情不自禁嘀咕時,柳澤突然想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過去,万里曾哭著說「害怕自己會消失」。
  換句話說,那是──當柳澤如此思考時,剛好看到香子追著万里跑出去。
  「喂喂,是我。」
  她一邊跑,一邊不知跟誰通電話,還聽見她說「情況緊急」。從來沒看過香子臉上出現這麼緊張凝重的神情。
  不假思索地,柳澤也和青梅竹馬朝同一方向跑了出去。
  
  ***
  
  万里甚至連燈都沒辦法開,到家之後一放下包包,整個人就跌坐在座墊上。琳達在隔壁。幸好NANA學姊在家,「我會在她家過夜,有什麼事隨時叫我」這麼說著,琳達沒有進來。
  接下來該做什麼,其實早已心裡有數。或許,早就該這麼做了。
  万里打了電話回靜岡的家,母親很快地接起電話。
  『喂喂?怎麼啦?竟然會打電話回來,真難得。』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開心。
  「……身體狀況……有點……不大好。」
  『哎呀,怎麼回事?感冒嗎?還是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
  「……我想去醫院。」
  『咦?你沒錢了嗎?為什麼?不是才剛匯給你!』
  「不是啦,不是這樣。」
  忍不住笑出來。
  「不是這樣啦,是想請妳幫我掛號。我把掛號證放在家裡了,自己沒辦法打電話,掛鈴木醫生的號。」
  發生那場意外事故之後,鈴木醫生一直是万里的主治醫生。聽到他的名字,母親立刻知道出事了。
  『你怎麼了?哪裡不對勁嗎?』
  「嗯,非常……不對勁……事故前的記憶好像要恢復了。」
  聽得出母親在電話那端驚愕得說不出話。於是自己接著說下去︰
  「可是,取而代之的是,發生事故之後到目前為止的記憶可能會消失。應該說……怎麼說才好呢……怎麼說……已經……我想我或許,已經無法在這邊生活了。」
  母親依然沉默。
  「……我知道家裡花了很多錢讓我來讀書,也希望自己可以更努力……我很想努力的,可是,實在是很困難……我已經無法……過正常生活了。恐慌?出現類似那樣的症狀,自己知道非去醫院不可了。再說,我在這裡也給琳達帶來很多麻煩……」
  『……我明天一早就打電話給鈴木醫生,放心,這個交給我。』
  「……抱歉。」
  「沒事的,回來吧。隨時都可以回來。現在也可以啊。對了,不如媽過去接你吧?啊,對,就這麼辦吧?爸爸也快回來了,等他回來……」
  「不要不要!這就不必了!真的沒關係,我自己回去。」
  『可是媽很擔心……現在幾點?新幹線……還有車。』
  「不•要!現在真的沒關係啦!我今天還不能回去!其實,就算妳今天來,也沒新幹線回靜岡了啊!」
  『不行,媽要去。好,對了,不如明天去吧。』
  「明天我有事啦!妳來了我也不在家!」
  『就算你不在家我也要去。』
  完蛋,害家鄉的母親操心過頭了。
  「……好吧,那不如這樣。既然妳一定要來,後天來吧。後天有校慶,我要跳阿波舞喔。琳達也會一起。其實我跳得不好……不過,如果妳願意來看的話……或許,我想讓妳……看看……雖然現在這邊的生活變成這樣了,但我真的在這裡度過一段很棒的時光。該怎麼說呢,算是這段日子的集……集合體?」
  『你是想說集大成吧?』
  「喔,對,集大成。」
  想都沒想過自己竟然會邀請父母來參觀校慶──試著想像了一下,這說不定是個好主意。
  在祭研的日子,跳阿波舞的體驗,自己在這裡遇到的都是些美好的事物。這是最棒的回憶了,一段閃閃發光的歲月。
  如果,這些即將從自己身上消失,至少希望賦予自己這段時光的家人能夠記住。
  「那就後天,一定要來喔!」
  『一定一定!爸爸那天也休假,我會拉他去!是喔,你要跳阿波舞喔……』
  一方面覺得說這種話簡直像個小鬼,還是忍不住順便問了句:
  「……對了……我恢復記憶了,妳高興嗎?」
  終於問出口了。
  『那當然高興啊!傻孩子,這還用問嗎!』
  「……可是,這麼一來,現在的我……妳不會覺得就再也見不到現在的我了嗎?」
  『唔……對媽來說,只要你是你,只要你身體健康,怎樣都好!老實說,就是這樣。』
  「啊,是喔……」
  總覺得她沒有聽懂自己的意思,万里噘了噘嘴。
  『……不然這樣吧,福山那件事,就當作媽和現在的你之間的小祕密吧。』
  「……喔……」
  『福山那件事從此封印,只要你沒有想起來,我也不會提。就像是用臍帶彼此相連的承諾!用福山作賭注!……如何?這樣有沒有覺得自己受到重視了?』
  聽了母親這番話,把手機壓在耳邊,万里全身無力地趴在座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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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20 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5
  當天夜裡。
  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万里留下寫滿一整張報告用紙的備忘錄。為自己留下的備忘錄。
  剛才發生的事真的非常可怕。在夜晚的新宿街上,陷入那種不知東西南北的狀態,連怎麼回住的地方都不知道,朋友的臉也認不出來……要不是馬上碰到琳達,真不知道到底該如何是好。今後的自己,真是令人完全無法信賴。
  所以,為了在下次恢復記憶時做好準備,万里決定將這些到時候會從腦中消失的資訊,全部用簡單扼要的方式寫下來,並且隨身攜帶這張備忘錄。不但要隨時帶在身上,還要養成反覆背誦的習慣。話雖如此,要是連帶著這張備忘錄的事都忘了怎麼辦,這點還得想想,總之先動手製作吧。畢竟,就算現在、這個當下會發生什麼事都不奇怪。得趁著還記得的時候趕快完成這張備忘錄才行。
  抓起原子筆,穿著運動衫,盤腿坐在座墊上,在矮桌上攤開報告紙。
  首先是地址。還有手機號碼。智慧型手機的上鎖密碼。這幾項一定是最重要的,用四方形框起來強調。
  接下來是和銀行帳戶相關的資料,密碼……現在用的是以前在靜岡開戶的帳戶,不用寫下來應該也沒關係吧。倒不如說,把這麼重要的東西寫在這張薄薄的紙上,這也未免太不設防了。不行不行,這個放棄。
  比較容易忘記的,應該是上大學之後設定的Mail帳號及密碼。還有,絕對不能忘記寫下的是緊急聯絡人,琳達在東京的地址。
  回頭想想,在知道自己和琳達曾是同學之後,她應該曾傳過Mail告訴自己現在的地址。打開收件夾搜索,一下就找到了。當時琳達的信裡還寫著「今後會以社團學姊的身分照顧你,遇到困難時儘管說……」讀著這生疏的內容,腦海中陸續憶起兩人重逢時的事。
  面對一開始假裝兩人從未相識的琳達,找到舊照之後大受震撼的自己,指責她不該裝作素昧平生,「否則過去的我不是太可憐了嗎?」然而後來發現,還是當作沒有那段過去,現在的兩人相處起來會更順利,於是讓琳達撕碎那張照片。然後,又在高中的教室裡重拍了一張。
  ──作夢也沒想到會變成現在這樣。兩人剛重逢時,自己和琳達都堅信失去的過去不會再回來。
  琳達給自己住址還不到半年,現在面臨消失危機的竟已變成自己,甚至還在這裡為即將到來的消失做準備。就在好不容易覺得人生真的要開始的時候,情勢卻形成了諷刺的勝負逆轉。
  「……琳達現在住在,我看看……東京都……」
  一邊抄著地址,一邊不經意地想(……東京啊)。
  雖然沒去過她住的地方,位於鮮為人知私鐵沿線的這一站,車站附近的風景万里倒是看過。悠閒的氣氛一點也不像在東京,附近到處種滿植物,一片綠意盎然。從車站前就能看到田地,和万里想像中的東京形象相距甚遠。她本人老愛強調「就算這樣,就地址來說我還是正式的都民喔。東•京•都•民」。可是戶籍明明就沒遷,真要說的話,妳根本就是個正式的靜岡縣民啊。抄完地址之後,在下面加了一行小字的但書。左括號,琳達經常出現在隔壁鄰居家。隔壁住的NANA學姊不是Cosplay,老家住在蕨市。右括號。
  再來──寫下現在就讀的大學。該寫什麼好呢?學號之類的?手邊一定會有學生證,這種事應該沒必要寫下來吧。只要把包括學生證在內的貴重物品放在哪寫下來就好了。身分證等證件類的東西大都放在皮夾裡。沒放在皮夾裡的,就和存摺、印章、鑰匙等東西一起收在壁櫥裡的抽屜式收納盒中。
  老家的電話號碼和家人的手機號碼都和發生事故前一樣,手機通訊錄裡也找得到,可以捨棄不寫。
  還有,自己現在隸屬法學院的社團「祭研」。校慶第二天有阿波舞的正式演出。如果不去參加的話,會給社團夥伴添很大的麻煩。琳達也是祭研的一分子。和社團相關的事如果有什麼不清楚,都可以聯絡三年級的輿野學長(科西學長)。科西學長的手機號碼也要寫下來。
  還有還有,絕對不能忘記的,重要的人們。
  慎重仔細地寫下他們的名字……加賀……香子。
  即使分手了,只要自己還是自己,或許會永遠喜歡這個人。不過,米字號加註:目前和她約定要裝作把過去的事都忘掉。左括號,她哭了,我很擔心。右括號。
  柳澤光央,大家都叫他柳兄。因為對他說了謊,惹他生氣了。被他討厭了。總之下次見面時一定要向他道歉。二次元君,本名佐藤隆哉。約好要聚餐的,自己又放他鴿子了。怎麼辦。岡千波,小岡,同為天涯失戀人。最近做了太多讓她擔心的事,或許她已經對自己失望了。米字號加註:錄影機裡的畫面全權交給她保管@岡機。
  還有其他許多不能忘的,或是忘了可能會給別人添麻煩的事,想得到的統統寫下來。祭研社員的名字。「○西系列」的人們。又恐怖又溫柔的巨人隊學姊們。語學課交到的好朋友。一定要交但只寫到一半的報告。對了對了,還有自己的課表……大概就這樣?不,應該還有吧?有嗎?可能有。一邊想一邊寫,那些非記得不可的事、必須寫下來的事,就像一層一層剝落的皮般不斷冒出來。在忘記之前,著急著想把它們全部寫下。
  好不容易將所有想到的事都用辨識得出的字跡寫下,最後再註記留下這份備忘錄的日期。
  呼。鬆了一口氣。重新檢視備忘錄,確認是否有寫錯或忘了寫的事項。應該沒問題吧。大概。一定。
  不知道現在這個自己的記憶什麼時候會消失。至少,只要有這張備忘錄,就算再次陷入混亂,應該也能回到安全的地方,不會在陌生的大街上遇難。
  「很好……辛苦了!」
  低喃著慰勞自己,用力伸了個懶腰。「啪嘰」。背脊骨發出舒暢的聲音。
  這天晚上,直到睡著之前,沒有接到任何人的聯絡。
  這大概是因為,在隔壁住下的琳達代替自己聯絡了香子或誰,說明了今晚的前因後果,也代替自己道歉了吧。不知道那之後大家是否去聚餐了呢?
  還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形下,世界已經終結?
  躺在床上,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
  現實的感覺逐漸稀薄,万里覺得這片黑暗彷彿漂浮在宇宙之中的救命站。自己應該回去的星球,如今已經相隔遙遠。就算那顆星球爆炸,變成一顆火球,一切都燃燒殆盡,甚至毀滅,自己也無從得知星球最後的模樣了。
  寫完的備忘錄,放在最容易看見的矮桌正中央。萬一早上醒來時已經忘了一切,也能一眼看見它。
  明天會變成怎樣,一點頭緒也沒有。即使如此,在黑夜收斂呼吸沉默躺平之後,空氣裡彷彿帶有麻醉藥,眼皮自然而然闔了起來。
  
  ***
  
  (……「明天,星期六」……)
  在刺眼的晨光中睜開眼時。
  (……「校慶第一天。最後一次練習,在排練室,下午四點到七點」……)
  腦中還能浮現備忘錄的內容,使万里鬆了一口氣。沒問題,還記得。
  老實說,上面這些事情,是因為不能忘記所以才記得,還是因為昨晚寫成備忘錄所以留在記憶中,連自己也分不出來了。總之,這就是現在自己非做不可的事。今天如果真的是星期六的話,那就得去練習。為了明天,也就是校慶第二天的阿波舞的正式演出,今天要做最後的練習,還要試穿表演服。
  鬧鐘沒響。難得今天是自己醒來的,而且醒得很乾脆。抬起頭,想知道現在幾點。
  「……嗚哇!」
  嚇了一大跳。枕邊的鬧鐘,顯示現在已經過了下午一點。
  到底睡了幾小時啊。睡得很沉,連個夢都沒作。沒記錯的話,努力寫備忘錄的緣故,上床時已經超過十二點了。也就是說,自己睡著之後連一次都沒有醒來,也沒聽見鬧鐘響,就這樣昏昏沉沉地睡了超過半天。
  話說回來……今天真的是星期六媽?該不會從那之後,其實已經過了好幾天、好幾個月或好幾年了吧。只是自己把這段期間的生活都忘光,一去照鏡子,說不定早就是一個歐吉桑了呢。現代浦島太郎──想著不好笑的笑話,卻無法否定這個可能性。變成那樣就真的是恐怖片了。說真的,不會吧?不會吧?一面否定,一面卻忍不住背脊發涼,趕緊抓起電視遙控器。急需接觸現實,想知道世界現在是什麼樣子。伸展身體,正想打開電視開關時──
  「……啊唔哇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
  直接翻了個筋斗,從床上跌落。
  移動摔在地板上的屁股後退,用力壓住激烈跳動的心臟,「呀噫噫噫!」再次發出尖叫。
  真的嚇了很大……很大一跳。因為……那裡有……
  有個人啊。
  在床上自己睡出的那個凹洞邊,一個黑色人形的物體隆起,還發出不耐煩的「嘖……」聲。
  「……吵死了……」
  万里將剛才驚訝之餘放開的毛毯拉過來,發現埋在裡面蠕動的人,竟然是NANA學姊。
  不顧上次万里的忠告,依然只穿著超大尺寸的T恤。從毛毯裡露出的是白皙的腿、白皙的膝蓋、白皙的小腿,以及奇怪圖案(紅底上面畫有一對正在舉行結婚儀式的牛……)的短襪。為了不讓臉直接壓在床單上,兩隻手整齊地放在臉頰下方,正好可以看到她蒼白的側面。沒有化妝,閉著雙眼。
  這……換句話說……呃,也就是說……這表示……這表示……
  「怎……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我……」
  發出呻吟的同時。
  「喔,你起來啦?」
  耳邊傳來「喀啦」的聲音。一副大大方方像回自己家一樣從玄關走進來的人,是琳達。万里跌跌撞撞地跑向她,在她腳邊五體投地。
  「琳……琳達!」
  「小心小心,幹嘛啦,怎麼了?」
  「我竟然做了!怎麼會這樣?我竟然做了……嗚哇怎麼會這樣!再怎麼樣做出這種事也太誇張了吧……!」
  「啥啦?先別管那個了,你看這個。過來查看狀況時你一直睡,我只好先去買吃的,可是選擇太多了我考慮好久……」
  你喜歡吃鮪魚口味對吧?這麼說著,琳達從便利商店購物袋裡拿出飯糰和味噌杯湯。
  「現在不是說什麼鮪魚的時候!妳看看這個狀況!我,我……」
  万里指著同床共枕,或者該說是完事狀態的床,床上的毛毯依然隆起一座人形小山。
  「……我和NANA學姊搞上了啦!而且我!什麼都!不記得!連一絲記憶都沒有留下!可是,我想應該是NANA學姊主動的!嗯,絕對是那樣!從前陣子我就有『這個人好像很喜歡我,說不定想追我?』的感覺了……嗯,有,我有這種感覺,有有有!嗚哇,愈想愈覺得一切都說得通了!像俄羅斯方塊一樣拼湊上了,然後我就逐漸被消除了!啊!慘了啦!沒想到事情竟然會變成這樣!吼!原來命運是這麼安排的嗎!事情即將這樣演變嗎……!」
  在万里的哭天喊地之中,NANA學姊起身了,然後──
  「……」
  帶著前所未見的平靜表情,突然轉動雙手開始跳動起來。頂著一頭睡得亂翹的頭髮,往右邊轉兩下,往左邊轉兩下,稍微蹲低身子。「琳達,幫我抓住這傢伙」。這麼說著,身體輕盈得不像剛睡醒的人,NANA學姊俐落地豎起腳尖,把其中一隻腳抬高,朝腹部縮起。
  「不行啦,NANA學姊。再怎麼樣也不能對準頭踢,會出人命的。」
  快道歉,現在馬上道歉。琳達一臉嚴肅地這麼說,万里只好照她說的姑且先向NANA學姊道歉。看來其中是有什麼誤會。
  接下來,琳達說明了事情的始末。
  昨晚,為了方便發生什麼事時能隨時進來,琳達吩咐万里睡覺時門不要上鎖。因此,万里在沒有鎖門的狀況下睡著了。
  由於万里一直沒有起來,實在是睡得太久了,琳達和NANA學姊就過來查看狀況。可是,不管怎麼叫都叫不醒万里,無可奈何之下,琳達只好將NANA學姊留在房間,自己出去買吃的。回來之後,面對的就是這場騷動。
  「NANA學姊妳也有不對啦,再怎麼說這傢伙總還是個男的,被人趁睡覺時鑽進棉被,一般人都會緊張的吧,不管是誰。」
  總還是個男的?這句話是不是有哪裡怪怪的。
  不過,連琳達都幫自己說話了,万里一個人站在廚房,一邊燒開水準備泡三人分的味噌杯湯和裝滿一茶壺的茶,一邊嚷嚷︰「就是嘛,就是嘛!」
  坐在電視機前的座墊上,儼然屋主的NANA學姊只從鼻子發出帥氣的嗤笑。
  「看他睡得這麼舒服,難道妳不會想這床真有這麼好睡嗎?而且我又沒鑽進棉被,只拉了一小角,躺下去試試看而已啊。沒想到這傢伙散發出太厲害的睡意,一不小心就被拉進去了。」
  雖然她這麼說,身為被「試試看而已」就同床共枕的一方,心情實在難以言喻。
  要嚇人也不是這樣……心裡偷偷這麼嘀咕,万里突然想起放在矮桌上的備忘錄。走出廚房,裝作沒事人的樣子從NANA學姊看不到的角度抽走備忘錄,折好放進平常穿的牛仔褲後口袋。
  水燒開了,把味噌湯料放進杯裡,沖進開水。忍著杯身的燙手,一次用雙手捧著三杯熱湯到矮桌上。再用茶壺泡茶,取出三個形狀各不相同的茶杯和馬克杯。座墊被學姊搶走了,只好和琳達一起跪坐在地板上。各持一雙免洗筷攪動味噌湯,一人選了兩個飯糰。
  「万里,鮪魚的拿了嗎?」
  「拿了。」
  「好,那我要開動囉!」
  「開動吧!」
  只聽見万里和琳達喊開動的聲音。NANA學姊說「一大早誰吃得下兩個!」又放了一個飯糰在万里面前。即使嘴上頂了一句「已經不是早上了」,万里還是心存感恩收下了。今天好像真的是星期六,因為等一下真的要去練習。對大學男生來說,兩個便利商店飯糰實在填不飽肚子。
  一個鮪魚,一個明太子,再加一個NANA學姊給的鮪魚。撕開包裝紙囫圇吞,碎掉的海苔掉在桌子上也無所謂。看看茶壺裡的茶差不多該出味了,倒出三杯茶,茶色深濁,喝起來應該不錯。
  看著電視忽然發現,說起來,現場這三個人還是第一次一起吃飯呢。應該說,能在明亮的日光下直盯著NANA學姊的臉看,這件事本身就是難得的體驗。忍不住視線又盯著她看,卻被NANA學姊搥了一拳怒斥:「不要看我!」
  關於被搥了一拳的事,万里沒多說什麼,繼續大口嚼食他的飯糰,又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味噌湯。琳達看了忍不住催促:「現在沒那個美國時間慢慢吃了吧。」
  對喔。練習可不能遲到。万里匆匆加快吃飯的速度,準備開始吃第三個飯糰時,琳達已經吃完自己的飯糰,馬克杯裡的茶也喝光了。
  「好,我吃飽了。那我先回隔壁淋浴,你準備一下,三十分鐘後過來叫你。」
  「收到!是說,妳不用先回家一趟沒關係嗎?」
  「我有放一套換洗衣物在NANA學姊家。對吧,學姊?」
  「不是放一套在我家,是擅自放一套在我家才對吧。」
  「有什麼不一樣。」
  「有微妙的差異。」
  NANA學姊像喝酒一樣一口乾了茶杯裡的茶,和琳達一起站起來,回頭瞄了万里一眼,正好四目交接。
  「有什麼事嗎?」
  「多田万里,那個……我今天晚上要打工,房裡不會有人喔。」
  她的意思應該是:你一個人沒問題嗎?
  「了解,沒問題的。」
  目光瞥向放著備忘錄的牛仔褲,試著露出笑容。沒問題的。大概。就算有問題,這邊也已做好能讓自己處於沒問題狀態的最低限度準備。
  「是嗎,那樣最好。明天晚上我就跟平常一樣在家了,有什麼事叫我一聲,沒事我也會過來看看的。」
  「好滴!是說,明天的校慶……NANA學姊不來嗎?我們預定要跳非常激烈的阿波舞喔。」
  「啥啊?我怎麼可能去!絕對不要!我對祭研已經完全失去耐性了,現在要是吸到那群人的汗臭瘴氣,我一定會吐血身亡!看到熱血輿野那傢伙的臉出現在附近,眼睛鐵定噴屎發狂!我真~的跟不上那傢伙的步調,不可能!」
  哈,問之前就猜到大概會有這樣的回答了。
  「我會向科西學長轉達您的意思。」
  她實在說得太誇張,万里忍不住笑出來。竟然說什麼從眼睛噴屎。琳達也笑了。就算只有一年,NANA學姊畢竟也曾是祭研社員,何必討厭成那樣呢。
  「對了,我家爸媽也會來喔,來參觀獨生子的粉墨登場。」
  咦!琳達驚呼。
  「什麼,真的嗎?多田媽媽什麼時候到?今天?晚上該不會要住下來吧?」
  「沒有啦,她說星期天早上開車來。目前沒有特別計畫要過夜的樣子。我不確定耶,應該是當天來回吧。其實我也不知道啦,畢竟是我家爸媽,做事就是一個隨便。」
  「這樣啊,也對,現在有松子在,不能隨便在外過夜呢。反正就算當天來回,時間上也完全沒問題。」
  NANA學姊一臉狐疑「……松子是什麼?他妹的名字?也太悲慘了吧?」在琳達耳邊小聲這麼說,万里都聽見了。「是貓,不是什麼幼貓,是隻大胖貓。已經結紮過的公貓。這傢伙的家人突然撿回來養的。」琳達的回答絲毫不留情面,但是全都是事實。因為有了貓而不能隨便在外過夜的事也沒說錯。
  截至目前為止,多田母子之間決定的只有星期天父母來參觀校慶,看万里跳阿波舞,以及結束之後,由万里親口向父母報告自己的現狀,如此而已。談過之後再決定是不是真的要放棄在東京的生活。母親說:「你自己也想想什麼時候是最恰當的時機吧。」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預定計畫。
  「那万里,待會見囉。快點做好準備吧!」
  「好……啊,等一下,不好意思。」
  万里從玄關探出頭,對著和琳達一起走出走廊的NANA學姊背影,叫住了她。或許稍嫌沒禮貌,但仍伸出一隻手揮了揮。
  「NANA學姊!」
  「蛤?」
  「謝謝妳至今的各種照顧!」
  「……講這幹嘛啊。」
  她沒有對万里揮手。
  「明天還會碰面不是嗎?總之,我會在這裡。住在你隔壁,一直像這樣,即使嗆到也要抽菸。你幹嘛講得好像在道別一樣啊。」
  NANA學姊抽動一邊臉頰笑了笑,走進隔壁房間。
  
  
  和琳達一起走進排練室時,立刻感到一股緊張的氣氛。這種緊張,不只因為明天就要正式上場,也不只因為這是最後一次練習。
  幾個學長姊圍成一圈站著,臉上帶著嚴肅的表情,不知在討論什麼。
  「學長姊早!怎麼了嗎?」
  「啊,早!」
  「早,多田万里沒你的事,快去練習。琳達,過來一下……」
  「咦?」
  只有琳達被叫進小圈圈。一年級的万里沒有被點名。對琳達也加入之後他們站在那裡說些什麼感到在意,抓著包包往鏡子前移動時。
  「万里!早啊!」
  聽見一個開朗的聲音向自己寒暄,抬起頭。眼前的人眩目得差點刺瞎万里的眼睛。
  一頭長髮編成辮子,穿著顏色鮮豔的運動衫,香子在鏡子前對自己笑。坐在地上做伸展操的她,雙手在胸口附近揮了揮。
  簡直就像只有她身邊被打了一道強烈的聚光燈。編成辮子的長髮散發動人的光澤。耳垂上戴著小小的鑽石耳環、拉長的背脊、化了淡妝的玫瑰色臉頰……一切都是如此美麗而完美,笑容也閃耀著光芒……
  (……咦……?)
  站在耀眼的她面前,万里卻因困惑而僵住了。
  忍不住想,什麼來著。
  她是那個……叫加賀香子的人。
  除此之外,什麼都想不起來。對自己綻放的美麗笑容也令人覺得不對勁。她是用這種情緒跟自己相處的人嗎……?總覺得好像不對。
  對了,沒錯。她應該哭了。昨天分開後,最後在計程車上看見時,香子確實在哭。
  而自己對那感到放心不下。還記得備忘錄裡是這麼寫的。
  那麼為什麼,香子今天卻會笑得如此開朗。難道是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發生什麼讓她恢復笑容的事了嗎?還是發生過什麼,只是自己不記得而已?如果是這樣的話,該用什麼表情面對她?
  從換穿的運動衣口袋裡,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悄悄拿出備忘錄。快速瀏覽了一遍自己寫的字,卻找不到任何線索。
  或許是察覺了万里的困惑,香子笑咪咪地指指身邊說「這邊請」。依然不知所措的万里,只好先將備忘錄收好,在香子身旁坐下。
  「我剛才有先去校慶場看了一下喔,万里呢?」
  「……不,我……睡過頭了,直接從家裡過來的。」
  哎呀。香子笑著聳聳肩。
  「太可惜了,氣氛挺歡樂的喔。也有很多像路邊攤那樣的攤位,我一個人逛著逛著,還有店家請我吃章魚燒呢。突然就叉著一顆遞到我面前說『請吃!』,連盤子都沒有,燙得要命我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呢。對了對了,那個攤子也來擺了喔。你記得嗎?爆裂文字燒。」
  「嗯?爆裂?文字燒?那是什麼,聽起來好像很威就是了。」
  「……你忘記啦。」
  香子臉上依然笑吟吟的,輕輕低下頭,抓起腳尖轉動腳踝。
  「我還去電研瞄了一眼喔。超音波和光央都一副很忙的樣子。被學長姊們呼來喚去,一下叫他們做這個,一下叫他們做那個。電研是不是很重視長幼順序,對這方面很嚴格啊?」
  「嗯,跟我們社團比起來應該是嚴格多了吧。」
  「這點確實沒錯。」
  啊哈哈。香子爽朗地笑了起來,把腳往前伸,再慢慢地將上半身往前折。
  万里情不自禁凝視起她的背。搞不懂香子的心情,自己的記憶又不可靠。到底該用什麼態度跟她相處,真的是不明白。
  彷彿背上長了眼睛,能看見万里這時的表情,香子突然抬起頭。在極近的距離下,兩個人四目交接。
  被突如其來的發展殺得措手不及,万里呆住了。香子捏了捏他的臉頰,把臉湊近,近得令人心頭小鹿亂撞。然後,她再次嘻嘻一笑,露出一口宛如牙膏廣告模特兒般亮白的完美貝齒,笑容滿面地說:
  「笑一個啊!」
  另一隻手像小學生一樣在下巴旁邊比YA。
  錯愕之餘,万里幾乎無法有所反應。香子近在眼前的美麗杏眼,眼瞳閃閃發光。
  「明天就要正式演出啦!笑一個!要笑啊!快點笑!Smile!」
  瞬間,幾乎有種被威脅的感覺。
  「……噗嗤……」
  從鼻子裡噴笑。看到万里這個樣子,捏住他臉頰的手斜斜往上提,香子繼續搧風點火。
  「笑開一點!再笑再笑!繼續笑!來!」
  「……嘻嘻!嘻嘻嘻!噗哈哈哈!」
  「不行。」
  香子臉上的笑容突然褪去,一口氣降到零度以下,一臉冷靜沉著的表情。
  「不能發出聲音,那樣好噁心。」
  「妳,妳說得好過分啊……!」
  沒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才真的教人笑不出來。
  所有人到齊後,一如往常地開始練習。把和正式上場時相同的流程完整走一遍,看著鏡子調整彼此位置的微妙間距,將吆喝聲練習得更整齊劃一。
  然而練習到一半時,不顧這是最後一次練習的機會,身為社長的科西學長和另一個三年級學長,身上還穿著運動衫就抓起包包離開排練室。万里剛好看見,香子似乎也看見了,兩人不由得面面相覷。聽見好幾個學長姊竊竊私語:「咦,科西上哪去了?」「休息時間還沒到吧?」万里正想在香子耳邊說些什麼時,被琳達從背後戳了戳肩膀,喊了聲「專心!」万里和香子這才匆匆將注意力轉回舞步。
  万里心想,一定有什麼不對勁。香子也有一樣的想法,雖然繼續練習,卻不時對万里投以不安的視線。
  過了很久,科西學長回來時,練習時間只剩下不到一小時了。
  「大家,過來一下好嗎?」
  從手提式揚聲器裡流洩的音樂突然暫停,科西學長將所有人集合起來。
  「大家冷靜點聽我說,有些人已經知道大致上的情況了,但我仍必須正式跟大家報告。原訂今天該送來的服裝……巨人隊的斗笠和木屐,還有所有人要穿的浴衣……現在出現大問題了。」
  咦?怎麼了?發出不安聲音的,不只万里和香子。包括琳達和科西學長口中少數「知道大致情況」的學長姊在內,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很凝重。
  上星期,在一家專賣便宜二手表演服的網路商店,按人數訂了所有人的阿波舞服裝。每個人也繳了一筆不算便宜的錢,早已匯給商家了。原訂將商品宅配到科西學長家的日期,應該是昨天才對。
  然而,昨天卻沒有送到。
  「昨天我查詢了一整天,對方一下說是宅配業者的問題,一下說是貨運行收件時間的問題,一下又說是出貨司機的問題,淨是拿這些來搪塞,最後連電話都打不通……等到今天,抱歉,真的很對不起大家,我一直認定是宅配的問題,是我判斷失誤。等到今天我還是覺得有問題,就直接殺到店裡去問,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原來對方也是從其他地方收購商品,卻到今天都沒有買齊,這麼一來當然無法發貨。可是,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我只拿回退款。」
  眾人異口同聲發出低嚎︰
  「咦?不會吧……」
  「那怎麼辦?」
  「這下不是糟了嗎?明天的服裝呢?難道我們沒斗笠戴,沒木屐穿了嗎?」
  「我自己沒有浴衣啊,時間這麼緊迫,也沒辦法湊齊了吧?」
  「……真的很抱歉!是我搞砸了!大家,對不起!」
  科西學長正想跪下趴在地上道歉,好幾個學長姊趕緊拉著他說:「這麼做沒有意義!」万里也伸出手幫忙拉。
  「總……總之一定會有辦法的!大家一起想想看吧!還有時間!對,呃,還有將近一小時……」
  原本打算說些激勵人心的話,沒想到万里說的話反而讓大家陷入一片沉默。剩下不到一小時,究竟還能有什麼辦法。
  「……如果沒有女生的斗笠和木屐,乾脆所有人都做男裝打扮呢?」
  「可是我們又沒有浴衣。」
  「每個人都把自己家裡的帶來呢?」
  「我家沒有浴衣啊!」
  「看能不能借得到。」
  「現在才去借,不可能借到吧?尤其是男裝浴衣,現在這種時代,有的人才稀奇吧。」
  「再說,女生的足袋腳底沒有做止滑啊。男生的原本就是做來跳舞用的,所以有止滑吧?學校地板這麼滑,沒辦法跳的。」
  「要不然,乾脆打赤腳?」
  「……大家都穿黑色T恤之類的衣服,就能做出整體感了……?」
  「每個人都拿一條手巾當頭巾包在頭上,造型上也滿統一的吧……好不好看就另當別論……」
  密室裡處處是沉重的絕望預感。唔……正當所有人埋頭苦思對策時。
  「不然,像這種感覺的打扮如何?」
  不知想到什麼點子,香子突然往前一站。
  接著,猛然拉開運動外套前方的拉鍊,讓外套從肩膀滑落。裡面穿的是緊身長袖棉質上衣,強調出玲瓏有致的身體曲線,立體感十足的上半身一覽無遺。接著,她又將彷彿鬆鬆掛在腰間,方便活動的佳績棉材質運動褲脫掉,動作俐落地像要脫光衣服洗澡。眼看香子的下半身就要暴露……!啊,沒事,裡面還穿著黑色的內搭褲。如此一來,便成了展現全身曲線,美豔絕倫的一身黑色裝扮。
  「喔喔喔喔喔~!」
  万里忍不住撲在地上,嘶吼著往香子腳邊滑去。當然知道現在氣氛很嚴肅,但他就是沒辦法不嘶吼。一如人們看到富士山時會發出「富士山!」的讚嘆,或是看到小偷時會大喊「抓小偷!」,万里只要一看到香子的好身材,就會忍不住嘶吼「喔喔喔喔喔~!」激動地滑過地板,雙手朝香子伸展,微微抖動著上下揮舞,想藉由這樣的肢體語言,表達香子美麗的光芒是如何地遍及世界各個角落。
  香子也回應著万里熱情的聲援。
  「穿這種內搭褲,不容易透出內褲痕喔。」
  擺出專業的模特兒站姿,脫下腳上的足袋,露出光腳。
  「很棒喔很棒喔很棒喔~!非常好~好得不能再好~!順便搭配這個怎麼樣?」
  万里趴在低處左右蠕動,把手中的手巾遞給香子。看著香子抓著手巾兩端扭轉成繩狀並綁在頭上的樣子,像隻吱吱叫的猴子般起鬨。一種開心的情緒在心中復甦,過去也曾有過如此開心的回憶吧。絕對曾有過。自己就像這樣愚蠢瞎鬧,在香子腳邊嘻嘻笑著耍白痴,好開心啊,好幸福啊。那樣的日子,自己曾經擁有過。可是,每當想回憶那天的事時,伸出手指碰觸的記憶卻有如腐朽枯木,紛紛碎裂剝落,連原本的形狀都辨識不出了。留下的只有淡淡餘韻,證明過去確實曾經「有過什麼」。只留下「重要的」「不願失去的」感覺,消失了蹤影。
  「……這樣嗎?這樣如何?」
  香子將手巾戴在頭上,以單手扠腰的完美站姿,在祭研全體社員面前展現她的好身材。
  「很棒喔很棒喔很棒喔~!這世上沒人比得上妳了喔~!不愧是香子!出人意表的女人!脫掉外衣就像個女忍者!美得太超過的女間諜!很棒喔!讚!手巾綁在頭上的造型也很適合妳唷~!簡直就像為妳量身打造,太驚人了~!呼~!啊,現在一輛最強的特快車正抵達我回憶的車站……」
  「先不提機器子,你到底在演哪齣啊!」
  後腦吃了學長一記犀利手刀,万里直接朝前方滑出,引起一陣哄堂大笑。穿著黑色緊身衣,頭上綁著手巾,呈現謎樣造型的香子也忍不住捧腹大笑,琳達則是拍手笑著說「你根本就是變態」。科西學長笑得膝蓋發軟,跪倒在地還繼續笑。
  「不過,現在不是搞笑的時候啦。」
  香子笑著說︰
  「如果是黑T恤加黑色內搭褲,現在衝去Uniqlo或Jeans Mate之類到處都有的店,或許還能湊齊數量。不如就這麼決定了吧?派幾個人組成採購小隊,現在出發去買所有人的份,大家都穿一樣的。雖然這麼一來就無法全體到齊練習了……這樣吧,我來擔任小隊長。老實說,我買東西還沒失敗過呢。請叫我血拚天才。只要交給我,我看看……一小時,不,四十五分鐘,從現在開始算起剛好四十五分鐘,一定能幫所有人買回一樣的服裝。」
  維持模特兒站姿不動如山,香子朝斜上方抬高下巴,眼中是比星光還閃亮的自信光芒。
  「……大家覺得怎麼樣?要採用機器子的提案嗎?」
  科西學長大聲一問,万里和大家都高舉拳頭喊:「喔!」
  「……雖然一切都亂七八糟,應該說根本就是臨陣磨槍,現在還連服裝都出了這種問題……可是,即使如此,就算這樣,大家還是能跳吧?可以抬頭挺胸地說這就是我們!我們能跳!可以吧?」
  男生的聲音,女生的聲音,整齊劃一地響起:「喔──!」
  「既然如此,就跳吧!」
  科西學長那近乎尖叫的咆哮,在排練室的密閉空間中迴盪。
  「發生了很多事,但克服困難就是我們的強項對吧?我們能克服的吧?現在!讓我們全部完美地克服吧!我們超強,不用懷疑,我們最厲害!」
  所有人自然地搭起肩膀,圍住科西學長。大家圍成一圈,閉上眼睛。香子就在万里身邊。香子也閉著眼睛,緊抓住万里穿著T恤的肩膀。万里也用力抓住香子的肩膀,彷彿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放手。彼此牢牢地,緊緊地抓住對方。現在我們是夥伴,純粹就是夥伴。
  「仔細想想,大家來自日本各地,現在聚集在這裡,像這樣團結在一起!因舞蹈而緊密相繫,今天,應該說現在,不分你我,活在同一個瞬間!我們每個人原本都是獨立分散的存在,現在,這個瞬間,卻奇蹟似的聚集在這裡!……這就是我們,我們就是祭研!」
  「喔──!」
  「跳舞吧!振奮精神,跳吧跳吧跳吧!全體合而為一,大家一起體會奇蹟帶來的喜悅!高興得不得了,開心得不得了,我們真的真的太棒了!將我們活在這個瞬間的事實,證明給所有人看吧!等不及明天的到來了吧!」
  「喔──!」
  膝蓋像裝了彈簧,上下彈動身體,從喉嚨中發出聲嘶力竭的叫聲,呼應科西學長。万里感到身體發熱,圍成圓圈的所有人一定正分享著這份狂熱吧。宛如形成一隻巨大生物,大家一起對明天懷抱夢想。就算自己真的會忘記一切,只要在這裡和大家緊緊相繫,未來也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沒問題。沒問題。我還沒有問題。還在這裡,和夥伴們一起在這裡。
  充分提振士氣之後,帶著尚未消退的熱情,放開彼此的肩膀。香子指定了幾位學長姊加入採購小隊,一手拿著智慧型手機俐落地發號施令。其他人則重新展開練習。
  万里也回到隊伍中,就在此時。
  琳達朝門口望去。
  「啊……」
  聽見琳達的聲音,其他學長姊也察覺了,紛紛對門口行注目禮。
  站在那裡的男生,輕輕點頭打過招呼後開了口:
  「……不好意思,我擅自跑進來。為了答謝祭研讓我拍攝作品用的素材,我想將製作成紀念DVD的活動紀錄送給你們作為回報……聽香子說今天是正式上場前的最後一次練習,希望能再拍一些畫面,進行最後的剪輯。今天拍的部分,當然不會用在以後我個人的作品中。」
  好幾秒的時間,万里凝望著這個單手拿著攝影機的高個兒男孩。是什麼來著?總覺得和他之間有什麼。皺著眉頭努力回想。
  見狀,琳達在他耳邊低聲說:
  「……他是柳澤光央,万里。那個人就是『柳兄』,你的朋友。」
  「柳澤,柳兄……啊……柳兄……對了!」
  下次見面時一定要道歉的人。
  想起備忘錄上的內容,万里匆匆跑向他。「柳兄,真的很抱歉,對不起。」不顧一切地低頭道歉。
  然而柳澤卻搖了搖頭。不斷不斷用力搖頭,那張雕像般美好俊俏的臉五味雜陳,看起來像就快哭了,又像想笑。這樣的表情意味著什麼,万里一點也不明白。
  柳澤倒退著,拉開與万里之間的距離,穿上靴子。
  「……我,我還有事。不好意思,打擾了!」
  大聲地說完後,一鞠躬離開。
  
  ***
  
  隔天,星期天。
  万里攤開報告紙上的備忘錄,確定自己來的是預定中的場所,沒給任何人添麻煩。內搭褲沒有口袋,只能將備忘錄偷偷夾在腰間。
  超過十一點了。
  祭研被分配到的休息室是教學大樓中最小的語學教室之一,在這裡進行上場遊行前的各種準備。
  早上接到琳達「起來了嗎?今天要正式上場囉!」的電話,約好在車站剪票口碰面。在那稍早前母親也來了電話,說早就已經抵達東京了。很久沒開高速公路的父親,因為一大早就起床開車,正累得找了家咖啡廳休息,之後就會出發前往法學院校區了。
  一切似乎都沒有問題。大概。一定。
  「……好!所有人都到齊了吧!」
  聽見科西學長的聲音,万里回頭望向祭研的夥伴們。
  全體到齊,每個人都換上貼身的黑色長袖上衣,搭配長度到小腿的黑色內搭褲。香子的提議經過改良,上面再套上一件黑色T恤,T恤背上的大大「祭」字,是大家早上緊急用白色膠帶黏成的。
  雖說是緊急完成的造型,万里還是覺得別有一番風味。香子昨天的辛苦有了代價,她真的在剛好四十五分鐘後,和四位學長姊提著大包小包回到排練室。拜此之賜,當天祭研才得以完成表演服裝最低限度的試裝。
  而現在。
  瘦的、微胖的、個子高的、矮的、男的、女的。每個人與生俱來的體型固然不同,卻都穿著一樣的服裝,一樣打著赤腳,從一年級到四年級,沒有一個人缺席,大家都在這裡。
  大家,以今天這一刻為目標,聚集在這裡。
  就算万里忘了目標,停下腳步,在這裡的夥伴們一定會帶著他一起向前走。
  「不過,還真沒想到這東西在正式演出時會派上用場啊。」
  「我前陣子一不小心,差點拿來墊鍋子了呢……」
  不知哪個學姊嘀咕了這麼一句,周圍好幾個人都笑了。万里也笑了。大家手上拿的,是上次四年級學長半開玩笑送給大家的「YES?NO?」圓扇。
  這時,万里發現一個剪得一頭超級短髮的嬌小女孩從門口進來。「喂~万里、加賀同學。」只見她壓低聲音向這邊招手,即使如此,還是聽得出她具有特徵的幼兒口音。啊,是小岡。万里心想。她就是岡千波吧。不過,除此之外就沒有進一步想法了,無法深入,對她毫無認識。
  「不好意思,你們在忙時還來打擾。其實我正到處在找小柳,他有來這邊嗎?」
  她是否真的是小岡,自己是否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万里一點自信都沒有,只能盯著那張可愛的臉龐,茫然地呆站著。
  「光央?今天都沒看到他喔,怎麼了嗎?」
  香子朝千波走去。琳達也注意到了,在万里耳邊說:「她是岡千波,和你感情很好喔。」還從背後推著万里,一起朝門口的千波走去。
  「琳達學姊早。不好意思,小柳那傢伙失蹤了,今天集合時間過了很久都沒看到他,也沒來幫忙準備發表會,連自己下午要上映的作品都丟著不管,我們社團的學長姊快氣死了。說再這樣下去,就不讓小柳發表作品了……」
  「真假?那不是糟了嗎。」
  琳達低聲沉吟,不安地摸著自己的下巴。
  「柳澤光央他,昨天突然跑來拍我們的練習情景喔。不過很快就回去了。」
  「那是幾點左右的事呢?」
  「傍晚六點左右?對吧?小香。」
  「我想應該沒錯。電話呢?妳不會沒打吧?」
  「當然打了啊,打到手快斷了呢。可是一直都是語音信箱,留言也沒回電。從昨天差不多那個時間開始,就完全聯絡不上小柳了……哎呀,真傷腦筋。這下可能真的完蛋了。要是有看到小柳的話,請要他快點跟我聯絡好嗎?」
  万里等人點點頭,千波一臉就要哭起來的表情,又匆匆忙忙從走廊跑了出去。
  與此同時──
  「……騙人的吧……!」
  背後傳來近乎哀號的絕望叫聲,把万里嚇了一大跳。彈跳起來轉身,看到好幾個學長姊張口結舌地站在那裡。琳達與香子也察覺情況不妙,一邊說著「什麼?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一邊靠過去。
  「……壞,壞了……」
  科西學長發出難以置信的呻吟。手上拿著平常用的攜帶型揚聲器,那是要用來播放今天舞蹈樂曲用的。因為擔心音量可能不夠大,原本打算由學長帶在身上,一邊跳舞一邊播放事先編排好的樂曲。
  沒想到,現在電源按鈕壓起來鬆鬆的,怎麼按也無法打開電源。能不能修,不知道。來不來得及,不知道──
  面臨這樣的事態,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了。
  就連万里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距離正式上場表演,只剩下幾十分鐘。至今雖然風波不斷,但大家都克服了,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原以為只要等待上場跳舞就好,沒想到都到這個階段了,還會發生這種事。
  「喀啦。」有人開了門。
  「祭研的各位,今天就麻煩各位囉☆今年的壓軸被我們拿下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那打扮得有如天堂鳥般閃閃發光的生物身上。披著超華麗的翡翠綠披風,一身暴露度極高的聖衣裝扮。原來是拉丁文化研究社派來的探子。該社團擁有數十人組成的森巴隊伍,還帶正式樂隊,舞者的專業程度更令人驚嘆「真的只是學生嗎?真的只是外行人嗎?」也是這次遊行中的主秀。
  在他身後還有另外一人。
  「祭研的各位,大家好!這次遊行由軍樂隊打頭陣,後面接的是我們社團,再來就是祭研了!各位差不多該開始準備囉!」
  臉上化的妝濃的像是在原本的臉上畫上一張新面具。所有的頭髮往後梳,再用髮膠固定得一絲不亂,恐怕再怎麼甩頭也沒問題。身上穿著正式的燕尾服。前來寒暄的,是社交舞社的男同學。
  流程不斷往前進行,祭研全體社員卻像腦袋被燒得一片空白,誰都無法開口說出任何一句話。原本只能用擴音器播放音樂就夠遜了,沒想到現在卻連那都沒辦法。平日練習時使用的金屬杯也沒帶來,只能用聲音和手來打拍子了。
  這樣行得通嗎。
  真的行嗎。
  此時要是有誰發出聲音,大概會引起一陣地獄哀鳴般的混亂吧。所有人都明白這一點,刻意什麼都不說。
  就在此時,又有人進來了。
  「祭研的各位,辛苦了!」
  走進來的,是一名抱著大箱子,身穿黑色T恤與黑色緊身褲的男子。現在根本沒心情和其他社團寒暄,所有人都做不出反應。
  「辛苦了!」
  「辛苦了!」
  「打擾了,今天請多多指教!」
  在那之後,又接二連三地走進十幾個同樣穿著一身黑衣的年輕男女。「啊,還真的穿這樣就行了啊?」「嗚哇,他們打赤腳!」「我們穿鞋子應該沒關係吧?」「總之,先把瀏海往後梳吧?」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了起來。
  「請等一下,呃,請問這是……現在這是……啊?耶?咦?」
  「好久不見了,祭研的各位。」
  科西學長稍嫌失禮地用手指著第一個進來的男子的臉,發出近乎呻吟的聲音。
  「……關東私學聯隊的……會長先生……!」
  万里不記得這個人了。但是學長姊們都和科西學長一樣,露出震驚的眼神。最後一個低調走進來的,則是未著黑衣,普通打扮的高個子男孩。
  「啊!」
  万里情不自禁發出叫聲。並不是因為想起那個被稱為會長的人,而是針對最後進來的男孩。
  「光央!」
  「柳澤光央!」
  香子和琳達也察覺了,各自發出音調稍有不同的叫聲。
  沒錯。正是如此。就是他。柳澤光央。剛才千波來找的人。香子說:「你在這裡做什麼?超音波到處在找你啊!」他只聳聳肩,低聲回答:「沒辦法,我有事。」
  「呃,請問……這到底是怎麼……?」
  幾乎精神崩潰的科西學長,好不容易站穩身子,用顫抖的聲音問那位「私學聯會長」。
  「讓我們來擔任樂隊吧?」
  和他帶來的年輕男女站在一起,會長笑著說。
  他們各自打開自己帶來的箱子,裡面有小鼓、三味線、銅鑼、太鼓、鼓、笛子──保養得宜的樂器,發出耀眼的光芒。
  「那邊那位帥哥,柳澤同學。昨天晚上,是他來告訴我們,祭研今天中午即將正式表演的事。他從聯隊網頁查到信箱,特地寫信來,再三強調情況緊急,最後甚至直接來見我。」
  會長指了指站在後方的柳澤光央。
  「然後,他告訴我,祭研的各位並非我以為的那種人,希望我不要誤會大家。還說因為現在祭研各方面都缺乏資源,希望我能出借表演資源給各位。後來,我也看了各位練習時的影像,他將編輯好的畫面全部讓我看了。應該說,他強迫我看的。但是,我的想法也因此改變。現在我已經知道,祭研的各位是用生命在跳阿波舞。是我錯了,我不該違背原先答應支援校慶表演的承諾,把所有服裝道具都收回。各位,真的很抱歉。」
  万里看著柳澤光央的表情。
  柳澤光央也看著万里的表情。
  「這就是我們來到這裡的原因。他說,你們已經準備好統一的服裝,可是音樂方面卻有點問題。於是,我和他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到處聯絡樂隊夥伴,湊齊樂器。因為有些夥伴沒有交通工具,所以又想辦法分頭開車去接……總之,現在我們來了。過去祭研身為聯隊的一分子為我們跳舞,所以今天,由我們成為祭研的一分子來伴奏。能不能……讓我們也加入呢?聽柳澤同學說服裝是黑衣黑褲,所以我們也試著做了最接近的打扮……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一直靜靜聆聽的科西學長開了口︰
  「……唔嗯~……♪」
  代替回答的,是低低的一聲長吟。
  伸長手臂,「啪」彈響手指。接下來,好幾個學長姊也配合他,紛紛發出「嗯~♪」彈響手指,「嗯~♪」彈響手指……
  「喔,開始了嗎。」
  「來囉,祭研特有的調調。」
  會長和樂隊成員咧嘴一笑,只有柳澤不明就裡,「咦,什麼?這什麼?」老實地嚇傻了。
  祭研社員一邊合音,一邊將包圍住他們的圈子逐步縮小。不久之後,連彈指的節奏也變得整齊劃一。万里也馬上就領悟到這是「那個」了。明明沒有寫在備忘錄上卻馬上明白,真是難以置信。抓準時機,跟著大聲喊︰「嘿!」
  很快地,「嗯~」「嘿!」「嗯~」「嘿!」……嗯嘿嘿!
  「嘿!」
  這麼喊一喊,一切都變得無所謂了。万里用全身做出撒網的動作,配合眾人用力伸長雙臂。香子也做出一樣的動作,更別說琳達了。「嗯嘿嘿!」「嘿!」「嗯嘿嘿!」「嘿!」前後激烈搖擺身體,突出下巴,瞪大眼睛扮鬼臉。情緒高漲起來,全力搞笑,能有多蠢就多蠢,像一場愚蠢競賽,彼此放聲大笑。
  「嘿!嘿!大家一起嘿!」
  「光央也嘿!來吧嘿!一起嘿!配合節奏嘿!」
  私學聯的會長和放下樂器的樂隊成員,一開始雖然有點尷尬,動作放不開,漸漸地也豁出去了,盡情甩動手臂,用力突出下巴,以標準動作開始跟著︰「嘿!嘿!」
  「這是什麼啊……好恐怖!万里?香子?連琳達學姊也在做……咦?我嗎?不會吧?這是邀請?嗚喔!啊嗚!不要啊!」
  万里朝受到驚嚇的型男正面頂出下巴。
  「嗯嘿嘿!Come on!嗯嘿嘿!嘿Come on!來嘛!來啊!」
  「……啊啊!可惡!算了!是這樣嗎?嘿~!」
  終於連型男也墮落了,自暴自棄地模仿万里,做出一樣的動作回敬。那動作、那表情無一不好笑。實在太妙太好笑了,兩人一起哇哈哈哈笑了起來。笑到膝蓋發軟,勉強站穩,又繼續耍白痴。
  啊,這麼說來這確實曾經有過──是這樣沒錯吧,柳兄。
  是這樣沒錯吧。
  差點忘了,春天裡的那一天,我迷了路,還傻傻地買冰吃,相遇的瞬間彼此都在鏡中──
  記憶甦醒的瞬間。
  鼻端彷彿鮮明地聞到那天的櫻花香。然而,記憶甦醒的同時也正逐漸被風吹散,從万里心中失落,變成灰色,死亡。
  失去的同時,也逐漸理解。
  (那時的我,一定是一直在找尋自己吧。拚命追逐鏡中自己的身影。所以,看著每個在那裡的人時,都在對方身上死命找尋自己失去的部分……我們就是這樣相遇的……)
  正因為試圖尋找自己,所以才會找到當時在那裡的某個人。
  不只柳兄,最初,香子也是和自己一樣的人。
  喝醉之後在万里的房間吐了,一個人坐在黑暗中的香子。看著那樣的她,彷彿看著自己。二次元君也跟自己很像。他永遠都和自己站在同一邊,不知道說過幾次「我懂」、「我跟你想的一樣」。小岡也和自己是同一種人,多少次曾自認她心中所有想法都只有自己能理解。
  許許多多的人,都是這樣找到的。
  在找尋自我的旅途中,和他們相遇了。在旅行中度過了春天,度過了夏天,度過了秋天。
  如果沒有開啟這趟旅程,說不定不會和大家相遇。
  可是,說到底,大家和自己仍是不一樣的人。發現每個人都是擁有獨立思考的個體時,万里深深受傷了。
  既然不是我,那你又是誰?到底什麼是什麼?為了搞清楚,為了弄明白,彼此跳進對方心中,也因此緊緊相繫。可是現在──現在呢?
  現在這算什麼?
  是什麼來著?
  什麼都不明白。
  思考到此中斷。從万里意識的岸邊洩出,一口氣流失。思考的痕跡愈來愈遠,直到遠得看不見了,卻都忘了去追。
  祭研全體社員正嚷嚷著「嗚喔喔喔!」「太棒了!」「完成了!」,以莫名其妙的方式鼓譟著。有人拍手,有人跳來跳去,有人不斷發出怪叫,大吵大鬧。
  笑得喘不過氣時,看見柳澤光央粗魯地伸手擦拭眼角。
  「吼唷搞什麼,你們社團真的很奇怪耶!拿你們沒辦法!哎哎……可惡,我要趕快去下跪道歉了啦!」
  縮著肩膀,從「嗯嘿嘿嘿!」的圓圈裡爬出來。
  万里忍不住追上去,追到走廊上,「……那個!」叫住他。
  其實是想要叫他的名字。可是,卻已想不起來自己該怎麼叫他才對。想說的話明明有很多,也有許多非說不可的話一直沒說,可是万里的手,已經無法觸及那些。站在回過頭來的他面前,害怕取出現在仍夾在腰間的備忘錄。
  「那個,那個……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幫祭研做到這個地步?」
  結果,還是沒叫出他的名字。說出口的恐怕也不是真正想說的話,只提出內心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維持回頭望向万里的站姿。
  「……我……」
  柳澤光央一動也不動。
  下一秒,那難得的俊美五官,整個扭曲起來。万里還以為,他大概就要這樣哭起來了吧。然而沒有。
  「……沒關係啦。沒關係,你什麼都不用想,只要交給我就對了。」
  忽然用力對万里豎起拇指,抬起視線時,那張臉已展露笑容。令人聯想到太陽,那真的是非常強而有力又令人目眩的笑容。
  「什麼都不用想……?交給你就對了?」
  只有短短一瞬,柳澤光央的眼睛突然睜大。
  不過,他馬上又笑著深深點頭。像是要包容一切,肯定一切,接受一切。不知放棄為何物的太陽,永遠會再次升上天空,金黃色光芒打亮地平線,一次又一次地照亮這片天空。
  「沒錯,万里。我差點找不到你,可是,我找到了。現在我已經好好地找到你了。能夠找到你了。這是真的。可是最重要的,是你,用你自己的雙腳走回來。我會看著的喔,所以,你一定不會消失。我會一直在『這裡』看著你,等你回來。」
  說著,他不假思索地用力指了指自己的腳下。一滴透明的水滴,沿著笑容的鼻翼滑下。

  「『這裡』是屬於你的地方,我會替你守著。隨時歡迎你回來,而且,我們絕對要再見面。」
  万里突然發現,自己臉上也同樣流下溫熱的水滴。用大拇指拭去水滴,自然而然地豎起大拇指,像剛才他對自己做的那樣,把手向前伸。「哈哈!」他發出聲音笑了。
  「沒錯沒錯!這樣就OK了!什麼都不用想,交給我吧!我很喜歡祭研喔。還有,我也喜歡香子,雖然那傢伙腦袋破很大洞,但是她是我的青梅竹馬,所以沒辦法。還有,我也喜歡琳達學姊,無論如何都無法不喜歡她。即使她沒把我視為戀愛對象,我還是沒辦法放棄喜歡她。還有啊,我也喜歡你,万里。所以我會替你守著這個容身之處,不讓這裡改變。為了這個,我什麼都願意做。交給我吧。」
  「……謝謝!」
  柳兄。喃喃吐出這記憶之中名字的,似乎已不是我自己的嘴巴。
  「好!接下來就要正式上場囉。我……糟了,得趕快跟千波聯絡。學長姊們一定很生氣,看來我今年是不能發表了吧。這也沒辦法。這次先把我這份『努力』借給你,下次有機會,你可要原原本本地還給我喔……加油!多田万里!」
  「喔!多田万里會加油的!」
  最後,對彼此用力揮手。万里和柳澤光央,在此道別。
  
  
  在大教室前的挑高空間,如漩渦般湧現低沉的歡呼聲。
  拉砲射出閃閃發光的銀色彩帶,金黃色紙花如火星般翩翩飛舞於半空中。掛滿寫著「祭研」紅白燈籠的竹竿高高舉起,告知祭典即將展開。
  掌聲與不知是誰的叫聲響起。不知不覺周圍開始打拍子,震撼空氣的大太鼓瘋狂掄擊。接著──
  「嗚喔喔耶────!出發吧,祭研────!」
  「嗚喔喔喔喔────────!」
  宛如彼此呼應的野獸,所有人熱血沸騰,發出嘶吼。
  高舉的雙手,連每一根手指的指尖都灌注了集中的精神。
  跟在高舉的燈籠之後,樂隊用令人難以置信的高速開始彈奏。
  擺動雙手,站穩馬步,所有人整齊劃一地擺出舞蹈的基本動作。無論男女,赤裸的腳踩出的步伐與角度完全相同,祭研的隊伍就這樣一步一步前進。所有人在腰後插著一把獨創圓扇,YES那一面朝外。
  節拍加快,光腳開始踩著小碎步在地上跳躍。女孩們動作輕盈明快,男孩們強而有力,重心沉穩。所有人的生命合而為一,共同脈動,感受痛苦,跳躍旋轉。
  在翩翩舞姿中前進,隊形正好形成一個圓時停下腳步。保持整齊劃一的動作,按照前後順序交換位子。彷彿想要抓住半空中的音樂節奏,雙手始終高舉,沒有放下來過。
  寬敞的走廊兩端,圍觀群眾臉上滿是興奮的笑容。万里高舉雙手,忘情地不斷跳舞,在人群中找到父母的臉。
  聽見好幾次按下快門的聲音,父親和母親指著自己說,万里在那裡!好棒好棒!加油!毫不掩飾溺愛的傻爸媽激動不已。
  改變腳步,放慢前進速度。後方的女舞者群從身後超越万里,再轉身改變方向,形成面對面的隊形,配合彼此的節奏。在狂熱的漩渦中心,万里與香子正面相對,看得見她的表情。隔著近距離注視彼此。和自己一樣,香子的臉頰汗溼潮紅。眼中閃現堅定光芒,兩人面對面擦身而過。
  眼前,出現更多光芒閃動。
  頭上連續迸出更多色彩繽紛的長條彩帶,如蛇一般舞動,反射出刺眼的金屬光芒。
  (……每個瞬間,都在結束……)
  万里持續跳舞,同時不斷眨動雙眼。
  跳舞時的自己移動的軌跡,每個瞬間都成為殘影。看起來像是好幾層同時定格播放的影像,一幕幕殘留在世界上。
  每個瞬間都有新的誕生和結束。自己在每個當下誕生,又瞬間死去。殘影全都成為單純的過去,才剛誕生就結束。如果能將每個瞬間的時光之流切割下來,過去的亡魂一定轉眼堆積如山吧。
  (……這裡,有過去誕生的無數個我「們」,時而哭泣,時而歡笑……)
  喜歡了什麼人,因進展不如預期而受傷。不斷說著愚蠢的玩笑話耍白痴。煩惱時覺得眼前一片漆黑。痛苦時眼眶泛淚。
  回頭一看,到處都留下自己曾經活過的瞬間所留下的亡魂。不,不只是自己的亡魂,對了,那是……沒錯,那裡有……然而,才剛想去看,就立刻如蒸發般消失。逐漸失去。
  好想開口對那寂寞的側臉說話。
  坐在長椅上等下課時,併攏的膝蓋。
  一手拿著寶特瓶,到處閒晃的身影。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背影。
  強忍難以抑制的感情,沉默不語的嘴唇。
  ──那傢伙的,這傢伙的,每個人的,全部都在誕生的那刻便如燃燒般逐漸消失。万里一邊跳舞,一邊拚命凝視著那些片刻。那些記憶,那些重要的回憶,在歡呼聲中逐漸消失。隨著亮晶晶的紙花,像是一閃而過的光,又像墜落的星星,鮮明熾烈,朝某處翩翩飄散。每次看到時,都已是最後一瞬。
  一切即將就此結束。這就是最後了。既然如此,可得好好地,牢牢地看清楚。就此永別,再見了,大家,再見。
  
  多田万里跳著舞。
  
  (可是,事實上,每個人的時間又何嘗不是如此。)
  
  這是最後了,在閃耀的正當中張開了眼。
  
  (所有的瞬間,在誕生的當下已成過去,逐步邁向死亡。)
  
  與在這裡相遇的一切告別,今天就是最後一天。只有現在了。現在,這個瞬間,結束即將開始,開始即將結束。每個人都是這樣。不只人類,對一切生命而言,時間就是這麼一回事。生命是平等的,不斷產出自己的亡魂,用來交換活在當下這一刻。
  
  (現在的我活著。我現在存在於此處。我不是亡魂。我確實活在當下這個瞬間。)
  
  活在這唯一僅有的一個瞬間。上一個瞬間死去,下一個瞬間即將誕生,而我活在這裡。
  
  (這就是一切了吧──?)
  
  經過反覆練習,身體已熟記所有舞步,跳到最後一小節也未曾忘記。万里不斷跳舞,不斷不斷跳舞,到最後腦中一片空白,彷彿自己即將在熱烈舞蹈,不停轉圈中融化。全身上下,每個角落都隨節奏跳動。通體舒暢,心曠神怡,如果能夠,真希望永遠這麼跳到地老天荒。
  這種願望當然不可能實現,這他自己也很清楚。
  現在不可能恆久持續,遺憾的是總有結束的一天。即使回頭再回頭,也只是像站在兩面相對的鏡子中間,看到的是自己回頭望的背影,綿延無盡。回頭的同時已被放下,出生的同時旋即邁向死亡。漸漸地,自我掩沒在不斷舞動的生命體中,万里忘卻一切,轉身面對前方。
  
  ***
  
  舞蹈結束後,身上還穿著表演服的万里脫離了夥伴。
  被汗水濡濕的頭髮貼在臉頰上,打著赤腳走向圍觀群眾中的雙親──
  「我回來了……」
  顫抖的聲音如此說道。
  在這裡生活的日子,已經全部結束。留在記憶之中的只有顏色、氣味與形骸,早已沒有內容物。呈現在腦海角落的是宛如微寒廢墟般的枯朽景象。
  失去那年春天記憶的事,現在的自己毫不知情。就像從一段漫長的旅程中歸來。
  那是万里唯一知道的事。
  「……我是万里啊……終於,終於真的能回來了……」
  万里的母親緊緊抓住他的雙手,差點站不穩,眼光突然投向他身後,找尋起看不見的某人。
  
  
  琳達全力向前跑,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是不顧一切撥開人群,一個人跑回放包包和衣服的那間教室,拿起所有万里的東西。再沿著同一條路跑回來,將行李交給万里父母,並對万里說「快看備忘錄,你自己做的備忘錄」。
  「備忘錄……?」
  不知是否頭痛的緣故,万里用雙手使勁按著太陽穴,臉上的表情扭曲,在父母面前蹲了下去,似乎連站穩身子都很困難。琳達趕緊用肩膀頂住他,找到折好並夾在腰間的報告用紙。琳達抽出那張紙,交給万里,他似乎很驚訝,快速瀏覽了一遍自己親手寫下的那些字。不久,或許頭痛得再也無法忍受,他深深低下頭,閉上眼睛。
  下午四點,開始舉行電研一年級的作品發表會。
  香子和二次元君並排坐在一起,配合室內燈光暗下的時機用力拍手。別著工作人員臂章的千波和香子的青梅竹馬柳澤沒有坐在觀眾席,一直站在狹窄的通道角落。聽說後來,柳澤的作品還是沒能獲得發表的機會,就這樣壓箱底了。
  發表會開始後,第三部上映的就是千波的作品。和其他一年級的作品一樣,只是一部不到五分鐘的短片。
  影片第一幕,是映在美容院大鏡子裡,手中拿著岡機的千波,背後的髮型設計師將她的長髮抓成一束握在手中。年輕的設計師一邊擔心地反覆詢問「真的沒關係嗎?」「真的嗎?」「妳不後悔?」「之後不能抱怨喔!」一邊拿起剪刀。
  接著,喀嚓一聲──
  「……唔……」
  不可思議的是,對香子而言,這個瞬間比過去看過的任何作品任何場景都來得可怕。彷彿被剪斷的是自己肉體的一部分,不由得閉上眼睛。有這種感覺的人似乎不只香子,充作會場的教室內揚起一陣近乎哀號的低吟聲,到處都聽得見有人倒抽一口氣的聲音。依照千波這傢伙的個性,站在暗處看到這樣的反應,一定在心裡歡呼竊笑吧。
  畫面裡,千波被一口氣剪短的頭髮不斷從臉龐周圍沙沙落下。那是一張面無表情,有如能樂面具的臉龐。
  接下來的畫面便從這裡開始,以定點觀測般的拍攝方式,由相同距離、相同角度拍下表情、服裝和髮型都各不相同的千波。隨著忽快忽慢的速度切換,有笑臉、有嚴肅的表情也有鬼臉,但最多的還是哭泣的臉。
  場景有千波的房間、教室、不知名的公園、車站月台、打工咖啡館的置物室、深夜的路旁、香子不知道的地方,還有万里的房間,千波哭泣的臉出現在這些地方。有時是她撩起短髮的不悅表情,有時是露齒咯咯發笑的模樣,但都會突然又哭起來。有時以為她就要開始哭了,她卻又像突然看到誰出現,視線匆忙落在鏡頭另一端,換上一張笑臉。
  由於攝影地點和時間各不相同,場景的明暗也形成很大的差距,隨著快速格放的節奏,畫面中千變萬化的千波表情逐漸形成黑白光影的明滅。另一方面,畫面整體的光線仍緩慢地變化著,在頭上形成一道弧線。從光線強弱可知,時間從早晨到黑夜,再從黑夜迎向天光。盯著畫面看久了,會覺得眼睛的感覺愈來愈奇怪,畫面上的人臉逐漸無法辨識。就像眺望天空映照在潮來潮往,波光搖曳海面上的顏色。不知道千波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拍攝自己的臉,看來這點在作品中也不會得到答案。
  這時,香子忽然想起千波的名字。千朵波浪──正當香子恍惚地想著這件事時,像是出來說明狀況似的──
  『大家好,是我。』
  畫面上突然出現万里的臉,正對觀眾席低下頭。香子當然驚訝得差點站起來,其他觀眾則是一齊發出笑聲。這突然夾雜進來的男人,一臉吊兒郎當的表情,還有那聽不出到底是真心還是開玩笑的語氣,看在他們眼中大概會以為是製作者刻意安排的無厘頭橋段吧。
  『其實我剛才被甩了。』
  畫面從男人──万里的臉,再次以令人眼花撩亂的速度變回千波。接下來雖然聽不見說話的聲音,從万里的臉和千波的臉交替浮現的剪接看來,可知兩人正在對話。
  最後,万里的臉再次出現在螢幕上。
  『三、二、一……再見了。』
  香子看著他全身忽然失去力氣的模樣。
  接著傳出千波的聲音,說了好一陣「咦!抱歉,万里,對不起嘛!不要死啦!」之後,在約莫是刻意營造的沒頭沒尾氣氛中,畫面中央打上劇終的符號。
  「……」
  原本和二次元君說好,看完千波的作品就要離開,香子卻無法從座位上站起來。
  真的是很長一段時間,連站都站不起來。
  手中始終緊握著圓形的手鏡。自己也有另一個一模一樣的,手中這個和自己那個比起來,充滿了大大小小的裂痕。
  這面鏡子,是過去自己完全無視万里的喜好,只憑自己的品味就單方面買來送他的對鏡。在店裡看到時只覺得很漂亮,之後實際看到万里使用時,老實說心中充滿了後悔,這根本不是適合大學男生拿在手上的東西,自己為什麼沒有發現呢?每次看到万里開開心心拿出這面鏡子使用時,都狠狠地提醒香子自己有多自私、多愚昧。
  琳達學姊當然不可能故意只把這面鏡子留在教室裡。一定是她來幫万里拿換穿的衣物時,不巧從牛仔褲口袋裡掉出來的吧。
  香子是在得知万里已隨父母回家之後,才找到這面鏡子。
  忍不住撿起來,打開來看的瞬間,心都碎了。
  到底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万里的鏡子,在自己不知情的時候摔得粉碎。看得出他嘗試用黏膠等工具修理的痕跡,但仍有找不回的碎片,鏡面上到處都是缺口。
  香子完全不知道鏡子變成這樣。真的一點也不知情。万里都沒有說。他一定是知道自己知道之後不但會大驚小怪,還會大失所望,所以才選擇不說。瞞著自己,万里一個人想辦法撿回了大部分的碎片。
  然而,卻已無法復原。
  ……早知道會變成這樣,即使是如此不中用的自己,是否也能想想辦法?說不定他也可以有不同的選擇?
  不希望讓万里痛苦。
  真的只是這麼想。只要可以不讓他痛苦,要香子做什麼、變成怎樣都無所謂。無論今後發生什麼事都能忍耐,就算必須失去什麼來作交換。原本是這麼想的。
  然而失去什麼的,不只是自己。
  万里失去的更多,更多。
  眼睜睜看著他像這樣損壞,碎成片片,失去的東西找不回來,就這樣離開了。
  看著鏡子,缺口的另一端,到底有誰會責備自己。被留下來的人嗎?粉碎散佚的碎片嗎?獨自留在「曾經是万里」的四散碎片之中,接下來還能做什麼?自己是如此無力又如此愚昧。
  下一部作品開始上映了,然而直到播映結束,香子都無法停止嗚咽。將破碎的鏡子包覆在掌心,站不起來的香子,死命壓低聲音,蜷曲身體不斷哭泣。彷彿沉入又深又暗又冰冷的後悔深淵,再也無法浮出水面。
  拿起堅硬的手鏡,無數次地壓在臉頰上。碰觸自己的鼻子、嘴唇和眼皮。然而,就算眼淚沾濕了鏡子,也盼不到奇蹟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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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20 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6
  寫給自己的備忘錄上,完全沒有提到貓的事。
  所以,當好不容易回到老家,走進自己房間時,看到擺出一臉「我才是房間主人」模樣,折起前腳蹲踞在床罩上的貓時,我會感到衝擊也是很正常的事。
  多……多了一個家人啊……
  這隻名叫松嶋喵喵子Deluxe,簡稱松子的貓咪,對我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看法。見到我出現時也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瞇起眼睛,毫不猶豫地從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聲……看來我和牠的關係不錯,這真是值得慶幸。不過,就我而言,因為完全沒有和貓親密嬉戲過的記憶,一時之間還不知如何應對。
  姑且一邊說「我回來了……」一邊試著用指尖撫摸松子的額頭。然而,觸摸的瞬間,松子半金半綠的眼珠卻突然睜大,似乎想表達什麼,呼嚕呼嚕也停止了。
  「咦?不對嗎?」
  牠的視線,彷彿已洞悉一切。
  「……不是這樣嗎?」
  試著摸摸牠的背,又摸摸牠的下巴,松子卻依然一臉失望,使我內心愈來愈焦急。在動物眼中,失去記憶那段時間當中的我,和現在的我似乎是判若兩人。
  忘記一切時,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這是我現在最不想思考的事。想了就害怕。一定做出不少莫名奇妙的舉動,丟人現眼,醜態百出吧。真是名符其實的黑暗歷史。現在的我之所以能忘了那段期間的事,大概是上天憐憫我,幫忙保管這段記憶,好讓我當成從來沒有發生過吧。
  「……松子呀松子,是這樣嗎。還是這樣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努力,為了討松子歡心,又努力嘗試摸摸牠的耳朵附近,搓揉牠的屁股。松子只用非常冷靜的眼神盯著我,不久後,牠就站起身來,無聲無息地跳下床離開了。
  我四腳著地,眼神與貓齊高,追著豎起尾巴走出房間的松子,嘴裡大喊「等等我嘛」,在牠的引誘下一起走進廚房,看見松子死盯著櫥櫃。「什麼?這裡嗎?」我打開櫥櫃,看見裡面的貓飼料。「這個啊?」這麼一問,松子就瞇起眼睛發出「喵嗚……」的聲音。我抓了滿滿一把飼料,半跪在地上伸手餵牠,松子露出白色尖細的牙齒,喀啦喀啦地吃了起來。
  不知何時開始觀察我們的母親見狀,一臉被打敗的樣子叫來父親說:「爸爸,你看万里一回來就被貓控制了……」這時我才驚覺斜背在身上的沉重行李都還沒放下。
  為了來探望我,隔天晚上小林和一哉等過去的同班同學大搖大擺地聚集到我家來。
  發生事故之後的記憶真的完全沒有留下,也不知道那段期間自己是怎麼生活過來的。當我這麼一說,大家就紛紛告訴我:「你上次還很自然地回來參加同學會了啊。」「當時說是發生事故前的事都忘光了,可是看起來一點也沒變。」「九月時也有回來,還很普通地跟我們出去玩了耶。」說著拿出照片作證,看了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自己真的活得好好的。照片裡我的表情,大概是在說「耶!」吧,留在大家手機記憶卡裡的我一臉笑容。大家還告訴我阿大和咩子已經結婚,咩子懷孕了的事。還有,那個浩一郎竟然交到女朋友了……大量新情報排山倒海而來,讓我輕易便失去食慾。
  喔,是喔~!告知我不記得喪失記憶期間的事之後,醫生這麼說。
  你自己覺得為什麼會這樣呢?他還這麼問。是不是自己下意識選擇要變成這樣的呢?
  就是不知道才來看醫生啊……雖然很想這麼回,還是乖乖把話吞下肚,只是平靜地想著(這傢伙搞不好是蒙古大夫……)。
  十一月時,已經先向大學提出暫時休學的申請,也獲得許可了。
  不可思議的是,上課筆記、用螢光筆劃了線的課本、貼滿心得便利貼的口袋六法全書……看見這些東西時,發現曾經學會的內容還好好地保存在記憶之中。高中畢業之前從未接觸過的事,比方說大學裡修習第二外國語時選擇的中文文法、單字和發音,也都還記得很清楚。有時腦中甚至模糊浮現上課時教室裡的光景。
  即使如此,我還是認為自己無法繼續上大學。我想,之後應該會辦理退學吧。
  好幾次,我拿出自己寫給自己的那張備忘錄。上了大學之後和琳達偶然重逢,她一直提供我各種協助的事;加入社團的事、自己竟然交了女朋友的事,不過後來被甩了;交到感情深厚好友的事──每次拿出備忘錄來看,確實能夠大致想像自己當時生活的輪廓。然而,卻無法清楚回想出細節,也不認為非想起來不可。
  其中也有一閃而過的光景。比方說在某個陌生的街道上,我突然被丟進正在跳舞的人群之中。或是在某個陌生的房間裡,只有我和一個不認識的女孩獨處,後來琳達來救了我。也有我從擁擠的人群中逃離,和琳達一起上了計程車的記憶。還有其他更零碎的片段:看來像學生餐廳的地方的天花板、電車內、馬路上的卡車、自動販賣機發出的光、某處的廁所、在有大鏡子的房間裡和年齡相近的人們一起跳舞……也曾清楚想起已經恢復成我之後的事,當時,我打著赤腳,發狂般地在校舍裡揮灑汗水跳舞。
  記憶就這樣開了一個大洞,直到現在。
  隨父母回老家,也已經一個月了。
  總之,休學的事情雖是馬上決定,在東京租的房間卻一直沒法好好處理。
  除了春天時新買的家電和家具不知如何處置之外,最重要的是,不管怎麼說,都是我不好。
  不知為何,我極端排斥去那間在東京一個人生活的房子。我很害怕。必須面對自己在毫無記憶的狀況下生活在那間房間裡的事實,對現在的我來說還難以忍受。如果可能的話,甚至想當作不曾有過這件事。如果能永遠不去想這件事最好。
  可是,又不能不去整理。可是,又不想去。不能不去,可是不想去……就這樣拖拖拉拉,反反覆覆了一陣子,最後是母親一個人前往東京,把家電和家具之外的東西全部裝箱寄回來。這怎麼想都不是一天內能完成的事,不過那天琳達找了好幾個認識的人一起去幫忙整理裝箱,母親終於得以奇蹟似地完成任務,當天來回。
  無論如何,還是先告知了不動產公司退租的事,按照規定,必須在三十天前提出退租申請,因為我的磨蹭而多出來的時間,暫時就能用來思考家具和家電該怎麼處理了。
  就這樣,時間來到十二月中。
  除了每天早上的晨跑之外,我沒有什麼事好做,完全是個無用之人,幾乎每天都待在家裡。
  在靜岡市區就讀大學的一哉,以及為了繼承老家事業正在實習的小林,兩人擔心整天關在家裡的我,不時會來邀我出去走走。除此之外,真的什麼事都沒做。
  那天夜裡,接到小林簡短的Mail時,已經吃過晚飯了。
  他說原本要寄信到智慧型手機聯絡我下次碰面的時間地點,卻不小心寄到同學會時我給他的電子信箱帳號,要我直接開電腦信箱確認。
  看了這封信我才想起一件事。
  那張備忘錄裡,確實寫著電子信箱的密碼,我一直沒特別留意,所以也沒登入過。
  在惹怒癱在我肚子上的松子的狀況下,把牠推開,我爬出客廳裡的暖爐桌,走向自己的房間。拿出放在抽屜裡的備忘錄,打開電腦。
  輸入郵件位址和密碼,毫無困難地登入了。
  沒想到,一檢查收信夾,還真嚇了我一大跳。從累積近百封的未讀郵件中,我先打開小林寄來的那封信,再很快掃過其他郵件的標題,看來大部分都是廣告或垃圾信。這種東西,我也不打算一封封打開來看了。
  正在考慮該怎麼做,滑鼠在畫面上游移時,不經意地按下寄件夾。下意識打開一看,裡面保存了十封寄出的信。
  「……咦?」
  身體不由得向前傾。
  這是什麼東西。
  最新的一封,日期竟是昨天。
  收件人,加賀香子。
  加賀香子──我當然知道這個名字。備忘錄上第一個出現的人。甩了我的人,我的前女友。
  「『給香子:寫這封信給妳,相信妳一定會看。聖誕節就快到了,要是我們能一起過聖誕節,那該有多幸福。妳意下如何?如果妳心裡還有一點想著我,請回信給我。別忘了命中注定要和妳結合的我。多田万里上。』……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一邊對著電腦激烈吐槽,一邊毫無意義地站起又坐下。不不不……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莫名其妙。我當然一點也不記得自己寄過這種信。
  「……噫……可惡!」
  雙手情不自禁環抱住自己,口中發出呻吟。「妳意下如何」?「命中注定要和妳結合的我」?這什麼東西?
  噁心的信件內容令我頭暈目眩,全身發冷。不,比起這個,現在最需要釐清的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這種信會出現在我的寄件夾裡。
  一邊幾乎要昏倒,顫抖著手指打開其他封郵件確認內容。打開,然後閱讀。變得愈來愈不舒服。
  以「給香子」起始,以「多田万里上」作結,內容令人毛骨悚然的Mail,從十一月底開始斷斷續續寄給加賀香子。每一封信的內容都大同小異,不外乎是「請與我聯絡」、「別忘了我」之類的……換句話說,意思就是要求和對方復合。
  「……不會吧……?這什麼東西啊!」
  對方是我根本不記得自己和她交往過的人。
  心臟以討厭的速度怦怦亂跳,手心和腋下莫名流了不少冷汗。我的腦袋說不定比自己想像中的還有問題。簡直就像多重人格病患,又像夢遊症患者,該不會是晚上偷偷爬起來寄出這種連自己也不記得的信吧。不管怎麼說,這都太恐怖了。問題太嚴重了吧,根本不該放任我在世上自由行動啊。
  然而,光用「腦袋有問題」來解釋,我還是無法接受。昨天那封信的寄件時間是晚上八點左右,但是說來可恥,那個時間我正和老媽一起看電視,看的是從七點播到九點的美食特別節目,節目內容我還記得很清楚。要是自己曾在八點時特地回到房間,打開電腦寫下那封信寄出,我怎麼可能不記得。
  心驚膽戰地,我重新確認了一次收件夾。
  沒有看到任何來自加賀香子的回信,這讓我暫且鬆了一口氣。不知道是沒寄到她手裡,還是她根本沒有看信,也可能直接把信刪除了,總之對方沒有任何反應。雖然仍不改這件事匪夷所思的事實,至少可以確定和前女友之間的關係並沒有牽扯不清。
  「……是說……這種事怎麼想都是不可能的啊,絕對。」
  難道是熟知我和加賀香子交往內情的人開的惡劣玩笑嗎?
  不知道是誰,從外側利用某種方法操作電腦寄出Mail,這是毋庸置疑的。某個不懷好意的傢伙,也就是敵人。就算是這樣的我也可能有一兩個敵人吧。真噁心,害怕也是正常的。
  忍不住伸手拿起智慧型手機,正想打電話給琳達又打消了念頭。琳達明天有個考試,事關她能不能加入某老師的研究室。這間研究室競爭很激烈,想加入還得通過筆試和口試,琳達從昨天開始就為了這件事而顯得有點神經質。
  這麼重要的時候,不能拿這種小事去害她分心。平常她照顧我的事夠多了,多到有些連我都不記得。
  經過一番思考。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別再擅自用我的帳號寄信了,我很困擾』……」
  寄了這麼一封信給自己。
  用這種方法,也不知道幕後黑手看不看得見,就算看見了,對方願不願就此收手,當然也無從得知。可是,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其他辦法了。
  不經意地往腳邊一看,松子坐在那裡抬頭望著我。臉上的表情像在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松子啊~……發生了好奇怪的事唷~……」
  將牠抱到大腿上,聞聞耳根附近毛較稀疏部分的味道。松子一副厭煩的表情別過頭,卻也不逃跑,乖乖忍受我鼻子噴出的氣。
  「有人瞞著我寫信給我根本沒印象的前女友,逼人家跟我復合啦……真的是,連我自己都覺得未免太莫名其妙……」
  這時,電腦突然發出詭異的一聲「叮!」坐在椅子上的我嚇得大叫「嗚哇!」,屁股從椅面上跳起來。
  是收件夾收到新信件的通知音效。
  自己寄給自己的信。在這種時候。動作這麼快。
  我戰戰兢兢打開信箱查看。不過──
  「……搞什麼嘛……」
  緊繃的神經整個放鬆。這也難怪,那是通知收到剛才我寄給自己,寫著「我不知道你是誰……」那封信的聲音。我這個白痴。正當我將椅子向後旋轉,想重新再把逃跑的松子抱回腿上時。
  與此同時,電腦再次傳出「叮!」的一聲。咦?是剛才那封郵件沒有正確收發嗎?我轉過身,不以為意地敲下Enter鍵,往螢幕一看──
  
  我不會收手。
  是你先違背誓言的。
  
  「……」
  打了一個哆嗦。
  這次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讀了那封短信好幾次,這當然不是我自己寄的郵件。
  某人寄來的──我檢查了自己的收件夾,從我的帳號確實寄出了這封郵件,寄到我的信箱。
  「松松……松……松子……!」
  我心慌意亂,立刻關掉電腦。逃也似地離開房間,撫摸橫躺在走廊上的貓身體。這一定是誰的惡劣玩笑。在東京的某個認識我的人,用了某種巧妙的手法。這是惡整。那傢伙知道我失去記憶的事,為了嘲笑我才會做出這種事。
  只要把整個帳號刪除就好了。想到這個方法時,已經是隔天的事,我不禁嘲笑自己的愚蠢。
  反正這個帳號現在對我來說也沒用了,這麼一想,就毫不留戀地將整個帳號刪除,決定從此忘記這件事。
  話雖如此,那惡質的體驗仍令我不舒服了好幾天,後來,我也真的不再想起這件事,所以沒有告訴琳達。
  
  ***
  
  聖誕節過沒多久,琳達也回老家了。
  琳達經常騎著機車來家裡,什麼事也不做,只是懶懶散散地打滾,有時看電視,有時打電動,有時說說高中同學的八卦,有時我們也會約其他同學一起去唱卡拉OK,悠哉地過了不久,轉眼年底就到了。
  十二月三十一日。
  對一般人來說,就是除夕。
  又是個閒得發慌的下午。
  父母吃過午飯後,興沖沖地開車上街去了。說是去買過年要用的東西,到現在還沒回來。
  「妳今天不用待在家嗎?」
  「不用不用。在家只會被差使去做這個做那個,我才不想幫忙大掃除呢,再說,大猩猩又那麼陰沉,看了就煩。」
  用手機拍下正在曬太陽的松子,琳達今天當然素著一張臉,身上穿的是上下成套的運動服,頭髮也翹得亂七八糟。她就穿這樣加羽絨大衣戴安全帽,騎著機車過來。外表跟等上場的足球選手沒什麼兩樣。
  看著鑽進自家暖爐桌裡,完全當自己家般輕鬆愜意的琳達背影說:
  「大哥還很陰沉啊?上次他有問我要不要一起去踢五人制足球,我還正想要去呢,否則真是運動不足。」
  「因為過年非得跟很多親戚碰面不可啊,因為這樣所以他心情不大好。」
  「喔……原來如此。」
  「悔婚那件事,大家都知道得很清楚。要是被拿來當下酒菜,還真是一開年就讓人憂鬱得想死。」
  那個盛夏裡的某天,和琳達一起跟蹤大猩猩──也就是大哥的未婚妻,好像還是前不久才發生過的事。那天真的是熱得快暈倒了呢。實際上,從那天之後經過的時間比我所感覺到的更長,大哥的人生也在我不知情的時候起了巨大的變化。
  雖然後來我和琳達都沒將未婚妻外遇的事說出去,對那位未婚妻……應該說前未婚妻而言,外遇失貞的事實被握在未來小姑手中,想來她也不願結這個婚了吧。一開始先拿工作當藉口,將婚期大幅延後了一次。隨著延期過後的婚期日漸逼近。她又害怕了起來,開始拿情緒不穩定和老家的經濟狀況等不確定的藉口當擋箭牌,最後自己向大哥提議解除婚約。
  大哥當然沒有馬上點頭。他拚命想挽回,看到前未婚妻一點也沒有改變主意的樣子,甚至說出被悔婚的自己要付贍養費的話。理由是因為自己不夠好,才會讓交往這麼多年的女朋友、未婚妻不敢放心下嫁,為此他應該負起責任。
  後來,他也真的在啞口無言的林田家雙親、對方父母親以及前未婚妻面前,深深低下頭,雙手奉上一百萬。
  大哥這個男人,就是這麼一個濫好人。前未婚妻雖然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面對這種狀況也不得不認輸,終究沒有對大哥做出更過分的事。她不但退回大哥的贍養費,還當場對雙方父母承認自己外遇的事實,向大哥賠罪。
  解除婚約的事當然立刻拍板定案,前未婚妻匯了一百萬給大哥作為賠償。大哥當天就將那一百萬捐給他擔任義工的救災基金會。從此之後,再也不提那位前未婚妻的事,整日消沉,直到今年夏天以前,每天過著憂鬱灰暗的生活。失去記憶的我回來開同學會時,他為了我特地返鄉,那時才好不容易重新振作……儘管如此,還是無法承受過年期間被所有親戚取笑的打擊吧。
  有時我會這麼想。
  我和琳達明知大哥的未婚妻外遇,卻都沒有說出來。大哥要是知道了,會不會怨恨我們。
  我們始終沒有把真相告訴他。明知大哥即將走入不幸的婚姻,卻不去阻止他。另一方面,又在這樣的情形下逼得未婚妻主動提出悔婚的要求。
  「知道卻不說」與「沒說但知道」。
  我們剛好站在這兩者之間,不介入任何一方,裝作不知情的樣子,一邊巧妙維持雙方的平衡,一邊靜待事態自行走向毀滅,然後暗自竊喜。
  結果就是現在這樣。老實說,我們犯的錯到底有多嚴重,連自己也不確定。
  因為沒有直接下手,所以也可以說根本沒錯。但沒下手這件事本身卻已是個錯誤。
  總之,這件事在我和琳達之間早就完全結束,事到如今沒有重提的必要,就當作我們兩人的祕密,永遠保持沉默吧,別再去提。這就是我們的結論。
  在我們之間,還有另一件刻意不去提的事。
  那就是在發生意外前,我向琳達告白的事。
  「噯噯噯,多田家今年也會搗年糕嗎?」
  「會啊,我家老頭已經做好各種準備了。」
  「哇喔,不愧是多田爸,幹勁十足啊。太好了,我要來吃。可以吧?」
  琳達什麼都沒說。
  而我也什麼都沒說。
  現在的我心中,當然還維持著告白時的心意。從那個三月底的早晨,一直等待琳達的時候起,到現在都沒有改變。而琳達也沒有改變。她讓我站在橋上等,直到現在還未現身。
  「……幹嘛?怎麼了?你在想什麼?」
  這樣就取得平衡了。
  我們之間,沒有人先提,就在這樣的平衡關係下維持交往。在我不知情之下度過的那二十個月的漫長時光,現在更成為沉甸甸的基石,從下方支撐起這樣的平衡關係。
  「沒有啊?沒想什麼。」
  對我來說,那是一段太長、太沉重的時間。
  可是,那又實在太短,短得連想看都看不見,轉眼就消失了。什麼都沒有留下的,我的二十個月。
  「……妳要來吃的話,我就跟我媽說多搗一點。」
  「記得跟多田媽說,琳達喜歡吃有紅豆餡兒的喔。因為琳達是把烤過的紅豆年糕放進雜煮湯也無所謂的女孩兒呢。」
  「啊,那個我也可以。是說,普通不都那樣吃嗎?」
  「世界上還滿多人覺得那樣吃很噁心的唷。」
  「咦,是喔?我家不但那樣吃,還在上面撒海苔粉跟高湯粉,走重口味路線咧。」
  ──二十個月的時間。
  這段時間內,我是如何活過來的,發生過哪些事,我並不知道。和琳達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我也不知道。連和琳達之間到底是不是有發生過什麼事,我還是不知道。
  我什麼都不知道,可是,不可能毫無改變吧。失去記憶的我,和琳達一直在一起。只有琳達親眼見證了所有的我,直到現在仍願意待在我身邊。對於在橋上等待的我,琳達什麼都不說,也不給我答案。不,或許現在的狀態就是答案了吧。
  被丟在聯繫兩岸的橋中間,哪一邊都不去,就這樣保持平衡狀態。
  換句話說,這或許就是看著一切的琳達做出的答案。
  所以我現在依然獨自被留在聯繫起兩個世界的橋中央。雖然回到這裡來了,卻像是一步也沒有踏出意外現場,始終站在原地。儘管和琳達在一起的時間和以前一樣開心,一旦面對這個現實,有時我也會瞬間說不出話來。
  對,比方說,像現在。
  這時,響起了溫吞的門鈴聲。我和琳達還有松子,不約而同轉頭望向玄關。
  「……誰啊?除夕也會有宅配或郵差上門嗎?」
  「當然會有吧?」
  「咦,是這樣嗎?」
  「別說傻話了,快點去應門啊。會不會是你媽或你爸?可能忘了帶鑰匙?」
  「又沒鎖門。」
  拖拖拉拉不想離開暖爐桌,琳達一邊說「別說廢話了,快去開門」一邊用下巴指使我,我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
  門鈴再次響起。「來了來了……」套上老爸的按摩拖鞋走出玄關。門果然沒上鎖,一轉門把就開了。
  「你好。」
  「……」
  「好久不見。」
  一個穿白色大衣的人站在那裡。
  不知為何,一看到那個人,我就說不出話來,也動彈不得。
  「我拿之前万里寄放的DVD來還的。」
  像散發著微光,輕飄飄的,亮晶晶的,翩翩然的,悠悠然的──
  「D……VD……?」
  為什麼目光就是無法離開她。
  實在太明顯了,我現在內心非常震驚。
  盯著那張比白色大衣更晶瑩雪白的臉龐,「啊!」好不容易才發出傻氣的聲音,想起到底是什麼事。
  那張備忘錄上不是有寫嗎。錄影機裡的畫面全權交給她保管什麼的,讀了好幾次都不懂到底是什麼意思,每次都想著,真是一張缺乏說明的備忘錄。不過,那上面確實有這麼寫。
  「……該不會是指……@岡機那件事?」
  「對。」
  「啊!啊,呃……我知道!我記得!岡……千波……?對吧?小岡,就是妳吧?」
  指著對方喊出這個名字,那人便如花朵綻放般微笑了。慶幸自己不至於做出認錯人的失禮行徑,驚魂未定的我對著屋內大喊:
  「琳達!事情大條啦!『小岡』從東京來了耶!」
  咦,咦?為什麼?誰啊?嘴裡嘟囔著,一身邋遢裝扮,一隻手裡還抱著松子的琳達走出玄關。
  「……妳……喔喔……!」
  搞不懂她怎麼會有這種反應。
  不知為何,琳達身體往後仰,看起來非常意外,連手裡的松子也抱不住。松子則姿態輕巧地落地。
  「啊,松子。」
  在除夕這種日子,特地從東京趕到這種除了茶園什麼都沒有的地方,而且還認識松子。
  這是第一次,我希望自己想得起在東京發生過的事。不只因為眼前這位名叫岡千波的女孩是個美女,當然,這種下流的念頭也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總覺得人家特地到家裡來,我卻想不起對方的事,實在是太沒禮貌了。
  岡千波瞇起眼睛,對松子伸出手指。輕輕撫摸靠過來聞味道的松子下巴。貓或許很喜歡她。
  「好久不見,琳達學姊。」
  「……啊唔,喔唔,喔喔喔唔……喔唔唔唔唔……」
  琳達的態度還是很奇怪。我用手肘頂了頂她的側腹,質問她到底在幹嘛啊。
  「請別介意,那我就到此為止。今天只是送DVD來給万里而已。幸好你在家。」
  「喔唔喔唔喔唔……是說……妳不進來嗎?……呃,這也不是我家就是了。」
  「不用了。」
  岡千波依然保持微笑,對琳達搖搖頭。
  「我要做的事已經完成,也看到万里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因為上次有問到地址,我就從島田車站直接搭計程車過來了。現在司機還在外面等,因為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回車站。所以,我先告辭了。來,這個給你。」
  她笑吟吟地交給我一個小小的紙袋。
  「我確實交給你了喔,万里。」
  「……謝……謝謝,可是……」
  不由得盯著紙袋看。其實根本可以用郵寄的東西,或是乾脆轉成檔案,用電子郵件傳送也行,岡千波卻只為了把這東西送來給我,專程來我這個根本不記得她的傢伙家裡。而我卻什麼都想不起來,這實在太不值得了。再怎麼說,我也太無情了吧。
  我拚命凝視岡千波的臉,希望至少想起一點什麼。她的長相非常美麗,打扮時尚,一看就是個東京人。
  這時,我發現她交給我的紙袋裡,除了DVD盒之外,還有別的東西。那是個圓形的,會發光的東西。我把手伸進紙袋,抓出來一看,是個像粉餅盒一樣的東西,心想,是她的東西不小心掉進去了吧。
  「這個,別忘了帶回去。」
  遞給她時,岡千波卻不自然地停止動作。
  「這應該是『小岡』的東西吧?」
  「……」
  突然不明原因地沉默下來,岡千波輕輕接過我遞給她的東西。
  在她收進包包之前,不經意瞥見上面用麥克筆寫著「REMENBER」……的斷續字跡。
  REMENBER?REMENBER。什麼都想不起來。什麼都好,快想起來啊。
  正當我喃喃自語著想喚醒記憶時,眼前的岡千波忽然小聲地說:「啊……」
  「……對了,有件事想請問一下。回程時,我想經過那座橋……那座有名的木橋……」
  「喔,就是我發生意外落水的那座橋吧?」
  「對,沒錯。就是那座橋……回程如果想經過那裡,該怎麼走呢?」
  「搭計程車的話,應該不會經過那裡。這樣啊,我想想……」
  我看了岡千波的腳一眼。她穿的是靴子,高跟的,想沿著那條未經整修的山路慢慢走下山,應該是不可能的任務。
  「如果多花點車錢也不在意的話,可以請計程車司機載妳到橋邊,在那邊先下車就行了。跟司機說,請他到過橋處接妳,他應該會照辦。」
  「我明白了,那就這麼做。」
  「如果我爸媽在家,不管要去哪都能開車載妳。抱歉,他們剛好去買東西了,我又沒有駕照。」
  「沒關係,不要緊的。」
  我對自己說,快點REMENBER啊。
  ……對了。
  突然想起一件事。話雖如此,倒不是失去記憶期間的事。也和眼前這位岡千波無關。
  是前幾天的事了。在母親從東京寄回來的紙箱裡,我好像看過一樣東西,和她剛才忘了拿的東西一模一樣。因為不知道那是什麼,放著放著就忘了。
  「那麼,我先告辭了。」
  岡千波對我揮揮手,對琳達輕輕點頭。
  琳達什麼也沒說,只盯著我的臉看。眼神像在問:這樣真的好嗎?可是,一個什麼都想不起來的人,有什麼理由拉住一個讓計程車在外面等的人呢?
  「讓妳難得跑這一趟,卻什麼都不能做,真對不起。還有謝謝妳的DVD。」
  「沒關係。我只是想來這裡看看而已。再說,好久沒看到万里,看到你真好。再見。」
  「……」
  ──再見。這句話,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回應。
  到最後,我只像個傻瓜似的茫然望著玄關,什麼話也沒說。
  為什麼會這樣呢。我發現自己非常不想說出那句話。內心感到抗拒。一點也不想對她說出「再見」兩個字。
  可是,岡千波已經關上門,走出去了。聽得見穿著靴子遠離庭院的腳步聲。
  「……万里……那個,我說……」
  琳達莫名難以啟齒,露出不知該不該說的猶豫表情。
  「什麼?」
  「沒……呃,這話或許不該由我來說……」
  「到底想講什麼啦,不乾不脆的,一點都不像妳。」
  「那個,這個,那個……」
  等她說她又不說,我只好把琳達丟在玄關,逕自上樓走向房間。
  房間完全沒整理好,我從堆在牆邊的紙箱中搬下其中一箱,打開蓋子。
  果然,一如我印象中的,放餐具類的箱子裡,有個和剛才交給岡千波一樣的東西。或許可以說一模一樣。我拿起來,翻來覆去地瞧著。
  這個上面沒有麥克筆的字跡。和剛才那個比起來也乾淨漂亮多了。一看就知道是女生的東西,上面有亮晶晶的裝飾,蓋子也蓋得好好的。
  是面手鏡。
  沒有任何損傷,連一絲裂縫都沒有,渾圓完美的鏡子。
  「……REMENBER……」
  喃喃自語的我的臉,映照在鏡中。
  完整無缺的,多田万里的臉。
  連一個碎片都沒有丟失,完整的臉。
  「……這是……」
  不知道為什麼,我清楚地明白了。
  「這不是我的……」
  看著自己下意識說出這話的嘴巴,我敢確信,這怎麼想都不會是我的東西。因為我的……我的臉……我這個人……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我的應該是悽慘地碎成片片。
  失去了其中幾片,怎麼找都找不到,欠缺了一部分才對。
  我應該是那樣才對。
  「啊。」
  就是那樣,我就是那種人,所以才會相遇的啊。
  我找尋著自己,就那樣活著,一個人經歷了漫長的旅程,因此才能相遇,然後──
  「啊啊……!」
  一口氣順利地吸入腹部深處。終於,終於明白了。
  我在這裡做什麼啊。
  現在可不是坐在這裡悠哉的時候了。我……我得快去才行。用跑的過去。然後──
  「……万里?你要上哪去?」
  「得去追她才行!」
  將站在門口的琳達拋在腦後,只穿著襪子就衝出去。
  跑出玄關,套上老爸的按摩拖鞋,衝向門外。
  深冬日暮,我連外套都忘了穿,忘我地奔馳在茶園間的通道上。
  REMENBER。我REMENBER啊!REMENBER!
  頭也不回,雙腳用力踢向道路。身體不斷往前衝刺,衝破空氣,我向前跑。這條路正是平日晨跑的那條路。從回家之後,每天早上不間斷地跑在相同的路上。
  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我自然而然地選擇了這條路,在這上面跑了無數次。通往那條橋的路,反覆跑過無數次的路。
  或許,就是為了今天。
  我一直在找尋,一直在等待的,就是這個時機,這個時刻,這個當下。或許就是為了這個,我才會在這條路上跑過那麼多次。
  終於來了,今時今日,此時此刻。現在不跑就沒有意義了。我一直想追上她,現在終於察覺了,終於能跑起來了。
  這樣的我也沒關係。四分五裂的,損壞的,一點也不完整的,找不到失去的碎片的,總是有某處欠缺的我──可是這樣就行了!
  (只要我是我就夠了!)
  呼吸愈來愈急促。
  (所以,去追她也沒關係!)
  氣喘吁吁,在腦中吶喊。
  因為我就是這樣的我,上天賜予我的就是這樣的人生,我就是這樣活著!與那些人事物相遇!這不是很美好嗎!不也是光輝燦爛的人生嗎!
  很想這樣大喊,不為了誰,為了我自己。
  我忍不住想為自己如此吶喊。到目前為止,我以多田万里的身分活過來了,為了大家。我想肯定這所有的一切,其中沒有任何錯誤。這樣就行了,我大喊著全力奔馳。
  「……唔……」
  與迎面而來的計程車在直線道上擦身而過。司機應該已將她送到橋邊,正要開到對岸去接她吧。
  不快點就來不及了。正當我想加快速度時,「嗚哇……!」
  『唉。』
  下坡途中,拖鞋從腳上脫落,我悽慘地往前摔。因為煞不住車而往前翻滾,腦中響起那天她難以置信的聲音:
  『万里,你真可悲。你的未來注定要被鞋子之神放棄了啦。今後,不管你去任何地方,都會因為鞋子不合腳,完全跑不快而哭泣。』
  「好痛……吼,真是的!可惡!」
  無視膝蓋的疼痛,我站起來,打算繼續往前跑,拖鞋卻不知飛進哪裡的草叢,怎麼也找不到。無可奈何之下,我正想赤腳開跑時。
  「万里!万~里~!」
  身後傳來琳達的聲音。沿著下坡山路,琳達也追著我跑來了。看她一口氣提不上來,一副快倒下的樣子說:
  「這個……!這個,這個……別忘了!」
  琳達連續扔給我兩樣東西。掉在腳邊的是左右兩隻球鞋。灰色的,New Balance。拿在手中輕得難以置信,我的慢跑鞋。
  「我一定是為了今天這一刻,才送你這雙鞋的吧!」
  琳達送我的,專門為跑步設計的球鞋。
  「……說得沒錯!」
  在黑暗底層看見的,星星一般的光芒。
  琳達給我的起跑暗號。
  還記得嗎?YES!當然還記得!我REMENBER!
  雙腳急著穿上鞋子,匆匆綁好鞋帶。屏住呼吸,彎下身體。
  雙手著地,抬起頭,看見幻覺般的直線。
  眼中看見的是一道筆朝前方延續,在腳下發著光引導我不斷向前的直線。沿著這條路前進,筆直前進,比任何人都快,靠這雙腳就能辦到。
  三、二、一……
  「前進────────!快前進,万里──────!」
  零。
  「快跑──────────!」
  耳邊聽著琳達的聲音,我再次起跑。
  彷彿身後有一陣爆炸氣流托起我,身體往上懸浮。原來是腳蹬在地上的反作用力。身體幾乎完全感覺不到空氣的抵抗力,景色快速向後飛過。我整個人,就像一發掠過空氣的子彈。
  世上所有聲音都聽不見了。
  一個勁兒向前。每個瞬間都在向前,只為了追上她。如此而已。
  心中發狂地呼喚那個名字,妳聽見了嗎?
  為了多吸一點氧氣,我一邊拚命喘氣,一邊奔馳著穿過山路。視野變得開闊,橫跨廣大河川的木橋出現眼前。
  繼續往下跑就要開始過橋了。此時,忽然出現不可思議的感覺,眼前水平的橋看似大幅向前傾。當然,這並非現實。可是我的身體卻確實出現這樣的感覺。
  平衡感一口氣崩壞,失去平衡之後,開始往前傾倒。
  朝追趕的方向向前傾斜,朝她身邊傾斜,朝未來的方向傾斜。一旦傾斜了,就再也回不去。一切都向前流動,無論是時間、回憶,還是思念。
  (我早就知道這一刻會到來。)
  跑著跑著,感覺自己並不是一個人。
  為了追求朝陽,反覆跑在這座橋上的每一個自己,現在看起來,好像前後串連重疊在一起。
  不只如此,高中時穿著運動服,百無聊賴跑在這裡的自己也在。為了去和朋友見面,穿著便服跑過這裡的自己也在。孩提時代的自己也在。從搖搖晃晃的學步時代到背著書包的小學生時代、國中生時代……每個時代的自己都在這裡。在這裡,我感覺到無數個曾走過這座橋的過去的自己。
  抓住欄杆,鐵青著臉蹲在橋上的自己也在。手背上微微發光,寫著一個「れ」字。
  大家哪裡都沒去,都被留在這座橋上了。
  然而,勉強維持住的平衡,現在正在崩壞。不管是誰,都無法繼續留在這座橋上了。要前進,我要前進,只能前進了。只能沿著通往未來的那條直線前進。
  過去的自己的幻影們也緩緩朝傾斜的方向前進,朝我前進的方向,如液體自然流動般地前進。我心想,這樣就行了。心情就此傾向一方。時間也朝前方流逝。而大家都會向「那邊」流去。這才是正常的。具有生命的生物,大家都是這樣的。
  撥開朝同一個方向流動的無數個自己,我繼續往前跑。
  「現在到底是怎樣?為什麼我看起來跟你一樣?」
  我終於和那傢伙面對面了。
  看到照鏡子似的出現在眼前的身影,我不禁笑了起來。那傢伙身上還濕漉漉的,怒氣沖沖地站在橋的正中央,用舉動表示不讓我通過。
  「我們明明就一直在一起,你少裝得一副現在才知道的樣子!」
  「又沒辦法,我也搞不清楚啊!」
  「說句沒辦法就算了嗎?你知不知道我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我說的話,你完全聽不進去!也不願意察覺我的存在!所以我才會心灰意冷,放棄一切沉下去……你為什麼又要突然像這樣把我找出來!搞什麼啊。然後立刻就要結束?已經非去『那邊』不可了嗎……受不了!我還是無法接受!」
  「別這樣嘛,不久之後我也會去『那邊』的。應該說,大家都會去啊。只要繼續活著,誰都會變成過去。」
  「……也是啦……我知道,我知道啊。可是……」
  這時,熟悉的「啊啊嗯~~嗯……唔呼~~嗯……」詭異莫名鐘聲響起。那太過性感的鐘聲,逗得我和那傢伙同時「噗嗤」笑了起來。
  「敲──響──那個鐘聲的人……」
  「不是金田,是琳達吧。」
  「是琳達。」
  「琳達肯定也朝向那邊前進。」
  「……對啊。」
  那傢伙望著我來的方向,哀傷地皺眉。如果可以的話,他一定想一直在這裡等待琳達吧。當平衡傾斜時,他希望的也一定是跟我相反方向的傾斜吧。
  「……那麼,我要走了。總有一天,最後的一刻到來之後再見吧。」
  不斷回頭,依依不捨的無數「過去們」開始朝相同方向邁步前進。超越了我,繼續往前進。
  「好吧,總有一天再見。」
  然而,揮手時,從遠方確實聽見了。
  「万里!等一下,我的答案是YES!我一直想告訴你,我的答案是YES!」
  琳達死命往前跑,口中如此吶喊著。接著──
  「YE────────────S!」
  張開雙手,跑住全身濕漉漉的那傢伙。
  「琳達……!」
  一直一直,真的是一直,長久以來在這裡等待琳達的那傢伙,不顧一切擁抱琳達,然後抬起頭。
  「竟然是YES喔!」
  「是YES啊!我最喜歡你了,万里!你的一切,我都YES!」
  幸福的笑容。
  「……這樣啊!能聽到這個答案真是太好了!一直在這裡等待真是太好了!」
  舉起手,朝這邊用力揮。對我和琳達一次又一次地揮手。帶著笑容揮手。
  「那我要先到『那邊』去囉!琳達妳盡量慢慢來沒關係!總有一天再相見!在所有人都會過去的『那邊』再會吧!」
  轉過身,那傢伙正要衝出去時。
  「喔喔,差點忘了。多田万里,你掉了東西。」
  暫時停下腳步,將那東西放在我腳邊。
  「取而代之的,這東西就交給我帶走吧。這麼一來就真的一筆勾銷。不要再說自己欠缺什麼了喔!只要從零開始一個新的不就好了嗎。旅行,不就是這麼回事。」
  那傢伙很快起身,拍拍自己牛仔褲的後袋。這次是真的跑掉了。和無數過去一起,終於到觸摸不到的地方去了。
  望著他的背影,在那即將消失的夢幻光景前。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明所以地大笑了。笑得流出眼淚,即使如此仍無法停止笑聲。
  一切都連繫起來了。香子也在。我最喜歡的人,在這裡。我想拿回來的一切,終於真的能夠拿回來了。
  還有琳達。
  「YES!万里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YES!所以万里心愛的香子也是YES喔!」
  說著,琳達緊緊擁抱站在橋中央的香子。
  香子驚訝地發出「呀啊啊……咦咦咦……」睜大眼睛,輪流看了看喘著氣出現的我和琳達。然後就不再多說什麼了。琳達毫不在意地繼續做出結論:「就是這麼回事!」
  「所以我,我也……可以對自己說YES吧?」
  看著我,她高舉一隻手,用力伸直。琳達也要往前進了。朝傾斜的方向,朝未來的方向,朝她自己的心意想去的方向。
  「我也可以覺得YES吧!終於可以這麼想了!所以,我要先去一下囉!因為有個不能就這樣丟下不管的傢伙被我丟下了!對了万里,幫我跟多田媽媽說,我的機車先放在車庫裡!還有香子,小香,拜託!計程車先讓我搭!」
  「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讓給妳吧!」
  平衡崩潰了,腳下傾斜了,每個人都能隨心所欲跑出去的時候到來了。我當然也笑著對琳達揮手。
  「喔!快去吧!」
  「嗯!我這就去!」
  「下次見!」
  「下次見!」
  琳達從我和香子身邊跑過,奔跑著過了橋。朝她該去的方向前進,我看著琳達的背影漸漸遠去。
  就這樣,只剩下我們兩人。
  加賀香子站在我面前。
  柔順的長髮迎風搖曳,穿著白色大衣的她就站在那裡。
  「……你,是不是叫了我?」
  「叫了喔。」
  眼淚滴滴答答,沿著臉頰滾落。
  鼻頭紅了,漂亮的五官扭曲了,即使如此,嘴唇卻綻放笑容。
  手扠在腰上,穿著靴子的長腿微微交叉,擺出模特兒的站姿。她自己應該是下意識的吧,但崩壞的表情和完美的姿勢擺在一起,造成的落差實在太滑稽,使我忍不住笑得更大聲。眼淚和鼻水一起流進嘴裡,鹹鹹的。
  「……万里,你沒有忘記我。」
  「差點忘記就是了。」
  「……那麼,那個約定呢?你還記得嗎?記得吧?記得對吧?一定記得……說你記得,不記得不行!」
  「記得啊。只要我沒有忘記香子,我們今後就要一直在一起,一輩子在一起。」
  「……我很纏人的喔。」
  「我知道啊。」
  「不只一輩子,是永遠喔。」
  「我覺得那樣更好。」
  「……萬一,今後你要是再忘記我……我可不饒你。到時候,我就不會再對你這麼溫柔了喔。不會像過去那麼客氣,除非你想起來,否則絕不原諒。」
  「……這……這樣啊。過……過去妳對我算是溫柔的喔……」
  「忘記的瞬間再次相遇,不管幾次都要愛上對方,不管幾次都要重新承諾喔。」
  「好啊,永遠,不管幾次都這麼約定吧。」
  「這樣真的好嗎?」
  「很好啊。」
  「真的是一直喔?我再也不會離開万里了喔?」
  「好……」
  後面的「啊」字之所以沒說出口,是因為有個人從一公尺外飛撲過來。
  那個人從正面撲上來時,嘴裡嘀咕「要是有玫瑰花就好了」。「既然沒有,那就沒辦法囉?」說著,她抬起頭。
  「……唔!」
  比起初相見時被深紅花束打倒的過去,現在這個要熾烈多了。
  火熱的嘴唇吻了我。
  「最愛你了!」
  在我懷裡這麼吶喊。不用看也知道,我的臉和身體全都漲紅了,必須死命站穩才不至於腿軟。要是我就這樣往後倒,這次肯定會兩個人一起掉下橋去。

  可是,其實那樣也好。只要和香子在一起就好。掉到哪裡都沒關係。
  不管掉到哪裡,只要和妳在一起,我就能在掉下去的地方找到最美好的幸福。
  「……哇哈哈哈哈哈哈!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是叫你別笑出聲音來嗎!」
  從下方用力勾住我的脖子,香子瞪著我的臉。溼潤的眼瞳,今天也閃耀帶著壞心眼的光芒。那雙眼睛,今天依然教我目不轉睛。
  「我最喜歡和万里在一起的時間了,也最喜歡和万里在一起時的自己……我真的最喜歡万里了。不管你記不記得我,我都一樣喜歡你。不管跑去哪裡,飛去哪裡,万里不在都不行。要是万里不在,我就沒有地方回去了。万里對我而言是必要的存在。」
  我的雙手,在香子背上用力交握。
  將她拉近,額頭相碰。笑著,哭著,我們臉上的表情一定相同。雖然以兩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身分誕生在世界上,現在卻懷著相同心意面對彼此。這或許,真的是奇蹟。或許真的是命運。
  「……抱歉,万里。我曾經錯了一次。」
  「已經沒關係了。」
  「我還以為只要我忍耐就行了。我以為是我絆住万里,讓你痛苦。如果沒有我,万里就能獲得自由,不再痛苦,也就能自然改變了……可是,當我忍不住回頭時,卻發現被丟下的那個哪裡都去不了的万里。被丟下的万里,和向前走的万里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遠……那樣的万里,我還是無法不去愛。根本不可能忘記。遍體鱗傷,四分五裂,找不回失去的碎片。但那還是我的万里啊!所以……我想來帶走這樣的你。由我拉著你前進,帶你到屬於你的未來。必須這麼做才行。我會帶著全部的万里一起往前走。像這樣永遠活在你身邊……雖然沒有自信你是否能明白……這樣可以嗎?真的可以嗎?」
  我只能不斷點頭,發不出聲音。一定又笑得很噁心了吧。
  哪裡都好,帶我走吧。一起走吧。一起去旅行吧。無論朝哪個方向前進,都讓我們在一起,也要回同一個地方去。一直這樣下去,像這樣在一起,兩個人一起哭著笑著活下去。
  「那這次,就把我帶來的万里好好還……呀啊啊?」
  香子突然發出火燒屁股的叫聲。身體往後退,攤開雙手凝視了半天,翻找了包包,檢查了腳邊,茫然地瞪大眼睛。
  「什麼,怎麼了?」
  「不見了……!不見了!騙人,怎麼會這樣?為什麼啊!明明剛才還拿在手上的啊!」
  「妳在說什麼啦?」
  「鏡子啊!我們的對鏡!万里留下的鏡子,簡直就像被丟下的万里自己,我好不容易才帶來的……想說要還給万里,怎麼不見了……!」
  「會不會掉進河裡去了?」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我覺得,沒有什麼是絕對不可能的喔。應該說,我大概知道那東西到哪去了。」
  「真的假的!那到底在哪裡?」
  「哎呀,還不能告訴妳。接下來我們要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好多好多年,等時候到了我再告訴妳。發生了各種事呢。」
  香子用手指抹去眼淚,不甘心地嘟起嘴。
  「……我才不會像万里這樣賣關子呢。我這邊還不是一樣有各種事,趁万里不在的時候,發生了很多事呢。話說起來就長了,但是我一定要你全部聽完。」
  「不然,那些話回我家慢慢說吧?要不要再來我家一次?」
  「嗯,回去吧,回万里家去。」
  正要牽手的時候,我想起剛才的事。
  彎下身子,從剛才站的地方,木板與木板的縫隙間撿起一樣東西,緊緊握在手中。沒錯,從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像這樣,萬分珍惜地握在手中。在這世界上,比什麼都重要的東西。從天上掉下來,而我用這雙手拚命接住的東西。
  手依然握拳,朝香子眼前一伸。
  「這是香子的喔。」
  「咦?」
  這是名為香子的光。和閃耀的妳相遇的證明。無數次發出光芒,引導著我,唯一的約定。
  慢慢張開手指,出現嵌著花朵形狀彩色寶石的金色戒指。摸起來還是濕的,還冷冰冰的。
  這東西出現在這裡,是很不可思議的事嗎?至少對我來說並沒那麼不可思議。沒有什麼是……或許不可能……大概是這種程度吧。
  眼神閃閃發光,香子不知為何得意地笑了。
  「真的耶,這是我的戒指。」
  
  ***
  
  和香子一起,在我家客廳共度了那年最後的夜晚。
  香子和家人一起鑽進暖爐桌,母親把橘子一顆顆傳給大家。父親不著痕跡地一直坐在香子身邊,真的讓我覺得他很煩。可是,我忍住了。松子也莫名地一直賴著香子。
  聽香子說,那些逼迫復合的信,幕後黑手其實是二次元君。
  二次元君好像對我很火大。這也難怪他啦。仔細想想,我確實是做了惹火他的事。他會那麼生氣也沒辦法。
  我對柳兄和小岡,都有機會親口說明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唯獨還來不及對二次元君好好說清楚就直接辦了休學,回老家來了。
  我離開東京後,琳達和香子、柳兄及小岡都曾再次對二次元君說明我來不及告訴他的事。
  「万里就只忽略我!」
  可是,二次元君還是深深受傷了。
  而且,我還破壞了和二次元君及香子之間的三人協定。
  過去,在小岡主辦的一年級聚餐時,我們三人曾立下誓言,不管三人中的誰主辦聚餐,其他兩人絕對要出席。二次元君以自己寫的小說發誓,香子以她最愛的品牌發誓,我則是用我的密碼發誓。
  我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也沒去參加二次元君主辦的聚餐。換句話說,我破壞了協定,結果就是密碼被抓去當人質了。
  二次元君為了將我再次喚回東京,謀畫了一場計策。或許也可以說,香子的存在充分發揮了效果。
  俗話說「射將先射馬」。要是收到我苦苦哀求的郵件,香子一定會考慮復合。看到她那樣的表現,必將刺激我的本能和遲鈍的大腦,結果就是喚醒失去的記憶。這就是他的計畫。
  於是,二次元君用了我的密碼,擅自寄出那些要求復合的郵件。
  不過,香子要是就此上當,那她也不是香子了。覺得可疑的香子,同樣用了我的密碼登入帳號,每天監視那些謎樣的郵件。
  後來,我遲了許久也發現這件事,和二次元君各寄了一封郵件給對方。那兩封郵件,以及隔天帳號被整個消除的事都沒逃過香子的監視,她也因此確定幕後黑手就是二次元君。因為知道密碼的人,除了香子和我之外,就只有他了。
  香子責問二次元「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兩人大吵一架,那天還是聖誕夜,就在大學前面的馬路旁。柳兄和小岡拚命阻止他們,他們還是彼此破口大罵,扭打成一團──想必是非常可怕的一幅景象。
  二次元君責備香子,為什麼眼睜睜看我回老家卻什麼都不做,直到把她罵哭。聽說他還大喊:「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万里!」
  「我拋棄過万里一次,那件事我一直都好後悔,也覺得好丟臉!這次我絕對不會放棄那傢伙!無論要我做什麼都願意!」
  他是這麼說的。
  所謂的拋棄過我一次,指的是春天時的合宿。
  被奇怪的宗教社團欺騙,我和香子及二次元君差點遭人軟禁在合宿地點。為了搶奪名冊並消除上面的資料,我一個人留在那裡,換取讓大家離開的機會。那本是我的計畫,香子卻沒有丟下我,又一個人回到合宿地點。二次元君對那時沒能回頭的自己,似乎始終感到相當懊悔。
  聽到二次元君那麼大叫時,在那種形式下和我分手卻又不斷後悔的香子──用她自己的話來說,似乎瞬間「覺醒」了。於是她決定自己也不要放棄,不管做什麼都願意,站在原地後悔不是她的作風,REMENBER逃亡紀念日!
  就這樣,香子再次出動。
  小岡為香子行使了自己的權利。她將我說隨便她處置的影片,真的隨她想要的方式處置了。既不是自己看,也沒有散播,更沒有刪除。將影片燒成DVD並直接送到我手中,這就是小岡選擇的方式。
  「送這個東西的信差就是加賀同學喔!」
  香子說她因為身懷這樣的使命,才總算能隻身前來見我。然而,睽違許久地見了面之後,我卻連香子和小岡都分不出來。寄託了自己的心意,偷偷放在袋子裡的鏡子又被我退還。據說香子下了計程車之後,望著河岸痛毆了自己腦袋一頓。到底在這裡做什麼啊,什麼都沒說就走,來這裡還有什麼意義──正當她這麼想的時候,就看到我嘻皮笑臉地從橋的另一端走過來。
  我當時真的笑得那麼誇張嗎?
  把筆電放在暖爐桌上,用來播放DVD。爸媽在旁一邊聊天一邊看電視上的除夕特別節目。我將耳機插上電腦,和香子各用一隻耳機聽聲音。
  附帶一提,加賀家的老爹現在正在開車來這裡的路上……能不能讓我乾脆忘了這件事。
  香子什麼都沒說就離家了,老爹說什麼都要來接她。「說是這麼說,其實是想來看我吧?」試著這麼問了他,老爹竟然害羞了:「才……才不是這樣呢……!」雖然是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老爹,其實,或許我還是很喜歡他。我想,今後大概會一直被這樣的基因吃定吧。
  影片開始播放,我和香子排排坐,身體深深鑽進暖爐桌。看著自己說話的表情,感覺聲音和語氣都不像自己,我沒來由地害臊起來。
  『……好,你正在看嗎?多田万里。』
  裝出一副嘻皮笑臉的傻樣,畫面中的我對我說話。
  『你現在該不會在暖爐桌底下吧……?而且抱著松子對吧?』
  這傢伙的千里眼還滿厲害的啊。松子拉長身體橫躺在我和香子肚子上,正翻著白眼舔牠的前腳。
  『香子在你身邊吧……這是我個人希望的預測,如果能這樣就好了。真能這樣的話是最好的。』
  妳看妳看!這樣說了耶!我用這種高昂的情緒望向身邊的人。
  咦?
  香子不知何時睡著了。
  我爸媽就在旁邊,竟然能這麼放鬆……一個人搭新幹線踏上旅程,來到茶園後又陷入自我責怪,大哭大鬧了一場,今天也真夠她累了吧。整個背都靠上和室椅,半張著嘴打起瞌睡。明明剛才還很普通地在跟我聊天啊。
  『……總之,我已經像這樣拜託過大家了,你一定沒問題的!我保證!還有,香子,我真的……啊,呃,抱歉,還是算了。當面說才是最好的。嗯,從你口中告訴她吧。』
  暫停播放,我輕拍身旁香子的肩。
  「香子,香子。」
  「唔……嗯?我……我才沒睡著!」
  用力搓揉明顯睡著的臉,香子挺直背脊對我微笑。松子都被她的氣勢嚇得逃走了。
  「聽我說……」
  「什麼?我可沒睡喔,什麼事?」
  「謝謝妳在這裡。」
  「……哎呀。」
  哎,不就是這麼一句話嗎,一旦說出口,真是覺得再單純不過。
  即使如此,能夠當面傳達,對現在的我來說,還是難以言喻的幸福。
  
  ***
  
  四月再度來臨,新成員來到這個世界。
  阿大和咩子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我和琳達去看她時,正哭得滿臉通紅,精神好得不得了。琳達也就罷了,像我這麼粗手粗腳的人,實在不適合抱那小小的嬰孩。可是咩子卻用手扶著那個新生命,讓坐著的我將她抱在懷中。一旁的咩子媽媽用非常可怕的表情監視著我,害我壓力更大,手都發抖了。
  戒慎恐懼抱著的小小新生命,令人聯想到曾幾何時咩子親手交給我,連母親和朋友都為之瘋狂的奶油麵包捲,同樣帶著一股沁入心底的溫暖。
  就像這樣,在眾人之間依序傳遞的溫暖,成為生命的延續。我也是生在這一環中的一分子,即使有所迷惘,仍然繼續著旅程。
  過去已遠去,現在就在眼前,而未來即將到來。度過夜晚,就會迎來早晨。季節幾度更迭,春天依然反覆降臨,新的日子再度展開。
  我回到東京,也回到大學裡。一切並不如預期,也沒有馬上順利步上軌道。在嘗試中失敗,重來。現在也還不斷重複著這樣的過程。
  嶄新的「現在」就像這樣重生。我還留著當時的備忘錄沒有丟棄。對了,在寫下友人姓名的地方,被人擅自添上「要報答蘇我馬子學姊的恩惠」,對於起初記憶還未完全恢復的我,「這是誰?說真的,我不知道!問琳達,琳達也不認識,為什麼!」那個害我煩惱得要命的人,還住在隔壁的房間。
  我今天也跑步了。
  因為睡過頭,差點趕不上和大家約定的時間。心裡大喊糟了糟了,一邊穿梭在路上陌生的行人之間,踩著腳步擦身而過,從後方超越。
  那時,忽然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
  回過頭。
  就像照鏡子一樣,那張臉正看著這邊。咦?想要瞧得更仔細,我不由得走過去,伸出手。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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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0-20 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前幾天東京下了難得一見的大雪。路上還到處留有殘雪,即使天氣已經恢復,路邊的植物仍像戴了一頂雪帽。這背離日常的景象令我情緒攀升,一邊喊著「耶!」一邊伸出食指用力往雪裡戳。
  沒想到看似軟綿綿的雪白帽,實際上早結成硬梆梆的白色冰塊,煞不住車的手指首先吃了蘿蔔乾,筋的部分率先負傷。(嗚哇,搞錯了!)即使一邊這麼想,手指的動作卻停不下來,試圖用蠻力突破外層薄冰,直到整根手指埋進去時,才發現指甲根部的皮膚也剝裂負傷了。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是快四十歲的人了?今年將滿三十六歲的女人?都這把年紀了,還做出這種蠢事?到底要到幾歲才能像個穩重的大人呢?都活這麼多年了,人要怎樣才會變成熟呢?明明外觀早已開始走下坡,連自己都看得出接下來只有一路從老化坡道滾下去的分……
  就在我把食指戳傷的同時,一旁有兩個國中年紀的男孩,正從路旁剝下厚約數公分的板狀雪塊,嘴上一邊粗魯地嚷嚷「怎麼會變成這樣!」「就是說嘛!」,一邊當忍者飛鏢似的,不斷把打轉的雪塊往樹叢裡丟。成群受到驚嚇的竹雀一齊振翅飛起,在周圍突然形成的西區考克世界中,只有我用溫暖的眼光守護他倆毫無意義的野蠻行為。應該說,站在幼稚程度的角度來看,拋擲雪塊和「耶!」啪嘰扭到手之間,實是相去不遠。
  好的,就在我對自己的不安與疑慮日漸膨脹之中,完成了《青春紀行》第八集,也是本系列的最後一集。直到系列完結都陪伴在我身邊的各位,這麼長一段時間,真的非常感謝你們!本篇之外,也有幸寫了三本番外篇,並承蒙梅ちゃづけ老師畫成漫畫,更沒想到能有幸得到機會改編成動畫與電玩,我真的非常幸運。回顧這一路走來,這部作品實在太幸福了。此外,也有機會在各地舉行簽書會,獲得許多讀者溫暖的鼓勵與支持,這一切我都不會忘記。這是我超級特大幸福的回憶。讓我擁有如此幸福工作的各位,以及購讀本系列的讀者們,請容我再次打從內心致上深厚謝意。真的非常謝謝大家!衷心希望未來的新作品,也能受到各位喜愛,還請不吝多多賜教!
  最後,駒都えーじ老師,您眾多美麗的插畫真的太出色美好!非常謝謝您。責編湯淺大人,承蒙您諸多照顧了,今後也請多多指教!
  
  竹宮ゆゆこ
发表于 2016-10-21 00:09 | 显示全部楼层
动画其实不错 但是剧情上我感觉有很多遗憾吧 感情上很多还是交代的很迷糊 感谢楼主录入!
发表于 2016-10-21 06:07 | 显示全部楼层
可能是因為看的時候是大學生吧,這本看了感觸艇多了,也買了8+3的小說來支持作者
現在看到錄入最後一集,心中的感慨還是不少的
发表于 2016-10-21 06:12 | 显示全部楼层
魂淡 怎么看我都喜欢琳达啊
要不是万里是个m怎么能忍受香子呢
不过香子老爹真是谐啊 以后一直吃方便面去吧233333
发表于 2016-10-21 07:42 | 显示全部楼层
再次重温了一遍,谢谢楼主录入
发表于 2016-10-21 14:36 | 显示全部楼层
終於完結了...
感覺還是虎與龍比較好看

感謝錄入!
发表于 2016-10-25 22:40 | 显示全部楼层
居然八卷就完结了啊,感觉看着没有龙与虎那么爽,嗯呢,是时候找一波机会补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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