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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D文库] [る一すぼ一い]白蝶记1 ——怎样才能冲破牢狱,如何让你重拾笑容——[台/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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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30 23: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村崎幽悠 于 2016-12-30 23:44 编辑

白蝶记1  ——怎样才能冲破牢狱,如何让你重拾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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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る一すぼ一い
译者:王启华
插图:白鱼身
扫图:村崎幽悠
修图:Ludwika
录入:村崎幽悠
校对:只会杀哥布林的农夫
天使动漫:http://www.tsdm.net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请尊重制作组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作者简介:る一すぼ一い  Looseboy
  居无定所,四处游荡。
  本作诞生于东京大阪名古屋福冈等各地的诸多咖啡厅、酒吧、公园、他人住家之中。感谢各式各样的机缘!

插画师简介:白鱼身illustration  Shiromizakana
  正在重新学习关于猫的饮食、保健方法等☆入夜之后开始变得相当冷了呢。因为我不太喜欢夏天,所以这个刚刚好的季节让人有种莫名的兴奋期待(  ▽  *)

内容简介:
  我一定会逃离这个蛮不讲理的世界。
  旭和树,从小就在处于积雪深厚山峰环绕之下的儿童养护设施中生活。虽说这处由某个教团经营的养护设施宛如监狱,生活十分苦闷,不过,个性开朗的好友阳咲成为救赎,三人过着恬淡的曰子。
  然而,对于这样的三人,依然存在心怀恶意者。此人名叫小仓,是设施的指导职员。小仓经常以各种借口对旭与树加以斥骂、虐待。对于执拗施加暴虐行为的小仓,旭试图反抗,鼓起勇气向设施的园长求助。然而,小仓在得知告密之事后怒不可遏,来到旭与树所在之处,以粗暴无比的话语和暴力逼迫两人屈服。之后更将树送进「惩罚小屋」……
  了解到自身弱小的旭,为了逃离蛮不讲理的世界而化为恶童,发誓复仇——!


  「欢迎回来,等你好久了,我很想你。」
  阳咲
  首先看到的是,一口洁白的贝齿。
  在蓬松围巾之上,圆圆的脸孔正露出笑容。
  「我等好久了」——
  说话者圆滚滚的大眼睛闪动着光芒。
  来人是阳咲。

  「你在做什么?」
  时任美夜子
  眼前有个白衣女。
  修长的手脚从教团统一为白色的制服之下延伸出来。
  蛋形脸庞上有着一对眼角微微上扬的大眼睛,以及薄薄的嘴唇。
  仿佛像是要遮住单侧眼睛般,柔顺的黑发长度直达腰际。
  简直就像是那种会在下雪夜晚造访的幽灵。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0 23:40 | 显示全部楼层

大哥的日记

  
给弟弟
  
  我和你之间,这种像是交换日记一样的交流,已经持续多久了呢?
  现在,我在那间处罚小屋里写下这段话。
  就是那间你也被关进来好几次,刺骨寒风会从墙缝间吹进来的木造独房啦。
  在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房内附设马桶散发出的恶臭陪伴,这样的夜晚真的很漫长哪。话是这么说,不过还是比苍蝇孳生的夏季期间要好得多了。只要缩在薄薄的毛毯里,想办法让自己能够活到早上就好了。想睡的时候更要振作起精神,用力绷紧肚子。只要记得保持肚子温暖,就算手冻僵、就算冷到牙关喀喀作响,总还是有办法熬过去的。
  可是,我不会再让你留下这样的回忆了。
  对于教团那群狗屎称之为什么惩罚房、指导房的这间小屋,我已经知道了不需要经过门就能逃离的方法。
  要是你又被关进这里的话,可以试着察看床底下,那里有块能够移开的地板。看到眼前的地面已经被挖出了一个小洞,相信你应该会很惊讶吧。那个洞,其实是一条短短的隧道。
  那不是我挖出来的,多半是前人用餐具、用手,赌命挖出来的吧。大哥我只是注意到了地板上的不自然裂痕而己。
  不过,我试着爬进洞之后,不得不放弃就此逃走的念头。
  这是因为,越往深处前进,隧道就越来越窄的缘故。进入洞口往前爬大概两公尺之后,就会来到多半位在独房后方,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的枯井。虽然横向的隧道与纵向的井有了交集,但是,我怎样都没办法从做为水井外壁的岩石缝隙之间挤出去。
  我想,挖出隧道的前人,当时应该跟你一样还是个孩子吧。以大哥我的体格,只能勉强看到从井口照进来的月光而已。
  如果是你的话,相信一定能够逃出去才是。
  枯井之中的积雪,已经达到了我从缝隙中伸出手就可以摸得到的程度,所以也不用担心会摔落井底。倒不如说,这些积雪应当能够成为你爬往地上时的垫脚物。总之,只要能够挤过石块之间的这处缝隙,接下来就随你高兴了。你也知道,围墙边有着堆满雪的场所,很容易就能从那里越过围墙。
  不用在意我。
  至少在这种时候得让我耍帅一下,这个你应该懂吧?
  正因为是这种时候,所以先让我把自己的事摆到一边,跟你说些话。
  你实在太过温柔了啦。
  从今以后,或许你会遭遇到许多艰难困苦,但是,不论如何都不需要为我担心。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但是,如果你对于什么事情快要感到绝望时,拜托你回想一下,回想起「奋战」这档事。我很了解你内心之中的火热意志。仔细记住这句话——正如同你希望我能够获得幸福一样,你能过得幸福,那也就是我的幸福。碰上教团的蠢蛋们时就对他们这么说吧。
  所以,不管任何时候,我都会挺你。
  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原谅你。即使那是件全世界的人都会责备你的事也不例外。所以,你随时可以来找我。不要放弃,因为,我也绝对不会放弃。
  谢谢你愿意把我这样一个人当成大哥般仰慕。虽然我们不是亲兄弟,不过也无所谓了吧。我总是很感谢你喔,无时无刻都是如此。
  抱歉,虽然我还在想有没有更好的说法,可是已经有点困了……
  好想见你,真希望还能三个人……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0 23: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三人


  人之中,只有他穿着厚厚的大衣。小仓举起手电筒时,似乎刻意照向我的眼睛。
  「高兴吧,我要放你离开这里了。」
  我用手撑着墙,起身离开床。刚踩到地板时,因为寒冷而始终缩着的双腿差点站不稳。当我想要回他几句而开口准备说话时,早已缺乏水分的喉咙却因为室内满是灰尘的空气而只能发出咳嗽声。
  「喂喂喂,我不是都有好好给你饭吃了吗?」
  也不过就是每天两次的面包跟牛奶而已。而且今天还没有晩餐,明显是要整我。
  「暖炉也要记得点起来喔,我可不想处理什么冻死的尸体啊。」
  位在小屋一角的老旧煤油暖炉,在太阳下山前后就已经没油了。
  「旭,我先跟你讲清楚,这可不是世间说的什么虐待行为之类的,那种事只会发生在电视剧里头。我们教团经营的儿童养护设施,可是以『对孩子提供温柔体贴的照顾』而出名的喔。这个呢,也就是说,其实是一种修行啦。为了让没有父母的你能够多少更接近神一点,这么做是有必要的。所以,不可以跟学校的老师说什么设施不好、有问题之类的谎话,这个你懂吧?」
  我开口回答:
  「现在学校放寒假,我也不打算说设施的坏话。」
  「没错,这样就对了。」
  「不过,你做的事情,我会跟教团上面的人说的。」
  小仓爆出一句「你这家伙」。你这家伙、旭。旭、你这家伙。「你这家伙」跟我的名字连在一起,小仓透露出比平时更为强烈的焦躁感。
  「你知道自己现在是在跟谁说话吧?」
  「不就是设施的职员大人吗?同时也是可疑宗教团体里的小咖,以虐待我们兄弟为工作的人。」
  「兄弟?」
  小仓哼了一声。
  「啊,你是说那个叫做树的爱哭鬼吧。你们又不是真正的兄弟,居然还用这种说法咧。不错啊,你们真是够可怜的啦。旭跟树跟阳咲,对吧?你们三个总是混在一起哪。」
  树和阳咲的模样,在一瞬间掠过我的脑海。特别是阳咲,她的脸上还带着笑容,让我一阵心痛。
  「这样的话,阳咲就是妹妹啰,是吗?」
  光只是听到小仓说出阳咲的名字,我就有种沾到脏东西的感觉。对于从他那副笑脸中流露出的讨厌意图,我有了理解。
  「你没有对阳咲或树做什么吧?」
  「这可难说,毕竟你们都九点过后还在房间里吵闹,所以应该要负连带责任吧?」
  「阳咲当时不在,跟她没关系。」
  「这样啊这样啊,真是帅哪。这下子我学到怎么管教你的方法了。所以,你也别跟上面胡说什么喔。这样一来可能会有什么事发生在可爱的阳咲小妹身上,给我好好想像一下吧。」
  我开始想要杀了这个人。觉得全身上下突然变得冰冷,开始冷静地思考「如果现在杀掉他的话会怎样」的问题。该怎么做才能杀掉这个人,以及下手杀害的方法……
  小仓退开半步,用下巴比了比小屋的门口。
  「给我出来,该带的都别忘了带走。」
  我看到小仓像平时一样从带着的纸袋之中拿出1公升装的酒瓶。他已经松开制服的领带,衬衫的扣子也解开了好几颗,在他长满胸毛的胸口处,可以看到形状像是圆弧的银色项链。这个垃圾职员还是老样子,因为在设施里不能公然喝酒,所以打算像这样躲起来喝一杯。他之所以放我出小屋,或许只是因为想喝酒而已吧。
  「看什么看啊,这是我该享受的福利啦、福利。不得不照顾像你们这样麻烦的小鬼,可是会累积很多不满的啊。」
  我低头看着地面,拿起获准带进来的包包,越过小仓的身旁。
  「旭,别想要离开设施喔,不可能有人等你回去。因为你已经被抛弃了。」
  小仓曾经说过,我们得一辈子当他发泄情绪的对象。
  
  我像是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地来到屋外,十二月夜晚的风让人缩起脖子。设施位于北海道的一处偏僻村落,此刻天上有无数星星正在闪动。在放眼望去的整片黑暗之中,浮现出零散分布在设施用地境内各处的白色路灯灯光。我用力踩着地上的浅浅积雪,从「惩罚小屋」走向平时生活的建筑物。用走的大概需要十分钟左右吧。可能是因为我自从有记忆以来就在这里生活的关系,所以从来不曾迷路。就像是从独房回到多人房一样。我没有父母,但是,在等我回去的人,至少还有两个。
  其中之一甚至已经出来迎接我了。
  在建筑物的玄关处,那个人以像是贴在玻璃门上的姿势看着我所在的方向。或许是因为看到我逐渐走近的关系,对方推开门,一口气冲到了屋外。我听到对方雀跃地呼唤自己的名字。
  那人一边宛如垫起脚尖般挥舞着手,一边朝着我跑过来。
  我也自然而然地加快了脚步。
  首先看到的是,一口洁白的贝齿。在蓬松围巾之上,圆圆的脸孔正露出笑容。「我等好久了」——说话者圆滚滚的大眼睛闪动着光芒。来人是阳咲。
  「欢迎回来,等你好久了,我很想你。」
  我们之间的距离缩小到了她随时可以抱住我的程度。虽然已经进入了长假期间,但阳咲却还是穿着设施准备的制服。制服之上是一件短大衣。她的裙子下是薄薄的紧身裤,不过看起来却不会让人觉得冷,这是因为阳咲总是像只幼犬一样不停动来动去的关系。现在也是这样,她正急着想要牵起我的手,然后又像是要向我展现笑容似的,整张脸凑了上来。一旦遭到他人冷淡对待就会开始在对方身边转来转去,可以说是这家伙的习惯。虽然我认识她已经有四、五年了,但是到现在还是搞不懂,阳咲到底为什么总是能够一副这么高兴快活的模样。
  「独房的生活怎么样?好玩吗?」
  提起这种平常人应该会用比较沉重态度来表现关心的事情时,后面加上一句「好玩吗?」的问法,真的很有阳咲的风格。比起不必要的关切或同情,我觉得这样好上太多了。
  「我一直在看书。」
  「听我说,在旭你不在的时候,我又请人买了新书喔。现在就回房间一起看?」
  「嗯,可是现在我很饿,晚餐时间已经过了吧?」
  「不知道能不能借用厨房,由我来弄点东西好了。」
  「别闹了,上次你溜进去之后不是才被罚写过悔过书吗?」
  在设施里,超过六点之后就不会再供应晚餐。另外,不管做什么事都要遵守规定,一旦违反规定就会遭受处罚。至于处罚方式,随犯错的小孩、负责的职员不同而有各式各样的情况。对于这间儿童养护设施明显有别于世间一般印象的异常之处,我有深刻的体会。关于这点,或许也有一部分要归功于阳咲常借给我看的那些书吧。
  阳咲也同样没有父母,跟我一样被小仓盯上的树也是如此。
  虽然是从书上看到的,不过,所谓没有父母的孩子,在现代那些普通的设施里几乎是不存在的;而且就算有,也会被某个亲戚领养。但是,在这处遍地都是深厚积雪的设施之中,我既没有见过因为什么家庭状况而和亲人分开生活的孩子,也没听过有被亲戚接走的事。虽然说,到了差不多能够从高中毕业的年龄时就可以离开这里……
  「旭,你会冷吗?」
  将头偏向一边的阳咲,已经靠近到了足以让我感觉到她呼吸气息的位置。
  「我经常在想,你靠得有点太近了吧,老是这样……」
  「靠在一起比较温暖啊。」
  「这样很难走路吧。」
  这句话的语气感觉重了点,让我有点后悔。但是,阳咲却像是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笑得更开了。
  「树跟我说过,他正在写的小说,主角就是旭你喔。」
  「你在说什么啊。」
  「到时你看就知道了。我自己也是有过『啊,原来如此,没错没错,的确是旭呢。确实有那种拒绝别人靠近的感觉,果然配得上【北海道的弹簧刀】这个名号』之类的感想喔。」
  「谁是弹簧刀啊。」
  我漠然地注视着表情在说话过程中不停变化的阳咲。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手已经突然被拉了起来。阳咲不知何时变成跟我并肩走在一起,拉着我的手像钟摆一样前后摆动。她另外一只手也同样以夸张的动作指向建筑物的门。
  「我们回家吧,旭。」
  因为阳咲的动作实在太孩子气,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管是对于小仓的怨恨,或者是两天两夜软禁生活所累积的疲劳,只要和阳咲在一起,仿佛就都能够抛到脑后。
  即使进到了屋内,哼着歌的阳咲依然紧紧抓着我的左手,带着它大幅摆动。阳咲的手腕从大衣袖口处露了出来。在接近手背的位置,依然可以看到一块斑痕。同样的紫黑色圆形斑痕,在我的左手手腕处也有,阳咲的则是在右手。由于在非常相似的位置有着几乎一样的斑痕,所以我们才会变成朋友。「我们该不会是双胞胎吧」——听到我随口这么说的时候,阳咲马上主张自己应该是姐姐。她当时那种像是终于等到这个绝佳机会的态度,再次让我笑了出来。
  
  2
  
  当我醒来时,看到雪花斜斜飞过微亮的窗外。可能是因为还没完全清醒吧,我一度以为自己竟然在「惩罚小屋」的硬床上睡着,吓得赶紧跳下床。
  这里是约四坪大的房间,天花板上挂着有灯罩的日光灯,地板上铺着不少处破损的红色地毯。墙边并排摆着两张书桌,上面放有树写到一半的原稿。双层床的上层传来床垫弹簧受到压挤的声音,总是贪睡赖床的树刚刚翻了个身。这副熟悉的早晨光景让我松了一口气。要是在那处难以取暖的牢狱里头睡到早上的话,现在我或许已经死了吧。
  距离七点的早餐还有一段时间。我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没吃过任何东西,所以先离开房间到共用的洗脸台洗把脸,并且喝了满肚子的水。
  我回到冷得让人发抖、一片寂静的走道,每踏出一步,木造的地板都随之发出倾轧声响。
  这处设施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物。虽然跟年龄也有关,不过基本上一楼是女生的房间,二楼则是男生的房间。我已经不太记得跟树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况了。不过,我一直跟他住同一个房间,缘分比阳咲更深厚。从小时候开始,我们待在彼此身边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一起生活、分享对设施的不满,一同沉迷于从阳咲那边借来的书。
  在长久相处的过程中,我发觉到了树与其他小孩稍微有所不同。树很少去学校,也不太常到外面玩。刚开始我还曾经感到不满,为这些事逼问他,后来也慢慢习惯了树每逢季节改变之际就病倒在床的模样,开始把他视为需要自己随时在旁关心的对象。
  就在我的手刚碰到房间门把的时候。
  「哇啊啊!」
  树的惊叫声,让我急忙进入室内。
  「怎么了,没事吧?」
  树呆坐在床上不停喘气,然后转头看向位在他身后的我,眼神中原本流露出害怕的神色,在认出我之后才慢慢恢复冷静。
  「对、对不起。我、我又……」
  「又做了奇怪的梦?」
  「嗯,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吗?」
  这种状况并不罕见。宛如身陷恶梦之中的呻吟声——在设施里,除了树以外,我也常听到其他小孩出现类似情况。因为觉得很奇怪,所以曾经和阳咲一起调査,结论是「后遗症」、「内心创伤」之类的字眼。虽然我不太能够体会,不过,原因多半来自于树内心之中与父母亲有关的记忆吧。一边擦汗一边爬下床的树,露出有点难受的表情。这种时候,我总是会产生一种有点残酷的想法——还好自己没有父母。
  「已经退烧了吗?」
  我伸出手,把手掌贴在树的额头上。虽然摸不出来到底有没有发烧,不过,我这么做之后,树就像是放下心似地眯起了眼睛。
  「昨天晚上对不起,明明阳咲她一直在等你,可是只有我睡着了。」
  「我也是一回来就马上睡着了啦。阳咲嘛,哎~~与其说是在等我,不如说只是闲着无聊吧。」
  「可是,都是因为我的关系,小仓才会……」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而且,树你也不过就是写稿写得稍微晚了一点而已嘛,还不是小仓那家伙刻意找麻烦,光是这样就说什么我们在吵闹。」
  三天前的晚上,我正在看书,而树则坐在书桌前。九点过后,小仓没有敲门就突然闯进我们的房间。他当时满身酒臭味,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还大吼大叫,更踢倒了树坐的椅子。我朝小仓的肚子挥拳,肩膀也挨到了对方的反击,然后就被送进了不知道已经去过多少次的「惩罚小屋」。
  树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但还是像觉得很过意不去似地皱着眉头。
  「谢谢你,总是代替我受罚。」
  「之前不是树你比较常被送去小屋吗?」
  代替我。
  「你在小屋里写了日记吗?」
  树的表情出于期待而微微开朗了些。
  「抱歉,刚好觉得看书比较有趣,所以忘记了。」
  我从扔在枕头旁边的破烂布包中拿出B5大小的笔记本,交给了树。
  「哎呀,我还满想看你会写些什么的说。」
  「也没什么特别值得写的啊。日记果然很难,没有梗的话就没东西可写。」
  「可是,在写日记的时候,你不会有种安心的感觉吗?」
  「我不懂耶。」
  我们曾经约好要定期交换日记。特别是两人没办法在一起的时候,彼此要留下当时的生活记录。这是喜欢写作的树在一年前提议的。说话时往往欲言又止,不敢直视他人眼睛的树,用纸笔表现自己想法的技术却相当巧妙。记得以前某次发生小争执的时候,树用了足足十张稿纸的文字来诉说自己有哪些地方不对、列出我的优点,最后以「希望和好」收尾。从他那一长串宛如在责备自己的文章中,我发觉到树好像缺少了些什么。出于「想知道那是什么」的心态,所以我开始写起了有点棘手的日记,树也似乎同样对于我的内心想法感到好奇。无可否认,我就是因为这个理由而变得喜欢看书的。
  「你想离开设施吗?」
  树一边换衣服,一边像是不经意地开口这么说。
  「为什么问这个?」
  「你看嘛,毕竟这里还有小仓在啊。」
  「没必要害怕那种人吧。」
  「我今天做了一个讨厌的梦,大家各自分散到不同地方的梦,总觉得有点恐怖。」
  「那树你打算怎么样呢?」
  看到树露出前所未见的不安态度,我想可能是有必要集中精神的话题,所以在床边伸直脚坐了下来。
  树思考了一阵子,专注到了甚至没有注意到套在身上的T恤穿反了的地步。
  「我会留在这里,因为就算在这里也能做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我偶然看向树的书桌,马上就想到了答案。
  「小说吗?看来写了不少了哪。」
  桌上堆满了写到一半的原稿。
  「嗯,不过稍微碰到瓶颈了。」
  「又来啦?」
  我很佩服能够坚持到现在的树。毕竟那又不是必须要交到某处的东西,但他还是一有空就写个不停。
  「还是要再找阳咲讨论看看呢……」
  「反正也已经七点了,吃过早餐后就找阳咲来吧。不知道她帮不帮得上忙就是了。」
  我若无其事扯开话题,肚子也刚好在这时候像是想起来似地发出了声音。
  我告诉树他把衣服穿反的事,准备要离开房间时,他从背后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说啊,你不需要在意我喔。」
  我转头看向背后,看到了表情胆怯的树。他可能是以为抓我肩膀时太过用力,所以战战兢兢地把手藏到腰后。我感受到他这种带着几分客气的犹豫,于是试着露出适当的笑容。
  「我没有打算要离开这里喔。毕竟这里不需要开口问就有三餐可以吃,又能好好洗澡,就连衣服也是交给设施洗就好。还有,阳咲也在。虽然她是个很麻烦的人,但是愿意借书给我看。而且,我也想读树你写的小说。」
  不知为何,听到我这么说之后,树非但没有感到安心的样子,反倒露出像是认命的无力笑容。
  「你真的觉得这样就好吗?」
  「你到底怎么啦?」
  我这么一问,树应了句「等一下」,然后转身拉开了桌子的抽屉。随着一声「这个」而递到我眼前的东西,是一个信封。树再次开口时的语气有点犹豫。
  「大概是昨天早上吧,这个信封从房间的门底下滑了进来。我一边想会是什么,一边拆开来看了一下,很抱歉……」
  信封已经被拆开了,可是我不懂为什么树要道歉。我带着对于树僵硬表情的不解,看向信封之内。里面装着一张信纸,好像是封信。
  ——你是小旭吗?我是你的母亲。
  开头的这行字,就只有文字进入我的脑海而已。
  「这家伙是谁啊?」
  虽然我以为自己这么说了,其实根本没能把话说出口。
  
  早餐时,设施里的孩子必须坐在各自指定的座位上一起用餐。
  在拿起筷子前,有段强制的祈祷仪式,但是明显不太寻常。祈祷时需要高举右手,以宛如宣誓般的姿势念诵一段内容和神、上天、死亡等有关的阴郁誓言。大意差不多就是「反正我们迟早会死,所以在死前要做些好事」之类的。因为从我懂事开始就一直被迫重复念诵这些话,所以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才察觉不太对劲。
  设施由某个宗教团体负责经营,教团总部就在设施旁边。总部位于远离人烟的雪山深处,在外界看来,想必会产生「非常封闭」的印象吧。在宛如买下了一整座村子的广大土地上,零星散布着一些宗教性建筑物及信徒的住家等。我就读的学校、阳咲常去的杂货店,还有提供树许多帮助的诊疗所等等,好像都是教团招揽来的。
  我和树曾经有过一次前往外面的世界。教团所在的村子位于四周皆被险峻山峰围绕的盆地之中,南方有条河流。从山麓蜿蜒流下的河道相当宽,看起来就像是无止无尽一直流向远方的样子。
  某个晴朗的夏日,我们在设施的围墙边堆起许多水桶,踩着水桶逃离了设施,一边躲避大人们的视线,一边顺着河川往下游走。在清澈湛蓝天空的另一端有着翠绿色的山林,感觉光只是这样走着,不太干净的灰色设施就逐渐变成了过去的事物。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我们来到了能够通往河川对岸的桥梁。路边也有写着村子名称的告示牌。树高兴地喊着「我们走到终点了」。
  但是,这时发生了怪事。桥的两端都有白色铁皮屋顶的小屋,屋前有着不停闪动让人想到警察的红灯。可能是发现我们了吧,一群大人从小屋里冲了出来。那群身穿白色制服与帽子的男人,老实说感觉很恐怖。他们挡在我们前后,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样,不停透过无线电交谈。在问过我们的名字之后,他们二话不说就开车把我们载回了设施。不管我在车里怎么大喊大叫、不管树怎么道歉,他们都没有回应,就只说了一句「不要逃跑」,冷冷地敲了我的头。
  当时的我比现在还要更年幼许多,那就只是一次单纯的冒险而已,内心之中还完全没有任何让人想要逃跑的沉重事物。回到设施后,当时刚到任不久的小仓就把我们兄弟一起关进了惩罚小屋。
  虽然那次旅行以失败结束,不过也成为让我开始以反抗心态看待事物的大好契机。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想离开村子就会让别人感到困扰,还有,为什么我们得在这种地方长大——我头一次想要怨恨不存在的某人。
  对方自称是我母亲的那封无聊信件,我在下楼前往餐厅前就丢进了房间的垃圾桶。
  用餐时严禁交谈。接近五十人的孩子们,规规矩矩地坐在排成五列的长桌前,默默地吃着东西。大家挺直腰杆坐着,完全依照规定的进食顺序,先从饭开始吃起。使性子说不想吃某样讨厌的菜、抢夺他人点心之类情况也全都没有发生。坐在我旁边大概八岁大的小男孩,正两眼无神地吃着枯黄的青菜。他对面那个头发乱得像团铁丝的女生,完全没有察觉她脱落的头发已经掉进了自己正在喝的汤里面。
  我对于教团的教义、思想之类的完全不感兴趣。我想,只要自己还能认识到「如果好奇的话就可能身陷其中难以自拔」的危险性,应该就代表自己还保有正常的思考能力吧。
  回到房间后还来不及喘口气,阳咲就来拜访了。她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以慎重到莫名其妙的态度说了句「前来向两位请安」,然后整个人就滑进了房间里头。
  「树,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树已经坐到了书桌前,他似乎也有点在意我把信扔掉的行为。要是就这样继续只有我们两人独处的话,气氛或许会变得有点尴尬吧。可能是受到阳咲那句诡异的「前来请安」影响吧,树脸上的表情变得有点不太自然。
  「你来得正好,阳咲,有几个地方想跟你讨论一下。」
  内向的树在设施里能够坦然以笑容面对的人物,大概就只有我跟阳咲而已。做为树能够轻松谈话的对象而言,阳咲是个值得感谢的朋友。
  阳咲来到树的旁边,开始读起原稿。
  「真的很有硬派风格呢。」
  阳咲像是感动不已地这么说。她闭上眼睛,抬起头面向上方,似乎在品味内心中的感动。经过一阵子之后,或许是觉得满足了吧,她拿起原稿,刻意以低沉的声音开始朗读。
  「『刀插进了我的侧腹。随后,仿佛生命遭到撕裂的痛楚流窜全身,眼前一片模糊。我浑身乏力,两腿不停发抖。为了不让自己倒下,我咽下涌上喉头的鲜血。』」
  我忍不住开口说了句话:
  「由阳咲来念,听起来就变成搞笑了啦。」
  「啊,不过,像是把血吞下去之类的描述,会不会有点过头了?」
  树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地低下了头。
  「我觉得很帅喔。这果然是旭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对于阳咲的感想,树勉强挤出笑声。
  「也有像阳咲你一样的女生登场喔。」
  「真的?拜托你务必要把她写成一个很酷的冰山美女型大姐姐。」
  「对不起,她是个五岁的女生。身为主角妹妹的她遭到了绑架。」
  「五岁……」
  阳咲「咦」了一声,皱起眉头。一下高兴、一下失望的她,实在是很忙啊。
  「阳咲,我问你喔,接下来是主角解决坏人的场面,希望能有句什么比较特别的话。」
  「特别的话?」
  「有没有什么像是招牌台词之类的话呢?」
  阳咲点头,嘴噘得像只鹅一样尖,就这样把视线转向坐在床上的我。
  「旭你觉得呢?」
  「虽然我不是很懂,不过,用『难道没有看到这个家纹吗』之类的就可以了吧?」
  「嗯,如果那么说的话,气氛就会变得像是时代剧了哪。」
  阳咲举起手。
  「那么那么,换成『难道没有看见这件皮夹克吗』,你觉得怎么样?」
  「唔、呃、那种夹克应该很贵吧……」
  「不行吗?不够硬派?」
  看来阳咲果然还是派不上用场的样子。话虽如此,但或许是因为能够畅快谈论自己喜欢的事,树从早上开始的阴暗氛围已经一扫而空。我不再继续关注两人像小孩一样的对话,从靠在墙边的书架上取出读到一半的小说。
  「我说,旭你也读看看嘛?」
  读了大概三十页左右时,阳咲过来低头看向我。
  「我们已经约好,我要等到完成之后才读。树,对吧?」
  「嗯,应该还不能给你看吧。」
  「为什么?」
  我从旁抢先开口。
  「当然是因为不好意思的关系啰。」
  其实树之前提过,他是因为害怕的关系。他说,自己不像小说中的登场人物一样那么帅气,如果知道作者是这样的人,小说读者肯定会很失望。要是我说内容无趣的话,他也会觉得难过。但是,阳咲并不知道树有着这种对于尚未发生的未来会感到恐惧的忧郁一面。
  「好好哦,而且你们还有交换日记。我也想加入呢。」
  「你不行啦,那可是我跟树的『恶童日记』喔。」
  「这样说起来,开始写交换日记的时候,你很迷那部作品哪。我也很喜欢那个故事。」
  「喔,听起来好像很有趣的样子呢。」
  这句话让我吓了一跳。
  「喂喂喂,那本书不是你自己借我的吗?」
  阳咲的头一偏。
  「是这样的吗?可能是因为我借给旭很多书的关系吧。」
  「你自己都不着就把书借我啊,这样零用钱够吗?」
  设施会根据小孩的年龄,每个月发给一定金额的零用钱。我们这对品行称不上良好的兄弟,零用钱有时会因为职员心情不好而遭到扣减。
  「反正也没有其他用处嘛,既然能让旭你高兴的话,我觉得这样也好啊。」
  阳咲毫不在意我的担忧,伸直手竖起拇指,然后就这样用拇指戳了自己的胸口一下。
  我感觉到自己的表情放松了下来,浮现有点接近嘲笑的诡异笑容。
  「对了,你的生日是几号啊?」
  「一月十号啊。」
  虽然阳咲第一时间就做出回答,但她马上又慌张地朝我探出身子。
  「耶~~难、难道你忘记了吗?」
  「没有啊。」
  「真是坏心眼,那天也是旭的生日吧?」
  「好像是这样。」
  我希望能送点什么东西给她。说是礼物的话会让人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到时就由树交给她吧。
  
  通知正午来临的钟声响起,吃过午餐后,阳咲再次跑来找我们玩。晩餐过后也是如此。我们每天都过着这样的日子。有时也会由我们造访阳咲的房间。树偶尔会教阳咲功课,当我被关进「惩罚小屋」时,阳咲也会帮忙照顾树。
  「你把信丢掉,这样真的好吗?」
  九点的熄灯时间过后,树的声音从上层床铺传了下来。
  「树你自己又怎么样,想到好台词了吗?」
  我听到像是对某事念念不忘的一声叹息。
  「信里提到『等待小旭的回信』,遣词用字很慎重喔?」
  「一定是恶作剧啦。」
  粗制滥造的床晃了一下。在一片黑的房间之中,探头窥探下方的树,形成了一个黑色的轮廓。
  「到现在为止,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耶?」
  「所以我说,肯定是小仓或谁的恶作剧嘛。」
  「小仓的字没有那么漂亮,你也看过吧。而且,你觉得他会用『小旭』这种称呼吗?不管再怎么说都太恶心了啊。」
  那是封亲笔信。暖气关闭之后,房间里开始变得有点冷。我发觉自己似乎有点不太高兴。
  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该对那封信怀有期待。
  「你应该是觉得对我或阳咲过意不去吧?」
  我想,树确实说中了我的心声。我摒住呼吸,等着树继续往下说。
  「如果喔,你母亲真的还在的话,肯定是件很棒的事。我为你感到高兴。阳咲一定也会很高兴吧。你不需要在意我们,我不喜欢这样。因为我现在想不到该怎么说比较好,所以之后会在日记里写清楚。」
  不用看日记,我就已经感受到了树的心情。
  经过一两声轻咳之后,树开口询问:
  「我跟你说过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吗?」
  「没。」
  「我是被自己的爸妈带到这里来的。我爸是教团的信徒,说是要全家人一起加入教团,可是他没过多久就死了。哈哈,这种说法好像有点不够谨慎吧。然后,我妈也变得怪怪的,那时发生了很多事。听说她好像已经离开村子了。趁着我在吃饭的时候,记得是咖喱饭。该怎么说呢,像这样的情况,希望妈她现在还活着。」
  树的声音在颤抖。或许是挖掘记忆深处时浮现了让他感到难过的情景吧。他的思绪可能也还没整理好,不管是这段话的脉络或遣词用字都很暧昧,乱成一团。
  「对、对不起,我没办法好好说清楚。」
  「没关系,我听得懂。树你能够忍过来,真的很厉害哪。像我这种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方面的记忆嘛,所以一点都不会觉得难过喔。你看,不是常有人说『早知道不要懂爱情就好了』、『爱情之类的只是累赘』的话吗。对了,你干脆就用这个当成招牌台词吧。」
  树叹了一口气。
  「我本来还以为自己已经在心里好好整理过了哪。我是说爸妈的事,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个。」
  「所以你希望我也能好好读那封信,然后写回信吗?」
  「如果你能和自己的妈妈谈谈,或许就会逐渐接纳对方也说不定呢。虽然一开始可能会有点烦躁,也可能会觉得难过,可是,如果什么都没做,之后一定会后悔喔。」
  我其实不太想去思考这方面的问题。像是「能不能接受自己的出生」之类的,之前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我并没有树想的那么寂寞,也没有那么想向母亲寻求答案。在我沉默的期间,树手臂的影子伸到了下方。他似乎从垃圾桶里捡回了信的样子。信封掉在我的额头上。
  「抱歉,我有点过分了。」
  「我明天会试着读读看。」
  如果这么做能够让树接受的话——我怀着这样的想法,把信封塞进了枕头底下。
  「啊,可是这件事别跟阳咲说喔。」
  我无意之间说出了这句话,急忙改口订正。
  「因为阳咲不管什么事都马上会想参一脚,我们的日记也是,她一直想加入,对吧?所以,要是让那家伙知道的话,说不定会变得有点麻烦嘛。」
  「我想,阳咲她应该不会闹别扭,或者表现出羡慕态度之类的喔。」
  「这我也知道啦,不过,说不定她会拿这个来闹我啊。」
  我觉得内心之中有股不安定的情绪。每次冷淡对待阳咲,心里都会有种像是后悔的感觉,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明明想说自己一点都不在意阳咲,可是却也不希望她有所误会,这总是让我感到十分苦恼。虽然阳咲现在多半正在呼呼大睡,但我还是会在意。感觉像是只有我自己处在漫漫长夜之中,真的很麻烦。
  「她是不想让你感到寂寞啦。毕竟阳咲有时实在过于开朗,她一个人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树说完这句话就把头缩了回去。
  在闭上眼睛前,我对着黑暗这么说:
  「我想,自己应该是喜欢阳咲的吧。」
  「我知道。」
  「这样啊。」
  「嗯。」
  「那封信,多谢你了。」
  「太好了。」
  断断续续的会话,持续了一阵子。单方面听我倾诉心情的树,真的是个温柔体贴的人。这种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虽然表面上是我在帮助内向的树,但其实我也获得了他许多帮助——我现在认清了这一点。
  
  3
  
  ——你是小旭吗?我是你的母亲。
  突然收到这样的信件,不难想像你会有什么样的心情。我也多次想要放下手中的笔。但是,在得知你的所在之后,我内心尽是后悔,整天坐立不安,至少希望能够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够原谅愚蠢母亲的任性。
  我的名字是鹤见景子,生于四国,到东京念大学时,在那里认识了身为你父亲的那位人物。
  因为有相当复杂的理由,所以我无法谈太多关于那位男性的事。就我自己而言,对方也是有着许多超乎我理解、接受范围之外特质的人物。因为,虽然我和那位人物之间生下了你,但我却从来不曾拥抱过你。
  当时我的身体有问题,分娩当天也从早上开始就多次无法起身。虽然平安进入了医院的产房,但却因为剧痛而昏了过去。你是经由剖腹手术而诞生的孩子。
  我从此就再也没见过你。对我来说,那是非常恐怖、非常令人害怕的经验。你的父亲在你出生之后,就马上带着你远走他方,我甚至连你的哭声都没听过。那位男性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他怀有某种邪恶的壮大图谋,同时也有足以将之付诸实践的力量,对于夺走我的喜悦,似乎毫无任何犹豫。或许该说彼此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吧。现在,那一位身在何方、在做些什么,我都一无所知。
  遭到那位人物舍弃的我,一方面痛恨无法凭一己之力将你生下来的自己,同时也一直努力寻找你的下落。警察自然不在话下,我也曾寻求侦探,甚至是更为可疑的人们协助。花了非常长的时间。毕竟这是件本身就十分特殊,听起来茫无头绪的事。我在寻找出生后就失踪的婴儿——听到这句话,绝大多数人都会怀疑只是我的妄想。也有过一说出你父亲的名字之后,不知为何就突然中止搜索的情况。
  超过十年以上的时间都没能陪在你身边,真的非常抱歉。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在北国的儿童养护设施里生活,而且,你所在的设施还与世间常见的设施不同……不知道你是否能够理解这一点。那处设施,似乎就连父母亲或亲戚的普通会面、电话都一概回绝的样子。
  设施实际上由某个教团经营,我透过教团内部的协力者,请对方送出了这封信。另外,只要你有意愿的话,我们也已经谈妥了把你带离设施的事。由于不是正规的方法,所以目前还不能透露细节,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够考虑看看。
  衷心期待你的回应。
  如果你愿意回信的话;可以麻烦你在每晚十点之前把回信放在房门外吗?我的协力者届时应该会前去回收。
  那么,请你务必保重身体。
  虽然只是得知你平安健康长大就已经让我感到非常高兴了,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还是希望能够与你见上一面——
  
  我在天亮后很快地看完了信。内容完全没有现实感,我甚至觉得,对方或许是把我跟某人搞混了。她的期望也很唐突,别说是挑起让我想与母亲见面的渴望了,感觉根本就像是某个陌生人对另一个陌生人在拼命诉说着什么,让我感到有些不快。
  「读过之后,你觉得怎么样?」
  树一醒来,人还在被窝里就马上开口问起我的感想。
  「当成骗局的话,该怎么说呢,还真是夸张哪。我似乎刚出生就被带离了母亲身边的样子。」
  就算我提出「为何如此」、「为了什么」等问题,写这封信的人本身或许也没有答案吧。
  「对方说愿意带我离开设施。」
  可能是想要支持我这么做吧,树的声音听来有点高兴。
  「那真是太好了,伯母可能是希望能跟你一起生活吧。」
  「等一下喔,树,不要跟我说这封信是你写的,或者是你找人写的喔?」
  「才、才没有这种事,为什么我要……」
  床铺传出受到挤压的声音。接着,树激烈地咳了一阵子。我发现他的脸色比昨天更糟了。
  「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啦,要喝水吗?」
  树一边擤鼻子,一边摇摇头,说了句「我没事」。
  我拿着信,站到了堆满各种小说、漫画的书架前面。接着,我把自称是母亲之人的来信随便塞进两本书中间。虽然我想自己应该不会再读第二次,但还是会在意树,不想又当着他的面把信丢进垃圾桶。
  「你不写回信吗?」
  「你是要我每天晚上十点把信放到走廊上吗?」
  「这样很像间谍在传递讯息不是?总觉得好像连我也开始兴奋起来了。」
  「你不觉得很可疑吗?说什么有协力者之类的。更何况,我的那个父亲大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啊?这是最让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你不相信吗?」
  「差不多。」
  「虽然我也知道不可以完全相信,可是,就算相信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吧。」
  「可是,这个人也说都由我决定,只要我觉得好就可以啦。」
  我一边打呵欠,一边看向摆在桌上的时钟。
  「总之,吃饭的时间到了。」
  虽然我催促树赶快换衣服,可是树却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始终没有下床。
  「今天感觉没什么胃口。」
  或许是难以忍受寒冷的关系吧,树拉起棉被,整个人都缩进了被窝里。
  「应该已经没有药了吧?我吃过饭之后会去外面的医院一趟。」
  最近这一阵子,树经常会觉得身体不舒服。随着年纪增长,他从早上开始就躺在床上的情况也越来越多了。
  「哎,真讨厌这样。难得这么开心的说,对不起。」
  我想,就算只是为了这样的树,自己也应该要回信。虽然对那个自称是我母亲的人有点过意不去,但是,我希望能够借此让整天在房间里过着乏味生活的树获得一些娱乐。然后,我打算彻底回绝对方的邀请。我不可能就这样离开设施,跟这个不知是何方神圣的人物一同生活。虽然这里有着繁琐的规定和小仓的虐待,可是也能够跟树、跟阳咲在一起,比起来还是好太多了。
  
  吃完早餐后,我在餐厅的出口等阳咲。在一群低着头、随波逐流走回自己房间的小孩之中,阳咲格外显眼。我们四目交接后,阳咲像是打招呼似地露齿一笑。
  我们取得许可,离开了设施。雪已经停了,原本沉重地压在头上的云层,开始出现多处明亮的缺口。看来铲雪车来过连结设施与村子的道路,经过压雪作业的路面两侧,堆起了由雪构成的小山。
  「路上很滑,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我们开始走下坡道,阳咲微微弯腰,从下方窥探我的脸。
  「真难得哪,你居然会征求我的同意。平常不都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直接抓过来的吗?」
  阳咲似乎是认为获得了许可。隔着手套,我微微感受到她的体温。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在想什么事情的样子嘛。」
  「是吗?」
  「不过,你平常也总是一副眉头深锁的样子喔?」
  阳咲紧闭起眼睛,发出轻笑。虽然她的表情让我百看不厌,不过有时还是会让人忍不住想这么问。
  「我说你啊,为什么老是想跟我们混在一起?」
  「因为旭对我有恩啊。」
  她这句话说得太过理所当然,害我差点错过。
  「你在说什么啊?」
  「在设施的门前,你不记得了吗?」
  阳咲突然转身看向后方,我也被拉着回望刚才走过的道路。
  在我们走下来的坡道上方,有着全由暗沉灰色构成的设施。耸立在设施外侧的围墙,高度大概超过两公尺吧,以寻常的儿童养护设施来说,未免太高了点。
  「我已经不记得了。」
  「又摆出这种冷淡态度。」
  阳咲微微眯起眼睛瞪着我,我也嘟起嘴巴。「已经忘记的事也是没办法的啊」、「旭你每次都这样」,我们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交换着这些无足轻重的抱怨。
  「旭你当时是一路跑着追过来的喔,就像这样。」
  阳咲拔腿跑了出去,我随后跟上。笑声随着风从坡道的前方传来。世上大概找不到比阳咲更爱乱跑乱跳的人了吧。她在结冰的地上滑了一下,一头撞进道路旁的雪山之中。我无奈地伸出手,帮助她从地上起身。
  「我想起来了啦。那是用来当成自由研究作业还是什么而要交出去的存钱筒。真是,为什么会忘在我们的房间里啊。」
  「托你的福,让我不必挨学校老师的骂。」
  冬季的微弱阳光,照在阳咲红通通的脸上。我帮她拂去沾在头发上的雪,白雪就此飘散,化成闪亮的光之碎片。
  「所以,我一直在你身边等待可以报恩的机会。好歹我的年纪也比你大嘛。」
  「可是我刚才也帮了你喔?」
  「感谢您伸出援手。我又欠你一次了呢。」
  我们并肩走在一起,阳咲把我的手握得比之前更紧了一点。
  「其他还有很多就是了,那些让我想对你表达谢意的事。」
  她这句话就像在说悄悄话一样。阳咲露出以她来说相当罕见的,微微低下头,像是在重新细细品味回忆的表情。我觉得,她的视线似乎正停留在我们交缠的手腕上。我原本想要开玩笑带过,但是脑海中突然浮现树昨晚说过的话。
  「对了,像是晚上之类时间,阳咲你一个人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啊?」
  「没有在想什么啊?」
  听到她似乎丝毫不以为意的回答,我应了声「我想也是啦」。
  「哎,设施里的其他人,几乎都是一些让人觉得怪怪的家伙嘛。幸好还有像阳咲你这样的人。」
  「因为旭感觉比较早熟嘛。是不是书的影响呢?」
  「谁知道啊,搞不好是这间异常设施的关系哪。」
  「说到设施,我昨天夜里才好好思考过喔。」
  阳咲像是想说自己有什么惊人发现似地,音量加大了不少。
  「小仓老师他呢,在晚上来找我喔。害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不是旭你们又发生了什么事。」
  「小仓去找你做什么?」
  和阳咲相反,我的声音变低了不少。小仓是我和树的指导职员,令人不爽的是,在设施里必须用「老师」来称呼他。但是,阳咲不归他负责,而且,他应该也没有可以在晚上进入女生房间的权限才是。
  「他跟我说,要我注意管好旭跟树你们两个人。」
  「就这样而已?」
  「嗯,我回答会好好管教你们了。」
  虽然阳咲露出带着几分开玩笑感觉的笑容,可是我的内心却波涛汹涌。
  「再也不要让小仓在晚上进你的房间啰。反正他肯定又喝醉了吧。那家伙迟早会被开除,不要理他就是了。」
  「咦,可是,对方毕竟是老师……」
  「我说不行就不行,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这次换成我遭到旭管教了。」
  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加快了脚步。我一方面很生气,一方面也对于小仓有可能搞出的事情感到不安。
  走了大概三十多分钟之后,开始可以看到零星的住家。每间房子的屋顶上都盖满了雪。
  我们经过就读的学校前方,在多半是村子里唯一一处有红绿灯的路口右转,来到了目的地诊疗所。因为我已经算是常客,所以医生一看到我就马上做好了准备。不需要在柜台处付钱,听说是国家还教团会代付的样子。想要过着日常生活的话,设施果然还是不可或缺的。我接过了医生平常开给树的处方药,沿着来路往回走。
  
  我和阳咲分开后,在午餐时间前回到了房间,但是马上发觉不对劲。我一打开门就看到眼前挡着一个仿佛可以遮掩住整个房间内部景象的壮硕背影。小仓转头看向站在走廊上的我。
  「欢迎回来,旭同学。」
  小仓的脸,近看时就像是头野猪一样丑陋。不知为何,他的呼吸也相当急促,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水。
  「你来干嘛?」
  「干嘛?当然是生活指导啰。我来看看你们是不是都很有精神。」
  「那可真是辛苦你啦。」
  我一边说话,一边开始有点在意树的状况。虽然小仓的巨大身体害我看不到树,但还是可以听到来自床铺方向的,树勉强挤出来的声音。他像是在求救似地喊着我的名字。
  「树说你去医院了。这种事情应该要拜托老师啊,留下树同学自己一个人,未免太可怜了吧。」
  「那是因为,我到现在为止也找过你好几次,不过结果不是拿错药,就是拖了两三天才带树去医院啊。」
  「你这小鬼真爱顶嘴,就是这样才会惹人不爽,难道你都不懂吗?」
  「错都在你自己身上吧。」
  小仓耸耸肩,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我刚刚查过房间,里头没有摆教典喔。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诸多愚蠢的规定之一。对于出自教团大人物手笔,令人感激涕零的教典,似乎有必要将之好好摆放在书桌上的样子。我猜,隔壁房的孩子多半也没有遵守这条规定吧。
  「这是违反规定的行为,我是不是应该要再请人入住小屋呢?」
  「我记得自己前天才刚从小屋出来吧。」
  「轻视教团可是重罪喔,而且,我要找的人也不是你这家伙。」
  小仓的嘴因恶意而扭曲。他对着身后的树歪了歪头,像是要借此威胁我。我忍不住冲到他眼前。
  「给我等一下,树现在正在发烧喔。」
  「我知道啦,我也不是没人性的恶魔嘛。只是呢,最近手头有点不太方便。年底了嘛,难免有不少需要用到钱的地方。所以,要是你能稍微反省一下的话,今天的事,我就装成没看到。」
  也就是说,小仓这家伙是来跟小孩讨钱的啊。设施每个月发的零用钱,我都会存下一些。
  一方面也是为了将来离开设施后进入社会时做准备,所以我从来不会乱花钱。之后也想试试打工。我在每月一次的面谈时,曾经和园长谈起这些事,或许是辗转传进了小仓耳里吧。
  「要多少?」
  小仓的脸上浮现喜悦神色。我的态度出现变化,似乎挑起了小仓更加强烈的嗜虐心。
  「喂喂喂,你这是什么话,想要拿钱堵住老师的嘴吗?」
  我从长裤口袋里掏出钱包,递出一张五千块钞票。
  「现在就只有这么多,拜托你收下之后就回去吧。」
  「所以我说旭同学啊,你到底是在哪里学到这种坏点子的呢?」
  「快点给我拿去,要是被人看到的话,你也会很伤脑筋吧?」
  虽然走廊上没有其他人的气息,不过,或许是小仓也终于理解了吧,他一咂舌,抢走了我手中的钞票。
  「阿旭你实在很卑鄙,自己不守规则在先,然后又靠钱解决。」
  小仓单方面痛骂我一顿之后才离开。强烈的屈辱感,让我一时之间只能僵在原地,低下头盯着地面。我在内心中对自己说:这都是为了树、都是为了树。好不容易才没有失控。
  「对不起,那家伙突然跑来,叫我起床,说什么要检查房间,然后就开始挑毛病……」
  缩在棉被里的树,一副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原本紧贴墙壁设置的床铺变得有点歪斜,可能是小仓出脚踹过之类的吧。
  「你吃过药后就放心睡吧,我现在马上去跟园长投诉小仓。」
  「要是你那么做的话,那家伙会做出什么事就很难说了吧?我觉得他有点不太正常。刚才也是啊,小仓说『要是我不起来的话,他就又要半夜去叫醒阳咲』。搞不懂他在说什么。」
  可是,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而只是一直忍耐的话,小仓就会对欺负我们感到厌倦吗?
  我安抚树让他入睡,没有吃午餐就跑到了一楼的职员室。可能是教团的规定吧,老师们不论男女都穿着白色的制服。眼神和设施中孩子们同样死气沉沉的老师走过来,问了我有什么事之后,带着我从许多非常整齐的桌子、柜子之间经过,敲了园长所在房间的门。
  园长是一位有点年纪的男性。从我入园到现在,曾经跟他见过好几次面。像是因为担心树的身体状况而调整饮食等,他有时会给我们一些特别待遇。我相信他能够理解我们的情况。
  我简单扼要地控诉小仓的蛮横行为,包括他向我要钱、以毫无道理可言的理由把我们送进惩罚小屋、丝毫不关心卧病在床的树等等。我的不满和焦虑,到了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地步,越说到后来,我的语气就越为粗暴。
  确认事实后,园方会采取适当的处置。
  虽然园长一开始很认真倾听,过程中还不时点头,但最后却只给了这样的制式回应。我们是靠着设施才能活到现在的——总之,我现在体认到自己处于只能恳求他人帮忙的立场。在我离开园长室时,内心之中不安的刻痕依然没有消失。
  
  夕阳从不太容易开关的房间窗户照入室内。处于睡梦之中的树,呼吸声传入我的耳中。阳咲可能也不想打扰树调养,所以今天没有来玩。她的说法是自己很容易吵到人,这样不太好。阳咲也有这种意外懂事的一面。
  在我写了些寒假作业、拿衣服去洗之后,太阳也已经下山了。当我打算来读小说而看向书架时,想起了母亲的来信。可能是因为只有自己醒着的关系吧,感觉那封信变成了与早上时不同的贵重物品。树还在沉睡,冰冷的寂静流过已经变暗的室内。我的内心开始慢慢产生迷惘,觉得或许先前对小仓采取的行动也操之过急了。我对自己的思虑不周感到焦虑,胃揪得紧紧的。
  坐在书桌前的我,试着认真思考关于母亲的事。无法排除恶作剧的可能性,内容也不无突兀之处。可是,如果是真的,那么,母亲她寄托在那封信里的心情肯定非比寻常。就算整件事存在什么误解,我也不想伤害一个态度如此认真的人。毕竟对方是我本来以为早已不在的人。就像树说的一样,反正我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想到这里,我随手撕下笔记本的一页,拿起了铅笔。
  ——给母亲。
  试着写了这个开头之后,我马上就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才好了。不得已之下,只好先选些应该能让收信人感到高兴的词句。
  我对你没有什么怨恨。
  在设施里的生活,虽然有时不太好过,但我也有朋友相陪。
  你住在哪里、做着什么样的工作呢?还有,你写到身体有问题,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吗?遭到身为我父亲的那个人抛弃后,现在是一个人生活吗?你的体型偏痩还是偏胖,长相是不是果然有着跟我相似之处……
  我原本只打算写几行就结束的,但笔却停不下来。对于提出的问题,当然也希望都能获得答覆。我不禁开始想像起自己母亲的模样,任性地将对方描绘成宛如圣母般温柔的女性。不能让树或阳咲看到的文章越写越长,眼看就快要写到纸的反面时,我才设法告一段落。当然,最后是以「我不打算离开设施」作结。
  等到晚上九点的熄灯时间过后,我才把写好的信塞进门与地板之间的缝隙。有种像是在做什么坏事的感觉。我贴在门上竖起耳朵倾听,再过不久就是十点了。在我屏息等待时,听到鞋子踩在走廊上的声音。声音慢慢变大,然后在房间前停了下来。我感觉到门的另一边有某人的气息,非常紧张。
  对方一口气抽走了信。看来协助母亲的人物真的存在。鞋子踩在木板走廊上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我没有试着打开门叫住对方的勇气。因为协力者肯定是设施的职员,过了熄灯时间后还在外活动时,需要提出合情合理的说明。这样可能会造成对方的困扰。
  我先帮树擦干睡觉时流的汗之后才钻进自己的床。即使闭上眼睛也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在棉被里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子。
  
  4
  
  「你送出回信了啊?」
  隔天早上,状况看来多少有些好转的树,听我说完昨晚发生的事之后,他也露出了笑容。
  「反正很闲,我想,这么做说不定还满有趣的。」
  看来我在树的面前总是会想耍帅,或许在阳咲面前也是吧。
  「没想到这里真的有间谍哪。」
  「你要把这个当成小说的题材也可以喔,毕竟这处设施本来就有几分诡异的感觉。」
  「应该还会有信送来吧?」
  树期待的模样,简直就像是把这当成自己的事一样。
  「到时也可以让我看吗?我想知道伯母是个怎样的人。」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还是先答应了树。或许我应该趁着树心情好的时候,多跟他坦率地谈谈关于母亲的事。
  才经过不到三天的时间,回信就送到了。
  在这段期间内,小仓都没有什么行动。阳咲曾经来过,玩闹了一阵之后才满足地离开。树的身体状况也恢复过来了。母亲的第二封信,似乎是在接近黎明的时候才塞进房间的样子。树相当兴奋激动,喊着「简直就像是圣诞礼物一样」之类的话。这样说起来,在设施之外的世界,今天好像是吃火鸡、在杉树上挂起各种装饰的日子。去年,阳咲送了我一双长靴。母亲也在信的开头处提到,为了能够赶得及在这个值得庆祝的日子送达,她尽快写好了回信。
  ——能够收到你的回信,让我欣喜若狂。
  看来你相当聪明懂事,实在是太好了。
  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原来如此,你是个温柔体贴的男生啊——
  「这个人之前该不会以为我是女生吧?」
  我和树挤在一起读这封信。之前的「小旭」称呼,其实让我有点在意。
  「伯母提过,你出生时她昏过去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不知道孩子是男生还是女生。」
  「未免太扯了吧。真亏她这样还能够找到设施寄信给我哪。要是搞错人的话,到时她打算怎么办?」
  「可能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吧。在找到这里之前,伯母想必已经费了非常多的心力。」
  回信里尽是感谢的话语。在许多感谢词句之间,我慢慢地找出了一些关于母亲的资讯。她似乎最近才搬到与村子相邻的都市,虽然现在还没找到工作,不过之前好像是个翻译者。她算是偏瘦的类型,夏天时体重掉了快两公斤。
  「我还是不太敢相信,下次干脆请她附上照片看看好了?」
  可能是看到我的嘴角扬起的关系吧,树的脸上也浮现笑意。
  「你现在开始想要跟伯母见面了吧?看起来对方是个很善良的人呢。如果换成我的话,大概早就去见她了。我想,伯母料理的手艺应该也很不错,多半也是个爱书人喔。」
  「我说过,我没有离开设施的打算。」
  「你没说过不跟对方见面吧。」
  「可是……」
  「就跟对方见一面看看嘛?」
  树带着几乎要让我感到难为情的善意,对于这件事展现出意外的执着。在我的记忆中,树从来不曾指使我去做什么事,所以这次甚至让我觉得他有点作咄咄逼人。
  「快点写回信吧。」
  树说了声「来吧」,拉开了椅子,让我坐到书桌前。树站在迫于情势难以推辞而开始准备写回信的我身后,以相当得意的语气开口说话。
  「我想,虽然伯母应该还很年轻,不过也不失古风。还有,『实在是太好了』这句话,说不定是她的口头禅呢。」
  对我来说,能够在接近新年时看到树这么高兴的样子,实在是太好了。就算这些信是树自导自演的恶作剧,我也决定要笑着原谅他。
  
  当然,就算从笔迹来看,我也知道写信的人不是树。第三封信在除夕的中午时送到,由于当时阳咲也在房间里,所以我若无其事地把信藏进了长裤的后口袋。
  「旭、树,要不要到外面去玩?」
  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我们来到了园内的操场。一马当先冲进银白色原野之中的阳咲,马上开始滚起了雪球。或许是想堆雪人吧。
  「我来帮你忙。」
  树的声音在操场上回响,我已经有好一阵子不曾看到树在白天时到外头来游玩的样子了。他的修长手脚前后摆动,跑到了阳咲的身边。
  我怀着像是成为保护者的心情,在远处看着他们两人。阳咲负责雪人的下半部,树则是负责制作上半部。两人对彼此展现出的笑容,耀眼程度不下于来自雪地的反光。
  可能是以为我一个人在发呆吧,树朝我扔出了雪块。阳咲看到之后也跟着拿起雪球,大动作挥动手臂将之投出。不过,这颗雪球彻底扔偏了。即使对方暴投,我还是毫不留情地施以报复。阳咲开心地发出吵人的尖叫声,四处逃窜。
  雪人的雏形完成之后,手脚和脸孔的装饰交由我全权负责。设施的围墙边种着白桦树,我随便剥下一些树皮,并且捡起了掉在树根附近的小树枝。在我两三下就弄出雪人的眼睛、嘴巴等部位之后,阳咲发出了不满的抗议。
  「一点都不可爱。」
  不得已之下,我只好把雪人的眉毛改成八字眉,然后把嘴型弄成香肠嘴。阳咲很喜欢像是牛头犬之类长相有点遗憾的生物。
  「现在可爱多了,我可以帮它围上围巾吗?」
  那是去年圣诞节时,对于阳咲赠送的长靴,我当成回礼送给她的围巾。你要拿去装饰雪人,不需要获得我的允许吧——可能是我对阳咲的态度果然有着不太自然的冷淡之处吧,树一直紧盯着这么说的我。当我们四目交接时,树轻轻一笑。

  阳咲站到完成的雪人面前,双手在胸前交抱,一副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模样。
  「要是有台照相机之类的就好了,真希望能拍张照片留念。」
  或许是教团有什么不想让人拍到的地方吧,在设施里,照相机就不用说了,就连附有摄影功能的手机等都不开放借用。
  「我说旭,大家一起来存钱买台数位相机,你觉得怎么样?」
  「那种东西要去哪里买啊?」
  村子里没有电器用品店。拜托设施代买的话,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围巾、长靴之类的服饰或各种生活必需品,可以委托偶尔会来设施巡回的团体帮忙购买。在设施里将电器用品当成私物使用的孩子,我印象中好像从来没看过。
  「要是设施外有个什么认识的人就好了。」
  对于随口说出这句话的阳咲,树出现了相当明显的反应。
  「认识的人啊……有的话就好了,这样就可以请对方买了嘛。」
  我想到依然塞在长裤口袋里的信。在年底、新年期间,在设施之外的家庭中,小孩似乎经常会在百货公司里吵着要买东西,不过我实在不太能够想像。但是,如果和母亲见面的话,我是不是也会想跟对方伸手讨钱呢?不对,把这种行为想成「伸手讨钱」好像有点不太适当,应该说是撒娇之类的吧?向母亲撒娇——虽然我不是没有兴趣,但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现在果然还是不太想让阳咲知道关于母亲的事。
  「你要好好记住喔,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日子。」
  这个低沉的声音,让我猛然抬起头。眼前的这个人,表情与平时那个身体虚弱、没什么胆量,说话也不清不楚的树截然不同。他正以让我想到成年人的眼神,眺望着远处受到白雪覆盖的山峰。
  
  除夕的晩餐,除了平时的食物之外,还会追加蔷麦面。这天也允许一边吃点心,一边在一楼的共用大厅看电视。设施里的孩子们,至少在过年之类时候还是会露出开心的模样。
  「祝明年万事顺利。」
  快到就寝时间时,我和阳咲道别。虽然她嘴上说着「明年再见啰」之类的话,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不过,反正明天还不是一样又会见面嘛。
  正当我回到房间换好睡衣,准备要关灯的时候——
  「快点来看信啦。」
  从中午过后就等到现在,树似乎已经等不下去了。他挡在准备要上床睡觉的我面前,脸上挂着微笑。
  「你好像比我还期待哪。」
  「因为我觉得好像能够高高兴兴地来迎接新年啊。」
  「那你就代替我去跟对方见面吧。」
  「又在说这种话。」
  信的内容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之处。现在是天寒地冻的时节,你没有弄坏身体吧?在设施里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将来的梦想是?字里行间,处处散发出希望我能够有所回应的感觉。
  「伯母相当想跟你见面呢。因为她是一个人生活,所以年底一定很孤单寂寞吧。」
  母亲也会感到寂寞吗?想到这里,眼前仿佛就浮现出至今为止都觉得和自己之间有着某种隔阂的那个寄信者,在除夕的晚上独自吃晚餐的模样。虽然知道只是单纯的幻想,但是,例如已经老旧的公寓隔间、始终开着的电视、桌上只有在超级市场买的简单朴素配菜等,种种助长寂寞感的细节却越来越丰富。我突然觉得,先前抱持轻视态度的自己,实在是个心胸非常狭窄的人。能够发觉到这点,全都要归功于树。不知道母亲她是不是也拥有就像树之于我一样的其他家人。
  「还有点时间,我要不要先写回信呢……」
  听到我这么说之后,树马上表示赞同。
  「这样很好啊,我也开始继续写小说吧。」
  母亲的协力者——我们称之为「间谍」的那个人,希望对方今天没有放假。
  在短短的文章中,我尽可能用自己的方式注入感情。我也很期待妈你的回信。你的信,我也会拿给像是兄弟一样亲密的朋友看,他打从心底希望我们能建立良好关系。另外还有一个像妹妹一样的女生朋友,我们今天一起堆了个不怎么好看的雪人。
  虽然有点过意不去,但我不打算离开设施。不过,就算这样,我还是希望知道妈妈的近况,如果只是见一次面的话,要是这样能够让你不再感到亏欠的话……
  事情发生之前毫无预警。不,或许有吧,但是因为我在专心写信,所以没有注意到。当时正好来到我准备以「我也希望能和你见面」为回信收尾的地方。
  传来充满威压感的声音,有人转动了门把。我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发现小仓就站在已经完全打开的门前。
  「旭,你这家伙!这个死小鬼!你是白痴啊?」
  小仓盛气凌人地闯入房间,反手关上了门。他有点戽斗的下巴,看似随时会咬过来。我从来没看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
  「我警告过,要你别乱来了吧?」
  看来是我向园长告密的事吧。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不甘示弱地瞪着小仓,同时听到树发出短暂的惊叫声。
  「托你的福,害我被逼问了好一阵子哪。哼,但是因为我工作态度相当认真,所以没有受罚就是了。由于设施职员人数不足而累积了许多压力,因此有时难免会对孩子采取比较严厉的态度,在此深切反省——听到我这么说之后,你猜怎样?园长也不是整天吃饱没事干的人,他的答覆就是『身为负责指导旭和树的职员,今后请继续精益求精』啦。」
  「开什么玩笑啊……」
  我随着话语呼出的气息在颤抖。原来设施的对应就只是这样而已吗?一阵冷风刮过我的内心。当我还处于惊愕之中时,小仓已经一屁股坐到了树的书桌上。
  「今后也请多多指教啊,旭同学。我也会精益求精的喔。」
  小仓露出残忍的笑容。我本来以为至少会挨上一巴掌,不过,小仓却只是隔着仿佛已经冻僵在椅子上的树,继续瞪着我。
  「我说,小仓,我们其实也不是刻意要跟你过不去的。」
  「喔喔,这话说得好,那么你愿意就这样向我跪下来磕头道歉啰?」
  「所以说,我的意思是,你也有其他工作要忙吧,我们也只是希望能过普通的生活就好了。」
  「树同学,你听到了吗?平常总是自以为在保护你的小哥哥,现在正在对我谄媚啰。」
  小仓放声大笑。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为什么我们非得让这种人夺走快乐的时光不可?感觉光只是这样讲几句话,自己就像是变笨了不少。我希望能赶快写完给母亲的信,现在看来只能先照着小仓的意思,要低头道歉或怎样都行,等待这场风暴过去了。
  「知道了啦,我不会再打小报告之类的了。」
  「啊?」
  「拜托你快点走啦。今天是除夕吧,我道歉就是了。」
  我将视线从小仓身上移开,对他这么说。
  「不要给我在那里逞英雄啊,小鬼。就是你这种骨气让老子看不顺眼啦。怎样,以为自己与众不同是吗?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在道歉,内心还是一样瞧不起人。搞不好教团的大人物也是因为这样才会特别留意你的哪。」
  虽然小仓说了些奇怪的话,不过我马上就没有余力再去多想了。小仓伸出他那粗壮又满是毛的手臂,装模作样地将戴在手腕上的手表盘面朝向我。
  「哦噢,已经到熄灯时间了不是。两位同学,到这个时间还在忙什么呢?」
  小仓的语调突然提高许多,并且像是十分惊讶似地睁大了眼睛。因为他这出戏演得实在太烂,我一时之间也无言以对。
  「这样不行喔,真是坏孩子。看来需要施以适当的指导哪。」
  小仓自顾自地点头,像是自己找到了可以接受的答案一样。他粗暴地松开制服的领带,解开了衬衫的扣子,看来像是打算继续待在这里。可能是因为这家伙的个子太大吧,树的书桌受到压挤而不时晃动。
  之后,小仓再次拿桌上没摆教典的事当成借口,敲了树的头,扯了一堆处罚怎样怎样的废话。接着,他像是又发现了新的玩具,对于书桌上的大叠稿纸投以看似相当感兴趣的视线。
  「这是啥啊,小说吗?」
  他读了一阵子的原稿,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发出笑声。
  「这该不会是树你写的吧。少做点蠢事啦,哈哈。你也不给我去照照镜子,像你这种病恹恹的家伙,哈哈,这句台词是怎样啊。你根本没有真的吐过血吧。哎呀哎呀,实在是有够帅气的啦。」
  原本就已经低着头的树,现在头垂得更低了。他骨瘦如柴的手紧握成拳,在大腿上不停颤抖。
  我的肚子深处早已开始发热,全身充满达到沸点的热血。
  小仓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把手伸向旁边那张属于我的书桌。上面放着母亲寄来的信,以及我写给母亲的信。就在小仓张开手掌,眼看就要一把抓起两封信的时候。
  「够了吧!」
  树发出大喊,突然站了起来。对于此刻像是侧躺在书桌上的小仓,树以双手朝对方腰间猛力一推,把他推了出去。
  小仓的头似乎撞到了书桌一角。他用手揉着自己的额头,像是遭到翻成腹部朝天的虫一样,在书桌上不停痛苦挣扎。挂在小仓脖子上的项链,在他每次扭动身体时都会发出微微反光。
  树似乎也对自己所做所为感到相当惊讶的样子,嘴巴里一直在低声念着什么。虽然他转身看向我,但已经爬起来的小仓也在这时朝树的头挥出了一拳。
  这一拳把树揍得连人带椅倒在地上。
  「你这家伙是想找死啊?」
  翻下桌子站回地上的小仓,对着软弱无力靠在翻倒椅子上的树投以充满杀气的眼神。
  眼看小仓似乎还想继续追打,我冲上前拉住他的手,陷入互相拉扯的状况。满是愤怒的声音彼此冲突,我一头撞向小仓的下巴,接着咬了他的肩膀。在这之后,小仓的手肘戳进我的喉咙,让我眼前顿时一黑。小仓趁我拼命设法恢复呼吸的时候将我甩开,当我回过神的时候,自己也已经趴在地板上了。我勉强抬起头,看到小仓正以恶鬼般的模样大喊:
  「这下又得送惩罚房了哪。」
  小仓重重一拍书桌,树的原稿纷纷飘落在我眼前。
  「树,这次换你进去了。我会好好回报你的。」
  虽然我拼命想叫小仓住手,但痛楚让我只能不停咳嗽。
  树静静地啜泣。
  「知道了,我会去的。所以,拜托、拜托不要再这么做了。真的,请停手吧。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们两个人、不对、三个人,难得能有这么快乐的时候。所以,拜托……」
  「真是没用的小鬼。没搞清楚状况就随便找人麻烦,下场就是这样。什么都做不到还敢胡乱挑衅,你们难道是白痴啊?」
  你完全搞错了——我很想对小仓如此怒吼。
  就算自己的原稿遭到侮辱,树也还是忍了下来。但是,当小仓快要发现我的信件时,他就无法坐视不管了。
  我在内心发誓,绝对不会忘记小仓现在说过的话。想靠设施解决问题的我是傻瓜。没搞清楚状况的半调子——原来如此,做事不够彻底的半调子吗?我的心沉入一片昏暗之中,知道自己需要漆黑而危险的冲动与计划。相对于我想起阳咲、想起母亲时所感受到的光辉,这些都是完全处于另一个极端的事物。
  「好啦,快点给我做好准备。还是你希望两个人手牵手一起冻死?」
  我看着树。
  「要记得好好回覆喔。」
  树以哭肿的眼睛看着我。
  「我也会在小屋里好好地写交换日记,等回来之后就交给你。敬请期待啰。」
  树把稿纸和交换日记塞进包包后就被小仓带走了。
  为了遵守树的交代,我独自写完信,把信放到了走廊上。
  不过,我稍微修改了最后一段的内容。
  我没办法坦率地写下「我也想和妈妈见面」这种话。现在脑袋里全都是关于树的事,体谅母亲的心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也无能为力。
  ——我现在有了其他必须做的事,很抱歉。
  今后,回信的速度应该会变慢——
  母亲的协力者,今晚也同样静静地抽走了信。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0 23: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两人

  
  1
  
  有个每年大概会来设施视察两次的人物。其他人称这个人物为「社福人员」,从对方的衣着、说话方式等来研判,多半不是教团的相关者。我不知道是国家规定如此还是什么其他理由,只记得以园长为首的职员们,对待社福人员时都会采取非常重视的态度。
  社福人员说过,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可以跳过设施直接跟他们谈。
  我抱着一丝希望想和对方联络,但马上就遭到园长阻止。设施原本就禁止未经许可擅自打电话给外界的行为,多半是担心万一有人控诉设施的异常性就会造成困扰吧。园长还搬出了「现在是新年假期,他们也在放假」这种似是而非的借口,把我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
  说起来,对于每年只会见到两次面的人,能够期待对方为自己设身处地着想到什么程度?虽然这或许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我心里又冒出了无处发泄的怒火——树可是从元旦开始就在寒冷之中发抖啊。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也有自己的办法。
  这些家伙又给了我一个借口、给了我一个允许自己放手彻底整治小仓的动机。像这样受到压抑的黑暗情绪,要是继续发展下去,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就连我自己也都还无法预料。
  即使知道树再次被送进惩罚小屋,阳咲也没有追问原因。
  「怎么这样啦。」
  她瘪起了嘴。在没有树的房间里,阳咲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为什么小仓老师总是要欺负旭跟树呢。你们明明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啊。」
  看到表情沉重的阳咲,我感到自己越来越心浮气燥。
  不只是我和树而已,小仓的蛮横行为,或许迟早会扩及到阳咲身上。现在就已经有了些许征兆。
  「外面那间虐待小屋也是,好像是在小仓老师来了之后才开始使用的。之前就只是普通的仓库而已。你看过设施里有其他老师在用的吗?这果然很诡异吧。这间设施里有太多奇怪的事情了。我现在就去向其他老师提出抗议。」
  「等一下,你这只是在白费功夫而已。这间设施不对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啦。」
  「可是,碰上这种事,还是应该要由身为大姐姐的我出面好好讲清楚吧。」
  「不要突然摆出年长者的架子啦。反倒是你该先给我安静一下。」
  「遵命。」
  阳咲「汪」了一声后就没有再开口。
  我再次对自己产生厌恶之情,于是抓了抓头,装成想要重新开始的样子。
  「对不起。我知道你会感到不安,可是不用太担心啦,树也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在内心确认,事情是不是真的有可能这样。既然小仓毫无理由地持续纠缠我们,他有可能轻易解放树吗?一切或许都只能看那个烂人的心情好坏吧。
  「旭你呢?」
  突然抬起头的阳咲,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我。
  「旭,你现在的表情很恐怖喔。真的有种像是弹簧刀的感觉,平常明明就只像是奶油刀的说。而且还把书架弄成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
  我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不停在翻书,直到阳咲来才停手。
  「你在查什么东西吗?」
  「嗯,现在还在查。所以,不好意思,拜托你……」
  「知道了,我安静就是。」
  阳咲轻笑一声,然后就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了。她肯定也相当担心树,不过似乎还有余力关心我的样子。
  我躺倒在床上,转身背对阳咲。
  该怎么做才能尽早从小仓手中把树抢回来?
  还有,今后该怎样防止那家伙接近阳咲?
  虽然查资料时累积了不少不满,不过我还是在漠然的烦恼之中拿起了侦探小说。
  犯人以大胆的诡计杀人,达成了复仇。但是,侦探逐一揭穿犯罪手法的破绽。用来达成犯行的工具是毒药。
  毒药吗……
  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别说是网路了,在这处根本什么都没有的设施里,要去哪里查制作毒药的方法?另外,就算完全相信小说的内容,照本宣科做出了毒药,对于像小仓这样的壮汉,真的能够发挥预期的效果吗?要下毒的话,在实际对人使用前,肯定还需要先经过实验吧。
  那么,用刀子或什么东西直接搞定的方式呢?
  如果是菜刀的话,在餐厅后方的厨房里应该弄得到吧。问题是机会,必须制造出不会被任何人发现、而且小仓也没有戒心的状况。毕竟,从体格来看,从正面动手的话,他不是我有可能取胜的对象。还要考虑到处分凶器的方法,另外,不在场证明之类的,最好也要有……
  「旭,我们要不要稍微去探望树一下?」
  我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
  首先,在「杀害小仓」这个想法之后,一下子就跳得远了点。「希望某人死掉」跟「自己下手杀掉对方」完全是两回事。我刚才明确地想像出了刺杀小仓的瞬间,现在满手都是汗水。老实说,就算是那种烂人,如果可能的话,我也还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人都是自私的。正因如此,要是真的决定要杀掉对方的时候,我大概会拼命抓着「不在场证明」这个陌生的字眼,一心只求自保吧。
  话虽如此……「没搞清楚状况就随便找麻烦」。
  小仓说过的话在我耳边纠缠不去,再次激起我的热血。
  像是「控制在不会致命的程度下好好教训他」、「设法让他到我们离开设施为止都保持沉默」等等的,要是这类惩戒能够发挥效果的话就好了。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像不出小仓在我们面前下跪道歉的样子。就算他真的道歉,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就此原谅他。
  小仓做过许多坏事,如果能够掌握到什么决定性的证据,试着再次向设施控诉,这个方法怎么样?这也让我有种莫名的反感。毕竟不久前才发生过想依靠设施却遭到背叛的事。就算能够顺利让小仓遭到设施开除,他会就此轻易罢手吗?总觉得他应该是那种会无止尽地纠缠着我们,伺机报复的人。
  「旭,你有在听吗?」
  我的眼角瞄到阳咲手背上的斑痕。看来她似乎是想从背后拍我肩膀的样子。
  「就算你说要去探望他,我们也没办法进去吧。」
  入口处的木门上有门扣,应该会有个锁头扣在上面才是。
  「可是你看嘛,像是从外面叫他之类的?」
  「你现在一副像是正要去看运动比赛的表情喔。」
  「耶?你应该没有看比赛的经验吧?」
  「虽然没有,不过这是比喻啊、比喻。」
  「旭,你一定把我当成傻瓜吧。」
  「嗯。」
  「我就知道。」
  但是,我很感谢她。虽然没办法顺利地传达给阳咲,可是,她总是能把我跟树从阴暗的地方给拉上来。就算只是在小屋外面出声喊话,相信对树来说也会是非常大的鼓励吧。
  
  我实在很想把午餐时的杂煮带给树享用。
  迎接新年来临的设施,天空一片晴朗蔚蓝,到了仿佛能够刺痛眼睛的地步。走出设施后门,朝着几乎正好与村子相反的方向前进,这样就能抵达惩罚小屋。我和说个不停的阳咲走过雪地,感觉一下子就抵达了小屋所在地。眼前有着采用以雪国而言相当罕见的平坦屋顶,彼此相邻的五栋灰色建筑物。树跟我常被关进去的「惩罚小屋」位在最深处,同时也是其中唯一没有窗户的。即使在整片设施用地之内,这里也算是比较偏僻的场所,小屋后方有着充满压迫感的围墙。附近完全没有其他人影。
  「喂~~树,你还好吗——?」
  阳咲马上开始咚咚咚地拍起了木门。她挺直身体垫起脚尖,用两手交互拍打木门的样子,看起来有种喜感,有点像是正用后脚站立起来,撒娇讨饲料吃的狗狗。阳咲每喊一声「树」,白色的气息都会随之飘散。
  小屋中传来树的回应。
  「特地来这里吗?」
  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光是这样就让我觉得值回票价了。阳咲也发出「哇喔」的喊叫声,朝着天空挥出带着欢喜之情的拳头。
  我很希望现在就马上把树救出来。要是能够踢得到小仓挂上的锁头,我也很想把它踢掉。但是,就算弄掉锁又能怎么样?难道要带着树和阳咲逃往某处吗?我们根本无处可去。而且,我也无意背对小仓逃走。
  「我刚才正好在写日记。」
  树的声音之中带着些许自豪。
  「暖炉够热吗?」
  「虽然有点冷,不过久了就习惯了。」
  这个以树而言有种奇妙逞强感的说法,让我有点在意。
  「在那之后,小仓还有对你做什么吗?」
  我可以感受到在门后方的树有一瞬间为之语塞。
  「没有,没怎样。那家伙喝酒时就像是用淋的一样哪。为了避免让设施得知,他应该经常躲在这里偷偷喝酒吧。这家伙实在很狡猾。我昨天进来这里的时候,地上到处都是空的酒瓶跟铝罐……」
  也就是说,小仓平时就会利用这个地方。为了管教我和树而把我们关在这里的行为,大概是用来搪塞设施的好借口吧。我一方面在意树的状况,另一方面也不停思考某个突然占据内心的念头。
  我们聊了许多无足轻重的话题,阳咲始终是一副充满精神的样子。
  在太阳下山前,小仓应该会送食物过来,要是在这里撞上他的话,可能又会发生什么麻烦事。
  「我、我说啊,阳咲,等我回去之后,有件事想要拜托阳咲你。」
  可能是察觉我们准备要离开了吧,我可以感受到树的态度变得有点胆怯。
  「我现在就可以听你讲喔?」
  「啊哈哈,等我回去再说吧。」
  我只是漠然地继续思考着刚才突然想到的事。
  酒、寒冬、上锁的小屋……
  虽然还只停留在想像的范围内,不过,先做好能够在现实中付诸实行的准备,总是不会有坏处的吧。我开始想要查探是否可能实行、能否确实达到目的的可能性了。
  首先是小屋的暖房状况。
  关于这一点,只要事先溜进小屋倒掉煤油就好。除了把我们关在小屋里的时候以外,小仓应该都不会扣上锁头才是。因为,比如说现在正度过寒冷刺骨夜晚的树,那个锁头正是为了用来阻止我们将他救出来的东西。
  当然,就算要先偷偷倒掉油,还是有必要控制分量。要是把油倒光的话,暖炉就根本点不起来,小仓搞不好也会因此而打消独自喝酒的念头。
  再来是,如何在不被小仓察觉的状态下,从外面扣上锁头。
  只能在晚上跟踪小仓了,这是唯一的方法。在熄灯时间前后,小仓肯定会以「对树或我进行指导」的理由在设施各处徘徊。他有时的确会到我们的房间来,但也一定有趁机跑去小屋喝酒的情况。小屋的门锁构造相当简单,就只是转动门环将之扣上而已,所以应该也不需要担心会弄出怪声音而让在屋内的小仓发觉。
  我试着想像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住而喝得醉醺醺的小仓。当他心满意足地要返回设施时,却发现门打不开——这样一来,他想必会拼死命试着从屋内撞破门吧。
  我对这点不太有把握,忍不住紧咬下唇。小仓的体格——他的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体重也多半是我的两倍以上吧。要是受到他多次冲撞,门的铰链或门扣,会不会因此而损坏?
  更何况,就算是接近零下十度的夜晚,如果想拥有「目标肯定会在一晚内冻死」的保证,还得考虑到小仓的体力才行。要是能把他关个两三天的话,成功率当然会提高许多,但是,小仓好几天都没有来上班的话,职员中可能也会有人开始觉得不太对劲吧。
  而且还得考虑到小仓对外求救的可能性。我想,小仓应该有手机。毕竟关系到自己的性命安危,就算违背职员规范私下喝酒的事会因此曝光,总是比死掉要来得好。
  困难重重。
  如果想要达成无懈可击的杀人,还需要拥有再往前踏出一步的觉悟。虽然是在书上看到的,不过,比如说像是刺杀他人的时候,往往会因为「无法确定对方是否真的已经死亡」的恐惧感,于是接连再刺上好几下的样子。我也是这样,现在想出来的,只是「搞不好有可能害死小仓」这种程度的计划而己。
  「感觉树好像变得比较坚强了呢。」
  在回程途中,靠紧我的阳咲露出笑容。我像是摆脱了某种咒缚,内心觉得稍微轻松了一些。
  
  2
  
  一月三日。树还是没有回到房间。虽然我自己遭到监禁时的最长记录是一个礼拜,但那毕竟是夏天时的事。
  这两天,我不时试着找小仓打听。然而,小仓早已看穿我的愿望,摆出更加残虐的态度。
  「因为树同学是思想犯的关系。我稍微跟他聊了一下,你猜怎样?那家伙一副小白脸模样,居然敢批判教团哪。」
  「万一树死掉的话怎么办?」
  「喂,这是什么话,你想说是我害的吗?」
  我早就知道,小仓这个人根本不具备所谓的常识。现在似乎刚好碰上教团有什么活动的样子,以园长为首的主要职员们都不在这里,所以只是个小咖的小仓才能如此胡作非为。
  「算了,明天就会放他出来了啦。毕竟我还想跟你们继续玩下去啊。」
  当晚,熄灯时间过后,我依然坐在书桌前。
  小仓就像是笼罩在我们头顶上的一片乌云。这个无法以言语沟通的天灾,时时刻刻封锁着这个无处可逃的设施之天空。就算树回来,天空中的乌云也不会就此消散吧。
  因为我听到房间外有脚步声逐渐接近,所以关掉灯光爬上了床。
  令人意外的是,母亲的信在这个时间送来了。
  我压抑住急着想要拆信的心情,进入了梦乡。我想和树一起看信。在树陷入困境的时候还先看信的话,感觉像是只顾自己一个人享乐,让我有点心虚。
  但是,就算到了隔天,我还是没能跟树见到面。
  傍晚时分,就像之前阳咲来迎接我时那样,我和阳咲在后门的玄关处等着树回来。
  「出了点小麻烦。」
  独自从小屋回到设施的小仓,说话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树同学已经去住院了。」
  据说,树在小屋中病倒了。他在发着高烧、全身颤抖的情况下,像是说梦话似地持续叫着我和阳咲的名字。小仓说明状况时的态度依然十分嚣张,宣称自己确实准时提供了食物,对于暖房的管理也没有疏忽之处,对树也只施以了不算太过分的适切指导。
  由于小仓说话的时候不时搓揉右手手腕一带,于是我注意观察,发现他袖口处露出应该是酸痛贴布的白色布片。看来是在「适切指导」的过程中殴打了树,同时弄伤了自己的手腕吧。
  「老师,这实在太过分了。」
  站在我身边的阳咲,看来感到相当沮丧。
  「树他到底做了什么呢?他没有做任何坏事啊。老师你也知道他身体虚弱,很容易生病吧。明知如此,现在又是新年期间,却还是一直把他一个人关在那种地方……那里想必很冷吧。而且,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也试着想像了一下,自己现在可能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换成其他时候,我早就已经不顾一切冲上去揍小仓了。然而,现在我却觉得自己像是浮在空中,正冷静地观察着另外一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人。
  我的嘴巴自己动了起来。
  「哪里的医院?」
  「等一下,旭。现在还是新年就得找人备车,就算对我来说,这也不是件小事哪。加上现在上面的人也都不在,所以真的很辛苦。没想到树同学的身体居然那么差……」
  「嗯,所以呢,到底是哪里的医院?」
  小仓发出两声谄媚的「嘿嘿」笑声。这让我觉得,这家伙搞不好意外地没种哪。
  「村子外的医院啦。」
  小仓说是邻近那座都市的综合医院。也就是说,树比我早一步踏入设施之外的世界了哪。
  「我想去探望他。」
  「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啦。」
  「为什么?」
  「你是傻瓜啊?你应该也知道吧,想要离开设施所在的村子,这种事……就连我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外面的生活了啊。所以,这次是特例啦。」
  树特别获准离开村子——原来他病得这么严重啊。
  「树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紧盯着小仓。
  「我哪会知道,去问医生啊。」
  「说得也是,都是我不好。」
  我低下头,小声这么说,然后闭上眼睛一小段时间。眼前一片火红。「已经太迟了」的虚脱感笼罩着我。这时我才头一次知道,所谓的憎恨在超过某个界限之后,原来连自己都会成为攻击的对象。
  小仓或许是有哪里误解了吧,他的嘴角浮现残酷的微笑。
  「这次我或许也做得稍微过分了点哪。哎、等树同学回来之后就让我们继续当好朋友吧。」
  这是「又要开始恶整我们」的意思吧。小仓只会一再重覆类似的行径。
  我原本以为到现在为止,自己一直在保护着树。
  「阳咲同学也是,不用那么失望啦。树本来就很容易病倒啦。」
  「可是,这次是因为小仓老师……」
  「老师自己也感到很难过啊。」
  关于阳咲也是这样。
  必须加快步调,不能让无可挽回的事态发生。但是,在加快步调的同时,也需要有计划地进行每个步骤。
  阳咲继续以咄咄逼人的态度紧咬着小仓。
  「小仓老师,我可以跟你好好谈谈吗?老师,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交代过去的了。之后一定会发生很严重的问题。是什么原因让老师你采取这种态度来对待树跟旭的呢?这个,我不太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是,我希望能够了解老师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拜托了——阳咲甚至向对方低头恳求。面对小仓这种人,依然认真想与对方和解的阳咲,真的非常坚强又令人疼惜。
  「你想跟我谈什么?」
  但是,小仓不可能理解这一点,他看起来似乎已经开始觉得厌烦了。因为过度虐待树,导致他必须被送到村子外的医院诊治——小仓的脑子里,现在应该只想着如何推卸造成这个状况的责任吧。
  「所以,我想谈的是关于今后的事。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希望老师能够不要再虐待旭他们。在设施里,能够依靠的就只有各位职员而己。」
  「等一下等一下,怎么说我虐待呢,这话要是让别人听到可不太好啊。」
  「老师你是说自己没有类似的行为?既然如此,可以请负责我的老师也一起参与谈话吗?」
  「你很烦耶,知道了啦。那就跟我去一趟职员室吧,不要在这种地方吵闹。」
  「谢谢老师。」
  看来,就算是小仓,同样也会觉得阳咲相当不好应付的样子。小仓像是想要逃跑似地这么说,用下巴比了比前方的走廊。
  我原本打算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一起去,但阳咲却停下了脚步。
  「旭,请你不要来。」
  「为什么?」
  「因为会发生争执啊。」
  阳咲以像是在劝慰我的稳重态度开口这么说。
  「听到了吧,旭同学。说起来,原因都在于你啊。这次树的事也是一样,不就是因为你先跟我过不去,所以才会搞得那家伙代替你被送进小屋的吗?」
  「你这……」
  可能是注意到我的眼神已经出现变化了吧,阳咲夸张地挥动双手。
  「好啦好啦、到此为止到此为止。旭,结束之后,我会到你们的房间去玩喔。」
  然后,阳咲就以轻快的脚步掠过小仓身旁,迳自往前走。就算我开口喊她,阳咲也始终没有回头。
  我有种像是只有自己孤单地留下来的感觉。有错的明明就是小仓,树也全都是因为小仓才会被送去住院的,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可以讨论的余地吗?
  出于对阳咲的担心,我在职员室前徘徊了一阵子之后才回房间。
  
  在少了树的房间里,我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我试着重新思考过「把小仓关进那间小屋」的杀害手法,似乎还不错。因为除了小仓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会接近那里,所以能够把他关在那相当长的时间。加上现在教团的人也都不在,可以说是绝佳的机会。
  只要有办法先拿走小仓的手机,成功害死他的可能性就会大幅提高。就算是像他那样的大个子,要是在大醉之后睡着的话,应该也是必死无疑吧。
  我觉得现在喉咙意外地容易渴。
  桌上放着装有母亲来信的信封。阳咲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先前才会将我排除在外的吧。这件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刺激着我的良心。
  除了杀掉他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方法了吗?比如说,阳咲成功说服小仓,让他彻底悔改之类的。就小仓而言,这次发生在树身上的事情,很可能也会威胁到他在设施里的立场吧。
  不过,让内部的人离开村子到外面去,是那么严重的事吗?这处设施果然很奇怪,如果那群人都有问题的话,干脆我也……
  强风拍打着窗户。阳咲明明说过之后会到房间来玩的,未免也太慢了点。现在已经快要九点了啊。
  树也在设施以外的地方。我内心涌起一种仿佛独自前往外国的寂寞感受。
  两年多之前的春季某日,设施附近一带也都开满了五彩缤纷的花朵,宜人的风轻轻吹过树梢。当时我们还是三个人,总是玩在一起。我们一边哼着歌,手握着捕虫网,踏入绿意盎然的森林之中。
  阳咲是个怪家伙,我记得她那时一直往装虫的笼子里放花。我问她在做什么,阳咲的回答是,这是为了让抓到的蝴蝶也不会饿肚子。或许就像是拿钓饵去喂钓到的鱼之类的吧。因为我也不小心说出了「你还真温柔哪」之类的话,阳咲就开始得意忘形了。她一边在森林中走着,一边到处摘下绽放的花朵,最后搞得整个捕虫笼里都塞满了花。
  ——如果是这么棒的房间,蝴蝶们应该也会想来休息一下吧。
  对于说出这种话的阳咲,我以一如往常的态度拿她来取笑。阳咲也笑得很开心。但是,现在回想起来,牢笼毕竟还是牢笼。不管阳咲在其中绽放出多少花朵,设施依然是脏兮兮的灰色,而其中也住着像小仓这样的螳螂。
  敲门声响起。我做出回应后,阳咲就开门进入了房间。
  虽然看到阳咲让我松了一口气,但也只是一转眼的事。阳咲以我好像看过又好像没看过的、仿佛内心受到某种冲击的表情开口说话。
  「对不起,这么晚才过来。」
  我倒吸一口气,询问阳咲。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阳咲那雪白、柔软,经常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捏一下的脸颊,现在变成一片红肿。

  「旭,之前真的很抱歉。小仓老师居然是那么可怕的人,我以前都不知道。对不起。我本来还以为或许旭你也有哪里误会他了,以为只要好好讲清楚,他也一定能够了解……」
  「他动手打了你吗?」
  我脱口说出这种一看就知道的事。要是看到冻死的小仓时,我或许也会说出「他是冻死的吗?」这种话吧。在内心之中,有某些事物像这样连接了起来。
  「可是,我觉得这样的结果也不坏。因为,我想现在自己应该多少能够理解旭你们这对好兄弟的心情了。嗯,没错,他真的很过分。辛苦你们了。还有就是,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本来以为自己一直在守望着你们的。旭,你还记得吗?在你比现在更难接近,而且还在用姓而不是用名字来叫我的时候。」
  啊!我恍然大悟。阳咲现在的表情。这副表情,不属于那个有点傻又静不下来的女生,是年纪比我大的那个人,五十岚阳咲的表情。
  「那个时候,我的脸上也几乎都不曾出现过笑容,对吧。因为当时刚来到设施,我觉得很害怕。那时,负责指导我的人,起初本来应该是小仓老师的。我忘记了这件事。我只记得,旭你勇敢地抓住了老师。因为当时小仓老师又用相当难听的话批评我手背上的斑痕怎样怎样的。我只记得受过你的帮助,所以一直很感谢你。对喔,你保护我远离了小仓老师。如果从一开始就是小仓老师负责的话,到现在为止的生活一定没办法过得这么快乐吧。」
  其实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因为小仓跟我一直在冲突。
  然后,阳咲用年长者的表情,说出了奇怪的话。
  「所以,我提出了请求。希望小仓老师今后也同时担任我的指导者。」
  「你是傻瓜啊?」
  我说话时的语气与平常不同,这次是认真这么想的。阳咲这家伙,一个怀有「对于抓到的蝴蝶也要给予食物」这种奇特心态的人,提出了希望跟我们共有痛苦的请求。真是的,这处设施实在太异常了。当然,接下来准备要杀害某人的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这样,我回去啰。虽然你可能会因为树不在而感到寂寞,不过我也是一样的喔。」
  虽然阳咲勉强鼓起脸颊挤出笑容,但眼神十分黯淡。
  阳咲离开了房间。继树之后,阳咲跟我之间的距离好像也稍微变远了一点。
  迷惘的云已经散去了。为了找回树、为了让阳咲能够打从心底露出笑容,小仓非死不可。
  
  3
  
  试着重读侦探小说后,我的感想是,如果想要达成完美犯罪,关键在于如何处理物证,以及制造犯案时的不在场证明。
  如果选择用刀或毒药,一旦凶器与我之间产生关联,大概就跑不掉了吧。但是,因为我打算让小仓在那间小屋里醉倒,一直睡到早上而冻死,所以暂时还不用考虑物证的问题。
  但是,由于没有凶器,所以我也不敢说确实能够让他丧命。这是没有人直接动手的杀人行为。如果只是把小仓关在里头一两天,说不定他还有可能捡回一条命。也不能排除「刚好有某人经过,小仓于是获救」之类的可能性。
  一旦失败,就算是小仓,之后也会有所警戒吧。毕竟是一次遭到他人关在小屋之内,差点就被害死的经验。以他的个性来说,肯定会先怀疑我,然后,树或阳咲可能又会受到危害。既然是要伪装成不幸的意外,难免会有许多需要顾虑的地方。
  但是,我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方法。
  在妄想之中,我不知道已经以菜刀刺杀了小仓多少次。如果不考虑之后的事,这么做其实也是个选择。虽然说,要是我变成杀人犯的话,树和阳咲肯定会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但至少能够守住他们两人的平稳生活。奇妙的是,比起这两个伙伴,不曾谋面的母亲却让我更为在意。她信中那像是经历许多辛劳的内容,总是让我放不下心。我现在反而恨不得母亲的信是某人的恶作剧。所以,我决定不要再去烦恼「会让母亲伤心难过」、「拿什么脸和她见面」之类的麻烦问题。
  我当然也希望能够过得幸福。
  就算杀掉一个像小仓这样的人渣,到底又有哪里不好?
  那个人虐待树,而且还打了阳咲。树差点就被小仓害死。阳咲也是一样,如果继续让小仓活下去的话,以后就绝对不会只是单纯动手打人而已了。所以,这是自卫。设施已经认可了小仓的暴虐行为。只不过是杀掉这样的家伙而已,我才不打算因此就让他人夺走我们的未来。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亮了起来。
  我苦闷地一边与自己心中那个像是怪物一样的东西讨论——或者说与对方争斗——一边思考能够提高成功率的杀人方法。
  虽说其实不论任何事都是如此,不过,只要是自己能够掌控的要素就必须做到最好。即使在小说中,犯人也往往会遭遇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就算我已经考虑过所有可能性,但是,到底能不能成功,最后总还是得面对「小仓的体力、健康状态」这个障碍。
  用安眠药之类的怎么样?为了晚上睡不着的小孩,设施里应该备有这类药物吧。我可以事先偷偷把药加进小仓喝的酒里面。不过,在思考完美犯罪可能性的过程中,我了解到,杀人行为的精度与风险成反比。
  比如说,我先从设施处取得助眠药物,或者是为了避免事迹败露而从其他孩童处偷到了药物。然而,就算在下手前把药加进小仓的酒里,我也无法确定是否真能发挥出如同预期的效果,这么做的风险未免太高。
  由于我没喝过酒也没用过这类药物,所以不太清楚;但是,加了药之后,酒的味道会不会随之改变呢?还有,要用多少分量的药才能让小仓那种大个子也确实熟睡?
  然后是警察。
  像这种对外非常封闭的教团设施,有可能让警察上门搜查吗?
  因为出了人命,我想,理所当然有这种可能吧。
  要是警察调查小仓的尸体,应该就会发现有药物反应。我不认为小仓是个平时就会使用安眠药的人。这样一来,本来规划的「不幸意外」至少也会变成「自杀」。在天寒地冻之际躲在无人的小屋里喝酒,本身就已经是有意隐瞒的行为,要是经过调査之后发现,死者还曾经一并服用安眠药之类药物,警察是不是就会开始怀疑,小仓其实是遭到某人杀害的呢?
  从客观角度来看,我的确有杀害小仓的充分动机。
  所以,不在场证明也是非常重要的。
  犯案当晚,我跟踪小仓到小屋,然后从外面上锁时,肯定会是熄灯时间过后的事吧。这个时间,设施的孩子们都在房间里睡觉。如果我对警察表示,当时自己是一个人在房间里,这种说法应该不会有什么破绽。像是刻意安排的不在场证明,反而可能会招致怀疑。
  光是在脑子里这样想,好像也想不太到有什么需要事先做好准备的地方。
  必须确实先完成的,目前只有「偷走小仓的手机,或是使之无法使用」这件事。
  吃过早餐之后就实际到各处去看看吧。
  
  「我说阳咲,这个摄影机真的有在动吗?」
  同一天的下午,我马上就遭遇到了问题。
  在设施的后门处,走廊的天花板上装着一台小型的摄影机,镜头朝向门外。
  「不知道耶,我以前都没有特别留意。」
  可能是受到我的举动影响吧,阳咲也抬头看向摄影机。在黑色镜头的旁边,有颗正在发亮的红灯。
  或许是防盗用的吧。正门玄关处也有相同的设备。也就是说,想要离开设施的时候,行动就会遭到记录。要是大大方方跨出玄关,事后还傻傻地宣称自己当晚在房间里睡觉的话,肯定会惹上大麻烦。看来得要想办法找个熄灯时间过后还外出的合理理由,不然就得避开玄关了。
  在阳咲的陪伴下,我装成随兴散步的样子,观察设施一楼各处的窗户。
  共用的客厅窗户,装有附钥匙的辅助锁。可能是基于防盗,以及避免两、三岁幼童随便开关窗户的考量吧。餐厅和偶尔用来举行集会的大厅等地也都是如此,看起来,为了确保出入路线而事先打开窗户上的锁,似乎不太可能的样子。虽然一楼男厕的窗户没有辅助锁,但却位在我构不到的高处。
  「阳咲你的……不如说一楼的女生房间,是不是都是单人房啊?」
  「不一定喔?如果是年纪比较小的小女孩,也有四人住一间的情况呢。」
  我有点犹豫地开口询问。
  「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一个人睡的吧?」
  「是啊,从我来到设施之后就一直没有同居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有点羡慕而己。」
  可以考虑从阳咲房间的窗户溜出去。
  「怎么了怎么了,因为树不在而感到寂寞了吗?」
  我的房间在二楼,用直接跳出窗外的方式溜出设施并不困难。楼下的那间房间一直都是空房,应该不会发生跳下去及着地时刚好被某人看见的情况。但是,想要回房间的时候就需要事先准备好梯子之类的物品才行。靠在设施墙上的梯子,只能等到早上再来回收,这段期间内就无法保证不会遭到他人目击了。还是事先把雪堆高,堆到让我能爬上窗子的高度?不行,这样也同样太过醒目了。
  有没有办法先不回房间,在某处过夜呢?就算有办法,早上回设施时的身影还是会被摄影机拍到吧。
  「你随时都可以来喔,恭候大驾光临。」
  「晚上也可以吗?」
  「耶!?」
  「啊,不是,没事啦……」
  这样的话就会把阳咲也卷进来了。
  「让我吓了一跳呢。」
  阳咲的脸红了起来,露出看似十分高兴的笑容。她遭到小仓殴打处的红肿已经消退了。
  有没有办法能够在不被阳咲发觉的情况下经过她的房间?
  「阳咲,你平常大概都几点睡啊?」
  「一到九点就准时睡着啦。昨天稍微多想了一阵子就是。不过睡醒之后就不在意了。」
  「你睡着之后就几乎都吵不醒吧?」
  「是吗?」
  「你看嘛,我们参加过设施办的露营活动,对吧?那时我们睡的就是同一个帐篷啊,说到当时阳咲你睡着的速度,实在是……」
  「我记得喔,你说实在太过分了。」
  「阳咲,今天玩得很开心呢——我说完之后转头一看,你已经在呼呼大睡了。」
  「可能是因为我跟旭不一样,内心比较单纯的关系吧。」
  看来阳咲也想起来了,只见她一再点头,像是感触良多地这么说。
  「对了,女生房间的门窗,记得也一样都没有锁吧?」
  「咦?」
  「所以,我在说的是,应该没办法从里面上锁之类的吧?」
  「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啊,你怎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问这些事?」
  「我在想,这样说起来,好像有一段时间没去过阳咲你的房间了哪。」
  「啊,我知道了,你又打算来对我恶作剧了吧?」
  「才不是咧。」
  忘记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有一次,我在接近熄灯时间时冲去阳咲的房间。其实当时只是想跟她借某部令人在意作品的续集,但是刚好撞见阳咲换穿睡衣的场面。
  「对不起,好像让旭你费心了。毕竟我昨天的确是有点怪怪的嘛。」
  看到阳咲的表情蒙上阴影,连我也感到不太好受。遭到他人殴打之后还毫不动摇才奇怪吧。
  我暂时抛开杀人计划,和阳咲聊着一些稀松平常的话题。
  
  与其使用安眠药,想办法让那家伙喝得更醉一点,应该会比较好。他到底都喝些什么酒,还有,在什么样的时候会想要多喝点酒——我开始想要好好观察小仓了。
  职员室内的气氛相当悠闲,里面有两、三位老师正在认真地处理各种文件。唯有小仓一个人大喇喇地瘫在椅子上,把脚放在桌上,无所事事地用单手在手机上按来按去。
  「怎么,你有什么不满吗?」
  小仓似乎以为我是为了他殴打阳咲的事而来提出抗议的。虽说我当然怀有非常多不满,不过,反正这家伙不久之后就再也没办法说话了。
  「可不可以让我至少跟树联络一下?」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仔细观察小仓的办公桌附近。里面多半装有酒瓶的纸袋正大大方方地摆在桌子底下,从纸袋口就可以看到微微曝露出来的瓶口。
  小仓刻意弄出响亮的咂舌声。
  「不行,因为据说好像是肺炎的样子。我可是也很担心他的喔?」
  手机液晶荧幕上映出像是麻将牌的图像,可能是手机游戏吧。虽然小仓嘴上说着像是为树担忧的话,但视线却紧盯着手机。
  我吐出一口气,以尽可能不带感情的语气开口说话。
  「小仓……老师。」
  小仓对我投以带有怀疑的眼神。
  「我想过了,我以前的确也有不好的地方。从今以后,我会稍微有所悔改。」
  小仓皱起眉头,用演戏般的夸张口吻这么说。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
  「所谓形势比人强啊。或许该说我已经累了吧?毕竟我还是小孩嘛,现在终于知道自己没办法违抗设施了。」
  我垂下肩膀,低头看向地面,装出沮丧的模样。
  「你是认真的吗?」
  「嗯。」
  「听起来像是在说谎哪,别忘了你之前那么瞧不起大人的态度。」
  「我没有骗人啦。哎,虽然说会被当成谎话也是没办法的,总之我会尽可能表现出诚意就是了。」
  「还诚意咧,学大人说话倒是学得满精的。」
  小仓的口水喷到了我的头上。
  「那瓶酒……」
  我抬起了头,我想自己现在应该正以像是感到困扰的表情,由下往上看着小仓吧。
  「像是那一类的东西,就算要我帮忙出钱买也可以……」
  「不要随便乱说话。」
  可能是在意职员室里其他人的眼光吧,小仓慢慢地左右摇摇头。
  「这是别人送的东西,早就喝光了。毕竟我可是经常忙得没时间回家,不得不在这里过夜的人,所以自然也会收到这种慰劳品。」
  原来小仓还有家啊,想必相当脏乱吧。在我的印象中,小仓是个没什么事也会留在工作场所过夜的人。
  「原来是别人送的啊,那我下次也送点什么东西来吧。」
  「感觉很诡异哪,你是想表示自己真的用心好好反省了吗?」
  「总之,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我想,小仓在这里可能不太方便开口,所以设法引他前往走廊。
  「等一下啦,旭。」
  果不其然,小仓看到我示弱就傻傻地上钩了。
  小仓把手机留在职员室里就来到了走廊。虽然我不曾拥有过手机,不过,手机应该是要随时带在身边的东西吧?或许是因为很少有人会打电话给小仓的关系?总之,看来小仓并不会因为没有手机就放弃去喝酒的样子。
  「那么,说来听听吧,你所谓的诚意是怎样?」
  看来小仓右手的伤似乎还没好。他用左手撑在墙上,以威吓态度低头看着我。
  「所以我说,要我做什么都行。不管是跑腿或干嘛都尽管说吧。」
  「那你就马上跑一趟村子,帮我买点东西来吧。」
  「酒吗?」
  小仓说出了酒的名字。他还说,那是一瓶要价接近八千圆,北海道当地自产的酒。虽然这笔钱肯定得由我自己出,不过这家伙也会因此而死,这条命实在很便宜。
  「刚好没酒喝了哪。可能是因为你这家伙的关系吧,最近要离开设施的话,就连身为职员的老子我都得要申请外出许可才行,加上村子里的酒行又很早打烊。」
  说穿了就是因为上班时间没办法去买,所以打算叫我去吧。
  「知道了,要是店里的人问起,我会说是叔叔叫我来买的。当然,我也不会提到老师的名字。」
  「真聪明,你越来越懂得怎么做才对了哪。」
  不知为何,看似行有余力地舔着嘴唇的小仓,好像已经变得丝毫不在乎我了。他已经彻底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直到刚才为止,他应该都还至少对我怀有些微警戒心的吧?小仓实在是个蠢蛋,他好像认为,面对比自己弱的人时,不管做任何事都能获得原谅的样子。
  我轻轻点头,然后返回房间。
  我本来就完全没有今天马上帮他去买酒的打算。因为我这边也还没完成准备。越是让小仓对酒感到渴望,他就越有可能在拿到酒的当天马上前往小屋。另外,他喝得比较醉的可能性也会提高。也就是说,准备好酒的那一天就是实行计划的日子。由我这边来掌控实行日的做法,不管就心理准备方面而言,或者是就天候因素方面而言,都是有必要的步骤。
  
  晚餐后,我离开设施,在寒冷的天空之下,以仿佛用双手拥抱自己的姿态走向小屋。
  我边走边确认积雪状况。这几天天气都很不错,雪变得相当硬,行走时不会留下足迹。
  要是下雪的话就必须慎重评估实行日。如果是一晚就能盖掉足迹的大雪倒还无所谓;不过,要是雪量不够,我走过的痕迹可能到隔天都还不会消失时,那就必须延期了。那天晚上的惩罚小屋,必须处于「只有小仓一个人曾经前往该处」的情况。如果尸体比较晚才被发现,甚至晚到已经无法判断小仓究竟何时死亡的地步,那就可以不必太过担心这点,但我还是希望能够确保计划万全。
  正如我料想的一样,「惩罚小屋」门上的锁头现在没有锁起来。我怀着打算仔细调査的心态,踏进了小屋之内。开灯之后,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冲水设备已经坏掉的蹲式厕所。即使对设施来说,这间独房也应该是绝对不能对外界公开的丑恶部分。我仿佛可以看到独自发着高烧的树,躺在会让人睡得背痛的木板床上的景象。
  我想先确认的事物就是暖炉的煤油。我打开盖子,拉出油箱。油的气味充满我的鼻腔。我拿起油箱时感觉非常沉重,窥探内部后,发现里面装满了油,看来是刚加过油的样子。
  思考了一小段时间后,我在内心之中做出决定。
  除了小仓以外,相信不会有其他人来这里更换煤油才是。这样的话,小仓应该会认定暖炉里有充足的燃料,能够好好维持屋内温暖吧。
  为了把油倒掉,我拿着油箱走到小屋外。要是把油倒光的话,暖炉的火就会变得根本点不起来。如果火能够在小仓开始喝酒后再过一段适当时间才熄灭,这样当然最好,但是,多少分量的油能够让暖炉的火维持多久呢?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够先实验看看,但是,想要取得煤油的话就必须请求设施帮忙。
  我绕到小屋后方,看到一个年代久远的枯井。正当我将油箱斜靠上井口,准备将油倒进井中时,背脊突然窜过一阵寒意。
  把煤油倒在这里,真的好吗?
  由于我对警方搜证工作的知识仅止于推理小说中提到的内容,所以突然觉得有点害怕。
  要是小仓死掉的话,现场所在的这间小屋就会遭到警方封锁,并且从各种不同角度施以调查吧。要是他们发现,曾经有某人就在小屋旁边倒掉堪称小仓生命线的煤油时,事情会变得如何?
  如果让油混入雪中的话,即使采用科学方式搜证,或许也有可能不被发现。话说回来,如果小仓的死被认定是意外事故的话,到时是不是还会进行这么绵密的搜证呢?无法确定的事越多,令人不安的妄想也随之膨胀得越犬。
  我关起了油箱盖,环顾四周,思考舍弃煤油的场所。从尸体所在的场所开始,警察的捜索范围大概有可能达到什么程度,这点我完全无法预估。
  不得已之下,我决定将煤油倒在距离小屋约五分钟步程,围绕着设施的围墙附近。围墙前方有着足以让汽车通行的道路,一直通往设施的后门。道路上的积雪,现在都已经被铲开,堆成了像是倚靠在围墙上的样子。
  我漠然地抬头看向围墙另一边的黑色天空。如果现在爬上雪坡,就可以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翻越围墙,溜出设施。在这之后,只要能够顺利离开村子就有办法和树见面了。
  我在油箱里留下的油分量,大概是稍微倾斜就会露出底部的程度。
  我快步返回小屋,把油箱装回暖炉。我不敢再多做什么,就只进行了确认是否还能顺利点燃的测试。
  在小屋这边能做的事前准备,应该已经算是万全了吧。我环顾在入夜之后温度迅速下降的室内。
  树的包包——我无意间瞄到了从床铺上的毛毯下露出一小截的包包肩带部分。里面应该是换洗衣物跟还没完成的原稿吧。据说已经被送去医院的树,个人物品都遗留在这里。
  我走到床边,打开了包包。在塞满包包的稿纸之间,夹着一本笔记本。那是我和树的交换日记。记得树说过,他在这里也会写日记。我犹豫了一下,抽出日记后关上包包。
  虽然我也希望能将整个包包带回去,更是非常想将原稿设法转交给树,但最后还是决定不要这么做。如果位在村外医院的树收到了包包,代表我曾经在犯案前去过小屋。我不希望让他人对于「可能有人事先倒掉暖炉的煤油」这点起疑心,因为我刚才的确这么做了。
  
  就寝时间过后不久,小仓就杀进了我的房间。这件事也早在我预料之中。
  这时我正躺在床上,准备要看从小屋拿回来的交换日记。一听到来自走廊上的脚步声,我就把日记塞进了自己的外出用包包里面。
  「旭你这家伙,酒怎么样啦?」
  小仓一关上门,连灯都没开就急着对我这么说。
  我慢吞吞地爬下床,刻意不与小仓四目相对,装成一个内心受到伤害的少年。
  「对不起,酒行也没开门,毕竟现在是新年啊。」
  开什么玩笑啊——小仓的声音大了起来。分明是他自己从一开始就先对小孩提出不合情理的要求,现在居然还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打开了房间的电灯。看来,他打算开始教训我的样子。
  「我可是很期待的喔,旭。我本来还以为你终于改过向善,为你感到高兴的哪。没想到你居然背叛了我的期待。」
  「对不起,明天我一定会办好的。」
  虽然还得看明天的天气状况如何,不过我希望能让小仓再稍微渴望久一点。
  「因为我觉得很抱歉,所以,除了店面之外,我还试着直接到酒行老板的家去问过喔。他跟我说,愿意再稍微等一下的话就会有批好酒进来。」
  「要等多久?」
  「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就这两三天吧。」
  「因为上头那些人不在,所以我不管是明天或后天都一直没办法离开设施啊。」
  「所以,我会去帮你买啊。老板说,那本来是不打算在店里摆出来的酒,不过愿意特别卖给我喔。」
  必须避免让小仓过于焦急,结果忍不住自己跑去买酒的情况。
  当然,我根本不懂酒的好坏,不过,看到现在这个才一天就变得像是发情公狗一样迫不及待的小仓后,我有了十足的把握。不管我带回来的是什么样的酒,这家伙肯定都会溜去喝吧。
  「好吧,我就相信你这家伙了。」
  「谢谢。」
  我的答话声非常冷淡。
  「不过你得给我记好,要是有种跟设施提起这件事的话……」
  他把手机放在外衣的内袋里面吗?——我一边对于那些老套的威胁话语点头应和,一边仔细观察小仓的身体。左右侧大腿……看来快被肥肉撑破的长裤左边口袋相当可疑。该处的布料出现一块呈纵向的长方形隆起区域,我想手机肯定就在那里。
  我决定注意观察,等待机会来临。
  
  隔天,我从上午就开始跟踪小仓。
  我一方面期待他会把手机忘在哪个地方,就这样追着小仓来到了职员用的休息室。
  小仓似乎经常把工作丢在一边,跑来这里睡觉的样子。
  就算被他发现,我也已经想好了为自己辩解的借口。我下定决心,打算偷偷溜进休息室。小仓进去休息之后大约三十分钟,我才慎重地开始转动门把。
  一踏进休息室,马上就听到了响亮的打呼声。我在门半开的情况下环顾室内。
  休息室的大小和设施中孩子们的房间差不多。双层床紧贴着有窗户的墙壁摆放,遮住了照进室内的阳光。休息室内弥漫着大人腋下的味道,地毯上散落着许多像是某种零食碎屑的东西。
  不管是在小仓的枕头旁边,或者是在床铺对面的桌子上,我都没能发现手机。
  我灵机一动,试着翻找脱下后就扔在地板上的制服长裤,果然在口袋里找到了手机。我抽出手机,直到溜出休息室为止,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回到走廊后,我把偷来的手机藏进上衣底下。
  该怎么处理这只手机呢?
  按照计划,小仓死的时候,应该是「刚巧搞丢了手机」的状态。
  杀掉小仓之后就把手机扔到某处吧,而且还要选择像是厕所、职员室的桌子,或者是休息室的床上,这类能够让人认为小仓是自然而然忘记带走手机的场所。
  或许,现在马上把手机埋进设施外的积雪之中才是最好的办法?就算到了雪融的季节,有人偶然间发现小仓的手机,事件到时应该也已经尘埃落定了吧。
  现在手机上也留下了我的指纹。虽然希望能巧妙地将指纹擦掉,但我没有把握自己这么做的时候不会连小仓的指纹也一起消除掉。明明是小仓自己的手机,但上面却连他的指纹都没有,这样肯定很奇怪吧。另外,我也在书上看过,即使只是类似微小皮屑的东西附着在上面,警察也有办法找到犯人。要是刚好许多倒霉事都碰在一起,导致我可能遭到追究的时候,那时就只好搬出「小仓曾经让我摸过手机」这个谎话了。就在我打算先回二楼房间,正要登上楼梯的时候。
  「啊~~你到哪里去了嘛?」
  阳咲就站在楼梯转弯处的平台。她两手插腰,摆出一副不打算让我通过的样子。看来,她应该是为了找我玩而去过房间的样子。
  「我想到可以写信给树,我们一起来写吧。」
  阳咲边说边拉起我的手。看到她天真的笑容,我觉得自己像是突然被拉回到了平时那个身为平凡无奇孩童的日常之中。
  在阳咲面前,我现在也没办法为处理掉手机而采取什么行动。而且,我现在多少有点过于紧张了。目前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人发觉我偷走了小仓的手机。
  我确认手机已经设定成不会发出铃声的状态后才开始陪着阳咲一起写信。明明都还不知道是否能够请人把信送出去,但阳咲却已经急着在树的书桌前写起了要交给树的信。
  我将母亲寄来的,甚至还没拆封的信件,偷偷地以不会让阳咲看到的方式,藏到了自己书桌的抽屉里。
  「旭,你果然还是会觉得寂寞吗?」
  在夕阳快要开始将房间内染成橘红色时,已经写完信的阳咲对我这么说。
  这时的我,由于杀人准备几乎都已经完成,只剩下「到村子里去买酒」这一关,所以正在思考「明天就下手,或者是再等到后天」的问题。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一直没说话嘛。该说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充满苦恼的样子吗?整个人的感觉又变得不太一样了。」
  可能是我对于自己准备要做的事感到紧张,而且也浮现在脸上了吧。
  「当然啰,树在设施以外的地方,这种事毕竟还是第一次嘛,而且又是因为生病。」
  「对喔,说得也是。」
  阳咲注视着我。由于她认真起来的表情相当罕见,而且又很动人,让我不禁心跳加快。我刚才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小仓老师是不是又对你做了什么?」
  「阳咲你呢?」
  阳咲的声音变低了一些。我产生了「尽可能在明天就动手吧」的念头。光只是提到小仓的名字,我们的对话就变得沉重许多。
  阳咲似乎是整理好心情了,她露出笑容。
  「生日差不多快到了呢,希望树能够在那之前回来。」
  生日是设施决定的,我和阳咲都同样是一月十日。有一次,我曾经试着询问阳咲关于她为什么会来到这处设施的经过。
  阳咲和我的情况差不多。从懂事开始,她就前前后后经历过许多间设施的生活。她说,虽然各地的设施其实都差不多,但其中还是以这里的日子特别好过。这是因为有我和树当她朋友的关系。
  「怎么怎么,今天经常盯着我看呢,人家会害羞的喔?」
  「你在说什么啦。」
  我慌慌张张地撇开头。
  我开始在意阳咲是去年的事,那时也是像现在一样持续晴朗的干燥冬季时节。当时,感冒病毒在设施里肆虐,许多孩童都处于高烧的煎熬之中。虽然幸好树没受到传染,但我却发烧了。记得那天正好是我生日,我们三人刚说好要下山到村子里去买点心。
  我逞强忍受寒气折磨,走在树和阳咲前面,带头离开设施。在我看来,眼前的雪道像是在不停晃动,一路上滑倒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抵达村子里的独立商店,买好点心回到设施时,甚至有种奇妙的成就感。但是,当天晚上,阳咲也和我一样病倒了。她似乎也是勉强硬撑着跟来的。
  搞不好是我把感冒传染给阳咲的吧。隔天已经恢复健康的我,为了前去探望阳咲而起了个大早,一醒来就赶往她位在一楼的房间。有趣的是,我却在走廊上遇见了阳咲,原来阳咲也是想来探望我而提早起了床。我们朝着对方嘟起嘴,齐声说着「不要学我啦」,接着放声大笑。
  ——我觉得,自己跟旭你有种亲近感呢。
  那时听来有点脱线的声音,彻底吸引了我。就算到现在,我还是记忆犹新。不知为何,阳咲这么说完之后,先是注视着我,然后马上就像我常做的那样,以颇为孩子气的动作转开了头。之后一整天的时间,阳咲都把我晾在一边,只顾着跟树讲话。就算我喊她,她也只是报以满脸笑容,然后就又转开了视线。我问起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回答是「改天再跟你说」。虽然那个「改天」始终没有来临,不过,阳咲从此以后就变得会经常来握我的手了。
  「这样说起来,你不是提过要来我的房间吗?」
  阳咲像是在寻找话题似地这么说。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为了躲避设施的摄影机,我想利用阳咲房间的窗户。实行当天,我需要在阳咲房间先偷偷打开窗户的锁,以便在关住小仓之后从设施外面返回自己房间,过程中还不能吵醒睡着的阳咲……
  考虑到被阳咲察觉,或者是她重新锁上窗户的可能性,我甚至觉得现在就把一切告诉她,说不定反而比较好。
  对于再次露出苦恼表情的我,阳咲又提起了不同的话题。
  
  一月八日。我担心的雪云始终没有接近。然而,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态,拖住了计划的进度。
  村子里的酒行没有营业。拉下的铁卷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道:老板随行参加教团的活动,预定一月九日恢复营业。
  「喂!还没搞定啊?」
  小仓已经忍无可忍了。就在我吃完午餐要回房间时,他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肩膀。
  之前我说过「为了买酒而特地跑去老板家」的谎话,但是,老板其实是出远门到某处去了。所以,现在不太适合再用「酒行没有开门」的借口。
  「拜托你再等一天啦,老板说过会在九号送来。」
  「这次是真的了吧?我可是一直闷在设施里,已经很不爽了啊。手机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小仓的手机,现在就藏在我床铺的棉被底下。情况变成现在这样,我才注意到,自己或许太早偷走手机了。
  「没有手机果然会不太方便吗?」
  「那好歹是总部发的东西啊。虽然还不至于有啥不方便的地方,但是弄丢的话总是不太妙。对了,旭,你也给我到处找找。」
  「知道了,我不会跟其他人提起老师你弄丢手机的事。」
  要是现在让别人知道小仓遗失手机的话,对我而言也会是件麻烦事。
  关于手机的处置,我最后的决定是:杀掉小仓之后放回他上衣的口袋。我想让事件看来像是「小仓死于自作自受的意外事故」。虽然小仓带着手机,但却没有使用的余力——我希望能让发现尸体者认为,小仓因为已经醉到神智不清,于是就此睡着。如果他是遭到某人关进这里而丧命的话,应该会利用带在身上的手机求救才是。
  「旭同学最近很懂事,让老师轻松不少哪。」
  在我看来,小仓的笑脸似乎怀有某种意图。小仓像是在意他人耳目似地,将手撑在走廊的墙上,低头看着我,压低声音开口。
  「关于树,我有些事想跟你谈一下。」
  大概又是什么麻烦事吧——我默默地等着小仓继续往下说。
  「可能会变成非得喝点酒才提得起精神去搞的情况,需要你帮点忙。」
  正当我开始对于小仓冗长的开场白感到烦躁时,有声音从走廊另一端传来。
  某个职员喊着小仓的名字,似乎是与工作有关的事。小仓不太情愿地转过头,离开我身边。
  「晚上再去找你,别给我先睡着啊。」
  之前老是拿熄灯时间当借口恶整我跟树的小仓,抛下了这句话。
  
  明天就是下手杀害小仓的日子了。
  为了确认有没有疏忽之处,我再次前往惩罚小屋。小屋里看不出最近几天有人曾经来过这里的痕迹,我也确认了暖炉油箱中的油量。
  九点过后,我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昏暗房间中的床上。视线飘向书桌的抽屉。关于「成为杀人者」这件事,母亲的信是唯一让我挂念的事。由于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回复,或许会害她感到寂寞吧。但是,一切都要等到杀掉小仓之后再说。杀掉小仓后,我就要以一派平静,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态度,回归每天都能与树、阳咲共度的生活。
  小仓如同白天时预告的一样来到了我的房间。他堂而皇之地闯进来,不但没有敲门,而且也没有把门关好。接着,他又擅自开了灯,简直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
  小仓将手从电灯开关处收回来时,发出了「呜」的呻吟声。看来他右手腕伤处似乎还没好,上面依然贴着贴布。我想,小仓的伤,肯定也受到了树的怨恨影响吧。
  「树啊,真的很让人头痛哪。」
  「发生什么事了吗?」
  「在医院里,他好像逢人就说什么我的指导太过火之类的话。哎呀,要是只批评我也就算了,不过他似乎还经常抱怨教团跟设施,老是在说些有的没的。哎,总之听说一直在喊些根本没发生过的事就是了。」
  我之前听小仓说是肺炎,不过,树的状况似乎已经好转了。总之我暂时放下了心。
  「要是事情闹大,到时我不就会变成大家痛批的对象了吗?」
  我大概知道小仓想要表达的东西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先跟树讲些什么吗?」
  「少给我装傻!」
  从碰见小仓开始,我已经看过多少次他这种毫无意义乱踢桌子的举动了呢?
  「他回来之后就给我叫他闭嘴,绝对要办好。」
  「树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啊。」
  可能是因为树现在处在小仓无法加以干涉的地方,所以小仓才会感到烦躁的吧。
  我对树引以为傲。看来胆小的树也终于豁出去了哪。跟我一样,树也正在某处与设施对抗。
  「旭,这些都是白费工夫啦。」
  小仓还在继续说着什么。虽然我其实已经不想理他了,不过表面上还是装个样子,对上他的视线。
  「我其实很喜欢这个设施喔。当然也很喜欢你们几个。所以,就算我被逼得必须离开这里,那也只是白费工夫。我绝对不会忘记你跟树,还有,阳咲也是。」
  这些话只是进一步加深我的杀意而已。然后,小仓的漫长说教就此开始。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听着,小仓突然就以「你的眼神让我不爽」的理由,伸出一只手压住了我的头。反正今天就是最后一次了——我甚至觉得不妨让他尽情闹个够。
  「知道了啦,我会好好地……跟树说清楚的。」
  我的情绪已经冷漠到极点,所以也察觉到了逐渐接近房间的脚步声。在夜晚走廊上扣扣回响的脚步声,来到我房间门前时就停了下来。小仓还没有发觉,依然压在我身上,喊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位在小仓后方的房门缓缓开启,我看到了站在走廊上某人的双腿。该不会是阳咲吧——我内心一阵毫无来由的不安。
  「你在做什么?」
  眼前有个白衣女。
  修长的手脚从教团统一成白色的制服之下延伸出来。蛋形脸庞上有着一对眼角微微上扬的大眼睛,以及薄薄的嘴唇。仿佛像是要遮住单侧眼睛般,柔顺的黑发长度直达腰际,简直就像是那种会在下雪夜晚造访的幽灵。但是,在我忍不住仔细打量她的期间发现,她的脸孔,像是带有些微婴儿肥的脸颊等处还留有某种稚气,就算说她是个十多岁的少女,应该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吧。她宛如冰雕般一动也不动,唯独盯着我的眼睛静静地闪动着。即使在这处尽是阴沉小孩与大人的设施之中,这名少女的冰冷印象依然格外引人注目,给人一种异质感。
  「这、这可不是时任小姐吗。晚安,您辛苦了。」
  小仓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我,转身看向他背后的女孩。小仓以我从来没听过的毕恭毕敬语调,对着体格比他小上非常多的人摆出谄媚态度。我觉得自己像是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您为什么会来这里?」
  小仓以「时任」称呼的女性,终于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
  「你是?」
  「我、我叫小仓。这家伙叫旭,他是老子……不、我负责的孩子,因为有点过于调皮捣蛋,所以我正在对他进行指导。」
  时任的嘴角微微上扬,我毫无理由地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自然地联想到盘据整座森林的蜘蛛网。脑海中本能地闪现想要逃跑的念头,但是,我的脚却定在原地无法动弹。虽然我有这种反应,但小仓却是发出了「嘿嘿」的笑声。
  「关于时任小姐,我早已有所耳闻。据说您已经在秋季集会时成为『德师』,在此向您献上祝贺之意。您这么年轻就达到如此高位,想必累积了许多福业吧。」
  「因为实在太过可爱,所以决定再次好好问清楚。」
  她突然脱口说出这样一段话。虽然我搞不懂她在讲什么,但是,她低沉的声音,像是拥有能够蛊惑人心的魅力。我再次陷入无法判断对方年龄的状况。
  「咦?您刚才说什么?」
  时任依然是那副嘴角微微上扬的表情,从刚才开始就完全没有改变过。
  「『吾等』早已知道你的名字,现在想知道的是关于你的喜悦。不惜违犯规定欺凌孩童,能够让你在哪个方面感到满足?」
  「哎,您说欺凌,这话未免……」
  「看来十分愉快哪。」
  小仓陷入沉默。女性的表情还是毫无变化。来自室内的灯光延伸到门外,在时任的脚下拉出影子。影子朝我这边踏出了一步。
  「小仓,你是因『吾等』而得以活下来的,享乐吧。追求更多乐趣,肆意纵情其中吧。若是一切顺利,可能明日便得以获颁勋章。」
  「那可真是多谢您啦。嘿嘿,您是说给这家伙的吗?」
  不知为何,小仓对时任抬起下巴,向对方露出自己的喉头。正当我还在思考两人的对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一头雾水时,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
  「旭,你还处于束缚之中吗?」
  时任看向我,像是要下达某种指示似地,微微动了动下巴。在我陷入困惑时,她就已经无声无息地回到走廊离开了。
  「……真是,害老子我吓了一跳。那些人没一个正常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小仓却是脸色发青的模样。
  我的心跳激烈到异常的地步。时任刚才的确在指使我,她以下巴示意的动作,简直就像是在叫我早点杀掉小仓一样。
  
  4
  
  太阳逐渐升起,阳光从窗户照进室内。
  这一天,我很早就醒了过来。由于天色还有点暗,所以我硬是把头埋进枕头里,但始终无法再度入睡。我觉得时任好像一再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之中。因为她的确是宛如幻影般出现,而且也没有做什么事就离开,所以我决定把这个女人本身就当成是一场梦,塞进脑海的角落。今天将会成为特别的日子。
  看到早餐的水果与优格,让我感到胃一阵紧缩。在设施里,对于各种食物,我一向都表现出来者不拒的态度。要是有谁去打「那个人的样子,从早上开始就怪怪的」这样的小报告就麻烦了。我勉强自己吞下这些东西,可能是酸味的影响吧,虽然我一度有点想吐,但总算还是顺利吃完,离开了餐厅。
  进入职员室之后,我确认了小仓的身影。他整个人往后靠在椅背上,一大早就无精打采地打着呵欠。
  「老师,今天……我会拿酒来。」
  我靠近小仓这么说,他脸上随即浮现皱成一团的难看笑容。
  「拜托你啰。」
  一方面是因为无法确定好天气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另一方面,就心情而言,我也不想再拖延下去了。既不是明天也不是后天,就是今晚。我想要确定小仓今晚一定会为了喝酒而前往小屋。
  「拿给你的时间,选九点之前可以吗?」
  「嗯,反正我也非得要到那个时候才有办法离开设施啊。」
  这样的吗?我本来还想过,干脆顺便再奉送他「对我施以惩罚」这个外出理由的哪。
  「酒是那么好的东西吗?」
  「你这家伙是不会懂的啦。」
  「我也可以稍微喝一点看看吗?」
  「要是你敢这么做,小心我宰了你。」
  我在某本书上读到过,想要煽动容易受到欲望左右的对象时,不妨试着刻意采取一些简单的妨碍。程度轻微的抵抗,反而能够激起更强烈的欲求。我希望能让小仓今天一整天脑袋里都只想着酒。
  「对不起,毕竟你都已经期待这么久了嘛。换成我,要是一直等不到喜欢的东西,早就忍不住了吧。」
  露出宛如将煤油倒入火中般的闪亮眼神,吞了一口口水的小仓,看来像是接受了我的说法。
  「这个时候总算到啦,居然让我等了这么久。」
  「嗯,总算到了呢。」
  总算到了能够从小仓手中获得解放的时候。
  「虽然昨天我有点生气,不过那也都是因为想跟你当好朋友的关系喔。」
  小仓那浮现瞧不起人笑容的嘴角,有滴发亮的口水。今天的口水,最好在明天就给我变成冰块。
  
  今天从早上开始就非常冷,明明还是白天,但温度却已经低到会让鼻水在鼻子里凝固的程度。等到太阳下山之后,气温应该还会再大幅降低吧。
  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我来到村子里的酒行。
  第一次踏入的这家店,可以说是麻雀虽小五脏倶全,大大小小的酒瓶摆满了墙上的架子。
  听到我说自己受托来买酒之后,老板对我这个还是小孩的客人也毫无怠慢之意。
  设施每个月发给的零用钱是两千圆,我拿出大约半年分的存款,买下了应当是相当高级的酒。请老板将酒装进纸袋之后,我就马上离开了酒行。
  在村子的学校附近,有着经营许多年的传统个人商店。除了食品之外,这里也卖各种生活必需品,甚至还有一些便宜的衣物。阳咲好像也经常会来买书的样子。我绕到这里,买了一双以红色毛线织成蓬松而柔软的手套。我想像着阳咲戴上它,又开始像个傻瓜一样高高兴兴地在外面嬉戏的模样。
  同时,这双将在明天成为生日礼物的手套,也是我用以巧妙引导阳咲的借口。
  当我在下午三点左右回到设施时,发现阳咲正蹲在我的房间前看书。对于抱着纸袋出现在走廊上的我,阳咲说了句「我找到你啰」,对我展现笑容。
  「旭,最近你都一个人在忙什么啊?」
  「你才是在做什么咧,要看书的话自己一个人看啦。」
  「你又这种态……」
  阳咲话说到一半,注意力就转到了我怀中的东西上。
  「那是什么?」
  「嗯,没什么特别的啦。」
  我装模作样地压低视线,将纸袋藏到背后。像这样反手拿着袋子,让我觉得里面的酒瓶意外地沉重。
  「你应该是那种人吧,那种到这个年纪都还相信有圣诞老人的人。」
  「旭,你一定觉得我还是小孩子,对吧?」
  「嗯。」
  「我就知道。」
  阳咲的眼睛眯了起来,腮帮子也随之鼓起。
  「可是呢,我真的觉得要是有的话该有多好。醒来的时候就会看到床边放着礼物了喔?」
  我想,阳咲也一定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吧。
  「为什么突然提起圣诞老人?」
  「没什么啦。不过,要是真的有就好了哪。」
  阳咲以夸张的动作大力点头附和。
  「我再问一次,你睡着之后就很少会被吵醒,没错吧?」
  我试着采用与其说是确认,不如说更像是逼迫的说话方式。阳咲起初先是头一偏,像是有点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样子。然后,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意图了吧,她露出温柔的微笑。
  「对啊,睡得很沉呢。」
  「今天也是吗?」
  「嗯。」
  「绝对是这样?」
  「对啊对啊。」
  我装成像是突然想起来的样子,开口这么说:
  「圣诞老人是从烟囱进来的吧?可是,要是没有烟囱的话,应该就会改从窗户进来了吧?」
  「或许是吧。」
  「吃过晚餐之后,我会到你的房间去喔。」
  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欺骗阳咲,内心掠过一股类似罪恶感的感觉。
  由于杀害小仓后找不到其他回房路线,所以不得不选择在半夜穿过阳咲房间的方法。期待从窗户侵入时不会弄出声音,更在没惊醒阳咲的情况下悄悄离开房间的话,肯定需要非常好的运气。北海道的窗户是双层窗,一旦穿着鞋子踩上去,势必会有脚步声。此外,零度以下的冷风也可能刚好在这时吹进房间。还有,最让我担心的是,阳咲确实锁好窗户的行为。如果发生这种状况,我就必须在外头度过寒冬的夜晚了。
  入夜之后,我在阳咲房间先打开了窗户的锁。人就在我身边的阳咲,对于我站在窗边时的鬼鬼祟祟举止,应该都看得一清二楚。
  「圣诞老人啊……」
  我若有所思地这么说,同时开闭了几次窗户——这是为了确认窗户有无结冻或框架歪斜难以开启等状况。
  「不过现在也不是圣诞节就是了。」
  阳咲这句话说得非常正确。
  「但是毕竟是生日啊。」
  阳咲可能会因为期待我的到来而在半夜里醒来,不过,她应该会配合我还有点生涩的演出手法吧。这样总比把一切都告诉阳咲要好得多。毕竟我真的准备了礼物,而且也想送给她。阳咲一定会感到高兴的。从今以后,我也希望能够不再让阳咲怀有任何不安,让她感到喜悦。我在内心一再重复「为了阳咲」这句话,拼命忍耐着逐渐逼近的恐怖感与越来越深沉的夜色。
  
  我在八点时离开阳咲的房间。胃部感觉有股沉重感,不太舒服。剩下自己一个人后,恐惧感突然从脚底开始逐渐往上爬。应该早就住惯的设施,整体看起来似乎都变得比平常更阴暗一些。我慢慢地走过没有开灯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
  回房后,我坐在椅子上,紧握着装在袋子里的酒瓶。直到九点为止,我始终一直握着酒瓶,注视着时钟。
  我再次离开房间。要动手了,今天就是实行的日子——我如此说服自己。
  下到一楼时,刚好碰到从职员室里走出来的小仓。
  将酒交给小仓时,他说了一些话,但我完全没听进去。只有隔着纸袋感受到的酒瓶触感,仿佛还一直留在我手上。唯一像是凶器的凶器。我几乎要以为自己的杀意已经寄宿在酒瓶之上了。不知为何,交出酒的时候,对于那瓶连味道都不知道的酒,我竟然有种接近惆怅的感觉。
  职员室依然灯火通明。该不会小仓刚好在今天获准回家,或者是他变得不在乎他人眼光,公然开始喝酒——种种无谓的不安掠过我的脑海。
  不过,小仓其实一拿到了酒就开始往设施后门的方向移动。
  我马上回到房间,把送给阳咲的礼物装进包包。这时,虽然我也突然想起自己一直都没看早就塞在包包里的交换日记,但现在也不是读日记的时候了。
  我穿上外衣,将包包挂上肩膀,然后打开窗户。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冰冷空气拂过我的脸,溜进领口之中。我伸手抓住窗框后,探头往下看了一眼。为了在着地时尽可能不要弄出声音,我先整个人吊在窗台上,接着才跳落地面。
  我曾经多次被带往小屋,所以,虽然途中几乎没有路灯,但是,凭着设施围墙处的灯光,只要没有搞错方向,就算在暴风雪之中,我也有把握顺利抵达小屋。
  双腿自然地踩在雪上,一步步往前迈进。寒冷与紧张让我脑中一片茫然。在原本只有黑暗的景色之中,目的地所在的小屋终于缓缓浮现。已经到了啊——我也在这时开始感到恐惧。心跳声以一定的节奏敲打着我的耳膜。
  入口处的门缝底下,透出微微光亮。
  我放轻呼吸接近小屋,落步时以脚跟着地,提腿时则是脚尖最后才离地。我不停颤抖的手碰触到小屋墙壁后,做了一次大大的深呼吸。
  这时,小屋中传出小仓的咳嗽声,让我一阵毛骨悚然。「想掉头回去」的冲动,到了这个时候才扑向我,让我上下排牙齿不停交击作响。我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像是正受到某种难以抵抗的指令牢牢捆绑。只是把锁头锁上而已、就只是从外面上锁而已,小仓又还不一定会死。可是,现在的话我还能回头,可以不用成为杀人者……
  我的视野几乎变成一片雪白。好不容易撑过那几乎要让人当场跪倒的强烈反胃感后,我将手伸向木门。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指尖终于碰到了小屋的锁。
  接下来就是一股作气冲到最后了。我的身体做出经过多次事前练习的动作——先以左手轻轻按住锁头,接着右手抓住圆环。将环穿过孔穴后,旋转。这样就结束了。虽然应该已经没有任何该做的事,但我却突然有点想知道是否已经确实上锁,想要试着推拉木门看看。
  就在我呆呆地望着锁头时,再次听到小仓像是在呻吟的声音,意识顿时被拉回到现实之中。
  我怀着像是在祈祷的心情,快步离开小屋。
  在回程途中,我的内心感到非常沉重,凭着断断续续的注意力,确认今后的行动。小仓因为醉倒而冻死,这是自作自受的结果。由于他并不是遭到某人关在小屋里面而冻死,因此小屋的门自然不可能处于上锁状态。所以,明天我必须再次前往小屋把锁打开。在这个时点之前,我都无法确认小仓的生死。难道在那之前,我都得一直忍受这种像是夜晚永远不会结束的感觉吗?虽然是我自己想到的方法,但其中的暧昧、不确定性,似乎快要超出我能承受的极限了。
  我像是想寻求救赎般,连滚带爬地逃进阳咲的房间。这个圣诞老人实在太糟糕了,不但打开窗户时弄出很大的声音,而且还忘记脱掉鞋子,就这样在只有微弱蓝光照亮的黑暗房间中停下了脚步。
  借由从窗户照进房间内的月光,我可以看到阳咲的睡脸。简直就像只有那里受到耀眼的强光照射一样。阳咲睡得很安稳,我甚至怀疑她只是在装睡,有点想试着叫醒她看看。想要叫醒她,让她知道我到现在为止所做的一切。只差一点,我就真的会这么做了。幸好今天是阳咲的生日。因为早已喜欢上阳咲,所以我才得以打消这个念头。就算真的对阳咲诉说我现在的心情,对事情又有什么帮助?
  在阳咲的头旁边,有一个像是在主张自身存在的东西就放在她的枕头上。那个以纸包着的东西,长宽各约二十公分,上面有着像是玫瑰的纸花装饰。另外还附有一张比较厚,像是某种卡片的纸。纸上的内容肯定是阳咲的心情。
  交换了彼此的礼物后,我悄悄地溜出阳咲的房间。
  
  5
  
  虽然我很简单就睡着了,但是,到了隔天早上,终究还是感受到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恐怖感,吓得醒了过来。
  照进房间里的阳光比平时更为强烈,现在已经是早餐时间了。
  从阳咲那里拿到的礼物还摆在桌上,我没有确认礼物内容就直接前往餐厅。
  等到可以自由活动后,我开始在设施内四处走动。在职员室不见小仓的人影。我若无其事地向其他职员询问小仓在哪里,对方表示从早上开始就没看到他。
  我拿着小仓的手机,从正门玄关离开设施。来到外面后,映入眼中的颜色尽是白色与蓝色。来自雪地的反光,今天也同样强烈刺眼。我一边注意他人眼光,一边绕到设施后门,朝小屋前进。
  我觉得脚步十分沉重,明明不想思考任何事,但内心还是涌现各式各样的想像。现在回想起来,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缺乏确实性。明明都已经决定要杀人了,但却始终觉得好像有哪里做得还不够彻底,对方仍然有可能活下来。搞不好小仓还活着,在我打开门锁的同时就会扑过来。或者是,我杀人未遂的消息就此在设施中传开,让我们的状况变得比现在更糟。毫不留情的暴力,除了我之外,连阳咲也……
  不——我咬紧牙关。
  要是小仓还活着,那么这次我一定会确实杀了他。要重新想其他计划也好,就算会是「自己直接下手刺杀他」这种最糟的情况,那也无所谓了。即使我遭到警察逮捕,不管是对于我身边的人,甚至是对于我自己来说,造成的伤害应该也都还是比起让小仓继续活下去来得少。没错,就算这家伙现在没死,接下来的机会也是要多少就有多少。这是因为,就像小仓自己说过的「白费工夫」一样,我们随时都在一起。就让我们一起掉进无底深渊吧。
  极端的想法占满我的脑海。已经不能回头了。我鼓起勇气来到了小屋。
  我站在小屋的门前,试着感受屋内的动静。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烦人的「呼呼」声响,是我自己吐气的声音。
  门还是处于上锁状态,我总觉得,门扣好像已经歪掉,快要从门上掉下来的样子。不过,仔细一看之后就发现,那只是我的幻想。小仓依然遭到囚禁于小屋之中,就这样在屋内度过了一晩。
  我大胆地试着敲响木门。两次、三次,敲门的力道越来越大。
  但是,我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室内也没有传出有什么东西在动的声音。
  我等了一小段时间,可能是五分钟,也或许有十分钟吧。我压抑住想要放弃的心情,将手伸向门扣的圆环。不知为何,手上传来一种仿佛金属被用力压进去的奇妙异样感触,让我相当着急。我发着抖的手指更加用力,好不容易才把锁转开。锁一打开,我眼前的木门似乎就随之一晃,脚边也传来钝重的撞击声。我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但已经没有余力在意这些细节了。确认尸体的时刻已然到来。
  我用手推门,但却感觉到门内传来一股阻力。即使我加大力量试着将门推开,结果最多也只能让门前后晃动而己。
  我一度感到非常焦急。但是,在我恢复冷静,运用想像力推测现在可能是什么状况后,顿时松了一口气。
  里头有什么东西抵住了门——也就是说,那是小仓的尸体。他肯定是想要逃离小屋,结果就这样死在门边了吧。
  「小仓?」
  我无意间发出像是在呼唤对方的声音。当然,不可能有反应。我更加相信自己的想法没错,因而兴奋了起来。我用右肩靠紧门,脚用力撑在地上。既然都来到这里了,我说什么都想亲眼确认尸体。在我的脚边,往内开的小屋木门,门板一角刮过了地板。
  就在我觉得鞋底好像快要在积雪地面上滑出去的时候,来自门后的抵抗突然消失了。我听到像是某种东西倒下的声音。门稍微开了一些,现在我能够窥探屋内的模样了。我看到了小仓的脚,不知为何是光着脚丫子。我更加用力推门,可是门被抵住,完全无法再推开分毫。不过,现在的缝隙已经足以让我挤进室内了。
  小仓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条毛毛虫一样。他缩成一团,以像是抱着自己膝盖的姿势,倒在小屋的地板上。已经是死人的小仓,模样又白又丑陋,甚至到了让我先产生好奇心而不是恐怖感的地步。最让我在意的地方是小仓的服装。他这时只穿着慢跑衫和四角裤,大衣、外衣和长裤都被脱下来扔到了一边。在足以让水结成冰的寒冷之中,为什么他会把衣服脱掉?该不会是在这间应该没有其他人能进来的小屋里发生了什么事吧?
  我在原地呆站了一阵子,就这样注视着尸体,然后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这或许就是那个叫做「反常脱衣现象」的奇怪行动吧。听说,在冰天雪地之中,体温降低者想使自己恢复温暖时,当事人的身体反而可能会出现「觉得非常热」的异常反应。
  我的背靠到了小屋的墙上。我一边盯着小仓的尸体,一边感觉到紧张的情绪正逐渐放松。
  小仓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项链。项链上串着一个形状奇特的首饰,现在垂落在地板上。我蹲下去捡起来一看,发现那个首饰外型像是某种生物的幼虫,感觉相当诡异。
  白色的……毛毛虫。
  这时,我无意间低声笑了出来。
  到现在为止,我到底都在害怕些什么啊?小仓已经死了,连一晩都没能撑过去。他喝得醉醺醺的,甚至连木门都弄不破。现在,躺在那里的就只是一团白色的空壳,再也没办法将丝毫恶意投向我们了。我有种想要对某人说「好好看清楚吧」之类话语的心情。冻死的小仓丑陋到极点。他此刻的模样看起来如同变态,连这种时候都没能比较像样一点,摆出像是双手恳求的姿势,紧握着瓶口没有塞起来的酒瓶。
  我把自己带来的手机塞进了小仓长裤的口袋里。虽然手机早就没电了,不过反正也不知道他的尸体什么时候才会被发现,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我让小屋里的灯继续亮着,运用和进来时相同的要领挤了出去。
  我再也不会被关进这间小屋了。我抱着像是要封印令人忌讳事物的心态,用力拉动门,将门关了起来。
  
  我有种像是凯旋归来的感觉。
  回到房间后,我马上打开阳咲的礼物。礼物是我之前提过想要看的书。
  看了随礼物附上的卡片后,我有种睽违已久的温馨感。
  『祝你生日快乐。今年请不要像以前一样那么欺负人喔。我永远是旭的大姐姐。』
  虽然我很想马上去找她,但现在已经快到午餐时间了。
  下午,当我在房间里看书时,阳咲自己跑来了。
  「旭,你这样是不可以的喔?」
  阳咲露出我从没看过的困扰皱眉神情,开口这么说。她的脸色好像也比平常苍白。
  「我做了什么吗?」
  「昨天,你在超过晚上九点之后来过我的房间吧?不可以再这样了喔。我八点上床睡觉时还以为你马上就会来呢。可是你一直都没来,害我很担心喔?」
  「如果你是说圣诞老人的话,那又不是我。」
  「小、小仓老师……可能又会生你的气喔?」
  提到小仓的名字时,阳咲的声音有点不太安定。
  以后再也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了——我很想对她这么说。
  「嗯,对不起,我会注意的。是我不好,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哦……」
  「怎样啦?」
  「我只是觉得,旭你今天还真是坦率呢。」
  阳咲一边轻轻摇头,说着「太奇怪啰、太奇怪啰」,以带有几分恶作剧感觉的视线,由下往上看着我。
  「因为是生日嘛,我也变得比较成熟了。」
  「这样的吗?」
  阳咲的头顿时停止不动,凑上来仔细打量我的脸。
  「哎呀,真是太好了。毕竟你最近经常一副很恐怖的表情嘛,是不是摆脱什么烦恼了呢?」
  我觉得像是被阳咲看穿似地,一时之间无言以对。但是,完全被她说中了。虽然阳咲平常总是有点脱线的样子,不过或许也有相当敏锐的一面哪。
  「说到烦恼,我本来还在想,现在树不在,只有我们庆祝生日,好像也有点说不过去之类的。」
  这句话不全是在说谎。小仓已经死亡,现在只要树能够回来,我就别无所求了。
  「树他短时间之内好像还没办法回来的样子,我刚刚才去问过园长的。至少要再等一个礼拜,还可能更久。」
  阳咲的表情暗了下来。
  「对不起。反正树迟早会回来,现在想这个也没用嘛。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的礼物。」
  「我也要感谢旭你喔。谢谢,也祝你生日快乐。我很喜欢那副手套呢。」
  「你今年有什么目标?」
  「没有那种东西啦。」
  「不要说得这么大方啊。」
  「这样的话,旭你自己呢?」
  「哎,我也没有就是了。」
  「这样不行喔。如果你以为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那就大错特错啰?」
  「你先为自己的将来担心吧,毕竟你就只有个性开朗这个优点而已啊。」
  「这样的吗?」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感觉阳咲的眼神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
  「啊,应该不只是开朗而已吧。嗯,另外就是,像是温柔体贴之类的……哎,像这类的啦。」
  阳咲沉稳地注视着我。
  「我呢,总之只要能跟树和旭你们在一起就很满足了。」
  我硬是把「既然如此,那就跟我一样了」这句已经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直到太阳下山为止,我们度过了一段温馨而充满欢笑的时光。再也不用担心微不足道的平稳日常会遭到某人蛮横破坏了。我曾经在教团的教典里读过内容大概是「每当生日来临时,人就会脱胎换骨」的故事,现在竟然也的确感觉到了宛如获得类似解放的变化。
  
  最近这一阵子,我的表情一直很恐怖——这句话是真的吗?入夜之后,我懒散地躺在床上看书。
  现在树不在这里,阳咲也不在身边,让我突然变得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才好。仔细想想,应该只是「杀人」这个目的与行动过于异常的缘故。我们其实不过就是养护设施里的普通孩童,寒假结束后就又得迎接学校生活。
  在就寝之前,我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该做的事,于是走向书桌。
  对了,和母亲的书信交流。
  虽然我也希望能和树一起写信,不过,让母亲等太久也有点过意不去。
  我想,母亲的协力者应该还是每晚都会造访吧。
  我抱着「总之至少先看过信再说」的想法,在书桌上摊开了大约十天前送到的信。
  我已经不记得之前聊过些什么了。母亲的文章还是一样中规中矩,一边对我表示关切,一边打听我的近况。如果要说没内容的话,其实还真的没什么内容。我和阳咲、树相处的时候也是如此,与亲近之人的对话,或许就是这么回事吧。
  ——在调查你下落的过程中,我从某位人士口中得知,你在手腕附近有着斑痕。这是真的吗?我以前曾经听说过,类似斑痕有可能转变成严重疾病。或许是我过于担心了吧。从收到的信件看来,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健康聪明的少年,请务必好好保重身体——
  斑痕……
  越往下读,内心中类似困惑的那股感觉就越来越强烈。起初就只是像信中提到过的一样,对于「要是阳咲生病的话该怎么办」之类事情的担忧而已。毕竟阳咲手上也有同样的斑痕。
  由于一直想不通到底哪里让我感到不对劲,所以决定先暂时不去管它。母亲的文章中透露出一股寂寞感,让我觉得应该要赶快回信。
  ——因为最近稍微有点忙,所以这次比较晚回信。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和朋友一起庆祝。如果你知道我真正的生日,希望能够告诉我。不知道的话也没关系……!
  写到一半,我的内心浮现一股奇妙的罪恶感。
  虽然我能够理解,多半是因为回覆内容与我真正想传达的事不同的关系,但是,我也不能怎么办。毕竟,即使母亲问起近况,我也不能因此就将最重大的消息告诉她。
  对母亲采取这种态度,让我觉得非常不好受。
  从今以后,我对任何人也都同样不能提起这件事吧。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将会一辈子纠缠着我。即使是在玩耍的时候,或者是与阳咲并肩欢笑的时候,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白色的空壳都有可能朝我扑来,让我想起自己犯下的重大罪行。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稍微变得更成熟了一些——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行字。
  我变得非常想和母亲见面。在不知不觉间,我其实已经非常疲倦了。虽然觉得很丢脸,但还是希望能和某个温柔的人在一起。和那个人见面,告诉对方自己做的一切,然后……
  ——小旭,我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要是发生什么事的话,我会马上去接你出来的。
  我将回信塞进了门缝底下。
  我关掉电灯。晚上变冷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希望明天会下雪。
  
  6
  
  这处设施果然不太对劲,用小仓的话来说就是「没一个正常的」。
  经过一天后,职员们依然只是淡然地处理着各种业务。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是如此,毫不在意小仓那张空着的办公桌。我试着问过,结果只得到「小仓老师好像在放假」这种完全不感兴趣的回应。此外也完全没有像是有警察要来的样子。虽然这些事对我来说都相当有利,但也让我开始觉得,持续为「杀人」这件事感到不安的自己,似乎有点蠢。
  虽然天色看起来像是会下雪的样子,不过阳咲反而更有精神了。
  「今天呢,为了树回到这里的那一天先做准备,我想来打扫房间。」
  可以吧?就这样决定啰——阳咲以不容许拒绝的态度,把抹布等清洁用具拿进了我的房间。
  虽然我以「哪有多脏啊」的说法反抗,不过看来阳咲就只是想活动身体的样子。
  阳咲说我只会碍事,把我赶到了窗边。老天爷像是到了下午才想起来要下雪,设施之外开始飘起了雪花。直到现在,小仓应该都还被关在那间小屋里吧。
  「你在写什么吗?」
  阳咲的手指着书桌。上面放着用来回信给母亲而买的信封与信纸,旁边还摆着铅笔。
  「是啊,该说是寒假作业吗……」
  我一时疏于提防,结果马上就遭到阳咲追问。
  「写信的作业?」
  「哎呀,你别在意这个啦。」
  「好~~。」
  把语尾拖长的阳咲蹲了下来。我这才回过神,反手在窗户上一推,踏出一大步。阳咲已经握住了书桌抽屉的握把。
  「别开!」
  因为我突然大喊,所以似乎让阳咲吓了一跳的样子。她整个人像是被电到一样,马上挺直膝盖站了起来。
  「对不起,因为之前打扫的时候,我都是随便开的。」
  看到我默默地低着头,阳咲的声音听来似乎放下了心。
  「也是嘛,旭你也有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之类的吧。可是究竟会是什么呢,让我很在意喔。」
  「其实就是那个啦,我跟树的交换日记。」
  我又说了个感觉马上就会被揭穿的谎话。这几天总觉得脑筋不太灵光。交换日记根本就还一直收在我的包包里。
  「原来如此,那个不能给我看的日记啊?那这边可以打开吗?」
  「没问题没问题。」我边说话边像逃避似地转过身,眺望起窗外的景色。
  可是,我随即为之一惊,马上又转回头。
  「咦?这里有好多封信呢。」
  阳咲刚才想要拉开的,其实是树书桌的抽屉。
  已经太迟了。阳咲盯着放在我书桌抽屉之中的,母亲寄来的信,眼神充满好奇。虽然她没有擅自翻动,但还是对我投以像是要求说明的视线。
  「谁寄来的呢?」
  我一时之间想不到任何借口。
  「对不起,我已经稍微看到了一点,对方是女生?」
  「嗯……」
  「哦~~」
  阳咲睁大了眼睛。
  「女朋友之类的吗?」
  「为什么会想到那里去啊,笨蛋。」
  「咦~~别看我这个样子,现在开口问的时候,内心也还是非常紧张不安的喔?」
  阳咲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嘴巴瘪得像章鱼一样,似乎是想表示自己不太高兴的样子。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才开口解释:
  「对方是我认识的女性啦。」
  「可是,她好像想跟你见面耶。」
  「因为她是我妈啊。」
  「咦?」
  「对方自称是我妈。」
  「旭你的妈妈?」
  「似乎是这样。」
  阳咲一再重覆询问,我也一直回答到她满意为止。直到让阳咲不再认为我是在开她玩笑为止,我始终坚持对方是我母亲。阳咲也慢慢发觉我是认真的,脸上笑容随之消失。我这时有点自暴自弃,对阳咲接下来的反应感到害怕。阳咲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
  阳咲似乎想要开口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了我房间的门。我应了一声,门后传来职员的声音。对方表示园长要我过去见他。
  「对不起,阳咲,之后再说吧。」
  我走过阳咲身旁,同时调整自己的心情。终于要来了吗,我做好心理准备。
  「我可以看你妈妈写来的信吗?我想多知道一些关于旭你的事。」
  背后传来阳咲听来迫切的询问,我几乎想都没想就冷淡地回了一声「可以啊」。
  
  在职员的带领下,我穿过职员室来到了园长室。
  园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背对着阳光。现场气氛相当凝重,我保持沉默,静观事态发展。
  园长单刀直入告知小仓已死的事。我试着提出「为什么他会突然死掉」的问题,想确认设施方面的反应。但是,关于小仓的死,园长没有提出任何说明。
  就在我想要开口问起「还有什么事吗?」的时候,园长的表情突然一僵,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而且还是整个人完全立正站好的姿势。园长视线的焦点不在我身上,而是停在我的背后。
  「小仓为什么会死,相信你很在意吧?」
  因为肩膀受到轻微刺激,让我差点脱口发出惊叫。我侧眼一看,发现肩膀上有只雪白的手。
  我倒吸一口气。对方是在我犯案前一晚宛如幽灵般出现的女性。像是在享受我的动摇一样,名叫时任的女性一直紧盯着我。她薄薄的嘴唇有了动作。
  「跟我来。」
  我像是忘记上油的机械一样,以十分生硬的动作点头。
  时任随即迈开脚步,我随后跟上。在我进入园长室隔壁的职员室时,看到了异样的景象。这时在职员室里的老师有五、六位,所有人都低头跪在地上。这种诡异的下跪之姿,一直持续到职员室的出口。
  「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来到走廊后,时任改成和我并肩而行。她没有等我回应就迳自继续往下说:
  「然而,优劣是很重要的。『吾等』不论对任何事都会建立上下关系。虽然许多宗教都会论及幸福,但人的幸福其实并无优劣之分。不论是在旁人眼中多么贫困、多么落魄的人,只要当事人宣称自己活得快乐,幸福程度就绝对不比任何人逊色。『吾等』认为那是一种巧妙的瞒骗,所以『吾等』传授的教义只有一条,那就是『求生存』。在严峻的寒冷之中,赌上彼此存亡的竞争。较为优秀者、较为低劣者。受到豢养的人,以及即使遭到杀害也不足为奇的人……」
  我觉得,时任似乎刻意配合我的步调。窥探着我反应的时任,说话时表情不停出现细微变化。我宛如着魔般,不由自主地紧盯着对方的脸孔,丝毫不觉得厌烦,我之后才发觉到这件事。她那仿佛能够打动人心的声音,让我的思考逐渐变成空白。
  「去惩罚小屋的时候,总是从设施后门离开的吧?」
  在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来到了走廊的尽头。不知为何,时任抬头看着上方。在天花板的墙角处,装有监视摄影机。
  到这时,我才头一次有办法对这个女人开口说话。
  「我们要去哪里?」
  时任也在这时头一次用手将长长的浏海撩往后方。她是个相当美丽的女性,但是,这个就人类而言丝毫不足为奇的举动,出现在她身上的时候却反而有种诡异感。
  「听说你常看推理小说。放心吧,要是证据遭到隐蔽就麻烦了。倘若『吾等』是刑警,想必不会让犯人进入现场吧?」
  我再次闭起了嘴。
  时任呼唤某人,要对方拿来了她的外套。
  
  宛如粉絮般的雪,不断静静地从天空中飘落。
  虽然时任的个子相当小,但却在雪上迈开步伐大步往前走。她的速度相当快,我好不容易才只能勉强跟上。
  我们来到了小屋。当初锁上门时的恐怖感突然在我心中复甦。
  「有点冷哪,你不进去吗?」
  明明自己一路带头走到这里的时任,在入口处却停下来这么说。就像是浓雾散去一样,我到这时才总算产生警戒心。我紧闭嘴唇,有了明确的自觉——我肯定遭到了怀疑。之后必须好好想想,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被盯上。
  我推开门踏入小屋。屋内电灯没开,所以有点暗。在我最后一次进入这里之后,曾经有其他人来过。屋内已经不见小仓的尸体,可能是有人收拾过了吧。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马上就开了灯……你还真清楚开关的位置哪?」
  「因为我已经不知被关进这里多少次了啊。」
  「说得也是。」
  时任似乎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产生动摇。既然如此,那我就彻底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吧。
  「这个,称呼你时任小姐应该没错吧?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呢?还带我到这种地方来。」
  时任关上了半开的门,将她那宛如玻璃珠般的眼睛转向我。接着,就像是要诱导我的视线,她慢慢地看向地板。
  「小仓就死在这里。」
  她注视的地方,正是小仓尸体原本所在的位置。我不慌不忙地回看时任。
  「你是说,他死在这间小屋里?」
  时任点头,换上像是我最初见到她时那种不会改变的冰冷表情。
  「你有什么想法?」
  「这个嘛……」
  「尽管说吧。考虑到小仓的工作态度、对你们所施加的虐待等,你自然不可能感到伤心难过。」
  「抱歉。老实说,虽然我还搞不太清楚状况,但多少松了一口气。小仓真的已经死了吗?」
  「没错。」
  「怎么死的?」
  我会不会问太多了?不,这个问题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
  「由于认为说出来可能会让你受到打击,所以方才刻意不提,你想知道吗?」
  「受到打击?我吗?」
  我只能偏着头表示不解。
  「小仓有着躲在这间小屋里喝酒的不良习惯。原则上,设施内禁止饮酒。不过,从小仓不时在隔天早上带着酒气现身的情况来研判,他早已蠢到视规定如无物的地步。」
  我觉得时任似乎刻意在吊人胃口、拐弯抹角。
  「事情发生在九号晚上,小仓在结束当天工作结束后随即离开设施,来到了这间小屋。为的是享受当天取得的酒。小仓似乎就这样醉倒,陷入熟睡。当晚气温最低时曾达到零下十五度。剩下的就随你想像了。」
  我感到毛骨悚然。警察果然来过了吗?时任为什么能够断定小仓死在九号晚上?而且,她怎么会知道,小仓在当天才拿到酒?
  「你觉得很震惊吧?」
  啊,我想到了。
  「该不会是因为我拿给他的酒……」
  我认为在这件事情上不适合说谎,因为时任已经知道了。
  时任加重了语气。
  「村里酒行的老板已经接受过征询,也确认过收银机记录的时间。九号下午一点三十五分,你在那里买了酒,对吧?」
  「是。」
  「九号晚上之后,设施里就没有其他人看过小仓。目前只有后门摄影机录到他拿着里面多半装着酒的纸袋外出的画面。在这之后也没有录到他回来的画面。」
  「我是因为遭到小仓胁迫,不得已才……」
  我垂下了肩膀。其实,我真的相当震惊。小仓死时的确抱着酒瓶。只要调查摄影机拍下的影像,应该就可以知道他一直没离开过设施,所以理当无法自己前去买酒。但是,小仓死后不过才几天时间,时任竟然就已经把酒的来路查得一清二楚。我会遭到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
  「没什么,别在意。」
  我抬起头,看到时任脸上挂着微笑。但是,她的笑容只是让室内原本就已经冰冷到极点的空气绷得更紧而己。
  「他是自作自受。」
  「可是……」
  「但是,希望你好好体会。」
  「咦?」
  我差点就错过这句十分突兀的发言。时任又收起了笑容。
  「小仓……小仓新次郎生于新潟县某处乡下。从小时候开始就因个性粗暴而成为邻里间的头痛人物。十六岁那年,他与骑乘机车时擦撞到的女性发生口角,更殴打对方致死。小仓之父是个整天只知喝酒的米虫,其母也已离家出走。小仓杀人后无法回到原本就读的商业高中,原本与之厮混的不良同伙也因其贪婪而趁机和他划清了界线。当然,小仓就算找到工作也都做不了多久。他曾因缺钱花用而闯入超商,让店员身受重伤。与其说他的人生是一路走下坡,不如说前方从一开始就只有悬崖而己。」
  我完全搞不懂时任的意图。我认为,自己应该不是那种事到如今还会去同情小仓,觉得他很可怜的烂好人。
  「到获得『吾等』收留为止,小仓身上共有五件伤害案件,累积的债务大约达到两百万。除了讨债者之外,没有任何人需要小仓。这样的人只会越来越堕落,甚至做出向小孩子索讨金钱等行为,你说是吧?」
  我完全不想去思考小仓身处的状况等,取而代之的是,内心怒火再度燃起。
  「设施果然都知道,而且加以容许啊。容许小仓对我们的种种所作所为。为什么不赶快把那种人开除呢?」
  「抱歉,听取怨言并非『吾等』的职责。」
  相对于大声怒吼的我,时任的态度依然十分冷静。我觉得她好像从刚才开始就连眼睛都没眨过一次的样子。
  「……这个嘛,算了,我知道了。」
  我的气势受挫,依旧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能大力左右摇了几次头。
  「拿酒给他的我,是不是有可能犯了什么罪?会有警察之类的人来抓我吗?」
  「正如方才所言,要让小仓这种没有亲朋好友的人成为失踪人口,对『吾等』而言并不困难。」
  我大概已经听出时任的言外之意——教团打算对外界隐藏小仓的死讯。教团是不是真的做得到,还有,于情于理,这种事究竟能不能做,这些我都一点也不在乎。然而,虽然这样的事态对我来说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但是,在时任面前我不能有丝毫大意。如果打算隐瞒这个事件,那么,时任为什么还要找我过来?仿佛像是要答覆这个疑问,时任开口说道:
  「不过,既然无意依赖警察,寻找犯人的任务便只能由内部执行。『吾等』高层虽采取集团体制,但是,由集团施行的私刑,往往极为苛烈。」
  「犯人?」
  时任无情地点头。
  「请等一下,小仓的死,不是自作自受的意外吗?」
  「的确,因酒醉而丧命是自作自受的结果。但是,其中也存在一些令人起疑之处。」
  时任一说完就伸出手,指向位于小屋角落的暖炉所在方向。她走向该处,一再观察四周状况。
  「你来看一下。」
  眼见时任向我招手,我只能老实走近暖炉。
  「单就你记忆所及范围即可,从一开始就一直是这样吗?」
  「哎呀,这……我不太确定。」
  她或许是想指出,暖炉中的煤油早已被倒掉的事吧。但是,从外表来看,根本不可能看得出来。
  「仔细看,暖炉正面作为护网的格状金属部分呈现朝外侧的扭曲,顶部也有奇妙的凹陷,油箱的盖子也没有关上。」
  就像她说明的一样,跟我当初拿油箱到外面倒掉煤油时相比,暖炉外观的确有所不同。
  「你不觉得这有点像是遭到某人胡乱痛打的痕迹吗?就像是人生的失败者,紧抱着比自己弱小但更为温暖的小孩一样。」
  我的背脊完全结冻了。经过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留在室内的痕迹透露出许多讯息。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往位在暖炉旁的毛毯。这条毛毯,本来应该是放在床上的。我之前明明还特地回来过小屋一次,那时到底在搞什么啊……
  「再问你一次,毛毯以前也是被扔在这个地方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有办法说明理由吗?」
  我只能暧昧地将头一偏。
  「虽然这只是『吾等』的想像,但是,小仓曾经寻求炉火。因为这是室内唯一能够发热的物品。他缩在毛毯之中,发挥出与生倶来的粗暴天性,打凹了暖炉。酒醉多半也是导致他陷入些微错乱状态的原因。由于尸体发现时的确处于衣衫不整的状态,所以这也是有可能的吧。」
  虽然时任没有明确说出结论,不过,我想她其实应该早已清楚了解真正应该指出的问题所在。
  「那么,旭,假设这个愉快的想像是正确的,小仓为什么会被逼到如此地步呢?」
  「这个嘛……如果情况真的像你说的一样,只要在陷入那种状态之前离开小屋就好了啊。」
  我只能这样回答,时任看似满足地点头。
  「你很聪明,而且很可爱。」
  了解自己已经被关在小屋里之后,小仓在室内大闹了一场。当时我不该只顾着关心白色空壳的。发现小仓的尸体呈现仿佛靠在门上的状态时,我就该想到更多可能性才是。即使只是把油箱盖子盖好、将毛毯放回原位,相信应该就能大幅改变他人对现场的印象才是。
  「还有其他令人在意的事,希望聪明的旭也能一起来想想。」
  时任一边盯着我,一边将右手伸进制服的外套之内。
  「据说,你和树等人,几乎每天都遭受小仓欺凌?」
  「他真的很过分哪。」
  「虽然这种说法肯定不太妥当,但是,你们的关系其实颇为密切。既然如此,你应该也很清楚小仓持有的物品。根据『吾等』的推测,在九号晚上,小仓进入小屋前,他已经遗失了某样物品。」
  「某样物品?」
  时任伸进外衣之内的右手,完全夺走了我的注意力。说到有可能从白色制服的内袋中取出的东西……
  「小仓会随身带着钱包吗?」
  「钱包?」
  我的头一偏。
  「我不太确定,好像看过又好像没看过。他从我这边拿走钱的时候,似乎是直接塞进长裤口袋的样子。」
  时任点头,开口往下说:
  「发现尸体时也没找到钱包,看来他平时应该不会随身携带吧。」
  「应该就是这样吧。」
  「除此之外,关于小仓的所有物,你还想不想得到其他的东西?」
  「小仓的所有物……」
  「没错。」
  「这个嘛,虽然说到小仓首先就会想到酒,不过我记得还有手表、首饰之类东西。另外就是,他偶尔也会像其他职员一样,带着教典走来走去。」
  「就只有这样吗?」
  「是……」
  时任的声音变得更低。我感到一股不安,她想让我亲口说出「手机」两个字吧。
  讨厌的预感成真了。当受到时任外衣遮掩的手再度出现时,在她纤细的手指之下,延伸出一个看来像是手机的长方形薄片状物体。
  「这是什么?」
  我稍微顿了一下之后才回答:
  「……小仓的、手机吗?」
  时任依然高举着手机,以带着几分佩服的语气这么说。
  「原本以为设施的孩子应该不曾接触过手机的。」
  我捏了一把冷汗,不过这句话还不难应付。
  「我懂的也不多,就只是透过书本之类的而稍微知道一点而已。因为是小仓的东西,所以我也看过。」
  「既然这样,那就好说了。这的确是小仓的手机。虽然你应该不知道,不过,在发现尸体时,手机已经没电了。但是,先假设小仓因为某种意外状况而被关在小屋之中无法离开好了。这样的话就会遭遇到一个问题——身陷冻死危机的小仓,为什么没有使用手机寻求救援?」
  「的确很奇怪呢。」
  「一个可能的答案是,当小仓进入小屋的时候,手机就已经没电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认为已经没电了呢?」
  「起初只是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小仓的右手手腕扭伤,似乎处于无法用右手拿东西的状态。话虽如此,发现尸体时,找到手机的场所却是小仓长裤右侧的口袋。」
  我现在也懂了。右手有伤的人,右边口袋里面却还放着东西,这个情况实在不太自然。这是我犯的一个小错误。
  「的确有点奇怪呢。话说回来,毕竟也不过就是扭伤,要打开酒瓶封口,或者是拎起很薄又很轻的手机,应该还办得到吧。小仓也有可能是用左手把手机放进长裤右边口袋的。然而,就是有哪里让人觉得不太对劲。因此而将手机充电做了各式各样的确认。」
  我想,就算没注意到放置位置的问题,时任肯定也还是会对属于遗物的手机彻底加以调查吧。
  「基于管理上的理由,对于设施内的职员,每天都会发出一封告知相关事项的电子邮件。试着启动手机后一看,你猜如何?一口气收到了从一月六号到现在的电子邮件。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也就是说,在六号的时候,手机就已经没电了,是这样的吗……?」
  「正是如此。那么,小仓为什么会随身带着没电的手机呢?」
  虽然我大可用自己不知道教团的规定、不懂手机功能架构之类说法来回避,但还是试着提出了看法。
  「因为小仓的个性散漫,会不会是觉得收那种电子邮件很麻烦,所以一直没开手机?」
  「从一月六号开始才突然有了改变吗?在这之前,他似乎都会好好确认的喔。」
  「最近,小仓的态度好像变得……该说是狂妄吗?这个,由于干部们似乎都外出参加活动,所以他开始想要摆脱束缚之类的……」
  「许多职员都看过小仓在工作时间用手机玩游戏,要说他一直没有为手机充电而放着不管,似乎说不太过去。就算小仓想忽视与工作有关的邮件,他在偷懒摸鱼时也应该会想拿手机来玩才是。」
  时任把拿到我眼前的手机翻面,将一片漆黑的液晶荧幕朝向我。
  「就算小仓想为手机充电,他也无能为力。要是小仓在六号之前就已经遗失了手机,那么就可以说明这个事实了。」
  「可是,实际情况是,小仓死的时候,手机就在他身边吧?」
  时任将手机放回胸前口袋,做出回应。
  「要是手机早已经被某人事先偷走的话?」
  「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不让小仓寻求救援。然后,犯人在关住小仓之后,判断时机成熟而返回小屋时,又将手机放回了长裤口袋。目的是希望借此伪装成小仓死于不幸的意外。希望能让他人认为,小仓因一时疏于而陷入熟睡,错失了操作手机求救的机会。」
  看来,时任从一开始就认定这是杀人事件而在进行调查的样子。虽然现在怨叹也于事无补,但是真的没料到会冒出这样一个女人。把手机也处理掉,其实才是比较安全的选择吗?
  不,时任应该也还没掌握任何重要线索吧。就事实而言,目前就只有「小仓恰巧带着没电的手机」这样而已。接下来的内容全都是时任玩弄话术的诱导,全都只是想像。就算是受到攻击而损伤变形的暖炉,实际状况究竟如何,应该也只有小仓本人才知道吧。
  「这个,很抱歉,时任小姐为什么朝着『有犯人存在,伪装成意外事故』的方向推论呢?」
  「因为,『某个犯人将小仓关起来』的判断会比较自然。小仓似乎曾多次在这里喝酒,这原本就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即使他再怎么愚蠢,应该还是会有一定程度的防备吧。坚持他刚好只是在九号当天喝得太醉而丧命的话,不妨说说看有什么理由。」
  「听说小仓一直都无法离开设施,似乎非常想要喝酒的样子。我也曾经遭到他凶狠催促。会不会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喝得比平常多了点?」
  「要说是喝过头的话,剩下的酒未免多了点。」
  时任轻描淡写地展开迎击。
  「多半是因为气温下降速度太快,所以他打算比平时提早离开吧。」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试着回顾嗳昧不清的记忆——当时,小仓的尸体缩在地板上,手中紧握酒瓶。记得酒瓶的瓶口应该是开着的。酒瓶外表是相当深的焦褐色,虽然我那时没看到里面还有多少酒,可是,如果像时任说的一样,小仓没喝很多的话,在我用力推开入口木门的时候,酒应该会流到地上吧。
  ……结冰了?
  虽然我原本漠然地怀着「酒不会结冰」的印象,但现在比较合理的可能性也只剩下这个了。
  我感到眼前发黑,内心充满悔恨。没想到小仓之前以那种态度指使人,自己却居然如此谨慎,没有喝多少酒吗?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他那仿佛直到死都还在寻求酒,宛如毛毛虫般的丑陋模样给骗了。
  「怎么了?」
  我看到时任冷漠的脸。
  冷静点,现在才去回想先前疏于确认暖炉、毛毯、瓶中剩下的酒量等失态之处也不是办法。记不得在小屋中做过什么,有时应该也会成为让局势变得对自己有利的要素。
  「哎,要喝到什么程度才会醉到不醒人事的地步,这点真的就只有小仓自己才知道了。」
  「我想也是吧?」
  我对时任投以挑战的眼神。
  「小仓真的被关在小屋里了吗?门处于上锁状态之类的?」
  「发现时,门没有上锁。」
  「这样的话,果然应该还是意外了吧?就只是正好手机没电,暖炉的煤油也用光之类的。虽然对小仓而言只能说是他自己运气太差,不过反过来看,如果不是刚好这么多不幸的巧合撞在一起,人应该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死掉的啊。」
  「以心怀杀人意图的行为而言,其中的确也有依靠偶然的部分。如果有意确实杀害对方,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方法才是。」
  「时任小姐,你应该是认为犯人锁起小屋的门,把小仓关在里面,之后又回来打开门锁,对吧?为了让他人以为是意外。可是,这些其实应该都是你自己任性的妄想吧?」
  时任压低了视线。虽然我又挤出一句「无法反驳了吗?」不过,后续的「有证据的话就拿出来啊」就没有说出口了。
  「旭,你还真是不容易死心哪。不错,看来似乎非常愉快的样子。」
  时任的表情有了变化,浮现看似不怀好意的微笑。她像是要向人挑衅似地收起下颚,将头斜斜歪向一边。
  「问你一件事,为什么你会认为暖炉已经没油了?」
  「……为什么……」
  我欲言又止。
  「『吾等』至今可曾提过煤油耗尽之事?」
  「这个,我没有想太多……因为暖炉坏掉了嘛。」
  「坏掉了?」
  「难道不是吗?」
  「虽说最初提到炉火如何如何、错乱状态如何如何等可能让人以为暖炉已经损坏之事的确实是『吾等』,但是,这点不也正是你刚才提过的『任性的妄想』吗?」
  ……这是陷阱。
  「认为暖炉已经损坏的想法还可以理解,毕竟小仓是冻死的。但是,看到暖炉上留有如此多处遭受粗暴对待的痕迹后,为何你刚才先想到的不是故障,而是认为煤油耗尽?」
  时任吐出蜿蜒的白色气息。
  「简直就像是……早已知道暖炉中的煤油事先遭到某人倒掉一样哪?」
  谁会落入你的陷阱啊!我用力绷紧腹部。
  「你搞错顺序了。其实是因为先前就已经没油,所以小仓才会拿暖炉当成出气对象的。他自己也因为这样的行为而导致酒精加速流遍全身,瘫在地上爬不起来,所以才会没办法离开小屋的吧。」
  时任的笑容又消失了。
  「相当出色的想像力,而且,对于小仓也十分了解。希望你顺便运用那份想像力思考一下,假设这是杀人事件,你认为下手者会是熟悉小仓之人吗?」
  我像面对阳咲时那样撇开了头。
  「这个嘛,总之不是我喔。」
  我再次确认「自己之所以杀人,究竟是为了谁」之后,内心涌起斗志。
  「时任小姐,你应该是一位工作十分繁忙的人物吧。我可以理解你始终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不过,对于一件可以当成意外事故来处理的事,有必要特地代换成杀人事件吗?」
  时任的眼角拉了起来。想来就来吧,我很乐意奉陪。
  「那么,旭,请教一下,事件发生当晚,你在哪里做什么?」
  她说出这段简直就像是出自推理小说中刑警之口的台词时,态度看来相当愉快。
  「因为这就是『吾等』之中的『我』的工作哪。」
  
  7
  
  终于获得解放而能够回到房间时,太阳早已下山了。因为和时任待在小屋里的时间超过三个小时,所以我整张脸都已经冻僵,脚也有点痛。可能是外面跟设施房间内温度差异的影响吧,我一直流鼻水。
  时任询问过我的不在场证明。
  我就只是说出早已准备好的「在房间里睡觉」这个答案而已。曾经以圣诞老人身分出现在阳咲房间的事,等到时任问起再说也不迟。对于不知道的事就直说不知道、对于只是想像而没有证据的部分则严厉地指出那是想像,这样就好了。
  听过时任的推理后,我深深感受到小仓的死,真的包含相当多运气成分。不过,事到如今,那些不确定要素反而对我有利。现在回想起来,推理小说中的犯人,或许是太过执着于完美犯罪吧,常会为了能确实杀掉目标而留下物证。看起来也有点像是太过急着杀人了。我做的就只有锁上小屋的门而已,就算屋内留有我的指纹或毛发,但毕竟我早就被关进小屋无数次,所以一定有办法辩解。就算有人提出「我有动机」、「只有我能办到」等状况证据,只要我坚持下去,不要承认就没事了。对手只是教团的外行人,肯定是背负着太多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也无法找警察来吧。
  小仓的死,都是他自找的。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自己内心多了不少余裕。
  到了这时,我才突然觉得肚子很饿,下楼到餐厅扒光了晩餐。然后,我直接前往阳咲的房间。虽说当时心情郁闷,但是关于母亲的信,我对待阳咲的态度未免太过随便。
  阳咲这时正坐在房间的椅子上。
  我觉得有点奇怪。直到我开口喊她为止,阳咲都没有正眼看过我。平常的话,她都会以彷佛要整个人扑上来一样的气势,开门迎接我进房的。
  「阳咲,对不起,白天的时候……」
  「咦?」
  此刻依然只是深深靠在椅子上的阳咲,散发出一股紧张感。我们之间出现了一小段像是彼此在窥探对方脸色的讨厌空白。阳咲紧闭的嘴唇微微颤抖。
  「你看过那些信了吧?」
  「看是看过了……」
  阳咲的话声有些沙哑,眼睛也红红的,看起来像是在压抑内心情绪的样子。虽然我有点困惑,但还是尽量以开朗的语气对她说话。
  「我也想过可能是某人的恶作剧。不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加上树又一直吵着要我写回信,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有了交流啦。」
  阳咲开始认真注视我,她在生气吗?直到今天为止,我从来没看过眉头皱得这么紧的阳咲。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我想应该不是什么恶作剧喔。伯母是很诚恳的。」
  「嗯……」
  「你不去跟她见面吗?」
  阳咲现在的语气,简直就像是在劝戒犯错的我。
  「你要离开设施吗?」
  「等一下,你是怎么啦?为什么在生气?」
  「我在生气?」
  阳咲的脸出现了奇妙的扭曲。像是困惑,又像是苦恼。但是,当她先低下头,不久后又将头抬起来时,不知为何却是一副坚毅的表情。
  「才不是呢,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你好像很幸福,所以、嗯……或许该说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吧。」
  阳咲的「呵呵」笑声,像是装出来的。
  果然还是应该一直瞒着她的吧。我和阳咲的遭遇很类似,所以她自然有可能觉得不太好受。
  「那,你打算怎么办?」
  阳咲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谴责我。
  「什么怎么办?」
  「这些信。你不是都有好好回信了吗?也准备要离开设施了吧?」
  「我没有要离开的打算喔。只是在想,至少应该跟她见一次面就是了。」
  「可是,伯母写到想跟你一起生活,她这样下去不是很可怜吗?」
  「……你说可怜……」
  我一时为之语塞。阳咲慢慢地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想过了,毕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旭你还是离开这里比较好。这处设施很诡异,对吧。我想其中一定潜藏着比旭你以为的还要更加恐怖的部分。而且,只要拜托伯母,你就能离开村子,应该也就可以去探望树了吧?」
  「我不要。」
  我不想抛下你独自离开。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虽然我想对阳咲提出抗议,但她抢先封住了我的下一步。
  「不需要在意我啦。」
  阳咲由下往上看着我,露出像是讨好的笑容。带有忧虑的眼神让人感到悲哀。
  「旭你还是离开设施吧,毕竟这里有小仓老师在,还是快点走比较好。」
  「小仓已经死了。」
  「这样啊。」
  阳咲刚听到时没什么反应。
  「过世了啊。」
  她的眼神空洞,说话时像是正朝不在这个地方的某人进行确认。
  「所以,已经不用担心了。等到树回来之后,我们三个人就又可以像之前一样一起玩了。」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咦?」
  「所以,我……已经、不能再跟你们在一起……」
  阳咲以两手遮住脸。从她双手缝隙中,断断续续漏出「啊、呜」的声音。她的肩膀和双腿也明显开始不停抖动。就连呼吸也变得不太规律,像是正拼命忍住涌上喉头的哽咽。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我不知所措。
  「对不起,请你出去。」
  像是快要哭出来的声音,掠过我的耳朵。
  我朝阳咲伸出手时,她往后逃开。就算呼唤她,阳咲也只用大动作摇头做为回应。房间内充满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默。窗外有雪块从屋檐上掉落,发出沉重声响。
  「出去,拜托你。」
  我竭尽全力才好不容易挤出「我改天再来」这句话。
  
  我独自回到走廊,孤单返回房间,陷入似乎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沉郁情绪之中。
  看到从房间门缝下塞进来的信,我的内心再度掀起波澜。
  
  ——写给旭。
  虽然我曾经犹豫,但还是决定如此提议。如果让你觉得我只顾自己的话,非常抱歉。
  其实,我正在考虑要主动造访村子。
  其中包含了想见识你成长之地的心情,以及……不对,说得更坦白一点,我希望能与你见面。就算只是一小段时间也好,希望能和你说说话,亲眼看看你的模样,亲身感受你的存在。
  在协力者的指引下,我应该能够在一月二十号进入村子。虽然届时多半会是夜晩,但是,如果你方便的话,不知是否可以和我相约见面?另外还有一件让我对你感到过意不去的事,那就是,地点同样得由我这边指定。希望你能前来位于村郊,人称「流言小屋」的建筑物。
  抱歉对你采取这种像是在催促的态度。其实是因为协力者早已一再向我表示,像这样传递信件绝非易事。种种问题全都是我这边的因素,真的非常抱歉。
  不知你是否愿意稍微考虑看看?——
  
  读完信之后,我非常苦恼。
  阳咲与不曾见过面的母亲,双方容貌交互在我脑中浮现。已经犯下杀人罪的自己,今后该如何是好,这件事也让人十分不安。我实在不想再花精神思考了。
  一开始我想要婉拒,然后我改变心意。想拜托母亲是否能够延期,但也在途中停笔,最后写出了这样的内容。
  ——请你带我的朋友一起走。还有,如果能够让我和位在村子外面医院的另一个朋友见面的话,我就愿意去见你——
  我也觉得自己提出的要求自私到极点。看来,不管是我或母亲,同样都正在面对走投无路的状况。
  我递出信之后就趴倒在床上了。
  阳咲悲伤的表情与声音,始终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0 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一人

  
  1
  
  从隔天开始,我感到自己与阳咲之间出现了明显的隔阂。
  就算我在饭后找她讲话,阳咲也以「我还有事」拒绝。我在房间里看书的时候,她也不会像以前一样毫不客气地跑来打扰。
  中午过后,我决定自己去找她,于是走下楼梯。
  我原本以为,在转过走廊的转角时就会撞见阳咲。
  「正好想去找你。」
  时任已经穿起了外套,看起来又想把我带到外面去的样子。虽然我觉得多半是白费功夫,但还是试着开口问问看。
  「这个,我能不能拒绝?该怎么说呢,这就是所谓的侦讯吗?」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你以为能听到这句话吗?『吾等』并不是警察,因此也不会考虑到嫌犯的权利。当然,倘若是警察,即使只是对你进行侦讯,大概就会是相当严重的问题了吧。」
  我被当成嫌犯了吗?我突然想到,这群人似乎有意连「小仓之死」这件事本身都彻底瞒着警方,那么,到底为什么还要追查犯人?
  「跟上来吧,不过来的话就要扣你零用钱啰。」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时任的眼神还是一样冰冷。
  我几乎可以说是被时任强行带到了小屋。
  「这次想谈的是,犯案时锁起来的门扣。」
  时任将手放在小屋入口的门上,开口这么说。
  我刻意清了一下喉咙。
  「你已经先入为主认定当时门一定被锁着了哪。」
  「如果觉得这样很麻烦,那么,可以请你提出『小仓并不是被他人关进这里』之类的证据吗?」
  「教团奉行的原则,难道是『只要有可疑之处就要加以处罚』吗?」
  「处罚这种话未免太离谱了,倒不如说是希望对于你的蜕变给予祝福呢。」
  时任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段莫名其妙的话。如果这样一个女人处在好像很重要的立场,设施里面会没有多少正常的小孩也就不足为奇了。阳咲说起这处设施很诡异,要我离开时的模样,一瞬间掠过脑海。
  「那么,再从头开始回顾一次事件经过吧。」
  时任的动作依然非常俐落,丝毫不受寒冷影响。虽然天空已经变成混浊的乳白色,但现在还只有零星雪花飘落。
  「小仓最后离开设施的时间是,九号晚上九点五分。这是摄影机的记录,所以没什么好怀疑的。小仓为了享用从你手上拿到的酒而前往小屋。到这里为止都没意见吧?」
  「大概吧。」
  「进入小屋后,小仓点起了暖炉。然后,他马上开始喝酒,完全没有察觉自己遭到犯人跟踪,屋门也已经从外面被锁住的事。」
  「请等一下。虽然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不过,首先是,为什么暖炉能够点得起来?里面不是之前就没有煤油了吗?」
  「如果点不起火的话,小仓应该马上就会离开小屋了吧。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犯人事先调整过了油量。油箱里只留有点起火之后短时间内就会耗尽的少许煤油。」
  「你说的简直就像是自己亲眼看到的一样哪。」
  虽然事实的确就是如此,但因为她说得太准确,让我不禁想问问她有什么根据。
  「一月三号早上,刚好就是树在晚上被送去医院那天,小仓向设施申请加油用的塑胶油桶。由于使用目的与归还时间都留有记录,所以不会错。也就是说,从三号之后到发生案件的九号晚上为止,暖炉的油料应该都处于接近全满的状态。」
  「比如说,小仓有没有可能因为觉得麻烦,所以其实没有加多少油?」
  「只要你自己试过一次就会知道,补充煤油是非常麻烦的。把油从塑胶油桶移往暖炉油箱时得用到帮浦,需要相当大的握力。一个真的怕麻烦的人,绝不可能选择你口中那种只会让自己之后得多跑几趟的方法。」
  我现在的心情大概只能用「打草惊蛇」来形容。时任仔细地观察着我的表情。
  「听好了,旭。油箱里本来应该有着满满的煤油,但是,在发现尸体时却已经空了。这点明显指出,从三号到九号的这段期间内,有人曾经闯入小屋,倒掉了煤油。只凭这个事实就足以认定犯人怀有明确的杀意,并且进行了事前准备。知道这件事之后,你还是要主张这是一次不幸的意外吗?」
  我一下子想不到如何反驳,只能默默地摇摇头。必须绷紧神经才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时任就已经从许多角度对这个事件进行了调査。
  「那么,接下来就进入正题吧。这还真是让人相当伤脑筋哪。」
  时任浮现一丝笑意。
  「由于『吾等』并非搜查方面的专家,所以没能确实保存现场状况。部下提出回报时,尸体已经被搬走了。虽然之后还是看过了冻死的裸尸,然而,小仓持有的物品、他的尸体等,分别位在小屋的哪个地方,『吾等』之中的『我』并没有亲眼目睹。」
  时任伸手指向小屋木门上保持在开启状态的门扣。
  「因此,希望你能好好用心回想。虽然设施所有职员基本上都有权利运用这处恶名昭彰的惩罚小屋,但近几年只剩下小仓还会使用。既然现在小仓已死,熟悉这间小屋的人就只剩下你和树而已了。」
  我摒住呼吸,等待时任继续往下说。但是,随之而来的质问却平淡到令人意外的地步。
  「这个门扣,应该能够好好扣上吧?」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皮抽动了一下。现在是怎样,她到底想问什么?我的脉搏顿时加快许多。
  「怎么了,如果你说不知道的话,那就只能把正受到重病折磨的树给挖起来问个清楚了喔?」
  「扣得上、应该是扣得上的啦。」
  我像是抵抗不了对方压力似地如此回答。除了回答之外,我别无选择。
  「真的吗?」
  时任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
  「没错,小仓扣起来过好几次,我还看过他再加上锁头,让别人从外面也无法打开的场面。」
  「你自己扣过吗?」
  「没记错的话……有。不过是去年的事了。离开小屋时,小仓叫我把门锁起来。」
  「的确,树也是这么说的。包括他从除夕晚上开始受罚,你和阳咲曾经去找他的事情,树全都说出来了。顺便提一下,树的状况似乎不太好的样子。」
  ……这家伙!
  「别生气,刚才那句『挖起来问个清楚』只是个比喻而已。毕竟,要是这时有人说谎的话,那就又得从零开始寻找线索了。」
  注意观察之后,我自己也多少对于时任追问这点的理由有了模糊的认识。
  那片甚至连门把都没有的木门,相对于门框,现在可以看出呈现微微的倾斜。我胆战心惊地看向门的下方。铰链所在那一侧的门板角落分明与地面有些距离,但另一边的角落却已经靠在地上了。在门板上下的两个铰链中,上方的铰链已经松脱了,可能是螺丝松了吧。这样一来就变得无法轻易扣上门扣。我为了确认小仓的死而回到小屋时,的确也遭遇过「无法马上拨开圆环」等等与平常不太一样的情况。
  时任简直就像是能看透我内心想法似地,开始摇晃起了木门。
  「果然锁不上哪。」
  她抓住门上的圆环与固定座部分,确认无法套进位于门框上的扣具。
  「不好意思,旭,可以麻烦你帮忙抬起门吗?对,希望你能让木门跟门框对齐,把倾斜的门弄正。」
  我依照时任的指示,来到她身边蹲下,将手伸到门板下方抬起了门。在我头顶上的时任,以像是在装傻的语气开口说话:
  「这就怪了。小仓、你,还有树,每次要为小屋上锁时,都得这么大费功夫吗?」
  唯有在提到树的时候,时任的声音听来刻意加强了力道。她这是在威胁我不可以说谎。门板歪斜的幅度并不大,就算只是用脚掌顶着也能轻松修正回原本位置。想要上锁的话,其实也没有她说的那么麻烦。但是,如果她拿同样的问题去问树,树会怎么回答呢?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时任已经发动了追击。
  「对了,也问问看阳咲吧。记得你们在元旦当天曾经来找过树吧。那时的木门有没有歪掉,是不是正常地扣着——希望她还记得这些细节。」
  我站了起来,狠狠地瞪着时任。
  「请你不要这么做。你说得没错,不管是我或小仓,我想都没有做过一边把门弄正,一边上锁的行为。到现在为止,一次都没有。」
  时任深深地点头,吐出像是颇为感叹的白色气息。
  「你还真重视朋友。原来如此,等到有一天终于要找你来写口供的时候,说不定还需要借助他们两位的力量哪。不管是谁,相信都不想害朋友说谎吧?」
  我的掌心因为紧张而满是汗水。或许是因为她宛如少女般的容貌,冲淡了我一开始怀有的恐怖感吧。但是,身为教团干部的时任,实在比我厉害太多了。
  「那么,门歪掉这件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姑且不管门为什么会坏掉、歪掉的问题。反正多半是小仓遭到关在小屋里的时候,边哭喊边冲撞锁住的门之类原因造成的吧。」
  我皱起了眉头。时任究竟想要推导出什么?
  「重要的是,门是什么时候歪掉的。再清楚问你一次,就你记忆所及,木门从来不曾出现过这种不自然的倾斜,没错吧?」
  「没错。」
  「你最后一次来小屋是什么时候?」
  「……元旦那天,和阳咲一起来探望树的时候。」
  「也就是说,从元旦开始,到『吾等』发现尸体为止,在这其中的某个时点,门歪掉了。在这段期间内,曾经出入小屋的人物只有小仓、已经被送往医院的树,以及,从『暖炉的煤油事先被倒掉』这个事实导出的犯人而己。」
  时任解开了刚才扣上的门扣,然后将门往屋内推开。
  「现在,希望你看看那片地板上的伤痕。」
  时任用手和脚挡着门,以视线和下巴示意我看向小屋入口处的地板。泛起褐色的地板上,有着像是被剥掉一块的伤痕。那道伤痕呈现线状,画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形。
  「那是歪掉的门板角落在地板上刮出来的。看得出来伤痕的弧形刚好跟门板角落轨迹相符吧?」
  虽然我点头应和,但是也再次体会到宛如全身都失去血气的恐怖感。因为强行推开歪掉的木门,让门在地板上刮出伤痕的人,无庸置疑就是我的缘故。
  「地板上的痕迹又怎么了?或许是小仓进来喝酒时弄出来的吧?」
  「起初的确是这么想的。当时还认为,木门或许也与事件无关,本来就是歪的。但是,仔细观察这道伤痕的线条长度之后就可以知道,它不可能是小仓造成的。」
  时任说完后,先是关起她推开的门,接着换成用肩膀,再次将门慢慢压进小屋之内。门板角落与地板互相摩擦,发出吱吱的声响。
  但是,时任突然就不再继续往前压了。她停下来的位置,刚好和地板上伤痕线条的长度差不多……
  「这种程度的缝隙,大概只有『吾等』或者是像你这种瘦小的人才能挤得进去吧?」
  我说话时努力注意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
  「你想说的是,当时门打开的幅度并不大,是吧?」
  「正是如此。照地板上刮出的弧形伤痕长度来看,门开启的宽度应该不足以让壮硕的小仓进入屋内。如果这不是小仓弄出的伤,那么会是谁?肯定是犯人。」
  「不,请等一下。那道伤痕果然应该还是与事件无关喔。我们上次就是正常进入小屋的吧?刚才时任小姐你也是一样,就像平常一样把门大大地推到底了啊。如果要说门板角落刮过地板而留下伤痕,刚才开门的时候,即使导致伤痕再变长一些,应该也是很正常的吧?」
  「的确,只是普通开关门程度的话,不至于留下这么鲜明的伤痕。那么,为什么实际上会留有这样的伤痕呢?」
  「这个嘛……虽然我没印象,不过或许是本来就有的吧。」
  「如果说,发现尸体时,门也只能开到这个伤痕长度所在位置的话?」
  我无法反驳了。因为,小仓的尸体的确是在小屋里堵住了门。
  「『吾等』是这么想的——小仓死亡时,尸体多半是倚靠在小屋的门上吧。当犯人强行推开门的时候,由于门后方也有沉重压力,所以留下了这个醒目的伤痕。」
  「……为什么犯人有必要进入屋内呢?」
  「为了把事先偷走的手机放回小仓长裤的口袋。更重要的是,为了想要亲眼确认尸体。对于『将人关进小屋,希望使对方冻死』这种包含不确定要素的犯行,犯人会想要得知结果,就心理层面而言是非常有可能的。此外,要不是在确认尸体之后,那企图将事件伪装成意外的犯人应该也不敢做出打开小屋门上锁扣这等行为。」
  也就是说,靠着地板上的一小段伤痕,时任就已经推理出了「我曾经返回现场」的事吗?我不禁想起那天晚上突然现身的时任。说不定,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已经盯上我了吧。
  时任让木门保持在开启幅度不大的状态,就这样对我开口。
  「那么,旭,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有办法从这个缝隙挤进小屋吧?」
  又来了……
  「根据门能够开启的程度而怀疑我,这点我可以理解。如果我是犯人的话,也的确可以从那里挤进小屋吧。还有,不论是对这间小屋本身,或者是小仓的行动,我也都相当熟悉。再加上当天送酒给他的人就是我,所以应该也能预料到小仓会直接到小屋来喝酒。」
  「而且,你也有动机。现在可以当成你已经开始自白了吗?」
  时任关上了木门。她转身面对我,挺直背脊,眼神中透露出接近杀气的感觉。我不甘示弱,开口这么说:
  「不过,你拿得出什么证据吗?」
  「你还不肯认罪啊。」
  「因为真的就不是我啊。就算是在这样的设施里,我也只是想和阳咲、树一起过着平凡的生活而已。另外,就算是不在场证明,我也……好吧,虽然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是,除非你能够拿出足以确定犯人是我的证据,否则我绝对无法接受。」
  「再强调一次,旭,『吾等』并不是警察。因此也没有必要准备法庭上需要的那种具有证据力的物品喔。」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一直纠缠着我?为什么这么努力想要逮捕犯人?」
  「如果位于深山之中,与世隔绝的设施内有杀人鬼存在,一般信徒们的安全将会遭受威胁……这也是一个理由。」
  时任位在长发后方的眼睛,看似觉得无趣地压低了视线。虽然时任的言行都没有偏离常轨之处,但我却完全无法推测她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么,你刚说不在场证明怎样?」
  我吃了一惊,不由得发出「咦」的一声,朝时任探出头。
  「你没有不在场证明,是这样的吧?」
  「哎,是的。因为我当时在睡觉。」
  「形式上还是问一下,到九号为止,你曾经进过小屋吗?」
  「没有。」
  「但是,摄影机留下了记录。到九号为止,你似乎经常离开设施的样子?」
  想到时任已经彻底检视过我的行动,不禁让我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犯下了什么失误。
  「这点有什么问题吗?我只是偶尔去买些东西,或者是想到外面玩而己。」
  「是啊,或许还包括事前把暖炉油箱里的油倒掉等等的。」
  我叹了一口气。持续降下的雪,开始变得比较醒目了。小小的雪片,静静地飘落在时任的头顶、肩膀等处。
  还是一副仿佛丝毫不觉得冷、不觉得疲倦模样的时任,以像是突然想到的语气这么说:
  「这是九号晚上的事,当时摄影机可是拍到了喔?」
  我的头一偏,装出不解的模样。她是在唬我。
  「时间大概是晚上十二点左右吧。」
  「这种说法不够明确哪。更不如说,希望你不要说谎。」
  「这不是谎话,确实拍到了。仿佛是要去寻找某人似的,从后门离开,在雪地上冲了出去的,阳咲的身影。」
  我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为什么?怎么回事?阳咲她怎么会……?我开始发抖,虽然想问的事堆得像山一样多,但却发不出声音。
  「今天就先到这里为止吧。」
  面对露出宛如稚气未脱少女般笑容的时任,我像是在发呆一样,傻傻地注视着她。
  「阳咲,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没有敲门就闯进了阳咲的房间。虽然还不到熄灯时间,但房内已经没有灯光了。我听到阳咲在被窝里动了一下的声音,于是打开电灯。
  「怎么了吗?」
  阳咲的声音很清楚,我因此知道她还没有熟睡。阳咲起身,背靠着墙壁,以双手抱膝的姿势坐在床上。我迫不及待地开口说话。
  「圣诞老人来过的那个晚上,你在半夜离开过设施吧?」
  阳咲的脸色顿时变成一片惨白。
  「没有……离开过啦……」
  「别骗人了,听说摄影机都拍到了。」
  「谁跟你说的?」
  我对阳咲做了关于「时任」这个人物的简单说明。
  「旭,你遭到那个人怀疑了吗?」
  「哎呀,现在在问问题的人是我吧?」
  「为什么你这么着急的样子?」
  「当然会着急啰,你到哪里去做了什么?」
  「跟旭你没关系啦。更重要的是,你好好写信给伯母了吗?」
  「这种事现在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吧?」
  房内气氛变得非常险恶。阳咲跟我的表情都十分僵硬,说着彼此不想听到的话语。我就像是里头水正在沸腾的茶壶一样啰嗦,相反地,阳咲则是越来越冷淡。
  「够了吧,我们不要再吵了。」
  阳咲静静地像是拒绝我似地说出这句话。虽然我暂时先点头同意,但困惑的火种还是在脑袋里闷烧着。
  「我说,阳咲,原来你那么讨厌我妈写来的信吗?」
  阳咲没有回答。
  「对不起,我最近好像变得比较容易激动,或者该说是比较不顾他人感受吧。」
  「我也是……」
  我看到和解的征兆,内心稍微轻松了一点。
  「那么,九号晚上,你到哪里去了?」
  「只是去散散步而己。」
  「在半夜十二点的时候?」
  对于九点之后才从窗户爬进她房间的我,阳咲无意追究吗?
  「旭你自己又到哪里去了呢?」
  「我?」
  可能是真的非常不想回答吧,阳咲以相当严厉的眼神瞪着我。
  「没有去哪里,就只是从窗户钻进你的房间而已啊?」
  「你很晚才来啊,在那之前做了些什么?」
  争执的火苗好像又快要变成大火了。
  「我知道了啦,阳咲。总之这件事就先到此为止吧。」
  阳咲严肃的表情让我不太好受。过去那个露出天真无邪笑容,说着「明天要玩什么好呢」之类话语的阳咲,感觉变得十分遥远。
  「你什么时候要跟伯母一起离开设施?」
  「你一直在问这个呢。」
  「毕竟我希望至少能办个送别会嘛。」
  「全都还没决定啦。只是她已经提过,二十号那天会来见我。」
  「你要去跟伯母见面喔。」
  「别随便帮人决定啊。」
  不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彼此根本没有交集。阳咲只顾说她想说的事。我在不知不觉间撇开了头,并且说出这句话。
  「阳咲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我也一起吗?」
  「我是这么提议的。我们就这样离开设施,然后去跟树见面吧。」
  与其说是临时想到的,不如说类似念头早就在脑海一角闪现过。就这样借助母亲协助而逃走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事件相关调查的强度也远远超过我的预期。既然不打算找警察来,时任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想要揭发我的犯行,让我百思不解。正因为不懂,所以对方的执着更让我觉得诡异。
  阳咲低下头思考了一阵子才总算抬起头。
  「我还是不去好了,你一个人去见伯母吧。」
  阳咲无精打采地这么说,我开始感到焦急。将杀人的记忆连同设施一起抛弃,我、母亲、树、阳咲,四个人一同生活——发现新的希望后,让我突然变得非常想要紧紧抓住它。
  「阳咲,那个叫时任的女人,感觉不太像是一般人。小仓过去也很害怕她,我也不知为何遭到她一直追问各种问题。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总觉得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所以,你还是赶快逃离这里比较好喔。」
  「所以,我也说过我们就一起离开嘛。」
  结果只是在原地打转而已。我再次提高了音量,阳咲的嘴唇微微颤抖。
  「她是旭你的妈妈吧。你其实很高兴吧。就让我们告别彼此好啦。」
  「告别?」
  连我的嘴唇也开始颤抖了。
  阳咲把头埋进了双腿膝盖之间。
  「因为我没有妈妈,所以跟旭你是不一样的啦……」
  「就算你说不一样,我也……」
  「就是不一样啊。虽然我说了很过分的话,但是,旭你肯定也对我怀有误解。这个地方是一处异常的设施,对吧?其实我也有类似的一面。以后还是——」
  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一样,阳咲稍微停了一下。
  「——还是不要再见面比较好,拜托。」
  「阳咲……」
  「已经九点了,你快点出去啦。」
  在我和阳咲之间,仿佛落下了一片拒绝任何事物的帘幕。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要是没有收到什么来自母亲的信就好了、要是没有回信就好了……自己对阳咲几乎一无所知。这样的认知,让我受到严重打击。
  我回到昏暗的走廊上,就这样走到了后门。某一天,阳咲曾经在这里满心期待,准备迎接被关进惩罚小屋的我返回设施。在玻璃门另一侧的外界,现在只剩下一整片蓝黑色的夜晚。
  天花板上有台摄影机。我一边伸长脖子抬头看着它,一边发出无声的自言自语——我是为了什么而杀掉小仓的呢?
  
  2
  
  母亲指定的那个被人们称之为「流言小屋」的建筑物,我大概知道在哪里。
  那是某年夏天的事,包括我在内,设施里的一群孩子进入了位于村子西边偏远处的杂木林。我们穿过沉郁的森林,差点被坡度相当高的坡道累垮,好不容易才登上顶端后,看到了一间房子。那是以粗大木材搭建而成的木造屋。我还记得大家在屋子里一边吃着便当,一边听着教团人员在台上讲授莫名其妙教义的场面。
  传说,在教团之中拥有一定以上地位的人物,曾经将这里当成别墅在此生活,或许也曾用这里进行某种密会吧。
  密会……我不禁遥想起先前高高兴兴地说着「间谍」之类话语的树。
  靠步行从设施前往那间山中小屋的话,需要走两小时以上。如果路上积雪的话就更花时间了。由于森林之中也有车道,所以母亲应该会是坐车过来的吧。
  在我想像着与母亲会面的光景时,不知不觉就受到了像是焦躁感的情绪所笼罩。
  阳咲的房门已经被她关上了;就算我强行推开门闯入,她也几乎都处于沉默之中。即使偶尔开口,说的也都是关于我母亲的事——早点去跟伯母见面、快点离开设施去探望树吧。时间就在她顽固地重覆类似言行的期间不停流逝。
  在阳咲和树都不在的情况下,距离约定的「一月二十」这个日子越来越近了。
  我谨守规定,深深地坐进餐厅的椅子,挺直了背脊。我举起手献上祈祷,获得职员许可后才拿起汤匙。晩餐是炖汤。我旁边的男生正发出咂咂声舔着盘子,对面的女生也依然是面有菜色的样子,正以叉子刺向红萝卜。
  即使是不知道村子之外世界的我,对于这处设施也感到十分诡异。这里的孩子几乎都已经将心灵完全交给教团,所以除了阳咲和树以外,我也没有交其他朋友。仔细想想,在这群顺从的孩童集团之中,不如说我们才是异常者。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设施才会分派小仓这种行事偏离常规的人来当我们指导老师的吧。
  在餐厅的门口附近,有人开始哭了起来。像是打翻了餐具的夸张声音在餐厅里回响,马上有一名职员跑过去大声怒吼。原本在哭的孩子,哭喊声毫无抵抗地逐渐萎缩、消失,其他人彷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自顾自地继续用餐。我也确实地融入了这股氛围之中,用杀害小仓的双手喝光了没什么味道的汤。
  我在整齐地走出餐厅的孩童之中找到了阳咲的身影。她低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血色。混在那群无足轻重孩童之中,垂头丧气走着的阳咲,看来十分阴沉,到了连我都差点没办法分辨出她的地步。虽然我想开口呼唤她,但害怕又会遭到冷漠对待。总觉得,不管是我或阳咲,似乎都正逐渐遭到设施创造出的灰色漩涡所吞噬。
  回到房间后,我很快就关掉了灯,钻进了被窝。阳咲当成生日礼物送给我的书读到一半就放着了,树从双层床的上铺消失也有好一段时间了。
  剩下自己一个人之后,猛然涌上心头的事物是小仓冻僵的尸体。即使闭上眼睛,已经失去生命的白色空壳也还是会从眼前的黑暗中浮现。直到不久之前,我都还能够以「这个人渣」的心态悍然将之挥去,然而,距离犯下罪行的时间越久,那副景象却反而越发鲜明。
  明明没有感冒,但全身却都冷得直发抖。当初因为害怕遭到警察逮捅,为了计划、步骤而烦恼时,身体反而还比较轻松。
  来自走廊的声音让我一惊,转头看向门口。
  时任以带着几分优雅的口吻说着「打扰了」,闯入了我的房间。
  「刚刚和阳咲畅谈了一阵子。」
  她甚至没有伸手摸索电灯开关,就这样继续往下说。
  我战战兢兢爬下床,在黑暗之中,时任的白色制服十分醒目。我产生了「衣服上肯定连半条皱纹都没有吧」的单纯想法。
  「感觉很闷哪,像是快要被空气缠住了。」
  她俐落地打开了窗户。窗帘随风飘动,桌上的某种纸张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温度低于冰点的风吹过房间,让我的大脑醒了过来。
  「你跟阳咲谈了些什么?」
  我现在才注意到今晚是满月。转身面对我这边的时任,背对着晚风,我无法看见她的表情。
  「阳咲说她讨厌你喔。」
  讨厌、我?——我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就只是重述了一遍。
  「别难过,设施的孩子们原本就都有着不太安定的危险部分。就像是直到昨天为止都还摆出强硬态度的杀人犯,因为害怕而返回命案现场一样,感情也是会有所起伏的。毕竟大家都在应当获得某种温暖事物的时候却没能好好将之接纳下来,所以也是无可厚非的。不如说,你们之间能够维持交流到现在,或许才是奇迹吧?」
  「你说危险部分,指的是阳咲吗?」
  「你也在内喔。」
  时任的声音,锐利地刺进我的胸口。
  「像这样的孩子,就算变成大人也无法忍受暧昧不清之处,将会追求极端的危险。这正符合『吾等』的期望。话说回来,虽然这种特质是『吾等』刻意培育的,但能够破壳而出的孩子却不多。分明已经准备了适合的饲料,可惜还是有许多人犹豫不决,不愿将之吃下。就这方面来说,希望旭你能够好好成长茁壮。」
  我觉得室内的温度好像又降低了一些,忍不住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上下搓揉。
  「这个,你今天来是……」
  「这是观察。」
  「啊?」
  「认为你差不多也该到了想要与『吾等』之中的『我』见面的时候。」
  「很遗憾,我现在只想早点睡。」
  「这样啊。听说,有良心的犯罪者,在孤独的夜晚不时会浮现想去投案的念头,或许事实并非如此?」
  我决定将这句话当成不好笑的笑话,听过就算了。
  「是你杀死小仓的,没错吧?」
  「所以,请你拿出证据。难道摄影机拍到了我在九号晚上离开设施的场面吗?」
  「你不觉得,彼此的质问都太粗糙了吗?」
  时任露出洁白的牙齿。
  「不在场证明之类的都只是枝微末节,不会被摄影机拍到就能离开设施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时任边这么说边转过上半身,隔着肩膀窥探窗户下方。
  「积在窗框上的灰尘,呈现出了手指的形状喔?」
  「现在这么暗,真亏你还能看得到啊?」
  「很遗憾,那天晚上没有人听到你从这里跳下去时弄出的声音,运气不错呢。」
  「就算我真的是从那里离开设施的好了,之后又是怎么回到房间来的?」
  「这个问题只会让你把自己的脖子勒得更紧喔。『吾等』也不太想请朋友来对质。圣诞老人,是吧?真不错,好像很有趣呢。」
  她已经问过阳咲了。我抱着肩膀的双手,指甲掐进了上臂之中。
  「阳咲的事应该让你很痛心吧。你之所以会动手杀人,其中明明也包含为了树、为了阳咲着想的部分。好不容易终于解决了无故到来的麻烦,可是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哪。」
  时任的话逼得我难以呼吸。
  「不过,人生就是如此。杀人是坏事,这是理所当然的。即使有人认同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对你感到同情,但是依然绝对不会伸手帮助你。这是因为你自己拒绝救赎的缘故。杀人的阴影非常深厚沉重,你已经堕落成了跟小仓一样的人。」
  「我没有、杀人……」
  我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时任一口气关起窗户,光是关窗时的声音就几乎要让我吓得缩成一团。
  「你有机会得救。」
  时任亲切地这么说。
  「能够拯救你脱离阴影的,唯有『吾等』。就趁这时稍微谈谈『吾等』吧——关于『吾等』所当为之事,以及其目的。」
  时任说了一香长篇大论,其中包括许多我无法理解的字眼。一群人建立了组织,打算做件什么大事。那是件令人怀疑这群人到底还有没有正常思考能力的事。我可以推测出,倘若他们成功,将会使绝大多数人都遭遇不幸。虽然时任似乎也知道那件事是犯罪、是恶行,但她依然在巧妙避开具体内容的情况下,宛如行为已经获得实现一般高谈阔论。至于我,则是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杀人行为,还有阳咲与母亲的事。
  「其中包含多个势力。『吾等』虽然形式上是宗教法人,但实际情况就像你所知道的一样。村子受到包含教团在内的某个巨大集合体所庇护,即使是世间大众或媒体,最多也都只能深入到某个程度……似乎已经让你有点难以理解了哪。也就是说,小仓的死,完全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只要你愿意成为『吾等』的同伴。」
  「同伴?」
  「就是朋友啦。」
  时任小小声这么说,我觉得好像还是头一次听到她有血有肉的说话声。
  「你只希望能够和朋友一起过着快乐的日子就好了吧。但是,现在不论阳咲或树都不在你身边。」
  「树很快就会回来,阳咲她也……」
  「就算回来了,你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在此不厌其烦重述,你是个杀人者。试着想像看看吧,仰慕你的树在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起初或许会认为你是为他而这么做的,对你怀有感激之意吧。但是,慢慢就会转为恐惧,当你偶然发怒时、当你脸上没有笑容时。你也会开始害怕树,觉得自己或许会因为一些小口角就杀掉他,或是遭到他杀害。毕竟,你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了。」
  我的思考开始变得不太清楚。虽然我认为树不是那种会冷淡对待我的孩子,相对地,对自己却没有什么自信。我真的做了,而树没有。还有阳咲以及其他我比较熟悉的人,据我所知,他们也都同样不是杀人者。
  「我可是很喜欢你的喔,旭。」
  我猛然一惊。因为自己低头看着下方,所以没发觉时任已经来到伸手就能抱紧我的位置了。时任依然俯瞰着我,以温柔的语气开口:
  「你的心情,我非常能够体会,到了甚至会觉得心痛、想要哭出来的地步。请你好好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希望你能够试着将想像力用在我身上。我是个十六岁的女孩。以『吾等』而言,不能再告诉你更多了。你能够感觉到其中的牵绊吗?」
  时任的手静静地朝我的头伸过来。我惊慌失措地往后退开、时任留在原地,似乎感到颇为遗憾地放下了手。
  「『吾等』已经完成了让你无从抵赖犯行的准备。若是你到那时还不承认,就得接受符合所犯之罪的私刑。你不妨先暂时活在『不知什么时候要接受审判』的恐惧之中。」
  时任一派冷静地离开了房间。虽然窗帘还是开着的,我却觉得房间内的黑暗仿佛变得更深了。
  我靠到床的支柱上,就这样慢慢地滑坐在地。在脑海中反覆浮现的全是强烈的后悔与焦虑。不断颤抖的身体,发出「干脆就承认一切吧」的诉求。时任表示愿意原谅我。
  我发出惨叫声。恐怖感让我像是背上装了弹簧似地一跃而起,拿起了放在书桌一角的厚重书本。凭借着月光,我看着手中的教团教典,内心闪过一股想要翻开封面,好好认真研读的冲动。
  房门附近传来声响,然后是踩在走廊上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我抛开教典,飞也似地扑过去捡起地上的东西,接着一股作气撕开了信封。这里也有新的救赎,母亲她一定也会原谅我——我毫无来由地这么想。
  ——对不起,旭。协力者的说法是,要把你的朋友带离设施有其困难。真的非常抱歉,虽然我能够支付的金额也是一个问题,更重要的是,超过了协力者有办法对应的限度。
  温柔的旭,对不起。虽然我想你二十号应该已经没有意愿现身了,但是,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再询问你一次——
  我像是回到定位一样,再次把背靠到床的支柱上。时任也好、母亲也好,她们都要我和阳咲、和树告别。
  既然如此,干脆我一个人……想到这里,我用力闭上眼睛。阳咲又变得更远了一些。
  在设施的生活已经变得截然不同了。三人一起在雪地上奔跑的日子,难道再也不会回来了吗?我摇摇晃晃地提起脚步走向窗边。就像是受到捕虫灯吸引,我抬头看着满月,觉得自己逐渐变得恍恍惚惚。
  我试着冷静下来,做了几次深呼吸。试着将各式各样的不安先暂时全都逐出内心。经过了一阵子,不安还是像焦黏在暖炉台座上的污垢一样,始终清不下来。由于不管再怎么努力挣扎都还是没办法将之甩开,所以决定就这样直接咽下不安的感受。我紧咬下唇到会痛的地步,将小仓的恶行与自己犯下的罪行放上天秤,用尽全力思考。对于那宛如罪恶的事物,我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办法彻底将之赎清。小仓已经死了,而我还活得好好的。
  希望能获得一切的心态是错的。我是杀人犯,原本抱着即使和小仓同归于尽也无所谓的想法。是我不好,我输给了小仓引起的邪恶感情,因为无法继续承受而杀害了对方。虽然嘴上说是为了他人着想的行为,但同时也没有忘记把自己的幸福一起纳入计算。不论如何,就结果而言,阳咲与树的和平获得了守护。
  这样就好了。
  我这次真的伤透了阳咲的心吧。没有顾及他人感受,让她因为失望、悲伤而变得黯淡的眼神,我绝对不会忘记。对阳咲来说,比起自己的犯行,最该瞒着她的事物其实是母亲的来信。
  不管接下来会遭遇到什么样的惩罚,我只希望能够对阳咲做出补偿。
  
  3
  
  阳咲依然躲着我。
  我试过在房门前先简单地向她道歉,也曾在走廊上擦肩而过时开口叫住她,但反应都相当淡薄。她背对我离开时,肩膀不时微微抖动。似乎连彼此四目交接都让阳咲觉得不好受的样子,我甚至开始有了「或许自己不要接近她会比较好」的想法。到后来,更是连用餐时刻都无法看到她在餐厅出现了。
  阳咲终于愿意再次面对我,已经是一月二十号的事了。
  那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有暴风雪肆虐,即使看向窗外,视野也只有几公尺,然后就是一片白茫茫的雪雾。
  吃过早餐后,我在房间里进行外出的准备。我最后决定,只去和母亲见个面。既然她想见面就见个面吧,只要能让她感到满足就好了。
  阳咲自己来到房间找我。看她这几天的样子,现在这个行动实在太过令人意外,我一时之间只能呆在原地。
  「你现在就要去见伯母了吧。」
  阳咲打量我穿起外套,肩膀上挂着包包的模样,然后这么说。
  相隔许久才又能从正面看到的阳咲脸庞,深陷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她的眼神有些胆怯,从下方投来像是在窥探我脸色的视线。
  我试着露出尽可能爽朗的笑容。
  「我很快就会回来啦。」
  「期待吗?」
  「不知道耶,虽然有点害怕,不过对方多半也很紧张吧。」
  「你真温柔呢。应该会就这样直接离开吧?」
  阳咲的头一偏。消痩的脸颊鼓了起来,脸孔唯有右半边出现扭曲。我看得出来,她想要挤出笑容,但是没有成功。
  「你这几天都没睡好吗?而且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吧?」
  「不用在意我啦。旭你自己才要注意,记得要好好地跟伯母打招呼喔。」
  「你在说什么啊,突然装出一副好像自己是姐姐的样子。」
  阳咲的眼睛眯了起来,似乎只差一点就能让她露出笑容了。
  「那就这样啰,到现在为止,谢谢你了。」
  像是要遮掩住差点亮起的光明一样,阳咲突然低下头这么说。
  「我说过会回来了吧。」
  我早已不再只顾着思考自己的事了。我稍微踮起脚尖,轻轻撞了一下阳咲的额头。坦然面对阳咲与母亲时,内心中对于自己所犯杀人之罪的恐怖感也多少淡化了一些。阳咲以惆怅的表情看着我,脸颊微微泛起红晕。
  我来到走廊。
  时任刚好在这时朝着我这边走了过来,她右手提着一个黑色的皮革提包。即使看到了我,她的表情与步伐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在我面前停下来时,她似乎有点不满。
  「你居然已经做好了外出的准备,令人赞赏。」
  我几乎已经放弃挣扎了。如果对方不是时任而是真正的警察,大概连一天都撑不过去吧。居然以为自己能够达成完美犯罪,实在是想得太美了。
  但是,唯有今天,我非得想办法撑过去不可,实在不想让母亲失望。
  或许是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吧,时任微微一笑。她的笑容有种沉郁、扭曲的感觉,实在让人无法相信这会是十六岁女生的笑容。
  「惩罚小屋的暖炉,刚才已经先点起来啰。」
  在我的背后,阳咲似乎喃喃自语着什么。我没有回头,就这样跟上了已经转身离去的时任。
  形成漩涡状的风,甚至卷起了地上的雪。外面是一整片银白色的世界。受到暴风雪影响,几乎完全看不到前方状况。我和时任紧靠着对方行走,终于来到了小屋。
  关上门后有种重回人世的感觉。我打开电灯,抹掉了满脸的雪;时任也伸手拍掉了浏海、肩膀等处的雪。
  「碰上这种日子,有必要特地跑到这里来谈话吗?」
  「有,毕竟事件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小仓虐待你们,然后遭到杀害的事件。」
  时任将她带来的黑色提包扔到床上,背靠上床边的墙,用下巴比了比暖炉附近,示意要我站过去。这样一来,我刚好与时任正面相对。虽然暖炉似乎正静静地持续加温,但还不到足以温暖整间小屋的程度。渗进鞋子里的雪已经化成了水,让人感觉非常冷。
  「哎,之所以请你移驾这里,一方面也是因为想要你仔细观察整个房间的关系。」
  时任宛如提出邀约一般,视线从小屋的角落缓缓移往另一个角落。我也只好跟着她这么做。时任的视线回到我身上,开口这么说。
  「这处现场,尽可能保留了当初发现尸体时的状况。」
  「你这是在开玩笑吧。明明就点起了暖炉,而且也把尸体运出去了不是?」
  「别这么说,至少相关人员没有把某件东西带出去。」
  「某件东西?」
  「没错,那是多半唯有犯人才能带得出去的东西。」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指的是现在不在这里的东西吗?」
  我不由自主地转开了视线。树的包包依然放在房间一角。但是,或许是我多心吧,总觉得包包的位置似乎和我从中单独抽走交换日记时有点不太一样。
  「之后曾经再次造访还在病床上的树。」
  「树他……身体还好吗?」
  可能是对我的问题产生了兴趣吧,时任的背离开了墙壁。
  「提到好兄弟的事,你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哪。别担心,他变得非常坦率了喔。」
  「坦率?」
  「树说了很多事。其中也包括他为什么会遭到软禁在这里的理由。听说好像是小仓又做出了不讲理的行为。」
  「的确是这样。对于小仓的蛮横,你们之前不都是采取默认的态度吗?」
  我肚子里的火又一下子烧了起来,说话声也反映出了内心感情。
  「就算旭认定除了杀死小仓之外别无其他方法,那也是无可厚非的。毕竟是设施有错在先,杀人也都是为了保护我们的缘故。」
  时任突然瘪起嘴,说话速度也加快到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你这是在学谁啊——我又一次感到愤怒。
  「这些话可不是树说的喔。」
  「还用你说吗?」
  时任早已相当了解「想让我产生动摇时该怎么做」的手段。或许这是个相当有效的手法吧。接受侦讯的杀人犯,往往会对熟识之人的意见感到害怕。
  「树坦率告知的是,他带到小屋的包包里头放了些什么。」
  时任边说边抱起了就在她身边的,树的包包。她解开包包上的带子,将之打开,然后就这样直接把包包倒过来,上下晃动,过程中完全没有丝毫犹豫。塞在包包里的稿纸,啪沙啪沙地散落在地上,彼此交叠。
  「果然很奇怪,跟证言不一样。」
  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开始冒汗。时任刚才说的「只有犯人能带出去的东西」,我现在知道那是什么了。
  树的换洗衣物、原子笔等,陆续掉落在满地的稿纸上。到了这时,包包里的东西似乎已经全都倒出来了。
  「其中应该还包含某本笔记本才对啊?」
  她说的是交换日记。日记现在正躺在我的包包底部。
  「根据树的说法,那本笔记本似乎非常重要,甚至更胜过他自己的小说。」
  我有点无奈地这么说:
  「你真的什么都查得出来耶。」
  「有可能从树那边循线追到自己身上的事,你该不会没考虑过吧?」
  眼见我默不作声,时任抛掉了树的包包。
  「树表示,从他被关进这里直到一月三号为止的期间内,笔记本确实都在他的包包里。之后曾经进过小屋的人,原本认为只有小仓而已,但是,想不到小仓有什么理由需要拿走树的笔记本之类物品。旭,拿走笔记本的人就是你。」
  我先是紧紧闭上眼睛,然后用力睁开。
  「请问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能够证明你说了谎。你说过,从元旦来这里慰问树之后,自己就不曾再踏入小屋。那么,为什么笔记本不在这里?难道你想说树在说谎吗?」
  听到时任再次采取像是树犯了错的说法,让我想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所以我说,这有什么意义?」
  「哦……」
  时任皱起了眉头。虽然这个前所未见的表情差点让我退缩,但是,唯有今天,我绝对不会认罪。
  「的确,树的笔记本,现在就在我的包包里。正如你所说,在元旦过后,我确实又来过这里。说不定我真的就是在那时倒掉暖炉之中煤油的哪。可是,就算是这样,这也依然无法做为我把小仓关进这里,将他害死的证明吧。」
  时任一边瞪着我,一边朝我伸出手,开始弯起了手指。
  「你没有不在场证明,加上隐瞒自己曾经进入小屋的事,而且也有充分的动机。」
  「我没有杀人。」
  我斩钉截铁地如此断言,然后就紧紧闭上了嘴。结果,时任果然还是无法取得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就算有,因为多半也无法让警方来进行科学搜证,所以时任依然只能设法逼我自白而已。
  「这样啊,人不是你杀的吗?」
  时任突然像是整个人放松下来似地低声这么说。
  「真的不是你吗?」
  我大大方方地点头回应。之后,时任叹了一口气。然而,我总觉得她这个反应有几分做作。
  「那么,整个事件就完全是阳咲一个人的犯行了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禁探出身子询问,时任以看似有点自暴自弃的态度摇了摇头。她跨过散落一地的小说原稿,走到床边,然后把黑色皮革的薄薄提包放到腿上,在床上坐了下来。
  「这个,你说阳咲她怎么了?」
  「啊……」
  时任暧昧地点头。
  「真令人遗憾。『吾等』的目的,其实只是想要获取你的自白。这次的工作,本来是要让你知道,唯有『吾等』能够让你认罪、能够认同你犯的罪。不过,如果杀人者是阳咲的话,事态就会变得有点野蛮了。」
  「野蛮?」
  「『吾等』之中的『我』不清楚详细情形,因为厌恶暴力的缘故。」
  时任低头看向她的提包,仿佛已经对我再也不感兴趣的样子。虽然时任判若两人的态度转变让我觉得有点奇怪,不过,阳咲蒙上的嫌疑更让我在意。
  「所以,阳咲到底做了什么?」
  「在事件当晚,阳咲曾经溜出设施。这是由摄影机记录下无可否认的证据。」
  该不会是——昏暗的小屋像是顿时变窄许多。始终不肯说明理由的阳咲身影,掠过我的脑海。暴风撞击小屋的木门,从缝隙间吹进来的寒风,发出像是笛音般的声响。
  「哎呀,其实一开始就有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了。小仓是个身材像熊一样高大壮硕的男人,旭你明知如此,但却依然只是单纯锁上门就返回了设施。回设施时,利用的是阳咲的房间。圣诞老人是在差不多十一点的时候才现身的——阳咲她可是这么说的喔?」
  「……你想说什么?」
  「你听不懂的话就算了。接着就只剩下向阳咲钜细靡遗问个清楚而已了。」
  「请你先等一下。」
  「你最好先有『再也无法见到阳咲』的心理准备。对于威胁信徒安全的杀人者,教团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时任每句话都试图逼我认为危险逐渐逼近阳咲。内心之中有个冷静的声音正在倾诉,告诉我眼前分明是个陷阱,但是,我却无法让手脚停止发抖,束手无策。
  「只因为摄影机拍到阳咲在半夜溜出设施,这样就可以说是她杀了小仓吗?」
  眼见时任作势要从床上站起来,我冲到她面前,试图加以阻止。时任依然低着头,将手伸进皮包之中。
  「不只如此。以阳咲为犯人的场合,也有确切的物证。」
  时任的手从提包中退了出来,像是要让我看个清楚似地,将右手手背伸到我眼前。我仔细一看,发现她手指之间缠绕着一条银色的项链。
  「这个首饰是在阳咲房间找到的东西。」
  时任以左手拎起首饰,银色的反光有点刺眼。那个首饰的外表呈现弦月形状,尖端部分相当锐利。我不懂阳咲的嫌疑与首饰之间有什么关系,只能呆站在原地。
  「这是小仓的首饰。因为这里比较暗,所以或许你看不清楚,不过,链子上有不少血痕。阳咲可能是觉得这能够当成她曾经与小仓发生争执的证据,所以藏在手边的吧。」
  时任这段话让我惊觉到一件事,伴随着宛如沿着背脊窜上的恐怖感。
  不对,这太奇怪了。
  「虽然详细经过还得等之后的讯问,不过,『吾等』的推测是,事件当晚,阳咲溜出设施的房间后来到了这处小屋。在室内与似乎即将熟睡的小仓有所接触,遭到小仓施以暴力。阳咲四处躲避,好不容易锁上了小屋的门,成功将小仓关在屋内。」
  我无法抑制住随着时任这段话而浮现的恐怖想像。跑出设施的阳咲、阳咲与小仓、阳咲拼命忍耐痛苦的表情……虽说想像不一定都与事实相符,但是,阳咲确实以某种形式卷入了我的犯行之中。我感到心跳速度加快,快到像是从身体内侧猛力敲打耳膜的地步。虽然感到沉重的头痛,但我还是想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那么,既然有这些无可动摇的证据,接下来就好好地盘问阳咲吧。」
  「事情不可能是你说的那样。」
  我说出口了——后悔之情几乎要让我感到头昏眼花。全身上下都已经被冷汗湿透,我觉得自己像是快要发疯了。
  「你说的这些全都是编造出来的。」
  时任像是觉得项链已经派不上用场一样,随手将它扔到床上。光只是这个动作,就让我觉得仿佛听到了「一切到此结束」的宣告。
  「旭,你为什么这么说?」
  「小仓的首饰是……」
  我说到这里时一度中断。看似短暂但其实相当漫长的杀人之夜,终于要迎接结局了。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等于就是直接承认犯行,时任不可能没注意到这点。
  非说不可,必须为遭到冤枉的阳咲辩护。
  「小仓的首饰应该是幼虫的形状才对。所以,那个弦月形的首饰肯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整件事绝对与阳咲无关。」
  时任推开腿上的皮包,缓缓地站了起来。
  「就是想听你说出这句话。」
  时任以我初次见到她时的冰冷表情开口说话。
  「为慎重起见,在此先声明,其实你很早就已经自己承认了犯行。」
  咦?我忍不住紧盯着时任。
  「那是和你首次一起进入小屋时的事。『吾等』曾经问过你,关于小仓持有的物品吧?」
  「啊……」
  「你太大意了。当时,你似乎只顾着注意『吾等』递出的小仓的手机。但是,你确实这么说了——『还有手表、首饰之类东西』。」
  首饰。我好像的确这么说过,不是说项链而是首饰……
  「初次见面时,『吾等』曾经告知小仓,在短期内,快的话甚至是明天,他就得以获颁勋章。」
  「……没错。」
  「小仓在九号晚上获得干部授予勋章。」
  我微微点头,当下完全想不到任何借口。所谓的勋章,指的应该就是首饰,没有想到,首饰竟然会是在我下手那晚的稍早之前交到小仓手上的。
  「也就是说,直到犯行当晚为止,小仓挂在脖子上的东西都只是普通的项链。会将之称为『首饰』的人物,只有回收了尸体的『吾等』,以及亲眼看过小仓半裸尸体的犯人本人而己。」
  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的确,在过去的漫长设施生活之中,我曾经看过小仓的胸口许多次。在这之前,他的项链上都没有首饰。换句话说,其实我很早就说出了只有犯人才会知道的事实。我一边苦笑,一边提出问题。
  「那么,为什么你还让我一直逍遥到现在?」
  「因为『吾等』的工作并不是像警察一样追求事实真相。」
  这群人是会隐藏尸体的异常集团。时任冰冷的眼神诉说着,要是我选择让警察把自己抓走,或许还能落得比较好的下场。不过,我还有事想要问她。
  「那个弦月形的项链,你说是从阳咲房间找出来的,这应该是骗人的吧?」
  「嗯,你真的很了不起哪,旭。即使明知是谎言,依然认为非得阻止『吾等』不可。」
  「阳咲她真的做了什么吗?」
  「虽然很了不起,但也差不多该是开始为自己担心的时候了吧?」
  时任瞪着我。虽然她的嘴角挂着微笑,但脸颊以上的部分则是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动过。她的态度像是在警告我,身为杀人者,没有不停追问的资格。
  「然后,现在你打算怎么办?拿出『虽然我看到了冻死的小仓尸体,但不代表我杀了他』之类说词继续逃避吗?『吾等』不介意继续奉陪喔?」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虽然无法和母亲见面非常令人遗憾,但是,如果时任今后有事没事就把阳咲搬出来的话,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忍受得了。
  「那么,你有意认罪了吧?」
  我试着想像了自己的未来。似乎只会剩下黑暗而已。变成教团的一分子,过着像设施里其他孩童、职员一样无机质的日子;也有可能变得更糟,或许会被迫参与牵扯到犯罪的行为。大概也得和阳咲、和树分开了吧。现在想想,对我来说,能够称得上是希望的,原本就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时任保持沉默。她严苛的眼神,像是正注视着包含退路在内的我今后的一切。
  没错,是我干的……
  就在我决定要开口说出这段话的时候——
  门口传来声响,强烈的风雪随之吹进小屋。
  「对不起!」
  满身是雪的阳咲冲进屋内。她整个人摇晃了一下,伸手撑在墙上。阳咲抬起头,以上气不接下气,宛如喘息般的声音这么说。
  「……是我。」
  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让我说不出话来。某件事正要发生。我像是中了定身术一样,完全动弹不得。木门缓缓关上,室内的声音顿时安静许多。
  「是我杀死小仓老师的。」
  阳咲转身面对时任,手贴在胸口上,像是在倾诉内心感情一样。我这时终于回过神,开始拼命思考正在自己眼前发生的事。
  「是我把小仓老师关在屋子里,害死他的。就像摄影机拍到的一样,当天晚上,我一个人离开了设施。目的就是为了要杀死待在小屋里的小仓老师。整件事和旭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注视着阳咲,看到她表情严峻的侧脸。直觉告诉我,她是认真的。阳咲认真宣称她杀了小仓。然而,我却在嘴角不由自主抽动的情况下,说出了没有什么意义的话。
  「……怎么回事、现在是怎么回事啊,阳咲你在说什么啊。喂!不要再说了。」
  阳咲完全没有理会我。
  「请你不要再逼问旭了,他没有做任何坏事。全部都是、都是我、做的。所以,拜托你……」
  时任吐出一口气,像是觉得相当感叹的样子。
  「也就是说,你们是共犯啰。虽然这样的可能性也在考虑之中,不过,具体来说,你做了什么?除了深夜时让他从窗户爬进房间之外,另外还做了什么?」
  在一瞬间看似畏怯的反应后,阳咲再次以像是喊叫的声音开口:
  「旭、旭他什么都没有做!」
  「比如说,或许是这样的吧?『吾等』一直怀疑像小仓这样的壮汉,为何会无法突破只有简单门扣的木门。虽说酒醉与焦虑多半也有所影响,但其实是因为还有你名副其实『拼命』压住了木门的缘故。」
  时任逼视阳咲。
  阳咲也同样以怒目相对,吼了回去。
  「所以,你有什么想问的就请尽量问吧,但是也请你释放旭。对旭来说,今天是重要的日子。拜托你帮这个忙。」
  「办不到。旭刚才眼看就要成为『吾等』其中之一了。此外,现在也让人想好好向阳咲你问个清楚了。」
  虽然语调听来不愠不火,但是,时任眼神之中闪动着诡异的光。
  「旭,很遗憾的是,阳咲不符合条件。她吃下的壳并非自己敲破的。基于利己心态的杀意还不够充分。她现在就只是全心全意想要救你而已。这样一来,阳咲就只是个单纯扰乱秩序的人物,不得不将她处以残酷的私刑。」
  我向前踏上一步,阳咲随即转开视线,接着沮丧地垂下肩膀。
  「旭,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要是我能够更早一点向你坦白的话……」
  阳咲悲痛的声音把我的意识给拉了回来。「害阳咲卷入事件」的悔恨感,让我的内心也吹起了像是外面一样的暴风雪。
  「可是因为我很害怕,所以不敢跟任何人说。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像那样和旭你吵架的。」
  我觉得头一下子热了起来。到现在才终于察觉让阳咲苦恼的事物是什么,对于如此迟钝的自己感到非常惭愧。非得做点什么不可、一定要想办法拯救阳咲。不管是焦虑或迷惘,这时都已经遭到充满全身的冲动所吞噬。在有所觉悟的瞬间,一连串事物宛如爆炸般在脑中闪现,我也在这时踏出了脚步。
  「阳咲,跟我来!」
  我声嘶力竭大喊,抓起了阳咲无力垂落的手腕。
  阳咲的抵抗十分微弱,我强行一拉之后就因为用力过大而让她靠到了自己的背上。
  我不顾一切,用肩膀撞开了小屋的门。
  暴风雪迎面而来。
  背后传来时任用力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我原本以为她当然会随后追来,但时任却只是放声大笑。恐怖感让我不想回头看她。在笑声中我听到了「以为逃得掉吗?」这句话,另外还有「阳咲似乎不想逃喔」等发言。
  从我反手握住的阳咲手腕处,传来像是还有点想要停下脚步的犹豫。
  「阳咲,拜托你。我们快走吧。」
  「我……」
  「你想跟我们在一起吧,以后又可以三个人在一起了喔!」
  
  4
  
  我们一路扬起积雪,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强烈的风雪,让视野变得非常恶劣。我靠着远处勉强可以辨识的设施建筑物轮廓来判断方向。天空一片雪白,逐渐变得越来越暗。
  阳咲似乎在我身后说了些什么,但是吹过耳边的强风让我根本听不清楚。我回头一看,眼前有张被雪之类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脸。
  「对不起。」
  啊——我急忙对近在咫尺的脸孔摆出凶狠表情,同时装成没听到的样子。
  「别说废话了,快点走吧。」
  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迈进,阳咲也开始自己跟了上来。我们手牵着手。阳咲戴着手套,那是我送给她的礼物。
  我们沿着设施的围墙移动,不知何时已经穿过了大门。在肆虐四面八方的风雪影响下,我丝毫无法感受到时任会从哪个方向追过来的气息。但是,她也不可能就这样坐视我们顺利离开吧。我们就像是受到威胁从背后推动,急忙走下积雪的坡道。
  在昏暗的车道上,飘着宛如沙尘般的雪。来到途中,因为有车从前方开来,我不由得停下脚步。阳咲靠到了我的身上。这一阵子,她既没有好好吃东西,睡眠也不够充分,肯定已经非常疲累了吧,凌乱的呼吸说明阳咲的体力已经濒临极限了。来自前方的车没有试图阻拦我们,就这样直接开了过去。
  我不停鼓励阳咲,设法让她继续往前走。虽然我也对她说明过目的地,但阳咲只是两眼无神地点点头。如果可能的话,我真的很想背着她移动。
  太阳已经下山了。在黑白交织的微暗夜色之中,村子里住家的灯火早已零零星星亮起。我们在村子里唯一一条热闹街道的尽头转弯,进入民家旁的小路。夏天时可以看到绿草和碎石的农道,现在铺满了雪,变成一片平坦。这里也可以看到有人经过的痕迹,一直延续到我们目的地所在的森林。
  越往斜坡高处移动,周围的空间就越来越狭窄。头顶上有着堆满雪的层层叠叠树木枝条。我的脚步也慢了下来。鞋子里的感觉早就已经不是冰冷,而是极端的沉重感。阳咲多次停下脚步,每次都倚靠在我的身上。我们要去哪里、为什么我也得去呢……她在我耳边这么说。或许阳咲早已耗尽了精力与气力,现在可能觉得自己身处梦境之中吧。她摇摇晃晃地跟在我的斜后方。我们终于来到了能够容纳两台车同时通行的大路上。只差一点了。
  我们沿着车道前进,森林景象突然变得豁然开朗。差不多快到了喔——我再次用力握了一下阳咲的手。我们滑下坡度相当浅的斜面,在与之相邻的路灯照耀下,结构坚固的木造小屋浮现出轮廓。
  小屋的窗户没有透出灯光,停车场也没有车,看来母亲还没到的样子。
  不知为何,门没有上锁。母亲该不会早已来过这里,随即离开了吧?我悄悄地推开沉重的门,闻到干燥的木头气味。
  「我们到啰,辛苦你撑到现在了。」
  我一放开手,阳咲就瘫坐在地了。
  我伸手在墙上摸索电灯的开关。日光灯的淡淡灯光亮起之后,我发现自己处在像是宽广客厅的场所。正面有个相当大的暖炉,右边则是厨房。厚重的沙发椅,采取隔着桌子彼此相对的方式摆放。地毯又暖和又蓬松,也难怪阳咲马上就躺了下去。
  「对不起喔,我有点累了。」
  我松了一口气。虽然还是没什么精神,但已经不是最近那种僵硬的声音了。或许是绷紧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满脸都是融化雪水的阳咲,看起来也给人一种像是哪里少了根筋的感觉。
  「原来你也是会累的啊。」
  阳咲噗哧一笑,我也感到一阵雀跃。光是这个笑容就让我觉得,带她到这里来的辛劳没有白费。
  为了取暖,我把木柴塞进暖炉,但是搞不懂该怎么点火。
  我在屋内四处徘徊了一阵子,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具用途不明的遥控器。随便乱按几个按钮之后,室内开始吹起温暖的风。
  我脱下外衣,自己也坐倒在沙发上,想要休息一下。不知道用的究竟是什么材料,总之沙发柔软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因为实在太过惊讶,所以我忍不住把阳咲叫过来。阳咲刚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马上发出「哇啊」的叫声,表情随之一亮。她接着就翻身躺倒在沙发上,整个人转了一圏又一圈。由于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阳咲,我也有种喜不自禁的感觉。
  「我说,阳咲。」
  我想跟她好好说说话。
  「什么事?」
  阳咲保持着躺在沙发上的姿势,转身面对我这边。
  「关于小仓的事。」
  「嗯。」
  「你说的是真的吗?」
  「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到外面去?」
  阳咲以像是在回想的表情开始诉说。
  「当天晚上,旭你很晚才来放下礼物,对吧?其实我一直都醒着。那个时候,旭你也还是一副好像一直在烦恼着什么的表情,所以让我有点在意。加上你又特地从窗户爬进来,让我开始胡思乱想,想说你会不会是在那间小屋遭受虐待,或者是接下来还要回小屋去做什么之类的。」
  「在小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阳咲的脸庞蒙上了一层阴影,圆圆的脸孔慢慢地开始扭曲。她先以「虽然我本来已经决定绝对不会说的……」当成开场白,然后才继续往下说。
  「我接近小屋的时候,听到从屋子里传出咚咚咚的敲门声,接着是喊叫声。……大吼的声音,我本来想要逃走,但是吼声实在很吓人……」
  阳咲的声音开始颤抖。
  「他、他喊说要、要杀了旭你……所以,我感到害怕,然后靠近门边。因为他就只是一直喊着要杀了你,于是我用背一直、把门顶回去。然后,骂声跟敲门声都变得更激烈,我的身体也火热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总之心里就只想着不可以让这个人离开这里。要是让他出来的话,旭就会遭到杀害,会被他杀掉……我一边哭,一边用背压着门,直到小仓老师不再继续吼叫……」
  「我知道了。对不起,别再说下去了。」
  我觉得眼眶热了起来。和当时阳咲体会到的恐怖相比,只是开关门锁的我,经历过的地狱简直浅到不行。
  阳咲的眼中也泛起了泪光。但是,或许是顾虑到陷入苦恼的我吧,她微微一笑。
  「旭,真是太好了呢。」
  「嗯?」
  「伯母的事。我一直想跟你说,真是太好了。」
  「你没有因此而讨厌我吗?」
  「老实说的话,其实我也曾经觉得有点羡慕你喔。可是呢,要是我高高兴兴地表示『真是太好了』的话,总觉得旭你一定会因为顾虑到我的感受而拒绝和伯母见面吧。因为你是个总爱跟人唱反调,但是又很温柔的人啊。」
  「你在说什么啦。」
  「其实不是只有这个喔,我自己也有点怪怪的。一开始,我完全不觉得怎么样,平静到连自己都觉得恐怖的程度。可是,看过旭你和伯母往来的信之后,突然就有了『再也不能跟你在一起』的想法。觉得要是自己跟这份幸福有所关连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好事,觉得自己已经变成跟旭你不同的人了。毕竟,我是个……在这之后,听到小仓老师过世的消息,觉得果然是我害死他的,感觉自己好像一直在往下沉,越陷越深……我之所以会对旭你说那些过分的话,可能也是希望能让你更讨厌我,如果不那么做,小仓老师的怒吼就一直在我耳边回响……我想,如果能让你讨厌我的话,或许就可以让你离开这里时少一些顾虑,但是,这样子实在、很辛苦……」
  阳咲断断续续地吐出这段话。每当她快要说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像是要掩藏住泪水一样,将头埋进沙发里。
  「错不在你,你不需要对任何事感到自责。」
  阳咲没有任何反应。
  「把小仓锁在小屋里的人是我,订立计划,试图杀害小仓的人也是我。」
  「那也都是为了我跟树的关系吧?」
  依然将脸埋在沙发里的阳咲,以模糊不清的声音做出回应。
  是这样的吗——我扪心自问。对于自己,我开始没有自信了。因为,结果其实是我害阳咲背负了非常沉重的事物。
  「肯定是为了我跟树啦。」
  阳咲重复了一次。没错、一定是这样、只有这个理由啦——像是给予鼓励的声音,在我的耳中萦绕。
  阳咲——我就只这样喊了她一声。其实我自己也还没想到接下来要说什么,就只是想看到她的脸而已。
  将头转向我这边的阳咲,脸上浮现无拘无束的笑容。
  「不是旭你的错喔。」
  在这个瞬间,我猛然站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你这、你这人真的是,为什么还在说这种话啊!?」
  我觉得自己快要被无力感打趴了。
  「这跟你拿花喂抓到的蝴蝶是不一样的喔。明明遭到小仓殴打,可是你还是拜托他,希望他能把你也纳入负责的对象吧。还有,你这家伙在面对时任也说是自己一个人干的,不要再这样了啦,拜托你……」
  我在颤抖,说到最后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旭。」
  阳咲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注视着我。
  「旭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虽然是现在这种状况,但我还是感到心跳加速。阳咲露出微笑。
  「觉得我是个傻瓜,很孩子气吗?」
  我摇摇头。
  「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谢谢你。」
  「你真的是个好人啊?」
  「多半不是你想的那样喔。你看,我什么都没有嘛,所以才会想跟旭你们在一起啊。」
  阳咲依然挂着微笑,只有眼睛像是看到什么耀眼事物一样眯了起来。
  「如果没有和别人待在一起的话,我就会觉得非常不安呢。像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经常会想东想西的。树好像已经稍微注意到这件事了。」
  「想事情?你吗?」
  「像是在之前的设施里遇上的让人难过的事之类的,有很多啦。明明知道过去的事就已经过去了,可是还是会觉得伤心难过,或者是有『要是那时这么说就好了』之类想法。呵呵,或许我真的是个傻瓜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关于阳咲,树的确说过她有时实在过于开朗了。
  「那种感觉是非常不好受的呢。大概就像是一个人躲在昏暗的角落,想着对某人的怨恨,或者是觉得自己很可怜之类的吧。所以,每当碰上什么难过事情的时候,我就会让自己开始想着最喜欢的旭跟树。这种时候,我会把自己当成是个空壳,不去想自己的事。所以,我才不是什么好人呢。真的喔。因为我只是为了让自己觉得轻松一点而已嘛,不过,这次的事真的花了比较多的时间就是。现在有旭陪在身边,让我感到非常轻松。」
  我像是又见识到了自己还不知道的阳咲另外一面,一时之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阳咲刚才说的,多半就是所谓的爱情、坚强、体贴之类事物,只是我找不到贴切的说法。
  「谢谢你,到现在为止,一直……」
  阳咲看着我,语气中似乎带着几分不舍。或许她已经有了我们将要别离的预感吧。
  「能够像这样跟旭你说话,实在是太好了。虽然你把我带出小屋之后走了很长一段路,让人有点累,不过也是一次很好玩的经验喔。说到好玩的经验就让人想起堆雪人的事,真希望还能三个人在一起玩。」
  这种没有结论,话题一个接一个的说话方式,很有阳咲的风格。她的眼皮似乎越来越重了。
  我实在不想放阳咲自己一个人,但是,教团好像也没有要饶过阳咲的意思。
  「阳咲,我猜想,我妈之后应该会到这里来吧。」
  我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
  「真是太好了,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喔。」
  阳咲的声音开始失去了光彩。
  我浅浅地坐在阳咲躺着的沙发上,就坐在她的脸旁边握着她的手,注视着阳咲的睡脸。

  山里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暴风雪正在逐渐转弱,原本不停敲着窗户的恼人强风,现在也已经让人没那么在意了。
  虽然室内有时钟,不过电池好像已经没电了,所以我无法得知时间。
  阳咲睡得相当深沉,甚至听不到打呼声。要不是她的胸口还在稳定起伏,大概会难以判断她是不是还活着吧。
  屋外传来了声音。我靠到窗边稍微拉开窗帘窥探,听到了车子的引擎声,还有重物压过雪地的声音。几乎要让我睁不开眼睛的刺眼车灯,像是灯塔发出的灯光一样转了一圏。在走出小屋之前,我再次靠近阳咲,仔细看清楚她的脸孔。
  我静静地推开门来到屋外,来车也正好在我眼前停了下来。引擎停止运转,周围再度笼罩于寂静之中。
  驾驶座的车门发出声响,朝旁边开启。紧张感从脚底窜升了上来。
  咦——我不禁觉得大失所望。从车里出来的是个个子高大的男人。他穿着像是连路灯灯光都能将之吸入其中的黑色大衣。对方完全没有理会我,迳自绕到了车的另外一边。
  「谢谢你。」
  一个像是低声这么说的女性声音响起。我看到从助手座下车的某人头部。这次总不会错了吧,我睁大了眼睛。
  女性的外表看来相当纤细,大衣之下是一件连脖子都包住的高领厚毛衣。她的个子也很修长,就像是模特儿一样高,原来母亲是位十分漂亮的美人。她温文有礼地对男性点头致意,吐出白色的气息,接着拍掉了零星飘落在她头上的细雪。我的母亲真的还活着,而且寄出了信,搭车前来迎接我了。
  女性与背对着小屋入口的我,视线有了交集。我可以感受到,母亲倒吸了一口气。
  「这么晚才抵达,十分抱歉。」
  她以能让人感受到教养的语调开口对我说话。看起来也像是露出些许微笑的样子。我看傻了眼,双腿僵在原地。
  「和我想像的一样,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呢。」
  我受到夸奖了,内心里涌现一股感动。
  母亲踩着稳健的步伐,逐渐朝我走近。她脸上果然带着微笑,散发出压倒性的存在感。我觉得自己现在像是受到让人愿意完全不加抵抗就投身其中的温暖事物所笼罩。
  「真的非常感谢你愿意到这里来,我们进屋子里去吧?」
  对于挡在门口处的我,母亲温柔地提出催促。母亲大概是以为我是出来迎接她的吧。我觉得自己像是一见面就得欺骗她,已经开始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但是,现在非说不可,否则阳咲可能就会醒来了。
  「等一下。」
  我的手在这个瞬间有了动作。虽然我朝着在自己身边,将手伸向门把的母亲伸出了手,但不论如何都无法抓住对方的手。我总觉得一旦碰到她,心意可能就会有所动摇。我的手慢慢地回到自己腰间附近,握成了拳头。
  母亲露出有点讶异的表情,但依然以温和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已经没办法继续直视她了。我像个别扭的小鬼一样,撇开头看向旁边,把注意力转移到背靠在车门上身穿大衣的男人。
  「把人带走吧。」
  「……你是说,现在马上动身吗?」
  从我头上传来母亲仿佛感到困惑的声音。
  「不行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真的这样决定了吗?」
  我说话的口气原本就不是很好。因为必须背叛怀抱着万千思绪前来见我的母亲,让我对自己感到厌恶,所以决定不要再多想,依照事先想好的内容开口。
  「不能带朋友走,没错吧?」
  「这个……」
  我可以感觉到母亲回头看向后方。那个多半就是母亲协力者的男人,依然保持沉默。
  「对不起,情况就跟请人帮忙传递的信件里写的一样。」
  「我看不太懂啦。」
  「也就是说……有困难。」
  「其实就是办不到,对吧。」
  「是的……」
  母亲相当困扰。我这个让她感到困扰的罪魁祸首冷淡地开口:
  「那就快点把人带走啦。屋内有个女孩,那孩子才是旭。你搞错人了。」
  咦——我听到像是傻眼的声音。协力者好像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双手在胸前交抱。我将手插进口袋。
  「所以,我说你搞错人了啊。我的手上没有什么斑痕,而那孩子有。你可以之后再好好看个清楚。」
  「可是,回信是……」
  「都是我写的,我把信从那孩子手上抢了过来。因为这样实在太不公平了嘛,只有旭有这么……」
  有这么漂亮的妈妈。
  我差一点就要把头抬起来了。这是已经决定好的事,我任凭内心之中对母亲的纠葛带着自己往下说。
  「说起来实在很过分哪。这算什么啊,不管是那孩子的父亲,或者是你。到了这个时候才出现,之前到底都在搞什么鬼啊?」
  如果要说我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怨恨的心情,那是骗人的。要是没有树的鼓励,肯定不会有这次见面。实际上说出这些话之后,内心就像是逐渐被掏空一样。让这种心情继续膨胀到极点的话,就算是杀人,我似乎也做得出来。我再次回想自己所处的立场。
  「好啦,快点带她走啦。要是这么晚还溜出设施的事被发现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母亲呼唤了我的名字。虽然那强而有力的声音让我全身为之一震,但我没有回应,就只是低下头开始往前走。
  「请等一下。」
  她抓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试着挣扎却无法甩脱的期间,母亲已经绕到我的前面,蹲了下来。
  「真的吗?」
  她的锐利眼光,像是能够看穿我的内心。
  「你是指什么?」
  「你是认真的吗?」
  她端整的眉毛与嘴唇都在颤抖,而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母亲坚毅的脸孔,转眼间就遭到悲伤与痛苦所淹没。
  「这么做,你真的可以接受吗?」
  母亲这么说。
  从一开始,我就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成功骗过母亲,所以才会想要尽快逃离这个地方。过去的书信往来、我现在的态度、协力者的情报……但是,没有想到会这么轻而易举就被看穿,让我感到非常震惊。
  母亲似乎无意让我离开的样子。从她的表情中,我感受到无言的威严与压力。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决定说出真相。
  「我是个恶劣到无以复加的人,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种好孩子。」
  我回头,隔着肩膀看向木屋的窗户。
  「可是,那孩子是个好人。真的真的是个很棒的人。当她醒来之后,或许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希望你不要理会。虽然她有时有点傻气,不过,她是我……」
  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情况很紧急吗?」
  她像是在说悄悄话般如此问我,眼眶有点泛红。我点头回应,母亲也同样点了点头。这样重复了两三次,她像是想借此确认存在于我眼中深处的真正心意一样。
  「有一群坏人打算对那孩子做很过分的事。他们说那孩子是杀人犯,不过那些话全都是骗人的。所以,拜托你,希望你能够帮助她。」
  「看来,你重视她更胜过自己呢。」
  我低下了头。已经没办法再直视母亲了。
  母亲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在雪地上踩出声响,转身往回走。直觉告诉我,别离的时刻来临了。
  「金城先生,事情就是这样,可以麻烦您吗?」
  「你真的希望如此?」
  母亲称为「金城」的男人,以慎重的态度反问。
  「您能够带着屋子里的小旭离开设施吧?」
  「但是……」
  「我原本认为彼此可能无法见面。现在至少得知自己的孩子有这样一个朋友,已经非常满足了。」
  母亲的声音十分坚决,像是在提出挑战一样。她的背影看来变得更大了。
  「时间不多了,拜托您帮忙。」
  「我知道了。毕竟我这边也的确已经收下了一人份的费用。」
  「那么,我们走吧。」
  就在我要踏出脚步的时候,母亲突然转过身,再度在我眼前蹲了下来。我感觉到一阵风。
  我正处在母亲的怀抱之中,脖子上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母亲环抱着我的手臂正在不停颤抖,她好像在说些什么。对不起、对不起——母亲只用气息如此低语。这样就非常够了。我感到内心之中涌上一股温暖的感情,眼睛深处热了起来。我吸了吸鼻子。树说得没错,和母亲见面果然不会有什么损失啊。
  「保重。」
  「你也是。」
  母亲放开了我。然后再也没有转身看过我。
  金城抱着还在沉睡的阳咲,从小屋中走了出来。
  我独自沿着来时路往回走。
  又开始起风了。
  完成自己该做的事之后,疲劳感顿时从全身各处喷了出来。
  现在只能返回设施了。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很想离开村子,向警察或其他比较正派的对象坦白自己所犯的罪,不过,教团应该不会让我有这样的机会吧。我就连小仓的尸体之后变得怎样都不知道啊。
  或许我还是想逃避吧,这时突然想到,不知有没有可能就这样直接去找树。这样的想法成为新的希望之光,有那么一瞬间照亮了我的内心。但是,就像时任说的,我是杀人犯,已经跟树不一样了。那家伙还有「写小说」这个梦想。
  我鞭策着渴望休息的双腿,来到了森林中的车道。
  两辆汽车接连开上坡道。看到我出现在头灯的灯光之中后,两辆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我突然想到,为了让阳咲她们能够尽可能走远一点,应该要再争取一些时间。
  我冲进车道旁一片漆黑的森林之中,但却被埋在积雪深处的树枝绊了一下,往前滚倒在地。鼻子深处有种刺痛感,意识也有些模糊。
  当我翻动身体,面朝上坐起身时,无数光线也已经照了过来。
  眼前所有人都是身穿白色大衣的成年人。这些人都像是设施里阴沉的孩童一样,口中一直低声念念有词。因为背光而让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实在是件幸运的事。
  杀掉他、这是私刑、我们会被杀喔、这是私刑、杀了他。
  这群人的另一个共通点是,他们都以单手紧握着一根像是棍棒的东西。人们包围我,一齐高高举起棍棒。在教团里头,像时任那种比较理性的人,搞不好反而是格格不入的吧。
  毫不留情的暴力就此落下。
  至少我让阳咲逃走了,真是太好了。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0 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变身

  
  来自喉咙处的剧烈痛楚,让我从浅眠之中恢复清醒。
  痛的地方不只是喉咙,以双手为中心遍及两腿、背部各处。后脑一带也不时传来抽痛的感觉,我伸手一摸才发现已经肿了起来。
  过于坚硬的床板感触,马上让我知道自己现在处在什么地方。
  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橘色的电灯泡。运作时发出怪声音的暖炉,以及夏天时会飘散出更为丑恶气味的厕所。墙壁上没有窗户。这里正是我害死小仓的惩罚小屋。
  被关进这里对我来说已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所以没有马上注意到站在门口处的时任。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我完全感觉不到她的气息,简直就像已经融入了这个房间一样。
  「醒来了吗?先喝点水吧。」
  时任用下巴比了比床边,那里有瓶瓶装水。
  「那些低等的信徒,对待你的态度似乎有些粗暴哪。怎么样,体会过私刑的皮毛之后,有什么感想?」
  我完全提不起气力,只能依照时任的话语行动。
  我从床上起身,喝了一些水,还稍微呛到了一下。
  从门缝处有光线透进来。宛如反射白雪的强光,是晴天时特有的光景。我无力地看向时任,心想自己大概昏睡了大半天了吧。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这里是这么恐怖的一个村子……」
  「他们平时都是很温和的人,其中也包括酒行老板哪。不过,做得有点过分了。让人不忍心直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时任依然以宛如戴着面具般的空白表情专注地盯着我。
  「你们这些人,难道也打算以同样的方式对待阳咲吗?」
  唯有这点是我无法饶恕的,即使今后我会被迫成为教团的一分子,在这件事上也绝不会有所改变。
  「『吾等』之中的『我』其实不太喜欢跑步,对暴力则更为厌恶。但是,其中也有热切喜爱暴力者。这种程度的个性,还在容许范围之内。」
  「你说个性……」
  我听起来只觉得是在开玩笑。时任难道是想说这不是她的本意吗?
  「即使成为『吾等』之中的一员,你依然可以读喜欢的书喔?」
  我将视线从时任身上移开。
  「会感到害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除了这条路之外,你别无选择。」
  时任加强了语气。
  「小仓的尸体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别说是尸体,就连他曾经是设施职员的事实,『吾等』也能够加以隐蔽。你已经亲身体会过信徒们的团结程度了,对『吾等』来说,小仓只是个饵。那个首饰,正是小仓已经好好完成他身为祭品应尽本分的证明。那就是那家伙的个性、他的职责。你能够理解这段话的意思吗?」
  我默默地摇摇头。
  「比如说,即使你或目前下落不明的阳咲向警方自首,结果也只是会被当成虚构事件处理而已。一方面没有尸体,就算万一警察真的展开搜查,也不可能累积足够的状况证据。绝不会发生逮捕或起诉等状况,有罪定瓛就更不用说了。」
  时任逐渐靠近床铺。
  「也就是说,唯有『吾等』能够疗愈你内心的罪恶感。」
  我紧紧闭上眼睛,冻死的小仓尸体从黑暗中向我逼近。时任的意思是,这次杀人事件是整个教团精心规划的?
  不,我肯定这是出于我自身意志的杀人。时任说过,她有办法排解我的罪恶感。
  「基于同样的理由,阳咲也一定会回来。不论是什么样的生物,都存在所谓的『生存圏』,而『吾等』的世界非常狭小。哎呀,你真是了不起哪,居然还能让阳咲逃离村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请你不要对阳咲、对树做什么。」
  「当然。从一开始,『吾等』的目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己。」
  「树回来之后,我还能跟他见面吗?」
  「这点无法向你保证。不过,若是你能够晋升到『吾等』之中的『我』这种地位,树就可以过着待遇比较好的生活。在暗中守望着重要的人,这样也不算太糟吧?」
  「阳咲也是?」
  不知何时,时任已经坐到了我的身边。
  「如果你那么想和她在一起的话,最好设法拢络那些人。最好努力准备能够发挥你内心杀意、为杀意而存在的舞台。因为你们已经无路可逃了。」
  时任的语气中含有几分怜悯。
  我低下头,稍微摇了摇头。
  「请让我考虑一下。」
  「可以,时间很充裕。只是希望你不要忘记,你是在这里,以自己的意志杀掉小仓的。千万不要有自杀之类想法喔,因为你对我来说是有必要的。」
  时任站了起来,一头长发随之轻飘飘地摇曳。
  时任离开小屋时扣上木门门扣的声音,听来格外刺耳。
  已经,无路可逃了。
  时任离开小屋后,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趴倒在小屋的地板上了。或许刚好就是小仓死时所在的位置吧,我也不确定。不管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了。虽然暖炉点着,但感觉越来越冷。时间已经是夜晚了。因为还有从墙缝中吹进来的风,所以我应该不会死于一氧化碳中毒吧。
  像只毛毛虫一样缩成一团后,我一方面觉得自己这么做很蠢,一方面也有种舒畅的感觉。小仓死时所在的冰冷地板让我知道自己根本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虽然我那时杀死的人是小仓,但也可以说杀死的是我自己。现在树不在这里,而我也自己放弃了母亲和阳咲。什么都没有了。我原本希望能和阳咲、和树一起过着充满欢笑的日子;然而,我却自己斩断了和他们之间的缘分。本来应该是成功守护他们两人,自己也获得幸福才是的。
  意识逐渐变得缺乏连贯性,我开始不想再像这样苦恼下去了。教团会原谅我、认同我。时任很温柔,让我想要把自己交给她。我在寻求的是一种确切的温暖。原本应该可以从母亲、阳咲那边获得的,但我却眼睁睁放手错过,所以,现在只能接受眼前的现实了。变化已然来临。我感到非常困。要是就这样睡着的话,我就会变成白色的空壳,或者是其他某种东西。再也无法三个人一起生活——即使是如此微小的愿望也将永远无法实现。
  在事情变成那样之前,我扭转了身体。
  放在床上的是已经变得脏兮兮的包包,映入我的眼帘。根据时任的说法,我再也无法和树、阳咲见面。既然如此,至少希望能够先留下些什么。留下出现变化之前的自己。由于起初是出于无法原谅小仓对树的暴力行为,所以发誓要进行报复的,因此,我想留下一些有意义的讯息给树。记得树说过我是他小说中的主角,所以,这种时候应该可以让我稍微耍帅一下吧。希望在树回来之后能让他想起我,并且露出笑容。
  我打开了自己的包包。
  我拿起因为受到融化雪水影响而变皱的交换日记。在翻开日记之前,脑海中闪过阳咲和树令人怀念的面容。我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念念有词,借由一再重复同样话语的方式,努力维系着持续摇摆不定的意识。
  好想见你们、希望三个人能够再次相聚……
  我翻动日记,在朦胧之中突然想到,之前明明特地从树遗留在小屋里的包包中拿走了日记,但却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读。
  我开始浏览,越往下读,原本焦点涣散的视野就变得越清楚。到了后来,我甚至在地板上摊开日记,投入全副精神阅读其中的每一个字。
  树的文笔——他在写的冷硬派小说,多半也是这样吧——其实相当热血。树以从他平时口吻无法想像的恳切态度诉说,鼓励我不可以放弃。在惩罚小屋中迎接新年的树,或许正是用那因为受到寒气与侵蚀身体的高烧影响而发抖的手,写下这些内容的吧。我不由得觉得他和阳咲有点像。不论自己处于多么绝望的状况,依然不忘记关心他人。
  『正如同你希望我能够获得幸福一样,你能过得幸福,那也就是我的幸福。』
  我可以感觉到,树的一字一句都正逐渐渗入自己寒冷的身体。
  大哥说了,不论弟弟做了什么都愿意加以宽恕,希望彼此能够再次见面。
  
  ***
  
  晚上十点五十五分。
  结束教团例行会议的时任美夜子,在此时返回设施。教团高层的无能程度,早已达到让时任自身也深感厌烦的地步。例如「教团内部存在其他组织的内应」等讯息,其实早在她掌握之中。时任认为内应多半是担任联络员的金城,不然就是资历相当老的早乙女。特别是金城,理当没有任何需要他处理的事,但却经常可以在设施里看到这个人物,其实不妨放长线钓大鱼……
  后门的玻璃映出了时任的脸。除了她之外,此刻附近没有其他人影。时任卷起袖子,让玻璃映照出自己的手。在接近她左手手肘的位置,可以看到一处令人不快的斑痕。以前的时任,全身各处都有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斑痕,但现在只剩下这一处了。她极其讨厌暴力。
  时任再次看着前方,打开设施的后门,走向旭所在的小屋。她右手拿着一个纸袋,里面装有水壶及干硬如柴的面包。她此刻的心情相当复杂。在变得情绪化之前,她已经早一步让理性先开始运作。晚色深沉,空气也冰冷而凝重。不管是浮在夜空之中的银白色月亮,或者是偶尔一闪即逝的流星,对时任的情感都无法造成任何刺激。
  少女认为,自己现在应该在意的是教团的气数。时任早已认定,教团将会在不久的将来崩坏。时任心想『吾等』之中的『愚蠢者』造成的小破绽,已经遭到外界得知,更经由具有一致利害关系的敌人,辗转传入了公安耳中。
  要如何透过教团来活用旭呢?根据对方已然彻底绝望的表情,时任不排除旭选择自我了断的可能性。时任心想虽然旭还只是个刚满十三岁的少年,身高也比同年龄平均值要来得低上许多,但是,他勇敢地订立并执行了杀害壮汉小仓的计划,而且对自己也投以宛如挑战般的眼神。少女认为,旭在能力方面没有问题。虽然教团所寻求的是能力优秀的人才,但时任的想法则稍有不同。在『吾等』之间,有着比夜晚更漆黑昏暗的杀人牵绊。时任踩过雪地,思索着崭新组织的架构。
  她来到了可以看见小屋的地方,从木门缝隙处透出灯光。
  「带吃的东西来了。」
  时任边这么说边打开了门锁。
  时任稍微推开门。由于屋内不但没人回应,甚至完全没有任何声音,让她觉得不对劲。她也考虑过旭试图反击的可能性,毕竟对方是个已经不顾一切,彻底豁出去的少年。时任注意倾听,冷静地进入室内。
  空无一人。
  时任不禁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她审视小屋每个角落,但到处都找不到旭的踪影。屋内只有发出燃烧声的暖炉,以及扔在地上的毛毯。她找不到有可能供人躲藏的场所。简陋的便器也只有一个勉强能让手伸得进去的小洞。小屋没有窗户,入口处的木门,直到刚才为止也都确实处于上锁状态。
  时任在小屋内走动,再次寻找旭留下的痕迹。她马上就发现了与自己之前来小屋时有所不同的地方。或许是遭到某人移动过了吧,床脚没有靠紧墙壁。
  时任蹲低身子,窥探床下。
  她的额头,感受到一阵像是由下往上吹来的风。
  
  ***
  
  那肯定是时任的叫声吧。
  旭!——听来充满怒气的这个喊声,响彻了雪原。
  没错,我是旭。既不是空壳,也不会成为什么『吾等』的一部分。我是个身高只有大概一百二十五公分左右的矮个子,总是仰望着如同兄长一样的树。同时也是个老是欺负自己最喜欢的女生,还犯下了「杀人」这种重罪的少年。
  正如同树留给我的日记一样,钻进床底地板、通过洞穴的部分都不成问题。不过,接下来的古井却已经积了非常大量的雪,为了把雪掏出来,花了我不少时间。因为是凭空手挖的,所以手指已经发红肿胀,从刚才就一直没有感觉。
  我早已朝着设施的围墙冲了出去,感到肚子底部有股热火,也感受到自己的内心确实发生了变化。原本堆积在心头的郁闷事物,早已化成泪水,被我留在小屋之中了。
  树留下了想和我们见面的讯息,他希望三个人还能在一起。像是在濒临绝望时,感受到了树也曾经怀有和自己相同的想法。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会站在我这边,对于我犯下的任何过错都愿意加以原谅——让我觉得像是受到了兄长的鞭策、激励。不过,那段文字也有点像是在寻求协助。
  阳咲也是如此,这点是时任让我知道的。在此借用一下树的「狗屎教团」这个说法。没错,开什么玩笑啊,是那些人把我们逼到这种地步的。透过种种安排,设法诱使我杀害小仓,可以说是由一群异常者组成的集团。对于邪恶程度远超过我的巨大之恶,为什么我非得任凭他们使唤不可?我绝对不会牵起他们的手。我现在应该牵起手的对象,正和母亲一起承受煎熬。能够帮助阳咲从罪恶感中走出来的人只有我而已,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必须待在她身边。要对自己所犯的罪感到恐惧,或是要前往地狱,都等到还清欠阳咲的恩情之后再说吧。
  我就这样一路跑出村子,去和他们见面吧。因为这是我唯一期望的事。
  一度变成空壳的我,再也不会有所迷惘。
  围绕着设施的围墙,以及沿着围墙设置的路灯之轮廓,模模糊糊的映入我的眼中。
  不管是树或我都知道,积雪会一直堆到与围墙同高的位置。
  我踩着地上的雪,一口气冲上了积雪顶端。
  我抓住围墙边缘,头伸到了围墙之外,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我爬上围墙站在上面,抬头仰望天空。内心之中细细品味着对于树、阳咲的思念,将头甩回正面时,夜空之中的点点繁星,拉出了耀眼的白色线条。
  我竭尽全力,像是要鼓舞自己似地高声吼叫,纵身跳入眼前的黑暗。

  只要稍微远离设施,眼前就只剩下一片宛如遭到抛弃的雪之原野。
  能够依靠的只有月光,以及在这里累积超过十年以上的方向感。即使是猛一看似乎没有什么阴影的平坦原野,脚边依然存在雪之陷阱。深厚的积雪让人难以行走。我陷入雪中直达腰际高度,经过一番挣扎才逃了出来。这种地方根本不是给人走的。我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喘气,一直处于气喘如牛的状态。
  时任一定会来追捕我。
  我决定冒险选择有经过铺设、脚底下比较稳固的道路。我大致估计出连结设施与村子的道路所在方向,开始朝道路移动。一旦停下脚步,头脑就变得昏昏沉沉,眼皮也越来越重。排列在远方车道两旁的路灯与它们发出的白色亮光,看起来就像是包覆在冠毛之中的蒲公英。我一边努力挥去雪花与睡意,一边朝着光前进。
  正当我要从路旁进入车道时,听到了某个声音。在寂静之中,宛如低吼般的引擎声。我这时刚登上位于道路旁,由遭到铲开的积雪堆成的雪山顶端,车辆的刺眼灯光从我左边逐渐接近。
  我急忙趴倒,爬下了刚刚走上来的斜坡。
  车辆辗过雪的声音变得更加大声、更加接近。我翻转身体,改成背靠斜坡的姿势。不久之后,四周突然变得明亮许多。但是,亮度始终没有减弱。隔着雪山从背后传来的车辆震动声也让我知道,那辆车并没有就此开走。可能是紧张与疲劳的影响吧,我没能立即做出该如何应变的判断。现在甚至已经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音。
  「别躲了,你就在那边吧?」
  一个带点鼻音的女性声音,逼得我喘不过气。
  「该不会就是传闻中的旭?」
  声音很年轻,是个女生吗?我现在知道,对方不会是设施里那些说话小声又阴沉的孩童。这个声音听起来比较果断,似乎还带点好强、不服输的感觉。
  当我还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
  「够了,不要多管闲事。」
  这个低沉的男性声音,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又不会怎么样。」「别淌浑水。」女生和男性的争执,听起来不像是认真的。虽然双方年龄应该有一段差距,不过总觉得女生似乎比较占上风的样子。
  女生的声音,变得更加靠近了。
  「让我看看你嘛,你也是杀人者吧?」
  我全身喷出带着不祥预感的汗水,像是遭到掳获般抬头仰望夜空。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0 23:43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辞

  
  本书得以出刊,可说是获得各方大力协助的结果。
  首先要向鼎力相助,连系起许多缘分的山下大人致上谢意。
  责任编辑石川大人,感谢您从开始到结束都以第一号读者的身分陪伴着我。如果不是您尽心尽力,这部作品大概无法问世吧。
  另外还有一起陪我想点子的Y先生、S先生。当我碰到瓶颈时总是愿意让我泡在店里的J先生。以及过程中在场的其他诸位,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王雀孙老师,我们哪天再去尽情喝到已经没有电车可搭的深夜时间吧。
  承接插画工作的白身鱼老师,您这些带着几分怀旧风情,让人内心涌现酸酸甜甜青春感觉的插画,真是太棒了。成为封面的阳咲插画更是特别引人注目。我擅自把这张画设成了自己手机的待机画面,十分感谢您。
  
  最后,对于愿意拿起本书的各位读者大人,致上由衷的感谢。
  

  
る一すぼ一い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0 23:44 | 显示全部楼层

白蝶记制作秘话 著  る—すぼーい


  感谢您愿意翻阅白蝶记。
  由于是附录特典,所以在这里会写些作品中没有提到的、创作过程中不为人知的秘密。有点像是内容稍微多一点的后记,或者像是专栏一样的制作秘话吧。
  其实,这本小说从企划阶段开始就困难重重。
  我始终无法决定到底要将之写成一本什么样的小说。
  真的、真的经历了许多风雨。
  总之,在这里就先公开我向集英社提出的第一份原案吧。
  
  ※※※※※※※※※※※※※※※※※※※※※
  
  
  
  
  
  ■标题
  
  虎之门
  ~征之进VS来自未来的暗杀者~
  
  ■概要
  
  我叫鹤见征之进,除了「偶尔会有人想杀我」这件事之外,是个普通的高三学生。这次也是如此,我才刚搬到北海道的乡下地方不久,马上就收到了最糟的粉丝来信。
  「立刻和一之濑希开始交往,生下小孩,否则你就死定了。『恩桑比』就在你的朋友之中,随时可以取你性命。」
  一之濑希是个天真无邪的大小姐。虽然这么说对她有点过意不去,不过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然而,根据过去的经验,多半不能将这封信视为单纯的恶作剧。就在我烦恼着该如何解决问题的那个夜晚,某个女生擅自闯入我的住处,还在里头洗了澡。虎之门阳菜——她一丝不挂地揍了我,然后遭到警方逮捕。之后,她一方面在笔录中留下、「人家可是大王唷」之类莫名其妙的供词,一方面向我下跪磕头,表示希望能够和解。虽然虎之门这个脑袋有问题,而且问题还非常严重的人物,从此开始纠缠着我,不过,她也拥有许多能够满足人们浪漫幻想的秘密「力量」。
  于是,我利用虎之门阳菜,开始准备迎战潜藏在学园的同伴们之中,名叫『恩桑比』的怪物——
  
  ※※※※※※※※※※※※※※※※※※※※※
  
  该怎么说呢,真是让人难为情哪。我握着滑鼠的手,现在正在发抖。
  应该可以说是所谓的「校园对决悬疑」类型作品吧。拥有特殊超能力但脑袋稍微有点不正常的超级女主角,搭配上凡事冷静的男主角,本来是希望写成类似「你的那个能力,如果这样运用的话就有机会打倒那家伙!」这种感觉的故事。
  起初,我抱着「这个原案,在标题上也和『哆啦〇梦』能扯上点关系,肯定没问题!」的想法,以微微志得意满的表情送出了原案,而且还在邮件中问责任编辑「您会想把这样的一本书拿去柜台结帐吗?」然后,接着得到的是「不会想拿去柜台!」这种一拳直接打在脸上的回覆,让我彻底变成蓝色机器猫,只好以「……哎、哎呀,其实我也是在深夜的亢奋状态下写出来的,早上醒来后自己也觉得好像有点怪怪的,哈哈……」这种像是为自己在半夜写出的二流诗作辩解般的借口来开脱。
  说起来,为什么会想把敌人取名叫「恩桑比」啊。都什么时代了还在用「恩桑比」这种字眼。虽然说这是源自于古代非洲人对僵尸的称呼由来已久,不过「恩桑比」实在是……「恩桑比」正让此刻我敲着键盘输入这三个字的手为之颤抖。
  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恩桑比」,最后居然变成了白蝶记,真的让人感慨良多。
  在这之后,经过了大概一个多月的讨论,主打几个角色的原案,在台面上不时浮浮沉沉。
  由于当时正好是电影「骇〇任务」流行的时期,所以我也趁着喝了一整晚的酒意,提出了把女主角写成世纪末霸王的企划。大致上是「在类似『北斗〇拳』的荒废世界之中,原本是世纪末霸王的女主角,为了助人,或者是混口饭吃,努力解决各式各样事件」的内容。这个构想同样也在一瞬间就被舍弃掉了。更重要的是,虽然设定部分是我和朋友在谈笑之间想出来的,但却完全想不到故事大纲。不过,女主角来往各地时不是骑马,而是坐在在网路上常可以看到的那种满身肌肉的袋鼠的育儿袋里头的设定,这让我相当中意。要是企划就那样继续横冲直撞下去的话,搞不好就会写出「其实本体不是女主角而是袋鼠」的故事了吧。
  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袋鼠」,最后居然变成了白蝶记,真的让人感慨良多。
  企划过程是段困难重重的旅程,更不如说已经到了几乎遇难的程度。由我这边发出「就用这个企划下去写吧!」的宣言后,经过两三天,我又自己提出「还是不要好了」这种翻脸不认帐意见的情况,其实也发生过好几次。
  我可以清楚感受到,自己正持续削减着本案各位相关人士的寿命。说到寿命,我也考虑过类似自己喜欢的游戏「跨〇俺的尸体前进吧」,让女主角不停交棒给下个世代的企划。不过,在我为了寻求可供参考部分而专心打着电玩的时候,时间也还是不停流逝。
  我感到十分苦恼,决定面对自己内心之中的怪物。读者希望看到我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在面对这个问题之前,我自己想写的又是什么样的作品?我能够向读者传达什么?相信那应该不会是袋鼠,也不会是恩桑比吧。我必须要找回自己才行。害怕夜晚黑暗的我,在被窝里边游动边自问自答。最后,我终于找到了结论——哎呀,今晚睡意太浓,虽然截稿期限迫在眉睫,不过还是明天再开始努力吧。
  唯一早就决定的是,这次不打算描写完美无缺的超人主角与天使般的女主角。我想试着在一个故事里放进像时任一样充满活力的角色,以及受了伤的少年少女。想试着把悬疑与冲突、推理、恋爱、亲情……把自己想写的东西全都塞进故事里。至于袋鼠跟恩桑比,如果还能继续出下去的话,就等第二集之后再找机会登场吧。
  于是,白蝶记就这样完成了。在决定作品名称的时候也经历了一番类似「又不是时代剧!」这种感觉的争执。不过,等到真的写完之后,我内心之中也有种相当扎实的成就感。
  那么,非常感谢各位愿意一直看到最后。
  旭和阳咲的故事还会继续下去……希望真的是这样!
  
  
2 0 1 5年10月某日
  るーすぼーい
发表于 2016-12-31 00:17 | 显示全部楼层
沙發
很治癒的插圖,劇情也很溫暖,整個人都洋溢著暖洋洋的感覺
发表于 2016-12-31 02:09 | 显示全部楼层
MD最近眼睛老看錯...看成"白嫖记"了我去
发表于 2016-12-31 08:00 | 显示全部楼层
這書有出台版阿 還以為這書會很冷門不出  這書內容有全3捲 既溫馨又殘酷 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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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9 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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