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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11-14 20:42 编辑
─Intro─ 刻印魔導師
────座標,在時間線(經線)上距離觀測者現在位置(立足視點)五十二天的下游《過去》,五月十三日深夜十一點鐘。
『觀測(《文字》)』對象(追蹤)鴉木梅潔兒。
奇蹟的眼眸觀測《過去》,就如同無形神祇守護著人世間一般。
魔法使閉著雙眼,腦海中如同作夢般投影出一位可愛女孩的側臉。年幼的魔女尚未與在此處參関過去情報的『她』相會,臉上的表情比現在多了幾分冷峻。『她』正在觀測一場深夜裡洗滌夜風、滴落在地上的雨水。那是一場早在將近兩個月前就已經流逝的淚雨────
*
雨水有如銀絲洩地,在黑夜中降下。這個位於城外的老舊資源回收工廠也有路燈照亮,冷冷的光線讓水滴在一瞬間閃出七彩虹光。
一名身高還不到一百四十公分、大約小學高年級左右年紀的小女孩在雨中任由冰冷雨水澆淋拍打。長及背上的黝黑長髮與紅色緞帶都被雨淋得溼透,身上的連身裙也已經垂皺,緊貼在身上。嬌俏可人的淑女緊抿著泛紫的嘴脣,冷得渾身發抖,同時一邊展開雙手。隨著她的動作,一個直徑約三十公尺、只有她看得見的魔法陣在地面上形成一個如滿月般的銀圈。
棄置在垃圾山中的電視突然映出全白的畫面,壽命應該早已結束的螢光燈竟然在沒有電源的情況下開始閃爍著淡光。不知其數的大量電器產品應和這股《魔力》,開始發出強弱不一的運作聲響,齊聲歌唱。
因為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大垃圾坑,闖進了這個廢棄物森林的諷刺命運更讓少女蹙起秀美的雙眉。在她白淨手掌心上搖曳著一股魔力、一道引動奇蹟的力量、一種本來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能力。
「你想怎麼樣?我就在這裡啊。」
年紀尚幼的魔導師雙眼直盯著站在她前方的敵人。
眼前站著一名眼神陰沉、形似幽靈的男人,手中還提著一柄劍身將近一公尺長的長劍。那人文風不動,渾身充滿騰騰殺氣,始終與少女保持短短十公尺的距離。
即便在黑暗中,少女栗色的眼眸裡所看到的世界,仍然總是充斥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力量,人、動物、空氣等世間萬物都帶有魔力。收集的時候要像畫圓圈般做出一個軌道,等到開始在兩手掌間發光的時候,就得用魔力穩定的大氣包裹起來。同時也不能忘記控制好氣流,避免雷鳴聲外洩。高壓放電破壞大氣的轟隆聲響就是少女的安眠曲;與淡淡海潮氣息類似的臭氧氣味,就和她懷念的故鄉一樣。魔法陣的能量力線一邊描繪出複雜的圖樣一邊收縮,少女就站在中心點,回想起五年前她向母親學了這套魔術,感覺好像已經是非常久遠的往事了。
眼前的長髮男子臉色一變,因為少女竟然沒有讓這數十道渦轉的雷光洩出一點聲音。他領悟到這背後代表什麼意義,也明瞭了少女有幾分實力。
「年紀輕輕,竟然能使出這麼完美的雷擊。」
「我現在就要轟你,要死要活就看你自己吧。」
少女心念既動,現象即從。她依循圓環大系的基礎將魔力激射而出,就像是從大氣中以螺旋樁穿破空氣一般。只是心中一動,準度與射擊彈道都盡皆完美。
「真是了不起──這場對決就暫且放下,留待下次再決勝負吧。」
黑衣男子說完,身影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是無論任何魔法大系都會使用的轉移術,雖然早已料到如此,但身著連身裙的高位魔導師還是讓雨滴打在自己稚嫩的臉頰上,一邊抬頭仰望被暗色雨雲重重深鎖的夜空。
「……還是讓他跑了。」
大雨之中的廢料處理工廠只留孤影一道。她從滴著水滴的指尖把魔力解放之後,力量便迅速消散。或是爆出陣陣火花,或是盪出點點螢火,回到原本存在的處所去。接著所有電器產品也依依不捨地進入沉眠。
少女孤獨地目送著殘餘的夢幻奇蹟散去,那時候她還深信自己是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
當武原仁第三次被班上學生指出錯字的時候,在無奈嘆氣的同時還不小心折了一隻粉筆。
「老師,你又寫錯了。」
孩子們放肆的笑聲在他身後響起。這陣笑聲讓他滿頭大汗,為什麼學生看到老師失誤總是這麼興奮?
「哇、哇、哇。我這傻瓜怎麼搞的。剛才這個不算、不算。」
仁的襯衫底下冷汗直流,努力想要保住自己身為教師的威嚴。令人不快的汗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仁熬夜用紅筆畫出重點的課本上,他辛苦忍耐著暈眩感,再這樣下去,搞不好真的會昏倒。他已經撐不下去了,一個連教師執照都沒有的冒牌老師,根本不應該站上小學教室的講臺。光是五月十六日的一個上午,就讓他深刻體會到這一點。
「那接下來從三十六頁的第七行開始唸。」
平常仁工作的時候不需要開口說話,但是上課的時候可不容許他閉著嘴。他滿腦子只想著要把上課內容說出口,還差點把自己的內心話也說溜嘴,完全已經亂成一團了。
他深呼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這時候坐在講臺正前方的女孩子,仁記得好像是學號七號的寒川紀子,抬頭從眼鏡的鏡片之後看著仁說道:
「與其聽老師你講課,不如自己看課本還比較快。」
「寒川,妳知道嗎?課業其實是一種活的生物喔。光只是看課本的話,腦子根本記不住,知識就會──」
「課業是什麼樣的生物呢?」
仁隨口說出一句八股的訓話,結果被學生這麼一問,腦袋又陷入一陣空白。他已經欲哭無淚了。
「呃……一種出現在田地裡,用手靈巧地挖開西瓜來吃的生物。」
學生們滿心等著想要吐槽的視線全都落在仁的身上,讓他的腦海中驀然聯想起浣熊。
「老師的上課內容在另一種不同的意義上讓大家都覺得非常興奮呢。」
女生學號十二號的天瑞岬,筆記本上只紀錄著仁幹下的一連串糗事與說錯的話。武原仁現在落得這般田地,不光是因為他第一天擔任私立御陵甲小學六年一班的副班導師,事實上仁是一個連教師執照都沒有的冒牌老師,他其實隸屬於文化廳文化財部,是一名專門處理魔法使相關事件的專任官。
在神話、民間傳說、童話故事與古代文獻中留下種種事跡的魔法使是真實存在的。而他,負責處理魔法使事務的專任官武原仁,就是為了監督一名在這所學校裡的高位魔導師,被趕鴨子上架當了老師。依照傳統的做法,為了不讓這群來自異世界的奇蹟操縱者閒著沒事幹到處作亂,日本政府都會提供一份工作讓他們就業。
根據事前取得的資料,要和仁搭檔的魔法使是一名二十四歲的女性,而現在這間教室後面,就坐著一位把波浪捲髮綁成馬尾的妙齡美女。六年一班班導師祖師堂志津香在這段上課時間當中,臉上總是掛著親切和善的微笑。仁想到她就是魔法使,或許可能正在考驗武原仁這名男子的能耐,可絕不能在講臺上出洋相讓她笑話。
「加油!」
仁抬起頭就看到祖師堂老師握著拳頭,為他鼓勵打氣。不斷指出仁寫錯字的寒川同樣也不好意思地抓抓無框眼鏡的鏡緣。
「老師一直垂頭喪氣也只是浪費時間而已,還是請你快點繼續上課吧。」
聽到寒川善意的妥協,女生學號一號的鴉木梅潔兒搖擺著長髮,輕笑一聲說道:
「妳該不會是對老師有意思吧。」
這道因為日文發音不太正確,聽起來好像有些大舌頭的聲音,頓時打破了班上輕鬆的氣氛。梅潔兒粉嫩的嘴脣露出嗜虐的笑意,吸引了仁的目光,原因不只是因為這名兩週前才剛轉來的歸國子女總是在班上引起爭執──
「妳、妳在胡說什麼!」十一歲的寒川紀子紅著臉不知所措地喊道。接著梅潔兒冷淡的鄙視目光掃到仁身上,連他都不放過。
「老師,你也該打起精神來,怎麼能隨便刺激學生的母性呢。」
教室裡的孩子們怪裡怪氣地開始起鬨。雖然為人師表不應該有這種想法,不過仁忍不住向神祈禱,希望這些小鬼乾脆全部躺平睡著算了。只是在這個世界,不會有神聽到他的願望。
備受挫折的仁總算在第四節下課的午休時間獲得解脫,因為他原本的職場《魔導師公館》傳訊召集,下午的課程就由祖師堂老師接手。
「啊,真痛快。」
仁深深吸進一口在教室裡不能抽的香菸。他站在自動販賣機旁擺設的菸灰桶之前,一邊看著人群在街上熙來攘往,一邊認真煩惱明天以後該怎麼辦才好。老實說,他實在無法勝任小學老師的工作,乾脆編個理由說得了重病,盡快要求更換其他接觸方式好了。
仁鬆下領帶、解開襯衫的兩個衣扣,大大地吐出一口白煙。
一名背著紅色書包的女孩踩著小小的步伐從他身旁走過。女孩突然停下腳步,搖曳著柔亮的長髮轉身看他。女孩白皙頸項的柔滑肌理映入眼簾,仁雖然沒有那種興趣,但一瞬間卻也為之屏息。
「老師,你可不要邊走邊抽菸喔。很丟臉耶。」
仁有些驚訝,張著嘴傻愣了半晌。少女的雙眼明亮、鼻梁挺立,五官線條分明,不管從哪個角度觀賞都非常迷人。每當她張開那兩片如花瓣般柔滑的嘴脣說話時,黑色長髮就會輕搖擺盪,彷彿像是她的另一種表情。衣服的胸口上別著小學規定使用的名牌,上面寫著『六年一班 鴉木梅潔兒』。就算人在校外,她仍然沒有把名牌取下,甚至不在乎土裡土氣的名牌糟蹋了那身昂貴漂亮的衣裳,謹守規矩的態度讓人莞爾。仁此時總算明白,先前在教室的時候自己的目光為什麼會被她吸引住,不管置身在任何環境下,少女肯定都會顯得非常出眾而引人注目。站在講臺上看的時候,她就像是其中一頭想要把老師呑吃掉的野獸。但這時候在校外一見,卻好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你不曉得我是誰嗎?」
個子嬌小的女孩雙手扠腰,忿忿地問道。因為仁的第一印象被少女看得很扁,她的口氣完全沒有一點敬意。
「鴉木同學今天早退嗎?」
仁這麼問道。可是少女卻高傲地仰頭看著他,好像把身為副班導師的他當成同輩或是手底下的小弟看待。
「你都沒有收到聯絡嗎?真是服了你。」
仁覺得有一種非常非常不好的預感。
身材高䠷的仁與少女之間的身高差異似乎讓她感到非常不滿,小學生用力挺起尚未隆起的胸口,長長的緞帶就像是小狗的尾巴一樣稍微搖了搖。
「我就是和老師你一起搭檔的《魔法使》喔。」
請想像有一個小小的支點頂著一根很長的棒子。棒子左右對稱,只有一個點能夠支撐。除了我們居住的這個世界之外,沒有其他世界發展出有效的科學技術、保有井然有序的自然秩序法則。在其他不平衡的世界裡具有一種力量,讓觀測者,也就是人類的意志能夠影響自然法則。這種力量就是《魔法》。
而在這些幾近崩壞、人類也能自由操控的世界中有真正的《神》存在,維持著自然秩序的安定。是這個偉大而無法目睹的某種物事挽救了本應傾墜的長棒。所以來自異世界的《魔法》使者反倒把我們這個建構在平衡的自然現象之上、沒有神明存在的世界,蔑稱為被神所遺棄的《地獄》。
「歡迎你,《沉默》先生。你今天又來報告獵殺的成果嗎?」
在一棟寬敞宅邸的走廊上,一名國字臉的傲慢中年男子用輕蔑的眼神看著從小學回來的仁。魔法使們雖然已經從歷史的表演舞臺上消失,但是因為穩定的自然法則是進行高難度魔法研究的必要條件,因此他們至今仍然常常來到這個世界。而這位身穿黑色絲絹長袍,袍上佩帶著精緻飾品的協調官貝爾尼奇也是其中一人。
中年男子賊頭賊腦地摸著下顎的鬍鬚。仁滿是怒意的眼神直射男子的眼眸。
「協調官大人竟然親自出來迎接,真是讓我受寵若驚。其實你根本閒著沒事幹吧。」
「我怎麼可能會閒著呢!身為一名協調官,我可是誠心誠意又親切地在缺乏信用的《魔導師公館》與我等偉大的《協會》之間擔任溝通往來的橋梁啊。」
在多摩川流域有一棟古老的大洋房。這裡就是文部科學省文化廳旗下的非正式組織魔導師公館,相關人士簡稱為《公館》。來自異世界的魔法使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他們因為某種原因而失去權威,難以在這個世界取得研究場地。因此日本政府提供他們庇護,換取不需要魔法維持、在人類社會也能使用的產物做為報酬。比方說研磨宇宙火箭的噴嘴需要極高的精密度,現在並非交給地區工廠的資深巧匠,而是委託給矮人的魔法冶鍊工匠。經由科學技術對這些產物進行分析,雖然無法完全解析清楚,但也已經取得了大量的專利。魔導師公館負責的工作就是與《協會》這龐大勢力交涉。除了日本之外,其他還有許多國家和這些與人類歷史有關的魔導師集團互有往來。
就在貝爾尼奇呼出一口氣的同時,一張透明的男性臉龐彷彿立體浮雕般與風結合在一起,空氣的流動為之一滯。他讓知覺範圍內的大氣有了擬似生命,加以《精靈化》,形成一道障壁。
「地獄的空氣還真是臭不可聞哪,請容許我點根雪茄。」
魔法使從袖口內取出一根鎮靜劑雪茄,用魔法在指尖召喚出火炎。
「你的打火機還是老樣子,可真方便啊。」
「什麼能量守恆還是熵之類的,那些不過只是非擁有之人的不平之鳴而已。」
協調官貝爾尼奇從無形障壁的另一頭投以輕侮的眼神。但是仁今天可沒心情默默聽他如往常那樣冷嘲熱諷。
「既然這樣,那畏懼地獄的不平之鳴(科學),躲在旁人不會注意到的宅邸裡龜縮不出的《擁有之人》,又自以為有多了不起?」
──這時候《障壁》突然爆開消散。剛才在仁的面前,魔法明明還可以正常發動,可是現在卻……
「可以請兩位適可而止嗎?」
一道如鋼針般銳利的眼神,讓兩名男子不敢再輕舉妄動。回頭看時,眼前有一位手中拿著文件盒的年輕女性,讓人聯想到一柄鋒銳直臻藝術之美的日本刀。
「武原專任官,請你向貝爾尼奇協調官道歉。」
日本方面擔任協調工作的事務官十崎京香命令仁。她的態度非常平靜,但語氣中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明確與堅決。
大概從仁得知梅潔兒就是《魔法使》之後,他的情緒就一直非常暴躁,拚命想要忘記自己是什麼身分。
「武原專任官!」
京香的一聲大喝微微撼動走廊的牆壁。
公館專任官的工作就是以武力鎮壓那些因為來自異世界就不願遵守日本法律的魔法使,以及取得非常少見、具有龐大力量的神人遺物。為了完成這些危險的任務,《協會》會把一些沒了用處就可以捨棄的罪人,也就是刻印魔導師交給專任官管理。在魔法世界中,有一種等同於死刑的刑責,罪人會被強迫打入這個地獄與協會的敵人戰鬥,直到打倒一百人為止。
先退讓的人是貝爾尼奇。他表情一變,咧嘴露出詭異的笑容,一邊捻著下顎的鬍鬚,一邊喜孜孜地用鎮靜劑雪茄吐出圓圈圈。
「用不著道歉,十崎小姐。對了,我聽說今天《沉默》要和新來的《刻印魔導師》見面嘛。哎呀,實在是可喜可賀。說到圓環大系,他們可是天譴代理者之末裔,就連惡鬼都能用雷擊橫掃殆盡,對地獄的神話也有頗多影響啊。」
貝爾尼奇身為協調官,當然知道那位新來的《刻印魔導師》是什麼人。他既已知情,言下之意還要求仁等人讓他看一場好戲。
「武原專任官,請你在文件上簽名。」
身為日本方面的專任官,仁必須要在十崎遞過來的合約書上署名。然後他就必須扛起責任,負責管理、監視以及處分罪人。過去他使用這份文件時,一直告訴自己什麼都不要想,現在文件上已經用拙劣的筆跡寫著那名少女的名字。刻印魔導師是一班只要坐上了就會直接通往停屍間的直達車,在歷史上從未有人成功完成任務。那一行書寫在不人道文件上的生命溫暖讓仁感到心痛不已,或許是因為筆畫太多不好寫吧,只有『鴉』這個漢字比其他字還大上兩倍。
「我今天忘了帶筆,還是明天再簽吧。可不可以麻煩你們也把這份文件改成比較人道、比較正常的內容呢?」
說什麼二十四歲!仁心裡湧起一股暴力衝動,很想摧毀這不合常理的狀況。他完全忘了一件事,當《協會》對孩童處以重刑的時候,他們總是會找個理由說「只是因為返老還童的魔術,所以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幼而已」。
「快點簽名啊,老師。這就是賦予你的命運,不是嗎?」
仁低頭一看,身高還不及他胸口的年幼魔法使就在他身旁等著。那雙好似隱隱有些自棄之意的眼眸,訴說著她完全了解這裡就是地獄的世界。無論她犯了什麼罪,仁都不希望看到這樣年幼的孩子雙手沾滿血腥,更不想看到她遇害橫死。在六年一班的教室裡,鴉木梅潔兒和其他學生沒什麼兩樣,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而已。
被迫接受死亡命運的少女,就像剛才仁在街上遇到她的時候一樣,帶著有些不自然的笑容挺胸說道:
「原來老師也是惡鬼啊,光看還看不出來呢。」
這個世界的人類既看不到魔法,也無法用科學方式證明魔法的存在。這是因為他們具有一種特性,只要觀測,就會把違反自然秩序法則的神祕之力抹除掉。因此魔法使們都把地獄之人視為沒有資格掌握奇蹟的惡鬼,厭憎非常。
因為惡鬼的人口增加,使得魔法使被迫走下歷史舞臺。武原仁帶著詛咒之意吐出一句他們經常掛在嘴邊的老話:
「『這裡是地獄,被神所遺棄、所有奇蹟死絕之地』……開什麼玩笑!」
──在這個世界裡,沒有神可以拯救世人擺脫殘酷不合理的命運。
自從在《魔導師公館》正式見面之後已經過了三天。仁因為擔心鴉木梅潔兒,到現在還是遲遲無法辭掉副班導的教師工作。知道她的事情後,站在教師的角度來看,便覺得她在班上有些特立獨行。雖然仁不是一位優秀的老師,但是他也發現了一件事。梅潔兒每次搗亂他上課的學科總是國語、理科與社會這幾門課,上課內容講的都是一些地獄世界與魔法使的故鄉之間明顯不同的事物。就算這是一種思鄉病,但老實說,仁實在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才好。
「武原老師,你又變成『心動老師』了喔。」
仁嘆了一口氣。一隻穿著白襯衫的手伸到他眼前,在他的教職員辦公室桌上放了一杯茶。班導祖師堂老師無論什麼時候,臉上總是帶著穩重又柔和的微笑。因為仁在教室裡老是滿腹心事地長吁短嘆,班上的女生謠傳他「對學生有意思」,所以給他取了這麼一個無聊的渾名。
「我可不是他們的朋友啊。」
「學生給你取綽號就證明他們和你親近啊。只要明白是誤會,小孩子很快就會玩膩的。」
話雖如此,祖師堂老師自己因為在教室裡備受學生尊敬,因此沒有什麼奇怪的綽號。
祖師堂老師雙手握拳,幫仁打氣。
「加油喔!」
在她的聲援鼓勵下,仁重新振作起精神,站起身來。
「我去導護學生下課。」
御陵甲小學的校門口前是,一條車流量很多的大馬路,所以在下課時間巡邏督導,避免學生跑上車道也是老師的工作。
「老師再見!」
六年一班的學生向站在校門口的仁道別,跑過閃著綠燈的斑馬線。
「走路看前面!不要跑!」
仁這麼大聲一喊,就連年幼的低年級孩子們也都守禮地放慢腳步。這種聽話乖巧的反應實在可愛,讓仁感到心裡放鬆許多。他在學校已經好幾天沒有這種感覺了。
耳邊傳來書包搖晃時金屬扣互相碰撞的聲音。路上往來的人們在耀眼的陽光下瞇著眼睛,一邊看著這群孩子。這些孩子對老師來說,雖然是煩惱的來源,但是一般的世人似乎認為,眼前這番景象讓他們感到對未來的希望。仁也漸漸覺得眼前的難關總有辦法可以解決。
梅潔兒是不是還在打掃教室呢?雖然《公館》方面無從得知刻印魔導師犯了什麼罪狀,但至少對仁來說,那個誠實規矩的女孩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危險人物。就在他的眼睛正要往校舍方向掃過去的時候,突然在視線的一角發現異物,一陣恐懼竄過他的背上。
距離十公尺遠的地方,有一名身形修長的男子逆向站在毫無戒心、正要回家的孩子們當中,就有如一個有飽受風霜摧殘的稻草人一般。現在都已經五月中旬了,那人卻穿著一件衣襬幾乎拖到地上的黑色大衣。每當那名男子邁出一步,金屬劍尖就像是鐘擺似的,在他鞋邊的地面上掃來掃去。在他外套懷中左右各藏著一柄長劍,背上還背著兩柄。四柄長劍合計大約超過二十公斤的重量,讓黑色外套緊緊貼在那人的肩膀上。
仁就這樣束手無策地讓那名男子近前來,距離還剩下五公尺。小學生們以及路上其他行人各自走著,完全沒有發覺殺氣臨身。一般平凡的日本人哪裡想像得到,一個身上掛著四柄長劍的人竟然走在自己身邊。仁緊張得胸口隱隱作痛,彷彿肺部中吸進了滿滿的寒氣一般。地獄中人雖然可以消除魔法,但是如果暴徒不用魔法,只憑腕力動刀逞凶的話,他們就不見得有能力保護自己了。孩子們完全不知道校門口已經變成生死相搏之地,還在繼續天真無邪地嘻笑喧鬧。
三公尺。仁佯裝拉拉褲腰帶,把專任官最低限度隨身攜帶的護身用匕首從刀套中移到西裝袖口裡。他雙眼直瞪著拿放學學童做掩護的敵人,心中懊悔地想著:應該佩帶手槍才對。光憑一柄匕首,在遠距離之下無法完全阻止暴徒。男子在一群弱小無力的孩童間每走一步,仁就覺得自己的神經好像被刮上一刀。
「我來帶走梅潔兒‧阿琉夏。」
一公尺。魔法使的腳步依舊不停,開口這麼說道。刻印魔導師專門獵殺《協會》的敵人,但有時候敵人也會搶先動手,先下手為強。
「學校規定不能讓學生與家人以外的大人見面。」
──零。就在他與仁錯身的時候,雙方相互摩擦的衣袖之間迸出低沉的殺氣。瞬間,魔法使的右手化作一股疾風,拔劍把下課的小學生們細小的脖子全數斬斷;瞬間,仁袖口中彈出的匕首在車水馬龍的大馬路上刺進男子的心臟。雙方都一擊命中彼此的要害,兩句屍首染汙了學校校門。所有的一切都可能發生在這一瞬間,而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仁與《他》而已。
「老師再見。」
仁的學生寒川紀子在走過斑馬線之前,還回頭向他揮了揮手。小學與血腥的慘劇,極端的溫差橫亙在這兩種險些交錯重疊的景象之間,有如凍結在樹上的閃耀冰霜般,點綴著陽光燦爛的午後時刻。
「Good bye, stooge.(再兒了,《協會》的鷹犬)」
男子冷酷的話聲中充滿仇怨。仁陷入《沉默》,沒有消除魔法。因此男子誤以為仁和自己一樣也是魔法使,便出言挑釁。地獄的語言是他用來罵人的話語,當中因為《協會》的大敵與美國關係密切,所以英文更是被當作最惡毒的咒罵。
「正確的問候方式應該是『再見了,老師』。」
仁一邊糾正對方一邊回過頭去,那名魔法使彷彿罩著一層寒霜的蒼白臉龐恰巧也正對著他。
男子的五官表情完全沒有一絲人情溫暖,就連迷惘都已經摧折殆盡。仁擔任專任官,已經看過太多魔法使帶著這種眼神。從這名有如稻草人般的男子身上奪走一切的風霜,正是那不得不在地獄裡戰鬥至永遠的恐懼心。
「我要開動了。」
騰木梅潔兒坐在下凹式暖爐桌旁,規規矩矩地拿著湯匙舀味噌湯喝。她原本居住的世界似乎並沒有筷子。無論她舉止表現裝得再端莊,因為右手握著一根銀湯匙,樣子看起來總像在吃學校的營養午餐一樣。
「小梅,吃涼拌豆腐不可以只舀上面的部分喔。」
魔導師公館的事務官十崎京香就像教導小孩子似地指正。穿著日常便服的她收起工作時的嚴厲態度與逼人氣勢,就只是個臨家大姊姊而已。
來自異世界的少女口中含著湯匙,不解地歪著小腦袋。京香用筷子夾起一小塊豆腐,優雅地送進嘴裡。
「像這樣。」
「像這樣嗎?」
這次她用銀湯匙把堆積的立方體一口氣從上而下切成兩半。
仁拿起手邊的醬油瓶,隨意淋在豆腐純白的肌膚上。表面的水分讓淡褐色的薄鹽醬油緩緩滲開。
「你真是的!我正在教小梅,你怎麼在旁邊做這種事?再說你可是為人師表耶!」
京香一向最講究事物的順序與分別。仁不理她,把竹莢魚片放到梅潔兒的面前。
「喏,妳會吃魚嗎?」
少女不發一語地用湯匙按住魚背骨,拿著餐刀以精準的力道從尾鰭切進去,不一會兒就把魚骨頭取下。
「厲害厲害!小梅真了不起!」
京香高興得不得了。小學生與副班導師對看,冷哼嗤笑一聲,然後伸長了手臂把仁吃到一半的魚擺到他飯碗上,整碗飯一下子好像變成貓飼料一樣。
「遜斃了。」
仁受到小學生的輕視,呆呆地低頭看著飯碗。他明明用手去剝,結果吃到一半的竹莢魚在魚肉上還黏著魚皮。
鴉木梅潔兒之所以在十崎家和他們一起吃晚餐,是因為如今少女寄住在這裡。一般來說,刻印魔導師必須住在官舍裡共同生活,但是聽說京香似乎以環境惡劣不適合小孩子為由,把梅潔兒帶回家來。異世界人到學校上課,過著她這個年紀應有的生活,也是由於京香的指使。換句話說,仁就是因為受到這件事的牽連才會當上冒牌老師。
「仁他呀,從小就最不會吃魚了。」
「這女人以前還把魚的脊髓誤以為是寄生蟲,一直到國中都不敢吃魚呢。」
「老師和京香兩人的關係真好。」
就連小孩都大搖其頭。
「都是孽緣啦,孽緣。只是因為打從出生以來我們就是鄰居。一個不注意,他就吃得很隨便,所以時常叫他過來而已。而且在小學的時候也是……」
人家沒有問的事情卻自己講出來,那模樣幾乎和興致一來嘴巴就停不了的歐巴桑一樣。十崎京香雖然在公館始終不改一副冷酷鐵娘子的態度,但是這才是她真正的本性。
「妳只有在煮東西煮得不好吃,或是把活蟹放進微波爐裡蒸之類,闖了禍自己處理不來的時候才會找我。」
「啊哈哈哈哈…………忘恩負義的小子。」
男子的年紀已經不小,卻被同樣已經是成熟大人的女性給痛打了一拳。
吃完了這頓熱熱鬧鬧,彷彿能將一切拋諸腦後的愉快晚餐之後,仁又回到自己的公寓。一個人如果獨自生活了五年之久,看到空蕩蕩的房間也不會再感到寂寞了。他倚在開窗的牆邊把窗簾拉開,只見外頭萬家燈火,眼前就是他出生長大的住宅區。
仁拆開信封,讀起回來時剛從京香手上拿到的文件。他先前拜託京香調查比對今天在小學校門口出現的那名男子。
白天那名魔導師與梅潔兒一樣都是刻印魔導師,在十五年前被打入地獄,已經取得了日本國籍以及淺利凱茲這個日本姓名。雖然同為魔導師公館的相關人士,但是仁等人和他卻互不相識,這是因為凱茲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經與《協會》斷絕往來。背叛《協會》的刻印魔導師立即會被視為犯罪魔導師,受到和過去自己相同的罪人狙殺。從凱茲在校門口講的一口流利英文來看,他之前可能順利遁逃到海外去了。根據資料上所寫,他以前當刻印魔導師的時候,生活倒是非常正當優異。這樣的人會像飽受踐踏的殘雪般逐漸凍結,失去活力,這種事在這個世界早已見怪不怪。
──鏮、鏮!
時間都已經不早了,一陣老大不客氣的叩門把大門敲得都震動起來。是文明人的話,至少按個門鈴啊!仁一邊在心中暗暗罵道,一邊站起身來。打開門一看,異鄉之人正站在外頭。
「妳這傻瓜。這麼晚了,小學生不要到處亂晃。」
「啥?你當我是什麼人啊。」
梅潔兒訝然地仰頭看著仁。雖然圓環大系對魔法消除的抵抗力相對之下比較高,但是她根本不明白如果沒了魔法,自己只是個普通的小女孩而已。
「唔,這裡還真窄耶。」
身高比仁的胸口略低的魔法使窺探著房間內部。
「京香說做得太多了,叫我把這個拿來給你。」
梅潔兒把她抱在胸口的大紙袋遞出來,裡面裝著撒了滿滿砂糖的甜甜圈。
「她真的是做太多嗎?我不太喜歡吃甜食。」
雖然仁根本沒有開口要求幫忙吃,梅潔兒卻一邊說著「真拿你沒辦法耶」,一邊把鞋子併攏擺好之後走進房裡。她走到只是折成三疊放著的被褥旁,在仁還來不及開口阻止時,隨手把被褥攤了開來。
「這個坐墊當椅子坐還太低了點,該不會是便宜貨吧?」
年幼魔法使的小屁股毫不猶豫就坐在仁的枕頭上。那可不是坐墊,還有女孩子在男生的房間裡不要隨隨便便鋪棉被。許許多多牢騷在仁的腦袋裡轉來轉去,害他差點都要鬧頭疼了。
梅潔兒稍微往旁邊挪一挪身子,然後用白淨的小手殷勤地把皺皺的床單抹平。
「老師,你要站著說話嗎?」
寒酸的被褥與迷你裙下毫無防備露出的大腿形成一種極為淫猥的對比,看得仁心中一突。這幅犯罪意味濃厚的景象讓他忍不住把視線移開。
「不要亂看啦!這個房間根本沒有地方坐,我哪有辦法。」
小學生漲紅著臉,雙手抓住裙襬。她似乎沒有想過要站起來或是直接坐在榻榻米上。
梅潔兒害臊地撇過臉去,把手伸進紙袋裡。她張開嘴,在原本帶來要送給仁的甜甜圈上咬了一口。
「妳喜歡吃那個嗎?」
「只是因為在我的世界裡也有完全一樣的甜點罷了。」
梅潔兒只這麼低聲答了一句,低著頭把自己的表情隱藏起來。她就像是要把言語從內心深處挖出來般,加強語氣說道:
「我一定要回去。」
少女充滿堅定決心的側臉映入仁的眼簾。仁深知刻印魔導師在戰鬥中的消耗率有多高,心緊緊揪在一起。
「我要努力戰鬥,戰勝之後重獲自由。我絕對要再回到原本的世界去!」
在仁簽下接收梅潔兒的文件那天,協調官貝爾尼奇最後這麼說道:
「雖然這件事和我沒關係,不過讓刻印魔導師去學校上學,人死的時候處理手續不會很麻煩嗎?」
即使別人當面把自己視為無命之人談論,少女依舊沒有表露出悲傷或憤怒。仁也明白京香照顧梅潔兒的理由。縱然刻印魔導師對《協會》來說都是罪無可赦的罪人,但是仁他們在接管的時候完全沒有被告知任何情報,對他們來說,刻印魔導師只不過是一般人類而已。雖然與《公館》的工作有所牴觸,不過與其讓少女履行罪人的義務,仁更想讓她在六年一班好好當一名學生。
「與其奮戰到最後,我倒希望鴉木梅潔兒好好活下來。」
「老師。」
長長的緞帶在視線的一隅搖擺。少女把裝著甜甜圈的紙袋抱在尚未發育的胸口前,抬頭看著他的臉龐。
「對我來說,老師是六年一班的老師嗎?還是和我一起並肩作戰的人呢?」
仁被那對靈動的大眼睛看穿心思,渾身僵硬動彈不得。梅潔兒可能已經完全看透他內心軟弱的迷惘,以及想要當好人的虛偽吧。把她領回家,大家一起吃飯也只是滿足仁與京香的倫理觀念,對刻印魔導師殘酷的命運根本於事無補。這也是一種卑鄙的逃避手段,既無法挽救現實狀況,也永遠沒辦法使梅潔兒重獲自由。
自從仁當上副班導師以來,六年一班從來沒能平平靜靜地過完一天,就算在今天這個春陽和煦的日子也是一樣。當仁在教室裡和學生吃完營養午餐,從講臺上起身正打算到教職員室抽根菸的時候,狀況發生了。
事情起因於和梅潔兒之間關係不知道是好還是壞的寒川紀子開口這麼問道:
「鴉木同學是從國外回來的歸國子女,應該有和人KISS的經驗吧。」
「妳這變態,說這種話不覺得羞恥嗎?」
滿臉通紅的異世界人立刻站了起來,把湯匙往寒川的臉上砸過去。
魔法使把英文當成地獄的語言中最下流惡毒的髒話使用,仁很清楚對他們來說『KISS』代表什麼意思。所以對於男女情事常識豐富卻又一知半解的梅潔兒,才會反過來做出這種實在是說不出口的害羞舉動。
湯匙在地板上滑過的聲音空虛地傳遍整個鴉雀無聲的教室。除了幾個吃得比較快的男學生以外,其他人都還在教室裡,立即讓六年一班陷入一片譁然。
「好好向我道歉!」
莫名其妙被人砸湯匙的寒川真的非常生氣,額頭邊青筋突起。在寒川身邊近到幾乎被口水噴到的梅潔兒也已經失去平時扮演這個世界人類的冷靜態度,一眼就能看出她現在非常心浮氣躁。昨晚梅潔兒與仁之間的想法相左浮上檯面,她肯定還惦記在心裡。
「我的事情不需要你們管!」
就在梅潔兒撇下這句狠話的同時,所有學生都把期待的眼神轉向副班導身上。但是仁只是一名冒牌老師,要是把他倒過來搖一搖,身上還會掉出一支槍。與他四目相交的男生班級股長低下頭,祖師堂老師也因為出外研習不在學校裡。仁試著妄想,如果她在的話會怎麼辦。但浮現在他腦海裡的志津香老師只會說聲「加油喔!」替他打氣,並沒有告訴仁該怎麼解決這道難題。
「鴉木!怎麼能不管呢?妳可是拿東西往寒川身上扔喔。」
仁雖然被不快的汗水沾溼襯衫,但還是絞盡腦汁想辦法安撫場面。他很想幫助梅潔兒,但就算只是一介冒牌老師,既然身為教師站在講臺上也就不能偏袒她。再說拿湯匙扔人也實在反應過度了。
「老師說的沒錯,請向我道歉!」
有老師幫忙說話,寒川更是拉高了分貝。
「妳想逼我屈服嗎?還是說妳那麼喜歡我,想要狠狠地欺凌我一番嗎?」
「妳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寒川過度激動,淚眼汪汪地把眼鏡扯下來。她可能是發現有殘羹沾在眼鏡上,用摀著眼角的手帕仔細在鏡片上按壓。
梅潔兒還只是個孩子。雖然她嘴上說已經有覺悟奮力一戰,但對於自己死亡或是親手殺人的恐懼,當然還是會讓她的情緒不穩定。不過雖然身受沉重壓力所苦,但被放逐到地獄的少女膽量之大,可不同於其他學生。
魔女流露出狡獪的嬌態,用食指在寒川的鼻尖上輕輕一戳。
「連妳自己都沒注意到吧。妳在哭的時候非常可愛喔。」
不管是站在管理班級的副班導立場,或是身為監督刻印魔導師的專任官,仁都認為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已經夠了,鴉木。既然妳要待在這裡,就得遵守這裡的規則。」
魔法使好像被雷打到似地身子一顫。仁擔任專任官命令他人慣了,大人的聲調似乎讓學生感到害怕,全部安靜了下來。嚇到小孩子讓仁覺得非常惶急,連胃部都抽痛了起來。
「呃,那個…………我有話要對鴉木說,妳放學以後到學生指導室來。好了,午休就快結束了。大家快點吃,不要給營養午餐的阿姨添麻煩。」
於是梅潔兒在班會結束、放學時間過了十五分鐘之後才來到教職員室隔壁的學生指導室。
「因為我是負責打掃的值日生,所以遲到了。對不起,老師。」
站在仁的立場,他必須對梅潔兒好好說教一番。但是一旦看到少女,他又覺得不管什麼答案似乎都不正確,惶惶不安起來。
「今天午休妳對寒川說的那番話有點過分囉。」
「哎呀,我是真的非常喜歡她哭泣的表情喔。」
天真無邪的表情泛起紅霞,梅潔兒瞇起眼睛,露出嗜虐的眼神。
「如果美麗與強大的事物在自己的面前拋棄一切,赤裸裸展現自我的話,不覺得『那東西已經屬於我』了嗎?只要想像老師在我面前向我屈服的模樣,我就會覺得渾身酥麻。」
仁扶著額頭嘆了一口氣。與魔法使往來時最麻煩的一點,就是難以判斷他們那種微妙偏差的倫理觀念究竟是因為在他們的故鄉是一般常識,還是來自於個人特質。不,仁在教室裡沒能阻止梅潔兒,全都是因為他在學校裡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冒牌老師或是專任官所致。仁親眼看過梅潔兒在六年一班的生活後,現在他已經不只是因為身為教師與專任官的緣故,而是因為對梅潔兒這個人多少有些好感,才希望這個一絲不苟又愛搗蛋的女孩子能過得平平安安。不光是仁,就連京香應該也是這樣想。
「妳或許會覺得沒辦法接受,但是我和京香都是真心想和妳一起生活下去。寒川她也不光只是生妳的氣而已,就連班上的同學也是一樣,要是妳出了什麼事情,大家都會擔心的。」
「這些事情我都明白。」
梅潔兒二話不說就同意了,甚至讓仁覺得有些意外。今天她那副好強固執與心中不安互相傾軋掙扎的模樣,似乎像在演戲一樣,臉上的表情非常爽朗,好像所有問題都已經迎刃而解了。
梅潔兒在六年一班當中有著特殊的地位。這個快四月底才轉來的奇怪轉學生雖然常常闖禍、從不改變自己的主張。但是相反的,所有必要的事情她都能一手包辦,不假他人幫助。所以很多人都對她非常有興趣。雖然早就已經放學了,但是少女從學生指導室回來之後,還有超過二十名男女同學包圍在她身旁。
「鴉木同學,怎麼樣?老師真的因為中午的事情罵了妳嗎?」
恰巧當場目睹了寒川湯匙事件的女生擔心地開口問道:
「真的好誇張喔。怎麼樣?妳會不會怕啊?」
被老師叫到指導室是一件相當嚴重的大事,因此梅潔兒受到了男生們一點小小的英雄式待遇。她帶著輕鬆的表情,編了一篇謊言應付聚集在身邊的同學之後,回到自己的座位。
「……那個……中午的事情我願意原諒妳。」
雖然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冷淡態度,但或許寒川自己也沒料到梅潔兒竟然會被老師叫去一對一談話,連她都懷著歉意過來關心梅潔兒。
「妳這個人雖然有點教人生氣,不過人還滿好的嘛。」
梅潔兒從正面抓住寒川,就像緊緊抱住了她似的。還不習慣與他人肢體接觸的日本少女已經完全僵住,眼鏡之後的視線不知所措地四處飄移。
「……所以我才想欺負妳啊。」
「咿咿!」
寒川真的發出一聲慘叫,拚命扭動身子,就連眼鏡都滑下來了。魔女主動把臉頰從上臂爬滿雞皮疙瘩的日本少女身上移開,對這群相處時間短暫的同班同學說道:
「再見囉。」
轉學生留下彷彿會直接消失在風中的柔和微笑,背起書包走出教室去。小學生的日常生活與搏命戰鬥無緣,所以任誰都沒想過這句話可能會成為最後的道別。
在此同時,仁正在教職員室裡向研習結束後提早回來的祖師堂老師報告今天的事情。當前輩教師說「今天的事情對同學來說應該是很好的經驗」,為仁加油打氣時,他正好看見窗外的梅潔兒身影。背著紅色書包的少女應該會從樹蔭下走過去,但是不管等了幾秒鐘都沒看到她出現。那是高位魔導師都會使用的魔術空間轉移。走到陰暗處,在沒有任何地獄人注意到的瞬間用魔法轉移空間。
一陣寒意竄過仁的背脊,一種好像即將喪失某種寶貴事物的可怕預感襲上心頭。她到哪裡去了?還用得著問嗎?她當然是依循刻印魔導師的規矩,前往戰場了。
「對不起!祖師堂老師,我去追個人!!」
仁衝出教職員室,臉上的神情已經從冒牌教師轉變為身經百戰的專任官。他在情急之下迅速跑過走廊,匆匆忙忙在置鞋櫃前脫下室內鞋換穿皮鞋。
短短一個月的小學生活,怎麼可能讓那個生性嚴謹又心高氣傲的少女擺脫罪人的宿命?如果她說要戰鬥到底的宣言是一種過於稚氣又笨拙的求救訊號,希望仁能答應助她一臂之力的話,那麼仁從昨晚到現在一直給予梅潔兒的回應,對她來說只是一條不可能列入考量的逃避之路。也就是說,自己心中的答案無法獲得認同的年幼魔法使就這樣魯莽地獨自赴戰了。仁衝過運動場、跑出校門,然後追過正在回家路上的學生,全力往那天黑衣暴徒走來的方向奔去。雖然不知道他該去的目的地是不是那裡,但他的血液已經快要沸騰,根本沒辦法止步靜下心來。他拿出手機,撥打《公館》的電話號碼。
「該死,我怎麼會這麼蠢?這樣算哪門子監護者,竟然完全不了解她的心情。對懷著恐懼的女孩子來說,我是不是老師根本不重要啊!一個獨自被趕到這個世界的小孩想要依靠大人的時候,我幫了她什麼?我為她做了什麼?」
仁沒辦法使用奇蹟瞬間跳躍到目的地去,只是一介人類的他只能汗流浹背地狂奔。縱然只是出於一己之私的自我滿足,但是他出生在這個被喚為《地獄》的世界,絕不願承認這裡就是地獄。在如此平和清朗的天空之下,曾經想要依靠他的鴉木梅潔兒因為小孩子的規矩心性,遵從她應盡的義務前往死地。如果她就這樣悽慘死去該怎麼辦?如果讓這種事真的發生,不管世界上有沒有神,他最愛的故鄉都會變成真正的地獄。
就算是在不同的世界,太陽仍然必定會在地上落下非常淺薄的黑影。耀眼的陽光灑落在遮蔽視線的廢棄物堆頂端。廢棄的電視機、微波爐、沒有輪胎的腳踏車等等都滿是塵土,髒汙不堪。在地獄裡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永遠保持純潔無瑕。堆積如山的大量廢胎另一頭,有一棟外牆鐵皮已經生鏽的資源回收廠,這片寬敞的廠區空地裡甚至還停放著外漆已經脫落的汽車。
炎熱的天氣讓少女抹了抹額頭,尋找把她叫來的人。
「我就在這裡。」
梅潔兒把背上的書包放在地上。鐵牆擋住了她的身影,從外頭的道路上看不見她。換句話說,這裡不會受到地獄惡鬼的觀測,《可以使用魔法》。
電視畫面上還殘留著白色雨漬,每個陰暗角落裡都有幾道細長的灰影伸出來。與那個下雨的寒冷夜晚不同,今天地上到處都插滿了劍。小魔女以自身為中心展開一個涵蓋工廠全境,直徑達四十公尺寬的敏感領域。讓她能夠精確感應到魔力的領域虛影,化作魔法陣落在腳下。對圓環大系的高位魔導師來說,想要掌握魔法陣內有多少導電體簡直易如反掌。面對合計一百柄以殺意鍛造的刀劍森林,少女閉上眼睛,只想感受涼風舒適地吹拂在臉上。
「梅潔兒‧阿琉夏。為什麼只有妳一個人單獨前來?」
身穿黝黑大衣的高大男子出現在她的面前,把最後一柄劍插在地上。這是他們第三次打照面。
「因為我還不曉得自己會用什麼表情殺人嘛,當然會覺得害怕不敢讓人看見啊。」
第一次是那個下雨的日子、第二次在小學校門前。暴徒只要長劍一揮,同班同學與孩子們就會命喪當場,害怕那場惡夢的不是只有武原仁而已。梅潔兒露出悲傷的笑容,想要至少找個正當的理由粉飾自己親手殺人的恐懼感。
「而且你不認為,如果不能靠自己的力量保護喜歡的地方,想要打倒一百個人根本太吃力了嗎?」
「真是可悲,竟然為了區區惡鬼做出錯誤的判斷。」
冰冷的男子只有嘴角咧開一條縫,好像在嘲弄梅潔兒一般。
「我可是放學後蹺掉餵養小兔子的工作跑出來的。早點結束,我還要馬上回去呢。」
話剛說完,能量力線從少女腳下流過魔法陣。放在黑衣男子頭部高度的廢棄電視機從內側爆開,灑出許多玻璃碎片。
梅潔兒的雙手之間開始放電。在她出生的世界裡,震動或是迴轉之類具有週期性的運動與自然現象非常不穩定。繞著圓圈轉動的風車或水車會莫名其妙停下來、地球的自轉週期也會變動,就連一天的時間長短都不一定。觀測者利用這種自然法則不穩定的現象,發展出一種把週期運動當成《魔力》感應並且加以操控的魔法,也就是圓環大系。在原子核周圍占據電子軌道的電子也是這種魔法操縱的對象之一。把大量電子聚集在手中加速,它們就能輕而易舉地編織出閃電。
「向神祈禱吧!」
在魔法陣中把梅潔兒包圍在內的小型大氣控制圈不會讓聲音外洩出去。如果被惡鬼觀測到的話,魔法消除的力量甚至會回溯時間,把所有的一切摧殘殆盡。
「在這個根本沒有神的世界要如何祈禱!」
就在大吼聲震動少女耳膜的同時,與她相隔著一把劍的黑衣術者往後退,緊握住另一把插在地上的長劍劍柄。
梅潔兒毫不留情地從背對著自己的敵人身上彈出電子(魔力)。一陣陣波紋就像是在水面上扔下小石子似的,急速從少女的黑色鞋子底下盪開,形成一道封鎖雷鳴聲的風之隧道。身上有著強大正電荷的敵方魔法使,早就召來閃電,只要擊發就能夠打中的標靶。在這段距離,根本找不到任何可能失手落空的因素。
但是就在梅傑兒放出必殺紫電的瞬間,插在男子與她中間地面上的長劍忽然騰空飛起。在半空中擊中長劍的閃電直接側擊打在堆積如山的廢棄物上。梅潔兒一臉愕然,看著焦黑的塑膠袋揚起白煙。
「接下來就讓妳見識我的招式吧!」
低語聲竄進少女的鼓膜內。少女感到渾身發冷,好像有死人在背上摸了一把一樣,趕緊轉頭看向四周。遮蔽聲音的障壁把內外隔開的時候,她也聽到了這道聲音。究竟是怎麼傳過來的?
穿著黑衣的凱茲像是把身上繃緊到極限的彈簧放開似的,回頭猛然朝著空無一物的地方砍了一劍。梅潔兒受到他的氣勢所逼,畏懼地向後退了三步。這三步的距離正好救了她一命。幾十秒之前被梅潔兒的雷擊打中的空中長劍依照高大男子手中所握之劍的軌道,帶著殘影以同樣的速度,劃過剛才少女纖細脖子所在的位置。
「相似……大系?」
「沒錯。」
這種被稱為相似大系的魔術來自一個本身就不正確的世界,從《形狀一樣的物事就是相同存在》的異常自然法則中發展出來。對這項大系的魔導師來說,所謂的《魔力》就是《形狀的一致性》,形狀相同的事物之間存在一條筆直纖細的魔法鐵絲線。相似大系的魔導師讓形狀相似的某一方產生變化,藉此操控魔力絲弦連結的物體。就像剛才凱茲讓長劍飄浮在空中砍殺梅潔兒一樣。
男子右手提著長劍,搖擺著黑色大衣的衣襬,向梅潔兒靠過來。差點砍下少女腦袋的長劍也還浮在空中,與男子維持等距,自然地繞到少女背後。
「好了,來談談魔法使之間的事情吧。討論我們如何才能在這個地獄裡活下去。」
梅潔兒可能躲不過長劍一斬。雖然被推落到生死關頭的恐懼感緊緊揪住少女的神經,但她還是守規矩地把左胸口上幾乎脫落的小學名牌重新別好。
「除了打倒一百個《協會》的敵人之外,刻印魔導師哪還有其他辦法存活下來?」
「《協會》雖然規模龐大,但是除了魔法之外根本一無是處,在地獄裡又有多少能耐?在這裡連探測魔法都會被那些惡鬼干擾啊。」
凱茲的語氣中明顯含著對人生的厭倦。就像小學生無法真正了解父親的煩惱一樣,梅潔兒同樣也不明白,這名飽受地獄生活摧殘的男子究竟有什麼痛苦。少女施展魔力讓些微的空氣循環增強並且阻絕在一處,企圖逆轉局勢。
「難道要放棄最後一個重來的機會,一輩子偷偷摸摸到處逃竄嗎?」
「也有些惡鬼不惜撒下大把鈔票想要得到能力強大的術者。正因為這裡是黑暗深淵,只要馴服了這些惡鬼,我們就可以買到一切!」
這番詭異的勸誘聽得梅潔兒眉頭直皺,好像吃了一嘴酸梅似的。圓環大系比較不怕魔法消除,自古以來圓環大系的閃電就被稱為天譴,經常用來暗殺或是震懾惡鬼。凱茲的意思是在引誘梅潔兒放棄履行罪責的義務,為了錢去殺人。
「真是沒救了。你擺脫枷鎖,卻被更邪惡的東西栓住了脖子!」
少女創造出一個巨大的井口,一口氣把她能觀測到的所有魔力全都灌入其中。順著斜坡竄下的電子狂嵐用數百萬道能量力線把整個魔法陣抹黑,在天譴代行者的胸口前開始閃閃發光。
「談判破裂嗎?真令人遺憾哪!」
相似大系的魔導師把拳頭伸進自己胸口處,拉出一件像是墜子般的東西。同時在他身前與身後各自有兩片如翅膀般的灰色物事展開,使得黑色大衣揚了起來。
梅潔兒把她阻絕的氣流一口氣釋放出來,在降低電壓的狀態下把所有魔力打入這道湍流中。她的目的不是讓敵人觸電。電子激流轉換成熱能,讓速度劇增的急速氣流原子全數電離。超高溫的電漿噴射如太陽形成的長槍往魔導師襲去。強烈的閃光刺得梅潔兒眼花撩亂,向後踉蹌了幾步。她頭痛欲裂、身體搖晃,感覺好像快吐出來了。這是少女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使用魔法後身體發生這麼嚴重的異狀。
灰色的影子飄浮在金屬氣化而形成的臭氧蜃影當中。那是四柄長劍,緊密無間地排列成一道牆,完全擋下了荷電粒子的狂潮。飄浮在空中的金屬塊悽慘地燒成一片赤紅,承受熱噴射的位置鼓脹扭曲,但是卻沒有熔化。
「發出這麼強烈的光一定會被幾個惡鬼觀測到,魔法崩潰也會讓威力大減吧。」
少女伸手靠在廢棄物堆起的牆上撐住身子,仰天大嘆自己運氣不佳。就連感應魔力的虛影魔法陣都已經變形了。她頭昏眼花但也很清楚,自己光只是這樣站著都已經非常吃力,已經無力挽回頹勢了。
「對不起,老師……我好像……有點太自信了。」
凱茲的護身長劍幾乎熔解,劍身表面脫落之後,裡面竟露出尺寸較小、形狀相似的劍。男子在殘破不堪的大衣袖口上劇烈咳嗽,或許是因為吸入了少許超高溫的氣體,他的嘴角邊濺出一些鮮血。
「了不起……剛才我都已經準備受死了呢。」
梅潔兒眼眶泛著淚,雖然呼吸不過來,但還是拔腿拚命奔跑。
「想逃哪裡去!」
凱茲抓住插在地面上的沉重長劍,往天上高高擲去。梅潔兒滿心以為根本刺不中,卻有幾道黑影落在她臉上。接著年幼的魔法使看見了無數劃過太陽的凶狠殺意,近百柄《相同形狀》長劍全都飛上了天。
如梅雨般落在大地上的鋼刃暴雨,完全撕裂了梅潔兒的理智,她的上半身撲倒在廢棄物堆上,大聲尖叫。
在她來到這個廢棄物回收廠的時候,這裡已經是長劍成林。淚光漥漥的眼眸環顧四周,現在有數十柄長劍形成一個牢籠,把她關在當中。這些凶器全都連接著相似大系的白銀絲弦,晶亮的劍鋒映照出少女滿是懼意的表情,每一柄都足以刺穿柔滑的肌膚致她於死地。如今這裡已經變成處死梅潔兒的處刑場了。
在她的鼻尖前,有一柄長劍在相似魔導師的魔力絲線控制下舉了起來。少女被恐懼吞噬,不顧膝蓋擦傷的疼痛站了起來。
「救……」
就在她正要尖聲呼救的瞬間,一陣迅如疾風的突刺劃過她嘴脣前的空氣。男子隨時都可以殺死這個除了魔法之外什麼都不會的孩子,但是卻刻意玩弄她。救救我,老師。這句話說到一半,梅潔兒萬念俱灰地認為仁絕對不會來,喉頭一哽便說不出話來。沒有人會來救她。在這個廣大無垠的地獄當中,梅潔兒只有自己孤零零一個人,沒有人會保護她。就在少女的心靈被無力感與對死亡的恐懼抹成一片漆黑時,一陣宣告聲在她的腦內響起。
「我《掌握到了》。」
此時,少女看見有一條相似大系的魔力弦連接著她的耳朵與黑衣男子的頭蓋骨內部。她之所以一直聽見凱茲的聲音,是因為男子與梅潔兒之間鼓膜與聽小骨之類的聽覺器官形狀相似,所以相似大系的魔法在人體內也會產生作用。下一秒鐘,梅潔兒發出尖叫聲,背脊一挺倒了下來。當腦內活性化的腦神經特定部位變成相似型態時,黑衣魔導師就可以強迫使其與自己的腦神經同步。
「不要!媽媽!不要死。不、不要啊啊啊!!」
梅潔兒不是用地獄的語言,而是用故鄉世界的語言哭喊著。魔力弦共鳴之後流進少女腦中的是,人類永遠無法擺脫的原始恐懼意象。那是黑衣男子親身體會過的最深沉絕望、被打入地獄的深仇大恨,以及他在這個奇蹟死絕之地嘗到的無力感。強制輸入大腦邊緣系統內的刺激挖掘少女的腦髓,把幻影從記憶深處拖出來。全世界所有人都痛恨她的母親,就在魔女死後,女兒梅潔兒被羅織罪名。遭到竄改的文件、把她打入地獄的判決,還有在她被壓得動彈不得時,逐漸靠近她背上的罪人刻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子縱聲狂笑,彷彿把他在地獄漂泊了十一年而碎裂的靈魂完全展露出來。神經被烙下相似型態的少女同樣也睜大著淚水滂沱的雙眼,全身抽搐,扭著腰發出彷彿心神即將崩潰的大笑聲。
凱茲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在廢棄物工廠的地上插滿劍等梅潔兒前來。男子把自己像是被蟑螂咬得滿是坑疤的汙黑靈魂以相似型態的方式傳輸過去,腐壞少女年幼的心靈加以洗腦,讓她去殺人或是幹任何勾當。在少女的眼眸永遠失去生命力之前,凌虐將會一直持續下去。
梅潔兒陷溺在理智與意志力幾乎分崩離析的痛苦與恐懼之間,心想著自己為什麼得遭遇到這些禍事。她在意識朦朧當中祈求有人能來救她,但是在這個沒有神的世界又該何以為依?就在她即將墜入絕望深淵的時候──
一股紅蓮烈焰在深沉的黑暗中劃過,束縛住少女的百劍牢籠與鐵絲線全部燒了起來。眼前突然出現一名烈焰罩身的高大男子,癱倒在地上的少女仰望著那人,即將凍結的心逐漸被一股溫熱暖意消融。以一對閃爍著火紅光輝的雙眼為中心,那人整個頭部包裹在火焰光輪之內。就連輕風觸身都被燒毀,散發出燐光。惡鬼的觀測會把異世界的法則,也就是魔法從這個世界中剝除。崩毀的殘餘力量便轉換為光形成魔炎,變成單純的能量消散掉。記載在文獻當中的真實地獄業火沒有點燃堆積如山的垃圾,僅僅讓魔法使仰賴的奇蹟妙技漸漸歸於虛無。
可是背對著青空的可怕魔人的背影,卻和梅潔兒認識的人非常相似。
黑衣魔法使瞪大雙眼,看著突如其來現身的惡鬼以及喪失魔力的四柄護身劍,渾身抖了起來。
「────!」
凱茲因為恐懼而幾乎不聽使喚的手指抓住墜飾,繞過惡鬼的視線把魔力弦一一結在長劍上。火炎魔人視線看不見的背後,有數十柄劍悄悄浮上半空中。但是神祕的力量隨後被殺氣騰騰的眼神一掃便全數燒毀,拖著奇幻的火花掉在地上,淡淡地消失無蹤。就在長劍煙鏘墜地、演奏出崩毀的旋律時,黑衣魔導師一臉愕然地張大著嘴,表情充滿恐懼,大叫道:
「為什麼我沒發現你靠近?不對……那時候你根本不是惡鬼!你到底是什麼人?」
魔法使大多都能輕鬆逃離漸漸靠近過來的惡鬼。因為他們只要看到奇蹟燃燒引起的旺盛魔炎,就能輕易發現敵人的蹤跡。所以要是有《沉默》的惡鬼事先毫無徵兆、不知不覺就出現在致命距離的話,那簡直就是一場惡夢。
「從很久以前就有魔法使來到地獄裡,所以也有一些混血的惡鬼存在。我就是具有返祖現象的惡鬼,能夠『讓魔法不被消除』。」
就在凱茲懼怕到忘了施展魔法的同時,魔人再無魔法可燒,身上的火焰也跟著消失。那人嘴角邊露出凜然無懼的笑容。身穿黑色大衣的淺利凱茲先前一定也誤以為那人和自己一樣都是魔法使,連梅潔兒光從外表上也沒發覺他是一名惡鬼。
「我是《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武原仁。前刻印魔導師淺利凱茲,我要逮捕你。」
梅潔兒並不知道,他是從十崎京香那兒打聽到手機基地臺的電波狀態在哪裡發生急遽惡化,才追到這裡來的。雖然不知跑了幾公里,全身大汗淋漓,看起來好像還喘得很厲害,但武原仁還是及時趕上了。
「還沒,還沒結束!」
凱茲半瘋狂地撿起護身長劍,往仁身上砍去。仁在抽身閃開的同時,一腳踢飛背後正要飄浮起來的相似魔術劍刃。
「你的把戲越來越沒花樣囉。」
就在黑衣男左手揮動著內藏著一支迷你小劍的墜飾同時,長劍也隨著他的動作劃出一個大軌道襲擊仁的後腦。
「相似大系操縱術的弱點,就是操縱物的動線容易識破。」
仁就像是後腦杓長了眼睛一樣,躲開迅如閃光的長劍突刺。落空的長劍發出嚓的一聲,深深插在黑衣人的腳邊。
「只要清楚掌握住作用物原本的位置,光是看術者的動作,什麼東西會從哪個方向過來都能一目了然。」
燃燒起來的手腕不給凱茲任何逃跑的機會,狠狠地一把抓住魔導師的衣襟。魔人的舌頭在有如活火山噴發口的口腔裡舔拭著燒灼大氣的火炎,人形火炬渾身都在燃燒,就連喉嚨深處也不例外。磨練了幾十年……不,在歷史當中歷經幾千年時光累積而成的技術、協助人類的奇蹟在死絕之前發出微光,消滅殆盡。
被火粉襲身的魔法使非常了解久遠以前的魔法使們為什麼把他們發現的這個世界稱之為《地獄》,那是因為永久不褪的不安與失敗感深深烙印在他們的靈魂當中。當他們探索萬能的奇蹟之力來到這個地方,但是魔法卻被燒毀的時候,他們不禁懷疑起自己過去累積起來的一切會不會全都只是幻影,為此深深感到畏懼。原因都是因為這些如今人口已經膨脹到六十億之多的地獄魔人。
這是一道把所有努力、研究、歷史、文化等魔法使的一切全都歸於虛無的火炎。男子的尊嚴與心性長久以來一直被這道火炎燒成灰燼,流下絕望的眼淚。
「……可惡的惡鬼。」
「如果我們是惡鬼的話,你又是什麼?這裡可不是那種真正的地獄,哪能容你耍這種戲法,把我班上的學生當作傀儡操縱,讓她去殺人!」
接著以《地獄》為故鄉的男子用渾身的力氣一拳打在冰冷男人的臉頰上。一顆臼齒滾落在垃圾山上,前刻印魔導師淺利凱茲難看地昏了過去。
十崎京香乘坐的偽裝公務車把前刻印魔導師架上去之後揚塵而去。仁與梅潔兒兩人留下來,一起走在午後上下學的道路上。路上行人全都一臉驚愕地看著他們走過,仁甚至還被警察攔下來一次。這都是因為少女身上的衣服沾滿了灰塵,到處都被撕裂的緣故。只有紅色書包奇蹟似地毫髮無傷。就算梅潔兒再特立獨行,總不能以這副打扮画到學校當值日生餵養動物。
「還好把書包帶來了。」
仁對她這麼說道。但是少女的表情有如槁木死灰一般,只是默默地移動雙腳。
他用力把少女緊緊抓著書包背帶的小手扯下來,幾乎是用強迫的方式硬牽起她的手。少女停下腳步,充滿稚氣的臉龐帶著驚訝的表情抬頭看著仁。有些汗溼的無力小手也回握住他的寬大手掌,緊緊抓住不放。
仁不知道這個被判處等同於死刑的重罪而被打入地獄的幼小魔法使,過去究竟經歷過什麼,但是他無法放著遍體鱗傷的少女不管。身為一個在這個世界長大的成人,他只是一心希望這隻不安顫抖的小手能夠抓住《幸福的童年時光》。
仁對柔軟小手逐漸傳來的溫度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心中想到少女受到的傷害。
「那個魔法使之所以掌握住妳,並不是因為妳的心靈和他相似。只是那個男人十一年來獨自一個人擔心受怕,他的恐懼恰巧和妳的恐懼型態類似而已。」
梅潔兒因為害怕而凍結的眼眸閃動著淚光。仁心中不禁湧起一股念頭,想要緊緊抱住她好好呵護一番,又把她的手像是包裹在自己掌心似地緊緊握住。
「盡量依賴老師吧,想一想班上所有同學,妳並不是孤身一人,所以怎麼可能和那傢伙一樣呢?」
少女原本蒼白的臉頰染上些許紅暈。隱約散發出熱度的心臟好像和她變成相似型態似的,就連仁的臉龐好像都要紅起來了。
「已經沒事了,我可以的。」
她就像是緊緊黏著似地依偎在仁的手臂上,就這麼邁開腳步向前走。聰穎的少女應該明白,自己這麼容易和凱茲變成《相似型態》代表什麼意義。那個飽受摧折的魔導師說不定就是幾年之後梅潔兒自己的寫照。
「聽我說,我也會繼續擔任老師,一直待在妳身邊。妳願不願意試著在《地獄》裡過活呢?」
仁有一股衝動想要幫助她擺脫自私自利與命運的不公,開口對她這麼問道。
「可是我不想逃避。」
小魔女好像在哭,低下頭抽著鼻子,並沒有直接答覆。在這片沒有奇蹟、色彩也一樣鮮豔的昏黃天空之下,仁兩人配合小學生的步伐走在同一條道路上。當他懷著一種奇妙的感覺看著地上雙手互牽的影子時,少女的影子抬起頭來,看他說了一句話:
「剛才真的很謝謝你。」
「我老是把妳當成小孩子看,所以只是想稍微讓妳看看我成熟的一面而已。」
少女依靠在自己手臂上的體溫,讓仁心裡有一種為人父或為人兄的溫柔感覺。梅潔兒與仁兩人之間的好意有一點微妙的不同,此時他們還沒發覺到這一點不同既是一齣悲劇也是喜劇。
「我就稍微承認你有點成年男人氣概吧。」
於是對仁來說,他的人生將會因為少女羞澀的笑容而改變色彩。
隔天早上仁一醒來就發現自己的公寓房間有一股焦臭味,從狹窄的廚房傳來不應該出現的咚咚聲響。這簡直就像是所有單身漢一定都會有的妄想,期望哪一天一覺起來,有人正在為自己做早餐。仁搖了搖頭,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作夢。
──真的有一股焦味。因為換氣風扇沒開,房間裡都是煙。廚房裡有人正在咳嗽。那人穿著一件讓體態曲線若隱若現的無袖連身洋裝,露出如洋娃娃般纖細的手腳。膝蓋上貼著一大塊OK繃,把昨天擦破的傷口隱藏起來。
鴉木梅潔兒就站在仁的眼前,感覺猶如盛裝打扮過來玩似的。她脫下仁從未見過的成人用大號圍裙,對他露出微笑。
「早安,你醒了?」
「嗚、嗚哇、哇、哇、哇、哇!為什麼!?妳在廚房做什麼?不對,妳從哪裡進來的?」
至少要當上高中老師,才能夢想起床以後看到學生穿著圍裙幫自己做飯。以一名小學老師來說,最不應該發生的光景竟然就在眼前上演。
「好失禮喔。你睡覺時的表情那麼可愛,怎麼起來一看到人就驚叫。」
倫理觀啦、教育啦,以及PTA(註1:即家長教師聯誼會Parent Teacher Association的英文簡稱)之類的名詞在仁的腦袋裡飛來飛去,他好不容易才問出這麼一句話:
「妳是怎麼進來的?」
「京香給了我備用鑰匙。」
這時候,穿著高雅的黑色長褲套裝、幹下這件天大好事的罪魁禍首打開玄關大門。
「太好了,我還在想,要是一開門就看到你們正在進行犯罪行為的話,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一起長大的童年玩伴放下心中大石,她是真的擔心仁會不會對學生伸出狼爪。
「我有很多事要問妳,妳先給我過來!」
京香不得已,一邊留意地上的汙漬一邊不情願地走到仁身旁。就在這時候,廚房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響,聽起來和折斷百奇餅乾棒的聲音非常類似。
「我問妳,梅潔兒做的菜怎麼樣?」
「聽你這樣一說,我也是第一次吃呢。哇,這可是小梅的地獄料理開張第一號耶。」
京香看到仁抽搐的表情,跟著回過頭去,然後整個人也僵住了。
流理臺上到處擺滿了Pocky或洋芋片之類零食的包裝袋。在仁和京香關懷眼神的注視下,梅潔兒扯開零食包裝,痛痛快快地一股腦兒倒在盤子上,然後魯莽地在上面淋滿番茄醬。怪了,魯莽這個詞是用來形容料理的嗎?所謂的料理可不是在自己喜歡的食物上倒調味料而已啊。這種連異世界人也共通的幼稚想法,讓兩個大人發出無言的哀號。
「對了,我想起來我有個會──」
仁一把抓住想要落跑的童年玩伴的手腕,就算要下地獄他也要拉個人墊背。至少京香有責任以監護人的身分,把梅潔兒的地獄料理開張第一號給解決掉。或許仁也是一樣。
如小孩般天真無邪的少女捧著一盤沙拉走過來,上面滿滿地堆著一些不應該放進去的食材。
「來,請用吧。」
看著擺在餐桌中央的盤子,大人們衷心向神祈求,希望這盤沙拉因為某種奇蹟吃起來其實非常好吃。
在成千上萬的世界當中,這裡是唯一一個沒有奇蹟存在的世界。魔法使們認為這是一片被神放棄的土地,稱呼這裡為地獄。
●
當再演魔導師倉本絆在黑暗中醒過來的時候,一時之間她還分不清楚現在是什麼時候、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她用手指拉一拉因為睡覺時流的汗水而黏貼在身上的睡衣。
呼吸非常急促粗重。聽到這如同從肺部擠出來的聲音,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婆,連自己是什麼人都搞不清楚了。她伸手拿起放在和室被褥枕邊的鬧鐘,時間是三點四十分。窗外現在還很暗,應該是凌晨三點吧。絆坐起身子,發現這裡比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倉本家三坪大起居室還大,一時突然慌了起來。
「爸爸?」
呼喚一聲之後,絆閉起眼睛,忍耐著深深烙印在心中那充滿失落感的回憶。她的父親倉本慈雄已經不在這世上了。這道不會癒合的傷口,使絆回想起這個世界與她自己的事情。這裡是十崎家二樓的和室,現在讓她當作自己的房間使用。在巴比倫事件結束之後,為了保護絆的安全,以及考慮到她沒有收入無法獨自生活,十崎家的人仍然繼續讓她住在這裡。現在是七月四日的凌晨,高中馬上就要期末考了。
她為什麼會連自己是誰都分不清楚?這是因為絆的魔法──把世界當成一本書觀測,操縱書中記載之《過去》的再演大系魔法失控了。她在似夢非夢、半睡半醒之間偶然翻開世界之書,閱讀了當中的書頁。自從巴比倫事件結束,她的再演魔法覺醒之後,有時候魔術會像今晚這樣自行發動。絆無法完全掌控的魔法會隨機讓她窺看到身邊某人最寶貴的時光。
絆覺得這樣總有一天可能會讓她挖掘出不該揭露的祕密,抱著自己因為汗水而流失體溫的身軀微微發抖。
「妳該不會在作惡夢吧?」
房門不知何時已經打開,一抹聲音從點著黃色電燈的走廊上傳來。那個聽說是來自異世界的女孩子──鴉木梅潔兒,在門口開了一條縫,正看著房內。雖然因為背光的關係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一定是讓她操心了吧。
「對、對不起。我鬧得這麼厲害,還吵醒妳了嗎?」
「我只是睡不太好,起來吹吹風而已。結果竟然聽到令人驚訝的超級下流夢話,妳這悶騷色女。」
解開緞帶把一頭黑色長髮放下的梅潔兒看起來簡直就像個小公主一樣,俏麗的蕾絲滾邊在連身睡衣的衣襬輕搖。
絆無意間看到在她眼前的梅潔兒與仁的第一場戰鬥,那應該是實際發生過的事情吧。這名少女以刻印魔導師身分走在殘酷的人生道路上,絆卻偷看了她最寶貴的過去,尷尬的苦澀之意湧上心頭。
「我一點事都沒有,真的喔。倒是小梅,如果妳晚上睡不著覺的話,我隨時可以幫忙。」
有些狡黠的少女嘆了一口氣,說道:「這個人捉弄起來真沒意思。」
「我說妳啊,妳這種個性真的最好改一改。自己難過的時候,何必還去管別人的閒事呢?」
「這……也是。」
雖然這句話根本不算回答,絆還是接受梅潔兒這句話,笑了笑。
「還有,睡衣的衣扣要扣到最上面,胸部的溝溝都看光了。」
「哇、哇、哇……」
睡覺時,只要一覺得熱就解扣子是絆的習慣。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根本不覺得怎麼樣,但是給人家這樣一說卻莫名地羞人。絆一股熱氣衝上腦袋,扣子都抓不穩。梅潔兒沒有理會她,逕自離去。
之後絆感覺原本激動的神經已經適度地放鬆下來,心中非常感謝那幼小可愛的同居人。
她一邊祈禱自己再也不會失去任何一個重要的人,一邊躺在被褥上閉起眼睛。
在黑暗中,她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為什麼魔法要一次又一次讓她看見這種夢境呢?因為絆知道了原因,不由得顫抖了起來。
魔法之所以讓絆看見他人的過去,是因為她現在有必要知道這些事。就好比大地震之前會先發生一些小規模地震一般,她感覺到一種預兆,更龐大的命運即將在這名為《世界》的書中開始運轉。
戰鬥即將展開,又會有許多人為了信念,彼此衝突而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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