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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W文库] [行田尚希]巷弄間的妖怪們 綾櫛小巷加納裱褙店 3[台/繁]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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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23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1870406485 于 2016-11-24 10:02 编辑

前兩卷負犬錄過了,lk搜不到的話去他們微博搜
  巷弄間的妖怪們 綾櫛小巷加納裱褙店 3
  ——————————————
  作者:行田尚希
  插畫:舟岡
  譯者:江宓蓁
  圖源:linpop
  錄入:怠工驴
  輕之國度: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愛玩音樂卻是超級音痴的鵺,
  五十年來追尋著成為音樂人的夢想;
  念研究所、接受司法考試、努力實習的天邪鬼,
  下定決心要成為一位獨當一面的律師。
  洸之介看著如此生活在人類社會的妖怪們,
  逐漸思考自己未來的方向。
  最後,他坦承真實的想法並做出了決定──
  面對即將離別的時刻,
  環小姐與妖怪們會怎麼和洸之介道別呢?

  作者簡介
  作者:行田尚希
  2月1日生,水瓶座A型。出生並居住於日本木縣。在距離最近車站一點也不近的鄉下地方悠哉成長,也因此不管從事任何事情都比別人慢半拍。有些許流浪癖好,明明是個膽小鬼,卻喜歡獨自一人到處亂晃。


  CONTENTS

  第一章 鵺的故事
  第二章 天邪鬼的故事
  第三章 雪女的故事
  第四章 人類的故事 之三
  後記

 楼主| 发表于 2016-11-23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鵺的故事
  
  
  位於綾櫛小巷的加納裱褙店,平常總是沉浸在寧靜的氛圍下,幾乎讓人忘記自己身在鬧區。
  綾櫛小巷的出入口所在地玉響通,有許多熟客們經常光臨的老店舖,也是通學或通勤的必經之路,所以還是有著相當程度的喧鬧聲。可是一旦轉過那間有著招牌女郎坐鎮的香菸舖轉角,周圍就會瞬間變得寂靜,寂靜到讓人覺得是不是誤闖入了異世界。
  走在規律排列的石版路上,穿過木門,那些鼎沸的人聲、車聲、狗叫聲,全都神祕地消失無蹤。簡直就像是從鬧區瞬間踏入了郊外的隱密旅館一般。
  可能正是因為如此,那些總是消失在喧鬧聲之下、或者被當成雜音忽略掉的聲音,在店內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像是古老時鐘的秒針滴滴答答的移動聲,沖泡茶葉時的水聲,書頁的翻動聲。另外似乎也能隱約聽見,明明已經收起來的、炎夏時掛在外廊的風鈴聲以及電風扇的運轉聲,還有快要把人吵死的蟬鳴聲。這些聲音現在都被鈴鐺滾落在地似的昆蟲歌唱聲取代。儘管白天還殘留著盛夏的暑氣,但也開始有陣陣涼風吹拂過來了。
  平常在家、在學校,或在大街上時,總被電視聲、流行音樂聲、人們的說話聲吸引過去,而無法注意到這些細微的聲響。而之所以會覺得能夠聽到這些聲音的地方非常自在,大概是因為我已經徹底融入了這裡的氣氛吧。不過這也很正常,因為我拜了這家店的裱褙師店長環小姐為師,進出此地都已經超過一年半了。
  至於我為什麼會在一年半之後才想到這件事,是因為那天翩然來訪的那個傢伙的關係。這麼說來,我的確不曾在這家店裡聽到音樂聲呢。頂多只有櫻汰的遊戲機聲,或者是手機鈴聲吧。可以說這裡真的超級安靜,我突然這麼想道。
  那傢伙跑來的那一天剛好是我補習班放假的日子,身為考生卻一點也讀不下書的我,像是為了逃離複雜的數學公式或英文單字似地造訪了加納裱褙店,然後,一如往常地跟大家一起圍坐在矮桌旁。就在我們吃著阿樹從他現任貴婦女友那邊拿來的泡芙,一邊聊天的時候,身穿有著亂菊紋圖樣的群青色和服的環小姐,像是突然想起來似地說道:
  「這麼說來,前陣子好像是結之丘高中的校慶吧?」
  因為太過震驚,我拿著泡芙的手不小心用力過度,把內餡擠了出來。環小姐苦笑著遞了手帕給我,所以我一邊擦著沾滿奶油的手,一邊反問:
  「為什麼環小姐會知道呢?」
  「那是因為前幾天喬治過來跟我們說了這件事呀。他說有學生跑來拜託,希望能把海報貼在他們店裡。」
  「啊啊。」
  河童美髮師喬治先生所經營的髮廊,就位在我就讀的結之丘高中的活動範圍當中。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我意會過來。可是我沒想到這件事會因為這樣而曝光,真是個盲點。枉費我這麼辛苦地保密。
  「前陣子的話,就是暑假剛結束的時候吧?舉行的時間還真早。」
  「就是啊。結高的校慶真的很早。每次等到我想到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啊~啊,怎麼不早點說呢?這樣我就可以過去捉弄你了。」
  貓又揚羽相當不滿似地鼓起了臉頰。她身上穿著淺茶色的毛衣,搭配蝴蝶結領帶和格子迷你裙,外表看起來就是個完美的高中女生,但是她目前沒有上學。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對現在的高中這麼感興趣。只是就我個人而言,要是大家的事被班上同學知道了會變得很麻煩,所以我才想盡量避免這件事發生。我明明就是因為這樣才保密的啊。
  「什麼?洸之介有在鬼屋裡把蒟蒻丟在客人身上,然後嚇唬他們嗎?」
  坐在一旁默默地喝著日本茶,但真實身分其實是天狗王子的小學生櫻汰,突然冒出一句有點異想天開的話,而我對他搖了搖頭。
  「不,我沒有做那種事情。」
  「櫻汰,那是從哪裡聽來的?」
  提出這個問題的人,是為大家獻上本日點心的帥哥結婚詐欺師──狸貓阿樹。
  「之前坪山同學借我的漫畫裡有寫。」
  「為什麼要用蒟蒻這種東西丟人?」
  「大概是有人覺得,在黑暗中突然碰到冰涼涼又軟綿綿的東西一定會讓人感到害怕吧。」
  「人類可真會想一些有趣的事呢。」
  阿樹轉過頭來徵求我的同意,但是對著身為人類的我這麼說,真是有點困擾。看來對他們妖怪來說,人類打造出來的鬼屋果然是個非常奇妙的東西。就算真的進去了,他們大概也不會覺得害怕。再說我根本無法想像大家害怕的模樣,我猜肯定會是以大笑作結吧。
  「哎,不過我們學校的校慶其實沒有那麼熱鬧。」
  「是嗎?」
  「我們學校不論從好的方面還是壞的方面來看,都維持在平均值,也就是非常普通啦。應該說是沒有個性突出的人吧。所以既不會特地為了完成某些事情而召集起一群人,也沒有那種想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感覺。基本上就是迅速做些簡單的東西,然後盡快結束。所以每個班級擺出來的攤位都差不多,體育館裡的活動節目也是千篇一律。我們班上今年也只是稍微裝飾一下壁報就結束了,不過也有部分原因在於我們今年是考生就是了。」
  我一邊回想結之丘高中幾天前剛結束的、毫無特色可言的校慶,一邊這麼說道。結果揚羽相當詫異似地瞇起了眼睛。
  「那樣你玩得開心嗎?」
  「嗯,還可以吧。而且今年的攤位種類也有增加。再說,如果真要聚集一群人大玩特玩的話,我們通常會有種『交給隔壁的結北高中』的感覺。」
  相對於只有普通科的結之丘高中,結北高中雖然也是縣立高中,但校內有體育科、藝術科和家政科等特別班級,所以聚集了許多有特殊才藝又個性獨特的學生。能夠讓他們毫無保留地發揮才能的活動正是校慶,因此結北高中──通稱為北高──的校慶總是費盡許多心思,辦得非常盛大。甚至連我們學校都有學生對北高校慶的期待勝過自己學校的校慶。雖然我覺得這樣有點奇怪就是了。
  順帶一提,跟我上同一間補習班的北高友人星野則是這麼說:「就只有這個時候,那群個性太過獨特沒辦法合作的人才會團結一致。」
  我才剛丟出北高校慶的話題,揚羽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這樣呀。北高的校慶好像比結高晚吧?」
  「應該就是這個週末吧。我記得是在星期日。」
  我看向掛在房間牆上的月曆。今天是星期四,所以是大後天。
  「北高嗎?我記得奏現在正在那裡就讀吧。」
  環小姐隨口說出來的一句話,讓阿樹,還有幾秒之前仍興高采烈的揚羽瞬間沉下了臉。
  「對~耶。我完全忘了這回事,的確沒錯啊……」
  「我有種非常不祥的預感。」
  就在這時,原本瞪大眼睛看著兩人沮喪起來的櫻汰,突然像是發現侵入者的獵犬般,朝著店門方向看去。我側耳傾聽,聽到某處傳來了音樂聲,而且是跟這家店一點都不搭的吵雜音樂。看來櫻汰聽到的就是這個聲音。音樂聲變得越來越大,表示聲音的來源正逐漸接近這家店。
  接著,店門口出現一個人影。
  「安安啦!」
  這個發出了與其說是開朗,更偏向輕浮的招呼語的人,是個年記看似跟我差不多的高中生。一頭顏色比阿樹稍亮的茶色頭髮,耳朵上戴著頗大的全罩式耳機,音樂似乎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他身上那套熟悉的北高制服,領帶早已鬆開,穿得相當不整齊,而且身後還背著一個應該是裝著樂器的黑色盒子。
  一看到他,揚羽和阿樹兩人立刻一個皺起眉頭,一個全身虛脫。雖然表現不同,不過最基本的部分則是完全相同,一言以蔽之就是「啊~啊,又來了」的感覺。
  他停下播放的音樂,朝我們的方向看來,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
  「好久不見啦,環小姐。大家都聚在一起耶。」
  隨後他也不等店長開口,便自顧自地踏進了和室。
  「你明明住在這附近,但這次真的很久沒露臉了呢,奏。」
  「上次見面應該是在去年,我拜託妳幫忙製作入學文件的時候呢。哎呀~我其實也很想來呀,只是事情太多了,忙得很。」
  那個叫做奏的人,才剛放下他背上的樂器盒,便開口制止正要泡茶的環小姐說「不必給我茶啦」,然後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拉了一個坐墊盤坐在地。
  「我自己有帶飲料過來啦。」
  他洋洋得意地從軟趴趴的袋子裡拿出可樂,咚的一聲放在矮桌上。
  「我實在不喜歡喝茶啊,一定要是這個才會想喝啦。」
  「我倒是非喝茶不可呢。」
  「環小姐明明這麼喜歡吃漢堡,為什麼會討厭碳酸飲料咧?」
  「因為我討厭那種嘴裡刺刺的感覺。」
  「那是全面否定碳酸飲料了吧!」
  奏打從心底覺得奇怪似地笑了起來。這時,他才注意到我。
  「喔,是新面孔耶。而且還是人類。難不成是我的歌迷?竟然追星追到這種地方來,看來我也變得很有名了嘛。」
  「啊?」
  「怎麼可能啊。拜託你別說傻話了。」
  我還沒來得及回應,皺著一張臉的揚羽已經先感慨地對奏這麼說道。
  「歌迷是什麼意思啊?」
  「我在玩音樂啦。現在在學校組了個樂團,我是主唱,也負責彈樂器。」
  「那麼,那個就是……」
  我指著他放在身後的那個黑色盒子。
  「是吉他喔。啊,既然都來了,我就來獻唱一首……」
  奏立刻興沖沖地開始動手準備。不過──
  「不必了。」
  「不需要。拜託,真的不需要。」
  阿樹和揚羽兩人再次搶在我開口之前先制止了他。他們兩人非常激動,可以看出是非常認真在拒絕,可是當事人奏似乎沒察覺到這股氣氛。
  「說的也是啦。應該在更寬敞的地方聽我唱歌嘛。」
  「不不,我的意思不是這樣。」
  「我不是說根本不想聽嗎!」
  揚羽終於大聲喊了起來。結果奏立刻面露不滿,嘟起嘴巴。
  「那可是我大受同伴們好評的歌耶,不聽嗎?」
  「但他們一定先說了『只可惜是個音痴』吧!你的同伴稱讚的不是你的歌,是音質。你缺少最重要的部分啊!」
  揚羽用力朝著對方一指。無法接受這個說詞的奏開始「可是可是!」地加以反駁。
  「他音痴真的有這麼嚴重嗎?」
  我一邊讓這兩人的爭執聲左耳進右耳出,一邊詢問坐在旁邊的櫻汰,結果櫻汰搖頭回答:「我也沒有聽過,不是很清楚。」
  「不過父親大人和五十嵐都警告過我最好不要聽喔。」
  竟然能讓天狗國的君王說出這種話,搞不好他真的是很嚴重的音痴也說不定。
  「以前其實沒有這麼嚴重的呀。」
  手裡拿著茶杯的環小姐苦笑起來,而阿樹也點頭表示同意。
  「對啊。而且就跟他的同伴說的一樣,奏的聲音其實是很不錯的。原本他們這一族的特徵,就是利用詭異的聲音嚇唬人類。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奏的聲音非常普通,這麼一來就很難嚇到人類了。為了讓人類感到害怕,他努力讓自己嚴重走音,希望能藉此發出詭異的聲音,沒想到結果就再也改不回來了。」
  努力到最後卻出現這種結果,我突然覺得有點同情他了。
  「他真的音痴到這種地步嗎?」
  「嗯。」阿樹立即回答。「除了走音之外,他還因為活得太久的緣故,身體似乎牢牢記住了早期的音樂風格,唱起歌來就會有種民謠的感覺。而且他的歌聲會一直殘留在耳裡,並在腦中迴盪許久。」
  阿樹以前似乎聽過奏唱歌,他彷彿再次回想起當初的經歷,表情灰暗得像是在述說什麼恐怖的惡夢。從沒聽過的櫻汰則是把頭歪向一邊,說出他的意見。
  「可是,那對鵺來說不就是種成功的表現嗎?」
  的確,如果他們的習性就是利用詭異的聲音嚇唬人類,那麼櫻汰說的確實沒錯。雖然受害範圍不單侷限於人類就是了。
  奏好像是一種叫做鵺的妖怪。鵺、是鵺嗎?
  「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聽說過這個名字。」
  「因為《平家物語》或《源平盛衰記》裡寫的源賴政擊退鵺(註1)的故事相當有名啊。所以你才會覺得自己聽過吧。」
  「原來如此。可能是在古文課或是考試題目上看過吧。」
  在我不斷問著關於奏的事情時,鵺和貓又的爭論好像也一直持續著。他被揚羽吐嘈到體無完膚,只見奏憤憤地站了起來,說出一句驚人之語。
  「真是的,被妳講成這個樣子!等我將來正式出道的時候,絕對不會給揚羽簽名啦!」
  「我才不要那種東西呢!」
  「咦?正式出道?」
  正式出道應該是指那個吧?就是推出CD或是上電視,也就是成為專業音樂人的意思?
  因為我才剛從阿樹那裡聽說奏有多音痴,所以一時之間實在難以置信。
  「正式出道……原來您……有這樣的打算嗎?」
  光看他的外表可能會覺得我這樣說話很奇怪,不過奏既然不是人類,就表示他的年記肯定大我好幾十倍,所以還是用了敬語,只是揚羽立刻對我說:「對這傢伙可以不必用敬語啦!」
  「我聽到敬語就會全身不對勁耶,拜託你別用。」
  他本人也是一副難為情的模樣。也罷,畢竟同為高中生,就年級來說,我反而是學長啊。
  「那麼,你有打算正式出道喔?」
  「當然有啦!我的出道單曲CD會登上暢銷排行榜第一名,以彗星現身之姿,成為萬眾矚目的新人!然後拿下當年度的日本唱片大獎新人獎,登上紅白歌唱大賽,最後在武道館和東京巨蛋舉辦個人演唱會!」
  「我連簽名都已經想好了呢!」說完,奏從背包裡拿出一本筆記,在上面流暢地畫出一個幾何形狀的圖案。他邊說「來,拿去吧!」邊把東西推到我的眼前,所以我也反射性地收下。不是因為我想要,只是他的夢想實在太遠大,使得我的腦筋一時轉不過來。
  「為了這個目的,我現在一直在參加歌唱比賽,還送了試聽帶到唱片公司喔。」
  「可是全部都在書面審查時就被刷下來了吧?」
  揚羽的吐嘈,讓奏一時說不出話來。從他的反應來看,應該是被說中了。
  對著身處劣勢的奏,揚羽壞心眼地發出最後一擊。
  「同樣的話你到底說了多久啊?」
  「嗚嗚嗚……有半個世紀了啦……」
  揚羽以大獲全勝之姿露出燦爛的笑容,而奏則是咚的一聲跪倒在地。
  不不,比起他們的勝負,我更在意那一句話。
  「半個世紀?所以是五十年嗎?」
  「是啊。因為奏最早開始嚷嚷著要正式出道,是在披頭四正流行的時候啊。」
  阿樹笑著點頭。說到披頭四,那時還是黑白影像的年代。所以他早從那個時代就決定要這麼做了嗎?
  我啞口無言。
  五十年,是五十年啊。還活不到這個數字一半的我,不但無法理解,也無法想像這到底是多麼漫長的時間。而且還要在這段期間內持續追逐著同樣的夢想,正常來說應該辦不到吧。普通人是會放棄的。不對,因為他不是人類,而是鵺,所以壽命比人類長,也正因為如此,他有許多時間可以追逐夢想。可是啊,長年以來一直朝著同一個夢想努力,很辛苦吧。
  重點是還不知道能不能實現。
  那種事情,我肯定沒辦法堅持下去。
  「──可是,我絕不會放棄。」
  奏抬起頭來,語氣堅定地這麼說道。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讓我的胸口刺痛了一下。感覺非常細微,宛如被細針輕輕一刺,如果是以前的我絕對不會發現這樣微小的痛楚。可是自從那一天──自從聽了我的師兄兵助先生的那番話之後,我就會偶爾感覺到刺痛。當聽到朋友們聊著夢想和升學相關的話題時,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話說回來,奏。你今天應該是有事才會過來吧?」
  這時,一直坐在旁邊聽大家說話、自顧自地喝著茶的環小姐開口插話了。
  「對耶!」
  奏像是突然想到似地站了起來。
  若是找環小姐有事,應該是跟裱褙相關的委託吧。到目前為止,說到會造訪這家店的妖怪們,目的大多都是如此。但是,我實在沒辦法把眼前的奏和裱褙聯想在一起。
  奏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起來的紙,然後在矮桌上攤開。那似乎是一張傳單。黑白色的簡單印刷,看來像是某個活動的節目表。
  「這次校慶,我和樂團的夥伴們會上台演奏。地點在體育館,下午兩點開始。希望你們一定要來看啦!」
  滿臉笑容的奏伸手指著節目表當中的一行字。可是──
  「才不要呢。為什麼我非得專程去聽音痴唱歌啊。」
  揚羽的回答不帶一點感情。阿樹也深感同意似地不斷點頭。
  「北高好像有點遠呢。」
  連環小姐也沒什麼興致。櫻汰看起來似乎有點興趣,不過也不到非常想去的程度。哎,畢竟住在老家的父親都警告過他了。
  看到他們的反應,奏似乎有點沮喪,不過他的嘴角立刻揚起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嘿嘿嘿……就知道你們會這麼說,不過我這次可是準備得萬無一失喔!」
  奏邊說邊拿出一個東西給環小姐,那是好幾張充滿手工質感的票券。印在上面的文字是「二年三班免費漢堡招待券」,角落還寫著他的名字「鳥居奏」。
  「我們班上今年要開漢堡店!如果你們願意過來聽,我就給你們這個啦!」
  「好,就去吧。」
  環小姐毫不遲疑地這麼回答,其他人根本沒有機會阻止。
  看來我們似乎徹底中了他的圈套,證據就是奏馬上開心地高舉雙手。
  「太好啦~這麼一來就確定有五個人了耶!」
  「咦?」
  我們好像在不知不覺中就被一起算進去了。
  環小姐一臉開心地看著手裡的漢堡招待券。雖然揚羽和阿樹大叫著「咦!我才不要!」「我不想去!」可是一旦環小姐決定過去,他們應該也會跟著去吧,而且櫻汰也有點躍躍欲試的感覺。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止了。雖然不是很清楚奏的歌聲到底糟糕到什麼地步,不過從揚羽和阿樹灰暗的表情來看,我只覺得滿心不安。好不容易才因為自己學校的校慶結束而鬆了一口氣,想不到竟然又被捲進了這件事裡。
  
  雖然在同一座城市裡,但我從來不曾踏進北高。但同為縣立高中,學校這種地方的結構都差不多,所以我想應該不至於在裡面迷路。可是一旦和加納裱褙店的大家同行,真的沒人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如果事先調查好前往體育館的最短路線,相信也不會是無謂的努力。我打定這個主意,隔天補習時立刻拜託星野協助我調查北高。
  當我不經意地說出要去北高校慶時,星野立刻露出開心的笑容。
  「什麼?你後天要來我們學校嗎?」
  「呃,嗯,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所以決定過去看看。」
  其實要去的成員當中有很多人都不想去。這件事讓我莫名覺得內疚,說不出口,所以只好含糊帶過。
  「主要目的是下午的體育館表演。」
  「難道是鳥居奏的樂團表演?」
  星野驚訝地瞪大眼睛。
  不過我也同樣感到驚訝。原來自稱是名人的他並非只是單純的「自稱」而已嗎?
  「你知道他?」
  「知道啊,因為他很有名嘛,二年級鳥居奏的警察抓小偷。」
  「警察抓小偷?」
  都上高中了還玩警察抓小偷?那傢伙進了高中到底是在做什麼啊?
  總而言之,他有名的理由似乎跟音樂一點關係都沒有。
  「那可不是在玩喔。聽說那傢伙好像完全沒念書。雖然我們學校裡的確有很多只懂才藝,但念書完全不行的傢伙,不過鳥居奏好像又特別嚴重,連級任老師都拿他沒辦法,所以是由學年主任直接進行指導。」
  那位學年主任非常熱心,據說他還為了奏特地安排時間,想幫他課後輔導。可是奏從來不參加。不管警告過多少次,他也從來沒露臉。不只如此,到後來奏只要一看到那位老師,就會立刻拔腿狂奔。
  「因為這樣,所以每到放學或休息時間,就會看到老師為了讓鳥居奏參加課後輔導而到處追著他跑的身影。」
  「所以才叫做警察抓小偷……」
  原來名稱是這樣來的,但我同時也開始頭痛了。說真的,那傢伙到底是在搞什麼鬼啊。
  「沒錯。拜這件事所賜,正木老師還變瘦了呢。哎,至少他不是變憔悴,而是到處跑來跑去,健健康康地瘦下來,所以應該還好。」
  「我聽說他是音痴,所以一直以為他應該是那方面比較有名。」
  「他唱歌唱得很奇怪這件事,也算相當有名啊。」
  星野苦笑起來。看來北高學生似乎是把奏的歌認知為唱得很奇怪的歌。
  「不過我有點訝異小幡竟然認識那個鳥居奏啊。」
  「沒有啦,他是朋友的朋友,然後這次是被硬逼著去的。」
  我不希望星野出現奇怪的誤會,所以非常認真地解釋了一下。
  校慶應該是快樂的活動才對。既然要去參加,心裡應該會因為期待而雀躍不已。可是我現在的心情為什麼會這麼沉重呢?我一邊思索這件事,一邊準備站起來的時候,被我扔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我拿起手機,打開收件夾,傳簡訊過來的人是媽媽。沒有標題,只寫了一行簡潔的文字「到色波來」。然而這一行字,立刻讓我原本就很低落的心情徹底盪到谷底。
  「呃。」
  「女朋友嗎?」
  星野不可能沒發現我身上散發的沉重氣息,但他還是不懷好意地笑著這麼說道。
  「如果是就好了,不過我跟星野不一樣啊。」
  我本來打算反將一軍。可是面對我的反擊,星野只游刃有餘似地笑了一下。他沒有在這個時候滿臉通紅或驚慌失措,感覺相當成熟,讓我覺得有點懊惱。不過現在既然知道他和後藤同學處得不錯,心裡也安心了不少。
  「先走啦。之後就在北高見面吧。」
  星野拿起書包,走出教室。
  我沒有回簡訊給媽媽──因為我知道回了也沒用──直接把手機收進背包,心不甘情不願地站了起來。
  
  「色波」不是人名也不是地名,而是媽媽和她的同事們經常光顧的一家店。而且那裡不是普通的餐廳,因為店門口掛著明亮的紅色燈籠,門上還掛著看似年代久遠的門簾──換句話說就是居酒屋,正式名稱是「居酒屋色波」。
  對一個白天努力上課、晚上努力補習和念書的高三生來說,這種再正經不過的一天竟然是在充滿醉漢吼叫聲的居酒屋裡結束,連我自己都覺得很詭異。未成年的學生進出居酒屋,照理說應該是會被父母責罵的,但我卻是被媽媽叫進去,所以也是無可奈何。我明明是個認真向學的高中生啊。
  喀啦一聲拉開拉門,走進店裡,精力十足的吆喝聲立刻響起。裡面沒有人用狐疑的眼光看著身穿制服的我,店員阿姨甚至還滿臉笑容地走出來迎接。這都是因為我是熟客的家人,而他們也全都知道我為什麼會被叫過來。
  我跟平常一樣走進店舖深處,拉開包廂的紙門。
  「來得真早啊,洸之介小弟。」
  第一個笑著跟我打招呼的人,是從以前就經常見到的宇梶先生。
  「課長,妳兒子來了喔。」
  連同宇梶先生在內,一群穿著西裝的大人面對面地坐在包廂裡的桌子旁。至於最裡面,一個坐在所謂的壽星席上,單手拿著小酒瓶幫自己倒酒的人,就是我的媽媽小幡橙子。她在附近一家大型化學工業的研發所裡進行商品的研究開發,是個活躍於職場上的職業婦女。
  至於其他一起圍在桌子旁邊的人,則是和媽媽同一個部門的部屬們。之前第一個注意到我的宇梶先生在當中資歷最深,我還小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他了,他的年記應該只比媽媽小一點。
  每當媽媽把我叫來居酒屋時,幾乎每次都會看到一大群足以坐滿兩間包廂的人一起慶祝打鬧,可是今天卻只有五個人。
  其中一人是媽媽所有部屬當中最開朗的開心果,應該稱之為宴會部長的東先生。他對著我舉起啤酒杯。
  「喔喔,是二世啊!課長二世來了!」
  「洸之介小弟,好久不見了!自從去年尾牙就沒見過了吧?」
  「妳呆子啊,塚本。後來不是還有四月的迎新送舊會嗎?」
  「那一次我因為感冒沒辦法出席啊。洸之介小弟長大了呢。之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大概只有這麼點大而已吧。」
  身上散發著時尚OL氛圍的塚本小姐,用手比劃出來的高度很明顯是幼稚園小朋友的身高,所以我馬上開口說道「不不,那時候真的沒這麼小」加以訂正。
  這兩個吵吵鬧鬧的人催促著我坐下,我也乖乖地在坐墊上坐了下來。
  「我說啊,二世。你在之前的迎新送舊會上有見過藤城吧?」
  東先生指著他身旁一位年輕穩重的女性。我還記得當時覺得她才剛結束研習就成為媽媽的部屬,實在有點可憐。
  「啊啊,是的。」
  「然後呢,前陣子藤城發現她的男朋友──現在已經分手了,所以應該是前男友吧,總之她發現自己被那傢伙劈腿了。」
  我再次看向藤城小姐。像這種溫和型的人,是不是真的很容易被人劈腿啊?
  同時我也出現一股不祥的預感。
  「喔~那男的真的很糟糕。為什麼會喜歡上那種男人呢?找個跟我一樣誠實可靠的男人不是很好嗎~」東先生不滿地說了下去,而塚本小姐立刻插嘴大喊:「呀──性騷擾!」
  「吵死了,塚本,不要一直插嘴啦。反正這件事情後來被小幡課長知道了,結果課長直接找上那個人,穿著高跟鞋闖進他的家裡,像這樣抓住對方的領口,然後大罵『你對我的部屬做了什麼』,聽說那傢伙被嚇到一臉慘白,真是超爽的啦。」
  「那還真是……」我對著坐著的藤城小姐低下頭。「家母竟然帶來這麼大的困擾……」
  藤城小姐看似驚慌地搖了搖頭。
  「怎麼會,一點也不困擾啊!這樣反而幫了我一個大忙呢。而且我也因此才能分手分得乾乾淨淨。小幡課長真的非常帥氣喔。」
  我好像在她眼中看到某種閃閃發亮的光芒。
  東先生和塚本小姐笑著說:「這麼一來課長的傳說又要增加啦!」看起來非常開心,但是身為親屬的我真的很頭大。
  媽媽平常看起來非常冷靜,可是個性卻驚人地急躁,就和過去被人稱為瞬間煮沸器的外公一模一樣。也因為如此,她有事沒事就會引發類似的事件。雖然她的部屬們都是用充滿善意的角度看待這些事,可是她的年紀也不小了,真希望她能改用更加成熟的態度處理事情啊。
  為什麼這麼性急的人,有辦法從事研究開發這種需要耐性的工作呢?我真的打從心底覺得不可思議。不對,我也沒辦法想像她從事業務或行政之類的工作就是了。
  「媽。」
  我用語帶責備的聲音喊了她一聲,但媽媽仍然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我的頭真的要痛起來了。
  「妳到底在做什麼啊?」
  「就說那傢伙讓人火大啊。」
  「什麼火大不火大。都已經老大不小了,拜託妳成熟一點。」
  「我不記得自己把你教成會在這種場合提到年齡問題的蠢男人啊。」
  「不是這個問題吧。」
  好了好了好了!一直聽著我們對話的宇梶先生出面調停。
  「現在時間還早,洸之介小弟也喝點東西吧?」
  宇梶先生把菜單遞了過來,於是我向正好走來的店員點了飲料。
  「這麼說來,洸之介小弟今年幾年級了?」
  等我點的烏龍茶送來之後,宇梶先生滿臉笑容地這樣詢問。
  「高三了。」
  「是考生啊。志願已經決定了嗎?」
  「嗯,算是吧……」
  一個裝了酒的酒杯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經過精美裝飾的指甲立刻進入視野當中。
  「這種事情一定要好好考慮才行,不然就會變成跟東先生一樣喔!」
  「塚本,妳那是什麼意思?」
  東先生皺緊眉頭,回頭反咬塚本小姐。藤城小姐似乎被兩人的對話嚇了一跳,不過早就習慣這個狀況的宇梶先生若無其事地繼續問道。
  「所以你選了哪裡?」
  「呃,第一志願是燕京大學的理工科系。」
  「喔~那裡啊。你選了一間離家很近的學校呢。所以你不會去外面租房子住,而是從家裡通學囉?」
  「因為從這裡坐車只要三十分鐘左右。」
  我選這間學校的理由原本就是因為離家近,可以憑我的成績考上,可以從家裡通學,而且學費也不會太高。雖然不是什麼高水準的名校──應該說那樣的學校原本就不在我的選項當中,所以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列入考量──不過就職率也還算不錯,所以就這麼決定了。我也覺得這個決定相當草率,可是考慮到單親家庭的經濟狀況還有其他各方面的條件,大概也只有那裡可以選了。外公和外婆已經過世很久,我們沒有其他可以依賴的親人,而且外公臨終前的最後那句話也讓我相當猶豫。
  「嗯~理工科系啊。我記得課長好像也是念理工的吧?」
  塚本小姐拋出話題,但媽媽只回了一句「是沒錯」,聽起來有點冷淡。
  不過塚本小姐的粉紅色嘴唇立刻開心地彎了起來。
  「既然這樣,洸之介小弟畢業之後就到我們公司,到我們部門來好了。一起工作吧!」
  「真是好主意!就這麼辦吧,二世!怎麼樣?」
  「絕對不要!」
  我堅定地拒絕了。這麼恐怖的未來,我連想都不敢想。
  「不論如何,你們最後還是選了同一個領域,果然是母子啊。」
  宇梶先生一邊看著我和塚本小姐他們的騷動,一邊瞇起眼睛,像是領悟了什麼似地喃喃自語。不不不,這真的只是湊巧啊。
  之後宴會又持續了好一陣子。結帳完畢後,他們今天似乎不打算續攤,直接就地解散。我們把醉得亂七八糟的東先生和塚本小姐塞進計程車,然後目送坐電車回家的宇梶先生和藤城小姐前往車站。等到再也看不見兩人的身影之後,媽媽一語不發地轉身走上回家的路。
  喀、喀、喀。高跟鞋鞋跟發出清脆的聲音。她的腳步聲音量和間隔的時間都很固定,意識很清楚,腳步也很輕盈,沒有站不穩的跡象。
  (真難得。)
  媽媽的酒量比一般人好。不過她畢竟不像環小姐他們一樣能喝──只不過他們也不是人類就是了──只要超過一定的量,她就會徹底爛醉,甚至沒辦法自己走路。平常的她並不會喝到那種程度,可是在某些特殊場合上,例如完成某件大規模工作後的慶祝會,或是尾牙之類的活動,她就會偶爾放鬆心情,大喝特喝一番。當她下定決心那天要喝醉的時候,就會把我叫過去。而這樣的舉動當然不是為了體貼孤零零吃著晚餐的兒子,而是變相地「過來接我」的命令。這樣的舉動真的讓我很頭痛,可是至少比麻煩宇梶先生他們這些部屬要好得多。我是這麼想的,所以早就放棄掙扎。
  可是今天的她不像平常那樣,並沒有爛醉到無法走路的程度。
  那麼為什麼要叫我過來呢?
  「妳今天好像喝得不多?」
  「我本來想多喝一點的,不過臨時改變主意了。」
  真不像她。不論公事或私事,媽媽都會依照最初的決定貫徹到底,很少出現像這樣臨時改變主意的狀況。而且我覺得她今天的態度有點冷淡,平常總是跟大家一起開心談笑,但今天卻沒有參與話題,只是一個人喝著酒。這是怎麼回事?這天,我抱著有些無法釋懷的心情,就這麼踏上了歸途。
  這時,我完全不知道之後同樣的狀況還會不斷發生。
  
  結北高中的校慶橫跨六、日兩天。星期六的活動內容是針對校內學生,校外人士無法進入。第二天星期日的活動則會對外公開,並且吸引許多人參加。
  平常一點也不起眼的校門上,立了一塊大型看板,上面加裝了許多誇張的裝飾,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當中,有一群應該是監護人的成年人,也有跟我年紀差不多的附近學校的學生,甚至還有牽著狗的老太太,男女老少、各式各樣的人都有。然後校園裡,還有變了裝發著傳單、大聲招呼客人的北高學生。
  盛大到這種地步的話,一些我認識的人可能也會過來吧。例如自稱情報通的吹牛大王森島之類的。因為我不想被這樣的人發現,所以我迅速走進校門,站在圍牆內側。這個地點可以讓我不起眼地躲在看板陰影下,而且環小姐他們經過的時候我也能立刻出聲招呼。
  可是在此之前,我先碰上了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人。
  「後藤同學?」
  「小、小幡同學……?」
  看到同班同學從我眼前走過,一不小心就出聲叫住了她,但隨後立刻有種尷尬的感覺。為什麼你(妳)會在這裡?就算彼此都沒有開口問出這句話,也能知道對方心裡正在這麼想。不過我馬上就想到她的理由是什麼,因為後藤同學今天穿的是色調柔和的洋裝和小外套,看得出來是精心搭配的。
  「妳是要去找星野對吧?」
  「……嗯。」後藤同學微微點頭。「倒是小幡同學為什麼會在這裡?在等人嗎?難不成是跟森島……!」
  後藤同學說出可說是她天敵的男人名字,立刻進入備戰狀態。
  「不是啦,今天我是跟別人──」
  「──洸之介!」
  突然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我朝著聲音來源看去,發現化著辣妹妝的揚羽就站在眼前。
  秀麗的眉毛高高吊起,雙手扠在腰上的她,渾身上下只散發出一種氣息:「我很不高興。」
  「慢死了。你到底在幹嘛?快點走了!」
  「咦?等等,揚羽,請等一下!」
  揚羽抓住我的上衣下襬,也不管我出聲制止,就這樣拉著我走開。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我轉頭面向呆立在原地、看起來相當吃驚的後藤同學,不斷做出食指放在嘴唇上的動作,拚了命地表示:「噓──!噓──!」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這微弱的氣音。不過她是個聰明人,相信一定能夠理解這個動作的含意吧。持續隱瞞星野的事,不讓森島、甚至不讓好友立花同學知道的她,一定很清楚這種消息要是擴散開來,會是多麼恐怖的一件事。而且我也沒有把後藤同學他們的事情說出去,所以她一定會幫忙保密的……吧。應該。
  「剛剛那個女生是誰?是你朋友嗎?」
  揚羽頭也不回地直接問我。
  「是和我同班的後藤同學啦。就是新先生之前蹺班跟她一起討論戀愛煩惱的那個人。」
  「啊啊,是她啊。」
  我們抵達了位在校舍入口的偌大脫鞋處,這時揚羽才終於鬆開了手。然後她就這麼順著人潮走進校內,我也連忙跟了上去。才剛走進來沒多久,一個穿著粉紅色兔子玩偶裝的人默默遞來一本校慶簡介,而我也老實地接過。
  「環小姐他們呢?」
  「因為等不及想吃漢堡,所以先拉著櫻汰和阿樹一起到奏的班上買東西去了。」
  「這樣啊……」
  他們會很顯眼吧。
  我看著走在我旁邊的揚羽。她的打扮雖然和周遭其他的高中女生一樣,但就是比其他女生顯眼得多。雖然也有部分原因出自她臉上的濃妝和五官,不過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就是和普通人不太一樣。
  站在走廊上的北高學生,雖然也有很多人穿著平日的制服,不過運動社團的人會換上運動服;科學社團的人會穿上實驗室白衣;正在分發茶道社傳單的,則是穿著浴衣的女生。再加上剛剛的玩偶裝,北高學生確實對各式各樣的裝扮樂在其中。要是普通人混在這群人裡面,一定會分不清自己身處何處吧。
  可是如果出現了和揚羽同樣,不對,應該是比她還要更引人注目的人,況且還不只一人的時候,自然就會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一身典雅和服的和風美人環小姐,清爽帥哥阿樹,以及充滿個性的小學生櫻汰,我的腦海中栩栩如生地浮現出這幅畫面。不僅是奏的同學,連其他北高學生也會在遠處偷看這幾個人吧。雖然我不是很想牽扯進去,不過必須在人牆變得太厚之前把他們帶出來才行。
  「那麼我們也去吧。奏的班級是幾班來著,呃──」
  我邊走邊翻開了剛剛拿到的簡介。記得奏的班級是二年三班,我對照著寫在漢堡招待券上的文字還有攤位配置圖,奏的班級應該是在二樓教室。
  「總之我們先上二樓吧。樓梯……應該在那邊吧。」
  我們在走廊上前進,還差一點點就要抵達目的地樓梯的時候──
  「喂,臭小子──!給我等一下!」
  一陣破壞歡樂氣氛的怒吼聲傳了過來。難道發生了什麼事件?這裡人這麼多,就算出現小偷也不奇怪。我立刻開始警戒,不過這場騷動轉眼即逝。
  「是小奏!」「他們還在玩啊。」「鳥居,你要順利逃跑啊!」「加油~」北高學生們開始發出不知道是聲援還是什東西的吶喊。
  「不好意思借過!讓我過一下啦!」
  從人群縫隙之間鑽過來的人,是一臉看似走投無路的奏。今天他沒有背著樂器盒,而是在制服上套了一件圍裙。
  看到我們,奏的臉上立刻綻開笑容。
  「啊,揚羽、洸之介,你們來得正好耶!」
  然後他立刻靈活地放慢腳步站在我們面前,一邊說「拜託讓我躲一下啦。揚羽站這邊,洸之介站這邊,然後你站這裡」,一邊把我、揚羽,還有另一個不幸在現場的北高學生A同學拉過來做成一道圍牆,蹲在我們後面躲起來。
  「那傢伙跑到哪裡去了!」
  才剛躲好,怒吼聲的主人就從我們面前一邊吼叫一邊衝了過去。真是千鈞一髮。
  奏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走到我們前面。他朝著剛剛那位男性離去的方向仔細確認之後,才安心地呼出一口氣。
  「呼~嚇死我了,總算甩掉他啦。啊,謝謝你,感謝你的幫忙啦!」
  奏感謝著A同學的辛勞,然後就放他走了。A同學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反而是一邊大笑一邊離開。
  露出懷疑表情的人則是揚羽。
  「剛剛那個人是老師?」
  「是啊。是正木老師。我本來以為他今天應該不會再追我了耶。」
  奏嘟著嘴巴抱怨。難道剛剛那個就是星野說過的「警察抓小偷」嗎?記得老師的名字好像就叫做正木。若真是如此,就跟我想像的差很多了,當中根本不存在遊戲要素,而是非常認真地追著跑啊。
  「只有你們兩個來?環小姐他們呢?」
  「環小姐他們已經先去你班上買漢堡了,我們現在正要過去。」
  「是喔。我也想回去啦,可是正木老師搞不好會在那邊埋伏……對了!」
  雙手環胸、做出思考動作的奏突然抬起頭來。這時我注意到他圍裙上的那個外型奇特的卡通人物,然後認真想了一下。這傢伙真的很不適合穿圍裙啊。
  「我想到一個好地方啦!」
  
  結北高中的校舍,主要是由包含了各個班級的教學教室大樓,以及包含了教職員辦公室、家政教室、美術教室等特別學科教室的大樓兩棟建築物組合而成。兩棟建築物都是三層樓,而外型細長的建築物兩端各有空橋聯接。這次校慶使用的範圍只有一樓和二樓,三樓則是用來當作各項活動道具的放置地點。
  我們被帶到一間照理說只有結北高中的師生才能進入、校外人士止步的偏僻理科教室。這裡有附設水龍頭的長桌,四方形的木製椅子,還有放在置物架上的各種實驗器材。每所學校的理科教室應該都長得差不多,可是這裡每一項器材都顯得亮晶晶的,看起來比我們學校的東西更新,而且同樣的理科教室據說還有兩間。明明都是縣立高中,這差距是怎麼回事啊?我覺得心理有點不平衡。
  「而且我剛剛朝著脫鞋處跑去,正木老師一定以為我跑到外面去了,絕對想不到我會出現在老師的地盤上啦!」
  奏站在講台上得意地挺著胸膛。從他的發言來看,正木老師負責的似乎就是理工相關科目。
  我和揚羽面對面地坐在講台正前方的坐位上。
  「那位老師也真可憐,竟然不得不輔導你這種麻煩到家的學生。」
  揚羽側眼看著奏。
  「我才不麻煩呢!」
  「那他為什麼會追著你跑?如果你沒有問題的話,就不會變成那樣了吧?」
  「那、那是因為……」
  不知該怎麼回答的奏陷入沉默,而我開口把星野告訴我的資訊說了出來。
  「因為你實在太不用功,所以被老師逼著念書對吧?」
  「咦?為什麼你會知道?」
  奏大吃一驚似地縮起了肩膀。
  「不是很有名嗎?鳥居奏的『警察抓小偷』。」
  「呃,難不成已經傳到結高那邊去了?」
  「不,我是從北高的朋友那裡聽來的。」
  揚羽應該已經從我和奏的對話當中掌握到大致的狀況了,只見她瞪了奏一眼。
  「什麼?你又不念書了嗎?我不是一直告訴你沒有必要拿高分,但是至少要保持在不會不及格的程度啊。都當這麼多次高中生了,你為什麼還不懂呢?」
  揚羽像是頭痛不已似地按住自己的太陽穴。
  「你不是人類,所以不必擔心未來的出路。這種事你自己知道就算了,可是啊,老師並不知道你的狀況好嗎?他會把你當成普通學生對待,會要求不念書的學生努力念書。因為他們會擔心學生的未來啊,這是很正常的。可是你一直逃來逃去,糟蹋了老師的好意,還讓老師做了一大堆無意義的事情。」
  聽著揚羽的說教,奏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緊緊閉著嘴巴。與其說他接受了揚羽的說詞,其實更像是在鬧彆扭。
  「……不知道環小姐他們知不知道地點?」
  為了改變氣氛,我對著他們兩人這麼說道。揚羽已經傳了簡訊給阿樹和櫻汰,說我們現在正在理科教室,所以應該就快到了。
  「我想應該沒問題,我有寫是第一理科教室。」
  揚羽邊說邊看了教室大門一眼。
  正好就在這個時候,門突然喀啦啦地被人拉開,阿樹走了進來。
  「呼~真是的,總算到了。」
  阿樹手裡提著一個偌大的塑膠袋。隨後進門的櫻汰手裡也抱著一個大袋子。環小姐是唯一兩手空空的人,可是就算裝了五人份的漢堡,那兩個袋子也未免太大了。
  「大家來得挺慢的呢。」
  「沒有啦,我們其實有看到簡訊,本來打算馬上過來,可是被人群包圍一直走不出來啊。」
  阿樹傷透腦筋似地抓了抓頭。
  「大家好像覺得很稀奇似的,一直過來找我們說話。」
  「對啊,一下子就被人包圍了呢。甚至還有人問環可不可以一起拍照。到底是為什麼?」
  「這個嘛,會不會是被誤會成我們變裝了呢?」
  「原來如此!和服果然很罕見!」
  環小姐和櫻汰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不斷點頭。
  應該不是那個意思吧。雖然對高中生來說,身穿稻黃色和服搭配月兔花紋腰帶的環小姐的服裝確實相當罕見,不過茶道社的女生們也都穿著浴衣,就裝扮來說不算稀奇吧?周圍的人會這樣騷動可不是因為衣服。看著這三人脫線的對話,我不由得渾身無力起來。
  「都是因為這樣才遲到的。」
  「不過也因此拿到很多東西喔!」
  櫻汰把手裡的袋子放到桌上,從裡面拿出了用紙包住的漢堡。然後一邊說這是超辣芥末山葵漢堡,這是烤地瓜起司漢堡,這是鳳梨蝦球漢堡……一邊把東西排在桌上。很明顯地這些比免費招待券的數量多得多。
  「剛開始是奏的同班同學給我們免費漢堡。之後周圍的人也開始給我們各式各樣的東西,像這份章魚燒就是附近的一群太太們給的。」
  阿樹從袋子裡拿出章魚燒並放了下來,看來他似乎沒察覺那群太太的真正用意。從他無法了解他人的心境變化來看,阿樹果然非常不適合做詐欺師這一行。
  「奏,你班上的人要我轉告你,要你快點回去。」
  「現在沒辦法啦!」
  「為什麼呢?」
  表示疑惑的人不只是環小姐,連不斷從袋子裡拿出免費炒麵、免費大阪燒、免費甜甜圈等東西排列在桌上的櫻汰和阿樹,也都一臉詫異地眨著眼睛。
  「奏,你做了什麼嗎?」
  「不是『做了什麼』,而是他一直以來都有『在做什麼』的感覺吧。」
  如果讓他自己說,正木老師可能會被他講成一個壞人,所以是由我和揚羽從客觀的立場說明了來到理科教室之前的經過。雖然最後全變成是揚羽對奏的說教就是了。
  「嗚嗚,我以前就有這種感覺了,揚羽對我實在很壞啊。妳大可多同情我一點啊。」
  「我怎麼可能會同情你。」
  途中一邊夾雜著像這樣的對話,我和揚羽一邊把他和正木老師的警察抓小偷事件全部說了出來。其他三人一邊吃著漢堡,一邊默默聆聽我們的說明。
  說完後,三人各自做出了不同的反應。
  「你在搞什麼呀。」
  「正木老師很可憐耶!」
  「這樣的話,下次我就沒辦法幫你做高中入學的文件了呢。」
  「咦──!環小姐,沒有人這樣的啦!」
  奏猛然站了起來,椅子差點被他踢翻。
  「不過話說回來,為什麼奏要一直當高中生呢?」
  我也有稍微想過這一點。面對櫻汰純真的提問,奏相當自傲似地回答:
  「因為在學生時代正式出道成為歌手,不是很帥氣嗎!」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嘆出一口氣。只因為這種理由就被耍得團團轉的正木老師實在太可憐了。
  我們一邊聽著奏熱烈辯解的說話聲,一邊動手解決從各個攤位上收到的免費商品。在其他學校的理科教室裡吃東西,有種奇妙的感覺,不過同時我也相當慶幸置物架上擺放的是實驗用道具。我一點也不想在被動物標本圍繞的環境下吃東西啊。
  我們沒理會說個不停的奏,就在桌上的食物大概清空了一半的時候,走廊方向傳來了「咚咚咚」的偌大腳步聲。我原本以為應該是某個北高學生過來拿東西,不料教室的大門突然被人重重打開。
  出現在門後的,是上氣不接下氣地瞪著奏看的正木老師。
  「找──到──你──了──!鳥居!」
  「咦咦!」
  受到震撼的奏立刻跳起來,朝著窗戶方向逃去。不過這裡是三樓,他無法繼續逃跑,完全是甕中捉鱉的狀態。看出這一點的正木老師一邊調整呼吸,一邊緩緩縮短自己和奏之間的距離。
  剛剛老師瞬間就從我們面前跑過去,所以我沒有注意到,不過正木老師比我想像中年輕很多,大概三十五歲多吧。因為聽說他是學年主任,所以我一直以為年紀應該更大一點,像我們學校的學年主任,大多都是快退休的老師。
  只不過他臉上的表情極度凶惡,幾乎讓人忍不住擔心一名教師露出這樣的表情會不會不太妥當。雖然現在有部分原因是他終於追上了警察抓小偷當中的宿敵小偷,不過最大的原因應該還是在於他眼睛下方的濃濃黑眼圈吧。
  「這個人就是正木老師?」
  「是的。」
  環小姐輕聲問我,我也輕聲回答她。
  「老師,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校慶啊。至少今天就放我一馬吧!」
  「什麼叫做至少今天,你根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是校慶吧!至少在校慶當天給我做好學生的本分!」
  「今天我就要登台演出了,絕對不能在這裡被抓到啦!」
  奏一邊偷偷測量自己跟正木老師之間的距離,一邊做出假動作,他看準空隙朝著門口衝了過去。不過正木老師並沒有放過奏的任何一個舉動,他俐落轉身,伸手抓住了奏的襯衫衣領。那行雲流水、毫無窒礙的動作,讓我們忍不住發出「喔喔!」的驚呼聲。
  「唔、脖子被勒住了啦,老師!」
  「只要你不動就不會勒住。總算逮到你了,今天一定要讓你乖乖念書!」
  「不要!」
  正木老師意氣風發地轉向我們這邊,然後突然愣住,相信他剛剛眼中大概只有看到奏吧。
  「那個,這裡禁止校外人士進入……」
  「是我把大家帶來的啦。」
  奏舉手發言,正木老師無奈地說了聲「你這小子啊」。
  「另外,這邊這位環小姐就像是我的監護人,所以就某方面來說,她算是相關人士啦。」
  為了進入這所學校,環小姐幫奏準備了入學文件,所以奏的這番話也有一絲道理。然而正因為如此,害得正木老師現在不得不和這個問題兒童周旋,環小姐似乎覺得有點內疚,所以沒有否定奏的發言。
  環小姐轉身面向老師,提出問題。
  「您就是正木老師吧。奏的成績真的有這麼糟糕嗎?」
  在阿樹的催促下,正木老師在環小姐正面的椅子上坐下。揚羽則是把奏按壓在環小姐旁邊的位子上,頓時促成了即席親、師、生三方會談。
  正木老師剛開始還相當驚慌,不過最後在大家的殷切期待下,他開始說明目前的狀況。不知道是不是累積了太多壓力,他的話裡開始出現一些抱怨。
  「不只是糟糕而已,他雖然會來學校上課,不過上課期間不是睡覺就是聽音樂,被點名問問題也只會正大光明地回答『我不知道』。雖然體育或音樂之類需要實地練習的課程算是做得不錯,可是他根本不聽老師說話,每次都擅自行動,妨礙上課。」
  這個傢伙根本是幼稚園小朋友吧。
  「考試交白卷是理所當然,還會在背面畫上一堆抽象畫,或是寫一些不知所云的暗號。」
  「那是用來表現曲子的圖畫,另外那些不是暗號,是歌詞啦。」
  「答案卷上面只要寫答案就好!哎,總之就是這樣,光憑班導宮川老師實在沒辦法應付他,所以才會由身為學年主任的我負責指導。」
  正在訴說這番話的正木老師,臉上流露出濃濃的疲倦之色。真是不幸抽到下下籤了啊,我忍不住同情起來。
  「雖然好不容易讓他升上二年級了,可是看目前的成績,將來搞不好會留級也說不定。所以我才想讓他在放學後或空閒時間多念一點書,可是現在卻連讓他坐在椅子上都辦不到……」
  「那還真是……」
  連環小姐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無話可說這句話,應該就是用來形容這個狀況吧。
  正木老師以認真無比的表情看向奏。
  「鳥居,你明年就是考生了,差不多該有所自覺了。不然的話,你會沒辦法考上任何一所學校。就算要就職,那也很困難。」
  「沒關係啦。反正我畢業之後就會成為歌手啦。」
  「你啊……」
  看著噘著嘴的奏,正木老師只能抱頭煩惱。
  「你要好好看清現實。到時候後悔當初不好好認真念書、準備升學的人,可會是你自己啊。再說以你的歌唱實力,要靠音樂這行吃飯實在太強人所難了,社會可是比你想像中更加嚴苛。尤其是音樂這種競爭激烈的世界,只有一小部分有才能的人才有辦法成功──光憑夢想根本無法生存下去。」
  聽著這沉重的語調,就能知道正木老師是多麼為了奏著想。相信奏也體會到了吧,正因為他體會到了,所以反應才會這麼激烈。
  奏放在桌上的手用力握了起來。
  「我才不會後悔啦!又沒有人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情!要是打從一開始就認定辦不到,那麼就會真的什麼也辦不到了。」
  奏的眼神非常堅定,毫無迷惘、毫無動搖,宛如一根筆直向前的箭矢。
  正面承受他的眼神的正木老師,露出了相當意外的表情。
  「還是有可能的,而且班上同學和樂團夥伴也都為我加油啊。」
  「……他們只是覺得好玩而已。」
  正木老師十分無奈地這麼說道。
  「真是的~應該要從大方向來看待事物啦。就算我不會念書,被迫留級,甚至沒辦法畢業,只要能以歌手身分出道就萬事OK啦!」
  不行。跟這傢伙說什麼都沒用。就算正木老師說破了嘴,奏也會全部左耳進右耳出,這麼一來就會真的跟揚羽說的一樣。
  正木老師認真擔心這種學生,還耐心十足地和學生周旋,可以說是真正的教育者。現在這樣放心不下學生的老師已經很少見了。
  「老師太小心眼了啦。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失眠,還出現那麼誇張的黑眼圈喔。」
  「我會失眠有一半是因為你好嗎!」
  奏試圖轉移話題似地伸手指著兩眼下方,而正木老師則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麼,另外一半的原因是什麼呢?」
  我忍不住插嘴打斷了兩人的對話。既然是一半,就表示還有另外一半的原因。也就是說,他還有另一個不下於這個問題兒童的嚴重煩惱。
  老師有點吞吞吐吐地回答「啊啊,那個啊……」然後就再也不開口了。
  「是什麼?我好在意喔。老師,說出來會比較輕鬆啦。」
  「不,可是……」
  「如果可以的話,就請說給我們聽聽看吧。說不定我可以為您提供一點協助。」
  環小姐甜甜一笑,然後用她那雙能夠看穿任何謊言或潛藏的真心話的眼睛看向老師。被那雙眼睛注視,老師再也動不了了,這麼一來也沒辦法移開視線。這樣真的會忍不住懷疑這個人是不是施展了催眠術之類的。不對,她不是人,而是妖狐嘛。
  可能是不敵環小姐的笑容壓力吧,正木老師的頑固態度終於軟化下來了。
  「其實最近,我住在市內老家的祖父去世了。在舉辦七七四十九日法事的那天,分配遺物時我拿到了一本畫帖。那是祖父生前非常珍惜的東西,指定由我繼承保管。」
  「畫帖?」
  我對這個不熟悉的單字出現了反應。別人才剛開始說話就插嘴打斷,實在很讓人過意不去,可是我真的在意得不得了。
  「所謂畫帖,就是把蒐集而來的繪畫裝訂成冊。」
  聽到環小姐的回答,正木老師也點了點頭。
  「嗯,就是做成經折本(註2)形式,然後把畫貼在上面。畫帖裡面全是一些非常美麗的畫,我的妻子和孩子都非常喜歡,所以偶爾會拿出來欣賞。而那本畫帖……」
  正木老師瞬間猶豫了一下,視線飄忽不定。
  「有一天晚上,我因為聽到聲音而醒了過來。我很在意,心想會不會是有小偷闖進來了,所以就往聲音出現的方向走去。」
  正木老師朝著聲音出現的位置,也就是客廳走去。他的家人們似乎沒有醒來,客廳也沒有開燈。老師一邊覺得訝異一邊打開了門──隨後立刻發現了異狀。客廳一角正散發著微弱的光暈,仔細一看,才發現那個地方擺放的正是不久前剛拿到手的畫帖。
  「因為實在太超乎現實,我到現在都還以為是自己睡昏頭看錯了,不然就是在作夢。」
  老師先解釋了一番,然後才繼續說下去。
  「……原本闔上的畫帖被人翻開了……而且上面的圖畫都在動……」
  「喔……」
  從形狀優美的嘴唇流瀉出來的聲音微小,但環小姐的大眼睛裡已充滿了期待與好奇的光芒。
  老師看到了。相信那應該就是附著在畫作上面的人類情感──思念。我也經歷過同樣的體驗,所以非常清楚。因為作者,或是長期持有物品的某人的思念,讓畫帖動起來了。
  「我原本以為那天只是作了一場夢。可是隔天也同樣因為聽到動靜而醒過來,畫帖上的畫也同樣動個不停……之後每天都會發生相同的狀況。」
  因為覺得詭異又害怕,所以老師就這樣失眠了。
  在這種失眠狀態下還有體力追著奏到處跑,實在很厲害。正木老師應該有固定從事什麼運動或活動,鍛鍊過身體吧。
  「我有好幾次都想把東西處理掉。可是那是祖父的遺物,所以一直無法下定決心。而且圖畫上面還寫著應該是作者的親筆簽名,例如大貫香深、澤村玉舟、神川春昇。全都是我這種不熟悉美術的人也聽說過的名字。啊啊,還有一個小見山松齋,這個名字我就沒聽過了。」
  如果是前三個人的名字,我也曾經在哪裡聽說過,只不過想不起來是在教科書上看到,還是從誰那裡聽來的。此外,我也沒聽過小見山松齋這個名字,會不會是只有一個不有名的畫家混在裡面呢?
  「至於祖父為什麼會擁有這些極負盛名的畫家們的畫呢……我祖父生前經營過一家小小的民宿,據說當初繼承的時候,還曾因為負債累累而差點倒閉,不過最後還是努力重振起來了。雖然祖母因此而搞壞身體,祖父也體弱多病,但在家人與親戚的協助之下總算是度過難關,沒有被迫關門。可是,某一天民宿還是突如其來地歇業了,如今民宿也已不復存在。所以我覺得祖父應該沒有那麼多錢可以購買這些畫,就算說是贗品,我也可以理解。不過這是祖父一直小心保管的物品,所以我也遲遲無法捨下『說不定有可能是真品』的想法。」
  正木老師一臉倦意地這麼說道。那樣的確會讓人猶豫啊。如果我站在同一立場上,肯定也會猶豫該不該丟。
  「那個異常狀況,現在也還是每天持續發生嗎?」
  「是的。」
  環小姐用手撐住了下巴,自言自語地說道「嗯哼嗯哼,原來如此」。
  「老師身邊也有很多麻煩事呢~」
  奏對著正木老師露出同情的眼神,但揚羽則用力拍了他的後腦杓一下,罵道:「還輪不到你來說!」
  「不過,老師的運氣很好喔。如果是這種問題,只要交給環小姐就沒問題啦!因為環小姐是非常厲害的裱褙師嘛!」
  「啊?」
  正木老師訝異地皺起眉頭。
  哎,會出現這種反應也是理所當然。因為環小姐被稱為傳說中的裱褙師,專門解決檯面下的工作──解決和思念相關的問題,這些事情老師都不知道啊。
  「那本畫帖現在還在府上嗎?」
  聽到環小姐的問題,老師給了否定的答案。
  「其實我今天把它帶來學校了,就放在隔壁的理科準備室裡。畫帖中裡面有個地方寫了一些草書,但我看不懂,想拜託教國語的入江老師幫忙看看,於是就帶來了。入江老師擁有書法段數,所以我想他一定看得懂──」
  「既然這樣就早說啊!我馬上去把入江老師找來!」
  奏大喊了一聲,整個人像是彈起來似地衝出教室。
  留在原地的我們和正木老師,全都愣愣地看著他剛剛衝出去的那扇門。只有一個人,只有環小姐的步調絲毫沒有被打亂。
  「那麼,可以讓我看看那本畫帖嗎?」
  「咦?」
  「因為我也看得懂那種字。」
  正木老師愣了一下,不過隨後立刻從口袋掏出鑰匙,打開準備室的門,把畫帖拿了過來。
  「就是這個。」
  放在桌上的畫帖,比我想像中更大、更厚。封面使用了綾布,相當厚實。內頁和一般線裝書不同,沒有釘線處,而是用一張長條形和紙像彈簧般反覆折疊,然後把圖畫貼在折疊起來的平面位置上。只是很可惜的是封面有些破損,相信原本封在裡面的思念就是從那裡跑出來吧。
  芒草擺盪的山路、停在細小樹枝前端的紅蜻蜓、穿著和服的小孩子們、從事農耕的大人們、只有些許色彩的群山,還有飛在晴空之中的鳥群。
  裡面有鉛筆畫、水彩畫、水墨畫,使用的畫具繁多,而筆觸更是各有不同。若說包含多位畫家的畫作,確實可以立刻接受。不過這些畫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每幅畫的筆觸都相當輕巧,不是那種好好坐在一個定點完成的圖畫,可能比較接近速寫吧。
  簡直就像是用來保存旅行回憶的快照一樣。
  「感覺好像照片呢。」
  聽到我對畫作的感想,環小姐輕笑著回答「是呀」。
  有個地方沒有圖畫,只有文字。就像是寫在簽名板上的集體簽名一樣,在正木老師說他看不懂的文字周圍,有著四個人的簽名。
  環小姐花了一段時間仔細觀察這些畫。站在一旁的櫻汰,像是再也受不了乖乖等待似地探頭過去,開口問道:
  「環,這些簽名是真的嗎?」
  「看來應該是真的喔。」
  「真的嗎?」
  發出驚嘆聲的不是提問者,而是畫帖的持有者正木老師。
  「這麼多畫家……全部都是真的嗎?」
  「嗯,全部都是真的。」
  環小姐又再度斷言。
  正木老師還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不過既然環小姐斷定是真的,那麼應該就是真的吧。
  「真不敢相信。可是如果是真品,為什麼祖父會有這種東西呢?祖父一直非常熱中於經營民宿,實在不像是對繪畫感興趣的人啊。」
  「以下是我的推測。」環小姐先說出這麼一句話,然後開始敘述。
  「鄰市那裡有座鹿湖里溫泉對吧?那裡是風光明媚的風景勝地,從很早以前就一直是許多文人墨客偏愛的地方。相信畫帖裡這幾位畫家應該都是預定前往此處,可是因為天候不佳或是其他因素,導致他們無法成行,於是滯留在這附近,而他們很可能就是在令祖父的民宿裡過夜。」
  「啊啊……祖父那家小小的民宿裡,竟然來了這種大人物……?」
  原來如此。我相信環小姐的推論,但是正木老師知道自己祖父的民宿規模,所以還是半信半疑。哎,這也難怪,因為在一般人的印象當中,知名畫家的住宿地點的確都是一些庶民根本無法觸及的高級旅館。
  「因為當時他們都還只是沒沒無聞的學生啊。」
  「妳為什麼會知道這個呢?」
  環小姐點了點頭,指著只有寫著文字的部分,讓正木老師看了其中一個簽名。
  「這個小見山松齋,是他在學生時期使用的雅號,後來改成了小見山笙風。如果是這個名字,相信您就有印象了吧?」
  「啊啊!我有聽過。」
  「而且他們都是在同一位老師大森竹清門下學藝的同門師兄弟,所以會一起行動也不是什麼怪事。當他們被困在這裡時,令祖父非常殷勤地招待了他們。他們一定是被親切的招待深深感動,同時也非常感謝。為了表示謝意,我想他們應該是把自己在住宿期間完成的繪畫集結成畫帖,然後送給令祖父了。」
  「證據就是這個。」環小姐把那些扭來扭去的文字念了出來。
  「致我們的友人,此畫帖願為感謝之證。期許將來互相傾訴的夢想成真之時,能夠再次相會。」
  「夢想……嗎?」
  聽到老師輕聲說出的話,環小姐點了點頭。
  「是的。他們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成功的畫家。因為他們對於夢想的期待非常強烈,所以才會化成思念,依附在這本畫帖上。」
  說到這裡,畫帖突然像是被強風吹動般翻了開來──圖畫動了起來。
  芒草開始擺盪,鳥和蜻蜓的翅膀也不斷拍動,在圖畫中上下飛舞。
  不知道是因為看習慣了,還是白天的關係,或是處在這麼多人的環境下,總之正木老師雖然看到這一幕,卻表現得相當冷靜。
  「他們……已經實現夢想的他們,最後有來見我祖父嗎?」
  「我無法判斷此事。不過,我不認為能夠畫下如此強大思念的人,會忘了自己曾經說過這句話。而且您剛剛不是說過嗎?令祖父即使身體欠佳,仍然堅持繼續經營民宿,可是又在某一天突然收了起來。」
  我想應該可以這樣解釋吧。即使妻子的身體搞壞了,他自己也變得體弱多病,但仍然不願關閉民宿、持續經營的原因,是為了等待這群畫家再次造訪民宿。然後某一天突然關閉的理由,是因為他們真的來到了這家民宿,正如同寫在畫帖上的留言,他們的願望確實成真了的關係吧。雖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想像,不過這樣就能解釋得通了。
  「圖畫之所以會動,是因為封面破損,造成裡面的思念流瀉出來。思念本身似乎無害,不過只要修好封面,我想應該就能解決。如何?需要我幫忙修理嗎?」
  「當然。如果可以的話,務必麻煩您了。」
  正木老師深深低頭行禮。嗯,我懂這種心情。儘管知道上面沒有附著幽靈,也知道那不是什麼壞東西,但圖畫會動就是讓人覺得不舒服啊。當環小姐準備闔上畫帖的時候,畫中的蜻蜓和禽鳥們也都各自回到原位,靜止不動。看來環小姐說得沒錯,這份思念確實非常純真,不是什麼帶有惡意的東西。
  這麼一來,算是解決了正木老師一半的煩惱。
  就在我如此心想,有點鬆懈的時候,環小姐用若無其事的口吻扔下一顆巨大的炸彈。
  「話說回來──老師您以前是不是放棄過關於音樂的夢想?」
  咦?什麼意思?出現這個念頭的人似乎不只我一個,而是環小姐以外的所有人,大家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我不知道音樂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嚴苛,可是您剛剛對奏說的話非常沉重,簡直就像是親身體驗過一樣,聽起來有那樣的感覺。」
  正木老師對奏的升學指導確實非常熱心。我以為那是因為正木老師真心關心著奏的將來,難道不是這麼一回事嗎?
  「您擔心嗎?」
  正木老師沒有直接回答環小姐的問題。他像是著迷似地看著畫帖的封面,過了許久之後才終於開口說道:
  「……看到他那種衝動的模樣,我就覺得好像看到以前的自己。」
  正木老師流露出彷彿緊咬著什麼東西似的,充滿感情的聲音。
  「我以前正好在鳥居這個年紀的時候也組了一個樂團。當時我全心投入吉他演奏,心想將來一定要用音樂混口飯吃。即便長大成人,不管年紀多大,我都會一直拿著吉他站在舞台上。我毫無疑問地相信那就是我的未來。可是等到上了大學,我才發現自己的演奏有多拙劣,跟那些真心朝著專業音樂人之路前進的人們相比,等級實在差太多了……另外,因為父母的勸說,最後我放棄了夢想,選擇成為一名老師。」
  「我從挑戰中逃跑了。」正木老師自嘲似地笑了。
  「不過您現在應該不覺得當初的選擇是錯的吧?」
  「嗯。我現在覺得這樣也很好。我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有個美滿的家庭,老師這個工作做起來也很有成就感。雖然我不敢說自己對音樂完全沒有留戀就是了。我現在也會偷偷在家裡彈吉他,不過僅止於興趣而已,我覺得這樣就足夠了。」
  老師乾脆到有點爽快地這麼說道。我感覺得出這不是謊言,而是他的真心話。
  「我不會叫鳥居跟我一樣放棄。我當初在追逐夢想的時候,曾和許多人見面,那些體驗至今仍是重要的財產,我也因此得到很多東西。可是鳥居的個性實在太直率了,等到有一天他不幸撞上高牆,不得不放棄的時候,我很擔心那傢伙會從此一蹶不振,我只希望他能了解未來還有其他的選擇。」
  正木老師凝視著自己的掌心。正木老師年輕時不得不放手的東西,如今奏正緊緊握在手裡。必須放手時的心情,正木老師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所以他才不希望奏也體驗相同的心情,才會如此熱切地進行升學指導。
  氣氛變得有些凝重──不過,那也只維持了幾秒鐘,隨後立刻被人破壞殆盡。
  因為破壞氣氛的始作俑者奏,臉色大變地衝進教室。
  「糟了啦!出大事了啦!」
  奏揮舞著雙手,用全身表現出狀況之緊急,而揚羽狠狠瞪了過去。
  「教國語的入江老師怎麼了嗎?」
  「現在不是講這個的時候啊,揚羽!是緊急狀況啦!」
  「發生什麼事了?奏。」
  環小姐輕柔詢問後,奏好像稍微冷靜了一點。他先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開始述說。
  「我們樂團裡的吉他手,他們班上辦的活動是鬼屋。結果他不小心踩到用來嚇人的蒟蒻後滑倒,手扭傷了啦!」
  櫻汰像是相當佩服似地冷靜說道「果然會用到蒟蒻呢」。
  「他雖然沒有骨折,也不是什麼嚴重的傷,不過必須休養一天,沒辦法彈吉他了!」
  奏用力抓著自己的茶色頭髮。
  「現在只剩下一個小時了啦。要我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找一個記得住曲子又會彈吉他的代打者,根本不可能啊!啊啊啊──真的沒救了啦!」
  奏像是快要哭出來似地大叫著。
  看著陷入絕望深淵的奏,此時做出如同神助般建議的人,是環小姐。
  「那樣的人,這裡不就有一個嗎?」
  環小姐邊說邊伸手指著正木老師。老師跟奏兩個人同時驚訝地發出一聲:「咦?」
  「您剛剛確實有說現在也會在家裡彈吉他吧?」
  「呃、呃……是沒錯,可是……」
  「真的嗎?老師!」
  「不不不,那只是個人興趣的程度啊!」
  「興趣程度就夠了啦。而且老師這麼吹毛求疵,說是興趣,實際上肯定早就超過興趣範圍了吧?而且就算真的不行,我也會用歌聲幫忙掩護,不會有問題的啦!」
  「那樣我更不安了。」
  面對奏的大力說服,老師始終不願點頭。
  這時,揚羽突然開始支援起奏。
  「奏,聽說老師以前也曾立志成為音樂人喔。」
  意料之外的人發動攻勢,讓老師瞪大了眼睛。
  「對對對,所以演奏技術一定可以媲美專業人士。」
  「是啊,不過就是代替學生演奏而已,簡單得很!」
  察覺揚羽意圖的阿樹和櫻汰接著說道,然後我也跟進。
  「老師說他的夢想就是即便長大成人也要站在舞台上演出喔。」
  我猜老師以前夢想的舞台一定是東京巨蛋或武道館之類的地方,跟學校體育館根本不同規模。不過舞台就是舞台,應該沒錯吧。
  不知不覺當中,正木老師周圍再也沒有同伴,陷入四面楚歌的狀況。發現形勢對自己不利的老師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了。
  「我知道了。那麼,來做個交易吧。我可以在你們的舞台上演奏,不過相對地你以後不能再逃跑,必須乖乖接受課後輔導。然後為了讓下次考試不再不及格,接下來都要用功念書,這就是條件。」
  「知道了!我一定會好好念書啦!」
  奏瞬間回應,可是這個回答實在太過輕浮。感覺不能相信他啊。正木老師似乎也這麼認為,臉色變得很難看。只是這樣的話,他一定會打破約定,然後開始第二回合的警察抓小偷。
  這時,環小姐凝視著奏,如此宣告。
  「奏,如果你不守約定的話……我就不會再幫你準備入學文件了。」
  「咦!這樣我會很傷腦筋耶!」
  他果然打算繼續逃跑。奏萬般苦惱似地垂下了眉毛,不過環小姐的態度始終不變。
  「……嗚嗚嗚……全都是為了演出……」
  「很好!」
  奏緊咬牙關,露出彷彿快要吐血的神情,接受了這個條件。在環小姐這位監護人面前取得承諾後,老師開心地笑了。
  「我都付出這麼大的犧牲了,一定要讓這次的演出大大成功啦!老師,快點來練習吧。快點、快點!沒有時間了啦!」
  就像連一秒都不願意浪費,奏推著老師的背,兩個人一起走出教室。
  過了一陣子,那陣急促的腳步聲又跑了回來,隨後奏在門口露出臉來,再三囑咐。
  「各位,兩點鐘在體育館集合!絕對不能忘記,一定要來啊!」
  
  老實說我們實在不想聽奏唱歌,很想直接回家。這是大家共同的意見。不過大家都有點擔心正木老師的狀況,所以最後還是在快要兩點的時候,慢吞吞地移動到體育館來了。
  拉上窗簾、稍微降低燈光亮度的體育館內,人倒是意外地多,我本來以為會沒什麼人。其中裝扮的人和身穿制服的人相當顯眼,而且比起校外人士,北高的學生似乎比較多。舞台周圍擠滿了學生,完美呈現出人山人海這句話的感覺。
  在所有整齊排開的鐵椅子之中,我們選了最後一排的位子坐下。這時燈光突然暗了下來。
  「好像要開始了。」
  坐在旁邊的環小姐剛說完,舞台上的簾幕隨即拉開。出現在上面的有貝斯手、鼓手和鍵盤手,拿著吉他的奏則站在正中央。沒看到正木老師,該不會是來不及練完吧?
  他們一現身,台下除了不斷傳出「小奏~」、「加油啊,鳥居!」等聲援,同時也傳來了偷笑的聲音。接下來要開始的是樂團的演奏,可不是相聲或小短劇啊。不過這麼一來,我也算是了解聽眾正在期待些什麼了。
  「各位!謝謝你們今天來聽我的表演啦!」
  結果貝斯手立刻吐嘈「是我們的吧」,現場響起一陣哄笑。奏非常開心地彈了一下吉他,不過聲音聽起來好像有點不太調和,會是我的錯覺嗎?該不會出現音沒調準之類的狀況吧?
  「今天有件遺憾的事情要向各位報告。我們的吉他手小池,因為某些不幸事故無法登上舞台。不過大家不必擔心!有個深知我們的處境,而且大家也非常熟悉的人挺身而出了喔!」
  奏看向舞台邊。
  「就是他!請登場!」
  表情有點僵硬的正木老師抱著吉他上台。他站到奏的旁邊,觀眾們的困惑也像浪花般擴散。
  「咦?為什麼會是正木?」
  「老師會彈吉他嗎?」
  「真的假的?」
  聽到這些耳語不斷傳來,即使我們坐得這麼遠,也能看出正木老師的動作變得非常僵硬。其實不是不能理解他們的心情,一個看起來跟音樂毫無關係的老師突然現身,的確會讓人嚇一跳。更何況現在是兩個玩著警察抓小偷的名人一起站在台上。
  「大家準備好了吧!第一首要開始啦!」
  奏一聲吆喝,鼓手開始敲出節奏──正木老師的吉他也響了起來。
  彷彿直擊心臟般沉重又有力的聲音,使得歡呼聲瞬間響起。那不是取笑,而是真正的歡呼聲。要是寫成樂譜,可能只有一個小節吧。這麼一點聲音,就改變了體育館內充滿疑惑的氣氛,瞬間抓住聽眾們的心。真不愧是曾經立志成為專業音樂人的人。
  前奏結束,開始唱歌之後,歡呼聲裡開始大量夾雜著笑聲。
  奏唱出來的歌,就跟阿樹說的一樣,更正確地說應該是遠比我想像中更加淒慘。不僅完全走音了,節奏也跟樂團演奏的音樂完全不一致。不知該說是民謠還是演歌,總之裝飾音異常地多。這應該是西洋歌曲沒錯吧?可是奏很明顯發不出「day」的音,而是唱成了「de」。你是不會念外來語的老頭子嗎!正常對話時明明沒有這種問題啊。話說如果發音不好的話,為什麼要唱西洋歌曲。換成日本歌的話說不定會比較……不對,可能也沒辦法講得這麼肯定啊。
  以學生樂團來說,這樣的水準真的相當令人遺憾。不過這群成員好像是奏硬生生湊起來的,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正木老師的演奏明顯超出其他人的水平,聽起來相當突兀。老師自己好像也知道這件事,臉上一直帶著苦笑。不過,他們看起來真的很開心。
  「各位!等我在武道館舉辦個人演唱會的時候,你們一定要來看啊!」
  奏對著麥克風大叫,所有人都笑了。不過那也很正常。憑那種歌唱實力,憑那種吉他演奏,這種事不可能辦到。不可能,沒辦法。因為這樣想,所以大家才會笑。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笑不出來。剛剛覺得奏的演唱和亂七八糟的演奏相當好笑的感覺,突然全部消失了。被耀眼的聚光燈照亮的舞台,閃亮到讓人有點頭暈目眩。我忽然覺得開心演奏的他們離我好遠、好遠。
  第二首曲子開始了。正木老師彈著吉他的手指宛如其他生物般迅速躍動,演奏出充滿奔馳感的音樂。
  隨著熱情的曲調,之前一直被我蓋上蓋子當作沒看到的東西,突然一口氣爆發出來了。
  正木老師無可奈何地放棄的東西、奏拚一口氣也要緊緊抓住的東西,我應該連一次也不曾握在手裡吧。現在被我握在手中的目標,不是「我想做這個」,而是「我只能做這個」和「這樣做就好」,比起他們兩人擁有的,我手上的東西更加黯淡、毫無色彩。
  啊啊,原來如此。我羨慕他們,羨慕他們握在手裡的那個色彩鮮明的東西。
  (可是我已經決定了。)
  決定之後要走的路、決定自己穩定的未來。雖然現在我還是會感覺到那種內心深處開了一個大洞的空虛感,不過等到漸漸長大成人,應該就能一點一點地填補起來吧。
  (而且外公也拜託過我了。)
  過去的回憶在我腦中復甦。醫院裡毫無生氣的色彩,消毒水的臭味,花瓶裡瀕死的花,白色的床舖,點滴的管線,滿是皺紋、瘦得像根棍子的手臂。還有雖然面容枯槁,但仍然維持著一絲生氣的明亮雙眼,以及外公一點也不像是臨終之人般清晰響亮的聲音。
  ──你要照顧媽媽啊。
  「──洸之介。」
  聽到環小姐叫了我的名字,我才瞬間回過神來。耳邊明明充斥著如此吵雜的聲音,但神奇的是,環小姐的聲音依然清楚地傳進耳裡。
  「那兩個人,看起來很開心呢。」
  環小姐的側臉上浮現出微笑。那不是正在享受演奏,而是因為知道那兩個人非常開心,才不自覺流露出來的笑容。
  「……是啊。」
  我再次看向舞台。奏手裡拿著麥克風,在舞台上跑來跑去。正木老師再次提高了吉他的音量,兩人互看著對方,互相大笑。彈著吉他的正木老師一點也不像是剛剛還在身旁的那個人,他看起來非常年輕有活力,彷彿回到了高中時期,回到跟奏一樣追逐著夢想的那個時候。
  掌聲如旋風般響起,周圍響起了撼動整間體育館的巨大歡呼聲──他們的表演就在盛大成功之中落幕了。
  
  結北高中校慶結束後數日,剛好又在我前往加納裱褙店的時候,彷彿拖著手腳走路的奏也過來了。然而跟之前不同,他的臉上充滿了疲憊,簡直就像當初飽受奏和畫帖煩惱的正木老師。
  「正木老師真的有夠斯巴達教育啦……」
  全身無力的奏趴倒在矮桌上。他正用全身表現出自己已經沒有半絲體力的樣子。櫻汰動手戳了戳他,但他還是沒反應。
  「因為已經答應了,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啦。可是我每天都過得好累啊。原子、質子、中子、氫鋰鈉鉀銣銫鍅……嗚嗚嗚,這才是真正的暗號啊。」
  「那位老師果然很可憐啊。」
  揚羽對著不在現場的正木老師送上憐憫之語。
  不過,最近好像不是一直由正木老師負責課後輔導。應該說,校慶當天因意外而展現才能的正木老師瞬間變成了學生之間的風雲人物。想拜託老師教吉他的學生絡繹不絕,所以指導奏念書的時間自然也就縮短了。因此,現在是由各科老師輪流負責課後輔導,而今天似乎只是剛好輪到正木老師。
  因為之前的交換條件,正木老師和奏的警察抓小偷也告一段落。勝者當然是老師。
  根據奏所說,正木老師的黑眼圈已經徹底消失,表情也變得開朗許多。因為讓老師頭大的兩個煩惱一次解決,覺得神清氣爽也是應該的吧。
  環小姐把裝了茶的茶杯,放在趴倒在桌上的奏的後腦杓附近。
  「關於那本畫帖──」
  正木老師的畫帖,如今正在環小姐的店裡慢慢地修復當中。據說現在正在尋找跟封面綾布花紋類似的布料,所以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回到老師手上。
  「它會被交到正木老師手上,搞不好不是偶然喔。」
  「這是什麼意思?」
  「正木老師的祖父大概知道正木老師曾經放棄過夢想吧。而且他也知道正木老師必須以教師的身分,好好面對學生們將來的夢想,所以才會把那本畫帖留給老師也說不定。」
  承載著許多畫家年輕時夢想的畫帖。雖然正木老師是在中途察覺到自己才能的極限,才放棄了夢想,但仍然有得以實現的夢想。他希望正木老師能夠了解這一點,然後再以一名教育者的身分,把這個道理傳達給學生們知道。老師的祖父應該就是抱著這個主意,才把畫帖託付給老師吧。環小姐如此推斷。
  「嗚嗚嗚。可是我真沒想過事情繞了這麼大圈,最後竟然會變成這樣啦……」
  一直默默聆聽的奏才剛低聲說完這句話,隨即跳了起來。
  「不過,因為這次的事件,我知道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洋洋得意的奏身上。
  「那本畫帖裡的畫家們實現了他們的夢想,而且老師以前的夢想──長大之後也要在舞台上演奏的夢想也實現了。也就是說,我正式出道的夢想也一定會實現啦!一定很簡單的啦,超簡單超簡單的啦!」
  不,我想應該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應該說,我覺得那是這裡面最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欸,為什麼你不惜做到這種程度,也想成為歌手呢?」
  奏剛開始因為他的鵺同伴稱讚了自己的聲音,然後就這麼得意起來,持續唱了半個世紀。可是光憑這樣,應該不可能追逐一個夢想長達五十年之久。
  看到他在舞台上演奏得相當開心,所以我已經知道理由了,不過還是想直接聽本人的說法。
  「這個嘛,大概是因為我喜歡吧!」
  說完,奏燦爛地笑了。答案和我想的一樣。
  「啊~真是的,一直沒辦法唱歌,壓力都累積起來了啦。對了,既然這樣,我就在這裡演奏一曲──」
  「──不需要!」
  大家異口同聲地大喊。奏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拿出來的吉他又收回盒子裡。
  即使大家的噓聲不斷,奏將來應該還是會持續就讀高中,然後毫不氣餒地追逐成為歌手的夢想吧。
  全心全意到讓人驚訝的程度。
  不管要花上幾年、幾十年,一直到夢想成真的那一天為止。
  
  
  註1:鵺 中文發音同「夜」。是日本自古傳承下來的妖怪,根據《平家物語》的描寫,牠有猴子的臉、狸貓的身體、老虎的手腳和蛇的尾巴。〈退治〉是《平家物語》當中的一個故事,大意是平安時代末期京都御所裡有出沒,把天皇嚇出病來,因此命令源賴政消滅,源賴政後來是以祖先流傳下來的弓箭射落了。
  註2:經折本 將長紙卷以一正一反的方式折疊,做成可翻頁的書本形式。如佛經即多採用此裝訂方法。
 楼主| 发表于 2016-11-23 23: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天邪鬼的故事
  
  
  對一個地點的印象與記憶,我認為氣味是一項相當重要的因素。
  加納裱褙店是戰前就已經存在的古老木造建築,與它長年累積而來的歷史氛圍相同,店內也飄蕩著各種不同的氣味。榻榻米的藺草氣味,古老木材的氣味,有時也會出現環小姐焚燒薰香的香氣。其中對我來說,印象最為強烈的就是茶香。
  日本茶不像咖啡或紅茶那樣香氣濃烈,可是店裡總是能夠聞到綠茶的芬芳,我想這一定是因為環小姐的泡茶手法極為高明的關係。就我所見,環小姐的泡茶方式跟其他人似乎沒什麼不同,不過她確實非常注意必須讓沸水稍微冷卻之後再使用,或是將水倒進杯子裡的方式等小細節。就算其他人也用同樣的方式泡茶,也泡不出如同環小姐泡出的味道,實在非常不可思議。
  那一天,我才剛穿過店門門簾,一股茶香立刻撲鼻而來。可是那股味道卻和平常不太一樣,感覺香氣似乎變濃不少。可能是用了跟平常不同的茶葉,這種事情應該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有誰來了嗎?)
  再三思索可能的理由後,我導出的結論是有客人來了。鐵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放著一雙環小姐的草履,以及一雙看起來像是阿樹的男用皮鞋。此外,還有一雙女用的簡約包頭鞋,平常會在這裡出沒的人當中並沒有人會穿這種鞋子。
  在出聲招呼之前,我先偷偷朝著起居室看去。進入十月後,由於空氣逐漸變得寒冷,所以用來分開脫鞋處和起居室而設置、夏天時總是大大敞開的玻璃拉門,最近拉起來的次數也變多了。透過今天也緊閉著的玻璃門,我看到一個不熟悉的女性背影。對方綁著一束如今已相當罕見的漆黑髮辮,身上穿著看似黑色套裝的衣服。雖然我只看到背影,不過整體的印象感覺有點土氣。
  (既然是客人,就表示那個人也不是人類囉?)
  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她突然轉過身來,打開了玻璃門。那張戴著黑框大眼鏡的臉,比我想像中年輕許多。大概還是學生吧,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好奇地動來動去。
  「哎呀?環小姐~有客人來了喔!」
  「不,我是……」
  「這孩子是我的徒弟喔。」
  我正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說明而感到狼狽的時候,師傅伸出了援手。我往起居室裡看去,身穿橘黃色蘋果花紋的和服、繫著紫色腰帶的環小姐,正拿著托盤站在裡面。
  「徒弟?佐伯家有這個年紀的小孩嗎?」
  「他不是佐伯家的孩子呀。」
  女性似乎相當吃驚,只見她瞪大了眼睛。
  「真難得耶,環小姐竟然會收佐伯家以外的人當徒弟。」
  「因為發生了很多事。洸之介也別站在那裡了,快上來吧。凪紗帶了茶和點心過來喔。」
  矮桌上放著一個小紙盒,裡面裝滿了帶有秋天色調的茶點。我混在兩個興奮挑選點心的女性中間,盤坐在一個空坐墊上。這麼說來外面雖然放著鞋子,可是卻沒看到阿樹呢。我才剛這麼想,阿樹就從裡面扭扭捏捏地探出頭來。他一看到我,馬上露出打從心底鬆一口氣的笑容。
  「洸之介,你來了啊。」
  他在我旁邊坐下,輕聲補上一句「你能來真是太好了」。
  我不了解這句話真正的含意是什麼,但我確實注意到他臉上的疲憊。到底是怎麼了?該不會又是結婚詐欺失敗,被女朋友給甩了吧?不對,這種事應該是常態才對。
  「點心是從老師推薦的店裡買的,茶也是老師給我的喔。因為機會難得,我想用環小姐泡的茶搭配點心一起品嘗。環小姐泡的茶實在太好喝了嘛。」
  「妳說的老師是指律師的老師?」
  「律師?」
  我忍不住插嘴。眼前這位看似乖巧的女性,實在沒辦法跟律師這個單字聯想在一起。是認識的人當中有律師嗎?還是正處於需要律師協助的狀況?該不會是有官司纏身吧?
  「不,哪有這種事,我本人就是律師啦。」
  我還沒開口問出任何一個問題,這位女性──凪紗小姐便這麼回答了。大概是從我的表情察覺到我正在想什麼吧。不論是她的敏銳程度,或是她的清晰口條,看來她確實是個腦筋動得很快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人竟然是律師啊。長相看起來還帶著一點稚氣,髮型和服裝也──
  「看起來很土氣,怎麼看都像個還不懂事的學生,實在不敢相信她是律師。」
  「咦?」
  我剛剛有把話說出來嗎?不對,這比我原本想的還要更沒禮貌,而且聲音又是女性的聲音。可是──
  「為什麼我會聽到自己心裡想的事情呢?真奇怪……你是這麼想的,對吧?」
  又來了。第二次被她說中我的心聲,讓我非常困惑。
  「為什麼?」
  「呵呵呵,為什麼呢?」
  凪紗小姐彷彿栗鼠般靈動的雙眼映著我的身影,然後她有點促狹似地笑了。等等,那個笑容有點恐怖。不對,是非常恐怖。正常來看明明是相當可愛的笑容,但我就是感受到一股深不可測的壓力,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讓我徹底凍結的思緒開始融化運作的人,是我那位可靠的師傅。
  「玩笑開到這裡就好,凪紗。洸之介,凪紗她是天邪鬼。」
  「天邪鬼……」
  天邪鬼指的不是故意跟別人唱反調、個性彆扭的人嗎?那也是妖怪的一種嗎?
  「天邪鬼是能夠看穿人心,模仿對方說話,藉此取笑他人的妖怪喔。」
  坐在旁邊的阿樹為我說明,而且不知為何,他的聲音還是很小。
  「雖然不能像覺(註3)那樣完全了解對方的想法,不過大致上都能知道。剛剛應該都被我猜對了吧?」
  所以她才有辦法說出我的心聲嗎?她的確是幾乎完全猜中,所以我也老實地點頭。
  「重新自我介紹一次,我是天邪鬼凪紗!」
  「請多多指教。」就算她對我這麼說,我又該怎麼回應呢?我其實不是很想指教她啊。所以這次沒有點頭,只說出了「喔」或「妳好」等不著邊際的回答。
  「雖說是律師,不過我還只是今年春天剛開始工作的菜鳥啦。」
  「那麼,妳已經考過司法考試了嗎?」
  「考過了喔~我有好好上大學、念法律研究所、接受司法考試、司法研習,然後再去考試。真的好漫長啊~我本來想拜託環小姐隨便做一些書面資料,就可以立刻開始工作,可是她跟我說如果要在人類當中工作,就必須遵守規定,好好考取律師資格,所以我只好照做了。」
  「那是當然的。」
  環小姐沒好氣似地這麼說道。
  「可是那邊明明就有一個打破人類社會規定,專做結婚詐欺的人耶。啊啊,不過,因為他不會成功所以沒關係嘛~」
  儘管聽到凪紗小姐洋洋得意地這麼說,阿樹還是只能發出「唔唔唔」的鬱悶聲響,無法反駁。坐在矮桌旁、被律師辯到啞口無言的結婚詐欺師,這副光景也未免太超脫現實了。
  最後阿樹似乎放棄反駁,換了另一個話題。
  「凪紗,妳已經不是學生了,還是換件比較成熟的衣服吧?不然委託人也會感到不安。」
  「可是,一看到我這種土氣又內向的外表,所有人都會對我鬆懈戒心呀!我就是看準了這點,然後就可以在法庭上,把那些原本囂張得要死的人徹底打趴在地上啦。」
  「妳的個性果然還是一樣糟糕──好痛!」
  「環小姐,如果妳身邊有碰上跟蹤狂,或是有可疑男子非法入侵住宅之類的困擾,就找我商量吧!我絕對可以幫妳打贏官司!」
  凪紗小姐似乎在矮桌底下抓了阿樹一把,只見阿樹痛得跳來跳去。
  「啊啊,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想跟凪紗講話……」
  阿樹淚眼汪汪地小聲說道。剛剛那個完全是他說錯話,所以我只覺得是他自作自受。不過凪紗小姐可以知道別人心裡在想什麼,所以就算沒有說出口,也還是會被發現,就像我剛剛那樣。雖然阿樹並不是人,而是狸貓。
  我對著垂頭喪氣的阿樹小聲詢問平常總是待在這個房間裡的另外兩人的狀況。
  「揚羽和櫻汰呢?」
  「櫻汰去朋友家玩了。至於揚羽,她像是感應到什麼,在凪紗抵達的前一刻就逃跑了。」
  然後逃不掉的阿樹就這麼被逮住,腳還被狠狠抓了一把。明明都是妖怪,這差距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貓又和狸貓的不同導致的嗎?
  「不過洸之介能來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祈禱能有人過來,像是兵助。」
  那應該是為了分散凪紗小姐帶來的災害吧。雖然我知道他很開心,但我實在開心不起來。
  「那麼,剛剛提到的老師是指哪一方面的老師呢?」
  環小姐壓根不理凪紗小姐和阿樹的對話,自顧自地咬下一口茶點,然後繼續自顧自地回到一開始的話題。
  「是茶道。」
  「茶道?凪紗在學茶道嗎?」
  阿樹像是大吃一驚似地眼睛瞪得斗大,而凪紗小姐滿臉笑容地瞪了回去。
  「怎麼?我學茶道很奇怪嗎?」
  「呃、不,沒什麼……」
  為了不讓自己繼續說錯話,阿樹閉上了嘴巴。真是明智的選擇。
  「剛開始是公司前輩帶我過去,然後我才開始正式學習,現在則是徹底喜歡上了喔。以前只要一待在安靜的地方,我就會想要狠狠捉弄人類,想要取笑他們,不然就會覺得全身不對勁,不過我現在已經可以泰然處之了。」
  「哎呀~我也成熟不少了呢~」凪紗小姐感慨良多似地說著自己的事。她已經取得律師資格,並以社會人士的身分在工作了,所以應該也有著一定的年紀,雖然她的實際年齡一定在這之上,不過那張怎麼看都是學生的臉孔,總讓我有種不太搭調的感覺。
  「我的工作地點與其說是吵鬧,不如說大家總是認真處理工作,所以氣氛一直很緊繃。再說我原本就很少去比較安靜的地方,所以那種寧靜又充滿緊張感的氣氛,讓我覺得很新鮮。其他像是聞著茶香或薰香,或是細細傾聽衣物摩擦和熱水煮沸的聲音,也都不是普通生活中能感受到的啊。另外教室裡還插著各種花卉,可以感受到四季的變化。之前我也是去了教室練習後,才發現現在已經是秋天了。茶道真是好啊~你覺得怎麼樣?」
  凪紗小姐說到這裡突然把話題丟了出來,而且不知為何瞄準了我。
  「不,我對長時間跪坐有點……」
  「沒問題的啦,馬上就會習慣了。」
  「而且,茶道應該還是有種以女性為主的感覺吧。」
  「那其實是最近才有的傾向喔。在這之前,茶道一直都是屬於男性的活動。你想想,那些戰國武將不是大家都會茶道嗎?像是織田信長先生啦,或是豐臣秀吉先生等人。」
  她用「附近那個誰誰誰也有做」的感覺,列舉了歷史上的人物。我只是個普通人耶。話說回來,這個人到底幾歲了啊?我猜應該比環小姐年輕,但也活了好幾百年吧。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掌握不到時間感吧。
  「再說,既然你是環小姐的徒弟,最好還是學一點茶道的知識比較好。因為茶室裡一定會有掛軸,還有屏風、紙門、格子門──茶道和裱褙是一體兩面,想分也分不開啊。所以身為一個裱褙師,我覺得你必須要知道茶道相關的知識。」
  「喔……」
  即使她在我面前說得口沫橫飛,我還是只能發出缺乏幹勁的聲音。
  我從沒想過成為一個專業裱褙師,而且將來要走的路也已經決定好了。不過我的確對茶道產生了一點點興趣,這也是不爭的事實。難得我都拜了傳說中的裱褙師環小姐為師,當然也希望能夠除了工作之外一直學習裱褙下去,同時也很想看看各種用在茶道當中的掛軸或屏風。
  但是話又說回來,不擅長長時間跪坐這件事仍然深深影響著我,若真的要我去參加茶會或茶道教室,我又沒那個興致了。等一下再請教環小姐茶道和裱褙之間的關係吧。
  「那麼,凪紗,妳在電話裡說的委託是什麼?」
  吃完茶點,心滿意足地喝著茶的環小姐突然若無其事地點出正題。
  「我常去的那間茶道教室,裡面的風爐先屏風好像壞了,我想拜託妳修復。因為上面沒有附著思念,只是普通的屏風,所以我原本沒打算麻煩環小姐,直接去了佐伯裱褙店。可是……」
  「可是?」
  「被他們逃掉了,兵助和彌助都跑走了。」
  凪紗滿臉笑容地這麼說道。
  兵助先生也就算了,連他的父親彌助先生都跑掉,這就有點誇張了。彌助先生是個充滿人情味,感覺像是市場大叔一樣親切的人,非常擅長照顧別人。正常來說,這樣的人應該不可能連委託內容都不聽就直接從工作場所溜走。這就表示他曾經因為凪紗小姐而吃了不少苦頭吧。從妖怪的角度來看,身為人類的兩人年紀太輕,立場薄弱,再加上內心又被人看得一清二楚,根本不是對手。畢竟連揚羽都因為本能察覺到危險而逃跑了啊。
  「除了環小姐之外,我再也沒有其他可以拜託的人了。」
  「我無所謂呀。」
  「真的嗎?太好了!」
  聽到環小姐乾脆地答應,凪紗小姐不禁大喜過望。
  「前去茶道教室把屏風帶回來會比較好嗎?」
  「嗯,麻煩妳了。這個星期天怎麼樣?那天我剛好要去練習。啊,因為要搬屏風,所以應該需要人手吧?」
  凪紗小姐面帶微笑朝著阿樹看去。相對於此,全身猛然一跳的阿樹則是一邊狂冒冷汗,一邊游移著視線。至於他最後在驚慌失措之時說出來的答案,根本堪稱是自掘墳墓的最佳範本。
  「……不、那個,我那天要和女朋友約會……」
  「阿樹真~的是個大爛人呢!」
  凪紗小姐以再爽朗不過的笑容撂下狠話。環小姐則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不動聲色地喝著茶。我看著半僵化成屍體的阿樹,忍不住想抱頭大叫。為什麼要老實說出來啊!他完全被凪紗小姐玩弄在股掌之間。真是太令人遺憾了,我甚至有點憐憫他了。
  認定阿樹派不上用場的凪紗小姐,隨後就把矛頭指到我身上。
  「我嗎?」
  「嗯,你意下如何?」
  就算問我意下如何,我還能怎麼說呢。這句話雖然是疑問句,但她完全沒有表現出一丁點觀察我的反應之類的不安舉動。我那天的確沒有任何安排,而且也對用在茶道上的裱褙有點興趣──相信她應該是在早就看穿我的心思之下,才這麼說的吧。
  環小姐也和凪紗小姐一樣,有時可以看穿人心。她會在我因為害怕而裹足不前的時候,說出一句像是推著我前進的話。相較於完全是以捉弄他人為出發點的凪紗小姐,環小姐的話是為了我才說的。所以即使被環小姐看穿內心,也仍然會有種安心的感覺。
  反正真心話都被看光了,而且也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我回答「可以啊」。
  「太好了~!」
  看著高興得真情流露的凪紗小姐,環小姐輕輕嘆了口氣。阿樹則對我投以半是尊敬、半是憐憫的眼神。
  「呵呵,這麼一來就有人負責搬運了!」
  凪紗小姐滿臉笑容地比出勝利手勢。這時,我突然感到一股強烈的不安。
  我是不是答應得太早了?
  
  小路上吹過一陣溫度偏低的清爽涼風。九月時節,還殘留著可說是夏天尾巴的暑氣,白天外出時還會不停地流汗。但是過了九月的現在,空氣中就帶著濃濃的秋意了。不像夏天那樣潮濕悶熱,也不像冬天那樣寒風刺骨,現在可能是最適合外出踏青的季節也說不定。
  在這片和煦的陽光下,我和環小姐一起走在寧靜的住宅區裡。走了一段路之後,一塊掛在茂盛植物圍籬上,寫著「倉橋茶道教室」的招牌立刻映入眼簾。雖然它看起來像是快要埋沒在圍籬的綠意當中,不過這裡就是凪紗小姐所說的目的地。我們走進了招牌旁邊的焦茶色木門,踏過幾塊石版之後,馬上就看到了玄關。這是普通民宅的玄關樣式,難道教室就在這裡嗎?我朝著左右張望,卻沒有看見我想像中的那種茶室,這裡只有一座小而精緻的庭院。
  「真的在這裡嗎?茶道用的茶室,不是都要從一個小小的入口進去嗎?」
  「你是說躙口嗎?」
  環小姐忍俊不住似地笑了。
  「現在並不是去參加茶會啊。如果只是練習,在普通的和室裡就可以了。」
  「這樣呀。我一直以為一定是在茶室裡舉行。」
  我立刻曝露了自己有多麼無知。關於茶道的知識,我充其量只知道躙口,或是喝抹茶時要轉動茶碗之類的,而且這些還都是從電視或書上看來的片段。說得直接一點就是未知的世界。比起期待,我反而開始擔心起來。
  相對地,環小姐還是一如往常,態度顯得非常落落大方。因為是環小姐,所以她肯定非常熟悉茶道的知識吧。而且凪紗小姐也說過茶道和裱褙是一體兩面,想分也分不開。看著環小姐今天身穿草綠色和服搭配龍膽花紋腰帶的身影,若是她說之後就要去練習茶道,一定會讓人出現「果然沒錯」的念頭。
  環小姐喊了一聲「打擾了」,伸手拉開拉門。
  「久候多時了。」
  凪紗小姐一邊這麼回答,一邊跪坐在玄關門口等候我們。髮型和服裝都跟上次見面時一樣,可是當她以細膩的動作低頭行禮時,我完全看不到之前那股孩子氣,簡直就像另一個人似的。看來茶道真的是種非常厲害的活動啊。
  「時間分秒不差呢。來吧,老師已經在等候了,請往這裡走。」
  在凪紗小姐的帶領下,我和環小姐踩上玄關,走進走廊。凪紗小姐在一道紙門前停了下來,屈膝正座。
  「千鶴老師,環小姐他們來了。」
  然後她緩緩拉開紙門。
  坐在和室裡等待我們的,是位身穿水藍色和服的女性,她的年紀大概比我媽媽稍大一點吧。不過和我媽媽的共通點就只有同為女性和年齡相近而已,其他則是完全相反。這位女性身上散發出高雅而柔和的氣質,有種「這才是茶道老師」的感覺。臉上的淚痣讓人印象深刻,是個非常漂亮的人。
  「歡迎兩位來訪,請進吧。」
  我們依言走進和室。不知是否正好翻新過,榻榻米的顏色相當青翠。另外可能是因為沒有家具的關係,這個四坪大的小房間看起來異常地寬闊。說到裡面有的東西,可能就只有掛在壁龕的掛軸,以及插在小小花瓶裡的些許花朵吧。
  我再次深刻體會到這裡不是生活空間,而是練習場。像我這種完全不懂茶道規矩的門外漢,真的可以進來這種地方嗎?因為是跟環小姐在一起,讓我以為不會有問題所以沒有很在意,但實際上狀況可能很糟糕也說不定。慘了,我開始緊張起來了。
  「你不是來練習,所以大可不必這麼緊張喔!」
  凪紗小姐的這番話,充滿著為我著想的體貼之情。不過實際上應該只是在取笑全身僵硬到不行的我吧。
  「嗯,不跪坐也沒關係的。」
  聽到老師的補充,我反而越來越不好意思了。雖然這是個非常令人感謝的建議,但我卻不敢隨意改變姿勢。這間房裡的氣氛,就像在說:「那種難看的姿勢是不行的!」而且凪紗小姐的臉上也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我是倉橋千鶴,在這裡經營茶道教室。今天勞煩兩位特地前來,真的非常感謝。」
  倉橋小姐把手指放在榻榻米上,低下了頭。由於環小姐回應了「我是加納環」,所以我也連忙跟著報上名字。這時,凪紗小姐補充了其他資訊。
  「洸之介同學是環小姐的徒弟喔。」
  「哎呀,是嗎?真讓人開心。最近手腕高明的裱褙師越來越少,能看到新的年輕成員,真的很讓人安心呢。」
  不不,我其實不打算成為裱褙師啊。我心裡這麼想,但沒有說出口,直接吞了回去。
  「我們這裡,每次碰上屏風或紙門破掉的時候,都會委託附近一位裱褙師幫忙修理。可是那位先生受了點傷,同時也因為年紀大了,最近收掉了店舖。而且他似乎也沒有繼承人,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這次若槻小姐能幫忙介紹,實在幫了我大忙啊。只是我沒想到會是這麼年輕的小姐就是了。」
  「不過,她的手腕是可以肯定的,完全不需要擔心。」
  凪紗小姐挺著胸膛掛保證。
  「那麼事不宜遲,就請讓我看看那張風爐先屏風吧。是那個嗎?」
  環小姐把視線移到倉橋小姐身旁那張疊起來的小屏風上。倉橋小姐把屏風張開,讓我們查看物品的狀態。高度大概五十公分,寬度連一公尺都不到。上了黑漆的木框包圍四周,中間還貼著白色和紙,這張屏風看起來跟這間和室的氣氛非常契合。
  順帶一提,所謂風爐先屏風,指的是在超過兩坪半的茶室裡泡茶時,放在茶具後方的直角對折型屏風。據說作用是用來突顯茶具,同時決定泡茶的位置。這些資訊全都來自於環小姐。
  「前陣子被我女兒踢破了……」
  如同困擾至極的倉橋小姐所說,屏風和紙上有一道相當大的裂縫。當時肯定踢得很用力吧。而且屏風似乎也因為相當老舊了,和紙變得脆弱,所以才會這麼容易破掉。
  「我還有另一張風爐先屏風,所以不會對練習造成妨礙。只是這張屏風是家母傳承下來的重要物品,是非常特別的東西。」
  倉橋小姐的表情帶著一絲落寞。不過當她聽到環小姐說「的確,這是非常好的屏風」時,臉上立刻恢復成溫和的笑容。
  「謝謝妳,那麼就麻煩妳了。」
  「好的。那麼我就暫時保管了。」
  由於環小姐從懷中取出了包袱巾,所以我也跟著幫忙把屏風包起來。雖說是屏風,不過重量相當輕,而且尺寸也不大,我一個人也抱得起來。搬運物品的人只要一個就夠,看來凪紗小姐的判斷並沒有錯。
  「令堂也是茶道老師嗎?」
  「是的。她在這裡經營茶道教室超過二十年。兩年前家母過世後,這裡就由我繼承。」
  凪紗小姐之所以會稱倉橋小姐為「千鶴老師」,可能是因為其他學生為了和已故的老師的母親區別而這麼稱呼,然後凪紗小姐也跟著這麼叫了吧。
  「雖然教室的規模非常小,但還是有學生絡繹不絕地來上課,所以我覺得如果突然關閉,會非常對不起他們。不過我也希望能夠善用小規模這一點,用小班制讓大家和樂融融地練習。」
  「千鶴老師的教法非常仔細,真的很厲害喔。所以才會有學生絡繹不絕地前來。」
  凪紗小姐雙手握拳大力推薦。
  「謝謝妳的誇獎。我只是把以前家母傳授給我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傳授給大家而已。所以如果有人覺得我的教法相當好懂,那肯定是託了家母的福吧。而且學生們都非常熱心學習,我教起來也很有成就感。尤其若槻小姐的進步速度真的非常快,讓我很驚訝呢。從開始學習明明不過半年,練習的進度就已經達到了相當的水準。」
  聽到倉橋小姐的讚美,凪紗小姐難為情似地紅了臉。看來彆扭的天邪鬼也會老實接受他人純粹的讚美呢。
  我一邊側眼看著她,一邊想著有點乖僻的事情。因為她可以看穿人心,當然會進步神速啊。因為就算不知道做法,她也只要看穿老師的心思,就能知道接下來的步驟,然後只要照做就好啦。環小姐似乎也這麼認為,她回答「是這樣嗎」的聲音聽起來莫名有些死板。
  「對了。機會難得,兩位要不要喝杯茶呢?我這裡還有一些練習用的茶點。」
  「呃……」
  一聽到倉橋小姐突如其來的提議,我馬上感覺到自己的臉僵住了。
  這個提議真的非常讓人感激,不過也非常令人頭痛。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應該說,我根本不知道茶道的規矩啊。
  「真的嗎?環小姐,就答應吧!今天的茶點非常好吃喔!」
  「好嘛?好嘛?」拉著環小姐和服下襬的凪紗小姐這麼說道。那副模樣真是像極了跟父母要糖吃的小孩。正常來說,為了不要太寵孩子,做父母的應該會拒絕。不過環小姐倒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個孩子的要求。
  「那麼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真的假的?難道是因為茶點才上鉤的?大概,不,肯定是這樣沒錯,因為環小姐前陣子也非常中意凪紗小姐帶來的點心。
  「洸之介同學,你的臉變得好奇怪。」
  「我的臉天生就很奇怪。」
  「呵呵。不要緊張到這個程度啦。不就是喝杯抹茶,吃個點心嗎?」
  「若槻小姐說得沒錯。請不要想太多,放輕鬆就可以了。」
  就算要我放輕鬆,那也不是這麼簡單就能辦到的啊。要不然我早就改變姿勢了。
  倉橋小姐為了拿茶具而離開房間後,我才稍微得以放鬆。我趁機站起身來,伸展自己已經發麻的雙腳。才過了這麼一點時間,我的腳就麻成這樣了,等一下真的還有辦法繼續跪坐嗎?一想到之後的事,心裡就覺得沉重起來。
  今天造訪這裡的目的,應該只是把那張屏風搬回去而已。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凡事都要親身經歷過才行。再說,既然你現在正在學習裱褙,那麼總有一天也會需要學習茶道,所以這可是個好機會啊。搞不好一個不小心,你就會像我一樣著迷也說不定呢。」
  「我其實不打算成為裱褙師啊。」
  「咦?是這樣嗎?」
  凪紗小姐瞪大雙眼,不知為何不是問我,而是問向環小姐。
  「既然本人都這麼說了,應該就是那樣吧。」
  「唔嗯……」
  即使聽到師傅的回答,凪紗小姐還是一副無法認同的樣子,嘴裡念念有詞。
  「我還以為一定是這樣的……」
  這時紙門被人打開了,倉橋小姐拿著托盤走了進來,所以我連忙恢復正座。
  「現在不是茶道練習,所以就這樣放了。」
  小碟子裡裝著橘色和黃色的秋季風情茶點,並一碟一碟地放在我們的面前。
  「平常是用什麼方式拿出來呢?啊,現在這個時候是不是不能說話?」
  說出口之後,我才猛然驚覺。
  「不,沒關係的。平常我會把茶點放在稍微大一點的容器裡再拿出來,然後再請其他人用懷紙這種和紙一人取用一個。」
  光聽這點說明,我就覺得非常麻煩了。
  端出茶點之後,倉橋小姐又接連拿來了裝有熱水的熱水瓶、茶碗和茶籤,開始迅速地泡茶。等到茶碗表面上浮著一層泡沫的鮮綠色茶湯送到眼前,我的身體終於徹底僵硬。然而一直僵住不動也不是辦法,於是我拿起茶碗,茶碗比想像中更輕更薄。記得喝茶之前好像要轉動茶碗?剛剛比我早喝茶的環小姐也有轉動。可是她轉了幾圈啊?話說我現在轉幾圈了?當我頭昏腦脹地不斷轉著茶碗的時候──
  「噗。你轉太多圈了啦。」
  凪紗小姐開口取笑我,而一旁的師傅則伸出了援手。
  「把茶碗放在左手上,用右手順時鐘旋轉兩次。這是為了避開茶碗的正面圖樣。」
  兩次嗎?原來不是兩圈啊。我側眼看著不斷偷笑的凪紗小姐,一口氣喝光了茶碗裡的茶。老實說我因為太過緊張,喝不出什麼味道。不過我一直先入為主地認為一定很苦,但似乎也不是那麼一回事。喝完後,我把茶碗放在榻榻米上。
  「我原本以為茶碗會更厚重一點。」
  「因為茶碗也有很多種類,而且還會細分成濃茶用和淡茶用。」
  「濃茶?」
  「是的。」倉橋小姐把剛泡好的茶送到凪紗小姐面前後,微微點頭說道:
  「真不愧是裱褙師,真是博學呢。沒錯。剛剛端出來的是淡茶。一般人提到茶道的抹茶時,大多數人想到的都是淡茶吧。濃茶是將抹茶反覆加熱之後完成的茶,顏色更深,而且更濃稠。淡茶是以一人一碗的方式端出來,而濃茶則是裝在一個茶碗裡,大家輪流喝。」
  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比剛剛喝的還濃嗎?對我來說可能有點太苦了。
  「有很多茶會都是端出淡茶。不過正式的茶會──我們稱之為茶事,茶事最主要的部分就在於泡濃茶,之後才是淡茶。」
  「要喝兩次嗎?」
  「是的。在此之前還會享用懷石料理。最基本的形式叫做正午茶事,總共會需要四個小時左右的時間。」
  四小時。呃,意思是要連續正座四小時嗎?我正在懷疑的時候,凪紗小姐瞬間開口吐嘈。
  「中間當然會有休息時間啊。」
  「凪紗小姐有參加過那個正午茶事嗎?」
  「沒有,不過我之後一定要參加一次看看。倒是我之前有跑去參加淡茶的茶會喔。」
  「那麼,妳應該有發揮茶道練習的成果吧?」
  「是的。我沒有像洸之介同學那樣全身僵硬,非常享受喔!」
  這個人不管提到任何事都會說一句多餘的話呢。不對,她不是人而是天邪鬼,所以可能是某種習慣吧。
  聽了凪紗小姐的報告,倉橋小姐露出笑容後說:「聽到學生主動參加茶會,果真讓人覺得很開心呢。」
  「茶道對一般人來說,印象多是在學習禮儀規範或是預備成為新娘的課程。這樣的動作舉止,的確可以運用在日常生活中,而且也有很多人是為了這個才去學習茶道。可是茶道練習的目的其實並不是為了學習相關規矩或泡茶的方式,而是為客人送上茶湯,讓他們開心享受茶會,也是為了讓自己能夠全心全意地接待客人。如果使用茶具的動作不夠美觀,即便是難得的茶會,也會讓客人感覺不滿意。為了成就一場充分滿足所有客人的茶會,亭主(註4)必須慎選茶具,準備茶點,同時裝飾壁龕。」
  「那麼,一幅掛軸就有可能改變整場茶會嗎?」
  「是的。掛軸是所有用具當中最重要的一個,甚至還有『掛軸之前無用具』的說法,因為掛軸會成為整場茶會的主題。」
  倉橋小姐看向壁龕,所以我們的視線也跟著望了過去。那幅裝裱的一文字是有著銀色花紋的紺藍色,隔水與邊為灰色,天地則是帶著紅色色調的茶色。至於畫心,則是寫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根據倉橋小姐所說,這是現代茶會最常使用的掛軸形式,上面只寫了漢字數字的書法作品,名稱叫做一行書。不過掛軸並沒有特別規定是圖畫、和歌還是古人的書信,只要符合茶會的主題,任何內容都可以。
  「我也希望將來可以擔任亭主看看呢。」
  凪紗小姐凝視著壁龕,如此說道。
  「如果是凪紗小姐的話感覺很快就能實現呢。」
  「哎呀~洸之介同學真是的。不管我進步得再怎麼快,那也是不可能的啦。」
  「你這樣誇我,我也沒有東西可以給你喔。」凪紗小姐看似難為情地這麼說道,不過我看不出來她到底是在自謙還是自誇。
  「茶道的規矩有很多不同的形式,非常複雜。即使只看一個行禮動作,也能分成真、行、草三種形式,根據各個不同場合採用不同的形式。」
  「真、行、草是什麼?」
  我問了這個從沒聽過的單字。結果凪紗小姐先是一愣,隨即立刻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不知道嗎?可是掛軸的形式當中應該也有真、行、草不是嗎?這是基本吧?」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不禁嚇了一跳,趕緊詢問環小姐「是這樣嗎?」而她點了點頭。
  「這個說法是從漢字的書寫方式,真書、行書和草書而來的。真是正格,也是基本型,草是形式自由的優雅型,行則是介於兩者之間,茶道和花道把這個用法當成是表現美的方式。裱褙也是一樣,分成真、行、草三種形式。而每一個形式裡又有真、行、草三體,例如真之真、真之行等等。因為沒有草之真這個形式,所以總共有八種。一般最常見的三段裱褙可以對應到行之行。只要看見裱褙的外型,以及其畫心內容和格式就能一目了然。」
  透過裱褙的外型可以得知畫心格式什麼的,感覺之前好像聽過。然而我卻不知道有這種基本的區分方式。
  聽著環小姐行雲流水的解說,倉橋小姐和凪紗小姐也連連點頭。也就是說──
  (不知道的就只有我嗎?)
  倉橋小姐是茶道老師,所以她應該知道。凪紗小姐則是因為年紀……應該說就算她是因為和環小姐來往才知道,也一點都不奇怪。然而我雖然拜環小姐為師,但本業仍是高中生。這一年半的時間也不是完全用在學習裱褙的相關知識上,有很多東西不懂是很正常的。我很清楚這一點,但是我現在仍舊非常錯愕,腦中一片空白──心裡突然湧出一股無力和懊惱的感覺。
  為什麼呢?是因為被凪紗小姐指出來了嗎?還是因為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呢?
  (不對,不是因為這樣。)
  一定是因為我不知道應該要知道的基礎知識。
  環小姐早就看出來了。即使我開始學習裱褙的相關知識,充其量也只是閒暇之餘的活動。我最主要的目的還是為了幫老爸的畫裱褙。
  因此環小姐只教了我現在需要的知識,內容全都挑選過了。這全是為了我而做的事,考慮到不能讓我過度忽略本業的高中生活,再加上我現在是考生,當務之急是把教科書的內容全部塞進腦子裡,其他東西只會變成多餘的負擔。我猜環小姐應該是這麼想的吧。
  可是,我真的非常懊惱。我突然對自己說是環小姐的徒弟這件事,感到非常羞愧。因為師傅明明是傳說中的裱褙師,明明是這麼厲害的人,但徒弟的自覺竟會如此低落。
  我努力不讓這份心情表現出來,不過內心卻是沮喪無比。
  環小姐和凪紗小姐應該早就發現我的異狀,但她們一直假裝沒看見。連阿樹說的「個性糟糕」的凪紗小姐也完全沒接觸這個話題,這就表示我沮喪的模樣應該相當誇張吧。
  「那個,請問一下。」倉橋小姐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正好是女性成員們的熱烈討論告一段落,而我也稍微振作了一點的時候。倉橋小姐放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握拳,帶著一臉不安的表情,看似愧疚地這麼說道:
  「加納小姐也有接裱褙掛軸的工作對吧?有件事情想跟妳商量一下,不知道行不行呢?」
  「可以,請說。」
  環小姐點了點頭,請她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有位學生,最近好像買了一幅相當稀奇的掛軸。不過掛軸的裝裱似乎有點問題,所以他說如果可以的話很想換掉裝裱,希望我能介紹認識的裱褙師給他。」
  「稀奇的掛軸嗎?」
  環小姐似乎產生興趣了。
  「我不太清楚,不過根據豐川先生──就是我的學生所說,好像是非常貴重的物品。」
  「還沒看過掛軸之前,我無法斷言能不能依照要求完成工作,不過還請讓我過目一次吧。」
  「真的嗎?太好了。」
  環小姐的話似乎讓倉橋小姐安心不少。最後決定先由倉橋小姐和那位豐川先生討論之後,再行通知會面日期。如此一來,今天的任務便告一段落。就在準備說出「我們該告辭了」的時候,我的內心突然浮現了另一個新的問題,而且還是相當嚴重的問題。
  當我正準備跟在站起身來的師傅身後時,我的身體僵住了。站不起來,腳完全麻掉了。而有個可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的人,不對,是天邪鬼。綁著髮辮的惡魔悄悄靠近我的背後──
  「你的腳該不會麻掉了吧?」
  「等等,請不要戳我的腳啊!」
  環小姐和倉橋小姐只面帶微笑地看著這一幕,沒有出手幫忙。最後在腳麻的感覺消失之前,我只能忍耐凪紗小姐不斷戳著我的腳。
  直到這一刻,我才終於了解阿樹和揚羽他們的心情。往後要是再收到凪紗小姐來訪的消息,我一定會第一個逃跑。
  
  等到腳麻的感覺完全消退,終於能走路的時候,我們便離開了倉橋茶道教室。三個人一起走在小路上時,環小姐對凪紗小姐這麼說:
  「她看起來是個溫柔又坦率的好老師呢。之前聽說身為天邪鬼的妳一直固定上課時,我還在想到底是什麼樣的老師,不過現在似乎可以理解了。」
  「就是說啊,老師真的是個非常溫柔的人。因為太溫柔了,讓我連捉弄她都不忍心辦到。不過也因此她會無法拒絕一些古怪的要求,有種主動抽了下下籤的感覺。坦率的人在這一方面真的很吃虧呢。」
  「看在妳這種精明的人眼中,可能真的是這樣吧。」
  如果換成是凪紗小姐,一定馬上就能察覺對方的想法,然後以言語巧妙誘導對方,蒙蔽對方之後,再把下下籤推給其他人吧。
  面向前方的凪紗小姐一邊轉動著眼睛,一邊抬頭看著我。
  「怎麼樣?對茶道有興趣了嗎?」
  「還好,但──」
  「──正座還是非常困難?或許真是如此,但有另一種形式是坐在椅子上品茶的立禮喔。」
  「不,那個……」
  「如果你覺得不是那個問題,那麼是什麼問題呢?茶道的規矩只要練習就能學會呀。」
  拜託不要搶在我思考之前說話好嗎!我深深嘆了一口氣。
  「我沒辦法像凪紗小姐一樣,就算不記住規則也能完美掌握要領、確實完成啦。」
  凪紗小姐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平常那種胡鬧似的表情被層層剝去,嘴角扭曲起來,露出了宛如自嘲般的神情。眼中像是光芒散去般黯淡,朝著和大馬路接軌的小路盡頭看去。
  「是啊。如果像是茶道的動作之類的,那我的確很在行……」
  在秋天的涼風吹拂下,從她未塗口紅的嘴唇當中吐露出來的低語,彷彿融化一般煙消霧散。
  
  「就是要在校舍後面告白吧!」
  塚本小姐像是把手裡的啤酒杯往桌上敲一般重重放下。她的臉頰非常紅,看得出來已經醉得很厲害了。
  我現在的所在地不是加納裱褙店也不是自己的家,而是居酒屋「色波」。今天我也被媽媽突如其來的簡訊召喚過來,然後陷入不得不和一群醉漢對峙的狀況。順帶一提成員還是跟上次一樣,只有媽媽和她的四名部屬。
  「什麼啊,塚本。原來妳也有不敢告白的可愛時期嗎?」
  跟塚本小姐一樣以驚人的速度一杯又一杯喝著啤酒的東先生,故意不懷好意地這麼問道。
  「不是啦,東先生。我不是想要告白,是想被人告白。」
  「啊?」
  「因為這不是很讓人憧憬嗎?就像青春洋溢的電視劇和電影一樣。」
  「妳啊,那些東西都是虛構的好嗎?真正的校舍背後都是又黑又有霉味,潮濕得很啊。」
  一開始是宇梶先生隨口問我:「最近的高中生活怎麼樣?」這句普通至極的話,沒想到後來這句話在一群醉漢當中三傳四傳,就變成了「在高中時期沒完成而感到後悔的事」。剛剛那個回答就是塚本小姐的主張,不過她的狀況與其說是「沒做很後悔」,更像是「沒人對自己做很可惜」才對吧?
  「那麼東先生呢?」
  「問得好啊,二世!」
  東先生不斷把啤酒倒進一個放在我面前的酒杯裡。
  「高中時,我們校長室裡據說有個保險箱。然後大家都在流傳裡面放著校長的備用假髮,就算一次也好,要是當初有偷偷溜進去偷看一下就好了。」
  「你們校長有戴假髮?」
  「對。那肯定是假髮沒錯。」
  東先生雙手環胸,表情嚴肅地這麼斷定。可是那張通紅的臉完全糟蹋了他嚴肅的神情。
  順帶一提,宇梶先生說的是很想吃看看福利社裡每次都最早賣光的炒麵麵包,而藤城小姐則是想用理科教室的儀器煮一次料理看看。這些內容跟東先生比起來算是和平多了。
  「不過課長看起來就沒有遺憾的樣子。」
  藤城小姐把話題轉給今天也獨自一人默默坐在角落喝酒的媽媽。
  「這個嘛……」媽媽只在一瞬之間露出了思考般的眼神說道:
  「沒有呢。」
  聽到這個不出所料的回答,我不由得感到有點虛脫。東先生他們開始大叫:「真不愧是課長!」這時我趁機把手邊裝滿啤酒的杯子跟東先生的交換。他什麼也沒發現,直接一把抓住那杯盛滿啤酒的杯子。
  「高中生活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所以一定要不斷地挑戰想做的事比較好喔。」
  「可是,我已經高三了。」
  「現在是十月……十一、十二……還有五個月不是嗎?」
  塚本小姐彎著手指計算,藤城小姐也相當認同似地點著頭。
  「你一定還有很多可以挑戰的事,不可以年紀輕輕的就害怕失敗喔。」
  「年紀輕輕……藤城小姐應該只比我大五歲吧?」
  「是啊,藤城說得沒錯。早一點體驗失敗會比較好喔。不然等到成年之後,就會因為打擊太大而無法振作了。」
  「東先生,你這句話是預設了會失敗嗎?」
  「慘遭失敗而失去自信也是件哀傷的事啊,不過你還年輕時,周遭的人都會出手幫忙。」
  「沒問題的,加油!」塚本小姐送來了聲援。不不不,我根本沒說過半次自己打算挑戰什麼東西啊。
  這時,一直聽著這場鬧哄哄對話的宇梶先生開口了。
  「跟考試題目不同,出社會之後就必須挑戰許多沒有正確答案的事情。最常發生的狀況就是自己不斷摸索、反覆嘗試才完成的東西最後根本派不上用場,全部又退回到白紙一張。」
  「沒錯沒錯!在那之前還想說要靠這個成功,結果卻是『哎呀?錯了嗎?』之類的感覺。」
  「前陣子那套器材會故障,是因為妳搞錯了藥品分量好嗎!」
  東先生如此大叫之後,塚本小姐隨即把頭重重歪向一邊,回答:「是這樣嗎?」
  「是啊,藤城小姐說得沒錯。有些東西確實有正確答案,只要一直照著做就行。不過這種做法總有一天會面臨極限,因為人們的要求會改變,會不斷追尋新事物。畢竟世界一直都在不斷運轉著啊。」
  「說的也是呢……」
  不知不覺中,我發現自己正點頭同意著宇梶先生的話。
  我想起了環小姐的工作態度。環小姐總是會把當代最新的事物應用在工作之中,同時也擁有自古傳承下來的知識與技術。這應該就是她持續製作著符合該時代、以及該時代的人們所追求的事物的證據吧。而她的徒弟兵助先生也繼承了這一點,兩人的風格都是配合著當代所需,非常靈活多變。想到這裡,我就覺得他們還真是不受拘束啊。
  在我認真思考這些事情的期間,喝酒速度變得更快的大人們,開始熱絡地聊起了學生時代的失敗經驗。
  然而這一天,媽媽也同樣一語不發,最後也沒有喝醉。
  
  我在補習班下課後確認手機時,發現凪紗小姐突如其來的簡訊。我有給凪紗小姐號碼嗎?我瞬間浮現了疑問,不過隨後立刻想到原因,多半是找阿樹他們逼問出來的吧。就算是搬運物品或是前往茶道教室,其實都沒什麼關係,可是一想到不得不跟凪紗小姐再次見面,就令我心情沉重。明明前陣子才剛下定決心一定要在見面之前逃走的,這麼一來當初的決心不就白費了嗎?我的臉上一定露出了相當厭惡的表情吧。
  「什麼?又是女朋友點召嗎?」
  星野立刻取笑似地這麼說道。就跟你說不是這樣了。
  雖然很想逃,不過既然環小姐都去了,那我也不得不跟去。在指定的那一天,我無奈地抱著已經修復完成的風爐先屏風,和環小姐一起前往倉橋茶道教室。凪紗小姐已經先抵達了,正在練習場裡優雅地喝著茶。
  然而,和室裡並沒有看見豐川先生的身影。據說他是比較沒有時間觀念的人,練習時也經常遲到。倉橋小姐代替自己的學生頻頻低頭道歉,讓人有點惶恐起來。
  因此,我們就先請倉橋小姐看看修復完成的風爐先屏風。看到重新貼上嶄新和紙的屏風後,倉橋小姐與其說是開心,更像是鬆了一口氣。
  「我並不是在懷疑若槻小姐的話,只是以一位裱褙師來說,加納小姐看起來實在太年輕了,所以我才會有些不安。」
  倉橋小姐一臉愧疚地說出實話。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這副外表一定會讓人有這種感覺,根本無法看出她其實是精研此道數百年的超級老手。環小姐似乎也已經習慣,對著倉橋小姐說了一句「請不必在意」後露出安撫對方的微笑。
  「豐川先生還沒到嗎?」
  皺著眉頭的凪紗小姐不滿地問道。
  「我想應該快到了才對……」
  這時,玄關方向傳來了開門聲。同時響起的還有沙啞的招呼聲「午安!」,和一點也不適合茶道教室的偌大腳步聲。聽到這些聲音,凪紗小姐站起來說「我去迎接」之後便離開了房間。回來後,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位中年大叔。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老師。突然有個工作上的客人來訪。」
  髮量稀疏,配上高高鼓起的驚人啤酒肚。身上穿的西裝應該是非常昂貴的高級品,但可能是穿的人的關係,整體看起來莫名地廉價。左手腕上還戴著一支全金色的粗獷手錶,顯得格外刺眼,若要評斷他的穿著,簡單來說就是品味極差。阿樹的前女友結實小姐也會穿戴一些看似昂貴的裝飾品,不過品味實在好太多了。對不起啊,結實小姐。以前竟然覺得妳是暴發戶,眼前的這個人才是真正的暴發戶啊。
  這位暴發戶大叔腋下夾著一個細長的箱子,也就是說,這個人似乎就是前來學習茶道的豐川先生。大叔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動作粗魯到讓人懷疑他真的有在學茶道嗎?
  「豐川先生,這邊這幾位已經等很久了。而且──」倉橋小姐的眼神出現一絲責備。「我平常不是一直告訴你,要記得把手錶拿下來嗎?」
  「老師啊,因為今天不是練習啊。」
  「但還是要處理掛軸吧?要是不小心刮傷了重要的掛軸,那該怎麼辦?」
  「也對也對。」
  依照老師的指示,豐川先生解下了手錶,不過他一直嘻皮笑臉地,感覺一點也不認真。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覺得有點不舒服,凪紗小姐也明顯表現出厭惡。
  「那麼,那位裱褙師老師在哪裡呢?」
  「就是這一位。」
  當倉橋小姐開口介紹環小姐時,豐川先生張大眼睛眨了好幾下,然後噴出口水大笑。
  「嘎哈哈!請不要開玩笑啊,老師。這麼年輕的小姐怎麼可能是裱褙師呢!」
  「是真的。這張風爐先屏風就是環小姐修好的。」
  表情不悅的凪紗小姐挺身而出,指著手邊的屏風。
  「咦?」
  「初次見面,我是裱褙師加納環。」
  環小姐把手指放在榻榻米上,行了一禮。那是只要學過茶道的人都知道的「真」之禮。
  「啊,啊啊……」
  「這邊這位也是這裡的學生,是幫忙介紹環小姐過來的若槻凪紗小姐。另外這一位是加納小姐的徒弟小幡洸之介同學。」
  我們包圍在豐川先生四周的空氣,似乎終於讓他知道這不是在開玩笑了。豐川先生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
  「這還真是失禮了。我是豐川秀作,從兩個月前開始接受這裡的指導。」
  「剛才您提到有關工作的事,不知道豐川先生從事哪一行呢?」
  「主要是不動產業。年輕時在完全沒錢的狀況下白手起家,經歷很多事之後才總算上了軌道。以前總是我們單方面地拜訪客戶,到現在幾乎每天都會有客人來訪啊。哎呀,遲到真的很不好意思。如果知道是這麼一位年輕小姐,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對方趕回去的啦。」
  豐川先生張大了嘴巴大笑。看來他是個表裡一致的人。
  「那麼,為什麼您會想來這裡學茶道呢?」
  「問得好啊,裱褙師小姐!」
  豐川先生狠狠拍了膝蓋一下。
  「聽到我的名字,妳有發現什麼嗎?」
  「嗯……」環小姐難得出現了困惑的表情說道:「沒有。」
  「什麼!裡面有兩個字和那位豐臣秀吉一樣啊!」
  那又怎樣?我努力把這句衝到嘴邊的吐嘈吞了回去。
  「從一名小兵爬到奪得天下的太閤(註5)之位,而我的名字跟他有著同樣的字啊。雖然不是故意取的,只是湊巧而已。不過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對太閤大人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啊。妳看,我也是從兩手空空的情況下創業成功的嘛。」
  豐川先生似乎把自己的境遇和秀吉的功績重疊在一起了。雖然規模完全不同就是了。
  「太閤大人喜愛茶道,還重用了千利休(註6)為親信隨侍左右,所以我覺得自己應該也來學學茶道。」
  「可是千利休不是被豐臣秀吉殺掉的嗎?」
  對著意氣風發的豐川先生直潑冷水的人,是凪紗小姐。她假裝在我耳邊低語,然後故意大聲地繼續說道:
  「記得是隨便找了個理由逼他切腹喔。」
  豐川先生張大著嘴巴,再也說不出話來。他該不會不知道這件事吧?既然這麼喜歡秀吉,就應該把這段歷史好好調查清楚吧。環小姐催促著因為凪紗小姐的話而僵住的豐川先生,讓他再次動作。
  「豐川先生,可以告訴我您的委託內容嗎?記得應該是更換裝裱吧?」
  「啊啊,對、沒有錯。」
  豐川先生把他帶來的細長桐木箱放在環小姐面前。獲得允許之後,環小姐從箱子裡拿出了一幅掛軸,小心翼翼地展開,那是幅畫了一隻猿猴的水墨畫。帶著茶色的畫心當中,有隻手腳細長的猴子站在樹枝上,正朝著下方伸手。而底下好像是河川還是池塘,水面上倒映著看似月亮的東西。包圍在作品周圍的天地是無花紋的茶色,隔水與邊則是有著細小花紋的淺黃色裝裱,沒有一文字。乍看之下相當不起眼,不過卻是頗有深意的裝裱。
  「這是……」
  環小姐看向圖畫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豐川先生立刻驕傲地挺起胸膛。
  「發現了嗎?真不愧是裱褙師,眼光果然好。沒錯,這就是那位綿谷心月大師的作品。」
  綿谷心月是誰啊?豐川先生認識的人嗎?我和凪紗小姐的臉上立刻出現了這個疑問,環小姐則開始為我們說明。
  「綿谷心月就是大森竹清的老師。他是活躍於江戶後期至明治時期的日本畫家,神川春昇等人都是他的徒孫子弟。」
  「沒錯,這就是那個綿谷心月的畫,我硬是拜託一位認識的收藏家讓給我的。哎呀,光交涉就花了好幾個月,真是辛苦啊,畢竟這可是那位綿谷心月的畫啊。」
  「那麼,您希望怎麼處理這幅畫的裝裱呢?狀況看起來相當不錯,似乎沒有替換的必要。」
  「不不不,這幅圖畫和裝裱的搭配實在太糟糕了,所以我才要更換。」
  「…………咦?」
  環小姐立刻皺緊了眉頭。
  「為什麼呢?這幅裝裱不是很棒嗎?」
  「就是說啊。跟畫明明很合,感覺並不需要替換啊。」
  我和凪紗小姐同時這麼說,結果豐川先生有點看不起人似地用鼻子哼了一聲。
  「明明就這麼不起眼又老舊。這可是綿谷心月的畫喔!那位知名大畫家的畫喔!可是卻用了這麼樸素又廉價的顏色裱褙,一點也不適合。這個啊,是個失敗作品。」
  「是不是失敗作,我認為不應該這樣單方面地判斷。」
  凪紗小姐毅然地說道。她的臉上出現了些許憤怒。
  「怎麼可能。你們年輕人大概不懂,但對我這種人生經驗豐富、藝術造詣又深厚的古物玩家來說,這可是常識啊。我可以斷定,這是為這幅畫裱褙的裱褙師的失敗作品。失敗中的失敗。」
  看著不斷反覆強調失敗作品的豐川先生,我以為凪紗小姐會像平常一樣徹底發揮天邪鬼的本領,但她卻咬住了嘴唇,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她的表情扭曲,看起來很心酸、很痛苦似的。她是怎麼了?明明剛剛才用了激烈的語氣大罵不是嗎?
  「既然如此,豐川先生打算換成什麼樣的裝裱呢?」
  一直在旁邊聽著對話的倉橋小姐眼看情況不對,開口詢問。
  「老師,那還用問嗎!說到符合綿谷心月作品的裝裱,當然是使用了金縷等豪華的東西啊。要讓作品散發出神聖的燦爛光輝──感覺嘛,對,就像太閣大人的黃金茶室(註7)一樣。」
  「喔……」
  這次連倉橋小姐都啞口無言,只輕輕回應了一聲。
  「我想把它掛在我的會客室裡,那裡所有的東西都是金黃色的。哈哈哈,大概就像是現代版的黃金茶室吧。我希望能替換成符合此處的豪華裝裱。」
  如果讓豐臣秀吉聽到這番話,他大概會生氣吧。可能會怒吼不要把奪取天下之人的權力象徵跟你這種暴發戶的興趣相提並論。即使房間裡所有人都快聽不下去了,但未曾注意到其他人反應的豐川先生依然肆無忌憚地說下去。
  「然後啊,裱褙師小姐。下次我想找朋友過來欣賞我的收藏,也包括這幅掛軸,所以我希望可以在一星期之內將裝裱替換完成。」
  「那是不可能的。」
  說出這句話的人是我。膽敢搶在師傅面前說話,我赫然覺得大事不妙。但話已經說出口,也沒辦法回頭了。
  「裱褙作業需要好幾道繁複的手續,必須花上好幾個月的時間才能完成,這麼短的時間內不可能辦到。」
  「你以為你是誰啊。我現在可是在跟裱褙師小姐說話,當徒弟的哪懂這個。」
  豐川先生朝我瞪了一眼。就在我有點害怕的時候,師傅說了一句「我的徒弟說得沒錯」贊同我的說法。
  「如果沒有花上一定的時間,會造成畫心──造成繪畫本體受損,我並不建議您這麼做。」
  事到如今,豐川先生終於露出不悅的表情。
  「老師說可以介紹一位高明的裱褙師給我,所以我才特地過來,不過現在看來應該是在浪費時間,果然年輕人就是沒什麼技術可言。沒辦法,我只好去找其他裱褙師了。」
  豐川先生一邊抱怨一邊把掛軸收進桐木箱裡。就算委託其他裱褙師,回答應該也一樣吧。不過很難講不會有那種完全不考慮對畫心帶來多少損傷,就直接動手的業者。到時候就會傷到那幅好不容易才保持良好狀態的作品,我覺得這樣實在很浪費。
  無視於倉橋小姐的阻止,豐川先生準備離開茶室。
  「──請等一下。既然您這麼說了,這份委託我就接下了唄。」
  一陣高亢的聲音飛來。剛開始我還想是誰在講話,後來才發現聲音主人竟然是環小姐。聲音本身是很熟悉沒錯,但口氣和抑揚頓挫卻和平常不一樣。這應該是關西那邊的……是京都腔吧。為什麼突然講京都腔?我正感到訝異時,坐在一旁的凪紗小姐輕聲吐出一句「糟了」。她的嘴唇不斷顫抖,臉色一片慘白,完全符合「蒼白」這個形容詞。
  「什麼啊,所以妳還是有辦法做嗎?」
  正準備離開茶室的豐川先生心滿意足地坐回原本的座位。
  「因為綾布的種類繁多兒,方便交給我來選擇嗎?」
  「好的、好的,沒有問題。就隨裱褙師小姐的品味選擇吧。」
  「那麼兒,費用方面就等作業結束之後再向您請款。」
  「可以、可以,錢不是問題。我啊,對這種藝術作品是不會吝嗇的。」
  這段對話的最後,環小姐保持著燦爛非凡的笑容進行確認。
  「不管做成什麼樣子兒,都沒有關係唄?」
  「哈哈哈!沒關係。總之麻煩妳多用一些高價的綾布啊!」
  豐川先生的態度出現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心情大好。
  這個人為什麼沒有發現呢?沒發現正在這個房間裡肆虐的暴風雪。
  暴風雪的來源,正是用和服袖子微微掩住嘴角,露出高深莫測笑容的環小姐。周遭的空氣迅速冷卻,冷到讓我不禁揉了揉眼睛,確認坐在那邊的人並不是雪女蓮華。而在冷卻的空氣之外,同時還有讓人背脊發涼的恐懼。臉色蒼白的凪紗小姐不斷發抖,倉橋小姐也像是耐不住寒氣似地摩擦著手臂。
  我上次是因為腳麻所以站不起來,但這次卻是因為這股奇妙的寒冷與訝異,還有深不見底的恐怖,完全無法移動。
  
  之後,我們收下豐川先生的掛軸,回到了店裡。不過環小姐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始終保持沉默。加上平常熱愛聊天的凪紗小姐也說了「我還有事」後便落荒而逃似地跑掉了,最後只剩下我和環小姐兩人獨處。我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種狀況,只能尷尬地跟在環小姐後面,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觸環小姐身上一觸即發似的氛圍。
  等到我們終於抵達店面,環小姐一語不發地直接走進裡面的作業場,然後就這麼關在裡面。即使人在店內的阿樹和櫻汰出聲喊她,也沒有任何反應。
  「發生什麼事了?」
  站在已經化成天岩戶(註8)的紙門前面,揚羽一臉擔心地這麼問道。
  「呃,發生了很多事……」
  我把先前在茶道教室裡,和豐川先生之間的對談告訴他們三人。
  「──最後是接下了委託沒錯,可是環小姐變得有點怪怪的。平常她從來不提跟錢有關的事,可是這次卻刻意提出,而且還突然說出了京都腔。」
  「咦?京都腔?」
  「等等!說出京都腔了嗎?」
  阿樹和揚羽同時逼近過來。我被他們的氣勢嚇到,忍不住一邊退後一邊回答。
  「呃、嗯,沒錯。」
  「嗚哇──」
  「雖然是自作自受,不過那個大叔還真是可憐啊。」
  「……什麼意思?」
  我不懂他們兩人的意思,於是偷偷向一旁冷靜的櫻汰問道。
  「嗯~聽說環一旦真的氣炸時就會露出本性,口氣還會變成京都腔。」
  環小姐的確有說過她是京都西邊的人嘛。而且也在京都住過一段時間,所以並不奇怪。不對,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然後,讓環氣到說出京都腔的人,據說下場全都慘不堪言。」
  這是什麼現代的恐怖傳說!一時之間我還以為是開玩笑,不過他們三人全都露出了異常嚴肅的表情,如實表現出此話決非虛假的立場。我不久前已經親身體會過那個讓人全身發抖的狀況,所以沒辦法說出這種話一定是騙人的,然後一笑置之。
  豐川先生最後到底會怎樣呢?我有點擔心起這個今天才剛見面的大叔的下場了。
  
  「喔喔喔!這真是太棒了!」
  將掛軸攤在榻榻米上的豐川先生發出了歡呼。
  一如豐川先生的要求,這幅出自綿谷心月之手的猿猴畫,裝裱換成了大量使用金襴(註9)或以金縷繪製花紋的綾布,做成一套金光閃閃的掛軸。金色分量之多,甚至讓人忍不住懷疑這樣會不會太誇張了?即使站在遠方觀看,也覺得非常刺眼。
  「哎呀~能委託裱褙師小姐真是太好了!真是無可挑剔啊!」
  就在接下委託整整一個星期後,我們再次來到倉橋茶道教室,由環小姐把當初的委託品交還給豐川先生,而豐川先生似乎非常滿意作品成果。
  掛軸的確是徹底變了一副模樣。可是比起外觀,畫中的氣氛明顯出現了更大的變化,然而豐川先生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這個人怎麼會遲鈍成這樣?我覺得自己都快看不下去了。
  雖然表面上看不見,但身體確實感受到一股充滿惡意的氣場。
  這是思念。而且還是非常邪惡,對人有害的思念。
  「環小姐,那應該是思念對吧?」
  順利交貨之後,我們走在從倉橋茶道教室回到店舖的路上,這時我向環小姐確認了此事。
  凪紗小姐似乎也發現了這件事,跟著說道「果然是這樣沒錯啊」。
  「哎呀,你發現了嗎?」
  環小姐回答。心情好得像是快要哼起歌來一樣。
  看到這一幕,我直覺地認為環小姐當然不可能封印思念失敗,那肯定是故意的。故意讓思念流竄出來,讓它造成影響,所以才完成那幅裝裱。
  「沒錯,那是依附在畫心當中的思念。思念被前一套裝裱封住了,可見原本應該是出自手腕極為高明的裱褙師之手。上次看到的時候,你們完全沒察覺到有這份思念吧?」
  的確是這樣沒錯,所以我和凪紗小姐都老實地點頭。
  「那套裝裱是經過精心考量才完成的。綾布之所以老舊,是為了配合那幅畫而特地選用繪製當年的綾布。還有它的形式,那叫做輪褙(註10),屬於草之裱褙,是經常用於茶掛(註11)的形式。邊的部分很細對吧?綾布看起來不起眼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沒有一文字,再用茶色的天地搭配花紋醒目的淺黃色緞子,這應該是意識著珠光裱褙或利休裱褙(註12)而完成的作品吧。如此一來便完成了充滿寧靜與寂寥的裱褙。」
  「那麼,那並不是失敗作品囉?」
  「那絕對不是失敗作品,只是因為那個人沒有看穿這一切的眼光。」
  「……說的也是。原來不是失敗作品啊,太好了。」
  凪紗小姐再三回味似地這麼說完,像是放下心中一塊大石般笑了。
  「不過,那是綿谷心月的畫吧?可是現在的裝裱卻變成了那個樣子,真是浪費啊。」
  雖說依附著思念,但貴重的圖畫卻因為那種品味差勁的裝裱而徹底糟蹋了。但是這時,神色如常的環小姐拋出了一顆震撼彈。
  「啊啊,那是贗品。」
  咦?我和凪紗小姐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呼。
  「跟真品很像沒錯,相信應該是綿谷心月的徒弟為了練習作畫,而臨摹了老師的作品吧。這種事情很常發生喔,為了學習作畫技巧而臨摹老師的畫。那幅畫的署名筆勢有點不太一樣,所以可以看出是贗品,而且畫中的思念似乎是來自於作者對師傅的嫉妒。」
  豐川先生好像有炫耀過那幅畫價格驚人。雖然不知道他付了多少錢,不過該不會是被那個收藏家騙了吧?不過他看起來也是一副容易上當的樣子。
  「如同茶禪一體這句話所說,茶道與禪之間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那幅畫的主題叫做『猿猴捉月』,你們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嗎?」
  面對環小姐突如其來的問題,我和凪紗小姐同時搖頭。
  「從猿猴試圖抓住水中的月亮、最後落水的故事中,引申出懷抱著不合自己身分的大志向,最後只會帶來毀滅的意思。」
  豐川先生知道這幅畫的意思嗎……不對,他看起來似乎不知道。
  環小姐最後丟下一句:「這次的事件對那個男人來說是一帖良藥。」隨後神清氣爽地邁步向前走去。
  我正打算加快腳步追上去,但不知為何,身旁的凪紗小姐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嗎?」
  「我這個人腦筋很好,不管做什麼事情都能立刻上手。而且我能知道別人在想什麼,所以從來不曾失敗。考試一次就合格,也很快進入了法律事務所。當時我心想:『什麼嘛,在人類社會中工作根本不算什麼,律師這種工作實在太簡單了。』」
  怎麼?這是在挖苦我這個不聰明又不得要領的人嗎?我立刻想反唇相譏,但凪紗小姐的樣子明顯不太對勁。一直盯著柏油路看的凪紗小姐,眼中似乎有些茫然。
  「我覺得自己在天邪鬼當中算是比較坦率,比較有辦法配合周遭人群行動的類型。但我畢竟還是天邪鬼,個性還是很彆扭,我覺得是正確答案的東西,對別人來說可能不是;我覺得這樣很好的一件事,對當事人來說可能一點都不好。因為如此,我失敗了好幾次。即使知道別人的心情,也沒有辦法完全順著他的意思做。即使知道我必須在一切都已既定的法律當中想辦法努力,但最後還是一點都不順利。總是被『照理來說』、『有無先例』,或是『常識』之類的字眼束縛,再也沒辦法採取行動,這麼一來我也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凪紗小姐緊緊閉上眼睛。
  「我一直在煩惱,自己成為律師是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發現這一點的事務所前輩,帶我去了千鶴老師那裡。」
  她似乎是在那裡一邊學習茶道,一邊沉澱心情,逐漸恢復精神的樣子。
  「之前豐川先生說那幅掛軸是失敗作品的時候,我真的打擊很大。我第一眼看到時,就覺得那是一幅很棒的掛軸,應該很適合掛在茶會的筵席上。可是當它被人單方面地否定,被指為失敗作品的時候,我突然有種『啊啊、又來了』的感覺。是不是我覺得好的東西又被別人否定了?然後就令我想到了工作上的事。」
  所以那個時候她才會突然閉口不說話嗎?我現在才反應過來。她是把那幅掛軸和自己重疊在一起了吧。
  不過,被豐川先生說成失敗作品的那幅掛軸並不是失敗作品。只是豐川先生如此認定,看在其他人眼中,仍然是一幅了不起的掛軸。有很多事情都無法立刻判斷是否失敗,這世界上還是有很多當時無法獲得認同,在時間流逝之後才逐漸發現其價值的事物。
  「不過環小姐已經幫忙證明了這一點,所以我不要緊了。成為律師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到底是不是一項錯誤的決定,現在根本不可能知道。畢竟我才剛踏進這個行業一年,還有很多不懂的事。為了將來能夠抬頭挺胸地說出『從事這項工作是我最成功的決定』,從明天開始我還是會繼續努力!」
  朝我看來的凪紗小姐,邊說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和她過去壞心眼的模樣完全不同。雖然對於被她戲弄實在是敬謝不敏,不過她真的不適合那種陰沉的表情。
  「呵呵呵。不過,我的眼光果然沒錯。」
  凪紗小姐有點得意起來。
  「什麼東西?」
  「洸之介同學果然還是想成為裱褙師吧?」
  我不知道她說的「果然」是從哪裡發想出來的。我從來沒有這麼說,而且也沒這麼想過。
  「我已經決定未來志向了。我要去念附近的大學,然後成為某間公司的職員。」
  「嗚哇──好平凡──好普通──」
  「現在這個時代,要成為普通的上班族也是很辛苦的。」
  「我知道。不過,你真的覺得這樣好嗎?」
  「這樣就好。」
  我說得非常乾脆。但凪紗小姐還是一副無法接受的模樣。
  「真的嗎?難道不是你自欺欺人而已嗎?」
  自欺欺人?說我自欺欺人是什麼意思?
  「你都沒發現嗎?當你看掛軸,還有那張風爐先屏風的時候,看起來非常開心喔。」
  「我有那麼開心嗎?」
  「嗯。你露出跟環小姐一模一樣的表情,而且你之前不是也槓上了豐川先生嗎?」
  「那是因為豐川先生說了強人所難的話啊。」
  凪紗小姐一個箭步走到我面前,那雙栗鼠般靈動的眼睛緊盯著我。
  「洸之介同學家裡的狀況,我都從環小姐那裡聽說了。如果是單親家庭,在金錢方面確實會有很多困難的地方。可是,你會不會是把這個當成理由,然後壓抑著自己真正的心情呢?」
  是這樣嗎?我的確打算繼續在環小姐身邊學習。如果問我這份心情是不是等同於想要成為裱褙師,老實說我不知道。跟兵助先生投注在原創裱褙當中的熱誠相比,我的心情顯得非常隨便,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然而面對凪紗小姐的問題,我卻沒辦法乾脆地回答「沒這回事」。我知道自己還有非常多不懂的事,就像這次的「真、行、草」一樣。就在我察覺到自己還是外行人的同時,也發現自己想要更加深入了解這個世界,這樣的想法比我想像中還要強烈。搞不好真的跟凪紗小姐說的一樣,我可能在潛意識中壓抑著自己也說不定。
  不過我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凪紗小姐,而是輕輕地收在內心深處。
  「你坦率一點會比較好喔。」
  看著凪紗小姐認真的模樣,我不禁噗哧一笑。
  「我從沒想過會被天邪鬼勸告要坦率一點啊。」
  「我是很認真的耶!真是的,不管你了!」
  凪紗小姐氣呼呼地轉過頭去。
  這時,走在前面的環小姐喊了一聲:「你們在做什麼?要回店裡去了喔。」
  
  過沒多久,被那幅掛軸的思念搞得雞犬不寧的豐川先生再次找上了環小姐。面對憔悴不堪的豐川先生,環小姐似乎不只是威脅他說:「所以我才向您確認過這麼多次呀。要是不恢復成之前的裝裱,還會發生更嚴重的事情喔。」同時還和凪紗小姐聯手,索取了更換兩次綾布的高額費用。據說豐川先生被金額嚇了一大跳,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走投無路了,最後還是乖乖付錢。看來環小姐對豐川先生下的「藥」應該也包含了這件事。雖然俗話說良藥苦口,不過這藥真的太苦,也太貴了。
  此外,我一邊聽著這些事情的同時,心裡暗暗發誓,以這次事件當作警惕,絕對不能讓環小姐氣到說出京都腔。
  
  
  註3:覺 一種會讀心術的日本妖怪。
  註4:亭主 茶會的召集人。
  註5:太閤 日本古代官職敬稱。原本指的是如攝政、太政大臣的敬稱,現在則多用於稱呼豐臣秀吉。
  註6:千利休 1522-1591,在日本被尊稱為茶聖,以完成注重寂寥感的侘茶形式聞名。與今井宗久、津田宗共稱為茶湯的天下三宗匠。
  註7:黃金茶室 據傳是豐臣秀吉下令製作的組合式茶室。室內所有配置都貼上金箔,茶具也是以黃金製作。
  註8:天岩戶 日本神話當中的岩石洞窟。象徵太陽的天照大神曾經躲藏其中,造成世界一片漆黑。
  註9:金襴 指加了金縷的綾布,常用於製作和服腰帶,十分豪華且昂貴。
  註10:輪褙 依裝裱的形式可分為裱褙(真)、幢褙(行)、輪褙(草),裱褙是使用佛像、神號等佛教相關主題的畫心,是最為高貴的形式;幢褙是使用繪畫、和歌等主題的畫心,為一般的掛軸形式,亦稱為三段裱褙或大和裱褙;輪褙則是多用在茶掛的裝裱。
  註11:茶掛 茶席上懸掛的掛軸或繪畫,也是所有茶道用具的中心。
  註12:珠光裱褙、利休裱褙 村田珠光(1423-1502),侘茶的創始者,為日本茶道的開山鼻祖。珠光裱褙與利休裱褙皆指沒有一文字,展現出寂寥感的裱褙形式。
 楼主| 发表于 2016-11-23 23: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雪女的故事
  
  
  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而且連手機也沒有的加納裱褙店店長加納環。對她來說,唯一和世界聯繫的資訊來源就是──報紙。話雖如此,但報紙也不是直接送到加納裱褙店,因為這家店有沒有地址都還是個未知數。
  至於是如何拿到報紙,其實是香菸舖的阿婆每天都會把送到她那邊的報紙拿到這裡來。信件也是,寄給環小姐的東西會先寄到香菸舖,好像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安排的。
  不過,早上送來的報紙並不會原原本本地交到環小姐手裡,而是會先由香菸舖的阿婆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從頭到尾檢查一次,從中剔除全國各地的漢堡店相關報導之後,才交到環小姐手上。因此,環小姐收到的報紙總是會晚上一天。當然環小姐以外的人也會因此晚一天才看得到報紙,不過大家都不覺得有什麼不滿。因為要是少了這項作業,環小姐就會知道當地哪裡有漢堡店,搞不好會強制派遣這家店裡的人出去買漢堡回來。當然,候選人應該就是阿樹或兵助先生。因此,阿婆的任務雖然不起眼,但是對於這家店裡的人們來說,意義相當重大。
  然而那天,加納裱褙店很難得地收到了當天的報紙,而且送來的人不是阿婆,是兵助先生。
  「嗚嗚~好冷~!」
  進入十一月之後,氣溫陡降。早上和入夜後的寒冷更是難以忍受,離開被窩變得越來越困難。就在街上行道樹開始染上一層紅色,冷風吹散落葉的時候,加納裱褙店和室裡的矮桌也改變造型,變成了暖被桌。
  雖然人們常說貓會怕冷得在暖被桌裡縮成一團,不過在暖被桌出現的這段時間,貓又揚羽倒是真的一點也不打算從裡面出來。至於跟她完全相反,正在冷颼颼的外廊上滾來滾去的人,則是上週剛結束長期打工回來的雪女蓮華。她穿著看起來根本是夏季服飾的單薄罩衫和短袖,精力十足地大叫:
  「咦~!才不冷呢。今年冬天很溫暖耶。我們到外面去逛一逛啦,我想吃冰。」
  「不要,要去妳自己去。順便幫我買便利商店的肉包回來。」
  「咦~?那洸之介陪我去!」
  「我還要準備考試……」
  「你根本沒在準備吧~!」
  如同鼓起臉頰的蓮華所說,放在矮桌上的英文參考書我的確連一頁都沒翻。
  「而且櫻汰也到外面玩了不是嗎!」
  「大家不是都說小孩是風的孩子嗎?所以請妳不要拿我跟小學生相比啦。」
  「櫻汰不是風的孩子,是天狗的孩子~再說,在我看來洸之介也一樣是小孩啊。」
  「那是因為我是人類。以人類的角度來看,我已經過了在外面到處跑跳玩耍的年紀了。」
  「討厭~一直強詞奪理。環小姐~大家都在欺負我啦!」
  蓮華對著剛從廚房走回來的環小姐抱怨,而環小姐只能苦笑。隨後她按住了變形蟲花樣的深綠色和服袖子,遞出一杯裝了大量冰塊的柳橙汁。
  「妳先喝喝這個,讓自己冷靜一下吧。」
  接過杯子後,蓮華還是鼓著一張臉,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等到喝完杯子裡的飲料,她才變得開心不少,笑嘻嘻地嚼起了冰塊。當我心想著蓮華應該比我更孩子氣才對,正感到有點無可奈何的時候,外面傳來了一個聲音。
  「喂,蓮華在嗎?」
  在開口打招呼之前,兵助先生邊這麼說邊走進和室。被點名的蓮華,表情瞬間亮了起來。
  「什麼?什麼?難道你非常識趣地買了冰給我嗎?」
  「怎麼可能啊。」
  「真是的~一點都不懂得察言觀色啊。再這樣下去,麻理很快就會受不了你喔!」
  「少煩我!」
  兵助先生惡狠狠地回應。
  不過環小姐似乎也很意外兵助先生跑來找蓮華,只見她疑惑地歪著頭。
  「兵助,你今天找蓮華有事嗎?真是難得。」
  「還好啦。」
  兵助先生點了點頭,在桌上攤開一個東西,那是一份寫著今天日期的地方報紙。
  「報紙怎麼了嗎?」
  「有點事。喂,蓮華,看看這個。」
  兵助先生翻開的頁面,是占了報紙一個版面的讀者廣告區。上面亂糟糟地刊登著附近公民會館即將舉行的活動、尋找走失寵物之類的投稿。而兵助先生伸手指著一篇相當奇特的廣告文章,內文寫著:「我正尋找製作這幅掛軸的裱褙師。若有任何線索,還請聯絡此處。」旁邊附了聯絡電話和一張掛軸的照片。那幅畫是一張看起來像是用蠟筆或其它畫具畫出來的煙火圖,周圍的裝裱有著幾何圖形,色系是黃色搭配橘色。從外型來看,這應該是原創裱褙吧。
  尋找裱褙師是什麼意思呢?是因為不滿裱褙成果,所以想把對方找出來抱怨一番嗎?不對,當初委託的時候應該都確認過地址和聯絡方式了才對。啊,也有可能是搬家了吧。
  蓮華一邊碎碎念著「靠近暖被桌很熱耶~」一邊慢吞吞地爬了過來。然後她看向那篇文章──表情瞬間僵硬。
  「有印象嗎?」
  兵助先生發問,但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報紙的蓮華什麼也不回答。
  「這是妳以前拜託我裱褙的那幅畫吧?」
  「……是沒錯……」
  蓮華的聲音就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似的,兵助先生隨即露出了「果然沒錯」的表情。
  「我就覺得這幅掛軸看起來很眼熟啊。果然是這樣沒錯。刊登這則廣告的寺原美涼,是妳認識的人嗎?」
  蓮華微微點頭。
  「那我要怎麼做比較好?」
  「什麼怎麼做?」
  「這裡不是寫了嗎?她在尋找製作這幅掛軸的裱褙師啊。我該打這支電話聯絡對方嗎?還是說這是妳的朋友,就由妳來打電話──」
  「──我出去一下喔!」
  蓮華打斷兵助先生的話,猛然站了起來。即使兵助先生大喊著「喂,蓮華!」,她仍然直接衝下水泥地,跑出店外消失無蹤。
  「那傢伙是怎麼了?」
  對於蓮華反常的舉動,兵助先生像是掩不住自己的訝異似地發著呆。當然,我們也一樣。
  「蓮華跟那個叫做寺原的人,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事情?」
  「大概吧。」
  「要是什麼事都沒有,就不會露出那種表情了。」
  揚羽說得沒錯。蓮華臉上的表情的確瞬息萬變,可是到目前為止,我都沒看過她露出剛剛那種表情。那種充滿驚訝,同時忍受著痛楚似的苦澀表情。
  「我該怎麼做才好?」
  兵助先生傷透腦筋似地嘆出一口氣。
  「尋找製作這幅掛軸的裱褙師,就表示對方是因為這幅掛軸在找人吧?我幫這幅畫裱褙的時候還是個學生,那時覺得自己做得還算不錯,可是現在就會擔心是不是有哪裡做不好。」
  「雖然不知道有什麼隱情,不過還是跟這個叫做寺原的人聯絡一下比較好吧。」
  「那我回去之後再打電話過去問問看。」
  聽到環小姐的提議,兵助先生點頭同意,但揚羽卻持反對意見。
  「最好是讓兵助以外的人打去吧。」
  「為什麼?」
  「因為看這個名字,很明顯是女生呀!如果是因為掛軸有問題,搞不好之後還要見面也說不定。結果這時見到的人卻是兵助,一定會害人家嚇到的,這樣太可憐了。」
  「我說妳啊──」
  「而且兵助一定問不出對方跟蓮華發生過什麼事吧?因為你本來就不擅長問話,而且還會嚇到人家。」
  說得真過分。雖然對不起兵助先生,但這番話真的有點道理。兵助先生似乎也有這種感覺,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那要怎麼辦?」
  「由我去吧。徒弟闖的禍,就必須由師傅來收尾,而且我也有點在意蓮華的反應。」
  環小姐主動舉手表示願意出面。只不過打從一開始,除了兵助先生以外的裱褙師也就只有環小姐一人,根本沒得選就是了。
  不過這麼一來讓人安心許多了,因為環小姐一定有辦法順利問出對方和蓮華之間的關係。在我還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揚羽的視線瞬間移到我身上來。
  「到時候如果真的要碰面,洸之介也要一起去喔。」
  「我也要去嗎?」
  「當然呀,因為環小姐一個人去會讓人擔心呢。由你擔任陪同者是最理想的選擇,而且你又是徒弟。」
  「看來大家似乎都忘了,我怎麼說也還是個考生耶。」
  「反正你也沒在看書,有什麼關係。」
  揚羽得理不饒人似地這麼說道。剛剛蓮華也對我說了同樣的話啊。
  說得真是對極了。我連一點聲音都不敢吭。
  
  當環小姐和在報紙上刊登廣告的人──寺原美涼小姐取得聯絡之後,馬上約好了先見一面再討論。寺原小姐指定的會面地點,是鄰鎮的一座小公園。那座公園被一片渲染成金黃色的銀杏包圍,裡面設置著沙坑和溜滑梯等各式各樣的遊樂器材,附近的小孩正在裡面大聲吵鬧。而且又約在學校放學的時候,自然更加熱鬧。從丟下書包的小學生到身旁跟著大人的幼稚園小朋友,全都在寒風當中精力十足地跑來跑去。看來小孩果然是風的孩子啊。
  距離孩子們稍遠的木製長椅上,獨自坐著一位年約二十五歲多的女性。身上的穿著相當輕便,比起職業婦女更像是家庭主婦。她的眼睛一直看著前方的孩子們,身旁放著一個用來識別的紅色包包。
  沒有錯,就是這個人。
  環小姐筆直朝著對方走去,然後開口叫住她。
  「請問是寺原美涼小姐嗎?」
  「是的,我就是……」
  寺原小姐一臉驚訝地抬頭看向環小姐,然後才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似地慌了一下。
  「難道妳是……」
  「我是先前聯絡過您的裱褙師加納環。」
  「對、對不起!我沒想到會是這麼年輕的人!」
  寺原小姐立刻站了起來,不停地鞠躬道歉。
  「沒關係的,請不必在意。另外這邊這位是我的徒弟小幡洸之介。」
  自我介紹結束後,我們在寺原小姐旁邊坐了下來。抬頭一看,眼前沒有任何遮蔽物,小公園立刻盡收眼底。這裡應該是這座公園裡視野最佳的地點吧。
  「那麼,您想討論的事情是什麼呢?難道那幅掛軸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嗎?」
  「不,不是這樣的。」
  寺原小姐火速搖頭否認。
  「沒有任何問題。雖然我現在住在公寓,不過那樣新穎的掛軸,掛在牆上也絲毫未顯不協調。我之前一直收著,然而最近又開始掛在客廳裡了。掛軸上面沒有任何脫落,圖畫也沒有受損,真的讓人覺得很厲害。當時雖然沒辦法向妳當面道謝,不過我真的很感謝妳做了這麼精美的作品。謝謝妳!」
  聽著寺原小姐的感謝之語,環小姐自謙似地回答「別這麼說,那只是小事而已」。製作那幅掛軸的人,其實是兵助先生才對啊。哎,反正她是師傅,應該沒差吧。
  「要討論的事情跟掛軸沒有關係。我之所以在報紙上刊登那樣的廣告,是因為找人的線索只有那幅掛軸,只能想到這個方法。因為我曾經聽那個人說過,她和那位為掛軸裱褙的裱褙師感情非常好。我會選擇利用報紙找人,是因為裱褙師是專業的工匠對吧?所以我一直覺得是位老先生,那麼比起網路,看報紙的可能性應該更大。接到的電話也以為是女兒或孫女幫忙打過來的……真的非常抱歉……」
  好像就是因為如此,所以她雖然和環小姐通過電話,剛剛見面時卻出現了那樣的反應。
  我多少已經猜出來寺原小姐說的「那個人」是誰了,不過還是姑且問了一下。
  「請問妳說的那個人是誰呢?」
  「是個叫做蓮華的女生。那個……請問你們應該知道她吧?」
  「嗯,我跟她很熟喔。」
  看到環小姐乾脆地點頭,寺原小姐像是在斟酌用字般緩緩說道:
  「她過得還好嗎?」
  「是的,非常好。」
  這個回答,讓寺原小姐安心似地露出微笑。
  「寺原小姐和蓮華是在什麼時候認識的呢?」
  「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我還是高中生。」
  寺原小姐相當懷念似地瞇起了眼睛。
  「我第一次見到蓮華就是在這個地方。那個時候,學校裡老是發生著一些讓人痛苦的事,可是我又不想讓家人擔心,沒辦法立刻回家,所以經常在這裡打發時間。像是發呆啦,看書啦,或是畫畫。我高中時參加了美術社,那幅煙火的圖畫,就是我在這裡畫的。」
  也就是說,蓮華是在看到那幅畫之後,就委託兵助先生幫忙裱褙了吧。
  「那一天的天氣就跟今天差不多冷。當我坐在這裡畫圖的時候,蓮華突然跑來找我說話,她說『今天真的好熱喔』。」
  我的腦中立刻想像出一身單薄衣物的蓮華一邊搧著手,一邊大叫「今天真的好熱喔~」的模樣。蓮華啊……我忍不住想當場抱頭,不可以用雪女的感覺隨便找人攀談啊,太可疑了啦。
  「天氣明明冷到不穿外套根本無法待在室外的程度,可是她卻喊著好熱,我那時覺得這個女生說的話真的好奇怪。」
  寺原小姐似乎想起了當時的狀況,輕聲笑了笑。
  在那之後,兩人的感情立刻變好了,每次都是在這張長椅旁碰面。她們並沒有特別約好時間和地點,不過下課後一來到這裡,蓮華總是會在此等候,然後兩個人便玩在一起。同樣的模式持續了好幾天,不知不覺中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
  兩個人一起在附近的購物中心到處看著化妝品和一些小東西,在家庭餐廳或速食店裡聊得天昏地暗,在超商裡物色新上市的零食,或是跑去卡拉OK店或遊樂場,徹底享受著普通高中生放學後的生活。根據寺原小姐的說法,她那時總是迫不及待地希望放學時間快點到來。
  「可是那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有一天,蓮華突然不再過來這裡了。」
  寺原小姐的父母親非常嚴格。高中畢業之前,父母親一直不讓她擁有自己的手機,因此她始終不知道蓮華的聯絡電話。發現這項事實的寺原小姐完全不知所措,兩人沒有共通的朋友,連對方住在哪裡也不知道,更沒有手機號碼和電子信箱。知道的只有「蓮華」這個名字,還有她認識一個裱褙師而已。明明每天玩在一起,明明兩人這麼親近,為什麼自己會這麼不了解她的事呢?早知道就多問一點了。寺原小姐感到非常後悔。
  之後,她心想一直消沉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重新轉換心情,開始尋找蓮華。
  她走遍了兩個人一起去過的商店或場所,還去了當時蓮華身上那件制服的學校。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十分短暫,所以行動範圍也並不是很大。寺原小姐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搜尋著同樣的地方。
  可是到處都沒有蓮華的身影。
  最後,寺原小姐終於放棄尋找蓮華。
  「我一直都記得蓮華,從來沒有一天忘記她。只是因為不想讓自己受傷,才把當初和她在一起的回憶深埋在心底,假裝忘記而已。可是前陣子看到那幅掛軸之後,我突然非常想跟蓮華見面。兩位可能會覺得我為什麼現在才這麼想,而且蓮華說不定也早就忘記我了。可是我想跟她再見一次面,想直接跟她面對面說話。所以,可不可以麻煩你們幫我告訴她,請她撥打這支電話呢?」
  寺原小姐遞給環小姐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她的聯絡方式。環小姐爽快地接過。
  「我知道了,我會負責轉達的。」
  「麻煩妳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放心下來,寺原小姐的臉上恢復了笑容。
  就在我們互相道別,站起來準備回去的時候。
  「媽媽──!」
  一個小女孩跑了過來,拉住寺原小姐的腿。大概是四歲或五歲,留著一頭妹妹頭,很活潑的孩子。
  「這是您的女兒嗎?」
  「是的。來,快點跟姊姊他們打招呼。」
  小女孩抬頭看著我們,然後大聲喊著:「你們好──!」看來她一點也不怕生。
  「媽媽,我可以跟小愛一起去玩溜滑梯嗎?」
  「不行喔。天快要黑了,要回家才行。」
  「咦咦──」
  「若不回家煮飯的話,爸爸就要回來了不是嗎?」
  「不要,我還要玩!」
  小女孩開始吵鬧。她緊緊咬住下唇,眼睛開始濕潤起來,眼看著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哎,真拿妳沒辦法。不過只能再玩一下下,就要回去了喔。」
  一得到母親的許可,小女孩臉上的哭臉立刻收了起來。然後她用力回了一聲「嗯!」,隨後飛也似地跑了出去。
  「真是可愛的孩子。」
  「謝謝。明明是個女孩卻這麼調皮,讓我很傷腦筋呢。她前陣子還跟男孩一起玩得全身都是泥巴。」
  寺原小姐看著女兒的小小背影輕聲說道。她的眼神已經完全是個母親了。
  這十年的光陰,讓她從女學生變成了人母。十年對人類來說是相當漫長的歲月,出現各種變化也是理所當然。
  (可是蓮華她……)
  身為雪女的她,還是一如往常,不是人類的她,仍舊打扮成高中女生的模樣,然後日復一日地度過。
  看目前這個狀況,寺原小姐似乎是把蓮華當成了普通的人類。以蓮華現在的模樣,可能沒辦法讓兩人見面也說不定。不過還是可以先打通電話或傳封簡訊,只要有聯絡,應該就能消除寺原小姐的不安。即使不能見面,還是有很多聯絡方式。
  至於蓮華為什麼不再出現在這座公園,這一點多少讓我有些在意。還有之前看到寺原小姐刊登的廣告時,蓮華的樣子確實有點奇怪。這兩件事之間說不定有什麼關係,像是因為以前的事情而苦惱。
  可能的話,這件事情應該讓兩位當事人自己解決,身為旁觀者的我們不好隨便介入她們的問題。要是知道寺原小姐有多麼期待見面,以蓮華的個性來說,一定會立刻打電話過去。然而這時,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和寺原小姐見過面之後,我因為補習班課程和模擬考的關係,有好一段時間沒辦法前往加納裱褙店。等到我好不容易才有機會穿過店舖門簾,卻從坐在暖被桌裡喝著熱牛奶的揚羽口中得知意外的事實。
  「咦?她還沒有聯絡嗎?」
  我一邊解開圍巾一邊這麼詢問。揚羽暫時停止了對著牛奶吹氣的動作。
  「就是啊。剛剛寺原小姐還打電話過來,說她還沒有收到聯絡。」
  真奇怪。距離之前在公園見過寺原小姐,都已經過了將近一個禮拜了。
  「那張紙條有交給她嗎?」
  「當天就給她了。」環小姐把裝了熱茶的茶杯放到我面前。「而且我也告訴她,寺原小姐非常希望可以見面聊一聊,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蓮華有說什麼嗎?」
  「什麼也沒有。不過,她看起來似乎有點沮喪的樣子。」
  那個蓮華也會有沮喪的時候嗎?不對不對,現在不是想這種事情的時候。我一邊看著空蕩蕩的外廊,一邊詢問揚羽。
  「蓮華今天不在嗎?」
  「跑出去啦。最近這陣子每天都不見人影。早上一大早就出門,到很晚才會回來,然後就這麼躲進冰庫裡。所以,雖然我們有很多事情想問,卻因為碰不到人而問不了啊。」
  「她是去了哪裡呢?」
  「不知道呢。」
  環小姐拿起自己的茶杯,補上一句「至少她還有回來,還算不錯了」。聽起來真像是監護人在敘述不良少女的行動時會說的話啊。不過這樣真的好嗎?
  「不過我有點意外呢。」
  放棄吹涼牛奶的揚羽,在暖被桌上撐著自己的臉低聲說道。
  「我也覺得很意外。」
  「想不到蓮華竟然曾經有每天一起見面玩耍的朋友。」
  「咦?意外的地方是那個嗎?」
  我完全以為揚羽指的是她沒有聯絡寺原小姐這件事。她跟寺原小姐可能真的有什麼過節,不過以蓮華的個性來說,我認為她應該會表現出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隨意地就和對方聯絡了。用她平常那種輕鬆的態度和對方說:「好久不見~最近過得好嗎?」
  不過,這麼認為的人似乎只有我。環小姐也贊成揚羽的意見。
  「是啊。畢竟蓮華很膽小嘛。」
  「膽小?」
  膽小這個字完全無法跟蓮華聯想在一起。即使是普通人害怕的事,她還是會一邊開朗大笑一邊直衝而去。我覺得她就是這種類型的人,而且有時還不太懂得察言觀色,對人心變化的敏感度算是比較低的。
  「對。她對陌生人是很膽小的。警戒心很強,很難縮短自己和別人之間的距離。」
  「可是打從我跟她第一次見面,她就一直是那麼外向的樣子呀?」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大聲自我介紹道「我是雪女蓮華,請多指教!」然後握住我的手。當我因為那股低溫而嚇了一跳,一直看著我的蓮華似乎覺得很有趣似地咯咯笑個不停。之後每次打招呼,她都會故意摸我的手或脖子,然後以取笑我的反應為樂。那應該不能說是「警戒心強的人會有的行動」吧。
  「那是因為洸之介是環小姐的徒弟呀,而且你也知道並接受蓮華是雪女這件事實。」
  「可是……啊,那之前咖啡廳的人又怎麼說?」
  「那也是因為我在那邊打工的關係。剛開始她可不像現在這樣親暱喔,是去了好幾次之後才慢慢習慣的。大概是覺得『啊啊,這個人應該沒問題,可以信賴』之類的吧。」
  揚羽用雙手握住了熱牛奶的杯子。
  「她啊,如果不是我們之間任何一個人信賴的對象,是不會對那個人敞開心房的。她的朋友一定是我們當中某個人的朋友,所以她平常不會隨便對一個完全無關的人打招呼喔。」
  「為什麼……」
  「因為那孩子是雪女啊。」環小姐苦笑著接了下去。「她不像我們會變身成人類的樣貌,而且也沒辦法隱藏雪女的特徵。現在那個樣子,就是她真正的模樣。既不耐熱,身體又和冰塊一樣冰冷。要是連續接觸她幾分鐘,就會被凍成冰塊。所以不論她如何假扮成人類,真面目仍然很容易就會揭露出來。」
  我想起去年冬天,和蓮華一起走在街上逛街時的對話。記得那時蓮華因為想要化妝品和衣服而大聲喊個不停,然後我有點看不下去似地對她說了一句話。要她乾脆交個男朋友,然後讓對方買給自己就好了。結果她皺著眉頭回答說,自己只能在冬天和對方交往。還有──
  ──我連手都沒辦法牽啊。
  我沒想到那句輕鬆說出來的話,竟然反映了這麼殘酷的現實。
  為什麼我沒發現這件事呢?我對自己的遲鈍感到愕然。
  「因為她對初次見面的人也很親切,平常總是笑嘻嘻的,所以你才不這麼認為吧。可是她通常都會向後退開一步,和人保持距離,同時還會注意絕對不讓自己碰到其他人。很早以前,她在人群裡走動的時候好像不小心撞到人,結果對方大叫『冷死了』、『簡直像死人一樣』,因此蓮華受到很大的打擊。在那之後就一直非常在意自己的行動。」
  「原來是這樣……」
  在環小姐的說明下,我才接觸到蓮華不為人知的另一面,除了這樣回答,我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才好。
  「是啊。所以我才會覺得她有一個每天玩在一起的人類朋友,實在非常讓人意外嘛。」
  說完,揚羽喝下了總算變涼的牛奶。
  基本上,我只認識和這邊的人們在一起時的蓮華,從來沒看過她在外面和普通人類相處的模樣。所以我只能想像她是個對任何人都一樣開朗,活潑異常的人。可是那似乎只出現在解除戒心之後,跟她打從心底信賴的大家一起相處時才會有的狀況。
  和人來往時一定會小心注意的蓮華,毫無戒心地和寺原小姐成了好朋友,甚至會天天見面。可是為什麼她會突然從寺原小姐的面前消失呢?是有什麼隱情嗎?還是有著連揚羽他們都不知道的、不能再和對方見面的特殊理由?
  「總而言之,似乎有必要和寺原小姐再見一面,仔細詢問她們當時的狀況才行。」
  看著空無一人的寒冷外廊,環小姐如此輕聲說道。
  
  什麼時候才會想和自己分離十年的朋友見面呢?
  寺原小姐想和蓮華說的話到底是什麼呢?
  我試著把自己代換到寺原小姐的立場,可是依然想不透。十年前我還只是個小學生啊。而且小學同學們都就讀附近的高中,就算一直沒見面,也只要向周遭的朋友詢問:「那傢伙最近怎麼樣了?」大多都能問出近況。特別是我的朋友森島,他在這一方面的管道和資訊量都非常多,甚至多到沒有意義。
  所以我始終無法了解寺原小姐在想什麼。因此,我決定詢問周遭可能有辦法了解的大人們。
  「跟朋友分開十年之後想和對方說的話?」
  因為我剛好又被媽媽叫去「色波」,心想機會難得,於是就把話題丟給了這幾位人生的前輩。東先生皺著眉頭回答「那什麼意思?」,然後仰頭喝下一大口啤酒。
  「就是想和對方說,卻又說不出口的話之類的……」
  因為我也不是很清楚那兩個人之間的事,所以只能用含糊不清的方式加以說明。
  不過東先生似乎還是感悟到了些什麼,只見他雙手環胸努力思索似地沉吟著。
  「那個時候吃了你的便當的犯人,其實就是我,真是對不起啊,嘿嘿!之類的嗎?」
  「東先生曾經做過這種事情嗎?呀──好惡劣喔──」
  「那妳又如何啊?塚本。」
  被東先生反問後,塚本小姐停下了夾住炸雞塊的筷子。
  「那個時候妳喜歡的人之所以會被大家知道,是因為我明明說了會保密,但還是一不小心就說出去,對不起啊,嘿嘿!之類的嗎?」
  「妳也好不到哪裡去吧!」
  因為吵鬧中心的兩人又開始大聲嬉鬧起來,所以我先不理他們,轉頭問向新人:「那藤城小姐呢?」藤城小姐有點困擾似地垂下眉毛。
  「我不是很懂……不過我有個因為一些小事吵架,結果互相誤解,最後再也沒見面的朋友,我一直很想跟對方道歉。」
  「吵架是嗎?」
  「真的只是因為一點小事。」
  吵架啊。不過就那兩個人來說,感覺似乎不太像吵架。
  「宇梶先生有過類似的經驗嗎?」
  藤城小姐詢問場上的年長者,正在看菜單的宇梶先生抬起頭來。
  「我也有個因為一點小誤會而不再往來的朋友。」
  「那是前女友?是前女友嗎?」一聽到這句話,塚本小姐立刻湊了過來。宇梶先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就是說確實就是如此吧。
  「之後在同學會上再次見到面,那個時候已經可以笑著聊天了。我們當時都太年輕了啊。而且我和她也各自結了婚,也都有了孩子。」
  「人一旦有了孩子就會變呢。」
  「尤其是女人,會變得更堅強,大概是覺得自己必須振作起來吧。」
  嗯嗯嗯。藤城小姐和塚本小姐兩位女性深有同感似地不斷點頭。隨後塚本小姐視線一轉,看向了獨自坐在角落的媽媽。她說今天的心情比較適合喝燒酒而不是日本酒,所以正不斷朝杯子裡倒著地瓜燒酒。
  「不過課長看起來好像沒有任何改變,是因為原本就很堅強的關係吧。」
  聽到塚本小姐的話,我點頭回了一句「是啊」。結果媽媽朝我丟來一條濕毛巾。
  「為什麼是你在回答啊?」
  「因為這是事實不是嗎?妳真的很堅強呀。」
  「是沒錯,可是聽到兒子這麼說,就覺得有點火大。」
  我正打算回嘴的時候,媽媽的部屬中最有良心的宇梶先生連忙插嘴說著「好了好了……」進行調停。
  「可是啊,造成這種小誤會的原因,其實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只要好好談過,大多都能迎刃而解。」
  一臉困擾神色的藤城小姐也贊成宇梶先生的意見。
  「因為不敢直接讓對方知道自己的想法呢。害怕自己受傷,或是不想讓對方受傷,想著想著就想太多了。」
  「不過呢,若不說出口就無法讓對方知道,人際關係也是從這裡開始的。對吧?二世。」
  「沒錯沒錯。洸之介小弟也別把事情悶在心裡,好好說出來會比較好喔!」
  雖然不是我的事情,但是四個大人卻接連向我提出建言。他們臉上的表情有種非常認真的感覺,視線全部集中在我身上。這股魄力,讓我忍不住一邊心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一邊縮著身體回答「好的」。
  
  在這場恐怖經驗過後幾天,揚羽傳來一封簡訊,說要在那座公園再見寺原小姐一面。
  補習班沒課的那天,我一下課就衝出學校,直奔車站和環小姐會合,然後一起前往公園。那一大片金黃色的銀杏樹葉已全數落盡,如今樹葉之下的雄偉枝幹清楚可見,此時換成公園的地面上轉為一片金黃。今天,孩子們也一邊發出歡呼聲,一邊踩著樹旁散落的銀杏葉跑來跑去。
  寺原小姐坐在老舊的長椅上。即使距離這麼遠也能看出她明顯變得憔悴不少,一想到我們必須告訴她更加令人傷心的事,我就覺得於心不忍。
  不過聽到環小姐說出蓮華的現況,寺原小姐還是堅強地承受了下來。可能真的跟塚本小姐他們說的一樣,為母則強吧。
  「是嗎。那麼,蓮華果然是出自本身的意思,決定不跟我聯絡吧。」
  「我有告訴過她好幾次,要她快點打電話……」
  「不,沒關係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全都是我的錯……」
  寺原小姐邊說邊搖頭。
  「十年前,您跟蓮華之間應該發生了什麼事吧?」
  環小姐單刀直入地問道,似乎讓寺原小姐感到有點困惑。她徬徨地左右張望,彷彿正在迷惘著什麼。
  可是當她再次抬起頭看向環小姐時,寺原小姐就像是被環小姐那雙大眼睛迷住一般,開始輕聲訴說了起來。
  「上次,我有說過學校裡發生一些讓人痛苦的事對吧?其實就是霸凌。只是沒有像電視上經常出現的那種撕破課本或在桌上塗鴉那麼過分就是了。當時,我和一個同班而且同社團的朋友吵架了……那個女生有點像是我們這一群的領袖,所以她和其他朋友開始無視於我的存在,讓我在學校裡始終都是孤單一人。我沒辦法參加社團活動,也不能回家告訴父母,只好待在這裡畫圖,就是那幅煙火畫。」
  我想起之前刊登在報紙上的那幅掛軸。那幅用了暖色系綾布,帶有溫暖印象的煙火畫。
  「現在放暑假的時候不是還會舉辦煙火大會嗎?」
  「啊啊,是在河邊舉行的那個嗎?就是規模相當大的那個煙火大會對吧?」
  每年一到暑假期間,結野川岸邊就會舉行煙火大會。由於那是這一帶規模最大的活動,所以不只結之丘市民,也有很多其他鄉鎮、縣市的人會一同參與,是個充滿夏季風情的活動。我也曾經去過好幾次。
  「對。我曾在暑假時,跟那群朋友一起參加煙火大會。因為那場活動真的很有趣,所以我是一邊回想當時的事,一邊畫出那張畫的。心裡想著那時真是快樂啊,真想回到那個時候,要怎麼做才能回到原狀呢?要怎麼做,她才會原諒我呢……然後一邊畫著圖。」
  不論是圖畫還是裝裱,都給人一種明亮開朗的感覺,所以我完全沒想到那幅畫的背後竟然有這麼讓人難過的事。
  蓮華似乎也跟我一樣,不太清楚那幅畫背後的故事。她好像是一看到那幅畫就覺得很喜歡,然後向寺原小姐建議:「反正機會難得,就把圖畫掛起來吧。」而且她認識裱褙師,可以用幾乎免費的價格幫忙裱褙。
  那位裱褙師其實不是環小姐,而是兵助先生。不過這一點還是保密比較好吧,不然事情會變得很麻煩。
  總而言之,那幅煙火畫被裱褙成了掛軸。
  就在她從蓮華手裡收到裱褙完成的掛軸時,寺原小姐心中突然冒出一個主意。蓮華喜歡這幅煙火畫,既然如此,就表示她應該也喜歡煙火吧?當時的寺原小姐非常篤定。所以──
  「所以我就說了。我對她說明年暑假一起去看煙火吧,煙火一定會比這幅畫更加漂亮。」
  「然後蓮華怎麼回答呢?」
  「她小聲對我說了一聲好。」
  這句回答讓我覺得有些不對勁。蓮華是無法忍受高溫的雪女,夏天來臨時不可能繼續留在這一帶,所以照理說應該是不會答應。既然這樣,蓮華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回答呢?
  「我一時興奮過了頭,所以就對她說了『一定要一起去喔』、『約好了喔』之類的話。」
  一定要、約好了──這是朋友之間經常出現、再普通不過的對話。
  可是在蓮華的心裡,這些話聽起來又有什麼感覺呢?
  寺原小姐的表情苦悶地皺成一團。
  「直到現在我回想起當時的事、想起當時蓮華的表情我才察覺,那時候的她看起來很沒精神,彷彿相當難過似的,一點也不像平常的蓮華。感覺她不是非常有興趣,她其實並不想去啊。但我卻硬把約定強加在她身上。」
  寺原小姐緊緊握住了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彷彿試圖抓住些什麼。
  「當時的我像個孩子,只會想到自己,所以沒有察覺蓮華的異狀。等到蓮華不再來這座公園,我又擅自覺得遭受打擊。為了保護自己,就把錯全推到蓮華身上,心想我們明明這麼要好,竟然沒有聯絡,實在太過分了。可是後來我又漸漸擔心起來,因為怎麼找也找不到她,搞不好蓮華只是我作出來的一場夢。因為我的心忍受不住孤獨,所以才創造了一個幻影也說不定。我開始出現這種想法……不過這是不可能的吧,因為那幅煙火畫的掛軸確實存在啊。」
  不過我想寺原小姐這麼做,是因為如果不把責任推在蓮華身上,她的內心就會再也承受不了也說不定。這就代表對寺原小姐來說,失去蓮華這個朋友的「失落感」有多麼煎熬。
  「相信蓮華一定有不能去煙火大會的苦衷。因為我強行跟她做了約定,害她覺得不敢面對我,便不再過來這座公園……都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的錯。要是我沒說出那種話,就不會讓平常總是活蹦亂跳的蓮華出現那種表情了,是我傷害了蓮華。」
  寺原小姐低著頭,側臉被頭髮蓋住什麼也看不見。可是訴說著當年悔恨的她,表情看起來不像母親,也不像成年女性,而是高中生的表情。一滴滴的水珠不斷落在她緊握拳頭的手上。
  「可是現在我卻說想要見她,實在是太厚臉皮了吧。明明蓮華拒絕見我是這麼理所當然的一件事,我卻說想跟她見面,然後為了當時的事情跟她道歉,實在是……」
  寺原小姐的聲音不斷顫抖,最後那句話更是沙啞到聽不見。她的傷痛直接傳了過來,讓我的胸口隱隱作痛。
  我心裡這麼想著。不能讓事情繼續這樣下去,這個人的心裡,還有一部分停留在高中時期。成為大人、成為母親之後,照理說各方面應該都已經成長了才對,可是唯獨那一部分仍遺忘在過去。感覺就像是被一根木樁深深釘入,完全無法動彈。
  如今,寺原小姐為了拔除那根木樁而採取行動。即使她知道這麼做可能會讓傷口增加,但還是選擇拔除。
  而能夠拔除那根木樁的,就只有蓮華。
  「寺原小姐。」
  環小姐溫柔地喊著不斷責備自己的寺原小姐。
  寺原小姐戰戰兢兢地抬起頭。
  「那孩子的確有些原因,導致當時無法跟妳一起前往煙火大會。因為一個很難向妳開口的、特殊的、超脫現實的原因。」
  寺原小姐微微張大了眼睛。
  「不論蓮華的原因是什麼,妳都有辦法接納她嗎?」
  環小姐與寺原小姐的視線交會在一起。寺原小姐的眼中已見不到剛剛敘述往事所出現的迷惘,看起來非常清澈明亮。
  「可以。」
  寺原小姐如此堅定地回答,用手背擦去了劃過臉頰的淚水。
  
  「媽媽──!」
  小孩子高亢的聲音響起。我朝著遊樂器材的方向看去,發現寺原小姐的女兒從一片金黃色銀杏落葉中正朝著這裡跑來。寺原小姐立刻用手反覆抹著臉,擦去眼淚的痕跡。當她起身抱住那個直衝而來的小女孩時,臉上已經徹底變成了母親的表情。
  「怎麼啦?手手都黑掉了呢,還有臉臉也是。」
  寺原小姐從背包裡拿出一條小方巾,擦著小女孩被泥巴弄髒的臉頰。
  「嘿嘿嘿,我做了糰子喔!」
  「真是的……不好意思,我帶她去洗個手。」
  寺原小姐拉著那隻小小的手邁步前進。
  若寺原小姐就這樣離開,就會有種今天的談話到此結束的感覺。太陽已經下山,代表今天的時間也所剩無幾了。可是,或許還有一些資訊尚未從寺原小姐的口中問出來,我也想讓環小姐再問出一些事,於是我開口叫住了寺原小姐。
  「我來帶她過去吧,水龍頭是在那邊嗎?」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我的用意,寺原小姐一臉歉疚地回答「不好意思,那就麻煩你了」。
  「請用這條毛巾──妳跟大哥哥一起去洗手手喔。」
  我是獨生子,沒有兄弟姊妹。所以平常沒有什麼機會被人稱為「大哥哥」,現在有種怪怪癢癢的感覺。
  我原本以為小女孩會開始鬧彆扭,不過她卻乖乖地點了點頭。我暗暗感嘆真的一點都不怕生耶。不僅如此,她才跟我走了幾步路,就開始笑著找我說話了。
  「跟你說喔,華蓮剛剛做了很多糰子喔。」
  「是嗎,好厲害喔。」
  「有媽媽的、爸爸的、爺爺的、奶奶的──」
  小女孩一邊彎著黑漆漆的手指頭,一邊舉出她知道的所有親戚和朋友。就在我默默聽著她說話的時候,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我剛剛第一次聽見了這個孩子的名字啊。
  「妹妹的名字叫做華蓮嗎?」
  「對呀。華蓮的名字是從媽媽的朋友那邊來的喔。媽媽說希望華蓮長大以後可以變得像大姊姊一樣。」
  「喔,原來是這樣啊。」
  因為戶外寒風刺骨,手腳凍到難以行動,所以水龍頭旁邊也都沒有人。我轉開了一支從地面傲然挺立的自來水水龍頭,光是看到噴出來的水,就有種涼颼颼的感覺。可是華蓮小妹妹完全不害怕,直接把手伸了過去。
  「手變冷了呢。」
  華蓮小妹妹的小手被凍得紅冬冬的。等我拿出毛巾之後,雖然動作相當隨便,不過華蓮小妹妹是自己擦了擦小手。
  「嗯。可是媽媽有說喔。手手冷的人,肚子會很溫暖!」
  「肚子?」
  有什麼科學根據證明身體表面溫度低的人,體內的溫度會比較高嗎?
  可是華蓮小妹妹用手按住的部位,不論任何人來看應該都不是肚子,而是心臟。
  「難道是指內心嗎?」
  「對!」
  手心冷的人內心更溫暖。如果是這句話,那麼我也有聽說過。是誰說了這句話呢?是什麼時候聽來的呢?應該是念小學的時候吧。
  「還有,看起來還會像星星一樣喔!」
  「星星?」
  「會亮亮的、閃閃的。是媽媽說的喔!」
  像星星一樣,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應該不會是真的發出物理性的光芒,所以果然是用來形容人的吧?雖然華蓮小妹妹帶著燦爛到有點刺眼的笑容對我這麼說道,但我實在不太了解其中的含意。
  擦乾手之後,華蓮小妹妹直接把毛巾推還給我,於是我伸手接過。朝著寺原小姐和環小姐的方向看去,發現她們還在說話。要是現在回去,搞不好會害她們話題中斷。於是我蹲了下來,讓視線和華蓮小妹妹等高。
  「華蓮小妹妹有看過媽媽畫的煙火畫嗎?」
  我原本只是隨口問問,可是卻意外得到了「嗯,有啊!」的回答,甚至還同時附贈了另一句驚人之語。
  「它會砰砰~喔。」
  「砰砰?」
  她是在用有限的詞彙表現煙火嗎?我這麼想著,不過好像不是這麼回事。
  「嗯。我跟你說喔,爸爸媽媽都不知道喔。因為媽媽每次看到那個都會『呼~』,所以這是祕密喔。」
  「呼~」的意思應該是嘆氣吧。這個孩子似乎是以她自己的方式注意並關心著母親的心情。
  「可是可以跟大哥哥說喔。外面變得黑黑的時候,那個就會砰砰~喔。華蓮有看到喔。」
  「是煙火動起來了嗎?」
  「嗯,對呀。可是喔,這是華蓮一個人的祕密,所以大哥哥也要保密喔!」
  華蓮精力充沛地說完後,用她小小的小指頭勾起了我的小指,然後開始上下晃動。
  「不~守約定的人就吞一~千根針!」
  圖畫會動。該不會是?從我心底深處湧出的懷疑,讓我脖子歪向一旁。
  「勾~勾手指!」
  勾在一起的手指在眼前迅速分開。
  雖然對不起華蓮小妹妹,不過我大概沒辦法守住祕密。雖然我也不想吞一千根針就是了。
  可是圖畫會動吧?那肯定就是──
  
  「──思念呢。」
  回到店裡,我將從華蓮小妹妹那裡聽來的事情說給環小姐聽,她馬上說了預料之內的答案。
  「果然沒錯。」
  「據說那幅畫原本就是她女兒在娘家找到的,可能就是因為感受到畫中的思念也說不定。因為小孩子的感受能力很強,對這方面的事比大人敏感許多。」
  環小姐皺緊了眉頭。
  「目前只有她女兒看到圖畫在動,而且寺原小姐和她女兒似乎都沒有受到影響,應該是非常微弱的思念。不過,那幅畫是在寺原小姐飽受霸凌所苦時完成的作品,就性質來說可能不是什麼好的思念啊。」
  「那麼,重新裱褙一次會比較好吧?」
  「是啊。那會比較安全。」
  「向寺原小姐說明原委──因為解釋思念太麻煩了,所以我想告訴她裝裱有問題──然後暫時代為保管掛軸吧。」環小姐這麼說道。至此,我聽了華蓮小妹妹的話之後一直懸在心裡的不安才終於撫平了一點。
  「我們也差不多該把蓮華找出來了,再這樣下去根本沒完沒了。」
  據說蓮華最近回來的時間越來越晚,昨天甚至沒有回家。雖然她一副高中生的模樣,不過實際上年紀也不小了,而且又不是人類,而是雪女,所以應該不需要像是擔心年輕女孩一樣擔心她。可是都到了這個地步,還是會讓人感到不安。
  「那孩子可能誤會了什麼也說不定。」
  環小姐瞇起眼睛,相當篤定地說道。
  
  從第二天開始,聚集在加納裱褙店裡的人們開始了搜尋蓮華的行動。負責指揮這場行動的人,是最清楚蓮華出沒地點的揚羽。
  「洸之介負責的地方是這裡、這裡和這裡……」
  依照指揮官的命令,我只要一有時間就會到處尋找蓮華。今天我也抱著格格不入的感覺,走遍了聚集大量高中女生的甜點店、蛋糕店和飾品店。這肯定是故意讓我負責全是女生的地方吧?我感受到一絲惡意。就在我身心俱疲,兩腳再也走不動的時候,最後前往的目的地是揚羽以前打工的咖啡廳。
  打開店門口簡約而厚重的大門,走進店內。去年曾有一段時期,這裡全坐滿了年輕女性,不過現在只有寥寥幾位客人。身穿西裝的上班族和看似OL的女性,還有應該是大學生的情侶。我來回看了好幾次,都沒看見蓮華的身影。看來這裡也沒有,不對,還不能太早下定論,必須跟店裡的人好好確認一下才行,於是我朝著店內走去。
  「這不是洸之介同學嗎?好久不見了。」
  在吧檯裡露出爽朗笑容迎接我的人,是店長西山和馬先生。
  「怎麼了?只有你一個人?」
  「是的,我有件事想請教和馬先生。」
  和馬先生對我招了招手,於是我在吧檯旁坐了下來。雖然我不是進來消費的客人,不過站著說話實在太顯眼、太不自然了。
  「請問蓮華最近有來嗎?」
  「沒有耶。」
  「是嗎……」
  果然不行。我都已經走了這麼多地方,卻連半點收穫都沒有嗎?我重重嘆了一口氣,而和馬先生笑著對我說道:
  「之前是不是也有過這麼一回事?」
  的確有。因為是在白色情人節之前,所以大概是三月的時候吧。當時大家突然從加納裱褙店裡消失無蹤,我因為不安而到處尋找。那時我也有來詢問揚羽和蓮華有沒有來店裡,記得當時的結果是掌握不到任何線索,然後失望地回去了吧。
  「你們吵架了嗎?」
  「不,不是吵架……」
  如果是跟蓮華吵架的話,不知道該有多好。因為吵架的原因一定在於冰淇淋的品牌或是窗戶要不要開之類的小事,完全不需要像這樣到處走來走去,馬上就能解決了吧。
  「人際關係真的好困難啊。」
  「幹嘛說這種像是厭倦公司的上班族的話啊。你還在念高中吧?」
  和馬先生皺著眉頭說道。其實我煩惱的並不是我的人際關係啊。
  「你現在幾年級?」
  「三年級了。現在是考生,實在不該在街上晃來晃去。」
  「洸之介同學要考大學嗎?」
  他不是在取笑我,和馬先生是真的很驚訝。
  「你不是環小姐的徒弟嗎?我一直以為你會直接待在環小姐那邊學習,將來成為裱褙師。小揚羽她們也跟我說你是備受期待的新星啊。」
  凪紗小姐也好、和馬先生也好,為什麼大家都這麼認為呢?是因為徒弟這個身分,讓人產生這樣的想法嗎?
  「那是揚羽她們開玩笑的啦,我會考一間和裱褙師完全無關的普通大學。」
  「是嗎?原來是這樣,甚至不是考美術大學啊。」
  「是的。可是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呢?」
  「之前不是有說過我是美術大學畢業的嗎?我專攻油畫。不過也有朋友主修其他科目,或是其他學校專攻油畫的人。也是因為如此,我才有辦法創立這家店。」
  這家店是畫廊咖啡廳,裝飾著許多幅畫。其中大部分的作品畫的都是和馬先生最執著的馬。
  「然後其他念美術大學的朋友裡,有人是主修圖畫的修復方式,或是研究顏料。我在想如果是那種科系,可能會跟學習裱褙師的技術有關吧。」
  「原來還有這種領域嗎?」
  「有喔。我一直覺得你應該會往這個方向走,所以還以為你早就知道了。」
  「不,我不知道。」
  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不如說,美術大學打從一開始就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
  「修復是指油畫的修復嗎?」
  「不,有很多種。像是日本畫、西洋畫,應該也有雕刻吧。另外比較少見的還有研究顏料的劣化情形,或是和紙的耐久性等等科學性質的研究。每次聽到那些傢伙提起上課的內容,就會忍不住覺得這些人真的是美術大學的學生嗎?」
  和馬先生苦笑著。
  和馬先生的這番話真的非常有意思,我都不知道竟然還有這種研究美術品的方式。
  「難得你都在環小姐那裡學了很多東西不是嗎?就到此為止的話實在有點可惜啊,去考看看如何?」
  「可是,以我家的經濟狀況來說,美術大學的門檻實在太高了。」
  美術大學的學費有種貴到讓人眼珠瞪出來的印象。我家這種單親家庭,不可能負擔得起。
  「嗯~不過最近也有學費比較便宜的地方。因為少子化,學校方面也是拚了命地在招生啊。再說還有獎學金之類的補助,應該不至於念不了。」
  「是這樣嗎……」
  我口頭上雖然這麼說,縱使只有一點點,但我確實動心了,那似乎真的很有趣。我為了自己的反應而暗暗吃驚。
  (不過,我也不可能那麼做。)
  不能因為自己感興趣這種理由就隨便更改志願。
  我沒有這麼寬裕,不論是時間上、金錢上,還是其他各個方面。
  最後,我也沒有在和馬先生的店裡獲得任何與蓮華有關的消息。
  然而過了幾天後,這個問題就在意外的情況下解決了。
  
  當大家聚集在加納裱褙店裡時,地點通常都是在走進店裡立刻映入眼簾的、那間擺著矮桌的和室。會在其他房間聚集是件非常罕見的事,搞不好還是頭一遭也說不定。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注視著眼前這幅奇怪的光景。
  地點是在裡面的和室,也就是環小姐進行作業的地方。當中除了店長環小姐之外,還有阿樹、兵助先生和櫻汰三人圍成一個圓圈坐著。
  「燈塔底下最黑暗,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兩腳張開、雙手環胸說出這句話的人,是揚羽。而她的眼前,也就是和室的正中央,好一陣子沒見的蓮華正怯生生地跪坐在那裡。
  我是在昨天收到找到蓮華的簡訊。發現的地點竟然是喬治先生的美髮沙龍,而且還是在僅允許員工出入的倉庫。據說她好像騙了喬治先生說她和店裡的大家吵架,希望可以在這裡躲一下,所以喬治先生才讓她待下來。
  「沒想到竟然是躲在喬治的店裡。」
  「我也沒想到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獨自躺在榻榻米上的喬治先生睡眼惺忪地這麼說道。他今天也抓了一頭完美的造型,巧妙蓋住頭頂上的河童證據,完全看不見那塊圓形禿。真不愧是專家,不過對於這個專家我有一件在意的事情。
  「喬治先生,你不顧店沒關係嗎?」
  今天應該不是公休日。今天星期六,會比平常更忙吧?店長可以在這種時候離開店裡嗎?
  「沒關係沒關係,今天這裡優先。」喬治先生笑了笑後又說道:「因為好像得借助我的力量才行。」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正覺得不可思議的時候,揚羽以不容分說的語氣開口了。
  「蓮華,環小姐已經和寺原小姐取得聯絡,約好要見面了。時間是今天傍晚六點,地點是臨鎮的公園。」
  蓮華緩緩抬起了頭。平常充滿朝氣的笑容消失無蹤,眉毛垂了下來,眼睛不安地閃爍著。
  「所以,妳給我乖乖和人家見面,好好談一下。」
  「……非見面不可嗎?不能只打電話嗎?」
  「妳啊,一直不打電話的人明明就是妳自己吧?事到如今還想逃避嗎?」
  「我才沒有逃避……」
  「明明就逃了吧?都叫妳打電話叫了這麼多次耶。」
  蓮華無言以對,低頭緊抿著嘴唇。
  「要是妳不直接跟她見面,我可能就沒有辦法收下那幅掛軸了。」
  環小姐插嘴。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那幅煙火畫,八成有思念附著在上面。」
  聽到環小姐的話,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氣。其中反應最為顯著的,就是當初負責裱褙的兵助先生,以及提議者蓮華。
  「喂,真的假的?」
  「美涼沒事吧?」
  「因為是非常微弱的思念,所以兵助沒發現也是理所當然。到目前為止,似乎只有寺原小姐的女兒發現這件事。」
  聽到這句話,覺得自己應該負責的兵助先生似乎鬆了一口氣。
  「不過,以寺原小姐現在的狀況來看,實在不曉得那股思念何時會增強。畢竟她現在的狀況,就跟她十年前畫出那幅畫時──被朋友們忽視的時候一樣啊。」
  不管她多麼努力試著和蓮華取得聯繫,蓮華卻總是到處迴避,什麼也不做。從寺原小姐的立場來看,就跟遭人忽視一樣。
  這份悲傷、這個痛苦的想法什麼時候會對畫裡的思念造成影響,的確沒有人知道。
  而且也有可能對寺原小姐自己造成危害。
  蓮華應該是發現這一點了吧,只見她臉上的表情改變了。
  「所以我向寺原小姐提議重新幫那幅畫裱褙。同時約好前去拿畫時,會把妳一起帶過去。」
  環小姐就像是在開導蓮華,溫柔地這麼說道。可是蓮華依然低著頭,用力左右搖動。
  「……我……果然還是沒辦法去。我沒辦法和美涼見面。所以就由你們去公園吧,我會負責出裱褙費用。」
  蓮華一直緊緊盯著榻榻米的接縫,一口氣說完這番話之後,便站了起來,然後轉身背對著我們。在我看來她就像是拒絕現場所有人,像是在說:「這件事情就此結束,拜託不要再管我了。這是我自己的問題,所以不要再牽扯進來,不要理我。」
  可是有別於蓮華的想法,我心中突然猛烈覺得煩躁起來。
  為什麼會這麼頑固呢!
  我想起寺原小姐不斷說著「自己傷害了蓮華、全是自己的錯」,不斷苛責自己的身影。她從沒說過任何一句責備蓮華的話,把所有過錯都歸咎在自己身上。
  胸口深處急速湧出一股炙熱的感覺。這到底是什麼?是我對蓮華的憤怒之情?還是不能讓她了解寺原小姐想法的懊惱之情?我把自己也不了解的情感直接發洩在正準備離開的蓮華身上。
  「蓮華!」
  我的聲音讓蓮華的腳步瞬間停住。
  寺原小姐認為只有她自己錯了,可是絕非如此,蓮華應該也要負上一些責任。
  「十年前,寺原小姐邀請妳去煙火大會時,妳為什麼沒有拒絕?要是那時候好好拒絕的話,事情應該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兩人的關係出現裂縫的原因就在於此。
  蓮華不再前往那座公園的原因,十之八九是因為這個約定吧。自己不能參加煙火大會。只要老老實實地這麼說,相信一定會有不同的結果。即使夏天來臨,蓮華不得不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刻到來,兩個人應該也可以更平靜地分離。而現在應該也還留著彼此互為好友的美好回憶。
  這麼一來,事情就可以在雙方都不受到傷害的情況下落幕。可是──
  「──我也很想見她啊!」
  蓮華猛然轉身面對我,大聲喊了起來。
  「我一直、一直都很想見美涼,當然很想再見她一面啊!想跟她一起去夏日祭典,一起去看煙火啊,穿上浴衣,吃著刨冰和棉花糖。不只這樣,我還想穿著泳裝去游泳池或海邊,想玩矇眼砍西瓜,也想一起烤肉。跟朋友、跟美涼一起這麼做。可是我就是不能去啊,就是不行啊。我會融化,沒辦法一直跟她在一起啊。」
  「為什麼、為什麼煙火大會不在冬天舉辦呢?」蓮華一邊用顫抖的聲音說話,一邊緊緊抓著迷你裙的下襬。
  「我其實很想去煙火大會,所以一不小心就回答自己想去了。那個時候我超級慌張,心想慘了,得要快點拒絕才行。可是我辦不到,因為美涼那時被班上的同學欺負,非常沮喪……之前第一次在那座公園裡看到她的時候,也是因為她看起來非常痛苦,我才不小心出聲叫住她。所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美涼那麼開心的表情,不想讓那個表情再次變得難過起來,就沒辦法告訴她我不能去。我很後悔,要是當初沒說那種話就好了,這麼一來就不會傷害到美涼了。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想去,是真的。雖然知道說出那種不負責任的話很過分,可是我想讓美涼知道我真正的心情。」
  兩道眉毛之間出現了一道深深的皺紋,黏著假睫毛的眼睛幾乎被眼皮蓋住一半,隱約可見的眼眸像是張開一層水幕似的,不斷搖盪。塗了唇彩的下唇也被她緊緊咬住,看得連我都覺得痛了起來。
  我看過這個表情。那是之前華蓮小妹妹被母親阻止說不能再玩,該回家的時候,所露出的表情。彷彿隨時都有可能哭出來,卻又拚命忍耐的孩子的臉。
  「蓮華。」
  揚羽直視著蓮華的臉,然後冷靜地說道:
  「妳這樣好醜。」
  「太過分了啦,揚羽~!」
  蓮華揮舞著手,表示抗議。
  能在這麼嚴肅的場合下說出這種話的揚羽,實在太厲害了。應該是因為她們是無需顧慮對方的好朋友吧。雖然蓮華一直叫著「好過分、好過分」,不過我多少可以理解揚羽的想法。蓮華的表情讓人有種「妙齡女子露出這種表情真的好嗎?」的感覺。
  不過也因為有了這段對話,讓現場的緊張氣氛舒緩不少。
  「既然這樣,就更應該見面好好談一下。」
  「可是,美涼以為我是人類……」
  「我知道。不然妳以為我為什麼要把喬治帶過來?」
  揚羽朝著躺在榻榻米上不斷打著呵欠的喬治用力一指。
  「只要改變服裝、髮型和化妝方式,應該有辦法讓妳看起來像是二十五歲左右的人。這麼一來,就可以用人類的身分跟她見面了吧。喬治,你覺得怎麼樣?」
  「嗯,應該多少有辦法吧!」
  頂尖美髮師的回答,讓揚羽滿意地點了點頭。
  「那麼,就開始吧,到傍晚之前還有很充分的時間。首先要改變臉上的妝,然後──」
  依照揚羽的指示,喬治先生接二連三地拿出了讓蓮華大改造的工具,例如在工作場所使用的化妝用具和剪刀等。其中甚至還有成熟女性會穿的洋裝,讓我有點擔心這到底是從哪裡弄來的。在這群人當中,並沒有人會穿那樣的服裝。我原本以為是阿樹騙了他認識的貴婦幫忙買的,不過那其實是望月小姐的衣服,是在兵助先生說明原委之後借來的。據說她也非常想參與行動,可惜因為還有工作要忙,只好死心。
  所有東西都到齊之後,揚羽、喬治先生和阿樹三人把蓮華圍在中心,一邊七嘴八舌地討論,一邊開始搭配各種髮型和服飾。完全不懂女性時尚的兵助先生和我、還是小孩的櫻汰,以及環小姐等人則是坐在房間角落守望著他們。
  可是,大概是因為蓮華太過孩子氣的關係,不管專家如何努力,每一套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像是掛在身上一般,充滿了不協調感。最後還因為揚羽說了一句「和服可能比洋裝看起來更成熟」,於是連環小姐的和服都被拿出來試穿了。
  「好,這麼一來應該沒問題了吧。」喬治先生再三猶豫之後選出來的和服,是件藍灰色直條紋的和服。穿上這件和服,再把頭髮盤起來的蓮華,看起來的確比穿著洋裝時成熟許多。總算比較像是二十五歲左右的人了。可是──
  「嗚~快熱死了啦~」
  才一開口就全破功了。
  「等等啦,蓮華。妳的說話方式要更像大人啊。」
  「可是真的很熱耶~」
  蓮華鼓起了臉頰。這時阿樹苦笑著說道:
  「讓雪女穿這麼厚的和服果然有點勉強吧?可是穿夏天的薄和服也很奇怪。」
  「換回洋裝怎麼樣?這世界上也有很多人雖然二十五歲左右,但外表看起來仍舊是學生啊。就用這個理由闖關吧?」
  喬治先生一邊看著不斷吵鬧的蓮華,一邊這麼說道。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我心想。畢竟寺原小姐以為蓮華是人類,所以我也知道用這種方式見面比較好。否則就不得不說明蓮華其實是雪女,而且寺原小姐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也是個問題。毫不猶豫就接受的望月小姐絕對是特例。
  儘管知道這些事,但我還是覺得不太對勁。這樣不就是在說謊了嗎?剛剛才因為自己曾經說謊而後悔成那個樣子,現在又多加上一個謊言,讓我這個知道一切事實的人覺得相當難過。另外,我也比較希望能讓寺原小姐知道蓮華原本的模樣。
  有著這個想法的人,似乎不只我一個。
  「蓮華,這樣好嗎?」
  一直默默觀望事情發展的環小姐這麼問道。
  「可是……美涼以為我是人類啊……而且要是我說了自己的真實身分,搞不好會……」
  會被她討厭也說不定,會被她拒絕也說不定。那樣太可怕了。
  環小姐的嘴角忽然彎了起來。
  「寺原小姐有說過,雖然不知道蓮華到底有什麼苦衷,不過她願意接納一切喔。」
  「咦?」
  「妳想把自己的心情好好傳達出去吧?繼續這樣偽裝真的好嗎?」
  環小姐走近蓮華,輕輕握住她的手。
  「即使手心冰冷,但是內心溫暖,像星星一樣的大姊姊?」
  
  寺原小姐和我們見面的時間,總是在傍晚。是那種太陽已經西斜,不過公園裡依然有橙橘色的餘暉照耀,孩子們的身影亦能清楚浮現的時間。考慮到寺原小姐需處理家事還有照顧華蓮小妹妹,平常的談話總是在太陽下山之前就結束。
  可是今天,寺原小姐指定的時間是下午六點。在秋天即將結束的這個時期,空中已有星星閃爍了。原本以為她今天應該是把華蓮小妹妹交給先生照顧,自己一個人赴約,不過那張被路燈照亮的長椅上,卻坐了兩個人影。
  發現寺原小姐的蓮華突然停下腳步。我回頭偷偷觀察著她的情況,棋盤格花紋的迷你裙,白色罩衫和蝴蝶結領結,以及誇張的辣妹妝。這是蓮華平常的模樣。
  在環小姐的開導下,蓮華迷惘了很久,最後選擇以平常的樣子和寺原小姐見面。雖然大家為了改變蓮華的外表而費盡心力,不過也都尊重她的選擇,喊著加油後目送我們離開。
  寺原小姐發現我們,隨即站了起來。
  「蓮華?」
  被人叫住的蓮華徹底僵住了,一動也不動。
  她微微低頭,緊緊閉上眼睛。簡直就像是在法院等待判決的被告人一樣。
  看到蓮華的反應,寺原小姐輕輕瞇起了眼睛。
  「妳都沒變呢,蓮華。」
  蓮華戰戰兢兢地睜開了眼睛。
  「啊啊,不過那個時候妳沒有戴假睫毛吧。我在那之後啊,已經改變到無法和蓮華相提並論的程度了喔。在那之後,我跟朋友和好,也再次參加社團活動。畢業後進入短期大學,找到工作,然後和工作場合認識的人結婚,最後生下了這個孩子。」
  寺原小姐摸著華蓮小妹妹的頭,華蓮小妹妹像是覺得癢似地笑了。
  「如果那個時候蓮華沒有過來找我說話,我一定沒辦法再次信任人,也沒有辦法和朋友和好,更沒有辦法談戀愛,這麼一來就沒有現在這個家庭了。我啊,現在非常幸福喔。之所以有現在的我,全部都是多虧了蓮華,我一直好想、好想跟妳說聲謝謝。」
  蓮華搖搖頭。
  「我沒有資格讓妳對我這麼說。因為我沒有遵守約定,而且又突然不來這裡,做了很過分的事情……」
  「那是因為妳有著不能跟我說的苦衷吧?是我沒能發現蓮華的苦惱,擅自把約定強加到妳身上,是我不好。」
  「才沒那種事!全部、全部都是我……!」
  寺原小姐走近蓮華,用雙手握住了她的手。
  蓮華像是非常害怕似地抖了一下身體,然後為了甩開寺原小姐的雙手而動來動去。可是寺原小姐的手始終沒有放開,就像是為了告訴蓮華,自己這次絕對不會再放手。
  「不行啦,我的手很冰……」
  「妳之所以不再到這座公園來,應該跟這雙手的溫度有關吧?」
  蓮華大吃一驚,眼睛瞪大到快要掉出來似的。
  「以前我有說過吧?手心冰冷的人內心更溫暖。」
  蓮華的手就跟冰塊一樣。若是接觸太久,體溫就會漸漸降低,最後則是徹底結冰。要一直握著她的手,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最好的證據就是寺原小姐的臉色正逐漸變得蒼白,嘴唇也開始變色。
  可是寺原小姐依然緊緊握住蓮華的手。
  「對我來說,蓮華是個既開朗又溫柔,明明是冬天卻喊著好熱的怪女孩。不過,卻帶給我很多東西,笑容非常可愛,看起來閃閃發亮的女生,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如此。」
  寺原小姐終於鬆開了一隻手,並輕輕推了一下華蓮小妹妹的背。
  「這孩子的名字叫做華蓮。因為我希望她將來能變得像蓮華一樣,就借用了妳的名字。」
  原來如此,原來華蓮小妹妹的名字──漢字真的寫成華蓮(註13)。
  為什麼我至今都沒有發現呢?華蓮小妹妹說的那個「大姊姊」,指的就是蓮華啊。
  蓮華的肩膀像是虛脫一般垂了下來,有種原本一直非常緊繃的東西突然斷掉的感覺。
  「……美涼,妳當上媽媽了呢。」
  黏著假睫毛的眼睛開始濕潤起來。
  「恭喜啊啊啊!對不起啊啊啊!我一直想跟妳說聲對不起,可是一直鼓不起勇氣。太好了,能見面真是太好了啦!哇啊啊啊啊!」
  她眼中的淚水一滴滴落下,滑過臉頰的同時瞬間結冰,化為冰珠,隨後滾落地面,發出小小的聲響。蓮華的眼淚停不下來,接而連三地變成寶石般的透明冰珠,散落在柏油路面上。
  華蓮小妹妹有點興奮地扯著寺原小姐的衣服。
  「媽媽!姊姊亮晶晶的耶!」
  華蓮小妹妹說得沒錯,蓮華的眼淚反射著街燈光芒,看起來閃閃發亮。
  沒錯,就像是──
  「──像星星一樣呢!」
  
  發現寺原小姐蒼白的臉孔,蓮華慌張地喊著:「美涼!妳再繼續握著會結冰的!」兩人的手才總算放開。
  寺原小姐一邊非常寒冷似地搓著雙手,一邊疑惑地歪著頭。
  「會結冰嗎?」
  「是呀,因為我是雪女呀。」
  「咦?妳是雪女嗎?」
  寺原小姐非常疑惑地反覆問著:「真的嗎?雪女?」不過最後還是說著:「既然蓮華都這麼說,那妳大概真的是雪女吧。」相信了這番話。
  因為雙手的溫度,讓寺原小姐似乎早就發現蓮華好似人類卻又非人類。只不過她一直以為蓮華是幽靈之類的,而且是一到夏天就會消失,只有冬天才會出現的幽靈。幽靈也有季節限定嗎?不過比起冬天,幽靈在夏天出沒的印象應該更強一點就是了。
  在旁邊聽著大人說話的華蓮小妹妹抬起頭看著蓮華,眼中閃閃發亮。
  「大姊姊是鬼嗎?」
  「不是喔~是妖怪喔~」
  蓮華一邊說明一邊咯咯笑了起來。
  我不是很清楚鬼和妖怪之間的差異。不過看到環小姐非常認真地點頭,這就表示對她們來說,兩者之間有著非常明確的差異吧。
  等到寺原小姐的體溫總算恢復過來後,她把掛軸交到環小姐手上。只要更換裝裱、封住思念,華蓮小妹妹說的「煙火會砰砰~」的現象就不會再發生了。現在終於可以安心了。
  相隔十年再次看到這幅煙火畫的蓮華,用懷念不已的口吻說道:
  「早知道當初應該拜託環小姐幫忙做成掛軸,而不是找兵助。」
  「這難道不是加納小姐做的嗎?」
  不知道這件事實的寺原小姐似乎非常驚訝。
  而且環小姐還乾脆地說出實情:「製作這幅掛軸的人是我的徒弟。」這讓寺原小姐更加混亂。「咦?徒弟?這是十年前的事耶?」這兩個人實在是我行我素過頭了啦。我覺得被耍得團團轉的寺原小姐有點可憐。
  「啊~啊,為什麼煙火大會不在冬天舉辦呢~這麼一來我們就可以一起去看了呢。」
  蓮華抬頭看著星光閃閃的天空這麼說道,嘴唇相當不滿似地嘟了起來。
  「會是因為空氣乾燥,容易引發火災的關係嗎?」
  「咦~就因為那種理由?」
  「不,其實我不太清楚。」
  因為我隨口說出來的話,蓮華露出怪罪的表情瞪著我。
  寺原小姐站在一旁看著我們兩人的對話,覺得相當逗趣似地笑了。
  「蓮華,我想遵守當年的約定……所以帶了這個過來。」
  寺原小姐從一個放在長椅上的塑膠袋裡,拿出了夏天經常能在便利商店或超市看到的手持型煙火套組。而且還帶了滅火用的小水桶,可說是準備周到。
  「我在夏天買好,就一直留到了冬天。這麼一來,冬天也有辦法看到煙火了對吧?」
  「美涼腦筋好好!」
  「媽媽腦筋好好!」
  蓮華和華蓮小妹妹同時喊了起來。
  之後大家一起放起了煙火。第一次玩煙火的蓮華非常興奮,從用水桶裝水、設置點火用蠟燭的時候開始,她就因為興奮過頭而不斷尖叫吵鬧。第一次點著煙火時,蓮華似乎被嚇了一大跳,不過一看到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的煙火火光,她立刻歡呼著「好漂亮喔!」,不過同時也抱怨著好熱就是了。等到習慣後,她開始繞著圈子揮舞手裡的仙女棒,而華蓮小妹妹也跟著模仿起來,搞得大家手忙腳亂。不過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容,打從心底享受這場季節錯亂的小小煙火大會。規模雖然完全比不上河岸邊的那場煙火大會,不過兩者都有著燦爛的煙火。
  兩人終於完成了十年前的約定,往後的每一年冬天,應該也會以朋友的身分繼續來往吧。
  
  兩個月後,由環小姐親手裱褙的那幅掛軸,經由蓮華的手送回了寺原小姐身邊。
  兵助先生製作的裝裱,可能是以夏季為主題,所以使用了暖色系的綾布。然而新的裝裱則是用了藍色、灰色和深綠等冷色系的綾布製作完成。
  相信這一定是以冬季為主題製作的吧。
  因為對她們來說,那場煙火是冬季的煙火。
  只不過很丟臉的是,當我注意到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是很久以後了。
  畢竟那幅掛軸完成時,我為了自己的事情就已自顧不暇,完全沒有餘力注意其他事情了。
  
  
  注13:華蓮 原文的華蓮小妹妹是用片假名表示,故洸之介於前文中尚未意會出漢字的寫法。
 楼主| 发表于 2016-11-23 23: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人類的故事 之三
  
  
  因為原本是商家的關係,平常總是掛著門簾的加納裱褙店出入口相當寬廣。
  可能就是因為如此,雖然這家店沒有打廣告,人潮眾多的玉響通上也看不到招牌,更是完全沒有宣傳活動,可是店裡仍會收到許多委託。有些是透過兵助先生,有些是熟識的妖怪,委託途徑相當多樣。
  我也曾經是委託環小姐裱褙的其中一人,但我根本沒想過自己竟然會再次提出委託,而且還是這家店目前接受過的所有委託中特別奇怪的。
  我凝視著自己手中的細長紙盒,反射性地嘆出一口白茫茫的氣息。抬頭往上看,頭頂上是一整片被厚重雲層蓋住的陰沉天空,簡直就像是反映出我的內心一樣。平常為了逃離刺骨的冷風,我都會盡快穿過門簾。可是今天的腳步卻無比沉重,一直無法下定決心向前邁進。進入十二月,街上已被聖誕節的燈飾裝點得五顏六色,人們也因此雀躍鼓舞,然而我的心裡就只有滿滿的不安與憂慮。
  到底環小姐會不會接受我這詭異的委託呢?如果她不接受,我該怎麼辦才好呢?不過在此之前,我該怎麼跟她說明比較好啊?我越想越覺得頭痛。為什麼事情會變得這麼麻煩?
  我想破了頭也沒有進展,於是我暫時停止思考,走進昏暗的店面。
  「午安。」
  我先用比平常低沉的聲音打了一聲招呼,然後拉開玻璃門。和室裡沒有半個人,不過燈是亮的,而且也有聽起來像是遊戲機的輕快音樂聲。
  「櫻汰?」
  「喔?這聲音,是洸之介嗎?」
  櫻汰從暖被桌另一邊緩緩探出頭來,他剛剛似乎是躺著打電動。
  「真難得,今天沒有出去玩嗎?」
  「嗯嗯,大家好像都感冒了。因為最近爆發流感,只能像這樣乖乖待在家裡。」
  緊盯著遊戲機的櫻汰臉上,出現了不滿的表情。他其實比較想跟朋友一起在外面玩吧。
  「環小姐呢?」
  「在裡面工作,要我叫她過來嗎?」
  不,沒關係。正當我準備這樣婉拒的時候,櫻汰背後的格子門突然打開了。身穿黑底南天竹花紋和服的環小姐走了出來,她似乎沒有察覺我來了,驚訝地瞪大眼睛。
  「哎呀,這是怎麼了?今天不是你應該補習的日子嗎?」
  「洸之介,你該不會蹺課了吧?」
  「是蹺課沒錯,不過這有點像是被允許的蹺課……」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正驚慌失措的時候,環小姐的視線移到我手中的盒子上。
  「那是?」
  「這是一個我認識的人交託給我的東西,不是我的。」
  我也跟著看向手中的紙盒,然後回想起昨天保管這幅放在紙盒裡的掛軸時發生的事情。
  「我今天就是為了這個想拜託環小姐一件事……」
  
  媽媽的聯絡總是來得非常突然。而且不論是簡訊或電話都會排除多餘的文字,只把要件極度簡短地說出來,理所當然地也沒有任何招呼用語。可能就是這樣,才會格外讓人覺得「突然」也說不定。
  現在回想起來,老爸也是這個樣子。完全沒有聯絡就突然跑回來了,我都快要產生我的家人其實是以驚嚇我為樂的錯覺,不過實際上當然不可能這樣。
  事情的開端,就是來自於媽媽的聯絡。
  那一天不必補習,所以放學後我仍然留在教室裡,跟森島一如往常地聊著天。當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的那一刻,我心裡閃過的念頭是「不會吧」。打開手機一看,發現果然是媽媽發來的簡訊。意思就是,我大概又要被叫去「色波」了,心裡不禁感到有點鬱悶。我一邊聽著平常總是鎮守在我隔壁的後藤同學的座位上──這次不知為何在隔壁──的森島不斷說著級任老師的個人資訊,一邊看起簡訊內容。
  「然後啊,我不小心在走廊上聽到了。聽說里中下個星期又要去相親了,而且這次的對象是年紀大了十多歲的護理長。好像是訓導主任幫忙安排的,他還拍著里中的背說:『哎,加油吧,里中老師。』啊,這應該算是被趕鴨子上架,結果逃不掉了吧。喔,你怎麼了?表情怎麼這麼嚴肅。」
  我看著簡訊內容,似乎是在下意識中皺緊了眉頭。
  「該不會是女生傳來的?」
  「是女的沒錯,但年紀已經不能說是女生了。是我媽傳來的啦,傳了一封奇怪的簡訊。」
  「喔?我看看我看看。『放學後於自家就位,嚴禁亂跑。』看起來好像軍隊的軍令啊。」
  「你覺得她為什麼會傳這種簡訊過來?」
  「會不會是因為你被人發現行為有問題,學校聯絡家長,然後她準備好好念你一頓之類的?例如:『小幡同學最近好像對森島同學非常冷淡,請問您在家是怎麼教育他──』」
  「那是不可能的。」
  我一打斷森島的話,他立刻說道:「我覺得你最大的問題就是不把別人的話聽到最後。」指責我的行為,而我當然也忽視了這句話。
  「不過,既然叫我待在家裡,就表示一定是有話想跟我說吧?」
  森島一邊滋滋滋地吸著手裡的利樂包煉乳草莓大福牛奶,一邊回答。
  「應該就是這樣吧~?」
  在那之後,我依照媽媽的指令立刻回家。因為實在沒有什麼好預感,我真的打從心底想衝進加納裱褙店裡躲起來。不過這麼做應該會引發軒然大波,所以我還是乖乖照做了。
  大概在我回家後一個鐘頭吧。我懶洋洋地坐在客廳裡時,玄關方向傳來開門的聲音。隨後出現在客廳門口的人是媽媽,還有另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宇梶先生?」
  「嗨,洸之介小弟,打擾了。」
  宇梶先生有點疲倦似地笑了笑後說道。他手裡拿著黑色公事包,還有一個用布包起來的長條形物體。
  媽媽把手裡的東西隨手一丟,重重坐在沙發上。
  「洸之介,倒茶。」
  「啊,嗯。」
  「宇梶,別站在那裡,快坐下吧。不好意思啊,家裡這麼亂。」
  「不不,我才是這麼突然跑來打擾。」
  宇梶先生誠惶誠恐似地在媽媽指定的位置坐下。
  我雖然對這預料之外的發展感到疑惑,但還是依照吩咐走向廚房。雖然總是在喝茶,但好像很久沒用自己家裡的茶壺了呢,不知道茶葉有沒有發霉?我心裡一邊想著一邊把茶泡好端給兩人。媽媽看了茶杯一眼,相當不滿似地說道:
  「茶點呢?我想吃石井屋的草莓大福。」
  「哪可能有那種東西啊,再說平常根本很少有客人來我們家吧。」
  「真是不機靈,而且也沒有把房間打掃乾淨。」
  媽媽看了客廳一眼。
  「如果妳要帶客人回來,至少先跟我說一聲啊。這才不是什麼機不機靈的問題呢。」
  「不不不,不必這麼客氣。」
  宇梶先生喝了一口茶,眼睛瞇了起來。
  「洸之介小弟很會泡茶呢。」
  其實我只是模仿環小姐平常泡茶的方式而已,不過被人稱讚還是會覺得難為情。
  「是嗎?不就只是比較涼一點?我個人比較喜歡燙一點的茶。」
  「那是因為媽媽的舌頭比較怪吧。好痛!不要打我啦,茶會灑出來啦!」
  「閉嘴。那不是跟媽媽說話該有的態度。」
  我不顧媽媽強詞奪理的發言,轉頭朝著臉上不知為何露出會心一笑的宇梶先生看去。
  「那麼,既然叫我待在家裡,意思就是有事找我吧?」
  媽媽會把宇梶先生帶到家裡,就表示宇梶先生可能有話想對我說吧。如果有事想找媽媽討論的話,大可在公司裡說。
  「沒錯。我有件事想跟洸之介小弟商量。」
  「商量?跟我嗎?」
  身為社會人士的宇梶先生要跟我這個高中生商量的事情,到底會是什麼呢?如果立場顛倒過來,我還比較可以理解。
  宇梶先生將手上的茶杯放在桌上。
  「我太太的娘家在東北地區,是個很有來頭的家族,應該就是所謂的名門啦。老實說一直到我們決定結婚後過去打招呼之前,我都不知道這件事。歷代家族好像有人擔任叫做肝煎的職位,類似名主(註14)吧,而且住家也非常老舊寬廣。我第一次去的時候,真的被那裡的氣勢嚇到了,心想我竟然要娶一個名門大小姐過門。」
  「不過本人倒是相當普通就是了。」宇梶先生先生苦笑著說道。
  「前陣子,親家家裡舉辦了已故爺爺的第十三次忌日法事,所有親戚都過去了。那個時候,他們說希望我可以保管這個東西,就把這個交給我。」
  宇梶先生把他帶來的長條形物體拿了出來。緩緩解開上面彷彿封印惡靈似地反覆綑綁的布,然後出現的東西,是個外表相當有年代的紙盒。
  「我可以打開嗎?」
  「請便。」
  我打開了蓋子。放在裡面的東西,是一幅同樣老舊的掛軸。
  「聽說這好像是我太太家裡從以前就一直珍藏至今的掛軸。都是由每一代的當家負責保管,因為好像是那個地方的領主賞賜的東西。」
  「為什麼要把這個東西交給宇梶先生呢?難道你將來會繼承那個家之類的?」
  「不不不,那個家早就已經決定由我的大舅子繼承了。」
  宇梶先生揮著手否定。
  「老實說,這幅掛軸有點問題。據說只要拿在手上,那個家裡的人就會接二連三地離開。」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氣。心裡湧出了疑問,這該不會是?
  「剛開始是親家的家──也就是本家。以前,本家曾經僱用了類似幫傭的人,可是那些人卻接二連三地求去。之後,便換成經常出入家中的和服店與百貨店業者漸漸不再來訪,到最後連家庭成員都開始離開本家。」
  其中當然也有結婚之後獨立出去成家的人,可是大多都是離家出走或私奔,甚至有人在離家出走的地點遭遇事故橫死。由於類似的事件接連發生,擔心再這樣下去恐怕會毀了這個家的爺爺,開始心想原因會不會出在家中的某個物品上,於是將整個家徹底搜查了一番,最後他找到的東西就是這幅掛軸。好像是因為他一把掛軸寄放在親戚家,之前離家出走的家人就立刻回來,因此獲得了證明。
  害怕掛軸的爺爺直接把掛軸送給了那位代為保管的親戚。這是因為爺爺是入贅的女婿,不知道那幅掛軸的重要性。後來得知消息的奶奶把他狠狠罵了一頓,又把掛軸要了回來。可是爺爺又不想把東西放在家裡,於是就找了另一個親戚,拜託他幫忙保管一陣子。
  「結果這次換成那位親戚家裡的人開始離開嗎?」
  「就是這樣。」
  家裡的人會漸漸離去。只要發現這個狀況,就會把掛軸轉交給其他親戚。同樣的事情一再輪迴,這幅掛軸也在親戚之間反覆轉手,最後終於來到了宇梶家。
  「親戚們也建議過好幾次要把這幅掛軸處理掉,可是如果掛軸是附著惡靈或遭受詛咒的話,隨便處理可能會招來更加嚴重的災難也說不定。因為害怕,所以沒有人敢真的動手。而且本家的奶奶也說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激烈地反對。她大吼大叫地說這幅掛軸是我們家的傳家之寶,絕對不可以丟掉,有這種念頭會遭天譴,會對不起列祖列宗。因為奶奶的自尊心很高,要安撫她真的費了一番功夫……」
  宇梶先生像是身歷其境似的,只見他重重嘆了一口氣。
  「他們說想在奶奶明年生日的時候,把這幅掛軸掛在壁龕,所以希望我至少可以保管到那個時候……」
  宇梶先生的表情相當灰暗。他沒辦法拒絕這種大戶人家的請託,可是一想到這幅掛軸搞不好會害家人發生不幸的事,就覺得坐立難安吧。記得宇梶先生有三個孩子,而且都是女孩,這麼一來的確會讓人感到不安啊。
  「請問本家大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人離開呢?是從爺爺入贅的時候開始嗎?」
  「不,好像是在婚後過了十多年才開始的,因為聽說是孩子們都長大後才發生。」
  「在那之前什麼異狀都沒有對吧?」
  「聽說是這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開始出現這種狀況。不過本家的奶奶有說過,這是因為掛軸被弄髒、弄破的關係,由於爺爺沒有定期檢查和仔細保管,掛軸才會生氣,最後降下懲罰。她還說是因為沒有交給裱褙師好好修理的緣故。」
  「咦?」
  突然從宇梶先生口中聽到「裱褙師」三個字,讓我愣了一下。
  「聽說那是奶奶小時候,從她的奶奶那邊聽來的。以前這幅掛軸曾經不小心弄破過,而當時也出現了傭人不斷離開的狀況。可是等到掛軸修復之後,類似情況也跟著停止了。」
  相信那位裱褙師一定是能夠封住附著在這幅掛軸上的東西──能夠完成檯面下工作的人吧。環小姐曾經說過,現在雖然很少見,不過以前有很多能夠完成檯面下工作的裱褙師。
  「之前小幡課長提過,你一直在裱褙師那裡學習製作掛軸。」
  宇梶先生側眼看了媽媽一眼。媽媽仍然雙手環胸,默默地低頭看著桌上的掛軸。
  我是有告訴媽媽自己正在學習裱褙相關知識。因為先前還關係到老爸的畫,所以實在沒辦法隱瞞。只是我告訴她的地點不是加納裱褙店,而是佐伯裱褙店。
  「所以我向課長提起這件事,而她建議我可以跟洸之介小弟談談。」
  「喔……」
  找我談只會讓我覺得傷腦筋啊。老實說,我什麼也做不到。能做的事情頂多就是幫忙介紹技術高超的裱褙師而已。
  「這幅掛軸,我可以展開來看看嗎?」
  看到宇梶先生點頭之後,我把盒子裡的掛軸拿了出來。解開繫帶,然後緩緩攤開。
  畫心是一隻正在空中展翅飛翔的禽鳥畫。如果只是這樣,那就是我平常見慣了的普通掛軸。可是現在在我手中的這幅掛軸並不普通。畫裡除了鳥,還畫了朝著天空伸展的竹子。從畫心最下方不斷向上伸展的竹子並沒有停留在畫心當中,而是直接刺穿到裝裱的部分。沒錯,裝裱上面也畫著圖畫。整幅畫的構圖就像是站在竹林間仰望著空中的飛鳥一樣,而且仔細看過才發現,裝裱上的花紋並不是刺繡,而是手繪的圖案。這到底是什麼?我第一次看到這種東西。這是我至今從未見過的裱褙形式。
  而且令人遺憾的是,掛軸看起來相當骯髒。除了看似發霉和油漬的髒汙之外,還有大範圍的蟲蛀痕跡,破損得相當嚴重。地桿也有受損,軸頭更是不見蹤影,狀態非常糟糕。
  大概正是因為如此吧,我一看到這幅畫,胸口立刻騷動起來。彷彿有股寒意,全身爬滿雞皮疙瘩。
  一股涼颼颼的空氣逐漸包圍住這裡,要是被這股氛圍抓住,就再也沒辦法動彈了,必須快點逃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不過我立刻冒出這樣的想法。
  心跳開始加速,本能正敲響著警鐘。
  這是思念。毫無疑問。
  確定這一點之後,我立刻把掛軸重新捲了回去。
  「果然不管怎麼看,都沒辦法喜歡上這幅畫呢。」
  宇梶先生似乎也感到相當困惑。至於同樣看到這幅畫的媽媽,不知道是不是沒有什麼感覺,臉上還是一樣平靜。
  「我覺得最好立刻請人修復。請問這種事情必須事先徵得本家同意嗎?」
  「不,大舅子也有對我說過要是找到高明的裱褙師就立刻請對方修復,所以沒問題的。」
  「那麼就由我來提出委託吧。我剛好認識一個非常厲害的裱褙師,等一下再幫宇梶先生問問看吧。」
  「──那東西。」
  媽媽突然開口介入我們的對話。然後她凝視著我,說出難以想像的發言。
  「你沒辦法修嗎?」
  「…………啊?」
  「我是說,我問的是你沒辦法修復這幅畫嗎?」
  等一下,這個人在說什麼啊?要我修復這幅畫?我的腦筋一時無法理解媽媽的話,開始不斷地反覆咀嚼。
  「不可能啊。我只是個外行人,而且這一定要拜託專家處理才行,因為這可是大戶人家的傳家之寶啊。」
  「之前你不就替小幡洸泉的畫裱褙了嗎?」
  「那個跟這個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好嗎?那是老爸的畫,是親人的東西,就算失敗也不會造成什麼影響。但這個要是受損,可不是開玩笑的。」
  我努力試著讓她聽懂我的話,可是媽媽根本不打算聽,我都要懷疑她是不是塞了耳塞。
  「你去了那個裱褙師的店有一年多了吧,甚至沒有讀書準備考試,卻什麼也辦不到嗎?」
  這句話深深刺進了我的胸口。的確,有超過一年半的時間了,我只要有空就會往加納裱褙店跑,在環小姐身邊看她做事,也會動手幫忙。然而即使如此,我從環小姐身上學到裱褙師應有的技術與知識,只占了極小一部分而已,根本沒辦法修復掛軸,更遑論封住上面的思念。可是就算我這麼說明,感覺媽媽這種個性的人應該會用一句「我不夠認真」就總結一切,於是我立刻就放棄辯解了。
  「可是,要是不趕快修復,可能會對宇梶先生的家裡造成影響啊。如果要拿去給專家看,能早一刻(註15)是一刻。」
  「早一刻的一刻是多久?用以前的時間來換算,應該是現在的三十分鐘左右,不過應該可以放更久吧?宇梶,你保管這幅掛軸多久了?」
  「大概一星期左右了。」
  「這段期間有發生什麼怪事嗎?」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既然這樣,就表示一個星期還不會有問題吧。」
  媽媽仍然坐在沙發上,整個人靠上了椅背,然後伸手朝著我的鼻尖一指。
  「就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這段期間,你必須完成一份報告,把你決定用哪種方法修復掛軸、該如何進行整理好,然後提交給我,期間不去補習也沒關係。順帶一提要使用報告用紙,手寫二至十頁,要用釘書機釘好並附上封面。」
  「現在這個時代用手寫?」
  「不需要用原子筆書寫整齊,只不過要寫得讓我看得懂,因為你的字實在不是很漂亮啊。」
  「不對不對,我不是問這個!」
  「等我仔細研究過後,判斷你是否能辦到,再來就交給那位裱褙師了。很簡單吧?」
  才不簡單呢。這種事情當然不可行啊。我無法接受這個提議,堅決表示「可是!」卻瞬間被駁回了。
  「我最討厭的就是沒辦法或辦不到之類的話了,在什麼都沒嘗試的情況下就說這種話尤其令人討厭。」
  這是媽媽的個人意見,強加到我身上會讓我非常困擾。我本來想這樣反駁,可是媽媽不容分說的壓力直接壓了上來,我雖然張開了口,卻說不出話,直接坐著向後退。
  「讓我看看你這一年多學習的成果吧。」
  
  「──就是這樣,我媽媽昨天硬交給我這個強人所難的課題。」
  一回想起昨天的事,我就忍不住頭痛。
  媽媽只要做出決定,就一定會貫徹到底。到目前為止從沒看過她推翻曾經做好的決定。
  可是這一次的事情真的不可能辦到。我在宇梶先生回去之後再次嘗試說服媽媽,卻被她全盤否定,最後甚至還豎起了眉毛怒吼:「少在那邊抱怨不停,直接給我動手做!」要蠻橫也該有個限度吧。真是的,宇梶先生他們竟然有辦法在這種人手下做事,實在讓我非常佩服。不對,現在不是佩服的時候。
  媽媽完全不知道裱褙是什麼樣的世界,所以才有辦法心平氣和地提出那種天大的難題。一定是這樣。她明明是小幡洸泉的太太呀。這麼一來,不就跟之前提出強人所難要求的豐川先生一樣了嗎?對於我提出的這個委託,環小姐搞不好又會發飆也說不定啊。明明我前陣子才剛發過誓絕對不會再讓環小姐說出京都腔。啊啊,怎麼辦──思考越來越負面。我戰戰兢兢地等著師傅的回應,不過環小姐仍然慢條斯理地喝著茶,看來目前似乎還沒有問題。
  「洸之介的母親大人真是個有趣的人。」
  「一點也不有趣啊,櫻汰。她是個讓人很頭痛的人。」
  「是嗎?」
  櫻汰相當訝異地歪著頭。他之所以覺得有趣,應該是因為事不關己吧。可是對於親人來說實在是非常棘手、極度累人。
  「那就是你暫時保管的掛軸吧?」
  環小姐邊說邊放下茶杯,而我把紙盒推了過去。環小姐毫不猶豫地打開盒子,展開掛軸。一看到那幅畫,環小姐立刻開心地瞇起眼睛。
  「這是絹本呢。不是繪於和紙,而是把畫繪於在絹布上,而且還是罕見的繪裝裱。」
  「繪裝裱?」
  「對。這幅掛軸連裝裱的位置都畫上圖樣了不是嗎?這是用一張偌大的紙分別畫出畫心上和裝裱上的畫。裝裱上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畫,也有可能是讓畫心的圖樣超出至裝裱上的畫,或是可能畫出類似綾布花紋的圖形,表現方式相當多元,不過基本上這些全部統稱為繪裝裱。裝裱也變成了畫作的一部分,然後再進行托裱,製成掛軸。」
  也就是說,這幅掛軸果然和平常那種將畫心貼在綾布上製作的掛軸不一樣。
  「嗯哼嗯哼,一隻鷺鷥配上竹子嗎?看來似乎沒有作者的姓名呢。」
  「環,極月是什麼意思?」
  櫻汰指著一行寫在畫心角落的文字。
  「那是農曆十二月的別稱,這幅畫大概是在十二月完成的吧。」
  環小姐手中的掛軸,猛烈散發出讓人不是很舒服的氣息。感覺氣溫似乎下降了一點,心情也跟著越來越低落。可是環小姐臉上的表情卻跟我的心情成反比,看起來越來越高興。
  「這上面附著思念吧?」
  我忍不住開口確認。環小姐則是輕鬆地回答:「是呀,緊緊依附在上面了呢。」
  「嗯~畫是很漂亮沒錯,可是卻不想一直盯著看呢。」
  看著這幅畫的櫻汰,兩條眉毛看似不快地皺在一起。嗯嗯嗯,這才是正常反應吧。
  「而且跟洸之介說的一樣,狀態非常糟糕啊。」
  櫻汰的這句話,是他看到這幅掛軸最直接的感想,同時也包含了「這樣真的有辦法修復成原狀嗎?」的疑惑。
  我也是這麼想。除了破損得非常嚴重之外,又是繪裝裱這種特殊物品,甚至還附著非常不好的思念。如果是傳說中的裱褙師可能還有辦法修復,但像我這種只比外行人稍微專業一點的人,當然是直接舉手投降。
  「是啊,可能會花上非常多的功夫和時間呢,而且思念又這麼強。」
  「那麼,果然還是盡快開始修復比較好吧。」
  等我回去之後,還是試著再說服媽媽一次吧,說我無法辦到那種莫名其妙的要求。要成功說服實在難如登天,不過我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告訴她師傅也說必須盡快開始修復,不然就會發生大事,搞不好還會死人之類的。就算是騙人的也好,只要說得誇張一點,她搞不好就會一邊碎碎念一邊答應也說不定。
  可是,一直凝視著掛軸的環小姐語氣輕鬆地這麼說:
  「你母親說得沒錯,放置一星期應該不會有事,你就來試試看吧。」
  「咦?」
  我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同時也懷疑映著滿臉笑容的環小姐的雙眼是不是看錯了。
  「那麼,我就來幫你上短期特別衝刺課程吧。」
  環小姐樂不可支似地從懷中拿出了固定袖子用的帶子。
  
  我打開手機確認時間,現在是下午一點,正好是約定的時間。闔上手機後,我有點愧疚地打開了掛有「本日公休」告示牌的店家大門。雖說是店家,但這裡不是加納裱褙店,而是我來過不少次的兵助先生的店──佐伯裱褙店。
  才剛走進店裡,兵助先生立刻就從裡面走了出來,可能是聽到開門聲吧。
  「你來啦,洸之介。哎,就上來吧,雖然有點亂。」
  「抱歉,星期六明明是公休日,我卻跑來了。」
  「沒事沒事,這種小事不必在意啦。反正老爸和老媽都出門了,我現在也沒有非做不可的工作啊。」
  我跟在兵助先生的後面,來到一間看似會客室的和室。他叫我隨便找地方坐,我就直接坐了下來。這時,眼前的紙門被人緩緩拉開。
  「洸之介同學,歡迎你來。」
  邊說邊走進房間的人,是望月小姐。身為兵助先生未婚妻的她,會出現在這裡並不是什麼怪事。不過她工作的地方,今天應該不是休假日才對。
  「咦?今天不必工作嗎?博物館應該沒有休息吧?」
  「今天剛好是我休假的日子,而且我聽兵助說,洸之介同學正認真準備接受成為裱褙師的考試,所以我就過來了。」
  「這種假消息是從哪邊聽來的呀?」
  「不是這樣嗎?這是揚羽發來的簡訊啊。」
  兵助先生在桌上放了一台筆記型電腦,插上電源。
  「不是啊,只是有人丟了一個有點麻煩的課題給我。」
  揚羽大概是從環小姐和櫻汰那裡聽說的,可是到底要怎麼聽,才會變成這種完全錯誤的狀況啊?照理說環小姐他們應該會正確傳達訊息才對。
  為了解開誤會,我把之前和媽媽的交涉經過簡單告訴兩人。
  「喔,原來還發生了這種事,真有趣~」
  「中間是出了什麼問題,才會讓揚羽產生那種誤會啊?」
  「這個嘛,你問我也不知道,我倒是很想知道原因。」
  「也對。然後你的課題,就是那幅繪裝裱嗎?」
  「是的。」
  兵助先生的眼睛盯著電腦螢幕,移動滑鼠點了幾下,然後把整台電腦轉了過來。
  「這些是繪裝裱的照片。」
  畫面上排列著滿滿的掛軸照片。我今天來這裡,就是為了看看這些繪裝裱的照片。因為環小姐在介紹各種關於繪裝裱的知識時,對我說道:「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兵助那邊有很多照片,你先去看看吧。」
  「好厲害啊。立體感十足,而且又有魄力,感覺就像是立體繪本一樣。」
  比我先看到畫面的望月小姐這麼說道。
  從畫心朝著裝裱大大展開雙翅的老鷹;把畫心當成窗戶,從窗中朝著裝裱跳出來的女性;從畫心當中延伸,糾纏在裝裱上的藤蔓。除了這種畫心跟裝裱互相關聯的作品,也有畫心上畫著小狗,而裝裱上畫著高掛月亮的星空之類的,把兩種截然不同的畫組合在一起。
  「這也是繪裝裱吧,要畫出來肯定非常辛苦。」
  望月小姐指出來的,是一幅乍看之下用了普通綾布的掛軸,然而上面細緻的花紋全都是用毛筆一筆一畫小心畫上去的。要手繪這些花紋,的確需要非常大的耐心。
  「繪裝裱的作者必須連綾布的部分都要繪製,所以裱褙師的工作,大概就只有托裱,然後加工成掛軸而已。可是若要修復,那就非常困難了。如果只是綾布破損,那麼只要更換綾布就好,可是繪裝裱沒辦法這麼做。」
  沒錯。這次雖然不必煩惱綾布的選擇,不過取而代之的是非得在無法加工的狀態下連綾布也一起修復。
  「狀態怎麼樣?很糟糕嗎?」
  「是的。上面有蟲蛀的痕跡,甚至還有發霉、油漬,另外好像還有被雨淋過的水漬吧。此外,環小姐也說這些痕跡應該從很早以前就有了。」
  「這還真是麻煩啊。」
  「除此之外,上面還依附著非常強大的思念。」
  我這麼一說,兵助先生立刻「呃!」了一聲,厭惡地皺起了臉。相對地,我覺得好像在望月小姐的眼中看到莫名的光采。
  「那幅掛軸現在在哪裡?我好想看喔。」
  「現在寄放在加納裱褙店。不過,就算看了也不是什麼有趣的東西,應該說我實在不太想再看到啊。」
  「有發生東西移動或圖畫移動之類的事情嗎?」
  「目前是沒有……望月小姐,妳該不會喜歡恐怖片之類的東西吧?」
  「超喜歡的。」
  望月小姐帶著燦爛的笑容回答,聽到這句話的兵助先生則是渾身虛脫。
  「不過,竟然會碰上這麼麻煩的掛軸,你的運氣也實在真夠差。」
  「我也是這麼想。」
  「洸之介同學的媽媽並沒有要你想辦法處理思念吧?只是問你能不能把掛軸修復得漂漂亮亮。可是這要怎麼做呢?總不能拿去洗吧。」
  聽到望月小姐的這番話,我想起了昨天從師傅那裡學來的知識。
  「好像真的是用水洗喔,如果沒用的話再改以熱水沖洗。」
  首先把托裱紙剝除,普通的掛軸在這個步驟就能將畫心和綾布分開。然後再把畫心放在鋪了和紙的板子上,用噴霧器噴濕後再用水壺緩緩注水,把上面的髒汙沖掉。這個方法是用來去除剛出現不久的髒汙。如果水太燙的話,有可能會把顏料也一起沖掉,所以必須小心。師傅是邊說邊在我面前實地演練一遍,當然是用假畫心。
  「如果冷水和熱水都沒辦法去除的話,就會用藥物。」
  「那個環小姐也有說,可是她記不住藥物的全名。」
  「她到現在都還沒記住嗎?」
  兵助先生看不下去似地說道。之所以記不住,是因為藥物名稱裡混著片假名標記的外來語。環小姐拿外來語沒轍,所以連帶記不住有片假名的單字。漢堡的名字明明就有辦法過目不忘。不過雖然記不住名稱,卻還是可以自由運用,這一點實在很了不起。
  「一般常用的是過錳酸鉀。你要好好記住啊。然後是亞硫酸鈉和硼酸。把這些成分溶在溫水裡,接著再分別用水壺依序淋上去。」
  「感覺好像化學實驗呢。」
  這些全是化學教科書裡會出現的單字。想不到竟然會在這裡聽到這些名稱,我有點意外。
  「不過使用藥物算是最終手段。因為這樣會傷害畫心,有時還會造成顏料褪色。而且為了不讓藥物殘留,必須使用大量清水沖洗。因為要是有任何一點藥物殘留,就會毀了畫心啊。」
  「也就是說,只有承受得了反覆沖洗、非常完整而堅固的作品才能使用藥物嗎?」
  一聽到望月小姐的結論,我的心情馬上沉重起來。那幅掛軸已經破破爛爛的了,搞不好根本不能使用藥物。
  「我忘了說,在清洗之前一定要塗上防止剝落的東西。」
  「環小姐也有提到。我記得那叫做膠礬水對吧?就是用來防止顏料剝落。」
  我一邊回想師傅說過的內容一邊這麼說,望月小姐聽了之後露出疑惑的表情。
  「塗抹膠礬水應該是在作畫前進行的吧?為了不讓顏料暈開。」
  「是這樣嗎?」
  「啊啊,你老爸應該也是那樣做,他應該有皮膠之類的東西吧?」
  等我回去之後再來翻找老爸的房間吧。自從老爸去世之後,房間也一直維持著原樣,搞不好還有辦法在那堆畫具小山裡找到塗抹膠礬水的工具。
  「對了,洸之介同學的爸爸就是小幡洸泉啊。果然向環小姐拜師學藝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出自父親的影響吧。」
  「這個嘛……有點難說……」
  因為我對老爸的工作一點興趣也沒有,而且直到老爸回來之前,我甚至連他畫了什麼樣的畫都不知道。
  不過就結果來說,我還是因為老爸的關係來到了加納裱褙店,說有影響也算是有影響吧。
  「真是的,都做到這個地步了,洸之介同學乾脆成為裱褙師不就好了嗎?對了,你乾脆到這家店工作如何?我公公不是也說洸之介同學很有天分,非常中意你喔。而且他最近腰痛,工作速度也變慢了,多找一個人過來,對這家店也有好處吧。」
  望月小姐一邊誇張地揮舞雙手,熱切地表示意見。
  「剛開始可能沒辦法給薪水。如果這樣也行,你就來我們店裡吧。」
  兵助先生這句出乎意料的話,老實說讓我非常驚訝,我真的沒想到他會對我這麼說。
  「不過,要獨當一面至少需要十年的時間,中間這段期間就算是實習。」
  「……十年嗎。」
  果然需要這麼長的時間。也對,不論是製作或修復掛軸,都需要非常龐大的知識與技術。而且也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累積經驗才有辦法獲得,連兵助先生也說他是一直到最近才獲准獨自一人進行作業。
  十年應該算是保守估計吧。可是對現在的我來說,實在有點太久了。
  我真的很感謝他們如此真心為我著想,並提出這麼好的建議,所以我狠不下心直接拒絕他們,只說了一聲謝謝。
  
  自從這個房間的時間停止,到底過了多久呢?自從房間的主人離去後,大概過了兩年吧。
  我打開老爸生前使用的那個房間的紙門,紙門意外順暢地打開了。我原本以為房間裡會有異味或充滿灰塵,不過其實並不嚴重。說不定媽媽一直都有頻繁地打開房門換氣。
  一走進昏暗的房間,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窗簾。明亮的陽光照了進來,房間裡的氣氛頓時一變。在陽光的照射之下,這些多到彷彿填滿房間似的大量畫具,從原本詭異的黑色影子中一一浮現出來。
  放著最多畫具的地方,就是矮桌上和桌腳附近。硯台、調色盤、各式各樣的畫筆、和紙以及刷毛。直到臨死前,老爸都在這裡畫圖。所以有好一陣子,這裡都維持著他生前使用時的模樣。可是一直這樣下去畢竟不是辦法,所以我就和媽媽一起把調色盤和畫筆都洗乾淨了。不過,說到我接觸老爸畫具的經驗,也就只有那一次而已。
  當初幫老爸的畫裱褙時,相關作業一直都是在加納裱褙店裡進行。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我一直下意識地認為裱褙作業所需的工具都在那家店裡。所以,家裡就有裱褙工具這件事,對我來說實在是非常出乎意料之外。可是仔細想想,就算有應該也是理所當然。如果作畫的畫具和裱褙的工具完全不一樣的話,兩者就會完全不調和,無法統一。
  我打開桌子旁邊的木箱。裡面放滿了各種裝有顏料的小瓶子。拿在手裡搖了搖,顏料就像沙子一樣沙沙流動,感覺就像是有顏色的粉末,跟我想像中的顏料完全不同。
  「你在幹什麼?」
  「唔哇!」
  我朝向聲音的來源回頭,媽媽一副剛睡醒的模樣站在眼前。
  「不要嚇我啦。」
  「因為你一直製造出聲音,我才醒了過來。真是的,今天可是難得的假日耶。所以呢?你到底在幹嘛?」
  「妳知道皮膠這種東西嗎?」
  「皮膠?啊啊,動物性蛋白質的凝膠是吧?如果是那個,我想應該就在這附近吧。」
  媽媽快步走進房間,在畫具堆裡翻找,然後拿出一個塑膠袋對我說:「就是這個吧?」
  袋子裡放著一根介於黃色和茶色之間的棒狀物體。看起來有點半透明,感覺有點像是形狀稍微歪斜的塑膠棒,這好像就是皮膠。
  日本畫所使用的岩繪具(註16)都是顆粒狀,乾巴巴的沒有辦法直接用。而皮膠則是接著劑,把皮膠溶化之後和岩繪具混合在一起使用。這和學校美術課使用的顏料大不相同,並不是轉開蓋子立刻就能用,據說非常費功夫。
  兵助先生所說的防剝落步驟也需要使用這種皮膠。把皮膠和明礬一起溶進水裡之後,完成的東西就叫做膠礬水。塗在繪畫上,就能防止顏料剝落。
  「這看起來還滿硬的,真的是凝膠嗎?」
  「好像是熬煮牛皮之後的萃取物。你要用那個嗎?」
  「不,我只是確認一下家裡有沒有而已。」
  「喔。」
  媽媽不太感興趣似地隨口回應。
  「你的課題應該有所進展了吧?」
  「啊,算是有吧……」
  我沒有明確回答,閃爍其詞。
  「不過,沒想到媽媽竟然知道皮膠這個東西,真教人意外。我還以為妳對圖畫一點興趣也沒有。」
  「因為那個人只會說關於畫的事啊。」
  媽媽有點受不了似地接著說:
  「用什麼顏色的顏料,可以畫出什麼樣的風景。用什麼樣的畫具,用哪一種方式作畫,就能完成什麼風格的圖畫。他只會把這些事情掛在嘴邊。」
  媽媽拿起箱子裡放了顏料的小罐子。
  「這些東西,應該都是將礦物磨碎而成的吧。」
  「我聽說最近好像也有人工製成的。」
  「這是矽酸鹽和金屬氧化物的化合物。」
  「啊?」
  「群青是鹼式碳酸銅,胡粉是碳酸鈣,辰砂(註17)是硫化汞。我就是這樣,只把這些東西當作化學式在看。所以每次看到利用這些顏料能畫出那麼美的畫,都讓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明明看著同一種東西,卻沒辦法用同一種方式去看呢。」
  媽媽一邊輕聲說道,一邊像是對著陽光觀察似地把小瓶子拿了起來。她凝視著讓人忍不住眨眼的深藍色顏料,側臉看起來有些寂寞。
  
  「會用那種方式看待顏料,洸之介的媽媽真是有趣的人呢。」
  揚羽邊說邊笑,然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熱牛奶。
  我並不在加納裱褙店的和室,而是在揚羽以前打工的咖啡廳吧檯前,將我在老爸房間發生的事情說出來,一旁還可以看到蓮華像隻花栗鼠似地嚼著冰塊。因為我有事要找店長和馬先生,結果正好和偶然來訪的她們巧遇。
  「我之前不是要洸之介過來找和馬哥打聽蓮華的下落嗎?在那之後我都還沒有跟他好好報告事情已經落幕了。」
  這似乎是她們來店的理由。這麼說來,我也是問過之後就再也沒來了呢。為大家帶來麻煩的始作俑者只用平常那種隨便的口吻說道:「對不起啊~和馬哥。不過我們已經和好,所以沒問題了~嘿嘿!」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反而讓人更加內疚了。明明不久之前還那麼低落,這樣一來簡直就像是在騙人。
  之後揚羽問起我的課題進度,所以我自然而然地說出了上午跟媽媽的這段對話。
  雖然早就知道她是個腦中充滿數學公式、化學式和專業用語的人,只是沒想到會誇張到這種程度。老爸應該不會像媽媽那樣想吧。對畫家來說,顏料就是畫圖用的工具。腦中肯定只想著繪畫,根本不會去在意成分是什麼。明明是夫妻,對事物的看法卻如此迥異,應該說真虧得他們兩人有辦法結婚啊。藝術家和理工科的研究者,不管怎麼想都很難配在一起啊。
  「原來小幡洸泉的太太是這樣的人啊,感覺真新鮮。」
  店長和馬先生相當感興趣似地這麼說道。以藝術家的伴侶來說,媽媽果然比較特別。
  「他們到底為什麼會結婚呢?」
  「你直接問問看不就得了?」
  揚羽壞心眼地笑了。看得出來她完全就是在看好戲,所以我也回答她「絕對不要」。
  「所以,洸之介今天為什麼過來?」
  「我有點事想問和馬先生。」
  「問我?」
  和馬先生一邊擦著玻璃杯,一邊瞪大了眼睛。
  「請問這附近有沒有大型的畫具店?」
  「洸之介同學要畫圖嗎?啊,現在才開始準備術科考試,可能已經太晚了喔。」
  「不,不是為了那個,而且我也不打算變更報考的大學。」
  「咦?什麼?大學?洸之介不是要成為裱褙師嗎?這次的課題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不是啦,揚羽。拜託請不要再到處散布謠言了,請問妳到底是從誰那裡聽來的?」
  「我是聽蓮華這麼說的。」
  我和揚羽同時移動視線,看向蓮華。蓮華用手指玩著她長長的頭髮,嘟起嘴巴。
  「咦~?不是這樣的嗎~?我是從櫻汰那邊聽來的耶~」
  櫻汰個性嚴謹、記性又好,他對蓮華說的一定是事實。只是蓮華沒有認真聽清楚,然後擅自誤解了吧。揚羽似乎立刻發現不對勁,小聲地抱怨著:「我說妳呀,肯定又沒有認真聽別人說話了吧。」
  「既然這樣~那個課題又是為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只是媽媽單方面要求我這麼做。然後在環小姐指導我的期間,我想到自己還不曾仔細看過畫圖用的畫具。老爸的房間裡雖然有留下一點,但是那應該也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原來如此。如果是這樣,那麼最清楚的人就是和馬哥了。」
  揚羽深表同感似地點頭。美術大學畢業,現在又在經營畫廊咖啡廳,和藝術家的交流活動肯定不少。這麼一來,應該也會非常清楚哪裡有販賣畫具的店舖吧。我是這麼推測的,而這個推測完全命中。
  「我想想,如果是這附近的話,隔壁鎮上就有一家老字號的畫具店。那邊的畫具種類相當齊全,應該可以提供不少參考吧。」
  我打開手機裡的地圖軟體,向和馬先生仔細詢問路徑,並確認了位置。如果是那裡並不算太遠,明天去環小姐的店之前就先繞過去看看吧。
  「你看起來真開心,一點都沒有不得不做的感覺呢。」
  闔上手機後,我一抬起頭來,正好和滿臉不懷好意的揚羽四目相交。
  「沒這回事。都是因為這樣,我才一直不得不蹺掉補習班的課啊。」
  「咦~這有什麼關係!可以正大光明地蹺課耶~」
  「當然有關係啊。補習費都已經繳了,請問這樣不是很浪費嗎?」
  「你對這種事情倒是很嚴格呢。」
  「因為我家並沒有那麼寬裕啊。」
  和馬先生原本一直笑著聽我們說話,隨後突然伸手托著下巴,做出了正在深思的動作。
  「洸之介同學,你今年三年級對吧?」
  「嗯,沒錯。」
  「小揚羽和小蓮華今年應該也是三年級吧?」
  兩人同時全身一震。我不是很清楚,不過她們好像是這麼設定的。
  「明明同年,為什麼只有洸之介同學要用敬語呢?」
  「那個啊……」
  因為她們其實不是人類,年紀比我大很多呀。我當然不可能把事實說出口。
  「因為我們的生日比洸之介早。」
  「對對對~我們開玩笑地說我們是學姊喔!結果也就這麼定下來了。」
  兩人臉上帶著非常不自然的微笑,還有冷汗。這個藉口實在有夠牽強。
  「喔,原來是這樣啊。」和馬先生看向我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絲憐憫,不過我決定假裝沒看到。就這麼辦。
  
  隔天放學後,我前往了和馬先生告訴我的畫具店。仰賴手機裡的地圖前往的目的地,和周圍的民宅融合在一起,使得我不斷來來回回走過頭。等到我終於注意到那塊老舊的招牌時,都已經不知道經過店門口幾次了。這裡搞不好比加納裱褙店更沒有存在感也說不定,後者至少有塊顯眼的招牌,雖然字看不懂就是了。
  老店舖裡意外地寬廣。除了日本畫之外,還擺放著油畫、水彩等各式各樣的畫具。收銀檯後方有一位應該是店員的老爺爺,單手拿著一本文庫本坐在那裡。我往店內看了一圈,除了我以外似乎沒有其他客人,非常安靜。
  我朝著自己的目的地日本畫專區走去。光是可以做為畫心的和紙和絹布,就有好多種類一字排開,然後還有各種大小和粗細的畫筆。皮膠也不光只有棒狀,甚至還有顆粒狀。再往裡面走去,則是一整櫃的岩繪具,種類之多,讓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老爸的房間裡也有相當多種類的顏料,不過眼前的小瓶子卻是家裡的數十倍之多。顏色有的鮮豔、有的細緻,我覺得彷彿快被這片色彩之海給掩蓋、吞沒了。
  顏料的顏色種類很多,不過價格非常不一致。數量最多的大概是五百日圓左右,有比這個便宜的,也有更貴的。
  「這麼一小瓶竟然要三千日圓啊。」
  我忍不住說出了平民般的意見。畫具真的是很貴呢。可是價錢為什麼會差這麼多呢?就在我伸手拿起一瓶標價稍高的瓶子時──
  一個明明沒有人在的地方,突然傳來了一陣聲響。然後我在展示架後面隱約看到一團蓬鬆的茶栗色頭髮。
  「……小杏,妳在做什麼?」
  一個大概念小學的小女孩戰戰兢兢地走了出來。她是鐮鼬小杏,外表看起來可愛,但是腦中的思考迴路卻是相當危險。
  「那個……因為揚羽姐說洸之介會過來這裡……所以我在這裡等著。」
  「等著?妳從什麼時候開始等的?」
  「大、大概三個小時前。沒問題的,因為我有偷偷躲起來,店裡的人應該沒有發現我。」
  「妳早點叫我一聲就行了呀。」
  「因為你看起來好像很開心,所以我叫不出口……」
  小杏用含含糊糊、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這麼說道,然後低下頭。
  之前揚羽也有對我這麼說吧,還有更早之前的凪紗小姐也是。
  「我看起來真的有那麼開心嗎?」
  「是的,非常開心。不過我可以理解這種感覺,只要看到喜歡的東西,就會整個人沉迷進去呢。我每次看到最新型的家電用品時,都會看到忘了時間,前陣子也因為沒發現打烊的時間已經到了,結果就被關在賣場裡面。」
  小杏害羞地紅了臉。
  不管再怎麼沉迷,我也不會做到那種地步,應該說不管任何人都不會做到那種地步。
  「這、這樣呀……」
  「是的。多虧如此,我才可以毫無顧忌地一直看家電。」
  「……那真是太好了呢。」
  「是的!」
  小杏抬頭看著我,臉上堆滿笑容。剛開始因為小杏過度怕生,連臉都很難看見,不過現在已經可以這樣面對面說話,讓我覺得相當感慨。雖然對話內容詭異的部分還挺多的。
  「所以,找我有什麼事嗎?」
  「與其說有事……不如說我從蓮華姐那邊聽說洸之介這次決定成為裱褙師,所以現在正在接受考試。」
  「不,那是假的。」
  蓮華啊,妳到底跟多少人說了這個假消息啊?
  「是假的嗎?」小杏似乎相當吃驚,發出了一點也不像她會發出的大喊聲。「你不打算成為裱褙師嗎?明明看起來那麼樂在其中呀?」
  「跟環小姐學到很多東西的確很開心,而且我對這個世界也很有興趣,不過光憑興趣沒辦法一直做下去。」
  「是這樣嗎?」小杏的眼神難得強硬了起來。「小野寺先生也是因為喜歡才努力學習,最後還成功創立公司了喔!」
  「那是比較罕見的例子啦。」
  小杏的朋友,也就是小野寺製造廠的初代社長,出於熱情而創立了家電產品公司,獲得成功,不過那只限一小部分的人。雖然也有像奏一樣,只因為喜歡就在同一條路上持續前進,即使經過五十年也堅持不願放棄。不對,那應該是特例中的特例吧。
  「這麼說來,現任社長的小野寺先生,最近情況如何?我聽兵助先生說,那幅達摩畫的掛軸好像已經送回去了吧?」
  「是的。他的病也已經痊癒,最近正精力充沛地工作著。公司營運也漸漸好轉了,相信一定都是託了那幅畫的福。」
  「這樣呀。那真是太好了。」
  站在第一次進入的畫具店裡,我和小杏相視微笑。
  「喂,小子。」
  我因為一個異常沙啞的聲音而回頭,發現坐在收銀台後面的老爺爺站了起來,正在看著我們。難道「小子」是在叫我嗎?
  「如果是你認識的人,就把那個小姑娘帶回去吧。一直坐在店裡,讓人很傷腦筋呀。」
  小杏似乎以為自己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躲在店裡,不過老爺爺好像早就發現她了。不知道是這件事情讓她遭受嚴重的打擊,還是因為她太過怕生,總之小杏瞬間紅了眼眶,還發出了一聲小小的慘叫。
  
  在畫具店前和小杏道別之後,我直接朝著加納裱褙店前進。環小姐已經在裡面的作業場等我到來了。
  宇梶先生的繪裝裱就攤開在作業場的桌子上。環小姐一邊指著下半段一大片的蟲蛀痕跡,一邊解說:
  「像這幅畫一樣,當破損部位非常顯眼的時候,就要用新的和紙補起來。然而這是絹本,所以必須剪下一塊和破損部位同樣形狀大小的絹布,分毫不差地填補上去。那塊絹布也必須選用和畫心相同材質與顏色的絹布。不然的話,填補部位就會特別突出,反而變得更顯眼。同樣的情況也可以套用在直接托裱於畫心的初裱上,不然畫心明明很老舊,但托裱紙卻純白嶄新,這樣也會讓人覺得很奇怪。」
  「原來如此,的確是這樣沒錯呢。」
  「如果這麼做之後,修補部位依然顯眼的話,就要塗上一層淡淡的顏色,使之和周圍融為一體。只能塗在修補部位上,絕對不可以動到原本的圖畫。」
  我一邊點頭,一邊把師傅說的話全部寫進筆記本。自從這個短期特別衝刺課程開始後,環小姐教授的所有東西全都被我鉅細靡遺地寫了下來。
  開始不過幾天而已,就已經累積了相當多的內容。一想到必須把這些筆記內容統整一遍,就覺得沒有幹勁。可是以媽媽的個性來說,要是交出不上不下的報告,可能會被她直接退回來。為了不讓之後出現紕漏,我必須把師傅所有的話都記錄下來才行,壓力頗大。
  在我努力做筆記的時候,一直盯著掛軸看的環小姐緩緩開口:
  「可是,就這幅掛軸來說,現在能做的大概就只有重新選一組軸頭了。不管再怎麼做,應該都沒有辦法恢復原狀了吧。像這片頑固的汙漬,就無法完全清除。」
  我認真凝視著環小姐看似有些落寞的側臉。
  剛剛說話的人是環小姐吧?因為傳進耳中的這番話實在讓人無法置信,想不到環小姐竟然會說出喪氣話。
  「環小姐也有辦不到的事情嗎?」
  環小姐驚訝地眨了眨眼睛,然後忍俊不住地笑了。
  「當然有呀。」
  「可是到目前為止,妳應該把委託物品全都完美修復了吧?」
  「就某種程度來說,總會有辦法讓掛軸看起來是漂亮的,而且那些掛軸的狀態也不算太糟糕。可是這幅掛軸上面的汙漬已經過於老舊,就算用了藥物也還是會殘留下來。如果硬要把髒汙洗掉,藥物可能就會傷到畫心,這麼一來不就本末倒置了嗎?」
  這樣說也沒錯。我心裡這麼想的同時,卻也有一部分的自己無法接受。不知道該說是無法接受,還是無法相信。
  然後我發現了,我可能把環小姐當成是什麼都辦得到的魔法師也說不定。因為她是傳說中的裱褙師,又是活了五百年的妖狐,所以我才會擅自認為人類辦不到的事情,若是她全部都辦得到。實際上,我也不曾聽過環小姐說出「這幅掛軸無法修復」這般喪氣話,她總是說「沒問題,一定可以完美修復」。
  環小姐感受到我的疑惑,苦笑著說道:
  「身為裱褙師所擁有的技術,原本就不是我發想出來的,而是許多先人們經過長時間的研究、鑽研、實踐而來的。我只不過是循著前人的腳步,只是裱褙經驗比普通裱褙師多了一點而已。所以我能做到的事,比現在的年輕裱褙師可能稍微多一點。可是啊,還是有限的。」
  環小姐低頭看著掛軸。
  「現在我能做的,就是確實掌握自己能做到的和不能做到的事情,然後把自己能做的部分徹底完成;做不到的,就只能託付給未來了。將來可能會誕生新的技術,可以在不傷到畫心的情況下去除髒汙也說不定。為了讓這幅畫能夠等到那一天,現在就要把能做的事情盡力做完。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啊。」
  環小姐口中說得乾脆,側臉看起來卻有一絲懊悔。
  到目前為止,環小姐可能已經有過多次因為無法修補而感到懊惱的回憶吧。所以她才會不光是利用古老的方法,同時還積極採用新的技巧。
  可是這樣的未來真的會來臨嗎?
  「這就難說了。只不過,我活著的這段期間,發生了許多過去根本無法想像的劇烈變化。例如:以前沒有加了防腐劑的漿糊,也沒有能去除髒汙的藥物。那個時候可都是用鳥糞或飯粒去除髒汙呢。就連岩繪具,現在都可以利用人工製造出各種顏色了不是嗎?活了這麼久果然是有好處的呢。」
  環小姐的這句話莫名顯得蒼老。
  「所以,未來如何實在沒人知道。搞不好將來開發出那種技術的人就是洸之介也說不定。」
  「我?」
  「不是完全沒有這個可能吧?」
  環小姐看了我的眼睛,然後戲謔地笑了。
  我突然想到和馬先生說的話。以科學的方式研究美術畫具的學術領域,如果到那裡去,說不定就能實現環小姐所說的未來,說不定就能成功做到環小姐認為「做不到」的事。
  一條鐵道在我前方延伸出去。我原本準備前去的這條鐵道,是中間沒有岔路,筆直的單行道。可是現在,這條鐵道上突然出現另一條通往他處的嶄新鐵道。這條新鐵道是筆直的呢?還是會不斷轉彎呢?是高低起伏?還是順暢的平地呢?完全不得而知。可是,我很想看看終點究竟是什麼樣子。
  我現在距離分歧點非常近,如今只剩下到底要不要拉下改變方向的把手而已。
  
  從教室窗戶見到的天空,跟昨天之前的天藍色完全不同,轉變成一片灰白。泫然欲泣這句話正好可以用來形容今天的雲朵,到昨天為止明明都還是好天氣呀。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雨滴成功忍耐到放學之後。必須在開始下雨之前趕快前往環小姐的店才行,就在我一邊這麼想,一邊站起來的時候──
  「小幡同學。」
  坐在隔壁的後藤同學叫住了我。
  「我聽說你最近都沒去補習,怎麼了嗎?看起來似乎也不是身體不舒服的樣子?」
  後藤同學像是在觀察似地認真凝視著我。我們並不是去同一間補習班,不過我立刻就想到她的消息來源。應該就是星野吧。
  「因為有點事,所以這星期沒辦法補習。幫我轉告一下我下星期就會過去了。」
  我沒有說要轉告給誰,不過似乎只要這樣說就可以了。只見後藤同學點了點頭後回答「我知道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一個穩重的聲音傳來。我回頭一看,正好看到單手拿著書包,看似相當詫異的立花同學歪著頭站在眼前。
  「因為我聽說小幡同學最近都沒去補習,正在問他是不是真的。」
  「是嗎?竟然在這個時期蹺課,還真游刃有餘呢。真好~」
  立花同學一臉羨慕地抬頭看著我,讓我有點心虛。我才不是游刃有餘,現在反而是被逼到毫無餘力做其他事的程度啊。報告的繳交期限就是後天了,但我根本還沒開始整理筆記。
  「沒錯沒錯~非常游刃有餘啊~模擬考的判定結果也是從很久以前就一直是A或B吧~」
  一隻手臂搭上我的肩膀。我往旁邊看去,馬上看到森島的臉。他從什麼時候開始聽我們說話啊?這個傢伙一登場,後藤同學便立刻皺起了臉,立花同學則是嚇得睜大了眼睛。至於我的表情如何,我想應該比較接近後藤同學吧。雖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就是了。
  「有自信的人真好啊~」
  「才沒有自信呢。那你之前的模擬考結果怎麼樣?又是D?」
  「不,是E。」森島露出悲壯的神色。「就連我覺得勉強可以上的學校都是E。」
  「這樣很糟糕耶。」
  「對吧?真的死定了啦,我該怎麼辦才好?」
  「既然這樣,森島同學就直接當重考生啦。」立花同學的口氣聽起來莫名有點開心。「現在要更改報考的大學可是很麻煩的。」
  「咦?在接受考試之前就已經確定重考了嗎?不要這麼快放棄我啊!相信我的可能性吧!搞不好會發生奇蹟也說不定啊!」
  「應該不會吧。」
  「不可能不可能。」
  我率先發難,後藤同學也緊跟在後一起搖頭。然後立花同學甜甜一笑,發出致命一擊。
  「所謂的奇蹟啊,通常只會發生在平常就有在努力的人身上,什麼都沒做的人是不可能出現奇蹟的。」
  立花同學說得非常中肯,但也非常殘忍。她真的是個和外表完全不同、一本正經的女生。
  「可惡!好友也就算了,竟然連女生都否定我!現在到底要我怎麼辦才好啊!」
  森島抱頭大叫。
  不過,早就習慣他如此吵鬧的我們,立刻選擇忽視他。
  「如果小幡同學的模擬考結果一直都這麼好,大可選擇更好一點的大學呀。」
  立花同學因為外表可愛,被周遭男同學譽為療癒型女生,不過她本人其實有著非常強烈的上進心。對她來說可能很難相信我的選擇吧。
  「我家是單親家庭,所以能直接從家裡通學的學校會比較理想。家裡沒什麼錢,能讓我上大學就已經很感激了。」
  「你要考燕京大學對吧?這附近的話大概也只有那裡了,其他學校都必須搬出去住。」
  「是嗎?如果是這樣,那就沒辦法了呢。」
  立花同學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相對於垂下眉毛的立花同學,森島的眉毛則是高高吊起。
  「什麼嘛、什麼嘛!你們不要無視我聊得這麼開心啊!我好羨慕啊,洸之介!而且你之前還收到了女生傳來的簡訊!」
  「就說那是我媽媽傳來的。你不是也看到了嗎?那封像軍隊命令的簡訊。」
  「啊啊,小幡同學的媽媽真的很帥呢。非常幹練,有種女強人的感覺。果然是個了不起的職業婦女啊。」
  「沙織,妳有見過她嗎?原來小幡同學的媽媽是那種感覺的人啊。從小幡同學身上根本沒辦法聯想出來呢。」
  「立花同學,無法聯想是什麼意思?」
  「長相跟小幡同學很像,但氣質很不一樣。」
  「原來如此~搞不好個性比較像爸爸?」
  「誰知道呢。話說立花同學,剛剛的問題妳還沒回答呢?」
  「嘎啊啊啊!就說讓我也加入對話啦!不要忽視我!讓我成為同伴啦!拜託!」
  森島從後面抓住我的肩膀,開始猛烈搖晃。眼前景物不斷晃來晃去,感覺有點噁心。
  「根本沒人忽視你啊,你根本是有被害妄想症吧。」
  「那你快點老實交代你蹺掉補習班的課跑去哪裡了!一定是跟女生約會吧?」
  「不是。只是有件麻煩事落到我頭上來了。」
  「麻煩事是什麼!該不會跟女生有關吧?可惡,你這叛徒──!」
  要是被人這樣誤會可就麻煩了。而且森島抓著我的肩膀的力道越來越大,使得兩邊的肩膀都好痛。
  原本以為森島這番胡言亂語絕對不會有人當真,但是後藤同學突然插嘴問道:
  「難道是之前在北高校慶上看到的那個黑頭髮的女生?妝看起來有點濃,不過長得挺可愛的……啊!」
  說到這裡,後藤同學這才像是注意到另外兩人的視線,連忙用手按住嘴巴。
  「等等,這是怎麼回事啊,洸之介!」
  「小幡同學有女朋友了嗎?」
  「不,就說不是這樣……」
  兩人不斷逼近,我反手抓住了書包。確定好教室內的逃亡路線之後,我動了動臉上的肌肉,露出一個假笑,然後調整呼吸,算準時機。
  「再見啦,後藤同學。」我故意用另外兩人也能清楚聽到的聲音開口說:「幫我跟妳男朋友問好。」
  後藤同學的臉立刻通紅。同時,大驚失色的兩人馬上就把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而我趁機逃出了教室。
  背後傳來了「什麼意思啊!」、「沙織,妳有男朋友了?」等說話聲。我想像著那兩個人現在應該已經開始逼問,心裡不禁覺得有些內疚。
  不過先洩漏祕密的人是後藤同學。所以我沒有錯,應該沒有。
  
  離開學校後,我直接朝著加納裱褙店前進。幸好有在開始下雨之前轉過了香菸舖的轉角,成功來到綾櫛小巷。
  正當我感到安心的時候,阿樹突然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衝出店外。他會驚慌成這樣實在稀奇,該不會又是凪紗小姐來訪了吧?阿樹對著店裡喊了一聲:「我到了之後會馬上聯絡!」那嚴肅的表情和充滿急迫的氣氛,有種事情非同小可的感覺。我對著阿樹大叫:
  「阿樹!發生什麼事了?」
  阿樹發現我之後,看似稍微安心地放鬆了臉上的表情,不過隨即又緊繃起來。
  「剛剛雙葉打電話來說早瀨女士生病了,現在正在醫院。」
  「早瀨女士生病了?狀況怎麼樣?」
  「不知道,雙葉沒有多說。他只說了人在醫院,我才正想多問一點的時候,他就把電話掛了。因為他叫我們去醫院,所以我想自己先過去,店裡現在也只有環小姐一個人在。」
  「我也一起去。」
  我立刻這麼說道。早瀨女士的狀況實在令人在意,阿樹也點頭回答「幫上大忙了」。
  我們坐上計程車,直奔雙葉說的醫院,那是距離早瀨家最近的一家大醫院。當計程車開進醫院內部,在出入口附近停下來之後,我丟下了正在付錢的阿樹迅速下車。這時突然有個涼涼的東西打在我的臉上,我抬頭一看發現下雨了。腳下的水泥地被雨水一滴滴地打濕,漸漸變了顏色,看來天氣終於變了。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吧,內心莫名感到不安。
  腦中一直盤旋著不好的想法,我直接跑進了自動門。候診室裡擠滿了人。之前櫻汰說過最近流行性感冒肆虐,或許是這個原因吧。
  成排椅子的一個角落,坐著一個相當眼熟的小小背影。
  「雙葉!」
  我這麼一喊,那個毛髮亂糟糟的頭便朝我轉了過來。可能是因為駝背的關係,他的身影似乎比平常更小了一點,臉色好像也不太好。
  「早瀨女士的狀況怎麼樣了?」
  我一邊調整呼吸一邊詢問。這時阿樹也追了上來,問著:「早瀨女士在哪裡?」
  「她……」
  雙葉用細不可聞的聲音這麼說,隨後低下了頭。這個動作反而讓人感到越來越不安了。
  難道早瀨女士的病況已經嚴重到說不出話來了嗎?難道已經沒救了嗎?狀況真的有這麼令人絕望嗎?就在氣氛開始低迷的時候,突然傳來一道開朗的聲音。
  「──哎呀,你們兩位怎麼了?」
  我一轉身,立刻看見臉上帶著驚訝表情的早瀨女士。雖然臉色有點發紅,不過說起跟平常不一樣的地方,大概就只有多穿了幾件衣服,看起來有點臃腫而已,整體來說非常健康。
  「你們兩位是來探望誰嗎?還是說有哪裡不舒服?」
  早瀨女士擔心地皺起眉頭,阿樹則搖著頭回答:
  「不……因為雙葉打電話說早瀨女士生病了,所以我們才過來。」
  「哎呀,是這樣嗎?真是不好意思啊,讓你們跑這一趟。我只是輕微感冒而已,雙葉也實在太小題大作了。」
  早瀨女士像是覺得非常有趣似地笑了。相對地,雙葉則是有點難為情地撇過頭去。
  「真的只是感冒嗎?」
  「嗯。醫生說只要吃藥然後好好休息,馬上就會好了。我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是雙葉硬把我拉到醫院來。」
  「那種事情誰知道啊!搞不好是流感也說不定啊。」
  「體溫沒有升得那麼高呀。真是愛操心。」
  「啊啊……是嗎……」
  我和阿樹同時鬆了一口氣。也就是說,我們只是因為雙葉過於心急的判斷而被耍了一下。雖然只要早瀨女士沒事就好,不過還是有種無法釋懷的感覺。
  「所以為什麼要叫我們來呢?」
  面對阿樹的問題,雙葉高高在上似地哼了一聲。
  「因為志津叫我不要聯絡她的兒子,所以這只是以防萬一。而且如果只有我,肯定會被當成小孩看待,另外還需要幫忙拿東西的人手。反正你們很閒吧?」
  阿樹沒反駁,表示他可能真的很閒,但我可是一點也不閒啊。
  「不過,明明只是小感冒卻把別人叫出來,實在不太好吧。大家都要忙著上班上課,沒辦法因為我們的關係請假啊。」
  這時,付費櫃檯的方向傳來一聲:「早瀨女士──」
  「哎呀,我得去結帳了,還要順便拿藥。」
  「我跟您一起去。」
  早瀨小姐和阿樹一起朝著櫃檯走去,現場只留下我和雙葉。一直站著也有點怪怪的,所以我在他身旁坐了下來。總覺得有點累了,剛剛在學校也都是用跑的啊。再說,要是這傢伙沒把事情講得這麼誇張,就能稍微休息一下再過來了。
  「只是普通感冒,不要搞得這麼誇張啦。」
  「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只是普通感冒啊。」
  雙葉像是壓抑了感情般低聲說道:
  「老人家很容易因為一點小病就死掉。原本以為只是小感冒,但最後變成了肺炎,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疾病。到現在為止,我已經看過很多、很多次了。」
  雙葉是個總是住在獨居老人的家裡、作風有點奇怪的座敷童子。因為放心不下像早瀨女士這般孤單的老人家,所以一直陪伴著他們。相信直到最後那一刻,他也是一直待在他們身邊吧。這番話就是如此沉重。
  「雖然她兒子一家人比以前更常回來家裡,可是平常畢竟是分開住,沒辦法注意到疾病前兆之類的小變化。」
  雙葉抬起頭。
  「所以我必須待在她身邊幫忙注意才行。」
  他像是說給自己聽一般如此說道。這時,我的腦中閃過了家裡的情形,感覺這句話似乎直接刺在心裡。
  
  滴滴答答的雨聲不斷從頭頂上傳來,並在耳邊迴盪。那是雨水打在塑膠傘上的聲音,現在正在下一場還無法凍結成雪的、冰冷的雨。我握著傘柄的手幾乎凍僵,無法隨心所欲地移動。由於光線昏暗加上雨勢,眼前的視線相當模糊。我獨自一人走在這條路上。
  「我會送他們兩位回家,洸之介先回去吧。往車站方向的公車看起來就快要發車了,希望你能趕上。」
  早瀨女士拿好藥之後,阿樹把他從附近賣場買來的塑膠傘遞給了我。
  「今天應該也是要拜託環小姐教你吧?」
  「我有聽雙葉提過,你現在正為了成為裱褙師而努力學習吧?明明是分秒必爭的時候,真是對不起啊。」
  「不,請不要在意。」
  我對著相當內疚似的早瀨女士搖搖頭。
  「再說,我並不是為了要成為裱褙師,那是蓮華亂說的假消息。」
  我加以訂正,結果不只早瀨女士,連雙葉都驚訝地瞪大眼睛。
  「是這樣嗎?真是可惜啊。」
  聽到早瀨女士的話,雙葉也跟著連連點頭。我突然有種自己背叛了他們期待的感覺,不過那也是無可奈何吧。
  目送載著三人的計程車離去後,我搭上了阿樹說的那輛前往車站的公車,然後再轉乘電車,在平常距離店舖最近的車站下車。這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站前充滿了人工燈光。我順著熙熙攘攘的人潮方向前進,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正往哪裡走,只是機械性地動著雙腳,右、左、右、左。人群喧譁的聲音逐漸遠離耳邊,只剩下單調的雨聲。等我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在玉響通上了。
  因為這場雨,天空中沒有月亮與星星,使沒有街燈的綾櫛小巷變得非常昏暗。可能就是因為如此,從加納裱褙店門口散發出來的橘色燈光,看起來似乎比站前的燈光更亮、更溫暖。我穿過門簾,收起雨傘。這時,眼前的玻璃門就像是靜候多時一般打開了。
  「洸之介。」
  身穿朱紅色底與白色菱形花紋的和服、搭配黃色腰帶的環小姐,從玻璃門後方走了出來。
  「剛剛阿樹打電話過來了,早瀨女士似乎沒什麼大礙對吧?」
  「是的,好像只是小感冒。」
  「似乎是這樣。不論如何,只要人沒事就好。外面很冷吧?來,快進來吧。」
  在環小姐的催促下,我脫了鞋子走進和室。這裡除了環小姐之外,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櫻汰去哪裡了?」
  「櫻汰被喬治帶出去玩了。因為他最近沒辦法出門找朋友玩,看起來非常無聊的樣子啊。揚羽和蓮華也一起去了。」
  「這樣呀。」
  我脫下外套,把腳放進凹陷式暖被桌裡。等手腳都開始暖和之後,才終於有了徹底擺脫寒冷的感覺。當我還在發呆時,一個裝著熱茶的杯子出現在眼前。抬頭一看,發現環小姐就坐在我的對面。
  那雙大眼睛一直凝視著我,讓我覺得有些退縮。
  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走進這家店時發生的事。當時待在這間和室裡的人,同樣也只有我和環小姐。季節是在春季下旬,相當溫暖,所以桌子不是暖被桌而是普通的矮桌。不過除此之外,所有的東西都一模一樣。老舊的時鐘、黑色的電話、溫暖的熱茶,還有榻榻米的香氣。當時,我正為了老爸的畫獨自煩惱,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辦而走投無路。
  心中的不安、恐懼、迷惘、猶豫,還有謊言,所有的一切都被那雙大眼睛看穿了。
  環小姐瞇起眼睛,溫婉地笑了。
  「你看起來悶悶不樂呢。」
  果然又被這個人看穿了。雖然她不是人,而是妖狐。
  「你在煩惱升學的事嗎?」
  「現在早就不是煩惱這種事情的時候了。」
  十二月都過了一半,已經不是煩惱這種事情的時候。可是──
  「我發現了一件事。」
  考上某間大學,進入某間公司,成為社會人士。在我心中描繪的未來,全都是在不帶給媽媽負擔的狀況下所做的選擇。一直看著媽媽邊工作邊撫養孩子的辛苦模樣,讓我自然而然地產生這種想法。而且外公臨死前對我說的那句話,至今仍然懸在我的心頭,並留下了不小的影響。明明每次和媽媽見面,兩人都會大吵特吵一番,最後卻對我說「你要照顧媽媽啊」,表示外公還是很擔心自己留在世上的女兒吧。
  這也是理所當然。因為外公過世後,媽媽就再也沒有人可以依賴了。媽媽雖然有個兄弟,不過住在北海道,其他親戚的住處也不是在有急事時能夠立刻趕到的地方。知道自己大限已近的外公,心裡應該有很多想法吧,所以才會對我那麼說。要照顧媽媽,換句話說就是要我成長到能夠照顧她的程度吧。
  我必須快點長大成人,必須快點獨立,讓自己能夠自行處理事情。這全是為了減輕媽媽的負擔。對我來說,長大的象徵就是「社會人士」這個身分,至於工作的內容則是其次。所以,我想像的未來才會變成徒有空殼的東西,和大家懷抱閃閃發亮的夢想完全不一樣。當我發現這件事情的時候,這個名叫未來的東西頓時失去了色彩。
  不過這樣也好。即使如此,這對我來說也是最好的未來。如果我能乾脆地這麼想就好了。可是,我發現待在環小姐身邊學習各式各樣裱褙相關的知識時,真的令人非常開心,而且還會想要知道得更多。
  之前從和馬先生那裡聽說美術大學的課程時,我很心動。這次在處理這個讓人困擾到無以復加的課題時,大家也都說我看起來很開心。此外,當我聽到連環小姐都說出自己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時,除了訝異之外,也對現在還不存在的未來技術感到雀躍。對,就像當初拜環小姐為師的那天一樣。
  如果問我想不想成為像環小姐或兵助先生那樣的裱褙師,老實說我不知道。我不像兵助先生一樣想要致力於發展原創裱褙,也不認為自己有辦法像環小姐一樣任意處理思念,可是我的確想要更加了解這個世界。不只是出自興趣,而是想要好好理解更深入的東西。然後,等到我能用不同於他們的視角觀看這個世界時,說不定就能將環小姐不得已判斷為「不可能」的東西,稍微化為「可能」也說不定。我心裡出現了這種狂妄的念頭,而我把這個念頭告訴了環小姐。自己說出來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我覺得這有點有勇無謀。」
  「不,沒那回事喔。」
  環小姐搖了搖頭。
  「不過,今天聽了雙葉的話,與其說是冷靜了一點,我發現之前的想法實在是太隨便了。」
  我要是離開那個家,媽媽當然會變成孤單一人。
  原本我就不曾看過她說出喪氣話,或是虛弱倒下的樣子。若是媽媽有個萬一,負責幫她善後的人當然就是我,所以她才會這麼嚴格地自我管理吧。可是以媽媽的個性來說,感覺她獨自一人之後就會變得毫無節制,或許會做出過分輕率的舉動。就算身體變差,也會堅持以工作優先也說不定。到時候,她身邊會不會有人提醒或勸誡她呢?明明我是她唯一的家人啊。
  「這麼一想,就覺得自己是不是只是無謂地煩惱。」
  「你有把這個想法好好告訴你母親嗎?我覺得只要你說了,她應該就會了解喔。」
  「這我就不知道了……」
  以媽媽的個性來說,我覺得她應該會開口罵人:「一旦決定好的事,就給我做到最後!」
  「如果不是這樣,她就不會提出這個奇怪的課題了。再說,她可是小幡洸泉的妻子啊。」
  「咦?」
  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感到有點混亂,而環小姐意有所指似地呵呵笑了起來。
  「洸之介,你還記得那幅掛軸裡畫了什麼嗎?」
  話題突然改變,我雖然覺得疑惑,但還是回答了。
  「記得是鳥和竹子對吧?」
  「那種鳥叫做鷺鷥。鷺的讀音和路相同,所以一隻鷺鷥,就代表著『一路』。然後加上高飛鳴叫的模樣──高鳴與功名(註18)互通,合在一起就會變成一路功名。這句話是指朝向出人頭地的目標邁進的意思。此外竹子代表平安,和一隻鷺鷥搭配就會成為一路平安。這句話是用來祈禱對方在旅行途中能夠平安順遂。」
  我完全不知道那幅畫裡還包含了這個意思。
  「我想那幅畫應該是為了某個離家獨立、即將踏上旅程的人而畫的餞別禮吧。一路功名、一路平安,代表希望那個人能夠成功、獨當一面,希望他追求夢想的旅程能夠平安順遂。這個人對作者來說也許是非常重要的人,所以才會因為願望太過強烈,化成讓人無法接近的思念,並依附在這幅畫上。」
  對離家獨立的人懷抱期待,並為他的旅途祈禱。
  這個非常重要的某人,可能是作者的家人也說不定。我突然有這種感覺。
  「我不禁覺得這幅掛軸會在這個時期出現在你身邊,應該有著某種特殊含意。另外,我之前不是告訴過你這幅畫是十二月完成的嗎?極月是農曆十二月的別稱,除此之外,月分還有各式各樣的別稱。」
  環小姐頓了一下,然後再次開口。
  「十二月啊,還可以稱為親子月喔。」
  
  提交報告的命運之日,不知為何媽媽指定的集合地點不是家裡,而是「色波」。雖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不過我還是抱著掛軸,先繞到加納裱褙店做報告的最終確認後──兵助先生和環小姐都有幫忙──再朝著最近越來越熟悉的居酒屋前進。
  在細雨紛飛的天氣當中,為了不讓掛軸淋濕,我把東西緊緊抱在懷裡,抵達店門口的時候正好就是約好的傍晚六點。現在明明是星期五傍晚,但是店門口卻還掛著「準備中」的牌子。我有點擔心媽媽是不是說錯了時間,正在暗自心急的時候,大門突然打開了。我被老闆迎入店內,裡面一片燈火通明。
  今天的座位也不是平常位於裡面的和室包廂,而是距離吧檯較近的普通座位。媽媽和宇梶先生並排坐在位置上,我在媽媽面前坐下,拿出剛剛才完成的報告。
  媽媽接過報告,默默地翻開第一頁,開始閱讀起來。
  等到全部讀完後,媽媽直接了當地說出非常有她個人風格的一句話。
  「所以你的結論是?」
  「我果然還是沒辦法修復這幅掛軸。」
  這種程度的髒汙沒有辦法完全去除。憑我的技術不僅無法使用藥物,而且我也不覺得自己能夠在不傷到畫心的狀況下修補破損部位。再加上思念,那根本不是我能夠處理的。我能為這幅掛軸做到的事,可說是沒有。
  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可是重新說出口之後,我才深深感覺到自己有多麼無能為力。
  媽媽的表情沒有一點變化,只回應了一聲「是嗎」。
  我把視線移到宇梶先生身上。
  「不過,這幅掛軸最好還是越快修復越好。我認識的那位裱褙師也說,再這樣下去真的會很糟糕。」
  「那麼,就請你幫我告訴對方我要委託修復。」
  宇梶先生乾脆地點頭答應委託。我把兵助先生託給我的名片轉交出去,然後介紹了佐伯裱褙店的地點和兵助先生。
  說完後,我再次轉頭看向媽媽。
  「媽。」
  我下定決心喊了她。
  「雖然在這個時候說出這種話實在不太妥當,不過,我想要改變報考的大學,改變我將來的出路。」
  媽媽的眼睛連眨也沒眨,但她看起來確實是非常認真地聽我說話。
  「時間所剩不多,我也知道現在才改會來不及。更別說我不知道自己考不考得上,而且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學校可以受理入學考報名。可是,我有想做的事。」
  媽媽什麼也沒說,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時間可能只過了幾秒,但我卻覺得無比漫長。就在媽媽開口準備說話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了巨大的聲響。
  我回頭一看,發現平常聚會的老地方的和室紙門縫內,出現了三張熟悉的面孔。
  「東先生、塚本小姐、藤城小姐……你們在做什麼?」
  「啊~啊。被發現了嗎?我不是叫你們要保持安靜嗎?」
  無奈地說出這句話的人,竟然是宇梶先生。
  「因為東先生說他聽不到,所以一直在推我啊。」
  「那也不能怪我吧。而且哪有人會因為這樣就用手肘反擊啊!」
  「你們兩位冷靜一點,洸之介同學都嚇呆了啦。」
  如同藤城小姐所說,我因為無法了解眼前發生的狀況,正看著從和室走出來的三人發呆。
  「這是怎麼回事?」
  他們為什麼會在這裡?今天應該是為了討論宇梶先生的掛軸,同時為了提交我的課題報告成果才聚集在此,照理說應該跟他們無關才對。可是他們卻唐突地出現在這裡,而且還比我早到,偷偷躲起來聽我們說話。相信宇梶先生知道他們在場,還有媽媽恐怕也知道。不過到底為什麼會來「色波」呢?
  這麼說來,我最近的確經常被媽媽叫來這裡。她明明沒有喝到需要別人來接她的程度,卻還是三不五時就把我叫來,還逼問我許多問題,像是學校的事、升學的事……想到這裡,突然間所有事情都串聯在一起了。
  「難道……最近總是把我叫過來,都是故意的嗎?」
  「猜對啦!洸之介小弟真是敏銳啊!」塚本小姐大聲拍手。「之所以把你叫過來啊,是因為我們想從洸之介小弟身上問出一些事情來。」
  「啊?」
  我沒辦法立刻理解塚本小姐這句話的意思。這時,宇梶先生接在塚本小姐之後說了下去。
  「因為我們難得看到小幡課長在工作場所露出不開心的表情啊。問了理由之後,她說洸之介小弟好像在隱瞞一些事情,悶在心裡不肯說出來。又說可能是為了未來的出路而煩惱,但是不知道詳細情形。」
  「所以,我們就請課長把二世叫出來,由我們來問你到底在隱瞞什麼。」
  「可是一直問不出來,實在費了一大番功夫啊。你真的很守口如瓶呢。」
  藤城小姐在東先生之後說出這番話,臉上露出困擾似的微笑。
  「反倒是我們一直在說自己的事情說個沒完呢。感覺好像一時衝動,連丟臉的事情都說了出來!酒真是太可怕了!」
  塚本小姐如此反省。嗯,我也覺得好像聽到了很多事情。
  我看向媽媽,她一副難為情的樣子撇開視線。
  也就是說,我最近一直被叫到這裡,不是要我接媽媽回家,而是為了逼問我關於未來出路的煩惱。他們好像打從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全部都是他們設計出來的。
  「不過,這麼一來我們也算是功成身退啦。」
  「那麼我們就先告辭囉。」
  「之後就請你們兩位慢慢聊吧。」
  「老闆,我幫你把『準備中』的牌子轉成『營業中』喔。感謝你的幫忙!」
  手裡拿著掛軸的宇梶先生面向吧檯這麼說道,而店長也回答:「不會不會,只是小事一樁,將來也請多多光顧啊!」原來連店長也跟他們是一夥的嗎!四個人一邊開心說著:「接下來要去哪裡喝?」一邊吵吵鬧鬧地走出店外。不對,等等,在這種狀況下留我們獨處,會讓人很困擾。我想要出聲叫住他們而稍微起身,但店舖的拉門就在我眼前關了起來。我就這麼保持著半蹲的姿勢,然後愣住。
  「……媽。」
  「總之你先坐下吧──老闆!來兩杯生啤酒!」
  媽媽這麼一喊,立刻回傳了一聲精力十足的「好咧!」。接著,媽媽又開始接連點起了下酒菜,我則再次坐了下來。
  「我還未成年耶。」
  「我知道。我當然不可能讓你喝啊,這兩杯都是我要喝的。你就喝水吧。」
  因為沒有其他客人,啤酒很快就送上來了。媽媽立刻一把抓住杯子,轉眼間就喝掉了一半。順帶一提,裝著啤酒的杯子可不是普通玻璃杯,而是大型啤酒杯。
  「這樣不會喝太快了嗎?」
  「閉嘴。今天可是難得的小週末,有什麼關係。」
  無視於我的忠告,那一大杯啤酒瞬間就被喝光了。
  「為什麼你會──」媽媽把空蕩蕩的啤酒杯放在桌上。「幾乎沒有在一起生活過,為什麼你會這麼像那個人呢?」
  「像誰?像老爸嗎?」
  「沒錯。一直拖拖拉拉、不快點採取行動這一點真是太像了。我們結婚之前就決定好,等小孩──等你出生,以及等我工作穩定之後,他就會為了畫圖而離開家裡。可是他卻遲遲不打算離開,我一時火大就把他趕了出去。」
  我覺得好像聽到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可是這個人搞不好真的會這麼做。
  「一直跟你住在一起的人明明是我和爸爸啊,為什麼你一點都不像我們呢?」
  「看到你們那樣大聲吵架,我把你們當成負面教材,心想將來絕對不能變成那樣。」
  我伸手捏起剛端上桌的毛豆,媽媽則伸手抓住第二杯啤酒。
  「是啊,我跟爸爸經常吵架。他三不五時就臭罵我一頓,說什麼『只顧工作不顧小孩,妳根本沒有資格當母親』。這種事情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每次見面,他就會為了這些我早就知道的事對我說教,這樣真的讓人很火大啊。」
  「哎,因為外公很頑固嘛。」
  媽媽把桌上的煎蛋塞進嘴裡,開始咀嚼。
  「我覺得很對不起你。明明你爸爸就已經因為工作特殊的關係不在家,當媽媽的我也是我行我素只管工作。所以我有想過,你就算稍微學壞也是沒辦法的事。搞不好學校會請我過去,然後告訴我『府上的孩子每天都在鬧事,實在超出我們的能力範圍』之類的。可是你不但沒有引起任何問題,還選了一個無聊至極的出路,最後甚至自己一個人煩惱。」
  總覺得我好像被講得很糟糕,卻無法否定,只是我很意外媽媽竟然是這樣看待我。
  「妳發現了嗎?」
  「差不多啦。因為你從以前就很少表現出想要做些什麼的態度,不只對才藝不感興趣,連學校社團也不曾加入。可是自從你發現那幾幅畫,對我說你想幫它們裱褙而去了裱褙店之後,就開始不太一樣了。剛開始,我以為你馬上就會厭倦,完全沒想到你會持續這麼久。所以當我發現你在煩惱時,第一個直覺就認為一定和裱褙有關。剛好這時宇梶又拿了那個掛軸過來找我商量,就覺得機不可失。」
  「所以妳才會提出那個奇怪的課題?」
  媽媽點頭。原來那不是為了檢查我的學習成果啊。
  環小姐大概也早就發現媽媽的用意了。
  「要是你快點把未來出路的煩惱說出來,我就不必在這種緊要關頭逼你做這種事了。」
  「那是因為……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心情。我是在最近這幾個月才知道的,可是就算知道,也刻意不去正眼看待。因為我一心只想著進入某間公司,成為普通的上班族,從來沒考慮過其他選擇,而且外公也對我那樣說了。」
  「爸爸?他說了什麼?」
  「他說:『你要照顧媽媽啊。』」
  媽媽緊緊握住啤酒杯的把手,眉頭狠狠皺了起來。這是她真正發怒的表情啊。
  「那個臭老頭,竟然說了這麼多餘的話……是想怎樣補償我啊?」
  「媽,外公已經不在了,妳說什麼也沒用。而且外公也是在擔心妳吧?因為除了外公以外,這附近再也沒有其他親戚了。要是媽媽出了什麼事,身邊就只有我一個人啊。」
  「你覺得我看起來像是會出什麼事情的人嗎?」
  「不,可是俗話說鬼也有可能得霍亂(註19)……」
  「你說誰是鬼啊!」
  媽媽瞪了我一眼。可能是因為酒精的關係,她的眼神異常認真。
  「這只是一種修辭法而已,不要這樣瞪我啦。不過事情總會有個萬一吧?再說,我們家的經濟狀況並沒有那麼寬裕不是嗎?就算媽媽是管理階層的職位,也還是只有一個人在賺錢。上大學是很花錢的。」
  看著認真擔心的兒子,媽媽嗤之以鼻。
  「我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為此也打算繼續力爭上游,薪水當然也會三級跳。這麼一來,我不可能做出半途倒下這麼丟臉的事吧?這點程度的自我管理我當然辦得到,你太看不起自己的媽媽啦。而且啊,我手下還有很多連上司的兒子都會一起關心的優秀部屬呢。」
  我回想起剛剛走出店外的那四個人。的確,媽媽身邊有很多支持著她的人。如果是他們,萬一媽媽出了什麼事的時候,也一定會伸出援手吧。
  「還有,那個人可是為你留下一筆數目不小的金額。如果現在不用,要等什麼時候用?」
  「老爸嗎?」
  「沒錯。你啊,是我行我素熱愛工作的我,還有我行我素熱愛畫圖的小幡洸泉的孩子。根本沒必要顧慮這麼多。」
  媽媽露出一點也不像是喝醉的認真眼神,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
  「所以,你就照自己的意思過活吧。」
  「媽……」
  我原本打算接著說出來的「謝謝」,被媽媽有點難為情似的聲音蓋了過去。
  「老闆!拿暖酒來!」
  「好咧!」
  媽媽之後也是維持著超快步調一杯接著一杯,等到桌上擺滿了啤酒杯和小酒瓶的時候,她已經不出所料地喝得爛醉了。結完帳後,我扶著連路都沒辦法好好走的媽媽走出店外。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雲縫之中隱約可以見到月亮。
  在刺骨冷風當中,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喀、喀、喀,高跟鞋的聲音響徹四周。
  「我離家之後,妳就不要再這樣喝了。宇梶先生他們會很可憐的。」
  「知道知道。」
  她真的知道嗎?我有點不安。她很明顯連話都說不好了,明天大概什麼也記不得。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我突然脫口說出了一些話。
  「之前,媽媽不是說老爸持有的那些顏料,在妳眼中看來就是碳酸鈣或硫化汞之類的嗎?妳說自己沒辦法看到老爸看到的東西。我並不覺得這是件壞事。我啊,想讓自己能夠同時用老爸的角度和媽媽的角度來看待那些東西。」
  因為我是老爸和媽媽的孩子啊。
  我不知道這番話有沒有傳進媽媽的耳裡。媽媽什麼也沒說,可能喝太多意識不清了吧。
  雖然她本人說得很有自信,但是將來真的沒問題嗎?要是她的身邊有個人,我就可以不必這麼擔心了。
  「……媽,妳去交個男朋友吧……好痛!不要踩我的腳啦!」
  「煩死了!」
  一陣冷風拂過臉頰。我抬頭看著發出淡淡光芒的月亮,原本盤據在內心的不安消失無蹤,現在就像這片清朗的冬夜一般澄淨。
  
  我決定了未來的方向,可是真正累人的事情還在後頭。
  我先把自己決定變更報考的學校這件事情,告訴了班導里中老師。結果老師聽完之後一臉蒼白地問:「你是認真的嗎?」面對這大幅度的方向轉變,讓老師連連喊著:「啊?美術系?保存科學?咦?到底是怎麼回事?」徹底陷入混亂。森島這個問題兒童已經夠讓人煩心了,如今連我也在這種緊要的關頭改變志願,搞不好會讓老師最近明顯退後的髮線退得更快也說不定,我真的覺得很內疚。
  至於選擇學校方面,因為領域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拜託了有相關管道的和馬先生幫忙。
  現在還能接受報名,同時又是我的成績能夠考上的學校,經過篩選之後只剩下寥寥幾間,而且全都是外地的私立大學。和我之前的目標燕京大學相比,學費當然高出許多,不過我說服自己應該可以靠獎學金之類的方法來解決,然後送出了報名表。
  之後,就是一連串埋頭苦讀的日子。畢竟這從來不是在我考慮當中的科系,而且考試科目也不一樣。啊啊,為什麼之前都沒有好好用功呢?我開始責備著過去毫無幹勁的自己,心裡非常後悔。看到我手拿參考書和教科書黏在桌子旁邊的身影時,好像是後藤同學,又好像是揚羽,總之不知道是誰笑著說我總算有考生的樣子了。
  這最後的衝刺終於順利獲得回報。
  在冬季嚴寒稍微緩和的時候,我收到了合格通知。
  
  就在被入學手續和搬家準備搞得手忙腳亂之時,轉眼間,離開這座城市的日子便來臨了。
  在電車發車之前,我提早出門,朝著玉響通前進。天氣是萬里無雲的晴天,風勢也微弱而溫暖。啊啊,春天來了呢。我突然湧出這種感覺。走在人來人往的玉響通上,我一如往常和香菸舖的阿婆打招呼。結果阿婆難得回過頭來,開口說話了。
  「小子,你今天要出發了嗎?」
  「啊啊,是的。」
  「要保重啊。」
  雖然只有一點點,不過阿婆的眼中確實溢著淚水。因為她的表情完全沒變,所以難以察覺,不過阿婆可能意外是個非常重感情的人。
  我向阿婆道謝,轉過香菸舖的轉角,走進綾櫛小巷。踩在石版路上,穿過木製大門,隨後那家瓦片屋頂的木造店面立刻映入眼簾。隨風搖曳的門簾,屋頂上寫著神祕文字的偌大招牌,從我第一次來到這裡開始,這片風景就不曾變過。
  我穿過門簾,走進店內。坐在登堂入室用的木台階上,搖盪著雙腳的蓮華一發現我,馬上朝著後方大喊。
  「來了來了!環小姐~!各位!洸之介來了!」
  平常總是被大家擠滿的和室裡,可以看到玩著遊戲機的櫻汰、正在玩手機的揚羽,以及緊盯著報紙的兵助先生,另外還看到了躺在榻榻米上的喬治先生。今天應該不是美髮沙龍公休的日子,他該不會又蹺班了吧。
  看到一如往常的他們,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太過拘謹會讓人覺得怪怪的,不過這也太像平常的樣子了。隨後我立刻發現自己因此而鬆了一口氣。莫非我剛剛有點緊張嗎?
  兵助先生一邊翻折著報紙,一邊對我招手。
  「喔,你來啦,快過來坐吧。時間沒問題吧?」
  我一邊點頭一邊脫鞋,走進和室裡。
  把行李放上榻榻米之後,櫻汰放下遊戲機看著我的手邊,疑惑地歪著頭。
  「洸之介,你的行李就只有這些嗎?」
  我身邊只有一個側背包和一個紙袋,以踏上旅程來說,這些行李確實有點少也不一定。
  「其他的都先寄過去了,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吧。」
  「你有租房子嗎?」
  「不,剛開始先住宿舍,那裡比較便宜。」
  我一回答,揚羽立刻露出了然於心的表情。
  「真想不到。」喬治先生緩緩坐了起來。「在我搬家之前,竟然是少年仔先搬走了。」
  「因為喬治考慮太多了啦,直接啪的一聲定案不就得了。」
  「而且在秋天之前都不能搬家了啊。」
  「因為兵助他們的婚禮吧。」
  「聽說喬治要負責婚禮上的頭髮造型?」
  櫻汰和揚羽這麼說完,喬治先生回答:「對對對,我被他們壓榨啊,幾乎是免費服務。」
  兵助先生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大聲說道:
  「這都是為了省錢,能用的人當然要用啊。而且你偶爾也該工作一下吧?」
  喬治先生不滿地嘟起了嘴,嘴裡念念有詞地說著:「我也有好好工作啊。」結果經常光顧那間美髮沙龍的蓮華立刻大聲爆料。
  「前陣子我到喬治的店裡去,就發現他完全沒在工作喔~一直在跟客人聊天。」
  「跟客人溝通也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啊。」
  「可是,在那邊打工的年輕女生也叫你『請乖乖工作』吧?」
  「那是因為……」
  無法反駁的喬治先生頓時啞口無言。
  這時,裡面的紙門打了開來,抱著熱水瓶的阿樹走了進來。身後則是手拿符合人數的杯子的環小姐,她今天穿的是充滿春天氣息的淡紅色櫻花圖案和服。
  人口密度變得更高,四坪大的房間顯得非常狹窄。環小姐似乎也有同感,只見她苦笑著說:「聚集了這麼多人,感覺很窄呢。」環小姐一如往常地迅速泡好茶,把杯子依序放在暖被桌上。我拿起放在眼前的一個杯子,端到嘴邊。之後會有好一陣子喝不到環小姐的茶了呢。前陣子明明都還不曾想過這件事,人生真的不知道會在什麼地方發生什麼事。我一邊聽著他們大呼小叫,一邊沉浸在感慨當中。
  「對了。」環小姐突然想到似地開口說道。
  「洸之介過來之前,雙葉有打電話來。他要我轉告你多保重。」
  「雙葉嗎?」
  「他原本好像想跟早瀨女士一起過來送洸之介一程呢。」
  「不不,不必做到這種地步啊,又不是將來再也見不到面了。」
  「凪紗和小杏本來也想來。可是凪紗有工作,小杏則是害怕喬治哥所以不敢過來。另外新先生則是出差去了印度。」
  阿樹接著說道。
  準備考試的時候,我有收到凪紗小姐他們的鼓勵,之後收到合格通知時,他們也傳來了道賀的簡訊或電話。順帶一提,奏也有傳來聲援之歌,不過馬上就被刪掉了。不是我,而是察覺到危機的揚羽下的手。她說聽了這種東西肯定會落榜,然後就搶走了我的手機。
  「不過啊,要是大家真的都來了,那也很傷腦筋呢。因為會沒地方坐啊,這個房間已經超過負荷了啦。」
  抱著膝蓋坐在房間角落的阿樹感觸良多地這麼說道,讓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想不到你竟然會在這麼關鍵的時刻改變志願啊。畢業之後不管你打算往哪個方向發展,這個業界不論在哪個方面都不輕鬆,會很辛苦喔,而且又賺不到什麼錢。」
  身為業界前輩的兵助先生憐憫似地說道。
  「我好像可以理解這一點。」
  「這樣吧,等你畢了業未來也決定要成為裱褙師時,就來我們店裡吧。我會比對待喬治更嚴格地壓榨你。」
  兵助先生說完之後,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師兄的話讓我覺得非常踏實,於是我也低頭回答:「到時候務必麻煩你了。」
  「啊,對了,還有這個。」
  我從手邊的紙袋裡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點心盒,放在暖被桌上。
  「這是我媽媽託我轉交的,好像是石井屋的草莓大福,說是感謝大家照顧的謝禮。」
  「不會吧,這該不會是每次都立刻賣光,很難買到的那個?」
  「我也有聽過!是夢幻的草莓大福啊!」
  最先撲上來的,是高中女生二人組。
  「大可不必這麼客氣呀,之後再幫我說聲謝謝吧。」
  「好的。然後還有這個。」我從紙袋裡拿出另一個袋子,隨後說道:「這是春季限定的白桃牛肉漢堡。」
  環小姐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看來比起草莓大福,這個根本無法想像味道的漢堡似乎更讓她開心。這一點實在太有環小姐的風格了,這個人真的是始終如一啊。雖然她不是人,而是妖狐就是了。
  我抬頭看向牆壁上的古老時鐘。可能因為待起來太自在了,有點放鬆過了頭,再不離開,就要趕不上電車了。
  「時間差不多了,我要走了。」
  我拿起背包站了起來。走到玄關脫鞋處,開始穿鞋。
  「不過啊,四年其實轉眼就過了呢。」
  「只要稍微發個呆,等到回過神的時候,或許就已經度過這個長度的時間吧。」
  「只有阿樹才會這樣吧。洸之介,你絕對不可以像阿樹這樣發呆喔。」
  我一邊附和一邊穿過門簾,走出店外。回頭仰望這棟建築物,春天柔和的陽光照亮了店舖,感覺實在非常耀眼,讓我忍不住瞇起眼睛。
  「暑假時會回來吧?」
  「應該會。櫻汰也可以來我這裡玩喔。」
  我開口邀請,而蓮華馬上舉手喊到:「我冬天的時候會去找你玩!」
  「小心不要感冒了。」
  「也要記得吃蔬菜啊,像是小黃瓜!」
  喬治先生剛說完,兵助先生立刻吐嘈「難道只吃小黃瓜嗎」。所有人立刻發出哄笑。
  「洸之介。」
  環小姐清晰凜然的聲音傳來,黑色的長髮在春風中飄蕩。
  環小姐和店裡的各位應該永遠都不會變吧。永遠都會像這樣吵鬧、歡笑,隨時歡迎我走進店裡。不管過了幾個月,不對,應該是不管過了幾年,他們都會像是昨天剛見過面一樣歡迎我。即使歲月不斷流逝,我也長大成人,他們也永遠都是如此。
  環小姐臉上綻開了笑容,那是如花一般的甜美笑容。
  「小心慢走。」
  等我再次回到這裡的時候,我能成長多少呢?能否至少成長一點,然後抬頭挺胸地回來呢?如果可以的話就好了。啊啊,那時可不能忘記買漢堡過來啊。
  然後,我再「一如往常」地穿過店門口的門簾。
  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口:
  「我走了!」
  
  
  註14:名主 江戶時代的地方官員,領主之下負責村政的村長,關東地區稱名主,東北地區則稱肝煎。
  註15:一刻 日文的一刻指三十分鐘。
  註16:岩繪具 日本畫的專用顏料。將各種礦物和半寶石研磨成顆粒製成,使用時必須與皮膠混合使用。
  註17:群青、胡粉、辰砂 日本畫使用的顏料名稱。群青為藍色,胡粉為白色,辰砂偏紅色。
  註18:高鳴、功名 日文發音同為「Koumyou」。
  註19:鬼也有可能得霍亂 日本俗諺,比喻平常身體極度健康的人難得生病。
 楼主| 发表于 2016-11-23 23:32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大家好,我是作者行田尚希。
  感謝各位拿起這本《巷弄間的妖怪們》第三集,本系列也終於來到最後一集了。雖然實際上也沒有得說出「終於」二字這麼久,不過能像這樣好好寫到最後,我的內心滿是安心。
  因為是最後了,所以我想在不至於洩漏劇情的狀況下稍微介紹這部作品。
  在寫第二集之前,我就已經先決定了最後的結局,以及洸之介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然後才決定第二集和第三集的內容走向。像是我一直很想寫蓮華的故事,以及只要提到裱褙就絕對無法避開的茶道相關內容(之前因為太深奧了,所以一直努力閃避),第二章的內容其實很早之前就定下來了,完全沒有想法的則是第一章。那麼該怎麼辦才好呢?我有一陣子相當煩惱,不過等到決定內容開始寫的時候,第一章似乎是寫得最快、最輕鬆的。相對地,遲遲沒有進度的反而是最後的第四章。我實在不知道洸之介在抵達終點之前的心情如何,又在想些什麼,所以是一邊質問著「你現在是在想什麼?」一邊寫作。我也覺得「身為作者竟然不知道主角在想什麼,是想怎樣?」,不過幸好最後還是理解了,也就這樣寫出來了。
  至於寫作的題材裱褙,和茶道一樣,都是非常深奧難懂的世界。我能寫的只有其中一小部分,然而如果這部作品能夠成為各位對此產生興趣的契機,那麼我會非常高興的。
  接下來,這次也承蒙了許多貴人相助。
  負責為全系列書籍繪製插畫的舟岡老師,感謝您繪製這麼美麗的圖畫。相信一定有許多,不,應該幾乎全部的讀者都是被封面吸引而拿起這本書吧。
  還有直到最後仍然讓我自由寫作的責任編輯、幫忙校正這錯字連篇原稿的校閱人員、封面設計、各位行銷業務、印刷公司的各位、協助將書上架的各位書店店員,真的非常感謝大家!
  然後,我也要向拿起這本書的各位讀者獻上由衷的感謝。如果他們的故事能讓您看得開心,那就真是太好了。
  最後,希望在下一個故事中仍然能與各位相會。
  
  行田尚希
  
  
  參考文獻
  
  
  《裱褙解說》山本元著 宇佐美直八監修(芸艸堂)
  《茶道─與利休銜接古今─》千 宗屋(新潮社)
  《京裝裱薦書》宇佐美直八監修(法藏館)
  《鑑賞茶掛之裝裱》淡交社編輯局編(淡交社)
  《圖解 日本畫的傳統與傳承─素材‧臨摹‧修復─》東京藝術大學大學院文化財保存學日本畫研究室編(東京美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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