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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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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长谷敏司]圆环少女2 炼狱的虚神〈上〉[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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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14 18: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11-14 20:42 编辑

  圓環少女2 煉獄的虛神〈上〉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長谷敏司
  插圖:深遊
  譯者:hundreder
  圖源:牙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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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錄入:Naztar(LKID:wdr550)
  修圖:柚子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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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及輕小說文庫
  ───────────────────────────
  因為人類具有讓魔法失效的力置,
  使得人類居住的地球被數千魔法世界蔑稱為〈地獄〉,
  避之唯恐不及。
  在原本的世界獲罪而貶至地球的少女魔導師,鴉木梅潔兒被處以嚴苛的刑責,
  必須不斷與魔導師協會的敵人周旋戰鬥。
  而讓相似魔法世界陷入毀滅的高位魔導師葛蘭‧阿薩雷也降臨地球。
  男子為了貫徹自己的「正義」單槍匹馬挑戰協會,
  接二連三殺死了眾多魔導師!
  熾烈的魔導師大戰第二回開幕!!

  作者:長谷敏司(Satoshi HASE)
  一九七四年出生於大阪府。關西大學畢業。二〇〇一年以《戰略據點32098 樂園》榮獾第六屆Sneaker大賞金賞並正式出道。其他著有《消失在天際的群星 Frida的世界》、《UltraQ dark fantasy》等書。


  「你到底是什麼人?」
  《沉默》的惡鬼讓淺利凱茲感到恐懼。

  請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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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1-14 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11-14 20:42 编辑

  ─Intro─ 刻印魔導師

  ────座標,在時間線(經線)上距離觀測者現在位置(立足視點)五十二天的下游《過去》,五月十三日深夜十一點鐘。
  『觀測(《文字》)』對象(追蹤)鴉木梅潔兒。

  奇蹟的眼眸觀測《過去》,就如同無形神祇守護著人世間一般。
  魔法使閉著雙眼,腦海中如同作夢般投影出一位可愛女孩的側臉。年幼的魔女尚未與在此處參関過去情報的『她』相會,臉上的表情比現在多了幾分冷峻。『她』正在觀測一場深夜裡洗滌夜風、滴落在地上的雨水。那是一場早在將近兩個月前就已經流逝的淚雨────

  *

  雨水有如銀絲洩地,在黑夜中降下。這個位於城外的老舊資源回收工廠也有路燈照亮,冷冷的光線讓水滴在一瞬間閃出七彩虹光。
  一名身高還不到一百四十公分、大約小學高年級左右年紀的小女孩在雨中任由冰冷雨水澆淋拍打。長及背上的黝黑長髮與紅色緞帶都被雨淋得溼透,身上的連身裙也已經垂皺,緊貼在身上。嬌俏可人的淑女緊抿著泛紫的嘴脣,冷得渾身發抖,同時一邊展開雙手。隨著她的動作,一個直徑約三十公尺、只有她看得見的魔法陣在地面上形成一個如滿月般的銀圈。
  棄置在垃圾山中的電視突然映出全白的畫面,壽命應該早已結束的螢光燈竟然在沒有電源的情況下開始閃爍著淡光。不知其數的大量電器產品應和這股《魔力》,開始發出強弱不一的運作聲響,齊聲歌唱。
  因為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大垃圾坑,闖進了這個廢棄物森林的諷刺命運更讓少女蹙起秀美的雙眉。在她白淨手掌心上搖曳著一股魔力、一道引動奇蹟的力量、一種本來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能力。
  「你想怎麼樣?我就在這裡啊。」
  年紀尚幼的魔導師雙眼直盯著站在她前方的敵人。
  眼前站著一名眼神陰沉、形似幽靈的男人,手中還提著一柄劍身將近一公尺長的長劍。那人文風不動,渾身充滿騰騰殺氣,始終與少女保持短短十公尺的距離。
  即便在黑暗中,少女栗色的眼眸裡所看到的世界,仍然總是充斥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力量,人、動物、空氣等世間萬物都帶有魔力。收集的時候要像畫圓圈般做出一個軌道,等到開始在兩手掌間發光的時候,就得用魔力穩定的大氣包裹起來。同時也不能忘記控制好氣流,避免雷鳴聲外洩。高壓放電破壞大氣的轟隆聲響就是少女的安眠曲;與淡淡海潮氣息類似的臭氧氣味,就和她懷念的故鄉一樣。魔法陣的能量力線一邊描繪出複雜的圖樣一邊收縮,少女就站在中心點,回想起五年前她向母親學了這套魔術,感覺好像已經是非常久遠的往事了。
  眼前的長髮男子臉色一變,因為少女竟然沒有讓這數十道渦轉的雷光洩出一點聲音。他領悟到這背後代表什麼意義,也明瞭了少女有幾分實力。
  「年紀輕輕,竟然能使出這麼完美的雷擊。」
  「我現在就要轟你,要死要活就看你自己吧。」
  少女心念既動,現象即從。她依循圓環大系的基礎將魔力激射而出,就像是從大氣中以螺旋樁穿破空氣一般。只是心中一動,準度與射擊彈道都盡皆完美。
  「真是了不起──這場對決就暫且放下,留待下次再決勝負吧。」
  黑衣男子說完,身影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是無論任何魔法大系都會使用的轉移術,雖然早已料到如此,但身著連身裙的高位魔導師還是讓雨滴打在自己稚嫩的臉頰上,一邊抬頭仰望被暗色雨雲重重深鎖的夜空。
  「……還是讓他跑了。」
  大雨之中的廢料處理工廠只留孤影一道。她從滴著水滴的指尖把魔力解放之後,力量便迅速消散。或是爆出陣陣火花,或是盪出點點螢火,回到原本存在的處所去。接著所有電器產品也依依不捨地進入沉眠。
  少女孤獨地目送著殘餘的夢幻奇蹟散去,那時候她還深信自己是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

  當武原仁第三次被班上學生指出錯字的時候,在無奈嘆氣的同時還不小心折了一隻粉筆。
  「老師,你又寫錯了。」
  孩子們放肆的笑聲在他身後響起。這陣笑聲讓他滿頭大汗,為什麼學生看到老師失誤總是這麼興奮?
  「哇、哇、哇。我這傻瓜怎麼搞的。剛才這個不算、不算。」
  仁的襯衫底下冷汗直流,努力想要保住自己身為教師的威嚴。令人不快的汗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仁熬夜用紅筆畫出重點的課本上,他辛苦忍耐著暈眩感,再這樣下去,搞不好真的會昏倒。他已經撐不下去了,一個連教師執照都沒有的冒牌老師,根本不應該站上小學教室的講臺。光是五月十六日的一個上午,就讓他深刻體會到這一點。
  「那接下來從三十六頁的第七行開始唸。」
  平常仁工作的時候不需要開口說話,但是上課的時候可不容許他閉著嘴。他滿腦子只想著要把上課內容說出口,還差點把自己的內心話也說溜嘴,完全已經亂成一團了。
  他深呼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這時候坐在講臺正前方的女孩子,仁記得好像是學號七號的寒川紀子,抬頭從眼鏡的鏡片之後看著仁說道:
  「與其聽老師你講課,不如自己看課本還比較快。」
  「寒川,妳知道嗎?課業其實是一種活的生物喔。光只是看課本的話,腦子根本記不住,知識就會──」
  「課業是什麼樣的生物呢?」
  仁隨口說出一句八股的訓話,結果被學生這麼一問,腦袋又陷入一陣空白。他已經欲哭無淚了。
  「呃……一種出現在田地裡,用手靈巧地挖開西瓜來吃的生物。」
  學生們滿心等著想要吐槽的視線全都落在仁的身上,讓他的腦海中驀然聯想起浣熊。
  「老師的上課內容在另一種不同的意義上讓大家都覺得非常興奮呢。」
  女生學號十二號的天瑞岬,筆記本上只紀錄著仁幹下的一連串糗事與說錯的話。武原仁現在落得這般田地,不光是因為他第一天擔任私立御陵甲小學六年一班的副班導師,事實上仁是一個連教師執照都沒有的冒牌老師,他其實隸屬於文化廳文化財部,是一名專門處理魔法使相關事件的專任官。
  在神話、民間傳說、童話故事與古代文獻中留下種種事跡的魔法使是真實存在的。而他,負責處理魔法使事務的專任官武原仁,就是為了監督一名在這所學校裡的高位魔導師,被趕鴨子上架當了老師。依照傳統的做法,為了不讓這群來自異世界的奇蹟操縱者閒著沒事幹到處作亂,日本政府都會提供一份工作讓他們就業。
  根據事前取得的資料,要和仁搭檔的魔法使是一名二十四歲的女性,而現在這間教室後面,就坐著一位把波浪捲髮綁成馬尾的妙齡美女。六年一班班導師祖師堂志津香在這段上課時間當中,臉上總是掛著親切和善的微笑。仁想到她就是魔法使,或許可能正在考驗武原仁這名男子的能耐,可絕不能在講臺上出洋相讓她笑話。
  「加油!」
  仁抬起頭就看到祖師堂老師握著拳頭,為他鼓勵打氣。不斷指出仁寫錯字的寒川同樣也不好意思地抓抓無框眼鏡的鏡緣。
  「老師一直垂頭喪氣也只是浪費時間而已,還是請你快點繼續上課吧。」
  聽到寒川善意的妥協,女生學號一號的鴉木梅潔兒搖擺著長髮,輕笑一聲說道:
  「妳該不會是對老師有意思吧。」
  這道因為日文發音不太正確,聽起來好像有些大舌頭的聲音,頓時打破了班上輕鬆的氣氛。梅潔兒粉嫩的嘴脣露出嗜虐的笑意,吸引了仁的目光,原因不只是因為這名兩週前才剛轉來的歸國子女總是在班上引起爭執──
  「妳、妳在胡說什麼!」十一歲的寒川紀子紅著臉不知所措地喊道。接著梅潔兒冷淡的鄙視目光掃到仁身上,連他都不放過。
  「老師,你也該打起精神來,怎麼能隨便刺激學生的母性呢。」
  教室裡的孩子們怪裡怪氣地開始起鬨。雖然為人師表不應該有這種想法,不過仁忍不住向神祈禱,希望這些小鬼乾脆全部躺平睡著算了。只是在這個世界,不會有神聽到他的願望。

  備受挫折的仁總算在第四節下課的午休時間獲得解脫,因為他原本的職場《魔導師公館》傳訊召集,下午的課程就由祖師堂老師接手。
  「啊,真痛快。」
  仁深深吸進一口在教室裡不能抽的香菸。他站在自動販賣機旁擺設的菸灰桶之前,一邊看著人群在街上熙來攘往,一邊認真煩惱明天以後該怎麼辦才好。老實說,他實在無法勝任小學老師的工作,乾脆編個理由說得了重病,盡快要求更換其他接觸方式好了。
  仁鬆下領帶、解開襯衫的兩個衣扣,大大地吐出一口白煙。
  一名背著紅色書包的女孩踩著小小的步伐從他身旁走過。女孩突然停下腳步,搖曳著柔亮的長髮轉身看他。女孩白皙頸項的柔滑肌理映入眼簾,仁雖然沒有那種興趣,但一瞬間卻也為之屏息。
  「老師,你可不要邊走邊抽菸喔。很丟臉耶。」
  仁有些驚訝,張著嘴傻愣了半晌。少女的雙眼明亮、鼻梁挺立,五官線條分明,不管從哪個角度觀賞都非常迷人。每當她張開那兩片如花瓣般柔滑的嘴脣說話時,黑色長髮就會輕搖擺盪,彷彿像是她的另一種表情。衣服的胸口上別著小學規定使用的名牌,上面寫著『六年一班 鴉木梅潔兒』。就算人在校外,她仍然沒有把名牌取下,甚至不在乎土裡土氣的名牌糟蹋了那身昂貴漂亮的衣裳,謹守規矩的態度讓人莞爾。仁此時總算明白,先前在教室的時候自己的目光為什麼會被她吸引住,不管置身在任何環境下,少女肯定都會顯得非常出眾而引人注目。站在講臺上看的時候,她就像是其中一頭想要把老師呑吃掉的野獸。但這時候在校外一見,卻好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你不曉得我是誰嗎?」
  個子嬌小的女孩雙手扠腰,忿忿地問道。因為仁的第一印象被少女看得很扁,她的口氣完全沒有一點敬意。
  「鴉木同學今天早退嗎?」
  仁這麼問道。可是少女卻高傲地仰頭看著他,好像把身為副班導師的他當成同輩或是手底下的小弟看待。
  「你都沒有收到聯絡嗎?真是服了你。」
  仁覺得有一種非常非常不好的預感。
  身材高䠷的仁與少女之間的身高差異似乎讓她感到非常不滿,小學生用力挺起尚未隆起的胸口,長長的緞帶就像是小狗的尾巴一樣稍微搖了搖。
  「我就是和老師你一起搭檔的《魔法使》喔。」

  請想像有一個小小的支點頂著一根很長的棒子。棒子左右對稱,只有一個點能夠支撐。除了我們居住的這個世界之外,沒有其他世界發展出有效的科學技術、保有井然有序的自然秩序法則。在其他不平衡的世界裡具有一種力量,讓觀測者,也就是人類的意志能夠影響自然法則。這種力量就是《魔法》。
  而在這些幾近崩壞、人類也能自由操控的世界中有真正的《神》存在,維持著自然秩序的安定。是這個偉大而無法目睹的某種物事挽救了本應傾墜的長棒。所以來自異世界的《魔法》使者反倒把我們這個建構在平衡的自然現象之上、沒有神明存在的世界,蔑稱為被神所遺棄的《地獄》。

  「歡迎你,《沉默》先生。你今天又來報告獵殺的成果嗎?」
  在一棟寬敞宅邸的走廊上,一名國字臉的傲慢中年男子用輕蔑的眼神看著從小學回來的仁。魔法使們雖然已經從歷史的表演舞臺上消失,但是因為穩定的自然法則是進行高難度魔法研究的必要條件,因此他們至今仍然常常來到這個世界。而這位身穿黑色絲絹長袍,袍上佩帶著精緻飾品的協調官貝爾尼奇也是其中一人。
  中年男子賊頭賊腦地摸著下顎的鬍鬚。仁滿是怒意的眼神直射男子的眼眸。
  「協調官大人竟然親自出來迎接,真是讓我受寵若驚。其實你根本閒著沒事幹吧。」
  「我怎麼可能會閒著呢!身為一名協調官,我可是誠心誠意又親切地在缺乏信用的《魔導師公館》與我等偉大的《協會》之間擔任溝通往來的橋梁啊。」
  在多摩川流域有一棟古老的大洋房。這裡就是文部科學省文化廳旗下的非正式組織魔導師公館,相關人士簡稱為《公館》。來自異世界的魔法使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他們因為某種原因而失去權威,難以在這個世界取得研究場地。因此日本政府提供他們庇護,換取不需要魔法維持、在人類社會也能使用的產物做為報酬。比方說研磨宇宙火箭的噴嘴需要極高的精密度,現在並非交給地區工廠的資深巧匠,而是委託給矮人的魔法冶鍊工匠。經由科學技術對這些產物進行分析,雖然無法完全解析清楚,但也已經取得了大量的專利。魔導師公館負責的工作就是與《協會》這龐大勢力交涉。除了日本之外,其他還有許多國家和這些與人類歷史有關的魔導師集團互有往來。
  就在貝爾尼奇呼出一口氣的同時,一張透明的男性臉龐彷彿立體浮雕般與風結合在一起,空氣的流動為之一滯。他讓知覺範圍內的大氣有了擬似生命,加以《精靈化》,形成一道障壁。
  「地獄的空氣還真是臭不可聞哪,請容許我點根雪茄。」
  魔法使從袖口內取出一根鎮靜劑雪茄,用魔法在指尖召喚出火炎。
  「你的打火機還是老樣子,可真方便啊。」
  「什麼能量守恆還是熵之類的,那些不過只是非擁有之人的不平之鳴而已。」
  協調官貝爾尼奇從無形障壁的另一頭投以輕侮的眼神。但是仁今天可沒心情默默聽他如往常那樣冷嘲熱諷。
  「既然這樣,那畏懼地獄的不平之鳴(科學),躲在旁人不會注意到的宅邸裡龜縮不出的《擁有之人》,又自以為有多了不起?」
  ──這時候《障壁》突然爆開消散。剛才在仁的面前,魔法明明還可以正常發動,可是現在卻……
  「可以請兩位適可而止嗎?」
  一道如鋼針般銳利的眼神,讓兩名男子不敢再輕舉妄動。回頭看時,眼前有一位手中拿著文件盒的年輕女性,讓人聯想到一柄鋒銳直臻藝術之美的日本刀。
  「武原專任官,請你向貝爾尼奇協調官道歉。」
  日本方面擔任協調工作的事務官十崎京香命令仁。她的態度非常平靜,但語氣中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明確與堅決。
  大概從仁得知梅潔兒就是《魔法使》之後,他的情緒就一直非常暴躁,拚命想要忘記自己是什麼身分。
  「武原專任官!」
  京香的一聲大喝微微撼動走廊的牆壁。
  公館專任官的工作就是以武力鎮壓那些因為來自異世界就不願遵守日本法律的魔法使,以及取得非常少見、具有龐大力量的神人遺物。為了完成這些危險的任務,《協會》會把一些沒了用處就可以捨棄的罪人,也就是刻印魔導師交給專任官管理。在魔法世界中,有一種等同於死刑的刑責,罪人會被強迫打入這個地獄與協會的敵人戰鬥,直到打倒一百人為止。
  先退讓的人是貝爾尼奇。他表情一變,咧嘴露出詭異的笑容,一邊捻著下顎的鬍鬚,一邊喜孜孜地用鎮靜劑雪茄吐出圓圈圈。
  「用不著道歉,十崎小姐。對了,我聽說今天《沉默》要和新來的《刻印魔導師》見面嘛。哎呀,實在是可喜可賀。說到圓環大系,他們可是天譴代理者之末裔,就連惡鬼都能用雷擊橫掃殆盡,對地獄的神話也有頗多影響啊。」
  貝爾尼奇身為協調官,當然知道那位新來的《刻印魔導師》是什麼人。他既已知情,言下之意還要求仁等人讓他看一場好戲。
  「武原專任官,請你在文件上簽名。」
  身為日本方面的專任官,仁必須要在十崎遞過來的合約書上署名。然後他就必須扛起責任,負責管理、監視以及處分罪人。過去他使用這份文件時,一直告訴自己什麼都不要想,現在文件上已經用拙劣的筆跡寫著那名少女的名字。刻印魔導師是一班只要坐上了就會直接通往停屍間的直達車,在歷史上從未有人成功完成任務。那一行書寫在不人道文件上的生命溫暖讓仁感到心痛不已,或許是因為筆畫太多不好寫吧,只有『鴉』這個漢字比其他字還大上兩倍。
  「我今天忘了帶筆,還是明天再簽吧。可不可以麻煩你們也把這份文件改成比較人道、比較正常的內容呢?」
  說什麼二十四歲!仁心裡湧起一股暴力衝動,很想摧毀這不合常理的狀況。他完全忘了一件事,當《協會》對孩童處以重刑的時候,他們總是會找個理由說「只是因為返老還童的魔術,所以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幼而已」。
  「快點簽名啊,老師。這就是賦予你的命運,不是嗎?」
  仁低頭一看,身高還不及他胸口的年幼魔法使就在他身旁等著。那雙好似隱隱有些自棄之意的眼眸,訴說著她完全了解這裡就是地獄的世界。無論她犯了什麼罪,仁都不希望看到這樣年幼的孩子雙手沾滿血腥,更不想看到她遇害橫死。在六年一班的教室裡,鴉木梅潔兒和其他學生沒什麼兩樣,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而已。
  被迫接受死亡命運的少女,就像剛才仁在街上遇到她的時候一樣,帶著有些不自然的笑容挺胸說道:
  「原來老師也是惡鬼啊,光看還看不出來呢。」
  這個世界的人類既看不到魔法,也無法用科學方式證明魔法的存在。這是因為他們具有一種特性,只要觀測,就會把違反自然秩序法則的神祕之力抹除掉。因此魔法使們都把地獄之人視為沒有資格掌握奇蹟的惡鬼,厭憎非常。
  因為惡鬼的人口增加,使得魔法使被迫走下歷史舞臺。武原仁帶著詛咒之意吐出一句他們經常掛在嘴邊的老話:
  「『這裡是地獄,被神所遺棄、所有奇蹟死絕之地』……開什麼玩笑!」
  ──在這個世界裡,沒有神可以拯救世人擺脫殘酷不合理的命運。

  自從在《魔導師公館》正式見面之後已經過了三天。仁因為擔心鴉木梅潔兒,到現在還是遲遲無法辭掉副班導的教師工作。知道她的事情後,站在教師的角度來看,便覺得她在班上有些特立獨行。雖然仁不是一位優秀的老師,但是他也發現了一件事。梅潔兒每次搗亂他上課的學科總是國語、理科與社會這幾門課,上課內容講的都是一些地獄世界與魔法使的故鄉之間明顯不同的事物。就算這是一種思鄉病,但老實說,仁實在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才好。
  「武原老師,你又變成『心動老師』了喔。」
  仁嘆了一口氣。一隻穿著白襯衫的手伸到他眼前,在他的教職員辦公室桌上放了一杯茶。班導祖師堂老師無論什麼時候,臉上總是帶著穩重又柔和的微笑。因為仁在教室裡老是滿腹心事地長吁短嘆,班上的女生謠傳他「對學生有意思」,所以給他取了這麼一個無聊的渾名。
  「我可不是他們的朋友啊。」
  「學生給你取綽號就證明他們和你親近啊。只要明白是誤會,小孩子很快就會玩膩的。」
  話雖如此,祖師堂老師自己因為在教室裡備受學生尊敬,因此沒有什麼奇怪的綽號。
  祖師堂老師雙手握拳,幫仁打氣。
  「加油喔!」
  在她的聲援鼓勵下,仁重新振作起精神,站起身來。
  「我去導護學生下課。」
  御陵甲小學的校門口前是,一條車流量很多的大馬路,所以在下課時間巡邏督導,避免學生跑上車道也是老師的工作。

  「老師再見!」
  六年一班的學生向站在校門口的仁道別,跑過閃著綠燈的斑馬線。
  「走路看前面!不要跑!」
  仁這麼大聲一喊,就連年幼的低年級孩子們也都守禮地放慢腳步。這種聽話乖巧的反應實在可愛,讓仁感到心裡放鬆許多。他在學校已經好幾天沒有這種感覺了。
  耳邊傳來書包搖晃時金屬扣互相碰撞的聲音。路上往來的人們在耀眼的陽光下瞇著眼睛,一邊看著這群孩子。這些孩子對老師來說,雖然是煩惱的來源,但是一般的世人似乎認為,眼前這番景象讓他們感到對未來的希望。仁也漸漸覺得眼前的難關總有辦法可以解決。
  梅潔兒是不是還在打掃教室呢?雖然《公館》方面無從得知刻印魔導師犯了什麼罪狀,但至少對仁來說,那個誠實規矩的女孩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危險人物。就在他的眼睛正要往校舍方向掃過去的時候,突然在視線的一角發現異物,一陣恐懼竄過他的背上。
  距離十公尺遠的地方,有一名身形修長的男子逆向站在毫無戒心、正要回家的孩子們當中,就有如一個有飽受風霜摧殘的稻草人一般。現在都已經五月中旬了,那人卻穿著一件衣襬幾乎拖到地上的黑色大衣。每當那名男子邁出一步,金屬劍尖就像是鐘擺似的,在他鞋邊的地面上掃來掃去。在他外套懷中左右各藏著一柄長劍,背上還背著兩柄。四柄長劍合計大約超過二十公斤的重量,讓黑色外套緊緊貼在那人的肩膀上。
  仁就這樣束手無策地讓那名男子近前來,距離還剩下五公尺。小學生們以及路上其他行人各自走著,完全沒有發覺殺氣臨身。一般平凡的日本人哪裡想像得到,一個身上掛著四柄長劍的人竟然走在自己身邊。仁緊張得胸口隱隱作痛,彷彿肺部中吸進了滿滿的寒氣一般。地獄中人雖然可以消除魔法,但是如果暴徒不用魔法,只憑腕力動刀逞凶的話,他們就不見得有能力保護自己了。孩子們完全不知道校門口已經變成生死相搏之地,還在繼續天真無邪地嘻笑喧鬧。
  三公尺。仁佯裝拉拉褲腰帶,把專任官最低限度隨身攜帶的護身用匕首從刀套中移到西裝袖口裡。他雙眼直瞪著拿放學學童做掩護的敵人,心中懊悔地想著:應該佩帶手槍才對。光憑一柄匕首,在遠距離之下無法完全阻止暴徒。男子在一群弱小無力的孩童間每走一步,仁就覺得自己的神經好像被刮上一刀。
  「我來帶走梅潔兒‧阿琉夏。」
  一公尺。魔法使的腳步依舊不停,開口這麼說道。刻印魔導師專門獵殺《協會》的敵人,但有時候敵人也會搶先動手,先下手為強。
  「學校規定不能讓學生與家人以外的大人見面。」
  ──零。就在他與仁錯身的時候,雙方相互摩擦的衣袖之間迸出低沉的殺氣。瞬間,魔法使的右手化作一股疾風,拔劍把下課的小學生們細小的脖子全數斬斷;瞬間,仁袖口中彈出的匕首在車水馬龍的大馬路上刺進男子的心臟。雙方都一擊命中彼此的要害,兩句屍首染汙了學校校門。所有的一切都可能發生在這一瞬間,而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仁與《他》而已。
  「老師再見。」
  仁的學生寒川紀子在走過斑馬線之前,還回頭向他揮了揮手。小學與血腥的慘劇,極端的溫差橫亙在這兩種險些交錯重疊的景象之間,有如凍結在樹上的閃耀冰霜般,點綴著陽光燦爛的午後時刻。
  「Good bye, stooge.(再兒了,《協會》的鷹犬)」
  男子冷酷的話聲中充滿仇怨。仁陷入《沉默》,沒有消除魔法。因此男子誤以為仁和自己一樣也是魔法使,便出言挑釁。地獄的語言是他用來罵人的話語,當中因為《協會》的大敵與美國關係密切,所以英文更是被當作最惡毒的咒罵。
  「正確的問候方式應該是『再見了,老師』。」
  仁一邊糾正對方一邊回過頭去,那名魔法使彷彿罩著一層寒霜的蒼白臉龐恰巧也正對著他。
  男子的五官表情完全沒有一絲人情溫暖,就連迷惘都已經摧折殆盡。仁擔任專任官,已經看過太多魔法使帶著這種眼神。從這名有如稻草人般的男子身上奪走一切的風霜,正是那不得不在地獄裡戰鬥至永遠的恐懼心。

  「我要開動了。」
  騰木梅潔兒坐在下凹式暖爐桌旁,規規矩矩地拿著湯匙舀味噌湯喝。她原本居住的世界似乎並沒有筷子。無論她舉止表現裝得再端莊,因為右手握著一根銀湯匙,樣子看起來總像在吃學校的營養午餐一樣。
  「小梅,吃涼拌豆腐不可以只舀上面的部分喔。」
  魔導師公館的事務官十崎京香就像教導小孩子似地指正。穿著日常便服的她收起工作時的嚴厲態度與逼人氣勢,就只是個臨家大姊姊而已。
  來自異世界的少女口中含著湯匙,不解地歪著小腦袋。京香用筷子夾起一小塊豆腐,優雅地送進嘴裡。
  「像這樣。」
  「像這樣嗎?」
  這次她用銀湯匙把堆積的立方體一口氣從上而下切成兩半。
  仁拿起手邊的醬油瓶,隨意淋在豆腐純白的肌膚上。表面的水分讓淡褐色的薄鹽醬油緩緩滲開。
  「你真是的!我正在教小梅,你怎麼在旁邊做這種事?再說你可是為人師表耶!」
  京香一向最講究事物的順序與分別。仁不理她,把竹莢魚片放到梅潔兒的面前。
  「喏,妳會吃魚嗎?」
  少女不發一語地用湯匙按住魚背骨,拿著餐刀以精準的力道從尾鰭切進去,不一會兒就把魚骨頭取下。
  「厲害厲害!小梅真了不起!」
  京香高興得不得了。小學生與副班導師對看,冷哼嗤笑一聲,然後伸長了手臂把仁吃到一半的魚擺到他飯碗上,整碗飯一下子好像變成貓飼料一樣。
  「遜斃了。」
  仁受到小學生的輕視,呆呆地低頭看著飯碗。他明明用手去剝,結果吃到一半的竹莢魚在魚肉上還黏著魚皮。
  鴉木梅潔兒之所以在十崎家和他們一起吃晚餐,是因為如今少女寄住在這裡。一般來說,刻印魔導師必須住在官舍裡共同生活,但是聽說京香似乎以環境惡劣不適合小孩子為由,把梅潔兒帶回家來。異世界人到學校上課,過著她這個年紀應有的生活,也是由於京香的指使。換句話說,仁就是因為受到這件事的牽連才會當上冒牌老師。
  「仁他呀,從小就最不會吃魚了。」
  「這女人以前還把魚的脊髓誤以為是寄生蟲,一直到國中都不敢吃魚呢。」
  「老師和京香兩人的關係真好。」
  就連小孩都大搖其頭。
  「都是孽緣啦,孽緣。只是因為打從出生以來我們就是鄰居。一個不注意,他就吃得很隨便,所以時常叫他過來而已。而且在小學的時候也是……」
  人家沒有問的事情卻自己講出來,那模樣幾乎和興致一來嘴巴就停不了的歐巴桑一樣。十崎京香雖然在公館始終不改一副冷酷鐵娘子的態度,但是這才是她真正的本性。
  「妳只有在煮東西煮得不好吃,或是把活蟹放進微波爐裡蒸之類,闖了禍自己處理不來的時候才會找我。」
  「啊哈哈哈哈…………忘恩負義的小子。」
  男子的年紀已經不小,卻被同樣已經是成熟大人的女性給痛打了一拳。

  吃完了這頓熱熱鬧鬧,彷彿能將一切拋諸腦後的愉快晚餐之後,仁又回到自己的公寓。一個人如果獨自生活了五年之久,看到空蕩蕩的房間也不會再感到寂寞了。他倚在開窗的牆邊把窗簾拉開,只見外頭萬家燈火,眼前就是他出生長大的住宅區。
  仁拆開信封,讀起回來時剛從京香手上拿到的文件。他先前拜託京香調查比對今天在小學校門口出現的那名男子。
  白天那名魔導師與梅潔兒一樣都是刻印魔導師,在十五年前被打入地獄,已經取得了日本國籍以及淺利凱茲這個日本姓名。雖然同為魔導師公館的相關人士,但是仁等人和他卻互不相識,這是因為凱茲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經與《協會》斷絕往來。背叛《協會》的刻印魔導師立即會被視為犯罪魔導師,受到和過去自己相同的罪人狙殺。從凱茲在校門口講的一口流利英文來看,他之前可能順利遁逃到海外去了。根據資料上所寫,他以前當刻印魔導師的時候,生活倒是非常正當優異。這樣的人會像飽受踐踏的殘雪般逐漸凍結,失去活力,這種事在這個世界早已見怪不怪。
  ──鏮、鏮!
  時間都已經不早了,一陣老大不客氣的叩門把大門敲得都震動起來。是文明人的話,至少按個門鈴啊!仁一邊在心中暗暗罵道,一邊站起身來。打開門一看,異鄉之人正站在外頭。
  「妳這傻瓜。這麼晚了,小學生不要到處亂晃。」
  「啥?你當我是什麼人啊。」
  梅潔兒訝然地仰頭看著仁。雖然圓環大系對魔法消除的抵抗力相對之下比較高,但是她根本不明白如果沒了魔法,自己只是個普通的小女孩而已。
  「唔,這裡還真窄耶。」
  身高比仁的胸口略低的魔法使窺探著房間內部。
  「京香說做得太多了,叫我把這個拿來給你。」
  梅潔兒把她抱在胸口的大紙袋遞出來,裡面裝著撒了滿滿砂糖的甜甜圈。
  「她真的是做太多嗎?我不太喜歡吃甜食。」
  雖然仁根本沒有開口要求幫忙吃,梅潔兒卻一邊說著「真拿你沒辦法耶」,一邊把鞋子併攏擺好之後走進房裡。她走到只是折成三疊放著的被褥旁,在仁還來不及開口阻止時,隨手把被褥攤了開來。
  「這個坐墊當椅子坐還太低了點,該不會是便宜貨吧?」
  年幼魔法使的小屁股毫不猶豫就坐在仁的枕頭上。那可不是坐墊,還有女孩子在男生的房間裡不要隨隨便便鋪棉被。許許多多牢騷在仁的腦袋裡轉來轉去,害他差點都要鬧頭疼了。
  梅潔兒稍微往旁邊挪一挪身子,然後用白淨的小手殷勤地把皺皺的床單抹平。
  「老師,你要站著說話嗎?」
  寒酸的被褥與迷你裙下毫無防備露出的大腿形成一種極為淫猥的對比,看得仁心中一突。這幅犯罪意味濃厚的景象讓他忍不住把視線移開。
  「不要亂看啦!這個房間根本沒有地方坐,我哪有辦法。」
  小學生漲紅著臉,雙手抓住裙襬。她似乎沒有想過要站起來或是直接坐在榻榻米上。
  梅潔兒害臊地撇過臉去,把手伸進紙袋裡。她張開嘴,在原本帶來要送給仁的甜甜圈上咬了一口。
  「妳喜歡吃那個嗎?」
  「只是因為在我的世界裡也有完全一樣的甜點罷了。」
  梅潔兒只這麼低聲答了一句,低著頭把自己的表情隱藏起來。她就像是要把言語從內心深處挖出來般,加強語氣說道:
  「我一定要回去。」
  少女充滿堅定決心的側臉映入仁的眼簾。仁深知刻印魔導師在戰鬥中的消耗率有多高,心緊緊揪在一起。
  「我要努力戰鬥,戰勝之後重獲自由。我絕對要再回到原本的世界去!」
  在仁簽下接收梅潔兒的文件那天,協調官貝爾尼奇最後這麼說道:
  「雖然這件事和我沒關係,不過讓刻印魔導師去學校上學,人死的時候處理手續不會很麻煩嗎?」
  即使別人當面把自己視為無命之人談論,少女依舊沒有表露出悲傷或憤怒。仁也明白京香照顧梅潔兒的理由。縱然刻印魔導師對《協會》來說都是罪無可赦的罪人,但是仁他們在接管的時候完全沒有被告知任何情報,對他們來說,刻印魔導師只不過是一般人類而已。雖然與《公館》的工作有所牴觸,不過與其讓少女履行罪人的義務,仁更想讓她在六年一班好好當一名學生。
  「與其奮戰到最後,我倒希望鴉木梅潔兒好好活下來。」
  「老師。」
  長長的緞帶在視線的一隅搖擺。少女把裝著甜甜圈的紙袋抱在尚未發育的胸口前,抬頭看著他的臉龐。
  「對我來說,老師是六年一班的老師嗎?還是和我一起並肩作戰的人呢?」
  仁被那對靈動的大眼睛看穿心思,渾身僵硬動彈不得。梅潔兒可能已經完全看透他內心軟弱的迷惘,以及想要當好人的虛偽吧。把她領回家,大家一起吃飯也只是滿足仁與京香的倫理觀念,對刻印魔導師殘酷的命運根本於事無補。這也是一種卑鄙的逃避手段,既無法挽救現實狀況,也永遠沒辦法使梅潔兒重獲自由。

  自從仁當上副班導師以來,六年一班從來沒能平平靜靜地過完一天,就算在今天這個春陽和煦的日子也是一樣。當仁在教室裡和學生吃完營養午餐,從講臺上起身正打算到教職員室抽根菸的時候,狀況發生了。
  事情起因於和梅潔兒之間關係不知道是好還是壞的寒川紀子開口這麼問道:
  「鴉木同學是從國外回來的歸國子女,應該有和人KISS的經驗吧。」
  「妳這變態,說這種話不覺得羞恥嗎?」
  滿臉通紅的異世界人立刻站了起來,把湯匙往寒川的臉上砸過去。
  魔法使把英文當成地獄的語言中最下流惡毒的髒話使用,仁很清楚對他們來說『KISS』代表什麼意思。所以對於男女情事常識豐富卻又一知半解的梅潔兒,才會反過來做出這種實在是說不出口的害羞舉動。
  湯匙在地板上滑過的聲音空虛地傳遍整個鴉雀無聲的教室。除了幾個吃得比較快的男學生以外,其他人都還在教室裡,立即讓六年一班陷入一片譁然。
  「好好向我道歉!」
  莫名其妙被人砸湯匙的寒川真的非常生氣,額頭邊青筋突起。在寒川身邊近到幾乎被口水噴到的梅潔兒也已經失去平時扮演這個世界人類的冷靜態度,一眼就能看出她現在非常心浮氣躁。昨晚梅潔兒與仁之間的想法相左浮上檯面,她肯定還惦記在心裡。
  「我的事情不需要你們管!」
  就在梅潔兒撇下這句狠話的同時,所有學生都把期待的眼神轉向副班導身上。但是仁只是一名冒牌老師,要是把他倒過來搖一搖,身上還會掉出一支槍。與他四目相交的男生班級股長低下頭,祖師堂老師也因為出外研習不在學校裡。仁試著妄想,如果她在的話會怎麼辦。但浮現在他腦海裡的志津香老師只會說聲「加油喔!」替他打氣,並沒有告訴仁該怎麼解決這道難題。
  「鴉木!怎麼能不管呢?妳可是拿東西往寒川身上扔喔。」
  仁雖然被不快的汗水沾溼襯衫,但還是絞盡腦汁想辦法安撫場面。他很想幫助梅潔兒,但就算只是一介冒牌老師,既然身為教師站在講臺上也就不能偏袒她。再說拿湯匙扔人也實在反應過度了。
  「老師說的沒錯,請向我道歉!」
  有老師幫忙說話,寒川更是拉高了分貝。
  「妳想逼我屈服嗎?還是說妳那麼喜歡我,想要狠狠地欺凌我一番嗎?」
  「妳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寒川過度激動,淚眼汪汪地把眼鏡扯下來。她可能是發現有殘羹沾在眼鏡上,用摀著眼角的手帕仔細在鏡片上按壓。
  梅潔兒還只是個孩子。雖然她嘴上說已經有覺悟奮力一戰,但對於自己死亡或是親手殺人的恐懼,當然還是會讓她的情緒不穩定。不過雖然身受沉重壓力所苦,但被放逐到地獄的少女膽量之大,可不同於其他學生。
  魔女流露出狡獪的嬌態,用食指在寒川的鼻尖上輕輕一戳。
  「連妳自己都沒注意到吧。妳在哭的時候非常可愛喔。」
  不管是站在管理班級的副班導立場,或是身為監督刻印魔導師的專任官,仁都認為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已經夠了,鴉木。既然妳要待在這裡,就得遵守這裡的規則。」
  魔法使好像被雷打到似地身子一顫。仁擔任專任官命令他人慣了,大人的聲調似乎讓學生感到害怕,全部安靜了下來。嚇到小孩子讓仁覺得非常惶急,連胃部都抽痛了起來。
  「呃,那個…………我有話要對鴉木說,妳放學以後到學生指導室來。好了,午休就快結束了。大家快點吃,不要給營養午餐的阿姨添麻煩。」

  於是梅潔兒在班會結束、放學時間過了十五分鐘之後才來到教職員室隔壁的學生指導室。
  「因為我是負責打掃的值日生,所以遲到了。對不起,老師。」
  站在仁的立場,他必須對梅潔兒好好說教一番。但是一旦看到少女,他又覺得不管什麼答案似乎都不正確,惶惶不安起來。
  「今天午休妳對寒川說的那番話有點過分囉。」
  「哎呀,我是真的非常喜歡她哭泣的表情喔。」
  天真無邪的表情泛起紅霞,梅潔兒瞇起眼睛,露出嗜虐的眼神。
  「如果美麗與強大的事物在自己的面前拋棄一切,赤裸裸展現自我的話,不覺得『那東西已經屬於我』了嗎?只要想像老師在我面前向我屈服的模樣,我就會覺得渾身酥麻。」
  仁扶著額頭嘆了一口氣。與魔法使往來時最麻煩的一點,就是難以判斷他們那種微妙偏差的倫理觀念究竟是因為在他們的故鄉是一般常識,還是來自於個人特質。不,仁在教室裡沒能阻止梅潔兒,全都是因為他在學校裡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冒牌老師或是專任官所致。仁親眼看過梅潔兒在六年一班的生活後,現在他已經不只是因為身為教師與專任官的緣故,而是因為對梅潔兒這個人多少有些好感,才希望這個一絲不苟又愛搗蛋的女孩子能過得平平安安。不光是仁,就連京香應該也是這樣想。
  「妳或許會覺得沒辦法接受,但是我和京香都是真心想和妳一起生活下去。寒川她也不光只是生妳的氣而已,就連班上的同學也是一樣,要是妳出了什麼事情,大家都會擔心的。」
  「這些事情我都明白。」
  梅潔兒二話不說就同意了,甚至讓仁覺得有些意外。今天她那副好強固執與心中不安互相傾軋掙扎的模樣,似乎像在演戲一樣,臉上的表情非常爽朗,好像所有問題都已經迎刃而解了。

  梅潔兒在六年一班當中有著特殊的地位。這個快四月底才轉來的奇怪轉學生雖然常常闖禍、從不改變自己的主張。但是相反的,所有必要的事情她都能一手包辦,不假他人幫助。所以很多人都對她非常有興趣。雖然早就已經放學了,但是少女從學生指導室回來之後,還有超過二十名男女同學包圍在她身旁。
  「鴉木同學,怎麼樣?老師真的因為中午的事情罵了妳嗎?」
  恰巧當場目睹了寒川湯匙事件的女生擔心地開口問道:
  「真的好誇張喔。怎麼樣?妳會不會怕啊?」
  被老師叫到指導室是一件相當嚴重的大事,因此梅潔兒受到了男生們一點小小的英雄式待遇。她帶著輕鬆的表情,編了一篇謊言應付聚集在身邊的同學之後,回到自己的座位。
  「……那個……中午的事情我願意原諒妳。」
  雖然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冷淡態度,但或許寒川自己也沒料到梅潔兒竟然會被老師叫去一對一談話,連她都懷著歉意過來關心梅潔兒。
  「妳這個人雖然有點教人生氣,不過人還滿好的嘛。」
  梅潔兒從正面抓住寒川,就像緊緊抱住了她似的。還不習慣與他人肢體接觸的日本少女已經完全僵住,眼鏡之後的視線不知所措地四處飄移。
  「……所以我才想欺負妳啊。」
  「咿咿!」
  寒川真的發出一聲慘叫,拚命扭動身子,就連眼鏡都滑下來了。魔女主動把臉頰從上臂爬滿雞皮疙瘩的日本少女身上移開,對這群相處時間短暫的同班同學說道:
  「再見囉。」
  轉學生留下彷彿會直接消失在風中的柔和微笑,背起書包走出教室去。小學生的日常生活與搏命戰鬥無緣,所以任誰都沒想過這句話可能會成為最後的道別。
  在此同時,仁正在教職員室裡向研習結束後提早回來的祖師堂老師報告今天的事情。當前輩教師說「今天的事情對同學來說應該是很好的經驗」,為仁加油打氣時,他正好看見窗外的梅潔兒身影。背著紅色書包的少女應該會從樹蔭下走過去,但是不管等了幾秒鐘都沒看到她出現。那是高位魔導師都會使用的魔術空間轉移。走到陰暗處,在沒有任何地獄人注意到的瞬間用魔法轉移空間。
  一陣寒意竄過仁的背脊,一種好像即將喪失某種寶貴事物的可怕預感襲上心頭。她到哪裡去了?還用得著問嗎?她當然是依循刻印魔導師的規矩,前往戰場了。
  「對不起!祖師堂老師,我去追個人!!」
  仁衝出教職員室,臉上的神情已經從冒牌教師轉變為身經百戰的專任官。他在情急之下迅速跑過走廊,匆匆忙忙在置鞋櫃前脫下室內鞋換穿皮鞋。
  短短一個月的小學生活,怎麼可能讓那個生性嚴謹又心高氣傲的少女擺脫罪人的宿命?如果她說要戰鬥到底的宣言是一種過於稚氣又笨拙的求救訊號,希望仁能答應助她一臂之力的話,那麼仁從昨晚到現在一直給予梅潔兒的回應,對她來說只是一條不可能列入考量的逃避之路。也就是說,自己心中的答案無法獲得認同的年幼魔法使就這樣魯莽地獨自赴戰了。仁衝過運動場、跑出校門,然後追過正在回家路上的學生,全力往那天黑衣暴徒走來的方向奔去。雖然不知道他該去的目的地是不是那裡,但他的血液已經快要沸騰,根本沒辦法止步靜下心來。他拿出手機,撥打《公館》的電話號碼。
  「該死,我怎麼會這麼蠢?這樣算哪門子監護者,竟然完全不了解她的心情。對懷著恐懼的女孩子來說,我是不是老師根本不重要啊!一個獨自被趕到這個世界的小孩想要依靠大人的時候,我幫了她什麼?我為她做了什麼?」
  仁沒辦法使用奇蹟瞬間跳躍到目的地去,只是一介人類的他只能汗流浹背地狂奔。縱然只是出於一己之私的自我滿足,但是他出生在這個被喚為《地獄》的世界,絕不願承認這裡就是地獄。在如此平和清朗的天空之下,曾經想要依靠他的鴉木梅潔兒因為小孩子的規矩心性,遵從她應盡的義務前往死地。如果她就這樣悽慘死去該怎麼辦?如果讓這種事真的發生,不管世界上有沒有神,他最愛的故鄉都會變成真正的地獄

  就算是在不同的世界,太陽仍然必定會在地上落下非常淺薄的黑影。耀眼的陽光灑落在遮蔽視線的廢棄物堆頂端。廢棄的電視機、微波爐、沒有輪胎的腳踏車等等都滿是塵土,髒汙不堪。在地獄裡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永遠保持純潔無瑕。堆積如山的大量廢胎另一頭,有一棟外牆鐵皮已經生鏽的資源回收廠,這片寬敞的廠區空地裡甚至還停放著外漆已經脫落的汽車。
  炎熱的天氣讓少女抹了抹額頭,尋找把她叫來的人。
  「我就在這裡。」
  梅潔兒把背上的書包放在地上。鐵牆擋住了她的身影,從外頭的道路上看不見她。換句話說,這裡不會受到地獄惡鬼的觀測,《可以使用魔法》。
  電視畫面上還殘留著白色雨漬,每個陰暗角落裡都有幾道細長的灰影伸出來。與那個下雨的寒冷夜晚不同,今天地上到處都插滿了劍。小魔女以自身為中心展開一個涵蓋工廠全境,直徑達四十公尺寬的敏感領域。讓她能夠精確感應到魔力的領域虛影,化作魔法陣落在腳下。對圓環大系的高位魔導師來說,想要掌握魔法陣內有多少導電體簡直易如反掌。面對合計一百柄以殺意鍛造的刀劍森林,少女閉上眼睛,只想感受涼風舒適地吹拂在臉上。
  「梅潔兒‧阿琉夏。為什麼只有妳一個人單獨前來?」
  身穿黝黑大衣的高大男子出現在她的面前,把最後一柄劍插在地上。這是他們第三次打照面。
  「因為我還不曉得自己會用什麼表情殺人嘛,當然會覺得害怕不敢讓人看見啊。」
  第一次是那個下雨的日子、第二次在小學校門前。暴徒只要長劍一揮,同班同學與孩子們就會命喪當場,害怕那場惡夢的不是只有武原仁而已。梅潔兒露出悲傷的笑容,想要至少找個正當的理由粉飾自己親手殺人的恐懼感。
  「而且你不認為,如果不能靠自己的力量保護喜歡的地方,想要打倒一百個人根本太吃力了嗎?」
  「真是可悲,竟然為了區區惡鬼做出錯誤的判斷。」
  冰冷的男子只有嘴角咧開一條縫,好像在嘲弄梅潔兒一般。
  「我可是放學後蹺掉餵養小兔子的工作跑出來的。早點結束,我還要馬上回去呢。」
  話剛說完,能量力線從少女腳下流過魔法陣。放在黑衣男子頭部高度的廢棄電視機從內側爆開,灑出許多玻璃碎片。
  梅潔兒的雙手之間開始放電。在她出生的世界裡,震動或是迴轉之類具有週期性的運動與自然現象非常不穩定。繞著圓圈轉動的風車或水車會莫名其妙停下來、地球的自轉週期也會變動,就連一天的時間長短都不一定。觀測者利用這種自然法則不穩定的現象,發展出一種把週期運動當成《魔力》感應並且加以操控的魔法,也就是圓環大系。在原子核周圍占據電子軌道的電子也是這種魔法操縱的對象之一。把大量電子聚集在手中加速,它們就能輕而易舉地編織出閃電。

  「向神祈禱吧!」
  在魔法陣中把梅潔兒包圍在內的小型大氣控制圈不會讓聲音外洩出去。如果被惡鬼觀測到的話,魔法消除的力量甚至會回溯時間,把所有的一切摧殘殆盡。
  「在這個根本沒有神的世界要如何祈禱!」
  就在大吼聲震動少女耳膜的同時,與她相隔著一把劍的黑衣術者往後退,緊握住另一把插在地上的長劍劍柄。
  梅潔兒毫不留情地從背對著自己的敵人身上彈出電子(魔力)。一陣陣波紋就像是在水面上扔下小石子似的,急速從少女的黑色鞋子底下盪開,形成一道封鎖雷鳴聲的風之隧道。身上有著強大正電荷的敵方魔法使,早就召來閃電,只要擊發就能夠打中的標靶。在這段距離,根本找不到任何可能失手落空的因素。
  但是就在梅傑兒放出必殺紫電的瞬間,插在男子與她中間地面上的長劍忽然騰空飛起。在半空中擊中長劍的閃電直接側擊打在堆積如山的廢棄物上。梅潔兒一臉愕然,看著焦黑的塑膠袋揚起白煙。
  「接下來就讓妳見識我的招式吧!」
  低語聲竄進少女的鼓膜內。少女感到渾身發冷,好像有死人在背上摸了一把一樣,趕緊轉頭看向四周。遮蔽聲音的障壁把內外隔開的時候,她也聽到了這道聲音。究竟是怎麼傳過來的?
  穿著黑衣的凱茲像是把身上繃緊到極限的彈簧放開似的,回頭猛然朝著空無一物的地方砍了一劍。梅潔兒受到他的氣勢所逼,畏懼地向後退了三步。這三步的距離正好救了她一命。幾十秒之前被梅潔兒的雷擊打中的空中長劍依照高大男子手中所握之劍的軌道,帶著殘影以同樣的速度,劃過剛才少女纖細脖子所在的位置。
  「相似……大系?」
  「沒錯。」
  這種被稱為相似大系的魔術來自一個本身就不正確的世界,從《形狀一樣的物事就是相同存在》的異常自然法則中發展出來。對這項大系的魔導師來說,所謂的《魔力》就是《形狀的一致性》,形狀相同的事物之間存在一條筆直纖細的魔法鐵絲線。相似大系的魔導師讓形狀相似的某一方產生變化,藉此操控魔力絲弦連結的物體。就像剛才凱茲讓長劍飄浮在空中砍殺梅潔兒一樣。
  男子右手提著長劍,搖擺著黑色大衣的衣襬,向梅潔兒靠過來。差點砍下少女腦袋的長劍也還浮在空中,與男子維持等距,自然地繞到少女背後。
  「好了,來談談魔法使之間的事情吧。討論我們如何才能在這個地獄裡活下去。」
  梅潔兒可能躲不過長劍一斬。雖然被推落到生死關頭的恐懼感緊緊揪住少女的神經,但她還是守規矩地把左胸口上幾乎脫落的小學名牌重新別好。
  「除了打倒一百個《協會》的敵人之外,刻印魔導師哪還有其他辦法存活下來?」
  「《協會》雖然規模龐大,但是除了魔法之外根本一無是處,在地獄裡又有多少能耐?在這裡連探測魔法都會被那些惡鬼干擾啊。」
  凱茲的語氣中明顯含著對人生的厭倦。就像小學生無法真正了解父親的煩惱一樣,梅潔兒同樣也不明白,這名飽受地獄生活摧殘的男子究竟有什麼痛苦。少女施展魔力讓些微的空氣循環增強並且阻絕在一處,企圖逆轉局勢。
  「難道要放棄最後一個重來的機會,一輩子偷偷摸摸到處逃竄嗎?」
  「也有些惡鬼不惜撒下大把鈔票想要得到能力強大的術者。正因為這裡是黑暗深淵,只要馴服了這些惡鬼,我們就可以買到一切!」
  這番詭異的勸誘聽得梅潔兒眉頭直皺,好像吃了一嘴酸梅似的。圓環大系比較不怕魔法消除,自古以來圓環大系的閃電就被稱為天譴,經常用來暗殺或是震懾惡鬼。凱茲的意思是在引誘梅潔兒放棄履行罪責的義務,為了錢去殺人。
  「真是沒救了。你擺脫枷鎖,卻被更邪惡的東西栓住了脖子!」
  少女創造出一個巨大的井口,一口氣把她能觀測到的所有魔力全都灌入其中。順著斜坡竄下的電子狂嵐用數百萬道能量力線把整個魔法陣抹黑,在天譴代行者的胸口前開始閃閃發光。
  「談判破裂嗎?真令人遺憾哪!」
  相似大系的魔導師把拳頭伸進自己胸口處,拉出一件像是墜子般的東西。同時在他身前與身後各自有兩片如翅膀般的灰色物事展開,使得黑色大衣揚了起來。
  梅潔兒把她阻絕的氣流一口氣釋放出來,在降低電壓的狀態下把所有魔力打入這道湍流中。她的目的不是讓敵人觸電。電子激流轉換成熱能,讓速度劇增的急速氣流原子全數電離。超高溫的電漿噴射如太陽形成的長槍往魔導師襲去。強烈的閃光刺得梅潔兒眼花撩亂,向後踉蹌了幾步。她頭痛欲裂、身體搖晃,感覺好像快吐出來了。這是少女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使用魔法後身體發生這麼嚴重的異狀。
  灰色的影子飄浮在金屬氣化而形成的臭氧蜃影當中。那是四柄長劍,緊密無間地排列成一道牆,完全擋下了荷電粒子的狂潮。飄浮在空中的金屬塊悽慘地燒成一片赤紅,承受熱噴射的位置鼓脹扭曲,但是卻沒有熔化。
  「發出這麼強烈的光一定會被幾個惡鬼觀測到,魔法崩潰也會讓威力大減吧。」
  少女伸手靠在廢棄物堆起的牆上撐住身子,仰天大嘆自己運氣不佳。就連感應魔力的虛影魔法陣都已經變形了。她頭昏眼花但也很清楚,自己光只是這樣站著都已經非常吃力,已經無力挽回頹勢了。
  「對不起,老師……我好像……有點太自信了。」
  凱茲的護身長劍幾乎熔解,劍身表面脫落之後,裡面竟露出尺寸較小、形狀相似的劍。男子在殘破不堪的大衣袖口上劇烈咳嗽,或許是因為吸入了少許超高溫的氣體,他的嘴角邊濺出一些鮮血。
  「了不起……剛才我都已經準備受死了呢。」
  梅潔兒眼眶泛著淚,雖然呼吸不過來,但還是拔腿拚命奔跑。
  「想逃哪裡去!」
  凱茲抓住插在地面上的沉重長劍,往天上高高擲去。梅潔兒滿心以為根本刺不中,卻有幾道黑影落在她臉上。接著年幼的魔法使看見了無數劃過太陽的凶狠殺意,近百柄《相同形狀》長劍全都飛上了天。
  如梅雨般落在大地上的鋼刃暴雨,完全撕裂了梅潔兒的理智,她的上半身撲倒在廢棄物堆上,大聲尖叫。
  在她來到這個廢棄物回收廠的時候,這裡已經是長劍成林。淚光漥漥的眼眸環顧四周,現在有數十柄長劍形成一個牢籠,把她關在當中。這些凶器全都連接著相似大系的白銀絲弦,晶亮的劍鋒映照出少女滿是懼意的表情,每一柄都足以刺穿柔滑的肌膚致她於死地。如今這裡已經變成處死梅潔兒的處刑場了。
  在她的鼻尖前,有一柄長劍在相似魔導師的魔力絲線控制下舉了起來。少女被恐懼吞噬,不顧膝蓋擦傷的疼痛站了起來。
  「救……」
  就在她正要尖聲呼救的瞬間,一陣迅如疾風的突刺劃過她嘴脣前的空氣。男子隨時都可以殺死這個除了魔法之外什麼都不會的孩子,但是卻刻意玩弄她。救救我,老師。這句話說到一半,梅潔兒萬念俱灰地認為仁絕對不會來,喉頭一哽便說不出話來。沒有人會來救她。在這個廣大無垠的地獄當中,梅潔兒只有自己孤零零一個人,沒有人會保護她。就在少女的心靈被無力感與對死亡的恐懼抹成一片漆黑時,一陣宣告聲在她的腦內響起。
  「我《掌握到了》。」
  此時,少女看見有一條相似大系的魔力弦連接著她的耳朵與黑衣男子的頭蓋骨內部。她之所以一直聽見凱茲的聲音,是因為男子與梅潔兒之間鼓膜與聽小骨之類的聽覺器官形狀相似,所以相似大系的魔法在人體內也會產生作用。下一秒鐘,梅潔兒發出尖叫聲,背脊一挺倒了下來。當腦內活性化的腦神經特定部位變成相似型態時,黑衣魔導師就可以強迫使其與自己的腦神經同步。
  「不要!媽媽!不要死。不、不要啊啊啊!!」
  梅潔兒不是用地獄的語言,而是用故鄉世界的語言哭喊著。魔力弦共鳴之後流進少女腦中的是,人類永遠無法擺脫的原始恐懼意象。那是黑衣男子親身體會過的最深沉絕望、被打入地獄的深仇大恨,以及他在這個奇蹟死絕之地嘗到的無力感。強制輸入大腦邊緣系統內的刺激挖掘少女的腦髓,把幻影從記憶深處拖出來。全世界所有人都痛恨她的母親,就在魔女死後,女兒梅潔兒被羅織罪名。遭到竄改的文件、把她打入地獄的判決,還有在她被壓得動彈不得時,逐漸靠近她背上的罪人刻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子縱聲狂笑,彷彿把他在地獄漂泊了十一年而碎裂的靈魂完全展露出來。神經被烙下相似型態的少女同樣也睜大著淚水滂沱的雙眼,全身抽搐,扭著腰發出彷彿心神即將崩潰的大笑聲。
  凱茲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在廢棄物工廠的地上插滿劍等梅潔兒前來。男子把自己像是被蟑螂咬得滿是坑疤的汙黑靈魂以相似型態的方式傳輸過去,腐壞少女年幼的心靈加以洗腦,讓她去殺人或是幹任何勾當。在少女的眼眸永遠失去生命力之前,凌虐將會一直持續下去。
  梅潔兒陷溺在理智與意志力幾乎分崩離析的痛苦與恐懼之間,心想著自己為什麼得遭遇到這些禍事。她在意識朦朧當中祈求有人能來救她,但是在這個沒有神的世界又該何以為依?就在她即將墜入絕望深淵的時候──
  一股紅蓮烈焰在深沉的黑暗中劃過,束縛住少女的百劍牢籠與鐵絲線全部燒了起來。眼前突然出現一名烈焰罩身的高大男子,癱倒在地上的少女仰望著那人,即將凍結的心逐漸被一股溫熱暖意消融。以一對閃爍著火紅光輝的雙眼為中心,那人整個頭部包裹在火焰光輪之內。就連輕風觸身都被燒毀,散發出燐光。惡鬼的觀測會把異世界的法則,也就是魔法從這個世界中剝除。崩毀的殘餘力量便轉換為光形成魔炎,變成單純的能量消散掉。記載在文獻當中的真實地獄業火沒有點燃堆積如山的垃圾,僅僅讓魔法使仰賴的奇蹟妙技漸漸歸於虛無。
  可是背對著青空的可怕魔人的背影,卻和梅潔兒認識的人非常相似。
  黑衣魔法使瞪大雙眼,看著突如其來現身的惡鬼以及喪失魔力的四柄護身劍,渾身抖了起來。
  「────!」
  凱茲因為恐懼而幾乎不聽使喚的手指抓住墜飾,繞過惡鬼的視線把魔力弦一一結在長劍上。火炎魔人視線看不見的背後,有數十柄劍悄悄浮上半空中。但是神祕的力量隨後被殺氣騰騰的眼神一掃便全數燒毀,拖著奇幻的火花掉在地上,淡淡地消失無蹤。就在長劍煙鏘墜地、演奏出崩毀的旋律時,黑衣魔導師一臉愕然地張大著嘴,表情充滿恐懼,大叫道:
  「為什麼我沒發現你靠近?不對……那時候你根本不是惡鬼!你到底是什麼人?」
  魔法使大多都能輕鬆逃離漸漸靠近過來的惡鬼。因為他們只要看到奇蹟燃燒引起的旺盛魔炎,就能輕易發現敵人的蹤跡。所以要是有《沉默》的惡鬼事先毫無徵兆、不知不覺就出現在致命距離的話,那簡直就是一場惡夢。
  「從很久以前就有魔法使來到地獄裡,所以也有一些混血的惡鬼存在。我就是具有返祖現象的惡鬼,能夠『讓魔法不被消除』。」
  就在凱茲懼怕到忘了施展魔法的同時,魔人再無魔法可燒,身上的火焰也跟著消失。那人嘴角邊露出凜然無懼的笑容。身穿黑色大衣的淺利凱茲先前一定也誤以為那人和自己一樣都是魔法使,連梅潔兒光從外表上也沒發覺他是一名惡鬼。
  「我是《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武原仁。前刻印魔導師淺利凱茲,我要逮捕你。」
  梅潔兒並不知道,他是從十崎京香那兒打聽到手機基地臺的電波狀態在哪裡發生急遽惡化,才追到這裡來的。雖然不知跑了幾公里,全身大汗淋漓,看起來好像還喘得很厲害,但武原仁還是及時趕上了。
  「還沒,還沒結束!」
  凱茲半瘋狂地撿起護身長劍,往仁身上砍去。仁在抽身閃開的同時,一腳踢飛背後正要飄浮起來的相似魔術劍刃。
  「你的把戲越來越沒花樣囉。」
  就在黑衣男左手揮動著內藏著一支迷你小劍的墜飾同時,長劍也隨著他的動作劃出一個大軌道襲擊仁的後腦。
  「相似大系操縱術的弱點,就是操縱物的動線容易識破。」
  仁就像是後腦杓長了眼睛一樣,躲開迅如閃光的長劍突刺。落空的長劍發出嚓的一聲,深深插在黑衣人的腳邊。
  「只要清楚掌握住作用物原本的位置,光是看術者的動作,什麼東西會從哪個方向過來都能一目了然。」
  燃燒起來的手腕不給凱茲任何逃跑的機會,狠狠地一把抓住魔導師的衣襟。魔人的舌頭在有如活火山噴發口的口腔裡舔拭著燒灼大氣的火炎,人形火炬渾身都在燃燒,就連喉嚨深處也不例外。磨練了幾十年……不,在歷史當中歷經幾千年時光累積而成的技術、協助人類的奇蹟在死絕之前發出微光,消滅殆盡。
  被火粉襲身的魔法使非常了解久遠以前的魔法使們為什麼把他們發現的這個世界稱之為《地獄》,那是因為永久不褪的不安與失敗感深深烙印在他們的靈魂當中。當他們探索萬能的奇蹟之力來到這個地方,但是魔法卻被燒毀的時候,他們不禁懷疑起自己過去累積起來的一切會不會全都只是幻影,為此深深感到畏懼。原因都是因為這些如今人口已經膨脹到六十億之多的地獄魔人。
  這是一道把所有努力、研究、歷史、文化等魔法使的一切全都歸於虛無的火炎。男子的尊嚴與心性長久以來一直被這道火炎燒成灰燼,流下絕望的眼淚。
  「……可惡的惡鬼。」
  「如果我們是惡鬼的話,你又是什麼?這裡可不是那種真正的地獄,哪能容你耍這種戲法,把我班上的學生當作傀儡操縱,讓她去殺人!」
  接著以《地獄》為故鄉的男子用渾身的力氣一拳打在冰冷男人的臉頰上。一顆臼齒滾落在垃圾山上,前刻印魔導師淺利凱茲難看地昏了過去。

  十崎京香乘坐的偽裝公務車把前刻印魔導師架上去之後揚塵而去。仁與梅潔兒兩人留下來,一起走在午後上下學的道路上。路上行人全都一臉驚愕地看著他們走過,仁甚至還被警察攔下來一次。這都是因為少女身上的衣服沾滿了灰塵,到處都被撕裂的緣故。只有紅色書包奇蹟似地毫髮無傷。就算梅潔兒再特立獨行,總不能以這副打扮画到學校當值日生餵養動物。
  「還好把書包帶來了。」
  仁對她這麼說道。但是少女的表情有如槁木死灰一般,只是默默地移動雙腳。
  他用力把少女緊緊抓著書包背帶的小手扯下來,幾乎是用強迫的方式硬牽起她的手。少女停下腳步,充滿稚氣的臉龐帶著驚訝的表情抬頭看著仁。有些汗溼的無力小手也回握住他的寬大手掌,緊緊抓住不放。
  仁不知道這個被判處等同於死刑的重罪而被打入地獄的幼小魔法使,過去究竟經歷過什麼,但是他無法放著遍體鱗傷的少女不管。身為一個在這個世界長大的成人,他只是一心希望這隻不安顫抖的小手能夠抓住《幸福的童年時光》。
  仁對柔軟小手逐漸傳來的溫度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心中想到少女受到的傷害。
  「那個魔法使之所以掌握住妳,並不是因為妳的心靈和他相似。只是那個男人十一年來獨自一個人擔心受怕,他的恐懼恰巧和妳的恐懼型態類似而已。」
  梅潔兒因為害怕而凍結的眼眸閃動著淚光。仁心中不禁湧起一股念頭,想要緊緊抱住她好好呵護一番,又把她的手像是包裹在自己掌心似地緊緊握住。
  「盡量依賴老師吧,想一想班上所有同學,妳並不是孤身一人,所以怎麼可能和那傢伙一樣呢?」
  少女原本蒼白的臉頰染上些許紅暈。隱約散發出熱度的心臟好像和她變成相似型態似的,就連仁的臉龐好像都要紅起來了。
  「已經沒事了,我可以的。」
  她就像是緊緊黏著似地依偎在仁的手臂上,就這麼邁開腳步向前走。聰穎的少女應該明白,自己這麼容易和凱茲變成《相似型態》代表什麼意義。那個飽受摧折的魔導師說不定就是幾年之後梅潔兒自己的寫照。
  「聽我說,我也會繼續擔任老師,一直待在妳身邊。妳願不願意試著在《地獄》裡過活呢?」
  仁有一股衝動想要幫助她擺脫自私自利與命運的不公,開口對她這麼問道。
  「可是我不想逃避。」
  小魔女好像在哭,低下頭抽著鼻子,並沒有直接答覆。在這片沒有奇蹟、色彩也一樣鮮豔的昏黃天空之下,仁兩人配合小學生的步伐走在同一條道路上。當他懷著一種奇妙的感覺看著地上雙手互牽的影子時,少女的影子抬起頭來,看他說了一句話:
  「剛才真的很謝謝你。」
  「我老是把妳當成小孩子看,所以只是想稍微讓妳看看我成熟的一面而已。」
  少女依靠在自己手臂上的體溫,讓仁心裡有一種為人父或為人兄的溫柔感覺。梅潔兒與仁兩人之間的好意有一點微妙的不同,此時他們還沒發覺到這一點不同既是一齣悲劇也是喜劇。
  「我就稍微承認你有點成年男人氣概吧。」
  於是對仁來說,他的人生將會因為少女羞澀的笑容而改變色彩。

  隔天早上仁一醒來就發現自己的公寓房間有一股焦臭味,從狹窄的廚房傳來不應該出現的咚咚聲響。這簡直就像是所有單身漢一定都會有的妄想,期望哪一天一覺起來,有人正在為自己做早餐。仁搖了搖頭,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作夢。
  ──真的有一股焦味。因為換氣風扇沒開,房間裡都是煙。廚房裡有人正在咳嗽。那人穿著一件讓體態曲線若隱若現的無袖連身洋裝,露出如洋娃娃般纖細的手腳。膝蓋上貼著一大塊OK繃,把昨天擦破的傷口隱藏起來。
  鴉木梅潔兒就站在仁的眼前,感覺猶如盛裝打扮過來玩似的。她脫下仁從未見過的成人用大號圍裙,對他露出微笑。
  「早安,你醒了?」
  「嗚、嗚哇、哇、哇、哇、哇!為什麼!?妳在廚房做什麼?不對,妳從哪裡進來的?」
  至少要當上高中老師,才能夢想起床以後看到學生穿著圍裙幫自己做飯。以一名小學老師來說,最不應該發生的光景竟然就在眼前上演。
  「好失禮喔。你睡覺時的表情那麼可愛,怎麼起來一看到人就驚叫。」
  倫理觀啦、教育啦,以及PTA(註1:即家長教師聯誼會Parent Teacher Association的英文簡稱)之類的名詞在仁的腦袋裡飛來飛去,他好不容易才問出這麼一句話:
  「妳是怎麼進來的?」
  「京香給了我備用鑰匙。」
  這時候,穿著高雅的黑色長褲套裝、幹下這件天大好事的罪魁禍首打開玄關大門。
  「太好了,我還在想,要是一開門就看到你們正在進行犯罪行為的話,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一起長大的童年玩伴放下心中大石,她是真的擔心仁會不會對學生伸出狼爪。
  「我有很多事要問妳,妳先給我過來!」
  京香不得已,一邊留意地上的汙漬一邊不情願地走到仁身旁。就在這時候,廚房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響,聽起來和折斷百奇餅乾棒的聲音非常類似。
  「我問妳,梅潔兒做的菜怎麼樣?」
  「聽你這樣一說,我也是第一次吃呢。哇,這可是小梅的地獄料理開張第一號耶。」
  京香看到仁抽搐的表情,跟著回過頭去,然後整個人也僵住了。
  流理臺上到處擺滿了Pocky或洋芋片之類零食的包裝袋。在仁和京香關懷眼神的注視下,梅潔兒扯開零食包裝,痛痛快快地一股腦兒倒在盤子上,然後魯莽地在上面淋滿番茄醬。怪了,魯莽這個詞是用來形容料理的嗎?所謂的料理可不是在自己喜歡的食物上倒調味料而已啊。這種連異世界人也共通的幼稚想法,讓兩個大人發出無言的哀號。
  「對了,我想起來我有個會──」
  仁一把抓住想要落跑的童年玩伴的手腕,就算要下地獄他也要拉個人墊背。至少京香有責任以監護人的身分,把梅潔兒的地獄料理開張第一號給解決掉。或許仁也是一樣。
  如小孩般天真無邪的少女捧著一盤沙拉走過來,上面滿滿地堆著一些不應該放進去的食材。
  「來,請用吧。」
  看著擺在餐桌中央的盤子,大人們衷心向神祈求,希望這盤沙拉因為某種奇蹟吃起來其實非常好吃。

  在成千上萬的世界當中,這裡是唯一一個沒有奇蹟存在的世界。魔法使們認為這是一片被神放棄的土地,稱呼這裡為地獄。

  ●

  當再演魔導師倉本絆在黑暗中醒過來的時候,一時之間她還分不清楚現在是什麼時候、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她用手指拉一拉因為睡覺時流的汗水而黏貼在身上的睡衣。
  呼吸非常急促粗重。聽到這如同從肺部擠出來的聲音,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婆,連自己是什麼人都搞不清楚了。她伸手拿起放在和室被褥枕邊的鬧鐘,時間是三點四十分。窗外現在還很暗,應該是凌晨三點吧。絆坐起身子,發現這裡比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倉本家三坪大起居室還大,一時突然慌了起來。
  「爸爸?」
  呼喚一聲之後,絆閉起眼睛,忍耐著深深烙印在心中那充滿失落感的回憶。她的父親倉本慈雄已經不在這世上了。這道不會癒合的傷口,使絆回想起這個世界與她自己的事情。這裡是十崎家二樓的和室,現在讓她當作自己的房間使用。在巴比倫事件結束之後,為了保護絆的安全,以及考慮到她沒有收入無法獨自生活,十崎家的人仍然繼續讓她住在這裡。現在是七月四日的凌晨,高中馬上就要期末考了。
  她為什麼會連自己是誰都分不清楚?這是因為絆的魔法──把世界當成一本書觀測,操縱書中記載之《過去》的再演大系魔法失控了。她在似夢非夢、半睡半醒之間偶然翻開世界之書,閱讀了當中的書頁。自從巴比倫事件結束,她的再演魔法覺醒之後,有時候魔術會像今晚這樣自行發動。絆無法完全掌控的魔法會隨機讓她窺看到身邊某人最寶貴的時光。
  絆覺得這樣總有一天可能會讓她挖掘出不該揭露的祕密,抱著自己因為汗水而流失體溫的身軀微微發抖。
  「妳該不會在作惡夢吧?」
  房門不知何時已經打開,一抹聲音從點著黃色電燈的走廊上傳來。那個聽說是來自異世界的女孩子──鴉木梅潔兒,在門口開了一條縫,正看著房內。雖然因為背光的關係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一定是讓她操心了吧。
  「對、對不起。我鬧得這麼厲害,還吵醒妳了嗎?」
  「我只是睡不太好,起來吹吹風而已。結果竟然聽到令人驚訝的超級下流夢話,妳這悶騷色女。」
  解開緞帶把一頭黑色長髮放下的梅潔兒看起來簡直就像個小公主一樣,俏麗的蕾絲滾邊在連身睡衣的衣襬輕搖。
  絆無意間看到在她眼前的梅潔兒與仁的第一場戰鬥,那應該是實際發生過的事情吧。這名少女以刻印魔導師身分走在殘酷的人生道路上,絆卻偷看了她最寶貴的過去,尷尬的苦澀之意湧上心頭。
  「我一點事都沒有,真的喔。倒是小梅,如果妳晚上睡不著覺的話,我隨時可以幫忙。」
  有些狡黠的少女嘆了一口氣,說道:「這個人捉弄起來真沒意思。」
  「我說妳啊,妳這種個性真的最好改一改。自己難過的時候,何必還去管別人的閒事呢?」
  「這……也是。」
  雖然這句話根本不算回答,絆還是接受梅潔兒這句話,笑了笑。
  「還有,睡衣的衣扣要扣到最上面,胸部的溝溝都看光了。」
  「哇、哇、哇……」
  睡覺時,只要一覺得熱就解扣子是絆的習慣。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根本不覺得怎麼樣,但是給人家這樣一說卻莫名地羞人。絆一股熱氣衝上腦袋,扣子都抓不穩。梅潔兒沒有理會她,逕自離去。
  之後絆感覺原本激動的神經已經適度地放鬆下來,心中非常感謝那幼小可愛的同居人。
  她一邊祈禱自己再也不會失去任何一個重要的人,一邊躺在被褥上閉起眼睛。
  在黑暗中,她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為什麼魔法要一次又一次讓她看見這種夢境呢?因為絆知道了原因,不由得顫抖了起來。
  魔法之所以讓絆看見他人的過去,是因為她現在有必要知道這些事。就好比大地震之前會先發生一些小規模地震一般,她感覺到一種預兆,更龐大的命運即將在這名為《世界》的書中開始運轉。
  戰鬥即將展開,又會有許多人為了信念,彼此衝突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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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1-14 18:5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11-14 20:43 编辑

  第一章 汝近似神

  蔚藍的波濤是一片地獄。放眼望去看不見陸地,沉淪的話,底下就是無盡深淵。灰濛濛的陰暗天空之下,兩名男子在海面上相對而視,身上的衣服就像旗子一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狂風劇烈地吹打在汪洋大海上,掀起無數海浪,雨水更在海浪上點出上兆道波紋。站在惡水上如同立足於堅硬地面的,是一對走過了漫長道路的兄弟倆。
  遭到放逐,有如寒冬旅者般在地獄深淵受盡摧折的弟弟如果沒克服這一關,他就會沒命;而哥哥一直走在通往至高境界的孤獨之路上,如太陽般的眼眸中沒有一絲迷惘。
  仁滿身是傷,已經沒有任何力氣靠近那兩名魔導師了。戰場上唯一的惡鬼為了讓逐漸模糊的視線重新恢復,閉上了眼睛。
  在大雨的另一頭,接近神的男人以沉穩但充滿威嚴的口吻說道:
  「──弟弟,現在的你和我『相似』得令人驚訝。」
  在仁的身體前方,最強的魔導師對惡鬼一點興趣都沒有。他或許真的如綽號般《與神非常相似》。
  那麼和《接近神的男人》『相似』的弟弟又是指誰?

  *

  武原仁這天早上一醒來,發現少女的笑容沐浴在窗外照進來的陽光下,正盯著他看。
  仁非常熟悉那雙如同貓咪看到老鼠般微微瞇起、充滿著嗜虐眼神的眼眸,還有秀雅的鼻梁以及那張櫻桃小嘴。長及背後的黑色長髮與絲絹蕾絲緞帶在白色太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肌膚上淡淡的健康晒痕是因為小學最近開始上游泳課。黑髮妖精跪坐在棉被旁,俯視著還躺在床上的他,距離近到幾乎能感受到她的體溫。仁身上因為睡覺而流的汗水逐漸變成另一種不同的冷汗。
  「早安,老師。夢中的我要送給你一份如夢幻般的晨間大禮喔。」
  這個嬌俏地坐在仁面前的少女,是私立御陵甲小學六年一班學號一號的鴉木梅潔兒。而武原仁則是班上的副班導師,也就是說,這個為了發表「夢幻般的晨間大禮」而紅著臉龐的黑髮少女就是他的學生。當他睡得昏昏沉沉的腦袋清醒過來的瞬間,頓時嚇得心臟都停了。
  「……妳、妳!妳怎麼會在我的公寓裡!」
  「老師,難道你已經忘了京香把備用鑰匙給我了嗎?」
  「我不是問這件事。我是一個成年男人,而且是小學老師。妳是女孩子,又是一個學生!我這兩個月不是一直告訴妳很多次,不要隨隨便便跑進來……來……」
  要是讓學校知道自己的學生,一大清早登堂入室,事情可就大條了。跪坐在榻榻米上的梅潔兒身穿如向日葵一般色彩鮮豔的黃色連身裙,外頭還罩著一件牛仔質地的圍裙。仁從被褥上坐起身子。一陣甜膩的草莓氣味攪亂了七月悶熱的空氣。
  「……對了,怎麼有一股草莓味?」
  梅潔兒得意洋洋地用還有些不太流利的日文開始教訓起仁來。
  「老師還是小孩子耶,竟然不了解草莓的氣味有多香。草莓的紅色汁液可是神之血喔。」
  仁的腦中想起一個身體是派皮、渾身塗滿鮮奶油的甜膩神明(草莓口味),突然非常想來上一杯又熱又苦的咖啡。
  身為一名教師,現在也該冷靜下來理一理情況了。在這個熱得叫人發昏的早上,眼睛睜開就發現一個暈生雙頰的少女進了自己的公寓,然後房間裡滿是濃郁的草莓味。少女本人則穿著圍裙,修長的雙眼中閃動著期待的眼神。這就代表──
  「妳幫我做了早餐啊?」
  「老師,我告訴你喔。今天的早餐做得非~常好!我覺得我很有做菜的天分呢。」
  仁用右手抹了抹額頭。梅潔兒就像是孩童似地踩著咚咚咚的腳步聲,拿毛巾過來給他擦汗。這個別人的家對她來說早就已經熟門熟路了。由於她把自己的東西帶過來放,這棟1DK的公寓房間中已經有三成的空間被布娃娃或坐墊占滿,成為梅潔兒的領地。
  仁懶洋洋地從被褥站起身來,被梅潔兒推到盥洗室刷牙洗臉。等到仁梳洗乾淨回來後,起居室的小飯桌上正擺著一個湯盤,上面滿滿地盛了粉紅色的米飯。這似乎就是那股草莓氣味的來源了。
  「這就是『夢幻般的晨間大禮』嗎?啊,吃的時候要倒上鮮奶?還有砂糖?這是米飯耶,要加砂糖嗎?」
  「為什麼這麼問?白米就像是麵包一樣不是嗎?」
  梅潔兒像是要示範給仁看一般,把牛奶倒上去之後再撒上一大堆砂糖,最後從水果盤上拿起柳丁與奇異果,放在砂糖味道的鮮奶泡草莓飯上,看起來就像是在玩扮家家酒一樣──至少日本人不會有這種品味。坐在眼前的少女──鴉木梅潔兒,是在四月中引渡來到魔導師公館的異世界人。這名罪人少女在打倒一百名《協會》認定的敵人之前,都無法重獲自由,而現在她好不容易活到七月,第一學期(註2:日本的學校是三學期制,四月到七月是第一學期)也即將結束了。
  身為公館專任官的仁是在五月中與梅潔兒結緣,兩人之間的距離感在那時候就已經像現在這樣一塌糊塗了。仁到現在還是不太了解,梅潔兒究竟喜歡自己哪一點,但是少女身為刻印魔導師卻難得這麼適應這個世界,如果原因就是自己那一點好處的話,那麼他也覺得很高興。或許也因為這樣,先前梅潔兒懷著好感握住自己的手,他到現在還沒決定該如何回應。
  「開動了。」
  少女欣喜地依照來到這個世界後學到的習慣,在用餐之前先合起兩隻小手。
  但是現在這裡有個問題。味覺是根據日常的飲食習慣培養出來的,而眼前的小魔女過去的飲食與米飯完全無緣,當然不受日本人的常識約束。所以她無法理解加入高湯煮出來的『蒸飯』與倒進果汁煮出來的『有些紅紅的飯』之間存在著天壤之別的差異。
  她最大的錯誤就是把在這個世界發現的新食材與在故鄉異世界吃過的料理記憶結合在一起。就好比不久之前,梅潔兒看到廚房瓦斯爐的烤魚箱,刺激她做出巧克力搭鹹鮭魚的那起慘劇。不知道為什麼,仁只是回想起這件事就覺得眼淚快掉下來了。
  「梅潔兒,妳洗過手了嗎?」
  「真是失禮。老師自己幾乎不打掃房間,可別把我和老師混為一談喔。」
  仁一咬牙,用湯匙把那紅色的物體扒進嘴裡。用草莓果汁煮的飯幾乎已經沒有白飯的香味,還因為加了鮮奶的關係變成冷飯。就算加了少許砂糖,但是牛奶與米粒的分量太多,還是吃不出味道來。他們變調的日常生活就像這盤水果風味的什錦粥一樣,再怎麼努力都不會真正變得甘甜美好,但他們仍然小心翼翼地呵護著。
  梅潔兒嘴裡一邊說著「今天做得還可以嘛」,一邊拿湯匙一口一口吃著這盤冷靜下來一想就覺得其實並不好吃的料理。只要有她在,餐桌上氣氛又愉快的話,仁覺得這樣的生活倒也不錯。
  「泳衣從肩膀露出來囉。」
  仁看著梅潔兒身上連身裙的肩頭,指指深藍色學校泳衣的肩帶。對了,今天小學的第二堂課是游泳課。這個來自異世界的魔女竟然已經學會偷懶,把泳衣穿在衣服裡省下去更衣室換衣服的麻煩,讓仁覺得感慨萬千。
  少女紅著臉頰,眼神往上瞄了仁一眼。這道天真爛漫又含羞帶怯的視線緊緊束縛住男子。
  「……我衣服裡只穿著一件泳衣,老師覺得很興奮嗎?」
  啪的一聲,仁背後的玄關處響起購物袋掉在地上的悶響。
  仁回頭一看,發現倉本絆好像看到了什麼什麼不該看的事情,呆呆地站在原地。
  「武、武原先生!對不起!因為小梅帶來的早餐材料有點奇怪,所以我想至少拿些飯糰過來。」
  倉本絆是和鴉木梅潔兒住在一起的高二學生。每當她慌張搖著手的時候,那一頭幾乎及肩的偏紅半長髮就會跟著搖擺。有些下垂的雙眼中,深藍色眼眸似乎也因為驚慌而失措不定。

  「不,不是這樣的!小絆的想像應該想歪了很多事!」
  「說、說的也是喔!我還以為……」
  接著對話就這麼中斷,一陣含糊的沉默在仁與絆之間逐漸蔓延開來。仁只要站在絆的面前,不時會感到胸口沉悶與呼吸困難,就像是鉛水流進肺部似的。和生來就是魔法使的梅潔兒不同,絆在這個世界長大,原本只是個與魔法毫無關聯的平凡女高中生而已。但是在一個月前,絆被捲入一項重大事件,查出她竟然是魔導師,繼承了一種在六十年前應該已經滅亡的魔法。仁等人到現在還完全不知道絆究竟是從哪個魔法世界被帶過來的。
  「啊,結果小梅還是沒有做一般的拌飯啊。」
  「我特別允許絆也可以吃喔,我對這次的作品還挺有信心的。」
  絆聽到坐在起居室的梅潔兒這麼說,向有口難言的仁瞥了一眼,結果還是脫下鞋子走進房內。來自異世界的正牌小學生魔女幫最近才剛學會使用魔法的女高中生盛飯,兩人看起來就像是清純溫柔的姊姊和個性強勢奔放的妹妹一樣,讓仁忍俊不住,笑逐顔開。在得意萬分的小孩子指示下,絆先把鮮奶淋上去,然後在草莓飯上倒進砂糖。
  「怎麼樣?是不是覺得可以放心把廚房交給我掌管了呢?」
  「那我就……稍微吃一點。」
  絆含了一口飯之後露出相當微妙的表情,抬頭看著仁,不知該作何反應。
  「我覺得今天做的早餐還不錯喔。」
  仁覺得只要還能忍受,也不必特地在她們面前露出不舒服的表情。絆也看出這一點,開口鼓勵梅潔兒:
  「是啊。這樣只要再調整下鍋的順序,再加些調味料的話,就可以做成有加水果的手抓飯。還差一點點、只有一點點!」
  十天前結束的巴比倫再演事件讓絆失去了她唯一的親人,父親倉本慈雄。經過那次痛苦的經驗之後,仁覺得絆對他人變得更溫柔體貼、更加可人。但是他在絆面前卻總是渾身僵硬、動彈不得。這是因為絆的父親就是死在他武原仁的手中。女兒正努力想要接受喪父之痛,如今仁怎麼能把事實告訴她呢?
  「我只給老師加進了滿滿的愛喔……所以老師吃起來的味道一定比絆的更好吃。什麼啦,不要笑!」
  聽到廚藝精湛的絆這麼稱讚她,梅潔兒覺得很害臊。
  眼前家人和樂團聚的光景雖然弱不禁風,但讓仁感到非常寶貴。加諸在梅潔兒身上的命運並沒有任何改變,仍舊嚴苛;而絆同樣也還沒克服自己的傷痛。但她們都努力想讓每一天過得更充實,這份堅強讓他覺得很耀眼。
  「那個……武原先生?」
  絆或許是發現仁一直在盯著她看,伸手拉了拉制服短裙。為什麼從夏季水手服之下裸露的肌膚和梅潔兒比起來,竟然會如此柔潤撩人呢?真是不可思議。
  「老師,你又在用下流的眼神看著絆了!」
  梅潔兒漲紅著臉緊握住湯匙,氣沖沖地說道。在她柳眉倒豎的表情上不知為何閃過一絲她另一種日常生活,也就是戰鬥的陰影。她身上的黃色連身裙彷彿就像是活過冬季,卻無法迎接明年春天到來的蝴蝶羽翼一樣,虛幻脆弱的感覺令人心痛。
  「對了,學期已經快結束,馬上就要放暑假了。我們大家一起去製造些美好的回憶如何?」
  「那就是我的生日禮物嗎?」
  梅潔兒用力拍打仁的坐墊要他坐在上面,彷彿在告訴他想要敷衍了事可沒這麼簡單。她一大清早過來幫仁做早餐,結果好像被絆搶走女主角風采一樣,正在鬧脾氣呢。
  「我之前不是說過要帶妳去旅行嗎?如果不是在暑假期間的話,我根本沒有長期休假嘛。」
  上個月幫梅潔兒舉辦生日派對的時候,最後只有仁還是沒能決定要送她什麼禮物,所以就答應帶她去旅行。
  年紀幼小的魔女身負等同於死刑的重罪。就算現在的日子過得再安穩,可是一切也只不過是一場如履薄冰的夢境,只要一步踏破就是萬劫不復。所以他才想要看看未來、想要找到某種事物讓他能夠相信,至少大家都一起活著直到暑假的那一天到來。
  「明明是我的生日,為什麼不是我和老師兩人獨處呢?」
  「那樣的話,明年我們兩個出國好好玩一趟吧。因為小絆明年就要考試了。」
  七月初的天氣已經非常炎熱,身上都滲出了一抹油膩膩的汗水。仁享受著這短暫又幸福的時光,心中不禁期望現在這段時光能夠永遠繼續下去。
  梅潔兒說了一聲「真的嗎?」,臉上綻放出亮麗的笑容。就在絆想起距離期未考已經不到一個禮拜,心情正低落時,仁的手機傳出三聲鈴響。

  ──而這就是開端。

  *

  以特定的手機鈴聲響三聲,這是要求專任官不帶刻印魔導師,在三十分鐘之內集合的信號。從東京二十三區向西流去的多摩川流域旁,有一棟在明治時期建造、占地十分遼闊的洋房。那就是隸屬於文部科學省文化廳的非正式機構《魔導師公館》,相關人士都簡稱為《公館》。
  武原仁把梅潔兒與絆趕出公寓後,趕忙跑到徒步需要十五分鐘的《公館》。仁一邊在小學擔任冒牌教師的同時,如果魔導師公館那邊有工作需要魔法事件專任官處理,他就得急忙偷偷離校。武原仁這兩個月的雙面生活一直過得非常忙碌辛苦。
  當這名公館職員打開《公館》厚重的橡木大門時,第一個遇見的魔法使是一個身披黑色絲絹長袍,上面綴著精緻配件的傲慢男子。
  「現在才來上班嗎?《沉默》。真要說起來,要是當初你把那個收拾掉的話,現在也不會變成這樣了。」
  這個撫著下顎鬍鬚,見面開口第一句話就挖苦人的國字臉男子就是協調官貝爾尼奇。據說《協會》從日本神話時代開始就與這個國家往來,而他就是《協會》魔導師方面負責與日本政府交涉的人員。
  「魔法使這種人老是不肯學習如何說好日文讓別人聽得懂。發生什麼事了?」
  「態度倒是很硬嘛。你手下養的那個刻印魔導師──梅潔兒‧阿琉夏。我也可以追究她的責任喔。」
  仁沒有追問究竟是怎麼回事,雙眼直瞪著眼前的魔導師。雖然貝爾尼奇擔任要職,工作繁重。但是在他的眼窩周圍總是深陷,看起來非常病態。中年魔導師語帶輕蔑地罵道:
  「淺利凱茲,現年三十四歲。這個前刻印魔導師在十五年前被打入這個世界,然後十一年前離開日本逃亡海外。逃跑的刻印魔導師就會喪失黑名單,成為犯罪魔導師被過去的同類追殺,結果這個笨蛋先前還跑回日本來。」
  淺利凱茲是那個小魔女與仁邂逅之後第一個逮捕的犯罪魔導師,所以聽到這個名字讓仁心跳加速。他們懷疑凱茲先前很可能是打算綁架梅潔兒,但是那次事件背後的真正原因到現在仍然是一團謎。
  「快點說重點。《公館》會臨時召集我們,肯定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吧。」
  「今天早上,那名男子在刻印魔導師《人偶師(Doll Maker)》的接應下,逃出相似魔導師原本無法突破的自我摺疊式井牢。現在正在追緝他。」
  武原仁頓時說不出話來。所謂的自我摺疊式井牢,就是一種內部空間會以二倍、四倍、八倍的規模逐漸擴張的牢籠。在魔法觀點上,只需一天的時間就會變得比地球的表面積還大。因為內部延伸的空間當真是空無一物,因此需要指定對象的相似魔法,在理論上無法逃出去。一旦了解狀況,仁才發現今天早上的魔導師公館死寂得嚇人。古老洋房鋪著絨毯的大廳裡完全看不到任何一名公館職員。為了處理事件,所有人都被釘在辦公桌上走不開,要不然就是外出了。
  「我們雖然很遭人怨恨,但萬萬沒想到竟然會被《公館》管理的刻印魔導師反咬一口。你不覺得這種事難以饒恕嗎?」
  「……真的是《人偶師》嗎?」
  親眼目睹他們利用刻印魔導師這些犯罪者來維護治安的系統發生破綻,這個二十四歲的年輕小夥子心中不禁感到心虛。目前公館的刻印魔導師規定人數是六百人,但是對公館來說,接收的人並非全數都是有效戰力。反倒有九成以上都只是除了殺人之外,其餘命令一概不聽的凶惡罪犯。能夠相信而足以委派任務的頂多只有四十人,而《人偶師》綾名涅琳就是那寶貴的其中一人。
  「那女的看似忠心,到頭來終究也只不過是個刻印魔導師罷了。」
  協調官貝爾尼奇從那套看似頗悶熱的長袍袖口內袋中取出菸斗,用魔法點了火。
  「他越獄的時候,《協會》方面有任何損傷嗎?」
  「只有在你們不能進入的區域裡起了一點小火災而已。越獄之後,《人偶師》與凱茲兩人就直接用轉移魔術逃走了。既然要燒的話,乾脆燒這邊的破房子不就得了。」
  武原仁很討厭這個叫做貝爾尼奇的男子。他看不起這個世界的人,而且每次講話總是含尖帶刺。不過就在十天前,仁才因為巴比倫事件被他救過一命,所以也很難多表示什麼。
  想到又得做這種討厭的工作,仁嘆了一口氣。不過就算嘆氣,沉重的心情也不可能就此輕鬆下來。多數的魔法使都稱呼地獄之人為《惡鬼》,不把他們當人看待。為了不讓這裡成為真正的地獄,就算得痛下殺手,他也必須阻止直到昨天還被當成這個國家走狗利用的《人偶師》。七月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非常刺眼。
  「──你該不會在想什麼傻事,打算不殺人了結這一切吧?」
  這道深邃的嗓音就像魔法般從正後方響起。只有在戰鬥中才會以真正速度跳動的心臟從這一瞬間起,把實際上不到兩秒鐘的時間拉得又細又長,延伸好幾倍。
  仁把好歹算是高官的貝爾尼奇擋在身後,一邊回過身一邊把手伸到夾克後背之內,從背後吊掛著的刀套中拔出匕首。刃長二十五公分的刀鋒還沒舉向前,那道氣息已經消失了。就在浮起的重心被重力抓住而下沉之前,仁下定決心向左踏出一步,一刀刺出。這一刺從肩至肘到刀鋒直成一線,出手毫不猶豫。這時有一道閃光快如驟雨,從仁的頭上落下。
  一名男子出現在面前,身穿如春草般的淡綠和服與灰綠色褲裙,動作如清風般輕巧迅捷。男子右手拿著一把晶亮的日本刀,刀身停在仁的腦袋前,只差一點就要把他的頭顱劈開,而仁的匕首距離對方的喉嚨還有十公分。如果這是真正的對決,武原仁的臉龐現在已經連同腦髓一起裂成兩半了。
  「久違了。」
  男子端正筆挺的身軀背對著窗外照進來的夏日陽光,優雅地收刀入鞘。這個動作也和仁難忘的回憶相合。男子把頭髮全部往後抹,像是時代劇中的浪人般束起來綁了個茶筅髻(註3:茶筅。茶道器具,調拌抹茶的竹器。筅,音「顯」)。他的年紀應該已經超過四十歲,但是因為超乎想像的鍛鍊,使得外貌看起來頂多只有三十到三十五歲左右。
  「好久不見了,東鄉老師。」
  《鬼火》東鄉永光。定額十二人的專任官目前只有七個人,而他就是這七人之一。這份工作不僅操勞,而且人員消耗率極高。自從太平洋戰爭結束之後,唯有這個人任職長達十九年。專任官是三班制輪替執勤,工作內容包括保護本部魔導師公館的周邊地帶、管理東京的刻印魔導師、在國內巡查取締犯罪魔導師,以及做為預備戰力待命備勤。因為仁成為冒牌老師、神和瑞希變成高中生,打亂了原本人力就已經不足的專任官排班,使得《鬼火》一直在日本國內到處奔波。
  「不要再把自己當成年輕小夥子,叫我《鬼火》就行了。」
  聽到東鄉的訓斥,仁立刻挺起身子。東鄉以前是專任官的格鬥技教官,仁直到現在還是很敬畏他。
  「不用那麼拘束,武原。至少你的本事已經一點一點越來越精練了。」
  東鄉笑的時候,眼角以及嘴角邊才會微微露出與他年紀相符的細小皺紋。但是知道這件事的人大概不多吧。就在兩人言語之間,他那對幾乎已經失去視力的雙眼一直都緊閉著。在仁直接認識的人當中,他是克服了視力這項極度不利條件的唯一高手。如果要評論東鄉永光這個人,用「生錯時代的劍客」這句話來形容他,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被撇在一旁的貝爾尼奇也不發一語。《鬼火》以功績所累積起來的威望,讓這名老愛挖苦人的協調官也不敢輕易與他打交道。
  「我的手下似乎闖下大禍,給你們添麻煩了。」
  雖然在道歉,但《鬼火》的語調卻非常尖銳。這個人光是這樣一站,周遭的氣氛就變得非常冷冽,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動手殺得你死我活。中年魔導師似乎想要擺脫緊張的情緒,吸了好幾口菸斗,從鼻子裡吐出長氣。
  「你當然會盡快把《人偶師》處理掉吧。」
  沒錯,正如貝爾尼奇所說的。引起這次事件的就是《鬼火》手下管理的刻印魔導師。在東鄉長達十九年的職業生涯當中,許多人才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他身邊,形成一個人稱《鬼火眾》的集圑,就連仁也看過很多次。而《人偶師》綾名涅琳過去也曾經不趨不離地跟隨在這名和服武者的三步之後,將交給她保管的大小兩柄刀放在刀袋捧在懷中。
  「不用慌張,我不會讓人小覷了魔導師公館。」
  《鬼火》沒有辯解,只是無聲地笑著。他的笑容在這討論生死的當下顯得非常穩重,但也因此散發著濃濃的死亡氣息。
  排除犯罪魔導師或是從外界入侵的敵方魔導師,就是仁這些專任官的工作,因此沒有任何一個魔導師會用那個規矩好聽的職銜叫他們,而是稱他們為誅殺奇蹟操縱者的《鏖殺戰鬼》。就是這麼一群和東鄉永光一樣的男人以恐懼保護這個國家的治安,建立起血淋淋的歷史。
  仁回想起當他聽聞淺利凱茲的事情時心中湧起的那股強烈不祥預感,又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現在小學的第一堂課差不多已經下課了。
  「武原,先前抓住淺利凱茲的是你吧。你有什麼線索,知道他們在哪裡嗎?」

  *

  就在這時候,鴉木梅潔兒正在早晨燦爛的陽光之下伸懶腰,身上穿的是泳衣。
  梅潔兒一直不太喜歡這件淋浴之後已經沾溼、一身深藍色的校用泳衣。因為穿著相同顏色與款式的泳衣,使得平常穿便服時看不出來的體態差異在這時候一目了然。說實在的,就算和同班同學相比,她的體態也算是非常平坦。
  「這不是很奇怪嗎?強迫我們所有人穿相同的泳衣來比較我們的身體,到底想做什麼?」
  距離第二堂課開始還有五分鐘。因為私立御陵甲小學的游泳課是男女分開上,所以這個二十五公尺長的游泳池裡只有六年一班的十八名女學生而已。在孩子們正在發育的這段時期,每個人的體態都有非常驚人的差異。
  太陽光照在發育良好的女孩子身上,一對撐起濡溼泳衣的平緩圓錐曲線反射著白光,在肚腹上形成一道陰影。或許這種立體感就是把人類區分為豐腴與貧乏的元凶吧。
  「別、別這樣子啦……鴉木同學。」
  女生學號六號的佐藤泉美為了閃躲肆無忌憚的視線,想要用手臂遮住身子。擔任衛生股長的她說起話來非常輕巧柔和,在班上的女孩子當中身材最為高䠷。如果上街去玩,可能還會被誤認為是高中生。那個胸部異常顯眼的女高中生倉本絆在小學時期也是像這樣嗎?
  「碰!」
  「啊!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她從泳池邊被一把推落,掉進水裡。不消說,忍不住出手行凶的人就是梅潔兒。
  「好過分。太過分了啦!」
  「對不起。我現在的心情很想把大胸部的女人從懸崖上推下去……這算是事前演練嗎?」
  「惡魔的罪惡狡辯。」
  天瑞岬在游泳課顯得比平時更加憊懶,扔下一句話之後從兩人背後走過去。懷中抱著浮板的她和梅潔兒半斤八兩,同樣也屬於太平公主。
  「梅潔兒同學,老師要來了,快點排好隊。」
  班長寒川紀子走到梅潔兒觸手可及的身旁。因為在游泳池裡不能戴眼鏡,如果不靠近一點的話,她幾乎看不到其他人的臉龐。

  佐藤泉美撥起沾溼的瀏海,從沉重的水裡把身體拉起,爬上混凝土的游泳池邊。六年一班女生的視線全都牢牢地盯著她那和學校泳衣完全不相襯的成熟身軀。
  「……妳還不是一樣看得目不轉睛。」
  為了彌補近視的不便而向前挺出身子的寒川突然發起脾氣否認道:
  「這種事情不會影響一個人的價值!」
  「哎,小孩子真好啊。男人的眼睛可是毫無理性的禽獸喔。見到美食當前就會啃到連骨頭都不剩,要不然啊連看都不看一眼。」
  班長的腦海中不曉得想像出什麼畫面,只見她的臉龐越來越紅。寒川雖然個性一本正經,但是在上健康教育的時候同樣也是孜孜不倦,聚精會神地聽講。
  「男人全部都有Mo……」
  年幼天真的魔女差點說出英文單字,不禁支吾了起來。因為《協會》的宿敵神聖騎士團在這個世界與美國有合作關係,使得英文被當作地獄語言當中最為低下的髒話。
  「Mother Complex?」
  「這種丟人的話虧妳講得出口,我真要稱讚妳了,變態女孩。男人全部都有『那個』啦。」
  當梅潔兒成為刻印魔導師被打入地獄的時候,根本沒想到人生還留有什麼樂趣。但是如今她或許並不討厭在學校的時光。如果把這種事告訴『老師』的話,他可能又會禁止梅潔兒出戰,所以絕不會告訴他。
  「這只是一個假設問題喔。如果妳有一個情敵比自己更成熟的話,到底要在哪一方面贏過她才好?」
  梅潔兒把手按在包覆著胸部小巧隆起的泳衣上。無論何時,只要有人問問題就一定會回答。寒川紀子這種規矩老實的個性非常值得感佩。
  「比方說心意啦,或是興趣相同之類──」
  「妳的意思是說我的心意不夠嗎?」
  為了不被兩人波及,其他同學都躲得遠遠的。唯獨佐藤泉美在怯弱與無法找藉口落跑的善良個性之間掙扎徬徨,不知該如何是好。
  「別找我的麻煩!拜託妳不要找我麻煩!」
  上游泳課時的寒川紀子不像平常那麼勇敢有魄力。似乎是因為沒戴眼鏡,視線模糊讓她感到不安吧。
  「在哀求原諒的時候就要好好看著我。隨隨便便到處讓人看到妳這種表情,到底希望別人把妳怎麼樣?妳這變態!」
  全班所有人都把視線撇開,好像在說「會對這種事情感到興奮的只有妳而已」。梅潔兒滿是嗜虐之意的陶醉眼神正要纏上同班同學。就算身在沒有奇蹟的地獄當中,她也是個不折不扣的『魔女』。
  「妳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寒川紀子含淚的雙眼仰視,瞪了梅潔兒一眼。就在這一瞬間,梅潔兒血管中的血流忽然就像是瀑布般發出轟然巨響。她陶陶然地渾身起雞皮疙瘩,一把抓住寒川因為恐懼而縮起的雙肩,好像驚惶不已似地熱切喘息著。
  「我想把妳平常小心翼翼隱藏起來、最赤裸裸的模樣揭露出來。妳不認為看到別人哭泣時感到興奮,就和看到裸體覺得很美的感覺非常相似嗎?」
  「不、不要。老師────!」
  一道影子就像是回應這聲畏懼的悲鳴般,落在兩位少女的身後。
  回頭一看,與身上那件競技式泳衣非常相襯的祖師堂老師就在眼前。
  「嗨,我是老師喔。」
  但是鴉木梅潔兒不退縮、不獻媚也不多想,高傲地挺起胸膛這麼大聲說道:
  「無所謂。妳的胸部雖然大,但是腰身和腳踝也很粗,我就不追究了。」

  在第二堂課的課程中,鴉木梅潔兒的特別座就是最邊邊的第六水道。在其他人使用第一到第五水道上課的時候,老師罰她一直不停地游。
  上課結束後,抱膝坐著的學生站起來敬禮。等到祖師堂老師走出泳池之後,學生們便吵吵鬧鬧地回到淋浴室另一頭的更衣室去。
  「……要死了。」
  梅潔兒一個人累得筋疲力盡,上完課之後仍然站不起來,癱倒在混凝土的泳池邊。
  全身肌肉好像都泡在優酪乳裡一樣。
  每次只要梅潔兒在上游泳課的時候惹麻煩,老師就會罰她多游二十五公尺。因為她老早就罰不怕了,所以現在累計已經超過兩百公尺。
  「妳最好去洗一洗眼睛,會變很紅喔。」
  寒川紀子的臉龐探了過來,擋在天空與梅潔兒之間看著她。梅潔兒伸出兩手想要抓住前來關心的同學的雙腳,結果被她逃了。在魔法世界裡,人家總是告訴她惡人死後會墜入「沒有魔法也沒有神的地獄」。但是實際來到這裡,她才知道惡鬼其實親切得讓人難以置信。
  梅潔兒翻個身,靠在泳池邊地板上的肩膀與小巧臀部留下黑色水漬。無邊的藍天彼端陽光燦爛,她用鼻子連吸了好幾下帶著水分氣味的空氣。梅潔兒很喜歡在清可見底的乾淨泳池裡游泳,沁涼的身子躺在溫暖的混凝土地板上感覺好舒服,教人躺著躺著差點就這麼睡著了。
  淋完浴在更衣室換好衣服的女孩子一一走到操場去,輕巧的腳步聲經過頰骨傳了過來。
  「下一堂是五年級的男生上課,妳穿泳衣的樣子會被看到喔。」
  戴上眼鏡後回歸本性的班長在臨去之際又對梅潔兒說道。
  鐘聲大響,宣告第二堂課結束。所有人都已經離去,空無一人的寬敞泳池好像被梅潔兒獨占一樣,讓她心中滿是豪奢感──就在這時候,她痛得身子一扭,從地上彈了起來。她的背後好像被人用鉛筆狠狠戳了一下,突然傳來一陣劇痛。
  在她柔滑的背上有一道《協會》所刻下的刻印。有了這道印記,就算屍體因為戰鬥毀損得面目全非,也能辨識出刻印魔導師的身分。
  「竟然耍這種花招……」
  小魔女緊咬牙根,忍住差點溢出眼角的淚水。她遭到熟知刻印的人以魔法攻擊。有某個正在嘲笑她的人就在這附近。
  「難道你以為靠近這裡還能全身而退嗎?難道你以為到這裡來,就能把那些小孩當作人質要脅我嗎?」
  驅使她疲憊身軀站起來的,是一股單純的怒意。
  清亮的金屬聲響傳來。一個落在地上的小金屬配件就像是招引梅潔兒似地快速滾動著。明明沒有人碰觸,那東西卻在混凝土地上彈跳,發出些微的聲響一路滾了過去。
  金屬配件掉在圍繞泳池四周的圍欄另一頭,幾乎沒有車輛通行的車道上。少女瞇起眼睛,彷彿正忍耐著面臨生死界線的沉重壓力。一名面無血色、臉如死灰的男子就像是幽靈般出現在車道上。
  梅潔兒所在的泳池位於一個超過一、五公尺高的高臺上,從她的位置看去,可以看見男子腹部以上的身軀。夏日之下,他卻穿著一件衣襬甚長的冬季大衣。五官端正的臉龐毫無生氣,灰色眼瞳中只有積累的憎恨從眼眸深處綻出爛爛凶光。小魔女不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一個人的表情如此徹底地失去所有情感。雖然現在氣溫將近攝氏三十度,但是瞪著她的高大男子就像是活在極寒的冬季一般。
  「阿琉夏家的女兒,妳穿成這樣在做什麼?難不成在模仿惡鬼嗎?」
  耗弱的黑影以嘶啞的聲音問道。梅傑兒當然忘不了這個叫做淺利凱茲的男人。
  「我倒覺得你的打扮才真是奇怪到不行。」
  時值夏天所以穿著學校泳衣的少女,與時值夏天卻穿著黑色大衣的男子怒目相對。
  在強烈的白色陽光下,淺利凱茲就像是一道被人遺棄的黑影。他就是梅潔兒在這個世界第一個交手的犯罪魔導師。
  「妳一點都不驚訝呢。本來還希望被引渡到《協會》的我出現在這裡的理由會讓妳那張滿不在乎的表情因為恐懼而扭曲。」
  「反正你不是靠自己的實力逃出來的吧。《協會》的牢房連高位聖騎士都關得住,憑你這點程度,怎麼可能有辦法逃脫。」
  凱茲好像連悲傷與笑容都已經消磨殆盡,只是微微歪起嘴脣回應。
  這名男子在兩個月前也曾經來到這所學校,這次來同樣也是為了找梅潔兒吧。被引渡到《協會》的犯罪魔導師一輩子都無法再回到陽光下,所以他是賭上性命為了復仇而來嗎?在夏日的豔陽下,這道臉色蒼白的黑影身穿的冬季大衣之內必定又暗藏長劍。梅潔兒也已經打定主意,絕對不讓他的凶器傷害和這場決鬥無關的學校同學。
  「既然要輸,你比較喜歡敗在魔法之下對吧?我去換件衣服,等我三分鐘。」
  梅潔兒在泳池旁的更衣室裡換上黃色連身裙之後回來,刺眼的陽光照得她以手指遮著眼睛。她雙脣銜住淺橘色的緞帶,將帶著水氣的長髮往後腦一束,用熟練的手法把頭髮綁起來。
  凱茲穿著大衣,其實應該熱得不得了,但是他仍然默默等待著。
  「緞帶看起來會不會很奇怪?」
  「妳和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了。」
  凱茲就像是個病人一樣滿臉滴汗,但還是不願脫下大衣,這是因為他到現在仍然無法完全捨下奇蹟的力量。在魔法世界裡多的是可以讓體溫或周遭氣溫變得更舒適的技術,所以魔導師們不太會隨著季節更迭替換衣物。梅潔兒心中同樣也滿是無奈的酸楚。
  「倒是你,還死抱著過去不放。這裡可是沒有魔法的世界喔。」
  「把手機拿出來。」
  梅潔兒取出手機,上面貼滿了六年一班同學給她的貼紙。她把手機從混凝土地面上滑過去,交給男子。因為地獄之人不會使用魔法,大多數的魔導師甚至不把他們當人看。要是拒絕的話,不曉得他會幹出什麼事來。凱茲空洞的臉龐上只露出惡意,把手機扔在地上,一腳把梅潔兒的東西踩壞,發出聽了讓人齒根發酸的傾軋聲。
  接著黑衣身影就像是幻影般消失無蹤。從一開始,他就打算用魔法移動。
  「真是白痴透了!失去奇蹟的力量,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這個世界的人觀測到。」
  雖然梅潔兒口中這麼說,不過她也打從心裡可以理解置身在這個世界,卻無法割捨魔法的欲望。特別在都會區裡,如果不隔離起來避免讓惡鬼看見、聽見的話,根本找不到一處地方不會受到魔法消除的影響,可以用魔法一決勝負。所以小魔女對淺利凱茲選擇的決鬥場地心知肚明。
  「對不起,老師。我一定會打贏回來的。」
  梅潔兒轉移來到一條寬約三公尺,沒有鋪柏油的泥巴路上。夾道兩旁都是生鏽的冰箱與輕汽車。凱茲選為戰場的這個地方,到處都是廢棄物堆積如山。少女知道這個由微波爐、電視、車輛廢鐵等成堆垃圾築成高牆的迷宮,她第一次到這裡來是什麼時候?就算過了兩個月,季節進入夏天,這個她曾經與淺利凱茲爭戰的廢棄廠仍然一點改變都沒有。
  「如何?想起來了吧。這裡的氣味聞起來真是教人舒爽。」
  如果是有點程度的高位魔導師,想要利用魔法轉移位置並不是什麼難事。這一點對鴉木梅潔兒來說也是一樣。只一瞬間,她就轉移到這個距離御陵甲小學徒步需要三十分鐘的廢棄物處理廠來了。
  「第一次來的時候是一個雨很冷的夜晚,第二次是黃昏時分,這次終於變成上午了呢。」
  身材矮小的梅潔兒用魔法偵查高大男子是否又把長劍插在高牆對面的死角位置。即將向西傾斜的陽光從正上方照下來,廢棄物高牆彼此反光,落下濃濃的影子。
  年幼的魔女面對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的凱茲,就像是發現小兔子的野狼一樣,揚脣微笑。
  「既然難得重獲自由,你要是找個地方躲在土裡發抖的話,說不定還可以像蟬的幼蟲一樣長命呢。」
  一道強風捲起沙塵,黃色連身裙的裙襬隨風搖擺。
  黑衣男子把手伸入大衣之內。當他用力抽出手的時候,蒼白的手中已經握著他一直吊在悶熱衣服之下的出鞘長劍。
  「妳這小女孩想必不了解吧,不過我有契約在身。我會要了妳一、兩隻手臂,做好心理準備吧。阿琉夏家的女兒。」
  「你該不會是在這個世界活太久,腦筋秀逗了吧?就算同樣都是魔導師,但是你和我出生在不同的世界,怎麼可能簡簡單單就能互相了解?」
  唯獨不同的地方是耀眼的白雲反射著強烈的陽光,在天空上不斷流過。在盛夏的白亮光景中,梅潔兒的手心聚集大量電子製造出人工閃電,圍繞在右手上竄動。
  看到放電的光芒,凱茲蒼白的臉龐睜大了眼睛,大笑道:
  「沒錯。我們以前是放出閃電擊打愚蠢惡鬼的神。在過去,我們原本是神啊!」
  「那又怎麼樣?現在站在這裡的你自以為是何方神聖?說什麼『我們』,我和你可不一樣!」
  「這個世界根本是錯誤的。」
  這時候,少女認為這個年齡已屆中年的前刻印魔導師正在哀泣。墮入地獄之後活了十五年的前輩,竟然是這麼一副卑微不堪的模樣,好像讓她親眼看到就算活了下來最後也會變成這副德行,不禁一咬牙。
  「你錯了。你犯下的錯誤就是逃避戰鬥。背棄職責,拖著一條爛命苟延殘喘,難道你還真以為至少能夠保住尊嚴嗎?」
  魔女對殘酷的未來並不感到畏懼,而是選擇一笑置之。不過她獨自應戰,不向《公館》求救,之後還是會挨『老師』罵吧。
  「像妳這樣的小孩懂什麼?」
  「我在這裡遇過的魔法使全都是一些怪物,不過還沒有一個男人像你這麼無趣。」
  少女不得不以刻印魔導師身分與敵人互相殘殺,沒有多餘的心力承認自己對於那份軟弱心有戚戚焉。她還不知道從這股從心底升起,燒灼自身的怒火究竟是什麼。
  「不要再說了!」
  隨著男子的怒吼,一股衝擊力道就像是重拳般打在梅潔兒的臉頰上。被大人的力氣痛毆,梅潔兒差點踉蹌倒地,用力踩穩腳步。她和犯罪魔導師之間的距離還有十公尺以上。凱茲使用了讓世界誤以為相似之物就是『相同之物』,藉以操縱對象物體的魔術──相似魔術。
  「表情越來越好看了嘛。接下來我可要踢你的屁股了,要記得叫一聲汪喔。」
  長劍飄浮在空中,瞄準梅潔兒的心臟。就是這長劍的劍柄柄頭打了梅潔兒的臉頰。飄浮的長劍這次隱藏在廢棄物堆成的牆壁當中,『形似』凱茲右手擎著的那柄劍,就像五月那時候一樣,站在十公尺前的凱茲一劍刺出。空中凶器受到《魔力》絲線的聯繫帶動,劍尖也刺了過來,逼到離個子嬌小的少女只有幾公分遠的距離。就是這個機關在學校泳池旁讓梅潔兒吃痛,忍不住跳了起來。身上同樣也有『刻印』的前刻印魔導師讓自己身上的刻印與梅潔兒的後背印記同步,刺了自己。
  「就算說話口氣再大,也只不過是小孩子而已。竟然在大勢底定之前還看不清狀況。」
  男子乾澀的嘴脣帶著喜悅吊了起來。就是因為他乾冷無味的表情染上的一點感情竟是這種情緒,更顯得猥瑣不堪。
  「內心的覺悟還比不上一個小孩子,你活著一定很丟臉吧。」
  少女所牽引的圓環世界強度支配領域(敏感領域)在她穿著白鞋的腳邊現形,化出如魔法陣般的圓環造形。《圓環大系》將週期性運動的物事視為《魔力》,加以觀測操縱。對梅潔兒來說,就連氣體分子都是一種魔力來源,可以擷取電子當作《魔力》。電子的黑影奔過已展開的魔法陣,像繞線圈一樣纏上空中的長劍。就在磁化金屬與她的身體把魔力的迴轉指向同一方向的瞬間──
  身穿黃色連身裙的少女與長劍變成同極的強力磁鐵,彼此互斥彈了開來。體重三十多公斤的梅潔兒被推開將近兩公尺遠,較輕的長劍更是如字面形容一般飛得大老遠。經過磁化的鋼鐵長劍撞上迷你小巴,就這樣貼在上面掉不下來。
  「非常痛喔。」
  少女如同跳舞般轉過身子,把緊抓著紫電的右手朝向凱茲。雷擊就像是水往低處流一樣,隨著一聲巨響打中犯罪魔導師的大腿。
  凱茲被腿部肌肉的反彈震倒,翻跌在地。就在男子發覺自身狀況的同時,一陣劇痛讓他大叫起來。但是因為梅潔兒已經以大氣張設了護罩,雷聲的爆裂音與人聲完全沒有傳到外面去,魔術也沒有被惡鬼觀測而遭到破壞。
  「我不是已經說了嗎?非常痛喔。」
  被高壓電流麻痺肌肉的犯罪魔導師已經無法站直身子。因為梅潔兒從目標物身上奪走《魔力(電子)》,使其帶正電之後強制引起靜電感應,大衣與下半身衣物的電阻幾乎近於零,因此雷極的所有能量全都流到凱茲身上。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
  嗜虐的預感幾乎讓梅潔兒天真無邪的雙眼神魂馳蕩。
  「我知道相似魔術的弱點。不管是劍還是什麼東西,只要讓移動物體的《元件》無法操縱,就完全廢了。比方說,你看──」
  第二道人工閃電打在凱茲手中拿著的鐵劍。《魔力(電子)》被剝奪而喪失絕緣性的長劍傳導電流,讓一個大男人痛苦地在地上翻滾。如果相似魔導師可以讓《同樣形狀的劍》與手中之劍連動加以操縱的話,只要讓他的手腕動彈不得,所有用魔力聯繫的長劍同樣也會停下來。
  「……男人像這樣拚命忍耐的表情非常撩人,我最喜歡了。不過我覺得再也忍耐不下去的懊惱表情應該會更可愛。」
  凱茲雖然被逼入絕境,但是他灰白的嘴脣卻染上惡意,翹了起來。
  「圓環魔術有一個弱點。《圓環魔力(電磁力)》的力量太粗糙,操縱起來不方便。用來防禦的話,就無法臨機應變。」
  「那又如何?憑你現在這副德行,難道還以為能玩出什麼花樣嗎?」
  「當然能……難道妳沒發覺,這個地方到處充滿相似的魔力嗎?」
  突然,上百件銀色物體如同橫向暴雨般襲擊少女。這道攻擊直接貫穿梅潔兒在瞬間擊出的暴風防禦,威力幾乎沒有任何減弱,她就像是被霰彈槍打中似地撞飛開來。
  接著就在梅傑兒護著頭部、咬緊牙關正要用雷擊殛打凱茲時,銀色暴雨這次從右邊折返向少女蜂擁而至。凱茲使用的相似魔術更單純,能夠比人工閃電更早一步擊倒她。小魔女之所以能夠及時反應,完全來自於她具備的戰鬥天分。她用圓環魔術『翻滾』身旁的大型冰箱,當作盾牌使用。一陣就像是裝滿空罐的垃圾桶翻倒的巨響麻捧了她的耳膜。痛擊她的凶器深深陷進髒汙的冰箱門上。
  那是一大群重量還不到五十公克的小螺絲,彼此間隔三公分,密密麻麻地嵌在冰箱上。所有金屬零件上都有《魔力》弦伸出,集中在凱茲五指緊握的左拳。
  下一秒,這一大堆螺絲脫離冰箱,馬上拖著殘影從視線中飛離。幾乎在同時,一陣打擊力道從正上方重擊少女背部柔滑的肌膚。凱茲的小型凶器靈活地繞過了這個垃圾盾牌。
  「如果沒有這些惹人厭的惡鬼,這個世界到處都充滿了《魔力》。因為在工廠大量生產的規格品全部都很『相似』。」
  這些螺絲的威力只和操縱者凱茲的腕力一樣大,但是身為圓環魔導師的梅潔兒卻無法應付。圓環魔術是操縱週期性運動事物的魔法,對於沒有週期性運動的東西──比方說周圍的垃圾,就沒辦法任意操作當作盾牌護身。圓環魔術的操作就是轉動、震動、波動或是繞圓弧,非常呆板不靈活。
  受到相似魔術操縱的金屬零件用成人的全力五次、十次狠狠打在小魔女身上。原本漂亮的黃色連身裙上滲出鮮血。梅潔兒的視線因為痛楚與反胃感而天旋地轉,在這時候,她內心還模模糊糊地存著能夠再次回到那個日常生活的念頭,心想全身都是瘀血痕跡的話,就不方便到學校上課了。
  「真是失策……以對手魔法大系的弱點決勝負,這可是魔法戰的基本啊。」
  梅潔兒全身上下布滿瘀血傷痕,劇烈的疼痛已經讓她連站著都覺得非常痛苦。她靠在放置已久、沾滿了汙泥的垃圾上,氣喘吁吁。這一大群金屬零件不但難以目視清楚,而且涵蓋的範圍太廣,就算她動作再靈巧也避無可避。以高熱讓它們變形,破壞『相似』的大型魔術又會被工廠外頭生活的惡鬼觀測到而被消除。
  「勝負已定,阿琉夏家的女兒。接下來看是要妳的命,還是要妳的心了。」
  但正因為情況如此絕望,在這個世界活了兩個月的鴉木梅潔兒更是拒絕屈服在恐懼之下。
  「對刻印魔導師來說,決鬥結束就代表死亡。」
  說完,梅潔兒抬頭仰望無邊的藍天。在這生死一瞬間,世界仍然充滿著光明。她拉一拉肩帶,把沾了汗水而黏在身上的衣服拉開。她不願意帶著一身累累傷痕被老師發現。
  從遠方吹來一陣風。淺利凱茲也不抖一抖沾滿塵埃的黑色大衣,拄著劍半爬半攀地站起來。
  「我有點累了,快點三兩下結束這一切吧。」
  接著梅潔兒再也無話可說,連她自己都覺得很驚訝。她知道現在自己已經面臨死亡,一切都即將終結。彷彿掉入無底深淵的恐懼,讓她在幼小的心靈深處中呼救,雖然她來自一個有神又有奇蹟的世界,但是在最後關頭呼喚的名字,卻是一個身邊極親近的人。連梅潔兒自己都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會想要叫喚他的名字呢。她們是地獄裡的異鄉客,為了戰鬥而被打入此地,將來也會兩手空空地逝去──如果沒有遇見『他』的話,梅潔兒可能早已懷著這種念頭放棄一切了。
  凱茲用他滿是骨節,應該還在發麻的右手緊握住長劍。從那柄劍上伸出來的銀弦所連接的飄浮之劍,一邊顫抖一邊滑過風中,劍尖淺淺地陷進梅潔兒的喉嚨。
  「……不准動!看我不殺了這女孩!」
  不知為何,把梅潔兒逼到喘不過氣的犯罪魔導師竟然拚命大喊道。
  接著有一抹非常熟悉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
  「如果你還記得我的長相,就好好給我牢記在你那說不定還有什麼意義存在的腦袋裡。」
  ──然後所有奇蹟全都燃燒起來。

  長劍噴出鮮豔的橘色火焰,失去魔法之力掉落在地上。相似魔法的銀弦被火蛇纏繞而消失,連一點渣滓都沒有留下。痛虐梅潔兒的螺絲也散發出火粉,全數跌落在地。淺利凱茲或許也是用魔術止住手腳的痠麻吧,他被沒有溫度的劫火燒光一切,正靠在垃圾山上,難過得下巴不停顫抖。
  胸臆中湧起的暖意讓少女的喉嚨一哽。回頭一看,那人就站在盛夏的海市蜃樓彼端。
  他應該又是頂著大太陽跑來的吧,髮質堅硬的頭髮滿是汗水。平時因為過度操煩成性而滿是疲倦的五官輪廓因為那對銳利的眼神,看起來就像是出鞘的鋒刃一般。就連他高大身後的無邊蒼弯此時都顯得深遠無比,有如遙遙位在生死界線的另一頭,非常可怕。
  一陣半暖不熱的南風吹了過來。夏季外套的前襟輕擺,露出掛在肩下的匕首刀套。
  「我是《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武原仁。前刻印魔導師淺利凱茲,奉《協會》的請求,我要拘捕你。」
  這道陳述似乎完全沒有考慮到凱茲可能反抗成功,只是淡淡地說明結果而已。
  即便局面如此,凱茲還是依賴自己的魔法,不願放棄。犯罪魔導師用渾身的力氣一揮左拳,數百根還隱藏在垃圾山裡的螺絲從背後襲擊仁。灼熱的視線燒斷魔力銀弦,破壞凱茲的操縱,螺絲頓時像玩具般灑在地上。
  就是這道絕望的火焰把魔導師自以為與神相近的自負燒成灰燼,讓他們所有人知道自己有多脆弱無力。
  但是梅潔兒已經不再畏懼魔炎,因為那就是他的目光。
  「妳已經很努力了,休息一下吧。」
  仁從背後撐住搖搖欲倒的梅潔兒,好像在緊緊抱著她一般。
  「……老師。」
  眼淚就快要奪眶而出的少女不再言語。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要自己,也唯有他會與自己同在。這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實在她心中點起一盞燈,照亮她走在這個世界的窄小獸徑。每當鴉木梅潔兒難過到覺得再也撐不下去的時候,她就會重新回味心中這股暖意。

  對武原仁來說,梅潔兒就是一面反映出他與他故鄉的鏡子。
  自從兩個月前他在別人的引見下第一次邂逅這位個性規矩又高傲的異鄉客時,這個想法就從來沒有改變過。
  還只是小學生的女孩渾身都是瘀傷,在仁的臂彎中微微一笑。她顫抖的雙肩與痛楚刺痛了仁的心。早上還像向日葵一樣漂亮的連身裙到處都是破洞、細緻的肌膚因為內出血而浮現出黝黑的傷痕、嘴脣毫無血色,看得他幾乎快要失去理性。
  「……又來了。你一個惡鬼又要插手管魔導師之間的問題嗎?」
  雖然夏日炎炎,但這個三十多年人生大半都窮耗在四處逃竄的魔導師卻好像一直挨寒受凍似的,臉色蒼白地發出呻吟。武原仁雙眼瞪著這個今天早上從《協會》大牢逃脫的男子。在他眼中,淺利凱茲已經不光是他必須追捕的越獄犯,更是一個直接的敵人。
  「別說的好像自己很正常似的。欺凌一個小孩子,你覺得很痛快嗎?」
  聽到仁不經意吐出的這句低語,最討厭被人當成小孩子看待的梅潔兒身子一僵。仁很想告訴她並非如此,卻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只是用力抱住了小魔女。
  落在腳邊的螺絲上沾著梅潔兒的血。每當她遭到惡意與暴力相向時,仁都會覺得心痛不已。而只要她像一般小孩那樣露出天真無邪的表情,仁就覺得好像解救了一條人命似的,喜悅非常。對武原仁來說,這個來自異世界的少女是他說什麼都必須保護的對象,不計一切代價。
  「……你怎麼可能了解,惡鬼。被打入地獄的刻印魔導師只管是否具有足以生存下來的力量,和是不是小孩無關。」
  「逃避一切的人還擺什麼架子。在這裡連《協會》的感應魔法都會被消除。就因為對魔法世界來說,你已經等同死人,所以才能苟活十一年之久不是嗎?」
  這個責任感強烈的少女先前並沒有逃進周遭都是同學與學弟妹的校舍裡。仁讓她在地上坐下來,黝黑長髮下露出的側臉因為疼痛而皺起眉頭。
  當仁聯絡御陵甲小學,請祖師堂老師去瞧看的時候,梅潔兒人已經不在泳池了。所以他才會來到這裡,逃亡的凱茲與行蹤不明的梅潔兒,聯繫這兩人關係的地點就是這個地方。
  「你愛什麼時候搬出高傲的尊嚴、什麼時候又把尊嚴縮回去,這都隨你高興。但是不要連小孩子都牽連進去。」
  「不要……太小看我了。」
  犯下某種決定性錯誤的犯罪魔導師拄著劍,扭曲那張死氣沉沉的臉龐,左手插進黑色大衣的口袋中。各種大小形狀的螺絲或金屬零件掉落在地上,當中有一根長約五公分的釘子。
  「呼、哈、哈哈哈哈哈,去死!我在這個地獄生存了十五年,不要把我當成其他那些軟弱的魔導師……沒錯……嘻哈哈哈、哈哈,你給我去死!去死!現在後悔也已經來不及啦……立刻給我去死!」
  如果被這次的鐵釘刺到要害就會沒命。但是站在犯罪魔導師的立場,先前他只用打中也只會瘀傷的螺絲,已經是天大的放水了。
  武原仁終止了魔法消除能力
  凱茲的銀弦這次避開仁的視線所及範圍,繞到背後。銀弦所繫之處,是三十根左右淺淺埋在地裡的金屬零件。
  仁把視線集中在裸露的魔力弦上,開啟魔法消除能力。雖然已經看過一遍,淺薄的犯罪魔導師仍然嚥下一口唾沫。
  武原仁是目前發現到唯一一個可以停止魔法消除,觀測到奇蹟的惡鬼。也就是說,他是一個能夠在了解祕術全貌之後針對弱點突破、以最佳效率破壞奇蹟的惡鬼。
  凱茲與他四目相對,憔悴不堪的乾涸靈魂因為憎恨,輕易引燃了火苗。
  「少自以為了不起,廢物。擺出一副什麼都了解的樣子,看了就令我作嘔。你也不是靠自己查出魔導師的本事,而是別人教你的吧!憑你一介惡鬼又能了解我什麼!」
  仁在《公館》確實曾經接受優秀又嚴格的老師鍛鍊過,因此,他這個出生在無奇蹟世界的惡鬼才懂得用什麼方法能有效打倒魔法使。久未憶及,他又想起過去教導他如何與魔導師戰鬥,但現在已經不在魔導師公館的指導教官。
  「如果你完全沒受過正規教育就有那種本事的話,也很了不起了。不過你的膚淺不是因為力量的關係。就算獲得再強大的力量,就憑你也只是變成一個很厲害的小混混而已。」
  「────老師!」
  仁現在的狀態只要目視就會破壞奇蹟,無法看見魔法。梅潔兒緊張地對他喊道。仁停止消除能力,眼中看到的是無數相似魔術的銀弦,顯然並非來自凱茲。下一秒,那些有如白日銀河般的銀弦被推了一把。
  介入戰場的第二個相似魔導師下手毫不留情。
  「啊、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電冰箱、電視機等堆得比大人還高的大型廢棄垃圾就像是瀑布般倒了下來,從上方壓抑了梅潔兒的尖叫聲。仁伸手往尖聲大叫的梅潔兒兩脇之下一插,把她抱了起來,拔腿使盡全力奔跑,尋找安全的地方。但是這些如山高的家電數量多到幾乎可以塞滿十輛十噸貨車,跟在他們身後如同雪崩般垮了下來。就算用魔法消除能力破壞魔法,已經飛上天的物體還是因為慣性繼續飛落,受到重力牽引的東西也不可能回到原來的位置。仁躍過滾過來的吸塵器,踩在微波爐上方。
  「給我記住!我並沒有輸,我不是一個失敗者!」
  長達十一年一直無法承認自身軟弱的男子在發出轟隆巨響的高牆另一端喊道。但是仁現在已經沒空理會凱茲了。在這道廢鐵洪水平息之前的數十秒,是仁這輩子再也不想體會第二次的時間。捲起的大量塵埃遮蔽視線,有如歷經大劫之後的一片狼藉。
  等到灰土簾幕被風吹散之後,犯罪魔導師淺利凱茲已經遍尋不著人影了。
  「……是《人偶師》嗎?」
  仁想起來有一名刻印魔導師把凱茲從《協會》的牢獄中救出,他早就想過那兩人可能同行。但是對方如此巧妙地出手掩護,他根本莫可奈何。應該說,在《鬼火》的管理之下鍛鍊出來的身手果然不同凡響嗎?
  「可是《人偶師》既然這麼有本事,為什麼要為了不如自己的凱茲賭命冒險?有什麼必要還容忍他這種愚蠢的任性行為?」

  *

  「所以呢?難得兩個追捕對象都到齊了,結果你就這樣白白讓他們跑了嗎?」
  仁從歇業的廢棄物工廠回到車上,等著他的是一個就某方面來說最理所當然不過的疑問。
  美麗的十崎京香身著夏季套裝,不管怎麼看都像是個精明幹練的女強人。她是一名年輕的高級官員,年紀比仁大上一歲。身為《公館》這個政府機關的事務官,她不但是專任官的監督者,同時也是和仁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
  「《人偶師》果然名不虛傳啊。」
  「但是你連受傷的淺利凱茲都扔下不管,這根本不是理由。」
  周遭的氣氛寒氣逼人,七月的暑氣根本就像是假的一樣,但這不是因為開著冷氣的關係。十崎京香和知心親近的仁說話時,語氣口吻相當隨意不拘束。但是她說出的字字句句毫不留情。事實上,既然仁都已經把凱茲逼到絕路了,至少必須把他逮到才對。
  「在《公館》手下的相似魔導師當中,綾名涅淋排名算得上是前三位。而且想要擋下一個一開始就準備好要逃跑的魔法使,那可是很困難的──」
  工作忙碌的事務官是特地從魔導師公館開車到小學來的。從他們知道梅潔兒人不在泳池之後,京香特意載著仁到此。結果這樣還被對方搶先救走凱茲,仁當然如坐針氈。
  「要不要換我來開?妳從一大早就很忙吧。」
  「不用,仁的駕駛技術太粗魯了。」
  梅潔兒躺在後座睡得正甜,發出輕微的鼾聲。
  「小梅她現在有使用魔法嗎?」
  「她只是在睡覺而已,妳可以看看她。」
  京香只是普通的《惡鬼》,無法中斷魔法消除。她戰戰兢兢地轉過頭,隔著座位向後看。十崎京香同時也是讓鴉木梅潔兒與倉本絆住進自己家的家主,而她到現在仍然覺得很迷惘,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兩位少女。
  「不用太擔心。傷口只要兩、三天就會消失,也不會留下疤痕。依梅潔兒的年紀,一點瘀青不到半天就會好了。圓環魔術已經有很完備的技術,可以用維持魔術防止惡化,讓疾病或傷口自然痊癒。」
  「她是女孩子嘛,要是一身傷可就糟了。」
  童年玩伴如釋重負,修長雙眼的眼神和緩了一些,然後踩下油門。當初如果不是京香主動開口說要照顧梅潔兒的話,梅潔兒差點就要被扔進一個由陳舊精神病院改裝而成,用來收容危險罪犯的官舍裡。把刻印魔導師當成走狗,讓他們打倒犯罪魔導師的做法雖不人道,但是在公館裡已經當成是不得不為之惡,大家都接受了。但是原本刻印魔導師只接收成人,現在卻有一個年齡還不應該戰死沙場的小女孩成為了刻印魔導師,沒有一個公館職員不為此感到痛心。在位於組織系統最頂層的京香眼中,梅潔兒就像她必須背負的十字架吧。
  「不要一個人攬下一切,這也是我的問題啊。」
  汽車差不多就要駛進國道十七號了。望著車水馬龍的光景,就會覺得近在咫尺之處有異世界之人以奇蹟之力互相爭戰,簡直就像是天方夜譚一樣。一名年紀和京香相仿的年輕母親正牽著幼子的手走在路上。
  「已經知道五月份的時候淺利凱茲為什麼襲擊小梅了。仁應該也知道吧,在美國有一個由前刻印魔導師與一群落魄研究人員聚集起來,協助犯罪與恐怖行動的公司。」
  京香只是看著《公館》必須守護的午前街市說。
  「凱茲是受到他們的指使攻擊梅潔兒……不對,梅潔兒是見面禮嗎?」
  在美國取締犯罪魔導師的,就是之前巴比倫事件當中和仁打得你死我活的神聖騎士團。光憑凱茲的能耐,根本只能成為累贅而已。
  「還有,相似大系的所謂轉移術不是《魔法使與『形似自己的人偶』互換位置》嗎?但是《協會》為了不讓抓到的魔法使逃出監牢,似乎都會徹底消弭任何脫逃的可能性。聽說他們已經把凱茲原本留在美國的轉移目標點全部回收了,還在傷腦筋他現在究竟是怎麼逃出去的。因為就連《人偶師》也辦不到,不是嗎?」
  「如果要用相似魔法轉移的話,不光是擺個人偶當轉移目標而已,魔法使還得明確想像出自己『存在於該地』的狀態才行。比方說實際去過的地方或是當時目視可以看見的地方之類。如果沒有專任官同行,刻印魔導師是不能出國的,而負責管理的東鄉老師過去一直都在日本,所以《人偶師》也去不了國外。」
  「這樣一來,如果使用魔法也逃不出日本的話,就需要有人幫凱茲準備班機或是船隻,協助他逃出國外去吧?」
  京香的側臉又回復成那個在魔導師公館中以鐵娘子著稱的嚴肅事務官表情。
  「既然《人偶師》已經付諸行動,就代表那個人已經在附近。不對,是她預料到那人就快來了吧。有什麼事發生了嗎?」
  「我請人把入國管理局的錄影帶調來,發現昨天晚上『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Wiseman Security-Research Inc.)的幹部出現在鏡頭裡。就是那個三年前離開《公館》,名叫王子護豪森的前專任官………不過,這些事仁應該比我還清楚吧。」
  仁心裡湧起一股像是懷念又像是悲哀的情緒,把身體靠在副駕駛座的座椅上。王子護豪森是一個怪人,原本是《協會》的魔導師,後來改當專任官。他也是教導原本還是學生的仁等人如何與魔導師戰鬥的教官。淺利凱茲所指『把魔導師的本事告訴仁』的人就是他。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是一群不擇手段想大賺一筆的魔導師在美國所創設的民間保全公司,背景相當可疑。而『他』就待在那裡。
  「如果是這樣的話,讓他們逃掉就更麻煩了。」
  仁說完之後,從車窗看著街上對魔法使的戰鬥一無所知的人們出神。和那些不在乎造成犧牲與付出犧牲的異世界人打交道,就會覺得自己好像受到『他們那邊』的影響,曾經讓仁感到毛骨悚然。京香似乎也在尋找屬於自己的歸處,幽幽的眼神看著在花店或便當店工作的女性。
  十崎京香不再掛著冷血事務官的面具,露出仁童年玩伴的表情大嘆一口氣,趴在方向盤上。號誌燈已經轉為紅燈了。
  「啊啊,煩死人啦!我今年一定要請個暑假,絕對要休!」
  「是啊。這裡不是地獄,我們也不是惡鬼。」
  這裡是仁他們出生的故鄉,不但不是《地獄》,還是他們生老病死的世界。雖然這是一廂情願的想法,不過他希望後座疲累不堪的梅潔兒也能這樣想。
  「……老師。」
  不曉得梅潔兒正在作什麼夢?雖然她的嗜虐興趣很不正常,而且又過度激進。不過現在口中不斷說著夢話的她完全就是一個孩子。她睡得傻了,好像在叫小狗一樣用手拍打後座的座位。
  「老師……坐下。」
  她究竟在作什麼夢?

  *

  事後回想起來,七月四日對倉本絆來說也是一個開端。
  上學之前,當她正在享用梅潔兒的得意作品時,武原仁的手機響了起來,然後臉色一變便出門去了。在她發覺仁離開後,公寓裡只有自己和梅潔兒兩人的瞬間,感覺頓時變得有些尷尬。
  當小魔女把湯匙從「水果配牛奶砂糖草莓飯」放下的時侯,氣氛就像是明膠一樣僵硬。
  「絆,這個真的好吃嗎?」
  她的味覺判斷現在才恢復正常,對昨天教梅潔兒如何做拌飯的絆來說,也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對不起,有點差強人意。」
  「沒關係,反正這次本來就有一點在賭運氣。」
  「每個人當然希望每天的飯菜都很好吃,不可以用這種偶爾冒險賭贏的方式做菜喔。」
  公寓裡的草莓飯甜味幾乎已經散去,絆與來自異世界的少女四目相望。小魔女那令人望之神醉的烏亮黑髮上綁著一條具有夏日風情的橘色緞帶,看起來可愛得不得了,就像是活生生的洋娃娃一樣。
  倉本絆是在六月中開始寄住在《公館》職員十崎京香的家裡,所以和這個小魔女在一起已經快半個月,對她來說發生了很多事。撇開梅潔兒曾經救過她一命不談,她認為梅潔兒是個很乖巧的孩子,也不會討厭做家事。
  「我覺得剩下的白飯與其找我幫忙,倒不如乖乖照著食譜做比較好喔。」
  「絆的意思是要我把妳的口味帶進廚房裡嗎?」
  但是她和梅潔兒之間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先前在巴比倫事件裡發生了許多事情,對鴉木梅潔兒來說,絆是她的『情敵』。那時候也是因為絆以為自己命不長久,所以才趁勢就這麼把心意說了出來,現在光是回想起這件事就會讓她滿臉發紅。
  「武原先生對味道似乎不太挑剔,我想他應該分不出有什麼差別吧。」
  「為什麼要用這種高姿態的語氣說話?妳以為妳是媽媽嗎?」
  但因為絆是獨生女,也一直很希望有個姊妹,所以才想要照顧梅潔兒。梅潔兒卻把她當成『陌生女人』看待,讓她覺得很難過。
  「至少在做飯的時候,妳可以把我當成在這個世界的媽媽,試著做看看嘛。」
  梅潔兒一笑,粉嫩的嘴脣露出可掬的笑容。
  「媽,請妳把老師交給我吧。」
  「一個把草莓果汁倒進電鍋的媳婦兒,不曉得會拿什麼東西給小孩子吃……啊,對不起!我只是在電視裡看到這種婆婆而已。不要露出那種厭惡的表情啦,我一定會是一個好婆婆的。」
  「不要胡鬧,我看起來像是在開玩笑嗎?我和絆不一樣,可是非常認真的。」
  這句話如同利刃穿過肋骨間,刺進絆的心臟,讓她無言以對。梅潔兒一瞬間睜大眼睛,露出驚愕的表情。然後好像相當懊悔似地低下頭,站起身來。
  「……對不起。把剛才那句話忘了吧。」
  小魔女就這麼收拾好自己的飯菜,匆匆走向流理臺去。她把碗筷放進洗碗盆裡,然後抓起書包從玄關走了出去。
  這道料理對梅潔兒來說雖然稱不上是得意之作,但確實是她用心做出來的飯菜,絆不該隨便開她玩笑。從前絆的手藝也很遜,也讓父親吃過很糟糕的飯菜。
  「討厭,我真是差勁。我可是高中生啊!」
  她把手撐在小飯桌上,抱著頭。
  絆吃掉剩下的草莓飯之後收拾一番,確認門窗關緊、水電火源都已經關掉,然後趕緊離開公寓,勉勉強強在遲到之前衝進教室。東富士見高中是一所偏差值正好五十分的公立高中,氣氛非常輕鬆,不太要求什麼紀律規矩。所以絆在上課前,也和同學一樣偷偷寫一封道歉簡訊傳到梅潔兒的手機。第一學期的期末考就快到了,現在距離考前還有一週,學生在上課的時候自然專心。不對,雖然老師都認為這只是臨時抱佛腳,不過學生們都很拚命。
  結果直到午休結束之後,梅潔兒都沒有回信。神和瑞希則是在第五堂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才終於出現在教室裡。她是絆交到的新朋友,和武原仁一樣都是《公館》的專任官。也就是說,發生了一件案子讓仁急急忙忙衝出家門,也使得瑞希直拖到中午才能來上課。
  「……肚子、好餓。」
  雖然還在上課中,但是神和瑞希卻一頭趴在桌子上。綁在左右頭側的亮麗黑色長髮就像是溢灑出來的瀑布,從課桌上垂下來。配上她在盛夏中也不會晒黑的白皙肌膚,看起來就像是個餓肚子的幽靈。最糟糕的是她長相完美端正,這種時候更嚇人。
  瑞希點漆般的眼眸一直望著坐在斜後方的絆。不過就算受到熱情的眼神注視,絆也莫可奈何。因為考試就快到了,老師只是淡淡地繼續講課,好像對瑞希完全視而不見。
  瑞希似乎感覺到某種氣息,拖著長髮站起身,下一秒鐘第五堂課結束的鐘聲跟著響起來。瑞希原本似乎是為了保護絆才到高中上課,但是現在就算影響到工作,她也一定會到教室來。
  在絆得知自己是魔法使之後已經過了一個月,她覺得要不是有瑞希陪在身旁的話,這段時間不曉得會多麼不安。一回過頭,瑞希如人偶般面無表情的臉龐就近在身旁。
  「────」
  一對明眸正對著絆在傾訴什麼。
  「啊……今天妳好晚來呢,發生什麼事了?」
  「……多少……有一些事。」
  瑞希雖然擅長運動,但是卻有點不太會說話。
  「這樣啊,還好沒有受傷。」
  「……便當。」
  「啊,對了。抱歉,午休都已經結束了,我還以為妳早就已經吃過了呢。」
  絆把手伸進桌子裡,拉出一個用白色餐巾包裹的便當盒。瑞希就像是一隻親近人的大型犬一樣,一開心就把臉湊得好近,讓絆嚇了一跳。好友就像在跳舞般,有節奏地擺動著上半身。一對黑髮馬尾也跟著身體躍動,就像在搖著長尾巴一樣。
  「……開動了。」
  然後瑞希任意占用了絆前面的座位,解開餐巾,畢恭畢敬地用兩手揭開便當盒蓋。看到昨晚的雞肉拌飯、加了山芹菜的煎蛋,還有夾了番茄與蔬菜提味的茄子整整齊齊地排列出三種顏色,讓做便當的絆稍微鬆了一口氣。
  「今天放的菜色口味都稍微重了一點,不好意思喔。」
  好友以有些奇怪的用筷方式,夾起切了開口的茄子送進嘴裡,紅著臉幸福洋溢的表情,讓絆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瑞希的條件極佳,擁有秀麗的容貌與一種神祕的氣質。她專心吃著絆親手做的便當,握著筷子的手不停歇的模樣真是讓人百看不厭。
  「好吃嗎?」
  瑞希嘴裡吃著拌飯,默默地點頭。
  絆幫瑞希做便當可不是為了餵食馴養同學,而是因為瑞希的便當是放在漆盒裡的豪華外送料理。她似乎一直很想吃吃家庭風味的飯菜,而絆則是想要體驗專業廚師的口味,彼此利害關係一致,因此兩人經常交換菜色。後來她們發現既然每天交換便當,倒不如乾脆輪流帶兩人份的便當來還比較有效率。因為做一人份與兩人份所花費的工夫差不多,所以正確來說是絆可以少做一次便當。
  「又來了,妳們這對好密友。」
  同班同學花崎久乃坐到旁邊沒人的座位。她留著一頭短髮,臉上眼睛、嘴巴、鼻子等五官全都具有很強烈的存在感,任誰只要看到她的臉龐都能體會到她的豪爽大姊姊氣息。順帶一提,她的座位就是瑞希現在坐的位置。
  「啊,對了。這樣花崎同學沒辦法回座,不然我讓開好了。」
  「沒事沒事,小倉顧慮太多了啦。」
  花崎久乃是絆的朋友,從高一開始就在同一班。雖然兩人幾乎從來沒有一起出外玩過,但是在學校裡常常聊天。
  「小瑞平常和沒興趣的人完全不說一句話、有時候又不來上學,本來我還以為很難相處,結果卻是這種個性啊。」
  「小瑞?」
  當事人和一臉迷惑的絆面對面,完全沒有發現是在說自己。
  「聽起來感覺很親切吧?小瑞轉學來之後在教室裡就一直很孤立,如果不至少取個綽號的話,哪能重振名聲呢?」
  「花崎同學,這樣說有點太過了。」
  「沒關係!本人都沒在意了。可以吧,小瑞。」
  「…………我還要。」
  絆與花崎久乃兩人都啞然無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眼中只有便當盒的天然呆女孩。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鐘聲響了起來。今天的課程也已經上到第六堂課了,即將退休的數學老師開門走進教室。全班同學起立敬禮就座之後,深吸一口氣想要點名的老師卻打了一個好大的噴嚏。
  雖然全班有四十個人,但是只要一開始上課,所有學生在課桌前都只有自己獨自一人而已。一旦變成孤身一人,滿腦子想到的不是那些完全記不住的公式或數學解法,而是忍不住盡想些自己切身的問題。
  絆的父親倉本慈雄去世之後只過了十一天。因為頭七已經結束,絆想要收拾起心情,於是昨天便將她和父親兩人住了十七年的倉本家公寓解約。她花了一個星期天,只把真正需要的東西,以及最低限度捨不得丟棄的物品搬出來,最後再打掃乾淨之後道別。原本以為自己會哭,結果她只是平淡地靜靜做完所有工作。絆感覺她好像把什麼東西遺忘在父親被刺殺的黃昏車站裡了。
  老師在黑板上書寫算式的聲音在靜謐的教室裡迴盪。
  絆注視著掀起一切事端的手,緩緩握起來之後往身邊一拉。這是她在上個月那場悲哀事件當中覺醒的一種應已失落了六十年的魔法,叫做再演大系。她突然想要試試最先學會使用的操縱術,結果今天還是像上次一樣,魔法被整間教室滿滿的惡鬼觀測到,世界沉入火炎之海當中。
  就坐在前方座位的花崎同學與其他人都沒有發現魔炎的光芒,唯獨瑞希有了反應,回過頭來。平時總是恬淡飄然的好友表情蒙上一層陰影,而絆想必也是一臉擔憂地看著瑞希。就像絆無法阻止梅潔兒以刻印魔導師的身分戰鬥一樣,她也沒辦法干涉瑞希繼續擔任專任官。就是她們《公館》一行人守護著現在這樣和平寧靜的時光。雖然這讓絆覺得很放心,但是與《公館》有關的全都是和她親近的人,因此絆每天都在擔心害怕,想著他們會不會受傷、會不會變得和爸爸一樣。
  「妳在做什麼呀?」
  花崎同學趁老師不注意的時候轉頭過來,這並不是因為她看見了魔法,但是就算沒有奇蹟的力量,因為是同班同學,她自然看得出來絆有些不大對勁。
  不知道為什麼,這種理所當然的小事深深打動絆的心,讓她眼眶一熱。
  「花崎同學好厲害喔,好像會使用魔法一樣。」
  「又不是童話故事。要是不多少聽一點課的話,小倉考試的時候可會滿江紅喔。」
  就算沒有奇蹟,人心還是可以很溫柔;就算絆成為了魔法師,也不代表原本的世界排斥她。
  「倉本!來解~這~一~題。倉本!」
  絆反射性地站起來,她根本沒有在聽老師講話,所以老老實實地回答:
  「……呃,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老師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教室裡響起一陣哄堂大笑,就連花崎同學也笑得前俯後仰。只有瑞希以堅定的眼神抬頭看著絆。
  「不要緊。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絆心想,還是好好K書吧。

  絆沒有參加社團活動,所以放學後如果沒什麼事就會直接回家。直到上個月,她都是在放學半路上採買晚餐要用的食材之後回到倉本家去。現在則是一邊想著小學生梅潔兒喜歡吃什麼,一邊拎著購物袋走向十崎家。
  七月初的五點多還算不上天黑。住宅區比晨間更多了幾分暮色,光只是走在筆直的路上就讓人身上汗水直流。
  「……我來拿。」
  一起跟著來的神和瑞希幫絆提東西,拿走一半在附近超市買的購物袋。因為十崎家距離《公館》不遠,所以最近瑞希也常常一起陪絆回家。
  今天武原先生會來,加上十崎京香、梅潔兒與絆總共有四個人,所以要做的分量也是以前住在公寓時的兩倍。
  「神和同學要不要吃頓晚餐再走?」
  「────」
  好友默默地用力點頭,兩條黑髮髮辮跳了起來。
  「妳現在最想吃、最喜歡的菜色是什麼呢?」
  「…………大豆。」
  倉本家從絆幼稚園時代開始就禁止她帶朋友來家裡,所以大家一起熱熱鬧鬧地吃飯讓她覺得非常開心。
  抬頭一看,或許是因為風勢很強吧,上空橘色的雲朵正匆匆地向東行去。用目光追逐落在裂開柏油路面上的長影子也是一種樂趣。忽然間,絆感覺存在於黑影與白雲之間屬於她們的世界,只不過是夢幻大海上載浮載沉的一葉小舟,不覺停下了腳步。她覺得現在只要稍微動一動,腳下這個不安定的地方就會搖晃掀翻過來。
  一股讓人寒毛直豎的冷氣爬上背脊,瑞希如同一道疾風般迅速站到她右側身旁。
  剛才原本確實一個人也沒有。但是現在卻有一名裝模作樣地穿著一身純白西裝、年紀與父親相仿的紳士站在路邊。
  「妳好,再演大系的女孩。我是王子護豪森。」
  那名戴著白色帽子的男子用滿是小傷口的手,向一臉茫然的絆遞出一張名片。上面寫的是英文。

  「歪結慢……塞、塞……」
  「背面是日文喔。」
  男子有些意外,對絆這麼說道。絆依言把名片翻過來一看,上面果然用日文這麼寫著:

  (株)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 人事部門 資深經理
  王子護豪森

  絆冷汗直流,因為就算用日文片假名書寫,她也看不懂資深經理是什麼意思。這名臉頰有些凹陷的男子與身上穿的夏季棉麻西裝非常相襯,除了一點異樣之處外,看起來就像是個研究昆蟲的學者。那破壞整體平衡的一處,就是他戴在右眼的銀色眼罩。這只眼罩打壞了他溫文的氣質,就連帶著笑意瞇起的左眼深處,都讓讓人感到一種細微卻深邃無比的扭曲。
  「…………王子護!」
  把絆護在身後的瑞希右腕用力一甩。一直握在她如白蠟般白皙右手中的赤熱飛沫朝王子護濺射過去。對方輕而易舉就用手掌掃開放出暗光的飛沫。
  路旁的酢漿草被那發出紅光的液體濺到,冒出煙燒了起來。瑞希在手掌中生出熔岩,扔向王子護,被這名訪客空手拍了開去。神和瑞希所使用的魔術《魔獸師》能夠創造出任何自然存在的物事並且加以操縱,是一種只存在於地獄世界的特殊魔法(Chaotic Factor)。
  「面對力量強大的對手時,在敵人展開第一次攻擊前都不可以輕舉妄動。妳知道為什麼不行嗎?《魔獸師》。」
  男子從那套白到惹人厭的雪白西裝裡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他一個人的存在感就讓這條平時走慣了的上學路好像有一半都和幻影重合在一起。
  此處已經不再是一般常識正常運作的地方。在這個一切魔法都會燃盡的世界當中,中年男子的紫色眼眸好像在作夢一般,眼中只看著奇蹟。不依靠魔法運作的東京景象與他實在太過格格不入,反而使得現實產生異樣。這就是血統純正的『真正』魔法使。
  「不好意思。以前我曾經擔任指導教官,教過像妳這樣的年輕人,所以忍不住又開始說教了。」
  『魔法使』王子護豪森摘下帽子,一邊用手梳理向後抹平的金髮一邊苦笑。
  絆很畏懼他。
  瑞希就像是即將撲向獵物的獵犬一樣,壓低了身子。
  這條路上豎立著告示牌,標示附近有幼稚園。而路旁民宅的門一打開,就有對魔法一無所知的人從門內出來。就像當初絆的家庭分崩離析時那樣,魔法使會強行在平凡安寧的日常生活中掀起戰火,讓她感到懊恨萬分,內心深處好像有股火在燒。
  「──你到這裡來是為了傷害人嗎?」
  「真是一位率直的小姐啊。」
  男子沒有戴眼罩的左眼頗感佩服似地俯視著絆。
  「……絆……這傢伙、是敵人。」
  神和瑞希的背影已經不是絆的同班同學,而是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魔獸師》。綁成兩條馬尾辮的長髮被魔法掀起的強風吹動,宛如一對黑色翅膀般不斷飄舞。現在這裡即將化為戰場。絆懾於氣勢,按住差點一塊被吹起的裙子向後退了幾步。
  王子護豪森被暴風吹得瞇起眼睛,腳邊被剛才熔岩引燃的雜草在風勢助長下火勢更烈,不過他仍然不動如山。
  「…………太瞧不起人了。」
  就在瑞希手中生出七彩煙霞的這時候,所有奇蹟又被魔炎吞噬燒得精光。住宅區的居民發現起煙,開了窗看過來。
  「香菸!燒起來了。快把腳邊的火熄掉,起火啦!大叔!!」
  王子護聽到居民這麼說,聳聳肩用鞋底把路旁的火踩熄。而《魔獸師》魔法所創造的熔岩被人觀測到,早已消失了。
  「火熄了,真是抱歉。」
  他好像早已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冷靜地對住宅區婦人們低下那顆金色腦袋。大和撫子們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是個老外,氣勢一挫之下說不出話來。
  「妳也看見了,這裡已經是屬於惡鬼的世界,但是並不代表妳可以不顧現實。這一點請牢記在心,再演大系的女孩,『最後的魔法使』。」
  在一臉不解的絆面前,純血魔法使又重新戴上帽子。
  「很榮幸能見妳一面。如果妳看到仁,請幫我向他問好,就說我在遠方聽過他許多傳聞,期待馬上就能與他見面。」
  在絆的眼裡看來,他那身白色西裝彷彿透出夏日的昏黃殘照,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真正……在這個世界……久居的魔法使……很懂得……找出……不會被觀測到的……短暫瞬間。」
  王子護豪森應該是在眾人的視線同時移開的那一瞬間用魔法轉移離開了。眼前已經是日常習慣的上學路徑,沒有任何詭奇或危險之處。不,也不是這樣。只因為一名純血魔導師出現在倉本絆身邊,就已經讓她非常接近魔法使,幾乎踏進了『那一邊』的世界裡。
  「不要緊,應該不會再發生那種事了吧。」
  再演魔術讓她看見的影像使她感到很不安。絆之所以能夠和地獄的魔導師結為好友,或許也是因為她們彼此都是可以目睹奇蹟的魔法使吧。
  「絆……妳是……魔法使……所以絕對無法……逃避魔法。」
  好友伸手用力抓住她的夏季制服衣袖,好像在告訴她平凡的高中生倉本絆如今是一名魔法使,和瑞希屬於同一個世界的人。沒錯,這一天果然是一個重要的日子。
  「……或許……從現在起、又要開始了。」
  絆很清楚,奇蹟又要考驗她,逼她做出無奈的抉擇。

  *

  七月四日的夜晚,逃亡之人淺利凱茲屏息藏身在黑暗中。他躲在一個幾年前就已經停業的小工廠,連燈都沒開。雖然時值夏日,但有時還會像發抖似地牙齒打顫。因為沒有生還者,所以誰也不知道逃亡的前刻印魔導師被捕之後會是什麼下場。昨天不是如果有人來營救的話,他早就已經玩完了。
  可是凱茲並非已經成功逃離了這個地獄。不但如此,專門屠戮魔導師的《公館》就近在咫尺。淺利凱茲正在等待救兵,五月的時候他攻擊梅潔兒本來就是收了錢為人辦事,那時候約好不管事成或不成,凱茲都要在這座倉庫與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的人碰頭,對方會幫助他逃往海外。
  「………王子護到底在幹什麼,他明明聽說了我的事件,都已經第二天了。」
  凱茲詛咒那個男人。當凱茲差點凍死在冬季的紐約時,這個男人對他連哄帶騙,竟然好死不死地把他送到東京來。在黑暗中,鏗鏗的冷硬聲響有如漏雨般落了下來,衝擊耳膜。在這不規則連續不斷的聲音中,只有其中一道變為陷入沙土的悶響。落在流亡客腳邊的,是一個鎖住大型螺栓的螺帽。淺利凱茲眼裡滿布血絲,口中一邊咒罵這世上所有一切事物。他不知道是不是失心瘋,居然正在用魔法銀弦分解自己置身其中的倉庫
  他生來就是一個軟弱的男人。相似魔導師淺利凱茲沒有姓氏,也就是家名。這是因為打從懂事以來,他就被拋棄在另一個不是相似世界的魔法世界裡。凱茲既沒有姓氏,也沒見過雙親,可以知道他身分的線索就只有夾在襁褓中的一張寫著「凱茲」的紙,以及刻著家名的部分被完全破壞、當中藏著迷你小劍的墜子而已。那條墜子也是相似魔術的操控本體,當他被逮捕時當然已經被拿走,不可能留在這個連刻印魔導師都不是的男子身上。
  在故鄉以外世界長大的魔法使不容易受教育學習魔法。因為魔法的根源就是自己世界自然法則的扭曲,自然沒辦法教給其他魔法大系的人。凱茲對於觀測之物就會以相似大系的銀弦連接,所以被當作外人受到排擠,只能成為一個二流魔導師。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抛棄到另一個世界,從孩提時代開始就一直深恨在心。
  「每次都是這樣。在重要時刻,命運總是像這樣對我不屑一顧。就因為我是來自其他世界的棄子,每個人老是懷疑我、把所有罪都推到我頭上!現在又像這樣變成過街老鼠。」
  凱茲壓低聲音咒罵道,就連高傲的說話口吻都是在從事卑賤詐欺工作時學到的虛張聲勢手法,他越開口就越顯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淺利凱茲本來就不是什麼有能耐向魔導師公館或《協會》嗆聲放對的大人物。
  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躲在這個完全昏暗、能停放一輛四噸貨車的二十公尺長倉庫裡。有一名女子顧慮到鋼材上滿是與凱茲眼睛相同顏色的灰塵,鋪了手帕坐在上面。
  她頭戴一頂寬緣的白色帽子,細瘦的身軀穿著無袖洋裝,而且還把圓形、三角形、四角形與星形等各種『形狀』當作刺青刺在兩條蒼白的臂膀上。再加上她佩戴的飾品、鈕扣、衣服上印的花紋等,身上各處都有『形狀』。在相似之物之間發現魔力的相似魔導師就是用這種方式增加魔力來源,與世界有效地聯繫在一起。
  但是與她的臉龐比起來,這身異文化的打扮還算是客氣了。她的臉上沒有眼睛與口鼻,就像是在頭上套了一張純白的面具一樣。不,其實是這名女子從脖子以上都包著繃帶,連一點縫隙都沒有,完全看不到皮膚。
  這人就是相似大系魔導師《人偶師》綾名涅琳,原先由專任官《鬼火》東鄉永光負責管理的刻印魔導師,同時也是把淺利凱茲從《協會》大牢中放出來的魔女。
  「媽~~媽~~~~~~」
  不對,這裡另外還有兩個人。兩個身上穿著邋遢短袖T恤的男子一步一步慢慢從黑暗的倉庫深處走出來。他們年約三十歲上下、體格精壯,但是眼神中卻沒有理智的神采,只有天真無邪的仰慕之意。
  「媽媽,吃飯飯~~~~」
  男子唾沫直流,就像小狗一樣把臉往《人偶師》身上挨過來,看著她正在用小刀雕刻的木雕人像。
  「媽~~~~媽~~~~也做一個給我嘛。」
  「嗯?瑟羅茲,我前陣子才做了一個給你啊。」
  用繃帶包住臉龐的魔女從迪奧手提包中拿出糖果球,輕輕放在男子手心向上的雙掌上。
  「你也一樣,再忍耐一下。如果是受到命運眷顧的人,根本就不會被打入《地獄》。」
  女子訓斥凱茲道。雖然語調中帶著苦澀之意,但也因此顯得內在堅強而溫柔。可是凱茲這個人只要別人待他越溫柔,他就越覺得受傷。
  「忍耐又能改變什麼?刻印魔導師這種狗屁東西,想要保住魔法使身分的話,最後不是殉職、要不就是犯罪被處死。如果覺得丟掉性命太愚蠢,就只能捨棄自我,隱身在惡鬼群當中。這就是刻印魔導師的終點,妳很快就會明白的。」
  凱茲不知道如何才能溫暖在悶熱天氣之下依舊冰寒的血流與身骨,冷笑著要把人偶師也一起拖到這種悲慘的境界。就像人偶師協助男子越獄一樣,刻印魔導師都會選擇魔法,甚至不惜做出這樣輕率危險的賭注。對魔法使來說,不讓他們使用魔法就等同於放棄人類身分。那種能夠任意改變生存方式的人,本來就不會被打入地獄。
  「現在還擺什麼優雅,妳和我根本就是『一樣的』。反正妳救我也只是想找門路逃離這個國家吧。但是妳這種選擇只不過是一種毀滅而已,就像被當作廢鐵放上輸送帶處理掉一樣,對我們來說根本見怪不怪。」
  《人偶師》沒有回應凱茲低俗的惡意,手指捻起他拆下來的螺帽輕輕搖晃,過去固定倉庫鐵柱與屋頂的數百個金屬配件有如生物般聚集到她的腳邊。手法乾淨俐落,實在教人忍不住感到嫉妒。凱茲按耐住心中的怒火告訴自己,要是自己也有受教育的話,這種小意思根本不算什麼。
  相似的銀弦忽然把凱茲的左眼與涅琳包在繃帶下的左眼連接起來。相似世界是一個形狀相似之物區分不清的世界,因為眼球的形狀『相似』,所以凱茲所掌握的相似世界秩序將雙方視為同一物體。《人偶師》一怒,把相同化切斷。切斷技術比連結困難許多,可是接受過正規教育的相似大系魔導師也能夠干涉魔力弦加以切斷。
  「再多提高魔法的控制能力吧。」
  「妳自以為掌握了主導權嗎?自以為在死前還能像現在這樣冷靜嗎?」
  在他空虛心中掠過的,只有反射性爆發的怒火與無以排遣的憎恨。
  「媽~~~~媽~~~~我可以打倒他嗎?」
  把《人偶師》喊作媽媽的兩名男子一邊舔著她給的糖果,一邊靠近凱茲。這兩名魔導師甚至不懂得要壓低聲音,就像碰觸玩具一樣隨隨便便把手伸過來,被凱茲出拳狠揍。男子的鼻梁被打斷,下半張臉滿是鼻血,年紀一大把的竟嚎啕大哭起來。
  「媽~~~~媽────」」
  身形大約一百六十公分高的《人偶師》被身材高她十公分、體重怎麼看都超過她一倍的壯漢抓著。另外一個人見狀也哭了起來,把哭得一塌糊塗的臉挨在她身上。
  凱茲雙眼直盯著這腐敗的擬似家庭,非常火大地吐了一口唾沫。
  「……廢物。」
  「如果你想拿我當出氣筒的話,就請便,可是我不允許你瞧不起我的『家人』。」
  綾名涅琳暗暗動氣,怒火燃起藍焰。凱茲並沒有忽略綾名涅琳語氣中參雜的極少許輕侮之意。但就在他也和涅琳一樣動怒的瞬間,他的世界突然扭曲。《人偶師》的魔術看準男子勃然升起的怒氣,逮個正著。人類感情據說其實就是腦神經的激發,而這種相似魔術會藉由相似的感情,讓被害者體會術者本身的絕望與恐怖。凱茲之前曾經想用這招毀掉梅潔兒的心靈,現在卻中了相同的魔術,倒頭墜入有如被無盡黑暗吞噬的自卑感與孤獨深淵。
  就算凱茲掙扎著想要逃脫,墜落的意識卻毫無著力點,無可施為。強加在身的絕望感連軟弱與無力都一併移植過來,徹底否定他的自我,簡直猶如烈火焚身的嚴刑拷問。精神遭到幾可扼殺心靈的刺激,腦部為了要彌補矛盾,擅自把與這種感情有關的記憶全都翻了出來。年幼的凱茲正如字面上所形容的,就像是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無親無友無人相信一個使用異世界魔法的小鬼。殺呀,毀掉一切、拖下來彼此分享不幸吧,發怒吧。就算反抗也無從改變,只有一種方法可以逃避。服從吧,服從《人偶師》的規矩。這樣就可以成為她的『家人』,共同分享相同的異常。成為一個口水流滿地、把繃帶女當成媽媽的『家人』,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相似大系的魔導師就是用這種方式,把被害者的所有神經轉變為永難擺脫的毒棘,加以洗腦。過去每一位受害者都曾經把這永恆不止的折磨,與生命放在天秤的兩端衡量,窺探死亡的深淵,從未有哪位幸運兒例外。雖然絕望感看似久久不退,但實際上幾乎都是事後的痛苦與等待絕望再度來臨的時間,真正體會無底絕望的時間其實很短。可是相似魔法只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絕望深淵』,不斷烙印在被害人心中。只要是達到某種程度的高位魔導師,心中藏著『他人無法忍受之痛苦』,任誰都能夠使用這種悲悽的牢籠。
  這兩位能夠對施魔法的相似魔導師,其實有短暫的一瞬間是彼此互使奇蹟之力,可是只有凱茲單方面成為魔法的犧牲者。身為魔法師,他們兩人的實力有明顯的差距。
  「你只是個無趣的小混混,總是跟比自己強的人過不去。就算想要裝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可是膚淺的狐狸尾巴馬上就會露出來。」
  凱茲嘴邊唾液垂流,把額頭往滿是灰塵的地板上撞。他忍耐著不讓因為生理反應而浮出的淚水流下,同時憋住強烈的嘔吐感。
  「少得意!妳……只不過是因為受過教育才比我會使魔術!我沒受過教育就達到這種程度,論才能我比妳更強得多!」
  淺利凱茲此時在精神面與技術面都有如螻蟻。因為明白魔術的內情,所以才能強忍住這痛苦的棘刺。他調整呼吸,把棘刺一根根從皮膚上拔除。
  男子拚命抵抗《人偶師》,自懂事以來所累積的悲傷與寂寞,不讓情緒滲入腦中。渴求被愛的無邊欲望如同麥芽糖般黏繞在他全身上下裡外,只剩下每呼吸一口氣就會勃發的怒氣還勉強屬於他自己。凱茲明明已經對一切死心,沒有任何期待,但是綾名涅琳的意志想要滲透進來破壞他的一切,竟讓他感到無比愧憾、無比恐懼。
  「為什麼!可惡的廢物!!我不要!為什麼!」
  他好不容易活著來到外界,經過一番戰鬥之後又敗給魔導師公館,如今就要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黑暗深處了。雖然根本沒有得到什麼值得眷戀的物事,但是他卻如鋼鐵般堅持想要維持身為淺利凱茲的意志,連自己都大感意外。
  凱茲痛苦得幾乎崩潰,根本沒有餘力享受解放感,只是大口喘息呼吸新鮮空氣。《人偶師》的魔法驀然消失,伸進極細微神經裡的觸手都已脫落。這點小小的救贖讓凱茲感到無比喜悅,他翻過如毛蟲般趴伏在地上的身軀,在地上躺平,張開沾滿汗水的眼瞼。
  倉庫裡染上一片朱紅,宛如紅櫻落英繽紛。火粉就像是螢火蟲般,在他眼前飛揚飄落。那就是地獄的業火,沒有溫度,只會無聲無息地把奇蹟燒盡。
  在黑暗中,魔法確實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燒毀了。不對,引起魔炎燃燒起來的,是《人偶師》原本要用來破壞凱茲人格的魔術。凱茲的慘叫聲被惡鬼聽見,影響力回溯至起因的魔法,讓魔法化成一團火焰消失。在凱茲發覺自己是被惡鬼所救的那一刻,一道「為什麼」的疑問揪住他的心。
  《人偶師》彷彿忘了身體重量似的,搖搖擺擺地站起身來。
  「……先生……是先生來了。」
  她失魂落魄的聲音讓凱茲嗅到一股濃濃的死亡氣息。
  ──倉庫大門不知何時打開,站著一名身披紅蓮火炎的男子。
  「噢。」
  雞皮疙瘩爬滿凱茲全身。那名男子竟然就是十一年前逼得淺利凱茲不得不逃出海外的人。
  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鬼火》東鄉永光站在門口,月光穿過薄雲籠罩在他身上。穿著和服的獵人隨意垂下的右手中提著一柄已經出鞘的真刀。如同沾了水一般晶亮的刀身代替他緊閉的雙眼,映照出宛若紅櫻的魔炎。

  東鄉穿著足履的雙腳悠然步向罪人們,讓人一點都感覺不出他的視力有何不便。他的打扮就像是從時代劇中跑出來的人物一樣。為了讓那些總是留戀異世界的生活方式、不願融入社會的魔法使徹底記住這裡是日本,擁有最長職業經歷的專任官刻意選擇這種裝扮。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不會把媽媽交給你!」
  其中一個向《人偶師》撒嬌的魔導師滿心以為不會有視覺造成的魔法消除現象,便發動奇蹟之力。
  那是因果大系,是一種在現象的因果關係中發掘魔法加以操縱的魔術。比方說點火燒紙時,因果大系的魔法使會在該現象的「火把熱傳到紙上」的因果中發現魔法。因果魔導師可以用這股魔力接換因果,改成「火只會把熱傳到空氣中」,讓紙不會燃燒。也可以改成「使溫度從紙逆流到火裡,讓火冷卻熄滅」──
  一陣疾風吹過,《鬼火》宛如魔法般瞬間出現在正要攔阻他的魔導師面前。他手中的刀破風一振,甩掉刀刃上的血,就好像已經砍了一個人似的。
  「媽────!!」
  鮮血噴濺。從胸口到腹部被劈開的異世界之人慘叫,想要把自軀體傷口中溢流出的內臟拉起來。他的動作因為失血而越來越慢,過沒幾秒就再也不動了。
  除了一個人之外,惡鬼都無法蒙受魔法治癒的恩惠,只要受了傷就會輕易喪失行動能力而死,因此才造就了如斯技巧。不斷鍛鍊自我天生的肉體,戰勝敵人。因為惡鬼沒有什麼防禦魔術與強化魔術可用,必須以血肉之軀面對敵人,身上的傷也沒辦法痊癒。從這些最惡劣的條件中誕生出來的武術既多樣又博大精深,與魔法世界的戰鬥技巧相比就有如異形之子一般。人身無任何奇蹟,這是經由鍛鍊所施展的魔術。
  這可不比魔法消除,在場的每一位魔導師都束手無策。
  《人偶師》似乎想要用魔法移轉逃逸,突然身陷在一團猛烈的大火中。
  「你們逃不了的。」
  奇蹟之力被消除,以赤手空拳對抗也毫無勝算。定額十二人的專任官之所以將近半數都是空席,是因為專任官必須有足夠的戰鬥力,當手下管理的刻印魔導師背離之時有能力確實處理掉他們。只有七個人鎮住這個國家的所有魔導師,他們就是鏖殺戰鬼、背負著恐懼與惡名的魔導師公館執行者,絕不容許任何失敗。
  「只有兩具『人偶』嗎?」
  受到腦神經相似化的影響而得到片段記憶的凱茲也知道,所謂的『人偶』就是指剛才那個把《人偶師》稱呼為媽媽的已死魔導師。綾名涅琳用她最擅長的洗腦術扭曲他人的意志,把這些被害者當成自己的『家人』。
  「……先生,請原諒我。請您原諒我。」
  狐火仍然纏繞在女人的身上,燒灼她應該是用來逃跑的魔術。惡鬼用視覺消除魔法時會把視線範圍內全部燒盡,因此引燃的魔炎會形成巨大的火焰奔流,就像是要吞沒一切似的。但是東鄉不是依靠視覺,而是以聽覺、觸覺與嗅覺消除魔法,具有選擇性,只把他感覺到的魔法化為火焰。這種魔炎是一種具有惡意的鬼火,察覺空氣流動或溫度變化,只獵捕對魔法使最重要的奇蹟,引誘魔導師步入毀滅之途。
  「你還在幹鏖殺戰鬼嗎?從你之前指揮我的時候到現在已經過幾年了?」
  《鬼火》睜開其中一隻閉起的眼睛,瞪著年齡已過三十的凱茲。對淺利凱茲來說,這名男子也是過去他在刻印魔導師時代的管理者。
  「你變了許多啊,小子。」
  就是這個東鄉永光讓凱茲開始在地獄四處流亡躲避的生活。
  「是啊,所有的一切都已經變了。你也別說別人,東鄉!你的眼睛什麽時候真正失明了!」
  火炎魔人沒有回答,出刀便向凱茲的脖子砍來,但是突然像是彈了開似地向後飛躍。一瞬間過後,被魔炎之光染成一片火紅的豪雨擊打在混凝土地面上。玻璃粉末乘著一股迅風攻擊與《人偶師》敵對的東鄉。
  「媽媽,我……我在這裡。我、我……會努力的。」
  另一名被操縱的『人偶』一邊興奮地結結巴巴說道,一邊把放在塑膠袋裡的玻璃粉末撒向半空中。一點一點蛀蝕世界的淡綠色斑點就是因果大系的《魔力》,將細微的空氣流動接續在一起。因果魔導師從現象的因果關係中發現《魔力》,重新接續因果,就能夠引發魔導師想要的自然現象。
  只要用因果魔術把流入目標場所的空氣反轉過來,就會發生局部氣壓下降。如果在這個用魔法製成的真空汽缸上開一個洞,空氣就會急速流進來讓壓力平衡。把鐵砂或玻璃砂扔進這道噴射氣流當中,照理說可以將敵人裂衣削肉。
  可是,這個世界雖然沒有神的存在,但是經過千錘百鍊的一擊依然能夠有如神助。
  因果魔導師打的如意算盤是就算魔法被消除,施加在玻璃粉上的速度因為慣性的關係還會保持下去,能夠癱瘓惡鬼。他根本想都沒想過竟然有惡鬼能夠躲開風。
  「你們雖然身懷魔法,卻只懂得直線攻擊。這種方法在打中目標之前,就會因為先行吹來的風被敵人識破攻擊走向。」
  這番話只有得窺體能極限之堂奧者才能識之,但是因果魔導師根本連一個字都沒聽見,因為他早已身首異處了。
  沒了頭顱的身軀轟然倒落在黑暗深處,閉著雙眼的《鬼火》並沒有為亡者祈禱,而是靜靜地說道:
  「如果有來世的話,下次就要和我們一樣生為人。」
  倉庫中充滿刺鼻難聞的血腥味,《人偶師》總算回過神來。
  「媽媽我……對不起,瑟羅茲、馬可羅特。」
  這兩個把她當成母親敬愛的人死去,讓她聲嘶力竭地尖聲大叫,好像失去了心愛的家人般。但是亡者再也不會回來了。不管是惡鬼還是魔法使,逝者已矣。此時《人偶師》蒙住臉的繃帶從內側沾溼,水痕逐漸擴大。她正在哭泣。
  東鄉永光的存在感就有如千斤巨岩一般,現在就算想要逃也難以脫身。倉庫入口這唯一的活命之路實在太遙不可及了。
  「要赴死了嗎?」
  鬼火問道。
  「我還沒。」
  淺利凱茲回答。我還沒,究竟是還沒怎麼樣。
  斬殺了兩名魔導師的刀身有如一泓清水洩地,劃出銀白殘影向下盪去,擺出下段的架式。世上真的能夠有如此美麗的死亡嗎?凱茲心中掀起莫名的激盪,似乎對一切新能夠坦然接受了。
  豈有此理。一股難以言喻的怒氣占據凱茲的心,當他把手插進口袋裡時,手碰觸到了。
  眼前的地上滿是凱茲拆下來的螺帽,他在當中發現一絲希望,緊緊抓住不放。
  「還沒結束!我絕不要在地獄深淵裡落得這種悽慘的結局!」
  凱茲手中抓住的是支撐倉庫支柱或屋頂等建築物骨架的三種螺柱。他把相似魔術的銀弦連接到所有他能感應到的相似物體上,拔了出來。當魔炎在凱茲與《鬼火》的頭頂上燃燒奇蹟的同時,組裝倉庫本體的規格品螺柱也全都一起脫落。
  沒錯。這個世界到處都是工廠生產的規格品──相似之物充斥
  就在燃燒的世界即將崩落的那一刻,凱茲一把抓住《人偶師》比看上去更加柔軟的手,拔腿就跑。或許是他認為這女人還有利用價值,也或許是他害怕一個人逃跑。
  這個有如喪家之犬的男人陡然反擊,讓東鄉頗感欽佩,低聲說道:
  「沒想到還挺有一套的。」
  接著在西東京的某個角落,一間停工的小工廠倒塌了。
  鋅鐵板屋頂下滿是建材墜落的聲響與回音。黑夜中的鳴動聲將一切攪得天翻地覆,不管是聲音或是皮膚感覺都已經無法正確捕捉到魔法,所以也沒辦法去追那兩個如幻影般消失無蹤的相似魔導師。

  *

  武原仁是在他十五歲時開始在魔導師公館接受訓練。當時他只是妹妹的附屬品,就連《協會》也只是把他當成一個珍稀的樣品看待而已。
  唯有王子護一人發現武原仁潛藏的可能性。光是根據紀錄有案的歷史,這位高位魔導師已經擔任保護《協會》核心重要人物的警戒工作超過一百年。目前在這個世界的所有魔導師當中,可能就屬他魔法戰鬥的經驗最為老練。而這名男子昨天竟然出現在神和瑞希,也就是追捕者的面前。如果是懷斯曼保全調查公司把淺利凱茲派來日本的話,王子護身為公司職員卻做出這番行為,反而會對越獄犯逃往國外造成阻礙。為了不讓《協會》發覺,他還特地不用魔法,而是利用惡鬼的交通工具入境日本。這樣惡整己方派來的凱茲究竟有什麼好處?
  這樣來看,好像他根本就另有目的──
  「老師,請你繼續講課。」
  班長寒川紀子的聲音打斷仁的思緒。昨天他與越獄的凱茲交戰,神和瑞希與絆又碰上王子護豪森,就這樣度過了匆忙紛亂的一天。一夜過去,這裡是御陵甲小學的六年一班,現在正在上英文課。和仁以前上小學時不同,御陵甲小學有安排英文課程。
  「啊,沒錯。抱歉抱歉。好,老師現在要從這個紙箱上挖的洞伸手進去,把裡面擺的各種東西拿出來。請老師點到的同學回答!」
  仁大聲說道,讓嗤嗤竊笑的學生集中精神聽課。梅潔兒在昨天受的傷和瘀痕似乎完全好了。仁放下心中大石,一邊把手伸進紙箱挖的洞裡,嘩啦嘩啦攪拌著。
  「好了。鴉木,這個是什麼!」
  仁拿出一個塑膠製的玩具蘋果,點到梅潔兒之後才發覺大事不妙。在教室後方監督上課狀況的班導祖師堂志津香也緊張得身子一繃。
  梅潔兒在上英文課時總是非常安靜。原因無他,因為在小魔女的故鄉圓環世界裡,英文也同樣被當成是侮辱人的話語或下流髒話,所以對她來說,英文課根本就是大家一起發瘋,齊聲大唱難堪黑話的時間。
  「…………」
  梅潔兒臉蛋紅通通的,害臊得一直偷眼看仁。Apple這個字在魔導師之間究竟代表什麼意思,讓她猶豫這麼久。
  「鴉木同學,加油!」
  不知道背後真正原因的祖師堂老師兩手握拳,幫梅潔兒加油打氣。昨天梅潔兒與凱茲交手之後就早退,所以祖師堂老師也正為她擔心。
  個性高傲的少女在班上同學眾目睽睽之下,羞得渾身打顫。
  「不要怕,沒什麼好害羞的!一點都不用覺得害臊!老師就是希望鴉木同學回答才拿這個出來的。」
  雖然梅潔兒在這兩個月當中已經稍微習慣了些,但是仔細回想起來,上英文課的時候情況總是一塌糊塗。仁第一次以冒牌老師的身分接手英文課時,曾經被梅潔兒大罵「要我說這種羞死人的話,你想做什麼!」,然後把課本往他臉上砸。等到她初次自暴自棄、有一句沒一句地開口說出英語,那時候已經是五月底了。
  回想起至今的慘狀,仁差點沒昏過去,趕緊重新打起精神來。
  身穿一件迷你裙搭配無袖白色襯衫的梅潔兒今天一直很安分,所以感覺好像仁在欺負她一樣。起初梅潔兒的反應還挺強硬的,到底什麼時候開始竟然用這種奇怪的感覺看待仁。
  「……你這麼希望我說嗎?」
  「不是希望妳說,這是老師的命令。妳已經上了兩個月的英文課,應該可以大大方方地回答了。明年上了中學之後可不像現在這樣喔,不要再覺得害臊了。」
  仁直視少女的雙眸,明白地告訴她。就算兩個世界文化不同,他還是希望梅潔兒努力克服這道隔閡。身為冒牌教師,他也很想幫助梅潔兒。
  梅潔兒深情款款的雙眸閃動著異彩。
  「…………Apple。」
  從羞恥心擠出來的一絲絲輕微呢喃讓教室的氣氛變得很扭捏。一顆再平凡不過的蘋果好像真的變成什麼不該讓小學生看到的無恥之物。
  梅潔兒終於開口回答,讓六年一班的學生都鬆了一口氣,爆出一陣哄堂大笑。只是說一個英文單字就搞成這樣,對不知道實情的人來說肯定很莫名其妙吧。仁也像是一隻不斷重複相同失敗的猴子,但是他相信正因為像猴子一樣,才能不懼挫折,從一再重複的愚蠢行為中找到真正重要的價值。
  「好了!你們別再笑了!再繼續喔。嗯?奇怪了。嗯?嗯?」
  武原仁的手在箱子裡抓著某物,卡在洞口抽不出來。他就像是一隻不斷重複失敗的猴子,一再拉扯。紙箱發出嘩啦一聲破了開來,仁的手連同黏在上面的箱蓋一同暴露在眾人的視線之下。
  六年一班的學生大笑,唯有梅潔兒一人用兩手摀住羞紅的臉。
  「老師,你很帥氣地高舉一根香蕉耶。」
  坐在講臺正前方的天瑞岬帶著柔和的笑容告訴仁。
  「還有,老師和香蕉真的非常匹配喔。」

  到頭來英文課還是一如往常地搞得一團亂。
  午休時間他到教職員室吃營養午餐,結果又被教務主任訓了一頓。不同於本行專任官工作的疲勞感讓仁幾乎累到癱下來。就算開口告誡,小學生們還是照樣在走廊上到處亂跑,喧囂的午休就快要結束了。
  仁準備好算術課需要的教材,一手拿著點名簿往六年一班教室走去。他從走廊的窗戶往中庭一看,陰鬱的天氣似乎少不了會下一場雨,但是孩子們對陰天完全不當一回事,正在用塑膠繩玩跳繩遊戲──四年級的學生好像正在流行玩跳繩。
  在小學裡只要轉頭四處一望,一定會發現有人正精神飽滿地活蹦亂跳,實在不是個適合垂頭喪氣的地方。
  要是給學生看到一張苦瓜臉也很沒面子,仁重新振作起精神。
  走著走著,在他半身高的位置不知何時出現一條正在上下擺動的紅色緞帶。
  身穿夏季服飾的嬌小少女輕擺長及背後的黑髮,轉過頭來。
  「老~師。」
  鴉木梅潔兒笑意盈盈,抬頭看著仁。
  「快要上課了,妳再不快點進教室準備可就麻煩囉。」
  梅潔兒配合仁的步伐,邁開腳步蹦蹦跳跳地走著。從她的頭上一看,紅色緞帶就像是南國盛開的鮮花一般。
  「誰叫老師午休的時候都不到教室來嘛,人家本來有話想和你說呢。」
  雖然太陽隱沒在厚厚的雲層之後,但因為有她在這裡,讓氣氛變得很活潑。
  「昨天老師和那傢伙戰鬥救了我的時候,我想起來一件事。你還記得嗎?我們剛見面後不久,老師也一樣趕來救過我吧。」
  第一次逮捕淺利凱茲的那一天所發生的狀況確實也一樣。獨自想要一決勝負的梅潔兒落敗,然後被仁所救。而小魔女第一次擅自跑進他的房間做早餐,就是發生在隔天。
  「我最初喜歡上的,應該就是一個成熟男子的背影吧。」
  「在學校裡不要說這些。不是說好我們只是普通的學生與老師嗎?」
  仁小聲提醒越講越高興、聲音越來越大聲的梅潔兒。兩個戴著一年級深藍色名牌的男生從仁兩人身旁經過,往前走去。一想到可能被別人聽見,仁就全身直冒冷汗。
  「不要緊的。我想說的不是那種事,只是一種心情而已。」
  梅潔兒一邊用手指撩繞著長髮一邊仰頭看他,有些害臊地紅著臉。
  「……那個,剛才上英文課的時候,老師強逼我說出丟人的話語,看起來有一點帥氣喔。」
  連仁的臉龐都從脖子開始熱了起來,變得渾身不自在。但是武原仁怦怦亂跳的心臟接下來瞬間停止。
  「看到我難為情的樣子,老師很興奮對吧?我覺得我和老師一定『很相像』。」
  ──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老天爺啊,看來在她眼中,我似乎是個有嗜虐癖好的人。
  「不是的,妳聽我說…………」
  梅潔兒往前走,繞到忘記移動腳步的仁面前。
  「我和老師這麼『相像』,你不覺得我們或許是分不開的一對嗎?」
  少女說完之後嫣然一笑。她大方地展露自己如同滴上了蜜液般的光滑肌膚,就像是一朵等待輕撫的嬌豔花朵。
  仁倒抽了一口氣,無法把目光從小魔女身上移開。
  魔女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之後,似乎覺得很不好意思,踩著輕快的腳步聲快步跑上樓梯。
  「……哈哈哈,這是怎麼回事。可惡,我到底該怎麼辦?」
  梅潔兒一定是還不習慣喜歡上別人,而仁不管長到幾歲也還是沒辦法保持冷靜。少女盡可能想要讓兩人更加親近,而這份心意讓身為被追求者的仁備感心酸。
  等到梅潔兒留下仁離去之後,仁才發覺第五堂課已經快要開始,而走廊上只剩下他一個人了。現在應該還是令人快樂的夏日,但是走廊上吹過的冷風卻讓他想到寒冬時分。梅潔兒就和這所學校裡的任何一位孩子一樣,沒什麼不同。
  為什麼像這樣的女孩子會是刻印魔導師呢?
  十崎京香之所以收養梅潔兒、仁之所以為了監督而來到小學當冒牌老師,全都是因為梅潔兒是個孩子。但是館廳不能為了把她送回去與《協會》撕破臉,所以為了哪一天面對少女遺體的時候能夠託詞開脫,組織本身才會表現得這麼『有良心』。但正因為一切都充滿謊言,仁更是絕對不願意讓那個年紀幼小的魔女犧牲。
  這裡絕對不是那些魔法使最瞧不起的《地獄》。
  仁和梅潔兒在一起兩個月,現在覺得只要能好好保護梅潔兒,他就能問心無愧地這麼說。
  不過這種想法也只是在逃避另一個大問題而已。

  *

  當天晚上,武原仁癱跪在十崎家的起居室裡。
  梅潔兒坐在今天晚上的晚餐前,身上穿著一件以她的穿衣興趣來說相當少見的POLO衫。
  「我認為沒有其他人比我更了解什麼東西適合老師了。」
  穿著短袖POLO衫與迷你短裙的梅潔兒自信滿滿地說道。少女今天把一頭黑色長髮綁成適合活動的馬尾辮,就算穿著相當簡便的服裝也很好看。
  問題是梅潔兒在黃昏時分跑來找仁,說是要感謝仁前陣子救了她,留下一件不同顏色的短衫之後就走。順帶一提,仁心想難得梅潔兒好意,現在身上就穿著這件短衫。
  「哇,Pair look耶。真可愛~~」
  絆正穿著圍裙幫大家做飯,她看見兩人在一起的模樣,從厨房發出歡呼道。
  「因為我今天發現我和老師很像,所以嘗試一起穿上『相似』的衣服,當作紀念。」
  來自異世界的少女可能是太高興沒注意到,並沒有對Pair或是look之類的字眼發脾氣,心情好得不得了。一個老師和自己班上的小學生穿情人裝,實在大有問題。
  「吃完飯後,我送老師回家。」
  梅潔兒得意洋洋地哼哼笑道,她似乎還想穿著這身打扮到外面走。
  「好羨慕喔,好看好看。」
  倉本絆這個人個性木訥笨拙,遇到什麼事總是一個勁兒地為他人著想。梅潔兒與淺利凱茲戰鬥時受傷,聽說到昨天晚上身上還滿是瘀痕。絆與梅潔兒同住一個屋簷下,每天與她在一起,想必也非常擔心吧。
  「我回來了──」
  從玄關傳來人聲,接下來是動作粗魯的喀喇脫鞋聲。就算隔著一段距離,光聽聲音就知道是有人把高跟鞋一扔,然後隨隨便便地套上拖鞋。該怎麼說呢,所有一舉一動都很粗暴。
  「小絆,今天是吃咖哩吧──」
  放下魔導師公館的嚴肅事務官神色,恢復到完全放鬆的居家表情,十崎家的家主京香往起居室看了一眼,發現梅潔兒正緊緊抱著仁,兩人穿著相同款式的情人裝。她臉上的表情褪去,立即從皮包中掏出手機。
  「給你們拍張照當證據!」
  「當作什麼證據啊………」
  「京香,要把老師拍得可愛一點喔。老師發愁的表情就像一隻小狗狗呢。」
  仁連忙低頭看著不知何時貼到他身旁的小魔女。這個地方就好像是梅潔兒最深切的願望似的,雖然日子過得很充足,但她的臉龐上除了洋溢著幸福,另外還帶著某種物事,讓仁看得差點出了神。
  「我說妳們啊。雖然跑進一個女孩子三人同居的家裡,我也不好說什麼。不過妳們應該再對我好一點,不要把我當成玩具。」
  說歸說,仁並沒有把梅潔兒甩開。
  他知道這個離死亡近在咫尺的少女是這麼的直率,正想盡辦法要讓心情低落的他振作起來。
  京香打開閃光燈按下快門。
  好心的絆接過手機,幫忙拍照,想要讓深知自己此時的作為只是一種欺瞞的京香,也加入這張全家福照。
  仁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結果他還是決定至少好好享受這種奇妙的感覺。
  年幼的刻印魔導師太過心高氣傲,就算身在地獄也不允許自己因為環境而失敗。
  在這個所有家人都各自關注不同方向的虛擬家族中,仁心想只要現在還能歡笑就好了。
  雖然仁一直在逃避那些莫可奈何的大問題,但他天真地認為,只要大家在一起,或許時間自然有辦法能夠解決。
  這時候他還是這麼想的。

  *

  使用魔法進行長距離移動的話,起點處與終點處有時候會產生時差。
  這一天,幾位魔導師從《協會》的根據地東京來到數千公里之遙的北非沙漠地帶,同樣也經過大約八小時的時差,從夜晚移動到白晝。
  舉目所及杳無人跡,只有一片黃沙與無垠藍天。四名魔法使曝晒在比日本更灼人的陽光下,彷彿也染上刺眼的黃色。
  其中一人是隸屬於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魔獸師》神和瑞希。她身上穿著禮裝,如同巫女裝扮的白衣配上紅色的行燈袴,綁成兩股的長髮在髮根處以檀紙包裹,束以飾結。
  另一人是個身形修長的年輕女性,緊身褲裝裹著一身結實的肌肉,留著色澤如鋼鐵般的淡金色頭髮,冷豔的美貌就像是綻放在黃沙海中的薔薇一樣亮麗。她就是隸屬於《協會》的高位魔導師──《無雙劍》賽拉‧巴勒德。
  第三個人是一名氣宇軒昂的金髮男子。態度高傲,四方形的下顎充滿自信與野心。這名年輕人是《百手巨人(Hecatoncheir)》菲利浦‧艾瑞哥爾,和賽拉一樣都是在《協會》擔任防衛的魔導師之一。
  而站在這三人身後的,是一個用扁平的黑色金屬面具遮掩臉部的魔女。
  這幾個人在氣溫超過三十五度的酷暑當中,沒有一個人身上流汗。他們全都是超越常人領域的高位魔導師,只要沒有惡鬼消除魔法的話,就算身受火炙也毫髮無損。
  「《九位(Nove)》。」
  金髮年輕人《百手巨人》就像是面對貴人一般,垂目對面具魔女說道。
  一行人當中唯一的男性菲利浦想要說什麼事,馬上就揭曉了。
  距離眾位魔導師大約二十公尺遠的位置,原本只有平緩土黃色曲線的風景忽然有一片黃沙隆起。
  隆起的黃沙轉眼形成一個男性模樣的沙像,接著一名長袍迎風搖曳的男子與沙像交換,昂立在眾人眼前。相似大系的轉移術在到達處要有『相似之物』,而且還需要到達該處的意象。但是只要技術爐火純青,就能夠用魔法構成擬似的到達條件。這種超卓的技術突破相似大系的限制,能夠任意移動,顯然與《人偶師》和凱茲等人不可同日而語。
  那群在東京四處奔波的罪犯與獵人究竟有多少人知道,這場私底下暗暗安排的會面就是一切事件背後的根源呢。
  戴著黑色面具的魔女從迎接來客的魔導師一行人中越眾而出,向前走了三步。她裹起黑髮,身穿一件以精緻蕾絲點綴的白絲禮服,纖細的四肢手足都佩戴著黑沉沉的護手與足鎧,一身打扮既像淑女又像騎士。全身上下幾乎看不到肌膚,彷彿就像是一具仿造人形的機械一樣。
  「吾乃是《協會》委任全權的使者,汝以最尊崇之禮節報上名來。」
  這位女性,《九位》以高等圓環魔術所合成的電子聲音命令對方。高傲的態度完全不像是一名使者,就像是女王對臣子或者將軍對部下說話般。
  現身的男子大約三十五歲左右,但是那雙灰色的眼眸以這年紀來說卻異樣的深邃。那是一種毫無一絲曖味的灰色,不由得讓人驚嘆,原來在黑與白之間竟然還有這麼鮮明強烈的色彩。樸實無華的長袍輕搖,就連端正卻印象犀利的五官都充滿活力,甚至讓人覺得除了光彩奪目與強悍的力量之外,幾乎感受不到其他印象。他就像是化為人身的太陽一般,甚至比沙漠中燒灼一切的陽光還更強烈。

  受到奇蹟深愛的黑袍魔人操著魔法使視為下等地獄語言的日文,自報姓名。
  「我是相似大系魔導師葛蘭‧阿薩雷,人稱《近神者》。你們也這麼稱呼我吧。」
  這番話幾乎可以說是妄自尊大,但是魔法使們卻沒有人聞言發笑。
  因為那就是這名男子在魔法世界中最真實的評價。
  不過唯獨《九位》在自負心這一點上不輸葛蘭。
  「吾乃是《協會》最高意見決定機關《三十六宮》之一,圓環大系的最高位魔導師,汝可稱吾為《九位》。」
  在《協會》決定組織整體意見的場合中,是由三十六個魔法世界獨占發言權。那就是所謂的《三十六宮》,他們就是各個世界所選出的最高位魔導師,同時也是魔法世界的最高掌權者。面具魔女與梅潔兒所屬的圓環世界正擁有參與魔法世界營運的決策權。
  鐵面魔女問道:
  「殺死《三十六宮》之一,相似大系最高位魔導師斯賽拉米斯‧安德‧瑪那的人,就是汝沒錯吧?」
  把淺利凱茲與《人偶師》相同的魔法鍛鍊到出神入化的沙塵王者朗朗說道:
  「我沒有任何藉口。在光明正當的對決當中擊敗他的人就是我。」
  「攻陷《協會》在相似世界的分部,殺害分部裡值勤的五十四個大系共六百零三名魔導師的人,就是汝沒錯吧?」
  「我沒有一絲後悔。抵抗之人盡戮,逃逸之人則放。」
  或許是因為事前沒有詳細聽說原委吧,聽到這番語氣平淡、內容卻相當驚人的對話,唯獨隸屬於《公館》的神和瑞希訝異得瞠目結舌。
  剛才現場提出的幾個問題是殺害《協會》最高掌權者,以及破壞中樞重要設施的事件,而且都是由葛蘭獨自幹下的。這豈不是一種動搖魔法世界的政變行為嗎?
  然而,雖然犯下六百人大屠殺的惡行,《近神者》葛蘭卻表現得光明磊落、毫不避諱。這並不是因為他內心麻木不仁,對剝奪人命毫無感覺。而是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夠以意志力壓抑那種強烈的不安。接近神的他或許就像是用洪水淹沒世界的神,豈止六百人而已,甚至六百萬人、六十億人他都殺。
  面具魔女第三次問道:
  「汝為何行凶?」
  「為了解放被《協會》獨占的知識。既然神不制裁這樣的矛盾,那就必須由我們這些獲賜奇蹟之力的魔導師執行正義。」
  葛蘭‧阿薩雷獨自直接迎受強風吹襲,身旁沒有一名同伴。孤獨的身影彷彿只有神能與他對等一般。
  「在第一批漂泊者發現這個《地獄》之後已經過了兩萬多年。我們之所以需要《地獄》,應該就是因為在不穩定的自然環境之下,魔法研究已經無法再有發展。但是你們卻在眾人渴望的地獄入口設限,把絕大多數的人屏除在外。」
  「魔法世界受到神的寵愛,的確不適合解析神的計畫。」
  不論是研究科學還是魔法,『實驗』對精深研究都是不可或缺的。但是所謂的魔法原本就是以人類的觀測行為做為基礎,扭曲不正常的自然法則所形成。如果魔法使在魔法世界進行實驗,實驗結果必定會受到自然法則的異變與魔法使本身的觀測影響而異常不穩定。既無法取得具可信度的精密資料,也沒辦法重現實驗產生的現象。
  身居特權階級頂端的《九位》冷冷地直截了當說道:
  「──不過一千魔法世界有何必要齊頭並進,一同發展?」
  除了超凡的大魔術師以外,其他人沒辦法獨力來到這唯一一個『自然法則安定』的實驗場所──地獄。而能夠讓這條康莊大道對萬民開啟的神人魔法遺產『門扉』幾乎完全被《協會》獨占。《協會》在魔法世界的權力,已經根深柢固地牢牢抓住往來地獄的通行權。
  「我們乃是魔法使,永遠不會停下腳步,遭遇束縛的話,就會加以克服。如果你們《協會》是一株必須倒下的大樹,那就由我來粉碎你們的根吧。」
  與《九位》同行的幾位魔導師背脊一涼,呼吸因為恐懼與不解而有些紊亂。《協會》勢力所及的魔法世界大約有一千之數,總人口超過五百億。他們都懷疑這名男子──葛蘭面對這令人絕望的質與量、面對整個世界,說出了一句只要一出口就無法挽回的話語。
  「我的力量接近於神,將會以接近於神的意志,依照神的做法將這個世界導入正途。」
  這種想法只不過是個人的一廂情願而已。可是這名男子只因為一己信念,明白表示他不惜孤身一戰。在場沒有一個人出聲嘲笑,就像沒有人能夠質疑太陽會發光一樣。這是因為與魔法世界為敵的《近神者》充滿自信,甚至扭轉了目睹之人的常識感覺。
  《九位》接下來的質問只不過是再次確認罷了。
  「汝為何來到地獄?」
  「──這還用說嗎?我來是為了在這裡執行正義。」
  「既然如此,身為《協會》意志的代表,在此宣布吾之決定。」
  《協會》原本就無意和解,而葛蘭打一開始就心意已決,兩者之間的對話就此決裂。戰火將會在這個距離日本千里之遙的地方點燃。
  蒼天之下,把表情隱藏在黑色面具之下的鐵面魔女凜然地大聲說道:
  「《協會》宣布,從今日此刻起將汝『葛蘭‧阿薩雷』視為反叛者討伐!從今爾後,魔法世界再無汝安棲之地!」
  說完之後她便轉過身,沒有一絲猶疑。
  「站住──」
  但是葛蘭很自然地對魔法世界其中一名最高掌權者叫喚道:
  「什麼《九位》的,要走之前把首級留下吧。」
  話語中流露出沉重的壓力,讓沙漠乾風化為血腥的氣息。
  戴著黑面具、黑護手、黑足鎧,身穿純白禮服如同機器人般的魔女剎那間就出現在反叛者身後。
  「少自以為是,叛徒!」
  她並不是瞬間搶到葛蘭背後,只是變為兩個人而已。
  高位的圓環魔導師能夠用拓樸結構的方式,硬是讓自我存在的封閉圓環產生變形,在理論上能夠生成無數個小圓環。換句話說,這不是化出分身,而是施術者的本尊無限增加。所謂化身就是把魔法這種歪曲的自然法則當成一面鏡子,在鏡中
  映照出的另一個自我。而構成化身就是身為高位魔導師的證明,在圓環大系中稱為《破滅化身(Avatar‧Ruin)》。
  這可不像鴉木梅潔兒之前在巴比倫塔化出十六人而已。三十二個人、六十四個人很自然地在空中飛舞。《九位》每增加一人,地上就有一個直徑超過上百公尺的魔法陣以她為中心展開。操控魔法陣《魔力》的魔女人數總共有兩百五十六人。以兩人一組的諸多《破滅化身》為中心,電子聚合所形成的黑色能量力線逐漸集中在魔法陣內部。不對,她們畫出無數小圓圈形成強力磁場,讓通過其中的電子束彎曲起伏。起伏的魔力力線所生成的同步輻射光受到磁力之輪影響,由子彈成長為長劍大小,現在已經長成發光的長槍了。
  在藍光形成的洪濤當中,《九位》就像是要為此時此刻做下註腳般,低聲說道:
  「這就是吾等的戰爭中最初一擊砲火。」
  語畢。一百二十八道超高強度的自由電子雷射朝著站在眾多《九位》包圍中心的葛蘭‧阿薩雷疾射而去。但這些雷射就像喪失所有能量般,在半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不,葛蘭讓周圍的空間與沒有任何能量作動的空間同化,用這種手段當真把能量強壓了下來。
  兩百五十六名《九位》就像是擁有無窮的力量,人數又增加了一倍。為了擊潰葛蘭‧阿薩雷堅實無比的概念魔術防禦,五百一十二道魔法陣開始一一接觸在一起,彼此交融吞噬,讓規模更加擴大,最後直徑實際上達到十公里。無數能量力線往來交錯,甚至把超大魔法陣完全抹成一片漆黑,逐漸向相似魔導師集中。就如同梅潔兒用十六個《破滅化身》引動超高熱的電漿電流(天使之輪)一樣,高位的圓環魔導師能夠讓《化身》彼此合作,獨力施展原本需要大規模儀式的魔術。此時圓環大系的最高位魔導師一邊用上百道雷射封鎖葛蘭的行動,同時以其他兩百五十六人進行共鳴魔術,力量直至出神入化。
  「最高位魔導師就會使出這等手段嗎?但是我可不能硬接《無限回牢》。」
  面對與《協會》的牢獄相同原理、以相似魔導師之力無法突破的封印魔術,葛蘭‧阿薩雷輕揮手臂。
  他的動作僅只於此。
  黃沙以相似大系的最高位魔導師為中心點,如濺出的水珠般揚起。飛起的黃沙沒有受到重力的影響而落下,反而由底部往上推升超過三公尺高,化為一道震撼大地的黃沙海嘯,在更加大肆膨脹的同時撲了過來。
  《九位》的視線被沙壁與沙塵暴所遮蔽,看不見葛蘭的身影,便毫不戀戰地立即收回《化身》。《破滅化身》在化身當中具有最優異的破壞力,但是代價就是只要受了一點皮肉小傷就會讓施術者自身步入毀滅。數量增加的不穩定術者本體只要發生一點點差異,就會輕易喪失自我整合,使自身的存在灰飛煙滅。《九位》身上的裝甲也是為了防止受傷。
  「讓我來劈開吧。」
  面對黃沙海嘯發出轟蟲巨響與地鳴聲,以壓倒性的質量撲天蓋地而來,有一個人緩步迎上前來。一頭淡金色的長髮在風中飄逸,那名女性與沙漠的乾風和這片荒野之景形成絕佳的搭配。
  「《無雙劍》賽拉‧巴勒德上陣!」
  賽拉一邊走,身上穿的衣物全像液體般消融在肌膚上。那是鍊金大系,是一種在物體與物體之間的『分界』中發現魔力,自由改變其性質的魔術。她讓碰觸到皮膚的東西全數轉變為液體,就能在瞬間寬衣解帶。
  接著她就像是展露自己一絲不掛的結實肉體般,雙臂用力一揮直至齊肩高。在此同時傳來一陣如同大面積布料抖動的聲音,一對黑色的翅膀展開。不對,那是一面宛如把影子凝固起來所形成的黑色斗篷。在鍊金大系中,所謂的《化身》對魔導師來說就是第二道分界面。這就是施術者能夠隨心所欲改變形狀的《聖別化身(Divide Avatar)》。
  《化身》像是擁有自我意識般不斷鼓動,動作比含著沙塵的狂風更加激烈。它延伸到數十公尺長,如同巨獸的尾巴一樣橫掃黃沙海嘯的底部。黑色化身能夠控制所有碰觸之物的性質,正是無雙之劍、無敵之盾。
  黑色劍光如斬瓜切菜般穿過上百噸黃沙,將黃沙海嘯一掃而斷。大量的沙塵就像被斬下的首級在空中飄浮,波長混亂之後轉眼之間就衰減下來。黃沙瀑布飛落於地,揚起的沙塵籠罩四周。
  在全裸身軀上罩著斗篷的魔劍士用她那如同從世界內側滲流而出的《化身》一揮,一陣狂風把沙塵吹散。不對,沙塵的消散被風吹更加快速。塵煙本身好像受到控制似的,沙粒滑過空中,讓視線豁然開朗。
  雙方一連串的攻防都沒有受到惡鬼的消除。這是因為有著一頭豐潤金髮的《百手巨人》為了避免讓遠方的惡鬼觀測到交戰的情景,一直在控制水蒸氣讓光線扭曲。『控制魔法的魔法』最是背離自然法則,也會首當其衝最先受到魔法消除的破壞。一邊與破壞奇蹟的魔法消除現象相抗衡,一邊還要持續維持控制魔法,這可不是一般魔法使所能辦到的。
  「因果大系用起來很便利,只要是人類能生存的環境,不管在哪裡都能使用,所以操控空氣的魔術也很先進喔。」
  《百手巨人》菲利浦‧艾瑞哥爾用爽朗的語氣對赤身裸體的賽拉說道。不,或許他只是想把視線轉向女劍客結實緊致的臀部,才特地開口說這種高位魔導師都老早已經明白的事情吧。
  在吹散的沙塵另一頭,葛蘭‧阿薩雷正微笑著,儼然就像是個在陪活潑孩子們玩耍的大人。
  ──接近神的男子頭頂上出現一道陰影。
  在這片沙漠裡,能夠遮蔽太陽的只有人而已,為什麼葛蘭的頭頂上會出現陰影?
  穿著一身巫女裝扮的神和瑞希正飛在高空中。公館最引以為傲的天生獵人就像是紅白雙色花瓣隨著旋風飄散飛舞一般,以自由落體的方式下墜,完全沒有考慮到如何著地。
  一陣聽起來明顯不是人類血肉之軀互相衝撞的輕亮聲音響起,瑞希被彈飛開來。葛蘭看到袖口不知何時被切裂,露出奇異的眼光皺起眉頭。
  在沙地上滑行激起滿天沙塵的瑞希正把手插在灼熱的黃沙裡,當葛蘭看見一片白色物體以她為中心逐漸覆蓋大地時,終於真正露出驚訝的表情。
  能夠重現各種自然現象、地獄特有的魔術《魔獸師》竟然讓灼熱的沙海結冰。葛蘭‧阿薩雷的腳下被冰困住,身子晃了晃,裸露著雪白身軀的賽拉見狀衝了上來。當無堅不摧的《聖別化身》逼近天才魔導師的時候,他露出笑容。
  「這就是所謂的Chaotic Factor吧,我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這樣才是《地獄》啊!」
  葛蘭腰身一扭,左掌向前拍出。伸長無雙之劍,本人應該還在拳掌不及之處的賽拉頓時好像內臟受到重擊,屈身蹲了下來。她已經用鍊金魔術改變肌膚(身體分界)的性質,碰觸到她身體的東西反而都會粉碎。所以無論葛蘭用什麼方式使拳打中她,照理說他的手應該都會碎掉才對。
  「為人保鑣還這麼粗心大意。」
  接近神的男人右手隨意伸出,手指就像是抓住蘋果似地稍微一握。全裸的賽拉同時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絞住喉嚨,難過地身子不斷掙扎。
  「想讓我無法呼吸嗎?」
  葛蘭‧阿薩雷觀察《百手巨人》的本事,就像在看著小孩笨拙的手法一樣。從現象的因果關係中發現《魔力》並加以操縱的因果魔術把空氣流入目標位置的因果倒轉過來,接著再倒轉讓降低氣壓恢復平衡的自然因果關係,使得非凡之人周圍逐漸進入真空狀態。
  「不過只是讓人窒息而已,你花了幾十秒。」
  葛蘭說完之後,好像興致盡失似地大大張開右手。賽拉的身體重獲自由,彎著腰劇烈咳嗽。她在痛苦喘息的同時,勉強擠出警告:
  「小……小心!魔法的、水準……相差太多了。」
  「方才我已經見識過圓環大系的力量了。這次就讓我展現相似大系最高位魔導師的能力吧。」
  這個面臨協會公開宣戰的男人對面具魔女說道,彷彿打一開始他就沒有把《九位》以外的人放在眼裡。
  「雖然在實戰中沒什麼餘力用這套魔術,不過當作表演倒是很有可看性。」
  葛蘭這次右手用力握緊,拉到胸口前。幾位魔導師全都應聲而倒,昏厥過去,彷彿被超越人智的神抽去生命一般。
  在相似魔術當中,力量越強者就算用曖昧的『相似』也照樣能夠影響對象。比方說,如果想要影響衣服上的圓形衣扣,初學的相似魔導師就得要有同樣形狀的衣扣才行。但是技術熟練者可以更加籠統,只要是圓盤形物體,就能接上相似銀弦。如果把這種原理推究到極限的話,那麼相同的基本粒子根據相同的法則所構成的原子,以及原子結合而成的分子不全都可稱得上是『相似物』嗎
  葛蘭握在右手手中的操縱本源就是大氣中極微小的氧,然後周圍大氣圈中只有相似物的氧隨著他拳頭的動作被拉過去。人只要肺部吸入低於靜脈血氧分壓,也就是氧氣濃度低於百分六八的氣體,血液就會反過來把氧氣送還給肺部,讓體內嚴重缺氧。氧濃度低於百分之六,就會失去意識,然後死亡。被吸進體內的空氣抽走氧分子,饒是魔導師身懷異能也會瞬間窒息而昏過去。
  《協會》讓刻印魔導師去對付像神聖騎士團或葛蘭‧阿薩雷這類敵人,原本是因為魔法戰鬥太過危險的緣故。雙方要憑著脆弱的血肉之軀,以支撐各自異世界魔法文明的能量互相攻擊,只是擦到一下就很有可能致命。但是那些把身體完全置於魔法支配之下的非凡人甚至還超越了這種常識。
  相似世界的超人出言盛讚黃沙荒野中唯一還沒倒下的魔法使。
  「三十六宮果然不同凡響。」
  「汝近乎於神,但對於不服從者,吾所能賜予的唯有毀滅。即便是真神也一樣。」
  唯有鐵面魔女《九位》完全不受影響,安然無事。真正達到巔峰的圓環魔導師身懷的生命維持魔術也同樣無懈可擊,只要腦部不被破壞就不會停止活動。之前在巴比倫事件中,鴉木梅潔兒曾經用魔法抑制武原仁的致命傷,而鐵面魔女的技巧就是梅潔兒的魔法之極致,更遠在其上。
  《百手巨人》菲利浦倒臥在地,臉埋在沙子裡。《無雙劍》賽拉‧巴勒德則是只能從結實乳房些微的起伏看出她還沒死而已。
  或許是由於在《公館》磨練出來的戰鬥直覺吧,只有神和瑞希臉色蒼白地獨自站了起來,渾身冷汗直流。
  「連耀武揚威的態度都讓人可悲可嘆,汝不知與協會為敵代表著什麼意義。」
  「就讓我好好見識見識妳說的意義吧。現在是二對一,不用客氣。」
  鐵面魔女在面具底下確實露出了笑容。
  「汝錯了,是五十二對一。」
  沙塵荒野當中的人已經不只有《九位》等人而已了。有人穿著一身異世界打扮、有人扛著和人一般大的武器、有人半裸著肌肉賁起的身軀,就像是一座小山一樣、也有人渾身赤裸。這些前來增援的刻印魔導師可能是某人用魔法傳送到這裡來的,五十個人滿臉凶相,成列把她們包圍起來。
  平時刻印魔導師的人數超過五百人以上,當中真正能夠委事的只有僅僅四十人。但是如果不用顧慮波及一般民眾,只要下令「殺人」的話,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不知他們是受到何種利誘,這群不曉得葛蘭‧阿薩雷有幾分能耐的罪人一起發出殺聲。
  在這撼天震地的狂吼聲中,神和瑞希呆呆地看著眼前上演的光景。瑞希的家族神和家上千年來一直把刻印魔術師喚為『式神』,當作道具用完就扔。但是就連瑞希看起來,都覺得這根本是在浪費生命。
  「……不行……憑你們、只是螳臂……擋車。」
  葛蘭‧阿薩雷可是攻陷一個世界的《協會》分部、打倒其中一名最高掌權者,並且把六百名高位魔導師屠戮殆盡的怪物。
  「撐不過三分鐘吧。」
  把罪犯推進死地的當事人,鐵面魔女事不關己地說道。
  一名刻印魔導師因為大氣沸騰而死、一名刻印魔導師被一擊折斷頸骨而死、一名刻印魔導師窒息而死、一名刻印魔導師被同伴如同傀儡般受到操縱的屍身砍殺而死、一名刻印魔導師被自己產生出來的火炎反撲焚身而死、一名刻印魔導師被操控術所控制的飛劍刺死。
  這悽慘無比的光景完全說明了對《協會》來說,他們的價值是什麼。《九位》為了能夠從與葛蘭‧阿薩雷的戰鬥中全身而退,驅使這群刻印魔導師去當誘餌。雖然他們是罪犯,但她竟然把人類當成血河肉牆利用。
  此時這裡正是名副其實的地獄。

  *

  神和瑞希隨行的《協會》使節團談判破裂的隔天,武原仁等全體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才得知正確的消息。
  七月五日,魔導師葛蘭‧阿薩雷從相似大系世界來到撒哈拉沙漠。在《協會》的強力推舉之下,隸屬於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神和瑞希也一起參加了這個使節團。
  《協會》對葛蘭‧阿薩雷的開戰宣言也對魔導師公館造成非常嚴重的後果。之後公館得知未經他們許可任意調動的五十名刻印魔導師全數陣亡。隔天七月六日的上午,也就是現在,公館的停靈所已經完全塞爆了。日本的夏天炎熱,屍體很快就會開始腐爛,明天或後天可能就會進行火葬。
  剛成為他們敵人的葛蘭力量之強,只能用一句「無與倫比」來形容。不光是神和瑞希提出的報告,仁也已經親眼看過那些與公館關係較好的魔法使所搬來的屍首。刻印魔導師的實力各自不一,力量強者與專任官不分軒輊,力量弱者只有小混混程度。但是這五十個人不管死因為何,全部都是一擊斃命,實力的高低似乎根本沒有差別。根據醫師概略檢視屍體之後提供的說法,這些人可能都沒有受什麼苦。這些被當成棄子的罪犯集合五十人之力,恐怕根本沒有傷到《近神者》一根寒毛吧。
  〈怎麼樣?找到了嗎?〉
  十崎京香的聲音自手機中傳來,她在這次事件當中負責指揮公館。
  「沒有,我在這邊沒發現。」
  武原仁在小學還在上課的時候中途離校,頂著正午高照的豔陽在大街上東奔西走。現在魔導師公館派出手邊沒有工作的專任官以及部分刻印魔導師,出動所有能調動的人力展開大規模搜索。
  「我再問一次,《協會》方面的的確確沒有提出修正嗎?」
  〈他們沒有變更或是進一步提供新情報,只說『上午十一點四十四分,葛蘭‧阿薩雷本人以魔法轉移到距離公館與《協會》所在地直徑不到一公里的位置。根據轉移時的強大力量判斷,絕對是他沒錯。』〉
  「不管是再高超的魔導師,要是被這個世界的人看見,就一定會受到魔法消除的影響,這麼做也未免太魯莽了。」
  雖然仁認為葛蘭不可能直接前來,但是十崎京香的回答相當篤定。
  〈葛蘭‧阿薩雷之前單挑掉相似世界的《協會》分部時,聽說也是忽然出現在分部中,正面開戰。〉
  而且他用這種方式,還把魔法世界中屬於高度魔法文明的相似大系分部全員殲滅。京香壓低聲音,提及她的『篤定』。
  〈……千萬要小心。那個一向看不起我們、看不起科學又看不起社會的協調官貝爾尼奇今天一直拿著手機講個不停。他一定是輕視我們,認為用魔法世界的語言就不會露餡。好像已經有超過五十名魔導師已經布署就位了。〉
  之後兩人掛斷電話。
  環顧四周,現在正是平日的午休時間。仁的搜索範圍中心就是梅潔兒與絆平常上課都會利用的車站,但是因為人太多,他根本判斷不出誰是魔法使、誰是惡鬼。仁又從褲袋中拿出經由《協會》拿到的葛蘭‧阿薩雷肖像拷貝圖。這個聽說年紀三十四歲的男性有著一雙銳利的眼神,鼻子尖挺、嘴脣細薄。對仁來說,似乎好像在哪裡看過這張臉孔,但是他認識的人當中應該沒有這麼了不起的人物。這張用炭筆繪製的素描畫像,讓人活生生地感受到圖中人充滿魄力的氣息,簡直就像是英雄人物的肖像圖一樣。而他們之所以會挑選這麼一張看起來根本不像是罪犯肖像畫的圖,就代表葛蘭的確是這樣的人物吧。
  那個對所有事情一無所知的年幼魔女,此時應該在學校裡和年紀相仿的孩子們一起上課唸書。仁瞞著梅潔兒,完全沒讓她知道這件事。
  《協會》為了逼刻印魔導師去打一場勝算渺茫的戰鬥,提出一項條件當引誘人的蘿蔔:『殺死葛蘭‧阿薩雷的刻印魔導師立刻赦免所有罪責,給予自由』。最後的結果就是所有人都被當作肉盾用完就扔,成了五十具屍體。仁不希望小魔女也走上那樣的命運。可是頂多再過一、兩天,她還是會知道這項危險的賭注。
  「我真傻。只要今天把這一切了結,不就沒事了?」
  仁重新打起精神來。
  葛蘭轉移到《公館》不遠處,就代表他人就在可以徒步往來公館館廳的十崎家與仁住的公寓附近。他必須盡快發現那個接近神的男人,這也是為了避免這個充滿回憶的城市遭到任何傷害。仁走到經常光顧買些油炸食品的肉店,被店門前的紅綠燈攔了下來。他在往來的人群中尋找葛蘭的身影,一想到如果目標突然出現在建築物中或是他沒注意到的身邊近處,就覺得心中閃過一絲不安。他真的贏得了嗎?倘若真的對上那個號稱相似大系世界中最強的超高位魔導師,武原仁又能做些什麼呢?
  仁在腦海中比較敵我雙方的條件,整理一番。
  惡鬼的魔法消除對抗魔法也不一定絕對所向無敵。
  與魔導師交戰的時候,惡鬼必須注意兩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魔法消除並非瞬間結束,而是一種持續的現象。雖然所有魔法都會受到消除的影響,但不見得會被完全破壞。所以如果觀測時間低於魔法威力的話,消除效果就會被突破,惡鬼可能會被連觀測都觀測不到的魔法殺死。
  另一件事是魔法所造成的變化不會因為魔法消除而復原,這種魔法學者稱之為「追溯阻力」的現象還表現在三種方面上。第一、因為魔法攻擊而受的傷不會被魔法消除治好。第二、魔法消除是破壞魔法的能力,無法連同已經施加上去的力道一併消除。好比說,相似魔導師讓劍飄浮在空中砍殺過來,就算用魔法消除燒斷魔力銀弦,長劍還是會因為慣性繼續移動。第三、根據這些道理,只要參雜『這個世界的自然現象』,魔法對消除能力的抵抗力就會一點一點增強。就像聚集電荷之後依循自然現象也能攻擊敵人的圓環大系人工閃電一樣,有些魔法對消除的抵抗力較強。
  根據《公館》的魔法學者預測,葛蘭‧阿薩雷至少有能力操縱分子等級的『相似物』。『世界最強的魔導師』真是不折不扣的怪物。但是這裡有成千上萬惡鬼的視線交錯,燒毀一切魔法。如果是在這裡,說不定就有可能贏得了他。
  想到這裡,一股黏膩的風塞住仁全身的毛細孔,讓他的身軀莫名熱了起來。我現在竟然想要在這座城市裡,這麼多人眾目睽睽之下殺人嗎?
  ──這時候武原仁在紛擾的人群中看見一張先前完全從腦海中遺忘的臉孔。一名身形修長的男子留著長髮,在炎熱的夏天當中緊緊裹著一件黑色大衣,連鈕扣都扣上了,教人怎麼能不注意到他。那張表情比前天看到的時候更加委靡,仁還以為那是個在賽馬場大輸一筆,連電車錢都輸光的落魄賭客呢。
  淺利凱茲人就在那裡。
  仁趕緊走進隔著一條馬路的速食店,從店裡向外窺探。凱茲手中拿著手機,一邊走一邊打電話。
  仁察覺了淺利凱茲來到人潮眾多的車站前做什麼。他做了一個手機的小模型,用操縱術移動與模型『相似』的實物偷竊手機。用魔法從惡鬼身上偷取財物乍看之下似乎不可能,但是在人少的電車或是廁所小房間中還是會發生「沒有其他惡鬼觀測魔法使,而被害者自己也沒注意」的狀況。如果是在居民各自防盜意識較高的國家也就罷了,但這種手法在日本是可行的。魔導師在這個世界犯下的犯罪當中,相似大系魔導師扒竊財物是最為齷齪低劣的罪行之一。
  《人偶師》臉上裹著繃帶,不管怎麼藏都很惹人注目。她把寬緣帽簷壓得低低的,就在京香經常停放單車的腳踏車停車場前等待。兩人似乎一邊走一邊在說話,但是凱茲這名個子高大的男人很明顯有些畏縮。
  「……先生他,十一年前是什麼樣子?」
  他們並沒有發現仁。當兩人從店門口前走過的時候,《人偶師》向凱茲這麼問道。
  為什麼才剛出逃沒多久的前刻印魔導師會想要知道《鬼火》的過去?就好像黏在氣管的東西哽住喉嚨一樣,一種異樣的感覺讓仁輕咳一聲。那是因為綾名涅琳的聲音彷彿就像是戀愛般充滿興奮。所有的一切都一點點地開始走樣。
  仁自己也拿出手機,聯絡魔導師公館。
  「發現淺利凱茲以及《人偶師》。兩人經過巴士總站的紅綠燈,正徒步往南行。」
  〈……在這時候?好好,你不用再說了。〉
  十崎京香在電話的另一頭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雖然這個麻煩的傢伙只是個小人物,但是因為罪狀的關係也不能對他置之不理。葛蘭這個明確危害到治安的可怕威脅出現之後,如今凱茲的事情對公館來說只不過是面子上的問題而已。但是正因為關係到顔面,必須鎮嚇諸多犯罪魔導師的公館更不能棄之不顧。
  〈收到。武原專任官請繼續追蹤淺利凱茲,查出他們的所在地之後,今天晚上再次進行捕捉計畫。〉
  「通訊還不要關掉。淺利凱茲的膽子很小,可能會發現有人跟蹤,所以我和他們得保持兩百公尺的距離。我會逐一報告他們的行動以防跟丟人。」
  〈收到。我會看狀況把周圍的人員優先安排在你那裡。〉
  凱茲的背影已經變得如同豆子般渺小,仁趕緊追上去。
  凱茲和身旁並行的《人偶師》之間關係應該算不上良好吧。銀行門口前的走道絕對不算寬,但是兩人之間還是隔了將近一公尺的距離。根據氣象報導,今天白天的最高氣溫會上升到三十一度。在所有人揮汗於雨、忍不住讚頌美好生命的夏天裡,只有他一個人身上裹著一件黑色外套。仁一邊追逐那道缺乏存在感、幾乎消失在空氣中的背影,腦海中驀然想起一件久遠的事情,向電話裡問道:
  「我問妳。不是有個童話故事叫做〈北風與太陽〉嗎?就是以前我們家有圖畫書的那個。」
  〈什麼?你是說伊索寓言中那個有點色色的北風與太陽比賽看誰能把旅人身上的斗篷脫掉的故事嗎?怎麼在這麼忙的時候談這個?〉
  「妳說對了,只不過那個故事一點都不色。我在想,如果那個旅人再熱都不脫衣服的話,只會不斷提高溫度的太陽會如何?」
  〈你是看到淺利凱茲的黑大衣才想到的吧。太陽的做法根本不管用。我的意思是說,太陽做的是一種『經濟行為』。對旅人來說,斗篷是『可以放棄』的。太陽只是改變氣溫,提高或壓低斗篷的價值,讓旅人不再需要斗篷而已。再說那個故事的背景不曉得是發生在夏天還是冬天,根本就不公平。就算是太陽讓旅人脫掉衣服,但是旅人到底是喜歡起風還是出太陽?而且故事最後旅人只因為太熱就跳到河裡去,所以背景絕對是夏天或春天吧,如果他知道秋冬季節水溫的話,絕對不會下水。原本天氣就已經很熱,還把氣溫提高到連衣服都穿不住。這樣對嗎?〉
  十崎京香只要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下來了。
  「我看我還是等下次有機會,帶一些啤酒和小菜去聽妳說好了。」
  〈對了,你剛才說旅人不會因為太陽太大脫衣服是嗎?站在我們的立場,絕對不能把自己守護的規矩或治安價值放在天枰上衡量對吧?所以就算旅人打死都不願意放棄斗篷,我們也只能當北風,用超過旅人腕力的蠻勁把斗篷吹掉。〉
  仁在想的應該不是這種現實的倫理觀點,只是凱茲的背影挑起了他的傷感吧。只有那個冰凍的男人身邊現在還吹著狂亂的北風,他甚至似乎完全不相信照耀在自己身上的陽光與溫暖真的存在。在眾人衣衫輕薄的大街上,只有那個冥頑不靈的旅人走在永無春陽的寒冬當中。
  對仁來說,每次他遇見凱茲都是在梅潔兒遭遇危險的時候,而凱茲總是屬於敵對的角色。但是如果把這些前提立場拿掉來看凱茲的話,這名男子完全就像是一個活在地獄裡的魔導師,讓看遍他們生死的獵人心中隱隱作痛。
  應該是受到周遭這片仁從孩提時代生活到現在的故里光景影響吧,武原仁可能在三十四歲的凱茲背影中看見了十年後的自己。當他三十四歲的時候,梅潔兒過得怎麼樣?絆又如何?京香呢?到那時候他是否還是一樣在追逐犯罪魔導師?
  在耀眼的夏季陽光與青空之下,仁就像踩著凱茲的足跡似地走在褪色的淡灰色迷宮中。這一帶靠近多摩川河岸地,在他升上中學時就已經滿是生意蕭條的工廠,很少有住家。也就是說,這裡沒有惡鬼消除魔法,他們利用魔法轉移逃跑的風險大增。現在差不多該逮捕他們了。仁壓低腳步聲,快速靠近凱茲。兩人之間的距離從二百公尺
  減到一百五十公尺、一百公尺、五十公尺、四十五、四十……三十五!
  〈武原專任官──神和專任官就在剛才發現了葛蘭‧阿薩雷。〉
  「地點在哪裡?」
  京香的聲音靜靜地告急道:
  〈──就在你現在位置向南五十公尺處。〉
  只有短短五十公尺。號稱一個魔法世界中最強的魔人就近在咫尺,全力奔跑還不需要十秒鐘。
  仁注視正前方,全身皮膚寒毛直豎的痙攣讓他咬緊牙根。葛蘭‧阿薩雷肆無忌憚地向著沒有人車通行的十字路口走來,簡直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張素描畫和本人確實很像。端正的容貌雖然不算俊俏,但是容光煥發。葛蘭緩步而行,一直線走在人行道上,好像在享受惡鬼城市陌生的街景般。他身上穿的不是魔導師打扮的長袍,而是一件棉麻西裝。那套衣服可能是去服飾店訂購的吧,看起來竟然出奇的好看。他之前是出現在撒哈拉沙漠,所以衣服不是在日本而是在非洲準備的嗎?
  就在此時,武原仁這五年來擔任專任官闖過無數生死關所培養出來的直覺發出最強烈的警報。
  ──這個十字路口為什麼這麼安靜?
  這片都市中的白地四周包圍著已無人居的破舊公寓以及倒閉的公司行號。前方二十公尺遠的十字路口上連一輛車都沒有。
  就連身為惡鬼的居民也人跡盡絕。
  現在在這裡的只有仁、隔著一條馬路走在對面的葛蘭‧阿薩雷,以及正走進那條寂靜無比的十字路口的淺利凱茲與《人偶師》。
  「我要動手了!」
  仁簡短地對電話中報告一聲,一陣逼人若狂的危機感迫使他拔腿飛奔。且不論凱茲如何,《人偶師》並不是一個易與的對手,更別提葛蘭了。仁只知道自己沒有任何勝算,連雙方的戰力相差多少都不清楚。
  雖然如此,他很明白戰場上的『時機』就只有這一瞬間而已。
  衝入十字路口的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有人出現在剛才還空無一人的地方。一群魔法使出現在公寓陽臺、商業大樓的屋頂、十字路口的車道與人行道上,有的身披長袍、有的持杖、有的手中舉著劍。人數大約有五十人左右。
  是魔法轉移。這次的轉移行動極有組織法度,包圍的中心點就是葛蘭與凱茲即將錯身而過的十字路口。而原本協助凱茲越獄的《人偶師》已經在這兩名男子之間密密麻麻連接起百餘條相似銀弦。
  看到這些應該是用來連接『相似之物』的銀弦,仁直到此時才終於驚覺為什麼他會覺得那張肖像畫似曾相識。
  淺利凱茲與《近神者》葛蘭就像是雙胞胎一樣,不管是面貌或是身形都非常神似
  雖然皮膚粗糙、身形憔悴,但是骨骼相似、血管的生長相似、內臟的形狀相似。《人偶師》在所有『相似物』之間張設銀弦,下一秒鐘超過五十人的魔導師兵團擊出魔法。
  好像已經事先說好似的,魔法全部打向淺利凱茲。
  業火、閃電、冰槍、閃光以及如黑影般的無音長槍一起殺至,就算用狂風暴雨來稱呼,都還不足以形容其無情凶狠。朗朗乾坤之下,在惡鬼的城市當中本來是不可能出現這麼多魔法的。他們縝密地在魔法中參雜『追溯阻力』,提高對消除的抵抗力。但是要在魔法中包含這個世界的自然法則,大致上都是一些極困難的技術,沒辦法這麼井然有序地擊發。不對,如果一切部是計畫好的呢?如果打從淺利凱茲越獄開始,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殺死一名男子的陷阱的話
  為了降低被惡鬼消除的風險,建立起各種魔法文明的諸多力量都施以無音處理,化作狂濤奔流吞沒那名飽受風霜的男子。凱茲避無可避,被致命的魔法輪番擊中,早已消失在白煙之中。相似之物被相似魔法的銀弦連接在一起,就會變成同一物體。凱茲被電光打中化為攪肉、被高熱焚身,奪走全身的水分。他所受的傷同樣也會烙印在與他成為『同一物體』的葛蘭身上,殺死這名最強的魔導師。這次攻擊不僅攻其不備,而且襲擊對象不是葛蘭本身,而是另外一個人(凱茲),讓他一瞬間無法判斷危險程度。再者還動用了五十名高位魔導師,質與量兼備。他絕不可能逃過這個死亡陷阱。
  因為高低氣溫差而凝結的水蒸氣化作雲霧,在柏油路上飄動。看到淺利凱茲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死了,就連仁都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這麼憤怒。那個男人在越獄後,不知為何一直在《協會》與公館附近逗留。原本的計畫應該是有人會幫助他逃離日本,可是唯一可依靠的救兵卻沒有出現。凱茲沒辦法遠離《協會》,被仁以及《鬼火》的追捕逼得走投無路。這個活祭品就這樣被引誘到葛蘭將會前來的處刑場。
  打從一開始《協會》就在暗中操縱一切。其他還有哪個組織能找齊五十多個如此高超的高位魔導師?不只是越獄而已,恐怕早從仁與梅潔兒兩人第一場戰鬥的時候、凱茲來到日本的時候起,這場陷阱就已經開始了。《人偶師》是因為與牢獄之主串通,才有辦法讓他脫逃的。
  淺利凱茲就這樣徹底被人利用耍弄,最後死得不明不白──原本應該是這樣的結局。
  要不是葛蘭‧阿薩雷出手救他的話──
  白煙散去的那一刻,武原仁、構陷罪人的《人偶師》,以及協會的眾多魔導師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懷疑會不會是看錯了。
  就連凱茲本人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還活著,瞪大了眼睛四處張望。
  雖然拆下那將近百根的銀弦應該是比較保險的做法,但是葛蘭根本沒有這麼做。懷著必殺意志與經過嚴密事前準備所展開的攻擊反而全都被他獨自一人接了下來。
  擋是擋下來了,但是就連超高位魔導師也免不了見紅。葛蘭的右手臂染血,紅色鮮血落在路面上。用銀弦連接在一起的凱茲右手腕上,相同顔色的鮮血也有如泉湧,滴落在地上淌開來。
  「原來如此……原來你在這種地方。」
  《與神相似》的男人感慨萬千地開口說道。
  「我可一點都不感激你。」
  凱茲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咒罵。
  無禮的態度把自身的人格氣度與背景遭遇表露無遺,讓最強的魔導師眼眸中第一次露出動搖的神色。
  葛蘭嘆息一聲,臉上表情還沒有任何怒意。但是所有參加這場背叛舞臺的人恐怕都已經知道了,審判之日肯定早晚會到來,而這句話就是那一天到來之前的深沉地鳴聲。
  「真是地獄啊,小弟。」
  淺利凱茲與葛蘭‧阿薩雷、小混混與近似神的男人就這樣見面了。時隔三十四年之後,這對人生之路從未有過交集的兄弟再次相會。

  ●

  在黑夜與白晝的交會之處沒有折磨他的惡鬼,只有無邊無際、空無一物的遼闊曠野。淺利凱茲認為這片昏暗的沙海正適合自己,這裡既乾枯又寂寥,除了風聲之外沒有其他事物讓他煩心。
  「小弟。」
  這位氣度不凡,猶如最理想魔法使形象的男子又再次稱呼凱茲為「小弟」。這名自稱為葛蘭‧阿薩雷的魔導師把凱茲等人連同《人偶師》一起轉移到這個似乎是撒哈拉沙漠的地方。
  「你認錯人了。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任何一個叫做家人的人物。」
  因為相似弦的關係,葛蘭保護凱茲所受的傷也同樣複印在他的右手臂上,正隱隱作痛。沒錯,這名站在破曉沙漠中的男子確實與他很像。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就算形狀相同,黃金與石塊還是不一樣,我們之間有天壤之別。對,我是一個廢物!」
  陰鬱的暗藍色天空下,在世間窘迫無路的自嘲讓淺利凱茲吊起嘴角。這次因為臼齒的形狀相同,自然而然地接起一段相似銀弦。但是這個男人單手接下五十多名《協會》菁英的魔法攻擊,與自己之間的差異就好比黃金不同於垃圾一般。
  「我心中覺得非常感恩。雖然不得不分離,但因為有雙親的慈愛才讓我們能再次相會。」
  因此葛蘭言語中的親暱語氣讓凱茲大感羞恥。他久經摧殘,原本對任何事物都毫無感覺的臉龐抽搐著。
  「在我們的世界裡,『型態相似之物』彼此區分模糊不清。像同卵雙胞胎這種『最為相似的物體』根本沒辦法長大成人。心臟的跳動、動脈的血流或是肺部、身體會自己同步化,把兩個人一起害死。」
  「所以我的那個什麼父母就把我一個人流放到不受相似之理影響的異世界嗎?他們還真是慈祥啊!沒有一個人來找過我嗎?沒有一個人來救我嗎!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冷風吹得凱茲臼齒打顫。不,難以遏抑的怒火讓他渾身發抖,彷彿從黃沙大地傳來陣陣鳴動聲般。
  「抱歉,這是阿薩雷家的罪過。」
  認識這名王者的人一定會懷疑自己聽錯吧,《近神者》竟然出言道歉了。但凱兹只是一腳踢起黃沙,發洩心頭之憤。
  「為什麼我的雙親選擇了你,而不是我?」
  打從一出生,就是淺利凱茲人生不幸的開始。被強風吹起的沙塵飛入眼睛,痛得凱茲一拳打在自己的手上。他已經分不清對自己來說,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了。這個乾枯龜裂的男人三十四年來一直懷抱著仇恨,如今能夠回答這股仇恨的殘酷解答就在眼前。
  「只是個嬰兒的我剛出生後眼睛都還看不見,就在黑暗中使用了魔法。父母親說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做出了決定。」
  他們就這麼接受了,認為這個選擇很正確,沒有一個人對凱茲有所期待。
  在一片帶著紅暈的昏暗當中,與他面貌相似的葛蘭對他說道:
  「你真正的名字是凱茲‧阿薩雷。」
  「不對!直到現在才出現,虧你還敢擺出一副對『真正的我』很了解的模樣。我是淺利凱茲。」
  凱茲覺得自己實在太過不堪,腳下一邊拖著沙漠的沉重沙粒,一邊想要從那個完美無瑕的魔導師面前逃開。當他轉過頭去的時候,眼前是一片薔薇色的世界。
  泛紅的沙之大地在地平線升起的旭日照耀下逐漸染上一層鮮豔的粉紅色。彷彿沉眠在乾風之間的花苞在一瞬間綻放,沙塵世界沉浸在一片淡紅色當中。全新早晨的太陽出現在地平線上,此時正要釋放出新的生命力。
  凱茲的雙眼內莫名其妙湧起一股熱流,就連他原本以為最適合自己的不毛枯海都還會展現出如此莊嚴的黎明。他覺得一個渺小的男人根本配不上這片肅穆美麗的大地。
  「讓我回到那裡去。」
  回去那個低劣的城市吧。回到那個每個人都帶著奇異的眼神看他、天空封閉在髒汙的灰色建築中、四處都有獵人徘徊追殺他的城市去。
  「我之所以會在這裡,就是因為我活該應當墜入地獄吧。既然這樣就讓我回去!回到那個最適合我的垃圾堆裡!」
  「不要這麼狼狽。」
  葛蘭靜靜地開口說道。凱茲就像是一隻聽見雄獅低吼的兔子般,渾身打顫。
  「把頭抬起來,你可是《近神者》的弟弟啊。」
  對凱茲來說,痛苦與後悔就像是已經麻痺一樣,隔在一層粗糙薄膜的另一頭。但是此時卻讓他覺得無比羞恥,就連活著呼吸都教他覺得難以忍受。他一直在找藉口,認為自己是因為受到環境扭曲才變成這樣。可是最偉大的魔導師身負著荒蕪沙漠的疾風,現在就站在他眼前。如果沒有扭曲墮落的話,最低賤的喪家之犬就能變成葛蘭‧阿薩雷嗎?答案非常明顯。如今淺利凱茲是個人渣,全都是因為他自己器度狹小的關係。
  「我自己早就已經燃燒殆盡了,現在在這裡的只是一團廢灰罷了。」
  現在凱茲毫無成就。但是在這個自稱是他親人、有如太陽般光采絢爛的男人面前,就連依照現在的生活方式淪入墮落的人生都讓他感到無比悲悽。
  「我一無所有!根本是個空殼。我就是個人渣,將來也會過著有如垃圾般的人生吧。所以你快滾!我們沒有任何一點『相像』。」
  「我沒有子嗣,也不曾收過徒弟。雖然我不知道該如何指引他人,但是如果弱小就是矇蔽你雙眼的黑暗──」
  太陽再怎麼樣都無法了解,旅人就算逃離北風也還是無法捨棄外套。
  葛蘭突然伸出沾染血汙的手,一把扣住凱茲的腦袋。前刻印魔導師膚淺的憤怒立刻被恐懼所取代。
  「那就給你吧。」
  接著世界悄無聲息地發生異變。
  現在凱茲眼中的世界到處充滿了銀色的光輝。
  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物事都與其他某物『相似』,所以本來一切物事都和魔力銀弦連接在一起,無一例外。窮究至細微的顆粒,一切事物之間都具有關聯性,如波浪般撓曲起伏。他就站在萬物結合所延展開來的白銀之海中心,掀起陣陣漣漪。只要動動手,四元世界就會自動接受他的操縱;只要呼吸吐納,萬物就會如同唱和般喧譁擾攘。
  在這片綴銀的混沌世界中,有一道聯繫特別粗大,就像是兩隻互握的手臂一樣。那是雙胞胎兄弟葛蘭‧阿薩雷與凱茲之間聯繫的成千上萬條相似銀弦束。只要具有足夠的眼力,凱茲與葛蘭兩人果真相似得令人嘆為觀止。
  「這就是我眼中的一切(世界)。」
  接近神的男人用兩手抓住驚嘆不已的凱茲雙肩,對他說道。《近神者》的兩眼淚如雨下,讓凱茲的呼吸為之一滯。葛蘭灰色的眼眸與相連在一起的凱茲一樣滿是怒火,或許是魔力銀弦的影響吧,兩兄弟一同哭泣。
  「從小我就一直在想,為什麼我能夠輕易做到的事情其他魔導師卻辦不到,之後與上百萬的人比較之後才終於發現『差異』在哪裡。也就是在洗腦術當中最重視的,腦神經之間是否有聯繫。」
  每當凱茲的心臟跳動一下,就會掀起一股強而有力的銀色波伏。感情的起伏、不安、同理心以及生命。現在發生在凱茲身上的,正是一種意識劇變,完全改變了他身為生物的思考判斷基礎。
  「我在你體內也創造了回路,讓你能夠感受我的世界。」
  凱茲聽著葛蘭的聲音,神智有如沉入幻覺深淵當中一片模糊。就連腳下立足的黃沙大地,每一顆沙粒都因為彼此相似而充滿魔力。
  不管他做出什麼動作,在某處的銀弦都會牽動某些物事。他就在這裡,此時此地已經與世界連接在一起了。
  「你想說我現在的魔法素質與你並駕齊驅嗎?今後掌握到什麼全都操之在我是嗎?」
  「正是。」
  那名自稱是凱茲兄長、自稱是他家人的男子擦掉眼淚,如此回答道。
  說完之後葛蘭‧阿薩雷隱身離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凱茲知道葛蘭是為了他著想,因為他需要一點時間去適應這全新的感覺。
  他睜開眼睛捧著狂跳不已的心臟,這才發現心跳不寧的不是只有他一個人而已。像是附屬品般一起被帶到沙漠來的《人偶師》正抱著白色的大帽子,茫然地呆站著。
  很顯然的,這名繃帶魔女協助凱茲越獄本身就是為了殺死葛蘭而設下的陷阱。她從一開始就有意連凱茲都殺掉。十五年前當凱茲被打入地獄時,葛蘭‧阿薩雷在魔法世界還籍籍無名,不過對三年前的《人偶師》來說似乎並非如此。先前這名魔女還看不起凱茲,如今她已經知道凱茲得到葛蘭的素質,如果這時候當場命令她的話,她可能真的會下跪磕頭。
  《人偶師》好像想要辯解,瑟瑟發抖地對凱茲說道:
  「我是……我是……」
  「既然《協會》已經知道計畫失敗,他們一定會殺妳滅口吧!我不曉得他們之前拿什麼甜頭來吸引妳,不過這下子妳所有的希望等於都破滅了。」
  凱茲對她大聲一喝,從女人的胸口便傳來一條細細的絲弦連接在他身上。那是不安的感覺,與他長久以來一直深藏在心中的不安相同。真是大快人心。
  因為刻印魔導師不知什麼時候會在地獄犯罪,因此魔導師公館對於背叛的刻印魔導師極為嚴厲,幾近殘酷的程度。
  從現在開始,她將會被原先與她處境相同的罪人追殺,或者是她的專任官《鬼火》會親自前來做個了斷呢?
  《人偶師》或許也想到相同的事情,從她身上伸出一條朦朧又強韌的銀弦,纏上凱茲空虛心靈深處一道長久不癒的舊傷。魔女一直深藏的敏感纖細如今清晰可見。樵悴無比的寒冬旅人閉起雙眼,把相似銀弦輕輕卸下。
  「就算發生了奇蹟,妳認為事到如今還能何去何從?」
  這道消失在無雲藍天的問題,同樣也反映在凱茲自己身上。
  就算得到了力量,內心深處只有一片空虛的他究竟還能去得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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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1-14 18:5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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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身帶刻印之人

  坐在十崎家餐桌旁的四個人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即便如此,鴉木梅潔兒與倉本絆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想讓這頓飯吃得更愉快。
  餐桌上充滿夏季風情,有素麵,還有大盤子中滿滿盛著炸時蔬、茄子、南瓜、用牙籤串起的洋蔥與炸蝦。梅潔兒已經把綠色的獅子小青椒挪到一旁去,連碰都不想碰。因為實在做了太多油炸食物,為了維持均衡還添上一道芝麻味噌拌菠菜,盛裝在小缽裡。
  自從絆來了之後,十崎家的飲食完全改頭換面,改善了非常多。她表示「幫很多人做飯菜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每天都喜孜孜地想著要做些什麼料理。看她穿著圍裙勤快地在廚房裡忙這忙那的模樣,感覺隨時都可以出嫁了。
  仁在盛著天婦羅的盤子裡倒進一大團蘿蔔泥。唯獨梅潔兒因為不喜歡青菜的辣味,所以只加了絆家裡自製的天婦羅佐醬。
  「老師,這個給我。」
  梅潔兒一直興致勃勃地看著陌生的食物。她夾了一塊獅子小青椒放進嘴裡,然後緊緊閉起眼睛,露出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看來她似乎吃到會辣的。
  「還好嗎?可以吐在這裡喔。」
  「妳當我是什麼人?把吃進嘴裡的東西吐出來太沒禮貌了。」
  絆一手拿著面紙,看起來很擔心。但是小魔女一口回絕,完全不領情。
  「我不需要妳照顧這擔心那的,妳以為妳是我母親嗎?」
  「何必講得這麼難聽。」
  「老師不要插嘴!」
  仁的童年玩伴十崎京香舉起酒杯,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著啤酒,幸福萬分地吐出一口長氣。
  「一家之主不要一副事不關己地猛灌酒。」
  「可是啊,其實她們每天都這樣吵耶。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換上家居服的京香已經完全放鬆下來,難以想像她竟然就是《公館》那個聰明伶俐的事務官。
  「身為長輩,妳應該想個什麼好點子吧。」
  「才不要呢,要是幫了任何一方,我不就變成黑臉了。」
  酒鬼看著每個人規定只能拿個幾條的炸蝦。因為絆自己不喝酒,所以很少幫京香準備下酒菜。但是只要告訴絆「我喜歡這個」,拜託她做的話,她就會帶著滿滿的愛心做出滿滿一大堆。看來絆的性情只要一聽見『喜歡』這個詞,均衡感就會完全翻過來。她會紅著一張小臉,一邊哼哼唱唱一邊把兩大盤手工煎餃擺上桌。所以想要接受她的愛心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是嗎?那好吧,這樣也還不錯啦。」
  仁也很清楚自己鬆懈了下來。唯獨今天對京香和他來說,坐在這餐桌旁的時光是無可取代的寶貴安寧。
  錯失機會而沒能殺死葛蘭‧阿薩雷的《協會》再也顧不得三七二十一,使出強硬手段。他們答應向日本政府提供龐大的資助,要求日本政府調動《公館》管理的所有魔導師,前往剿滅葛蘭。也就是說,所有刻印魔導師都要出動,甚至就連像聖騎士艾蕾諾爾‧納剛這樣由公館逮捕、公館也有權決定如何處置的魔導師也不例外。他們根本就是瘋了。
  仁猜得到政府對協會提出的要求會做出什麼應對。今天市街區附近居民聽見的魔法發出的聲音被政府一筆掩過,說是大樓建築工地的聲音。對於淺利凱茲越獄的問題,除了正犯《人偶師》之外,應該也不會繼續再向上追查,全面協助《協會》吧。對於魔導師公館這個政府機關來說,所謂的成果不是讓魔導師保住性命不死,而是盡可能從《協會》那裡取得有用之物。過不了多久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時間能像現在這樣悠閒吃一頓飯了。《協會》與公館馬上就要傾盡全力,與《近神者》葛蘭‧阿薩雷一人展開一場大戰。
  最後的結果要不就是那個男人死去,要不就是《協會》與公館都打到氣空力盡。無論結局是哪一種,都免不了血流成河、屍堆成山。一想到今天像這樣享用著飯菜的人之後將逐一死去,仁就覺得要是不喝點酒,他實在受不了。
  他握住玻璃杯,仰頭一口氣把冰啤酒灌下肚裡。如果喝的是立刻就能醉倒的烈酒該有多好?
  「怎麼?啤酒可不能給妳喔。妳的是麥茶。」
  梅潔兒雙眼看著沾滿水珠的玻璃杯,一副興致勃勃的表情。然後她學著仁剛才的喝法,把麥茶一口喝光。仁的學生咚的一聲,氣勢十足地放下空玻璃杯,天真無邪的眼眸閃閃發光,說道:
  「老師,你不讓我上戰場是想總有一天要征服我,把我占為己有對不對?」
  ──自主呼吸停止、心跳停止、瞳孔放大、腦波平坦化。
  「武原先生,你的啤酒!」
  就在仁恍神了大約五秒鐘的時候,他手上正要往玻璃杯裡倒的啤酒如瀑布般倒到餐桌上。
  「什、什麼!?這次到底又是怎麼回事?」
  「我覺得老師和我很像。像這種束縛對方、故意吊足人家胃口,對彼此展現自己赤裸裸一面的關係,我也非常喜歡喔。」
  仁腦袋一片混亂,甚至沒想到把酒瓶放回桌上。他側著瓶子把酒倒進玻璃杯裡,結果又倒滿杯子溢了出來。
  「武原先生,請用毛巾。」
  細心體貼的絆幫他把毛巾拿過來。
  「謝謝,真是幫了我大忙了。」
  「老師,你又在看絆的胸部!你不是沒有我就活不下去嗎?」
  「呃,妳聽我說……我是說……我的確是這樣說過啦。」
  仁羞得連整張臉都熱了起來,當真大感頭疼。在這兩個月之中,他們兩人都曾經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經歷過很多事,所以也有一些非常深刻的回憶,不過給人這樣挖出來講,真是讓他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但是這個小魔女最美的時候就是當她對落於下風的弱者繼續窮追猛打的時候。
  「還是說老師只是在玩弄我嗎?如果想取悅我的話,老師今後必須要多花點工夫,不斷說些窩心話讓我驚喜、積極地追求讓我心醉,或者在耳邊對我說悄悄話喔。」
  「啊──身為十崎家的一家之主,在此宣判由我沒收仁的炸蝦當作懲罰。」
  「什麼!妳這醉鬼!」

  熱鬧又愉快的用餐時間結束,心情大好的京香跑去洗澡,而絆則是在廚房清洗碗筷。
  梅潔兒一邊把茶水倒進擺在桌上的四個茶杯裡,一邊安靜地開口說道:
  「我要和葛蘭‧阿薩雷戰鬥。」
  仁一口氣回不過來,喝了一口梅潔兒倒的熱茶。他還以為剛剛自己的胃結凍了。
  「老師,你早就知道《協會》的公告了吧?就是那個『殺死相似魔導師葛蘭‧阿薩雷的罪犯予以赦免一切罪刑』的公告。」
  「不可以。」
  仁能血淋淋地想像到梅潔兒將會走上與那五十名刻印魔導師同樣的末路,讓他打了個冷顫。就算會傷害到小魔女的自尊,他也一定要把話說清楚。
  「葛蘭‧阿薩雷的事情妳都不要管。這次的事件已經不是什麼刻印魔導師的職責了,完全就是一場戰爭。」
  根據與《協會》使節同行的神和瑞希所提供的情報,葛蘭‧阿薩雷到這個世界來是要「執行正義」。雖然各個魔法世界的情勢不會傳到仁等人的耳裡,但是只有一件事他非常清楚,那就是對《協會》來說,這個《地獄》是一大致命要害。
  《協會》的權力奠基於掌握往來這個自然法則安定世界的通行權,但是自從因為惡鬼人口增加,魔法使被趕下歷史舞臺之後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光。現在魔法使必須仰賴地獄人國家的協助,才能獲得他們迫切渴望的研究場所,這種狀況已經持續了好幾世紀。而魔法世界對《協會》的不滿就是葛蘭口中所說的「正義」。換句話說,也就是希望公平分配利益的要求之後會連帶讓政治層面的局勢正常化。
  「什麼意思?」
  「葛蘭到這個世界來,是為了給予《協會》最致命的一擊。一旦失去實驗場所,情勢當真會變得非常危急,所以《協會》那群人現在也已經顧不得一切豁出去了。」
  根據惡鬼方面的魔法史研究,從魔法世界通往這個世界的《門扉》當中,只有在日本的《門扉》還屬於《協會》掌管。《協會》勢力在歐洲與美國等多處據點,大多因為與這個世界的人類對立而喪失。要是最後在日本的據點遭到破壞,就算能夠在世界各地設立研究場所,他們也會喪失與魔法世界之間的聯繫。
  「就算受到攻擊,《門扉》也不會壞的,那可是神人遺物啊。這樣也還會引起戰爭嗎?」
  「當《協會》更加衰落的時候,會被屏除在利益關係之外的,就是守著現今權力結構的那群核心人物。那些人現在吃香喝辣,如果突然要他們明天開始餓肚子,當然會引起內訌與分裂,會動搖整個《協會》組織的。」
  葛蘭的挑戰很可能會成為革命的火苗,讓魔法世界都捲進戰火中。但是年紀尚小的梅潔兒小口小口地啜著熱茶,對於權力學似乎聽得似懂非懂。
  「既然這樣,那現在不正是應該拚命一搏的時候嗎?」
  「那是單指葛蘭本身與《協會》高層而言。我們這些小兵的性命只是棋子而已,他們為了獲得戰果會毫不客氣地把我們用完就扔。」
  《協會》打算把刻印魔導師的鮮血與性命拿來當作子彈,與葛蘭對戰的時候大肆耗用。他們之所以要求公館調動魔導師前往征討葛蘭,絕對是為了這麼目的。
  梅潔兒一向和仁親近,他也不好把話說得太重。但是如果梅潔兒和葛蘭交戰的話,也只是成為烏合之眾之一,如螻蟻般喪命。
  「這樣妳就明白這次的戰鬥是多麼沒有意義了。葛蘭‧阿薩雷真的是個可怕的怪物,《協會》五十人左右的一流高手設下陷阱用魔法猛攻,結果他用一隻手就接下來,只受了些皮肉傷。以妳的魔法是無法突破他的。」
  依照仁所見,雙方的實力高下立判。而且梅潔兒過去從來沒殺過人,就算有億分之一的機會獲得命運女神的眷顧,她也沒辦法狠心下手給予致命一擊。
  「別瞧不起人!我當然知道葛蘭‧阿薩雷很厲害。他可是號稱足以留名魔法史上的天才喔。」
  「既然這樣──」
  「可是那又如何?」
  個性高傲的少女昂然挺起平坦的胸部。
  「事到如今,難道老師要我從最偉大的魔導師頂峰面前夾著尾巴逃跑嗎?」
  「妳在說什麼?要是輸了可是會沒命啊。」
  仁已經盡量小心不讓自己的說話聲調聽起來太過無情,可是太陽穴的血管卻不停在跳動。
  魔法使與奇蹟聯繫,以一己之力面對世界。所謂的魔法就是獨自站在世界的中心操控世界,因此很多魔導師都有過度強烈的個人主義。葛蘭依照自己的正義對《協會》掀起反旗,原因追根究柢也是「因為是魔法使」吧。而對梅潔兒等人來說也一樣,並不是勝負與否的問題。只要是魔法使,挑戰本身就是一種造訪於人生的幸運。
  特別是當他們成為每天與死亡相鄰的刻印魔導師,世界最頂尖的魔導師就是……
  ──如果要上路的話,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好的送行者了。
  仁的思緒至此,這深沉的黑暗深淵讓他感到心驚膽顫。
  「老師,我告訴你好了。就算你們阻止,除了那些膽小鬼之外根本沒有人聽得進去的。」
  梅潔兒堅定不移的眼神這麼告訴他:這就是魔法使的生命意義。
  「即使我說要妳絕對別去……也不行嗎?」
  這句話不小心脫口而出。仁憑恃少女對自己的好感加以利用,讓他感到非常可恥。雖然梅潔兒的心意對男子來說永遠都是個謎團,不知從何而來,但他感覺自己好像玷汙了這份稚嫩卻真摯的感情。
  小魔女好像不知道該如何整理自己的柔情與歉疚,微微一笑。
  「就算這樣,老師你也不會給我比魔法更寶貴的事物,對吧?」
  梅潔兒知道仁保護她是因為自己是個孩子,但也很清楚如果她死了,仁真的會非常傷心,所以才會露出如此愁腸百轉的表情。
  「待在老師身邊的話,我會變成一個沒用的廢人。」
  「不會。梅潔兒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的時光絕對不是沒用的。」
  「老師認為我和你『相像』嗎?」
  一個可怕的預感忽然在仁的腦海中閃過。梅潔兒在這個虛假的家庭中該不會只是一直在演戲吧?她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一定會想些辦法不讓大人操心。仁心想,如今這名被迫肩負殘酷命運的少女眼中會不會仍在看著黑暗。
  「魔法使和我們這個世界的人應該可以慢慢互相了解,所以當然『相像』啊。絕對很相似。」
  聽到仁的這番話,梅潔兒兩隻被太陽晒成健康小麥色的手臂向前一伸,有如渾身脫力般趴倒在桌上,一頭黑色長髮在收拾完餐具的桌上散開。
  「……好吧,今天就說到這裡,勉為其難放過你吧。但是這件事還沒結束喔。」
  稚幼的小淑女好像向仁撒嬌一樣,一張臉蛋紅撲撲的,從下凹式被爐桌中抽出赤裸的雙腿。梅潔兒一直很想忠實完成那項最終只有死路一條的使命,之前仁已經好幾次像現在這樣阻止過她。個性高傲的小公主也已經逐漸知道仁需要自己,慢慢願意採納仁的意見。但是從上個月開始,在仁與梅潔兒之間發生了一個重大改變。
  「妳在看什麼?」
  絆站在起居室的入口處,慌了手腳。因為話題太嚴肅,反而使她沒辦法脫身吧。
  「啊、啊、啊,真對不起!我在想……是不是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
  絆把餐具洗好之後就一直待在這裡,她是真的把十崎家當成自己的家人看待。但是愛撒嬌的梅潔兒心中些微的熱情已經冷卻了。
  「我要去睡了。」
  黑髮少女站起來,從打從心底為她擔心的絆身邊走過,水藍色緞帶往階梯的方向離去。
  「啊哈哈,我又惹她不高興了。」
  絆擠出笑臉,想要掩飾緊張的氣氛。
  「真抱歉。梅潔兒是個好孩子,只是個性有點倔強。雖然對人態度可能不太好,不過她沒有惡意的。」
  「該說抱歉的是我。我一直很想要有個妹妹,不經意地把她當成小孩子對待才會惹她生氣。真的很對不起,把事情搞得更複雜了。」
  雙方在十崎家不斷彼此互相道歉似乎讓絆覺得有些好笑,深藍色的眼眸這次真的展露出笑意。這種和諧的氣氛讓仁的心中隱隱作痛,就有如在傷口上滴下酸液一般。這是因為他不自覺地想到,如果依照梅潔兒希望的意義來看,其實他反而和絆更『相似』。

  *

  隔天天公不作美,一層烏雲掩上了七夕的天空。
  御陵甲小學每一間教室都分配到一根短竹,但是大家到了六年級,幾乎沒有人會在七夕吊飾上掛箋條許願,頂多只有一些刻意搞笑與寫些乖乖牌式正經內容的箋條混雜在作工精緻的色紙吊飾中。
  或許是全班唯一一個寫下內心真誠願望的鴉木梅潔兒到了第三堂課還是照樣繃著臉。她的眼神非常尖銳,直讓人看了就想開口說「對不起」。
  既然是七夕,仁就決定從夏天的星座開始講講宇宙天體。雖然梅潔兒心情不佳,不過這堂課仍然進行得很順利。不過只有在教室氣氛沉重時,學生才願意安靜上課,也讓仁覺得非常無奈。
  「織女──也就是天琴座的織女一,以及牛郎──天鷹座的河谷二,彼此相距大約十五光年遠。雖然以光行進的速度要花上將近十五年的時間,不過在整個宇宙當中已經算是非常近的距離了。」
  身為副班導,仁一邊在黑板上書寫算式,計算如果換成平時看習慣的公里數,距離是多遠,同時心中越來越不安。是不是單純只是因為上課內容太無聊,所以學生才這麼安靜?
  「好了,怎麼樣呢?雖然今晚是陰天,看不到星星。不過只要想一想星星的故事也頗有浪漫情調,對吧?」
  六年一班的學生一點反應都沒有。仁聽著溫度設定在二十八度的冷氣運轉的輕響,背上開始冒出惹人厭的冷汗。
  「老師,上課內容已經變成算術課,不是在講星星了。」
  個性乖巧正經的寒川紀子特地舉起手,這麼告訴仁。上個月的算術課確實也曾經上過速度或是距離之類的內容。
  有些學生忍住呵欠,有些學生則是一臉惺忪。這麼多人上課恍神的表情讓仁的本能感受到危機,分泌出大量腎上腺素。可是就算教室情況危急,他也不能受到腎上腺素的影響,莫名地突然想要活動筋骨。他的目光與梅潔兒交會。其實在魔法世界當中,各自的天文狀況與地球也十分類似。仁心想如果問問梅潔兒的話,她一定會回答些什麼,因此把話題扔給了她。
  「鴉木,妳覺得日本的七夕故事有趣嗎?」
  可是年幼的小女王雖然有聽課,卻不肯依照老師的希望回應。
  「為什麼織女會喜歡上牛郎呢?他們一年只能見一次面不是嗎?為什麼織女還能這麼愛他?」
  「呃,七夕故事講的不是那種內容。」
  「那才是最重要吧!」
  梅潔兒手掌在桌面上一拍,發出磅的一聲巨響。
  「老師,你聽好了。兩個人之間的問題就算將就應付一直推拖拉下去,還是不能解決什麼。」
  就算牛郎織女一年一次的七夕相會被說成是「將就應付」,但是站在仁的立場,他不能擺出煩惱困惑的表情。不知道是因為對織女處處受限的生活感到心有戚戚焉,或者單純只是因為圓環世界的七夕故事真是這麼血淋淋,梅潔兒又把《近神者》拿出來講,要求仁讓她和葛蘭交手。
  「牛郎和織女確實沒有解決任何問題。」
  仁認為或許根本沒有什麼正當的理由可以阻止她。就是因為把最根本的問題撇著不管,只用欺騙的手段粉飾太平,所以問題才會像這樣一再重複發生。
  少女用果斷的語氣明明白白地說道:
  「如果我是織女的話,絕對不會容忍!明明心裡不喜歡、明明受到打壓限制,為什麼不挺身反抗?照現在這樣子一直過下去真的好嗎?等到時間一久,或許就不會覺得痛苦。但是這樣和放棄根本沒兩樣嘛。」
  「這不是放棄。只要牛郎努力奮戰就能夠贏得和織女長相廝守的世界嗎?這個問題應該沒有這麼簡單。」
  身為一名刻印魔導師,這位年紀幼小的魔女之所以尚未深陷殺戮的泥淖,是因為京香與仁這些公館人士在背後出力,想要讓她過著小孩子應有的生活。而梅潔兒如今仍然和這些虛假的家人在一起,也是因為她正在考慮,有沒有可能在這個世界建立真正的家庭,度過一生。但是仁自己也很清楚最後的答案是什麼。如果沒有什麼原因讓這名高傲的少女拋棄身為魔導師的一切,她絕不會選擇在《地獄》展開新的人生。因此,他和梅潔兒在一起的每一天總是讓人感到不安,脆弱得讓他不由得希望時間停下來,不惜任何代價。
  「我覺得老師是個很懂事的大人,在這種時候一定會考慮到失敗的狀況才動作。沒錯,或許的確百分之百會失敗,老師說得很正確。但是這份正確能夠幫助現在實際上就活在這裡的織女嗎?」
  梅潔兒如同祈禱般真摯的視線看著仁,讓他感到寒毛直豎。她的眼神就像是走向刑場的殉教者,已經準備好接受一切。仁覺得他已經退無可退,再也沒辦法用話搪塞下去了。
  他的目光轉向豎立在教室後方的七夕吊飾。梅潔兒的短箋掛在短竹上,『鴉』的漢字因為筆畫太多而寫得有些歪七扭八。唯獨只有梅潔兒在短箋上寫下了她最深刻迫切的願望。
  《絕不認輸──鴉木梅潔兒》
  仁決定要把事實一點一點地告訴她。梅潔兒以最直率的方式全心全意對仁說「喜歡」。為了建立更具有真情的關係,他認為自己也必須從謊言中走出來。
  「妳冷靜想一想,就算再寶貴珍惜,問題也不光是這樣而已。面對這麼強大的敵人,單論實力問題可能還是不足以保護……」
  梅潔兒的表情在這一瞬間完全凍結了。
  「說的好像是個累贅似的。」
  少女嘴脣輕顫,含著淚瞪了仁一眼。
  「……誰要你來保護了!」
  說完,她便用力站起來,在仁還沒來得及說話時就衝出教室去。課堂從七夕講述演變成這種出乎意料的狀況,幾乎所有六年一班的學生都看得一愣一愣,不知所以然。這樣真的好嗎?不安的感覺立即襲上仁的心頭,幾乎逼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心想,自己可能只是被想要放下負擔的天真想法給迷了心竅。如今事後才不禁萌生一種自私的想法,要是剛才的事根本沒發生過該有多好?他告訴自己,有必要把重重疊疊的欺瞞剝掉,慢慢建立起信賴關係。只能在對決之前把現實告訴她,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天瑞岬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在靜謐的教室中冷冷響起。
  「嘟嘟嚕嘟──……牛郎跟織女被拆散之後,一年只能和她見上一次面。如果開打的話,織女就會變成累贅,所以一年見一面的狀況就這樣一直拖下去。牛郎好遜。」
  仁根本連哼都哼不出一聲。

  *

  《人偶師》綾名涅琳被打入地獄的罪狀是利用相似世界最具特徵的洗腦術製造了八百一十四個『家人』。她被當成史上前所未見的大量綁票犯,遭到極重的制裁。在相似世界當中,認為所有人類都是依照神的相貌創造出來的『相似之物』,人們把彼此視為互有關係的兄弟姊妹,恭良儉讓、感情深厚。但是相反的,他們對於玷汙人類這個神聖範疇的罪人就極為苛刻。當中最嚴厲的就是每年年末把當年罪孽最重的罪人送交神判,當作《不似之人》流放至地獄的儀式。《人偶師》就這麼成為了來自相似世界的第一萬四千四百八十九位刻印魔導師。
  對她來說,這是第四年的夏天。這座惡鬼們稱為東京的城市如果沒有魔法,就會讓人覺得非常炎熱。每一棟建築物都建造成直方體形狀,隨時都有可能被相似弦連接在一起。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同一規格品。在『相似之物』會自行變成同一物體的相似世界裡,這種奇怪的景觀根本讓人連想都難以想像。所以當《人偶師》涅琳站在大樓林立的街道上,就會覺得好像被推入一個即將崩垮的洞穴裡一樣,感到心神不寧。
  自從計殺葛蘭失敗之後,涅琳就失去了利用價值,再也沒有任何人與她聯繫。她的命運已經走到盡頭。刻印魔導師的戰績以及身分經歷都用《公館》的黑名單管理,只要犯了罪,黑名單就會毀棄,視為犯罪魔導師對待。《人偶師》因為凱茲越獄一事喪失黑名單,成了獵物之身。但正因為如此,最後她才不得不回到東京來。另外一個原因也是因為她心中掛念『家人』。他們全都太過天真無邪,憑自己一個人根本沒辦法過活。
  就連淺利凱茲都回到這個欺騙他城市。身為葛蘭‧阿薩雷胞弟的前刻印魔導師在臨別之際看也不看《人偶師》一眼,問她:
  「我們的故鄉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不了解相似世界對凱茲來說是一種幸運。在那個受到無垠力量支撐的世界裡,沒有一個人挨餓受凍,到處都充滿著祥和慈愛。地獄世界遠遠不及,根本連比都不能比。每每回想起來,都讓她想就這樣陷溺在過去之中。
  在遠遠的東方豎著一道巨大的橘色火柱直入天際,比任何建築物都還要高。在地獄的《協會》分部不時會有強大的魔法從研究設施洩漏出來,像這樣熊熊燃燒,要是和這座城市中人數超過一千萬的惡鬼正面衝突,不管是再高深的魔法都只有敗亡一途。
  習性真的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
  每走過一段街區,涅琳仍然從臉上裹著的繃帶縫隙中注意有沒有追兵。一名兩手拿著水桶與長柄杓的中年男子一邊搔著屁股,一邊走了過來。他看到涅琳臉上的繃帶,似乎以為她身上有燙傷,便把目光移了開去,然後在太陽即將西沉的陰鬱天空下,給植栽綠樹澆起水來。
  幼稚園的巴士在車道上駛過。
  「鴉木梅潔兒,對妳來說,這個地方同樣也是地獄嗎?」
  正因為她人生的盡頭已近,才想在死前見見那個受到《公館》破例優厚照顧的幼小罪人。她當了三年多的刻印魔導師,就算這只是她的嫉妒,她也想看一看生命中備受疼愛的魔法使究竟是帶著什麼樣的表情在這個地獄裡生活。
  一陣火粉在涅淋背後揚起,奇蹟遭到破壞而燃起的魔炎證明了那裡有魔法使。也因為如此,所以老練的魔法使在追蹤敵人時不會完全盲目地依靠魔法。
  「啊啊,真是粗心大意啊。」
  時間就像在舞蹈般,開始在生與死之間躍動。《人偶師》希望自己的生命還能有多一些時間,用手按住帽子避免掉下來,然後在午後的街道上飛奔。一道未經鍛鍊的沉重腳步聲從身輕如燕的《人偶師》身後追了上來。魔法攻擊被消除所引發的魔炎撲上她的背後。
  「────!」
  雖然她的綽號是《人偶師》,但是腳力卻出乎意料地敏捷,追擊她的刻印魔導師氣得用故鄉魔法世界的語言大聲咒罵。
  刻印魔導師最大的不幸在於地獄是魔法研究的最前線,地獄的《協會》分部當中全都是極為優秀的菁英魔導師。這裡既是《協會》巨大權力的基礎,同時也是一大弱點,想要攻陷地獄分部的敵人都會派出同等級的精銳戰力前來。也就是說,與罪犯們交戰的外敵都是像神音大系的神聖騎士團、敵方勢力的超一流魔導師,或是像葛蘭這樣的非凡之人。對刻印魔導師來說,原本的夥伴只不過是最容易下手的獵物而已。
  《人偶師》一邊奔過住宅區,同時讓魔力向四面八方延伸,用燃燒的魔炎搜索惡鬼的存在。她身後拖著奇蹟破碎的光芒,尋找有高牆遮蔽外來視線,而且沒有人在家的空屋。找到適當的住家之後,她飛身往水泥磚牆撲上去,趁著身體在空中尚未落地時,用相似弦把刺在右手臂上的刺青與衛星天線連結在一起,然後手腕直接向下一甩。相似魔術彌補不足的跳躍力,讓《人偶師》細瘦的身軀輕飄飄地飛了起來。技術不精熟的相似魔導師只能以自身為基礎點操作對象物體,正如接受葛蘭生體控制前的凱茲一樣。但是高位的相似魔導師能夠以對象物體為基礎點,反過來利用反作用力移動自己的身體。
  《人偶師》在半空中受到一股衝擊力道襲擊,肩頭好像被猛力撞了一下。灼熱與脫力感讓她著地時站立不穩,跪倒在一輛腳踏車旁。一名身旁捲著一陣風的刻印導師越過水泥牆飛了進來,追上身上沾滿花壇泥土、腳部踉蹌的《人偶師》。是精靈大系嗎?來者是一名五官平板的年輕男子,一頭雜亂的長髮被汗水黏在額頭上。
  「妳真是惹人憐愛啊。身材這麼纖細,屁股卻非常可愛。長久以來我一直、一直都在看著妳的屁股,享受幸福的時光呢。」
  或許是在跳進民宅院子裡那一瞬間握在手上的吧,那人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緩緩向她逼近。《人偶師》伸手往感到劇痛的地方一探,摸到匕首的刀柄插在那裡。在她飛越圍牆時,對方從背後用魔法射出利刀刺中她的左肩。《人偶師》拿手帕把沾了滿手的鮮血擦掉,在窄小的緣廊邊坐下。那個一心想要殺她、下手毫不留情的男子興奮至極,異常細瘦的四肢微微顫抖,一對眼睛有如愛撫般在涅淋裹在衣服裡的身軀上一次次來回游移。
  《人偶師》瞇起隱藏在繃帶下的雙眼。就她所知,像這種個性隨時可能出手傷害一般惡鬼市民的刻印魔導師,如果沒有《公館》的監視是絕對不可能放到街上來的。
  「我給妳的小屁屁取了一個名字,叫做Honey-melon。早安啊,Honey-melon……唔,不好意思喔,口水不小心流出來了。今天我的早餐就是把Honey-melon拿來整顆大嚼。我要把我的knife插進妳的肉裡,把皮剝開之後大口咬在妳的果肉上。」
  雖然外面路上隨時都會有人經過,可是這個切割殺人狂昏黑無光的雙眼充滿狂熱,只想著把勃起的話語插入《人偶師》的耳裡。他知道地獄語的英文語帶下流穢意,故意說給她聽。涅淋呼吸急促地喘息著,決定要對眼前這個迷途之人付出愛情。
  「真是可憐。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根本不會有人愛你吧。」
  「把繃帶拿掉讓我看嘛。一定是一張漂亮又柔膩的face吧?」
  住在這裡的地獄人現在外出不在。那人應該是打算在這個狹小的前院裡殺死她,把她切成肉泥吧。他好像很在意手上的汗水,不斷換手拿刀,抹拭手掌心。藍色牛仔褲的褲襠鼓了起來,繃得很緊。
  正當男子濡溼的嘴脣油然吊起的那一瞬間,銳利的匕首一刀劃開昏暗陰涼處的空氣。
  隨著一陣些微刺痛,涅琳裹在臉上的繃帶鬆開,落了下來。為了掩飾輪廓形狀而塞在繃帶下的布塊在地面上輕彈滾動。《人偶師》兩手一把抓住連同臉龐皮膚一起被割成兩半的剩餘繃帶,自己扯了下來。
  「我長得美嗎?」
  就在她感覺夏季熱風吹拂在臉上的同時,男子倒抽了一口氣,渾身抽搐。
  她鼻子右側的臉龐天生比左側小了十公分以上。頭蓋骨嚴重變形,臉部的血肉也跟著歪斜,眼睛、鼻子、口脣全都扭曲變形,彷彿有一個性喜戲謔的雕刻家根據惡夢中看到的幻影布置她的五官。因為下顎彎曲使得齒列不整,白色牙齒雜亂無章地從牙齦中突出,看起來就像是腐爛屍首的骨骼刺破皮膚穿出來一樣。
  在涅琳懂得使用魔法創造『家人』之前,就連父母雙親都不喜歡她。她討厭那種只要一笑,臉部皮膚就扯向右邊的感覺,而且也害怕自己歪七扭八的臉龐,因此喜怒再也不形於色。她每次看鏡子都一再感到絕望,一直對命運的不公感到憤憤不平。自從涅琳出生之後,每一個看到她的人無不皺眉露出厭惡的表情。眼前這名男子也打從心底厭惡她的醜陋,就像過去所有人都討厭她一樣、就像她自己在這世上最憎恨的就是這張醜臉一樣。而《人偶師》能夠藉由這一瞬間的相似掌握住
  「啊、啊、呃、啊、啊……」
  男子的腦神經被涅琳創造出相似型態,強制把刺激送入大腦邊緣系當中,讓他放開手中的匕首。那份世上無人憐愛的孤獨、塑造出《人偶師》綾名涅琳的孤獨此時正在折磨這名男子。他們躲在這裡不會有人觀測到,所以也沒有惡鬼消除魔法來解救他。這個受到誘騙的男子早該想一想,為什麼涅琳要特地找個沒有人的住家,翻進牆內。
  這名墮入地獄之前,在故鄉不曉得造了多少殺業的刻印魔導師開始用力搔抓臉龐,就像過去《人偶師》一再重複的那樣。涅琳過去就像是習性般經常切開自己手腕的靜脈、爬到高樓屋頂,往日回憶再次沸騰,刺痛她的胸口。
  切割殺人魔有如被推落至誕生前的黑暗,忘了罪孽、忘了憎恨也忘了憤怒,像個嬰兒般嚎啕大哭,純潔的眼眸因為恐懼而搖擺不定。對於長久以來受到相同感覺傷害的涅琳來說,再也沒有什麼比那眼中溢流出的淚水更讓她感到憐愛。
  涅琳展開雙臂,動作輕柔地抱住男子,把折磨著他腦神經的相似魔術解除。
  「真是可憐。讓我來愛你,就只有我會愛你。」
  她帶著渴望的語氣輕聲說道。
  刺傷涅琳肩膀的男子呼吸急促,一臉呆滯地低頭看著自己抓傷臉龐的雙手。然後他突然發了瘋似地就要用手指插進涅琳的眼窩中,卻因為又逆流而來的痛苦在地上直打滾。
  魔法式的神經回路已經構成了,想要再次把他推入孤獨的深井中簡直易如反掌。男子的心靈為了彌補神經感受到的矛盾,從記憶最黑暗的部分帶出幻覺。他努力想要擺脫這陣幻覺,用力一把推開涅琳,彎起手腳蜷曲著身子。《人偶師》不顧自己的肩頭血流不止,又用她的體溫包容保護著自己身軀的切割殺人魔。
  「可愛的孩子,你不用害怕。我只是想要像個母親一樣愛你,也希望你愛我如母而已。」
  《人偶師》把刻印魔導師從精神的牢籠中解放出來,然後又再次讓他沉入孤獨深淵,封住他正要出聲求救的嘴巴。一種矛盾的感覺沁入心胸。涅琳自己的命運已盡,難道還渴望得到『家人』嗎?可是即便如此,她還是深深愛著罪人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刀刀砍殺年輕女性,把女性皮膚剝下的記憶。她亢奮至極地只挑臀部的皮膚貼在字典的書頁上。這是這名刻印魔導師的記憶渣滓,被撕碎之後又重新逐漸連接在一起。當使用相似魔術直接操控對方神經時,跟隨精神變化的過程中,經常會發生逆流讓自己的腦部反而變得與對方相似。可是就算親眼看見這深沉又異常的罪惡,《人偶師》仍然毫不畏縮。
  「你一定很寂寞吧?自己一個人活不下去對吧?」
  這個男人在自己原本的世界裡殺了二十二名女性,如今他的自我意志被剝除,全身抽搐痙攣。
  《人偶師》用自己的愛情之絲逐漸纏繞住罪人,兩人有如在黑暗泥淖的深淵交纏糾結一般。
  此時切割殺人魔空洞失焦的眼眸四處張望,好像在尋求救助。這是因為原本充盈在他心中、彷彿是他人生之一切的孤獨感已經不再襲上心頭了。
  「來,可愛的孩子。你已經不會再感到寂寞了,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人偶師》再次輕聲細語地說道,男子則是帶著恐懼的視線回望著她。他的本能已經開始學習規矩了。選對答案能少吃點苦,選錯的話,就會被打入絕望之中。
  「……我、我,福拉繆。」
  在短暫的一瞬間,福拉繆的目光搜尋著掉落在花壇中的匕首。因為弄錯了規矩,所以他又被沒人憐愛的孤獨汙泥塞滿了一嘴。
  這就像是看著一個人的臉一次又一次地被悶進水裡,逐漸溺斃的模樣。對福拉繆來說,涅琳的體溫與她身軀真實的觸感,此時也已經逐漸成為他僅有的救贖了吧。一個人如果即將滅頂在黑夜的海中,不管是任何汙穢的木塊或是馬桶都不得不緊緊抓住。犧牲者越來越沉默,逐漸只能發出像野獸般的低鳴聲。涅琳用她纖細的身軀用力抱住這名仍然試圖甩開她的男子。
  「來吧,福拉繆。讓我們成為『一家人』。這樣一來我們就再也不孤單了。」
  涅琳自己則是身陷在孤獨的回憶與殘缺不全的渴望愛人之心當中,淚流不止。
  切割殺人魔經由相似魔術的神經操控而建立起同理心,閉起那雙因為過度搓揉而發炎紅腫的眼瞼,像個孩童般大哭起來。他不知道為什麼連涅琳都以熱淚洗面,但他就像是受到『家人』情感的牽動,抑或『人偶』愛慕創造者一樣,也忍不住跟著一起哭。
  《人偶師》長久以來就是用這種方式創造了將近一千個『家人』。從最初用相似神經控制捕捉對方到洗腦完成,前後只花了三十分鐘,而且沒有傷害到腦神經或引發人格障礙。這項技術就是她的稱號由來。
  「來,叫我媽媽。」
  切割殺人魔福拉繆用他肢解了好幾位女性的手指伸向涅琳鮮血淋漓的肩膀。他知道是自己讓『家人』受了這麼重的傷。
  「……媽、媽?」
  「不要緊,一點都不痛。因為媽媽是很堅強的喔。」
  面對暴露出自己最羞於見人一面的『家人』,涅琳也就能夠以真面目露出笑容,而『家人』同樣也會回應。
  她接受精靈魔法治療傷口,重新把新的繃帶綁好之後在新『家人』的百般乞求之下,兩人手牽著手從窄小的門口走出住家的院子。
  「媽~媽,我想到一個很好的點子喔。」
  身高只比《人偶師》高個兩、三公分、駝著背的福拉繆用身體輕輕碰過來。
  「不可以做什麼危險的事喔。只要『一家人』大家陪著媽媽,媽媽就很高興了。」
  涅琳唯一的牽掛就是擔心自己死後,這些人未來會如何。到了這時候還增加新的孩子,完全是出自她粗鄙的欲望。她用力握住福拉繆這最後一名『家人』的手。
  《協會》分部仍在燃燒熊熊的魔炎。她在地獄生活了四年,還是完全無法習慣。
  涅琳思索著能不能在其他魔法使發現之前,讓這位『家族新成員』離開她身邊。如果讓人知道這孩子與犯罪魔導師往來,連他都會變成追殺目標。
  但是她還沒做出決定,等待之人已經先從上學路上走了過來。
  「你們在做什麼?」
  那個傳聞中與地獄的孩子們一同上小學的少女,傲然抬頭看著涅琳兩人。綴著黑色蕾絲的無袖連身裙胸口處別上學校的名牌、頭上綁著美麗的黑色緞帶。這名刻印魔導師就因為還是個小孩子,所以備受所有人疼愛。涅琳覺得如果自己和這朵溫室小花一樣楚楚可人,她根本就不會成為罪人。如今她也能了解為什麼淺利凱茲如此執著於這個女孩了。
  鴉木梅潔兒身上沒有墜入地獄的罪人所特有的陰鬱晦暗,完全看不出來她也是個刻印魔導師。涅琳發現到她和自己這群人有某種不同。
  「《協會》已經公布出來了。淺利凱茲就是葛蘭‧阿薩雷的弟弟對吧。妳那麼努力幫助他越獄,結果卻被趕到這種地方來。」
  緊抱著《人偶師》的新家族成員──福拉繆使了個眼神,暗問「我殺了她嗎?」但是涅琳並不想在自己最後所剩不多的寬限期中親自殺害這可愛的小東西。她內心萌生一股惡意,只要把這女孩帶去見凱茲,給他隨意處置就好了。
  「如果妳想問淺利凱茲人在哪裡,我當然知道。既然要殺,就不要只殺我,連他都一起殺了,豈不是更接近消滅百人的目標嗎?」
  「明明是妳自己讓他脫逃的,妳在打什麼主意?」
  鴉木梅潔兒對涅琳懷著戒心。就連她的一舉一動都像是黑色羽蝶鼓動翅膀,充滿優美的氣質。相比之下,涅琳自己背叛了寶貴的物事、被人抛棄而身心俱疲,就如同凱茲所說,只是個已經走到命運終點的刻印魔導師。
  「妳的目標也是葛蘭‧阿薩雷吧?區區我們兩個人就讓妳感到害怕的話,妳還以為能打得倒那個《近神者》嗎?」

  *

  衝出教室之後以魔法轉移離開學校的鴉木梅潔兒認為,她遇上這兩個人純粹出自偶然,她只是看到眼前這個女人身上的無袖洋裝滿是血跡,覺得非常可疑而已。至於與葛蘭、凱茲兩兄弟一同消失,脫離魔導師包圍網的《人偶師》隔了一天之後為什麼又回到東京來,她根本一無所知。
  「話說回來,那個人是誰?你們還牽著手,該不會是在交──」
  「妳只是《沉默》所養的一隻小貓咪,被人家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寵愛,還得意個什麼勁。」
  《人偶師》把那名抓著她滿是刺青手臂的乾瘦男子護在身後。年幼的魔女完全看不出來他們的『親情羈絆』是建立在一場剛剛才結束的生死相搏之上。
  「……妳給我再說一遍。」
  少女吊起那雙以她的年齡來說線條過度銳利的眼角,凌厲的眼神如利刃般狠狠刺穿繃帶魔女,完全不了解《人偶師》面對一個手持凶刃的殺人鬼而不動如山的實力。

  「妳是一隻就算有飼料吃也不和主人親近的任性家貓。日子過得舒舒服服,比任何人更優渥,現在還來學人家當刻印魔導師嗎?」
  「妳說我哪裡不像刻印魔導師?」
  「妳本來應該提供支援,輔助《沉默》,結果卻靠人家保護,悠哉悠哉地活到現在,不是嗎?在妳開始給他惹麻煩之前,他一直都是單打獨鬥。妳根本就是個寄生在專任官身上的累贅而已。」
  梅潔兒彷彿聽見自己臉色刷白、臉上血色如海潮般盡退的聲音。她是一名刻印魔導師,就算獨自一人也要奮戰完成職責。《人偶師》只是重新指點出一件理所當然的事而已。
  不過這天真爛漫的小惡魔臉上露出恍然省悟的表情,噗哧一笑說道:
  「我還以為妳怎麼盡拿些受人寵愛啊,或是讓人保護之類的事情找我麻煩。原來如此,妳是因為喜歡上某個男人,才會參加這場無聊至極的計畫啊?」
  梅潔兒那張充滿夢幻眼神的臉龐被甩了一巴掌,發出清亮的聲音。
  「不小心被我猜中了嗎?真是可憐,不過我想妳喜歡的那個人絕對已經打定主意利用完之後就要捨棄妳了。」
  少女並沒有勃然動怒,她一面回想起那曾經抓住自己一隻腳的毀滅氣息,臉上因為愉悅而暈生雙頰。輕描淡寫地傷害對方的痛處,然後掌握主導權。難道這就是魔女鴉木梅潔兒的天性嗎?
  梅潔兒與《人偶師》這兩名個性大相逕庭的刻印魔導師互相怒目而視。少女身陷在羞恥與憤怒的狂濤中,非常討厭自己弱不禁風、好像一推就倒的樣子。用力伸直背脊,挺起胸膛來。
  「我絕沒有給任何人添麻煩!」
  「妳能夠證明嗎?」
  梅潔兒已經無法冷靜思考如果二對一打起來的話,情況會如何。不,昨天葛蘭單憑一人就擊倒五十名刻印魔導師。她已經下定決心,如果想要打贏葛蘭的話,絕不能把這一、兩個對手當成一回事。
  「好吧,我就和妳一較高下。我知道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魔法不會燒起來。把那個叫凱茲的男人一起帶來。」

  梅潔兒領著《人偶師》,把她們帶到一棟計畫將要拆除的公寓。打從當初她剛開始到小學上課時就注意到這裡。因為在施工時發現設計有問題,工程因此中斷。現在連建設公司的人都沒來,已經超過一個月沒有人出入了。
  離開上下學路段之後走了大約十五分鐘,幾位刻印魔導師來到一棟周圍搭建著鷹架、鋪有塑膠布的四層樓建築。他們從遮蔽外界視線的塑膠布之間穿隙而過,走進建築物內部。二十公尺見方的玄關大廳只灌了混凝土之後便遭到棄置,裸露出灰色的土面。這裡就是梅潔兒挑選的決鬥舞臺。
  鴉木梅潔兒此時正站在鬼門關前。現在雖然是夏天,但是她卻覺得身子發冷,就連雙腳都快動彈不得了。她整個人緊張得渾身緊繃,雙腳每次起落,腳底幾乎都像是要抽筋似的,害怕得不得了。
  即使情況對梅潔兒極為不利,她也不能逃避。她打倒一百人,想要得到的不僅僅是自由而已。嚴格來說,達成使命的刻印魔導師並不是擺脫刑責、免於受罰,而是贏得神判的無罪判決。只是既然從未有人成功,這點差別實際上也沒有什麼意義。但既然這是一場關係到有無罪責的考驗,只要完成就可以挽回已失的名譽。梅潔兒一心想要戰勝且活下來,她必須幫那些她已經失去的重要之人重拾尊嚴。
  一身白衣的《人偶師》似乎心有所思,只見她把帽子摘下來,說道:
  「或許我們兩個人都無法活著離開這棟建築物,所以有一句話我要先說。」
  自從用手機聯絡凱茲之後,這位前刻印魔導師就完全喪失了霸氣。
  「我很感謝遇見了妳,讓我在臨死前能夠釋懷。我們刻印魔導師就算受到他人的疼惜,結果還是愚蠢地緊抓著奇蹟不放,總有一天終究會步入毀滅。」
  「為什麼連妳也一樣,一開始就想著會失敗!我絕對不接受這種想法!」
  《人偶師》一片漠然,反倒讓梅潔兒大感意外。她伸手在抱著自己手腕的男子頭上輕撫,就好像是位慈母在疼愛小孩子一樣。難道所有刻印魔導師到最後都會變成這樣嗎?一思及此,剛來到這個世界還不足三個月的少女感到一陣寒意。
  「這樣根本是不對的!」
  小小刻印魔導師耐不住這股彷彿一切都已經結束的寂靜,大聲喊道。這就像是看到自己未來會變成一堆無語白骨似的,一陣厭惡感讓她咬緊牙關。
  「不管是不是刻印魔導師,不努力奮戰的話,哪有機會得到自由!來呀,快點戰鬥!妳贏了的話,就帶著喜悅踩在我身上。如果我贏了妳,我也會更開心地狠狠踐踏妳。我絕對不會死在妳這種要死不活的女人手中!」
  但是《人偶師》寂然不語,好像已經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完全沒有照明的昏暗大廳中,只有梅潔兒自己的喊叫聲迴盪。梅潔兒覺得好像有一把火在腦袋裡燒,但是腳下卻有如踩在冰塊中寒意刺骨,一冷一熱間逼得她再也忍受不住。
  「妳還在做什麼?不是要和我決鬥嗎!?還是說和我交手讓妳覺得很不滿?妳說句話啊。不准妳再這樣瞧不起我!妳──」
  《人偶師》的冷漠無言彷彿聲聲催逼著梅潔兒去面對她一直在逃避的物事。梅潔兒咬牙切齒,臼齒傾軋的聲音幾乎傳遍整個腦袋。
  「妳是說因為我是個拖累老師的魔法使,所以不值得和我一戰嗎?」
  今天的天色陰暗沒有日照,單調無味的玄關大廳暗沉沉的,黝黑的影子為室內的高低段差以及房間角落抹上色彩。地上的混凝土塊好像是建材的碎片,大者和少女的頭一樣大,也有的如拳頭般大小,甚至有的小如指尖,各種碎塊散落一地,簡直就像是垃圾廢棄廠一樣。
  連在戰場上都被當成小孩子看待嗎?梅潔兒忍著懊恨的淚水,她的自尊告訴她此刻應該發怒。
  就在這時候──
  到處都是石頭的大廳裡出現一面灰色小牆壁。這面牆突如其來地出現在這裡,高兩公尺、寬一點五公尺,大小就像是一扇比較大的門。因為大廳中的牆壁、地面、天花板都是裸露的混凝土面,所以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更讓人覺得奇怪的是,這牆竟然沒有厚度,站在斜角位置的梅潔兒也看不出進深,看起來像是個二次元構造體一樣。
  有一隻穿著長袖厚大衣的右手倏地從灰色牆壁上現出實體,接著是一顆留著灰色長髮的腦袋、一雙無神的灰色眼眸從沒有厚度的牆壁上穿出。
  剛離開魔法世界沒多久的梅潔兒知道這是什麼。這是一種稱為傳送障壁的魔術,讓入口與出口空間『相似化』,使穿過障壁的物體能夠瞬間移動位置。這種魔術與魔法轉移不同,只要做出來一次就可以讓人或是物體不斷往來運輸。這項在相似世界中掀起交通運輸大改革的魔法創始者,就是她們即將要交手的《近神者》葛蘭。
  「真教人驚訝,三天前的你根本不可能會這種把戲。」
  名留魔法史上的偉人之胞弟淺利凱茲足登黑皮靴,踩在小混凝土塊上。
  「看來我好像從葛蘭身上獲得了力量,現在妳已經不是我的對手了。」
  梅潔兒似乎也已經習慣了凱茲那有些嘶啞的嗓音。她在這個世界第一個交手的對象就是這個男的。然後就在三天前,這兩名魔法使又再度相遇,彷彿是要考驗她這兩個月在這個世界度過的成果。
  「仔細一想,我們每次見面都在對打呢。」
  此時凱茲仍是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唯獨那對灰色的眼眸滿懷仇怨,燃著熊熊怒火。這個地方天花板低矮,讓淺利凱茲看起來顯得很高大,幾乎令人心生畏懼。
  「阿琉夏家的女兒,我雖然也有一筆帳要找妳算,不過那不是現在的我想要的。」
  凱茲似乎想速速一決勝負,隨手探入黑色大衣內一抓,抽出來一柄吊在長衣之下、劍刃將近一公尺長的長劍。
  「這是我第一次在實戰中使用,拿妳來試招也不錯。」
  「態度倒是囂張了不少。今天真的盡是一些教人火大的事!」
  梅潔兒伸手按在平坦的胸口上,環視這個戰鬥時略嫌狹窄的大廳。
  《人偶師》一動也不動,好像覺得完全沒有必要出手。當梅潔兒理解到對方是認為她根本毫無勝算時,身子頓時熱了起來。
  「我要戰鬥。如果連你都打不贏,我又怎麼贏得了葛蘭‧阿薩雷。」
  「妳也在找葛蘭!就連妳也要找葛蘭嗎!」
  受到少女的挑撥,男子大聲咆哮,一怒之下用力揮動長劍。這應該是少女的本能吧,用力戳人家的痛處以製造可乘之機。梅潔兒讓她剛才暗自收集的《魔力》加速,轉化為人工閃電的雷光。藍白色的放電光芒發出爆裂聲響,在黑喑的大廳中反覆閃燦,甚至照亮了走廊。
  「這可是非常痛的喔!」
  接著梅潔兒把命中的話,還可能導致觸電死亡的高壓電流擊向凱茲。
  同時,一股熱流與衝擊力道在她的背上炸開。
  一邊破壞氣體絕緣性,一邊前進的人工閃電會尋找比較容易導通的位置流竄,但並不會轉到後方打到射擊者背上。可是凱茲早就料到她會出手,便把傳送障壁立在自己面前。閃電竄進灰色的傳送障壁裡,而藉由『相似』連結的出口就在梅潔兒的身後──
  「呼……呼……嗚、咳……呼……呼……」
  少女被衝擊力道震倒在地,背上可能受到了嚴重的燒傷,痛得她發出呻吟。
  圓環魔導師從物體中分離出魔力(電子),或者強制讓電子穩定下來,可以任意把導電性從導體轉變為絕緣體。在操縱雷擊時,梅潔兒依照習慣讓自己的身體成為絕緣狀態,但衣服還是保持原樣。經過傳送障壁擊回的人工閃電打在梅潔兒的絲質衣服上,燒毀布料讓衣服與身體之間的空氣炸了開來。
  「圓環大系的防禦能力還是老樣子,像紙一樣薄弱。」
  渾身滿是灰塵的梅潔兒站了起來。那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有如得到所歸之處,與這個天地一色灰的昏暗混凝土世界完全契合在一起。
  「這一次就讓妳好好見識我現在的力量吧!」
  凱茲把出鞘的長劍用力往混凝土地面上一插。
  散落在大廳中的數千個混凝土碎屑與小石塊猛然自行伸出相似銀弦。大小形狀各自不一的碎石瓦礫就像是內在潛力爆發般,以銀弦結合在一起。接著有一根銀弦似乎像是要尋找最初的發動力,往寬廣的入口延伸而去。外面可能起風了吧,最初一塊石頭咕咚滾了一下,接著其他數十塊以銀弦連結的石頭也跟著滾動。還有藉由其他『相似』結合在一起的混凝土碎塊也配合銀弦開始活動。之後又有其他聯繫團體跟著這些動作開始運動。銀弦的動作就像是咬著自己尾巴的長蛇般環繞一周,迫使最初的第一塊石頭再次激起複雜的活動。宛如鼓動的心臟送出看不見的血液,給予這些石塊生命。
  整齊劃一的單純動作彼此交織相合,產生出複雜的生命。石塊群在梅潔兒的面前彈跳翻滾,引起一陣自然狀態下絕無可能發生的連鎖反應,不斷跳躍舞動。彷彿它們各自都知道自己應在何處,回歸至本位似的。
  諸多細小混凝土塊接著聚集而成的完成型態,正是十數柄插在地面上的『劍』。
  「怎麼可能……這次竟然是概念魔術!?」
  就算是魔法引起的現象,同樣也要依循有因才有果的正常順序發生。但是在高等魔術當中有一種類型區分為《概念魔術》,可以先把結果強加於自然法則,倒過來生成原因現象。凱茲就是用這種魔術,把自己手中長劍的『相似型態』強加於散落在地面上的建材碎塊。
  凱茲俯視面露驚色的梅潔兒,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
  「還沒呢!還不只這樣而已,阿琉夏家的女兒!」
  凱茲拔起右手中的長劍。梅潔兒立刻調整整個玄關大廳的混凝土表面,成為電阻類似於電熱線的導體,接著把她所有感應得到的魔力全數灌入地面。因為電阻加熱的關係,混凝土表面幾乎瞬間開始微微燒紅發燙。她把大量魔力如瀑布般注入,想要讓整個玄關大廳化作焦熱地獄,燒毀插在地面上的一柄真劍以及十三柄混凝土劍。
  但是一塊碎石深深打在她柔軟的側腹上,彷彿在嘲笑她的努力嘗試。
  「咳啊……啊、咳、咳、咳啊……呼……」
  梅潔兒搖晃的身子倒在另一邊她剛剛加熱的牆壁上。燒焦長髮的高熱讓她反射性地用力往牆上一推。結果雙手也因此燙傷,變得赤紅。她的雙眼圓睜,戰戰兢兢地低頭看去,只見一塊滲著血、如同水果刀的石塊正刺在肌理滑膩的側腹上。傳送障壁又架在凱茲面前,而出口處的障壁就在梅潔兒的左側。這次她是被通過障壁傳送過來的石塊劍擊中。
  ──妳只是個礙手礙腳的包袱而已。
  《人偶師》說過的話此時仍深深烙印在她的腦裡。梅潔兒說什麼都必須證明給她的老師看,她有能力與葛蘭戰鬥。
  「來呀!你在做什麼?你以為這樣就打贏我了嗎?」
  梅潔兒拖著渾身是傷的軀體,抬起上半身。劇烈的疼痛在腹部深處翻攪,讓她差點當場反胃嘔吐。但是少女仍然進步向前,一步步走在自己烤熱的混凝土地板上。那是因為敵人就在前方。
  「不戰鬥的話,哪有自由可言?我是刻印……魔導師…………不抓住勝利的話,還能……得到什麼?」
  梅潔兒不知道葛蘭與凱茲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或許葛蘭不只是把最頂尖的素質複寫在弟弟身上,又或者凱茲本身真的具有這種舉一反三的活用能力。站在蒸騰蜃影另一頭的男人,究竟是強是弱對她來說其實無關緊要。
  「我一個人也能戰鬥。我比任何人更自由、比誰都要任性。不管身在哪裡,就算在地獄當中也能自得其樂……我是……我是……」
  昏黑的視線就像坐在小船上地左搖右擺,沒辦法直走,讓她又撞上牆壁。可是她還要往前,還可以繼續往前走。
  梅潔兒頭痛欲裂、雙眼昏花。因為看不清楚敵人,所以她選擇繼續加熱地面,這樣就不需要瞄準了。
  「戰鬥啊!我可還沒輸!」
  置身在自己產生的高熱中,她大喊道。地面溫度已經超過三百度,腳邊已經燙到覺得發痛。橡膠鞋底都被高熱熔化,似乎只要腳下用力踩就會一滑,跌在灼熱的地板上。不曉得是誰扔的紙屑超過燃點,燒了起來。沒過多久,整個地面便因為固體輻射而開始發光。
  「……我絕不能輸……我……」
  就在梅潔兒腳下一個踉蹌,身子大大一晃的時候,紅蓮狂風瞬間包圍所有魔法使,從他們身邊捲過。奇蹟被燒毀,使得石製長劍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散落一地。魔炎咆哮的餘波多半是把梅潔兒的魔術剝除,化為火粉在天空中翻滾。
  對梅潔兒來說,這道粉碎奇蹟的火炎比任何事物更讓她覺得放心可靠。
  ────────────────────────────────────────────────────────────────────────────啊啊,這麼一來就得救了。
  「不~~~~~~~~~~~~!啊、不要~~~~!」
  少女此時終於力盡,用染滿血汙與灰塵的雙手掩面,失聲痛哭。她原本是一個人單打獨鬥,而這場決鬥是一場說什麼她都必須靠自己打贏的戰鬥。
  但是武原仁的出現讓她竟然萌生安然得救的念頭。
  面對梅潔兒朝自己發怒,仁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對她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為什麼!為什麼!!」
  梅潔兒當然明白。仁是因為擔心她才趕來找她的。如果仁沒來的話,她早就已經命喪黃泉。
  可是這樣一來就很清楚了。鴉木梅潔兒果真只是個礙手礙腳的包袱,甚至沒有能力了結自己掀起的戰鬥。
  或許就是在這時,一直支撐著她強硬氣勢的絲線終於斷了。

  *

  當武原仁看見跑出教室的鴉木梅潔兒變成這副模樣時,從他體內深處怫然升起的是一股怒火。少女佇立在一股頭髮燒焦的異味當中,連自己的髮帶已經燒黑了都沒發現。就算鞋子已經燒歪、鞋底都熔化,梅潔兒還是沒有放棄,在地上留下如同乾燥血漬般的黝黑足跡。她膝蓋以下的雙腿被熱氣燙得紅通通的,臉頰也高高腫起,一塊破石片插在她身上滿是汙灰的黑色無袖連身裙側腹上。就連仁都覺得眼前發昏,好像被熱氣烤得頭暈目眩似的。梅潔兒背後的衣服破開,從她燙傷腫起水泡的背上隱約可以看見刻印,那就是她身為刻印魔導師的證明。
  個性堅毅,就算再傷心再寂寞也會一直忍著淚水的鴉木梅潔兒正用紅腫的雙手摀著眼痛哭。
  用銀弦鉤住天花板,讓身體浮上半空中的兩名相似魔導師也因為魔法被燒毀,降落在地上。剛才還在勤加折磨小學生的淺利凱茲擺出不可一世的模樣,大模大樣地說道:
  「你來了啊,我已經等了你很──」
  「夠了,給我住口。」
  仁踩在燒熱的地板上,跨著大步筆直向凱茲走去。他想早一秒把他的學生帶離這種鬼地方。首先發難的是那個《人偶師》護在身後、手足細瘦的男子。他躡著腳,壓低重心持刀刺了過來。腳下的涼鞋因為地板燃燒的高溫而熔解,使得他落足不穩,動作有些鈍拙。仁朝著男子的鼻梁上毫不客氣就是一記肘擊,然後趁著對方臉龐被打翻過去時,一把抓住無力的手腕扭轉過來,直接使出過肩摔把對方砸在地上。男子頭下腳上,根本沒辦法做出防衛姿勢,就這樣落在能夠輕易引燃紙張的滾燙地板上。匕首男昏了過去仰躺在地上,背後傳出一陣陣蛋白質燒焦的噁心氣味。
  在場所有人頓時感覺自己好像在平底鍋上跳舞一樣。
  「福拉繆!」
  《人偶師》立即跑到她的『家人』身旁。仁沒有理會她,往凱茲步步進逼。
  「惡鬼!」
  凱茲那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臉龐抽搐著,翻起黑色外衣,持劍使盡力氣往地上一插。
  「老師,不行!小心──」
  梅潔兒話語未畢就已經分出勝負了。凱茲用概念魔術形成十三柄混凝土劍由下往上砍。
  就算用魔法消除破壞混凝土劍,已經施加上去的力道也不會消失。被魔炎灼燒而化為石礫的長劍應該會像霰彈槍一樣朝惡鬼一湧而上。但是武原仁卻正面衝上來,撲進這些十幾二十公斤重的石礫劍打不到的安全範圍內,幾乎貼著地面。這個正確的應對方法實在太過淺顯直觀。就算石劍多達十三柄,但是劍路全都相同的話,自然就能看出哪裡安全,更何況如果長劍原本是插在地上,最初的一擊當然是由下往上砍。
  凱茲每隔兩公尺各插了四柄劍,總共小心再小心地設下三道劍牆,結果短短兩秒鐘就被突破。他嚇得驚慌失色,把長劍扔過來。銀色劍刃一邊直線旋轉一邊飛了過來,砸中凱茲自己浮上半空中的石劍之後掉在地上。
  「我不會就這樣結束!如果就這麼完蛋的話,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
  當仁站起身時,凱茲已經把右手插進外衣口袋裡,拔出一支不知道是誰給他的左輪手槍。
  槍口非常非常輕,隱藏在手槍之後的男子眼眸只有憤怒還在繼續燃燒,有如引燃乾草似的。
  「你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在你幹出這種事之前不就應該先想清楚嗎?」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凱茲一邊發出精神不正常的狂笑,左手從另一側的衣帶中掏出一個比手掌還大的紙盒,往仁的頭上扔去。接著他把古典木製槍柄配上黑色槍身的左輪槍指向那個紙箱,開槍射擊。
  時間彷彿緩緩消融般,溫徹斯特公司的白色紙盒爆裂開來,五十發異質尖頂彈一邊旋轉一邊四散。有如慢動作播放的時間流動當中,相似銀弦迅速把不斷旋轉的子彈連結在一起。灰色眼眸中綻放著陰沉怒炎的男子連瞄也不瞄,再次扣下扳機。相似銀弦連結的五十顆子彈此時全都與一顆裝填在淺利凱茲手上左輪槍槍筒中的子彈連結在一起。擊錘落下,撞針敲打在子彈的雷管上。
  ──就如同從槍管擊發而出的操縱源子彈,在空中引燃雷管的五十顆『相似子彈』也都脫下彈殼,開始以超高速疾飛。帶著相同膛線痕跡的五十加一顆子彈,同時以超音速四處紛飛的軌道運行,簡直就像煙火,發出五十一顆子彈的槍聲與五十一顆子彈的跳彈火花。
  子彈引起的狂嵐、失控的死亡與破壞,一口氣在大廳中瘋狂肆虐。
  等到這陣令人心神俱喪的巨響回聲逐漸平息之時,仁在硝煙之中已經逼到凱茲的面前。男子手中握著槍,就像是見了鬼似地睜大眼睛,渾身動彈不得。
  仁抓住喪家之犬持槍對著自己的手臂,輕而易舉就奪下手槍,可是這次卻換成仁感到口中一陣苦澀了。因為這支槍是凱茲唯一的武器,或許還可能會殺死自己。但是槍被仁奪走,他卻舒了一口氣,緊張的眼神放鬆下來。
  這個男人對自己的怯懦毫無自覺。這份怯懦或許就是他的弱點,但同時也是最大的救贖。事實上,凱茲的劍術也相當了得,可是只要他心中萌生殺意,所有攻擊都會變得缺乏變化而單調,所以仁才能夠躲開他的操縱術。剛才仁在那場槍林彈雨之中保住性命,也是因為他早就看穿這個膽小如鼠的男子不可能直接對著自己開槍,只是躲過四散紛飛的子彈衝到凱茲面前而已。
  「凱茲,憑你是辦不到的。」
  企望這五十發連瞄都沒有瞄準的子彈能夠打倒敵人,這種想法根本就太過天真。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非常接近,凱茲真的想要取勝的話,應該直接把槍口指向仁,開槍射殺才對。可是這個空虛的心靈中懷抱著過度膨脹自我的男人卻這麼說道:
  「這個世界根本是錯誤的。」
  這番說詞實在讓人不忍卒聽,仁按耐不住,使勁往凱茲臉上打了一拳。
  「你剛才讓梅潔兒流淚,還有資格說這種話嗎?」
  不對。她之所以痛哭,原因有一半是因為仁、因為少女身受苦難卻無能為力的仁自己。可是看到梅潔兒這麼難過,仁希望至少這時候能夠拯救她。
  身為號稱近神者之人的胞弟,凱茲好像已經忘了如何以同理心體會他人的痛苦,回頭怒目瞪著仁。仁用額頭抵受凱茲反擊的拳頭,放低重心直接使出一記正拳,深深打在穿著黑色外衣的腹部上。
  「看看你自己幹的好事!以為在這裡大放闕詞就能改變什麼嗎?擺出一臉拽樣痛打一個小孩子,世界就會因此不同嗎?你在做什麼!該死,你到底在做什麼啊!」
  受到熱氣蒸騰的仁與凱茲兩人在隱匿的狹窄黑暗深處互相對峙,他們雖然同樣對世界心懷憤懣,但是眼中卻看著完全不同的道路。
  「媽媽!媽媽!」
  與《人偶師》在一起的魔法使剛才或許是被推倒在地上,淚眼滂沱地站起來,撲到涅琳身上。癱軟無力的繃帶魔女身子晃了晃,靠在灼熱的牆壁上,鮮血從她的腹部滴落在高溫未褪的地板便隨即燒焦,發出滋滋悶響。涅琳是被凱茲剛才亂射攻擊的流彈打中,為了保護稱呼自己為母親的家人,她被子彈擊穿腹部。
  「……你快逃…………快逃,福拉繆。」
  梅潔兒退避到大廳外頭不遠處,似乎沒有受傷。圓環大系的魔法轉移除了那萬分之一的極大風險之外,在性質上本身非常便利好用。
  相似連結解開的那一瞬間,五十發子彈留在空中的彈殼像下雨般紛紛先後落地。
  那個叫做福拉繆的男子好像去了半條魂似的,發出淒厲的慘叫聲拔腿逃跑。他一把推開梅潔兒,奔出已停工的公寓大樓。或許是因為他無法忍受尊稱為「媽媽」的《人偶師》因為自己而傷重瀕死的事實,也可能是因為被相似魔術扭曲的腦神經發生了什麼異常。
  仁很想去幫助梅潔兒,但是為此他必須先和凱茲做個了斷。仁檢視左手中的左輪槍還有幾顆子彈,槍筒中還留有五顆彈藥。
  「前刻印魔導師淺利凱茲,身為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我要逮捕你。」
  「夠了!不要再讓我更悽慘了!」
  仁的槍口正對著淺利凱茲,梅潔兒的哭喊聲從他背後傳來。
  回過頭一看,仁特地來救的學生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裡。
  「我到底算什麼?我必須有能力獨自戰鬥、靠自己的力量取勝才行:必須證明我不是礙手礙腳的包袱啊!」
  真正讓她傷心難過的,其實是仁。
  仁對自己手中握著槍深感羞恥。手上拿著槍械,他就沒辦法以冒牌老師武原仁的身分,用一般人情倫常的正當言論鼓勵梅潔兒,為她打氣。這裡是一個弱肉強食、力量決定一切的冷酷世界,而少女落敗也是不爭的事實。
  為了再一次挑戰她周遭一切不合理,年幼稚嫩的魔女現在正試圖用她顫抖的雙腿重新振作起來。在這個過程中就算她以憤怒為杖,對無法拯救她的仁痛加責罵,仁又能有什麼怨言呢?
  「我到底是為了什麼待在這個世界?為了什麼而活?只要我長命不死,老師或許就覺得心滿意足了。但是對魔法使來說,這樣子根本算不上是活著啊!」
  話雖如此,仁還是覺得非常難過。因為在這來自異世界的少女面前,他或多或少自認為是這個被稱做地獄的世界中成熟大人的代表。可是在這一刻,梅潔兒被火燙傷的手中抓住的卻不是什麼《幸福的童年時光》。
  此時少女栗色眼眸中所看到的世界一定是一片可怕的《地獄》。

  *

  就算躲在厚厚的雲層之後,夏季的豔陽依舊明亮地照耀著大地。
  因為現在還是大白天,仁與梅潔兒都不得不在朗朗乾坤下面對彼此。梅潔兒佇立在人行道上,用堅強的眼神向著世界,彷彿想要挑戰一切。仁他們離開施工到一半的公寓大樓之後,請公館派車過來,然後一直在等車抵達。雖然梅潔兒現在每走一步應該都會痛得彎下腰來,但她到現在還是很堅持,說什麼都要用那雙連腳脛都燙得一片赤紅的雙腳走回去。
  「……對不起。剛才都是因為我太慌亂了。」
  渾身滿目瘡痍的少女向仁道歉。雖然仁把自己的外套給她披上,蓋住她背上的傷勢,但還是掩不住少女那一身令人心痛的慘狀。
  「不,是我一時失察才會讓他們跑掉。妳不用在意。」
  趁著仁聽到梅潔兒的哭聲做出反應的那一剎那,淺利凱茲用魔法轉移連同身受重傷的《人偶師》一起跑了。不,仁應該有機會至少能夠槍殺凱茲的,只是因為當著少女的面,他沒辦法扣下扳機。仁自己也很不成熟。
  「……該道歉的是我,今天真是對不起。」
  道歉的話語很自然地脫口而出,但是少女卻睜大雙眼。
  「這裡是地獄不是因為老師的錯啊。」
  「不是的,我不該在上課的時候用那種方式說話,應該再多花點時間和妳慢慢談才對。」
  《近神者》葛蘭的力量與弟弟凱茲完全不能同日而語。對付多達五十名刻印魔導師,他不是採用大規模魔法一次消滅,而是逐一打倒。考慮到魔法戰鬥伴隨的風險,這根本是不可能的。雖然明知梅潔兒和他對上只有死路一條,但仁應該還有更婉轉的表達方法才對。他很猶豫該在什麼情況下提起這件為難事,一時之間不自覺地把眼神從梅潔兒身上移了開去。
  梅潔兒燙傷的雙手用力抓住仁手肘的襯衫,仁發現她眼眸深處閃動著如火焰般堅強的意志力,頓時一驚。
  「我看起來很慘不忍睹嗎?在老師眼中,我現在看起來這麼不堪嗎?」
  正因為她全身到處傷痕累累,反而更顯出她如鑽石般恆久不變的堅強與光彩。少女如今就像是一名尊貴的女王般美麗動人。仁多希望這個被稱為地獄的世界有足夠的價值,能夠得到她的喜愛。
  然後小魔女的雙手把仁放開。
  「我非常非常喜歡老師。但我不只是一個女孩子,更是一名刻印魔導師。」
  為了掩去這句話最後沉重的語尾,他的學生嫣然一笑。那美麗的笑容是那麼地如夢似幻,甚至讓人感覺會不會就這麼消失在空氣中。

  「……老師。」
  梅潔兒勉強讓自己嚴肅的聲音顯得活潑一些,抬起頭以一對如玻璃般澄澈的視線看著仁。
  「假如我是一隻貓,因為這些那些個事情被趕了出來,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聽到這充滿童稚的比方,仁想要依照往常一樣應對,勉強回答道:「妳的睡相又那麼糟糕,帶妳去洗澡的時候我一定會撲通一聲把妳放進浴缸裡去。」
  「不對。如果我是貓的話,老師就是老鼠了。因為光是看著你,我的本能就蠢蠢欲動,一直喊著好喜歡你嘛。」
  少女注視著仁如此斷言道,那雙眼眸就像是把食慾浸泡在嗜虐心所釀成的烈酒一樣。昂然走在一條坎坷人生之路的魔女此時美得晶瑩剔透。
  仁很想接受,可是如果因為接受了她就要她掏心掏肺把一切表露出來,仁認為這也未免太自私自利。對一個沒有勇氣碰觸她的軟弱男人,少女並沒有多等待。她對仁露出坦懷爽朗的笑容,讓看見的人全身血流激動、心神俱震,想要摸卻又無法觸及。
  「我還是要和葛蘭‧阿薩雷一戰。」

  *

  再見了,老師。
  這段日子我過得很開心。
  鴉木梅潔兒

  重寫了好幾遍,這次總算寫出最漂亮的字體。
  鴉木梅潔兒把印著小花圖樣的白色便箋拿起來,對著從玻璃窗照進來的陽光看。她越看越對這次的得意之作感到滿意,放回桌上。
  打倒了《近神者》就能獲得無罪神判,但是梅潔兒不光只是想挑戰葛蘭而已。她覺得如果一旦接受自己是個拖累他人的包袱,圓環魔導師鴉木梅潔兒這一生就都完了。到頭來她也是個手中掌握著奇蹟與世界相持的魔法使,因此不管情況再嚴苛都必須去面對,絕不能逃避。就算他人要求梅潔兒過著一般小孩子的生活,但刻印魔導師的職責同樣也是她的一部分。梅潔兒的存在對老師來說其實絕非必要。魔法使梅潔兒自己希望的道路,與身為惡鬼的老師所行之路各自殊途,不管是哪一邊她都無法捨棄自己。為了讓鴉木梅潔兒能夠堅定自我,她自然不得不選擇訣別。
  「像這樣的狀況就是那種所謂人生態度的問題吧。」
  梅潔兒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小大人似的老氣橫秋,不覺有些奇怪,笑了出來。她背上的傷痕似乎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完全癒合,但是手腳的傷勢因為用魔法加快新陳代謝,幾乎已經看不到了。梅潔兒站在穿衣鏡前攬鏡自照,覺得非常滿意,擺出一張笑容為自己加油打氣。
  她再檢視一次整理好的行李:有換洗的衣物、幾條緞帶,還有一些她覺得有了這些就足夠的零星愛用品。東西全部塞進十崎京香的行李箱裡,這只行李箱之後再送還回來吧。
  「可是總覺得這個『鴉』字寫壞了。」
  梅潔兒有些掛懷,又把那封道別信拿起來。她剛到這裡來的時候,寫出來的漢字怎麼都比平假名字體大上兩倍,但是寫到現在已經只是稍微鼓脹了些。武原仁與十崎京香一大早就出門去處理絆的事情,之後看到梅潔兒寫的字變這麼漂亮一定會讓他很驚訝吧。或者說讓他大吃一驚的,會是她做的飯糰呢?因為從來沒有人稱讚過她的料理,所以她試著做了幾個飯糰當作最後的挑戰。
  少女現在就要離開十崎家。
  梅潔兒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斷絕心中的依依眷戀。她要和葛蘭一戰,讓自己無愧於心。年紀幼小但個性剛直的魔女打開房門,最後再回頭看了一眼。十崎家二樓有一間面南開窗、日照非常良好的房間。小魔女在這個房間的陳舊書桌前歡笑、獨自暗暗垂淚、在京香以前用過的木床上因為不安而顫抖,或者夢想著快樂的明天。
  她的每一口呼吸,氣息彷彿都與過去的多數梅潔兒一氣連心,有快樂的她,也有寂寞的她,充實生活的回憶湧上心頭,斑斑在目。她回想著在這裡度過的每一天,只有在這道別的時刻才允許自己流下熱淚。
  「──再見了,老師。」

  就這樣,梅潔兒打掃清潔的房間此時已經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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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ky04 + 11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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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1-14 18:54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好久不見,我是長谷敏司。從第一集之後正好過了半年,一般來說,上下集的上集通常不會寫後記,但是因為這次情況有些複雜,所以還是寫了。
  這次本書的開頭部分收錄了第一集發售之前,在角川書店的雜誌《The Sneaker》(二〇〇五年二月號)刊載的《圓環少女》初期版短篇小說當作intro。事實上圓環少女當中最早的篇章不是第一集的〈巴比倫再臨〉,而是這個描述仁與梅潔兒邂逅的短篇故事。
  另外我在本書最後加入了設定資料集,自己也順便做了一番整理。當然並不是非得了解這些設定才看得懂內容,本書就算跳過複雜難懂的部分也還是可以看得懂劇情,請各位讀者放心。因為設定集的分量以讀物來說沒辦法一口氣就能簡單看完,所以我按照五十音的順序排列,讓讀者在覺得迷惑不解的時候方便查找。設定面與戰鬥描寫較為生硬是我個人力有未逮,不是光靠資料就能解決的。不過如果這些設定內容能幫助各位讀者更深入享受故事內容的話,也是筆者之幸。我自己在整理的時候也覺得這設定量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今後增加設定時會慢慢來。還請各位見諒。
  卷尾的資料可能光看文章也很艱澀難懂,為了讓讀者翻看每一條項目在故事中是如何使用,我以→表示第一集中使用到該設定的書頁。對本集內容沒有箭頭指示,是考慮到避免讓先看後記的讀者被爆梗,這一點還請多多包涵。
  上集的後記內容寫得太多太深入也不恰當,其他還有很多想說的話與對諸君的道謝之詞就留待下集。
  而下集竟然預計就在下個月發售(註:此指日本時間)!上下集連續兩個月發行喔。我也在衷心祈禱真的能夠準時出書。無論如何,我會努力不負讀者的期許,各位敬請期待。
 楼主| 发表于 2016-11-14 18:55 | 显示全部楼层
  設定資料集

  魔法→第一集 p11
  居住在魔法世界的魔法使所使用的技術總稱為魔法,藉由觀測自然讓自然法則遵從魔法使的意志。
  所有魔法世界的人民都能利用觀測──眼看、耳聞、舌嘗、鼻嗅、身觸等方式,以故鄉的自然法則改寫世界。所以只有各個魔法世界的人民才能使用魔法,但是不管在任何一個世界都可以使用奇蹟之力,就連在地獄也一樣。
  圓環大系的世界因為週期運動不穩定,使得圓環大系的魔法就算學到再強都無法擺脫週期性的影響。『不穩定的法則』就像這樣控制各個世界的魔法特質。各種魔法大系的強弱優缺點,說穿了就是起因於這種不正常現象的各種特性。

  化身(Avatar)→第一集 p65、p184、p189
  在自然法則異常的魔法世界當中,就連《魔法使存在於此》這件事本身都是一種模糊不清的現象。事實上,如果要用魔法的來源,也就是不正常的自然法則來描述魔法使(行使奇蹟之人)的存在,就會發現求得的答案與現在存在於此的魔法使不同,沒有一個例子完全符合現實狀況。
  像這種《由異常自然法則所導出的另一個自我》已經經由魔法理論解析,可以當作一種魔法使用。把魔法的奇蹟力量當作一面鏡子,讓自己映照在這面鏡子上就會出現另一個自我,把這另外一個自我拉到現實世界來,這就是《化身(Avatar)》。
  圓環大系的《破滅化身(Avatar‧Ruin)》是讓『魔法使存在於此』這種本身形成一種封閉圓環的現象,以拓樸結構的方式硬是加以變形扭曲,在理論上創造出無數個小型圓環。
  宜名大系的《貪欲化身》的真相實際上是可塑性極高的『術士自身之形象』,把這形象套在指定對象身上,就可以讓現實世界與術士內在形象的分界線趨於模糊,成為魔法的過渡媒介。
  神音大系的《波影化身(Shadow‧Avatar)》是演奏出意指「我本人」的神音,創造出擬似的「自己」。
  如同上述内容,根據各種魔法大系不同的特性,化身的性質也不同。

  因果大系
  從現象的因果關係中發現《魔力》並加以操作的魔力型魔術。
  比方說把水壺放在爐子上煮熱水,因果大系的魔法使可以在該現象的「有高溫的火焰,①火焰把熱傳導給水壺、②受熱的水壺把熱傳導給水」因果關係中觀測魔力。因果魔導師就可以改換因果「①加熱水壺的熱量、②不會傳到水中」,只讓水溫維持不變。另外也可以「①把熱量傳導到水壺的因果全部切斷」,讓水壺與水都不會變熱。雖然不是很誇張華麗,但是實用性非常廣泛。是一種既強大又很像魔法的魔法。

  圓環大系→第一集 p14、p297
  在震動與迴轉這類具有週期性的運動或自然現象不穩定的世界裡,這是一種發展程度很高的魔術,可以在重複週期運動的物質中發現魔力並加以支配,經常操縱電子。但是在原子核周圍占據軌道運行的電子,實際上並非像圓環魔導師主張的是繞著質子運行,所以事實上並不清楚為什麼他們能夠這麼靈巧地操縱電子。
  圓環大系的特徵是能夠在世界任何地方發現《魔力》輕易收集起來,因此具有號稱是魔力型魔術中最強大的破壞力。而且還有包括人工閃電等多種較容易突破魔法消除限制的魔術。弱點是力量雖強,但是粗糙且操縱起來不靈巧,也因此防禦能力薄弱。
  在本篇中的使用者是鴉木梅潔兒,還有圓環大系中最高位的魔導師,名列三十六宮之一的《九位(Nove)》。

  概念魔術→第一集 p73
  一般來說,魔法引起的現象也有《起因》導致《結果》的流程順序。但是高等魔術可以把《結果》強加於大自然,反過來生成《起因》。
  這種魔法大致存在與所有魔法大系中,也稱為超等魔術(Meta‧Magic)。

  Chaotic Factor→第一集 p69
  只存在於《地獄》的魔術總稱,無法區分為魔力型或索引型。因為撼動了魔導師的魔法觀:「魔法只存在於不穩定的魔法世界中」,因此被稱為『混沌因子』。
  不過混沌因子本來就為數不多,強度足以和高位魔導師對戰的魔術更是非常稀少,本篇中有直接登場的只有神和瑞希與八咬誠志郎兩人。

  刻印魔導師→第一集 p10
  經由神判處以極刑,宣告被打入地獄之人的總稱。他們的身上會刺下刻印,在打倒一百名《協會》的敵人之前不得重獲自由,由《魔導師公館》的專任官負責管理,大多都會被當成道具利用而死。
  刻印是一種用來辨識屍體的標示,因為身體前方與面容常常破損到無法分辨,因此刻在背上。

  再演大系→第一集 p101、p172、p212
  傳聞這是一種非常神秘的索引型魔術,把魔法觀測者(魔法使)本身當成《索引》。據傳再演魔導師是觀測像披著獸皮,以動作模仿動物的古代薩滿巫師那樣的『扮演者』,藉此發動魔法。
  在再演魔導師的烕覺中,世界是一本書,一本把過去的魔法使當成字母所寫成的魔法書。把《文字(人類)》組合起來寫成《文詞》,眾多《文詞》連成《文章》,而世界就是《文章》的綜合體。他們就是用這種方式烕應這一本名為世界的《書》。
  再演魔術就是重演《書》的内容,藉此干涉已經寫下的過去。改變現在正在上演的魔法戲劇的劇本,同時也能改變由人類(字母)羅列所書寫而成的過去事實。
  據說這是一種六十年前就已經滅亡的失傳魔導,現在確認存活於世上的魔導師只有倉本絆一人。

  索引型魔術→第一集 p15、p64
  在能夠觀測到某物與某物相同的根據,也就是存在本質之形相的世界中,索引型魔術是相當進步的魔術。魔法使就像依照《索引》翻找字典那樣,讓構成世界的要素實體化。比方說,如果有一個魔法使得到表示黃金的索引,每當他用那個索引發動魔法就可以源源不絕的得到黃金。
  觀測《索引》的形式稱為《魔法媒介》。魔法媒介會直接決定使用魔法(索引行為)的形式。神音大系的魔法媒介就是聲音,所以要發出聲音使用魔法。宣名大系的魔法媒介是自己描繪出來的形象,用描繪形象的方式使用魔法。
  當作《介質》實行過索引行為的地方就會發生奇蹟。
  目前在本篇出現的神音大系、宣名大系與再演大系都屬於索引型魔術。雖然這是一種能夠無中生有的強力魔術,但容易失控。

  神音大系→第一集 p41、p48、p64、p149、p183
  利用聲音為媒介以引動奇蹟的索引型魔術。神音大系的神聖騎士團與《協會》是相鬥超過一萬年的宿敵關係,散布在魔法世界的戰力號稱總共有數百萬人。
  這種魔術有好幾種廣泛且高度發展的體系,甚至有人說單一位魔導師不可能學會所有神音大系的魔術。

  宣名大系→第一集 p15、p64、p236、p280、p295
  以術士自己描繪的形象為媒介來查閱索引的索引型魔術。因為索引行為只在腦内完成,事先把複雜的魔術形象當作《已定義概念》準備好的話,就可以輕易使出強力魔術。
  但是因為奇蹟產生的場所(介質)也在術士自己描繪出的形象內部,無法直接把魔法力量發揮到現實世界。因此必須要用《化身(貪欲化身)》捕捉對象,再把魔力直接灌入犧牲者當中。
  大系名稱當中的『宣名』行為是一種自我暗示,讓術士與犧牲者因為《化身》而共同承受的魔法能夠準確無誤地只流入犧牲者當中。宣名行為本身不是魔法,所以魔法使各人有自己不同的稱呼方式,自由度很高。在高位魔導師之中也有人可以直接省略宣名行為。
  特徵是可以自由地以不同的方式引發奇蹟。另外就是殺傷力很強,不受一般的防禦魔術阻礙,可以直接破壞敵人。弱點是魔術程序繁雜、用來儲存《已定義概念》的腦領域極限很低,還有因為程序繁雜造成防禦能力有限。
  在本篇中的使用者有拉格蘭兹‧費爾、《染血公主》潔爾貝奴‧羅素。

  相似大系→第一集 p129
  這是在一個世界本身會把型態相同之物誤認為同一物體的世界中相當興盛的魔力型魔術。
  這種深奥的魔術擅長各式各樣的操作術。雖然是魔力型魔術,卻沒有什麼爆發性的破壞力,高手與實力低下者之間的力量差距很大。
  在第一集出現的使用者是涅利姆‧安德與克拉姆‧安德。

  追溯阻力→第一集 p185、p280
  當這個世界(地獄)的自然法則混雜到異世界的因果當中,魔法消除就會受到正常法則的拖累而難以把異世界剔除,因此會產生「剔除殘渣」,無法完全把魔法從這個世界排除掉。
  這就叫做追溯阻力,會固定表現在以下各方面:
  ①魔法消除不會除去因為魔法而受的傷害。這是因為人體是這個世界自然法則的結晶,對人體來說,傷口本身以及受傷引起的生理反應本身都是自然現象,所以會形成追溯阻力。同樣地,對物體施加的傷害也會成為追溯阻力,不會因為魔力消除而復原。如果有一種強力的消除突破追溯阻力,也並不是傷口消失,而是倒轉時間讓造成傷口的魔法本身毀損。
  ②如果用魔法對『依循這個世界的自然法則存在的事物』施力,就算魔法消失,施力的影響本身還是會依照慣性活動。如果相似大系魔導師利用操作術讓劍浮空劈過來的話,就算魔法消除之後,劍還是會因為慣性繼續活動。雖然能夠破壞魔法,但是無法連同已經施加上去的力量一起取消。
  『在魔法當中加入』這個世界的自然現象③可以讓魔法對魔法消除產生抵抗力,因此有像圓環大系的人工閃電那種對魔法消除的抵抗力較強的魔術存在。圓環魔導師用閃電擊打惡鬼時,只是收集負電荷醞釀出雷電,雷電會打到哪裡則完全依照自然現象,用這種方式施加追溯阻力。也有一些專門用來對抗惡鬼的技術會像這樣利用追溯阻力。
  魔法使常說:「魔法消除這種現象雖然可以突破《時間》的限制,但是無法推翻已經由原因導出的結果,受限於《因果》」。這種說法或許的確相當接近事實。

  魔獸師(Amon)→第一集 p127、p228
  混沌因子的其中一種型態。神和瑞希的綽號《魔獸師》正確來說是這種魔法的名稱。不只有她,神和家的當代家主都會冠上《魔獸師》的名號。
  能夠從使用者所咸知的原初之霧《氣》當中生出地上存在的各種自然物質。生成的種類包括動物、植物,甚至還有閃電或樓岩之類,範圍很廣泛。
  就算不生成物質,也可以讓形成物質以前的靈氣(pneuma)對敵人的攻擊做出反應,轉化為能夠抵銷敵人攻擊的強力防禦魔術《氣盾》等等,有許多應用方式。這種經由神和家以及神和家之前先祖代代累積鍛鍊的魔術就算當作獨立的大系看待,仍然也是相當高等的魔術。在本篇的使用者是《魔獸師》神和瑞希。

  魔法構造體→第一集 p242
  緊密地組成概念魔術不只會從結果產生現象,還會包含「~如果這樣的話,我就這麼做」的條件分支。
  啟動大型概念魔術時,如果不把引起的現象或結果回饋到魔法本身,就會產生自我矛盾而崩解。也可能因為無法適度調整,根本派不上用場,或者太過危險等等,因此一定會以魔法構造體的形式啟動。有些魔法世界稱之為魔法式。在第一集當中,《染血公主》潔爾貝奴使用的蜘蛛腳魔法生物,也是含有大量精密條件分支的自我調整型構造體。

  魔法消除→第一集 p12、p38、p82、p185、p269、p272
  這是指一種現象。『無奇蹟世界』的居民《惡鬼》觀測到魔法,並不會察覺魔法的存在,而是會把魔法破壞棹。
  魔法消除會讓魔法現象連同魔法使利用觀測而改寫的異世界全部被排除掉。這時發生的魔法消除不會受到過去、未來的時間軸限制。我們會覺得魔法消除追溯時間把魔法破壞掉,是因為身處在地獄體系之内的我們無法客觀地知覺到『異世界的法則大系連同魔法一併被剝除』的現象。
  崩潰的魔法會化為單純的力能,以發光體的形式消散,魔法使稱之為魔炎。因為這個世界的人戚覺不到魔法破壞與魔炎,因此連地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破壞了魔法。

  魔力型魔術→第一集 p15
  把自然法則的混亂當成《魔力》,藉此任意操作自然的魔術。
  本篇中登場的圓環大系、相似大系、鍊金大系、因果大系都屬於這類魔術。對魔術消除的抵抗力相對來說比較高,魔法產生出的能量也很強。但是不容易精密控制,難以適度調整。有些事辦得到、有些事辦不到,區分得非常清楚。

  鍊金大系→第一集 p125
  在區隔觀測對象與其他部分的《分界》當中發現魔力的魔力型魔術。
  特徵是只要是自然物體,不管任何東西一碰就可以破壞掉,在近身戰中非常強大。
  在本篇的使用者是《大氣潛者(Air Diver)》史皮茲‧莫德。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3 收起 理由
jacky04 + 13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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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21 03:45 | 显示全部楼层
WOW!感激涕零!圆环少女也是个千年大坑……明明很有意思啊,还是深游啊。
发表于 2016-11-22 08:59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

台版开始出loli神作圆环了?
发表于 2017-1-25 23:24 | 显示全部楼层
6卷以后的尖端已经一年多没消息了,我考虑下是否复出
发表于 2017-2-4 21:24 | 显示全部楼层
LS的大大复出吧,有书看的我们是最幸福的,辛苦你一个幸福千万家,拜谢,速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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