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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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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本] [伊藤计划]虐杀器官[台/繁]庆祝电影终于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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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3 09: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7-2-3 09:54 编辑

  虐殺器官
  ───────────────────────────
  輕之國度錄入組錄入
  作者:伊藤計劃
  譯者:麥盧寶全
  掃圖:Naztar(LKID:wdr550)
  錄入:Naztar(LKID:wdr550)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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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及輕小說文庫
  ───────────────────────────
  911以後,面臨「對抗恐怖主義」的轉機。各個先進國家皆導入徹底的管理體制,肅清恐怖分子,落後國家則開始大量爆發內戰及大規模屠殺。而在各地莫名發生的屠殺事件背後,有個謎樣的幕後黑手──約翰‧保羅,美國上尉克拉維斯‧薛帕德為了尋找他的蹤跡,因此趕赴悲慘的屠殺現場……那個男人的目的為何?引發大量屠殺的「虐殺器官」的真面目又是什麼?

  作者:伊藤計劃(Project Itoh)
  1974年10月出生,畢業於武藏野美術大學。2007年以本書晉身作家行列,並獲得「BEST SF 2007」及「2000年代SF BEST」第1名的殊榮。2008年出版改編自人氣遊戲的小說《METAL GEAR SOLID:GUNS OF THE PATRIOTS》及第2本原創長篇《和諧》。榮獲第30屆日本SF大賞、「BEST SF 2009」第1名及第40屆星雲獎日本長篇部門獎。2009年3月逝世,享年34歲。2011年,英譯版的《和諧》,榮獲菲利普‧K‧狄克獎紀念獎特別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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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2-3 09:47 | 显示全部楼层
  根據某個吠陀語文獻中的奇妙算式來看,附加在諸神語言上的人類語言所表現的,大抵也只占整體語言的四分之一。
  ──巴斯卡‧基亞(Pascal Quignard)《音樂之恨(IA Haine de IA musique)》
 楼主| 发表于 2017-2-3 09: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

  1

  泥地上留著一道深深的卡車輪胎痕。只見一名小女孩正埋頭對著那道痕跡。

  小女孩看起來像是夢遊仙境的愛麗絲,一心想進入深藏在輪胎痕中的神奇國度。她的後腦勺彷彿開了一朵紅花,頭蓋骨的內部就暴露在天空下。
  距離不到十呎處,有個少年橫躺在地。子彈從他的背部進入身體,在體內彈跳了一陣,最後從肚臍附近飛出體外。腹部開了一個大洞,腸子從腹腔掉出來。兩個小時前下了一場雨,經過雨水的洗滌後,腸子呈現閃亮的粉紅色。少年的雙脣微開,露出可愛的門牙,彷彿還有什麼話沒說出口。

  順著輪胎的痕跡往前走,會抵達一個只有二十戶人家的小村落。
  村子的廣場被挖了一個大洞,上面堆疊著許多屍體,他們的皮膚都因燃燒不完全而冒煙。現場混雜著肉被烤熟的味道與毛髮被燒焦的臭味。被燒到一半的肌肉陡地收縮,使每具屍體都像腹中胎兒那樣蜷曲起身體。他們身上的骨頭因無法承受肌肉收縮產生的拉力而折斷,導致四肢在非關節的部位,仍出現不自然的彎曲。彎曲的手與腳交錯在一起,讓整個坑洞看起來像是蜘蛛的巢穴。

  全部的人都死了。
  全部的人早就死了。我打開門,看到我的母親,葬儀公司早已依照華盛頓州法的規定,對屍體進行了防腐處理。防腐液讓她擁有一張端正的臉龐,臉上也仔細地化好妝,露出永恆且虛偽的安詳表情。
  「看看你的背後。看看所有的死者逝去的身影。」
  聽見媽媽這麼說,我轉頭望去。我看到一個廣大的世界向前延伸,死者們都揮著手對我微笑。從人類開始土葬同胞以來,所有的死者,都出現在我眼前。其中有些死者的身體是完整的,有些死者的身體則有所缺損。我不知道我為何會明白沒有頭的死者正在微笑,但他的確在微笑,而且正好奇地把玩掉到身體外的腸子。
  「大家都已經死了吧?」
  我回頭望向死去的媽媽,如此說道。她點點頭,指著我說:「是啊。你看看自己的身體。」
  我朝自己的身體望去,發現它已經開始腐爛,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

  在遙遠的一方,人類有史以來的所有死者都緩緩地朝某處前進,看起來宛如一條長河。
  我問媽媽,這裡是不是死後的世界?媽媽輕輕地搖頭。在我小時候,她都是用這個動作來糾正我的錯誤。
  「不是,這裡是原來的世界。是我和你一起生活的世界。是我們努力工作,與陸地相連的原來的世界。」
  原來是這樣,我如此答道。因為感到安心而流下了眼淚。在死者的隊伍中,我看到幾張熟識的臉孔。包括在年幼時就因癌症而死去的班哲明,還有頭顱早已不知去向的爸爸。
  接著,媽媽拉起我的手,引導我走進行列中。
  「來,走吧。」
  我點頭,和母親一起走進前方的死者行列中。我第一次上學時,也是這樣的情景。我一面流下懷念的眼淚,一面跟著媽媽走。同時,我看到剛剛那名埋首於輪胎痕、頭部中彈的小女孩,還有背部中彈、臟器從腹部流出來的少年,以及在坑洞裡被火燒的人們,都和我們一起走入死者的行列。

  2

  殺了我母親的人,就是我。

  我曾用大量槍械與子彈殺了許多人,但在殺死自己的母親時,不需要槍械與子彈。「是」這個字和我的名字加在一起,就讓我的母親失去了生命。
  我過去殺了許多人,大多是用槍械與子彈。
  我也曾用刀子殺人,但老實說,我不太喜歡。我的同事裡有許多用刀的高手,專門承接用刀子暗殺的委託。他們會悄悄地接近目標,然後割斷喉嚨,接下來切斷想要拿起武器的雙手肌腱,再順勢割裂大腿內側的大動脈,最後一刀刺進心臟。這一連串的動作,他們前後不到三秒就能完成。
  雖然從沒想過要把這種技術學到極致,但我有信心,在必要時我也能做得很好,再加上一向慣用的槍械與子彈,我今後應該會繼續以殺人為業。尤其在二〇〇一年的某個早晨,紐約市的兩棟高樓被一架飛機撞上之後,更是這麼認為。
  在這之前,不管美利堅合眾國政府再怎麼愚蠢,至少在表面上還會禁止暗殺。上個世紀的美國總統福特簽署了一二三三三號行政命令,所以不論是把毒品販賣到世界各地的南美大毒梟──巴布羅‧艾斯科巴,還是阻撓美國推行中東政策的眼中釘──薩達姆‧海珊,都沒有被美國政府暗殺。【註1:現實中二一三三三號命令的簽署者為雷根總統,此處則是依循作者原文。】
  這道行政命令規定,合眾國政府的所有人員都不可從事暗殺行為。雷根、布希、柯林頓也都依照「規定」推行政策。暗殺並未完全消失,但是這道行政命令使暗殺這個手段的風險變得很大。換言之,暗殺變成一種很麻煩的手段。因此和「政府公開介入」、「政府發動戰爭」比起來,暗殺的排序便一直往後,除非是在極度保密的狀況下,才有可能採取這個手段。
  但美利堅合眾國就算不方便使用暗殺手段,依然可以找個藉口,隨心所欲地發動戰爭。用偷偷摸摸的方式殺死一個人,如果事情曝光,一定會被媒體撻伐;但是正大光明地殺死一大群人,受到的道德批判反而會小得多。不知是誰說過:「一個人的死亡是悲劇,但一百萬人的死亡就不算什麼。」與殺死一個人相比,殺死數萬人更容易高舉正義的大旗。至少,過去的世界是這樣子的。
  但是從值得紀念的「轟炸本土日」之後,上述的想法便開始鬆動。雖然政府不能公開大聲張揚暗殺這件事,但在華府眼中,暗殺已成為一個值得考慮的選項。基於各種理由,例如:「對抗恐怖主義」、「人道上的考量」,一二三三三號行政命令所封印的黑暗面,已漸漸地解開了。
  所以,我成了一名殺手。但這並不是因為我一開始就想當殺手,而是我所在的職場必須進行愈來愈多的暗殺任務。除了暗殺以外,我們還有其他各種任務,但是我們情報部隊的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是由美國五個軍種──陸軍、空軍、海軍、海軍陸戰隊、情報部隊組成的特種部隊,並且歸特種作戰司令部(SOCOM)指揮,同時也是唯一一個執行暗殺任務的部隊。在上個世紀中,綠扁帽部隊、以及名為三角洲部隊的陸軍分遣隊也都曾經負責暗殺任務,但時至二十一世紀──也就是現在──這些任務主要都由我們情報部隊的食蛇者(Snake eater)來負責。因此特種作戰司令部所屬的其他部隊,例如海軍陸戰隊的長距離偵察巡邏部隊(LRRP)以及海軍的海豹部隊(SEAL),都蔑稱我們為「濕刑執行者(Wet works)」。濕刑這個名詞從冷戰開始就是暗殺的隱喻,約翰‧勒卡雷與格雷安‧葛林的小說,都曾使用過這個名詞。
  或許大家可以回想一下,電影《魔女嘉莉》的某張知名海報。一群愛欺負人的孩子把豬血倒在西西‧史派克身上,而史派克就這樣可憐兮兮地站著。我們的工作(的一部分)之所以被稱為「濕刑」,就是因為也同樣是讓人流血的工作。唯一不同的是,在我們任務中沾滿的是人類的血。這就是美利堅合眾國的斬首部隊──情報部隊的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註2:原名為Carrie,這裡所指的是1976年的電影版本,由西西‧史派克(Sissy Spacek)主演。】

  因為上述種種理由,我目前正坐在「飛天海苔(Flying Seaweed)」裡,飛往下一個暗殺目標的所在地,而目標的相關資料,我已經看過一遍了。【註3:i分遣隊的一種飛行器。因為呈巨大的長方形,故有此暱稱。】
  下個暗殺目標的所有資訊,例如長相、姓名、行為模式、家族成員、政治傾向等,我都已經清清楚楚,換言之,我對他的人生瞭若指掌。特種部隊的成員或多或少都接受過觀察他人的訓練。因為所謂的特種部隊並不是只要會打仗就好,還經常要進行許多其他的任務,例如訓練開發中國家的部隊、到敵方陣營指導當地居民醫療、教育、灌溉的相關知識等。在上述的情況中,最重要的是溝通技巧,換句話說,不擅長與人交際的獨行俠,是不適合從事特種作戰的。我原本認為孤僻的人可以當傭兵,但是傭兵也必須為貧窮國家的軍隊指導戰術,所以結果一樣不適合。
  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的成員除了受過觀察訓練外,也接受過心理學的教育課程,因此能從目標的心理歷程,明確推論出目標是怎樣的人。暗殺手段雖然在政治上的風險較低,也可以說比較不會引來道德倫理上的歧見,但它依然是一項細膩且困難的任務。在一二三三三號行政命令的規定下,CIA計畫的暗殺任務多次都以失敗告終,也由此可知,這項工作不是外行人能勝任的。
  CIA將之稱為「準軍事行動」,而結果也正如這個名詞,只是流於軍隊的辦家家酒。因此,情報部隊與特種作戰這種全新類型的部隊於焉誕生,而特種搜尋群就是其中之一。這些新部隊是繼承了CIA的情報偵搜能力的軍事集團,其所屬成員是間諜與士兵的綜合體。二十一世紀的情報活動不再是一般的民間活動,而必須更偏向軍事行動。因為戰場上的情報是不斷在變化的,而且無處不是戰場。
  不論從事什麼任務,都不可能完全按照事前收集的情報發展。任何事情必定有不確定因素。因此,為了把不確定因素減到最少,且在不確定因素發生時能立刻採取因應措施,每個成員都必須有能力建構出目標的側繪。
  換言之,就是要讓目標的樣貌與人生能歷歷在目。所以我們必須對目標抱持好感,讓想像接近真實,最後再把他殺掉。真的是最糟糕的虐待遊戲。很適合當作變態納粹色情作品的題材。這些過程之所以不會讓我們留下心理創傷,都要歸功於「戰鬥適應感情調整」。我們在戰鬥前會藉由心理諮商與腦醫學處置,把感情與道德觀設定為戰鬥專用的模式。這麼一來,我們可以輕易地把任務與自己的道德觀分割。或許這就是喬治‧歐威爾提出的「雙重思考」概念,而科技讓這個概念成為可能。【註4:喬治‧歐威爾為英國左翼作家‧其著作《一九八四》中提出「雙重思考」概念,指一個人心裡可以同時抱持著兩種互相矛盾的信念,而且兩者都接受。】
  因為如此,我看著資料時,心中不是對暗殺目標的憐憫,而是想著我所殺害的最後一位人類,也就是我的母親。

  死者的國度經常來造訪我,它總是嘎吱嘎吱地抓傷我的一顆心,然後又隨著我醒來而離去。
  死者的國度,有幾種變化。
  最常出現的類型是身體部位有缺損的死者,在荒野中不成行伍地漫步;另外,我也曾夢到一片沒有邊際的廣大墓地,每個墳墓的主人都了無生趣地坐在自己的墓碑前。我在母親死後經常夢到的荒謬景象,是一間只住著死者的醫院。或許因為這是我剛失去母親後心中印象的投射,所以最能接受這個類型。
  我是軍人,也是特種部隊的一員,還是個殺手,所以看過許多死者。我看過的死者,比一般人一生中看過的還要多上好幾倍。某次,在中亞某國內的一處屠殺現場,當時我的身分依然是一名殺手。由於該國祕密警察原本的長官煽動國內發動民族屠殺,我們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為了暗殺他,經由阿富汗進入該國,並在某個村莊逮捕了他。
  那個男人死了。我用步槍把整個彈匣的子彈打進他的腦袋。但是他的部隊已經把所有村民都「處理」掉了。我在那裡看到幾具屍體。雨停了,一個女孩撲倒在地,臉埋進泥地上的輪胎痕裡,後腦被轟出一個大洞,暴露在陰鬱的蒼穹下。一個少年背後中彈,腸子從破裂的腹部流出。而村子廣場的坑洞中,則有淋上了汽油,正被焚燒著的女孩。
  最後死的,是造成這一切慘劇的男人。他被我的子彈擊中後,就跟那些被他殺死的無數屍體一樣,先是身體失去控制,接著以詭異的姿勢扭曲並倒下。
  接著,從上述在亞洲的記憶中拉回後,就看到我母親身上連著一些管子、靠著一大堆藥物與奈米機器維持生命現象,而醫生正在詢問我是否還要持續這樣的治療。外觀如昔的母親躺在乾淨的床上,無意識地看著我如何做決定。她看起來像是活著,但那是因為注入她體內的奈米分子不斷地運作著。我們受傷時被施予的「戰鬥能力維持技術」,也一樣是藉助奈米機器的力量。
  在純白色醫院的蒼白寂靜中,我提交了同意中止治療的文件。醫生問我是否同意關閉生命維持裝置,而我回答:「是的。」並按下拇指的指紋為證。於是,奈米機器群從無意識且不需要再寄宿的身體退出,母親因此迅速死亡。
  然而,母親是否真的死了?有誰能說她在我下決定之前就已經死了呢?
  到底怎樣算是活著?怎樣算是死亡?從二十世紀的尾聲以來,生與死的界線就隨著醫療技術的發展變得曖昧不明。超過半世紀以上的時間,人類對這個議題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並且將之與其他問題一起拋到未來再解決。
  但是,我們面對這個問題時,只能和面對人生中的其他雜事一樣,默默地接受嗎?總之,母親死後接受了防腐處理,漂漂亮亮地放進棺材。之所以進行防腐處理,是依據華盛頓州法的規定。人經過防腐處理後,就可以確定死亡。
  這就是截至目前為止,我最新殺掉的一個人。

  「薛帕德上尉……薛帕德上尉。」
  我被呼喚聲叫醒。剛剛似乎是看資料看到睡著了。因為我從死者的國度回來後,經常會流著眼淚,所以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幸好沒被來叫醒我的機上運輸管理人看見我在無意識中哭泣,我鬆了一口氣。
  「請醒醒,只剩十五分鐘就要發射了。」
  機上運輸管理人說完就馬上離開。所謂發射,並不在是開玩笑。近年來,已經愈來愈少人用「高空投下低空開傘」這種過時的跳傘方式侵入敵人陣營,取而代之的是能將電波反射降到最低,並能快速、靈巧地移動的「侵入鞘」。機艙裡排放著許多黑色棒狀的侵入鞘,看起來就像是一支支巨人的原子筆。檢修人員們正專心地檢測著侵入鞘。我環顧四周,看見同事們都站在飛天海苔平坦的貨艙中,忙碌地工作著。
  「你竟然能在這台鑿岩機裡睡得那麼熟。」威廉斯一邊說著,一邊朝我走來:「剛剛我們遇到亂流,搖晃得非常厲害,你知道嗎?」
  我回答不知道,威廉斯愣了一下,笑著說:
  「你的冷感症還真嚴重。你做愛的時候開心嗎……」
  軍用機不可能像商用客機那麼舒適。現在的科技和上個世紀比起來,已經進步很多了,但是在軍隊中,舒適度總是被排在很低的順位。我們搭乘的這台Flying Seaweed,外型是能把電波反射抑制到最低的扁平長方形,這種形狀極度奇特的飛行器之所以能在空中飛行,是因為有電腦軟體以精密的計算在控制平衡。這樣的設計原本就很扯,所以我也很懷疑它到底還有沒有舒適度可言。
  「我覺得我跟一般人一樣舒服啊。你不用準備嗎?」
  「我才想問你準備好了沒呢!我早就準備好了。我是因為擔心你功課沒做完,所以才來看看。」
  「真是感謝你。」
  我如此回答後,威廉斯在我身旁坐下,把臉靠過來。他是一個很八卦的人,不管是多無聊的事情,都可以說得像是一個天大的祕密。他總是會湊到我身邊,低聲說一些小道消息,例如誰交到了女朋友、某人有很變態的性癖好等等。
  「對了,克拉維斯,你覺得這次的作戰計畫安排得如何……」
  這是參加這次任務的成員都很關心、但不會有人主動提起的問題。因為軍隊裡有個不成文規定──就是士兵永遠不可以問為什麼。威廉斯是一個體魄強健的特種部隊成員,但卻有著與體格毫不相稱的強烈好奇心,而且很大嘴巴,喜歡講一些八卦。他很開心地問我:「你知道嗎?莎莉賽隆在十五歲時,親眼目睹媽媽開槍殺死爸爸呢。」
  「我不知道。」然後我轉換了話題:「同時要暗殺兩個目標,真是艱鉅。如果兩個目標沒有同時出現在預定地點的話……我們太容易被那些討人厭的不確定因素左右了。」
  「這不是重點啦。」焦躁不安的威廉斯搖搖頭說:「重點是目標B。他是美國人。」
  「因為全世界到處都有美國人啊。」我嘆口氣,接著說:「還是你覺得,能毫不猶豫的殺死別國的瘦皮猴,卻很難對同胞下手……?」
  「他是邪惡的同胞。根本就不知羞恥又沒良心。」威廉斯斷言:「不過,那個人物側寫很奇怪。感覺好像刻意隱瞞了重要的情報。大家都說──無法推測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所以無法描繪出目標B的心像。」
  「既然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又怎麼知道他是邪惡的同胞?」
  威廉斯聳聳肩,說:
  「我們是負責殺死壞人的部隊。既然這傢伙該殺,就代表他對全世界的人而言是個壞人。」
  真是單純的世界觀。威廉斯到目前為止,都還對國家的荒謬性堅信不移。當然,這種單純的想法是執行任務必備的,也可說是一種盲目的相信。如果我們心中不能保有這種世界觀,就不可能持續殺死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人。
  要保持心理的健康,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想太多,若能抱持比較簡單的意識形態會比較輕鬆。
  既然我們被迫站在倫理道德的懸崖邊,就乾脆把心中的問號抛棄吧。
  我們必須啟動無感的神經,成為全世界最遲鈍的男人。
  總之,我們必須接受「這是正確的,所以這是正確的」這種套套邏輯(Tautology)。【註5:也稱為恆真句或同義反覆,泛指總是為真的陳述或命題,或以重述某一事物代替對該事物之定義。】
  士兵為了保護自己,必須殺死各種有形無形的敵人。但是一般的步兵和我們這群擁有超高技術的殺手不同,他們對抗的「敵人」都是一整群的部隊,所以不用一個個深入了解敵人的生平,殺起人來也就容易許多。
  儘管如此,還是有許多士兵心理崩潰。例如過去駐紮在伊拉克的士兵們,為了讓他們回到祖國後能夠順利回歸社會,美軍必須提供許多諮商輔導。美國政府特地創設了一個營區協助他們回歸日常,讓預定歸國的士兵們在裡面模擬一般市民的生活。
  換言之,士兵們在巴格達的營區裡,玩著「美式生活」的家家酒。
  士兵在這個名為戰場的異世界待久了,需要重新回想如何在Kmart連鎖超市購物?瑪式巧克力棒的價格是多少?在伊拉克戰場上戰鬥過的男女,都必須適應這種虛擬的美式生活,才能回到真正的祖國。
  人類的精神就是如此脆弱。如果你很清楚要殺的對象叫什麼名字、人生經歷是如何,那麼殺人這件事帶來的精神後遺症,就會更加嚴重。我們和一般士兵不一樣,因為我們殺的不是一群敵人,而是單一的個人。與殺死不知姓名的「敵人」相比,我們的心理壓力要大上許多。
  雖說如此,但這有部分要歸因於我和威廉斯都是受到過度保護的脆弱美國人。在這個世界上,有些生命是很沒有價值的,甚至在某些地方、某些情況,生命比草芥還不如,關於這點,我非常清楚,也親眼目睹過。
  我們將藏身在平滑的侵入鞘內,然後被發射到黑暗中,而目的地,就是那種如地獄般的地方。在我們所飛行的下方,也就是即將降落的大地,似乎已經完全陷入渾沌的狀態。雖然很悲慘,但同時也帶著不少節慶的氣氛。
  就如同耶羅尼米斯‧博斯所畫的地獄圖,雖然詭異,但也滿有趣的。
  〈本接駁機再過五分鐘就要入侵敵方領空。並未發現高射炮(AAA)。短程地對空飛彈(SAM)陣地也沒有任何反應。看來我們成功躲過敵方的偵測了。他們都在睡覺嗎?〉
  駕駛艙的聲音透過連結器傳進我的耳裡。
  我們從事這種祕密任務的特種部隊成員,都在體內安裝了能靠體溫驅動,且和周圍組織相容性很高的活體連結器,因此執行任務時不用另外攜帶通訊器材。連結器的軟體會修正我們口中的喃喃低語。所以接收者聽到的,並不是發話者原本的聲音,而是合成後的聲音。雖是模擬正常講話時的聲音。但是這個聲音,並不存在於我的喉嚨與播放的擴音器之間。
  「看來迷彩漆的確吸收了雷達波喔。」威廉斯聳聳肩,又說:「如果沒有敵我方的辨別訊號(IFF),搞不好他們會把我們當成自己人。」
  〈降落前十分鐘,請盡速進入侵入鞘。祝各位好運。〉
  「就這樣。」
  我拍拍威廉斯的肩膀。他也停止對話,鑽進侵入鞘。侵入鞘的表面呈現消光黑色,但這不是電波吸收劑(RAM)的顏色,而是抑制紅外線特性的鍍膜。機上運輸管理人為了提振大家的精神,所以播放著吉米‧罕醉克斯的〈Voodoo Chile〉。這是出擊前的鼓舞。
  每次看到好幾個大男人鑽進侵入鞘,我都覺得那看起來像是棺材。
  我們就像是一群爬回自己棺材的死者。為了偽裝而塗在臉上的迷彩,看上去活像是殭屍。結合兩者,我們宛如一群因巫毒術而復活的死人,正要回到原本的棺木中。我一邊想像,一邊望著眼前的光景,突然覺得要進入侵入鞘的這群士兵,動作看起來死氣沉沉,而且雙眼有如死魚一般混濁。
  〈Voodoo Chile〉。我突然想到,或許運輸管理人的想法和我一樣,所以才會播放這首曲子。我瞄了他一眼,但他已為減壓做好準備,戴上了氧氣面罩,所以無法看到他的表情。
  我站了起來,朝侵入鞘走去。已經進入侵入鞘的同伴們都已被收納其中,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做好防撞姿勢。從上往下看,真的就像一具具棺材,裡面的人就是死者。
  我突然想起《二〇〇一太空漫遊》裡的某個場景。【註6:1968年由史丹利‧庫柏力克執導的美國科幻電影。】
  處於冬眠狀態的太空人們,無聲無息地被電腦殺死了。
  我也進入侵入鞘中,和其他同伴一樣擺出宛如死者的動作。我就像法老王般,讓雙手在胸前交叉,靜靜躺在棺材中。從艙門向上看,只看到機艙的天花板與照明設備。我在棺材內可以很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我是一個死者。即將為大地帶來混亂與殺戮的啟示錄中的死者。
  然而,此時忽然有一陣莫名的情感波動向我襲來。
  〈機艙內開始減壓。離前導發射還有五分鐘。全員準備發射。〉
  翻湧而上的情感近似於悲傷,但是複雜到令我難以言喻。
  母親閉上眼睛,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經過防腐處理,躺在棺材裡的母親的微笑。
  艙門無聲無息、平順地滑動,當門完全關上、將內部與外界完全阻隔的瞬間,侵入鞘為了調整內外的氣壓,會發出「嘶」的聲音。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我也被囚禁在黑暗之中。放在棺木裡下葬,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沒錯,現在的我,正在重新追憶母親死亡的過程。我終於理解那個難以言喻的情感到底是什麼了。我有過許多次這種高空降落的經驗,但母親的死,賦予這個過程全新的意義。
  此時機艙內開始進行減壓,侵入鞘的外殼被擠壓、摩擦,發出劈哩劈哩的聲響。
  〈機艙減壓完成。距離降落還有三分鐘。開啟後側艙門。〉
  艙內響起短暫的馬達運轉聲,接著解除鎖定,飛天海苔的腹部被開啟。從艙門吹進來的氣流應該會把機上運輸管理人吹得東倒西歪,可是在侵入鞘裡面的我們卻完全聽不到風的聲音。
  〈離降落還有一分鐘。開始倒數計時。〉
  媽媽是否就是像這樣子死去呢?棺材上的小窗關上時,外界的光線頓時消失。接著會釘上釘子將棺材密封。然後就這樣被密封在箱子裡,不知道自己將被搬到何處,最後被埋葬。不論是母親,或是人類有史以來被裝進棺材裡的所有死者,都經歷過這個歷程。
  倒數計時的讀秒在頭蓋骨中響起,但並沒有每次降落前那種沉靜的興奮感。
  〈開始發射。願神保佑。〉
  我聽到了「咚咻」的發射聲。接著重力就消失了。
  一個簡單的物理法則正支配著我。就是物體會往下掉的那個法則。

  3

  我的棺木被發射到空中。
  配戴在身上的裝備有數秒鐘飄浮在空中。接著侵入鞘馬上進入誘導模式,結束了短暫的自由落體時間。侵入鞘沒有搭載任何燃料與引擎,所以也沒有動力。這個盒子基本上是採取滑行的方式降落,並藉由調整安定翼的角度來控制軌道。換言之,侵入鞘就像是一具滑翔翼──或許更像是一顆引導炸彈。拿掉引導炸彈的炸藥後,就成了可以將人塞進去的棺材。
  安定翼的角度被精密地控制著,棺木劃破空氣,朝目標地點前進。安定翼是由肌肉素材所控制、活生生的組織。侵入鞘幾乎沒有機械零件,換言之,大多是由肉構成的。肌肉不只控制安定翼,還可使植入表面的囊胞收縮,藉此讓侵入鞘的外型產生些微的變化,讓侵入鞘表面能以波浪狀扭動,控制、吸收靠近機體的亂流。
  空氣與侵入鞘表面摩擦產生的聲音逐漸變小,原本激烈的震動也減緩了。侵入鞘的角度趨緩,G的偏移讓我感受到軌道不斷微調。看來侵入鞘已經進入最終導航模式。
  我聽到「咚嘶」一聲,體重瞬間往腳的方向壓迫。減速傘打開,推力向量的力道被大幅度吸收。現在距離地面應該只剩幾公尺。我為了防止衝撞,用力撐住身體。因為這是這具棺材唯一做不到的事。接著侵入鞘停止移動並急速倒立。
  撞擊的力道大部分會被減速傘與外殼的活體組織吸收。侵入鞘就像找到地方落地生根的蒲公英種子,緩緩下降。這幕景象宛如一支原子筆拖著一具降落傘。侵入鞘的前端接觸到地面,並朝某個方向倒下。由於外殼的組織配置偏向一側,所以除非碰上很陡的斜坡,否則這個筒狀物並不會一直無止境地往下滾,把裡頭士兵的半規管弄得七葷八素。
  看來侵入鞘已經靜靜地躺在地面上。我解除鎖定,伸手打開艙門。當四方形的門被推開後,飛天海苔的天花板已經變成星空了。
  我們出了侵入鞘,確認四周都安全以後,便開始默默地進行各項作業。威廉斯的侵入鞘在距離我約四十呎的地方降落。其他兩人也位於以我為中心的半徑四百呎內。GPS炸彈、雷射導引炸彈、小型無人機炸彈等各式導引炸彈、導彈,表示這些導彈命中率的誤差圓徑(CEP),也就是表示以瞄準點為中心,包含半數彈著點的圓形半徑的單位,都只有一位數。我們絕對不會讓獵物逃走──雖然很陳腐,但就是這種感覺。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在這個時代,這種投擲物的導引技術幾乎已經達到百發百中的境界。
  侵入鞘轉為廢棄模式,因此以人工肌肉為主的各個活體組織細胞,都被切斷所需酵素的供給,接著細胞開始壞死並迅速分解。這些活體如老人的皮膚般角質化,像一具失去水分的木乃伊。接著侵入鞘漸漸崩解,成為這片草原的養分。
  整個侵入鞘的拆解過程中,我們必須做的只有處理少數非活體的機械零件。不過這些零件都已經模組化,所以處理起來非常簡單,前後花不到十分鐘。我們在黑夜中,默默地把帶至地面上的物品清除,就好像一群收拾營火道具的青少年。
  但是,我們的祭典現在才要開始。
  整理結束後,我們馬上開始行軍。
  我們必須在天亮前完成所有任務。在白天進行暗殺與逃脫,可不是件有趣的事。最理想的狀況是,沒有任何人看見我們──可能的話,最好也不要被暗殺目標看見。
  這個小隊共有四個人。我、威廉斯及其他兩個成員,他們兩人對這種作戰有豐富的經驗。艾力克斯是一名優秀的偵察兵,他遵照標準作業程序,在距離我們相當遠的前方進行偵察並引導我們。負責殿後的則是與艾力克斯同期的里蘭,我與威廉斯在這兩人的前後警戒下,於暗夜中行軍。
  行軍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不過再怎麼說,我們已經比同行的前輩們幸運多了。貼身內衣可以吸收汗水,還原成水分再注入體內;貼在眼球上的奈米薄膜可以修正光量,因此在這種陰天的半夜,也可以清楚看到眼前的景物,各種戰鬥所需的資訊也同時藉此投射到視網膜上。
  由於暗殺任務的特性,不可能讓侵入鞘直接降落在目標旁邊。因此,我們不得不在距離相當遠的某處降落,再帶著槍械、彈藥與其他各種工具,朝暗殺目標前進,這也是特種部隊的基本工作。雖然特種部隊的任務很多樣化,但是在我印象中,這個工作有大半的時間都是在走路。反正就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倒下就是了。在甄選過程中,第一個測驗就是行軍。我們必須背著裝滿石頭的大型背包不停行走,但與其說是走路,倒不如說是如競走般的急行軍。大半受測者在這個階段就被淘汰了。
  我們這個小隊在起飛前,雖然已經根據情報部門的報告與地圖進行過詳細的討論,找出一個最佳降落地點,但仍然必須心無旁騖地在斜坡往上行軍四小時,才能到達我們的目標城鎮。
  艾力克斯比我們壯碩許多,所以被賦予偵察的任務。他必須比我們更快達到山脊,進入警戒模式。因為這個任務耗時不到半天,所以不必在背包裡放大量的水、食物與彈藥。也因此行軍的速度非常快。我們以不遺漏任何敵人存在的跡象為前提,盡可能快速地朝目標城鎮前進。
  雖然當地有一條崎嶇不平、根本沒有經過鋪設的小路,但衛星照片顯示這條路的交通流量不小,沿著這條路前進的風險太大。所以我們只好往沒有路的地方前進。不過,這裡正好位於歐洲與亞洲的交界,地貌基本上都是森林與草地,比起在沙漠或叢林中行軍要來得輕鬆多了。
  全世界對於這個國家的普遍印象,就是回教徒與基督教徒之間的對立,也因為宗教的對立讓它陷入了慘狀。當然,所有的紛爭都不會只有一個原因。同時擁有回教徒與基督教徒的國家,在世界上比比皆是。事實上,這個國家就是。這裡過去是蘇聯的領土,在共產政權垮台後獨立,但與其他舊蘇聯加盟國一樣,在獨立後為了資源而與俄羅斯產生對立。幾年前,這裡因宗教衝突而引起戰火,是大家始料未及的事。
  為何雙方的對立會這麼嚴重?為何彼此的憎恨急速擴張,還引發了大屠殺?而且,為什麼是呈指數增加?目前沒有任何一個學者能提出假說來解釋這樣的局勢變化。
  我們必須極力避免與敵人面對面。尤其是在殺死目標之前。萬一我們被發現,敵人就會用無線電通知暗殺目標遠離我們的目標地點。接著我們會被敵方包圍,依我們受訓與裝備的精良程度,要逃到撤退地點不算難事,但如此一來,任務就形同失敗了。
  經過兩個小時的急行軍後,我們稍事休息。因為一路上幾乎是用跑的,所以威廉斯已經快喘不過氣,我也感到相當疲累。我們躺在草叢裡,奈米鍍膜立刻掃描周圍環境的色相,並即時創造出變化模式。這稱為環境同步迷彩。是一種最新科技創造出來的魔法,對進行埋伏工作的士兵有很大的幫助。
  但我們還是不能太過度依賴這個技術。
  此時,在我們埋伏的草叢附近,有一台小卡車停了下來。我全身的肌肉立刻解除靜止模式。我壓低呼吸的聲音,化為草叢的一部分,靜觀眼前的事態如何發展。一群人下了車,其中有三個手持AK步槍,他們燃起篝火,當然他們完全沒有發現我們。
  他們像是完全沒把槍彈之類放在心上似的,把裝著彈匣且子彈已經上膛的AK步槍丟在篝火旁。
  「這些菜鳥。」
  我看到威廉斯的嘴巴動了,但沒有發出聲音,我聳了聳肩。這個地區的士兵就是只有這種水準──如果總是乘隙(不,就算沒有空隙也是如此)占領、蹂躪並搶奪村莊的人也能稱作士兵的話。
  不過,如果他們坐下來,我們就動彈不得了。考量到距離日出所剩的時間,行軍不容許有任何延遲。我們沒有任何道德上的猶豫,縱使他們沒有展開攻擊,我們還是決定殺死這群圍著篝火取暖的偵察兵。
  我們從背後慢慢接近,但他們完全沒發現。所以當刀子劃過喉嚨時,他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連自己是被誰殺死、又是為何被殺,都全然不知。當溫暖的血水流過他們的喉頭時,也完全看不到我們,眼前只有篝火映照出來的橘色光輝,接著便失去意識,往地面倒下。四個人幾乎在同一時間變成了屍體。
  我們立刻搜查他們的衣物,並未找到任何與身分有關的證件。於是我用刀子劃開他肩頭沾滿血跡的衣物,把袖子割出一個大洞。
  如我預期的,他肩部肌肉有一處微微的凸起,如果不是內行人是不會注意到的。這個凸起處比小指頭的指甲還小,要不是上面有個細微的傷痕,其實是很難發現的。
  我用刀子把那個地方的肉挖起來。肉裡有一塊橢圓形的小板子。
  是ID晶片。
  威廉斯的眉毛上揚,看著我。我馬上了解他的意思是「就用平常那個方法吧」。擁有決定權的是最資深的我。挑選人選時,當然都會依執行任務的地區做些考量,而這次的四個成員都是白人。我們剛剛殺死的士兵,以及在這個國家屠殺異教徒的兇手,也一樣是白人。
  我用眼神探詢艾力克斯與里蘭的意見。他們聳聳肩表示「交給你決定」,因此我選擇能輕鬆完成任務的手段。我從背包裡拿出保護凝膠,用凝膠包覆住那塊沾滿血跡的ID晶片,放在手掌心上,然後像吞藥丸一樣將它吞進肚子裡。

  4

  卡車的貨台上架著一支五〇口徑的機關槍,因此可以一邊移動一邊掃射。在這個國家,只要在普通的日本產貨車裝上這樣的機關槍,就會帶來威脅。這裡的空軍雖然在內戰爆發後就失去功能,但雷達及與其連動的防空網都還有作用。從這一點看來,這個國家的軍備勉強能稱得上是現代化,但是基層的戰力大概只有臨時工的等級。兩相對照之下,其中的落差不免讓人覺得可笑。
  我們開著車,行駛在之前盡力避開的道路上。除了奈米薄膜外,我們必須把所有高科技裝備都丟棄。雷射瞄準器、榴彈發射器等模組化的特種作戰裝備,以及如玩具一般可隨意安裝、卸下的步槍,也都一併捨棄了。
  雖然我們拋棄了一些裝備,但這比在異國的黑夜中長途行軍好多了。說到底,我們美國人可說是一群受尖端裝備過度保護的幸運兒。因為美國是全世界科技最先進的國家,因此總是能以最先進的軍事技術引領風潮。而我也不否認,我像個小孩子一樣,對於能使用這些最先進的裝備感到興奮。不過人類是一種很任性的生物,有時會想忘了流行,回歸到既簡單又野蠻的狀態。
  開車的是艾力克斯。我坐在副駕駛座,一邊警戒著前方,一邊假裝恍神、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雖然從敵人身上奪來的衣服沾滿了血跡,但因為衣服本來就很髒,我們用帶在身上的飲用水稍微沖洗一下,再將其他髒污的部分刷一刷,血跡看起來就不會太明顯了。
  「馬上就要抵達目標了。」艾力克斯說:「這輛小卡車側面到底寫著什麼啊?」
  「那是日文。」我回答他。我在大學時曾學過一點日文,也因為這個原因,曾經被派到日本的自衛隊去做軍事訓練。車身上的字顯示,這台車曾被一家叫做藤原的豆腐店使用。我想,日本的藤原豆腐店應該壓根沒想到,自己賣掉的這台破車會在遙遠的東歐內戰中成為機關槍的機動槍座。
  「我覺得漢字好酷喔。」
  「那是因為當你看不懂文字時,文字就不再是資訊,反而更像經過精心設計的圖案。」
  「你的意思是說,因為看不懂,所以才覺得酷嗎?」
  「這樣說也對啦。人類面對無法理解的文化時,容易產生排斥感,同時也容易產生崇拜與美化的感覺。而且無法理解的文化符號,都會讓人聯想到東洋、異國這類讓人覺得很酷的字眼。」
  「異國的文字,既是語言又不是語言。看起來就像是紡織品,近似有規則的圖案。」
  「那是因為異國文字它所代表的訊息消失了──正確地說,是因為我們看不懂它所代表的訊息。如果用異國文字玩Scrabble拼字遊戲,那麼完成的棋盤看起來大概只會像是一幅圖吧。」
  我們在基地待命時曾經玩過Scrabble。這個遊戲的規則是,參加者輪流把寫著字母的牌子放進十五乘十五的棋盤,再依拼出的英文單字計分。在待命時間很長時,這是個殺時間的好方法。威廉斯老是找我玩,可是他每次輸了都會不停地抱怨。他輸了的時候都會這麼說:
  「你聽好,平均每個成年的美國人知道四萬五千個單字。四萬五千個喔。但是我竟然找不到單字來填滿這十五乘十五的棋盤。」
  順帶一提,在世界紀錄中,得分最高的單字是「CAZIQUES(地方領主)」。有一次我和威廉斯玩時,曾經拼出了這個字。這個字衍生自西班牙文,而且有點艱澀,知道的人並不多,由於這個單字的得分超高,所以當時威廉斯暴怒,不相信有這個字存在,最後他查了字典才心甘情願地接受。我從出生到現在,玩Scrabble從來沒有輸過。連在八歲時,生平第一次和母親玩,也沒有輸。
  「看來你對語言有種特殊的狂熱。或許該說你是語言的愛好者。」
  在十幾歲時,媽媽曾這樣對我說。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但我的確是很喜歡語言。很喜歡它所擁有的力量。語言對人的改變,有時讓人毛骨悚然,有時又讓人覺得真是太有趣了。有些話可以激怒對方,有些話可以弄哭一個人,語言可以左右人的感情和行為,甚至有時還能完全支配一個人,使我深感興趣。
  在我的眼裡,語言不只是溝通的工具。那是因為,我覺得看不到的語言是擁有實體的,而且是可以摸得到的。在我看來,語言不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網絡,而是一種規範人類、拘束人類的實體。這就和數學家覺得算式有實體是一樣的,也像是把虛數真實地描述出來一樣。據說物理學家不會以語言來思考事情。有個有名的逸聞是,愛因斯坦認為他發明的相對論不是語言,也不是算式。這位天才發明的相對論,是一種意象。他說,自己發明的相對論是一幕單純的情景,而這個情景和語言、物理理論完全無關。
  我認為,語言本身是一種意象。我總是會把言語描繪成場景。這種感覺很難對其他人解釋。簡單地說,問題在於讓我產生現實感的感覺到底是出自於哪裡?每個人的大腦都不同,所以每個人感受到的現實也不同。羅馬人不談論味道與色彩,就是這個道理。
  有些人們可以把「國家」或「民族」這種抽象的概念化為現實的意象,一如我能把語言化為實體的意象。我的工作雖然是為國家殺人,但我對這方面的想像力已經缺乏到可悲的程度。或許是因為對語言的現實感太強烈,害得我覺得國家、民族、共同體也只是單純的「語言」。雖然我認為這些概念是語言,但我無法把它們想像成生活中活生生的事物。
  反過來說,能把國家想像成活生生實體的人,會代替我思考這個世界。那樣的人存在於美國中央情報局(CIA)、美國國家安全局(NSA)、華府……他們可以把國家想像成活生生的實體,並且命令我們去殺人。
  在我們目前所處的國家中,有許多武裝勢力。這些勢力的領導人,大概也擁有這種把國家想像成實體的能力吧。就是因為他們能把國家想像成活生生的實體,所以才能在心裡刻劃出祖國與別國之間的界線,這是我難以做到的。對「國家」沒有現實感的人,很難持續敵視異於己的他者。如果有人主動毆打我方,或是對我方開槍,那麼對於有暴力性的他者還擊是理所當然的;但若是用宗教、民族這種抽象的概念來劃分彼此,並且進一步將異族與異教徒當作敵人屠殺,那麼可以想見那些領導人的確從中感受到了現實。
  每個人感受到的現實都不一樣,每個人認知的歷史也都不一樣。所以對於已成定案的歷史,實在沒什麼好爭議的。
  例如有人認為猶太人從未遭到屠殺、人類從未登陸月球或貓王還活著。
  這種荒謬的言論偶爾還會引發人們的討論,正好證明了歷史並非因其本質而存在。我記得,有後現代聖人之稱的布希亞,還主張過「波斯灣戰爭不曾發生過」這種誇張的言論。
  有人說,歷史就是勝利者的歷史,但這樣說也不完全正確。
  所謂的歷史,是各家說法相互較勁的競技場,而各家說法就是個人的主觀意識。在羅馬競技場中獲勝者所寫的歷史,的確比較容易被世人所接受,但是弱者與失敗者的歷史,依然有一定的生存空間。有很多情況是,戰勝世界的人和歷史中的勝利者,其實是兩回事。
  正因為如此,在我們降落的這個國度中,哪一個勢力是對的,哪一個勢力是錯的,根本無從釐清。我們美國人只透過CNN來了解世界。我們總是在家裡吃著外送披薩,藉由螢光幕觀看世界情勢。在過去的二十年爆發多次戰爭與恐怖攻擊事件,而發動者的意識形態與目的各有不同。在這個世界中,不停有人以各種動機發起戰爭,而戰爭的方式也一直在改變。
  但外送披薩卻不曾改變。
  外送披薩從我出生前就存在,大概到我離開人世時也一樣生意興隆吧。達美樂披薩在這個世界中獲得了不變性,但是這個世界卻又瞬息萬變,所以我很難藉由前者去議論後者。
  華府的高官們無畏生於美國的難處,也無懼於達美樂披薩、購物中心的不變性所帶來的困難,只議論著這個時時刻刻都在變化的世界,下令我們去殺掉別人。對於只會從外送披薩這個充滿了不變性的帝國議論的我來說,無法像他們一樣下那種判斷。
  我對此感到慶幸。
  原因無他,正是因為我和威廉斯都把「判斷事物的自由」這個麻煩的東西,完全交給別人去處理。
  這個地方的政治情況過於混亂,以我的理解能力實在無法用言語描述這個亂象。我只知道,所謂的「回教徒與基督教徒的對立」,只占了真相的百分之五左右。對我來說,就只有任務命令書與暗殺目標才是清清楚楚的事物。在這個國家中,有一群惡徒自稱「臨時政府」,而這次的暗殺目標是臨時政府的「國防部長」。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NSC)把他列為「第一層級」的目標。換言之,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這個地區好歹擁有一個國家的基本體制,而他又身為准將,坐擁大批槍械與彈藥。
  他曾多次在遠離首都的數個村子之間巡迴,徵召未成年的孩子加入軍隊。我們現在要前往的,就是其中一個村子。這個在「臨時政府」中擁有「國防部長」頭銜的前准將,先前派出了機動部隊到那些村子裡去獵女巫。以「清查恐怖份子」為藉口,調查村子裡有沒有藏匿反對勢力的成員,所有可疑的人全被射殺,至於「看起來有用的小孩」就會被強制帶走,編入他的麾下。
  我透過擋風玻璃看到遠方有一個城鎮,在那裡應該曾發生屠殺與強制徵召的事件。橘色的光線照亮夜空中雲層底下的懸浮物質。可見城鎮裡有多處正在燃燒。大量的煙霧飄向空中,看起來就像是中國傳說中的龍。
  「馬上要到目標的所在地了。各位,以平常心執行任務吧。」
  威廉斯坐在貨台上這樣說。
  我用圍巾把髒污的嘴角蓋住。我們從過去出任務的經驗得知,這種倉促的偽裝應該還是可以過關的。
  這裡原本應該是一座很美的城鎮,但昔日蹤影已不復見。先是在內戰初期遭到轟炸,後來又被砲擊,數世紀以來讓居民們安居樂業的建築物都被摧毀,殘存的石壁上留有許多彈孔。
  我們開車來到城鎮的入口,盤問的士兵舉起手示意我們停車。會說當地語言的艾力克斯告訴對方,我們原本正在巡邏,但是食物跟汽油都沒有了,所以回來補給。盤問的士兵點點頭,接著拿出身上的讀取機器,先後指著我們四個人。
  用凝膠包覆住的染血ID晶片還在我們胃裡,這些ID晶片內含的資訊,成了我們的身分。士兵將讀取到的晶片資訊傳送至筆記型電腦,他看了看部隊管理軟體畫面後,露出滿意的表情,接著就放我們通行。
  我心想,簡直就像個沒有思考能力的木偶。
  他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眼前的人和資料上所顯示的人不是同一個人。對他而言,彷彿體內那張ID晶片所傳送出來的資訊才是最重要的。
  這是一種廉價的認證方式,也是一種廉價的資訊信仰,這對美國,以及其他富裕的先進資本主義國家來說是難以置信的。只有資訊是不足以採信的,因此在我們的社會中,用各種活體認證的手段來補強資訊的不足。為了確認資訊與本人是一致的,先進國家發明許多認證的方式,也建構了認證所需的公共資料庫。連達美樂在外送披薩時,也需要請訂購人先在指紋讀取器上按壓指紋,才會把披薩交給訂購人。
  但是,這個士兵卻完全信任微軟那一類公司所研發出的軟體,而且看到軟體顯示的資料後就滿意了。看來資訊本身在這個地方還是有其價值。因為內戰與恐怖攻擊而陷入混亂的資訊落後國家,或多或少都有這種現象,而且與資訊處理有關的教育,可說是付之闕如。

  我們把卡車停在一處破敗無人的教會旁。
  「是槍聲。」
  艾力克斯說。從城鎮東邊的某處,斷斷續續傳來冰冷的破裂聲。
  「難道他們並未完全攻陷這個城鎮?」
  「或許吧!」
  里蘭一邊檢查自己的AK步槍,一邊這麼說。雖然沾滿污泥的AK步槍功能一切正常,但或許他還是比較懷念那些各式各樣的特種作戰裝備。不過他依然沒有忘記從裝滿子彈的彈匣中,各取出一個子彈。因為如果把彈匣裝滿,負責把子彈推出彈匣的彈簧會整個被壓扁,這樣一來,供彈會變得比較不順暢。
  「或者是他們正在處決鎮民。」
  我們默默地在敵陣中大大方方地行走著。到處都有建築物在燃燒,地上躺著許多顯然不是士兵的屍體。有一具身材曼妙的婦人屍體躺在路上,她的臉缺了右半部,裡面的骨肉被旁邊的火焰照得閃閃發亮。婦人的手緊握著另一隻纖細且未成年的手,可以想像這應該是她的兒子或女兒。但是這個小孩的身體早被炸得不知去向,剩下的,就只有這一隻小手。
  艾力克斯拍拍我的肩膀。我朝他下顎所指的方向看去,發現有一群穿著普通服裝的少年,在城鎮的中央排列成好幾排,同時有人在他們的肩膀上植入ID晶片。這象徵著這個城鎮中存活下來的少年們,都被徵召為武裝勢力的一員。
  在這裡,有些還不懂事的小孩會被強制帶走,接受訓練成為士兵。但也有不少小孩是自願從軍的。成為士兵後,身上就會被植入ID晶片。
  那些小小的ID晶片,大小約與貼在貨架商品上的價格晶片相同。武裝士兵正在把ID晶片植入士兵與徵召來的少年皮下。在這個國家中使用的ID晶片,也就是被我們吞進胃裡、用來偽裝身分的東西,只是在奧克拉荷馬州或是大阪的工廠中大量生產的廉價產品,世界上所有的商店都用這個東西管理商品。
  像這種因內戰而失去政府的國家,戶籍資料大多都喪失了。對於國民身分的真偽,沒有人曉得。難不成要在煙硝中進行人口普查?所以,這個國家的人雖然在這裡耕種、生活,但卻沒有身分。他們所擁有的名字,頂多只能在鄰近的村子之間流通。
  但是這些孩子成為士兵後,就會被植入ID晶片,並受到武裝勢力以攜帶型的終端機管理,成為有身分的人。換言之,他們被免費的試算表軟體管理,而且生死完全掌握在武裝勢力手裡。即使在這種動盪地區的最邊緣,以市面上販賣的終端機管理部隊,也成了戰場中的常識。
  這些少年希望從一個沒有身分的人,晉升為超市貨架上的商品,因此才成為士兵。他們為了與瑪式巧克力棒、品客洋芋片、士力架巧克力平起平坐,所以自願上戰場。
  至於目前正在異國暗夜中行軍的我們,則是比超市中的商品還要高檔一點。我們身上植入的ID晶片內含感測器,可以傳送個人的身體狀況。這是超市的ID晶片無法辦到的。
  這些少年沒有行動自由。他們被迫殺死自己的雙親、或是加入那些曾經凌辱自己所喜歡的少女的男人隊伍中,最後與大家同歸於盡。

  里蘭猜對了,武裝勢力正在處決人民,所以才會傳出槍聲。
  在和平時代原本是建設工具的挖土機,在地面挖出一個大洞,一群男女在大洞旁排成一列。行刑者們隨著口令,用AK步槍朝他們射擊,許多頭部、胸部中彈的男女屍體就這樣落入洞中。
  我曾經看過燒焦的屍體。那些屍體被燒得焦黑,皮膚乾裂,有如一隻烤雞。人體被火燒後肌肉會收縮,骨頭承受不住便產生骨折。我看到這一幕後,了解到人體終究要受到物理定律的限制,換言之,人體充其量不過就是由一堆素材構成。屍體最後也不過是一堆物質罷了。
  那群男女中彈後紛紛癱軟在地,士兵們把他們一個個推入大洞中。失去生命的肉體是很重的,很難光用腳踢到洞裡,因此這些武裝士兵費力地用手把他們丟入洞內。
  我不是不悲傷。我看到一群少年被徵召為士兵,以及一群被殺的無辜鎮民,也不是不難過。但是經驗告訴我,面對眼前這樣的暴行,如果基於道德而出手阻止,只會造成更多無意義的死亡。而且我們和這些武裝士兵是否有那麼大的不同,我其實不太有把握。因為我們是根據別人的意志,前來此地殺人。
  我帶著三名屬下來到這裡,是為了執行任務。如果出手拯救眼前被殺的人們,任務就會失敗,瘋狂的前准將也會因而殺害更多的人,最後的結果就是,原本不會死的人也會因此而被殺。
  當我們被迫站在倫理的懸崖邊時,必須將問號拋得遠遠的。
  我們的內心必須變得毫無感覺。成為全世界最遲鈍的男人。
  接下來我們依照往例,啟動了必備的無感狀態。因為我們愈來愈靠近目標所在的建築物,而要暗殺的兩個人應該正在裡面開會。我們經過感情調整,所以能像這樣瞬間切換心理狀態。
  這位擔任「國防部長」的前准將為了避免自己被暗殺,在國內頻繁地更換躲藏地點。薩達姆‧海珊用過這一招,希特勒也經常變更預定計畫以避免被暗殺。當這個國家傳出發生大量屠殺的消息後,雖然美國一開始就考慮採用暗殺的手段解決問題,但由於這位國防部長受過歐美的間諜訓練,所以很懂得如何躲避危險。
  我們得以掌握情報,知道「目標就在眼前這座曾是清真寺的建築物中」,完完全全是因為運氣好,如果錯失了這次機會,不知道何時才能再有機會除掉這個不斷屠殺人民的前准將。所以我們絕對不能失敗。也因為上述種種原因,我們依照慣例選擇不去救眼前這些被屠殺的鎮民。
  「我們應該會下地獄吧。」
  艾力克斯如此說道。這個年輕人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而且具有正式的修士身分。因此我很難想像,艾力克斯究竟要透過什麼樣的禱告,才能對眼前的地獄坐視不管?他在完成任務後,應該會找神父告解吧。
  「我是無神論者,所以對地獄什麼的抱持著懷疑的態度。」
  「就算你不相信神,但是地獄依然存在喔。」
  艾力克斯說完後,露出了悲傷的微笑。
  「沒錯,這裡就是地獄啊。」
  威廉斯笑了出來。如果這裡是地獄,那我們的工作就是遊歷地獄了。我想連但丁都會嚇一跳吧。
  但是,艾力克斯說:「不是這樣的。」用手指指著自己的腦袋。
  「地獄其實在這裡。在我們的頭裡,在我們的腦內。也可說是位在大腦皮質的皺褶。眼前的景象並不是地獄,因為我們能夠逃離。閉上眼睛,眼前的景象就會消失,而且回到美國之後,就可以恢復日常生活。但是,我們無法從地獄逃離。因為地獄就在我們的腦裡。」
  「那裡也有天堂嗎?」
  里蘭笑著這樣問道。聽說里蘭固定在禮拜日上教會,一開始,是當作鄰居社交,然後便從以前持續到現在,但應該稱不上是習慣吧!至於這隻上教會的羔羊是否像艾力克斯那麼虔誠,就不得而知了。
  「我不知道耶。」艾力克斯這麼回答同梯的里蘭。「我只知道地獄在我的腦裡,因為我親眼看過。但是我沒有看過天堂。天堂是神的世界,或許因此無法收納在人類小小的腦袋中。說不定要真的在瀕死時,才會知道吧。」
  「好了,各位。」威廉斯打斷談話,接著說:「有關神學的討論就到此為止。我們馬上就要到達目標所在的清真寺了。進去裡面以後,就不是像這樣偽裝成士兵就能蒙混過關的。」
  「裡面或許有固定式的ID讀取器。這些低階士兵的晶片如果被讀取到,反而不是好事。把晶片拉出來。」
  我下了指示後,其他三人就各自把貼在上顎的線往外拉,接著把晶片從胃裡拉出來。在水藍色的保護凝膠中,被線纏著的晶片上依然沾染著原主人未乾的血液。
  接著我們藏身於清真寺附近的一處廢墟,把晶片埋在地下,然後開始確認入侵的步驟。我們把奈米鑛膜噴在身上,並打開從敵人身上搶來的肩背包,操作藏在裡面的終端機,啟動環境同步迷彩的軟體。透過偽裝演算法計算出來的偽裝模式圖案會被轉換為資料,並藉由體內鹽分的傳導,將資料顯示於服裝與裝備上的奈米鍍膜。
  一瞬間,我們與滿是彈痕的廢墟牆壁完全融為一體。
  「依照事前的計畫,里蘭和威廉斯在這裡待命。你們兩人必須為意外狀況做好準備,並且確保撤退的路線。我和艾力克斯侵入清真寺,如果看到兩名目標正在開會,就立刻攻擊。了解了嗎?」
  「你們要偷偷動手喔。不然只憑我們四個人,要和鎮裡所有的敵人展開槍戰,可就不好玩了。」
  威廉斯說完,露出了微笑。這種任務的基本編制是四個人一組,這也是從第二次大戰後就沒有改變過的基本編組方式。一個編組若不到四人,不僅會造成戰力不足,而且無人替補,只要有人受傷,小隊就可能會失能。但若一個小隊有五個以上的成員,指揮的難度就會倍增,而且還會增加隱密行動的困難。
  這種四人編制,是英國的空降特勤隊(SAS)在馬來亞半島的熱帶叢林中攻擊共產黨時,從經驗中淬鍊出來的。四人編制的好處,是可以進一步分割成兩人一隊的戰鬥編組。兩人一起行動的編組,是我們這種特種部隊的最小單位,至於單獨一個人行動,幾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進入暗殺最後階段,我們分割成兩人一組的編隊。雖然最常與我搭檔的是威廉斯,但是總不能兩個老鳥都去執行暗殺,只留兩個年輕士兵待命。
  我們迅速從廢墟移動到清真寺的牆邊。清真寺周邊戒備森嚴,但因使用環境同步迷彩進行偽裝,並且仔細選擇了一條不易被察覺的路徑,因此沒有被任何人發現。在黑夜之中,我們的外型已經完全融入這個廢墟。
  到達清真寺後,我用手勢向艾力克斯指示要兵分兩路。但因為一片黑暗,我們又使用迷彩偽裝,所以肉眼很難辨識手勢,不過軟體會抽出人體的輪廓線,轉換為眼球薄膜上的副現實,再投射於我們的視網膜上。艾力克斯點頭,立刻繞向清真寺後方。
  我們在這樣的黑夜中使用奈米鍍膜進行偽裝,又趴在地上或緊貼牆壁站著,除非用紅外線監視設備,否則幾乎不可能被發現。我沿著清真寺的牆壁匍匐前進,發現了一個通往地板下方空間的洞穴。
  我聽到遠方傳來居民們被處決的槍聲,但我不予理會,爬進了清真寺地板下方的空間。這座宗教設施原本是為了稱頌回教的神明而建造,但如今地板下方卻充滿火藥味與肉的腐臭味。想必這座清真寺裡有很多屍體。而在上面某處進行指揮的「國防部長」,就是這股惡臭的根源。
  我在地板下方爬行一段距離後,聽見了古典樂。如果我聽到的是華格納所做的那種充滿誇大、幻想風格的曲子,那整個場景大概會跟漫畫一樣有趣,可惜並不是。是貝多芬的〈月光〉。這是個沒有月光的夜晚,而且是個死者的脂肪燃燒後,照紅了雲層底部,宛如地獄的夜晚。在這種狀況下聽到這麼美的曲子,只能說真的非常諷刺。我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爬去,最後找到一個通往地板上方的開口。

  我慢慢從開口探出頭。如果有特種作戰裝備中的瞄準器,就可以把偵察觸手伸到地板上方,觀察四周的狀況,但我現在擁有的只有從士兵身上搶來的標準配備──AK步槍。所以我只能採用古老的方法,也就是用自己的眼睛觀察。確定地板上方沒有人後,我小心翼翼地爬了出來。
  彈奏〈月光〉的鋼琴聲進入了更悲傷的旋律。我開始探索清真寺內部,慎重地從一個房間移動到另一個房間。
  回教的磁磚紋路如幾何圖形般,美麗而複雜。原本構造單純的空間,也因為磁磚而看起來像座迷宮。或許這也是無法理解的文化符號所帶來的效果吧。我在音樂的引導之下,來到迷宮中更深、更黑暗的場所。
  音樂變得更大聲了。我向聲音的來源一步步靠近。那裡是這座清真寺中,唯一明亮的地方。我貼著牆壁,在地板上向前爬行,最後來到入口的附近。我很快地從入口向房間內部瞄一眼,確認房內的狀況。
  前准將獨自待在房內。桌上有一台攜帶型收音機,〈月光〉就是從那台收音機播放出來的,這小小的機器似乎正以最大的音量播放著這首古典樂。這位前准將,也就是「國防部長」看似正在沉思,他用憂鬱的眼神望著收音機,並把手放在喇叭旁,看起來就像是用肌膚在感受收音機播放出來的音樂。他穿著軍便服,打扮得很體面,彷彿正要去參加什麼儀式。
  從眼前的景象看來,房間裡沒有任何護衛人員,僅有目標A獨自一人。在這種狀況下,執行暗殺的難度不高。但問題是,他並非如我們所預期的正在與目標B開會。如果在這裡殺死了前准將,那麼屍體可能會被發現,這麼一來,要殺死身為美國人的目標B,就變得難上加難。
  在降落前,我一直擔心目標B今晚是否真的會來到這裡?沒想到我的擔心竟然成真了。我承認我有點迂腐,但腦中不由自主浮現莫非定律。暗殺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而且困難重重的工作。當目標從單一變成兩人時,困難度不是單純地變成兩倍,而是二的二次方。
  該怎麼辦?我總不能就這樣一直趴著。畢竟這裡是敵人大本營的正中央,就是有如針墊頂端那個開口中的空間。萬一有個差錯,一大群「針」就會蜂擁而至,而我,以及同樣位於這座清真寺內的艾力克斯,大概會被打成蜂窩吧。
  能夠快速做出決定,也是特種部隊成員的工作特質之一。我屏住呼吸,把手上的武器從AK步槍換成小刀。趁著前准將背對著我的剎那,一口氣衝向前,用單手控制住對方的雙手,然後用刀子抵住他的喉嚨。
  「我的目標不是你。但是你如果大叫或有任何動作,我就會殺了你。聽到了嗎?」
  我對暗殺目標撒謊。對這個男人,也就是我將要殺死的這個男人說謊,並不是不會感到可恥,但現在不是講求道德良知的時機。
  「我正在找一個美國人。他原本預定今天會在這裡和你見面。」
  「原來他是美國人。」
  那個「國防部長」這麼說。在這樣的狀況下,他的呼吸依然平緩。
  「他是我們文化資訊部門的次長。不,應該說是前次長。」
  「你殺了他嗎?」
  我手握刀子,用力朝他一推,督促他回答。
  「不,但他在幾天前說要離開這裡。因為實在太突然,所以我告訴他,我想知道理由。我們原本預定今天要在這裡談話,但是他沒有來,只叫傳令兵傳話給我。」
  換言之,目標B不會出現在這裡了。我還是能解決掉優先順位A的前准將,所以任務不算是失敗,但依然難掩失落。
  「他傳了什麼話給你?」
  「他在我國政府的公用信紙上寫著:
  『我在這裡能做的事,都已經做了』。」
  「我不想聽你鬼扯什麼公用信紙。這裡根本就沒有政府。只有幾個互相爭奪霸權的武裝勢力。而你們隨意屠殺人民,所以是其中最可惡的一派。」
  「你說屠殺?你竟然用這樣的言詞來污辱我們對和平的宿願。這是一場對我國政府與人民所展開的卑劣的恐怖主義戰爭。」
  「由你擔任『國防部長』的『政府』,根本不受任何一個聯合國的會員國所承認。而且濫殺國民的劊子手,就是你。」
  「聯合國算什麼?我國長久以來,一直都是一個多民族共存的和平國家,但是他們踐踏我們的文化,對我們的自決權嗤之以鼻,根本就是一群最可惡的帝國主義者……」
  前准將說到這裡便停止了。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既不是悲傷、也非畏懼的奇妙神色。整座清真寺被沉默籠罩,我依然聽得到外面不停傳來碰、碰、碰的處決槍聲。
  「還有,我們為何會落得今天這樣……寬容與多元文化不就是這個國家的美德嗎?沒錯,都是恐怖份子害的。恐怖份子就像是心胸狹隘的母親所生的孩子。沒錯,就是恐怖份子害的……不,不對……就算沒有派軍力進駐首都,以警察的力量應該足夠對抗恐怖份子……為什麼,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碰,碰碰碰碰。
  我沒有聽到慘叫聲,唯有槍聲告訴我,有人死在槍聲之下、有人的軀體掉落到洞穴中。
  我開始覺得不耐煩。超過五十歲的人面臨死亡時,都像這樣囉囉嗦嗦的。到目前為止,他殺了那麼多人,死前才進行遲來的懺悔。難道他覺得這樣做就能讓靈魂被赦免,讓自己獲得救贖嗎?雖然基督教主張只要請求赦免,幾乎所有罪行都會得到寬恕,但很不巧的,我是一個有自覺的無神論者。
  真是夠了,我老實告訴他。我既不是神父,也不是牧師,甚至也不是基督教徒。對我懺悔是沒用的。我對你的懺悔相當不耐煩,不管是什麼宗教裡的地獄,總之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沒錯,我會下地獄。但你搞錯了,我不是在告解。我只是不懂,為何兩年前還依然美麗的國土,會荒廢到這種程度……」
  我終於明白,這個前准將到底是為了什麼而疑惑。他極度地恐懼,但不是因為我用小刀抵著他的喉嚨;而是他發現,自己已經喪失了進行內戰的動機。
  我感到一陣惡寒。到現在才突然喪失動機已經滿詭異的,加上從這個前准將的口氣聽起來,似乎是現在才開始自省,這也讓我感到一陣愕然。
  「你為何一直殺人?」
  我這麼問他。

  「我為何而殺?」
  用問題回答問題,是不符合常理的。我心想。
  接著,這名老人開始從心底感到恐懼,牙齒不停地打顫。或許他已經發狂了,所以才會有脫離常軌的回答。我用刀子更用力抵著他的喉嚨,逼問他:
  「為什麼?回答我。」
  「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
  「快回答。」
  我的身體已經和前准將緊貼了有數分鐘,所以我身上的迷彩開始與他的軍便服顏色、以及各種不同顏色的勳章同步了。這個場景,看起來就像他身上的瘋狂氣息轉移到我的身上,讓我背脊發涼的東西慢慢往上攀爬,但我用一隻手控制住他的雙手,另一隻手則是拿刀抵住他的喉嚨,在這樣的姿勢下我根本動彈不得。
  「快說!」
  他的眼神彷彿死人般空洞。如果有誰看過鬼魂,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我看著眼前詭異的場景,不由自主地咬緊了牙。
  「閉嘴。」
  我完全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麼瘋狂的話。我不禁想,他剛剛那一長串為自己辯護的懺悔文都好過這般的狂妄。豈料他的話語就有如咒語一般,讓我聽了以後,彷彿自己的浩然正氣也正在遭受侵蝕。
  「拜託你告訴我,我為何殺了那麼多人?」
  前准將無視我的存在,繼續說著莫名其妙的話。他的言語已經失去了威嚴,而且看起來可憐兮兮,好似一個被抛棄的無用傢伙。
  「給我閉嘴!」
  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我說出這句話的聲音,是低聲的哀嚎。
  「我為什麼殺人?」
  「我叫你閉嘴!」
  「為什麼?」
  我的忍耐到了極限。
  於是我用刀子劃破他的喉嚨。他的鮮血噴濺到清真寺的牆壁上,看起來好像傑克遜‧波洛克自創的滴畫。在前准將因為自己的血窒息之前,我從外側絆倒他的腳,將那個剛健的身體拉倒在清真寺的地板上,接著立刻用刀子刺進心臟。剎那間,他的嘴角浮出紅色的泡沫,瞳孔也隨之放大。
  前准將,也就是「臨時政府」的「國防部長」,正式宣告死亡。
  這個率領三萬五千名武裝勢力,來回於各個村落進行屠殺的指揮官死了。
  我陡地回到現實,突兀的感覺向我襲來。這時我才注意到,充斥在這個房間的鋼琴旋律已經消失了。
  〈月光〉的曲子不知在何時結束了。我像抽筋一般,向後伸展背部,接著回過神環顧四周。剛剛我就像是被禁錮在魔法般的時間裡,差一點就要窒息了。我吞了一口口水。
  碰碰碰碰,碰。
  在〈月光〉消失的這個夜晚,屠戮無辜人民的槍聲依然響遍四周。
  「你怎麼了?」
  我一回頭,看到艾力克斯一臉訝異地站在我眼前。我嘆了一口氣。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去形容那個劊子手死前的詭異反應。
  「你沒事吧?」
  艾力克斯一邊這麼說,一邊檢視著倒臥在地上的前准將屍體。他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凝視屍體,這是為了用兩眼奈米薄膜的影像記憶機能,將前准將死亡的場景拍攝下來。
  「聽說目標B不會來了。」
  「這是情報部門的失誤嗎?」
  艾力克斯一邊這麼說,一邊若無其事地做著自己分內的工作。
  還是能聽見遠方傳來的槍響。
  我想,這個地方的屠殺應該還會再持續一段時間吧。
 楼主| 发表于 2017-2-3 09: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1

  艾力克斯說,地獄就在這裡。
  他說地獄就在腦中,所以我們無法逃離。

  距離殺死那個前准將的夜晚,已經過了兩年,但我還沒有找到屬於自己的地獄。「死者的國度」依然時常來造訪,但那總是充滿了安詳的氣息,所以我完全不會把它跟地獄聯想在一起。
  結果我從頭到尾都沒有問艾力克斯,他腦中的地獄到底是什麼樣子。我看見被抬出教會的棺材後,心想,艾力克斯是否已經上了天堂?天主教已經不再維持著過去那種狹隘的教義。現在神之門為所有死者敞開。
  就算是自己選擇死亡的人,也不例外。
  因此,艾力克斯雖然是以自殺結束生命,但依然以天主教的葬禮下葬。在中世紀的歐洲,自殺者會被埋在十字路口。這是因為生命是神所授與的,人不可以自由奪取,所以當時把自殺視為重罪,才會將自殺者埋在十字路口,目的是使其靈魂徬徨無助,直到審判日來臨。
  現在的天主教不再對死者課以那麼嚴重的處罰。自殺者的葬禮和一般死者的葬禮已經沒有分別。在喪禮中致詞的教會神父,是一位看著艾力克斯長大的老人,名叫艾利許。
  艾力克斯在自己車上引廢氣自殺的那晚,我接到通知,前往他的房間尋找遺書。他的房間井然有序,甚至可用嚴謹兩字形容。書架上放著幾本跟神學有關的書,以及幾本聖經。某次威廉斯因為自己手邊的小說都看完了,所以問艾力克斯有沒有什麼好看的小說。艾力克斯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內容,威廉斯回答:「這個嘛,我喜歡娛樂性質的小說。最好是跟性、毒品、暴力有關的。」於是艾力克斯笑著把聖經交給他。
  至於艾力克斯的遺書,我並沒有找到。艾力克斯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意圖,便獨自踏上了死亡的旅程。

  其實,艾力克斯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二個自殺者。
  正因為如此,雖然對艾力克斯有點過意不去,但這次的事,對我沒有造成那麼大的衝擊。畢竟第一號自殺者是我的父親,但這並不是意味著我已承受過天大的打擊,從此就不動如山;當時我的年紀還小,無法理解死亡的意義,所以不覺得有任何的震撼或打擊。親友死亡這件事,在我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時就大剌剌地入侵我的人生,從此之後一直賴著不走。
  為何爸爸會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呢?或許我這樣描述不太精確。因為當時的爸爸應該是沒有其他「選擇」,才會輕生。人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所以才自殺,而不是在很多選項中選擇了自殺。至少當時在爸爸的腦中,只有自我了斷這個選項。
  雖然當時爸爸除了自殺一途,別無選擇,但他可以選擇要採取什麼方法。爸爸曾在家裡上吊過幾次,但都沒有成功,最後他選擇了在這個國家中最有人氣的自殺方式,就是輕鬆地拿起槍,朝自己的頭部開槍。美國有一半的自殺者都用這種方法。爸爸過世已經超過二十年,但這一點依然沒有改變。槍給人自由。其中包含了輕鬆自殺的自由──成年人有七成用槍自殺,可見有多輕鬆。槍枝讓所有的美國國民都有自殺的機會,從街友到CEO,無一例外。海明威、杭特‧湯普森、科特‧科本都是用槍打穿自己的頭,這完全不需要事前準備,只需從口袋拿出手槍,馬上就可以當場斃命。過去還有一名叫做巴德‧德懷爾的參議員在記者會上,拿出手槍對自己的頭部開槍,這個事件的影片應該在網路上都可找到。可惜的是,未成年者比較難取得槍枝,只能用上吊的方式。上吊在美國的人氣自殺方式中排名第二。
  爸爸的正確死亡時間無從得知。當時還沒有現行的槍枝登記制度,當然市面上販售的槍枝也沒有內建晶片。而現在的槍枝在槍柄處都有內建管理晶片,如果舉槍自殺的話,所有的開槍紀錄都會以秒為單位被記錄下來,傳送到美國菸酒槍炮及爆裂物管理局(BATFE)的資料庫中。所以我們可以知道手槍是在何時打穿持有者的腦袋。而資料庫所記錄下來的那串數字,會被刻在自殺者的墓碑上。但爸爸自殺的那個年代,還沒有這麼方便的系統,所以只知道爸爸有一天趁大家出門時,在那個下午的某個時間點舉槍自盡。
  當然,我到現在依然不知道,爸爸為何最先嘗試那排行第二、有點麻煩的方式。爸爸為何選擇輕生呢?為何不一開始就用槍呢?我們無法向死人詢問自殺的細節。死人既無法提問,也無法請求他人的原諒。
  據說小孩的心很纖細,可以很敏感地感受到爸爸在自殺前身體所散發出來的死亡氣息──但我身上完全沒有發生這種事,對我來說,爸爸就是在那一天突然不見了。他就那樣消失。所以往後請不要太過誇大小孩的敏銳度。
  人類就是會像這樣,沒有理由地,或是沒有留下任何可讓人理解的理由,就突然從大家的眼前消失。
  我曾經問過媽媽好幾次,為何爸爸要自殺?但不知從何時開始,我不再問這個問題了。因為我得到的答案總是「不知道」。每次我問媽媽,她總是用著悲慘的表情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一個人若是沒有留下理由就離開人世,對活著的家人來說,那就會變成一種擺脫不了的緊箍咒。因為他們會不斷責問自己:「我為何沒有注意到?」、「是不是我的錯?」、「我會不會就是他自殺的原因?」死者永遠都無法回答這些問題。所以這個緊箍咒永遠無法解開。任何人都清楚,「遺忘」這個療傷方式是很靠不住的。夜晚,當我們正要入睡時,痛苦的記憶就會突然來襲。我們的頭腦無法完完全全地將一件事情忘記。人類無法完全地記住事情,也無法完全忘記事清。
  因此,媽媽被爸爸給下咒了。
  關於爸爸,我只有一件事從未問過媽媽。爸爸的腦漿和血噴到了天花板上,是誰去清掃的。妳的愛人已經化為牆上的污漬,將之擦拭乾淨的是誰?是警察?還是清潔公司?不管如何,我完全不記得了。我在十幾歲時迷上B級電影,曾經在深夜看過一部叫做《天使心》的老片,看完後讓我毛骨悚然。那部電影到底有多老呢?那是雷根時代【註7:指的是美國總統雷根任職的1980年代】的作品。裡面有一幕是一名穿著喪服的老婦人在擦拭著一片血淋淋的牆壁。關於這一幕,電影裡面完全沒有任何說明,也與劇情無關。但我猜測導演的設定是,她是自殺者的妻子。
  把爸爸擦拭掉的,該不會就是媽媽吧。

  在工作中累積的壓力,就是原因。
  已經離開人世的艾力克斯如果曾進行過心理諮商,不知道諮商師是不是這樣回答他?
  殺人、殺人、不停地殺人。為了殺人制訂縝密的計畫。想像暗殺目標的外型大概是什麼樣子。預測暗殺對象接下來會採取什麼行動。暗殺對象有沒有妻子、有沒有小孩,晚上睡覺前,會不會唸童謠給女兒聽?
  這樣的工作,簡直就是壓力的代名詞。天主教徒艾力克斯若要找人聊聊,那一定會找神父,而不是諮商師。不知道艾力克斯有沒有與今天來參加喪禮的神父談過?他是否曾在告解室中,為了自己殺死許多人,而請求寬恕?如果真是如此,那麼神父會不會因為沒有成功拯救艾力克斯、沒有想出能拯救艾力克斯的話語而感到罪過?
  在工作中所犯下的罪,就是原因。
  我想像著神父像諮商師一般,如此回答艾力克斯。你的工作無論如何都會讓你背負罪愆與過著地獄般的生活。要不要去跟上司談談,把你調到別的部門呢?或許你可以去溫暖的地方度個假,暫時逃離罪愆與地獄。
  的確,這兩年真的忙過頭了。我們原本就因為工作背負著太多罪愆與地獄,而華府發出的暗殺許可證還多到處理不完。
  當然,這並不只是華府的錯。兩年前我們前往某國殺了那名前准將後,整個世界似乎就開始發狂。非洲、亞洲、歐洲接連發生內戰與民族紛爭,換言之,世界上所有地方都陷入了混亂之中,幾乎所有的事件,都符合聯合國在某個決議中所說的:「無法漠視的違反人道的罪行」。
  就好像某天,屠殺突然變成內戰的基本配備一樣。
  在過去兩年來被殺死的非戰鬥人員,占了整個二十一世紀中,因內戰或恐怖攻擊而喪生者的六成。因為犧牲者的人數實在太多,所以全世界的記者都還來不及跟進報導。
  也因為如此,部分無辜犧牲者的哀嚎就被媒體忽略,淹沒在網路的大海中。除了一些受重視的重大殘忍行為以外,其他的事件報導都被當成不重要的網頁來處理。發送資訊很容易,但要引起世人的注目卻很難。世人只對自己想要的資訊有興趣,換言之,資訊只不過是資本主義下的商品罷了。
  若說我們這個斬首部隊在這兩年來飛遍世界各地,真的一點都不誇張。因為我們經常長時間乘坐高速飛機移動,所以威廉斯曾經笑說,根據相對論,我們的時間一定比整體美國人的時間還要慢一點。
  我們真的工作過度了。
  世界過度要求我們介入,我們也被迫肩負著過多的責任。所有下令屠殺的領導人,包括希特勒在內,都是由民眾推選出來的。該為屠殺負責的,絕對不是只有一個人,結果,我們亦無法對有罪的人進行審判。
  殺了這個人以後,這個武裝勢力的凝聚力就會消失。
  殺了這個人以後,雙方會比較容易和談。
  華府會選出「對於遏止屠殺最有效果」的暗殺對象,接著交由我們去執行任務。被美國暗殺的第一層級對象,在某些意義上,或許該說是為了和平而犧牲的殉教者。
  這些殉教者,在殺死前准將之後的兩年內,我親手殺死了兩個。包含這兩次的任務在內,我一共執行了五次暗殺任務。其中有幾次是用侵入鞘越過國境,也有幾次是偽裝成觀光客與記者、搭乘客機或從陸路進入目的地。這些任務的內容、目標各有不同。但是其中卻有一件事是不變的。
  在我參加過的五次任務中,他的名字在任務計畫中出現四次。
  兩年前,這個人於歐洲某國的內戰中,在某個屠殺人民的武裝勢力擔任「文化資訊次長」。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名字會固定出現在作戰命令書中。這很不尋常。彷彿他是個遊歷各地內戰的旅人。
  但華府對殺掉他如此執著,就表示他不只是一般的旅行者。任務計畫上記載的人物側寫,隨著一次次的任務愈來愈詳盡。雖然上級希望我們逮捕他,但並不會在現場全盤托出與那位人物相關的所有資料,而是帶有官僚作風地,在每次作戰失敗後,才逐漸把愈來愈多的資料透露給我們。威廉斯曾經很不開心地抱怨道:「一開始就把所有資料都告訴我們不就好了。」後來,這個人物漸漸蒙上一層有如惡魔或是神話般的面紗。
  約翰‧保羅。
  雖然是個平凡到讓人不寒而慄的名字,但也是從我們殺害前准將後的兩年間,一直成功逃離我們的名字。

  「約翰‧保羅到底是何方神聖呢?」
  威廉斯用演戲般的口吻這麼問道。
  「一個被美國政府追殺的美國人。同時他的同胞接到的不是逮捕命令,而是暗殺命令。這位逃亡者周遊於堆滿屍體的殺戮之丘。約翰‧保羅到底是何許人也?」
  「就是普通的人類啊,和我們沒什麼差別。」
  我如此回答後,威廉斯搖搖頭,露出「你根本不懂」的表情說:
  「你少無聊了。重要的是之後該怎麼辦?」
  「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是,他再怎麼厲害也是人類。只要是人類,就有露出破綻的一天。到時我們就可以抓住他。」
  「接著殺掉他。」
  威廉斯明明有老婆,但不知為何卻在難得的假日跑來王老五的家裡,甚至還擅自訂了達美樂披薩,興高采烈地說了一些讓人鬱悶的話。看來昨天艾力克斯的葬禮對他影響不小。
  客廳有一面不會照到陽光的牆壁。這是為了看電視或電影而空出來的。我們坐在沙發上,手上拿著百威啤酒,傭懶地看著《搶救雷恩大兵》最開頭的十五分鐘──同盟國聯軍在奧馬哈海灘上被打成碎肉,而且不斷發出哀嚎。這個片段是整部電影最精彩的部分,更重要的是,付費電影都可以免費觀看開頭的前十五分鐘,而這個片段,剛好就是免費的。
  我們都已經三十歲了,卻一點都沒長大。至少,在美國的消費主義洗禮下,一點都不像個大人。
  「那傢伙應該很煩躁吧。」
  威廉斯突然丟出這句話。
  「是啊。」
  「要是他有找我們談談,或許就不會變這樣了。」
  「說這些都已經太遲了。」
  我這麼回答。「說得也是。」威廉斯嘆了口氣說:
  「喂,他到底是不是在地獄啊?在那個戰場上、在跟我們訓練的時候,還有在基地裡鬼扯的時候都是嗎?」
  「會鬼扯的只有你吧。」
  我這麼說後,威廉斯驚訝地看著我說:
  「難道你沒聽過艾力克斯開的玩笑嗎?」
  我不禁盯著威廉斯。我的確沒聽過。
  「那傢伙常常講一些低級的笑話耶。」
  「你是指,你跟他借小說,結果他拿聖經給你的那次嗎?」
  「不是,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指一些有關天主教的習俗、教宗的玩笑。他還會把舊約裡的神當成笑話的哏,我和里蘭常常笑到肚子痛耶。」
  這真的讓我很意外。我以為艾力克斯是一個嚴肅的天主教徒。
  「我……沒有聽過那傢伙說那一類的話。」
  威廉斯直盯著我看。德軍MG機槍連續擊發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房間。過了一會兒,威廉斯把百威啤酒空罐丟進垃圾桶。垃圾桶離我們有十英尺,不過啤酒罐漂亮進洞。
  「喂,披薩還沒來就喝完一罐了。」
  仔細回想,艾力克斯所說的話題似乎都離不開神。我不相信有神,但我沒有力氣、也不會自以為是地強迫信徒接受我的想法。艾力克斯也一樣,沒有硬拉我去信教。我們經常談論神、罪、地獄,但同時也都各自抱持著自己的信念。
  地獄就在這裡。兩年前出任務的那個夜晚,並非艾力克斯第一次說出這句話。某次在基地休息時,我就聽他說過了。那時的艾力克斯指著自己的太陽穴說:「地獄就在這裡喔,薛帕德上尉。」他還說:「我們原本就是被創造成要下地獄的。這裡的構造會讓我們下地獄。」
  艾力克斯的頭腦裡,到底闢建了什麼樣的地獄,我已經無從得知。不論如何,我猜想艾力克斯一定是為了逃離那個難以逃離的地獄,才會結束自己的生命。他為了不墮入地獄,先一步終結自己的性命。這樣的邏輯乍看之下似乎是錯亂的,但是艾力克斯總是很嚴肅地看待這個議題,所以我認為這是有可能成立的。
  這時門鈴突然響了。
  「喔,披薩來了。」
  威廉斯去開門,從外送小弟手中接過了披薩。外送小弟拿出了一個攜帶裝置,威廉斯用拇指按壓在裝置的表面,藉以認證領取者的身分。我與威廉斯的個人資料都存在軍方的資料庫中,資料庫認證了威廉斯的資料後,外送小弟便說了聲謝謝離開。
  「身為軍隊的一份子,就不用擔心資料的安全性,這樣真的輕鬆多了。」威廉斯一邊說,一邊走回沙發。這時他嘴裡已經在嚼著墨西哥辣椒披薩,他又說:「一般的民間人士連保護個資都要花錢。」
  「其實保護個資的費用都包含在社會保險費裡了,而且嚴格說起來,保管我們資料的人並不是軍方,而是外包給民間的資訊安全公司。軍方其實是有付錢的。」
  「當我到了可以自由支配金錢的年齡時,就已經是軍人了。我沒有在社會上工作過,所以不知道這些啦。」
  「個人認證所需的指紋、視網膜、腦波、臉紋等醫療記錄、以及信用狀態,都存放在安全伺服器裡,而且維持在隨時可以存取的狀態,以應付各種認證的需求。要達到這些要求,是需要花很多費用的。」
  「這就是重點。」威廉斯伸出食指,接著說:「我們的約翰‧保羅到底是如何通過認證的?連要吃個墨西哥辣椒披薩都得按大拇指的指紋,更何況是其他的事?在我十歲的時候,所有的事情只要簽名就算數,但是現在都得驗證指紋啊、視網膜啊、臉紋之類的。約翰‧保羅是如何從歐洲跑到非洲、再從非洲到亞洲的呢?」
  的確,這讓人難以想像。任何人購買機票時都需要經過認證。更重要的是,認證的同時就會從帳戶付款,所以只要他擁有個人帳戶,就無法逃避認證。
  約翰‧保羅到底是如何穿梭於各地的內戰?
  這時,威廉斯的攜帶型通訊裝置有訊息傳來。眼前出現了讓我難以置信的景象──因為剛剛拿過墨西哥辣椒披薩而變得油膩膩的指尖,就這樣直接伸入口袋,然後毫不猶豫地按下通話鍵。雖然說要怎麼操作通訊裝置是個人的自由,但我在生理上還是無法接受。威廉斯就是這樣粗線條的人。
  威廉斯一邊吸吮著油油的手指,一邊與對方通話:「喂。嗯,是的。馬上嗎……那一個小時以內。」
  威廉斯掛斷了電話。他又用油膩膩的食指,在牆壁上描繪出呼叫的指令,我對他的少根筋有點不耐煩。他的手指在牆面的奈米薄膜鍍層上迅速滑動,接著不知道從哪冒出的虛擬指令面板,滑到他油膩膩的手指旁。
  威廉斯觸碰了虛擬指令面板的停止鍵,中斷《搶救雷恩大兵》的串流影片播放。我問威廉斯發生了什麼事,他嘆了一口氣。
  就在同時,我的通訊裝置也發出了震動。於是我從位在屁股的口袋拿出通訊裝置。是司令部。
  「是召集命令。」
  威廉斯這麼說。

  2

  我們收到命令,不能暴露出身分。
  所以我和威廉斯遵照國防總部的命令,穿著便服來到華盛頓。
  因為別著名牌與勳章的軍便服會暴露我們的身分,所以才被要求穿著便服。威廉斯說,要和大人物見面卻沒有穿制服,感覺有點不自在。只要穿著緊緊包住身體的制服,胸前又掛著一大堆勳章,就不用考慮穿著是否跟得上流行。因為制服就只是制服。如果是便服,就會牽扯到個人的價值觀。
  我們沒有搭乘軍機,反而是搭乘民航機前往華盛頓特區。看來高層不論是對內或對外,都不想讓人知道我們被徵召了。如果約翰‧保羅擁有控制組織的權力,那麼他就可能有能力監視情報機關與特種部隊的一舉一動,最重要的是,高層連對內都想隱瞞,箇中必有其他原因。
  所以我們在前往華盛頓特區的途中,一直盡力偽裝成一般民眾。因為上級命令我們不可以搭乘計程車,所以抵達國家機場後,我們改搭乘地下鐵來到五角大廈站,與一般職員、參觀者一起下車。

  我不是第一次來五角大廈,但心情就像是來到都市的鄉下人,總覺得有點自慚形穢。
  從外表很難判斷在五角大廈站下車的乘客,到底誰是一般的參觀者,誰是聯邦職員。拜活體認證之賜,用穿著來判斷一個人的必要性在某種程度上已經降低許多。
  我們的身分認證不在衣服上,也不在鞋子上,而是被保存在資訊安全公司的伺服器中,所以服裝的重要性才會降低。
  也因為如此,在這裡上班的聯邦職員與軍人都傾向於隨意的打扮。至於一般參觀者流行的裝扮,則屬於五角大廈風格,也就是在上個世紀,兩個互相仇視、彼此用核彈威嚇對方的時代中,喜劇演員所模仿的那個大受歡迎的軍事官僚模樣。所以,民間人士都會穿著(看起來)很樸素無趣的套裝,國防部職員也會打扮成五角大廈風格或者穿得更邋遢,因此從外表根本無法判斷某個人到底是不是職員。
  我們朝著目的地走去,途中和穿著便服、制服的人,還有幾台鳥腳擦身而過。鳥腳代步機像是個活生生、而且會走路的人類下半身,我覺得很噁心。最近幾年來,人工肌肉做成的機器人下半身,在面積比較大的辦公室裡已經是習以為常的風景。這棟五角大廈不是普通的大,它的地板面積足足是帝國大廈的三倍。不過拜五角形構造之賜,移動的距離得以縮短。要到達上級指定的會議室,必須通過幾道安全門。我們把手掌貼在門上,接著接受手指的靜脈攝影、掃描視網膜、檢測耳朵、鼻子、眼睛的形狀,完成所有的認證後,才能通過安全門。
  我們到達會議室所在的區域。這裡的會議室幾乎都在使用中,因此門上掛著各式各樣的牌子。例如:

  「利比亞自由化委員會」
  「東歐安定化委員會」
  「蘇丹問題道德介入準備會」
  「對抗恐怖主義資訊統籌會議」

  世界上的問題,都在五角大廈的某一個角落中被討論,並且做出決議。
  這些會議討論的內容,在一般人的眼裡顯然都算是干涉內政,例如讓某一國「自由化」等等。但是,在這裡從一開始就不曾有過外交上的「倫理」,大家都很自然地談論如何插手別國的內政。
  在這麼多間會議室中,唯有一間掛著「禁止進入」的告示牌。
  「這裡。」
  威廉斯說完,回頭看看其他房間的門說:
  「『禁止進入』──和其他會議室比起來,還真是個超乎想像的議題啊。」
  「因為解決與禁止進入有關的世界議題,是霸權國家的義務啊。」
  威廉斯對我的話表達同意:
  「你不覺得這很像卡夫卡的風格嗎?」
  我問他有沒有看過卡夫卡,他聳聳肩說:
  「沒看過。我只是這樣想。」
  威廉斯敲了門,房間裡傳來一名男性的聲音。
  「先去認證指紋。那個有門的小窗就是認證裝置。」
  我用拇指在黃綠色的小窗按壓後,門鎖就被解除了,門也打開一個小縫。
  在一片漆黑的房間,有一群男女正在看色情影片。
  這是我踏進房間的第一個印象。但其實牆上螢幕正在播放的是一個穿著拘束衣的黑人影像;一群中年男女原本看得入神,但我們走進來後,便把視線轉向我們。在漆黑房間內浮現的好幾個臉孔中,有一個是我的長官,也就是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的老大──洛克威爾上校。
  「喔,他們是G小隊的成員。」
  老大一邊這麼說,一邊示意我們在空位坐下。圍著桌子的男女都已經有點年紀,看來我們是這個房間裡最年輕的。一名男子站了起來,開始自我介紹。
  他自稱是負責情報業務的國防次長。這代表著他是美國國防情報局(DIA)的頭頭,也意味著高階的文官全都聚集在這裡了。構成美國情報網的各個機關,如CIA、NSA的次長級人物,以及隸屬於「參議院情報活動監督委員會」的數名議員,其中還包含國會朝野黨團領袖。這群大人物祕密聚集在一間昏暗的房間裡,看著一名黑人穿著拘束衣的影像,老實說我覺得有點變態。
  「這是一個禮拜前拍攝到的畫面。」DIA開始說明。「這是第四次聯合國索馬利亞行動(UNOSOM Ⅳ)的最新成果。這個男人與去年十月的『黑海大屠殺』事件有關,我們也把他視為第一層級的人物。」
  「他被逮捕了嗎?」
  我有點驚訝地這麼問道。第一層級竟然沒有被暗殺?真不像美利堅斬首合眾國最近的作風。
  「沒錯。不過這樣做是有原因的。」
  老大回答我。DIA點頭說:
  「逮捕影片中男子的人,是這位艾莉卡‧賽爾斯女士。」
  坐在DIA旁邊的女性行禮。威廉斯不解地問:
  「這位女士不是軍人吧?」
  「在人類的歷史中,有一種稀有的、由國家獨占的組織化暴力,如果只有這種組織可稱為『軍隊』,那麼我就不算軍人。」
  這位女性站了起來,DIA則是坐下來,把主要的位置讓給她。她的打扮是與一般民間人士相同的五角大廈風格。
  「我是尤金&克魯普斯公司的第三企劃部經理。」
  我很慶幸我剛剛的用詞是「他被逮捕了嗎?」。如果在一般百姓面前說「沒有暗殺他嗎?」,就太露骨了。至少在表面上,美利堅合眾國政府是不會去暗殺海外重要人士的。
  「一開始在擬定UNOSOM Ⅳ的計畫時,是以外包為前提。」DIA幫賽爾斯女士補充說:「在當地執行這項行動的軍事勢力,幾乎都來自民間。除了紅十字會或解除武裝的聯合國和NGO(非政府組織)人員的維安外,實際和當地的武裝勢力交戰並鎮壓等戰爭業務,也都是委託給以她的部隊為首的民間軍事承包業者(PMF)。」
  戰爭業務。
  這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名詞。某些人可能會對這個名詞感到厭惡,例如和平主義者與自由主義者。我從這個名詞中感受到至今都無法想像的未來,因此很不得體地興奮起來。我總是對文字太過敏感。
  我一邊聽著DIA的發言,一邊思考著:沒想到有些人參與戰爭的立場,不是為了民族的認同,也不是為了自己信奉的神明而殉教,就跟披薩店製作披薩、驅蟲公司驅除蟑螂一樣,只不過是一項業務罷了。既然把戰爭當成一項業務,當然就可以編列預算、制訂計畫,還能外包給業者。戰爭已經從一項國家暴力,演變成可以委託、外包的業務。
  戰爭業務這個名詞,彷彿在嘲笑人類歷史中所有血淋淋的戰事,連我也成了被嘲笑的對象。這意味著,施行戰爭只不過是一項業務。戰爭單純只是份工作。是可預測、可控制的「作業程序」。
  創造出這種名詞的,是冷戰時代的智庫。在闡述「核戰將會毀滅世界」的思想時,需要這種甚至稱得上是冷酷的用語。哈德遜研究所的赫曼‧卡恩認為「分析熱核戰,並將結果化為一連串的報告,是所謂『思考無法思考的事物』」,這個思想幾乎與維根斯坦相同。
  這就像是一部思考「以百萬為單位的死亡」的文學。【註8:路德維希‧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哲學家,著作為《邏輯哲學論》,名言為「凡不可說的,就要保持沉默」。】
  要把聖經的啟示錄降為戰略、戰術等級,需要相當高的話術。這已經成為一種既定的行事模式,我們受到這種官僚式發言的庇佑,也不用讓失去家人的孩子,以及洞穴裡的屍體浮現在腦海裡。
  「供給與運送食物、在當地自助餐廳裡烹調料理、清洗職員的衣物、興建新政府的辦公大樓、建設輔導民兵回歸社會的訓練營、建設或營運管理囚禁戰犯的監獄。在過去,我們必須到當地建立GHQ(司令部),並且找來工兵隊,才能完成上述的工作。後來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把這些工作交由PMF或是聯合國認可的NGO執行,但UNOSOM Ⅳ則是連作戰都完全委託民間辦理。」
  DIA解說完後,朝著艾莉卡‧賽爾斯望去。這位PMF的女性接著說:
  「在UZOSOMIV計畫中,由美國政府供應聯邦等級薪資的,包含軍人在內,只有三個人。他們是為了督導我們的決策,而長期駐任在當地。我們尤金&克魯普斯公司受到美國、英國、德國、法國、土耳其,以及日本政府的委託,與紅十字會、志工、NGO的成員們,還有其他的同業──也就是負責管理後勤的哈里巴頓公司,為了找回索馬利亞的和平而共同努力著。」
  這時艾莉卡‧賽爾斯露出業務員式的笑容說:
  「本公司擁有許多前特種作戰隊員的人才,我們從去年開始提供的專門計畫執行業務,也受到非常大的肯定。」
  「換句話說,他們和我們一樣是食蛇者。」
  老大淡淡地這麼說。我猜他大概會因為人才被PMF挖角而感到苦惱,但他不是會在這種場合抱怨這些事情的人。我朝艾莉卡‧賽爾斯瞥了一眼,但是看不出她到底有沒有注意到老大的話語裡其實帶有嘲諷的意味。
  「我們尤金&克魯普斯公司在九月下旬時,根據調查部門的情報,向美國政府提出一份企劃案。業務內容是逮捕第一層級目標──阿夫梅德‧哈珊‧薩拉德。我們的調查部門曾經向參議院國防預算歲出委員會的委員進行過簡報,依據在當地武裝勢力中擁有的多個可靠情報來源,說明本企劃的確是有可行性的。」
  賽爾斯女士的說明有如能幹的業務一般簡潔扼要,但我覺得她的話語是一層覆蓋住現實的東西,看起來就像是另一個現實。
  前准將的喉嚨被割裂時,往牆壁噴灑的一整片血紅。
  被槍殺後,丟到洞穴裡焚燒的男男女女。
  後腦上綻放著紅花的少女遺體。
  她把這些血淋淋的畫面,堆疊成企劃進行簡報,這些乍看之下完全與戰爭無關的名詞,交織成那層東西。他們將戰爭當成一種生意,並且把戰爭視為民間的一般工作,這些聽起來這些血淋淋的場景彷彿都不存在,戰場上似乎也沒有人在殺人、沒有人被殺。
  她竟然能用那些言詞,描述著一場好似無人進行殺戮、無人被殺的戰爭,我感到驚訝、感動與新鮮。
  「從歲出委員會的國防預算小型委員會到國防部,他們都溝通過,最後和國防部的特種作戰司令部(SOCOM)進行討論。」
  DIA說明完事情的經過後,老大點頭說道:
  「我看過簡報的資料後,雖然很不甘心,但依然同意這是一個可行的戰鬥計畫。」
  「歲出委員會的各位委員批准了這項計畫的臨時預算,因此我們便編制部隊,並付諸實行。在過程中,敝公司完全沒有人員傷亡,也沒有發生預期外的突發狀況,整個計畫可說是順利完成。」
  我再次仔細觀看畫面中的男子。畫面處於暫停狀態,左上角顯示著時間碼與攝影機內建GPS所紀錄的經緯度。簡易偵訊室的白色牆壁死氣沉沉,我們的阿夫梅德坐在房間中央唯一的一張椅子上。看來影片所呈現的,是剛剛逮捕後的狀況。
  他看起來非常驚恐。
  「這個男子真的是武裝勢力的重要人物嗎?」威廉斯指著畫面說道:「這種猴群裡的猴王被抓後,應該會大吵大鬧地抨擊這是非法逮捕或帝國主義的蠻橫行為,不至於被逮捕後就害怕到這種程度吧?」
  「是的,阿夫梅德‧薩拉德在牛津受過教育。所以應該知道我們先進資本主義國家,不會拷問俘虜,也不會把俘虜五馬分屍。」
  「那這位阿夫梅德小弟為什麼看來這麼焦躁不安呢?」
  「我們繼續看下去吧。」
  DIA下了指示後,時間碼開始跑動,由此可知影片已經開始播放。由於畫面中只有一名穿著拘束衣而動彈不得的囚犯,所以僅靠畫面很難判斷影片到底是停止還是播放中。位於畫面外的偵訊者,用英語跟阿夫梅德說話。

  偵訊者:……我們是美利堅合眾國所委託的軍事代理執行者,你被我們監禁了。我們與美國簽訂的契約中,包含了不得違反日內瓦公約的條款。在我們把你引渡給美利堅合眾國之前,只要你不使用暴力,我們就絕對不會對你施予不正當的暴力。
  阿夫梅德:……這不就是一種不正當的暴力?
  偵訊者:我們所做的,是根據聯合國第五六〇〇九七號決議,針對索馬利亞各武裝勢力進行停戰勸吿。我們的客戶,也就是美利堅合眾國,把上述業務委託給我們,因此我們是在國際的認可下行使武力的。
  阿夫梅德:……這是正當的武力行使嗎?暴力何時被賦予正當性了?
  偵訊者:因為我們的行動受到多數人的認同,不是嗎?
  阿夫梅德:我們的行為也受到這個國家的許多人認同。我們是在眾人的期盼下才做那件事的。

  「雖然他的動作與聲音都透露出畏怯,但說起話卻相當直接。」威廉斯似乎鬆了一口氣:「看來他果然是一個普通的屠殺者,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個相信自己所作所為是『正確』的狂徒。」
  「這是當然的。」DIA聳聳肩說道:「但是他接下來的發言,開始帶有一點文學氣息。」

  偵訊者:民眾也有犯錯的時候。例如德國人民在選舉中選出了希特勒。
  阿夫梅德:那麼,這就表示『世界的民眾』,也有犯錯的可能。
  偵訊者:你可是殺了很多同胞的國民喔。
  阿夫梅德:因為我不得不這麼做。
  偵訊者:在這個半年來,有很多人開始相信這個國家潛藏了許多應該被殺的同胞,但我無法相信這樣的想法。昨天你才和某位好友笑著談天,但是今天卻殺了他。人類真的能這麼輕易地做到嗎?
  阿夫梅德:……不過,事實上就是這樣的結果。
  偵訊者:為什麼?
  阿夫梅德:為什麼呢?因為了解有非殺他們不可的理由。
  偵訊者:但是在一年前,你的心中還沒有這樣的觀念,不是嗎?
  阿夫梅德:沒錯……應該是這樣吧。
  偵訊者:殺人這樣的觀念,是能在短短的半年內培養出來的嗎?如果是一個人也就罷了,但是你們有許多國民,像邪惡之花綻放那樣,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有了憎恨與殺人的觀念。
  阿夫梅德:……事實就是,這的確能在短時間內培養出來。我們就是最好的證明。

  影片到此結束。
  「據說在『黑海大屠殺』中,有四萬六千人喪命。」
  艾莉卡‧賽爾斯淡淡地接著說:
  「我們必須記住,這個叫阿夫梅德的男子,在一年前還是索馬利亞的和平使者。而且在不久前,索馬利亞還處於非常穩定的狀態。這是因為他們長久以來持續的內戰歷史,到二〇〇〇年代左右看起來似乎是落幕了。」
  我問道,是哪邊的軍隊介入了索馬利亞的內戰。很汗顔的是,我最近幾乎都沒有接觸到與索馬利亞有關的訊息。我總是忙著執行任務、吃披薩、觀賞《搶救雷恩大兵》的前十五分鐘,所以除了執行任務的相關知識外,頂多只會從CNN與「改編自真實事件的電影」來了解世界。
  「沒有軍隊介入,索馬利亞人是靠自己的力量終止內戰的。該國的慘劇始於一九七〇年代,在九〇年代轉趨激烈,國際社會一度想插手索馬利亞境內的慘狀,於是你們的前輩──特殊作戰群在波斯灣戰爭後介入索馬利亞內戰,結果慘敗,在其中的重要成員陣亡後,屍體還被搬到摩加迪休遊街示眾,這一幕經由電視傳遍了世界,而柯林頓總統也因為這項重大挫敗,決定退出這個位於非洲的棘手區域。九一一事件之後,雖然國際社會也懷疑索馬利亞可能已成為蓋達組織的溫床,但是對於阿富汗與伊拉克的干預行動,讓大家又忘了索馬利亞。此後,世界徹底忘記了索馬利亞,對那裡發生的慘劇視而不見,直到最近事情才有改觀。」
  這就是被世界「遺忘」的地區。在廣大的網路汪洋中,充滿了海浪的巨響,索馬利亞的悲鳴相較之下過於微弱,因此並沒有傳進任何人的耳裡。有幾個國家曾經呼喊著:「請救救我們!請救救我們!」但卻沒有獲得任何人的眷顧,於是這幾個國家只能靜靜地邁向死亡。
  「但是在二〇一〇年代的前半,索馬利亞開始憑藉自己的力量,重建自己的文明。」
  老大突然冒出聲音,我有點驚訝地看了看他。他露出靦腆的笑容說:
  「一九九三年時,我人就在摩加迪休。我曾是三角洲部隊的成員。黑鷹直昇機墜機時,我從無線電中聽到了整個過程。換句話說,我就是賽爾斯小姐口中的『失敗的前輩』之一喔。」
  「真不好意思,失禮了。」
  艾莉卡‧賽爾斯低頭道歉。老大揮揮手表示自己不在意,接著說:
  「唉呀,那的確是一次失敗的任務啊。但那不是軍事上的失敗,而是政治上的失敗。我們在那失敗之後,依然持續關注索馬利亞的情勢。只不過有時候我們能做的,只有捐捐錢罷了。就我所知,索馬利亞從二〇一〇年代起,就開始自主回收AK步槍與火箭推進榴彈(RPG),並且重建學校與警察體制,建構法院與行政機關,顯示他們想把自己從混亂中拯救出來。哲學家霍布斯曾說,人們會陷入一種『所有人對抗所有人的戰爭』。而有一個男人,用寧靜但充滿熱誠的態度,想要證明霍布斯的話是錯的。帶領索馬利亞人重建國家的,也就是他。」
  「他就是阿夫梅德‧哈珊‧薩拉德。」
  我聽到這個事實,並不覺得驚訝。只是有些許悲傷,我的感情一片空洞。過去有太多男人,一開始為了小孩、女人、貧窮者、飢餓者、乃至於全部的弱勢者而戰鬥,但當他們獲得權力後,就變成了獨裁者,這樣的事屢見不鮮。因此我無法對這家常便飯感到驚訝,也無法為此感嘆。
  「雖然那是一個艱困的工作,但阿夫梅德與他帶領的團隊,成功為索馬利亞創造了和平。索馬利亞全體國民曾經有一度深刻體認到,不管再怎麼窮、再怎麼餓,有些東西是絕對不能捨棄的。在那段時期,孩子們都會上學並學習寫字。而且路上也看不到安裝著機關槍的車輛,是一個讓大家都能安心睡覺的國家。
  接下來,索馬利亞進入了解決貧窮問題的階段。」
  「索馬利亞的資源豐富嗎?」
  威廉斯問道。艾莉卡‧賽爾斯搖搖頭,說:
  「幾乎沒有資源。雖說或許當地還有尚未發現的資源,但根據索馬利亞在上個世紀末進行的最後一次調查的結果,國際社會斷定他們完全沒有可以賣到國外的資源,包含石油、礦物、農作物等等。」
  「真的是無計可施啊。」
  「只要有人民,就不會無路可走。」艾莉卡‧賽爾斯聳聳肩:「只要有人民,就可以販賣勞力。聯合國為了解決國際貧困問題,發表了千禧計畫。這項計畫幫助多個沒有資源也不適合發展農業的國家成功重建。非洲也有其獨有的自然景觀,所以發展觀光業也是一個選項。問題是……」
  「因為長年的內戰,所以沒有人願意在那種國家投資,也沒有人願意去那種國家觀光,對吧?」
  威廉斯打斷了艾莉卡‧賽爾斯的話這麼說。
  「你說得沒錯。」
  賽爾斯說完,以眼神向DIA徵詢意見。DIA點點頭,並站起身來。
  「謝謝妳的說明,賽爾斯小姐。接下來我們要進行內部討論。」
  「我了解了。各位,那我告辭了。」
  PMF的代表對我們行禮致意後,就退出了會議室。在門完全關上前,所有的人都目送著五角大廈風格的背影離去。
  「接下來由我進行說明。」
  DIA這麼說完後咳了一聲。因為他的動作實在太像在演戲,所以我瞬間感到有一股笑意上來,但必須忍住。
  「索馬利亞人為了清白、正當、和平地過生活,因此捨棄了武器,卻面臨極度的貧困。他們必須扭轉內戰給世人帶來的負面印象。必須讓世人知道,這裡是值得投資的地方、這裡的人民是受過教育且願意工作的文明人。此外,他們還要告訴全世界,來這裡觀光是安全的。上述的目標,在一年前幾乎都達成了,但是光只有達成是不夠的。索馬利亞還需要設法讓世界知道他們所做到的成果。」
  「透過公關公司嗎?」
  我問道。DIA點頭回答:
  「沒錯,公關公司會大大左右國家的形象。阿夫梅德曾在牛津學習過國際政治,所以他很清楚公關公司的必要性,例如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的紛爭。」
  世界上有一種援軍叫做「希望」,人們很容易對它效忠,卻很難驅使它。不知道是哪一本書上寫道,要真正驅動這個名為「希望」的東西,必須先讓美國的國民知道。接著要讓華府的政
  治家以及網路記者知道,最後還要驅使院外遊說者。在這裡面扮演關鍵角色的,就是以國家為客戶的公關專家。
  在華盛頓召開記者會。讓閣員在美國的網路上現身。讓客戶與美國政府的高層見面,在訴說窘困的現況時,請記者撰寫成報導。這麼一來,「名為希望的援軍」(或許)就會開始啟動。
  「總之,阿夫梅德明白,必須讓全世界知道索馬利亞的狀況。他必須讓世人知道,索馬利亞的國民是很優秀的,而且他們都願意停止戰爭並朝進步的方向邁進。還要讓國際社會知道,索馬利亞雖然願意改善自己的國家,但卻很貧窮。因此,阿夫梅德找上了一個曾任職於公關公司的男人,來擔任索馬利亞政府的文化宣傳顧問。」
  我已經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了。
  「那個男人就是約翰‧保羅吧。」
  現場的所有人,包含威廉斯在內,都轉頭望向我。雖然我不是刻意要吸引他們的注意,但是我預測對話的能力似乎讓他們吃了一驚。
  「沒錯,就是約翰‧保羅。他進入索馬利亞以後做了什麼事,薛帕德你應該知道了吧?」
  請各位想像一下,這裡發生了一件殺人事件,而國家則是人格上的「犯人」。
  如果記者訪問犯人的鄰居,那麼她會這樣回答:「他是一個很親切的人,都會按時倒垃圾。我完全看不出他是會做這種壞事的人。」
  現在的狀況,就像是這樣。我順著DIA的話接著說:
  「是的,換句話說,索馬利亞的現況就是一片混亂。他們在短時間內,就讓國家重新回到過去的亂象。霍布斯所說的『所有人對抗所有人的戰爭』已經開始了。那裡陷入混沌。所有的國民分為殺人的一方,與被殺的一方。而且──」
  「在黑海的沙灘上,倒臥著無數索馬利亞人的屍體,宛如迷路而擱淺的海豚般。」
  威廉斯用這段話為整件事下了結論。會議室的氣氛顯得非常凝重。
  約翰‧保羅。
  現在已經可以確定他不是徘徊於內戰地區的奇怪觀光客。從我們收到暗殺指令的那一刻起,決定要暗殺他的高層就已經知道他的底細,卻沒有告知執行任務的我們。
  上級從未告訴我們,這個我們數度暗殺失敗的男人,在世界各地引發了大屠殺。
  這個男人每到一個國家,那個國家就會因為不明原因陷入混亂。
  這個男人每到一個國家,那個國家就會有無數條無辜的生命因為不明原因而被剝奪。
  「這些事情都是在短短半年內發生的。」DIA繼續說。「很幸運地,這些邁入和平但依然不受矚目的國家,在發生大屠殺後的發展都是正向的。例如引起國際社會的討論、選舉總統等。但是美國的快速反應部隊,已經為了處理世界各地的內戰、恐怖事件、民族紛爭而應接不暇了。這就是為什麼美國的軍政在邁入近代後,首次把軍事業務大規模外包。」
  「美軍已經分身乏術了。這幾年來,世界各地的紛爭與殘暴行為,異常快速地增加。」議員團中的某一位議員說。「那些國家擁有痛苦的過去,原本已經開始走向重建,卻突然在短時間內變得比以前更糟。他們原本沒有任何動亂的徵兆,突然間就產生了種族衝突。我們委託各大智庫進行分析,但沒有人能找出原因。」
  「但是各位應該早就知道答案了吧?」
  我這麼說。
  「在我們第一次接到約翰‧保羅暗殺命令的那個作戰之前,就知道了吧。」
  現場沒有人開口。
  我沒有轉動頭部,只用眼神掃過坐在會議室桌子前的所有男女。
  他們都面無表情,但視線不斷地四處飄移,彷彿像是在尋找作為祭品的羊隻,這讓我感到非常可笑。在華盛頓的力學中,在這種的氣氛下再度開口是很嚴重的,有時甚至會沒命。
  過了一會兒,一名穿著藍色套裝的女性,打破了這種華盛頓式的、隱諱的沉默。
  「是的。在委託特種作戰司令部執行暗殺之前,我們好幾次嘗試著逮捕約翰‧保羅。」
  「妳剛剛說『我們』,那妳是誰?」
  威廉斯用手指著她問。這位女性似乎稍稍被威廉斯不禮貌的態度嚇到,但是老大與主持這場會議的DIA卻什麼都沒說。
  「我隸屬於CIA。海外就像我們的庭院一樣。」
  「海外不是CIA的庭院,也不是美國的庭院。是魑魅魍魎張狂跋扈的、名為世界的混沌。就是因為有剛才的想法,你們才會失敗。」
  威廉斯的語氣冷酷平靜,不帶任何情感如此說道。他一向很討厭外行人。這時老大出聲制止:
  「注意你的用詞。」
  「抱歉,失禮了。但是講到失禮,她不僅對世界失禮,也對我們失禮。」
  威廉斯聳聳肩,一副根本沒錯的樣子。他大概覺得,在海外作戰的其實是我們,而不是CIA。CIA把自己在海外的所作所為稱為「準軍事活動」,但是那只不過是模仿戰爭的辦家家酒罷了,根本沒資格把世界稱為自己的「庭院」。
  在DIA的催促下,CIA繼續面不改色地說下去。
  「您說得沒錯。我們的確一直想逮捕約翰‧保羅,但是都失敗了。在當時那個階段,我們還未完全確定世界各地的屠殺是由他所煽動。當初只是懷疑他和一些動亂地區的屠殺行為似乎有某種關連。
  又過了一段時間,世界陷入混亂的速度開始加快,而且根據我們獲得的各項情報,確定約翰‧保羅就是那些屠殺事件發生的原因。」
  在CIA袖手旁觀時,約翰‧保羅所引發的戰爭與屠殺,不知道已經有多少人喪生。
  在我們沒有成功暗殺那男人的兩年內,不知道他奪走了多少條人命。
  他獨自一人穿梭於世界各地,造成這麼多起大屠殺。他進入一些小國的武裝勢力的權力核心,並且在人們的耳邊低語,最後就如魔法一般,造成堆積成山的屍體。
  真的有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嗎?
  我想起了兩年前,在殺死那名擔任「國防部長」的前准將時的事。「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個國家會變成這樣?」那不是因為悔恨而說出的話,在修辭上也不是問句。那名前准將是真的搞不清楚為什麼。屠殺是他發起的,動機與目的也很明確,但他依然忍不住想問為什麼。
  剛剛那段影片中的阿夫梅德,也露出和前准將一樣的表情。
  「那麼,進入正題吧?」
  我向老大如此問道。老大把扁帽重新戴好,並以眼神徵詢大家的同意。全體表示同意後,上校沉默了一會,用平穩的語氣說:
  「我們要暗殺約翰‧保羅。」
  「這個結論跟以前一樣啊!」
  威廉斯皺著眉。雖然我也露出「早就知道了」的表情,但我聽出老大話中有話。
  「是要追蹤他嗎?」
  「沒錯。」
  追蹤。我們要去追蹤約翰‧保羅,並把他找出來。我們要根據美國情報體系掌握的資料,帶著最新的裝備潛進陷入動盪的地區,而行動也是以小組為單位。
  「我們認為約翰‧保羅目前潛伏在歐洲。我們情報部隊在所有暗殺任務中,都立下莫大的戰功,唯一的例外就是約翰‧保羅的暗殺任務。你們G小隊的戰功尤其傑出。」
  「是要我們去當間諜嗎?」
  「沒錯。」CIA說。「雖然很不甘願,但還是必須承認,我們不像你們那麼慣於殺人,而且也沒有像你這麼健壯的成員。把暗殺工作交給當地的激進派也是一個選項,但是這是高機密性的任務,而且必須力求任務成功,所以不能假手他人。在過去,這些任務都是由綠扁帽部隊或三角洲部隊負責,但是現在,你們情報部隊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才是這方面的專家。」
  「最重要的是,這是一次預防性的任務。」
  上校轉過來面對我們,繼續說道:
  「之前所有的任務,都是情報單位在屠殺發生後,判斷約翰‧保羅在當地,接著才把我們的人送去執行暗殺。所以我們總是慢了一步,就好像警察總是在案發之後才抵達現場一樣。
  但是,這次的行動雖然是追蹤約翰‧保羅,但他並不是機會目標。當你們發現他,或是找到了暗殺的機會,也不要立即殺他,你們必須查明他現在是否在某處醞釀大屠殺。」
  「我會任命你們為情報參謀(J2),同時暫時隸屬於參謀長聯席會議的情報部門。」
  DIA接著這麼說。參謀長聯席會議的情報部門,以及隸屬DIA的參謀情報部,已經被整合在一起。
  「換句話說,我們要歸你指揮。」
  「雖然你們隸屬於J2,但情報部隊與DIA是共同作戰,所以我還是能全面支援你們。這是重要的任務。我們是深受信任的喔。」
  老大說完,輕拍我的肩膀,說:
  「能阻止屠殺再次發生的人,就只有你們了。或許在我們談話的當下,約翰‧保羅正在打算讓地球上的某個國家墮入地獄。」

  3

  一堆屍體。
  地面上的大坑洞就像是巨人的鍋子,一群被燒焦的人們像豆子一樣被緊密地鋪在鍋子上。
  在哺乳類動物中,人類算是皮下脂肪比較多的,所以只要把人丟到這種鍋狀的空間中加熱,人皮就會被烤得酥脆,還會飄出香氣。人體被烤熟的氣味之所以讓人覺得噁心,是因為肉以外的其他部分也一起被烤熟了。除了靴子、襯衫以外,頭髮被烤焦後也會產生臭味。如果沒有那些人肉以外的部分,那麼人類烤熟後的氣味,應該與其他滴著肉汁的獸肉香氣差不了多少。
  我一邊想著,一邊坐在還散發著熱氣的坑洞邊緣,盯著人肉被慢慢烤焦。我腦中浮現一個模糊的想法,這些人肉要煮給誰吃?這時,其中一具屍體突然張開了被烤得乾裂的眼皮。她的頭蓋骨、皮膚、肌肉都因為被烤乾而收縮,所以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睜大眼睛的吸血鬼。
  「我正在被烤著。」
  母親凝視著自己的手這麼說。我點頭回答:
  「嗯,好像北京烤鴨喔。」
  「吃起來可能味道不錯喔。」
  母親笑著說。她的雙頰因為被燒烤過而變得僵硬,皮膚上還出現了裂痕,看起來就像是油漆剝落的牆面。我好奇地觀察她的臉頰,然後說:
  「我看了以後,真的感覺到媽媽是一個物品耶。」
  「真失禮,你不也是個出色的物質嗎?」母親露出了怒容說:「如果屍體『只不過』是物質,那活生生的人也『只不過』是物品呀。」
  「是這樣嗎?在日常生活中把威廉斯當成馬克杯,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是啊,總有一天你要接受這個事實喔。」
  軍用機緩緩地用極低的高度飛過黃色天空。看起來就像是從我的身邊經過的鯨魚腹部。破碎的槍聲斷斷續續響起,這附近的空氣瀰漫著火藥的臭味。
  「接受自己只是物質嗎?」
  「是接受自己只是一團肉喔。我的兒子啊,就是因為你老說自己是無神論者,所以才一直無法接受一些重要的事情。」
  我笑了。我的兒子。我很懷念這個稱呼。媽媽活著的時候,常常這樣叫我。她常常說我是個做事不牢靠的孩子。
  「我只不過是肉,我只是被一團肉所支配……」
  「儘管放心吧,你是一團肉,並不代表你就會被牢獄所困。」
  我點頭表示同意,因為媽媽說的總是對的。媽媽叫我放心,那麼我就不需要擔心了。
  「你看,有人來迎接你了。」
  一陣唧唧唧的聲音傳來。有一台客機垂直緩慢降下。生長在坑洞旁的樹木都因為風壓而東倒西歪。我舉起手阻擋朝我飛來的塵埃與垃圾。飛機的艙門打開後,威廉斯揮著手呼喚我。
  「再見囉,媽媽。」
  「再見。」
  我用力地揮手,和焦黑的母親道別。
  母親也對我揮著她那燒得跟針一樣細的手。
  飛機開始上升,我把可後躺座椅的椅背向後推倒,當我躺下進入夢鄉時,只見裝滿屍體的鍋子在我的視線裡變得愈來愈小,死者的國度也變成了遙遠的彼方。

  我在死者之國的飛機上睡著,在生者之國的飛機上醒來。
  在艾力克斯剛剛死去時,我很常看見「死者的國度」。因為看見的頻率明顯地大量增加,所以我一度考慮要找軍隊裡的諮商師談一談,但這似乎不會妨礙我執行任務,所以想想便作罷。也因為如此,我在入夜後經常受邀到死者的國度。
  母親總是告訴我一些事情,但故事本身的結構,其實與我小時候在家裡生活的景象沒有什麼不同。爸爸走了以後,母親沒有再婚,一手把我扶養長大。小時候媽媽告訴我很多事情。我對文學有興趣,還有一段時間迷上了電影,都是受了媽媽的影響。所以「死者的國度」裡的氣氛,可說是直接複製我和媽媽一起吃晚餐時的氣氛、或是我和媽媽一起待在客廳時的氣氛。當然,前提是先不論這些場景中的異樣感。
  媽媽總是緊盯著我。因為如果不這樣做,她害怕我可能隨時會從她眼前消失。因為人類會在完全無法理解的情況下,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就像爸爸一樣。因此媽媽對此心存恐懼。
  我從小時候就注意到媽媽的恐懼,所以也盡量不讓媽媽擔心。我變成一個細心的孩子。在與別人講話時,會特別注意對方的言辭和一舉一動,避免捲入紛爭之中。如果惹上了麻煩,也絕對不會讓媽媽知道。總之,我的原則就是,不要讓媽媽心生恐懼。我一直在努力證明,我不會有一天突然不見。從小時候到進入大學為止,我一直遵守著這個最高原則。
  我從軍後,因為受夠了過去一直遵守這個原則的自己,所以希望能進入特種部隊。在當時,情報部隊是剛剛設立的軍種,而我選擇剛出爐的特種部隊,並通過錄取率只有百分之二的測驗。不可思議的是,媽媽對我的選擇沒有表達任何意見。她只是微笑著對我說:「你儘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結果,像爸爸一樣突然消失的人,不是從事危險任務的我,而是一直擔心我會突然消失的媽媽。現在,媽媽的肉體長眠於華盛頓的墓地中,而她的靈魂總是在夜晚,從「死者的國度」過來找我說話。
  我睜開眼睛後,死者的國度瞬間消失不見,飛機也開始準備降落。
  我從窗戶向外看,機翼的翼面就像侵入鞘一樣,表面出現了微小波浪。整片機翼會適時折彎或扭曲,以吸收不穩定的氣流,使飛機保持穩定。
  要覆蓋住巨無霸客機的巨大翼面,不知道需要多少肌肉?我想把這台肌肉客機的表面鍍膜全部剝下,看看被肌肉纖維覆蓋住的機翼。我想用刀子將機翼割裂,看看血液從肌肉中噴出。
  我喝下時區同步劑,以重新設定睡眠的週期。這就像女性吃藥控制排卵期一樣。我不想帶著因為時差而疲憊不堪的臉,去見已經先抵達目的地的威廉斯。
  肌肉客機輕柔地降落在魯濟涅機場的跑道上。機翼形成彎曲狀,以大幅吸收推力向量,這個景象讓人有點不安。這個動作就像小鳥要降落在樹枝上時,翼面朝向前方,宛如要包住某個東西一樣。因為肌肉客機擁有上述的制動系統,所以能夠進行短距離降落,但乘客承受的重力負擔卻小得驚人。這是因為座椅內的高分子材料可藉由通電使材質改變,並轉變為緩衝撞擊專用模式。接著,乘客的身體會沉入外觀有如洋菇的座椅中,當座椅恢復為原來的質感時,我看到空服人員對我露出微笑,並引導乘客們走向登機梯。我和一般觀光客一樣,享受了一趟舒適的空中旅程,同時心想,這和搭乘外型奇特的隱形輸送機真是有天壤之別。
  布拉格。人稱文化之都、百塔之城。
  我從魯濟涅搭乘地下鐵進入滿是陰霾的城市。

  威廉斯一邊看著倒映在伏爾塔瓦河中的黃色雲彩,一邊說:「選擇在查里大橋會合真是失策。這裡人太多了,我花了好多時間才找到你。」
  我對威廉斯點點頭。他遲到完全不找藉口,而是單刀直入,這我一點也不訝異。查里大橋上的觀光客真的很多,彷彿就像世界上所有的人一起決定要把它壓垮一樣。
  但是,威廉斯和我都是特種部隊的成員。長久以來,我們的工作一直都是在一大群武裝勢力的士兵中找出暗殺對象,就有如在玩「威利在哪裡?」的遊戲。找人與殺人都是我們最擅長的,所以威廉斯遲到百分之一百二十單純是因為他很懶散。由於他老是遲到,如果每回都要瞎扯理由,那我跟他一搭一唱,就會沒完沒了。
  我問威廉斯狀況如何。他似乎因為我沒有吐槽他的單刀直入而感到失望,所以皺起了眉頭。
  「還可以啦。任務已經差不多結束了。」
  「差不多結束了?你不是只比我早到兩天而已嗎?」
  「我剛剛就是在等你這個反應耶。」
  他的話讓我啞口無言。
  「我們大老遠跑來布拉格是為了搞笑嗎?」
  「說是搞笑也沒錯啦。我到達這裡後,發現約翰‧保羅已經不見了。」
  這次是上頭的大人物們傾全力要完成的任務,所有事前的預估應該都有一定的準確度才對,但約翰‧保羅卻不在這裡,我不能說自己沒有為此感到驚訝。然而這樣的狀況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
  「一開始就不在這裡嗎?」
  「我到這裡的第一天,就在星巴克與CIA的人見到面了。他跟我說:『對不起,我把約翰‧保羅跟丟了。』那個CIA的人員是一個剛從哈佛畢業的蠢蛋,連捷克語的報紙都看不懂,就被派駐到這裡的大使館。」
  「派這傢伙來跟監的CIA,也真是夠了。」
  我嘆了口氣,但並沒有感到特別驚訝。眼前的事情只不過再次證明了CIA是冷戰時期的遺物罷了。許多原本是CIA該處理的業務,現在都已經歸我們情報部隊管轄。
  「不是有很多軍事小說都會出現一些能力很強的官僚組織嗎?我只要每次看到有人出紕漏,都覺得這種小說應該全部禁止出版。」
  威廉斯的口氣聽起來是真的生氣了。我一邊想著「CIA總算陷入人才不足的窘境了」,一邊看著排列在橋上的天主教聖人像。我身旁的雕像和其他的聖人像不太一樣。看起來像是有一群「黑澤明電影」中留著奇妙髮型的武士,在支撐他的腳。查里大橋上有許多尊耶穌會的雕像。這座雕像所刻畫的人物,也許是前往日本傳教的天主教傳教士吧。
  這位聖人是如何在一個語言不通的國家,對日本人訴說著自己所信仰的事物?他是把GOD翻譯成什麼詞呢?而這個詞,對日本人來說,原本是代表什麼意義呢?
  「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我只是在想,一個CIA的年輕人,在語言不通的國家工作是什麼樣的心情。」
  「他們應該派一個懂捷克語的人來啦。真是的。」
  「那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這麼問道,於是威廉斯聳聳肩說:
  「約翰‧保羅有一個女朋友。我們只好跟蹤她了。」
  「原來他有女朋友啊。」
  「約翰‧保羅曾經出現在她家。所以她就被美國的情報網掌握了。」
  「如果早一點開始監視,那早就能逮到他了。」
  「CIA說他們一直在跟監約翰‧保羅。但我懷疑他們到底有沒有認真跟監。總之,根據他們的說法,自從開始跟監之後,第一次看到約翰‧保羅去找那個女人。」
  「約翰‧保羅可能已經離開捷克了?」
  「不知道。因為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的ID不會被任何機場偵測到。他可能還在捷克境內,也可能離開捷克了。所以我們只好監視那個女人,賭他可能還會回來。」
  威廉斯一臉憂鬱地說著。的確,我們能做的就只剩這個了,但這不是我和威廉斯感興趣的工作。
  「等待約翰‧保羅。這很像卡夫卡的風格啊。」
  威廉斯突然說了這句帶有文學氣息、但和自己很不搭調的話,所以我指出了兩個錯誤。
  「第一,如果你要說的是《等待果陀》,那不是卡夫卡的作品,是貝克特的。還有一點,在整齣戲劇中,果陀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只是等待果陀的人不停在談論果陀。我想要說的是,別說出這麼不吉利的比喻。」
  「反正沒道理的事情全推給卡夫卡就對了。」
  威廉斯這麼說。

  4

  在某個早晨,葛雷高爾‧薩姆沙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巨大的有毒昆蟲。
  卡夫卡用德語寫下這段文字。
  在過去,哈布斯堡王朝曾經一度想讓德語成為捷克的語言。後來在官方語言政策的主導下,捷克政治核心的語言也改為德語。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奧匈帝國沒落,後來在共產主義下,捷克與斯洛伐克組成了共和國。
  所以捷克境內有販賣德語的地圖,也有些居民依然使用斯洛伐克語。斯洛伐克語與捷克語非常接近,兩者甚至還能相當程度地互通。此外,有些長者在說著捷克語時,也會混用一些德語名詞。
  因為上述原因,捷克境內目前仍保有三種語言。官方語言當然是捷克語,但是各個語言對每處風景名勝有著完全不同的稱呼,當觀光客來到歌劇院等場所時,總是感到很疑惑。
  標示著多個國家語言的建築物。
  說著多種語言的當地老人。
  對外國人來說,要聽懂捷克語原本就很難了。如果再摻雜著德語與斯洛伐克語,那麼更是難上加難。
  「的確,捷克語或許比其他語言稍微難學一點。」
  露西亞‧修克羅普一邊這麼說明,一邊把紅茶遞給我。
  「基本上,捷克語和俄語、斯洛伐克語都屬於斯拉夫語圈。斯拉夫語圈的特徵是,每個語詞在不同的狀況,會有非常多種的詞形變化。有些詞的詞形變化甚至超過兩百種。」
  「那麼要學會一個單字,得花上一個月的時間囉?」
  我一邊把檸檬放到紅茶中,一邊問。
  「我舉的是最誇張的例子。」露西亞笑著回答:「捷克語比起詞形變化,可以自由置換的語順和難以發出的重音更加困難。來這裡學捷克語的,都是從外國派駐到這裡工作的人的家人,大家似乎都覺得發音非常困難。」
  「原來如此。」
  「像這種與人溝通有關的教育課程,包含語言學在內,依然有一些部分難以透過網路來進行教學。像發音技巧之類的,沒有與老師面對面學習就很難學會的部分還不少。」
  事實上,用網路封存檔案來學習當地的語言,不能稱得上是一種有效率的方式。語言只不過是一種溝通的工具。即使我們最近愈來愈常用虛擬現實感來進行模擬訓練,但在學習語言的領域中,我們依然被安排與老師進行面對面的學習。
  露西亞‧修克羅普以教導外國人捷克語為生。她的住家兼教室,位於遠離布拉格市中心的一座古老建築內,在這個稍大的客廳中,學生們正在向這位女性學習捷克語。
  「是啊。而且老師妳英語也很流利耶。不像有的老師不太會說我們國家的語言,所以我們很放心。」
  「因為英語在現在是稱霸世界的語言啊。」
  不可思議的是,露西亞這麼說完後,露出了笑容,並未動怒。沒有比在外國提到美國的霸權更讓人感到不耐,但是她卻沒有因此出現負面情緒。
  「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根據我最近看過的一份代理商流量分析報告,最勤於在網路上寫日記的是日本人。因為那個國家的國民在現實生活中很壓抑自己的感情,所以才在網路上尋求解放。」
  我偽裝成剛到這裡任職的廣告代理商員工。廣告代理商的工作,是在網路上開拓張貼廣告的空間。例如在一個很美麗且協調的網頁中,插入一張正在吃著減肥藥丸,而且皮膚散發著奇妙光澤的女性照片;或是在影片與影片之間,插入某個診所的人氣諮商師露出著慈愛笑容的畫面。不論是日本人寫的日記,或是美國人寫的日記,都會被均等地貼上這些廣告。
  「嗯,是啊。我沒有把自己的過去紀錄下來的習慣,所以不太清楚在網路上寫日記是怎麼一回事。但如果寫日記真的是最大的網路流量,就表示網路上充滿著描繪人生的語句。」
  「妳寫過日記嗎?」
  我開啟這個話題,是想試著引導露西亞談談自己的過去。
  「有啊。在很久以前寫過呀。」
  「那妳是在哪裡學英語的呢?」
  「在美國學的。我也曾經學過語言學。」
  「是喔。那妳是語言的專家囉?」
  「不,如果我真的是語言專家,那我的人際關係應該會更好,而且現在應該也會擄獲一、兩個男人,和他們如膠似漆或分分合合。可惜事與願違,我學的是語言的骨幹,而不是有如肌肉的文法。」
  「荷姆斯基的理論的確很難跟肉感沾上邊。」
  「一般人應該對荷姆斯基的理論沒有特別的感覺。但是世界上還是有極少數人覺得荷姆斯基的話很性感喔。例如我就是其中之一。」
  露西亞又笑了。我覺得她是一個很愛笑的人。雖然她總是淺淺地微笑,但看起來不像是禮貌性的笑容,而是因為她打從心底喜歡用語言與人溝通。露西亞露出笑容的時候看起來很年輕,一點都不像三十三歲。在燈光比較昏暗的場所,若說她是十幾歲的少女,應該也不會有人懷疑。
  「妳是在美國的哪裡唸書呢?」
  「是在麻薩諸塞州。」
  「是麻省理工學院嗎?好厲害喔,妳是精英耶。」
  雖然我早就知道她的經歷了,但依然要裝出很驚訝的樣子,以免被對方察覺。像這種高超的說謊技巧,應該算是間諜必備的技能。不過老實說,我不確定我的技術到底夠不夠高明。
  「我會去那裡,單純是因為有些東西只有在那裡才學得到。」
  「那麼妳在麻省是從事哪方面的研究呢?」
  原本很流暢的談話,到這裡停了下來。雖然露西亞沒有露出警戒的神色,但她的內心可能已經對我問了這麼多感到訝異。
  過了一會兒,露西亞一邊慎選自己的用詞,一邊謹慎地回答:
  「該怎麼說呢……我的研究就是,語言到底會對人類的行為造成什麼影響。」
  「這是不是就像某些人所說的,人類的現實世界是由語言所構成的。例如愛斯基摩人會用二十種名詞來描述雪。」
  「真是令人懷念的薩丕爾─沃夫假說【註9:由薩丕爾及沃夫所提出,認為人類的思考模式受到其使用語言的影響,也就是語言決定思維。而使用不同語言的人,也會因此出現認知的差異】呢。不,兩者是不一樣的。」
  露西亞的臉又再度浮現笑容,我莫名地鬆了一口氣。這不只是因為我擔心她起了疑心,也是不想看到她皺眉頭。她真的是一位笑起來很美麗的女性。
  「那種說法其實就像是沒有根據的都市傳說。形容雪的名詞原本沒有那麼多,但這個說法在經過口耳相傳後,名詞的數量卻增加了。鮑亞士在一開始觸及這個議題時,形容雪的名詞只有四個。沃夫寫論文時變成了七個。後來隨著雜誌、廣播、電視先後報導這個議題,因紐特人口中『描述』雪的名詞又變得更多。但是根據實際調查後發現,描述雪的名詞其實連一打都不到。所以,英語中描述雪的詞,其實並不會少於因紐特語。」【註10:法蘭茲‧鮑亞士,被譽為「美國人類學之父」。一八八三年前往巴芬島從事地理學研究,探討自然環境對於當地因紐特人(Inuit)遷移的影響,並撰寫成《中央愛斯基摩人》;註11:因紐特人為愛斯基摩人的一個分支,其使用的語言為因紐特語。】
  我之前完全不曉得。這已經成為一個有名的冷知識。有些喜歡假裝自己懂很多的人,總是會把這個冷知識當成聊天的話題。例如:「在因紐特語中,有一百種詞彙來描繪雪耶。這應該是因為因紐特人是生活在被雪包圍的環境中吧!他們認知的現實和我們的現實是不一樣的喔。」這樣的文化基因(Meme)【註12:類似人類的基因,是決定文化傳播的單位】把愛裝懂的人當成傳播工具,在雞尾酒酒吧之間口耳相傳,最後的結果就是,愛斯基摩人用來描述雪的詞彙,被膨脹成一個很誇張的數字。
  這個連鎖效應的末端,到底會把愛斯基摩人描述雪的語彙說成多少個呢?
  「事實上,人類對現實的認知,跟語言沒什麼關係。不論身處何處,在哪裡長大,現實都不會模糊到受言語所左右。人類的思考是比語言先產生作用的。」
  「可是我都是用英語在思考耶。」
  「那是因為,語言被包含在你所思考的現實之中。人思考的對象有諸多元素,語言是其中之一。語言只是思考對象,而不是一個大於思考的框架。這就好比,我們不能說『因為河狸是牙齒相當進化的生物,所以牠們一定是用牙齒在思考事情』。」
  「原來是這樣啊。」
  我真的對她所說的感到佩服。的確,有些想法是很有吸引力的,例如「現實是被語言控制的」、「人類會因為使用的語言不同而感受到不同的現實」、「人類都是透過名為語言的濾鏡,在感知著這個世界」。然而,我總是覺得以上那些說法怪怪的。高中的英文老師很得意地告訴我們,用愛斯基摩語描述雪的那件事──當時他的說法是二十個──但是對我而言,語言是一個在自我本體外的實體,因為能確實感受到它的存在,所以很難想像語言會對自己的人格造成影響。
  「你覺得,數學家與理論物理學家是如何思考的呢?」
  她這麼問,因此我回答,應該是用算式來思考吧。露西亞搖搖頭說:
  「愛因斯坦很明確地說過,他的腦子會浮現出一些畫面。許多天才科學家也都這麼說。他們都是在腦中先想像出畫面,經過各種處理後,再『輸出』為算式。」
  「這好難想像喔。像虛數與無限這種概念,是要如何想像成具體的畫面呢?」
  「那是因為他們的腦中存在著與我們不同的『現實』。能左右現實的是思考,而不是語言。」
  「那妳是如何看待語言呢?如果語言不會左右人類感受到的現實,那語言到底意味著什麼?」
  「當然,語言是溝通的工具。不,不對……或許該稱呼語言為一種器官。」
  我現在終於察覺了一件事。不知不覺間,露西亞跟我講話的口氣,就像在跟同事或朋友講話。一開始她只是跟我說明課程的內容,換言之,她原本是把我當成學生,也就是在和『客戶』說話。
  現在她已經開始享受與我談話的樂趣。
  「妳所謂的器官,是指跟腎臟、腸子、手臂、眼睛一樣的那種『器官』嗎?」
  「是的。」
  「不過語言是人類獨有的抽象概念耶。」
  「實體不會產生抽象概念……我覺得,腦這種小小的器官裡,不可能寄宿著靈魂……抱歉,不知道你有沒有宗教信仰?」
  我突然想起艾力克斯。
  地獄就在這裡喔。
  艾力克斯指著自己的太陽穴。
  「不,我沒有宗教信仰。」
  艾力克斯是個教徒。他相信神的存在。
  那個艾力克斯說,地獄就在腦袋裡。還說地獄就藏在大腦的皺褶之中。
  「太好了。因為有的人聽到這種話會生氣。」
  「即使如此,妳仍說了一句無法收回的話。」我笑著提醒她。「就是有關靈魂的那一句。」
  「是啊,我總是這樣。」露西亞笑著繼續說:
  「所謂的語言,是人類在求生、適應環境的過程中進化得來的產物。人類這物種在進化的歷程中,為了謀求個體的生存,因此學會了如何與其他個體比較,並且加以模擬的思考方式。所謂的模擬,就是預測其他個體的行為。人類為了比較不同個體身上的資訊,所以產生了自我與他人的區別,換句話說,就是自我的產生。在人類的思維中,原本沒有『自我』也沒有『他人』的概念,沒有自己與他人的區別,就無法進行比較。之後人類為了避開各種危險,個體之間開始要交換『預測』到的資訊,為此人類創造了語言,因而進化。換言之,人類為了提高適應環境的能力,建構了資訊的資料庫,以提供每個個體不曾親身經歷過的資訊。」
  「妳的意思是說,語言單純只是人類為了適應生存而創造出來的產物?」
  「其他器官演變成現在的樣貌,也是一樣的道理啊。」
  我大腦中與露西亞對話的功能,是人類在進化過程中,單純為了適應環境而生成的產物。就像大象的鼻子與長頸鹿的脖子也是這樣演化而來的。
  這麼說來,語言的確是一種功能精密到令人驚訝的東西。在目前,人工肌肉與神經系統已經能用來客機的機翼上,但是模擬肝臟、腎臟的過濾功能的器材卻還無法小型化。語言就跟這些臟器一樣精密。距離完美的人工器官,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人體的內臟雖然還有許多祕密尚未解開,但語言卻已是神賦予人類的事物中,最神祕的一種。
  我認知到自己的存在。我為了和他人「說話」,必須運用到語言。語言只不過是進化過程中必定衍生出來的器官。名為自我的器官,與名為語言的器官,都是我肉體的一部分。
  「既然如此,『生物進化後,必定會創造出語言』,只是人類自大的想法囉?」
  「這就好比,假設烏鴉創造了文明,那牠們也會認為進化後的生物一定同樣擁有尖尖的嘴巴。」
  語言,以及自我的存在,就好像鳥類的羽毛一樣,只不過是為了適應環境而衍生出來的『器官』。
  但是我了解,人類的思考不會受語言所控制。然而,如果語言只是為了適應而衍生出來的器官,那麼世界上不也存在被自己的『器官』消滅的生物嗎?
  就像被自己的長牙毀滅的劍齒虎。

  5

  「看來你跟她聊一些文化的議題聊得很開心嘛。不愧是文學科系出身的。」
  在露西亞‧修克羅普的住家兼教室正對面的公寓,我們把其中一間房間當成據點。這是我從後門回到據點後,威廉斯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們只是很自然地談到那些話題。」
  我脫下略嫌緊繃的西裝掛到衣架上。威廉斯盯著螢幕接著說:
  「是這樣嗎?我倒覺得是你刻意把話題引導到那個方向耶。」
  「你是在嫉妒我單身嗎?」
  「胡說。我可是很受女生歡迎的。如果是我出馬,一定可以馬上征服那個老師。」
  「你能和她聊文化的議題嗎……」
  「我可以談愛斯基摩語中的雪啊。」威廉斯說:「或是,也可以談談卡夫卡。」
  「你之前不是才說過『反正沒道理的事情全推給卡夫卡就對了』這種很扯的話嗎?」
  「重要的是要留下一點小小的破綻,才會引人注意呀。讓女性有反駁的點,人家才會覺得你可愛。」
  「你的破綻一點都不小,簡直就跟隕石坑一樣大好嗎?自以為很有女人緣的男生,其實是女生最討厭的類型。」
  威廉斯的這種調調,總是讓我很不耐煩。
  說到底,與捷克人談論卡夫卡根本就是一種錯誤。那就像是跑到魚市場,找魚販討論魚一樣。我想起過去CIA曾經對我們教導過特種作戰的課程,我們明明都已經懂了,卻還得聽課,因此覺得很無趣。
  「你在她家,有嗅到約翰‧保羅的氣味嗎?」
  於是我開始回想剛剛待在露西亞家裡的情景。我仔細觀察了戒指、照片、雜誌、家裡雜亂的程度、打掃的狀況、男性的體味,但都沒有發現男性拜訪過的跡象。
  然而,與我這種人類所擁有的遲鈍器官不同,感測器偵測到了男性的蹤跡。我事先貼在鼻腔中的感測器貼片,記錄下了飄浮在那個家裡空氣中的分子。正確地說,鼻腔中的貼片只是一個感測器,負責分析記錄的,是貼在襯衫底下皮膚上的裝置。這個裝置與貼在鼻腔中的薄膜,都沒有無線輸出裝置,而是以人體的鹽分當作導體來傳輸資料。
  偵測到的是潘海利根的eau de toilette【註13:意指濃度介於百分之五到十五之間的淡香水】。男性專用的香水。
  「約翰‧保羅是不是想在她面前展現魅力呢?」
  威廉斯語帶諷刺地說道。CIA很肯定地斷言,約翰‧保羅離開露西亞‧修克羅普的住處後,有幾名學生進入她的住處,但其中完全沒有男性。進入她住處的學生,都是跟著丈夫搬到捷克的女性。
  我雖然沒有嗅到約翰‧保羅留下來的氣味,但被偵測器記錄了下來。
  「可惜沒有精液的味道。」威廉斯一邊閱讀分析報告一邊說。
  「他跟愛人這麼久沒見了,沒想到竟然什麼事都沒做。」
  我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著洋蔥濃湯,一邊看著露西亞‧修克羅普的個人資料。這樣的行為形同偷窺他人的人生。我雖然安慰自己說「這是工作」,但仍覺得我做的事情與威廉斯一樣下流。我看了一會兒便感到厭煩,因此闔上了檔案。
  我連線到USA。那裡是一堆偷窺狂共謀做壞事的場所。
  帳號通過了網路認證。眼前出現USA的首頁。
  在標題的欄位中,顯示出最近更新的Intellipedia【註14:由美國情報機構負貴營運,用於幫助特工共享情報的網絡,僅有中央情報局、聯邦調查局、國家安全局、以及部分情報機構才能瀏覽】的頁面,以及最新的新聞。此外,熱門文章的欄位中,可以看到在這個時間點,Keyhole衛星捕捉到的印度屠殺事件畫面受到極大迴響。登入USA的情報組織相關人士,正熱烈地討論著這個事件。核戰之後的印度情勢,一直是各國情報機關矚目的焦點。
  視窗的副欄位中,根據我的機密等級,顯示出我有權閱覽的標題、討論,以及目錄。我所登入的這個系統,正式名稱叫做國家防衛情報共有空間,但使用者私底下都稱為美國獨家內幕協會(United Scoop Association)。至於為何會被簡稱為USA,我就不清楚了。
  政府機關或公司行號把資料進行整合並共享後,原本可以大幅減少繁雜的作業程序,但是卻因為研發者的人際關係、系統開發商等歷史因素,讓一些設施或單位被排除在連線之外。把這種沒有效率的架構拓展到與國家一樣大的罪魁禍首,就是美國過去的情報系統。而且,這個沒效率的系統還是全世界最大的。
  這個系統曾造成許多悲劇,例如到了現場才發現雙方的任務竟然重複,因此引發混亂;或將傳真收到的資料手動輸入電腦,卻不知道系統裡早就有這筆資料了;甚至是有些單位只差一個關鍵資訊就能完成任務,但沒察覺別的單位早已掌握了這項資訊。於是,各個單位就自己把自己關在籠子裡,建構了一個狹隘的「社會」並各自為政。這就是情報單位的日常風景。
  然而,自從世貿大樓從紐約消失後,這些亂象就漸漸不見了。
  時至今日,美國已經建構了真正的網路。政府撤換了無所作為的情報單位負責人,並成功整合情報機關的資訊環境。從結果看來,美國的情報機關雖然沒有達成監控全世界的痴心妄想,但好歹建構出了一個只落後世界五年的網路。
  在目前這個時間點,知道約翰‧保羅的相關訊息的人其實非常少。除了上頭的大人物之外,就是我們。雖然還有幾個i分遣隊的同伴知道,但習慣在USA發表文章的人少到無法期待資訊更新。
  但是,我在出發前曾發表了一篇有關約翰‧保羅的文章,有位同樣與暗殺任務有關的同事,回應了我的文章。
  「唐納德寫了一些有關布拉格的資訊耶。」我告訴威廉斯。
  「快去USA看看。是我發表的文章。用『布拉格』當關鍵字搜尋應該會出現在最上面。」
  於是威廉斯也登入USA,並在首頁的搜尋欄位中輸入關鍵字。
  「哦,是三分鐘前才回應的耶。USA的索引化搜尋引擎速度好快啊。」
  唐納德寫道,布拉格經常有人失蹤。而且據說以歐洲情報網的能力,要找到失蹤的人幾乎不可能。
  在現在這個時代,是很難徹底失蹤的。至少在美國、歐洲、新加坡、日本都是如此。若無法證明自己的身分是正當的,就幾乎無法做任何事,例如買東西、搭乘交通工具等等。縱使是居無定所的街友也無一例外。所以真正失蹤的人,不是已經死了,就是像卡斯帕‧豪茲爾【註15:1828年出現在德國的一名少年,出身不詳,因傳聞是德國皇室後代而引起國際轟動】一樣遭到監禁。
  唐納德在法蘭克福參加NATO的反恐情報會議時,從一位在國務院某個單位工作的朋友口中聽到有關布拉格的資訊。這位國務院的朋友則是在參加國務院某工作小組時從一位荷蘭人那裡聽來的。而這位荷蘭人認識一個在法國對外安全總局(DGSE)上班的法國友人,「據說」統計了這幾年失蹤的情報人員、線民、監視對象、追蹤對象的相關數據後得出那個結論,並告訴了荷蘭人。總之,這個訊息就是這樣傳遞的。
  換言之,這是一個傳過好幾手的推測。在情報工作這個領域中,經常有這樣的現象。謠言總是在人與人之間口耳相傳,而且人們總是把毫無根據的都市傳說,說得跟真的一樣。例如紐約的下水道裡有螃蟹棲息著、聯合國私下擁有一種可以打敗美國的黑色直昇機、政府與外星人簽下了密約。問題是,在情報工作的領域中,這類看來毫無真實性的謠言裡偶爾會摻雜著幾件真實的訊息。水門案告訴我們,陰謀論其實有可能就是事實。
  要漠視「布拉格經常有人失蹤」這個傳言,其實很簡單。
  但是約翰‧保羅的確從布拉格消失了。
  而且,他在幾年前也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所以算起來,數天前是第二次失蹤了。

  認證、認證、再認證。
  我們在追蹤露西亞‧修克羅普的過程中,經過了好幾次認證。例如搭乘地下鐵時、搭乘路面電車時、進入購物商場時。
  九一一之後,世界便與恐怖主義正式開戰。當時的總統允許NSA竊聽自己的國民,軍隊也在街頭上巡邏。這些措施還引起其他國家仿效。不過再怎麼嚴格防範,恐怖攻擊依然沒有消失。這種情況延續了幾年後,最終結果是,伊斯蘭教的基本教義派用手工打造的核彈,使塞拉耶佛從地球上消失。
  廣島和長崎再也不是「世界上唯二被核彈攻擊過的地方」。塞拉耶佛被炸出一個大洞,那裡成為布滿死亡詛咒的污穢大地。
  我們在生活中需要不斷地認證,就是上述核彈攻擊事件造成的結果。我們時時刻刻都在證明自己的存在,並藉此保障每天的安全。政府也靠認證機制來監視市民。雖然有人宣稱這是侵害隱私權,但是一般人,包含我在內,應該每天都實際體驗到,每通過一次認證就會前往一個更安全的地點。
  但是上述的想法,只是一個錯覺罷了。所謂的認證場所,不過是人們路過的一個個地點罷了。不管經過幾次認證,只不過是某個人從某個場所移動到另一個場所而已。但幾乎沒有人對此表達不滿,並且日復一日地穿梭於認證叢林中。
  彷彿繼續這樣認證下去,就能抵達一個無限安全的處所。
  在廣場中,追求自由的民眾正在示威遊行,一旁的人們用冷漠的眼神望著他們。示威者手持的標語牌上有可以變化為各種不同畫面的奈米顯示器。露西亞‧修克羅普只看了標語牌一眼,沒有停下腳步,直接從示威群眾身邊走過。從這點我無法判斷露西亞是如何思考她所擁有的自由。
  我為了出任務而造訪過許多國家。
  我看過許多武裝勢力的男性把捉到的反對勢力份子,用古老的方法──也就是用繩子將之吊死。相反地,文明國家都會遵守日內瓦公約,因此應該不至於處死俘虜。但在沒有法律約束的地方,被敵方俘虜就形同死亡。
  孩子們的手臂上被植入ID晶片,然後成為士兵。在那些紛擾混亂的大地上,是沒有法律的。從人世間的原理來看,在這裡做任何事情都不會有人管。那些地區的政府已瓦解,因此不存在著霍布斯所說的「約束混沌的權威」。【註16:托馬斯‧霍布斯,英國政治哲學家‧其關於國家學說著作《利維坦》,被喻為政治哲學的經典之作。】
  在那種完全自由的場所中,少年們的命運不是死亡,就是被徵召為士兵。他們身處於自由的場所中,卻沒有生存的自由。
  犧牲某些自由,才能換取別的自由。就像我們犧牲了某個程度的隱私後,生活的地方就不會被核子彈攻擊,也不會有客機來撞大廈,地下鐵更不會有人施放化學毒氣。
  自由其實是一種平衡。沒有一種自由是能夠單獨存在的。
  從這個角度看來,自由或許與愛是類似的。愛無法單獨存在,只會存在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之中。
  那一天,露西亞‧修克羅普和我們同樣地犧牲了部分的隱私,獲得購物的自由。她買的東西主要是食品與衣物。威廉斯和CIA派來的支援人員輪流跟蹤她,我則從遠方眺望露西亞的臉龐。
  露西亞絕對不算是一位美麗的女性,但是她的臉龐卻擁有一種特殊的魅力。臉頰上留著青春期的雀斑。鼻子尖尖的,鼻頭上還有一道淺淺的裂痕。
  在她的臉部特徵中,我覺得最醒目也最吸引我的就是眼睛。她的眼睛很大,但是眼皮卻是下垂的,遮住了眼睛的一半,因此看起來總是帶著淡淡的憂傷。我對這種歐式的大眼睛非常著迷。美國女性的臉上是看不到這種憂鬱的。布萊恩‧伊諾也在看了《黑色追緝令》這部電影之後,說:「加州女人只能成為很有活力的女人,而無法成為改變男性命運的女人。」
  露西亞‧修克羅普不是加州女性。她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歐洲女性,身上沒有一點盎然的生氣,但也不像是一個既冷酷又世故的女人。

  「那麼先上一個月的課程好嗎?」
  露西亞問我。我點頭回答:
  「好的。我想先上一個月看看,再決定要不要繼續。」
  我很坦白地回答。想要定期又光明正大地和露西亞接觸,並進入她的住處,當她的學生是最快也最單純的方法。
  「我了解了。那麼來認證並簽訂契約吧。」
  露西亞拿出認證裝置,我輕觸上面的黃綠色感應面板。於是,我的廣告代理商ID和露西亞的捷克語教室,就完成了簽訂契約的程序。
  「真希望我有一天能用捷克語讀卡夫卡的小說。」
  我留下破綻的方式比威廉斯還要高明。而且,那個男人可能連這是個破綻都不知道。
  「唉呀,卡夫卡的小說是用德語寫的喔。」露西亞順利地陷入我的「破綻」,接著又說:「卡夫卡的爸爸教他的兒子說德文。因為在當時,會說德文的人可以找到比較好的工作。你應該知道這個國家以前是奧匈帝國的一部分吧?」
  「我大概知道。」
  「卡夫卡其實是個猶太人。但是他無法融入猶太人的社會,所以幾乎只使用德語。不過對他來說,德語就像是一種『借來的語言』。」
  「他把那種不明確的歸屬感,不,應該說是覺得自己不屬於任何地方的意識,投射到《城堡》、《美國》這些作品中了吧。」我說完後,喝了一口露西亞遞給我的紅茶。
  「或許卡夫卡真的認為,自己是不屬於任何地方的人,使用的語言也只是一連串借來的發音。就像在《城堡》四周徘徊的土地測量員。」
  「或許卡夫卡正好可以證明語言無法概括思考。就像納博科夫也不是以母語撰寫《羅莉塔》。」【註17: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俄裔美國作家,撰寫大量俄語小說,除了《羅莉塔》是以英語完成。】
  「你對文學相當了解呢,畢修普先生。」
  露西亞以假ID上的名字來稱呼我。
  「因為代理商通常不是文學系,就是經濟系畢業的。」
  「看來你不是單純在學校修過文學相關的課程而已。我和你聊過天後,知道你是真的很喜歡文學。」
  她一邊這麼說,一邊用手托住下巴,然後看向我。她的動作讓我心跳加速。眼前的這個女性是不是也會跟約翰‧保羅談論文學呢?
  或是談論屠殺的話題?
  「其實我並沒有那麼喜歡看書啦。代理商就是要靠這張嘴來做生意。所以我必須多少學習一些粗淺的知識,不然就無法跟客戶閒談了。換言之,這些知識僅只止於做生意的工具而已。既然像妳這麼有魅力的女性喜歡談論文學,那我很樂意多談一點。」
  「你真的很會討好人呢,畢修普先生。」
  我並不是故意討好她。至少有三分之一是認真的。但我並沒有回答「我不是在故意討好妳」,而是對她挑眉微笑,裝出一副得意忘形的樣子。
  「沒有人陪妳一起看書嗎?」
  「沒有耶。」露西亞搖搖頭。「現在沒有。」
  「那是何時分手的呢?」
  「這個問題問的真直接。你不是已經有老婆跟小孩了嗎?」
  我攤手說:
  「就是因為有老婆,才能問得這麼直接!這樣妳才不會以為我在追求妳啊!」
  「但有很多人並不是這樣想呢!」
  「我不是那種人。我會基於傳統的倫理道德觀念用自由意志來約束自己。」
  「嗯……」露西亞猶豫了一下,接著說:「之前有人陪我。他和我一樣,是研究語言的學者。」
  「在MIT認識的嗎……」
  「是的。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學者,他當時好像正在參與國防部的一個語言研究計畫……」
  「原來國防部也有贊助語言學啊。」
  「他說,出資的是國防高等研究計畫署(DARPA)。但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研究。」
  這消息我是第一次聽說。在我之前閱讀的資料中,只寫到約翰‧保羅在國家的資助下從事一項語言研究計畫,其他細節一概不知。只不過,我和威廉斯完全沒想到約翰‧保羅後來的所作所為和語言學有關,所以並沒有特別重視他精通語言學這件事。
  「他是一很厲害的人囉。」
  「我和他是在MIT認識的。曾經短暫和他交往過,但是某一天他突然消失了。後來我就回到故鄉捷克,並且開始教授捷克語。」
  「妳沒有在大學任職嗎?」
  「沒有耶。我是一個研究人員,應該留在大學裡比較好。但我就是沒有那個意願……」
  露西亞聳聳肩。我則是含糊地點點頭。
  「他也喜歡看書嗎?」
  「是啊,他很常看敘事詩。你知道《太陽帝國》這部電影嗎……那是上個世紀的電影。」
  「是史蒂芬‧史匹柏的作品吧。我很喜歡老電影。」
  「那部電影的原作,是一個叫J‧G‧巴拉德的人寫的。原作比電影更艱澀,而且充滿了對世紀末的幻想。」
  「看來原作跟電影相差甚遠喔。」
  「也不能這樣說。電影的劇情基本上是忠於小說的。可是……巴拉德的作品更艱澀、殘酷。他的小說經常以廢墟和世界末日當作題材。他其實是個科幻小說家。」
  「抱歉……我對科幻小說知道的不多。」
  「別這麼說。約翰常常看巴拉德的書。例如描寫成為廢墟的核子試驗場的小說,或是主角獨自一人徘徊在巨大太空站的故事。」
  「聽起來,那個叫約翰的人,喜歡和世界末日有關的題材。」
  我這麼說完後,開始想像約翰‧保羅鍾愛的景象。這個一邊用屍體堆出山丘、一邊遊走於全世界的人,偏愛著描寫廢墟的故事。
  約翰‧保羅是不是夢想著地球成為一個廢墟呢?有一座繞著太陽旋轉的無人太空站──地球號太空船。某一天,外星人來到地球,發現這裡曾經有文明,但是文明的主人已經全數滅亡,只留下地表上一棟棟整齊的建築物。
  我在想像這幕景象時,很不可思議地覺得自己被一股安詳的氛圍所包圍。
  這是因為,我夢到的死者的國度,和這個景象沒有太大的差別。

  6

  我離開露西亞的住處後,馬上就發現異樣。
  最少有兩個可疑的人。他們不是在監視我,就是在監視露西亞的住處。不過,我和威廉斯這幾天一直在露西亞住處的對面監視著,但從沒看見他們的蹤跡,由此可知,他們應該是尾隨我到這裡的。
  我忍住笑意,朝鬧街走去。
  我知道腎上腺素已經釋放到血液中,為了避免過度反應,我調整了自己的情緒。
  一步、兩步。鞋底敏銳地感覺到來自地面的觸感。感覺太過敏銳,讓我覺得腳底發癢。
  我不能就這樣走回據點。每次離開露西亞家時,為了不讓她發現,我都會繞到後門再走回據點。不論如何,直接走入露西亞家對面的公寓中,肯定會被跟蹤者嘲笑。而且,我不確定這些跟蹤者是否已經發現,我們一直在露西亞家的對面監視著。
  當然,被跟蹤是預料中的事。我不知道跟蹤者是不是約翰‧保羅派來的,但我們早就料到,面對的對手會是一個組織,而非個人,因此我們在進入捷克前已經調整好時差,並且避免用無線的方式即時傳送身上感測器所偵測到的資訊,縱使我待在露西亞家裡時也是一樣。
  我為了告訴威廉斯我被跟蹤,所以抓了抓後腦勺。此外,我為了確認跟蹤者的身分,所以向布拉格的鬧區走去。
  當我來到熙來攘往的街道,眼前的景物突然變得很熱鬧。在副現實中充斥著原本不存在的看板。
  身為觀光城市的布拉格,充滿了許多副現實。每一家店、每一條街都貼滿了資訊,讓人目不暇給。那些多到彷彿溢滿出來的文字資訊,就像在有百塔之城之稱的布拉格景觀上,加上了香港的霓虹燈,或是加上了雷利‧史考特所創造的洛杉磯式混沌。這些文字資訊解說了眼前現實的景色,但因為數量實在太多,看起來就像是用霓虹燈堆疊成的山丘。這些資訊包括了店家類別、營業時間,以及米其林的評價。副現實因為充滿了各種層層疊疊的針對觀光客的商業廣告,使眼前的街道像是一座要塞都市。
  我必須擬訂計畫。
  首先我得找到觸控板。在充滿副現實的布拉格街道上,隨處都可以見到觸控板。畫著鍵盤圖案的合成樹脂板前,站著許多觀光客。我來到合成樹脂板前,望著板子三秒鐘,接著隱形眼鏡便把鍵盤圖案辨識為操作介面。我用敲鍵盤的動作輕觸圖案上的按鍵。如果不追求「按下」按鍵的手感,那麼其實不需要真實的鍵盤。只要有這塊用紅線畫著虛擬鍵盤的板子就足夠了。
  雖然過去曾經流行過只要盯著文字就可以用視線輸入的裝置,但是比起讓視線在一個個文字間移動,用手指按鍵盤的速度絕對更快,所以視線輸入裝置短時間內就被淘汰了。
  我開啟過濾器,過濾掉布拉格的觀光資訊,並連上USA。
  用布拉格、交通流量、地圖等關鍵字搜尋,都沒發現有用的資訊。我很後悔沒有事先做好調查,但為了預防萬一,還是發了一篇文章,請求大家提供標示著交通流量的布拉格地圖,並設定為如果有人回覆就會自動轉寄給我,還順便發了一封同樣的文章給威廉斯,接著便離開了板子。
  我必須自己尋找合適的街道──一條人煙稀少,方便我痛扁跟蹤者的街道。
  我用古老的手法,也就是以反射物觀察身後的狀況,然後搭上路面電車。與我一起上電車的共是兩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他們三個人都在車廂內與我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其中一名打扮粗獷的年輕男子,與我之間的距離實在太過於恰到好處,所以反而顯得可疑,但現階段還沒有足夠的線索能夠斷定。電車行駛數站後,稍稍接近布拉格的市中心,我決定在這裡下車。和我一起上車的兩名男子與一名女子,並未跟上來。
  萬一被他們抓住了,很有可能從此再也看不到太陽,所以我讓暗藏在指甲內的費洛蒙一點一點地滴在路上。這麼一來,威廉斯或是其他人就能帶著追蹤犬,透過費洛蒙來追尋我的蹤跡。最糟糕的結果,就是費洛蒙的香氣留在我的墓碑上。
  百塔之城內建築物的建材,除了石頭,還是石頭,走在路上,就有如穿梭在石陣之中。在前世紀的大戰中這條街道並未成為戰場,這在歐洲的古城中是很罕見的。由於布拉格沒有受到納粹德國與蘇聯的破壞,所以建築物幾乎都得以完整的保存下來,也因為如此,當地政府更加努力保護這些古老的建築物。
  這些古老、蜿蜒的道路,以及卡夫卡留給我的印象,讓我覺得這座城市有如一座迷宮。這座冰冷的迷宮散發出歐洲特有的黯淡藍光,與波赫士所描繪的拉丁美洲截然不同。【註18:豪爾赫‧路易斯‧波赫士,阿根廷作家,被譽為「影響歐美文學的第一位拉丁美洲作家」。】
  我依然被跟蹤著。
  我穿過布拉格的尖塔,經過一間大教堂後,持續在石磚上行走著。為了謹慎起見,我故意一邊前進一邊做一些假動作,終於清楚掌握了跟蹤集團的成員。除了跟我一起上電車的那個年輕人外,還有一個打扮成五角大廈風格、外表冷酷的男子,以及一個穿著老舊運動服的女性。
  這三個人都很年輕,沒有一個年紀比我大。
  他們是不是來自崇拜約翰‧保羅的青年組織呢?我一邊留意跟蹤者的一舉一動,一邊做著各種想像。只要我抓住其中一個人,他們的同夥可能就會馬上出現。唯有撤退才是上策嗎?但如果撤退,之後只要我再出現在露西亞的住處,他們應該還是會跟蹤我。
  難道我每次離開捷克語會話教室後,都要在外面繞一個小時的路才能回到根據地?
  這真是太愚蠢了。
  這時,有資訊傳入我的副現實。有人回應我在USA發的文章。我在附近找到一塊觸控板,並連上USA。我打開留言後,發現有人幫我去捷克交通部的公開資料庫中找到一張布拉格地圖,上面用顏色標註出近一個月來布拉格的交通流量。這正好就是我想要的。這是布拉格交通流量觀測飛行船,在高度兩萬的高空中,測量來來去去的人們之後所統計出來的資料。
  我觀察地圖後,發現所在地的附近有一條人煙稀少的小路。
  在約翰‧保羅不見蹤影的當下,這些跟蹤者對我們來說是求之不得的線索。我一邊行走,一邊繞肩、伸展手臂,公然為接下來的施展暴力做好暖身。現在跟蹤我的,是一開始跟著我搭上電車的年輕人,他似乎對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有些困惑。他絕對想像不到,跟蹤的對象為了痛毆他而正在做暖身操。
  所以,我成功地對著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施予突然其來的攻擊。
  我走進這條幾乎沒有人經過的小路後,年輕人慌忙地跟上來,接著我朝他的心窩落下一記重擊。他發出「嗚吧」這個奇怪的聲音後,便沒用地倒在地上。雖然這符合我的預期,但是卻又太過符合預期,所以我有些失望。
  「真讓人驚訝。」
  我低聲說著,一邊用力毆打他。只是要讓他喪失戰鬥能力,而不是要使他昏迷。要讓他完全失去抵抗能力,又不至於昏倒,雖然很難拿捏下手的力道,但看來這次很成功,我用拳擊與踢擊集中攻擊他的臉,讓他再也無法抵抗。
  於是我一開口便先問他:「說,你是誰?」
  「我怎麼可能告訴你。」倒在石磚上的年輕人用他那腫起來的嘴脣回答。接著,我用腳尖毫不留情地重擊他的腎臟。
  我再次問道:「說,你是誰?」
  我還告訴他:「不說,我是不會放你走的。」
  「我誰都不是。」年輕人說。
  我又一次攻擊他的腎臟。但似乎踢得不太準,讓他的胃部也受到重擊,他的口中因此溢出了嘔吐物。
  我問第三次:「說,你是誰?」這一次,我隨口用了露西亞剛剛才教的捷克語逼問。在說捷克語時,必須先說出要強調的內容,例如這個句子是疑問句還是肯定句。
  「相信我,我誰都不是。我真的什麼人都不是。」
  用捷克文發問並沒有收到成效,所以我放棄與他對話,開始擷取年輕人的活體資訊。我撥開他浮腫的眼皮,進行視網膜血管攝影,並且抓起他的手指,在讀取裝置上按壓指紋。如果在環境許可的情況下,我可以讓他再吃一點苦頭以便問出我要的資訊,但是在街道上不可能這樣做。
  雖然我這樣對他下手,但我並不是虐待狂。這只能算是職場上的應對。我的工作就是暴力。我的工作是人的生與死,而且主要是死。我的工作是劇痛、慘叫與嘔吐物。
  差不多要有人跟過來尋找這個可疑的年輕人了,所以我迅速地離開現場。

  我看到眼前的資訊後,心中對那個年輕人充滿了抱歉。如果我還有機會見到他,應該像個男人向他好好道歉。
  擷取到的活體資料顯示,年輕人的視網膜與指紋分別屬於兩個不同的主人。捷克也有達美樂披薩的分店。威廉斯一邊嚼著墨西哥辣椒口味的披薩,一邊開心地對我說:
  「你真是太過分了。」
  年輕人告訴我,他誰也不是,至少就資料庫裡的資料看來,他說的並沒有錯。用膝蓋想就知道,資料庫所顯示的視網膜與指紋的主人,都不是那個年輕人。
  「沒錯,我真是太過分了。」
  我一邊吃著威廉斯買來的披薩一邊說。這時露西亞‧修克羅普也正在吃晚餐。我們一邊盯著監視器,一邊以那個詭異的活體認證資訊,想像那名年輕人到底是什麼人。
  他會不會是在某場意外中失去了手指,然後把別人的手指移植到自己手上?然而,這個世界雖然充滿了各種奈米機器,人工肌肉也很普及,但免疫系統的問題依然沒有被解決。手指不是自己的而是移植別人的這種大事,一定會留下記錄。
  抑或是,單純只是因為資料庫的資料沒有整合?在過去,個人情報管理有時會因為人為疏失而出現錯誤,但在現代的社會中,各公司都投注了足夠的經費來防止人為錯誤的發生。不過,正確度還是要視保險公司委託的資訊安全公司的規模而定。因為在這個時代,任何人如果不能確實認證就無法前往任何場所,因此為了避免無法認證的狀況發生,個人資訊的保全與航空管制、醫療系統都被視為最要緊的業務。
  因此,這兩種關於那名年輕人的推論,都不可能成立。
  「我誰都不是。」
  那個年輕人哭著這麼說。他之所以會哭,不是因為什麼浪漫的理由,而是因為我重擊了他的腎臟。但是他一邊流淚一邊說出來的話,聽起來不像是謊言。
  既然上述的推論不成立,那麼就可以合理推測,他認識了某個可以竄改資料庫的人。事實上,我在這個任務中使用的假ID──「畢修普」,也是一個不存在的虛構人物。然而,我之所以能使用虛構的ID,是因為我是政府的特工人員,而且軍隊將ID管理與保險公司切割,委託給獨立業者。但個人的ID不是說改就能改的,當軍人或是CIA要到嚴密管理ID的國家出任務,而需要使用假ID時,事先必須經過參議院資訊安全委員會的委員長及兩名成員同意。
  由此推測,那個年輕人很可能是某國政府的特工人員。
  或許是某個國家想對約翰‧保羅採取某種行動。也或許是因為這樣,美國國防部才會急著殺死約翰‧保羅。
  「你說得很有道理。因為約翰‧保羅是遊走於國際間的人。」
  威廉斯也表示同意。如果我的推測正確,那麼他們可能因為我出現在露西亞的住處,所以認為我是跟約翰‧保羅有關的人,才進一步派人跟蹤我。我的心情變得有點低落,因為要是真的有其他國家的情報機關介入,事情會變得很棘手。
  但不管如何,為了一個還沒證實的推論而煩惱絕對不是件好事。重要的是,必須釐清這推論有多少可能性。這就有如我跟露西亞‧修克羅普談論到的,人類為了釐清可能性、預測事態並提高生存率,因此衍生出自我與語言。但是,如果光是把時間耗費在思考可能性,就無法採取實際行動。
  所以我決定停止思考,開始閱讀一些確切的資訊。
  關於約翰‧保羅的角色側寫,就像是一個正在朝完成邁進的填字遊戲。雖然我們在兩年前對他所知不多,但是在暗殺失敗並歷經幾次任務後,那些空格漸漸地填補起來,到現在距離完成只剩臨門一腳了。
  在一般的狀況下,不會像這樣一點一點地提示資訊。在戰爭過程中,隨著戰況愈來愈不利,才投入愈來愈多的兵力和武器,也就是所謂「漸次投入戰力」,是最不可取的作戰方式。這種戰略代表著,對於初期戰況的評估過於樂觀,也意味著初期投入的戰力都白白浪費掉了。
  對於情報部隊來說,情報就是軍事物資。在過去的戰場上,情報只是一種輔助,但對我們而言,情報就有如補給站與實彈武器。但是高層官僚在這一連串有關約翰‧保羅的任務中,一直神祕兮兮地,而且又吝於釋放情報,因此造成「漸次投入情報」的狀況。從我們情報部隊的角度看來,這樣的戰略只能說是個錯誤。我和威廉斯都認為,如果高層在一開始就把所有的情報提供給我們,就不至於走到這步田地。
  約翰‧保羅在塞拉耶佛失去了妻小。
  約翰‧保羅的妻子與六歲的女兒,只是單純去塞拉耶佛觀光,但一瞬間就在坑洞的底部被燒成了灰燼。當時,那座美麗城市中的居民與觀光客都在瞬間消失,並且隨著放射物質在大氣中擴散。歐洲瞬間升起一朵蕈狀雲,廣島和長崎核爆後的時代正式宣告結束。
  由追蹤ID的結果可知,那時約翰‧保羅在學生露西亞‧修克羅普的公寓。當然,除了國家的軍事與情報作戰外,我們這種窺探他人隱私的行為是不被允許的。情報部隊的特殊訓練,讓我對於約翰‧保羅的不忠沒有什麼感覺,但卻能想像他那不甘心的心情。我能想像得到,當約翰‧保羅失去妻子,以及想到自己對妻女的背叛時,心裡有多麼痛苦與煎熬。
  塞拉耶佛核爆發生一個月後,約翰‧保羅以罹難者家屬的身分前往坑洞的附近。好不容易才整合完成的NATO(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軍隊與其他各國的駐軍,在當地建立了營區。約翰‧保羅和其他罹難者家屬一樣,默默地在營區中等待軍隊出借輻射防護衣。在這裡「消失」的犧牲者實在是太多了,而且其中有大半不知道到底是死亡還是失蹤。熱核反應就是會造成這樣的結果,而且當時的個人活體認證資訊還不夠仔細,並未包含遺傳標記,因此,即使幸運殘留了部分遺體,多數仍無法辨識身分,就這樣被埋葬於塵土之中。
  約翰‧保羅在塞拉耶佛的大坑洞旁待了三個星期。這個失去妻子與女兒的男性,在當時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我當然不得而知,只能從記錄憑空想像。但是我心中產生了一個疑問。當自己鍾愛的小說裡的場景出現在眼前時,心裡會有什麼感受?某個地方過去曾經是一個美麗的城鎮,但如今卻因為核爆的高熱而被夷為一片彷彿堆滿玻璃的荒原,眼前還出現了一個大坑洞。核爆點的形狀像一個缽,而一個個穿著純白輻射防護衣的罹難者家屬,望著宛如在缽底被搗成肉泥的親人。
  約翰‧保羅回國不久就離開了MIT,之後把自己關在家裡長達半年。在那段期間,他大多是靠網路購物,幾乎沒有出過家門。在那半年內,地下鐵、巴士、高速公路的閘道、購物中心、雜貨店等場所,都沒有他的認證記錄。而網路上的購物記錄顯示,他買的都是食物。這代表約翰‧保羅讓自己與外界完全隔絕。
  約翰‧保羅把自己關在家裡的半年中,不知陷入了多大的絕望?不知道試圖自殺幾次、也不知道有多少失眠的夜晚?就在這種詭異的沉默情況下,約翰‧保羅突然進入了知名的公關公司。這家公司專為國家與大企業打造良好形象,而且當時正在負責某個落後國家的公關活動。他們成功使該國從國際社會募集到大量資金,讓國家經濟步上正軌,因此該公司一躍成名。
  或許約翰‧保羅是因為在MIT任職時,建立了國防部與白宮的人脈,再加上他擁有語言的天分,所以在公關公司中得以負責以國家為客戶的案子,並因此與數個國家產生聯繫。
  約翰‧保羅會招待華盛頓的知名官員與議員,讓他們知道他的客戶國有多窮。
  接著,他會從他的客戶,也就是那些國家的政府中,選出適合接受採訪的閣員前往美國,並接受新聞節目的專訪。最後,他會打造一個舒適的採訪中心,讓海外記者能夠順利進行採訪,以便幫他的客戶營造良好的形象。
  約翰‧保羅多次以這種方式幫客戶進行行銷後,創造了不少佳績,因此被幾個國家聘任為文化宣傳閣員的副手。
  於是,屠殺就開始了。
  約翰‧保羅任職的國家總是在短時間內陷入內戰狀態。進行屠殺的劊子手,有時是政府的正規軍,有時是武裝勢力,有時甚至是自己國家的人民。約翰‧保羅負責的案件,在公司內被視為某種程度的成功。換句話說,他成功引起美國國民的關心與同情。而約翰‧保羅在為他的客戶進行公關的過程中,總是會宣稱「希望在美國介入之後,該國能重新站起來,且政治更民主、文化更進步」,因此最後發展至此,讓美國國民相當失望。
  整個國家本身簡直就是個殺人犯。在當時,恐怕沒有人想到這一切都是都是約翰‧保羅造成的。當時他任職的公關公司的主管與同事完全無法想像,竟然有人能獨力引導一個國家發生內戰與屠殺。不過,他負責的案件都發生了屠殺事件,所以他也很難再待在公司裡。但我敢斷言,約翰‧保羅一定是繼續厚臉皮地待在自己的職位上。可以確定的是,他完全不在乎公司內部的氛圍。因為他原本就是為了引發一連串屠殺,才會進入那家公司。
  後來,約翰‧保羅被迫離開那家公司。從此之後,他的身影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不論是哪一個國家的交通設施、哪一個國家的電子商務網站,都沒有他認證的記錄。約翰‧保羅最後的認證記錄,出現在布拉格的某個購物中心。
  但這個標的,卻在幾天前從我們的資料中消失。
  約翰‧保羅從離開公關公司到現在,只出現在我們的任務命令書裡。我們聽說他在某個內戰地區內,因此搭乘飛機趕過去,卻發現他已經不在那裡。又聽說他就在某個屠殺現場的坑洞旁邊,於是我們越過邊境到達那個地方,還是不見他的蹤跡。那個跟丟的年輕CIA應該曾經看過他的臉,但是這條街上卻完全沒有留下約翰‧保羅ID認證的記錄。
  我們正在追尋幽靈。恐怕這是一個在塞拉耶佛大坑洞裡誕生的幽靈。
  難道真的就像《等待果陀》?我隱約感覺到,事情的發展似乎會與這部戲的情節不謀而合。
 楼主| 发表于 2017-2-3 09: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部

  1

  布拉格陷入混亂,就好像被颱風掃過一樣。
  因為暴徒向警察施暴,所以城內多處的石磚剝落。在赤裸的歷史痕跡下方,可以看到鮮紅色的人工肌肉正在搏動著,其表面上覆蓋著有如網絡的血管。
  我漫不經心地走在無人的街道上。在歷史悠久的建築牆面上,原本有著代理商設立的奈米薄膜廣告,但暴徒已把那些薄膜剝下,放火焚燒。街道上有多處正在冒著黑煙,但卻看不到半個暴徒的身影。彷彿大家出來施暴後,便跟隨著哈梅爾的吹笛人一同離開了。
  裸露在街道上的紅色肌肉,為灰色的街道増添了色彩。我試著用鞋底踏了踏人工肌肉。雖然堅硬,但依然擁有活體生物應有的彈性,因此我的膝蓋被彈了回來。
  我向郊外走去,一邊注意不要踩入剝落的石磚間的縫隙。暴徒離去之後,這個街道上只剩下文明的殘渣,我覺得除了我以外,其他的人都消失得無影無踪。這座城市只剩下我一個人。或許,整個歐洲也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離開了布拉格的街道,來到郊外,眼前是一片延綿到地平線彼端的紅色草原。
  「怎麼了,我的兒子啊。」
  天上傳來了這個聲音。我抬頭往上看,發現草地上聳立著一個巨大的物體。那是巨無霸客機的機翼。機翼插在地面上,有如一座高塔,白色的翼面已經剝落,裸露出鮮紅的人工肌肉。
  「這裡喔,這裡。」
  我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我看到一個有如人工肌肉般全身鮮紅的人,一瞬間認不出她是誰,但過了一會兒,我確定她是我的媽媽。她全身皮膚和機翼一樣已經剝離,並露出鮮紅色的肌肉。
  這時我才注意到,延伸到地平線彼端的紅色草原上,並排地掩埋數具侵入鞘。侵入鞘表面的黑色迷彩鍍膜已經剝落,內部的人工肌肉群暴露在空氣中。部分肌肉從侵入鞘上掉落下來,鮮紅且細緻的續維在風中搖動,在我看來,有如一團紅色的海草在那兒搖曳。
  「媽媽,妳的皮都被剝掉了耶。」
  我說完,媽媽聳聳肩回答:
  「因為我在核爆中被燒成這個樣子啊。」
  「媽媽應該是死在華盛頓才對啊。是被我殺死的。」
  「殺死我的是車子。終結我生命的是醫生。我的兒子啊,殺死我的不是你啊。」
  「可是只要機器繼續運作,媽媽就能繼續活著。」
  「那種狀態還能算是活著……別開玩笑了。」
  「可是妳的心臟還在跳呀。」我用快哭出來的聲音說:「媽媽……有一種說法是,只要心臟還在跳,幾個內臟便還有功能,這就算是活著。可是我覺得這種想法很落伍。」
  「是啊,真的很落伍。這已經是上個世紀的思維了。」
  母親面露哀傷地微笑。我看到媽媽的臉後,弄懂了人的肌肉是如何移動,才讓臉部形成名為微笑的狀態。
  「不過,你煩惱的應該不是生與死的界線吧。不是嗎……」
  我搖搖頭。
  「我想知道的是,到底是不是我殺了媽媽。媽媽,告訴我,在我進行認證,並說了YES的那個當下,妳是不是已經死了?」
  「你是在談論罪吧?」母親點頭說:「你做得很好喔。你為了我,做了一個困難的決定。關掉自己母親的維生裝置。停止供給維持自己母親生命的奈米機器。把自己母親放進棺材裡。這對你來說真的是很痛苦的決定,但你是為了我才不得不這麼做的。」
  「真的是這樣嗎……媽媽。」
  「當然不是。」
  媽媽冷冷地說:
  「你希望我那樣說,對不對?沒有人知道真相。更何況我已經死了。」
  我開始感到害怕。母親突然變得很殘酷。
  「我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你認為,你每次都是聽從他人的命令而殺人。上級告訴你殺人是為了防止更多人被屠殺,而你也覺得,自己只是一把槍、只是一個政策工具,這一切都不是自己決定的。你就是藉由這種想法逃避沉重的責任。」
  「媽媽,別再說了。」
  我哭著哀求她。
  「但是,你在殺死自己的母親時,是你自己做的決定。你擅自想像媽媽現在很痛苦、媽媽活著很辛苦,但其實躺在床上的我不曾跟你這樣說。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想像。事實上,在醫生詢問你時,是你以自己的自由意志決定要中斷我的治療,所以你必須背負這個責任。你過去在任務中殺死那麼多人,那並非國防部與特種作戰司令部的決定,你也必須負起殺死那些人的責任。」
  母親毫不留情地追究我的責任。我雖然掮住耳朵,但那些殘酷的話語就如同奔流般,無法停止。
  「不過,我的兒子啊!你不但要對我的死負責。到目前為止,你殺了很多大將軍、少校、或自稱總統的人,那都是你自己做的決定,都是你自己要殺他們的。你只不過是一直不去思考這個問題。你從來沒有認真想過自己為何要殺人,對不對?」
  我一邊大喊著「對不起、對不起」,一邊跑回無人的布拉格街道。
  「既然殺了我是你自己的決定,那麼到目前你在任務中殺死的那些人,也是你自己的決定。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你只不過是想藉由背負殺死我的罪,來免除殺死那些人的罪。」
  不管我跑得多遠,母親的聲音依然毫不留情地傳進我耳裡。像極了巫婆的聲音。我抱著頭,想把自己隔絕在周圍的風景之外。
  「抱住頭也是無濟於事的喔。」
  一個年輕的聲音直接傳進我的耳裡。我抬頭一看,發現艾力克斯正在對著我微笑。已經成為死者的他,指著自己的頭說:
  「因為地獄就在這裡。」
  「別再說了!」
  「人只是腦細胞、只是水、只是碳化合物。人類只不過是小小的DNA塊狀物。人類生來就只是物質。跟人工肌肉沒什麼不同。要在這一塊物質中尋找靈魂,並且認為靈魂會衍生出倫理道德與崇高的思想,根本是自欺欺人。罪與地獄都在腦袋裡。」
  接著,石磚突然飛上天空。
  紅色的人工肌肉衝破了布拉格的歷史薄膜,有如植物急速成長般衝向天際。由肌肉構成的狂流衝上了天空,淹沒布拉格的街道。
  這股如海嘯般的激流把我帶上了天際。
  我不斷地上升。
  直到沒有罪也沒有地獄的場所。

  「你還好吧?你一直在哀嚎。」
  威廉斯安撫著我。他遞給我一條冰冷的毛巾。看來我在睡著時流了不少汗。
  我摸了一下臉頰,確定自己的確哭過。
  「又夢到死者的國度了嗎?」
  威廉斯這麼問。我遲疑了一下,接著坦白地點點頭。
  「特別是艾力克斯自殺之後,變得比以前更頻繁。」
  「我也是。」
  我對威廉斯出乎意料的回答感到驚訝。
  「我只是單純地把它視為夢境,並不像你還取了『死者的國度』這樣的名稱。我的夢與艾力克斯有關。雖然不記得夢的內容,但是醒來後和你一樣覺得心情很糟。從這一點看來,應該算是惡夢吧。」
  「或許我該去找心理諮商師談談。」我嘆了口氣:「就像出任務前,知道必須殺小孩那樣。如果是艾力克斯應該會找神父聊一聊吧,但我沒有宗教信仰。」
  「我有找過心理諮商師喔。」
  威廉斯邊說,邊遞給我一杯冷水。
  「為了解決婚姻危機。我和老婆陷入了倦怠期。那時我把女兒寄放在保母那裡,夫婦兩人一起去找軍方的諮商師。」
  「結果呢?」
  「諮商起了成效。但也僅止於夫妻問題這種小事。我不太相信那個吊兒郎當的男諮商師,能針對艾力克斯的死給我什麼有用的建議。」
  「我覺得,難以解決的,不只是艾力克斯的死。」
  「你還有其他的困擾嗎?」
  我思考該如何回答,但卻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的想法。威廉斯看到我一臉茫然後,便不再追問,他說:
  「那就更沒必要去心理諮商了。諮商師是無法解決問題的。這些問題必須由我們自己解決。既然不信仰神,那麼就不該相信業報或赦免這類的東西。」
  這我知道。我一開始就知道了。
  然而,我在夢中總是被化身為母親或艾力克斯的自己所指責,這已經讓我無法承受。
  「我跟你換班吧,我已經清醒了。應該睡不著了。」
  於是我把床墊交給威廉斯。威廉斯碎碎念說:「沾滿你汗水的床墊,真的不太舒服耶。」但我知道,他曉得那意味著我內心的紊亂。

  車站附近有歐爾夏尼、新猶太公墓、維諾夫拉德三座墓園。
  卡夫卡的墓位於新猶太公墓,走出地下鐵車站馬上就會看到。墓園入口的辦公人員交給我一頂小小的帽子。上面寫著我看不懂的希伯來文。我心想,希伯來文的字母長得好奇怪啊,看起來就像是外星人的電腦所產生的文字,有種奇妙的人造感。帽子本身偏小,與其說是戴著帽子,倒不如說是帽子被放在頭頂上。
  「要戴這種帽子才能進來這個墓園。」露西亞對我解釋道:「因為這是猶太教的墓園。」
  如果我再到露西亞家可能又會被跟蹤,到時又得繞遠路,再用暴力擊退跟蹤者,這樣實在太麻煩了。所以威廉斯建議我,乾脆直接約露西亞在外面見面。要是露西亞被跟蹤了,就表示對方不只對我,連對露西亞也有興趣。總之,藉由這樣的方式,或許可以確定被監視的對象到底是我還是露西亞,抑或是兩人都是。
  我接受了威廉斯的建議,告訴露西亞我想參觀卡夫卡的墓,希望能請她帶路。在這個時代,副現實幾乎能輔助一切的事物,所以我的請求聽起來就很接近謊言。露西亞一開始有點猶豫,最後還是答應了。我與她一起搭乘地下鐵,來到位於布拉格郊外的一處新猶太人墓園。
  園內的樹木非常茂密,枝葉覆蓋了天空,透過黃色的雲層,微弱的陽光似乎無法投射到地面。
  現場還有幾名觀光客,他們正把小石頭放在卡夫卡的墓前。猶太人憑弔先人的方式不是獻花,而是擺放石頭。
  「這是卡夫卡的妹妹吧?」
  我一邊這麼說,一邊指著墓碑旁題著金色文字的石板。上頭是三個人的墓誌。而她們的名字看起來都像是女性。
  「是的,沒錯。」
  「她們是在同一個時期過世的,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對吧?」
  「是的,就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露西亞點頭答道:「她們都死於大屠殺。卡夫卡的第三個妹妹──奧特菈原本嫁給了德國人,但她卻在離婚後自行進到猶太區。她的丈夫反對離婚。因為在當時,猶太女子只要嫁給雅利安人,就不會被認定是猶太人。但她把女兒託付給丈夫之後就離開了他。」
  我說:「我都不知道還有這些事情。」露西亞則是回答:「真的嗎?這是很有名的故事耶。據說卡夫卡家最小的女兒奧特莅最受哥哥法蘭茲疼愛呢。」
  「妳好了解卡夫卡喔。」
  「與其說我了解卡夫卡,不如說是了解猶太大屠殺。因為約翰常常跟我談論這個話題。」
  「約翰……是之前和妳交往的那個人嗎?」
  我直截了當地問。露西亞點頭回答:
  「約翰不是猶太人,但常常對我提起猶太大屠殺。我想大概是因為這是他的研究主題吧。」
  「國防高等研究計畫署的研究計畫竟然是在研究歷史……這真是讓人意外啊。」
  「詳情我不是很清楚。不過,你感興趣的事物還真奇怪。」
  「是嗎?」我說:
  「因為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何軍隊要研究猶太大屠殺。如果是研究機器人或人工智能這種新題材還比較說得過去。」
  「你這麼說也有道理。」露西亞想了一下,又說:「不過他研究的主題好像不只猶太大屠殺。還有史達林、紅色高棉、蘇丹和盧安達,約翰好像很關心殘酷的歷史事件。」
  「猶太大屠殺也算是其中之一嗎?」
  「我想是吧。」
  我和露西亞一起在卡夫卡墓前獻上小石頭。在墓裡長眠的,包括法蘭茲和他的三個妹妹。法蘭茲的死亡日期很明確,但是三個妹妹的確切死亡時間卻沒有人知道。在那個時代被捲入命運漩渦的猶太人,都是如此。時至今日,她們的死成為猶太大屠殺這個大集合的一小部分,其中的細節都已經埋葬在歷史的暗處。
  「不過她們被送到集中營的日期卻很明確。當時的記錄都有保存下來。」露西亞有如低喃地說道:「至於生活在現在的我們,在搭乘地下鐵時需要認證、在店裡付錢時需要認證、搭乘路面電車也需要認證。不管我們到哪裡都可以追蹤到。」
  「也是。為了防止恐怖份子潛入,引發像塞拉耶佛或紐約那樣的恐怖攻擊,也為了發生意外事件時便於追查犯人,所以所有人在生活中都需要進行各種認證。另外這也是在警告恐怖份子,做了任何壞事一定會被追查出來,也有遏止的效果。」
  「你可以不用說明這麼多啦。這些我都懂。我並不是要談論管理化社會、喬治‧歐威爾、老大哥【註19:喬治‧歐威爾的小說《一九八四》中的一個人物,象徵極權統治及無處不在的監控】這些話題。」露西亞笑著說。「不過,當時的政府無法掌握人民的正確資訊。他們擁有的,只有十年前的普查資料。當時的某個人能有效率地把猶太人的資料進行記錄、分析、分類,並且把猶太人集合起來,其實都是仰賴打孔卡【註20:利用打洞與不打洞來表示數位訊息,是相當早期的記憶體】。把猶太人強制運送到收容所,是人類史上第一次大規模運輸計畫,納粹為了完成這個工作,引進了計算機來進行運輸的管理與記錄。是IBM的大型計算機喔。當時還沒有電腦,但已經有部分產業用大型計算機來進行計算。」
  「如果沒有IBM的計算機,納粹就無法大量運輸猶太人啊。」我附和著。「電腦是為了解讀暗號而誕生的,後來是為了計算彈道而日益進步。不過據說連電腦的發明者也逃離不了戰爭的陰影。」
  「約翰曾經給我看過一次IBM輸出的猶太人運輸管理表。雖然他的研究內容是機密,但是輸送管理表是公開的資料。」
  「情侶一起看大屠殺的資料,真是個奇怪的畫面啊。」
  「對啊,的確很奇怪。」露西亞對我的玩笑回以笑容。「他還常常說……屠殺有一種獨特的氣味。」
  「氣味……」
  「他說,不論是猶太大屠殺、卡廷森林大屠殺、紅色高棉時期的大屠殺,全部都有那樣的味道。他還說,將會發生屠殺的場所,以及將會發生人為大量死亡的國家,都會散發出這種『氣味』。」
  屠殺的氣味。
  約翰‧保羅經由調查過去的屠殺,發現了那種氣味。
  「他應該不是指屍體的臭味吧。」
  「的確不是。那應該是一種如詩般的表現手法吧。或許他在研究上有所發現,想告訴我但又不想洩密,所以才會這樣表現。」
  「到最後,妳還是不知道那個約翰到底在做什麼研究,對不對?」
  「對啊。或許他沒有把研究內容告訴任何人吧。那個研究團隊人數似乎很少,事實上他好像幾乎是獨自進行。我猜他太太也不知道研究內容。」
  「妳剛剛說他太太……那妳不就是……」
  我使出渾身解數,假裝自己有多麼驚訝。要對已經知道的事情裝出訝異的樣子,對我來說還真是不容易。
  「是的。我也知道他有小孩了。我是一個很差勁的女人。」
  她這麼說完後,開始走向地下鐵的車站。
  我連忙追上去,並且說:
  「抱歉,我問了太過私人的事情。」
  「沒關係,是我自己不小心說溜嘴了。」
  她帶著極為悲傷的眼神說:
  「不好意思喔,害你受影響了。」
  「不,我才應該道歉。是我不經考慮就問了妳的過去。」
  我一邊這麼說,一邊嘲笑自己才是差勁的男人。
  露西亞‧修克羅普小姐,其實我早就知道妳和有婦之夫交往了。
  我知道你們曾經一起去哪裡吃過飯、買過什麼雜誌。我還知道你們去哪一間星巴克喝過咖啡,甚至我還知道約翰‧保羅買過多少個保險套。
  我明明都知道,卻裝做什麼都不知道。而且我的舉動都讓妳感到很自然,不能讓妳察覺我是裝的。
  「如果你覺得抱歉,那就再陪我去一個地方好嗎?」
  露西亞這麼說,並露出了她慣有的、略帶悲傷的笑容。
  當時我強烈感受到自己有多不要臉,因為我在欺騙她,卻還能大剌剌地直視她的臉。

  2

  那間俱樂部滿是年輕人,鬧哄哄的。空間裡洋溢著非布拉格風格的年輕氣息,大聲地播放著舞曲。早就不再關注流行音樂的我,完全無法理解這些舞曲的魅力。
  「我很不習慣來這種地方。」
  我帶著困惑的表情這麼說。
  「對不起嘛,陪我一下好不好?拜託你。」
  露西亞拉著我的手。
  老實說,這也不是適合露西亞的場所。她不適合這種充滿活力的場所。我覺得她在談論書本時是最美麗的,而且她的教室裡也沒有這麼華麗的裝飾。
  當露西亞把我拉進那家店時,我有種說不出來的不對勁。但卻無法明確知道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帶著這股無法言喻的不安,我們在吧台旁坐下。
  舞池裡有許多年輕人緊靠著身體,互相親吻,享受著分泌賀爾蒙的快樂。舞池地板彷彿映照出地獄。如果失足落下,就會掉進無盡的黑暗中。年輕人們正在地獄上方的虛無之處跳著舞。
  其中有一個人的裝扮特別引人注目。是個光頭的年輕人,在頭上用全息影像的奈米薄膜做裝飾。他先在頭皮上噴出一層由薄膜構成的顯示區域,再透視出頭蓋骨內部、腦組織的圖案,頭蓋骨就像是透明的一般。雖然只是在頭皮上呈現單純的影像,但我看了以後,心想,地獄就在那裡面啊。
  露西亞很快就點了杯酒。
  「你來到捷克後,有喝過啤酒嗎?這個國家的啤酒很道地喔。」
  「不用了,我只喝百威啤酒。」
  「你是指Budweiser嗎?那是捷克的啤酒喔。」
  「不,我說的是美國的Budweiser啤酒。」
  「這可不行。我不是說美國的不好喝,但是如果沒有喝過正牌的捷克Budweiser,就沒有資格談論啤酒。」
  這時啤酒正好送上來。
  「百威是那種啤酒的商品名,而不是商標名。你應該有發現,美國百威啤酒瓶身上的商標名稱,是寫著『Busch』。你們國家的百威啤酒,在歐洲是不准用百威的名稱販賣的。Budweiser其實是指捷克啤酒釀造廠的那條街道。不過,先不管名稱了,以Budweiser Budvar為首的捷克啤酒,是全世界最好喝的啤酒。」
  露西亞從牛仔褲口袋中拿出皮夾,這讓我嚇了一跳。在最近這幾年,我從沒看過有人拿出皮夾。更讓我吃驚的是,她還從皮夾裡拿出了紙鈔。露西亞把紙鈔交給男服務生當作小費。自從認證取代實體貨幣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這種景象了。
  這時我終於發現剛剛進入這家店時,之所以覺得不對勁的原因。
  因為入口並未要求客人認證。
  在我還在震驚時,露西亞已經開始喝起啤酒。她的喝法可說是相當豪邁,跟她的外表不太搭調。但是這帶給我的驚訝,並未勝過剛剛的皮夾與小費。
  過了一會兒,露西亞注意到我的表情。
  「你不喝嗎?這裡的啤酒是最棒的喔,喝一口吧!」
  「不……我只是覺得有點驚訝。」
  「什麼事啊……」
  「就是,那個,妳剛剛用了紙鈔。」
  露西亞點點頭。
  「是啊,現在都用攜帶型通訊裝置付款。已經好久沒有看到紙鈔了。」
  「那剛剛的是地下貨幣嗎?」
  「怎麼可能。那是捷克政府和歐盟政府承認的貨幣喔。雖然能使用的地方有限就是了。」
  「例如這裡嗎?」
  「沒錯。這種紙鈔屬於地區性貨幣,只能在捷克的某些特定場所使用。而且只會流通於能使用這種紙鈔的業者。」
  「真意外。我以為地區性貨幣早在二〇一〇年代嘗試後,宣告失敗了。」
  「是啊,當時的地區性貨幣政策,含有左翼與地方主義的思維,也像是一種共同體的復辟。那時的政策鼓勵人們在地方任職,或是腳踏在土地上親自工作,而這些想法很容易與泛靈論結合。不能否認的是,雖然社會主義已經在上個世紀徹底瓦解,但是地區性貨幣政策依然帶有對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憧憬。不過,與其說這是一種共同體,倒不如說是一個龐克風格的運動。」
  「龐克風格的地區性貨幣,是什麼意思?」
  「就是指無法追蹤的錢。所以這對捷克政府與歐盟政府來說,其實是一個想要盡快排除的眼中釘。但是到目前為止,國會都還沒通過廢除地區性貨幣的法案。這表示有某些人想在這個凡事都需要認證的社會裡找到一點平衡。」
  我仔細環顧店內後,發現年紀比我大的人也不算少。在過去,人們不用無時無刻在所有地方證明自己的身分,而他們就是親身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此時我注意到,在那一群年紀比我大的客人中,有個人朝我們揮手。他穿著一件高領毛衣,外面加了一件作工精緻的深藍色夾克。
  「嗨,露西亞。」
  「你好啊,盧西斯。」
  看來他們兩人彼此認識。露西亞招手示意那個叫盧西斯的男子過來,並讓他坐在我旁邊。
  「盧西斯是這家店的老闆喔。是個頭腦很好的人,而且很喜歡思考。」
  「我只會思考明天的Budweiser啤酒要進貨多少瓶喔。」
  盧西斯聳聳肩笑著說。他的聲音低沉而宏亮,由說話的節奏看來,不是個急性子的人。
  「這位是查爾斯‧畢修普先生。從美國調職到這裡的分公司。」
  「我是畢修普。」我用偽造的名字打招呼。「你的店很棒耶。」
  「謝謝。」
  盧西斯回答。這雖然是制式的客套話,但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最近很久沒看到妳了,露西亞。」
  「因為我的工作很忙啊。」
  雖然露西亞這麼說,但我知道她在說謊。至少從我和威廉斯開始監視她的這幾天以來,她的工作其實並沒有太忙。
  「哦,忙是好事啊。」盧西斯說:「但是,大家都很寂寞耶。泰隆很想妳喔。」
  「真的嗎?」
  露西亞笑著,盧西斯指著店內某處說:
  「妳看,他就站在那裡發呆。去找他聊聊吧。」
  「唉呀,真的耶。」
  露西亞走向那個名叫泰隆的男子。吧台旁剩下我與盧西斯兩個人。我拿起氣泡已經消了的Budweiser,喝了一口。的確很好喝。
  「你和露西亞是什麼關係呢……」
  盧西斯這樣問時,我有一瞬間懷疑他是不是對露西亞有意思。但是,他提問的方式和語調都很自然,所以我並不覺得他愛慕著露西亞。應該只是單純以朋友的身分這麼問吧。
  「我是她的學生。我請她教我捷克語。」
  盧西斯瞪大眼睛,驚訝地說:
  「這是露西亞第一次帶學生來這裡耶!」
  「我今天拜託她帶我去看卡夫卡的墓。我很感謝她答應這個無理的要求。」
  「卡夫卡的墓,就在地下鐵車站的正前方啊。應該不至於迷路吧。」
  我擔心他的這句話是在懷疑我,所以稍稍提高了戒心。
  「是啊,到了那裡後,我才發現卡夫卡的墓其實不難找。」
  我笑著說,盧西斯也跟著一起笑了。
  「不過我的店應該讓你嚇了一跳吧。入口不用認證,付錢也是用地區性貨幣。」
  「這在捷克很常見嗎?」
  盧西斯很開心地搖搖頭,說:
  「不,我的店算是很特殊的。其實政府對我的店很有意見,但到目前為止還是合法的。因為不能用機械監視,所以或許會有警察假冒成客人混進來。我的店可是販賣美味啤酒、相當正派的店。」
  「美國沒有這樣的地方,所以我真的很驚訝。」
  「歐洲真的是一個好地方喔。以前美國被稱為自由的國度,但是現在歐洲的幾個國家,似乎比美國還要自由一點喔。」
  盧西斯說完後,向調酒師點了一杯苦艾酒。
  「為了避免遭受恐怖攻擊,這也是不得已的。不過在塞拉耶佛消失後,歐洲還能有這麼大的度量保留這種場所,我的確很感動。」
  「這是如何選擇自由的問題。」盧西斯品嚐了一口苦艾酒後,說:「人雖然會因工作而失去自由,但卻會得到薪水做為報酬,並且可以拿去買各種商品。過去的人類,需要自己耕種、收割、狩獵,但是現在可以不必花時間去做上述工作。這些工作都由農家代為執行,我們可以買到收成的蔬菜、切好的肉,甚至是烹煮好的食物。我們放棄了某種自由,但也得到了其他的自由。」
  「美國放棄某種程度的個人隱私自由,而換來不受恐怖攻擊威脅的自由。這應該也是一樣的道理吧?」
  盧西斯思考了一下,說:
  「你說得沒錯。但你的國家與歐洲在拿捏自由的平衡時,有著些許的差異。不過這個差別並不大,頂多只是像我這樣的店能不能存在罷了。」
  「你是為了守護自由才經營這家店嗎?」
  盧西斯那眼尾細長的雙眼向內靠,彷彿是在尋求答案一般。
  「我沒有那麼了不起的想法。只不過,那些年輕人們從一開始就被限制自由,所以無法體會能夠像這樣自由地交易,才是真正的自由。」
  盧西斯用下顎指著正在舞池中跳舞的年輕人們,說:
  「年輕人常常認為,世界上存在著絕對與純粹的自由。年輕人必須要先經歷過,並且歌頌這種虛偽的自由。這樣他們在長大成人後,面臨必須自己做決定的情況時,才能切身體會到,自己選擇的自由,才是更自由的自由。」
  「你真有教育熱忱。」
  「從某個角度來看,我的確是這樣的人。因為我很喜歡『啟蒙』這個概念。」
  露西亞說得沒錯,他的確是一位愛好思考的人,他總是對四周散發出沉穩的氣息,甚至可說是擁有哲學家的氣質。他講話時會謹慎選擇用語。在開口前,也會有適當的停頓,就像是先思考、整理腦中的想法後再說出來。
  「啟蒙是歐洲的特產。對我們美國人來說,是很難做到的事。」
  「別這麼說。過去,你們美國也對全世界傳播了自由與民主主義,不是嗎?這就是很棒的啟蒙啊。」
  「沒想到你還會調侃人耶。」
  「不不,這不是調侃。」盧西斯用認真的表情說道:「近代戰爭因為規模擴大、引進大量高科技機器、人事費用增加,所以耗費的成本也愈來愈高。不論獲得多少石油開採權,戰爭都不是一件能賺錢的事。那為何美國還要發動戰爭呢?為何美國不惜借助民間的力量,也要到世界各地弭平紛爭呢?有人認為,美國是把正義強制加諸他國。但我認為,美國也耗費了相當高的成本,因此我把美國的行為,視為一種把戰爭當作溝通的啟蒙運動。」
  「啟蒙……戰爭是一種啟蒙?」
  「我不知道美國人是否刻意要去啟蒙他人,但不論如何,現在美國所發起的軍事行動,是一種擁有啟蒙性質的戰爭。因為,美國的戰爭是基於人道與利他思想而發起的,所以也可說是一種奉獻的行為。當然,不只美國有這樣的行為。現在先進國家所進行的軍事干預,或多或少都帶有啟蒙的意味。」
  「所以這是在稱讚我的國家囉?」
  「不是。」盧西斯老實地回答。「在剛剛的論點中,並未做出好壞的價值判斷。因為啟蒙本身只對單方面有利,而且具有獨善性質。」
  他的談話非常流暢,讓我相當訝異。我老實地問他:「盧西斯你真的只是一間俱樂部的老闆嗎?」
  盧西斯笑著回答:
  「艾力‧賀佛爾只是一名港口的工人。你喜愛的法蘭茲‧卡夫卡原本只是一個政府的小職員。職業是不分貴賤的,而且人不論從事什麼職業,都是能思考的。」
  「你們在聊什麼啊,盧西斯。」
  我順著聲音的來源回頭,發現露西亞回來了。
  「我們在說自由就是貨幣,戰爭就是啟蒙。」
  「跟和我聊天時的內容差不多嘛。」
  露西亞笑著說。盧西斯也露出微笑。
  「不,很少有人能談論這個話題呢。很可惜,我有一些事必須回辦公室處理。今天真的很開心,我們有機會再聊聊吧,畢修普先生。」
  「當然,當然。」
  我和露西亞目送盧西斯走入店裡的深處。
  他的背影,帶給我一股奇特又難以形容的緊張感。

  3

  「正如妳所說的,他的確是個喜歡思考的人。而且他的想法不像捷克人,反而比較像法國人。」
  我小口地啜飲著啤酒,向露西亞說出我對盧西斯的感想。
  「我說得沒錯吧。和他聊天永遠都不會膩喔。」
  「在現在這個時代,要繼續經營這樣的店應該很辛苦吧。」
  「是啊。不過,對這個凡事都需要驗證的時代感到厭煩的人們,還有現在覺得受到拘束的年輕人。這些人都需要這樣的場所。只要還有人需要,這樣的場所一定就能生存下去。」
  「妳的意思是說,來到這裡的人,就是要追求這種自由的人……」
  「我當然也會害怕恐怖攻擊。我並非全盤否定藉由資訊控管換來安全的社會。不過或許那些年輕人和我的想法不同就是了。而我,只是想要一個喘息的空間。有時候需要一個地方,能讓我不管喝什麼東西、吃什麼東西、跳什麼舞、待到幾點,都不會讓其他人知道。」
  換言之,這是一個能讓露西亞真正獨處的重要場所。
  不會被任何人記錄,也不會被任何人窺探,可以做任何事的地方。
  露西亞帶我來的,就是這樣一個私密的場所。
  「這個場所對妳來說意義重大,謝謝妳帶我來……」
  「我就是想這樣做。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麼。」
  露西亞一邊望著啤酒杯,一邊低聲說。
  「是為了約翰而心煩嗎?」
  我放下酒杯,問道。
  「是啊,我沒有信仰任何宗教,也討厭心理諮商師。」
  「那,我們是一樣的。」
  我這麼說之後,露西亞雙眼露出了笑意。
  「我沒有神父可以告解。之前也說過,我沒有寫日記的習慣。」
  「妳可以寫小說。有很多人把自己的經歷寫成故事喔。這也是一種抒發心情的方式。」
  「說起來很丟臉,我的專長雖然是語言學,但是文筆並不好。」
  「那看來只好由我來問妳囉。」
  露西亞的眼神從我身上移開,落在年輕人們踏著的那個地獄。看起來似乎是希望自己被吸入那個深淵之中。
  「塞拉耶佛消失的時候,我和他正在床上。」
  露西亞開始訴說那段往事。她的聲音變得有如低喃,與之前完全不同。雖然她的聲音微弱到如果不把耳朵靠近她嘴邊,就會被音樂蓋過而聽不到,但我卻不知為何能清楚聽見她說的話。
  「那個時候,約翰的太太帶著女兒去塞拉耶佛找她姐姐。那段時間,對我和他來說是很珍貴的。因為他的太太和女兒都不在麻薩諸塞州,所以我們能夠盡情地逛街。那時我不用顧慮他太太,因此過得很幸福。心中的罪惡感完全被幸福蓋過了。當時只要有空,我都會跟他在一起。」
  露西亞說到這裡,用牙齒咬住自己嘴脣。看上去就好像她必須用疼痛來懲罰自己。

  我記得很清楚。和他做愛之後,我到浴室淋浴。走出浴室,見到他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奈米薄膜。在個人頁面的最上層,顯示著塞拉耶佛發生核爆的新聞標題。他正在看著從標題延伸出來的新聞畫面。
  我開始感到害怕。我依然圍著浴巾,但身體卻無法動彈。他不斷重複看著那段影片。影片中的主播依序唸著傳進來的消息,副欄位貼上許多和這則新聞有關的連結。但約翰完全不去看那些連結。他就像不希望得到更詳細的情報似的,著了魔般地一直看著最先傳來的新聞片段。
  露西亞說到這裡,喝了一口啤酒。她的聲調很平淡,彷彿在對我敘述別人的故事。就好像「從前從前,有一個叫做露西亞‧修克羅普的女人」的感覺。停了一會兒,露西亞繼續說下去。她說,約翰搭上飛機前往塞拉耶佛。
  我的愛人要去確認他妻子與女兒的安危。我雖然也很想去,但並沒有跟去,因為我沒有墮落到那種程度。他的太太與女兒於核爆中消失的同時,我們正在床上談笑。當他的太太與女兒被核爆炸得粉身碎骨時,我正與他沉浸在歡愉之中。我當時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知道,當他從塞拉耶佛回來時,應該怎麼面對他。最糟糕的是,發生了這樣的悲劇,但我依然愛他。我當時好想見他。希望他再度擁抱我。我覺得我真的很差勁,希望自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但是,我這些擔心都是多餘的。因為他從塞拉耶佛回來後,就偷偷辭掉了大學的職務,前往某個國家。我沒有尋找他,也害怕再見到他。因為他的存在,等同於我的罪孽。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把握面對自己的罪惡。

  露西亞的故事結束了。
  我從頭到尾都安靜聽著。因為完全沒有插話的餘地。露西亞說完後,一直默默盯著啤酒杯。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看待露西亞的罪。
  因為我也犯了與露西亞相似的罪。
  起初光看露西亞的角色側寫時,只隱約地感覺到她的一些特質,而聽到她的聲音後,她的特質就好像長出了活生生的血肉。露西亞本人透過聲音敘述這些往事時,我弄懂了一些從資料中無法理解的事情。閱讀文字和聆聽聲音是完全不一樣的。
  有人說,耳朵沒有蓋子。而閉上眼睛後,寫在紙上的故事就消失了。但是,當有人用喉嚨敘述故事時,我們無法像閉起眼睛一樣把訊息排除在自我之外。
  當露西亞用聲音敘述她的故事時,這故事才打動了我的心。
  她的聲音為故事添加了顏色。
  那個顏色就是懺悔。她的懺悔呈現出血液乾掉後的深褐色,就跟馬克‧羅斯科的抽象畫一樣,一塗再塗,變成厚厚的一層懺悔。
  約翰‧保羅的妻子和女兒,在某一天突然於塞拉耶佛消失。露西亞背叛了她們,但卻無法對她們贖罪。因為她們已經死了。她們已經死於一個屍骨無存的殺人方式。
  如果想贖罪的對象已死亡,那麼「總有一天可以贖罪的希望」,也會跟著消失。殺人這件事造成的最大罪孽,就是讓人無法贖罪。因為加害者再也不可能聽到「我原諒你」這句話。
  死者無法原諒任何人。
  這就是露西亞感到痛苦的原因。當人面臨無法挽回的事態後,就會感受到其不可逆性的痛苦。露西亞對約翰‧保羅的妻子犯下了罪過,而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赦免她。
  有人說,上帝已死。在神死亡的同時,罪孽就變成人類的東西。犯了罪的依然是人,但是能赦免罪人的不是神,而是肉體已死的人。
  因此,我被露西亞吸引了。我們都是無法得到赦免的罪人。我們都是對死者懷抱著罪惡感的人。
  所以,我決定把自己的罪孽告訴她。
  現在想起來,這就等於用最隱諱的方式傳達對她的愛慕,也是最低限度的告白。

  4

  我問醫生,媽媽會感到痛苦嗎?
  醫生說,承受痛苦的主體,才是問題的所在。

  頭蓋骨被小型槍枝打出一個洞的少女、背部被擊中導致腸子從腹部流出來的少年、被燒得像烤雞般的村人、我所殺死的「第一層級」目標,也就是在現場指揮手下進行屠殺的指揮官。
  我從滿是屍體的中亞回到華盛頓時,距離意外發生已經過了三天。我依照長官所述,前往媽媽住院的醫院。奇怪的是,我莫名地鎮定,並沒有感到驚訝。
  輾過母親的,是一台老式的凱迪拉克。這台車上竟然沒有人類在進入二十一世紀後,為了確保安全而在車上安裝的交通安全裝置。車身是粉紅色的。這場意外真的很扯,但我只能接受事實。媽媽是被一台愚蠢的粉紅色凱迪拉克輾過的。而那台低俗車子的駕駛,是一個喝得爛醉的傢伙。現在不管什麼車,都會在啟動引擎前檢測駕駛人的意識,確認意識清醒,引擎才能發動。但那台車並沒有這種煩人的功能,所以才允許泡在酒精裡的大腦發動車子,並且開上人行道,擁有撞飛我媽媽和其他三、四個行人的自由。
  先不管這個國家裡怎麼還會有這種老車,也先不討論大搖大擺地把車開上人行道的是非對錯,總之,那台凱迪拉克最後在一個十字路口,用力撞上一台守法車輛的側面。那個爛醉的駕駛人的生命也同時停止了。
  媽媽曾一度死亡。在急救人員到達前,她已停止自主性呼吸,而且心跳在到達醫院前就已經停止。
  但是醫院以適當的機器進行適當的治療後,媽媽又活了過來。媽媽所接受的治療,和我們在戰場上受傷時,被施予的「戰鬥能力維持技術」相同,體內受傷的臟器經過緊急處置,細微的出血也被奈米機器人止住,接著心臟又恢復了跳動。
  因為媽媽要我決定她的生死,才又活了過來。她這麼做,是為了報復我成為一個經常身陷險境的軍人。
  沒錯,目前徘徊在生死交界的,不是別人,而是我的媽媽。然而,我在自己的工作領域中,已經看慣了死亡,那根本就是家常便飯,因此我沒有慌忙地趕往醫院。我的爸爸突然自殺,幼年時的朋友因為癌症而去世,我身邊明明有這些人突然消失,但不知為何,媽媽的意外卻給了我一次慌忙趕往現場的機會。
  不過,我還是用走的。從宿舍前往機場,再搭乘飛機到達華盛頓,最後叫了一台計程車前往醫院,途中完全沒有奔跑。我心中充滿了悲痛,但很殘酷的是,對我來說,這不算突然發生的不幸,而只是世界再度展現了它唐突的特質。這個世界一直都是很突然的。因此,我無法對一直存在著的現象感到驚訝。
  當時是夏天。炎聚的華盛頓讓人感到倦怠。我進入醫院後,在櫃臺進行了認證。櫃臺的人員問我是否需要副現實的引導,這時我才注意到自己忘了戴上有副現實功能的隱形眼鏡。我在機場與計程車裡,根本忘了這個世界存在著副現實這個東西。我回答忘了把副現實裝置帶來,於是院方認定我是需要指引的人,接著我腳邊的地板就出現了引導的標記。黑色的標記在壓力防滑素材製成的地板上移動,看起來就像是正在游泳的魚,它將會引導我至加護病房。這個引導患者的標記,讓醫院的地面變得熱鬧許多。
  為了便於辨識,醫院裡的一切都已抽象化。每個空間、功能,都讓人一目了然,不會讓人搞不清楚頭緒。我跟著游移在地板上的標記向前走。有如夢境一般的氣息,穿過了我的意識。
  醫院的構造相當複雜,如果沒標記的引導,我應該會迷路。最後終於來到了加護病房外。我遵照規定,在加護病房區的入口穿上隔離衣。眼前的門朝左右兩邊開啟,我踏入加護病房後,看到許多透明簾子隔開的病床,躺在簾子另一側的患者看起來有點朦朧,彷彿正要從這個世界消失。
  當然,進入這裡的病人大部分都可撿回一命。但我還不知道媽媽是否能得救。
  在床上爬行的記號,滑進了某條簾子的另一側。於是我拉開了簾子。
  我看見了好多條管子與好多個螢幕。管子延伸到媽媽的體內,為了讓有多個器官功能不全的媽媽活下去,所以透過管子將奈米機器群注入到她體內。媽媽原本擁有的茂密頭髮已全部剃光,頭上的開刀傷口以釘書針縫合,並貼上止血貼片。此外,在她被剃光的頭皮表面上,為了便於從外部照射電磁波來引導注入身體的奈米機器,用筆畫上了各種記號。我猜,應該是醫生畫上去的吧。
  我覺得媽媽的頭部好像冰箱的門。威廉斯家裡的冰箱門上,雜亂地貼著好多張紙條。不斷提醒著:「別忘記、別忘記。」這些提醒人「別忘記」的隻字片語,在廚房的一個角落堆疊成一座小山丘。也像是某部刑事連續劇主角的桌面。
  醫生為了避免忘記媽媽腦部各功能的狀況,所以才在光滑的頭皮上畫上各種提醒的記號。媽媽的頭,看起來就像是古老的顱相學圖樣。
  我就這樣一直站著,注視著躺在病床上的媽媽。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個沉穩的聲音向我問道:「請問您是克拉維斯‧薛帕德上尉嗎?」我回過頭,看見一個男人,他自稱是媽媽的主治醫師。

  我問他,媽媽的情況如何。
  他回答,媽媽身上有多處骨折,還有大範圍的皮下出血。幾個臟器因受損而功能降低。但是在奈米機器的幫助下,媽媽的生命依然繼續維持著。
  我並沒有問醫生何謂生命。換言之,我沒有詢問醫生,躺在床上並失去意識的媽媽,到底算不算生命。
  「她還有意識嗎?」
  醫生聽到我的問題後,稍稍緊閉雙脣、皺著眉頭看著我。我當時覺得,他的表情在告訴我,必須放棄希望,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我錯了。醫師當時之所以會露出沉重的表情,是因為身為醫療領域的專家,正在猶豫著該怎麼向一個外行人說明這個專業領域中的複雜狀況。任職於任何一個專業領域的人,應該都有以下經驗。當你和朋友、親人聊天,或是與同公司的行政人員、業務人員談話時,他們可能會希望你用最簡單的方式,說明你的工作內容,但你很明白,自己的工作內容是很難用三言兩語就說得清的。
  「有沒有意識,是很難回答的問題。」醫師開口答道。「您母親的頭部大力撞擊到地面。從受傷的種類來說,是屬於腦挫傷。撞擊到路面那一側的受傷範圍較小。而對面的那一側,因為頭蓋骨內側受到撞擊,所以產生範圍較大的損傷。好幾個腦部深處的部位,產生了出血的現象。」
  「對面的那一側是指……?」
  「請原諒我用不得體的比喻。這就像是打撞球。球杆與球的接觸面非常小,但被球杆推擊出去的球,猛力撞擊了對面那一側的圓弧狀頭蓋骨內側。」
  原來母親的頭蓋骨內曾經有一場撞球賽。只不過裡面的球比棉花糖還要軟。
  「您母親腦部的各個部位都受到重創,例如新皮質。她原本已經失去自主性呼吸,我們想辦法恢復了她的呼吸,但必須靠機械維持。」醫師說。
  「薛帕德先生,我能夠告訴您,在您母親的大腦中,哪些模組是死的,哪些模組是活的。在您母親腦中,有幾個模組依然活著,但是……」
  醫師在這裡停頓了。
  「但是什麼……?」
  「我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模組活著才能算是有意識。我們都沒有上述的經驗。每個人都不可能擁有死亡的經歷。」

  媽媽的家。過去也曾經是我的家。
  那是位於喬治城的一隅。在那附近有一道《大法師》的階梯,階梯上還有許多類似「Kilroy was here」的塗鴉。我高中時,不知道是誰在階梯上塗鴉,畫了反覆摔下樓梯的卡拉斯神父【註21:電影《大法師》中的角色】。雖然是低俗的惡作劇,但我記得當時還一度在網路上造成轟動。
  每次打開門就能聞到媽媽的味道。那是媽媽的生活的味道。也是媽媽的空間的味道。
  「我回來了。」
  我低聲地如此說,但這句話沒有任何意義。文字在這個家中逐漸變得稀薄,最後消失。
  我像是刑警或小偷般地在自己家中來回行走。我的房間保持原狀,和我離開的那一天相同。我用食指輕拂桌子的表面,發現幾乎沒有灰塵。代表媽媽會定期擦拭。
  我覺得,這個家就像是眼睛。
  這個家就有如一雙眼睛。是為了防止我和爸爸一樣,在某天突然消失,因此一直緊盯著我的媽媽的眼睛。我是在這個家的注視下長大的。媽媽不在家,或是我一個人在客廳上網時,都感覺到它在盯著我。
  媽媽總是能藉由很微小的痕跡,推測出我在家裡做了什麼事。例如我吃什麼零食、偷偷帶朋友來家裡。當時年紀還小的我,總是努力地湮滅證據,但是媽媽每一次都能藉由小小的事物,正確推斷出我做了什麼事,並且責罵我。
  我坐在曾經睡過的床上,心想,我在家裡就像是一個擁有生產履歷的農產品,不管做過什麼都可以被追蹤到,讓我不禁發笑。
  我覺得,這個家就是母親掌控的世界。
  媽媽有好幾隻眼睛,時時刻刻都在盯著這個家,以避免有人又突然消失。
  但是當時,我覺得自己沒有喘息的空間,所以決定從軍,還選擇了特種部隊。克拉維斯‧薛帕德終於一償宿願了。這個工作不但危險,還會看到很多屍體,而到目前為止,自己還活得好好的。還有戰友以自殺了結自己的生命。完美地體驗了現實人生不是嗎?除此之外,我已經別無所求。
  我的思緒到這裡打住。我很害怕再繼續想下去。
  進入廚房後,我發現裡面也經過了整理,但可怕的是,冰箱上沒有任何便條與磁鐵。
  媽媽很討厭照片,因此沒有在客廳擺放任何照片。而且我現在才注意到,我從未看過爸爸的照片。在這個家中,沒有爸爸的照片、沒有我的照片,連媽媽自己的照片也沒有。
  不知道媽媽的網路空間中有沒有照片呢?不知道媽媽的網路空間是否還維持在可讀取的狀態呢?如果我登入了,會不會看到爸爸、媽媽、還有我呢?
  家裡的壁紙從來沒有換過,跟小時候的一模一樣。雖然已經泛黃,但都被清掃得很乾淨。我用指尖敲敲牆壁後,操作面板便滑到了我手邊。我想登入母親的帳號,而也理所當然地被要求認證身分。
  裡面是不是記錄著媽媽的人生呢?當我呼叫出媽媽的生涯檔案,並且指示編輯媽媽的傳記,是不是就能看到媽媽希望我怎麼做。
  這時我發現,我只是不停在搜尋記錄。
  記錄。與記錄、生涯檔案這些外部記錄比起來,更重要的是,我心中的媽媽到底希望我怎麼做。接著我又發現,我來到這個家中想弄清楚媽媽的願望,其實只是一種逃避。因為根本無法想像媽媽希望我怎麼做。
  我們在執行任務前,必須先閱讀目標的心理歷程檔案。還要閱讀NSA與國家反恐中心提供的各種檔案記錄,並藉此預測暗殺目標的行為模式。然而,我現在卻完全想不到母親到底有什麼願望。
  縱使我能存取媽媽的記錄,但那些未經編輯的資料太過龐大,根本無法處理完。而且由軟體敘述的媽媽的一生,也未必能對我有所幫助。但我依然忍不住去尋找那些記錄。我並不是要為自己的想像找尋根據。而是害怕承認自己連想像的能力都沒有。
  我感到非常恐懼,然後坐在沙發上。
  我很愛我的媽媽。這是毋庸置疑的。
  或許,我內心可能討厭自己的媽媽。我對這個可能性感到害怕。媽媽是一個獨立把我扶養長大的弱女子,我的內心深處,是否可能厭惡著媽媽?
  在家裡四處走動的我,不斷地感受到媽媽的視線。視線來自於房間、來自於蔚房,以及其他所有的地方。我走下樓梯時、吃完飯回到自己房間時,都有一雙眼睛緊跟著我。
  我一直被媽媽注視著,從未間斷。
  兒時的感覺湧上了心頭。我回想起我在走廊上、廚房、廁所、在浴室時,媽媽的視線是通過何處、再到我的所在。從哪個縫隙、用哪個角度。我想起了我在家中四處逡巡的方向。媽媽對我並非過度保護。她對我採取的反而是放任式的教育。我和一般的小孩一樣,做過很多很扯的事情。但我與其他小孩不同的是,不論何時,我的後腦都能依稀感受到母親的視線。
  家。爸爸已經消失的家。
  充滿了媽媽的視線的家。
  凝視所帶來的放心,卻有著令人窒息的一面。
  我無法忍受待在這個家,在這個家過夜。

  那天我離開醫院後,住進一家汽車旅館。我告訴醫生,媽媽不是會事先寫下遺書的人。於是醫生這麼告訴我:
  「您的母親對於接受臨終醫療的意願不得而知,而且也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因此,您的母親要不要繼續接受治療,只能由您決定了。」
  我白天在醫院陪著媽媽的時候,總是望著她的臉,想要找出答案。如果媽媽是清醒的,她會希望怎麼做?媽媽到底希望我怎麼做?我為了得到答案,而默默地、艱苦地戰鬥著。
  之前我問醫生,媽媽會感覺到痛苦嗎?醫生回答,承受痛苦的主體,也就是「我」的存在與否,才是問題的所在。他又接著對我說明關於「我」是否存在的問題。
  「到底大腦的哪些部位還保有功能、哪些構成人格與意識的功能模組還活著,才足以構成『我』呢?您母親目前的腦部狀態,是我們都無法經歷的。我不知道她的腦中是否還殘留著『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能接收到神經傳來的痛苦訊息。就算能確定她有接受到痛苦訊息,我也不知道她能否將之辨識為『痛苦的感覺』。」醫生老實的這麼說。
  我說,有沒有人能替我做決定呢?老實說,我是哭著說出這句話的。我很害怕。心想,整個醫學領域是在打混摸魚嗎?不然怎麼會忽視這樣的灰色地帶,並強迫我做出決定?
  當然,這不是醫學領域的責任。這個問題應該屬於哲學領域。但是,令我生氣的是,對哲學來說,科技並非一項重要的元素。現在的科技已經能把人類分解得這麼細微,但是哲學依然對此裝聾作啞,佯裝不知情。
  我不想做決定。雖然到目前為止,我為許多人的生死做出了決定,但當有人叫我決定我愛的人的生死時,我只會感覺到驚慌失措。我覺得過去那個能明白地宣布腦死的時代,反而比較幸福。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生與死中間的模糊地帶,竟然擴展得如此寬廣。
  我回到汽車旅館後,一直不停地哭泣。因為這個世界讓灰色地帶不斷擴增,但卻一點都不知道反省。恐怖。我必須自己做決定,這很殘酷也很可怕。因為我哭太久了,所以覺得有點反胃。我倒臥在床上繼續哭泣,中間有幾次到廁所乾嘔,但胃是空的,因此沒有吐出任何東西,只有幾許唾液垂掛在脣邊。
  天亮的時候,我做出了決定。

  不論這個問題有多複雜,我的選項都只有兩個。

  我並未仔細閱讀停止治療同意書。
  我依照要求進行認證,以停止母親的維生裝置。醫生說,我知道您的心情很難受,如果有需要的話,可以幫您介紹和本院合作的心理諮商師。在這個時代,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要找心理諮商師。例如婚姻問題、執行任務前、至親死亡時。
  不用了。我慎重地拒絕。

  簡單來說,我累了。
  我在母親的葬禮上發覺這個事實。我已經為了母親的事而心力交瘁。所以才做出了決定。要不是我筋疲力盡了,可能現在還在醫院裡苦思著到底該怎麼做。
  在指紋讀取裝置上按下大拇指的那個當下,我覺得自己是為了媽媽好才決定停止治療。媽媽應該不希望自己處於半生不死的狀態。媽媽應該會想要搞清楚,自己到底是生,還是死。還有,媽媽繼續活著,應該會感受到痛苦。
  但是,醫生說過,我們不知道媽媽到底有沒有感受到痛苦。也不知道媽媽到底有沒有接收到痛苦的訊息,更難以斷定媽媽的腦中還有沒有「我」的存在。
  當我隔了好久又再度回到家中時,依稀感受到媽媽的視線。她的視線讓我喘不過氣。對我來說,那是一種「氣壓」。
  葬禮結束後,我問自己,真的是為了媽媽好,才決定停止治療嗎?然而,不管我在自己的心裡如何探詢,都找不到根據來支持這樣的想法。
  可怕的是,那時我心中萌生了一個念頭。我是不是殺死了自己的媽媽?

  5

  我在敘述這些事的時候把軍隊、任務都擺一邊,喝了四口啤酒。而露西亞應該連一口都沒喝。
  「……我覺得你的決定是正確的。你不用為此感到煩惱,不用像我一樣覺得自己背負了罪孽。」
  我心裡有一些話原本已經到了嘴邊,好不容易靠著職業道德才壓抑住說出來的衝動。但是那些話已經膨脹得十分巨大,讓我覺得快要窒息。而我忍不住說出了其中的一部分,這是我的過錯。其中一些罪過在我體內膨脹,讓我想要說出來。但是職業意識以及保持冷靜的專業技能,依然發揮著效果,所以我將其壓抑下來。
  我殺了媽媽。
  我殺了前准將。
  我殺了正在巡邏的哨兵。
  我對遭到屠殺的人見死不救。
  露西亞,別原諒我。我身上背負著一大堆不能說出口的罪愆。我所殺死的人數之多,不是妳能想像的。而且我即將要殺死妳的前男友。所以求妳別原諒我。如果妳原諒了我,我就無計可施了。
  「……聽到妳這麼說,我真的很高興喔。」
  我可以先麻醉自己被挑動的心,再這樣回答。事實上我的確這麼做了。因為我曾經對被屠殺的孩子見死不救,也曾殺死用槍指著我的小孩,而且對於開在少女後腦上的紅色花朵,與從少年腹部流出來的腸子的光澤,我都可以視若無睹。
  「你知道自己會受傷。你知道,決定中斷媽媽的維生治療後,自己一定會受傷。但你還是為了媽媽著想而做了決定。這並不是你的罪。你是為了讓媽媽幸福才做了中斷治療的決定。」
  「是這樣嗎?」
  「人類的天性並不會使人類下地獄。大部分的人是為了行善而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
  「露西亞,我記得妳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不是嗎?」
  我覺得露西亞的話好像牽扯到佛教的觀點,所以忍不住問道。
  「我說的不是信仰,而是生物的進化。」
  「進化……」
  「基本上,人類的行為不會把人類帶向地獄。不,不只是人類,生物的複雜性必定會驅使個體採取利他的行為。」
  「達爾文的進化論,就是適應與淘汰。這也是生物的生存策略。只要生物把生存當作最大的目標,就會進入一種保護自己的自然狀態。」
  「不,請你思考一下成群的昆蟲。世界上有很多種昆蟲,為了群體而犧牲自己。例如蜜蜂會為了保護蜂窩,而把毒針刺到其他生物身上,但刺完後牠就死了,這表示蜜蜂會為了保護群體或整個品種,而放棄自己的生命。」
  「不過,蜜蜂是因為基因的驅使才採取的本能行動。」
  我反駁道。不然,人就和機器人沒什麼兩樣了。但我不是像機器人一樣地、毫無意識地決定了媽媽的死亡。我是以自己的意志決定殺死母親的。
  「人的良心,為何不能是基因遺傳下的產物呢?」
  露西亞反問。
  「因為有些壞人是完全不會為他人著想的。基因遺傳無法說明世界上為何會有這樣的人存在,不是嗎?貧窮國家與富裕國家的人民,在道德觀上有很大的落差,所以我認為良心是一種社會產物。」
  「良心的『細節』的確是一種社會產物。不過,良心本身以及與良心有關宗教領域,也都是在生物進化中衍生出來的。」
  「妳的意思是,進化論跟利他行為可以並存……」
  「賽局理論實驗中,個體的行為會趨向複雜化。在一開始的狀態中,個體的行為都單純只是為了自己。也就是打壓別的個體,讓自己處於有利的狀態。在一開始的狀態中,個體的基本行為的確都是背叛與搶奪。但是,模擬實驗中的個體經過幾個世代後,良心的細節開始趨向複雜化──也就是說,個體的行為更加趨近於現實。個體開始了解,集體行動比單純顧及眼前利益,更容易獲取安定的生活。」
  「是這樣嗎?」
  「曾經背叛別人的個體,在一開始的確能獲取大量的利益;但是當其他個體為了謀求安定而組成愈來愈多的集團後,這些個體就陷入了絕對的劣勢。因為背叛他人的個體與背叛他人的個體組織成集團後,結果就是內部的彼此背叛。這樣的集團很難穩定地維持下去。」
  「妳是說,生物開始群聚時,就是良心萌芽的時刻?」
  「弱小的生物若要在嚴苛的環境中生存,如何創造穩定的集團是很重要的。利他行為有其生物本能上的根據。而且,如果生物是在進化的過程中學會了利他行為,那麼即使利他行為被記錄在基因裡,或是成為生物腦中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也不足為奇。」
  「所以妳的意思是說,我之所以做出殺死母親的痛苦決定,完全是因為基因的驅使,跟我的靈魂一點關係也沒有,是嗎?換句話說,這原本就是我腦中內建的功能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露西亞搖搖頭說:「我能理解,有些人會把這些行為歸因於生物的本能或基因。但是,你並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對吧?」
  「嗯,是的。」
  「那你為何會說出『靈魂』這種形而上的字眼呢?」
  我開始思考露西亞的這句話。我相信有靈魂的存在,這代表了什麼?我曾經對許多孩子見死不救,也曾經殺死許多獨裁者與惡人,因此我背負了殺死這些生命的罪。如果我相信人有靈魂,相信人在肉體之外還有一個崇高的中樞存在著,那麼我的罪就能減輕。前提是,假設靈魂有可以生存的替代世界,例如天國或地獄之類的。
  我現在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以一種最卑劣的方式利用宗教。我根本不是什麼無神論者。
  我只是想逃避罷了。而艾力克斯大概沒有選擇逃避。抑或是他根本逃避不了。他與我不同,他選擇認真面對宗教。艾力克斯並未利用宗教。
  我現在終於了解艾力克斯為何自殺了。
  「我們的良心與文化都是進化孕育出來的產物。這些產物是一種流動於親子之間以及人與人之間的資訊。你應該知道什麼是Meme吧?」
  「Meme就是文化基因對吧?妳剛剛不是說,良心是生物進化後的產物嗎?」
  「良心本身是進化而來的沒錯。但良心的細節是一種社會化的產物。良心會以文化基因的形式,世世代代傳承下去,而其中的某些細節會被淘汰,某些細節會被保留。保留下來的就是所謂的文化。」
  「那麼,妳的意思是,我們都被Meme支配著囉……」
  「不,不是的。當然,人類通常都會以為自己是被基因與文化基因所支配。然而,文化基因不是一種規範人類的事物。應該說,文化基因是一種寄生在人類的思考中的東西。人類會思考並做出判斷。而文化基因是把思考與判斷當作媒介,在人與人之間傳播。文化基因與基因,都不能當成人類脫罪的藉口。縱使我們人類的思考與行為,受到基因與文化基因的左右,也不能將良心、犯罪等責任推給基因與文化基因。」
  「不過,假設我有強姦女性的基因,而我真的又對妳犯下惡行,那難道不能歸咎於基因嗎?又假設我在小時候受過虐待,也無法充分體認愛與利他行為的價值,因此長大後變成連續殺人魔。在這樣的情況下,難道不應該歸咎於成長環境嗎?」
  「不是這樣的。人類縱使會受到往事、基因等因素影響,但仍然可以選擇要做什麼、不做什麼。人之所以是自由的,是因為人可以選擇放棄自由。因為人可以為了自己、為了別人,選擇什麼事不能做、什麼事不得不做。」
  我看著露西亞的臉。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自己得到了救贖。但這並不是因為我做的事情獲得肯定,也不是因為我犯的罪已經消失。
  而是因為露西亞告訴我,是我自己選擇承擔自己的罪孽,並沒有把罪孽推給別人。
  「謝謝妳。」
  我這麼說。露西亞默默地接受了我的道謝。

  雖然路上有很多地方需要認證,而且每個人經過的地點都會被一一記錄下來,但是,沒有考慮到風險的自殺性、非計畫性、突發性犯罪,依然沒有消失。雖然資訊控管社會對於計畫性犯罪有遏止效果,但對於無處可逃的亡命之徒所犯的罪,依然毫無預防能力。所以安全地把女性送到家的習慣,依然存在著。
  我們搭乘地下鐵與路面電車。我喝了好幾杯啤酒,但酒精幾乎沒有對我產生影響。因此,在最靠近露西亞家的路面電車車站下車時,我察覺有人在監視我們。
  該怎麼辦呢?如果對方只是單純地跟蹤我們,那我可以先送露西亞回家,再把跟蹤者趕走。但是如果這次的跟蹤者是上次那名年輕人的同夥,那麼對方應該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我認為對方有可能會襲擊我們。對方距離我們很近,這是很大膽的跟蹤方式。接下來,我們得在人煙稀少的街道上步行15分鐘,才會到達露西亞家。而我跟威廉斯的據點就在露西亞家正對面的公寓裡,所以幾乎是同時抵達。我對威廉斯發出了緊急訊號。只要威廉斯趕到,應該就有辦法對付跟蹤者。
  我拉起露西亞的手,加快了腳步。
  完全如我預料,跟蹤者也加快了腳步。就算是外行人,也不會這麼清楚暴露自己的行動。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我們抵達露西亞家之前,必定會遭受襲擊。
  我不確定對方有多少人,但如果他們記取上次失敗的教訓,跟在我們後面的人就應該不只一個。
  我心想,這個狀況真的很不利。如果情況緊急,我唯有拔槍一途,但拔槍的同時,我在露西亞面前的偽裝就白費功夫了。除非她還認識其他會帶著槍到處走的廣告代理商。
  所謂情況對我不利,是指我可能會誤判拔槍的時機。拔槍對我來說是最後手段,但對方打從一開始就打算要襲擊我們,所以我的行動會比對方慢一步。
  「怎麼了?你走得有點急耶。」
  露西亞對我抱怨。我不理會她,繼續拉著她的手向前走。希望半路會幸運地出現其他行人。
  這時前方出現了一名男子。是那天跟蹤我的人之一。我並沒有停下腳步,朝著那名男子走去。同一時間,我身後的跟蹤者開始奔跑。
  後方跟蹤者的起跑時機是錯誤的。
  我先遇到在前方堵住去路的男子,男子想從懷中取出手槍,但我搶先一步抓住了滑套。因為槍枝滑動的部分被我封死了,所以男子在一瞬間為了要不要扣扳機而猶豫了。我把他的手連同槍枝一起扭轉,然後再藉著扳機施力,將他抵在扳機上的手指折斷。
  好痛。男子大叫一聲後倒在石磚上。我從這名男子手中奪下手槍,然後對後方的男子扣下扳機。
  讓我驚訝的是,這把槍登記過ID了。
  這把槍的握把拒絕了我的指紋,保險也因此關上。我沒想到,這個襲擊者使用的槍枝,是經過正式登記的。這代表著,襲擊我的果然是某個情報機關的人員。我咬牙把槍丟往一個無人的方向。
  以上的動作都只發生在一瞬間,而露西亞只是呆立著。
  我環顧四周,發現除了後方的男子外,並沒有其他人。然而,若他們真的是要襲擊我,只派出兩個人實在太少了。因此必須提防還有其他人會從某處對我進行突襲。
  事到如今,我已經不得不拔槍了。雖然事後要向露西亞解釋我為何會擁有這些戰鬥技巧,不過我想以曾經從軍當藉口,應該就可以蒙混過關。在後方的男子與我接觸前,我還好整以暇地思考了這些事情。
  但是這份好整以暇突然結束了。
  火焰。
  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拇指。
  一道強烈的衝擊朝我襲來。
  我的手指指尖、腳趾指尖、眼睛、甚至是內臟的任何一個部位,都產生了難以想像的劇痛。身上所有的末梢神經似乎決定同時發狂,我也因為這陣劇痛而失去意識。
  「你怎麼了,畢修普先生。查爾斯,你還好嗎?」
  身體內部起火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露西亞面露驚恐,並輕拍著我的肩膀。我發現來自後方的跟蹤者已經不再奔跑。他用攜帶型通訊裝置對準我,慢慢地走過來。
  「快逃啊。」我強忍著神經末梢的巨大痛苦,費盡力氣才說出:「快逃啊,露西亞。」男子沒有停下腳步,我現在才發現,原來他就是被我痛毆的那個年輕人。
  因為我的身體極度疼痛,所以感覺露西亞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決定丟下我逃跑。這段時間讓我非常焦躁。我連用腳尖碰觸石磚的力氣都沒有,就這樣倒在布拉格的悠久歷史上。
  我不斷發出無聲的吼叫。完全敗給對手了。
  「妳不必逃啊,露西亞。」
  我聽到了聲音。我的十根手指都因疼痛而像花瓣般展開。在朦朧的意識間,我用盡最後的力氣看見了聲音的主人。
  在執行任務前,曾數次在文件中看過他的臉。
  他就是我們這幾年來一直找的人。
  露西亞就像凍僵似的,一動也不動地站在約翰‧保羅面前。

  6

  在睜開眼睛前,我意識到臉頰碰觸到的石頭是冰冷的。
  我試著尋找那個有如燃燒般的痛楚,但是身體所有部位都沒有疼痛的感覺。我慢慢張開眼睛,望著曾一度感到極為疼痛的指尖。我的指頭沒有變紅,也沒有變白,還是和平常一模一樣。
  我雙手的手腕被膠帶綑綁在一起。我驚恐地用手指按壓地板。沒有感覺到任何痛處。我用手掌撐起身體。接著發現我正處於一間燈光昏暗的房間內,四面牆壁貼著印有西洋棋圖樣的磁磚。
  「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猜你應該是要來殺我的人吧?」
  我順著聲音回頭。發現有一道加裝了鐵欄杆的小窗,月光從小窗直射進來,以此為背景,映在牆上的黑影正對著我說話。
  約翰‧保羅。
  屠殺之王。
  「美國政府似乎一直派遣暗殺部隊前往我待過的國家。我常常聽說,一些和我要好的將領、軍人、掌權者都被『某人』暗殺了。」
  「殺手的腳步聲離你愈來愈近,你應該很害怕吧。」
  面對我的揶揄,約翰‧保羅只有聳聳肩。
  「某天我要回到露西亞家時,發現有一個菜鳥情報員正在監視著。他監視了幾天後,你就出現了。你很明顯是一名軍人,所以當時我覺得你是個大麻煩。」
  「你為何覺得我是軍人?」
  我瞪著約翰‧保羅。他原本是語言學家,後來到公關公司任職。明明是個外行人,卻能判斷出軍人和CIA的不同,還露出一副很專業的樣子,讓我有點不爽。
  「我想你都已經知道了,這幾年我是在動亂的地區中度過的。這段時間真的很長。世界上多的是沒有美國與聯合國介入的地方,但是經常會有民間軍事承包業者的傭兵前來指導戰術。他們的目的,是為了訓練當地民兵正確的打仗方式,使民兵達到『堪用』的程度。他們大部分都是特種部隊出身,後來為了追求更高的酬勞才會成為傭兵。我看過那麼多的傭兵後,發現軍人有一種獨特的走路方式。因為我還是學者的時候,就是專門研究如何從繁雜的現象中,找出潛藏在其中的規則。」
  我的手被膠帶纏住,而約翰‧保羅坐著在地上,與我面對面。我看起來就像是接受耶穌訓示的使徒。
  「我知道你在國防部的資助下進行語言研究。而研究內容是在語言裡找出規則。但是我不懂,為何國防高等研究計劃署會贊助這種研究……為何有關語言的學問,會被列為國防機密……」
  「看來你的長官與華盛頓的高層,並沒有告訴你我到底在做什麼研究。這的確很像他們的作風。」
  月光照映在我臉上,從約翰‧保羅的角度看來,我的臉應該正散發著白色的光芒。曾經身為學者的約翰‧保羅把手放在嘴邊,慎重地說道:
  「一開始我只是單純地進行學術研究,並未得到國防相關部門的資助。我原本的研究內容都是公開的資料──像是納粹德國的官方文件、廣播內容、雜誌、小說、報紙、軍事通訊、作戰命令書等。我的工作是蒐集從戰爭開始之前的法西斯政權下所有的資料,並把尚未數位化的文件以人工轉成檔案後,加以分析其中的文法。」
  原來是研究納粹德國說話的方式──也就是教你在法西斯社會中嶄露頭角時,要怎麼說話才能像個國家社會主義者,不會出糗。這樣聽起來,他一開始的研究範疇僅限於歷史與語言,的確和國防沾不上邊。
  「後來我把研究成果當成論文發表。不久後,MLT的預算委員會找我見了面。委員長告訴我,國防部打算補助我的研究。還去了國防部針對我的研究進行簡報。雖然國防部補助我的條件是必須將研究內容列為機密,但除了預算補助外,國防部還給我很多福利,所以我就欣然接受。也因此,我可以閱覽CIA的機密文件,以及NSA監看到的海外網路訊息。從紅色高棉時期波布的無線通訊內容,到盧安達大屠殺時的廣播內容,我全都可以閱覽。甚至,國防部為了讓我方便進行研究,讓我閱讀俄羅斯官方檔案中,有關卡廷森林大屠殺的相關資料。但是,其中對我幫助最大的,就是得以研究NSA與CIA所監看到的海外網路訊息。」
  「你在那些訊息中發現了什麼?」
  「我發現,屠殺是有文法的。」
  我不懂他的意思。
  約翰‧保羅發現了我的疑惑,因此繼續說明:
  「我研究的資料顯示,不管是什麼國家、什麼政治狀況、哪一種語言構造,其中都包含著共通的深層文法,也就是屠殺的文法。在屠殺發生的稍早之前,不論在是報紙上的報導裡、廣播與電視節目的內容裡、以及出版的小說裡,都會開始零星出現屠殺文法的規則。因為那是和語言不同的深層文法,所以享受著那些語言的一般民眾,是看不到那些文法的。除非你是語言學家。」
  屠殺的文法。
  當一個國家開始使用屠殺的文法,就是該國將要發生大屠殺的預兆。
  「語言是需要經過學習的。人類天生就有腦細胞,但必須經過後天的學習才能學會語言。語言不可能左右每個人的靈魂。」
  「我認為,現在已經不再有人相信『人心白板論』了。你該不會以為,一個孩子會得自閉症,是因為他在成長過程中缺乏愛吧?」
  「難道不是嗎?」
  「一個人的性格、與生俱來的身心障礙,還有抱持的政治傾向。這些幾乎都是由基因決定的。在這些範圍裡,環境對個體能造成的改變其實只有極小部分。有的人主張人是生而平等的,並把人類個體之間的差異,都歸因於環境的影響。我也認為人類是平等的,人類可以建構一個平等的社會,並創造出超越基因控制的『文明』。但是,我們不能把人類的可能性以及隨之而來的義務,與說明結果的科學理論混淆在一起。所有已發生的事情都有其原因,而且從生物學與腦化學的角度,都可以解釋這些現象。首先,你必須先承認自己是源自於遺傳密碼的肉塊。人的心臟、腸子、腎臟都被塑造成它們該有的形狀,因此人心當然不可能單獨擁有不受遺傳密碼控制的特權。」
  我想起露西亞曾說過,心是進化後的產物。
  這個想法會不會是約翰‧保羅告訴她的?
  想到這裡,我心裡產生一種無法言喻的不甘心。
  「不過小孩所學習的語言,是他身旁的人使用的語言。嬰兒不是剛生出來時,大腦上就刻著世界語。這正好證明了語言是後天學習的結果,不是嗎?」
  「在過去奴隸還是合法的時代,農園主人根本不在乎奴隸使用什麼語言。當時,黑奴們從非洲各個地方被強行帶到美國,不同部落的黑奴擁有不同的語言與習慣,因此剛開始從事勞動時,彼此之間語言是不能互通的。但是,這樣的狀態並未維持太久,因為奴隸們開始聽得懂主人的語言,也就是英語,而且還學會使用英語的片語。因為英語對奴隸們來說是透過自行摸索而學會的語言,所以和正統的英文比較起來,文法較為破碎,規則也較為固定,所以無法自由使用一些文學性的技巧,例如調換語順等等。這種第一世代的語言,被稱為混雜英語。」
  約翰‧保羅停頓了一下,接著說:
  「而這些奴隸的小孩在成長過程中把混雜英語當成了母語。以混雜英語為母語的小孩彼此接觸後,衍生出了更生動、更像自然語言的文法。這些新文法是僵硬的混雜英語所沒有的,換言之,孩子們發明了父母從未使用過的文法。這種語言雖然是以英文為基礎,但是與聽著正統英語長大的孩子所使用的語言,是有所不同的。一開始是一群人模仿著其他語言,而新的世代在成長過程中,一邊聽著他們生硬的對話,一邊衍生出新的語言,這就是英語。英語就是一種混合語。很明顯地,小孩們創造出了上一代所沒有的複雜文法。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情形,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人的腦內有一種特殊的機制,可以把原有的素材組合成新的語句。」
  「這種與生俱來的語言創造功能,就是所謂的深層文法嗎?」
  「這是一種被刻在基因中的腦部功能。也可說是創造語言的器官喔。」
  腦內預先備有創造語言的器官。
  換言之,這個器官會發出屠殺的預兆。
  「我猜,國防高等研究計畫署認為,如果刻畫在腦中的語言格式隱藏著能預知混沌即將發生的文法,那麼,只要分析政治或民族動盪地區的網路訊息,就能預測不人道行為的發生。」
  約翰‧保羅點點頭。
  「我在進行過研究後,終於發現了潛藏在人類語言中的暴力徵兆。當然,這個徵兆在個人與個人之間的對話層級中,是看不出來的。遭到納粹政權屠殺的猶太人們,也同樣在對話中透露出這個徵兆。總之,這種徵兆必須廣泛地出現在整個地區,才能觀察得到。然而,人類長時間聆聽含有這種文法的語言後,腦部就會產生某種變化。負責某種價值判斷的腦部區域,功能會受到抑制。換句話說,那個被稱為『良心』的東西,會朝著某個特定方向扭曲。」
  談到這裡,我看見他的話語中,隱含著一個恐怖的可能性。我看出約翰‧保羅如何轉換自己的思考,並得出了什麼結論。
  約翰‧保羅是在何時領悟到這件事?是在失去妻子的時候?還是在和露西亞在一起重複看著塞拉耶佛事件的最初報導時?
  我停頓了一會兒,惶恐地說出了我的結論。

  「……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雞?」

  約翰‧保羅笑著說:
  「你說得沒錯。」
  在發生屠殺的區域中,人們都會使用著代表屠殺預兆的深層文法。
  那麼,反過來說,如果在沒有預兆的地區,讓這個文法使用的機會增加,結果會如何?
  如果每個人都開始用屠殺的文法對話的話,那個地區會發生什麼事?
  我心想,這真的是狂人才會有的想法。而且這個想法很難進行實驗,根本是天方夜譚。因為這個徵兆在個體層級是不會被發現的,而是要整個地區、整個社會都出現徵兆,才能觀察得出來。我無法想像,到底要規模多大的集團,才會出現徵兆。
  「……你在那些貧窮的國家做了實驗吧。」
  「這就是我進入公關公司的目的。設法進入貧窮國家的權力核心,並在文化宣傳工作上取得影響力。接下來,我只要在國營電視台、國家元首的講稿、各閣員的演講稿、政府文宣中動手腳,就可以了。當時我已經不是MIT的學者,所以並沒有受到國家的資助,完全是自由研究。最後我的實驗成功了。」
  「我不認為你每次都能那麼順利地進入國家或一個體制的權力核心。」
  「我並沒有每次都進入他們的權力核心喔。」
  約翰‧保羅接著說:
  「我只要藉由SNDGA,就能找出在該地區中最有利的傳播訊息位置。你們也一直在使用SNDGA吧?」
  「SNDGA……」
  「你不知道嗎?就是社群網路有向圖分析(Social Network Directed Graph Analysis)。當你們想藉由暗殺重要人物來鎮壓動亂時,會用SNDGA來選出最有效的暗殺對象。在情報工作的領域中,這些重要人物應該被稱為『第一層級』吧。」
  我們曾殺死許多「邪惡的領導人」。上級告訴我、威廉斯、艾力克斯、里蘭,那些領導人指揮屠殺、煽動混亂,並在社會上散播混沌與不合理的思想。
  我猜,此時此刻,華盛頓與馬里蘭州米德堡【註22:美國國家安全局及網戰司令部的所在地】裡的高官,可能正在想著下一個要暗殺誰。
  約翰‧保羅看著我瞬間呆滯的表情,似乎察覺了什麼。他蹲在地上,與我四目相對,彷彿在對無知的小孩講道理。
  「凱文‧貝肯遊戲,聽過嗎?他是一個很久以前的演員。」
  我喜歡《開放的美國學府》這部電影。
  「所謂的凱文‧貝肯遊戲就是,假設A演員和B演員在同一部電影中演出,而B演員又在其他電影中與C演員一同演出。那麼,幾乎古今中外的所有演員,只要經過三次這樣的連結,就可以連上凱文‧貝肯這名演員。換句話說,這是一種人際關係的網路。」
  「這用不著你說明,每個美國人都知道凱文‧貝肯遊戲。」
  「那真是失禮了。世界上有一種理論叫做圖論。這種學問專門研究點與線組成的網絡。恐怖份子,是一種分散型、跨國型的敵人。當美國進入把他們正式視為敵人的時代後,NSA、國家反恐中心、當然還有國防高等研究計畫署,都投注許多資金在這個理論的研究上。我也是因此才會橫跨軍事與學術兩個領域。圖論學者靠著梯隊系統監控到的資料,分析出某地區的人與人之間正在傳遞著什麼資訊、彼此之間又有什麼樣的聯繫。在這個情況下,資訊的內容本身不是重點。而是某個國家正在流傳著什麼樣的資訊、從哪裡發出的資訊最容易擴散、散發出去的資訊是否能有效執行。這一切都是藉由分析網路得到的結果。」
  簡單地說,我們就是用這樣的方式選出暗殺的目標。
  「你為什麼知道這些事情?」
  「我在研究屠殺文法時使用過這個系統。點與點之間是由線相連的。在線上加上了指示資訊流向的箭頭後,就形成了有向圖。只要善用SNDGA,就可以找出一個國家中最利於散播情報的位置。並不是非得成為總統或領導人不可。事實上,在某個國家中,我的身分是神父,在另一個國家中,則是NGO的成員。在某些國家或社會中,這些身分有時比總統或官員更容易散播屠殺文法。」
  在他所謂的實驗背後,到底用屍體堆出了幾座高山?人類的腦內寄宿著屠殺的語調。
  「……我無法相信語言竟然能誘導潛意識。薩丕爾─沃夫假說是胡扯。人類的思考並不是受語言控制的。在進化的過程中,人腦根本不需要保有這個功能。」
  約翰‧保羅聽完我的話後竟然笑了出來。他的笑聲爽朗得讓人發毛。
  「有什麼好笑的?」
  「沒什麼,我只是沒想到你這個間諜這麼懂語言。」
  我歪著脣笑著說:
  「是露西亞告訴我的。」
  「哦,看來你們很熟喔。」
  約翰‧保羅似乎一點都不在意,我的話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真可惜。我覺得,這時的自己實在是卑微到了極點。
  「你有沒有想過,其實語言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沉默以對。完全不懂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世界上不會有人直接說出喜歡或討厭。我們都會把話說得很複雜,但其實那只是用兜圈子的方式,敘述心中簡單的情感,不是嗎?例如好吃、不高興這種原始的情感。」
  我想起我對露西亞談到媽媽的場景,這時一股害羞的情緒牽動我的全身。我對她說了那麼一長串的話,不就是想告訴她:「我喜歡你」?
  「我閱讀過許多國家、部落的資料。有些國家在邁向軍事體制化的過程中,充滿了許多口號。我常常幻想,這些口號會不會其實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我猜,這些口號所發出的『聲響』,只是一種傳達原始情感的音樂,像是『憎恨』、『保護』等等。」
  「野獸的咆哮跟人類的語言是不一樣的。」
  「你真的這樣想嗎?我可沒把握。」約翰‧保羅搖搖頭,說:「哥德曾經寫過:『軍隊的音樂就像是打開的拳頭,令我挺直背脊。』我們都會在機場或咖啡廳聽到音樂,而奧斯維辛集中營裡也有。比如說叫醒收容者的鐘聲,與統一收容者步伐的鼓聲。猶太人不論多麼疲憊、多麼絕望,只要一聽到咚、咚、咚的鼓聲,身體就會不由自主地配合鼓聲做出動作。聲音和視覺是不一樣的。因為聲音可以直接觸及靈魂,但視覺卻辦不到。音樂會強姦人心。就像貴族一樣,外表道貌岸然,但卻一點用處也沒有。聲音是可以直接繞過意義,並直接對人產生影響的。」
  在我們平常使用的語言的表面下,潛藏著某種東西。
  而且那種東西一直在取笑著我們從日常會話中辨識出來的那層「意義」。
  約翰‧保羅所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意義並非語言的全部。更精確地說,意義只是語言的一部分。在我們平常使用的語言中,存在著宛如詛咒般的層次,那個層次中包含著音樂、節奏,只是我們沒有明確意識到它的存在。
  「……有某個人說過,耳朵是沒有蓋子的。沒有人能阻止語言的傳播。」
  窗外的滿月散發著白色的光芒。約翰‧保羅在月光的映照下,形成一道人影。我向他的眼睛望去。讓我訝異的是,他的眼神裡沒有任何瘋狂的氣息。約翰‧保羅的精神狀態是完全正常的,而且他看起來還帶著一點憂鬱。
  「你已經瘋了。」
  我很清楚約翰‧保羅的心智很正常,但我還是忍不住這樣說。

  7

  約翰‧保羅離開了這個房間。過了十五分鐘後,襲擊我的其中一人從背後推著我向前走。我走在一道骯髒的走廊上。走廊的牆壁上到處都是剛畫上去的塗鴉。在這個時代裡,政府能立刻利用個人資訊追蹤到罪犯,所以我以為,塗鴉已經完全消失在這世界上了。
  襲擊者用槍推著我,最後我穿過走廊盡頭的一道門。門後是一個寬廣的空間,裡面有一座吧台,吧台上排放著酒杯與酒瓶。寬廣的地板上有一層奈米薄膜,上面顯示出深不見底的地獄。這裡是盧西斯的店。
  「我們剛剛才見過面耶。」
  盧西斯與露西亞,以及看起來像是他手下的男人們,一起從店內的辦公室走了出來。每個男人都拿著手槍,時不時地朝我投以警戒的眼神。
  「盧西斯。沒想到你和約翰‧保羅竟然是一夥的。」
  盧西斯搖搖頭說:
  「約翰是我們的客戶。我們幫助他,是為了保護我們自己。」
  「所謂的我們,指的是……」
  盧西斯身旁的露西亞困惑地說。這是否代表她跟盧西斯,也就是跟約翰‧保羅不是同夥?抑或是,她在不知不覺中幫助了那兩個人?
  盧西斯猶豫了一會兒,接著說:
  「『在那些日子,凱撒奧古斯都降旨,叫全國人民都登記戶籍。第一次登記戶籍是在居里扭當敘利亞總督時實行的。』……這妳聽過嗎?」
  「沒有。但我猜是聖經的內容。」
  根本不知道現在是什麼狀況的露西亞含糊地答道,接著盧西斯轉身面向我。
  「那你聽過嗎?」
  「……我沒有宗教信仰,也沒有去過教會。」
  「這段話是路加福音第二章的開頭。顯示早在那個時代就已經開始計算國民的人數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問道。露西亞憂心忡忡地看著手腕被綑綁的我。
  「我想表達的是,我們是〈未被計數之人〉。」
  盧西斯說完,朝著拿著槍的部下們望去。
  「我們〈未被計數之人〉,是在這個資訊控管社會中的一群無名氏。是在這個高度安全社會中流浪的吉普賽人。」
  「原來你們是利用偽造的ID在社會上生存……」
  真讓人難以置信。因為,只有軍人與政府相關人士才有能力偽造ID。任何人都不可能從外部入侵資訊安全公司的伺服器。而且資訊安全公司的人員,如果因為道德瑕疵或個人疏失,被以Socail Hacking【註23:以不正當的方式,從他人口中獲得資料。或是藉由窺探別人的電腦來盜取資料】的方式洩露了他人的資訊,將會被處以嚴格的處罰,也會受到刑法的制裁。
  「沒錯,實際上ID是無法假造的。但也並非無計可施。」盧西斯哀傷地搖搖頭。「首先,有一種不需要高科技就能實行的方法。那就是把ID感應器的設置地點全部標記在地圖上。感應器的數量雖然跟沙子一樣多,但是幾乎都只有單一功能。也就是說,有的偵測器只能偵測網膜、有的只能偵測靜脈,而有的只能偵測指紋。此外,有的地方會設置腦波監測器,而有的地方則會安裝監視攝影機。我們在美國、歐洲主要城市的地圖上,標示出所有偵測器的位置。於是這份地圖就成了幫助我們閃避監視網的旅遊指南。把地圖交給電腦去分析後,就可以找出『比較容易迴避監視的道路』。再用不同的方式,瞒過不同類型的監測器。只要用奈米薄膜偽造出指紋,再列印出別人的視網膜,我們的足跡就幾乎不可能被追蹤到。」
  原來如此。難怪那個年輕人的視網膜與指紋分屬於不同人。
  「這麼說來,你們不就要為手指、眼睛分別準備偽造的ID?」我問道,盧西斯繼續說明:
  「這些假ID都是我們千辛萬苦從別人身上蒐集來的。例如剛出生就夭折的嬰兒、出國旅行後失蹤的人、在動亂地區中失蹤且生死不明的民間軍事承包業者的士兵。而最大的來源,就是塞拉耶佛。」
  有很多人死於熱核反應中,但卻沒有留下屍體。一群數量龐大的「失蹤者」。
  那些人生死未卜,就像徘徊在煉獄中的遊魂。
  「我們從那些人之中,慎重地選出了可用的ID,並使其成為『活著的』ID。我們把這些ID歸檔,以便於隨時使用。這麼一來,政府就無法掌握我們的行動。當然,我們不會協助恐怖份子與凶惡的罪犯,但是我們會用一切的手段來保護建構出來的ID檔案庫。」
  「你不是才在幾個小時前說過,世界上沒有純粹的自由,自由是一種交易嗎?」
  那時的盧西斯,與現在這個擁有激進意識形態的盧西斯,完全判若兩人。
  「我的確那樣說過。但是,我不得不說,目前的狀況是一種極端不公平的交易。我們付出了個人隱私,但是並未換回等值的安全。」
  盧西斯走到我面前,說:
  「目前政府利用追蹤個人情報維護社會的安全,但這其實一點意義都沒有。九一一事件發生後,整個世界開始以控管個人資訊的手段來提高社會安全。這就是大家耳熟能詳的『確保人民的可追蹤性』。然而,這些防護愈是提升,世界主要城市的恐怖攻擊事件就變得愈多。」
  「胡說八道。」
  「我沒有胡說八道。難道你不承認塞拉耶佛事件是事實嗎?在政府提出的統計圖表中,可以清楚看出恐怖攻擊的確是增加的。誰都能看到這個事實,但卻沒有人知道這個事實。」
  「既然如此,那為何大家都認為『可追蹤性』是預防恐怖攻擊的有效手段?」
  盧西斯嘴角上揚,露出嘲諷的笑容。
  「那只是大家一廂情願的想法。」
  接著,他笑了出來。他的笑聲既扭曲又悲傷。
  「我並不是說政府在說謊。事實是,政府在說謊,媒體也在說謊,最糟糕的是,連民眾也在說謊。因為大家彼此相信『可追蹤性』這個謊言,所以社會才會演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事實上,恐怖攻擊變少,是因為世界上的內戰與民族紛爭愈來愈多。跟社會的安全性一點關係都沒有。」
  人只會看見自己想看的東西。
  人只會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東西。
  連統計數字所呈現出來的事實,也無法扭轉人類的這種習性。因為政府、企業、民眾都不想去看那些統計圖。
  「所謂的事實,就是這麼地讓人無力。世界上有許多沒有被報導的悲劇。我舉個例子好了,你知道人工肌肉是怎麼製造出來的嗎?」盧西斯面露哀憐地搖搖頭,接著說:「人工肌肉其實是來自經過基因改造的鯨魚或海豚。這些水生哺乳類經過改造後,變得可以在淡水中生存。牠們養殖在維多利亞湖內,長大被肢解後,肌肉纖維會被用於工業用途,而不是製成食品。那些鮮紅色又富有彈性的肉塊,會在維多利亞湖的工廠中,以生化釘書機裝箱。而這些工作,都是工廠中領著極低工資的少年少女所完成的。」
  「活的海豚肉……」
  我入侵敵方陣地時,都會搭乘侵入鞘;當人們要飛越大陸時,都會搭乘短距離起降噴射機。這些交通工具,都被活生生的肉包覆著。又有多少人知道,潤滑劑是用海草做的?
  「但是這些事完全沒有人知道。就像將圓鰭魚卵塗成黑色,再拿來當成魚子醬賣,就沒人知道那到底是用什麼做成的。」
  「但是……我從來沒有聽過這些……」
  「在我們生活的這個社會中,隨處都可以追蹤各種產品的原料。如果你真的很關心原料從哪來,你可以連上副現實去查查看。所有商業行為中的資訊及物品,不管經過多少時間、哪些空間,時空公司都會記錄下來。人們很想知道Budweiser的製作過程是否安全,漢堡中的漢堡肉是來自於哪個牧場的哪隻牛。也能查到自己住家的建材是源自哪一座森林的原木。這些商品的生產履歷,交織成一個無限循環的宇宙。在這個宇宙中,可以查到任何東西的生產履歷,但人們卻只會去看自己想看的履歷。現代社會的飛機與作業機械中,都使用了人工肌肉,但大多數人卻不知道人工肌肉是怎麼來的。那是因為,他們不想知道人工肌肉是從什麼樣悲慘的工廠製造出來的。」
  盧西斯再度歪斜著嘴脣,露出嘲諷的笑容,說:
  「你應該知道吧,世界上有多少殘酷的內戰沒有受到關注?世人只對一小部分的內戰有興趣。人類的天性就是,只看得見自己想看的東西。」
  的確如此,我除了任務以外,只會從CNN的新聞頻道來了解世界。我生活在達美樂披薩的普遍性之中。我活在串流式電影一開始的十五分鐘免費試看片段裡。
  「所謂的『追蹤個人資訊可以換得安全』,根本就是天大的謊言。那只是把自由當籌碼,拿去做不公平的交易。我們以一個沒有身分的人活著,就是因為討厭這樣的社會。」
  盧西斯說完後,離開了我倒臥的地獄上方。
  「約翰發現CIA在監視露西亞的家。」他嘆了一口氣。
  「身為向我們租借ID的客戶,約翰有義務向我們報告這件事。或許你的目標就是我也說不定。而且我的同伴還被你痛毆了一頓。」
  盧西斯的一名部下從口袋拿出攜帶型通訊裝置,並按下上面的鍵盤。
  剎那間,我的肢體末梢再度感受到那股如燒灼般的劇痛。我無法克制地發出慘叫,並癱倒在地獄之上。
  「求求你,不要這樣!」
  露西亞失去理智地大叫。盧西斯朝部下看了一眼。那個部下,就是被我痛毆一頓的年輕人。於是,滿臉瘀青的他悻悻然地把攜帶型通訊裝置收回屁股後方的口袋。
  「這是一種疼痛裝置。」盧西斯說明。「這種奈米機械可以帶給神經劇烈的刺激。真不好意思,你剛剛喝下的Budweiser,就是摻入了這種東西。這是約翰給我的,據說軍隊經常使用這個裝置。它像嘌呤體一樣,會附著並堆積在微血管上,能對指尖等末梢部位造成強烈疼痛。」
  我身上痛楚瞬間消失了,但痛覺的餘波依然在身上流竄。我一邊喘著氣,一邊看著露西亞的臉。她的眼線因為啜泣而暈開,並且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形成一條黑線。
  我背叛了她,但她卻依然為我哭泣。我被一股沉重的情感壓得喘不過氣來。
  「露西亞把你帶到我的店裡,只能算你運氣差。你出現在店裡,我就對你更加懷疑。如果只有我被你逮捕,那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我最害怕的是,萬一資料庫被沒收,在美國、歐洲,有很多和我一樣過著自由生活的同胞,他們的ID就會被政府所掌握。不論付出什麼代價,我們都要阻止這個情況發生。所以我們才會去監視露西亞的家。」
  「沒想到你竟然派人監視我……」
  「這一切都是不得已的。就像剛剛說的,是為了保護同胞的自由。」
  「你們討厭政府與企業監控下的社會,所以才變成沒有身分的人,但為了這個自由卻又去監視別人的行動……」
  「這是一個令人悲傷的兩難。」
  喬治‧歐威爾的《動物農莊》曾如此寫道:所有的動物都是平等的,但是有一小部分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擁有自由的人,為了保護自己的自由而監視其他人。
  「史達林、希特勒、波布也曾經說過,這是一種令人悲傷的兩難。」【註24:波布(Pol Pot),柬埔寨共產黨(又稱「紅色高棉」)的總書記。】
  我這麼嘲諷後,劇痛再次襲擊我的身體末梢。
  「住手,奇維。」
  盧西斯用平淡的口吻命令著,幸好那個年輕人有聽他的話。
  「因為你讓奇維吃了很多苦頭,所以這是你應得的報應。多忍耐一下吧。」
  「……罪與罰嗎?你們為了維護自由而犯下的罪,總有一天會得到懲罰的。」
  「真是意外啊。我們不是半斤八兩嗎?因為你也在監視露西亞,不是嗎?」
  「什麼……」
  露西亞全身僵硬、錯愕地看著我。
  我早就知道最後我的底細一定會被揭穿。真是的,我原本多少還有點期待不被揭穿的。
  我知道妳的一切,露西亞‧修克羅普小姐。
  我知道妳和有婦之夫交往。
  我知道妳和約翰‧保羅去過哪一家餐廳吃飯。
  我知道妳和約翰‧保羅一起去哪家星巴克喝咖啡。
  我知道約翰‧保羅買過幾個保險套。
  我好想大叫。我好希望那個年輕人按下攜帶型通訊裝置的按鍵。我希望那個焚燒肢體末梢的痛苦把我的意識扯碎。我希望身邊有事物能對我加諸痛苦,不論是什麼都好。
  「這個男人的目的是逮捕約翰,所以才會監視妳。他是美軍的情報人員。而且是擁有一些文學素養的情報人員。因此至少抓住了妳的心。」
  我看著那個叫做奇維的年輕人。快按下那個讓我痛苦的按鍵吧!讓我在地板上痛到打滾吧!讓露西亞看到我可悲又痛苦的樣子吧!但年輕人彷彿看穿我的心思似地,俯視著倒在地板上的我,他的眼神就像看著一隻受傷的小白兔。就像是在說著:「唉呀,讓你感到痛苦實在是太便宜你了。你就這樣窒息而死吧。」
  地獄就在這裡。就在頭腦裡。不需要外界施予痛苦。
  「約翰在裡面等妳喔。」
  盧西斯摟著露西亞的肩膀,指著店內深處。
  露西亞朝他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又用空洞的眼神望著我。我的腦袋裡一片混亂,同時深受罪惡感的苛責,根本沒有心力去分辨她的眼神到底是代表疑惑,還是代表輕蔑。
  這段痛苦的時間長到有如永恆。露西亞的眼神讓我感到痛苦。我無法承受她的視線投射在我身上。縱使如此,我還是不希望露西亞去找約翰‧保羅。我希望她留在這裡。
  妳的前男友是殺人魔。是繼史達林之後的劊子手。或許我可以告訴她這個真相。但是,我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說這些話。
  「盧西斯,求求你,放過他吧。」
  「我是很討厭殺人的喔。」
  露西亞得到答案後,消失在店內。趴在地板上的我,聽著逐漸遠去的腳步聲,悔恨的感覺在我體內瘋狂地翻騰著。
  門被關上,再也聽不到腳步聲後,盧西斯他們用看著小蟲子般的眼神,望著趴在地獄畫像上的我。
  現場沒有人說話。因為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無比沉重,讓他們無法開口。為了保護自由、為了抵抗人們控管社會的欲望,為了這些理由,他們要殺掉我。
  「你剛剛不是說你討厭殺人嗎?」
  「是啊,我的確討厭殺人。」
  盧西斯露出了極為悲傷的表情。希特勒與史達林的臉,大概也曾經出現過這種表情吧。那個前准將,還有索馬利亞的阿夫梅德應該也有過同樣的神情。所以,這男人的罪惡感一點價值也沒有。我對露西亞的罪惡感,也一點價值都沒有。
  「所以這很讓我很難受喔。」
  這時,有一隻蛾飛到我眼前。我心想,在面臨死亡之際,這真是一個奇幻的場景。牠拍著翅膀,在空中飛舞,最後停在我的中指上。
  我的中指曾經滴了費洛蒙。
  盧西斯注意到了蛾。
  「是追蹤犬──可惡!」
  我花了一番力氣,才用被綑綁住的雙手掩住右耳。接著用肩膀掩住左耳,並且大大張開嘴巴,為即將發生的事情做好準備。
  現場傳出巨響,南側的牆壁被炸得粉碎,屋內出現一陣強大的爆壓。牆壁的碎片與塵埃幾乎讓屋內所有人無法看清眼前的景物,盧西斯和他的一群手下們在這,瞬間無法採取任何行動。現場必定有一些人因爆炸而耳膜破裂。我雖然費盡氣力摀住耳朵、張開嘴巴,但耳朵依然出現了「唧──」的耳鳴聲。
  我所屬的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的所有隊員,都在殺人屋裡受過攻堅的訓練。在訓練時,隊員們會輪流扮演攻堅人員、犯人,和被俘虜的人質。從我扮演人質的經驗中,我學會了在特種部隊攻堅時,人質絕對不要站起來。最好是乖乖地躺在地上,等待攻堅結束。如果胡亂起身,那麼就算被敵人或自己人的子彈打爆頭部,也沒有資格埋怨。因為許多特種部隊的成員,都練就了能精準射穿敵人頭部的技術。
  所以隊員是如何衝進來的、射殺了誰、又抓住了誰,我幾乎都沒看到。在這種狀況下,好奇心就代表死亡。
  因為店的面積很小,所以攻堅僅僅花了三分鐘就結束了。連飛散在空中的塵埃都還來不及落在地面上。
  「你沒事吧,克拉維斯。」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進我耳裡。我站起身來,要威廉斯解開我的雙手。
  「你的頭上都是白色的水泥灰耶。看起來就像是滿頭白髮的老爺爺。」穿著特種部隊裝備的威廉斯一邊說著,一邊幫我拍掉身上的灰塵。「露西亞呢?她在哪?」
  牆壁被炸開了一個大洞。我從大洞望著夜晚的布拉格街道。由石頭、石頭與石頭構成的迷宮。百塔之城。
  「我不知道她去哪了。」
  我感到極度疲憊。身體彷彿失去了所有的知覺,我真希望身體能出現痛覺。我覺得,只要感受到疼痛,這個倦怠感就會消失。我認為我需要受到懲罰。
  威廉斯一直對我表達關心,但是這份好意,是我現在最不需要的東西。
 楼主| 发表于 2017-2-3 09: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部

  1

  動盪地區。
  國家地理空間情報局的衛星,捕捉到了原屬印度、巴基斯坦兩國國境的高解析度影像。
  在影像中可以看到坑洞群。各種不同的彈頭,依照其威力的比例,在地上留下了多個大小不同的正圓形。戰區彈道飛彈的彈頭較大,戰術飛彈的彈頭較小。整個景象看起來彷彿有好幾個大泡泡出現在地球表面上,然後破裂。戰區彈道飛彈的核彈頭炸出了一個大洞,山岳地帶豐沛的泉水流入洞中,並在幾年後形成一座大型湖泊。坑洞四周露出褐色的地層,就像是一處充滿放射線的地獄,根本沒有生物能靠近。但是,經過一段時間後,距離坑洞邊緣稍遠的地方,開始出現幾許的翠綠,讓坑洞遠離死亡氣息的支配,最後那些許的翠綠克服了萬難,成長為印度境內一座茂密的森林。
  變焦。地球軌道上方的真空空間中,有好幾隻大口徑的鏡頭正在調整彼此之間的距離,以便把位於遙遠下方地表的影像擴大。鏡頭與地表相隔一萬公尺,兩者中間的大氣含有熱氣,使影像產生了扭曲。此外,鏡頭本身的像差也使影像出現了球狀變形。光學修正軟體擁有各鏡頭的折射特性數據,因此能修正上述問題,使原本模糊的照片變得非常清晰。
  當RGB的顏色解析度達到二十四位元時,就可以看出在山路上呈不規則排列的綠色像素,與周圍樹木的深綠色是不同的。那些不規則的綠色是戰鬥的綠色,也就是軍隊的綠色。包含高射砲、裝甲車、士兵運輸車、戰車。這些武器,都是按下核彈發射鈕的將軍們,在逃過軍事法庭的審判後,前往投靠武裝集團時帶過去的伴手禮。
  若把影像擴大到每一像素相當於五公分、也就是最大解析度,那麼就可以看見武裝集團駐紮的村子中央躺著多少屍體,連屍體的臉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全部都被燒得焦黑,跟胎兒一樣縮成一個圓形。屍體至少有五十具。在衛星的串流影片中,還可見到堆疊在一起的屍體正在冒著煙。
  在那個地方,有很多人被殺了。一整個村子的人,都被別人殺了。
  有一個名詞叫做CEEP。與年幼士兵遭遇並交戰的可能性(Child Enemy Encount Possibility)。【註25:Encount是日本自創的英文字,代表「遭遇」的意思。】
  從字面上的意思可知,這代表著與月經剛來的小女生互相開槍射擊的可能性。
  這也象徵著,不得不用子彈打碎小女生的頭,以及連乳房都還沒發育完全的胸部的可能性。Traceability、Encountability、Searchability。bility。bility。Possibility。世界上有太多讓人想嘔吐的可能性。事實上,當這些名詞被使用時,可能性都是百分之百,而「bility」也失去了意義。因此,bility是詐欺犯的語言。bility是小丑的語言。【註26:Encountability、Searchability為作者自創的名詞。】
  語言是沒有臭味的。
  影片也沒有,衛星照片也沒有。
  我曾經在這些情況下覺得想吐。
  脂肪燃燒、肌肉慢慢收縮時發出了臭味。頭髮的蛋白質被燒成灰時發出了臭味。人類被焚燒時發出了臭味。這些氣味我都聞過。雖然不能說很熟悉,但我長年從事這個工作,所以有好幾次不得不聞到這些氣味。
  火藥燃燒的氣味。民兵們為了升起狼煙而焚燒舊輪胎的氣味。
  戰場的臭味。
  我看到衛星影像後,胸口湧出了一股不快的感覺──噁心。若要說是什麼讓我感到噁心,倒不是因為影片中血腥的景象,相反地──因為人體被燒得焦黑、內臟外露、血流滿地,但我卻完全嗅不到氣味,而且完全不覺得噁心──這種看到殘酷景象卻不感到噁心的狀況,就是最噁心的。殘酷的神總是遠離地上的臭氣,並一派清高地展現自己的崇高。在冰冷的星空中,俯望著屍體的衛星鏡頭群,正是在模仿神的行為。
  我現在位於福特‧布拉格的特種作戰司令部。我所聞到的,是司令部的氣味、會議室的氣味。滲入水泥與樹脂的補強塗料的單體分子,散發著一種全新的香氣。而黏著劑則發出化學藥劑的臭味。
  「這是航空宇宙軍偵察衛星在四天前捕捉到的影像。」
  來自國家反恐中心的男性說明著:
  「海牙的檢察部門接受新印度政府控告,因此針對在印度境內活動的印度基本教義組織的八名成員,發出了拘票。他們的罪狀包括:危害人類罪、動員兒童參與戰爭罪、以及種族滅絕罪。」
  這名男子果然擁有聯邦文官共通的特質,也就是──他講話的聲音內容有個奇妙的剝離感。他在說著這些連自己都不太懂的專業術語時,就好像在走鋼索一樣,在快要不知所云的時候,又再度和現實連結上。或許他的態度可說是相當輕率,但是卻又和所有流行事物所的輕率感不同,所以讓人覺得有點詭異。種族滅絕罪、危害人類罪等名詞,和這個男性的肉體有點格格不入,所以給人一種異樣感。這就好像,由羅伯特‧麥克納馬拉【註27:美國前國防部長,曾是越戰的主要策畫者】來談越戰,聽在軍人耳裡也會覺得怪怪的。
  那名來自國家反恐中心的男性,用著在意義表層上滑動的聲音,在福特‧布拉格的會議室中,對一群戰士們說明任務的背景。
  「尤金&克魯普斯公司是聯合國印度行動中,日本政府的軍事行動代理人。日本政府委託他們在戰後的印度推行和平運動。因為美軍幾乎沒有參與這項行動,所以實際上,他們是當地最大的軍事力量。」
  下一個畫面,出現在會議室每個與會者的平板裝置中。畫面裡有幾個消瘦的大人,另外還有好幾個小孩混雜在其中。小孩們手上都拿著AK步槍,但步槍和他們的身體比較起來,顯得特別大。他們都對著拍攝者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
  「這個集團自稱Hindu‧India共和國臨時陸軍,他們是開啟核戰集團的餘黨。戰後,正式的印度政府在國際社會的介入下成立。這個印度政府主張不支持特定宗教的世俗主義,但是另一方面,原本流落到鄉下的Hindu‧India組織,在這幾年內突然變得很活躍,他們襲擊邊境的村子,並且屠殺回教徒、強姦女子、擄走小孩並訓練為戰鬥人員。」
  我看著自己的平板裝置,上面開始播放著當地的各種慘狀。村民被處死之後,在屍體撒上石灰,並且排列成一排。那些石灰看起來就像小麥粉,而屍體們就像是裹了麵包粉的炸雞。村裡的房屋都被燒成焦炭;數名全裸的女性,被丟到房子之間的步道上。這只是影像,沒有臭味,也沒有聲音。這一切的慘況,只不過是被封在平板裝置顯示膜內的光線。
  「老實說,我認為戰後的印度政府原本是做得很不錯的。一開始Hindu‧India共和國臨時陸軍在邊境進行一些零星的宗教活動,雖然國民仍然相當貧困,但是民主選舉順利地完成,幼兒的死亡率也逐步下降。不過從今年起,當地的狀況卻急速惡化。」
  「Hindu‧India共和國臨時陸軍是什麼樣的集團?」
  坐在我後方的威廉斯冷冷地問道。
  「他們在是在這一年內,於印度的貧窮階層迅速擴張的武裝勢力。在戰後的數年內,雖然沒有什麼動作,但後來國際社會介入,使印度境內出現了國家認同危機,他們為了消弭這個危機而在邊境從事反政府活動。不過幾乎沒有人民會同情帶來核戰的基本教義份子。」
  「那麼,為何他們的勢力會急速擴大?」威廉斯繼續追問。「那裡的人民難道不厭倦戰爭嗎?」
  「大家都擁有相同的疑問。政治學者、臨床經濟學者們提出了各種假設,但是沒有人能說明,為何印度的民族主義會在這個時間點急速擴張。每一個假設都有點牽強。」
  「當然是因為他們太想念戰爭了。」威廉斯笑著說:「至少我們一直都很迷戀戰場。對不對啊?克拉維斯……」
  沒想到會突然把話鋒轉到我身上,我輕嘆了一口氣。
  「就算你真的那麼想,也不要在大家面前說出這種猥褻的話好嗎?」
  會議室的氣氛瞬間變得有如高中的教室,來自國家反恐中心的男性為了把原有的氣氛拉回來,所以故意乾咳了一聲。現場恢復原有的安靜,但是大家的嘴角依然帶著笑意。
  「海牙的檢察官前往當地調查後,認為新印度政府的控訴具有正當性。檢察官認定,Hindu‧India共和國臨時陸軍犯了羅馬規約中的危害人類罪、動員兒童參與戰爭罪、以及種族滅絕罪。海牙的法官已經對這個凶惡的武裝集團發出了拘票,但是新印度政府沒有足夠的武力執行逮捕工作。」
  「所以才把這個差事交給我們,對吧?」
  威廉斯搶先一步這麼說,男人點點頭:
  「海牙國際刑事法庭已對Hindu‧India共和國臨時陸軍八名高層人員中的三人,發出了拘票。我們要以日本政府軍事行動代理人的身分,逮捕那些犯下危害人類罪以及種族滅絕罪的犯人,並帶往海牙。其中最特別的是,因為你們必須以日本政府軍事行動代理人這個尷尬的身分執行任務,所以在日內瓦公約中,你們會被歸類為『傭兵』。這代表如果你們被俘虜,將不會受日內瓦公約保護。因此,如果你們被敵方俘虜──」
  「『本局將會否認與此任務有關,並且不承認知道此事,請做好心理準備。』對吧,菲爾普斯小弟。」
  威廉斯開心地這麼說道。這傢伙就是喜歡站在懸崖的感覺。他愛死了退無可退的情況,總是能在被逼入絕境時感受到喜悅。換言之,他是某種天生的被虐狂。
  「我不明白的是,我們為何非得用小日本的代理人這種尷尬的身分去執行任務?」
  里蘭插嘴問道。來自國家反恐中心的男人像個老師般,露出了裝腔作勢的笑容說:
  「因為美國沒有批准國際刑事法的的相關條約。國際刑事法庭把這次任務視為美國『以外部業者的身分』承包日本政府委託的業務。」
  威廉斯發出哀嚎似的聲音。
  「那我們的立場不就和尤金&克魯普斯公司一樣了?」
  「這真讓人洩氣。真的太讓人洩氣了。」
  里蘭也附和道。會議室裡所有人的心情都一樣。
  「我們可不是來打工的好戰份子喔。」
  威廉斯說完,到目前為止一直都默默坐在會議室角落的洛克威爾上校站了起來,說:
  「謝謝你,伊凡斯先生。現在開始我們要進行簡報了。」
  來自國家反恐中心的伊凡斯被催促著離開,雖然臉上露出訝異的表情,但洛克威爾上校身上散發出一股軍人特有的氣勢,所以他也只能乖乖地離開會議室。
  現在要開始進入正題了。房間內的所有人都保持著沉默,彷彿要舉行某種神祕儀式般。這裡沒有外人,完全是一個自己人的世界。趕走伊凡斯當然是因為接下來會談及不能讓外人知道的機密事項,而且,在門關上的瞬間,原本懶洋洋地坐著的人都挺直了背脊,看起來就像是什麼祕密組織的祕密儀式。如果這是亨利‧馬蒂斯和法西斯主義的美學,那麼他們或許就是一種接近魔法或薩滿教的存在。這是一個共同擁有祕密儀式的集團。
  「我們要求日本把這次的任務委託給我們。是我們希望對方用這樣的形式和我們合作。」上校開始說。「約翰‧保羅很可能和我們這次要逮捕的三個人在一起。」
  我的世界突然變得充滿活力。
  約翰‧保羅就在印度的某處。
  也就是說,露西亞可能也在印度。
  「據說法官發出拘票後,尤金&克魯普斯公司曾針對這次逮捕任務對日本政府做過簡報。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當地的軍事行動都是由尤金公司負責。但是,我們不能讓尤金公司連約翰‧保羅都一併逮捕。要是約翰‧保羅被移交到海牙的檢察官手上,那麼對我們來說會非常不利。所以我們一定要親手逮捕約翰‧保羅。」
  接著,上校看了我們所有人一眼。在這個房間中,只有我和上校知道約翰‧保羅所提及的「屠殺語言」。而為何我們非殺了約翰‧保羅不可,以及那個男人是如何在全世界散播混亂,也只有我和上校知道。
  剛才國家反恐中心的男人說,Hindu‧India勢力急速擴張的原因不明。但如果是在這個房間裡的話,我和上校都很清楚原因。那個男人編織出了咒語。他是誘惑別人進行屠殺的哈梅爾吹笛人。
  上校背後的影像已經靜止,畫面上到處都是方塊狀的雜訊,而雜訊的背後,有許多人的身體正被焚燒著。
  「我們是為了不讓約翰小弟被引渡到國際刑事法庭,所以才接受這次任務嗎?」
  聽到里蘭這麼問,上校搖搖頭說:
  「所謂的『接受』,並不是正確的說法。其實我們是透過祕密管道與日本政府接觸,請求日本拒絕尤金&克魯普斯公司的提案,並把這個任務委託給我們。」
  「原來如此。」
  「我們如果簽署了羅馬規約【註28:羅馬規約規定獲得六十個國家批准後,即可在荷蘭海牙正式成立「國際刑事法院」】,事情就會變得很簡單,但這個任務已經外包給准許拷問恐怖份子的第三國,所以現狀下,我們是不可能簽署羅馬規約。要是簽署了,美國的關塔那摩灣海軍基地【註29:該基地被美軍用於拘留和審訊在阿富汗與伊拉克等地區的戰事中逮捕的恐怖活動嫌疑人、戰俘】就得關門了。」
  「那麼這次任務的目的就是暗殺約翰‧保羅囉?」
  「這次不是要暗殺他,而是要逮捕他。但是不可以把他交給海牙或是新印度政府。」
  現場所有人都已經了解任務內容。的確,這些話不能讓那個來自國家反恐中心的善良聯邦職員知道。
  「這次的任務和之前一樣,採取空降的方式前往目的地。任務結束後,會派無人機(UAV)去接你們。」
  有人問說,是哪一種UAV。
  「是直昇機。另外,我還會派飛天海苔在上空盤旋,以進行空中密接支援【註30:軍事戰術上的術語。是指被賦予支援任務的部隊,在足夠接近被支援部隊時,針對敵軍目標採取細密的整合或協調性的支援活動,以火力、運動或其他戰術行動來支援被支援的部隊】。只要在戰術中有需要,飛天海苔就可以投下炸彈。」
  「那CEEP呢?」
  威廉斯每次都會問這個問題。我感覺到會議室內的所有人都正襟危坐。
  當然,上校也跟往常一樣,不帶一絲同情地回答。
  「的確存在。」
  「看來我問的問題太不識相了。」
  威廉斯苦笑著。威廉斯很明白,在這20年來,幾乎沒有「與年幼士兵遭遇並交戰的可能性」為零的任務。但他依然忍不住問了這個問題。不只是威廉斯,這個房間內的所有人都想問。
  可能會在任務中殺死小孩,是讓我們非常厭惡的。就算科技能讓我們的厭惡感降低,但依然不可能完全不在乎。
  「根據推測,當地武裝勢力的成員中,大約有六成是未滿十八歲的少年。所有人都必須在明天接受戰術諮商。任務將在一個禮拜後執行。完畢。」

  2

  這種殺人的意念,是出於自我嗎?

  光學視野中出現了人影。我扣下扳機,人影倒了下去。下一個人影立刻接著出現。這些人影都手持AK步槍,想要衝出來射殺我。我再次扣下扳機,又有一個人影倒下。
  殺人這件事,本身並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要達成被賦予的任務。只是,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必定會遇到阻礙。敵方總是會不顧性命地攻擊,以阻止我們達成任務。其中有不少敵人會對我們進行自殺式攻擊。在執行任務的戰場中,生命是非常廉價的。跟當地指揮官用於管理兵員的古董筆記型電腦比起來,人命絕對廉價許多。
  人影就像是不懂得找掩蔽物似地,前仆後繼地衝進光學視野之內。子彈從我的槍枝中射出,然後飛進小孩的頭蓋骨內,把還擁有許多空間可以裝載知識的腦組織,全部攪爛。子彈也可能飛進腹部,把腸子、肝臟、腎臟打成碎肉,最後再從背部飛出。此外,子彈還有可能打進骨盆或大腿中,並切斷如小指粗的大動脈,讓溫熱的血液從肌肉中湧出。
  當我開槍射擊那些廉價的生命時,心中產生了疑問。我現在射擊敵人,是出自於我的生存本能嗎?還是心理諮商師讓我以為那是我的本能?
  這個殺人的意念,真的是出於自我嗎?
  「當然,那是你自己的意志。沒有必要懷疑。」
  諮商師面對我的問題,微笑地這麼說。我覺得他對於這個問題,回答得非常嫻熟。看來大概有不少人都問過這個存在主義風格的問題,這一點也不稀奇。在過去,心理學和哲學過分類似,所以包括我在內的一般人,幾乎都對心理學本身不抱太大的期待,而是更寄望於心理學與其他學科領域的整合,例如心理學與社會學的結合、心理學與存在主義的整合等等。但不論如何整合,這些都不是單純的心理學。當心理學家出現在新聞中時,我們總是期待他的回答能摻雜著社會學與哲學。
  洛克威爾上校所提的戰術諮商,是一種執行任務前的準備程序,換言之,就是要進行名為「戰鬥適應感情調整」的腦神經醫學處理。我對諮商師提出這個疑問,是在戰術諮商的最後一天。執行作戰的核心成員,會一邊進行作戰準備,一邊找這位猶太裔的臨床心理學者進行「心理狀態調整」。我們會利用神經遮蓋物與藥物傳遞系統(DDS),來遮蓋大腦額葉的部分區域,並且藉由與諮商師對話,來減低在戰場上可能發生的心理障礙。這種過程就是所謂的「心理狀態調整」,我們也藉由這些程序,才能在戰鬥時做出適當的反應。
  特種搜尋群的士兵每次執行任務前,都會接受這種諮商。這是為了讓士兵以最佳狀態前往戰場。這是擁有優秀士兵的特殊部隊必定要執行的醫學處置。但是,經過數次這樣的處置後,我心中的疑慮,以及難以形容的不安,就像殘渣一樣一點一點地累積。
  「沒有必要懷疑,是嗎?」
  我向諮商師確認。諮商師優雅地點頭,並回答:
  「是的。在青春期中進行心理分析是件好事,但是我們都生活在現實世界中,現實世界的進行,不會拘泥於存在主義的猶豫。」
  諮商師用手抵著耳朵,就像在思考要用什麼詞語對我解釋般。他停頓了一會兒,說:
  「對了,用假設你感冒的案例來思考吧。醫生給了你正確的醫學建議,並且開了藥物的處方。後來你回家休養,並且努力痊癒。那麼我問你,治好感冒的是誰?」
  「我不知道耶。」
  為了避免講出愚蠢的答案而被這個年輕人取笑,所以我含糊其詞。接著,諮商師就像演戲一樣地指著我的胸口說:
  「是你喔,薛帕德先生。治好感冒的是你的身體。是你決定要治好感冒,而且醫院開藥,也是因為你有治好感冒的意願。藥物與醫生只不過是從旁幫助你治好感冒。人們為了達到目的,會使用各種道具。而大腦額葉局部的遮蓋物與諮商,就是你的道具。因為,你會來這裡,就代表你已經決定要前往戰場戰鬥了。」
  諮商師說得沒錯。要是我對諮商師說:「我選擇了戰鬥,而且也想品嘗戰鬥帶來的心理創傷,所以請不要消除我的心理創傷。」那麼他聽起來,一定會覺得我有點錯亂吧。
  「我們諮商師所做的,是把士兵的感情狀態調整到適合進行戰鬥。如果道德雜訊爬升到意識的層級,那麼就會對你們的判斷帶來致命的延遲。為了提升你們在戰場上的反應速度,我在你的腦內建構了很細密的濾網。不過,濾網只是一種比喻,其實我是遮蓋了你大腦額葉的特定功能模組。而在感情調整的過程中,這種遮蓋處理與我們軍事心理師的諮商,可以產生相輔相成的作用。」
  道德雜訊。的確,在戰場中,過度的倫理道德觀是種致命傷。感情是通往價值判斷的捷徑。由理性進行判斷,一定要花上一點時間。說得極端一點,如果把事情交給理性去判斷,那麼就無法決定任何事情。因為人類如果變得完全理性,那麼就會考慮過所有的條件後再下決定,但這麼一來,就無法做任何決定。
  然而,沒有理性的野獸是無法完成任務的。在戰鬥中,我們必須依據狀況,適時地決定要殺死對方,還是要讓對方受傷。殺人是野獸也辦得到的,但是戰鬥只有人類才做得到。在戰鬥中,不是只用本能來殺人就夠了,還要以自由意志剝奪對方的戰鬥能力。
  「人類的行動與思考,是利用腦內數量龐大的模組聯合運作後生成的。而且在生成的過程中,還會一邊參考行動與判斷的資料庫。良心也是一樣。人類的神經迴路,會使得人類為了增加生存機率而與其他人合作,或是做出利他行為。良心是一種腦中的實體,就分散在眼窩額葉皮質、顳葉上溝、杏仁體的特定座標上喔。」
  「模組嗎……」
  我這麼說之後,諮商師露出了有如老師的微笑。但我很了解,人類的大腦是什麼樣的東西,也很清楚名為「我」的意識是有多靠不住。
  但我沒有說出我的想法,只是靜靜地聽他說。
  「是的。基本上,這和特種部隊的各位常用的痛覺遮蓋技術相同。痛覺遮蓋技術是把疼痛的『感覺』遮蓋住,但保留了疼痛的『知覺』。不過,這從一般常識的角度來看,的確是很奇妙就是了。」
  所謂的痛覺遮蓋技術,是國防高等研究計畫署研發出來的一種怪異麻醉方式。它能抑制人體「感覺疼痛」,但是卻不會妨礙人體「知道痛覺的發生」。為何痛覺遮蓋技術能產生這種詭異的效果?這是因為「感受到疼痛」與「辨識到疼痛」,是由腦部兩個不同模組處理的。
  「換句話說,只要遮蓋住人腦中各個不同的模組,不只可以抑制痛覺,還可以根據任務目的,賦予執行者不同的性格。就目前醫學對大腦功能的定位來看,還無法對人體知覺進行太細微的調整,但是已經足夠幫助特種搜尋群的各位在戰場上不需背負太多的情感負擔。」
  這個說明,和那時聽到的相同。就是在那個夏天的醫院,當我替母親選擇了死亡的時候。

  母親腦部的斷層影像嵌在正方形的框框中,成了診療室牆上的大理石。總共有四、五十張影像覆蓋住牆壁,看起來就像是大理石的紋理。
  「那麼,媽媽應該是沒有意識了吧?」
  我再次詢問,不,應該說是確認母親的狀況。我也不知道這個問題我到底還要問幾次。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但我想我應該已經問過很多次了。我真的相當努力,才讓自己接受「這個問題本身就是錯誤的」。而且我沒有自信在經過努力後,就能理解這個問題。
  醫生看著牆上的斷層掃描影像,再度閉上嘴,陷入思考。過了一會兒,醫生似乎得出了結論,並開口說:
  「薛帕德先生,您有宗教信仰嗎?」
  「沒有。」
  「不過,就算您有信仰,我還是得對您說明就是……」醫生搖搖頭說:「的確,在過去的認知中,意識只有『有』或『無』兩種狀態。這是因為,睡眠感覺上對人類擁有強大的支配能力。」
  「人類會昏厥,會睡眠。」
  而且也會死亡,但我沒有把最後這句話說出口。
  「你的意思是,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狀態嗎?」
  「是的。」醫生回答。接著,他開始說明這十年來的腦部科學是如何演進。簡單地說,由於定位技術的進步,人們已經可以確定大腦各部分的功能,並且繪製成詳細的地圖。而經過這樣的處置,目前已經可以把腦部細分為五百七十二個處理模組。
  在過去曾有過這樣的實驗。雖然這個實驗現在能輕鬆地以感覺遮蓋技術來完成,但在過去並不是這麼簡單。首先,科學家找來一名腦部中負責管理視覺部位受損的受試者,接著,有人把球丟向這位受試者,而他竟然成功地閃過了球。這名受試者表示自己什麼都看不見,世界對他來說是完全黑暗的,但在大部分的情況下,他卻能知道眼前有什麼東西。但他無法理解,自己是藉由其他的哪種管道來了解眼前的事物。
  這種情況,代表他的視神經沒有受傷。會產生上述現象,是因為「看」這個動作,是由兩個要素所構成的。一個是能感知顔色、形狀、世界,另一個則是能感覺到眼前有某個東西,而這兩者是分別由大腦裡的一小角處理。
  「看到」與「感知」這兩個功能,分別由腦部的不同部位處理。我們的視覺絕大部分都是由「感覺」構成的,例如我們看到蘋果是綠色的、柱子是四角形的。但是人類有一種視覺不用依賴這種「感覺」,眼球就會持續把眼前的視覺資訊傳入腦中。
  光是「看」這一個動作,就已經如此複雜。我完全無法想像大腦到底可以分解成多少個處理程式。而醫生說,以目前的醫學,可以分解成五百七十二個程式。
  「在睡眠與醒來之間,存在著大約二十個亞階段。意識,也就是存在這裡的自我,並非經常保持在一定的層次。某些模組會持續發揮功能,但某些模組會陷入沉睡。在某些情況下,某些沉睡的模組不會回應外界的呼喚。忘記事物與記憶混亂是比較淺顯易懂的例子,而酒精與藥物造成的意識不清,也是其中一例。我或是你的意識並非一直維持在一定的……品質,用這個詞不知道恰不恰當。我和你都會不停地變濃、變淡。」
  「你的意思是,『我』會一下變濃,一下變淡?」
  醫生回答,這只是敘述方式的問題。簡單地說,所謂的「我」,在此時此刻只不過是敘述方式的問題。
  以群集這個詞來比喻。一萬人叫做「群集」,一千人也可叫做「群集」。那一百人、五十人、十人呢?到底要有多少人才能稱為「群集」?
  簡而言之,醫生的意思就是,「我」和「意識」不過是定義的問題罷了。也就是說,至今人類社會尚未決定,到底多少模組活著才算是「我」、到底多少模組聯合運作,才算是「意識」。
  媽媽的腦部有部分喪失功能,但依然有部分是活著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能稱得上是我的「媽媽」嗎?
  當時的我被迫下決定,而且遲遲無法找到答案。

  我的感情被遮蓋了,一如痛覺被遮蓋。
  所謂的戰鬥適應感情調整,其實就是麻痺一部分的自己。也就是故意讓「我」變得稀薄。與良心有關的部分,在名為自我的資訊處理系統中,是感情面的一個重要要素,而不是理性面。
  「在戰場中排除敵人的動作,會大大受到感情判斷的影響。」
  顯示器上,開始出現許多世界上悲慘的場景,例如災害的現場、成為戰場的街道、挨餓的小孩等等。諮商師指著畫面說:
  「我們假設兩種情況。一是某處受到颱風襲擊,而有人呼籲民眾捐款幫助遭遇風災的民眾。二是看到有人倒在血泊中,並且上前幫助他。在後者的情況中,人腦中判斷善惡的模組,以及有關情感的特定模組,其反應會比前者強烈得多。人在面對眼前的突發事件時,會做出更強烈、更帶有感情的判斷。而捐款行為只不過是理性的判斷罷了。在人類的判斷系統中,多數行為都是由感情生成的。而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理性只是為感情所做的決定提供一個理由罷了。」
  「你是說,當我打碎眼前小孩的頭蓋骨時,所用的不是理性的鐵鎚,而是感性的鐵鎚?」
  我嘗試用較為強烈的言詞反問。但諮商師若無其事地點了頭。
  「感情會略過理性,並快速地做出判斷。人們很不想承認良心和殺人意念都是感情反應。所以常會用人性本惡來掩飾,不是嗎?但是良心模組對你們士兵而言,是『無法抗拒、毫不留情』的一種機制。對於在美國長大的我們,更是如此。若不是用科技暫時封鎖住良心模組,你們在戰場上一定會沒命。」
  「這和洗腦不一樣嗎?」
  應該有很多人問過這個問題吧。諮商師淡然地點頭,說:
  「當然不一樣。藥物過度攝取後,就會變成毒。不,就算沒有過度攝取,藥物依然可以拿來做壞事啊。世界上不乏把止痛藥當成毒品的人。」
  「換言之,問題是出在用途上,是嗎?」
  「你說得沒錯。」
  為了能在戰場上殺人殺得心安理得,所以這樣的諮商就能被允許嗎?這樣的「用途」,是可以允許的嗎?這種諮商程序可以暫時減低道德帶來的猶豫,這難道沒有道德上的爭議嗎?這些問題,我全都無法判斷。
  有一些戰友們認為,這種心理諮商根本就是一場鬧劇。戰士們的士氣,原本都要靠揮舞著拳頭的長官來提升,但是神經科學卻讓士氣成為諮商師該解決的問題。但是,既然自己都有從軍的覺悟,就根本沒有必要藉由諮商來鞏固自己上戰場的決心。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還需要藉由諮商的協助才能上戰場,那麼他根本就不會選擇從軍。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心理諮商雖然被很多弟兄們當成多管閒事,但再怎麼樣也是軍隊重視士兵的證明。在現今的先進資本主義國家中,國民是很難接受自己國家的士兵在國外戰死的。上個世紀的人大概很難想像,這在現代的接受度到底低到什麼程度。民眾幾乎把「自己國家」的士兵戰死沙場這件事,當成無法接受的事情,他們彷彿忘了死亡在戰爭中是理所當然的事。在現在的軍事體系中,活人士兵是造價昂貴的零件。士兵是結合了高薪、高科技、並經過嚴格訓練的武裝人員。不管是哪一個軍隊,都無法同時擁有太多這種高價的零件。為了彌補活人士兵的不足,政府嘗試製作了數量龐大的無人兵器,但是失敗的作品足以堆成一座墳場,只有一小部分實驗成功的機器人,在戰場上獲得了殺害人類的榮耀。但諷刺的是,人類對於腦部的研究愈進步,對於人工智能的研究就愈忽視。活體大腦太過於精密,又或許該說是過於冗長,所以早在很久以前,人類就已經放棄用電腦模擬人腦了。在戰場上,依然有太多事情是只有人類才能做到的。
  由於正規士兵的訓練相當昂貴,所以在國防上挹注大量經費的各國政府,當然立了許多法律,來避免士兵流入民間。例如立法規定,離開軍隊幾年內,禁止到民間軍事企業任職。也因為難以挖角國軍的人才,所以PMF的士兵成了非常昂貴的人才。
  但是,不論是國家還是民間,都會好好保養珍貴的士兵,避免他們「壞掉」。而美軍在上個世紀就開始對士兵進行這種心理照護。有許多越戰、波斯灣戰爭的退役士兵,不斷地因戰場上的夢魘而飽受痛苦。而這些士兵,也經常成為電影的題材。因為帶有心理創傷的士兵愈來愈多,所以美國政府再也無法忽視士兵的心理問題。
  但是,我現在所接受的心理諮商,不是為了修補戰場上的心理創傷,而是一種感情調整,目的是為了能讓自己在戰場上更順利地殺人。
  「換句話說,這就像是一種預防接種喔,薛帕德先生。這種事前的處置,可以讓你在戰場上發揮百分之百的技術,並且減低你心理過度受創的風險。當你們要到疫區執行任務時,都會先打疫苗,不是嗎?而我們所進行的心理諮商,就是在你們前往名為『戰爭』的國度前,所做的預防接種。當然,我知道你一定認為自己早就免疫了,不需要施打疫苗。」
  看來諮商師誤解了我的態度。他以為我和其他弟兄一樣,認為自己不需要諮商,甚至對諮商嗤之以鼻。
  但並非如此。我並不像其他人那麼堅強。事情恐怕和諮商師的推測是相反的,其實我比其他人脆弱。我總是在執行任務中開槍,使敵人倒下。在戰場上如果有半分猶豫,就會把自己帶向死亡。但是,我在戰場上為了活命而奪取敵人的性命,這個責任真的是我負得起的嗎?那個時候的我,是否「濃」到足以背負起責任?
  我並不是要逃避罪責。我害怕的事情恰好相反,我怕自己可能沒有資格擔起罪責。我的罪惡不存在,對我來說是最糟糕的真相。
  在與死亡為伍的戰場上,我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還活著。只有在與死亡比鄰而居時,才能確實感受到自己還活著。要鄙視我是刺激感中毒患者,或是腎上腺素依存症患者,我都不在意。為了讓自己活命而奪走他人的生命。不惜踐踏他人,也要以自己的存活為優先。這種活著的真實感受,就是我到現在依然持續前往戰場的主因。
  然而,如果我的殺人意念不是出於自我,那事情會變成怎樣?會不會是諮商師用數種化學物質來調整我的腦部狀態,才使我產生殺人意念?我的求生意志真的是出自於我自己嗎?我到現在依然活著。這份喜悅難道是假的嗎?
  而心理諮商已經威脅到我存在的理由了。不是諮商的手法或內容,而是諮商這件事本身。
  我的胃裡湧出一股無以名狀的不快感。
  以後我前往戰場時,我還能相信自己的動機嗎?我能相信自己不是為了大義,不是為了對家人的愛,也不是為了報酬,而只是想在嚴酷的戰場上活下來嗎?人類的本能中絕對沒有純粹的獸性,對人類而言,如此錯亂的動機也的確存在,但是身處軍隊中,就會被愛國心、同胞愛等言語所蒙蔽,而對自己說謊。
  但是,如果這個殺意是虛構的,也不是出於自我,那麼我就是個無罪的人。為了獲得活著的真實感覺,我接受了自己的罪孽,但萬一那個罪孽不是出自於自我──那麼「活著的感覺」,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謊言。
  我希望有人對著我說,人是你殺的。
  我希望除了諮商師外,有其他人能跟我說「這是真正的罪孽。這是出自於你自己的殺人意念」。我在戰場上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中,我哭喊著我在這裡。希望有人能告訴我,這些都不是假的。
  不知道諮商師是否看穿了我的不安。在諮商開始前,他在我的頭上貼了一些貼片,這些貼片可以某種程度將我的腦部狀態傳達到顯示器上。雖然現代對於腦部的研究已經很進步,腦部也被劃分為五百七十二個模組,但是尚未發明能讀取人類思維的技術。人的頭腦依然能傳遞出各種訊號,而從這些訊號中,依然可以判斷出許多事情。
  心理支援軟體會根據讀取到的腦部狀態,即時建構、修正訪談者的心理模型,再藉由耳機把建議提供給諮商師。我發現諮商師常常若無其事地輕觸耳朵,目的就是為了調整耳機的位置。
  依照慣例,接著諮商師都會問我一個問題。我不知道這個問題在戰鬥適應感情調整的過程中,扮演著什麼角色。我不知道聽到答案的諮商師,藉由答案做出什麼判斷。我也不知道,諮商師說的這些話,對我的感情與理性帶來什麼影響。
  他的話語,會不會在不知不覺中對我的意識造成影響?我不知道這個意志是不是自己的。我會有這個疑問,是因為我自己都無法確定這到底是不是我的意志。
  「你現在能殺死小孩嗎?」
  諮商師用平緩的口氣問我。我老實地回答:「能。」

  心理技官進行了感情調整,將不需要的感覺進行遮蓋,並用藥物促使我們的行為達到協調。我們以副現實進行訓練、預測、計畫。完成所有的準備動作,在前往印度的前一天,我站在鏡子前面,用針刺了自己的指尖。
  好痛。我知道這樣做會痛。
  但是,我並未感受到痛覺。

  3

  在塞拉耶佛核爆的那一天,世界改變了。
  廣島神話宣告結束。這句話代表著,有一件全世界的軍事相關人員都隱約察覺到、卻又不能大聲張揚的事,可以公開了。也就是核子武器其實是「可以使用的」。
  在冷戰時期中,核子武器象徵著世界末日。人們總是想像,如果蘇聯與美國互相發射核彈,那麼輻射雲會覆蓋天空,地球也會陷入永遠的冬季,最後導致人類滅亡。所以世人都認為核子戰爭絕對不能發生,而實際上也並未發生。這是因為人類一直相信著「核子戰爭會毀滅世界」這個神話。
  但是,那個神話時代在塞拉耶佛核爆發生後就劃上了句點。
  在塞拉耶佛的核爆中死了很多人。但是在許多軍人眼中,那是一場「受到良好控管」的爆炸,並非亂炸一通。軍人與政治家們看到手工製造的核彈頭所炸出的坑洞後,開始堅信核子武器是一種可運用的武器。
  所以很意外地,發生於印度與巴基斯坦的核戰,並沒有受到那麼多的關注。這的確是個很恐怖的事件,也是個不該發生的事件。
  但是這次核戰不是任何事情的開端,也不是任何事情的結束。
  因為,應該結束的事情已經在塞拉耶佛核爆中結束,應該開始的也在塞拉耶佛核爆後開始了。
  世人已經開始習慣人類大量死亡。

  這裡瀰漫著某些氣味。
  我聞到一些讓人窒息的野獸氣味。在這裡,人們簡直跟野獸差不多。印度有許多氣味。貧困的氣味、聖牛的氣味、野狗的氣味、糞便的氣味、尿的氣味。還有來自料理用辛香料的刺激性臭味。有男人的氣味,也有女人的氣味。
  當然這裡也有生命的氣味,以及含量差不多的死亡的氣味。
  基地中的空氣,混雜了上述的所有氣味。
  我們已經抵達孟買的基地,但裝載著裝備的貨櫃尚未抵達,因此我們都在這裡等待著。在孟買的郊區,包括救援物資及尤金&克魯普斯公司的武器等,許多貨櫃堆放在幾乎快把所有東西烤熟的高溫之下,等著被拆封。
  我已經習慣高溫與濕氣了。我們在營區中,一邊不斷檢視著任務計畫,一邊默默等待間諜的聯絡。當間諜與我們聯絡後,我們就會搭乘侵入鞘降落到預定會合地點。逮捕目標後,會搭乘直昇機撤退到附近的基地,並且在重整態勢後,用列車把囚犯押解到孟買。
  一切看起來都會跟計畫一樣順利。
  我走到街上,看看這個曾經被稱為Bombay的城市街景。包含新德里、加爾各答在內的許多城市,都被熱核反應產生的火球給壓爛,目前仍被埋在核子武器所挖出來的大碗公底部。全印度的難民,都湧入了奇蹟似逃過一劫的孟買。尤金&克魯普斯公司、聯合國及NGO聯盟都在孟買設立了協助印度重建的總部。這裡曾經是印度電腦產業的核心地區。
  我在街道上走了一會兒,看見尤金&克魯普斯公司的裝甲車停在人群之中。這台美軍淘汰後賣給民間的史崔克裝甲車,因為被行走緩慢的聖牛擋住去路,所以困惑地停在路中間。上面坐著尤金公司雇用的傭兵們,身上穿著黑鷹公司生產的戰鬥胸式背帶,並把短槍夾在腋下。背帶的身體部位有許多用魔鬼氈黏著的小袋子。他們露出厭惡的表情,從其中一個袋子拿出菸,不耐煩地抽著。裝甲車的車身上貼了許多象頭神的貼紙,看來是有人趁裝甲車靜止不動時做的惡作劇。粉紅色的象頭神為草綠色的裝甲車添加了媚俗的風情。
  這條街上到處都有露天儺販在販售有神明肖像的商品。從貼紙、公仔、到攜帶通訊裝置的吊飾等等。而且神明的種類也應有盡有,包括濕婆、象頭神、哈奴曼等等。商品與神明的種類可以排列組合出數量驚人的不同商品。
  我發現街上有許多尤金&克魯普斯公司的人員。
  看起來,幾乎每個路口都站著尤金公司的衛兵。或許衛兵比這條街上所有的警察加起來還多。衛兵們身上穿戴的裝備參差不齊,有的人戴著軍用安全帽,有的人則是用Pro-Tec安全帽充數,甚至有人連安全帽也沒戴。而他們似乎也是依照個人的判斷,來決定要使用的槍枝。我看到有一名想標新立異的衛兵在腰間配掛著過時的柯爾特式左輪手槍。在這個時代,那種單動式手槍都已經拿來當作裝飾品了。那位腰際掛著古董的銀髮老兵一直盯著我。他或許可以從我的走路方式,判斷出我與他是同業。
  相較之下,坐在裝甲車上的士兵們則是穿著幾乎相同的裝備。他們的裝備相當齊全,甚至可比擬美國的國軍,我猜,這應該就是艾莉卡‧賽爾斯女士在國防部會議室裡提到的特種執行部門吧。
  參與印度重建作業的,不只有尤金&克魯普斯公司。收容戰犯的監獄是由荷蘭的Panopticon公司負責營運的,而土木相關的工程,則是由老牌的Halliburton公司承包。
  乍看之下,尤金&克魯普斯公司像是一家歐洲公司的名稱,但其實七成的資本都是由美國的企業出資,經營高層也多是美國人。據說參議院的黨團領袖也是董事之一。
  表面上,美國因為羅馬規約與人權問題而沒有積極參與印度的重建,但依然透過尤金&克魯普斯公司發揮了一定的影響力。換句話說,我們並非派遣國軍,而是透過民間企業參與重建。以日本為首的聯合國印度復興計畫把警戒工作發包給民間企業,而承包的尤金&克魯普斯公司是一家不折不扣的美國企業。
  由有一定實力的尤金&克魯普斯公司來警戒Hindu‧India這個武裝勢力,可見我們這次的對手不是好惹的。
  印度基本教義。在戰前,就已立法禁止印度種姓制度所造成的歧視。雖是如此,造成歧視的制度是非常難以打破的,不可能只憑紙與墨水就在一夕之間消弭。歧視可說是歷史的產物。不只在印度,不論是哪個國家、哪個地區,歧視都活生生地存在著,而人類的大腦與歷史,則是創造歧視不可分割的共犯關係。Hindu‧India也就是在這樣的歷史中,因而能殘存至今。
  我走到河岸後,看到岸邊有一大群的房舍。站在河岸往下望,河道看起來就像是血管,而這些房舍的鍍鋅波紋鐵皮屋頂,就像是包圍住血管的血管壁。住在那些房子裡的人,都是在河裡工作的人,換言之,就是洗衣階級。不可碰觸的賤民階級,依其職業的不同可分為更多的種類。例如出生為打掃階級的人,一輩子都要以清掃為業,而且很難轉任其他職業。
  美國在戰後並未積極介入,就是因為印度當地的階級制度可能會發展為人權問題。實際上,前來幫助印度重建的歐洲各國、新加坡、日本等,都決定對種姓制度的問題視而不見。
  任務即將進入最終階段,我和里蘭決定偷閒去看看把我們載運到這個新印度政府所在地的鐵路。我們來到一處可以遠眺鐵路的山丘,看到鐵路朝孟買市外延伸。大地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住宅,列車在擁擠的住宅間疾駛而過,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里蘭驚訝地看著一名老人,在距離鐵軌非常近的地方,以理所當然的表情橫越鐵路。那位老人若無其事地走在疾駛而過的列車旁,就像是一個陷入絕望,想要撞列車自殺的人。不只老人,小孩、孕婦,以及所有的人,都在呼嘯而過的列車旁睡覺、吃飯,做著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瑣事。
  「列車就像摩西,房子就像是被分開的海洋。」
  里蘭站在山丘上這麼形容。那些房舍是用眼前所有可用的物資組合起來的,換言之看起來就像是一堆垃圾。當地人用鐵、紙箱、稻草、膠合板、報紙等材料拼接成房子。這些圍繞著鐵路搭建的房舍,看起來就像一片廣大的海洋,也像是平面版本的九龍城。
  眼前的鐵路是在戰爭中幸運地保存下來的。貧民與戰災中的孤兒就像是附著在血管壁上的膽固醇,依附在鐵路旁生活。如果把奔馳在鐵軌上的列車比喻成血液,那麼難民就真的有如膽固醇,不僅阻塞血液流動,也造成了意外事故。這裡的居民會滿不在乎地穿越鐵軌,並在鐵軌上便溺。有很多人在大小便時被列車輾斃。孟買市政府雖然已經努力宣導,要求居民不要太靠近鐵軌,但原本就無家可歸的難民們,依然沿著鐵軌生活。
  但是,現在的狀況已經不算糟了。在聯合國千禧計畫的執行機構介入之前,戰後的印度重建可說是極度混亂。被摧毀的產業沒有復甦的跡象,而以往印度最引以為傲的理工科系技術人員,也幾乎都陣亡了。在聯合國介入之前,這裡就像有些許綠意的《瘋狂麥斯》世界。
  這時,副現實傳來一封郵件。信件的主旨是「國家儲備編號╳╳╳╳╳╳╳的貨物已經送到了」。這是全球戰鬥支援系統寄送的貨物送達通知。和Fedex是一樣的。我們隨時可以追蹤槍枝現在被運送到哪個港口,或是在哪個海洋上。
  我對里蘭說,我們回去吧。裝備貨櫃已經在存放場等著我們了。

  存放場位於孟買機場的跑道旁邊,貨櫃旁有人來回走動著,看起來就像是在IKEA選購組合式家具的零件。我在入口請管制人員發給我ID晶片,還拿到一張標示著貨櫃大略位置的地圖。我鑽進卡車中,一邊緩緩前進,一邊尋找自己的貨物。
  存放場裡有一群看不見的小矮人,他們正用著小鳥般的叫聲呼喚主人。貨櫃上也有ID晶片,所以我只要靠近自己的貨櫃,剛剛在在入口拿到的ID就會發出尖銳的聲音。存放場非常遼闊,有很多人根本找不到自己的貨櫃放在哪裡。據說為了避免這種狀況發生,管理單位在半年前引進了這種聲音導引裝置。
  威廉斯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手則忙著把第一擊專用戰鬥糧食送進嘴裡。這裡沒有士力架巧克力,所以他只好吃戰鬥糧食解饞。
  「如果任務不趕快開始,你一定會肥死。」
  所謂的第一擊,就是由最先登陸敵國海岸的海軍士兵發動的第一波攻擊,而第一擊專用戰鬥糧食則是專門為他們設計的軍糧。這種軍糧是納堤克士兵裝備研究中心研發出來的,只需要少許的量,就可以供給士兵大量卡路里與蛋白質。所以,這絕對不是平時該吃的東西。如果把這個東西當成零食吃,很快就會得肝病。
  威廉斯一邊駕駛著卡車緩慢前進,一邊對我說:
  「你和約翰‧保羅說過話了,對不對?」
  威廉斯突然提出這個問題,我用警戒的眼神看著他。
  「為什麼會這麼想?」
  「直覺。」威廉斯老實地回答。「布拉格的那個夜晚後,你明顯跟以前不一樣。」
  所以我把所有實情告訴威廉斯。約翰‧保羅與國防高等研究計畫署,研究出了海妖賽蓮的歌聲,而那個歌聲會誘導國家與民族墮入憎恨與混沌的大海中。
  「……該怎麼說呢,有個靈光一閃的想法。」威廉斯吃完軍糧後,把包裝紙丟出窗外,接著說:「聽起來就像是Killer Joke。」
  「那是什麼?」
  「是一種在二戰中讓德軍陷入前所未有恐慌的語言武器。那是一個笑話,翻譯成德文後,只要聽過的人都會笑到死掉。」
  我嘆了一口氣。不論在談論什麼嚴肅的話題,威廉斯總是可以粗線條地開玩笑,這也算是一種天分吧。
  「原來是《蒙提‧派森的飛行馬戲團【註31:英國電視喜劇的名稱】》裡的笑話啊,你真的很喜歡這種。」
  「你竟然知道。」
  「因為實在太扯了。」
  威廉斯聳聳肩,用食指做出繞圈圈的動作,淡淡地說:
  「換句話說,那就是人類版的旅鼠自殺現象囉?」
  「可以這麼說吧。」我看著前方由貨櫃構成的森林說:「我的理解是,那些話語具有傳染性,當傳播到一定程度後,那個語言圈就會陷入混沌狀態,誘發屠殺事件。」
  然後,威廉斯裝模作樣地指著我,說:
  「我告訴你一個冷知識。你知道嗎?所謂的旅鼠自殺現象,就跟你之前提到的『愛斯基摩人有很多用來描述雪的詞彙』一樣,從某個角度來說,是一種都市傳說。」
  「咦……」
  「關於旅鼠自殺現象的傳聞,其實是源自於迪士尼拍攝的一部記錄片。在那部影片中,的確可以看到大量旅鼠跳入河中,但那可能是造假的。有人說,影片拍攝的現場不是旅鼠的繁殖地。還有傳言說,那些旅鼠是從因紐特買來的,而拍攝者是故意想辦法讓牠們跳進河裡的。」
  我壓根沒料到會從威廉斯口中聽到這些話,不過仔細想想,他本來就喜歡這種八卦話題。
  「那麼,旅鼠不是因過度繁殖、為了調整個體數量而集體自殺囉……」
  「多數人都認為,進化的最大意義是物種的生存,但嚴格來說,這樣說是不對的。擁有適合生存性狀的個體會存活下來,而這些性狀會在物種中取得優勢。物種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地進化。是個體適應了環境後才會進化,而不是進化使得物種能夠適應環境。換言之,為了整個物種存亡而自殺的本能,對個體而言是極為不利的進化。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
  我陷入了思考。這麼說來,在人類進化過程中,不應該衍生出「屠殺文法」才對。那麼,「屠殺文法」難道是約翰‧保羅幻想出來的?抑或是他捏造出來的?但我心裡否定了這個想法,並說:
  「不過,如果這是他瞎掰的,那也未免太沒有說服力了。如果他真的想騙我們,應該會編造一個更像樣的謊言吧。」
  「或許他想用這個離譜的謊言,來掩飾其他更可怕的手段。」
  這聽起來也不太合理。感覺上,這和有人因為自己的女友和別的男性很要好,所以一怒之下動了殺機,在警方偵訊時,卻說是「外星人指使我殺人的」的情形一樣扯。約翰‧保羅並沒有發狂,也並未主張自己沒有行為能力。
  「不管他用的是什麼手法,可以確定的是他在各地引起了屠殺。只要能在這裡抓到他,事情就結束了。」
  我不由自主地把眼神從這麼肯定斷言的威廉斯身上移開。我並沒有特別想逮捕或殺死約翰‧保羅。但我知道有約翰‧保羅的地方,就應該有露西亞‧修克羅普。
  我在意的只有露西亞‧修克羅普。
  我想要再與露西亞見一次面。
  我想要聽到露西亞親口說原諒我。
  上帝已死。神已經死了。我一點都不在乎。
  只要露西亞能原諒我就夠了。
  但是,我當然不會把這麼任性的真實想法說出口,只是假裝在尋找貨櫃,然後一面發愣。這時正好ID發出了聲響,於是威廉斯朝著聲音的方向駛去。

  4

  〈搭乘Seaweed的所有成員注意。我們即將到達降落地點,請準備進行高空飛行。〉
  當士兵們正在貨艙中專心準備時,傳來機師的廣播。
  這台航空器的外型實在是太奇怪了,彷彿只能讓穩定邊界值維持在負值。它是一個呈海苔形狀的黑色薄板,與海苔的不同點在於,它的長度有一百公尺,兩側還有突出的噴射引擎。
  從衛星軌道俯瞰,機體就像是一塊遨翔於雲海的巨石。它應該算是一台全翼機,只不過機翼的形狀呈正方形。
  這台形狀怪異的戰略轟炸機的腹部──雖然從外觀上根本無法判斷哪裡是腹部──裝載著的是數具侵入鞘,而非炸彈。在長方形機體的周圍,有細微且柔軟的襟翼包圍著。這些襟翼看起來像是人的手指,也像是鳥獸的茸毛。它們不斷地擺動,使機體能在被炸出一個大洞的印度上空平穩地飛行。
  Seaweed的貨艙正為了準備空降而忙碌著。需要檢查的項目非常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侵入鞘的最終檢查。萬一侵入鞘不能正常運作,我們就會直接墜落地面。
  侵入鞘的檢查結束後,醫護人員走了過來,並把注射器插到我的鼻孔中。
  「這就是『友情的證明』喔,克拉維斯。」醫護人員把注射器從威廉斯的鼻孔裡拔出來,他擦著鼻水說:「我現在好想告訴你我有多愛你喔。」
  威廉斯故意開玩笑,是因為嗅到我心中藏著的不安嗎?他是為了安撫我緊繃的心,所以才故意搞笑嗎?想到這裡,我的腦中又浮現一些形而上的問題──「我覺得威廉斯是在為我著想」的想法,是不是賀爾蒙使我的思考達到協調的結果?會不會是因為腦部思考傾向於同伴會為我著想,所以才會出現覺得他在為我著想的幻覺?抑或是,這只是經過人工調整的鏡像神經元所發出來的訊號?我用力搖了頭。現在馬上就要降落到印度的地表,我不該再為了這些幼稚的想法而煩惱。
  戰鬥醫護技術人員把注射器從我的鼻腔拔出來。鼻子正在抗議著被插入異物的不適,因此流出了鼻水。
  特種搜索群的醫護相關事務,都幾乎委託給戰鬥醫護團隊執行。對我們進行戰鬥適應感情調整諮商師,也是戰鬥醫護團隊的成員。許多商業領域,包括「戰爭業務承包市場」在內,只要愈臻成熟,業務分工就愈細密。例如保管、出租武器的公司、負責操控衛星的公司、專門進行情報工作的公司。而在營區中,水與食物是由不同公司供給的。
  戰爭是一個巨大的「流通市場」,而「戰鬥這個工作」雖然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但只在龐大的戰爭業務中占了一小部分。沒有武器就無法戰鬥,沒有糧食就無法「持續」作戰。沒有情報則根本無法開戰。在過去,曾有人認為民間武力將會威脅G9各國【註32:九大工業國組織(Group of Nine)簡稱。實際上截至2015年,只有G7(七大工業國組織),成員國包含括法國、美國、英國、德國、日本、義大利、加拿大。俄羅斯於1997年成為第八個會員國,但於2014年被凍結會籍。歐盟則是非正式成員】。但是,當民間的軍事企業分化為許多相互依存的業種,並且完全成為經濟流通的一部分時,這種疑慮就完全成了空談。不過,「正式的」軍事力量也是需要民間的輔助才能運作就是了。
  「拿去,副現實。」
  威廉斯把奈米薄膜形成液交給我。因為隱形眼鏡容易在戰鬥中脫落,所以我們都使用能緊密貼附在眼球上的特殊奈米顯示器。我為了不讓眼球表面以外的地方形成奈米薄膜,所以先在眼眶四周的皮膚抹了乳液,再把形成液滴入眼中。人體的電位會整理形成液的排序,並且使形成液凝結成覆蓋住眼球的顯示薄膜。由於乳液是絕緣材質,所以漏到眼晴外的形成液就不會形成薄膜。
  「全員檢查副現實。」
  包括我在內的所有士兵,都將戰術資料連結打開,檢查覆蓋在眼球的奈米薄膜上所顯示的測試模式。
  「顯示系統正常。」在眼睛四周塗了一堆白色乳液的威廉斯說。
  「我從以前就覺得,這個測試模式很像一趟小小的旅程。」
  威廉斯這麼說完後,副現實開始描繪測試畫面。他睜大了眼睛,但視線卻到處遊移,沒有對焦於任何地方,然後露出彷彿正在嗑藥似的怪異微笑。
  「不用把眼睛張這麼開,反正測試模式的畫面都是一樣的。」
  我對威廉斯這麼說後,薄膜也開始在我的瞳孔上描繪出測試模式的畫面。貨艙中,戰士們保持著沉默但散發出激昂情緒的景象,與幾何圖形、文字重疊,而許多複雜的數值也開始在眼前舞動著。這就是和現實景象重疊的另一個現實──副現實。
  「你的臉看起來很像貓熊,把乳液擦乾淨啦。」
  我擦拭完自己的眼睛周圍後,把毛巾丟過去。威廉斯一邊擦拭自己的臉,一邊碎碎唸:「貓熊其實是臉部呈白色的,眼睛周圍呈黑色的。」
  我進行最後的裝備檢查。身上穿的是BHI公司的戰鬥胸式背帶,背帶上配戴的包包多到令人厭惡,幾乎遮蓋住戰鬥胸式背帶與我的身體。就是因為包包這麼多,所以必須花很多時間一個個打開檢查內容物。
  「這位大爺,動作快一點好嗎。大家都已經進棺材囉。」
  威廉斯催促我。但我依然慢慢地檢查到我滿意為止,接著才搭上漆黑的侵入鞘。
  Seaweed的機上運輸人員走了過來,幫我們關上侵入鞘的門。
  光線消失了。
  侵入鞘被抬起。出現輕微的震動,接著發出被固定在某個東西上的聲音。我閉上眼晴,仔細聽著伺服裝置搬動著侵入鞘的聲音。當我讓自己融入這個低頻率的聲音後,在一片靜默中,身體深處的情緒漸漸變得亢奮。我握起貼在身體側面的拳頭,接著鬆開,然後又握緊。這時侵入鞘產生較大的震動,並停止移動。這代表侵入鞘已被固定在空投槽上。
  我再次聽到機械聲,也聽到了侵入鞘外傳來的風聲。那個如割裂布帛般的聲音漸漸變大,我知道Seaweed的腹部正在開啟。
  〈今天由你先降落,Jaeger One。願神保佑你。〉
  瞬間,我被發射至高空。

  再熟悉不過的自由落體運動。
  我進入了最終誘導模式。
  但是這次的降落和東歐那次不同,我們必須在快要抵達地面時才能打開減速傘。因為那次的降落地點離敵人陣地很遠,但是這一次我們要直接降落到敵軍的所在地。如果這次在與東歐那次任務相同的高度開傘,一定會在著地前被AK步槍或RPG打成蜂窩。
  因為要到最後一刻才打開減速傘,所以勢必有一些重力無法完全吸收,這些重力就要由侵入鞘的內部構造與側面的著陸腳來抵銷。在減速傘打開的同時,肌肉發達──雖是這麼說,但實際上肌肉是做不到──的四支著陸腳也會張開,並在接觸地面的同時撐住侵入鞘。乍看之下,侵入鞘就好像一個只有下半身的巨人,從天空猛然降落到地面。我雖然在訓練中看過其他同袍進行著陸,卻很少看到侵入鞘長腳這麼令人不舒服的畫面,換句話說就是充滿「肉感」。看起來像是人類長了蟹腳。
  人造腳上相當於人類大腿的部分裝著三具機關槍。在著地的前一刻,這些機關槍會啟動,以確保著地後的安全。我聽到機關槍射擊的聲音,也在侵入鞘裡感受到子彈發射帶來的震動。我把副現實連接上侵入鞘後,可以看到子彈正以極快的速度消耗著。接著,我再將副現實連接到侵入鞘外側的攝影機,看到著陸地點四周躺著三、四具被子彈打爛的民兵屍體。
  一陣強大的衝擊力道向我襲來。耐G構造吸收了其中大部分的衝擊力。緊接著,侵入鞘像香蕉皮似地解體,街道鎮壓專用的無人飛機也分離開來。
  「Jaeger One,達陣。」
  我以我的代號回報狀況,並立刻躲藏在附近一棟建築物後。其餘七個人也陸續著陸。在我著陸後的十五秒內,所有的侵入鞘開始啟動生物分解程序。接著進入敵軍陣地內分解模式,電子零件都被強酸燒毀,而維持人工肌肉運作的酵素也切斷供給。
  我從建築物後探出頭,朝侵入鞘看了一眼,目的是為了確認被機關槍與射擊軟體殺死的民兵屍體環繞著的侵入鞘本體,是否漸漸地「死去」。
  從侵入鞘分離出來的小型無人飛機,自動在作戰區域上空飛行。無人飛機的用處是收集戰鬥情報,並且傳遞我們彼此之間的通訊。我們在敵人做出反應前,就從四面攻入目標建築物,並且撂倒用小小身軀抱著AK步槍的孩子們。外面傳來有如電鋸的機械聲,以及幾乎被這個機械聲淹沒的慘叫。建築物四周的十字路口上空,都有無人飛機飄浮著。這些外型像是倒過來的沙拉碗的無人飛機,正用著機關槍擊退趕來此處的敵軍。
  我們以斷斷續續的點射順利射殺了駐守於大廳的孩子們。一開始就沒打算瞄準孩子們的手腳。因為在這種狀況下不得不殺死小孩。我們原本就預測他們會用大人的方式來戰鬥。但危險的是,孩子們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何時該撤退。
  建築物中到處都是孩子。他們是近衛兵。每一個少年少女都手持武器,並攻擊我們。我和威廉斯一邊在荒廢的旅館走廊中前進,一邊朝著矮小人影們的頭部開槍。接著我們走上了階梯。
  與近代化部隊戰鬥時,讓對方受傷比殺死對方還要來得有效率。當一名士兵受傷時,必須動用另外兩名士兵才能把傷兵帶離戰線,換言之,就能癱瘓三名士兵的戰力。但是,在這種人命不值錢的地方,不會有人想要去拯救負傷的同伴。因此,確實且快速地殺死對方是風險最低的戰鬥方式。在這樣的地方,武裝勢力的指揮官經常用毒品來吸引小孩從軍。他們在葉子上點火並吸食,藉此逃避殘酷的現實。孩子們吸食了毒品後,就算手或腳中彈也絲毫不在乎。甚至有的孩子被打中腹部或胸部,依然能對敵人開槍。
  基於上述原因,我們必須確實地將他們擊斃。我一面淡然地殺死孩子們、一面前進的當下,想到了一件事。我們在腦中植入奈米機器,藉此遮蓋住痛覺。所以我和威廉斯就算中彈也不會感受到痛覺,只會知道疼痛發生了。
  既然如此,敵人若要擊退我們,只能朝我們的頭部和胸部開槍。
  我感到不寒而慄。如果我們鬧內訌互相開槍,那麼就一定要把對方打到死為止。換句話說,我們和那些小孩沒有什麼不同。
  我從副現實的影像得知,多輛裝甲車與卡車從四面八方的街道抵達這棟建築物旁。但是,因為敵人的頭目也在這棟建築物裡,不可能用迫擊砲進行攻擊。因此,不管帶來火力多強大的火砲,他們還是不得不進入這棟旅館內。
  民兵們用著小孩特有的天使般的高頻率嗓音,不斷發出怒吼。他們想阻止我們的小隊,但都徒勞無功。在第二性徵產生前,男生與女生的叫聲是很難區別的。這時有一名乳房尚未發育完全的少女,全身一絲不掛地從走廊衝出來,她消瘦的側腹夾著AK步槍,並把槍托抵在腰部,胡亂地對我們掃射。她大概正在和長官性交吧。我冷靜地朝她赤裸的身體開槍。子彈在她平坦的乳房上開了洞,少女因而倒下。我朝她衝出來的房間看了一眼,裡面有一個看起來像是長官的男性正在穿褲子,我也開槍將他擊斃。
  此時此刻的我是完美的。所謂的完美,是因為我能毫不猶豫地射殺小孩。如果有人認為「自己被用槍指著,所以殺了對方也是理所當然」。那麼,就太小看道德與情感的力量了。你永遠無法知道,道德與情感何時會在腦內迸出火花,並干擾人類的判斷系統。不論是訓練多精良的士兵,也會受到這兩個力量的干擾。當然,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我都能毫不猶豫地射殺小孩。但並非百分之百地沒有猶豫。至少,我們在美國所受的教育,會讓我們在射殺小孩時遭遇到困難。
  人類其實是一種很扭曲的生物,有時會把愛與道德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人類這個物種會為了利他精神而不惜毀滅自己。所以絕對不可以小看道德的力量。如果真如露西亞所說,道德是為了進化而衍生出來的產物,那麼這個根植於人類大腦的東西必定更加強大。害怕道德突然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士兵,絕對不在少數。這是種來自於自己被突如其來的情緒所支配的恐懼。
  因此我們才需要進行戰鬥適應感情調整。這是為了預防萬一。所謂的萬一,就是戰死。死亡是不可逆的過程。情感與道德是一種麻煩的東西。所以在戰鬥中,也就是在這個與社會隔離的祭典中,將它暫時壓抑住,是個預防萬一的好手段。
  而諮商與化學物質,總是完美地發揮了抑制道德的功能。
  副現實顯示,目標位於我所在的樓層。飯店內所有的樓梯都被我們小隊控制住了。換言之,他們已經是甕中之鱉。
  但這時,一顆子彈從我臉頰旁劃過,烫傷了我。我感知到疼痛後立即趴下,威廉斯找到子彈是從哪一扇窗戶飛出來後,朝著那裡開了好幾槍。如果不是痛覺遮蓋技術讓我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可能就無法這麼迅速地做出反應。雖然感知到疼痛,但不會有感覺。敵方的狙擊手在遠處一棟四層樓建築中,朝著飯店的窗戶開槍。距離我前方大約五公尺處,躺著一具少女屍體,她的後腦被打出一個大洞,就像是綻放的大王花。看來她被自己人誤擊了。
  「怎麼辦?這樣就無法前進了。我們在窗戶下爬行好了。」
  威廉斯用苦悶的表情說。我連接上戰鬥連結,呼叫里蘭。
  「Blue Boy,你在走廊的另一側,我跟你剛好包夾目標所在的房間,對吧?」
  〈是的,Jaeger。但我與那個房間之間也有窗戶。如果採取我們跟你們同時朝房間前進的方式,那麼就只能賭賭看敵方有幾個狙擊手。但我不認為這是好方法。〉
  「在走廊上施放煙霧如何?」
  威廉斯這麼提議。我想了兩秒後搖搖頭說:
  「雖然這樣不會被外面的敵人狙擊,但是可能會被內部的敵人偷襲,我覺得不妥。」
  「不然向神許願好了。」
  威廉斯興趣缺缺地說完,我點點頭,並連上了Seaweed。
  「Seaweed,你們現在在哪?」
  祈求幸運的我們透過壓縮雜訊聽見駕験員的聲音。
  〈我正在戰場上空盤旋。〉
  「想要你幫我幹掉一個敵人。我會用雷射指示目標。」
  〈了解,Jaeger。〉
  我點頭向威廉斯示意,於是他悄悄把槍從窗戶邊緣伸出去。我們使用的步槍上都有雷射瞄準裝置,這種裝置屬於特種作戰裝備的一種。威廉斯把雷射從肉搏戰專用瞄準模式,切換為指引測定模式,並且將攝影機模組打開。同一時刻,副現實出現了槍口視角的畫面,看見雷射正瞄準著敵方狙擊手所在的建築物。
  「找到了!」
  威廉斯露出猙獰的笑容。雷射以我們的位置為基準點,測量出敵方狙擊手所在建築物的座標,再將座標傳送至空中的Seaweed。「收到資料。」Seaweed的駕駛員用通訊回報。
  不久後,一陣巨響傳遍整棟旅館,天花板落下許多灰塵。我向窗外望,位於對街那棟敵方狙擊手所在的建築物正在崩塌。看來是投下了一顆預備在緊急狀況下使用的引導炸彈。
  「謝謝啦,Seaweed。」
  威廉斯說完,搶在我之前衝向滿是灰塵的走廊。這個猴急的同伴真讓人傻眼,我只好也立刻跟上去。威廉斯在抵達房門之前,從背後拿出霰彈槍並裝填子彈。在他把門踹開的同時,我把設定為兩秒後爆炸的閃光手榴彈丟進房間內。就在我塢住耳朵、張開嘴巴的瞬間,牆壁另一側發出了強光與爆炸聲。
  里蘭那邊的成員們跟著我和威廉斯進入房間。房裡有一個因為強光與爆炸而喘不過氣的少年,我朝他額頭開了一槍;還有一個身為頭目的愛人兼保鏢、拿著PPh衝鋒槍的半裸少女,我也一併解決掉。Hindu‧India的幹部們不是很快就舉手投降,就是在房間後方因爆炸而痛苦著。
  威廉斯用轟爛門鎖的短管霰彈槍指著幹部們說:
  「沒想到得接受西班牙宗教審判,對吧?」
  「你們是誰?」
  其中一個人用流暢的英語這麼問。在國外留學過,而且擁有一定知識的精英,經常能在這種猴群裡成為老大。
  「我們是國際刑事法庭的執行部隊。不然還有誰會大老遠跑來抓你們這些通緝犯?」
  威廉斯嘲諷道。他的笑聲有如惡魔。那名男子雖然把雙手放在後腦,但依然用充滿了殺意的眼神瞪著我們說:
  「原來是傭兵。你們這群靠戰爭為生的混蛋!」
  我有點納悶,我們是美國的正規軍,但是在這次任務中,我們的確是「被雇用的傭兵」。因為在形式上,我們是日本政府的軍事代理執行者,負責前來逮捕他們。因此,威廉斯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說:
  「是啊,我們跟各位是同行。」
  威廉斯一邊用平淡的口氣回應男子的咒罵,一邊綑綁眼神如槁木死灰般的幹部們的雙手,一邊和Blue Boy一起把SWD阽在他們後腦上。
  「回教徒玷污了印度的大地,我們是與之對抗的聖戰士。別把我們跟你們這些拜金主義者混為一談。」
  我們已經聽膩這些偏激份子的話了。不論什麼宗教,都有這種人。而且不論是什麼地方,偏激份子的言行都大同小異。不論在哪個戰場,不論處於哪種悲慘的狀況,同一類的人都會說出同一種話。「好像搞笑節目喔。」威廉斯發出爽朗到讓人發毛的笑聲,還補充說:「一直重複就是基本的搞笑方式啊。」
  房間角落站著一名白人,他冷靜地看著我們將印度人一個個逮捕。我記得他的臉與他的體型。
  約翰‧保羅。
  「好久不見了,間諜先生。沒想到你也是特種部隊的成員。」
  約翰‧保羅說完,露出了微笑。在陽光照耀下,他的面容的確擁有學者的氣息,這是在陰暗的布拉格所看不出來的。而他的眼神和那時一樣,沒有一絲絲的瘋狂。
  「這才是我的正職。」
  我透過防塵護目鏡看著約翰‧保羅,問道:
  「露西亞在哪裡?」
  約翰‧保羅露出非常高興的表情說:
  「她不在這裡喔。看來你的目的和國家賦予你的任務,兩者地點不太一樣喔。」
  「我要逮捕你。」
  我面無表情地說著,並將他的雙手綑綁在一起。而約翰‧保羅也乖乖就範。
  我再度連結上Seaweed,說:
  「已經把商品放進購物籃了,結帳吧。」
  〈了解,Jaeger。〉
  里蘭打開誘導標記功能。Seaweed空投的無人直昇機會追蹤這裡發出的信號,找到我們的所在地。固守於樓梯的隊員們也開始朝這個樓層集結。
  「到屋頂上吧。」
  貼在幹部後腦上的SWD發出訊號,控制了他們腦部的步行系統,因此他們的雙腳不受自己的意志控制,朝我們指定的方向走去。這群男人看到自己的腳竟然擅自動了起來,都驚恐地張大了眼睛。這個貼紙裝置可以讓我們隨心所欲控制俘虜的行走方向,但不論是我、威廉斯,還是i分遣隊的隊員,都不知道它的的正式名稱。被貼上貼紙的人,如果想用自己的意志抵抗貼紙的控制,走路的樣子就會變得很怪異。SWD這個名稱,就是來自於這種步行方式,愚蠢步行裝置(Silly Walk Device)的簡稱。
  當殿後的戰鬥單位到達最上層後,建築物內傳來一陣響徹心底的轟然巨響。大概是民兵觸動了感應器,引爆安裝在樓梯上的水膠炸藥。如果安裝的位置正確,那麼樓梯應該已經整個被炸毀了。那些孩子們若想爬上來,一定要費一番功夫。
  當我走在通往屋頂的樓梯時,視野的角落出現了另一個畫面,是從街道上空俯瞰地面的景象。這個畫面是來自於Seaweed空投的無人直昇機的機首攝影機。
  我們來到屋頂後,副現實右側的箭頭開始閃爍。我朝箭頭指示的方向看去,發現外觀像一頭豬的無人直昇機,正以極快的速度朝旅館飛來。這時彷彿放煙火般,RPG從街道各處射向空中,噴射煙在空中畫出了一道道圓弧。在視野邊緣的視窗中,出現了機首攝影機拍攝到的屋頂,畫面中還可以看到站在屋頂上的我們。
  我可以透過飛往此處的直昇機,看到所有的隊員。我心想,這真是奇特的情景。
  地面上有一群不懂禮節的傢伙,將反戰車飛彈射上天空。所以直昇機上的迷你砲對著地上掃射,狠狠教訓這些沒禮貌的武裝份子。快速朝這裡接近的直昇機腹部,發出陣陣槍口閃光,看起來就像是相機的閃光燈。被投擲到街上的大量曳光彈,顯示現場正出現慘烈的暴力衝突。這台飛翔的機械,是否會因為擁有殺人特權而興奮到發抖?
  我看著機首攝影機一會兒後,直昇機就來到了屋頂上。隊員們趴在屋頂邊緣,以支援武器掃射,阻止民兵們從旁邊的建築物屋頂擊發RPG。威廉斯一邊發出怒吼,一邊把逮捕的人犯推入直昇機中,並貼上昏厥貼片,使他們失去意識,避免他們反抗。
  有一枚榴彈穿過我方的彈幕,打中了屋頂北側,碎裂的石塊因此四處飛散。
  「沒事吧?」
  我在支援武器發出的巨響中大喊著。於北側防守的隊員們都舉起了大拇指。看來我們的隊員沒有人受傷,但是敵人趁著這個空隙對北側進行猛烈的攻擊。如暴風雨一般的子彈從下面飛上來,而北側的屋頂也因為持續受到榴彈攻擊而漸漸崩塌。我想,現在應該是撤退的好時機。
  「所有的俘虜都送上直昇機了。」
  我聽到威廉斯這麼說。於是我發出撤退訊號,所有人在收到訊號後都拿出手榴彈。
  接著有個人問我:「Jaeger,這間旅館有幾層?」我回答是四層,並且補充說,每一層有八呎高。所有人心算距離後,拔掉安全栓並計算好時機,接連把手榴彈往地面上丟。
  下方傳來爆炸聲。所有成員趁著敵方火力變弱的空檔,快速搭上了直昇機。威廉斯以熟練的動作解除直昇機的自動控制模式,改為手動控制。所有人搭上直昇機只花了十五秒,但威廉斯已經在短短的時間內取得了直昇機的操控權。
  「我們上路囉!」
  威廉斯微笑著,接著重力就以極大的力道拉扯著我們的下腹部。武裝勢力占領的街道在我們的視野中迅速變小。負責控制武器的隊員把直昇機腹部的炸彈投擲下去,但地面上的大人與小孩對飛上高空的直昇機,已經完全無計可施。

  完美完成任務的戰士們露出了滿意的神情。我把副現實連結到直昇機的攝影機,機體腹部攝影機的影像,與他們的神情重疊在一起。我看見地面的民兵抬頭望著我們,並且用AK步槍胡亂掃射。街道上充滿焚燒輪胎產生的狼煙。
  隨著地面的景象離我們愈來愈遠,腎上腺素的律動也慢慢從身體退去。戰鬥結束了。直到執行下一次任務為止,我又會回到那場夢中。名叫日常生活的夢。
  到下個戰場之前,還要經過長時間的等待。
  總有一天,會遇見露西亞‧修克羅普,我等待著能向她道歉的那個戰場。
  我馬上就被憂愁的思緒所困住。又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喚醒責任感,向鄰近的營區報告任務結果。
  「Jaeger向指揮部報告,任務結束。包裹皆已回收。貴重品也已妥善保管。無人受傷。現在正要返回。」

  5

  列車已是從上個世紀保留到現在的老古董。從核戰中倖存,到現在依然連結著印度各地,構造簡單卻堅固的古董。搭乘直昇機離開Hindu‧India勢力範圍的我們,在尤金&克魯普斯公司的最前線營區重整隊伍後,依照計畫以列車運送囚犯到孟買。除了約翰‧保羅外,Hindu‧India的幹部們都要移交給海牙的檢察官,並關進Panopticon公司的監獄中。然後我們的任務也宣告結束。
  直昇機降落的這個營區很靠近巴基斯坦,所以總是充滿緊張的氣氛。而尤金&克魯普斯公司的精銳士兵們,也從早到晚持續監視著位於森林另一側的Hindu‧India勢力範圍。看來,在孟買參與重建工作的軍事外燴公司,沒有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提供食物。住在這裡的這四天,無法像在孟買時一樣吃到駐軍軍糧【註33:駐軍軍糧(Garrison Ration),營養價值最高,一般為新鮮、冷藏或冷凍的食物】。雖是如此,但也不代表我對這裡的單位式團體軍糧【註34:單位式團體軍糧(Unitized Group Ration)屬於B式口糧,一般為罐頭或可以長期保存的食物】(UGR)感到不滿。
  尤金公司的士兵──我實在很難把這些荷槍實彈站在最前線的人稱為「員工」──像是著了魔似地,呆呆地望著森林的另一側。里蘭問他們在看什麼,尤金公司的士兵回答:「不是在看,而是在聽那邊有沒有人發出慘叫。」當一群人同時死亡時,會發出極大的慘叫聲。當幾十、幾百個慘叫聲形成合唱時,聲音會形成一根巨大的柱子,直達印度的天空。士兵們把那個聲音之柱稱為「利蓋蒂」。聽說這是某個很有音樂素養的士兵所取的名字,後來不知不覺成為士兵之間通用的詞彙。在電影《二〇〇一太空漫遊》中,太空船航行時的配樂就是利蓋蒂所作的。

  我們一問之下才知道,尤金&克魯普斯公司從未踏進森林的另一側。因為他們曾一度與聯合國組織大軍進攻,卻以慘敗收場;據說,尤金&克魯普斯公司與Hindu‧India的邊界就此定了下來。
  因此,當我們從「森林的另一側」回來後,尤金公司的士兵頻頻向我們詢問那一邊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也有人問道,那邊是不是到處都躺著被屠殺的屍體。就好像森林的另一側是寇茲上校的王國,而我們則是從那裡平安歸來的韋勒上尉【註35:寇茲上校及韋勒上尉皆是電影《現代啟示錄》中的角色】。

  他們聽說森林另一側的人都吃回教徒的肉;還聽說森林另一側的人,都把戰爭結束後殘留的核彈頭當成神像崇拜;把人殺死後,還把耳朵拿來當裝飾品。如此愚蠢的傳言,在這樣資訊化的時代,依然能在戰地最前線中廣泛流傳。他們在這片濕熱難耐的土地上望著陰森森的森林,與看不見的敵人為敵,所以會流傳著這種殘酷的傳聞,也是無可厚非的。
  在戰場上遇到沒看過也沒交手過的敵人時,總是會把對方描述得很野蠻,甚至沒有人性,但這和靈異故事一樣,都是戰場上不可或缺的。例如幽靈船艦、幽靈潛艇、徘徊於立陶宛森林中的德軍亡靈。而這裡也流傳著一些鬼故事,像是有人曾看過一群被屠殺的亡者在夜晚的森林中漫步;還有人看到被Hindu‧India殺害的回教徒與佛教徒村民亡靈。這些恐怖的傳聞,在這裡流傳了數年,也讓駐紮在這裡的士兵心生畏懼。
  為何士兵身在與死亡為鄰的戰場上,還會怕鬼魂這一類的東西呢?
  過去的U潛艇的乘組員也是一邊擔心被頭頂上的水雷襲擊或被水壓所壓扁,一邊畏懼著幽靈潛艇。某些戰況膠著的前線,也會害怕陣亡的同袍在晚上以鬼魂的型態出現。人不管距離死亡多近,都會對鬼魂感到恐懼。不論人類處於多真實的戰場,這種杜撰故事──不,這種情況下可能更接近「妄想」──總是會威脅著人類的存在。
  我至今曾想過好幾次,約翰‧保羅是不是也跟那些故事一樣,是妄想下的產物?他就像幽靈一樣,漫步於整個世界,並沿途散播死亡。是誰,又是基於什麼願望誕生的虛構怪物。就算我們抓到了那個自稱約翰‧保羅的人,但還是有些事情兜不攏。這個身為學者的男人所吟唱的阿卡貝拉,是如何驅使人與人互相殘殺?
  天亮後,我搭乘車身貼著複合裝甲的史崔克裝甲車,經過六個小時的車程後,到達車站。我們在俘虜們身上貼了昏厥貼片,然後把他們硬塞進狹窄的車內,運送到車站。由於一直處於無意識狀態,直到車站才被喚醒,所以他們的肩膀或頸部都呈現很不自然的姿勢。從車上下來後,他們開始按壓或揉著落枕的地方,也有人伸展著僵硬的肌肉。某指揮印度軍隊並讓人民陷入核戰中的傢伙,還抱怨說這是虐待俘虜。
  「跪下!」
  在列車到達前,里蘭的小隊命令約翰‧保羅與幹部們在月台上排成一列並跪下,以便於監視。跪著的人如果要逃走,必須先用單腳站起來,接著才能用另一隻腳跨出第一步,因此難以躲過監視者的目光並成功逃脫。
  也因此,跪著的犯人們都抬頭仰望駛進車站的列車。我們使用這輛古老柴油列車的前三節車廂來押送囚犯。我們分別搭乘第一及第三節,把囚犯們像三明治一樣夾在第二節車廂。而第四節之後的車廂,則塞滿了要前往孟買的當地人。車頂上也坐著不少的人,這是貧窮國家典型的景象。
  這些人為何要去孟買呢?是為了要逃離Hindu‧India的控制,還是要逃離貧窮?我想起了孟買鐵路旁那些多到數不清的房舍,還有住在河岸邊的洗衣階級們。這些人到了孟買後,會變得怎樣?我猜,如果不是變成乞丐,就是成為那些房舍的新住戶吧。他們也可能會拜託住在孟買的親戚幫忙自己逃離邊境。不然,這台列車只是一個為那些房舍帶來新居民的箱子罷了。那些房舍位於孟買角落,雖然沒有邊境,但確實存在著,就像是名為貧窮的收容所。這班列車就有如載運猶太人的納粹運輸列車。
  不夠精密的鐵軌與車輪不斷地摩擦、撞擊,使車廂產生劇烈搖晃。這台列車很堅固,但卻很粗暴,就跟卡拉什尼科夫(AK步槍)一樣。聽說曾有坐在車頂上的乘客,因為劇烈搖晃而摔下來。車廂裡的座位都是木製的,長時間坐在上面還挺不舒服的。
  「我去看看那些傢伙。」
  我站起身,朝著後方的車廂走去。
  載運囚犯的車廂有兩名隊員在戒備著,其他的人則分為兩組,分別搭乘前後兩節車廂。我們原本預估可能會有人前來劫囚,但我們已在一小時前通過了列車被襲擊可能性最高的最終警戒線。就算Hindu‧India因為失去指揮官使指揮系統陷入混亂,但應該不至於瘋狂到主動攻擊新印度軍、聯合國軍隊,以及尤金&克魯普斯公司駐紮的地區。
  猴群的老大們每個都表情嚴肅,不發一語,但是他們的動作卻不盡相同。這些男人踏進車廂後,有人因為恐懼而全身僵硬、有人不停發抖、有人因為憤怒而焦躁不安,有人強裝著本來就不存在的威嚴,還有人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但是,因為他們數度被昏厥阽片奪走意識,嘗過那種像是被切斷電源的感覺後,都不敢再像小孩一樣胡亂抵抗。
  有一名男子似乎知道我是帶頭的,因此對我說:
  「你最好祈禱我們到達收容所後,不會發生什麼事。負責防守的傀儡政府軍隊根本不堪一擊。」
  「我想,不論你的部下多麼忠誠,都很難攻進監獄。」我這麼告訴他。「Panopticon公司的設施,就像是完全與外界隔絕的惡魔島監獄一樣。」
  「要帶我們到民營的收容所?」
  「嚴格說起來,那裡算是一座監獄。聯合國與新印度政府把矯正受刑人的業務委託給Panopticon公司。負責戒備的,不是你所說的『傀儡政府的軍隊』,而是PMF的精銳部隊。他們在這方面是全世界數一數二的專家,所以想要越獄或劫獄都是不可能的。」
  男人的眼角露出笑意,看來他不相信我說的話。他應該不知道,目前全世界的監獄有許多都是由民間企業經營的。這個男人年紀已經相當大了。在逮捕他時,曾快速掃描過他的ID,得知他是舊國軍的上校。在過去,國家擁有強大的功能,而他就是活在那個舊時代中的人。
  這節老舊的車廂不僅搖搖晃晃,還不停發出喀嗒喀嗒聲。我決定不理會這個上校,前往車廂的後方。約翰‧保羅獨自坐在遠離Hindu‧India成員的鐵窗邊。
  「你還真不簡單,竟然能找到有鐵欄杆的車廂。」
  約翰‧保羅望著窗外說著,接下來他舉起被綑綁住的雙手,指著窗外的景色。
  「你看那個看板。」
  一瞬間掠過的看板上,在過時的寫實風格士兵畫像旁邊,用著極粗且方正的字體──在這裡好像是被稱為Gothic體──寫著一串看起來頗有氣勢的文字。
  「那是我寫的標語。」約翰‧保羅說:「屠殺文法的效果,並非源自於文字的內容。在日常會話中也可以加入屠殺文法。不過,那種標語和文宣是比較容易和屠殺文法搭配的。藏在文章中的屠殺文法各有不同的『濃度』,而高濃度的屠殺文法,比較容易濃縮到那種充滿煽動性的文字中。」
  「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在想,或許,並不是左派或右派等極端的政治思想造成了屠殺。政治思想被端上台面,可能只是準備屠殺的前置作業。」
  「你說話真是顛三倒四。愚蠢至極。」
  「嗯,的確是很愚蠢。但是,所謂『語言會驅使人類發起屠殺』的說法,本來就非常愚蠢。」
  說完,屠殺之王聳聳肩。
  染上些許黃色的雲層,籠罩著印度的農田。光柱從雲層的縫隙間射下,筆直地通往森林的那一端,看起來有如雅各的梯子。在那座森林中,屠殺或許依然在進行著。眼前的的景象,彷彿是神用吸管,把遭到屠殺的冤魂吸到天上。在雲端上的神,一定是用蒙提‧派森風格的紙雕做成的。
  我就像處在一段虛無的時間裡。這一段時間被激昂的情緒覆蓋,沒有白天與黑夜的分別,也失去了名為生活的所有細節。我在這段只能用「出任務」三個字形容的時間內,一直處於這種奇妙的意識中。時區同步劑、感情調整及痛覺遮蔽都助長了這種狀態。我處在虛無的時間裡,並且被鐵軌所構成的單調拼圖遊戲包圍,就好像這種異樣的果凍狀時間會永無止境地延伸下去般,被囚禁在某種普遍的幻想當中。
  這時,一面Hindu‧India的政治宣傳看板再度與列車錯身而過,並把我拉回現實。約翰‧保羅發現我的眼神追隨著看板,對我說:
  「標語旁邊的圖畫,只是社會主義寫實風格的餘興節目罷了。不管是左派還是右派,只要超越了一定的限度,他們的美感就會變得很接近。不,或許該說他們的美感會同時退化到某種相近的程度──」
  「你真是個人渣。」我不帶任何感情地對他說:「我之所以鄙視你,不是因為你傳播屠殺。而是你一邊嘲笑那些基本教義份子,一邊把他們當成道具利用。」
  「所以你不能接受我輕視別人……?」
  約翰‧保羅問道。
  「你不但輕視他人,還誘使他們互相殘殺。你的手比他們還要骯髒,而他們比你更值得信任。」
  「看來,我下定決心要背負的罪,與我的所作所為根本就不成比例。我雖然沒有動手,但會負起全部的罪責。」
  「所有成員都會被審判。」我肯定地說:「他們會在海牙受到審判,但你不會。」
  「國防部嗎?」
  「沒錯。但我不知道接下來會怎處置你。」
  我不再說話,觀察著約翰‧保羅的反應。但他沒有任何反應。那個男人什麼反應都沒有,不論是恐懼或絕望。
  過了一會後,約翰‧保羅開口說:
  「我很渴,可以給我水嗎?」
  「幫你貼上昏厥貼片後,就不會覺得口渴了。」
  「真無情啊。」
  「露西亞在哪?」
  「不在這裡。」
  「這我知道。所以我才會問她到底在哪裡?」
  約翰‧保羅聳聳肩說:
  「這個問題和你的任務無關,不是嗎?」,
  「的確無關。」隨著心情開始激動,我的聲音更加低沉,並帶著冷酷的氣息。「但我只想找到露西亞。」
  「你只為了這個理由,就毫不留情地殺死小孩?」
  我看著約翰‧保羅。這句話是他對我的嘲諷。也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出現情緒反應。那是他對我的敵意,而我也感覺到憤怒,這讓我心裡的某處鬆了一口氣。
  「殺小孩是不得已的。因為那是工作。」
  我盡可能地用無趣的話語來回答,但約翰‧保羅聽到後,愉快地笑著說:
  「你說謊。我很清楚,你們在執行任務前,都會把感情調整為適合戰鬥的狀態,對吧?這是為了讓你們能果斷地殺死小孩,而且不會留下心理創傷。你們在扣下扳機的一瞬間,不會有任何罪惡感。我說得沒錯吧。」
  我默默地聽他說下去。
  「因為那是工作。你知不知道這句話在十九世紀時,成功讓許多連蟲子都不敢殺的平庸之人執行了非常殘暴的屠殺行為?因為那是工作,納粹就把猶太人送進毒氣室。因為那是工作,東德邊境的警備隊就槍殺了要逃到西德的人。因為那是工作。因為那是工作。人不需要成為士兵或親衛隊。所謂的工作,不過是人類拿來麻痺自己良心的藉口。孕育出資本主義的,是鼓吹人們熱衷於工作並儲蓄的新教。換言之,工作就是宗教。人們對於那兩者的信仰虔誠度,沒有明顯的落差。大家都依稀意識到這件事,但誰都不想正視。」
  「你工作勤奮的程度也不輸給別人啊。在世界各地奔波,事不關己地引起大屠殺。」
  「是啊,是啊。我們根本就是同一類的人。」
  「胡說八道。」
  「我沒有胡說,我們真的是同一種人。沒錯,我只不過是唸出了詛咒的文字,並沒有真正拿槍射殺別人,也沒有對別人的房子放火。所以,我的手完全沒有殺人的觸感。反過來,你呢……?你的感情已經調整成戰鬥專用,那大腦還能感覺到殺人的觸感嗎……?當你射殺那些拿著槍的小孩時,會產生應有的安心與罪惡感嗎……?我可以斷言,你完全沒有感受到。你接受軍方的醫學處置,使感情在上戰場時達到最佳化,因此在戰場上都是靠著本能反應在殺人,而且完全地保持冷靜。坦白說,恐怕你和戰友們雖然都參與了真實的戰鬥,但卻一直感到不滿足?那是因為,你們雖然殺死了眼前的敵人,但卻沒有產生該有的情緒反應。你們應該也不確定殺人意念是不是出自自己的本意,因而感到不安。」
  完全說中了。他不斷說中我內心的想法,讓我開始憎恨他。車廂雖然不停地搖晃著,但不可思議的是,這個男人看起來卻像靜止不動。我心想。約翰‧保羅背後的風景,彷彿是另外拍攝再加以合成的。
  「是的。你們不能因為工作而使心靈生病,所以才會進行感情調整……就像食品工廠裡的工人用手套覆蓋住手一樣,你們也覆蓋住自己的心。但更正確的說法是,你們准許自己的心被覆蓋。你們准許自己對其他人以及小孩的生命沒有感覺。從某個角度來看,這比『殺死小孩』的行為,還要殘酷許多。」
  「你沒有資格說別人殘酷吧?」
  「那我們不妨就彼此指責對方的殘酷好了。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屠殺文法對腦部的影響,很類似你們在出任務前所接受的感情調整。」
  「我和那些人是不一樣的。」
  我用下巴指著Hindu‧India的那些幹部說:
  「我們接受的是一種提高自己生存本能的防衛性處置。我們不會假借無意義的儀式之名,莫名其妙地砍斷小孩的手臂。」
  「不,你們是一樣的。攻擊與防禦其實沒什麼不同。屠殺文法的效果,也是在於調整有關良心的腦部功能。抑制良心,並將人的價值判斷誘導至特定方向。跟你們為了能平靜地殺死小孩,而抑制了內心殘存的利他精神是一樣的。屠殺文法也是抑制了腦部特定模組的活動。差別在於,你們是利用科技達到目的,而我則是運用從遠古時代傳承下來的語言力量。」
  「這種用科學裝飾過的性善論,我已經聽諮商師說過很多次了。這種佛教式的言論,根本與宗教信仰沒什麼不同。」
  我露出嘲諷的笑容。
  「因為我使用了良心這個詞彙,所以解釋起來才會這麼饒舌。」
  約翰‧保羅似乎認為我的嘲諷太過膚淺,接著說:
  「簡單地說,良心就是人類的腦部進行各種價值判斷後,所取得的一種平衡。人類的頭腦會調整各個模組提出的需求,並研判未來可能的風險,最後選出一個最佳行動,這就是所謂的良心。在人的腦中,會有為數龐大的價值判斷彼此產生衝突,最後腦部會找出一個讓衝突勉強達到平衡的場所。而『被稱為良心的心理狀態』,就是位於這個場所。所以只要稍稍抑制某個模組,就能輕易地破壞整個平衡。屠殺文法只不過是壓抑腦中某個小角落的功能。而造成的結果,就是讓社會陷入混亂,備齊使屠殺發生的條件。跟你們在作戰前,用特定的神經傳導物質與諮商抑制住『良心』的原理,沒有什麼不同。」
  Hindu‧India的成員因為受到約翰‧保羅的咒文的影響,因此展開了屠殺行動,而我們接受了心理技術人員的醫學處置,所以能冷靜地殺死小孩。
  約翰‧保羅的指控,讓我完全無法反駁。
  但是與布拉格的那個夜晚不同,約翰‧保羅的情緒似乎有些許的波動,並且不斷用言語刺激我。他大概是因為正處於進退維谷之際而感到恐懼,所以才會變得這麼多話。約翰‧保羅真的很多話。看起來,他甚至對眼前的狀況樂在其中。就算他刻意掩藏自己的不安,但這種開朗的神色依然有些不對勁。有些人在面對恐懼時,會變得有點興奮,而且會出現精神恍惚的狀況。但這個男人卻一派輕鬆的樣子。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有美國政府的人員當你的內應,對吧?」
  約翰‧保羅聽到我突然改變了話題,露出驚訝的表情說:
  「你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我一直在想,為何我們要去逮捕你的時候,你都能早一步逃走?與你有關的作戰,知道的人其實非常少。只有我們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的成員,還有我們的上級。」
  「然後呢?」
  「你說過,你曾經使用NSA的程式,尋找各個國家最適合散播屠殺文法的位置。以前你還身為研究人員時,理所當然可以使用那些程式。但是現在的你為何還能繼續使用那些程式?你是如何找到適合散播屠殺文法的位置?換句話說,一定有某個極高層的官員是你的同夥,或是支援你的人。」
  約翰‧保羅點點頭說:
  「我不知道你的推測是否正確,但假設真的有人洩露情報,那你的上級應該已經知道是誰了。」
  「你的意思是?」
  「隨著暗殺我失敗的次數愈來愈多,你們應該已經能漸漸篩選出洩露情報的人到底是誰了。我猜你們為了揪出洩漏情報的人,曾經針對任務計畫做過特別的設計。所以,如果接下來發生什麼事,就表示我會失去你所說的內應。真是可惜啊。看來我的旅程已經接近尾聲了。」
  〈Jaeger One。〉同伴的呼叫突然傳進我耳裡。〈快到後面的車廂來。〉
  那是威廉斯的聲音。我看了約翰‧保羅一眼,接著往後面的車廂走去。
  「我要離開一下。」
  威廉斯向其他隊員說完,帶著我走向更後方的車廂,也就是一般乘客搭乘的車廂。乘客們看到了手持槍枝、身穿防彈背心的外國人,都露出驚訝的表情。我問威廉斯怎麼了,他回答:「有個乘客跑來跟我說,有某樣東西在跟著這輛列車。好像是直昇機。」
  「看得到嗎?」
  「從我們乘坐的車廂是看得到的。到最後一節車廂直接確認。」
  於是我們穿過好幾節車廂,來到最尾端。乘客聚集在我們身邊,並且一同用手指指向列車的後方。我們對乘客們點頭示意。這是一個全世界共通的動作,代表「我懂你的意思」。接著,我們走出尾端的車廂外。抬頭往上看著騷動的地方,有個坐在車頂、把腳隨意擺放的少年指著遠方,嘴裡嚷著我聽不懂的語言。
  我順著鐵軌的方向,向著對面天空望去。
  「有看到什麼嗎?」
  「沒有。」
  我拿出戰鬥眼鏡放在眼前,再用副現實修正視線。
  我發現,在緊鄰地平線的地方有個黑點。是直昇機。它以非常低的高度沿著鐵軌飛行,但卻用非常快的速度朝我們靠近。
  「是中國製的。」
  威廉斯這麼說。在過去,蘇聯製的武器經常出現在一些貧窮地區的戰場中,但是現在中國製的武器已成為內戰與民族紛爭的主角。和美國與歐洲的高科技武器比較起來,中國製的武器便宜許多。目前在全世界流通的AK步槍,也幾乎都是中國的仿製品。
  這代表著,從巴基斯坦軍隊、Hindu‧India、目前的印度軍隊,到尤金&克魯普斯公司,乃至於各個武裝勢力,都有能力擁有直昇機。我再仔細觀察後,發現那台直昇機兩側搭載著疑似是機關槍的武器。
  「Blue Boy,做好戒備,有一台武裝直昇機從列車後方靠──」
  我回到車廂內,連話都還沒說完,就看到車廂前方的牆壁快速地朝我的方向接近。而且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整節車廂向後滑動。當我意識到這是列車緊急煞車造成的狀況時,車廂已經開始旋轉,而我也像洗衣機裡的衣物,跟著一起旋轉。
  接著,我醒了過來。我知道我剛剛一昏厥昏過去。但不知道是昏迷了一分鐘,還是一小時。
  我耳裡響起了唧唧的高頻聲,而周圍的所有風景看起來似乎都與我無關。對了,我依稀想起,殺了媽媽的那個夏日,醫院也有相同的感覺。我覺得全身上下好像有小蟲子在爬行。這是因為我身上所穿的智慧型服裝正在偵測受傷的部位,並為了止血而做出膨脹、收縮等各種應對策略。
  座位都移動到我的右手邊,天花板則是在左手邊。我冷靜地想辦法分辨重力到底是位於哪一側。
  我彷彿被困在一個只有視覺的世界裡。我分不清楚眼前的景象,到底是縱向還是橫向。乘客們層層疊疊地倒臥在窗戶的那一側。其中還包括了威廉斯。這時,有一隻血淋淋的手,從堆疊的身體中伸了出來。我記得有一幅圖畫和這個場景很相似,但現在回想不起來。
  過了不久,我聽到遠方傳來如放煙火般的聲響。
  我心想,對了,那是槍聲。接著我想移動我的身體。我全身多處受到撞擊,但幸好沒有什麼大礙。我「知道」身體產生疼痛,也「知道」身體的哪個部位正在痛,但並不會感受到「痛覺」,因此不會影響行動。我從車廂的後側走到車廂外。
  鐵路移動到距離我們右手邊稍遠的地方。
  但前方的車廂沒有移動到距離鐵軌太遠的位置。我們似乎是被離心力抛了出去。車廂連結的部位都斷裂了,就像是被投石帶拋出去的石頭,飛到了遠方。我無法想像坐在車頂上的乘客,到底被拋到多遠的地方。整輛列車翻覆,我的耳朵依然在耳鳴。前方遠處的車廂則正起火燃燒,旁邊還有一個裝著旋轉翼的黑色金屬塊,正漂浮在地面上。我看到一群晃動的人影。他們擁有特種部隊才有的健美體態,並靈敏地來回穿梭著。
  這時有一顆子彈向我飛來,擊中我前方的地面。
  眼前這個突如其來的狀況讓我回過神,於是我立刻躲進翻覆車輛的陰影中。那些迅速地來回走動的人,身上都覆蓋著環境同步迷彩,所以從這個距離看過去,他們看起來像是迷濛的鬼魂。我猜測,原本乘坐在前方車廂的我方成員如果還活著,應該正在和襲擊者戰鬥。於是我操作副現實,呼叫出前方成員的醫療資訊。
  我沒空一個個確認姓名。但是我看到顯示著心跳停止、沒有反應等資訊。也有許多人手臂斷裂、骨折。我認為自己的傷勢沒問題,但是在資訊中,也出現了骨折、出血等字眼,所以智慧型服裝的偵測器也不全然是可靠的。
  「Blue Boy,Blue Boy,有聽到嗎。」
  沒有人回應。
  我設法在車廂的掩蔽下,慎重地、並盡可能地快速地前進。醒來的乘客們的慘叫與呻吟,譜成奇妙的樂曲。這就是尤金公司的士兵們所說的「利蓋蒂」吧。逃出車廂、爬出車廂的人愈來愈多。看來倖存者已經漸漸恢復意識了。
  就在這個時候,有個負傷乘客從我眼前經過,他的頭突然被打飛。我知道那顆子彈原本是瞄準我的。
  我再次躲到翻覆的車廂後,並試著呼叫里蘭。「Blue Boy,Blue Boy,快回答。」然後,有個聽起來還滿有活力的聲音回應我。在這種情況下還能這麼有活力,我覺得有點奇怪。
  〈是Jaeger嗎……〉
  原來我在呼叫時忘了報上自己是誰。
  「沒錯。我離你有四節車廂的距離。你那邊的狀況如何……」
  〈看來是火車頭被炸毀了。〉里蘭依然用充滿活力的聲音說:〈列車翻覆後,敵方的直昇機部隊就立刻抵達了。現在正在交戰中。我們被堵死在翻覆的車廂裡。車廂已經被他們打成蜂窩了。〉
  這個場景就好像克林‧伊斯威特【註36:美國知名的演員、電影導演、電影製片、作曲家與政治人物】的電影。在那部電影裡,有一輛巴士被打成蜂窩。伊斯威特飾演一個刑警,他為了保護重要的女證人而與壞警察們對抗。這時,我突然想起我必須保護一個人,就是約翰‧保羅。
  「俘虜們情況如何……」
  〈我不知道隔壁的車廂狀況怎麼樣。但我們這節車廂已經完全被敵人堵死了。原本在隔壁車廂戒備的成員,完全沒有回應。醫療資訊顯示他們已經死了。我剛剛想走出車廂時,左肩和手臂都被對方轟掉了。〉
  里蘭受了那麼重的傷,竟然還能若無其事地跟我說話。這個情況讓我不自覺地想笑。我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現在的我們,雖然感知到痛,但卻感受不到痛覺的質感。我們是被遮蓋痛覺的特種部隊成員。智慧型服裝偵測到他身體因為失去左臂而噴出血液時,就會自動壓迫受傷的部位。唉唉,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許,某天我連自己的頭不見了都不知道。
  「你會痛嗎……」
  我不假思索地問。里蘭或許沒想到我會在這種危急的狀況下問這種問題,所以愣了一下,然後發出聽起來像是苦笑的嘆息。
  〈當然會痛啊。雖然感受不到痛覺,但我知道疼痛已經產生了。不過完全沒問題,因為我感受不到痛覺的質感啊。啊!巴利。可惡!克拉維斯,尼爾森剛剛被殺了。〉
  我咬緊牙根,開始前進。敵人排列出隊形,把目標車廂嚴實地包圍起來。我取出手榴彈,並朝著對方聚集的方向,投擲到翻覆車輛的另一側。
  一陣低沉的爆炸聲響起。我趁著對方隊形瓦解的空檔,移動了一節車廂的距離,然後躲在陰暗處察看爆炸的地方。
  我看到了覆蓋著環境同步迷彩、有如鬼魂般的迷濛人影。還看到幾個鮮紅色的圓點在移動。可能是傷口、肢體的斷面,或是被炸斷的手腳。站在爆炸點的兩名士兵,分別失去了手和腳。暴露出來的肢體斷面在迷彩模擬出來的背景中舞動著,不斷湧出血液。車廂中的里蘭等人也趁著敵方隊形瓦解的一瞬間,展開反擊。他們乘隙對敵人發射榴彈,而我則趁這個機會再度移動了一節車廂的距離。我快到了。馬上就能和他們會合了。
  我再次確認狀況。看來我們這一陣短兵相接中,殺死了幾名敵人。
  但是對方依然有人直挺挺地站著。也有人雖然失去了手與腳、身上有多處被鮮血染紅,但依然擺出標準的射擊姿勢,繼續對我們開槍。我心想,這群襲擊我們的敵人,似乎要被打成肉泥才會死亡。他們宛如殭屍電影裡的殭屍。但我說的殭屍,不是上個世紀的殭屍電影中,那種行動緩慢、彷彿剛睡醒般的殭屍,而是二十一世紀的殭屍電影中,跑起來跟運動選手一樣快的殭屍。
  痛覺遮蓋技術。
  我終於察覺了。他們也接受了痛覺遮蓋技術的處理。他們的腦部接受過處理,因此能暫時過濾掉痛覺的質感。他們的腦可以感知到疼痛,但不會感受到痛覺。我吞了一口口水。當我在和那一群因為吸毒而感受不到痛覺的小孩互相開槍時,腦中曾經出現一個邪惡的幻想。如果兩個擁有相同技術的集團陷入戰鬥狀態,會演變成什麼情況?
  當然,進入二十一世紀後,G9就沒有發生過軍事衝突。也就是說,擁有同樣技術水平的集團沒有互相攻擊過。我們參與的,經常是實力不對等的戰爭。我們的任務,幾乎都是有錢的軍隊去痛打貧窮的軍隊。
  所以從來沒有人想像過處於殭屍狀態的兩群人,更精確地說,是痛覺處於殭屍狀態的兩群人,如果彼此攻擊,會演變成什麼狀況。很顯然地,襲擊我們的人也接受了極高水準的軍事技術支援。這種技術,使他們就算失去了四肢、血液漸漸流失,依然能不關心自己的傷勢,直到打倒對手為止。
  「他們也接受了痛覺遮蓋技術。」
  我這麼對里蘭說。
  〈是的,我也發現了。只好用子彈和火藥把他們打成漢堡肉了。〉
  眼前的狀況詭異到讓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已經不能稱為戰鬥行動了。
  我老實承認。我開始感到害怕。
  這幕景象讓我被恐怖束縛住了。兩邊若無其事地想把對方打成肉醬的景象,構成了我的恐懼。執行任務的時候,經常伴隨著死亡的恐懼。我的工作,就是適應這種恐懼,並且把生存的意志與戰鬥技能連結在一起。所以,我不是被死亡本身的恐怖給束縛。而是因為眼前感受不到痛覺的兩群人,不去理會戰鬥的意義,共同演出一幕詭異到極點的景象,這讓我不知所措。
  我還沒到達那一節車廂。戰場上的兩方人馬,有人腹部中了十幾發子彈,有人失去手指、手臂、腳、耳朵、臉頰、下顎,但他們完全不在乎身上的傷,持續開槍射擊。我距離那裡還太遠,因此完全無法參與戰鬥。而最糟糕的是,我竟然因為無法參與戰鬥而感到安心。
  事情演變至此,戰場再也不是雙方射程所描繪出來的圓形。而是受了致命傷或是肢體已經殘缺的士兵們,正泰然自若地互相開槍的詭異場景。這個戰場同時也是描繪出某種腦部狀態的地圖。
  無法參與戰鬥的罪惡感驅使我從掩蔽物後方衝出去,全力跑向里蘭所在的車廂。而我的這個舉動,已經完全違反了專業戰鬥人員該有的判斷。
  很過分的是,雖然我自暴自棄地向前衝,但卻完全沒有被敵方的子彈擊中。我後來才知道,這是因為敵方已經開始撤退了。但是當下我無法理解這個情況,而且為了自己沒有參與戰鬥感到非常後悔。
  我滑進里蘭等人所在的車廂。
  「Jaeger One,外面的情況如何?」
  里蘭問我。
  幾名成員倒在車廂內,他們身體有數個部位都被染紅。還有幾個人依然手持著槍枝,擺出預備反擊的姿勢。看來似乎有手榴彈在車廂內爆炸過,四散的碎片都插在車廂內側的某一面,看起來像是一座星象儀。
  我看著里蘭。他失去的不只是手臂。
  他的下半身完全不知去向,腸子因此垂落下來。而智慧型服裝正努力讓滿身瘡痍的里蘭活下來,但完全是白費力氣。地板上──正確地說應該是行進方向的左手邊牆壁──沾滿了成員們的黑色血液,走起來很滑。
  我尋找著里蘭的腳。這時我看到從下顎到左耳都失去蹤影的尼爾森,他的雙腳之間有隻血淋淋的腳。死去的尼爾森臉頰被削去大半,我看見了他雪白得發亮的牙齒。他的臉上剩下些許的肉,看起來好像在笑。我撿起了掉落在尼爾森雙腿中間的腳,但我發現,我無法確定這是不是里蘭的腳。
  「你能不能用這隻腳湊合一下?」我把腳遞給里蘭,失去下半身的他無力地露出苦笑。他的意識應該在逐漸遠離吧?在此時此刻,即將完全消逝。
  「外面……怎麼了……俘虜們呢……」
  接著里蘭的聲音就消失了。他的存在也消失了。他的意識也從腦部消失了。
  「我不知道。」
  我對著里蘭的遺體這麼說。
  外頭直昇機的引擎聲愈來愈尖銳。
  而乘客們的利蓋蒂也漸漸取代了槍聲及爆炸聲。
 楼主| 发表于 2017-2-3 09: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部

  1

  一具。
  兩具。

  我數著棺材

  三具。

  四具。

  我一直望著天空。我真的花了很長的時間在看天空。長到我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用再看了。全球霸王運輸機慢慢地靠近跑道,因為我看天空看了太久,所以在我眼裡,它那充滿母性的外型看起來就像是鯨魚、海豚,或是更遠古的、不知名的巨大魚類。那是一條遨遊於六月灰色天空的黑魚。我們站立的地方就在海底。而這條在灰色大海裡游泳的魚,終於輕柔地下降到我們所在的海底,它打開龐大的肚子,向外排出魚卵。

  卵從開啟的腹部誕生。那是死者的卵。死者從鋼鐵的魚中誕生了。

  一個。兩個。我數著從敞開的腹部孕育出的棺材。也就是那些魚卵。
  那些遺體有些是拼湊起來的,有些是縫合起來的,也有些是重新塑造出來的。他們都被放進嵌著ID晶片的棺材,並覆蓋上星條旗。

  五個,六個。我繼續數著。

  不只是我,美軍也在數著。

  一邊數著,一邊通知相關人士說棺材已經運到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全球戰鬥支援系統正在計算著棺材數量,並且從棺材的後設資訊中取得必要的資訊。跟Fedex處理包裹的流程一樣,美軍輸送網管理機構會把棺材已運到的資訊,告知位於某處的某個人。士兵們抬著棺材。我抬著棺材。威廉斯也抬著棺材。生還者們抬著棺材。

  棺材裡裝著肉片。
  我曾瞥見碎裂的肉塊被集合在一起,並組合成一具屍體。我回到營區後,看見技官們正拼湊組合著各種碎片。為了讓死者家屬能看到屍體,必須將這些肉塊組合為完整的屍體,再送回美國。技官們根據遺傳標記及裝備的ID晶片,辨別屍塊是屬於誰的。腸子、手指、皮膚、眼球都能找到主人。
  棺材中裝著的,就是用這種方式拼湊出來的屍體。
  我一邊抬著棺材,一邊尋找著自己的憤怒。我的戰友死了。而且死了很多人。所以我理應感到憤怒。我非得感到憤怒不可。我應該要憎恨襲擊我們的那些人。要憎恨對他們下令的人。
  然而,很殘酷的是,我的心中找不到憤怒,也看不到憎恨。
  我轉動眼睛,保持頭部不動,望向和我一起抬棺的威廉斯。我從他身上看到該有的憤怒、憎恨與悲傷。在他緊閉的雙脣中,含有對那些尚不清楚身分的敵人的殺意。我也學他將雙脣緊閉,然後讓眼神變得銳利。過了三分鐘,我似乎感覺到自己心中也產生了怒火。雖然我們還不知道敵人是誰,但已經開始憎恨他們。
  威廉斯的憤怒,因為同伴被殺而產生的憤怒,會不會只是良心的一種形式?人類可以為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感到憤怒。也可以為了自己所愛的人感到憎恨。
  但我的心中沒有這樣的情感。我會感覺到悲傷,但是我的悲傷無法與憤怒連結。我應該恨誰?襲擊我們的人?指揮襲擊的幕後黑手?還是約翰‧保羅?
  我整個人變得好空洞的。完全不知道該恨誰。
  當然,我不能讓別人發現這種心理狀態,不管是同伴、威廉斯、洛克威爾上校,還是諮商師。

  上級命令倖存的成員必須接受諮商。目的是為了避免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
  威廉斯很生氣。他認為自己不需要諮商,更希望上級趕快派他去殺掉襲擊我們的人,完全是典型的士兵性格。他還說,自己的心沒有受到任何創傷。只有對襲擊者的憤怒。
  我也偽裝成和他一樣的態度,並顯露出些許憤怒,這樣才能顯示我也擁有高昂的士氣。但是上級下令,不接受諮商的人就要接受軍法處分。還表示特種部隊士兵是非常珍貴的人力資源,我們有義務對你們進行維護。

  我不需要諮商。
  我需要的是懲罰。
  我需要一個懲罰我的人。
  對於自己目前為止所犯下的所有罪行,我希望可以受到懲罰。

  這是取代諮商──威廉斯把太太和小孩丟在家裡,跑到我家,並且一如往常地一邊吃著達美樂披薩、喝著啤酒,一邊看著電影。對他來說,這是黃金組合。我並不想這樣,但因為沒有理由拒絕,所以就默默地陪著他。
  對了,艾力克斯自殺時,也是這樣。那時我一邊喝著百威啤酒,一邊恍恍惚惚地想著艾力克斯的種種。這麼想來,威廉斯「這是取代諮商」的說法的確沒錯。不論是我或威廉斯,在工作上遇到不快樂的事時,都會喝著啤酒、啃著垃圾食物,藉由放空、無所事事,將心中那既冰冷又沉重的鉛塊淡忘。
  我喝了一口百威啤酒。當然,味道跟Budweiser不一樣。威廉斯一邊咬著披薩,一邊從自己的檔案中選出想看的電影。
  威廉斯的話變得很少。當然,只是和平常的他比較起來。不過,看來他只是厭倦了傾訴累積在心裡的情感。畫面上,亞瑟王以及用椰子響板製造出馬蹄聲的隨從們,從霧中走了出來。那是威廉斯最愛的蒙提‧派森。乍看之下,威廉斯雖然看著劇中的笑點而笑個不停,但是卻不時地偷瞄我。彷彿一直在跟我確認好笑之處。
  在那一場戰鬥的後半,威廉斯昏了過去。所以他並未中彈,也沒看到那些完全感受不到疼痛的士兵們如何將彼此打成肉醬。我猜,威廉斯大概無法承受那個場景。當同伴們一個個被擊斃時,自己卻未能身在其中。這個恥辱與悔恨,與眼睜睜看著同伴被殺一樣,都成了威廉斯頭上的緊箍咒。
  『不准通過。』
  畫面中的黑騎士,對著亞瑟王與隨從們如此說道。被阻擋去路的亞瑟王與口氣狂妄的黑騎士開始廝殺。威廉斯喃喃地說道:
  「不過,泰瑞‧吉連在這部電影裡完全就像個隨從。」
  「他的角色就是隨從啊。」
  「不,我的意思是說,他看起來太像個隨從了。很難想像後來會變成知名的電影導演。」
  我的視線從威廉斯身上回到電視螢幕。亞瑟王一揮劍,黑騎士肩膀以下的左臂應聲落地。從傷口噴出大量偏橘色的血漿。這時黑騎士說『不痛』,並且再度向亞瑟王挑戰。
  我一邊喝啤酒一邊想,在列車裡的那場戰鬥也是這樣啊!敵人不會痛,我們也不會痛。
  黑騎士的另一隻手臂也被砍斷了。血漿噴得到處都是,而黑騎士依然用輕蔑的口吻挑釁亞瑟王。騎士沒有露出痛苦的神色,反而是嘲笑亞瑟王,並繼續奮戰。結果騎士失去了雙手雙腳,卻仍在地面持續滾動,直到無法動彈為止。

  我在印度基地的太平間,曾看過同伴們支離破碎的肉塊。我看著台子上那些尚未被組合的屍塊,很不得體地想到──在飛機的機翼下面、侵入鞘的纖維外表皮下、貨物運送專用鳥腳的阿基里斯腱,也都安裝了和這些相同的肉塊。唯一不同的是,肉塊是出自於我們的肉體,還是海豚或鯨魚的肉體。而不管是誰的肌肉,都是由血與脈搏驅動的。
  我看著眼前的肉片,又想到,要是我們的身體有生產履歷就好了。如果我們身上每一個細胞都有標籤,並且擁有後設資訊,那麼在拼湊屍體時就不用像玩拼圖那樣傷腦筋了。
  生產履歷。先進消費者總是從早到晚盯著生產履歷不放。生產履歷中,記載著達美樂披薩餅皮上所有食材的來歷。例如起司、醃漬物、培根、鳳梨是怎麼來的,連麵粉、雞蛋等餅皮的材料,各種「物品」的詳細歷史都詳細地記載下來。像是這些「物品」是何時生產、在哪裡收穫、由哪個業者負責運輸、經歷過什麼調理過程。有麵粉的歷史。也有起司的歷史。在過去,有一群被稱為「聰明消費者」的人,但其中有些比較敏感的人認為不好自稱聰明,所以改稱自己為「先進消費者」。這些消費者會針對自己購買的產品架設論壇,並且在上面討論如何找到更安全的素材、如何讓生產更有效率、如何找到更「合乎道德良知」的素材,並對製造產品的企業提出呼籲。
  部分的先進消費者成了特定商品的意見領袖,每一種商品,都有一人以上成了代言偶像。他們在論壇中成為領導人,並對商品的銷售量有著莫大的影響力。例如他們會去調查鞋帶的生產履歷,接著再調查製成鞋帶的棉線的生產履歷,並且討論如何找到更便宜的線、如何製造出更強韌的鞋帶。
  生產履歷也可說是每個「物品」一路走來的記錄。

  然而,縱使我們沒有在每一片肉片上貼上標籤,我們的生活、甚至是人生也早已被後設資訊淹沒。現在,我們也只能對此感到滿足。
  只要擁有使用個人記錄的權限,軟體就可以藉由購物記錄、移動記錄、各種通聯紀錄,當然還包含本人的相簿及日記,編纂出傳記。搜羅大量的資訊,將之編輯成一本書,這樣的編輯能力應該可用粗暴形容;不管一個人有多平凡,都能編出一個不至於太無聊的故事。每個人都編輯過一次自己的傳記吧。以一個三十歲的人為例,只要經過三小時的運算,就能編纂出大約四百頁的傳記。
  媽媽躺在醫院等我做出決定的那個夏日,我曾經用訪客用帳號,登入家人的共用空間與媽媽的私人空間,想找找看有沒有媽媽的生平檔案或文件,但並沒有找到。到底,媽媽有沒有編輯過自己的傳記呢?根據去年的調查,七成美國人都編輯過自己的傳記。我們什麼都不用做,軟體就會自動幫忙整理,因此大部分的人都很好奇軟體會如何敘述自己的人生。
  如果我能看到媽媽的生平,會不會做出不一樣的判斷?母親是否有用軟體收集每一刻的後設資料,並集結成一個虛構故事?如果有,而我當初又能讀到的話,那麼我會不會把母親留在那個曖昧的領域,辭去現有的工作,直到現在仍每週去醫院看她一次?
  活著的人,通常只能憑空想像一切。只有相當程度自戀的人,才會把那些自己任性的想像替換為現實。
  死者都透過「活人不可能經歷過死亡」來掌控我們。

  除了我和威廉斯以外,活下來的隊員只有約翰、鮑伯還有丹尼爾。美軍已經有二十年沒有遭遇過這種襲擊,也很久沒有與這種裝備、訓練都非常精良的部隊交戰。我們也是美軍特種作戰群中,久違地吃了敗仗的部隊。
  敵人的遺體大多都支離破碎。軍方花了一個禮拜拼湊他們的屍體後,發現這些死亡的襲擊者,在另一種意義上也是死人。他們都是在報告中,早已在各地戰場中陣亡、失蹤,或是被武裝勢力逮捕並處死的民間軍事企業士兵。而他們的身體,至今終於在印度被發現。
  襲擊者們完全沒有遵循正規路徑入境印度的跡象。因為死人是不會移動的,所以他們應該是在身上嵌入假ID。或許假ID是來自我們在布拉格遇到的那一群〈未被計數之人〉。總之,我們還是不知道,這一群身披昂貴裝備,而且接受過腦醫學處理的士兵,真實身分到底為何。他們的裝備上附著微量的輻射塵,由此可推斷他們應該是越過核爆的坑洞,從巴基斯坦穿越Hindu‧India的勢力範圍,最後追上我們搭乘的列車。但是,巴基斯坦戰後的情勢比印度還要混亂,所以要從巴基斯坦去追溯襲擊者的行蹤,是完全不可能的。
  不過,襲擊者的身分是幽靈這件事並不會對我們構成困擾。我們幾乎可以確定嫌犯就是尤金&克魯普斯公司,而該公司的一名經營高層,就是參議院某黨團的領導人。我們是如何得知的?因為一種高科技魔法,社群網路有向圖分析系統(SNDGA)降下了神諭。就像是NSA的深思【註37:深思(Deep Thought),科幻小說《銀河便車指南》中的一台超級電腦】,也像是全球規模的凱文‧貝肯遊戲。SNDGA彷彿可以解答人生、宇宙的所有問題。真不知道手臂被切斷而倒臥在血泊中的襲擊者屍體,與參議院黨團領袖之間,到底隔了幾個貝肯?
  情報部隊內部的祕密調查小組,在很久以前就鎖定這名參議院黨團領袖。在執行約翰‧保羅暗殺任務時,上級都會把任務告知政府高層,但是每一次告知的高層都有些微不同,用這樣的方法篩選出洩露情報的人。只是,我們沒想到,解開謎底的最後一塊拼圖,竟然是這一群死在印度的屍體。
  在列車被襲擊前,約翰‧保羅曾這麼說:「如果接下來發生什麼事,就表示我會失去你所說的內應。」換言之,約翰‧保羅在那時已預測到,黨團領袖會為了救出自己不惜自掘墳墓。
  所有的政府高層都不想召開公聽會,不想讓這件事演變為大醜聞。當初白宮與國防部都想祕密地處理掉這件事,結果卻演變為比水門案【註38:1970年代美國尼克森總統為競選連任而進行非法監聽的政治醜聞】與伊朗門事件【註39:1980年代中期,美國政府向伊朗秘密出售武器的政治醜聞】還要轟動的大事件。
  如果要對黨團領袖進行司法制裁,那麼就必須要有人出面證明約翰‧保羅與國防高等研究計畫署的關係,以及NSA的深思的存在。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於是政府的政治家便私下運作,讓黨團領袖以生病為由退出政壇。後來,他搖身一變成為專業的戰爭販子。
  我的戰友們被裝在棺材裡送回美國。而襲擊者們的屍體經過驗屍後,再度被賦予了名字與ID,並送回各自的祖國。當然,現場的屍骸不止這些。火車頭被炸毀時,列車正通過一處彎道,因此後面的車輛都被強大的離心力抛到距離鐵軌很遠的位置。我與威廉斯的運氣真的非常好。當時的車廂像舊式烘乾機一樣激烈地旋轉,許多印度人在裡面被攪得稀爛。至於坐在車頂上的乘客們,就像是被投石器投出的石頭,被投擲到遠處;據說飛得最遠的乘客,是一名距離車廂五百呎的少年,他的頭部整個陷到了肩膀中間。
  我們逮捕的那一群Hindu‧India幹部,沒有被送到海牙、也沒有被送進Panopticon的收容所,而是直接進入了墓園。他們的身上被射出許多彈孔。此外,他們的眉間都被慎重地開了一槍。可見襲擊者對這些男人沒興趣。這些幽靈士兵的唯一目的就是從美軍手中搶回約翰‧保羅。

  於是,僅剩的一個問題,就是約翰‧保羅了。

  2

  我心想,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搭乘Seaweed了。
  退休的黨團領袖、參議院資訊委員會成員、國防高等研究計畫署署長、情報部隊將領、洛克威爾上校、還有我本人都被牽扯進去。調查所有相關人員、參眾兩院、以及各種相關任務、事件的調查委員會,總計多達十二個。這件事演變成了大醜聞。在醜聞爆發的三個月前,我為了參與有關約翰‧保羅的最後任務,因此在非洲的上空飛行。
  威廉斯與其他隊員不知狀況如何。這次,我們在基地時就已經進入了侵入鞘,所以起飛後,我們只能藉由有線通訊了解彼此的狀態。
  〈呼叫Seaweed。這裡是Mouse 02,我們會奪回金牌的。〉
  威廉斯向駕駛員這麼說。
  〈交給你囉,Mouse。倒數計時開始。〉
  Seaweed的副駕駛開始讀秒。隨著倒數,我愈來愈難壓抑激動的情緒。我不是為了空降而刻意提振士氣。也不是對任務有所期待而感到興奮。
  露西亞‧修克羅普就在我現在要去的地方。
  〈有警報。〉
  我聽到副駕駛用緊張的口吻說道。
  〈地面的雷達偵測到我們了。怎麼可能。我們被對方發現了嗎?〉
  「馬上讓我們分離。」我向副駕駛要求。「立刻。」
  〈別開玩笑了。你們會被敵人發現的。〉
  看來副駕駛慌了。隱形轟炸機的駕駛員在投下裝載物前,幾乎不會被敵方發現,因此不習慣面對這樣的狀況。在這方面的應變能力上,他們比非洲內陸的三流軍隊還不如。
  「你只要按下釋放按鍵就好。快一點。」
  〈太危險了──敵人已經發射飛彈。〉
  我緊咬著牙啟動優先權,準備從侵入鞘的側面切斷懸掛架的掛勾。做完準備手續後,「嗶嗶」的聲響傳入我的耳小骨。接著一個女性的聲音平緩地說:「懸掛物端已優先切斷。五秒後從懸掛裝置脫離。二、一、〇。」
  用肉製成的勾子鬆開時,只發出了微小的聲音。
  我失去體重,因此知道我已經被釋放到空中。接著我聽到一聲巨響,侵入鞘也劇烈地搖晃著。Seaweed或許被飛彈擊中了。但是透過懸掛架連接的有線通訊已經切斷,而無線通訊仍被封鎖,所以無法和駕駛員或是威廉斯取得聯繫。
  現在回想起來,在與約翰‧保羅有關的任務中,都是用HALO(高空投下低空開傘)的方式入侵。與他有關的任務,從來不曾從陸路或海岸入侵。唯一一次例外,就是像間諜一樣地搭飛機前往布拉格。每次要去見約翰‧保羅,都要像嬰兒出生一樣從Seaweed中蹦出來。簡直像是一種儀式。一種為了獲得巫師接見的儀式。
  我並非從計畫地點被投下,加上衝擊波的影響,降落路線已經偏離原先的規劃。此時侵入鞘正在進行計算,在快速的判斷後,藉由推進器修正降落路線。雖然維多利亞湖非常大,但是從脫離時的狀況與高度來看,很難期待能在湖面安全降落。
  降落的過程中,我根本無暇祈禱好運降臨。

  「我說明一下狀況。」
  洛克威爾上校在單調無趣的特種作戰司令部的會議室中,開始對我們進行說明。
  「維多利亞湖曾經孕育著四百種以上的物種。它曾是展現生物多樣性的一座湖。你們知道這座非洲最大的湖泊,被稱為什麼嗎?」
  「『達爾文的庭院』。」威廉斯慢條斯理地回答:「我們現在是在上地理課嗎?」
  老大如同往常地忽視威廉斯的態度繼續說明。
  「在二十世紀中葉,這裡的主要產業是漁業。不過,與其說那是產業,不如說是當地居民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在一九五四年,這座湖開始出現改變。當時有一種叫做尼羅河鱸的魚,被實驗性地引進湖中。」
  當時,維多利亞湖的生態系統遭受毀滅性的破壞。尼羅河鱸不但是外來品種,而且個性殘暴,因此在適者生存的法則中占盡優勢。尼羅河鱸會輸出到俄羅斯與日本等國,由於價格昂貴,當地人都吃不起。然而,居民以前食用的小魚都被尼羅河鱸吃光,因而滅絕。加上當地沒有其他產業,所以維多利亞湖畔的居民們只能淪落為感染愛滋病的妓女,或是到垃圾場撿拾尼羅河鱸骨頭的乞丐。
  「之後,尼羅河鱸的時代結束了。由於小魚類已經滅絕,所以沒有生物去吃藻類,導致藻類繁殖過剩。而藻類增加會使得水中的氧氣減少。赤潮現象成為常態,導致尼羅河鱸滅絕。」
  「這座湖無法恢復原狀嗎?」
  威廉斯問完,上校搖搖頭。
  「後來,進入二〇一〇年代,有業者把腦筋動到形同死亡的維多利亞湖上。他們用奈米機器將藻類全部清除,接著建設大型機械設施,使這座湖恢復了生氣。當時神經連結技術才剛剛研發出來,而那個企業的目的,就是在這座湖中生產工業用的人工肌肉。當時雖然還無法複製視覺、思考、知覺等神經傳導,但是單純控制肌肉收縮的技術已經完全進入實用階段。」
  「人工肌肉就是在這座湖中製造的嗎?」
  威廉斯這麼問。沒錯,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而已。大多數人也不知道潤滑劑是用海藻製作的。
  「嚴格來說,人工肌肉並不是人工製造的。是利用基因改良的鯨魚、海豚的肌肉製造的。」
  「你是開玩笑的吧?」
  我心想,這不是開玩笑啊,威廉斯。
  你所吃的魚子醬,其實是用圓鰭魚卵塗黑製成的。
  在離開布拉格到印度的任務間,有一段不小的空檔,我趁機做了調查。人工肌肉幾乎都使用於工業,一般消費者購買的商品,鮮少含有人工肌肉。而最接近一般民眾的人工肌肉產品,是在辦公室或有錢人家裡才看得到的代步機。這種機器擁有兩隻腳和長長的手,可以在寬闊的地方行走,也可以依照搭乘者的操作,搬運東西走上樓梯或是搭乘電梯。我在網頁型錄上找到了一種最常見的代步機,並且查詢了它的生產履歷。
  我根據後設情報的連結,得知每個零件都可以再分解為各種素材。例如構成表皮的有機伸縮樹脂、接觸地面的壓力延展性變化金屬、控制軟體中的平衡模組等,鳥腳代步機的生產履歷相當分歧。也還得知了,延展性變化金屬被回收並製成鳥腳代步機的蹄之前,曾經使用在什麼商品上、經歷過什麼樣的加工過程。而用相同的方式追蹤人工肌肉的生產履歷時,最多只能追溯到維多利亞湖的工廠。換言之,「這種肌肉生產於維多利亞湖」的資訊,是這個「物品」的記憶終點站。
  我在網路上找不到與人工肌肉有關的論壇。也沒有任何團體或先進消費者關心人工肌肉的來源有無道德上的爭議。仔細想想,其實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會購買代步機的,只有某個規模以上的企業或政府機關。因此,這對消費者來說並非切身的問題。消費者重視的,是在家裡會用到的產品,以及與個人有關的事物。例如吃進嘴裡的食物、清潔地板的吸塵器。和這些日常生活常見事物的來源比起來,身為工業材料的人工肌肉的生產履歷,誰都不會重視。人類果然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東西。
  當然,世界上依然有人完全不關心商品的生產履歷。連我也是在布拉格的酒館裡聽盧西斯提起,才知道這件事。聽洛克威爾上校說出人工肌肉的來源後,認為是在開玩笑的威廉斯,我也沒有資格取笑他。
  「當然,我不是在開玩笑。」上校回答的同時也轉向我們。「利用那個廣大的湖泊,飼養那些經過基因改造而能適應淡水的海豚與鯨魚,並在當地的工廠解體,輸出到世界各地。換句話說,維多利亞湖重生為一座巨大的水槽。」
  「這樣根本就不算重生嘛!」
  威廉斯的表情就像聽到一件危言聳聽的事情,他搖了搖頭。
  「製造人工肌肉已成為當地的一大產業,正確地說,是唯一的產業。當人工肌肉產業步上軌道後,維多利亞湖畔的居民發起了獨立運動。這座被肯亞、烏干達、坦尚尼亞三個國家包圍的廣大湖泊,湖畔的環狀沿岸都市跨越了非洲特有的種族藩籬,團結一致地發表獨立宣言。」
  「這次任務的目標,就是這三個國家嗎?」
  「沒錯。目前這座湖的沿岸都市組成了名為〈維多利亞湖沿岸產業聯盟〉的獨立國家,而且受到各先進國家的認可。雖然是個聽起來像是工商團體的名字,但他們本來就是為了利益才發起獨立戰爭的,所以或許很適合。只要與人工肌肉相關,先進國家的產業基礎就會受到影響。」
  「對了,聽說約翰‧保羅現在就在那裡。」
  這是我第一次開口。
  「沒錯。」
  上校碰觸了一下會議室的牆壁。接著出現奈米螢幕,畫面中是手持AK步槍的童兵。
  「在布拉格的任務中,薛帕德上尉讓費洛蒙附著在露西亞‧修克羅普身上,因此追蹤犬追蹤她到布拉格的機場。當然,他們應該使用了多個不明的假ID,所以無法進行追蹤。但是我們反向思考,想出了一個方法。追蹤犬追蹤到他們從登機門搭上飛機。接著我們開始清查,所有搭乘飛機離開機場的人,是否有人中途消失或是行動有沒有一致性。例如,某些乘客在飛抵目的地機場後就直接回家,或是去購物……像這種離開機場後的行動擁有一致性的ID就可以排除。經過不斷篩選後,就可以經由認證的路線找出行動不合常理的ID。這真的很浪費時間,而且是個非常困難的工作。」
  上校隔著帽子搔頭後,繼續說:
  「約翰‧保羅目前住在當地的迎賓館裡,並且掌控了該國的媒體。我們預估對手將會是維多利亞湖沿岸產業聯盟的軍隊。他們沒有空軍,但是有地對空飛彈,而且因為是國土位於湖畔的環狀國家,所以擁有非洲罕見的海軍。」
  「海軍……真讓人驚訝啊。」威廉斯笑著說:「沒想到非洲人也會開船。」
  「他們有幾艘護衛艦,還有一艘日本自衛隊淘汰的飛彈快艇。」
  「不會吧。」
  但是,我卻完全無心聽上校說話。
  我心裡所想的,是露西亞‧修克羅普的臉龐、是她離開時臉頰上流下的眼線痕跡,而且期待著她會懲罰我。

  跟我們平常搭乘的高空投下低空開傘(HALO)專用侵入鞘不同,這次搭乘的是水中作戰專用的侵入鞘。換句話說,這種侵入鞘可以像飛魚一樣,在空中滑行一段距離後,以很小的角度進入水面,減緩接觸水面時產生的衝擊力。接著,侵入鞘會像人魚一樣,用全身的肌肉游泳。這種侵入鞘和HALO專用侵入鞘一樣,都是用活體肌肉製成的,幾乎沒有機械零件,所以不太可能被聲納等水中探測器偵測到。因為侵入鞘除了裡面有個人以外,其餘特徵都跟魚類或水中哺乳類相同。
  問題是,不知道對著Seaweed發射地對空飛彈的那些人,有沒有親眼看到這個侵入鞘。雖然他們應該沒有能擊落高速下降物體的飛彈,但是入水的地點如果被對方看到,事情就麻煩了。
  〈預計距離入水還有五秒。〉
  侵入鞘的導航如此宣告。因此我做好準備。
  〈二、一、〇。〉
  外面傳來「噗通」的聲音,我知道侵入鞘已經接觸湖面。不過,侵入鞘是以低於三十度的入射角,像輕撫水面一般地進入水裡,所以並未產生太大的衝擊力。侵入鞘的外型是纖細的流線型,使得水的黏性也沒有產生急遽的阻力,讓侵入鞘能慢慢在水中減速。
  侵入鞘判斷減速達到某種程度後,尾部開始有如海豚尾巴般地擺動,並展開原本折疊在一起的鰭,在水中游了起來。維多利亞湖的湖面下非常安靜。海豚與鯨魚斷斷續續的叫聲像是音樂,為水面下的寂靜帶來了色彩。登陸的地點已經事先設定好了,所以我需要做的,只有防備意外狀況發生。雖然外面偶爾傳來主動式聲納的聲響,水面上也不時有噴射水流的巨響通過,但看來這裡的海軍不會發現侵入鞘。
  我想,這一切都不難理解。畢竟這個侵入鞘,是重組了曾經住在湖裡面的居民的肌肉。
  威廉斯和同伴們的侵入鞘不知道有沒有順利降落?或者是,與Seaweed共存亡?話說回來,我也不知道Seaweed是被擊落了,還是已經平安返航。
  我心裡充滿不安。一想到同伴們都生死未卜,胸口就感到疼痛。但是,我真正擔心的跟往常一樣,就是不知道約翰‧保羅是否已經在維多利亞湖沿岸散播了屠殺的種子,並且與露西亞一起啟程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想到這裡,我對自己剛剛魯莽決定切斷侵入鞘的舉動,覺得有些害怕。要是露西亞不在這裡,我冒險空降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侵入鞘在水底下游了一小時以後,告知我抵達了預定的地點。侵入鞘建議我將它抛棄,並請我檢查潛水裝備。我依照侵入鞘的建議檢查自己的設備,並做好進入水裡的準備。艙門打開後,維多利亞湖的淡水就流進侵入鞘內部的狹窄空間。我潛到水中,並切斷侵入鞘的必要酵素供給。我看著侵入鞘在水中漂流,同時也知道它正一點一點地腐朽。

  3

  這座湖支撐著我們的日常生活。
  已經登陸的我,看著被月光照亮的湖面,這麼想著。
  飛機的機翼。侵入鞘的表面。
  義手、義指、義足。各種工業用的機械。代步機。
  為了生產這些東西,這座湖飼養了用人工方式繁殖的海豚與鯨魚,並等待牠們成為機翼、義手與肌肉椅子的那一天。湖的沿岸有著好幾座海豚與鯨魚的解體工廠。當地貧窮的少年少女只能選擇在工廠工作,或是成為國軍的士兵,再不然就是成為接待士兵的男妓、女娼。
  海豚與鯨魚的肌肉都會經過謹慎地解體,以免傷害到肌肉纖維。分解完後,來自歐盟與美國的運輸機會將肌肉載運回去。有時坦尚尼亞或烏干達的軍隊會為了爭奪利益而越過國境。但國軍的少年少女們,都受過來自先進國家的民間軍事承包業者的訓練,所以當然能擊退他們。
  這些就是這個地區的一切。在這裡,法律只是徒具形式,由腐敗的官僚與PMF執行的法律,有時根本沒有施予刑罰,因此形同虛設。從某個角度來說,沒有法律約束的世界是自由的。但是,在這樣的世界中,少年少女們在職業上既不抱夢想也沒有希望。而奪走那些夢想與希望的,就是我們藉由人工肌肉所獲得的「自由生活」。
  我在想著這些事情的同時,卸下了潛水裝備。
  我藏身在附近的草叢中,等了約一個小時,但是威廉斯與其他人並未來到這個集合地點。於是我只好放棄,獨自一人前往迎賓館。因為從現在起必須單獨行動,所以之前以四人編制為前提所擬定的計畫,必須全數捨棄。
  海軍的護衛艦會以探照燈監看,所以沿著湖岸前進相當危險。我不知道湖岸有沒有地雷或感測器,但是可以推測迎賓館附近一定有很多這種討人厭的裝置。
  因為上述原因,我決定從叢林前往迎賓館。我慎重地調整奈米偽裝功能。這時絕對不能使用一般常見的樹葉或樹枝,因為它們在折斷後會瞬間枯萎,而且與周遭景物的顔色差異,大到超乎我們的想像。
  做好偽裝後,我開始前進。前進速度會因選取路徑而有很大的落差。乍看之下,叢林是個雜亂無章的場所,但在士兵眼中,卻可以明確找出一條適合行走的路線。
  叢林裡長滿了矮樹、藤蔓與蕨類植物,要在這些植物的阻礙下向前走,是非常困難的。因此,要在叢林中行走的人,大多會沿著野獸走過的道路、或是其他人走過的道路前進。這就是所謂的「適合行走的路線」。沒有受過特種訓練的人,通常都會因為看起來比較好走而選擇這些路徑。
  但由於這樣的路徑不多,所以也會成為敵人的絕佳埋伏地點。既然如此,那我能選擇的,就只剩下寸步難行的路線了。例如在茂密的蕨類植物從中步行、涉水渡過沒有橋梁的河流、於斷崖旁行走。五〇年代,SAS在馬來亞叢林中行軍時嘗盡苦頭,所以體悟出了一個準則──千萬別選好走的路。
  我一邊仔細地消除自己的足跡,一邊在維多利亞湖岸的叢林中前進。
  對著目標橫向移動,雖然比較花時間,但卻是一個閃避埋伏的好方法。至於距離目標最短的縱向移動路徑,則是最愚蠢的選擇。因為直線路徑總是會碰到敵方警戒的士兵。
  叢林內的各種「束縛」,使人在叢林中行走時必須面對許多抉擇。每一個選項雖然都很單純,但是組合後卻會變得極為精密且複雜。這讓叢林呈現混沌未知的狀態,也讓叢林中的戰爭變得與西洋棋棋謎(Chess problem)一樣困難。
  但是,有能力從諸多選項中判斷出安全的路徑,才稱得上是「自由」。
  因為在叢林中依照喜好來行走,乍看之下很自由,但卻可能遭逢名為死亡的不自由。人類的自由,其實也是一種閃避危險的能力。在考量各種風險後,有能力「選擇」最適合自己的選項,才是「自由」。
  我就像謹慎思考每一步棋似地在叢林中前進。湖水本身所面對的生物百態,有若地獄,然而我卻天真地以為這是一座非常常見的叢林,裡面呈現某種平衡的生態。當然,自然並不是一種穩定、協調的完美平衡。人類會消滅物種,而自然也會消滅物種。進化不是取得平衡,只是適應的過程。許多物種在誕生後接受環境的考驗,最後有物種存活下來,有的則是滅絕。
  露西亞說,名為「我」的意識,以及我與他人的區別,都是進化過程中孕育出來的產物。人類包含語言在內的所有意識,都是為了適應生存而產生,且沒有被環境淘汰,並被保留下來的功能所集合而成。我們不知道意識是靠著基因還是文化基因傳承的,但是,不論是良心、罪、罰,都只是進化過程中的一環,而不是獨立的「靈魂」所創造出來的。
  露西亞還說,但是,人類的一切並不是完全由基因與文化基因決定的。因為,雖然人類總是受環境左右,但更重要的是,人類的選擇往往不會只有一個。在完全如同一張白紙的情況下,或許我們被允許選擇各種可能性。但我們從出生到現在累積的價值觀、重視的事物、鍾愛的事物、不得不盡的義務,都會被放到天枰上,在權衡過後,就會從中做出選擇。
  現在在叢林上方飛翔的鳥,應該無法像人一樣進行選擇吧。雖然有人希望自己能像小鳥一樣自由,但是鳥兒的飛行只是受到基因的命令後不得不做的行動。
  所謂的自由,是指擁有選擇的權利。也就是,捨棄其他可能性,並以「我」為名做出抉擇。
  所以我應該被懲罰。我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在維多利亞湖岸旁的複雜生態系統中前進。我選擇為埋葬母親而負責,因此我無法選擇,不,應該是說並未選擇其他選項。我應該被那些選項懲罰。
  這次也一如往常,接受國防部的命令前來執行暗殺計畫。對於之前的任務與命令,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但是艾力克斯在面對自己的罪行時,以自己的方法處置了自己。因為他的身旁沒有人處罰他。神也沒有處罰他。艾力克斯很誠實地面對自己的罪,而我卻選擇遮住自己的眼睛。我一直都認為,我是為了國家、為了全世界而殺人,決定殺人的不是我,選擇殺人的也不是我,所以從未想過自己有什麼罪過。
  但是,在今晚,我想殺人不是因為國防部的命令,也不是因為特種作戰司令部的命令,而是我自己想殺了約翰‧保羅。

  我已經看到遠處迎賓館的燈光了。那是一棟殖民地風格的兩層樓建築,而且還有中庭與挑高設計,看起來相當奢華。
  院子裡的草經過細心照料,周圍還有國軍的士兵巡邏。
  雖然身邊沒有威廉斯和其他成員,但一個人行動也是有好處的。例如,我可以採取大膽的潛入行動,而不用考慮其他人的安全。
  明亮的月光照亮所有的景物,因此肉眼的能見度很高。我決定將奈米塗裝的偽裝進行最大限度的利用。這樣雖然無法讓我完全變成透明,但只要在地面上慢慢爬行,就很難被周圍的敵人認出來。
  我就像類比式時鐘的時針,慢慢地、慢慢地花了很多時間從叢林爬向迎賓館。在這樣的情況下,最麻煩的是軍用犬,但我環顧四周,發現這裡似乎沒有使用這類的動物。
  先進國家希望維多利亞湖岸能穩定供應人工肌肉,所以都支持這個國家獨立。因為,與單一國家進行交涉,總比與三個國家打交道來得簡單。
  這場獨立戰爭表面上看起來是居民自己發起的,但其實更像是一場設計好的遊戲。維多利亞湖沿岸的人工肌肉產業,創造出的可觀利益,是肯亞、烏干達、坦尚尼亞的任何地區都比不上的。那些生活富裕的居民後來受到各國政府壓榨,因而產生不滿,此時,歐洲的銀行家們便慫恿他們自己組成一個國家。
  美國在發動戰爭時,也不能公開說目的是為了「奪取石油」。近代的國家軍隊是由國民組成的,所以每次發動戰爭都必須找到一個讓他們覺得值得上戰場的名目。但在非洲,要發動戰爭根本不需要正義、安定、人權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這片大地的人們依然保持著中世紀的特性,也就是忠實地為了欲望而群聚,並開始戰爭、掠奪。
  因此,稍稍誘之以利,維多利亞湖岸旁的富裕居民們便決定獨立,其實一點也不奇怪。
  換言之,背叛的遊戲在這個地方依然是有效的。在賽局理論的模擬實驗初期,比起擁有利他精神的人,以利益為優先且經常背叛的人,的確較容易存活下來。但隨著模組愈來愈複雜,這樣的個體漸漸被淘汰,而擁有互利性格的個體,彼此產生互助關係,因此所組成的集合變得愈來愈多。然而在這片大地上,並未演進到最後這個階段。
  過去的這裡或許並不是這麼野蠻。但是,這片大地的道德代碼曾經被重置過,並回到模擬模組還不夠複雜的狀態。
  我跨越草叢,接著與迎賓館的牆壁融為一體。我穿過挑高的中庭,橫越走廊,成功侵入迎賓館。中庭被許多房間圍繞,並以走廊連接各個房間。走廊上有一座小小的噴水池,跟中庭一樣被幾棵椰子樹圍繞著。
  我讓環境同步迷彩發揮到最大功效,並且「大搖大擺」地潛伏在幾乎是建築物正中央的位置,窺探走廊的情況。雖然外頭的士兵不時在中庭來回穿梭,或在走廊上巡邏。他們在距離我不到一公尺的地方,但卻完全沒有發現我。
  「晚安,保羅夫人。」
  聽到聲音,我本能地拿出刀子警戒著。那名說話的士兵看起來是正對著我,但他其實是看著我的上方。換言之,他在跟二樓走廊的某個人打招呼。
  「晚安,穆卡貝。」
  我對這個聲音很熟悉。
  這個聲音曾經述說著屠殺事件。曾經述說人類良心進化的必然性。曾經述說著背叛他人的悔恨。
  露西亞‧修克羅普。
  「您感覺如何呢?」
  「還不錯,已經有點習慣這裡了。這裡的生活是外界無法想像的……現在依然很艱辛。」
  「請您不要在意。您們是為了改善我們的生活,才從美國來到這裡的。」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您的先生──抱歉,我是指文化次長,已經睡了嗎?」
  士兵如此問道。看來露西亞和約翰‧保羅在這裡對外宣稱兩人是夫妻關係。或者是他們真的已經結婚了。
  「還沒耶,那個人幾乎不睡覺的。他現在還在房間裡工作。」
  「真是了不起耶。我以後也想成為跟他一樣的政治家。」
  「我覺得他單純只是失眠而已。」
  「我覺得您的先生真的很了不起。您先生寫的演講稿在廣播中播放。我們聽到後都覺得,只要肯努力,這個國家就可以脫離貧困、遠離愛滋病,而且魚群也會在不久後回到湖裡。我們只要努力出口肌肉,賺到很多錢,就可以跟上個世紀一樣,過著捕魚、吃魚的幸福日子。我覺得我們以後一定能過著那樣的日子。吃著工廠的海豚、鯨魚內臟的女孩們,以後也一定可以受教育,不用再去撈那些魚類的廢物。他讓我們相信,只要努力,明天就會比昨天更好。他能寫出那麼棒的文章,一定是個很棒的人。」
  接著是一陣沉默。露西亞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那個士兵說的話。
  對不起。我的先生是為了讓你們彼此憎恨才來到這裡的。
  對不起。我的先生夢想看到的景色,是在堆砌海豚與鯨魚魚骨的垃圾場裡,也同樣地棄置著你們的頭蓋骨與肋骨。
  我想像著,露西亞心中是不是正在思考這些。
  汝等皆思吾乃為散播和平而來?非也。在此告知汝等,吾乃為傳播紛爭而來。
  然而,我認為,露西亞很可能不知道約翰‧保羅所做的到底是什麼事。
  「……是啊。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晚安。」
  「晚安,夫人。」
  我迅速地確認露西亞進入了哪一個房間。是在滿月方向那棟樓中央的房間。
  我確定士兵回到巡邏的路徑,並走到建築物外後,就迅速登上階梯。鞋子會自動判斷地面的狀態,並把鞋底轉換為有摩擦力又不會發出聲響的材質。因為腳步聲完全被吸收,所以我就像個幽靈一樣。兩隻腳站在地面那種強烈現實感,完全被這雙消音鞋給抹去了。
  房間的門開著。我掏出槍,一口氣躍進房門。
  但是,我沒有看見剛剛進入房間的露西亞。
  只有月亮的光芒從建築物外側透過窗戶照射進來,在空氣中劃出一道軌跡。
  我在無人的房間中搜索。看起剛剛有人使用過的書桌上有一本筆記本、原稿,還放著一支筆。原稿的內容似乎是『聯盟』議長的演講草稿。看來約翰‧保羅不是會使用筆記型電腦或攜帶型通訊裝置寫文章的人。
  原稿旁放著的筆記,上面寫著各種顯然不是英文的符號與單字。看起來這些記號記載著單字的特性和格式的狀態資訊,以及用邏輯記號標示文章的條件,還有一些是有關特定配置模式的資訊。不過,這些記號夾雜著深奧的語言學專業術語及標示,所以我完全看不懂。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槍枝解除安全裝置的聲響。
  「好久不見了,殺手小弟。」
  我回頭。
  約翰‧保羅站在那兒,面露悲哀的神情用槍指著我。

  4

  「我以為你已經被營救部隊殺死了。」
  約翰‧保羅說。今晚和那個布拉格的夜晚相反,是我背對著明月照耀的窗戶。而在月光照射下的約翰‧保羅的臉,則和那晚給我的印象一樣,透露出神智正常但卻有點悲傷的神情。
  他用的是古老的白朗寧手槍。那個時代的槍枝沒有ID認證,誰都可以使用,誰都可以拿來殺人。
  「當初我的確以為我會死。」
  「哦,那還真是可惜啊。」約翰‧保羅說完後,一面用槍指著我,一面拉了旁邊的椅子坐下。「這次你姑且算是趕上了。我在維多利亞湖沿岸產業聯盟的播種,才剛剛開始而已。」
  約翰‧保羅坐在南國風情的椅子上,我則是望著他眼神和緩的眼睛。這個中年男子面對身為暗殺者的我,散發著一種沉穩的威嚴。從某個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是宗教家或自以為是近似於教宗的救濟者。
  不過,這個男人眼神雖然有教宗的光輝,卻完全沒有蠻橫的傲慢,與強加於人的慈愛。
  「你為什麼還要繼續做這種事?你還要殺多少人、做多少實驗才會滿意?」
  約翰‧保羅把眼神從我的身上移開,毫不在意地凝視著白朗寧的槍口。彷彿正在疑惑著自己手上怎麼會有這種殺人的工具。
  「……實驗在好幾年前就結束了。你以為我是那種想證明自己有多少能力的狂人嗎?」
  約翰‧保羅的眼神,依然停留在白朗寧冰冷的光芒上。殺人的工具,一個可以殺死人的物體,現在正在自己的手上。這個男人可能是這麼理解的吧。
  「你應該從來沒有拿過槍吧?」
  我問道。約翰‧保羅把目光從白朗寧向上移,說:
  「是啊,老實說,今晚是我第一次拿起手槍。之前不論到了哪個動盪地區,都不曾拿起這個,我一直積極地避開這類的東西。」
  「是啊,因為你有能力屠殺一大群人,但又不弄髒自己的手。」
  接著,約翰‧保羅搖搖頭,小聲地笑了出來。
  這不是我的力量喔。
  他這麼說完,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倦,而且帶著苦澀。
  「屠殺的語言原本就被設置在人類的腦裡。我只是把它找出來罷了。我和『發現』各種人體器官的解剖學者沒有什麼不同。」
  「當核爆發生時,愛因斯坦的感受和你可是不一樣的喔。」
  「……人類的腦裡原來就埋藏著殘虐的性格。這件事沒什麼好驚訝的。就算我沒有發現屠殺語言,人類的腦裡依然具備著殺人、強盜、強暴的功能。」接著他用另一隻手指著自己手上的白朗寧,說:「你看,我現在就想要殺你耶。」
  「原始社會或未開化的地區,難道沒有比較和平嗎?」
  「那是上個世紀的學者……不,應該說是社運人士為了推行文化相對化的概念,而捏造出來的謊言。未開化的種族和我們一樣,有時甚至比我們還殘暴。他們和我們一樣會嫉妒、搶奪、強暴、殺人。經過調查後,人們發現瑪格麗特‧米德【註40:美國人類學家,曾到南太平洋上的薩摩亞群島進行田野研究,並發表〈薩摩亞人的成年〉一書。書中表明薩摩亞的青少年不存在任何心理危機或壓抑現象,過著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筆下的薩摩亞樂園,根本就是一個天大的謊言。調查報告提到,薩摩亞其實也發生過多起殺人與強姦案件。」
  「那戰爭呢?」
  「當然也有。戰爭不是文明國家的專利。未開化的聚落也是會發生戰爭的。戰爭、搶奪、殺戮、侵犯女性等等的惡行,都因為進化的需求,而在腦中占有一席之地。」
  「人類是可以進行選擇的。」我平靜地訴說。「我是有罪的人。而我有能力對我所做的選擇負責。所以,我不認為殺人、強暴、搶奪都可以像你所說地正當化。」
  「我也有同感。」
  約翰‧保羅微笑著。我相當意外,
  「……你說什麼?」
  「如果殺人、搶奪、強姦都是為了生存的需求而產生的,那麼,為其他人著想、愛其他人,為了其他人而犧牲自己等種種行為,也是因為進化的需求而衍生出來的。在我們的腦中,因應生存的需要而衍生的感情模組,有些模組卻又互相衝突。其中還有一些我們已經完全不需要的模組,卻還殘留在人類腦中。例如在缺乏食物的時代,喜歡甜食的腦部功能模組,對我們在攝取營養上有重大的貢獻。但是在現在這個食物不虞匱乏的社會中,愛吃甜食反而成為減重的天敵。」
  「你的意思是說,殺人的模組,或是喜好強暴女性的模組,也是這種『落伍』的功能之一嗎?」
  「……我不知道。是否算是落伍,只是相對於目前的文明狀況而言。但是,我可以確定,引發屠殺的文法也是人腦中的模組之一。」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約翰‧保羅望向我身後的窗外。被窗框圍繞的維多利亞湖沿岸風景,看起來就像一幅美麗的圖畫。現在在沿岸地區,依然有許多貧困的家庭,可能時常挨餓,也可能以出賣身體為生。
  「旱災來襲時該怎麼辦呢?假設現在是人類還沒發展出農業的時代。人類發現,跟背叛別人比起來,互助幫助、互相友愛是比較容易得到安定的生活的,因此人類組成了集團。不論這是基因上的進化、文化上的進化,或是文化基因上的進化,總之這是人類為了生存並適應環境所學會的事情……但是如果持續擴張的集團遭遇到旱災,那麼可能就無法保有足夠供應所有人食用的糧食。這下怎麼辦呢?這種充滿利他精神的團體,就只剩滅亡一途了。」
  我能理解約翰‧保羅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屠殺的文法是適應糧食不足的一種方式,是嗎?」
  「沒錯。」約翰‧保羅點頭說:「屠殺文法是從人類還無法控制糧食生產時,一直保留到現代的腦部功能。當其他生物要把某件事的影響擴及到全體時,只要使用費洛蒙或是有味道的物質即可。可是那時人類的嗅覺器官,也就是鼻子,已經退化到某種程度了。所以要對大範圍的個體造成影響,就只能使用語言。人類需要的不是一對一的傳播,而是一對多。而唯有語言可以進行一對多的傳播。」
  受到啟發的屠殺行為。
  為了生存而大量屠殺。
  我不寒而慄。在以前的原始狀況中,人們懂得溝通,也擁有利他行為,因此可稱為社會。而屠殺文法所助長的攻擊性並不是個體層級的。之前約翰‧保羅提過,在納粹德國的時代,猶太人也說過屠殺文法。換言之,個人層級的屠殺文法是無法發揮作用的。唯有一定數量的個體感染後,這種屠殺文法模組才可以在社會上發揮功能。屠殺文法會把人腦的價值判斷扭曲到特定方向,並且形成「屠殺就快要發生囉,大家都要被殺囉」的氛圍。而這個氛圍達到閾值時,人類與「良心」有關的模組就會被抑制,而被抑制的人就會進行各種形式的屠殺。
  但是,我把威廉斯說過的話,告訴約翰‧保羅。威廉斯說過,個體很難進行對自己不利的進化。他還說,類似旅鼠現象的自殺行為,實際上是幾乎不存在的。
  「這不算是自殺喔。」約翰‧保羅笑了。「屠殺行為發生後,個體數會減少,食物的供給也會相對變得穩定。因此,人類會釀成容許屠殺的氣氛,並且遮蔽良心,這反而是有利於個體生存的。也是在經過充分進化後所保留的特性。」
  「人類在遠古時代為了生存而在腦中衍生出屠殺文法,而屠殺文法會誘使人們進行屠殺……這就是你在貧窮國家散播屠殺火種的理由嗎?你的目的,就是要證明人類擁有殘忍的本性嗎?」
  「這一切都要怪我。」
  是個女性的聲音。剛剛不知道躲在哪裡的人,伸出一隻白皙又纖細的手,拿著魯格手槍抵在約翰‧保羅的頭上。
  露西亞‧修克羅普。
  她在月光的伴隨下走了出來。
  約翰‧保羅依然把視線停留在我或是窗外的風景上。露西亞的臉龐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來有如死人般冷酷,但也依然美麗如昔。
  「你太太去世的時候,當她消失在塞拉耶佛的街道上時,正和我一起躺在床上的你,無法原諒你自己。你無法原諒背叛了妻子和小孩的自己。」
  露西亞用魯格手槍的槍口抵住約翰‧保羅的後腦。她正在哭泣。眼淚在雪白的肌膚上閃耀著光芒。
  「所以,你想證明背叛、暴力……這些殘虐是人類無法逃離的本性。你為了逃避自己的罪,所以用為數眾多的人命,來持續證明人類的本性是邪惡的。」
  「露西亞,妳錯了。我不是為了證明什麼才一直做這些事。」
  「那是為了什麼?」
  「我找出人類腦中古老的功能。但是,同時我也發現,從生物學的觀點來看,人同時也擁有愛人的功能。而且愛人的功能和人類的野蠻一樣強大,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我並沒有因為發現了虐殺器官,而對人類的本性感到絕望。」
  至此我終於發現。約翰‧保羅的語氣中沒有絲毫絕望。這就是為何他的眼神看起來如此認真,而且神智相當清晰的原因。
  我不在意約翰‧保羅用白朗寧指著我,向前踏出一步。
  「既然你沒有絕望,那表示一定還有別的理由。」
  約翰‧保羅陷入沉默。整個房間都被露西亞的喘息給填滿了。
  經過一陣有如無限的沉思後,屠殺之王如此回答。
  「是為了保護我愛的人們。」

  5

  不知從何時開始,愛國情操成了發動戰爭的動機。
  神風特攻隊的駕駛員們,為了拯救母親與妹妹,自願駕著飛機去衝撞航空母艦;參與法國反抗運動的成員們,為了奪回自己的國家而不惜一死;U型潛艇的乗組員為了祖國而搭上潛艇,但最後都成了海底的藻屑。
  在民族國家誕生前,「為眾人而戰」總是被列為最後一個動機。在那之前,戰爭都是為了利益與金錢而發動的,而且都是由少部分的專家來執行。因此,縱使參與者都對利益集團效忠,但是沒有人想到戰爭這件事的規模會大到「為了國家的全體國民」。當時雖然也有市民參與戰爭,但是他們不過是以傭兵的身分出借自己的戰鬥力罷了。在由國民組成的軍隊出現之前,根本沒有什麼愛國心。當時根本沒有隨時備戰的軍隊,也就是常備軍。打敗西班牙無敵艦隊的英國艦隊,其實有一半以上是武裝商船。從以前,任何集團都是等到發生戰爭,才依照需求雇用傭兵。
  換言之,「為了保護國家而犧牲自己」的精神,是到近代才產生的。因此,民間軍事承包業者在戰爭的歷史中,比美軍、英軍有更正統的身分。戰爭這個行為,是在不久前才產生變化的。
  一般平民為了愛國心而趕赴戰場,也就是戰爭成為平民的責任,其實是在民主主義誕生後才有的現象。因為戰爭是自己選擇的,所以當然要由自己扛起責任。而這個責任,就是所謂的愛國心。
  上戰場是為了要守護某些人。為了守護爸爸、媽媽、妹妹。
  從原理來看,這算是一種自我犧牲,也是愛他人的行為,更是一種有限範圍內的利他行為。換言之,戰爭是因為愛而發生的。在適者生存的過程中,利他精神與殺人衝動互相牴觸,但在戰爭中,這兩者之間的矛盾卻能不可思議地化解。
  約翰‧保羅說的就是這件事。
  我是因為愛而殺人。
  「核爆讓我失去妻子與孩子後,我就下定決心了。我絕對不要讓這種事情再度發生。悲傷已經夠多了。」
  「可是你不就是一直在引發悲傷嗎?」露西亞咬著脣說:「你讓那麼多人走向死亡……這只會帶來悲傷,不是嗎?」
  「但是,那些悲傷不會映照在人的眼裡。」
  我感覺到,約翰‧保羅的這句話,在一瞬間帶有絕望的氣息。
  「這是什麼意思?」
  「人們只會看自己想看的東西。不管整個世界被什麼樣的悲慘所籠罩,人們都不會在意。看了以後,人只會感到一陣強烈的無力感。抑或是真正無力的人會再次強調自己的無力,並把它當成怠惰的藉口。但是,我們就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會去星巴克喝咖啡,會在亞馬遜網站買東西,而且依然只會在生活中看到想看的東西。我們就是一直愛著這個墮落的世界,並且關心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文明……與良心是很脆弱、而且很容易毀壞的。文明大致上是朝著讓他人更幸福的方向前進,但是並沒有真正下定決心要消除世界上所有悲慘的事情。」
  CNN新聞頻道中的世界。達美樂披薩的普遍性。電影開頭十五分鐘的免費片段。只能追蹤到某個程度的生產履歷。我們的道德良知只演進到這些階段。
  「人們用個人安全認證的方式打開一條血路,但那對於防止恐怖攻擊幾乎一點效果也沒有。因為,源自於真正絕望的恐怖攻擊,例如自殺式炸彈攻擊以及任何自殺式攻擊,其執行者根本不在意自己被追蹤到。源自於對社會絕望的事物,不但無法用社會體制加以消滅,而且一點意義也沒有。」
  「盧西斯也曾經這樣說過。」
  「於是我思考出一個結論。在他們憎恨我們之前,先讓他們彼此憎恨。在他們想要殺死我們之前,先讓他們互相殘殺。這麼一來,他們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就可以隔離開來。殺戮與憎恨的世界,就能與和平的世界隔絕。」
  找出某些充滿憎恨,已有想對G9展開攻擊徵兆的國家。
  找出某些認為自己的貧困,自己的悲慘,是和平世界的自由所導致的貧窮國家。
  接著,在那些國家散播屠殺文法。
  那些國家只要發生內戰,就無力向外宣洩怒火。那些國家只要發生屠殺,就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殺其他國家的人。將原本要向外蔓延的怒火,封閉在那些國家內部。約翰‧保羅的意思是,他為了防止我們的世界受到恐怖攻擊,所以才在世界上展開屠殺之旅。
  「我讓他們彼此殘殺。這樣他們就無法染指我們的世界。屠殺的深層文法構造是很明確的,但是我必須針對各地區的語言加以翻譯。因此,我所引發的屠殺效果,只對單一語言圈的人們有用。只要不是使用英文進行傳播,就可以簡單地控制傳播的範圍。」
  「你真的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在防止恐怖攻擊嗎?」
  「看看國務院公開的統計數字就會明白了。我們利用生物識別記錄建立了認證社會後,恐怖事件依然持續增加。但我開始傳播屠殺後,恐怖攻擊事件變成了零。而落後國家的內戰、民族紛爭與不人道行為,則是迅速地增加。」
  這時約翰‧保羅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說道:
  「我絕對不會說我所做的事情是正義。我只是盡力保護想保護的事物而已。」
  「……約翰,拜託你把槍放下吧。」露西亞的聲音沒有絲毫的軟弱。
  「如果不放下,我就會開槍。你應該知道現在我是真的會開槍的。」
  「是啊,那是妳面對罪行,負起責任的方式,對吧。」
  約翰‧保羅說完,放下一直指著我的白朗寧。這時我突然回過神,想到自己竟然在被槍指著的情況下,講了那麼多話,因此感到有點不可思議。我收下約翰‧保羅的白朗寧。
  「……畢修普,你真正的名字是什麼……」
  我望著露西亞的臉龐。她的眼神沒有迷惘,而專注於自己該做的事情上。我在布拉格不曾看過露西亞露出這樣的眼神。
  「克拉維斯‧薛帕德。情報部隊的上尉。」
  「克拉維斯,請你逮捕他吧。」露西亞冷靜地說。「請你將他逮捕回美國。讓屠殺文法所衍生的事情接受審判。如果大家希望獲得真正的自由,如果大家想要有一個真正自由的國家,那麼大家就必須知道這些事情,也有責任知道這些事情。所有人都必須背負著自由的責任。我們既然選擇了自由,那就必須負起責任。」
  「露西亞,克拉維斯所接受的命令是要殺了我喔。」約翰‧保羅露出哀傷的微笑說:「因為他是暗殺部隊的成員啊。」
  今晚,我是遵循著自己的意志,想要到這裡殺死這個男人。與國防部的命令無關,我是以自己的意志到這裡為屠殺劃上休止符。
  但是,唯一能懲罰我的人,卻要求我逮捕這個男人。
  「……他的研究內容和我長久以來執行的任務,都屬於機密。妳覺得大家可能相信,區區一個人就能引發全世界的屠殺嗎?」
  「我不知道。或許這很難,也或許會被陪審團取笑。但是,如果他在這裡被殺了,那就不會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這麼一來,那些死於他所引發的屠殺的人,就會成為被我們所利用的犧牲品。我們不能安穩地生活在這些人的死亡之上,然後對那些悲慘的屠殺事件視而不見。絕對不可以發生這種事情。」
  我們的世界是建築在屍體之上。
  人們卻從未察覺到自己踏在屍體之上。
  但是我們得知了真相。所以再也無法繼續站在屍體之上。
  「……我了解了。我會把他帶回去。」
  此時,傳來「噗咻」的聲響,接著露西亞的太陽穴如棉花糖一般膨脹。就在這瞬間,我竟然還能莫名地冷靜判斷「啊啊,這是炸裂彈頭」。接著,膨脹的太陽穴像煮熟番茄一樣裂開,鮮紅的血液與腦漿正對著我的臉噴濺。
  露西亞額頭到左眼的部位形成一個窟窿。她僅存的右半邊腦部,垂落在那個窟窿之中。接著她的身體失去了控制,隨著子彈的威力向前傾倒,靠在約翰‧保羅的肩膀上。而我看到威廉斯手持裝有消音器的手槍,站在對面。
  「露西亞……」
  半邊頭部消失的露西亞的身體。跟前的景象我已經看過幾百次。頭部是戰場上很常損壞的零件。臉部被子彈打掉一部分,然後死亡。
  我大叫。不,正確地來說,是我想大叫,但卻沒有發出聲音。我的嘴巴變成O字型,發出無聲的吼叫,然後用步槍射向威廉斯。
  威廉斯在房間內果斷地朝我開槍的彈道衝過來。要是走廊巡邏的士兵聽到剛剛的槍響趕來並包夾,我們就會進退兩難。
  「克拉維斯,冷靜一點。我們接到的命令是暗殺。」
  「她不是目標。她沒有必要被殺。沒有一個人是必須被殺的。」
  威廉斯似乎躲進了浴室裡。我聽到房間入口旁的暗處傳來聲響。我把約翰‧保羅推到威廉斯的彈道死角,然後把白朗寧丟給他。
  「用這個保護你自己。」
  約翰‧保羅默默地點頭。這是一間狹窄的房間。如果威廉斯從浴室衝出來,就會演變成肉搏戰。不過我想,在威廉斯衝出來之前,這裡的巡邏士兵會先趕到吧。
  「你為何殺了她?」
  「是為了莫妮塔和我剛出生的孩子。」威廉斯強而有力堅定回答:「這個世界到底有多爛,她沒必要知道。這個世界有如漂浮在地獄上,小嬰兒也沒必要知道,他只要專心長大就好。我要保護我的世界。沒錯,我要保護領取著墨西哥辣椒口味披薩時,必須進行認證的世界。我要保護吃不完的油膩膩大麥克漢堡會被丟到垃圾桶裡的世界。」
  我聽到房間外傳來爬樓梯的腳步聲。萬一我和巡邏的士兵、威廉斯形成三方槍戰,就會陷入最糟糕的情況。
  「露西亞不該死的。你必須死在這裡。」
  「克拉維斯,你冷靜一點。我們必須跟以前一樣,同心協力突破巡邏士兵的包圍。」
  「我要先殺死你,然後和你的屍體一起突圍。」
  「我告訴你,其實也有發出暗殺她的命令。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上級告訴我,必須把露西亞‧修克羅普跟約翰‧保羅都殺死。因為上級希望能完全封鎖和這件事相關的消息。」
  「為什麼?」
  巡邏士兵終於出現在房間入口,我以全自動模式進行面壓制射擊。其中一名士兵肩部中彈,滾了好幾圈後倒在地上。
  「對國防高等研究計畫署而言,資助與屠殺有關的研究絕對是一個大醜聞,所以他們當然不希望事件曝光。而且以他剛剛說的話,個人資訊的可追蹤性對於先進國家的防恐工作一點幫助都沒有。對於想強化國家安全政策的政府來說可開心不起來。」
  「事實上就是一點幫助也沒有。」
  「這一切已經無法回頭了。」威廉斯怒吼。「現在的認證機制,是基於民眾、國家還有企業的期盼而發展出來的。因為大家都希望藉由犧牲部分的自由,換來一個安全的社會。難道你想讓已經建設好的基礎全部毀於一旦嗎?現在的個人資訊管理與資訊安全的市場,已經擁有很龐大的規模。目前也有砸下大錢而且進行到一半的基礎建設。難道你想讓這一切都停止嗎?」
  威廉斯說完後,從浴室朝入口發射榴彈。門對側的走廊發出爆炸聲響,揚起一陣塵埃。我又向威廉斯吼道:
  「那些東西一點意義都沒有。那全都是謊言啊。社會安全機制根本一點用處都沒有。」
  「不管那是不是謊言,但是跟它牽扯的經濟利益可是如假包換啊!」
  戰況陷入一種膠著狀態,再這樣下去,子彈很快就會用完。
  於是我迅速地拉起約翰‧保羅,從月光照射進來的窗戶一躍而下。我們用很狼狽的姿勢掉落在草地上,但立刻站了起來,朝湖岸的方向奔去。
  在這一剎那,我頭上的窗戶被炸飛了。那是因為我在抓著約翰‧保羅往下跳時,在空中朝著窗戶發射一枚榴彈。這幾乎是反射動作,因此我完全沒有顧慮到威廉斯的安危。
  士兵們把AK步槍架在腰際開槍,但是技術不佳,再加上距離太遠,所以都沒有命中。另外,有一部分也要感謝環境同步迷彩。由於約翰‧保羅沒有迷彩,所以我在奔跑時盡量遮住他的背影,以便用我的迷彩保護他。
  我看到約翰‧保羅的肩膀被露西亞的血液與腦漿給弄濕了。這讓我想起她的屍體還在那個房間裡,我的心感到撕裂般的痛苦。在那種狀況下,我無法帶著屍體一起逃走。在那種混戰下,我只能丟下露西亞的屍體。但是這個理性的判斷,無法鎮住像是要撕裂我全身的情感。我和約翰‧保羅持續奔跑著,不知何時我開始掉下眼淚。
  「你是為了……露西亞而哭的嗎?」
  「我把她丟在那裡……把她的遺體丟在那裡。」
  「在戰場上,不是常常看到屍體嗎?」
  頭部被轟出一個洞,倒在地上的少女。
  背後中彈,腸子從破裂的腹部流出來的少年。
  在村子廣場的洞穴中,點燃汽油焚燒的小女孩。
  在這之前,我覺得屍體只是一個物體。人死後,充其量不過是個物體。當露西亞的頭被子彈打飛一半,並且暴露出柔軟的腦髓後,我應該會覺得那只不過是一團物質才對。
  但是,對我而言,那不是物體。那是露西亞‧修克羅普。那不是單純的肉塊,而是「露西亞‧修克羅普的屍體」。
  「嗯,我知道……把重視的人的屍體看成非物體,只是我的任性罷了。」
  我咬著嘴脣,和約翰‧保羅一起跑進叢林中。
  雖然約翰‧保羅曾去過許多動盪地區,但畢竟只是個文官,所以帶著他在叢林中移動是件很困難的事。想要在叢林中沒有人走過的路徑中前進,是需要一定程度的技術的。
  而且他從二樓的窗戶跳下來時扭傷了右腳腳踝。接應小隊在坦尚尼亞的邊境等著我們,雖然相距不遠,但因為那隻右腳,我們的速度受到限制。
  「……我不能讓你回到〈維多利亞湖沿岸產業聯盟〉。」我直視著前方對約翰‧保羅說:「要是回到了那個國家,你一定會開始吟唱屠殺文法。」
  「我並不想回去那裡喔。」
  約翰‧保羅回答。他剛剛在迎賓館中訴說想法時,臉上自信滿滿的神態,現在已經完全消失了。
  「露西亞說,我必須向全世界說明我的所作所為。她說,我必須告訴世人,世界的穩定與和平,是建築在什麼東西之上。我在接受審判後,或許會被判死刑。我也可能被歸類於狂人,然後成為被嘲笑的對象。但是,不管結果如何,我想要照著露西亞的願望去做。這也是我對她贖罪的方式。我把她捲入了這一切。我為了得到偽造的ID而前往布拉格,同時想與很久不見的她見面。只是想見見她而已……」
  我一邊用開山刀劈開茂密的草木,一邊聽約翰‧保羅訴說著。
  「我不但背叛了我的妻子,還害死了我曾經深愛的女性。」
  「難道那些死於屠殺的人,你都不必負責嗎?難道你贖罪的對象是有選擇性的嗎?」我諷刺他。「別忘了你的身後站了一大堆死者啊。」
  「是啊,當然。」
  約翰‧保羅點頭說:
  「我當然知道。從我開始散播屠殺種子的那時候開始,就知道我背負著這些亡魂。」
  我聽著約翰‧保羅說話的同時,也想到自己其實沒什麼資格嘲諷他。我告訴約翰‧保羅別忘了所有的死者,但我自己卻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所犯的罪。我指的是殺了媽媽以外的所有罪行。因為我總是自認並非出於自己的選擇而殺人,並想藉此逃避責任,因此我有罪。我想得到關於這一切的答案。也想聽到露西亞親口說她要懲罰我,或是原諒我。
  但是,露西亞已經死了。再也沒有人能懲罰我,或原諒我。
  此時此刻,這裡就是地獄。我把自己囚禁在地獄裡。地獄就在這裡喔,我想起了艾力克斯所說的話。沒錯,我已墮入最可怕的地獄。我為了受處罰,並且得到寬恕,所以來到了非洲的內地。但是,抵達後,我的懲罰與寬恕卻都毀損並消失了。
  這就是我的懲罰嗎?我必須徬徨無助地帶著罪孽,到死為止。
  「我想問你一件事。露西亞的死……有讓你對奪走許多人的性命感到後悔嗎?」
  我問約翰‧保羅。或許是因為,我隱約覺得我們同樣是失去露西亞的同志,有種共同感。而約翰‧保羅搖搖頭回答。不,我不會後悔。
  「我不後悔。我把貧窮且對我們帶有敵意的國家的人命,與和平世界的人命,放到了天秤上。我的神智完全正常。我睜大眼睛,做出了選擇。我在做選擇時,清楚地知道,當做出決定後,身上會背負著多少條人命。當我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後,就無法再逃避了。」
  「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我原本打算一個人背負起所有的事情。但是,既然露西亞希望世人知道這一切,那麼我就要讓大家知道,沒有恐怖攻擊的世界,其實是建築在屍體之上的。世人將要被迫針對這件事情的是非對錯,做出抉擇。」
  「你想藉此放下身上的重擔嗎?」
  「當然不是。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無法逃避的。」
  我們繼續往前走,不曾停下來休息。
  世界應該有變得更好吧。雖然有時會陷入混沌、有時會退步,但是從長遠的眼光來看,正如相對主義者所說的,人類的文明在各個時期都受到獨立價值觀的影響,而且每一個時代都絕非處於不好不壞的狀態。文明與良心一直和殺人、強暴、偷竊、背叛等人性本能對抗,並且漸漸朝友愛、利他的方向演進。
  但是,這個世界還不夠有道德。這個世界尚未完全充滿著良知。
  我們還遠遠不及,還有許多我們視而不見的事物。
  約翰‧保羅一邊拖著自己的腳,一邊拚命跟上我的腳步。他一邊喘氣,一邊問我。
  「你呢,打算怎麼辦?當這一切結束之後,仍然要為了保護世界而繼續暗殺別人嗎?」
  「到目前為止,我所做的並不是在保護世界。不過是依命令行事罷了。」
  「那以後會有什麼不同嗎?」
  「我不知道。」我老實地回答。「但我覺得,我看清了很多事情。」
  這時,叢林很唐突地結束了。
  我看到一望無際的天空。天已破曉,地平線彼方露出了魚肚白。
  有一輛吉普車停在遠處的草原上。因為距離太遠,我看不太清楚,但依稀可以辨識有兩名軍人站在那裡。根據事前的任務計畫,他們應該是坦尚尼亞國軍派來的軍人。
  我鬆了一口氣,和約翰‧保羅一起橫越平坦的草原。

  接著,現場響起一陣乾燥的破裂聲。

  一把槍的槍口正對著我們。我回頭一看,約翰‧保羅額頭上開出了一個小洞,接著便倒在地面上。
  「任務結束了,薛帕德上尉。辛苦了。」
  黑人士兵這麼說。毋庸置疑地,他是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的中士。
  「威廉斯呢……」
  我含糊地問道。
  「NSA的小隊從攔截到的無線電得知,他應該已經死了。」
  疲勞開始侵蝕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整個人好像變成了一塊蠟。我坐上吉普車,身體癱座在椅子上,接著強烈的睡意向我襲來。艾力克斯、露西亞、約翰‧保羅。感覺一切都像是遙遠的過往。那個時候產生的感情,那個時候所得到的體悟。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現實感,彷彿像牆上滿滿的照片,而所有的點點滴滴,都還原為牆面上一小部分的細節。
  「開車吧。」
  吉普車慢慢地朝泛白的地平線駛去。剎那間,我覺得唯有這片坦尚尼亞的草原,只有從這裡蔓延出去的無垠草原才是真實的世界,而布拉格、巴格達、華盛頓、喬治城,只是名為文明的一場惡夢。
  吉普車漸漸駛離了草原。約翰‧保羅將會在這片草原的某處漸漸腐朽。燒焦的屍體是不會腐敗的。經過防腐處理的媽媽也不會腐敗。但約翰‧保羅將會回歸土壤,從這點來看,我覺得約翰‧保羅比那些屍體還要幸福。
 楼主| 发表于 2017-2-3 09:51 | 显示全部楼层
  尾聲

  這就是我的故事。說完後,我以這句話做結。

  我離開了軍隊。離開時沒有人阻止我。那次任務結束後,我發覺自己的心裡好像缺了某個部分。我似乎是很慢才察覺這件事,在那之前也有許多弟兄強調諮商的重要性。
  我接受了這一切。我回到美國後,覺得美國所使用的語言非常平淡,而且難以掌握。我覺得大家所說的語言讓我難以捉摸,所以我決定不再和人說話。
  就在我始終足不出戶的某一天,收到了一組ID與密碼。

  信封上有著用高級印刷法印上的資訊安全公司標誌浮雕。這是與媽媽簽約的公司。
  收件人是我。
  打開信封後,裡面有一張信紙,上頭寫著下述的說明。根據修正後的個資法第四條規定,若死者在生前沒有指定要把帳號讓渡給誰,那麼在死亡三年後,就會讓給死者在註冊帳號時設定的個人資訊公開第一順位者,也就是我,所以艾莉莎‧薛帕德的帳號便讓渡給我。
  在現代社會中,所有事情都會被記錄下來,並且長期保存,所以像這樣突然被往事所驚擾,其實是司空見慣的事。但這就像交通事故一樣,沒有人能預料到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我當然也不例外。
  我不覺得媽媽有什麼資訊要傳達給我。我會被列在第一順位,大概只是因為爸爸已經撒手人寰,而我又是她唯一的兒子吧。
  這封信裡藏著兩把刀。
  一把是媽媽的記錄。
  另一把,則是我在決定母親生死時,竟然沒有去申請調閱她的記錄。
  當母親踏入無與存在中間的世界,也就是那個活人永遠無法經歷的廣闊世界時,我只要根據法規,就可以向資訊安全公司申請調閱媽媽的生涯檔案。因為法律與資訊安全公司早已考量到這個狀況,所以規定當立約人意識不明,或是在醫學上處於與意識不明相當的狀態時,就能申請調閱。
  但是,我當時並沒有申請。我沒有看過媽媽的生涯檔案,就替她選擇了死亡。
  當時我為何害怕看到媽媽的檔案?我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但是我的確依稀感到恐懼。
  現在的我仍感到害怕嗎?答案應該是肯定的。但是我在經歷過露西亞‧修克羅普與約翰‧保羅的死亡後,害怕應該擁有了不同的意義。
  在這封信送達的那個下午,四周安靜得令人害怕。我感覺到,當我使用這個帳號進入媽媽的網頁瀏覽她所留下的記錄時,似乎有什麼人──嚴格說起來是死者們──正在一旁悄悄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
  過了十五分鐘後,我登入了媽媽的帳號,命令生涯檔案開始製作母親的傳記。

  約翰‧保羅在叢林中交給我一本筆記本。我大致瀏覽了一下,但裡面都是非常難懂的專業術語,因此我無法理解其中的內容。
  但是,筆記本裡的一個網址,為我帶來了力量。
  不知為何,參議院黨團領袖退出政壇的原因曝光了。政府因而成立調查委員會,並召開公聽會。當那個政治家的所做所為被攤在陽光下時,他是這麼說的。「這個世界上總是需要大規模的戰爭。我們必須讓世界的某處發生戰爭。特別是當我們看到、意識到與自己無關的場所發生悲慘的戰爭時,才會懂得自我約束。」
  「『敵人出現時,國家才會團結』,並不是一句過時的話。對我們而言,海的那一側的廣大土地,必須成為戰場。戰爭必須像購物廣場播放的背景音樂一樣,到處都聽得到。二十一世紀的我們,需要這樣的世界。」有一名參議員這麼說。而約翰‧保羅能使戰爭源源不斷地發生。
  我曾是特種部隊的一員,換句話說,就是專門執行暗殺的美國祕密部隊前隊員,因此我有機會在公聽會這個大舞台上,用很長的時間反覆述說自己的故事。因為我說出我的故事,所以華盛頓陷入二十一世紀以來首次的醜聞風暴。而我──美國情報部隊上尉克拉維斯‧薛帕德──也因為違反國家機密法,面臨司法的制裁。
  但是,司法的手最後並未伸向我。因為美國各地都發生暴動,政府根本沒空理會我。後來暴動演變為州政府的軍隊公然朝民眾開槍,軍隊的武器庫則被陷入瘋狂的暴徒們掠奪一空。

  在死者們靜靜地注視下,我終於看了媽媽的傳記。
  也就是軟體製作出來的媽媽的一生。
  那總是盯著我的眼睛,那瞳孔的故事。
  但是,在那裡,沒有我的存在。
  媽媽的視線,以及經常注視著我的那種感覺,在傳記之中幾乎不存在。媽媽的傳記,幾乎沒有關於我的記述。就像是她的傳記背叛了我孩提時代的記憶。
  傳記以最低限度的篇幅,零星提到一些關於我的事情。媽媽的傳記中絕大多數都是和爸爸有關的記事,不是還活在世界上的我,而是那個打穿自己頭部、突然從媽媽人生中消失的爸爸。
  媽媽並未看著我。
  我現在終於確定了。擦拭掉噴灑在牆壁上的爸爸的,是媽媽。
  每個人的故事裡,都穿插著其他人的故事。我的故事中,包含著媽媽的故事、威廉斯的故事、露西亞及約翰‧保羅的故事。但是,在母親的故事裡,卻幾乎沒有我的蹤跡。
  不過,我還是設法用混亂的頭腦,努力地回想往事。那個氣息、那個在肩膀上感受到的視線,的確是存在的。我曾經從某個很碰巧的角度,透過穿越廚房、走廊、浴室的空隙,和媽媽四目相對。那種背脊發涼的感覺,我到現在還印象深刻。那種可怕的感覺,就像是兩個狙擊手在透過望遠鏡瞄準對方的瞬間,發現自己也同時被對方瞄準了。
  媽媽的視線,原本是她對我的愛的證明。但是在軟體輸出的故事中,完全沒有提到媽媽的視線。
  那麼,我感受到的視線到底是什麼?
  任務結束後,我以為自己的心裡空空的,但其實並非處於完全真空的狀態。而真正的空虛把我壓垮了。
  約翰‧保羅的筆記填補了我的空虛。也或許是約翰‧保羅的筆記挖出我的空虛。

  我在新聞片段中,用適切的文法述說自己的故事,因此感到心滿意足。約翰‧保羅留下的網址,藏著能製造屠殺文法的編輯器。
  約翰‧保羅大概就是靠著這個,在各個國家的各種語言中烙印上死亡的陰影。而我就像約翰‧保羅所做過的那樣,編織著屠殺的故事。
  從某個角度來看,屠殺文法的原稿其實就像一首樂譜。我努力地讓它聽起來像是一首音樂。我用吟唱般的方式,述說我的故事。我在述說時,特別注意到音調、韻律,並且期盼聽到的人互相殘殺,期盼美國各地的人彼此屠殺。我希望有人能注意到,這是祈禱,也是一首歌。
  我的語言藏在文字裡,並慢慢滲透到名為美國的情報網中。我的語言、我的歌,隱藏在公聽會的影像及聲音紀錄中,連結上記錄的人們,不是從眼睛而是從耳朵被入侵。
  很快地,醜聞再也不是問題了。因為在屠殺文法的誘使下,原本毫無內戰預兆的國家,開始陷入了混沛。這一切就像機器神(Deus ex machina)一樣,快速、自動地執行著。
  美國各地都有許多人死亡。目前依然維持運作的網路報導著,美國很快就會進入內戰狀態。但是到目前都尚未發生會演變成屠殺的大量殺人行為。不過,我想,不久後就會發生了。
  星巴克的永久性,與達美樂披薩的普遍性,都已經消失。我知道一定會演變成這樣的狀況,所以已經先在家裡囤積了許多糧食。想溜進來偷糧食的小偷,也被我用步槍射殺,但他的屍體還躺在玄關,我正在苦惱著該怎麼處理。
  藏在英文裡的深層屠殺文法,很快就傳遍美國的每個角落。
  這麼一來,暫時就不會有人想對美國發動恐怖攻擊了。美國也完全停止進口物品。不會給其他國家添麻煩,也不會被其他國家憎恨了。
  我打算背負起所有的罪孽。對自己做出懲罰。對整個世界來說,美國是個危險的火種,所以我把美國丟到沸騰的鍋爐中。為了拯救美國以外的所有國家,我咬牙,讓同胞墮入霍布斯式的混沌之中。
  這是一個痛苦的決定。但我決定背負起這個決定。就像約翰‧保羅背負著美國人以外的所有人類的性命。
  屋外遠方的某處,傳來迷你型機槍射擊的聲響。我坐在沙發上,一邊吃披薩,一邊想著吵死人了。
  不過,除了美國以外的地方,一定都很安靜。想到這裡,我的心情就變得舒坦了些。
 楼主| 发表于 2017-2-3 09:51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在我遭遇困難時支持我的父母,以及我的叔父母。


  以裝飾及結構跨越結局
  伊藤計劃╳圓城塔

  伊藤:先生與圓城先生分別獲得「BEST SF 2007」國內篇的第一名與第二名。兩人擁有許多共通點,例如都出生於70年代前半、都因入圍小松左京賞的的最終決選階段,而在〈早川書房SF系列 J文集〉推出首作、都與網路有著很深的淵源等。但是,兩人從風格到個性可說是南轅北轍。以下我們請這兩位說像很像但又很不一樣的作家,從對於彼此作品的感想、共通點到關鍵差異、對於科幻文學的想法,以及未來的計劃,進行深度的對談。(編輯部)

  ■《虐殺器官》的銷售量是《SRE》的兩倍?

  編輯部:《虐殺器官》獲得「BEST SF 2007」國內篇的第一名,而《Self-Reference Engine》(以下簡稱《SRE》)則獲得第二名,首先要恭喜兩位。
  圓城:恭喜您(對著伊藤先生說)。
  伊藤:恭喜您(對著圓城先生說)。
  編輯部:兩位的得獎都品都是首作,能不能請兩位先談談心裡的感想。
  伊藤:我一直覺得《SRE》的排名應該要高於我的作品,所以一直對排名的結果感到有點意外,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我覺得今年對我來說是幸運的一年。
  圓城:我常常對別人說:「《虐殺器官》的銷售量,是那本黃色的書【註1:《SRE》的單行本封面是黃色的】的兩倍喔!」我的朋友聽到後,很生氣地說:「你在胡說什麼!」我就說:「好啦,銷售量是五倍。」聽到我這麼說之後,朋友才氣消。所以我心中最真實的感想是,「伊藤先生真的很厲害,竟然勝過我這麼多」(笑)。(圓城補充:二〇一四年的銷售量差距已經達到六倍。)
  伊藤先生與我的書,都是以世界末日為前提的小說。我一直懷疑,讀者是不是真的能接受這種類型的作品。我知道我們這個世代的讀者會喜歡,但不確定是否能受到其他世代的青睐。但是我在有幸獲得這個獎項的第二名後,發現「啊,原來大家都可以接受這樣的題材。」因此我覺得,必須重新思考讀者的喜好。我也很高興我的書中有著大家能接受的特質。
  編輯部:兩位的作品都入圍小松左京賞的最終決選,但兩個作品的內容卻形成了某種程度的對比。而你們就有如一對一起出道的搭檔,也一起在J文集系列中推出首作。關於這一點,兩位有什麼想法?
  圓城:我已經把我們兩人想成搭檔了啊(笑)。
  伊藤:當初圓城先生對我說:「我把原稿交給早川書房了。你的呢?」要是沒有他這樣鼓勵我,我大概就不會當作家了。所以我覺得圓城先生是我的恩人。
  圓城:我沒有把原稿看完就決定推薦他。不過因為我看過他的部落格,覺得他是獨一無二的人
  才。
  編輯部:伊藤先生是從何時開始寫部落格的呢?
  伊藤:我從一九九八年左右開始(在個人網站上)寫文章。當時部落格這種寫作型態尚未誕生。
  編輯部:你是因為網路,所以才慣於寫文章嗎?
  伊藤:是的。我因此很習慣寫作。但是以前並沒有想過要把我寫的東西彙整為小說。
  圓城:我也有網站,所以也默默地在上面寫著文章,但一樣不曾把文章彙整成小說。因此,我們都沒有太多寫小說的經驗。換句話說,我們沒有刻意磨練寫小說的技巧。
  編輯部:意思是說,寫小說並不是一件特別的事,只是部落格的延伸?
  伊藤:是的。我應該是很習慣網路文章的步調。

  ■用文體跨越障礙!

  編輯部:兩位讀了彼此的作品後,有什麼感想呢?
  圓城:大部分的評價都認為,《虐殺器官》對於現代社會的封閉感,以及過度發展科技造成的悲慘結果,有著如實的描述。這本書裡的確有這樣的情節,但我認為,本書的重點不在於悲慘與否。我閱讀《虐殺器官》時,感受到的是爽快。似乎有很多讀者都把本書視為一本氣氛凝重的作品,但其實並不是這樣的。我完全是很粗線條地沉浸在書中的情境裡(笑)。
  伊藤:沒錯。我在寫這本書時,追求的就是爽快的感覺(笑)。
  圓城:在我的感覺中,伊藤先生創作的角色並非存在於自己的內在,而是存在於自己的外在。我覺得伊藤先生在寫作時,就像是一個指導演員演戲的導演。不知道你會不會也有NG重拍的時候?
  伊藤:有。正如您所說,我幾乎沒有寫過「從我內心自然衍生出來的角色」。我都是根據故事的發展,在每個不同的場景,因應需要,去塑造人物的性格。因此,在創作角色時,我的思維並非「這個角色背負著這樣的人生,所以才擁有這樣的性格」。至於我所創造的角色,當然都是有一貫性的。
  圓城:我書中的角色,有些是我身邊的親友(笑)。也因為他們是我的親友,所以我就任意作主,反正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笑)。我和伊藤先生在塑造人物的方式上,的確很不一樣。伊藤先生看過非常多的電影,而我則是觀察日常生活中的人們,看他們有什麼「奇怪的舉止」。
  伊藤:換句話說,圓城先生算是「自然主義」的支持者囉?
  圓城:所謂的自然主義是指眼見為憑,沒有看過的東西就寫不出來。但是依存於自己主觀認知的自然主義,還是怪怪的(笑)。描繪外在的自然情景,才是真正的自然主義。如果認為「我自己認知到的怪東西才是自然!」,那麼就不算是自然主義了(笑)。
  伊藤: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兩人可說都帶有人工的特質。
  圓城:是啊。所以如果我們被丟到蘇聯集體農場裡,作風應該會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吧(笑)。
  伊藤:我看完《SRE》的感想是,圓城先生不管遭遇到什麼狀況,都能順利跨越難關。感覺就像是在一個所有的事物都消滅的情況下,或是在完全真空的情況下,那裡依然會冒出一些有形體的東西。
  圓城:我常覺得自己在這當中還頗掙扎的。但放棄是無法解決問題的。
  伊藤:用文體來跨越難關,是我們兩人的共通點。我認為,不管題材是什麼,我們都可以用演算法、結構與文字的模式來跨越困難。我在寫小說時,一直有一個自覺,就是不管文體也好,題材也好,都只用細微的裝飾呈現。另外,我寫作的態度就是,只要不會讓讀者看不下去,應該就能按照自己的節奏來完成。這真的是一念之間(笑)。
  圓城:不過話說回來,《虐殺器官》完全是由多個剎那間的劇情,所連結起來的作品。
  伊藤:是啊(笑)。這也意味著,我很難用長期的觀點來看事情。
  圓城:我也是。我習慣於事物的快速轉換,例如呼叫器在一瞬間被手機所取代、網路被部落格淹沒。因為我在十多歲、二十多歲時,身邊充滿許多這種用完即丟的小玩意兒,因此在我的觀念裡,用長期的眼光來看事情是沒有什麼意義的。

  ■結構與裝飾

  伊藤:講到用完即丟,在《SRE》中,有許多舊結構在新結構開發出來後,就被捨棄了。
  圓城:因為這是我決勝負的第一部作品,所以一開始就不打算「先採用某個點子,剩下的以後再慢慢寫」的想法(笑)。我是把全部的點子都盡量塞到這個作品中。
  伊藤:不過構思它的結構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在寫作的過程中,我消耗掉的是裝飾的部分,而圓城先生消耗的則是結構。每次想到這個,我都感到害怕。就好比大家都在努力蓋一棟房子,但是圓城先生卻是不停在蓋房子,又一邊將蓋好的房子拆除。我曾經擔心,他這樣做真的沒問題嗎(笑)?
  圓城:我也常常害怕點子會用完。但我很羨慕善於運用裝飾的人。
  伊藤:不,從創作的成本來看,顯然結構會耗費比較多工夫。
  圓城:我只是單純覺得,描寫事物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我寫作的方式比較固定,會用的詞也都是「草原」、「這裡長著樹木」、「青空」這些被廣泛使用的詞彙。而《虐殺器官》則是在細節上描寫得很細膩,這是我做不到的。我不想去思考一個場景中到底有多少人。
  伊藤:對我來說,構思人與組織的名字是最快樂的。書中出現許多虛構的人名,會讓我覺得很舒暢。而我認為這就是一種裝飾。
  圓城:把細節描繪到可媲美真實場景,真的是一件很不簡單的事。因為這代表作者非常認真寫作,並且勇於挑戰巨大的高牆。而我因為總是逃避這個難題,所以無法做到(笑)。我只要決定好架構,就能動筆。接下來就不太會去查資料了。所以我在寫作時,幾乎不會用到參考資料(笑)。
  伊藤:我從吉布森的《Pattern Recognition(模式識別)》學習到,只要極盡所能地去描繪細節,那麼就算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題材,最後也會變成科幻。或許他覺得,在作品中加入許多小玩意,是一種符合科幻風格的寫作手法。
  圓城:以槍枝為例子好了,我想描繪細節時,大概會寫:那是一個有開口的筒狀物,接著塞入火藥,最後只要點火,子彈就會發射出去。這就是我所認知的。
  伊藤:你的想法很有拓樸學【註2:是近代數學的一個分支,用於討論在物體連續形變下不變的性質】的味道啊(笑)。
  圓城:我有很不細膩的地方。例如只要敲打一下就會往前走之類的敘述(笑)。
  伊藤:若說我所做的是小說細部設計,那麼圓城先生所做的,就可算是小說的結構創造。你的小說是在一開始就有架構的嗎?
  圓城:整體的架構是一開始就構思好的。但是在寫作的過程中,內容會不知不覺偏離主軸,所以我在寫作時,反而更像在設法把故事拉回主軸。我在寫作前,都只有一個模糊的大綱,所以無法在事前提出作品的雛形。我在寫故事時,就像在把結構慢慢填滿。
  伊藤:換句話說,用圖案或是算式來描繪作品的雛形,對你來說比較輕鬆吧?
  圓城:是啊,我的筆記本裡沒有分鏡腳本,只畫著一些奇怪的圖案。伊藤先生就是一位分鏡腳本型的作者,而且還像導演一樣指導角色的演技,所以我對他的頭腦構造感到很不可思議。
  伊藤:圓城先生很難對責任編輯提出作品的大綱。應該說,根本無法拿給別人看。
  圓城:我本來就不曾提出作品的大綱(笑)。
  伊藤:不過,到目前為止,你的作品都沒有使用過相同的結構,對吧。你為每一個短篇,各自開發了獨一無二的結構。
  圓城:〈Boy's Surface〉真的讓我想破頭了。對我的耗損真的很大(笑)。都差點沒命了。
  伊藤:你花了很多時間嗎?
  圓城:大約一個月吧。現在連我自己編的章節編號都搞不清楚了……我也不確定編號是不是兜得攏(笑)。

  ■芥川賞與推理大賞

  編輯部:伊藤先生在發表《虐殺器官》之後,寫了名為〈The Indifference Engine〉的中篇作品,還獲得SF Magazine讀者獎的肯定啊!
  伊藤:謝謝您。我在寫《虐殺器官》時,幾乎沒有查閱其他資料。而我在撰寫〈The Indifference Engine〉時,老實說,除了同樣沒查資料外,裡面有七、八成都是順手寫成的。從這個角度來看,顯然是輸給了〈Boy's Surface〉(笑)。但是我藉由寫這篇作品,了解到靠著自己順手寫成的作品,能做到什麼程度,所以也是有所收穫的。
  圓城:我的〈Your Heads Only〉也有七成是順手寫成的(笑)。所以《SF Magazine》的二〇〇七年十一月號,刊載了兩篇這樣的作品。
  伊藤:啊,我發現我到現在為止的作品,幾乎都是順手寫成的。
  圓城:從某個角度來說,完全沒有順手寫作的痕跡,是一件瘋狂的事(笑)。在思維完全正常的情況下,是寫不出東西來的,寫作時多少需要一些興奮的感覺,但是完全亢奮也是絕對不行的(笑),所以在兩者之間取得平衡很困難。
  編輯部:圓城先生也在《文學界》發表了〈Of The Baseball〉與〈つぎの著者につづく〉。而前者入圍了芥川賞。請問您在寫作時,有清楚區別科幻文學與純文學嗎?
  圓城:我在寫作時,沒有明顯區分出我正在寫的是哪一種小說。但是如果作品要刊載在雜誌上,就會設法符合該雜誌的風格。或許我寫作的主軸比較奇怪,所以作品如果要刊載在正常的雜誌上,就必須讓我的作品趨近於正常。
  編輯部:《SF Magazine》是個什麼樣的媒體?要寫什麼才適合呢?
  圓城:基本上沒什麼設限,所以我認為我在寫作時可以盡量暴走(笑)。
  伊藤:這麼說來,你在暴走時寫出來的是科幻文學,正經時寫出來的就不是科幻文學,對吧。
  編輯部:而《虐殺器官》在值得紀念的第一屆「PLAYBOY推理大賞」中,獲得了首獎。
  伊藤:圓城先生在寫作時,沒有明確區分自己在寫哪一類的小說,但我卻很有意識地,把自己框在既定的範疇。我的創作主題完全朝向科幻,所以獲得推理大賞時,我感到非常意外。因為我根本不知道,這部作品哪裡算是推理小說。
  圓城:只要有謎團,又有人死掉,就算是推理小說了。有幾萬人死掉的作品也算。
  伊藤:原來如此(笑)。

  ■會真的動怒的人請不要看

  編輯部:接著,二〇〇八年二月二十五日發售的《SF Magazine》四月號,會刊登出兩位的新短篇作品。伊藤先生您寫的是什麼作品?
  伊藤:那是一部間諜題材的作品。或許是因為我得到「PLAYBOY推理大賞」,所以開始想寫推理小說(笑)。裡面敘述有一名間諜藉由不斷地把記憶轉移到別人身上,以延續間諜生涯。原本他已選定幾個移植記憶的人選,但是某一天發現,這些人選相繼被殺,於是他開始展開調查……總之,這是一個有殺人事件的推理小說。
  而我現在也正在努力構思新的長篇作品……希望能在春天把這個作品完成。我打算寫一部有關核戰的小說,但這個題材的確不好寫,腦子裡有時也會出現一些雜念,所以寫作的過程非常折騰。
  編輯部:圓城先生出道以來的第二本作品,也就是中篇集《Boy's Surface》已經在J文集推出了。可否談談你的想法?
  圓城:我很不擅長宣傳。雖然我能指出誰不會看這本書(笑)。《Boy's Surface》很明確地是一部科幻小說,所以請大家把它當作科幻小說閱讀(笑)。這本書收錄〈Boy's Surface〉、〈Your Heads Only〉,以及另外兩篇全新的作品。大致上,這四篇作品都是以愛情故事為基礎,再加上一些其他的點子所寫成的。所以我想一定有人會質疑:「這哪裡算是科幻小說?」(笑)
  編輯部:接下來,文藝春秋出版社也將會出版《Of The Baseball》,裡面包含了〈Of The Baseball〉與〈つぎの著者につづく〉兩篇作品。這本書偏向什麼風格呢?
  圓城:這本書適合喜歡怪作品的讀者。我想讓讀者感到出乎預料,但卻是用散漫的風格寫成的,所以看了會真的生氣的人,請不要看這本書……
  伊藤:怎麼可以要求讀者們不要看呢(笑)。

  (二〇〇八年一月十日 於早川書房)
  初次刊載:《愛讀SF!2008年版》二〇〇八年二月
 楼主| 发表于 2017-2-3 09:51 | 显示全部楼层
  解說
  翻譯家 大森望

  本書相當於作家‧伊藤計劃的第一篇長篇。原型是二〇〇六年時,以《虐殺器官》為名,參加第七回小松左京賞,並進到最後決選階段的作品。雖然並未獲選為首獎(詳情後述),但作者在二〇〇七年將之大幅增修,以〈早川書房SF系列 J文集〉的單行本付梓上市,並隨即在科幻界獲得諸多讀者的好評。《SF Magazine》二〇〇七年八月號有一篇《虐殺器官》的專文介紹,科幻文學翻譯家山岸真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摘錄如下:
  「……作者嚴肅地正視了九一一以後的時代。但是,這不只是一部單純把『恐怖攻擊頻傳』與『監控化社會』投影到近未來的作品。故事有一半以上的情節,是在內戰頻仍(先進資本主義國家以外)的各個國家發生的。作者在故事的背後,以寬闊的視野,從地理、人類史的角度進行深度思辯。如果這本書被翻譯為英文,布魯斯‧斯特林【註1:美國著名科幻作家】一定會很樂意撰文推薦。此外,他用『外送披薩』的不變性為關鍵字來描繪美國的實像,此一手法也近似尼爾‧史蒂芬森【註2:美國著名的小說家,也是世界三大科幻文學獎雨果獎得主】的風格。」
  從上述引用的評論可知,《虐殺器官》從一開始就被評價為世界科幻最頂尖的作品。山岸真評論本作品:「本書無疑是擁有世界水準的傑作」。而後來《虐殺器官》在「BEST SF 2007(由科幻作家、評論家、翻譯家進行票選的年度科幻文學獎)」的國內篇獲得第1名,也在日本SF大賞、星雲獎中名列首獎的候選作品,這些殊榮都證實了山岸真所言不虛。此外,本作品還在〈月刊PLAYBOY〉舉辦的第一屆PLAYBOY推理小說獲得首獎,足見它也被世人評為非常高水準的推理小說。二〇〇九年七月《SF書之雜誌》舉辦了不分日本國內外的「書之雜誌票選歷年百大SF小說」活動。本書名列第16名,同時也是排名最高的二十一世紀作品。另外,二〇一〇年二月出版的《愛讀SF!2010年版》,舉辦了「2000年代最佳SF票選」,《虐殺器官》打敗了飛浩隆的《Grand‧Vacance 廢園的天使Ⅰ》與沖方丁的《殼中少女》,在國內篇獲得了第1名。由此可知,《虐殺器官》堪稱是最能代表二十一世紀前十年的日本科幻小說。
  故事發生於一個近未來(應該是二〇二〇年左右)的舞台。世界的「反恐作戰」進入一個新的階段,而塞拉耶佛也被回教基本教義份子手工打造的核彈所炸毀,從此消失在世界上。各先進國家對人民進行徹底的監視,表面上看起來,人民也藉由犧牲部分自由換來了安全,然而,許多開發中的國家卻開始頻繁出現內戰與民族紛爭。
  主角名叫克拉維斯‧薛帕德,身分是美國情報部隊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的上尉,專門從事暗殺任務。他在書中以第一人稱的「我」來敘述。主角所屬的部隊有各種高科技裝備,並接受了心理操作,因而成為一群優秀的殺戮機器,潛入各動亂地區執行任務。書中的美國政府發現,世界上有多處毫無來由地發生屠殺事件,而每個事件的背後似乎都有個謎樣的美國人──約翰‧保羅。於是,「我」為了尋找約翰‧保羅的蹤跡,因此趕赴悲慘的屠殺現場……
  若把本書比喻為,在押井守執導《機動警察Patlabor 2》的未來世界中,上演著科波拉執導《現代啟示錄》的情節,我想是雖不中亦不遠矣。伊藤計劃大量吸收了包含小說、電影及動畫等各種媒體作品的精華,例如布魯斯‧斯特林的《Islands in the Net》、《Holy Fire(聖火)》,威廉‧吉布森《神經喚術士》,格雷格‧伊根的《Distress》,姜峯楠的《Stories of Your Life and Others》,小島秀夫製作的遊戲《Snatcher》、〈潛龍諜影〉系列,黑澤清執導的《CURE》、乃至於蒙提‧派森、電玩遊戲《純愛手札》(的主題曲),最後創造出這篇日本從未有過的新型科幻長篇小說。
  本作品的類型屬於國際軍事謀略懸疑小說。在一開始,作者用屍體堆積成山的戰場以及逼真的細節描述,緊緊抓住了讀者的目光(我一開始看到《虐殺器官》時,首先聯想到的是盧卡斯‧謝帕德的魔幻寫實主義作品──《Life During Wartime(戰時生活)》。該書描寫的也是近未來的戰爭,不過,據說作者在完成《虐殺器官》之前並未看過該書)。而其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書中的「我」為了執行任務而接受感情麻痺處理,因此一直用著平淡的語氣說話。這種與戰爭場景格格不入的文體,似乎是作者從一開始就特意安排的。線上科幻雜誌《Anima SoIaris》曾用電子郵件對他進行訪問(http://www.sf-fantasy.com/magazine/interview/071101.shtml),而作者是這麼回答的。
  「我一開始就設定為:『這是以第一人稱來描述戰爭的作品,立基於主角接受了一種尚未成熟,而且也不可能成熟的科技處理。』我的概念是,主角因為某種技術,使得他在面對血淋淋的真實戰場時,成熟的特質猶遭到壓抑,並且用著較為天真、稚嫩的口吻,以第一人稱的口吻來敘述故事。
  我不是伊根,但我也認為,人類利用科技切斷身體的一些資訊,可能就會創造出(對我們而言)很特別的人格。而我也推測,這種最新技術的研究,應該會被運用在軍事領域中。」【註3:吉瑞德‧伊根(Gerard Egan)當代著名心理諮詢專家教授。】
  作者對於角色、世界的設定都是有憑有據,而且非常講究,因此賦予本書一種難以遁逃的緊張感。作者並未明白提及自己的參考文獻,但我想他為了寫這本書,應該收集了很多資料才對。例如丹尼爾‧C‧丹尼特的《Consciousness ExpIained(解剖意識)》、《Freedom Evolves(自由的進化)》,史迪芬‧平克的《語言本能》、《心智探奇》、《The BIank SIate: The Modem Denial of Human Nature(白板:對人類本性的現代否定)》,麥可‧S‧葛詹尼加的《倫理的腦》,馬丁‧戴利及馬戈‧威爾遜的《Homicide(謀殺)》……當然,也有在網路上收集到的資料,(一邊排除「神話性、象似性的未來」)最後建構出一個可能的未來世界。
  不過,科幻作家伊藤計劃最大的特徵,就是深刻描繪目前人類與世界面臨的問題。在上述的訪談中,作者認為科幻小說是「唯一能掌握社會與科技動態的小說類型」。他還說:「我想,我恐怕以後都會被地上或是「現在、這裡」所束縛吧。……我現在只會思考與目前人類有關的事物。」
  伊藤計劃的部落格的忠實讀者──佐藤亞紀在本書出版後,曾在網路日記(http://tamanoir.air-nifty.com/jours/2007/07)中寫到有關《虐殺器官》的感想。
  「……我讀過後,感受到的是它的細膩度。當然,題材正如書名與封面所言,非常令人讚賞,但我還是要強調,內容的細膩絕對超乎讀者的想像。針對主題的細膩描寫與書中粗野的情節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中間省略)《虐殺器官》不是一部單純描寫近未來的科幻作品,也不只是一本新奇的軍事行動小說,書中正視並嚴肅討論目前世界上確實發生的事實──因此這本小說所描繪的,是目前世界上發生的種種問題。」
  科幻小說最擅長的,是假托近未來之名,描繪現在的問題,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日本鮮少有科幻小說可以表現得既有技巧又能兼具細膩。作者在《虐殺器官》的世界中,冷靜地分析了現今世界上的各種問題,例如恐怖攻擊、新自由主義經濟、全球化、民間軍事承包業者、環境破壞、貧困等。此外,他的書還擁有「非常高段的思維,以及互為表裡的反擊攻勢」(佐佐木敦)。本書的核心構想──howdunit(犯罪手段)是一個科幻式的點子,但是意料之外的whydunit(犯罪動機)以及其直接造成的影響,讓人看完後留下一股沉重的餘韻。結果,本書除了吸引到一些推理小說的愛好者外,也成了一部日本罕見的標準的國際軍事謀略懸疑小說,因而獲得了極高的評價。事實上,不只佐藤亞紀,許多當代的跨領域作家,例如佐藤哲也、宮部美幸、伊坂幸太郎,都給予極高的評價。伊藤計劃藉由此書,躍升為2000年代的代表作家。
  當然,本書為日本的科幻文學界帶來了極大的震撼。櫻坂洋曾寫道:「身為作家的我,心中一直有一個想描繪的世界觀。而《虐殺器官》寫出了我心中的世界觀。對於這位同世代作家,我雖然多抱著嫉妒、焦慮,與其他的情感,但還是完完全全被他征服,願意向他表示我最大的歡迎。」(SF Magsine 二〇〇九年七月號),我想,檯面上那些科幻作家應該也都擁有相同的心情。同一時期出道的圓城塔深受本作品的影響,而其他作家,如飛浩隆、新城カズマ、長谷敏司、東浩紀等人,也都直接或間接受到《虐殺器官》的影響,抑或是受到感召,開始創作全新類型的日本科幻文學。《虐殺器官》的問題意識受到矚目,也成為整體科幻界的核心課題。順帶一提,創元SF文庫的〈年刊SF傑作選〉,以及河出文庫的〈NOVA 全新創作日本SF Collection〉的推出,(雖然是私事)有一大部分的原因是受了伊藤計劃的刺激。為日本科幻界注入新脈動的,是伊藤計劃;二〇一〇年代的日本科幻界,首當其衝的,應該也是伊藤計劃。
  但是,在本書出版僅僅一年又九個月後,也就是二〇〇九年三月二十日,年僅三十四歲的伊藤計劃因病去世。他在生前僅有三本商業出版的長篇小說,分別是《虐殺器官》、《METAL GEAR SOLID GUNS OF THE PATRIOTS》、《和諧》,及兩篇短篇。從伊藤計劃開始撰寫《虐殺器官》的投稿用作品算起,他實際寫小說的時間只有人生最後短短的三年。縱使如此,他人生珍貴的最後三年都花費在寫科幻小說上,這對日本科幻界來說,是無比的幸運。
  他在那三年內的種種回憶,都已刊登在《SF Magazine》追悼特刊(二〇〇九年七月號)中。但我身為一個有幸目睹作家‧伊藤計劃誕生的幸運兒,想在此再一次回顧他短短的作家生涯。

  伊藤計劃在一九七四年十月十四日出生於東京都。畢業於武藏野美術大學美術學系的影像學科。在大學時代曾參加漫畫研究會。他在畢業後,將自己畫的短篇漫畫──〈女王陛下的所有物〉投稿到漫研畢業生文集中,現在網路上能閱覽到這篇作品。他的本業是在民間核心電視台【註4:指電視聯播網中,位於首都東京都的五家電視台】旗下的網路製作公司擔任網路總監。但是,正如他自我嘲諷的稱號「職業:病人」,他在開始撰寫《虐殺器官》前,就開始與病魔奮戰了。
  二〇〇一年的夏天,伊藤計劃首次發現自己得了癌症(據說他是在住院時聽到了九一一的最初消息)。雖然在經過手術與治療後,逐漸恢復健康,但是二〇〇五年的六月,發現癌細胞轉移到左右兩側的肺,並且於七月切除部分肺部。他在mixi日記中,很坦白地提到自己的病情,「出道(雖然沒有這項預定)前我的身體已經化為文學家。而咳血與腳部萎縮,則是經典硬派文學戰士的註冊商標。」「我身體的部位一個個被取走,我決定稱這樣的人生為『逆《多羅羅》狀態』。因為與那部漫畫持續討回身體部位的情節,剛好是顛倒的。在天國的手塚老師,你看到了嗎?」【註5:多羅羅為一部日本漫畫的名稱。內容敘述一名身體缺了48個部位的主角,向魔神討回自己的身體的過程。】
  漫長的化療在二〇〇六年四月告一段落。他在四月十日,於自己的部落格(伊藤計劃:第貳位相)發表了一篇名為「故事之神偏愛疾病」的文章。文中,他引用蘇珊‧桑塔格的著作──《疾病的隱喻》之內文,來敘述對於癌症的想法。「談論隱喻的疾病這個行為,本身只不過是一種『利用』、『美化』、『憐憫』自我現狀的自戀。但我們依然一邊忌諱著疾病,一邊不厭其煩地談論『死亡』。如果有一天人類都不會死亡,那麼我想文學跟電影,不,大概整個文化都會消失吧。所以只要文化存在的一天,『疾病的隱喻』就會持續。」
  緊接著(在化療的副作用消失後)作者開始思考撰寫《虐殺器官》的事宜,這時候的他不可能不去計算自己的人生大概還剩多少時間。因此可推測,他自認寫小說是他人生最後的選項。作者在學生時代,曾經請友人幫忙拍自己的人像(該照片也被當成遺照),當時他要求友人把照片拍成「文人風格」,由此可知,或許他從以前就懷抱著成為作家的夢想。
  總而言之,他在二〇〇六年五月時,一邊上班一邊利用空檔撰寫《虐殺器官》。他僅僅花了十天就撰寫完成,並投稿至第一次小松左京賞。由角川春樹事務所主辦的小松左京賞,是科幻、奇幻、恐怖長篇小說的新人獎。這個文學獎由小松左京獨自擔任評審,雖然推出許多獲獎的名作,例如平谷美樹的《Eli. Eli.》、機本伸司的《神之謎》、上田早夕里的《火星Dark BalIade》,但在二〇〇九年舉辦第十屆後戛然而止。
  我第一次讀到伊藤計劃的小說,是在小松左京賞的初選。當時有十幾本作品通過了第一階段初選,《虐殺器官》就是其中之一。因為我以前就看過作者個人網頁「Spook Tailu」,以及在Hatena Diary、開設的「伊藤計劃:第貳位相」,所以對這個獨特的名字(據說計劃的劃字,是源自於香港電影「A計劃」)頗有印象,心想,讓我看看你寫作的功力吧,就躺著開始閱讀起來,然而過了不久,我馬上坐起來拜讀。本作品出版為單行本時,作者進行了約兩成左右的增修,例如新增第四部(印度篇)以補強主題的相關說明,使整個作品的完整度大大提升。但是在徵選的階段,作者就已展現出不凡的才能。【註6:Hatena是日本提供部落格等服務的網路平台。】
  在評選會議上,《虐殺器官》獲得全體初選委員最高分的評價(圓城塔的《Self-Reference Engine》是第二高分,兩者同樣)進入最終決選的階段。但是在九月初發表的最終評審中,結果竟是讓人意外的「首獎從缺」。
  在此節錄評審(小松左京)的一段評語如下:「伊藤計劃先生的《虐殺器官》,在文筆與「屠殺語言」的點子上都很優秀。但是我認為他應該在最重要的「屠殺語言」上有更多的著墨。此外,引發屠殺行為的男性的動機,以及主角最後採取的行動,都欠缺了說服力,以及與主題的輝映。」
  不論這個評論是否恰當,總之《虐殺器官》就是意外地落選了。後來,作者在圓城塔的建議下,將這個落選作品,寄給(當時)早川書房的《SF Magazine》總編輯──鹽澤快浩先生。二〇〇七年一月,早川書房內部討論後,決定將《虐殺器官》納入〈早川書房SF系列 J文集〉出版。於是,作者在二月開始進行改稿作業,並於三月底完成現行版本。接著,他又參加四月底的活動「SF Seminar 2007」,以剛出道的新人作家身分,首次與科幻迷見面。
  我與計劃先生初次見面,也是在這個科幻座談上。我還清楚記得,我是在會場入口遇見他的。我從曾與本人見過面的鹽澤快浩總編輯那裡聽說「就是個一般人喔」,但我見到他時,他身穿一襲黑色的時髦打扮,這個裝扮也是他的註冊商標,全身散發出「伊藤計劃」風格的獨有氣息。我們互相打過招呼後,就在吃晚餐時一起暢談渡邊文樹的電影、小松左京賞、押井守等話題。後來回到合宿的旅館時,(拜從以前就是他部落格的讀者之故)我們兩人就像是已認識多年的好友。當晚,有一個叫做「早川書房SF系列 J文集的會議室」的合宿計畫,作者也是參加者之一。他在那時用著和緩的口氣、並慎選用詞,以不擅言辭的口吻,在現場進行一段跟校稿有關的討論。
  但是,當所有校稿作業結束後,也就是本書即將出版的五月中旬時,作者的癌細胞又轉移,因此在五月底進行了手術。原本只預定住院兩週,但是後來卻整整在醫院待了一個月,因此,他是在病床上迎接《虐殺器官》出版日的到來。
  從那時起,他每個月大概有一半的時間,都是在醫院裡度過的。但他在住院期間,依然每天更新mixi日記。此外,他也依然用著開玩笑的口吻,在部落格上寫下住院日記。開始接受隔離治療後,他曾經寫道:「因為我待在透明的塑膠遮罩裡,所以想像自己是光頭的長澤雅美,這裡實在是太無趣了。」【註7:長澤雅美曾在日劇「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情」中,為了完美詮釋罹患白血病的角色,因此自願剃成光頭。】
  從部落格可知,他在必須住院治療前,都會趁著上班的空檔去看電影,參加各種活動。他除了參加世界科幻年會外,還參加了書店的座談會、Loft Plus One【註8:位於新宿可舉辦各種活動的場地】的電影放映會、同人誌展售會、頒獎典禮……事實上,在我的印象中,從二〇〇七年後半到二〇〇八年,我很常看到伊藤計劃。在二〇〇七年時,他也參加了世界科幻年會Nippon2007,並與圓城塔、飛浩隆、櫻坂洋、東浩紀、新城カズマ,和造訪日本的姜峯楠進行了一場懇談會。
  他完成第一個短篇〈The Indifference Engine〉(刊載於SF Magazine二〇〇七年十一月號),是參加在世界科幻年會的不久以後。原本這只是一般獨立的短篇作品,但是可能是因為雜誌的預告寫著:「下一期將會是與《虐殺器官》的相關作品」,所以他才會讓威廉斯在這個短篇中倉促登場。而這個短篇也獲得第十九屆SF Magazine的讀者獎。
  之後,伊藤計劃再度長期住院,但他依然撥空參加十月的「京都SF Festival」。在這次的活動中,他參加了東浩紀主辦的「Real Fiction的未來展望」深夜合宿企劃。與會者還有櫻坂洋、新城カズマ、圓城塔(中途參加),進行總計五小時的對談。
  「京都SF Festival」的隔週,本作品在〈月刊PLAYBOY〉舉辦的第一屆PLAYBOY推理大賞中,獲得首獎。但是,作者是在醫院中接受獲獎訪問的(刊載於月刊PLAYBOY二〇〇八年一月號)。
  隔年,也就是二〇〇八年,《虐殺器官》被選為「BEST SF 2007」的第一名。接著,他把第二篇短篇作品《From the Nothing, With Love.》,投稿到《SF Magazine》二〇〇八年四月號(基本架構是源自於之前所創作的短篇漫畫〈女王陛下的所有物〉)。此外,他還把小島秀夫導演的新遊戲「潛龍諜影4 愛國者之槍」,改寫為小說《METAL GEAR SOLID GUNS OF THE PATRIOTS》。這是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而且也是一個龐大的工程。據說他寫作的平均速度是一天四十張稿紙,最多一天可以達到八十張稿紙。這部作品在六月出版後,隨即獲得潛龍諜影粉絲的如潮佳評,而且馬上銷售完畢。這本作品的熱銷,再次證明了伊藤計劃身為作家的實力。然而,到了五月時,他的身上再度發現新的癌細胞轉移,因此待在醫院的時間也愈來愈長。
  因病所苦的他,在撰寫繼《虐殺器官》之後的長篇作品時,遭遇到了不少困難,但依然在七月中旬完成了《和諧》的雛形。從七月底入院開始,他在病房中撰稿,以一天三十張稿紙的驚人速度撰寫新書。雖然途中間斷過幾次,但依然在八月底完成初稿。
  前面有提到,他在撰寫《虐殺器官》的初稿時,實質上只花了十天,由此可知伊藤計劃基本上是一個寫作速度非常快的作家。而且在病魔纏身的狀況下,他依然能以強韌的意志,用驚人的速度寫出那麼有質地的小說。在此我不禁感嘆,如果他的身體健康的話,一定更加厲害。
  但是,他在九月開始使用嗎啡後,愈來愈難在病房中寫作。這個時期,他身上有六處癌症病灶,而且除了服用抗癌藥物外,還接受了嚴酷的放射線治療。
  十二月,第二部長篇作品《和諧》出版。嚴格說起來,《和諧》不算是《虐殺器官》的續集,而是在延長線上的另一部作品。《和諧》所描述的(相當諷刺的),是一個完全排除了疾病,所有人類都健康地生活著的未來社會。然而,那個社會裡的人們,卻感受到沉重的壓迫感。之後,《和諧》獲得「星雲獎日本長篇部門」、「日本SF大賞」、「BEST SF國內篇第1名」等三個日本科幻界的獎項,然而,作者卻無法活著體會到獲獎的喜悅。因為世人對他的好評,趕不上疾病惡化的速度。
  隔年,也就是二〇〇九年的年初,伊藤計劃曾一度出院,但在一月中旬又再度住院。一月底時,他的身體狀況急速惡化,但依然在病榻上構思河出書房新社委託的第四部長篇作品《屍者的帝國》。他在mixi日記中提到,「這幾天都無法從床上起身。/我能做的只有用頭腦思考,因此我一直在思考,如何在維多利亞王朝時代建立以色列。(中間省略)我所需要的,是立陶宛的少數族群迫害究竟始於何時的相關資料。而立陶宛的少數族群迫害,就是錫安主義的原動力。」
  伊藤計劃在病榻上寫了約三十張稿紙的《屍者的帝國》序章,並交給了編輯。這篇「試寫」性質的作品,也成為了伊藤計畫的遺作。
  在之前,不論遇到什麼困境,他都能在文章中說說笑笑,但是在這個時期的mixi日記中,開始摻雜著他悲痛的吶喊。他在二月七日時寫了一篇文章,但僅限朋友閱讀,並在開頭加入了一個但書──「以下的文字,記錄了我到底是一個多脆弱的人」,在文章中他毫不掩飾地寫下自己對死亡的恐懼。「我無法排尿,也無法排便。現在的我有如被綑綁在床上。/我完全無法接受自己即將死亡。這讓我感到錯愕。(中間省略)/我該怎麼做,才能接受即將死亡的自己?/如果有人知道有方法能救我,請務必告訴我。」
  最後,在三月二十日的夜晚,這位改變日本科幻界的曠世作家,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的生命真的是太短暫了。他的母親在二〇〇九年七月代替他出席星雲獎的頒獎典禮時,提到了他臨終的情況。
  「我的兒子在七年前,在控制右膝下方部位的神經上,發現了癌細胞。他接受手術治療,因此右腳喪失了知覺。之後的三年,他的癌症都並沒有明顯的惡化。但是在距今約兩年多之前,癌細胞轉移到他的兩肺。那時候,我的孩子說:『我還想活二十年、三十年,就算失去雙腳也無妨。我還有很多想寫的東西。』他一邊接受痛苦的化療與放射線治療,一邊完成了《和諧》。
  他在三月二十日辭世的幾天前,就已經無法進食、無法喝水。但是在他離開人世的那一天,醫院提供的晚餐是他最喜歡的咖哩。他說想要吃一點點,最後大約吃了十湯匙的量。過了一小時後,他為了防止褥瘡而想要稍微改變姿勢,沒想到就在移動身體的過程中,失去了意識,就這樣離開人世。
  我想,人死時如果是空著肚子,就無法渡過三途川。他在最後吃了咖哩,而且到目前都沒有回來,所以我猜他應該順利抵達彼岸了吧。在此我要誠摯地感謝為他加油的各位、曾經協助他的各位,以及閱讀他的著作的讀者們,真的很謝謝大家。」

  【伊藤計劃作品列表】(截至二〇一四年七月)
  ●長篇
  《虐殺器官》二〇〇七年六月,早川書房早川SF系列 J文集出版→二〇一〇年二月,早川文庫JA。 ※「BEST SF 2007」國內篇第1名、第1屆PLAYBOY推理大獎獲獎、「2000年代SF BEST」國內篇第1名、「SF Magazine創刊700號紀念2014 ALL TIME BEST SF」國內長篇部門第5名、第二十八屆日本SF大獎候補。
  →【英譯(皆以Project Itoh的名義)】《Genocidal Organ》(Edwin Hawkes譯)二〇一二年八月,Haikasoru出版。
  《METAL GEAR SOLID:GUNS OF THE PATRIOTS》二〇〇八年六月,角川Group Publishing出版→二〇一〇年三月,角川文庫。
  →【英譯】《METAL GEAR SOLID:GUNS OF THE PATRIOTS》(Nathan Collins譯)二〇一二年六月,Haikasoru出版。
  《和諧》二〇〇八年十二月,早川書房早川SF系列 J文集出版→二〇一〇年十二月,早川文庫JA。 ※第四十屆星雲獎日本長篇部門、第三十屆日本SF大賞、「BEST SF 2009」國內篇第1名、「SF Magazine創刊700號紀念2014 ALL TIME BEST SF」國內長篇部門第1名
  與《虐殺器官》一起於二〇一五年推出劇場版動畫。
  →【英譯】《Harmony》(Alexander O. Smith譯)二〇一〇年七月,Haikasoru出版。 ※菲利普‧K‧狄克紀念獎特別獎(二〇一〇年)。
  《屍者的帝國》伊藤計劃+圓城塔,二〇一二年八月,河出書房新社出版。 ※伊藤計劃所遺留下來的架構及構想筆記,由圓城塔接續撰寫,兩人合力完成的長篇。第三十三屆日本SF大獎特別獎、第四十四屆星雲賞日本長篇部門。

  ●短篇(僅商業雜誌上刊載的小說作品)
  〈The Indifference Engine〉SF Magazine二〇〇七年十一月號→收錄於大森望‧日下三藏編《虛構機關 年刊日本SF傑作選》(創元SF文庫)。 ※第十九屆SF Magazine讀者賞。
  →【英譯】〈The Indifference Engine〉(Edwin Hawkes譯),收錄於THE FUTURE JAPANESE,二〇一二年五月,Haikasoru出版(二〇一二年七月,早川書房出版)。
  〈From the Nothing, WithLove.〉SF Magazine二〇〇八年四月號→收錄於大森望‧日下三藏編《超弦領域 年刊日本SF傑作選》(創元SF文庫)。
  〈屍者的帝國〉SF Magazine二〇〇九年七月號→伊藤計劃+圓城塔《屍者的帝國》收錄於大森望責任編輯《NOVA1 全新創作日本SF collection》(河出文庫)。 ※長篇的開頭部分。

  ●作品集
  《伊藤計劃記錄》二〇一〇年三月,早川書房出版。 ※收錄有前述三篇短篇、於同人誌初刊登的〈セカイ、蛮族、ぼく。〉、與圓城塔合作的〈解說〉(William Gibson&Bruce Sterling《The Difference Engine》早川文庫SF版書末所收錄的文庫解說形式小說)、從作者出道前在個人網站上發表的影評「Running Pictures/ Cinematrix」中篩選出的三十一篇文章、隨筆、對談、訪問等。
  《伊藤計劃記錄 第貳位相》二〇一一年三月,早川書房出版。 ※收錄有於同人誌中初刊登的短篇〈フォックスの葬送〉及〈Heavenscape〉、漫畫作品〈A.T.D:Automatic Death ■EPISODE: 0 NO DISTANCE, BUT INTERFACE〉及〈女王陛下の所有物 On Her Majesty's Secret Property〉、隨筆〈つぎはぎの王国から〉、〈制御された現実とは何か〉及從部落格「第貳位相」中篩選出的文章。
  《The Indifference Engine》二〇二一年三月,早川文庫JA。 ※從前述的兩本作品中,挑選出虛擬主題的小說及漫畫集結成書。
  《Running Pictures 伊藤計劃電影評論集1》二〇一三年一月,早川文庫JA。 ※收錄在個人網站上發表的影評「Running Pictures」共四十四篇。
  《Cinematrix 伊藤計劃電影評論集2》二〇一三年三月,早川文庫JA。 ※收錄在個人網站上發表的影評「Cinematrix」共二十四篇。
发表于 2017-2-3 09:59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的三部曲经过同学推荐确实感觉很有意思 和以往看的类型不一样 可惜作者早逝  要是他能看到小说电影动画等等企划的进行想必也是很欣慰高兴的 感谢楼主录入!
发表于 2017-2-3 14:3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分享!准备抽时间把伊藤计划的几部小说都看掉。。。不过实在受不了大陆出版社乱改名字
看到楼主准备发布他的小说,赞一下!
发表于 2017-2-3 17:2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貌似是本老书?印象里14年还是15年就看过了
发表于 2017-2-3 17:41 | 显示全部楼层
题目好血腥的样子。。。
ps看到签名地n次跳票的恋未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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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wdr550 + 1 寒假每天都在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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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3 17:54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
虽有实体书但是一直没有读完 还是电子版适合我
发表于 2017-2-3 20:5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作者可惜了 每部作品都是很不错的啊 贯穿其中的反乌托邦思想
发表于 2017-2-4 02:58 | 显示全部楼层
电影上映了?BD指日可待了吗_(:з」∠)_之前两部都挺好看的
发表于 2017-2-5 03:34 | 显示全部楼层
据说是三部曲里最棒的一部,和谐质量不错,尸者差强人意(特别是雷死人的故事情节),看看原作如何。
发表于 2017-2-5 20:25 | 显示全部楼层
虽然国内并不能过审但是还是庆祝上映吧~  另外尸者帝国也挺好看的呐
发表于 2017-2-6 10:29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
結尾感覺剛好可以接上國定殺戮日

我現在終於確定了。擦拭掉噴灑在牆壁上的爸爸的,是媽媽。

噴灑在牆壁上的爸爸的什麼啊?血?器官?腦漿?碎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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