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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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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 【架空系】神恩独作 【再修订中-至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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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31 22: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はだしの麻衣 于 2019-11-2 01:23 编辑

这个设定也经过多次修订了,希望这次顺利吧。

目录——
序幕·装义眼的男人
第一幕·来自彼岸
第二幕·储物箱
第三幕·裁判官
第四幕·在过去的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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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long009 + 15 很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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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31 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序幕·装义眼的男人

本帖最后由 はだしの麻衣 于 2018-10-3 17:36 编辑

      男人按下门边的按钮,随着一阵低沉的蜂鸣,涂装简约的薄铁门慢慢地滑开了。然而呈现在他眼前的确是一番和不久之前截然不同的景象,就算是他也免不了会在这强烈的违和感冲击下愣一楞神。
      原来门外的风景本该是高层密集型住宅公寓的那阴暗的楼层大厅。当然,这种有着内置室内花园和微型活动场地的楼层大厅,说白了其实就是自欺欺人地在这促狭紧窒的斗室之内有名无实地折腾罢了。花园里茂盛苍翠的植物仅仅是廉价三维投影设备创造出来的影像,老化的镜头让一部分枝干茎叶呈现出怪异而荒诞的扭曲,特制通风口里吹出的微风里满是合成清新剂的味道。除此之外,剩下的就是在地上用卵石铺设的狭窄步道、安置在投影区域边缘的假植物、油漆早已剥落殆尽的木栅栏这些东西,徒劳地试图营造出一种小公园的感觉。这种室内花园的设计在每一座楼里都有,每一层都是一样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意义的它通常年久失修,然而对居住在这种公寓里的人群来说,这也是聊胜于无、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或缺的核心生活空间。但是现在,这片区域里不知道何时摆满了蜡烛,昏黄的光线照耀下的楼层大厅可谓张灯结彩。眼见之处无不挂着手制的圣徽和彩色的布条,地板上也绘制着巨大的圣徽,赞颂的词句密密麻麻地书写在墙壁上,看得出那每一笔都饱含着虔诚。本来就不算宽广的楼层大厅里现在聚集了几十个人,四周还摆放着各种他们从家里搬出来的家具,活动空间更是显得捉襟见肘。这些忙着布置打扮的男女老少对男人的出现熟视无睹,完全不在意对方脸上的惊讶表情,只是自顾自地完成着手头的工作。
      “我都差点忘了,今天是你们的‘降临日祭典’吧。”男人转过头去,目光落在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这张脸上的笑容是如此地夸张,皱纹仿佛都跟着舒展了开来。“你跟我在这儿山南海北地东拉西扯了一个多小时,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的是让你的教徒们开始进行祭典的准备吧?”男人微微弯下腰,死死盯着对方那灰色的眸子,“你就不怕我把你们举报给异端审判庭吗?”
      “还请高抬贵手,异端审判庭可不好拿来开玩笑。”老人稍微收敛了一下笑容,然后把手中那已经把玩许久捏得发热的雪花玻璃球递给了男人,“事出有因,所以不得不对阁下加以欺瞒,得罪之处还请多多包涵。作为诚意,这个就先交给阁下保管吧。”男人毫不客气地一把抢过雪花玻璃球,再三确认过里面的景物以后,方才将它轻轻收入怀中。看着男人这一系列动作,老人莫名地有些忍俊不禁,尽管他知道进一步激怒对方并非明智之举,然而笑意还是不可抑制地爬上了眉梢。“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大家有缘,何不与我们一同庆贺这个圣洁的日子?也许在此之后阁下也会感受到圣父的爱与恩典,而我们一向乐意接受新来的兄弟姐妹……尤其是‘真实之声’出身的兄弟姐妹。”老人慢悠悠地说着,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顶有着尖角的小白帽子戴在头上,然后从衣橱里取出一串挂着圣徽的项链,将它递给门前那神情显得有点沮丧的男人。对方拍开了他的手,眼神里充满了被利用的愤懑,还有未能及早看破老人这重“地下教会先知”身份的不甘。
      “你早就看穿我是‘真实之声’的成员了,所以才有意设这么一个局。现在祭典正在进行中,只要有风声走漏出去我们就全部都得死,为了自保我也不能够拿你们怎么样。就算我说将在事后举报你们,‘举报者本身也必须接受异端审查’这条规矩显然你我都心知肚明。”男人转头看了一看外面,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早该想到的,我早就该想到的。大厅里有守望侍从的监控摄影机,你们居然敢在这种东西的眼皮底下搞祭典,这只能说明你们有足够的人脉可以把关闭摄影机的事情糊弄过去,而且还说明你们根本就是一群无药可救的疯子。”
      “圣父垂怜。我们的信仰是纯洁的,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老人说道,“这件东西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装饰品,不过因为它对你有用,它于我的价值就会升级为宝物。”他站起来,对男人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我们从不强迫推广圣父的爱,感悟者自会去寻找圣父的痕迹,所以我们不会逼你皈依。我想要的仅仅是额外利用一下你作为‘真实之声’成员的身份而已……这不为过吧?”
      男人无奈地点了点头,老人的意思不必明说他也很清楚。在教会遭到异端审判庭铁腕镇压的当下,各地下教会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互通有无的方法,基本上处于各自为政的状态。通过世界最大的地下自由传媒组织“真实之声”架构的资讯情报网络,这里的这个地下教会可以向其他数量与位置都未知的其他教会分部宣告自己的存在与现况。这对男人来说也许只是毫无意义的危险举措,但是对那些躲在阴暗之处瑟瑟发抖的教徒来说却无异于一针强心剂,他们会因为世界上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们存在这个事实精神振奋,而显然这就是老人的目的。看见对方已经同意,老人便也不再做过多的纠缠,“真实之声”是一个有价值的伙伴,他虽然占了小便宜,但终归是不希望把事情做到撕破脸的地步。

      把大厅中的忙碌抛在脑后,男人坐在一把椅子上,左手轻轻按住了太阳穴。几秒之后,他左眼窝中那本来足可乱真的棕色眸子的义眼便发出了光亮,蓝色的电子纹路在眼球上显现,机械的瞳孔也恢复了原本的红色涂装。这是他作为地下自由传媒组织“真实之声”成员的利器:随着他有意识的眨眼,这枚义眼会将他所看见的事物以极高的精度记录下来,并将数据储存在内存之中,或者直接通过网络发往特定的收件人。对一个以传播信息为职业的人来说,没有比看见的瞬间就能记录的相机更加优秀的工具存在了。除此之外,义眼还拥有快速扫描并立体重构特定事物的能力,而他正要用这个功能来完美复制刚刚得到的雪花玻璃球。玻璃球里隐藏的信息瞒不过他的双眼,而他相信教会先知没有能力发现这里面的秘密,既然如此,他现在就必须保证自己成为这个秘密的独占者。
      手机嗡嗡地响了,特定频率的震动让男人意识到这是来自地下频道的单向通讯,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按下了耳边挂着的耳机的按钮。从耳机里传来的是一片白噪声,只持续了几秒钟便切断了。而与此同时,男人的大脑飞速运转了起来。
      在接到这个单向通讯的一瞬间,这个大厅里包括男人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就已经被判处死刑了。这通讯是一份警告,传达的是异端审判庭突击清洗的这座公寓事情,毫无疑问来自连男人自己都未必认识的、“真实之声”位于公共安全庭的内线——毕竟除了异端审判庭自身以外只有作为法律秩序维护者的他们可以第一时间得知这种消息。当然,收到警告并不意味着可以趁机逃走,只意味着在异端审判庭踢爆门冲进来之前还有一小段时间可供重要资料的销毁处理而已。在突击清洗的时候公共安全庭通常负责附近街区道路的封锁,换句话说在公共安全庭的内线得知突击清洗的详细情况时,目标区域就已经彻底处于掌控之下了,等待这里每一个人的都只有死亡。
      对于死亡,男人倒是看得很开。他干的这一行可谓是在针尖上跳七盘舞,只要一个不慎,别说自己尸骨无存,连带背后的组织被连根拔起都不是稀罕的事情。作为“真实之声”成员,男人对这后面的利害关系更是了若指掌,这么多年来“真实之声”有如百足之虫一般断而不蹶死而不僵,靠的就是分部的独立性。不过这一次,男人相信自己只是运气不好撞到了钢板上而已,他在这次围剿行动里的死不会和“真实之声”甚至和地下传媒组织联系起来,他只会被当成教徒的一员——前提是还认得出他的尸体。当然,男人本来是可以逃过这一劫的,所以如果非要算这笔账,它就只能记在那个教会先知的头上。
      不过,男人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份不会暴露这点是不幸中的万幸,相反,他觉得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必死的状况让他反而冷静,而他的冷静却某种程度上增加了他内心的焦虑。异端审判庭来得不是时候,如果他被杀,那他便会像一颗流星划过天幕一般,没有任何痕迹地默默消失掉。鉴于他现在已经掌握了自己苦苦追寻许久的秘密,悄声无息地死掉正是他现在要极力避免的结果。他低下头,让罪恶感和使命感在胸中激烈碰撞,而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已经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在义眼的眸子里,一个只有他才能看见的功能性文字窗口显示着“发送完成”几个字。古人有一句俗话:“多数人的福祉比少数人的重要。”有些时候践行这句话需要付出的代价远比想象中要多,而男人刚刚便为此付出了数十条无辜的生命。男人对此并不感到自豪,这只是无奈中的权衡之举,因为此举不但建立在鲜血与尸骸之上,而且还把他费尽心思得来的秘密堂而皇之地公布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只要找到他设置的秘钥便能一览无余。没有任何保险与定心丸,他只能选择相信秘钥制作者的能力,以及他心中那个收件人的能力。
      大厅里一派祥和与雍容的气氛。穿着简朴司祭服的女人带领着一群稚气未脱的孩子们唱着献给圣父的赞美诗,而先知老人则被另一群年轻人簇拥着,讲述着教义里那个携带圣痕的“眷恩者热情杰洛”的故事。更多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祈祷,将自己的心毫无保留地展露给那并不存在的神灵,仿佛它是一个就存在于自己身边的良师益友。男人并不打算破坏掉这个气氛,这些人已经和尸体没有两样了,无谓打搅他们最后的欢愉,于是他转过身去,把视线投向落地窗外那没有焦点的远方。单向玻璃外显露出的是巨大的建筑阴影,钢筋水泥的缝隙之中露出的黑暗天幕里只有一对腐绿色的满月投射着令人厌恶的光芒。这幅光景其实早已习以为常,然而今天也许是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的原因,月光显得格外邪恶。男人轻轻地摇了摇头,随着他有意识地对左眼球做出的特殊活动指令,义眼开始微微地振动起来,视界内也出现了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正在过载微型能量核”字样。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男人想起了自己那位可爱的恋人。她会为今天发生的事情悲痛欲绝,甚至还可能会为今天发生的事情受到非议,但是男人相信她,也相信自己托付给她的一切。
      永别了,雷妮。不告而别,还擅自留下包袱,真的抱歉。

      在男人失去生命的躯体歪倒在地上的时候,大厅的电梯门在金属的悲鸣声中被难以形容的怪力撕开一个巨大的豁口。身穿通体漆黑涂装的全封闭碳素纤维盔甲的士兵通过豁口鱼贯进入,他们没有丝毫迟疑地对大厅里依然沉浸在震惊之中的人们举起手里的重型火焰喷射器,在那一瞬间,整个大厅里充满了亮蓝色的光芒。

发表于 2017-2-1 14:15 | 显示全部楼层
有种奇怪的感觉,渲染可能还要强一下
 楼主| 发表于 2017-3-4 11: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幕·来自彼岸

本帖最后由 はだしの麻衣 于 2020-4-22 13:29 编辑

        雷妮拉开木门,门轴发出的刺耳响声让房间里的人全部都望向了她。这是一个大小不超过四十平方米的屋子,最为豪华的装潢便是天花板上那个插着二十四根蜡烛的铁质吊灯,其余的一切都是以木头为主的粗制品。从使用磨损明显的桌椅,到缺角崩口的杯盘,从分量惊人的油腻肉食,到胡乱摆放的酒水容器,四处都透露出一种乡野小酒馆的气息。桌子边上已经坐了三个人,一个面容粗犷身材短小的矮人很明显是骑士的打扮,一个瘦高的术士有着精灵的标志性尖耳朵,还有一个是典型的人类,斗篷兜帽的打扮让人立即联想到盗贼这个职业。
        显然对方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雷妮没有再迟疑,快速掩上门并到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并把自己的尾巴放在了大腿上。事实上因为情况紧急,她还没有好好看过自己一眼,如今才意识到自己的种族是龙人。粗糙的地板磨得她的脚底生疼,虽然龙人习惯赤脚走路的设定会保护她不受伤,但是她也不由得有些后悔之前没把同步率调低一些。
        “到齐了的话,那我们就长话短说了。这个空间我已经检查过,绝对安全。”骑士开口说道,“如你们所知,昨天异端审判庭在卡帕单元进行了清洗行动,摧毁了一个圣父崇拜会的秘密据点,死亡估计超过一百四十人。根据我们的情报,在卡帕单元的行动即将结束的时候,另一支异端审判庭的小分队猛然突袭了组织位于兰姆达单元的分部,目前全分部二十八名成员判定全部死亡。”
        “没有留下活口吗?”术士显得有些紧张,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目前的情报认为没有,而且你最好也期望真的是没有。异端审判庭没有问不出来的东西,永远不要忘了这一点。”骑士严肃地说,听得术士忍不住擦了擦汗,“总而言之,奇怪的地方在于对兰姆达分部的突袭。兰姆达分部主要负责低级情报的整理,是组织在本巢都里成员最少的分部,如果希望对我们造成伤害的话,兰姆达分部并不是个好的目标。而且,一般针对组织的攻击都来自于公共安全庭,异端审判庭对我们出手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这是否和之前卡帕单元的行动有关?我记得异端审判庭会追踪从行动区发出的一切信号,搞不好就是这个把他们引到兰姆达分部的?”盗贼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说的没错,这应该就是核心原因。兰姆达分部在完全沉默前曾通过安全线路发出过加密信息,声称收到了来自卡帕单元的不明联络。这条联络不但没有加密,而且也没有通过安全线路发出,可以说非常草率了。基本可以判断,这是来自一个组织成员的联系,目前尚未能锁定发送者,不过此人有可能已经死在卡帕单元的圣父崇拜会里。”骑士说道,“兰姆达分部在收到这条信息的时候立即做出了应急对抗处理,多得他们行动的迅速,机密才尽可能多地被销毁了,其他分部和绝大多数人员暴露的几率大大缩小。如果光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兰姆达分部的同志们也算死得其所。”
        “按理说组织成员不可能这么草率地发出这种信息才对,除非这其实是有某种含义的?信息里有什么秘密吗?”雷妮问道,这个事件在她听起来也感觉荒谬绝伦。
        “目前所有的分部长手上都有这条信息的副本,这意味着在座的各位你们都有阅读的权力,稍后你们可以自己进行检查和推测。”骑士回答,“在这段时间内,我们这四个和兰姆达分部关系最紧密的分部可能都有相对大的危险,请一定要谨慎行事。与此同时,巢都分部长宣布进入B级警戒状态,暂时切断与各分部之间的双向联系渠道,等待事态冷却。”
        “逃跑了啊。”盗贼嗤笑道。
        “不要掉以轻心,这次召集你们来面谈也是为了彰显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异端审判庭到底因为什么原因盯上我们,目前还完全不清楚,在进一步调查得出结论之前夹着尾巴做人是最为稳妥的选择。”骑士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成分,“今天的会议以后,各自排查一下自己分部内的成员现况,有必要的话秘密进行肃反。切记:行事不如履薄冰,下一个黎明机器红室的访客就是你。”
        “黎明机器红室”的恶名被说出口,房间里便仿佛笼罩上了一层霜,每个人都感到脊背发寒。没有人真的去过这个地方,但是没有人不害怕这个地方。关于它的传闻有千百个,真实性全部存疑,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在“黎明机器红室”里,死亡是最甜蜜的事情。
        看见气氛变得尴尬了,骑士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便从座位上消失了。随后,术士和盗贼也跟着消失在了空气中,只剩下雷妮面对着满桌没有动过一分一毫的食物。雷妮叹了口气,用眼光看向右上角的一个点,几秒钟后,一个浮空的窗口便出现在了眼前,她用眼神选择了“登出”。
        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已经不再是那个破旧的乡野小酒馆,而是黑暗的VR设备用户接入室。雷妮脱下沉重的VR头盔,从躺椅上爬下来,好好舒展了一下四肢。她特别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部,并没有摸到那条带有鳞片的尾巴。毕竟矮人、龙人、精灵都是那个VR游戏里的东西,现实里不可能存在,然而不习惯VR体验的她还无法适应这种成为另一个物种的感觉。
        店主送来了她的东西,她默默地收下了。无需多言,店主其实也是组织的成员,正因如此他们才敢这样在VR游戏里会面,他们所处的位置实际上是游戏中的一个管理者空间,也只有拥有本地管理者权限的店主可以提供漏洞给他们使用。在这里会面不会留下记录,也不会被人监听或者监视,甚至连他们登录VR游戏的账号都属于毫不知情的他人,正主在下一次登录时完全不会注意到任何异常。
        房间里几乎没有照明,雷妮靠着深蓝色的地灯才勉强系好了凉鞋的带子,起身时差点被旁边的生命监测器绊倒。在这里接入VR的客人们通常一上线就是几十乃至数百个小时,24小时监视心电图和脑波的生命监测器与输送葡萄糖的静脉注射器是必不可少的设备,否则客人很可能在游戏的途中饿死,毕竟在游戏里吃再多精美的料理也不可能反映到现实里来。许多躺在躺椅上的客人甚至不能说衣衫整洁,显然是那种在底层的压抑生活中挣扎求生的人,将自己的血汗钱挥霍在逃避现实的VR设备上,做着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异世界穿越梦。作为地下自由传媒的成员,VR店里出现客人因为接入太久而产生认知障碍、肌肉萎缩,甚至死在机器上的事件,对她来说早就是司空见惯的旧闻了。
        在接待间里稍事休息后,雷妮的双眼已经适应了室外白昼的光线,她便拿出了手机。正如骑士所言,她收到了一份经过加密的文档。一番操作以后,雷妮轻松地进入了阅读界面,然而刚看了没几个字,她便仿佛触电一般地浑身颤抖起来。
        仅从表面来看的话,这份文档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可言,内容完全就是不相干的字词杂糅。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加密内容,只要找出密钥就可以解开,但是这并不是让雷妮悚然的原因。真正惊吓到她的,是这份文档末尾附上的一个看起来有点像水果的符号。他人也许难窥这其中的端倪,但是雷妮一眼便能看出是倒置的两个背靠背的R。这个符号是她在几年前抱着闹着玩的心态设计出来私用的,这个世界上懂得这个符号含义的人除了她以外只有一个——她的未婚夫雷诺。
        眼泪有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雷妮坐在破旧的沙发上泣不成声。她的脑海里已经想出了一万条说服自己的借口,每一条都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但是无论这些借口多么冠冕堂皇,她都无法合理解释这个图案出现的原因。她明白自己之所以会如此悲伤,正是因为她的心底里已经接受了那个不容辩驳的事实:这是雷诺死前发出的最后一条信息。
   
        雷妮踉跄着从巷子里走出来时,一股酸咸的水从她的喉咙深处涌起,这让她抛弃了所有的矜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了最近的公共垃圾桶。然而她并没有成功,在手能碰到垃圾桶之前,刚才在VR店店主的劝慰下喝进去的烈酒便已经伴随着胃液从她嘴里喷射而出,一下便把眼前的地面染成了淡褐色。刺鼻的酒精味弥漫开来,路人皱着眉头绕行而过,但是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停下脚步。对他们来说,眼前的少女只不过是这座巨大的巢都里万千醉鬼的其中之一,抛弃了尊严和生命去换取酒精带来的片刻麻痹。他们不值得被怜悯,甚至连鄙夷都不配获得,只有遗忘。
        雷妮跪坐在地上咳嗽了好一阵子,又吐出来一些烈酒,胃里这才舒服一些。她知道附近的监视摄影机已经给自己标注上了记号,现在做出的事情虽然不算违法,但是也算是有伤风化了,根据她所了解的守望侍从行为准则来看,这时候的她应该已经被列为“潜在犯罪者”而受到特别的注意,直到她表现正常一段时间为止。扶着垃圾桶站起来的时候,她感到一股轻风拂过脸颊,这才意识到时针已经指向了上午十一点。每天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二点是黎明机器换气的时间,在这个时候上街的人们都会感到吹拂身体的风——事实上喜欢在这个时间段出门吹风的人们还是有不少的,毕竟自然风在日常生活中已经不存在了。眼角的余光已经看见了正在往她这个位置走来的负责公共卫生的永恒侍从,雷妮决定不再逗留,前往马路对面的街角公园里寻找一个能暂时歇息的地方。
        明明是目力可及的短短距离,雷妮却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走完,等她瘫倒在公园的长椅上时,身体已经没有力气了,只想就这么斜倚在靠背上什么也不干。大白天喝酒这种事情她是第一次做,而她已经在心中暗暗发誓绝不会再做第二次。伤心之后喝酒这种事情其实并不舒服,而许多人要亲身体会过一次这种难受才能真正明白它到底有多不靠谱。
        从街角公园里看出去,在眼前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与摩肩接踵的人群,还有步道边仿佛多米诺骨牌一般的电子海报宣传屏。在交通灯的指挥下,路人们井然有序地越过斑马线前往目的地;灌溉系统的出水口喷出细细的水雾,滋润着道旁花坛里的植物;建筑物上挂着的巨大显示屏里播放着各种名牌的广告,霓虹灯制作的店铺名号现在还在歇息当中,等到夜幕降临之时才会大放异彩;越过路灯的顶端还能够看见远方矗立的黎明机器,暗红色的巨大齿轮缓慢地旋转着,仿佛一个精密的钟表。
        有一瞬间,雷妮还以为现实只不过是一场梦境,还以为自己真的活在一个有着清风明月、蓝天白云的世界之中,然而步道边的电子海报宣传屏毫不留情地击碎了她的妄想。屏幕上大多数海报的内容都是设计精美的广告,从珠宝首饰到时尚衣着无所不有,容貌姣好的男女模特们自豪地展示着价值不菲的奢侈品,吸引着路人的眼光的同时也挑战着他们追求享受的自律底线。但是如果真的认真去留意的话,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从中看见各种大煞风景的公益宣传广告,仿佛主题公园里的花仙子服装背后的那条拉链,不识时务地提醒着现实的存在:从用血红的大字强硬宣告着“信仰带来死亡”的异端审判庭海报,到绘制着美化过的守望侍从的公共安全庭“视所视而不见之事,听所听而不闻之声”宣传,无一不在强调着冷酷的现实——传说和故事中的美好世界只存在于古老而被遗忘的过去。
        几张公益宣传广告入眼,雷妮顿感大煞风景。这些广告的内容对她来说是如此熟悉,乃至于连字都不需要看见,仅仅是配色的色块就能让她自然而然地想起其中的内容。一时间她只觉心头烦恶不堪,于是便抬头望向天空。透过格曼领域的透明防护力场,可以清晰地看见今日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朗好天,空中一轮红日喷薄,炫目的光芒投向四面八方,让人不禁对自然之力敬畏万分。雷妮瞪大眼睛直视良久,那太阳的光芒便似乎变得温和起来,被光线照耀得只剩下纯白和淡黄的视界中,仿佛有一股暖流自红日的中心顺着光芒传入雷妮的双眼,散入她的四肢百骸。这股暖流好似母亲的纤柔的双臂,又好似父亲宽阔的胸膛,洋溢着一语道不尽的温存爱意,让她好不受用。
        然而就在此时,小型螺旋翼的高频蜂鸣声打破了宁静,将她从温柔乡里强行扯了出来,刚才的那一股暖意和舒适顿时无影无踪。雷妮还没有能回过神来,胸口便仿佛被卡车给撞上了一般,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无法呼吸,整个人被推得紧紧贴在了座椅的靠背上。艰难地低下头以后,雷妮这才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已经被某种半透明的胶状物质给覆盖住,这个东西把她跟公园长椅黏得结结实实,密不透风,刚才的巨大冲击想来是被这团凝胶击中时的感受。
        旋翼蜂鸣的小型无人机贴近了,它外壳上红蓝相间的伞型标志表明了它隶属于公共安全庭。仿佛章鱼一般,它伸出了许多条形态各异的金属作业臂,外型立马大了整整一圈有多。几条特别定制的作业臂轻而易举地固定住了雷妮的头部,更为精细的作业臂随即将她的眼睑和下颌保持成撑开的状态,在经过电子眼目镜里发出的红光反复扫描整个头部之后,一支纤细而锋利的探针从无人机里伸出,缓慢而确实地对着她的右眼刺来。雷妮恐惧地发出悲鸣,但是眼角余光里能看见的却只有其他无人机发出的禁区标识投影,公园这一角竟然已经在她发呆时被悄无声息地临时封锁了。很快,一条新的作业臂固定住了她的眼球,她的右眼视线就只能对着远方高层建筑物顶端的巨幅广告了。
        针尖刺破眼球的时候雷妮竭尽全力地放声惨叫,然而机器并没有慈悲,所幸过程持续不长,很快无人机便收回了探针和作业臂。在吞入雷妮的眼液样本以后,无人机震动了一阵子,然后亮起了绿灯,解放了所有被束缚和固定的位置。随后,一名身穿笔挺黑色制服、头戴装饰有红蓝伞标志的宽檐帽、半个脸被呼吸器遮住的男人走到了她的身边,他的左手中还提着一把警用化学榴弹发射器,枪口一直保持水平对着她的脸。“公民雷妮·莉洁特,我是公共安全庭的护民官,编号SP-31492。”男人用右手在胸前向上张开五指,手腕一转将五指转为朝下,是非常标准的公共安全庭敬礼手势,“守望侍从观察到你从刚才开始一直在盯着太阳看,黎明机器的格曼领域力场目光感应系统也发出了警告,根据《环印疫情紧急执行法则》,我们怀疑你是高危瘟疫‘环印’的潜在感染者,并依法对你执行强制性检查。”护民官盯着她的双眼,冰冷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谨慎,“你的感染风险已被排除,检验结果亦指出你血液中酒精含量远高于正常水平。公民,你是否因为饮酒过量,从而对行为没有自知?”
        雷妮恐惧地使劲点头,巨大的后怕从心底涌起,攫住了她的喉咙。不自觉地注视太阳正是“环印”患者的初期症状之一,这种致死率百分之百的恐怖瘟疫在末期发作时会让病人的胸口烂蚀出一个完美的圆形,随后从中释放出无数肉眼不可见的致病孢子,随空气传播扩大疫情。更糟糕的是,如果感染者在病情到达末期前意外死亡,同样会造成瘟疫爆发性扩散的结果。“环印”的主要病因为直接接触未经格曼力场过滤的阳光,病理原因不明,就连直接在疫区捕获的致病孢子都无法在实验室里重现其感染和致病过程,遑论疫苗和特效药了。光在政府公报中有迹可循的因“环印”爆发而覆灭的巢都就有17个之多,足以令任何人闻风丧胆,也难怪公共安全庭如临大敌。她本该在抬头望向太阳的时候就及时收手,阳光并没有刺痛她的双眼这点也早就提醒了她如今的太阳绝非史籍里的太阳,可惜她当时魂飞天外,这才惹祸上身。受此一惊,她抬眼再看见太阳时,便觉得那光芒如病若瘟,再也没有之前的温暖感了。
        也许是没有异常的检查结果让护民官安了心,他召回了无人机,从腰间解下一个烟雾手雷拉开拉环,摆在雷妮的身边。从那铁罐中喷射而出的刺鼻烟雾让雷妮皱起了眉头,不过她也发现,自己身上那些牢固的半透明凝胶也在烟雾中仿佛酷暑中的冰块一样迅速消融。雷妮意识到,护民官之前选择对她的胸部发射束缚凝胶,除了要限制她的行动以外,显然也是希冀在她发病的时候尽可能地阻止瘟疫扩散。护民官的腰间还挂着一个棒球大小的圆形设备,雷妮知道那个是异端审判庭开发的高速收容装置,在启动时可以自己为中心展开一个半径一米的坚韧球状气囊,将范围内所有的东西收容进去。异端审判庭开发的初衷是用它来高效捕获俘虏以便进行拷问,但是因为此物难以防止被捕者自杀,所以很快便受到冷落,随后转交给公共安全庭做了警用装备。如果雷妮真的是感染者,护民官会毫不犹豫地用这个东西将她收容,然后直接将她送往城市边缘的特殊焚化炉。想到这里,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恐惧再一次让她微微发起抖来。
        瘟疫鉴定的唯一有效试剂看起来是某种非常稀缺的东西,在被狠狠训斥一番后,雷妮收下了以“浪费公共资源”为名开具的高额罚款单,这才从护民官手中解放出来。不过,刚才的惊吓也让她甩脱了一切纷乱繁杂的思绪,当她的思维回到雷诺的信息上时,悲伤、遗憾、痛苦都已经远远离她而去,脑海里只剩下了那个小小的水果形状的符号:它的存在意味着这份信息的实际收件人就是雷妮自己,雷诺不惜赔上兰姆达分部的二十八条性命也要将信息以这种形式送出,内容必然非同小可。信息的高调本质必然已经引起了异端审判庭的注意,他们开展针对这条信息的破译工作也是理所当然,如今无论敌友都已经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能让自己偷跑几步的就只有这个符号了。想到这里,雷妮紧紧握住了拳头,在心中许下了不辱使命的诺言。

        少女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她使劲眨了眨眼,因为久睡而模糊的视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揭开被单,她把接在身上的各种仪器管线一件件扯下,然后跳下了床。
        矮。这是她的第一个反应。视角的高度与她习惯的高度完全不同,这意味着出现了相对较大的身高差异。低头看去,尽管贫瘠的胸部竭尽全力鼓起,但是双脚的趾尖依然不争气地露了出来。少女的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她并没有多少期待,然而眼前的素质实在太差,这至少意味着她的所有装备和用品都得重新订做——诚然,这种鸡毛蒜皮的细节异端审判庭肯定早就为她安排妥当了,她只不过是对即将到来的适应期有那么一丝不满而已。
        门悄然滑开了,一名身着白色实验室大褂的光头男子捧着一沓衣物,拖着一面穿衣镜缓步走入,仿佛早有默契一般站在了墙角。少女对男子的现身并不以为意,对他手中的衣物也并不感兴趣,只是拉过镜子来上下打量着那左右颠倒的自己。镜中的少女看起来最多不超过十七岁,虽然皮肤白皙光滑,但是明显身材的发育没跟上,平坦的胸部和低矮的身高让女人的魅力大打折扣。
        “不是我有心要抱怨啊,但是这次这具身体的素质也实在是太低了吧?”少女用右手揉搓着胸前瘙痒的皮肤,左手试图将头发挽起,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留的是及颈短发,只好罢手。
        “这是盖亚议会的选择。”男子的声音有如死水一般毫无波澜,在他的额头上有一个异端审判庭的全视之眼标志,血红色的涂装隐藏着标志正中的一个暗红色细小圆形伤痕,“我们已经为您备好了包括特制外骨骼在内的临时补救措施。”
        少女早知道他会这么回答,所以话语问出口时其实并不抱任何得到实质性回应的期望。她回身坐在床上,把双脚肆无忌惮地搭在床沿,继续她的询问:“在这段时间有什么新闻吗?”
        “在您暂离职守的九十六小时中,黑色骑士团对您事先指定的卡帕单元可疑据点进行了扫荡,剿灭圣父崇拜会教徒合计一百六十五人,没有留下活口。行动过程中,有人试图通过非加密通道对兰姆达单元的同伙进行联系,并发出了一条信息。”男子平静地报告道,“黑色骑士团派遣小分队跟踪信号并突袭了一个疑似非法组织‘真实之声’的据点,对方对本次突袭毫无准备,但是训练有素,及时销毁了绝大部分情报,并没有给我们留下活口。”
        “换句话说,你们在卡帕单元烧死的那一票人里至少有一个是‘真实之声’的人,这就很有意思了。”少女揉搓着胸前发痒的皮肤,那儿已经被摩擦得微微发热,“信息敢在非加密通道发送,想来是有加密的自信。我要知道条信息的内容,也要知道你们的破译进度。”
        “在您回归职守之后,我们将立即为您呈上您所要求的资料。”男子顺从地回答,“此外,关于您之前在调查的7-Ф-IV工房泄密事件,我们已经把目标的人际关系网彻底排查了一次,没有发现值得留意的人物。”
        “也就是说,目前还是只能采信目标自己那个‘外界接触’的供述咯?”少女眯缝起双眼,手上也没有停下,“这个说法的价值,你们反复确定过了吗?”
        “准确地说,在您暂离职守的第五小时,我们就已经将目标送往黎明机器红室执行深度问询。在经历四十八小时的缓速局部皮肤剥离术后,目标的供述没有显著改变。”男子用毫无起伏的声调叙述着恐怖的事实,“红室执行官在分析了问询过程中目标的语言记录之后,判定其供述有83.27%的采信价值。出于验证的目的,我们对这次的供述给予了负面反馈,并对目标展开了第二次深度问询,现在问询尚未结束。”
        “上来就下手这么重,看来盖亚议会也是急了眼了。第二次的结果也许会有所不同,不过我看只会是为求解脱乱盖罢了。”少女轻笑了几声,男子的话对她来说只是司空见惯的日常而已,“这件事情我会继续跟进,红室的二次报告出来以后也提交到我这里来。我估计他也没什么价值了,你们后面给他做个适应性调查,然后安排人格剥夺吧。”
        男子的沉默代表着对命令的接纳,少女便也没有再过多言语。前胸在她的反复摩擦后已经褪下了一层透明的表皮,而那难耐的瘙痒便也随着褪皮停止了。在镜中可以看见,少女前胸皮肤被摩擦得发红的部分出现了一个血色的标记,与男子额头上的如出一辙。
        “铸痕已显现,继承成功了。欢迎回来,姬小路裁判官。”看见少女胸口的标记,男子单膝跪下,将手中的衣物高高捧起,“请您指示认证称号。”
        少女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这个场面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她甚至能在回忆里找出上次、上上次,乃至更早的情形。每一次指示认证称号,就意味着一次脱胎换骨,意味着一次新生,也意味着一次对过去的割舍。她闭上眼睛,回忆着尚未褪色的面孔,咀嚼着似曾相识的往事。在那色彩鲜艳的过去中,她被称为“姬小路纯音”。
        嘴角轻轻扬起了一下,少女睁开眼睛,目光之中已经满是凛然:“异端审判庭裁判官,识别编号I-23,姬小路琥珀,现在正式回归职守。”

发表于 2017-3-5 11:55 | 显示全部楼层
护民官那应该自己抱一下身份比较好,这是执法程序需要。
说不定日后还能再用作为命运绞索的象征?
“女士,看起来你不像是月狂病,而是更危险的犯罪”
 楼主| 发表于 2017-4-6 01: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幕·储物箱

      雷妮看着试衣间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雷妮穿着黑蓝色的牛仔裤和红色的圆领休闲衫,脚踏一双褐色的低帮球鞋,上半身还套着一件灰色的连帽风衣,俨然一副时尚青年的模样。风衣的兜帽盖住了她的头部,她的半张脸被白色的口罩遮掩,只露出一双目光凌厉的棕色眸子。她的头发扎好之后隐藏在兜帽之下,隆起的胸部被缠胸布强行压下,而宽松的衣物款式遮盖了她窈窕的身材。如果不靠近仔细观察的话,是很难把这么一个形象和“女性”连在一起的。
      提起放在角落的背囊,她走出试衣间,进入了那装潢朴素却不失潮流感的店面之中。这间位于兰姆达单元的时尚衣饰店是“真实之声”为数众多的分部之一,平日里店家是货真价实地在做正经生意,而在需要的时候,店家也可以为真实之声的成员提供伪装道具、临时避难所、逃逸通道,以及医疗补给。
      踏出店门,雷妮走进了拥挤的人群之中,向着空中单轨列车车站的方向走去。雷诺遗言中的那个储物柜正好在西格玛单元的∑-7站里,想必是司空见惯的那种车站密码储物柜。这种储物柜任何人都可以随便使用,但是物品只能在里面保存30天。30天之后车站的管理终端会自动重设密码并弹开柜门,然后车站管理员就会将里面残留的未领取物品全部扫入失物招领,在一周后进行销毁。雷诺藏在里面的东西到底放了多久已经无从得知,对现在的雷妮来说,尽早前往领收总是没错的。

      眼前的∑-7站比想象之中还要萧条。西格玛单元靠近城市边缘,繁华程度远不如像兰姆达单元、泽塔单元、瑟塔单元这些比较靠近黎明机器的商业中心区域,所以相对的其居民群体也以中低收入职业为主。这带来的结果就是相对欠缺维护的公共设施、样式古老的房屋、包含更多小巷和后街的城区规划,以及居民素质的相对低下。不过,社区的萧条与破败不代表管理的缺失,在这旧城区的大街小巷中依然随处可见印有公共安全庭红蓝伞形徽章的银色摄像头,守望侍从的监视从来没有放松过。
      雷妮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WY183号储物柜,遗言中没有提到的密码也并没有难倒她。如果这是雷诺留给她的私人信息的话,那这个柜子用她的生日做密码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然而她拉开了柜门以后却发现储物柜里是空的,她不甘心地伸手进储物柜中摸了好一阵子,但是指尖却只有柜子内壁那冰凉的触感,确实是空空如也。正在一头雾水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突然发现柜门的背面贴着一张卡片。
      “就算无路可走也要勇往直前,开拓者的面前永无道路,尽管伸出你的双手,只有心无旁骛才能到达终点。——《静夜》,第七章,第一段,第四行”卡片上写的似乎是某种名言摘抄,这要是放在图书馆笔记卡上的话再正常不过,然而出现在这个雷诺的遗言指明的储物柜里便违和万分。雷妮心知肚明这肯定是雷诺留下的防止无关人员窥探的保险谜题,但是一时间她还真没办法从这句话里看出个所以然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尽管她打开柜子还没过多久,但是她并不知道这个储物柜是否绝对安全。如果储物柜已经被监视,那她长时间站在这里无所事事就显得极度可疑;而就算储物柜没有被监视,日后警方调查时只要调出这段时间的监控影像,她的身影一样会显得非常可疑。虽然她已经做了化装,但是多年为“真实之声”的服务经验让她绝对不会小觑公共安全庭的调查能力。再次速读了一遍卡片上的文字,她脑袋中灵光一现,一个想法露出了头。
      向储物柜中伸出手去,很快就碰到了这本身就不大的柜子那最深的内壁。手腕上轻轻使劲,一声细微的金属响声随着劲道的透入响起,那最深的一层内壁便从中间一分为二,开放了与WY183号储物柜背对背的那个柜子的内部空间。指尖的触感从金属变为硬塑,雷妮玉指一挑,从那个柜子里取出了一枚袖珍储存卡。按捺住心中的欢喜,她将储存卡和柜门上的卡片都收入怀里,转身离开了储物柜区域。
      走过那分隔储物柜区域和车站大厅区域的玻璃墙时,她与一个穿着长风衣的男人擦肩而过。这本应是平常至极的一次巧遇,但是她作为地下记者的敏锐感觉反而在这时敲响了警钟:走入分隔区域的男人虽然不露声色,但是他的双眼出卖了他——常人在这种情况下第一个做的便是观察那一排排储物柜上的字母编号来为自己的储物柜定位,又或者是观察有没有门没关上的空储物柜为自己所用;而这个男人进来以后双眼第一时间寻找的是另一个出口的位置、防火出口的门,以及地面上的通风管道入口。很明显他最在意的并不是自己的柜子在哪里,而是“发生危险时自己可以从哪里逃生”。
      雷妮的头皮发紧,她知道刚才走进来的绝对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而那种凌厉的目光也让那人与普通的罪犯截然不同。这个人如果不是在和雷妮一样搞地下活动出身的话,那恐怕就是一个老练的侦探,如果更糟糕一点的话,他恐怕是个公共安全庭的便衣警察。无论这人跟自己有没有关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保持平静然后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免得夜长梦多。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走上了站台并坐在了候车的长椅上,悬挂荧屏里播放着的公益广告让她倍感烦扰,只希望下一趟列车赶紧到来。
      下一秒,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便充斥了她的世界,强烈的爆风将她掀翻在地,车站的玻璃幕墙给震得粉碎。刺耳的火警警报随即响起,还没有被震坏的悬挂荧屏立即切换成了紧急逃生通道的指示图,红色的应急指示灯也开始闪烁。雷妮推开压在身上的长椅爬起身一看,整个储物柜区域已经被浓厚的黑烟笼罩,烈火在扭曲的钢铁上疯狂舞蹈,刚才那个男人如果没有当场给炸成碎块,想必也已经葬身火海了。
      心头一凛,雷妮知道自己摊上大麻烦了。那个男人的身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雷妮是他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活人,公共安全庭做的第一件事情必然就是把监控录像倒回去看看爆炸之前发生的事情,而雷妮的形象一定会引起极大的怀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摄影机的位置,雷妮马上判断出了其死角所在。爆炸之后车站大厅那本来就不多的市民一下子跑个精光,她趁四下无人,借着浓烟的掩护迅速将风衣脱下反穿,从背囊里拿出一顶太阳帽戴上,瞬间完成了初步的变装。

      巨大的墙壁被浮空的立体投影窗口所占满,数个标识着“∑-7空轨车站摄影机”的窗口要么被漆黑的浓烟遮蔽、要么便是冷冰冰地显示出“摄影机断线”的字样,而其他为数众多的摄影机监控窗口里则是各式各样的众生百态,有着各式各样职业的人们都在为刚才的爆炸操着各式各样的心。
      “∑-7空轨车站05号、08号、09号摄影机受损断线。”“∑-7空轨车站06号、07号、10号摄影机视界受阻。”“西格玛单元灾害控制庭已经连线,灾害对策单位S14、S15正在赶往现场。”“公共安全庭西格玛单元分部正在封锁现场,守望侍从分部已经开始分析事件开始前1小时内所有∑-7空轨车站的录制影像。”巨大的指挥室里分布着作用各式各样的作业工作站,坐在上面的公共安全庭护民官们紧张地操作着,不断报告着目前最新的进展状况。梯形的指挥室宽阔的一边是布满立体投影窗口的影像投射区域,而狭窄的另一边则是有如讲台一般凸起的指挥官席位,足可并排坐下三个人的庞大钢铁办公桌前现在只坐了一个戴着大檐帽的黑衣男人,宽阔的桌面上散乱地铺陈着大小纸笺、长短铅笔、小型立体投影发射器、文档,还有相片,一副忙中生乱之象。
      “他怎么样了?”男人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课长,所有的生命体征反应探测器都已经断线,恐怕……”一位护民官有点为难地回答道。他并没有明确地说出最终的结果,但是个中的含义根本不需直言,而在身后的投影墙壁上那个标识着“SP-S-07201”字样的窗口中一列列毫无起伏的直线也让解释成为多余。
      “把监控录像倒回到我们的人刚进入储物柜区域的那个时候去,之前擦肩而过那家伙是从里面出来的,他一定有鬼!”男人狠狠一拳砸在桌面上,印有公共安全庭伞形徽章的马克杯应声在地上摔得粉碎。随着他的怒喝,作业工作站已经调出了影像,将那身穿灰色的连帽风衣口罩遮脸的时尚青年出现的一瞬间定格在了画面上。
      “啊啦啦,真是一副可疑之极的打扮呢,简直好比那些古老电视作品里穿黑白条纹服戴眼罩的盗贼一般。”怒吼的余威之中,一个清脆的嗓音响了起来,与这紧张得一触即发的局面格格不入。说话的是一名年轻的女孩,身穿长长白色吊带裙的她大大咧咧地坐在指挥官办公桌台面上的一隅,用丝毫没有女子力的姿势将左腿盘起压在右腿下,悬空的右脚来回晃动,系带夹在脚趾间的白色凉鞋也随着跟钟摆一样摇晃,鞋子上装饰着的铃铛在摆动中轻轻鸣响。
      “你闭嘴!你这个……”男子转过头吼了出来,然而自然吐出的轻侮话语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气恼倍增而又无计可施,他只好狠狠地瞪着对方。但是看见女孩那写满嘲讽和戏谑的脸,反而让他更加怒不可遏。无计可施之下,他只能将全副身心都放在眼前的屏幕上,把自己的怒火掺杂在命令里对手下大声吼出:“立即封锁车站区域,别让那个混蛋跑了!半径两个街区,行为指导法则III,以我的名义马上通告!”在他的呵斥声中,一名护民官应声拿起了电脑旁边的话筒。

      “各位公民请注意,这里是来自黎明机器的区域通告,本通告适用区域为西格玛单元区域。”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响了起来,街上的路人都开始放缓步伐聆听,机动车的速度也迅速地减缓了下来,“根据刚才以公共安全庭走私偷渡课名义公布的SP-S-07紧急命令:以∑-7空轨车站为中心,半径两个街区之内的所有联络通路现在进入封锁状态。”随着通告的发布,封锁区域中道路上的所有电子指示牌的显示全部都切换成了“封锁中-行为指导法则III”的字样,“本次封锁应用封锁令行为指导法则III,封锁区域内的所有活动将被暂时限制。请所有位于车辆内、私人建筑内的、不处于守望侍从视野内的公民离开遮蔽区域进入视野;已经处于视野内的公民请立即停止移动,准备好接受可能的公民身份证检查与视网膜扫描。”大街小巷上设置的监视摄影机此刻也开启了内置的小型投影装置,从远处可以轻易看见一个个向下指向的红色浮空箭头,指向摄影机的确切位置,“请自觉配合公共安全庭护民官的工作,根据行为指导法则III,护民官有权力对拒绝配合者当场执行拘捕。在封锁期间,请耐心等待封锁状态结束的更新公告。”在那语气毫无感情波澜的区域通告开始重复时,位于封锁区边缘道路上的路灯柱和交通灯柱也展开了外部的钢铁壳,暴露的激光发射口射出的一条条红色光线清晰地展现了封锁区边缘的具体位置,一方面警告区外的人士不要误入,另一方面警告区内的人士不要离开。这当然只是权宜之计,只要再过一阵子,公共安全庭的护民官们就会赶到各个交通节点,真正意义上地封锁这整个区域。
      在向外缓缓涌出的人潮里,雷妮竭尽全力地逆行着。封锁令甫一发布她便迅速钻进了附近的一座公寓楼,希望趁着封锁令刚刚发布的这段混乱时间迅速找到一条秘密离开封锁区的通路,或者至少一个相对可靠的藏身之处。躲在建筑物里面是不明智的,根据她的经验,封锁令一旦用上行为指导法则III,就表示公共安全庭至少已经掌握确切的证据证明要搜捕的对象就在区域里。等区域中的市民们在街道上站定以后,公共安全庭就会通过遍布四周的摄像机进行广域视网膜扫描分析,同时出动佩戴生体声呐面具的护民官对区域内的建筑物进行搜索,任何被探测到的不在街道之上的人都将以公务执行妨害的嫌疑立即遭到逮捕。在生体声呐的探测波之下连一只老鼠都躲不过去,更不用说一个大活人了,早期真实之声在这招之下折了不少同志,直到后面开发出不算特别可靠的声呐隐身衣技术之后才得以堪堪挡住这一招。然而声呐隐形衣的伪装并不完美,如果声呐观察员经验老到的话,视界中那团略微扭曲成像不甚清晰的东西必然会引起极大的怀疑,所以雷妮个人是不信任这套技术的。另一方面,这次封锁令完全出乎意料,雷妮根本没有准备在最基础的易容更衣之外的任何伪装道具,即便如今想临急抱佛脚在声呐隐形衣上赌一把也做不到,只好忙不迭地想办法跑路了。
      人群中有些人对雷妮的逆行侧目而视,但是大多数人都面无表情地向外走去。对这些普通人来说,最佳的生存之道就是不去惹事,因为他们都深知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在这一方面是很公平的:你不搞事,事不搞你。所以尽管有相当一部分人脸上露出了因为自己正在进行的事务被打断而产生的不满,却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试图忤逆封锁令,人人都在希望警察要搞的事情赶快搞完,从而可以恢复一成不变的日常。雷妮的特立独行对他们来说只是并不值得在意的个人愚行而已,而这份冷漠正是雷妮所需要的。她很快就摆脱了人群闪入了一个门没来得及上锁的储物室,然后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把除了外套之外的所有衣物都脱下来反面穿上,将口罩脱下来塞进背包并换上太阳镜。等她打开门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穿着褐色牛仔裤和白色圆领休闲衫的青年,身上披着的红色风衣和红色的帽子上都印着巨大的游戏徽标,俨然一副网络游戏爱好者的模样。
      打开窗户之前用伪装成手表的探测器扫描了一下窗户外面的后巷,墙壁上安装的两个摄影机的视角和拍摄范围马上了如指掌。在两个摄影机转动并出现一个摄影死角的时候,雷妮从窗台上一跃而下,跳进了空无一人的后巷里。她的手中已经准备好了一支伪装成钢笔的电子万能钥匙,如果前方她准备要翻入的那扇窗户是锁着的的话,这把钥匙的强大电子锁干扰功能就可以帮上她的大忙。
      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窗台旁边伸手一抬,窗户果然纹丝不动,但是与此同时发出的“咯啦”一声让雷妮的心不由得一紧。这种声音意味着这扇窗户并不是用电子锁锁上的,而是老式的插栓,性能固然远不及电子锁那么可靠,然而价格也远不及电子锁那么高昂。这种设计在靠近黎明机器的商业中心区域里简直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然而在西格玛单元这种老城区却并不能说已经彻底绝迹。雷妮心里暗暗叫苦,这份疏忽大意可算是给她自己挖了一个深深的大坑,眼看着摄影机马上就要转回来覆盖住自己的位置,她决定退回刚才的储物室里再观察一下情况。然而脚刚往回退了一步,一声断喝便有如炸雷一般响了起来:“那边穿红衣服的!行为指导法则III的封锁公告没有听见吗!立即举起双手准备接受检查和拘束!!”
      雷妮知道自己现在陷入了最糟糕的情况,悄然脱身已经不可能,她必须在努力逃跑的同时立即想出一条新的紧急脱离路线才行。已经后退一步的那只脚猛地使力,她随着势头一下跳起来将眼前那扇锁住的窗户撞得粉碎,在地上一滚便爬起身来开始狂奔。在她的身后,刚才发现她的公共安全庭护民官向同僚报告突发情况的声音隐约可闻,但是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听了。

      “可疑人物出现在联络通路B-VII,护民官编号SP-T-31254正在进行追击。”“正在调用附近所有空闲的摄像机进行追踪。”“护民官编号SP-T-31007,SP-T-31960,SP-T-31442已经加入搜寻。”报告的声音此起彼伏,黑衣男人显得非常焦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不断地相互揉搓;而坐在他桌面一隅的白裙少女也饶有兴致,腿的晃动幅度越来越大,铃铛的叮铃声也变得越来越细密。
      “你别晃你的破鞋子了行不行!?把脚老老实实放地上了!!”黑衣男人终于忍耐到了极限,桌面上的文件冲着少女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干什么嘛,你的人找不到那家伙,又不是我晃脚的错。”少女只是轻轻伸手挡开那些飞来的纸张,丝毫不以为忤,脸上依然是那副半笑的表情,在男人看来实在是欠揍到了极点。
      “我的人死了全都是你的错!!你明明知道这里面有鬼!!你明明知道却没有告诉我!!”男人愤怒地吼着,双手狠狠地砸着桌面,“就算你们不知道,但是如果你们有怀疑,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你们的责任心呢!?你们的良知呢!?”
      少女并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把手伸进了腰间扎着的淡黄色衣带里。当她的手从衣带里拿出来的时候,指尖已经多了一枚小小的长方形的物事。手指轻轻使力,那个东西便亮起了蓝色的指示灯,黑衣男人自己的声音从中传了出来:“你们的那个所谓线人说不定是熬不过你们异端审判庭的苦刑,所以随口胡诌一个东西以求暂时解脱呢!屈打成招的供词,算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跟你说清楚了,这个案子是我们走私偷渡课追了很久的东西,我绝不会因为这种没来头的事情就偃旗息鼓,更何况你们的线人和我们在找的人根本没有关系可言!”
      男人一时语塞,这的的确确就是他自己不久以前说过的话。在今天他派遣手下去那个储物柜探查的时候,这个身穿白裙子的少女突然出现在指挥室里要他收回成命,并提交了一份来自异端审判庭的审讯记录。尽管在他——或者任何一个在场的警察——看来这个少女无论从衣着还是言语上都是彻头彻尾地在胡闹,然而记录上却的确有着异端审判庭独特的标识记号,而那张让她在警察本部一路畅行无阻的异端审判庭裁判官身份识别卡也是货真价实的正品,所以只好压下疑惑相信她是身穿便服的裁判官了。但是,就算放任她摆出裁判官的架子在这儿胡乱折腾,男人也不太愿意听她的要求,他好歹也是堂堂走私偷渡课的科长,随便给一个小女孩拿着一份文件呼来喝去实在有失身份。再者,他更担心异端审判庭用压倒性的职权抢走他的这个案子,所以不由分说地拒绝了对方的要求,并让自己的手下加快行动。没想到的是,这一催便把他的这名爱将催得死无全尸,现在更是要让这个少女借此对自己百般羞辱。
      看见男人不说话了,少女脸上的笑容变得灿烂起来。她把鞋子丢在地上,轻轻一扭腰便将坐姿的方向调了180度,然后把自己的一双赤脚搭在男人面前的桌面上。“如果你指控我不负责任的话,我当然可以负起责任来呀,我毕竟也不是无血无泪的人。”她用脚尖指着男人说道,“那,你要不要我负责呢?只要你一句话,这里的所有人都可以由我负责哦?当然,没有你的这句话我也可以负责……不过那样不就不够意思了嘛,对不?”她那明亮的眸子一眨一眨,似乎是要男人尽早体会到她的潜台词一般。
      黑衣男人气得咬牙切齿而又无可奈何,把柄握在了别人手里,自己怎么说都理亏。他把狼一样的目光放在眼前的桌面上,恨不得一把抓过上面那双欺人太甚的脚来一口把脚趾头都咬掉。少女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便更加肆无忌惮地用脚趾抓起他那支镶着金边的钢笔来回晃动,大有今天不把他气得吐血而死不罢休的气势。
      “∑-103号摄影机已经锁定目标。”一名护民官的声音打破了这个尴尬的沉默,随着一声提示,一个放大了的窗口已经投影在了墙壁上,在窗口里一个身穿红衣的男子正在拔足狂奔。“刚刚接到来自守望侍从的报告,远程视网膜扫描成功,无法辨识视网膜信息。”护民官补充道。
      “狗杂种戴了特制的隐形眼镜,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地痞瘪三会有的东西。”救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黑衣男人立即将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了巨大的投影屏幕上,“让交通安全课的小子们先围堵这家伙,把他赶往附近的公园区域让他无路可逃!”
 楼主| 发表于 2017-7-2 18: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幕·裁判官

本帖最后由 はだしの麻衣 于 2017-7-4 14:34 编辑

      碧蓝色的能量弹从耳边呼啸而过,在墙壁上炸成无数光点,随后消弭于无形。雷妮尽量俯下身子,继续在狭窄的走道上狂奔,护民官的呼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警报声在泛黄的门廊里久久回荡。
      到现在使用的还是击中时会造成休克的脉冲能量弹,已经完全可以证明公共安全庭是想抓活的了,否则护民官的弹药应该早就切换成了那发散不祥红色光芒的“灭绝令”高爆弹,走廊也早就炸得千疮百孔了。不过无论是蓝弹药还是红弹药,挨上一发都不得了,雷妮只能抱头鼠窜。
      脚下的杂物越来越多,雷妮知道自己突入了这座公寓中人迹罕至的区域,前方不远一定会有每座建筑物都必备的鲜少有人使用的东西——防火门。防火门只能从里面打开的设计在如今全靠一个简单的电子设备来管理,而只要雷妮略施小技,就可以轻易反转这个程式,让防火门变成只能从外面打开。虽然再改回来也并非难事,但是她相信身后紧咬不放的护民官身上不会有能做到这种事情的小道具。
      身子一矮躲过一发能量弹,雷妮已经转过了拐角,红色门板黄色框架的防火门赫然出现在眼前。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趟过地上胡乱堆放的杂物,咒骂着公寓管理员的失职,然后握住了防火门的紧急开闭把手。手掌往下一压,把手随力而动,但是门却依然关得严丝合缝。雷妮使出全身力量狠狠往门上一撞,随后便有如被一盆冷水照头淋下一般浑身发冷。
      眼前的防火门是打不开了,并不是因为锁住了的缘故,而是因为在外面被东西堵住了。雷妮不知道是什么,但是看这公寓的环境,外面的不是垃圾杂物就是乱停放的车辆,而无论是什么,刚才雷妮已经亲自证明了以她的力气推不动。门外有无数的机会让她可以努力从这个危机里脱身,但是她倒在了门的里面。
      转过身去,公共安全庭的护民官已经追到了防火通道的入口,手中的枪口蓝光一闪,一枚能量弹便照着她的脸飞来。雷妮走投无路,只得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直击!目标被击倒了!”一位护民官兴奋地叫了出来,然而他的声音转瞬之间便从激动变成了极度的难堪,脸上的表情尴尬无比。
      “报告课长,我们上当啦,对方居然用立体投影诱敌器这种小儿科的下三滥招数!”白衣少女阴阳怪气地学着护民官的声调说出了他没能说出来的话,屏幕上由摄像机传回来的影像也在印证着这句话语:尽管照脸吃了一发脉冲能量弹,但是可疑的红衣男子却对此并没有任何反应,而紧接着来的第二发能量弹直接从他的身体中穿了过去,在后面的防火门上迸射出无数的青色光点。
      出乎少女意料的是,黑衣男子一反常态地没有拍着桌子大喊大叫。虽然看得出他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但是显然物极必反,过分的愤怒反而让他变得冷静。“封锁已经完成,还怕那家伙插翅膀飞了不成?”他伸手指向投影上的封锁区地图,“以这个诱敌器的位置为中心,辐射状向外进行搜查。我们这边的副课长和手下兄弟们应该差不多到了,让他们就位以后立即加入搜索。”他的目光越过少女挡在眼前的双腿,和工作站上的一位护民官碰到了一起,“摄像机的情况如何?”
      “守望侍从正在进行监控,目前为止没有发现可疑人物的线索。对方可能拥有某种程度的反监控手段,然而以现在的情况可以判定对方不具备摄影机干扰的能力。”护民官回答道,“生体声呐单位已经到场,随时听候您的调遣。”
      “很好,按我刚才说的区域开始辐射型搜索。”黑衣男子点了点头,“既然拍摄不到,这家伙肯定就躲在某个地方,生体声呐一定能把他揪出来。”
      专业素养已经占了上风,有意的挑衅和羞辱已经无法控制他了。少女心里想道。这场小小的闹剧的终场已然到来,是时候离开了。
      少女其实并不是专程来折腾男人的,那些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的附加活动,看着一开始趾高气扬的男人给耍得团团转很让她有种解恨的感觉。她最早的目的确实是前来送那份男人看不起的审讯记录,仅此而已。
      然而现在她的目的不再局限于这个了。
      异端审判庭和公共安全庭同时盯上了一个目标,这种事情不多,但是并非绝无仅有。这次这个被夹在中间的倒霉鬼只是一群急功近利的黑市商人,为了一点可怜的钱财不惜铤而走险。他们很明显不是异端审判庭的菜,而异端审判庭盯上他们也纯粹是因为守望侍从的报告:之前被男人斥为“熬不过苦刑胡诌以求解脱”的那个线人,曾经在红灯区的青楼里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对服侍他的娼妇大吹法螺,声称自己的货物无孔不入,就连被打得跟阴沟老鼠一样躲躲藏藏的教会也是他的忠实顾客。娼妇笑吟吟地敬了他酒,在把丰厚的小费塞进贴身的口袋后,她就走到街上的监控摄影机前揭发了这一切,期待能够获得另一笔奖励。诚然,作为揭发者的她也躲不掉为了防止诬告而设定的异端审问程序,不过一次言之有物的举报给她带来的好处将远超异端审问给她带来的不适,对她来说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世间有一句俗话:“一个人有很多秘密,一个落入公共安全庭之手的人只有很少秘密,而一个落入异端审判庭之手的人没有任何秘密。”异端审判庭有权对他们的囚犯施加酷刑也是公开的秘密了,之所以还能保持“秘密”的名头是因为异端审判庭从没有承认过这点——当然也从没有否认过这点。黑市商人被捕之后到底吃了多少苦头,少女并不知情,以她的职阶来看,这是她无需过问的事情。可以肯定的是,黑市商人很快就把自己的联系人与联系方式都和盘托出,而异端审判庭的拷问官有足够的能力分析出哪些是货真价实的情报哪些是熬刑不过的胡诌,所以她对手中审讯记录的可信赖度并不担心。黑市商人终究和教会没有关系,自然也就脱离了异端审判庭的管辖范围,按照规矩他的案件将移交公共安全庭的相关部门继续调查,所以少女利用休息时间来走了这么一遭,没想到事情变成了一出闹剧。
      爆炸之前的情况少女看得真切,她相信很快黑衣男子也会发现这点:风衣男子打开的柜子和走私偷渡课便衣打开的柜子并不是同一个,位置是背靠背的。便衣打开的柜子是黑市商人供词里提到的联络点之一,根据黑市商人的说法,那个联络点可能已经暴露给了警察,所以已经废弃有好一段时间了。少女不知道走私偷渡课到底掌握了多少情报,不过从这次他们的行动上来看,他们的情报很可能已经过时,这次本应无功而返。然而有趣的是,这次因为这个风衣男子的介入,事情一下子复杂了起来。本应废弃的联络点突然被安置了致命的炸弹,设计成只要柜门一打开就会引爆的状态,在炸死打开柜门的不速之客的同时也炸毁柜子里的一切物事,这清楚地意味着设计这个陷阱的人知道这个联络点的主人不会再回来使用它,同时也宁愿里面的东西灰飞烟灭也不愿意让不速之客得到。风衣男子出现的地方和时机都过于凑巧,很难不让人怀疑,更何况他当时在操作的柜子正好和有问题的爆炸柜子背靠背,恐怕爆炸柜子真正安全的操作方法是从背靠背的柜子里伸手进去取得里面的内容吧。少女稍微想了一下,觉得这确实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设计:知道爆炸柜子秘密的人打开的会是相对不引人注目的背面柜子,而只有不知道爆炸柜子秘密的人才会去贸然打开爆炸柜子并葬身当场。对自己绝对安全,对敌人绝对危险。
      风衣男子一定是知道爆炸柜子秘密的人,而他很可能已经拿到了柜子里那个被炸弹保护的东西,废弃联络点的再设立就算不是他的手笔,也肯定是他的同伙。这次要不是走私偷渡课阴差阳错派了便衣来这里调查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风衣男子的行动想必会非常顺利。少女对这个男子和他背后所隐藏的秘密产生了相当的兴趣,她本能地觉得这个人也许会和教会的残党有某种程度上的联系,他掌握的情报也许关系着更多隐姓埋名的教徒的生死,而异端审判庭非常乐意为他们带来死亡。
      风衣男子现在已经俨然过街老鼠,封锁令和走私偷渡课的围追堵截让他走投无路,现在的他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这对他来说会是一招险棋,不过少女赌他一定会走出这一步,毕竟面对着彻底封锁的区域以及装备生体声呐的护民官,只有一个地方能保证他的安全。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一定懂得这个道理。
      少女的嘴角轻轻上扬,她从桌面上跳下来穿上凉鞋,再从衣带中取出一部小巧的手机,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了沉闷的指挥室。她知道黑衣男子在她的背后做着驱赶瘟神的撒盐动作,不过少女已经对他失去兴趣了。


      少女走出警察本部,一辆金红色涂装的装甲厢型车已经停在了路边,涂有巨大异端审判庭火焰标识的门在她靠近的时候悄然无声地滑开了。
      少女踏进车厢内,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让一袭薄薄夏衣的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宽阔的车厢被一个巨大的设备几乎完全填满,箱型的电子处理器上延伸出各式各样的管线,通过各种分叉口要么接入其他的处理器,要么并入其他的管线,看起来仿佛一条复杂无比的高速公路。制冷器的出气口散发出森森寒意,将这些设备工作时产生的热量镇压到最低限度。而在设备的中心则是一个仿佛沙发一般的座椅,一圈水槽一样的装备环绕着它,看起来十分违和。
      “姬小路裁判官。”看见少女进来,驾驶座上的男人转过头来礼貌地打了声招呼。男人穿着标准的异端审判庭黑色制服,左胸挂着异端审判庭的火焰标识徽章,双手则戴着黑色的驾驶手套。他的右耳上挂着一副小巧的通讯器,刚才少女便是通过这个设备让他把这辆装甲车开到警察本部面前的。透过他面前的挡风玻璃可以看见有不少路人在偷偷地窥视这辆车,对他们来说异端审判庭的车辆静静地停在路边本身就是稀罕的事情,通常异端审判庭的车辆给人的印象都是亮着警笛在路上呼啸而过的。少女和男人都不在意路人的目光,因为玻璃是单面的,从外面看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少女点了点头,拉开了车内的立式衣柜,随后开始宽衣解带。她的衣服并不多,几分钟内便脱得一丝不挂。把衣物挂在衣柜里的衣架上之后,赤条条地走出来的少女正好碰上男人的目光。她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用双手轻轻地把自己小巧的胸部托了起来:“好看吗?”
      “我有义务为您指出操作侍从控制模块时所需要的紧身服就挂在衣柜里,请您按照章程穿戴好再进行操作。”男人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连他的声音都没有任何起伏,仿佛眼前根本就不存在这个妖娆娇嫩的少女一般。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好看吗?”少女盯着男人的眼睛说,手掌温和地揉捏着自己的双乳。她的肉体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既不是那种散发着成熟女性独特韵味的体型,也不是那种豆蔻少女青涩未熟的体型,而是两者都部分兼而有之的,略略给人一种隐约违和感的体型。不过,少女身上有着比这些更加吸引目光的东西,那就是在她的双乳中央、胸口正中的地方镶嵌的一枚硕大的红水晶。底部略微暗淡的水晶周围有一圈细细的金边,仿佛某种奇异的行为艺术一般和肌肤交织在一起,让半枚水晶埋入了她的体内。
      “我有义务为您指出我们黑色卫队成员存在的目的便是服从与侍奉,在加入时除了立下牢不可破的誓言之外,也取得了不可侵犯的纯洁之印。”男人空洞的眼神平静如水,他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在那宽阔的前额上有一个火焰形状的血色烙印,和熊熊燃烧的异端审判庭火焰标识不同,这是一枚小小的火苗。“纯洁之印的取得意味着我们已经通过物理手段摒弃了感情和欲望,从而让邪恶的信仰无从植根于——”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嘛,你们这些黑色卫队的真是没有幽默感。”少女放弃了挑逗的行为,摇着头走向那个巨大的座椅。她何尝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通过极端物理手段抛弃了感情和欲望的人,无论她多么卖力地捏自己的胸,对方也不会对此有半点反应的。她仅仅是按捺不住地想要恶作剧一下,这可以说是她的天性。
      “幽默感所对应的喜悦也是我们所摒弃核心感情之一,您应该将您丰富的幽默感应用在您的裁判官同僚身上。”男人的回答非常公式化,毫无起伏的声调让人禁不住怀疑他是否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机器。所有为异端审判庭服务的黑色卫队成员都是这种半行尸走肉一般的存在,他们和真正的行尸走肉永恒侍从的区别只有两点:其一,他们是自愿的;其二,他们有自主思考的能力。“还有,我有义务为您指出按照章程操作侍从控制模块时必须穿戴——”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少女无视男人的喋喋不休,大大咧咧地走到座位前坐了下来,“那件难受得要死的紧身衣不过就是为了所谓的接触性而已,我的亲身体验证明不穿和穿并没有区别,所以我选择不自找难受。”她拉过座位边悬吊的显示屏,在上面敲打了几行命令,随后把一直插在头发里的裁判官身份识别卡取出来,插进了上面的卡槽。随着“叮”的一声提示,座位的椅背靠枕部分伸出一个半水滴型的头罩,盖住了她的半个脑袋。少女将自己的身体尽量舒适地紧贴在宽大的椅子上,几声轻响之后,拘束器便将她的手腕和脚踝固定在了理想的位置,头罩上也伸出了呼吸面罩,把她的口鼻盖得严严实实。一系列复杂的操作之后,少女已经和座椅融为一体,长长的警示音提示所有必须的操作都已经完成。
      男人一言不发,他并不需要和少女对话,而且口鼻被氧气面罩盖住的少女也未必能回答他。他把副驾驶座上的显示屏移动到自己的身边,双手飞快地在键盘上进行操作。随着他的指令,后面的侍从控制模块发出机器的轰鸣声,水槽将座位封闭起来,淡紫色的液体迅速填满了所有的空间,看起来仿佛一块巨大的琥珀。
      “您现在已经进入守望侍从的共有思维回路母体,您可以自由通过您所选择的守望侍从的双眼进行观察,当您想要直接控制该守望侍从的身体时,请通过您的目光焦点对感应区域发布指令。如果您需要控制异端审判庭所属的特定永恒侍从,请保持您的目光焦点在特定区域,我将协助您……”男人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水槽中的少女双手握拳,使劲扭动着身躯,大片的气泡从面罩的出气口里喷涌而出。旁边的屏幕上显示她的生理状况一切正常,所以这很明显是她在对男人的唠叨尽可能地抱怨。
      男人眼前的一个屏幕里显示的便是少女在控制模块中的视角,从那不断变化的图像上来看,少女似乎是在使用守望侍从寻找她的目标。很快,在屏幕上便展现出了一系列的静止监控画面,每一张的角度和位置都不一样,但是男人很快便发现了它们的共同点:这些监控画面或多或少都拍到了一个可疑人影的一部分,对方很明显是在躲监控,但是匆忙让他无法做到百分之百的隐形。男人在心中默默地认可了这个人的能力,如果能给他更充足的时间,也许他连这点蛛丝马迹都不会留下,然而如今他留下的部分却也并不能说十分有用。
      “无法利用现有数据进行路径分析。”男人把情况照实汇报,不一会儿,少女回复的文字信息便出现在了监控的屏幕上:“无妨,我们知道终点,调出与上面监控位置最接近的先锋侍从。”随着文字的出现,一幅区划地图也显示在了屏幕上。男人调出自己的数据库里的资料与之契合,地图上便出现了几个正朝着各自的方向缓缓移动的蓝点。他的手指轻点其中的一个,一行绿色的说明文字跳了出来。
      “先锋侍从编号I-ES-763,请准备进行直接操控。”男人飞快地输入了指令,身后的水槽中,少女头上的半水滴形头罩和手脚的拘束器都开始发出金色的光芒。


      雷妮紧贴着墙转过拐角,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尽可能地藏在摄影机的死角里面。她不知道那个立体投影诱敌器的小伎俩可以给她赚到多少空余时间,然而现在的她也无暇去仔细思考这些。从封锁区里逃脱是不可能的了,而她手中的道具不足以让她解开下水道入口的电子锁,现在的她只能铤而走险,用自己的命豪赌一把。
      将铁门轻轻地在身后关闭,雷妮稍微松了一口气。前方应该没有守望侍从的监视了,她已经进入了企业的私有区域。按照法规,守望侍从专属的监控摄影机不可以安装在企业或者个人的私有区域之内,不过公共安全庭有能力随时让守望侍从远程操控任何特定的带摄影能力的仪器。一般情况下这对雷妮是个威胁,然而现在她可以相对安心。
      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栋破败的三层小楼,被暴力撕扯成扭曲的废铁的大门凄惨地躺在地上,被火焰灼黑的墙壁上随处可见深深的弹孔。被打烂了两个支柱的霓虹灯招牌失去了电力,原本鲜艳的颜色如今显得十分阴郁,上面写的字只有一部分还能勉强辨认:……肉食股……公司。对一般的民众来说,这就是一间小公司的办公楼;然而对雷妮来说,这是一个她抱有负罪感的地方,在她的世界里,这里的名字叫“真实之声西格玛单元分部”。
      公共安全庭不会搜查这里的,因为这里是异端审判庭的地盘,就算他们怀疑,也必须先走程序进行调查申请,雷妮赌的就是这一点。她希望通过进入异端审判庭的案件现场来甩掉尾随的公共安全庭护民官,然后再通过西格玛单元分部里的密道逃出封锁区。以异端审判庭的工作效率,西格玛单元分部的调查如今应该已经告一段落了,这意味着里面可能只有几个永恒侍从在进行例行巡逻,防备远不如外面的封锁区那么严密……至少,她觉得不如外面那么严密。
      雷妮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小楼。虽然异端审判庭的虐杀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了,但是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臭味,她可以想象当时情况的惨烈——就算她无法想象,墙壁上大片的焦黑痕迹也可以给她提供清楚的提示。小楼的总电闸被关闭了,这是异端审判庭为了防止远程网络侵略所执行的防范步骤之一,而切断电力给雷妮带来的就是眼前这阴暗的走廊,所幸雷妮对这里的布局了若指掌,黑暗反倒成为了掩护她身形的伙伴。
      雷妮摸进了一楼的资料室,乱七八糟的文件散落一地,让她的脚步带上了轻微的沙沙声。资料室的一个资料柜已经被推倒,露出了隐藏在它背后的一个拉闸,看起来拉闸已经被拉下了。从地上残留的大片血迹来看,恐怕是一个真实之声的成员试图拉下拉闸,尽管他成功了,但是也被尾随而来的异端审判庭黑色卫队打成了筛子。雷妮清楚这个拉闸打开的是秘密逃生通道的入口,不过很明显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异端审判庭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了密道的存在,他们会不会在搜查完以后封锁入口呢?雷妮思考着转过身去,在目光和一双血红色的眸子对上时,她本能地发出了高声的尖叫。
      资料室的入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那在黑暗中发光的红色眸子证明他的双眼都是机械义眼。男人的身上穿着薄薄的碳素纤维装甲背心,脖子上佩戴着一个沉重的项圈一般的装置,而他的双臂和双腿上都安装着强化力量的外骨骼。男人的脸有一半隐没在黑暗之中,但是他呼吸时发出的嘶嘶声暴露了他佩戴半脸式呼吸面罩的事实。趁着雷妮还处于震惊之中的那个瞬间,男人大踏步地走进来,右手抓住了雷妮的左臂,左手握住了她的下巴。随后,从他的义眼之中射出红色的扫描光线,在雷妮恐惧的双眼上来回移动。“错误,无法辨识视网膜信息。”红光消逝,男人的声音从项圈里传了出来,“公民,你涉嫌非法侵入异端审判庭封锁区域以及刻意隐蔽身份,公共安全庭已经接到通知,请在此等候护民官进行交接。”
      雷妮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永恒侍从了,她虽然和大多数人一样在宣传画上见过负责监控工作的永恒侍从——通称“守望侍从”——但是如此近距离接触还是第一次。很明显对方是为异端审判庭服务的永恒侍从,然而无论对方为谁服务,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只有人的躯壳,没有人的心。这个人以前可能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可能是一个铤而走险的穷人,甚至可能是一个像她自己这样心怀自由的梦想的战士,然而这一切现在都不再重要了。他已经被剥夺作为人的权力,他之前所代表的一切都已经在精密的电钻钻穿他的颅骨、切除他的大脑的一部分时烟消云散了,如今代表他的存在的是在他脑内植入的一枚侍从芯片,而这枚芯片将会带着他残余的肉体一起继续为社会服务,直到崩坏腐朽为止。他不再是人,只是一个侍从,一个永远忠诚永远服从的永恒侍从。
      既然对方不是人,自然多说无益。雷妮的右手悄悄地伸向自己的大腿,在那里挂着一把外形小巧但是力量绝对够强的防暴电击器。无论永恒侍从有没有人的心,他都肯定没办法吃一发数万伏特的电击之后还能毫发无损。只要能击倒他,雷妮就有机会逃往秘密通道,希望异端审判庭并没有将它封死。然而,尽管雷妮的手移动得非常缓慢,永恒侍从还是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血红色的义眼一转,目光便已经放在了她的右手上。正当雷妮感觉万事休矣的时候,对方的双眸猛然变成了金色,紧紧握着她左臂和下巴的双手也突然放松了下来。对方项圈上的指示灯从红色变成了金色,声带牵扯着说出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正在接受直接控制。”
      雷妮没有放过这个机会,防暴电击器的接触段狠狠地捅在了对方裸露的皮肤上,高压电流让对方身上设备的指示灯疯狂闪烁,喉咙里迸发出不成字句的嚎叫。抽搐的双手拂过雷妮的脸,将她脸上戴着的假人皮面具撕掉了一半,暴露了她真正的嘴和下巴。无暇顾及自己被撕破的假脸,雷妮使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在永恒侍从身上,把那高大的男人撞了个趔趄。她顺手拔出对方腰间的武器,目光再一次和对方碰个正着,而这一次她感觉对方不再是那个空虚的躯壳了,在义眼发出的金色光芒里,她能感觉到某种属于人类的情感和思考。“我看见你了!!”永恒侍从发出怒吼,但是他的身体暂时还不能行动,雷妮握紧手中抢来的武器,沿着黑暗的走廊拔腿狂奔。


      伪装成损坏的厕所的秘密通道入口并没有被堵死,雷妮顺利地移开马桶,然后跳进了下面的密道之中。在墙壁上摸索了好一阵子,她才摸到位于密道里面的开关,随着轻微的嗡嗡声,密道口的马桶缓缓移回了原有的位置,然后密道里的灯亮了起来。
      在那一瞬间,雷妮仿佛被人狠狠在胸口击了一拳一般,瞬间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混凝土碎块、断裂钢筋和瓦砾杂物组成的山,在山脚下还能看见一只伸出来的手臂,苍白的颜色充分说明它的主人早就没了呼吸。异端审判庭并没有放过密道,他们没有炸毁密道的入口,而是在密道里面设置了炸弹,将通路整个炸毁堵死了。
      雷妮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上。她完了,逃亡之路到此为止了,雷诺给她的秘密永远也不会揭开了。她可以选择呆在这里直到被永恒侍从揪出来,也可以选择走出去尝试反抗,无论选择哪一个,结果都是满盘皆输。没有受过多少枪械训练的她未必能击中永恒侍从,而永恒侍从却肯定可以击中她,而且就算她打倒了一个,恐怕也无法对抗随后跟来的其他永恒侍从与公共安全庭护民官。被捕以后她也许会被送往异端审判庭的拷问室,在那里她将生不如死,经历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痛苦和恐惧之后,她或许也会被做成一个永恒侍从吧。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至少自己还能选择士可杀不可辱这条路。她低下头看着手里从永恒侍从那儿抢来的枪,厚重的枪身上刻着异端审判庭的徽章,一个红色的指示灯静静地亮着。只要把这个塞进嘴里扣下扳机,一切就结束了。这把枪看起来和公共安全庭配发的执法者拳铳是同一个型号,那这个指示灯表达的内容应该也就相差无几了:蓝色代表着脉冲能量弹,红色代表着高爆弹“灭绝令”。扣下扳机的话,她的整个上半身都会炸得粉碎吧。
      一个想法电流一般穿过大脑,雷妮举起手来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剩下的半张假脸被打得飞了出去。既然灭绝令弹药可以把她炸个粉碎,为什么就不能把眼前的废墟炸个粉碎呢?灭绝令在日常由公共安全庭使用时都是作为攻坚利器使用的,为什么她会蠢到想用这个东西来自杀,而不是用来攻克眼前的这个难题呢?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永恒侍从随时可能找到这里。雷妮举起手中的武器对准了眼前的瓦砾山,然后扣下了扳机。
      红光一闪,雷妮的耳朵里瞬间都是嗡嗡的轰鸣之声,什么都听不见了。她丢下枪举起双手防护到处飞溅的碎石和铁片,映入眼帘的却是地面上高速蔓延的深深龟裂。脚下的地板猛地倾斜,雷妮和无数的瓦砾与混凝土碎片一起向下滑去,落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发表于 2017-8-19 00:5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故事还会继续写吗?
 楼主| 发表于 2017-9-26 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幕·在过去的阴影中

本帖最后由 はだしの麻衣 于 2017-9-26 21:29 编辑

      坐在勾玉形状的温泉浴池的浅水尾端,温水刚好盖过腰间,雷妮依偎在雷诺的宽阔的肩膀上,感受着对方的体温。湿润的空气将他们包裹在内,温泉淡淡的硫磺味弥漫着,夹杂着沐浴液和洗发水的清香。沉浸在余韵当中的两个人都在轻轻地喘息着,和所爱的人身心联系在一起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同时也是一件十分耗费体力的事情。而一旦情感战胜理智,哪怕就算是暂时安抚欲望的胃口,都需要大量的精力。
      头顶上是星光灿烂的夜空,洁白的银河横穿天空,仿佛一道闪亮的道路。近在身边的樱花树上盛开着淡紫色的夜樱,轻拂的夜风让纤细的花瓣四处飞舞,落在用石块装点边缘的温泉浴池之内。这个时候如果用酒杯接住一片花瓣的话,一定是极为浪漫的事情,然而雷妮并没有真的这么做:一方面,她和雷诺都不是彻底相信小酌怡情的人,所以并没有点温泉酒水服务;另一方面,就算真的有酒杯,她也接不住这些全息投影制作出来的花瓣。毕竟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这么美妙的夜空了,更不用提那怡人的自然风。想要抬头不看见那对令人作呕的腐绿色的月亮,也只能依靠足以以假乱真的全息投影了。不过至少浴池和温泉旅舍是货真价实的,连温泉都是如假包换的,也算对得起昂贵的住宿费。
      小腹上感觉到了雷诺手掌的摩挲,雷妮便把自己的手覆盖了在他的手上。那里面现在还在虚位以待,等待着两人的决定,然后爱情的结晶便会在里面生根发芽。雷妮有时候也会考虑一下这方面的事情,但是她也会面对现实,明白自己还没有做母亲的觉悟。养育任何生命所承担的责任都是无与伦比的,更何况这还是她和雷诺的骨血。
      “如果真的生个小宝宝,你会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呢?”雷妮看着自己平滑的小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当中,眼光里溢出的是满满的母爱,仿佛在那里面已经孕育着一个生命了一般。
      “嗯……女孩子的话,我喜欢紫子这个名字,冬子也可以;男孩子的话,我倒是还没有彻底想好。”雷诺温和地回答道。
      “哎,这样吗,我喜欢优爱儿和索茜艾这两个名字呢。”雷妮抢着说,“要不然我们生四个吧,这样就都能取上了。”
      “生了男孩子你也给取这些名字么,笨蛋。”雷诺用手指梳理着她被水浸透的湿发,“不过说实话,我们如今的工作太危险,成家立业可以,抚养子女也许并不现实。”
      雷妮有点沮丧,这句话确实击碎了所有的温情浪漫,把残酷的现实拉了回来。不过尽管如此,她也必须承认雷诺说得并没有错。只要她愿意,她可以生很多小宝宝,但是如果哪一天她或者雷诺,又或者两人都在真实之声的行动中被捕或者丧生,这些孩子们面临的将会是极为凄惨的生活和无比黑暗的未来。单亲家庭的日子本来就难过,更不必提法外之徒的单亲家庭了,而寄送福利院的孤儿只有一条出路:接受分配的角色,然后努力在技能学习和考核中成功。只要考核通过,他们就可以成为让社会运作的一枚齿轮,有能力保证自己的温饱;而如果考核失败,等待他们的就只有嗡嗡作响的电钻——如果你无法以一个人的身份服务社会,也许你能够以一个侍从的身份去做到。
      “而且,如果我们能够活到77岁的话,我也不希望看见孩子们收到星炬宝石庭寄给我们的通知书时脸上的表情呀。”雷诺轻轻拍拍雷妮的肩膀,“我是真心地相信着我们是正在为了自己的后代改变这个世界的。”
      雷妮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明白雷诺说的话是对的,改变这个世界是她加入真实之声的初衷,而这份心情迄今也没有改变。如果她要有孩子,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生活在一个比现在更加美好的世界里。也许这个世界已经不可能再有温暖的阳光、和熙的微风和连绵的雨季了,但是通过她和无数志同道合之人的双手,他们可以创造出一个没有无处不在的监视器、没有荒谬无理的法律、以及没有名字后面跟着“庭”字的残暴权力机关的世界。而对她自己来说,她希望可以在了无牵挂以后和心爱的人相拥着安详地走完人生最后的路程,而不是在强制命令下前往星炬宝石庭那冷冰冰的安乐死仪器中被谋杀,然后烧成一枚徒有光鲜外表的丑陋宝石。
      “人生苦短,来日方长,明天会吹明天的风,所以今朝有酒今朝醉吧。”雷诺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仿佛要将所有沉重的气氛都吹走一般,“星回夜未艾——”
      “如果你可以不要一边揉我的胸一边吟这句诗的话,也许我真的会相信这是文艺的你在随——呀!”雷妮嗔怪地骂着,然而雷诺手指的动作掐断了她后面的话。血液开始急速向她的大脑涌去,她伸手勾住雷诺的脖颈,闭上双眼吻了过去。

      伤口牵拉撕扯造成的剧痛如同洪水一般在神经线上席卷而来,舒适的温泉和恋人的身体都在刹那之间消逝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现实。雷妮猛地睁开双眼,然而她的世界一片漆黑,恐惧和痛苦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灵。半是呻吟半是哭喊的声音从口中漏出,她挣扎着试图从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的恐怖身边逃开,但是消磨意志的疼痛夺走了她的力量,让她最终屈服,放弃了抵抗。
      视网膜信息伪装隐形眼镜检测到了低光环境,很快便启动了黑暗视觉模式,雷妮的世界从一片漆黑变成了一片暗暗的荧光绿色,就像老式的夜视仪中看见的景色一般。这毕竟不是高端的机械义眼,无法通过色彩增补和各种自动修正来适应环境,然而对雷妮来说,现在能够看见东西已经是莫大的帮助了。在黑暗视觉的帮助下,她看见自己的小腹上插着一根细细的铁钎,它贯穿了身体,将她钉在了这个位置上。看起来伤口并不致命,当然雷妮完全不知道它对自己的内脏造成了多少损伤,又或者有没有造成损伤。至少看起来伤口的流血并不严重,只要通过简单的包扎,应该就可以防止进一步的失血了。但是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把这根铁钎拔出来,不拔掉这根铁钎她就动弹不得,而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自己动手解决。
      雷妮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可以帮她,从刚才开始四周便一直都是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呻吟和哭喊声在耳边回荡。然而最重要的是,她无法在不牵扯伤口的情况下呼救,所以就算附近有人,她也不能保证可以将求救的声音传过去。无计可施的她最终放弃了徒劳的挣扎,低下头咬住了自己脏污破烂的衣襟,在努力回想着雷诺的音容笑貌的同时,双手抓住了那根铁钎——

      再一次从无意识的状态中恢复时,雷妮发现自己的身体可以移动了。染满鲜红的铁钎还握在手中,小腹的伤口正在汩汩地流出血液。她咬紧牙关,用手按住伤口,然后开始观察四周的状况。
      她现在坐在一个倾斜的小房间里,尽管天花板已经破了,墙壁和地板都毁坏得几乎不可辨识,门边那一排曾经有按钮的圆洞依然提示了这个地方的正体:电梯轿厢。透过电梯打开的门,她可以看见自己的背包被甩到了外面的楼层地板上,内容物从撕裂的包体里飞出,散落在周围。雷妮的上一段记忆还停留在西格玛单元分部密道地板塌陷的时刻,暂时无法把如今的状况和之前联系在一起,无论如何,她决定先爬出去看看包里是否还剩下可用的东西。
      不知道花费了多久,她才终于爬到了自己那损坏的背包旁边。背包虽然裂开了,但是幸好东西散落得并不远,她很快就把最有用的东西找了回来:一条连衣裙,一双凉鞋,一瓶水,还有如今这副惨状的罪魁祸首——雷诺留下的储存卡。凉鞋和连衣裙本来是她准备的第三套变装,在风衣的里外都暴露以后,她将寻找一个有着监视死角的地点换上这套连衣裙和背包里的凉鞋,撕下假脸取下视网膜信息伪装眼镜,重新变回雷妮·莉洁特。不但变脸、变装,连性别都改变了,理论上可以逃过绝大部分的审查。然而她没有想到今天会经历这么多的事情,更没有想到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手嘴并用,她很快将连衣裙撕扯成了布条,作为简易的绷带扎在了浑身的大小伤口上。她用了半瓶水去清洗小腹部最为严重的伤口,然后紧紧地包扎了起来。她将风衣系在腰上,权当为小腹的包扎处遮挡尘土和脏水,然后把身上衣物破烂不堪的地方撕下来扔掉,以免阻碍行动。她已经摔掉了的鞋子无处可寻,而在环境不明的状况下赤脚行走是很不明智的,虽然穿凉鞋行动也不见得有多好,但是比较幸运的是这双系带凉鞋是有一部分增高作用的厚底款,这意味着被尖锐物品刺穿的可能性大大降低,而且她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了。
      用剩下的最后一条绷带扎好头发,雷妮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看不见自己如今的模样,但是她完全可以想象出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么荒谬:浑身上下到处都缠着五颜六色的布条;上半身的T恤撕掉下摆,风衣绑在腰间遮住小腹;下半身的牛仔裤一边只剩三分之一裤腿、而另一边只撕掉三分之一的裤腿;浑身反潮流的装束,脚上却套了一双十分少女风的系带凉鞋。如果不是伤口疼痛,雷妮也许真的会笑得合不拢嘴。

      环顾四周,雷妮感觉自己似乎身处一个废弃的建筑物内。在身后是已经无法再操作的电梯,正前方是一个没有了门扉的入口,在里面可以看见向上和向下的楼梯;右边本来是某种宽阔的通路,但是如今已经被落下的碎石和混凝土彻底堵死;左边通向某种室内露台一般的地方,这种设计一般都放在二楼,从而让一楼的大堂看起来可以更加宽广和高大。露台已经垮塌了一半,所以雷妮并不打算冒险到那里去,她觉得稳妥的方法还是看看楼梯是否依然可以通行,先来到一楼脚踏实地,再进行侦查。
      向上的楼梯已经断裂了,不过向下的楼梯还是可以通行。雷妮小心翼翼地绕开上行楼梯崩塌下来的瓦砾,从一楼的楼梯间入口钻了出去。弯腰通过垮塌的二楼露台,她看见了一楼大堂的门框,原本安装在上面的玻璃已经全部碎裂,只留下仿佛骷髅一般的骨架。雷妮从露台的残骸下钻出来,忙不迭地走出了门框,在她的眼前,世界的全貌仿佛画卷一般展现了开来。
      如果用画卷来形容的话,那眼前的景象也许是地狱边境绘图。黑暗视觉依然在全力运作,这证明附近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光线可言。在这个漆黑如墨的世界里,雷妮可以看见无数的建筑物,它们有一些已经倒塌成为废墟,或者半毁坏地斜倚在尚且完好的建筑之上;相当多的建筑被巨大的幕布所覆盖,尽管幕布已经破烂不堪,但是依然可以辨识出上面绘制的庞大的生化危险标识;通行车辆的立交桥在建筑物之间穿插,已经有大多数的桥体毁坏塌方,钢筋藕断丝连地和尚且完好的部分接在一起;而最为让人在意的就是那低矮的天幕,头顶和天际的距离感觉十分短,从而有一种极度的压抑感。
      这是一个城市,但是并不是雷妮所熟悉的那个城市。她习惯性地伸手到风衣口袋里去摸自己的手机,试图定位自己现在的所在位置,然而在手伸进去的那一刻她才猛然想起那小小的机器并不像自己那般好运,它已经摔成三片了。与功能手表配套的通讯器已经丢失了耳机部分,而且目前完全捕捉不到任何通讯的信号,雷妮可以说是彻底成了聋哑人。眼前的景象本来就陌生,而没有了仪器的帮助,她更加无法了解如今的处境。
      带着深深的疑惑,雷妮抬起了头,望向那黑暗的天幕。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甚至没有云,只是一片仿佛凝固了一般的黑暗,沉重地压在距离头顶不远的地方。雷妮眯起双眼,在那浓墨一般的黑暗中,她渐渐地分辨出了一些轮廓,一些笔直的线。将这些线连接在一起,逐渐就可以勉强看出天幕上有一张巨大的网,四通八达的它覆盖了整个天空。而在目力所能及的远方,一个巨大的黑影拔地而起直接连通天空,仿佛古老传说中的巴别塔。
      一个想法在雷妮的心中逐渐成型,然而这个想法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凉,让她止不住地发抖。既然她最后的记忆是在使用灭绝令击破路障后随着地面塌陷下落,那她如今的位置恐怕就在真实之声西格玛单元分部的正下方。理论上,城市的底基层应该是四通八达的下水道系统,但是西格玛单元分部的那条是逃生密道,不可能把要拯救的人送入出入口受到严密监管的下水道之中。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那条为了隐秘而尽量深挖的密道穿破了城市的底基层,这样才能在不破坏下水道的情况下建造出新的通路,而城市的底基层之下便是这个空间——
      “这是……太阳异变时代的……地底废都……”雷妮喃喃着,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

      路边废弃的车辆,依稀可辨的市政设施,骷髅一般的建筑物。废都里的一切和地表上的城市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地表的城市里居住着活生生的人,而地底的废都里居住的只有幽灵。雷妮在道路上漫无方向地行走着,希冀寻找到某种可以帮助她回到地面上的东西,然而在这个城市的空壳里,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唯一让她感到也许可能帮助到自己境况的事物便是远处的那座“巴别塔”,雷妮完全不知道那是啥,但是如果头顶上就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有着活力和人气的城市的话,那“巴别塔”所对应的位置便是黎明机器的所在。诚然,离黎明机器越近,她离自己的死亡也就越近,然而如今的境况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至少得先把那里的情况调查清楚才能能够决定之后的行动。
      废都给她带来的感受是纯粹的不含杂质的死亡:在这里没有横行的啮齿类动物,没有苟活的节肢类昆虫,也没有喜好黑暗的真菌,一切在没有人迹的地方通常都会存在的生物,在废都里都完全不存在。太阳异变都没能彻底杀死这些生物,然而在废都里竟然没有它们的容身之处。
      雷妮对自己这么快就能将眼前的场景和“太阳异变”这个名词联系在一起感到有那么一点讶异,毕竟她也没有真正见过所谓的太阳异变时代的废都,完全是想当然的猜测。不过她觉得,任何人见到眼前的这一切后想到太阳异变时代都是无可厚非的,更何况雷妮自己在地上世界的表身份就是“家庭补习教师”,历史是她教授学生的科目之一,对于世界的过去她还是有着相当的了解。然而话虽这么说,雷妮的了解实际上也不过尔尔。如果常人对历史的了解是浅尝辄止,那雷妮仅仅只是比常人多喝了一口水而已。“太阳异变”这个词汇是古代留下来的遗产,至于究竟太阳发生了什么异变、为什么会发生异变、多久以前发生了异变,其个中奥妙都不是现代人所能了解的。
      现代人只确凿地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被异变后的阳光直射将诱发当代最恐怖的瘟疫“月狂病”。月狂病初期患者与常人无二,仅在细微之处会有微小异状,难以发觉,若及时进行医治,还是有相当的生存机会;进入中期,便会对太阳恋恋不舍,白天经常痴痴注视太阳,仿佛被那阳光勾走了魂魄一般,此时已经药石难至,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一旦进入末期,便仿佛不药自愈一般不再迷恋阳光,而当夜幕降临之时就浑身疽疮齐生,脓水四溅。常人碰到脓水立即染病,而患者本人也性情大变,对身上的恶疾如获至宝,竭尽全力要将之传染给他人。一晚狂性大发之后,翌日早晨必定浑身溃烂而死,尸骸恶臭难当,恐怖之至。这瘟疫之名“月狂病”就来自于末期患者最后的疯狂行径,仿佛看见月亮就会失心疯一般。在今天的世界里,只有黎明机器产生的特殊护盾之下才是安身立命之所,其他的地方都只有死亡;而在过去那个没有黎明机器的时代,死亡则如影随形。阳光所到之处,政府崩溃,国家分裂,文化消亡,历史遗失,只留下一片无法治愈的荒芜。而尽管在今日黎明机器的护盾可以阻挡阳光的辐射,却也不是万无一失,在护盾下也偶尔会有月狂病爆发的疫情,所以人们迄今依然谈之色变,瘟疫净化庭时刻如临大敌。一旦一个聚居城市的疫情彻底失控,除了将它烧成白地以外没有任何控制的办法。
      ——至少,官方的史书里是这么说的。
      比起已经残破和缺失到无法确切地定位年月的历史记录,雷妮对当下的世界有更多的问题想要问。在现在的世界里,常人对所谓“官方”和“政府”的认知最多只能到达法务部和民务部这个层面,再往上便谁也说不清楚。如今法务部和民务部的部长是谁?如今的法律和政策究竟由谁来制订?如今社会的政体到底是什么?如今政府的首脑级人物是谁?这一切无法回答的问题,给本身便扑朔迷离的事态更添了一笔障目的浓墨。活在市政社保一应俱全的当下,只要不招惹公共安全庭就不会有任何麻烦,不招惹异端审判庭就不会有性命之虞,安乐一生直到寿终正寝——或者,在77岁的时候前往星炬宝石庭安乐死。这是现代人唯一的认知,也是铁板钉钉一般的事实,城市中心那巨大的黎明机器仿佛正是现今政府的写照:一个精密而庞大、井井有条事无巨细地管理着社会中的一切的机器,然而没有人知道它工作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在一片空地前雷妮停下了脚步。映入眼帘的是人类生活过的痕迹:篝火的残迹,倾塌的防护墙,还有散乱的骸骨。随着管理阶层的崩溃,无数的难民群龙无首各自为政,有些人试图通过长途迁移来寻求生机,而有些人则试图通过剥削剩余资源苟且偷生。眼前的这些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先人,或许是认为自己可以利用城市中残留的食物和饮水所以才选择留下的吧。然而很快雷妮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她意识到这个曾经的人类临时聚居地里缺少了一样极为重要的东西:遮阳设备。如果阳光是最主要的危害源的话,这个聚居地建立在地面上本来就非常奇怪了, 更不用说整个聚居地完全是露天式的设计。防护墙是用来阻挡其他人或者生物入侵的,根本没有遮阳的效果,难道这些人不害怕月狂病吗?
      在地面残留的骸骨上雷妮看见了拘束具和锁链,她马上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了。很明显这个聚居地制作的要领是困住里面的那些本来已经镣铐加身的人们,再加上缺乏阳光防护的这一点,答案就呼之欲出了:这是一个临时建造的用来处理月狂病病人的集中营。月狂病到了中期症状就很容易分辨了,建造者一定是将病人锁住以后扔到里面,希冀可以一定程度上阻止瘟疫的蔓延。本来他们就已经确认染上了绝症,所以对他们来说防不防护阳光根本不重要。那些病人将会戴着沉重的镣铐被抛弃在这里直到发病死去,而从骸骨一些散乱四方一些却相对完整的情况上来看,恐怕建造者甚至没有给他们提供食物和水,他们的饮食来源应该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阵深深的寒意从脚底升起,顺着雷妮的脊梁骨一路爬上。转过身拔腿飞奔,她不关心这双脚会把她带到哪里,她只希望离这个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人性最黑暗的一面的地方越远越好。

      本就不多的体力在奔跑中迅速消耗,很快便雷妮无法再支撑起自己疲惫的身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也不知道现在自己的位置离她最初醒来的地方有多远,只有肺部跟火焰烧灼一般的疼痛感在再三提醒她不能继续奔跑的事实。由内到外的强烈虚脱感让她再也无法动弹,只能躺在地面上大口呼吸着废都里那充满着死亡味道的空气。雷妮的体能本来并没有这么差,然而也许是因为之前在地上消耗了太多,又或者是因为身上的伤势太严重,又或者二者兼有,如今的她几乎拿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连睁开双眼都感觉力不从心。
      仰面朝天,建筑物黑洞洞的窗口和雷妮的双眼对视着,让她不禁想起了一些古老的怪谈,比如黑暗之中突然出现的瞪视自己的眼睛。然而这里是废都,是死亡和灰烬的领域,就连那怪谈之中的眼睛都不会到这里来。在雷妮到来之前,这里什么都没有;在雷妮到来之后,这里只有雷妮。她开始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了,也许那个“巴别塔”只是某种巨大的上古废墟,和黎明机器没有丝毫关系。她将和废都里无数的古代人一样永远困在这个没有颜色的地方,永世不得脱身。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在那一瞬间里她真的开始怀念地上那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机了,如果这是在地表的话,守望侍从可能早就通知了公共安全庭,现在她已经被送往医院了吧。
      闭上眼睛,雷妮在心中嘲笑着自己的伪善。黄金打造的镣铐依然是镣铐,钻石装点的囚笼依然是囚笼,这些都是她加入真实之声时所奉为座右铭的东西,然而在她自己感到绝望感到无助时,她对自己居然能如此轻易地抛弃这些准则并迅速屈从于那个她致力于改变和重建的世界感到十分可笑。右乳下一直有着的微微异物感不断提醒着她不能放弃希望,那是她藏在胸罩里的雷诺留下的储存卡,她还没有挖掘出这里面隐藏着的秘密,和这个秘密将带来的一切结果,至少在做到这些之前她绝对不能死。她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它,然而现在已经无力哪怕抬起一根手指了。
      这份虚脱感太不正常了。这个想法划过脑海的时候,雷妮的意识彻底沉入了深渊。

      在虚无之中,雷妮见到了雷诺。
      在虚无之中,两人紧紧相拥。
      在虚无之中,她听见了雷诺对她的耳语。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神确实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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