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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雞不過是蛋生蛋的手段。」
山謬‧巴特勒〈生活與習慣〉【註:山謬‧巴特勒(Samuel Butler,1835-1902),英國作家。一八七二年發表的烏托邦小說《Erewhon》,對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有很大影響。】
Ⅰ
連綿不絕的鍵盤敲打聲,有如機關槍掃射般襲擊鼓膜。
西海岸的陽光,灑落在以米白為底色的挑高建築內。鍵盤聲音帶來的錯覺,令陽光彷彿細雪般輕柔飄舞。這是個垂直的巨大空間,周圍環繞著螺旋狀的迴廊。抬頭仰望,分不出遠近的感覺讓自己彷彿成了進入螺絲釘內部的螞蟻。迴廊上坐滿了屍者打字員,每一個都忙碌地敲打著摩斯通訊機。
我正將上半身探出鐵欄外張望,忽見海妲里走了過來。座落在挑高空間正中央的分析機,可說是現代文明中結構最複雜的人工產物。表面呈現平滑的多角形,看不到一根管路或纜線,甚至看不到外殼的接縫。整座分析機就像是巨大的義大利冰淇淋,以其尖銳的頂端朝著天空延伸。
外表看來不過是座大得嚇人的擺飾物,裡頭卻有如火山般流竄著無窮盡的訊息。彷彿是一顆利用蒸氣及電力為能量進行思考的巨大機械頭腦。
「分析機『巨人樵夫』!」【註:巨人樵夫(Paul Bunyan)是美國民間傳說中的巨人,據說高達八公尺,每天要喝掉五十頭牛所生產的牛奶。】
一名年輕人大聲高呼,走到我與海妲里之間,親熱地摟住我的肩膀。這人叫威廉‧修華德‧柏洛茲【註:威廉‧修華德‧柏洛茲(William Seward Burroughs,1857-1898),美國發明家、企業家】。年紀才二十歲,卻是這家「極數企業」的創辦人。出生於羅徹斯特,從小就對計算機感興趣,趁著西海岸因淘金熱而快速發展之際掌握了新商機。一個有著典型美國人追夢個性的人物。嘈雜的打字聲已讓我忍不住摀起了耳朵,這個臉上依然帶著稚氣的年輕人將兩手手掌圍在嘴邊,朝著我大喊:
「這裡是全西海岸……不,全美國……不,全世界最大的機構。全球通訊網的長度超過七十萬哩,光是海底電纜就有將近四萬哩,與全世界超過兩萬座城市以網路連結。目前尙在加速擴張規模,即使建立了這麼大的機構,設備依然嚴重不足。」
柏洛茲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入我的耳中,我只能目瞪口呆地點頭回應。我很清楚數量的暴力有多麼可怕,但實際見了這機構裡數不清的屍者打字員,我還是不禁為美國人的單純與樂天個性感到咋舌不已。英國的屍者產業也相當發達,但其中夾帶了太多牽扯不清的糾葛與矛盾,無法以如此大規模的方式統一管理及運用。屍者在這裡簡直成了巨大機器裡的螺絲釘,輸入其腦中的程式想必也是捨棄了泛用性,而是專為從事這個工作而設計出來的版本。光看這些屍者的打字速度便可以想像,他們的系統不知為此而捨棄了多少重要的功能。我抱著不肯服輸的心情就這點提出質疑,柏洛茲聽了,朝我大喊:
「沒錯,這些屍者都是消耗品,尤其是手指磨損狀況相當嚴重。但以經濟效率考量,汰舊換新會比維修要省事得多。不過你別擔心,屍者就算沒了手指,能做的工作還是不少。」
光從他這句話,我已明白他是個屬於下一個時代的人類。
一八七九年九月二十三日。我們進入了位於舊金山灣內側的山景城。從搭船離開橫濱,跨越國際換日線,到抵達金門大橋,足足花費了兩星期的時間。城內為格蘭特舉辦了盛大的歡迎儀式,但我們沒等儀式結束便悄悄離開,搭渡輪橫越了舊金山灣。山景城因「極數企業」而急速發展,整座城幾乎已成為一個巨大的企業都市。
「你們在找人?」柏洛茲一面啜著咖啡一面問。
參觀完設施後,我們進入了一間會客室裡。這裡的隔音效果相當好,但打字聲依然殘留在我的耳中,令我有種頭上不停有小蟲子飛翔盤繞的錯覺。我不停地咳嗽,不過並非柏洛茲這句話有何驚人之處,而是這裡的咖啡實在太過難喝。柏洛茲竟然能毫不介意地將這種東西倒進嘴裡,令我不禁對他肅然起敬。
「是我這裡的員工嗎?」
柏洛茲仰起頭來,殷勤地招呼我們享用桌上那一大盤包覆著五顏六色糖漿的甜甜圈。他的視線在海妲里、白瑞德、我、星期五及伯納貝的臉上緩緩移動。自從他發現星期五腦中同時存在兩套最新系統後,我們費了不少功夫才將他的注意力從星期五身上拉開。但直到現在,他依然欲罷不能地觀察著星期五的一舉一動。白瑞德故意輕咳一聲,柏洛茲轉過頭來,看見了他胸口的獨眼標誌後說道:
「我很樂意協助你們,但我剛剛已說過,基於通訊保密義務,我不能給予你們瀏覽分析機內部資訊的權限,即使你們握有美國政府的命令也一樣。就算只是瀏覽過去的通訊紀錄也不行。」柏洛茲說到這裡,忽然笑了起來,「話說回來,以人類的能耐,根本沒辦法從那龐大的紀錄中挑出有用的資訊。」
以美國神話傳說中的「巨人樵夫」來為分析機命名,確實相當貼切。這座分析機的規模完全超越了我的預期。整座城市彷彿都只是為了分析機而存在的機械工廠。光是演算內容便龐大得令人難以想像,更何況是通訊紀錄。要解讀這些紀錄,不曉得得耗費多少資源。
「你們把通訊紀錄全保存了下來?」我問。
「是啊,所以才急著擴建設備。我打算將整座城市改造為記憶倉庫。這甚至已可稱之為一種新的生命體。雖然必須付出龐大的經費,但站在分析人類活動的觀點,這些通訊紀錄絕對有保存下來的價值。透過分析機之間的基礎資訊交換,這裡甚至還保存了其他各國分析機的紀錄資料。等到未來有一天,人類能輕鬆分析這些寶貴資料後,人類將能明白過去的人到底想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經由人類口耳相傳的故事往往忽略了細節,唯有分析這些資料,才能找出潛藏在細節中的本質。」
「本質?」我隨口問道。
「人類的本質。」柏洛茲簡短地回答了我的問題,接著解釋道,「我們能理解的故事,其實只佔大腦活動的一小部分,而且充滿了敷衍、搪塞與謊言。我們只能看見眼前的訊息,卻看不見背後的一切演算過程。公開了通訊紀錄,就等於公開了人類思考的祕密。我相信目前人類還沒準備好接收這些知識。我們還沒有辦法接納那些由枯燥單調、無限龐大且不帶故事性的流水資料所組合而成的現實。大腦就像是一座在布幕上畫圖的機械,而我們只是臺下的觀眾。我們只能茫然看著一幅幅圖畫成形,卻看不見畫家的身影。我這麼解釋,希望各位能夠明白。」
柏洛茲滔滔不絕地說了這麼一長串,白瑞德只是笑著揮揮手說道:
「我們只是想找一位長年任職於東海岸的老練打字員來問幾句話。當然,我指的是活人。」
柏洛茲揚起嘴角,似乎是鬆了口氣,卻又顯得有些詫異。
「就這麼簡單?」柏洛茲問。
「不然你認為我們還想要求什麼?」白瑞德笑著回答。
柏洛茲頓時從激昂的情緒中恢復了冷靜,語氣也變得低沉不少。
「如同諸位剛剛所見,我這裡的打字員大部分已由屍者取代,不過諸位若只是想了解關於打字員的歷史,我倒是可以提供合適的人選……」
柏洛茲取來一張紙,在上頭迅速寫了些字,從吊在牆邊一排金屬圓筒中拿起一個,將紙片塞進去。噴射管響起了清澈的蒸氣噴發聲。
沙萬追蹤計畫。
為了追查沙萬的下落,我們加入了平克頓公司。因為這個決定,我得到了向亞拉拉特調閱沙萬相關資料的權限。我向華辛漢機關上呈了一份以「將繼續追査真相」為主旨的報告書。自那一刻起,我的身分變得相當曖昧。名義上,我接受了格蘭特的慫恿而跳槽至平克頓公司,但實質上,應可視為情報員在執行任務中的臨機應變。
「你想要關於沙萬的資料?」
當初我們還佇留在橫濱的簡陋港口時,白瑞德以嘲笑的語氣如此反問我。不久後,我明白了他露出這種反應的理由。因為海妲里所提供的沙萬相關資料,光是大綱就已堆積如山。全世界關於屍者的事件層出不窮,除了費爾肯斯坦城事件及南美宗教導師事件之外,可以跟沙萬扯上關係的事件數也數不完,光是閱讀那些資料就已超過一個人的能力範圍。
在搭乘里奇蒙號前往舊金山的旅途中,我持續嘗試解讀「維克托筆記」,並將來自平克頓公司的清報毫無遺漏地輸入星期五的腦中。一條條由屍者引發的事件進入星期五的腦袋裡,但他卻無動於衷,那渙散的雙眸彷彿正凝視著另一個世界。這是一件相當枯燥的工作。我彷彿只是將一串串文字塞入無限廣大的虛幻空間中。星期五的表情永遠帶著三分迷惘,我不知不覺受了他的影響,表情也逐漸變得僵硬。我感覺得出來自己的情感起伏正不斷衰減、磨損。
星期五腦中的「屍者事件資料庫」一天比一天龐大。屍者駕著馬車衝撞孩童隊伍、屍者將主人推進暖爐裡、屍者踏死了嬰兒……絕大部分都是些無足輕重的日常案件,只會出現在報章雜誌的角落,而且馬上遭世人遺忘。原因多半是維修不確實或是使用方法失當,毫無可疑之處。
這些來自亞拉拉特的資料,就只是一條條發生在世界各地的事件,而且並沒有依重要性排出順序。不過這很合理,因為根本找不出一套能用來判斷重要性的基準。這些事件只能像字典一樣依字母順序排列。在依循文字秩序的規則之下,每一條事件之間當然看不出任何條理與脈絡。
蔓延在屍者性愛癖好者之間的奇妙傳染病。為了爭奪心愛的屍者而互相砍殺的婦人。將死於情婦身邊的丈夫復活後親手殺死的妻子。這些來自亞拉拉特的資料,充塞著人類黑暗面的慾望。將老舊屍者當成聖人崇拜,聲稱獲得啓示因而集體自殺的宗教團體。將屍者製作成「會動的料理」享用,因而遭到群眾拳打腳踢的富翁。將看上的女人全抓來製作成屍者並加以收藏的城主。將屍者當成配偶對待,卻在某天遭人發現死狀悽慘的人。嬰兒的屍者化實驗。為了讓年幼的女兒永遠保持可愛模樣而將其變成屍者的人。將屍者當成裝飾品擺設在家中各處的人。
一件比一件更令人作嘔。我努力壓抑著嘔吐感,將專為暈船者準備的臉盆放在身邊,檢視另一份沒收自收藏家的屍者清單。
遭人裝上四條手臂的屍者;宛如人頭馬般上下相連的兩具屍者;在收藏家黑市裡價值不菲的屍蠟化屍者;能夠靠動作來傳達啓示且附帶腦袋的「光榮之手」。此外,還有許多模仿偉大美術作品的屍者。〈米羅的維納斯〉;〈拉奥孔群雕〉;〈梅杜薩之筏〉;〈搬運俄爾甫斯頭顱的色雷斯少女〉;〈扛起巨岩的阿特拉斯〉;〈密米爾的頭顱〉;堆積如山的〈薩莫特拉斯的勝利女神〉失敗之作;大量以屍者為主題的虛空派靜物畫;蛇髮女梅杜莎、人面鷲身獸哈耳庇厄及蠍獅等傳說中怪物的「標本」;在兩側肩膀裝上兩顆頭顱的人類版「地獄三頭犬」。【註:「光榮之手」(Hand of Glory)是指製作成屍蠟狀的死者手掌。古代歐洲人將之當成護身符,在某些宗教儀式中並用來代替蠟燭。】
清單上每一條都是因活人無窮無盡的慾望而遭變形、撕裂、縫合、東補西湊的屍者。獲得了永遠的生命,卻只能在永遠的死亡中徘徊的屍者。
「人類的幽默感真是深不可測。」
站在我身後的伯納貝朝清單上瞥了一眼後說道。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別這麼激動。」伯納貝聳了聳肩膀,指著清單說道,「我們大英帝國在全世界幹下的事情可沒比這些高尙多少。何況,其他國家也是半斤八兩。差別只在於,發生在非洲那些事情都是拿活人開刀。」
伯納貝胡亂扯了些毫不相關的事情,伸手指在清單上一彈,接著說道:
「個人的慾望不管多醜陋,至少推測得出理由。跟國家的慾望相比之下,不過是些茶餘飯後的閒聊話題。」
我臉上流露出責備之色,他凝視著我說:
「當然,我的意思可不是英軍都是些以幹壞事為樂的變態。他們會幹那些事也是身不由己。連理由都不清楚,卻非得照著命令行事不可。正因為身不由己,所以才更加麻煩。」
沒錯,我眼前這份記錄了人類慾望醜惡面的屍者清單,不過是以活人為對象的延伸。相同的殘酷行為,也會發生在活人對活人身上。有時是為了逼供,有時是為了殺雞儆猴,有時是為了紆解鬱悶情緒。任何有可能發生的事,遲早都會發生。任何想像得出來的事,遲早都會實現。何況改造屍者並不違法,屍者這種「物質」也不具備感受痛苦的機能,因此要跨越那道倫理的防線可說輕而易舉。隨著製作屍者的成本降低,屍者已取代活人成為龐大產業的支柱,同時亦成為人類無窮慾望的支柱。
「話說回來,追查這些事件真的就能找出沙萬嗎?」
伯納貝一面說一面轉動脖子,發出霹啪聲響。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法子。」我回答。
「但是……」伯納貝按著脖子說,「這些只是人類的慾望,跟沙萬可扯不上關係。」
伯納貝說得沒錯。不管世上是否存在沙萬這號人物,這份清單上的每一項都是遲早會發生之事。以數量來看,沙萬引發的事件肯定只佔這份清單裡頭的不到百分之一。
「你要這麼搞,我是不反對。」
伯納貝的言下之意,似乎是這任務讓他感到樂在其中,因此不會干涉我的決定。
「不過就算逮住沙萬,又能怎麼樣?就算你能抹除原因,卻無法抹除結果,而這些結果又會變成新的原因。更何況這整串事情的罪魁禍首並不是沙萬,而是法蘭肯斯坦。」伯納貝頓了一下,接著說,「當然,沙萬能不能算是受害者,又是另一回事。」
「話雖這麼說,但總不能這麼放任下去。沙萬可能正毫無顧忌地散布他那些最新的屍者技術。」
「那又怎麼樣?不過是些技術。」伯納貝笑著說。
「正因為是技術。」我回答。
沒錯,讓屍體死而復活並非魔法,而是只要理解原理並擁有設備,任何人都做得到的事情。凡是人想出來的道理,必定還有其他人能想得出來。牛頓的力學原理及華萊士的進化理論雖然是偉大的貢獻,但就算他們提前身亡,遲早會有其他人想出相同理論。任何人都能理解的道理,就理論上而言可以由任何一個人豁然想通。既然如此,沙萬散布新技術的行為,也只不過是提早讓事情發生而已。
如今這個時代,就如同是鋼鐵製的火車,奔馳在自己所鋪設的鐵軌上。自由的時代。自由經濟的世紀。在製造鐵軌的材料用罄之時,這輛火車將難逃徹底翻覆的命運。
來自亞拉拉特的資料實在太過龐大,讓我鎮日唉聲嘆氣。資訊之海幾乎讓我慘遭滅頂,我深深體會到在數量的暴力之前,沙萬亦不過是一顆小小的棋子。船艦航行於波濤洶湧的太平洋之上的那段期間,我製作了一張地圖。我仿效當年約翰‧斯諾醫生製作霍亂感染地圖的手法,將地圖繪製在軟木板上,並在每一件屍者事件的發生地點釘上圖釘。接著我在上頭以線條畫出全球通訊網,並將看似有所關聯的事件全部用線連接起來。最後我整個人癱坐在椅子上,凝視著眼前所形成的「模式」。接著我心念一動,又起身以紅筆畫出格蘭特環遊世界的路線。我默默看著上頭由海妲里引發的屍者暴動,以及相關衍生的種種事件。接著,我又以藍色線條連起史培克塔引發的事件。最後,我以圖釘標示出各國分析機的位置。
最後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面錯綜複雜、色彩繽紛且緊密交疊的網絡。網眼大小不一,而且差距甚大。密集與稀疏之間的分界並不明顯,大的集中點與小的集中點互相交錯,兩者呈現出類似的風貌。這讓我產生一種錯覺,彷彿我正在看著自己的大腦線路配置圖。
海妲里剛好走來,站在我身旁,陪著我感慨萬千地凝視著這張地圖。
「巴蘭。」
柏洛茲找來的婦人在聽了我的問題並沉思半晌後,說出了這個名字。此時柏洛茲已離開,白瑞德則是將背部與右腳掌貼在牆上,一對眼睛不時左顧右盼。星期五依然乖乖執行記錄工作,海妲里及伯納貝則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這個自稱「拇指」的中年婦人一面阻嚼著鮮藍色的甜甜圈,一面對我投以友善的眼神。當然,「拇指」只是她的綽號,並非她的本名。她笑著說,因為她打字的速度又快又激烈,曾有人形容她所有的手指彷彿都是拇指,才得了這樣的綽號。
「從前屍者還沒現在這麼多……」拇指以熱情的口氣說道,「那時打字員主要還是以活人為主。屍者打字員的正確度當然比我們活人高得多,而且可以直接靠大腦接收通訊資料,但就是少了一股韻味。從前我們打字員光是看打字的特徵就能知道對方是誰,還常常趁監督員不注意時偷偷聊天。比起自己的家人,我們甚至對遠在纜線另一頭的打字員更加了解。我還記得有一次,有個遠在海洋另一端的打字員好一陣子沒出現,後來我們才知道她生了孩子,整個通訊所的人都開心極了。大家你來我往,全是代表祝賀的簡短符號及詢問詳情的符號呢。現在通訊網路主要傳送的都是些活人看不懂的屍者程式,或是分析機之間的資料往來,因此活人打字員的需求量比以前少得多。但以傳送活人對話來說,活人打字員的速度及正確性還是比屍者高。畢竟活人說出來的話,有時在送出去的時候便已經是錯的了。」
基於物以稀為貴的道理,擁有最新技術的勞工總是能獲得較高的報酬。拇指說她從小就離開了家,全靠擔任打字員才能過著衣食無缺的生活。再高明的技術,總要有人做得來才能成立。但是當這些勞工建立了一套作業流程後,他們的工作卻遭屍者取代。這些失去了工作的活人勞工,只好重新學習新的技術來養家活口。在經濟學者的眼中,這就是技術改革的必經之路。
拇指似乎還想繼續暢談她與那些通訊網路上的朋友之間發生的趣事,我趕緊打斷她的話問道,「妳剛剛說的巴蘭,指的是『巴蘭的驢子』故事裡的巴蘭嗎?」
「是嗎?」拇指反問我。
「那是舊約《聖經》裡的一則故事。」
「是嗎?」拇指又將問題拋了回來。
根據舊約《聖經》記載,「巴蘭的驢子」是一頭會說人話的驢子,曾向負責詛咒以色列人的飼主巴蘭提出抗議。
「巴蘭打字的方式相當特別。速度快是快,但比他更快的人很多。他最大的特色在於那股節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節奏,但巴蘭的節奏會讓人產生一種說不上來的不安。一般來說,要掌握別人的節奏並不困難,但巴蘭的節奏卻讓人捉摸不透。大家都開玩笑地說,巴蘭搞不好根本不是活人,但巴蘭打字的方式卻又跟屍者完全不同。他工作的時間非常長,而且發訊地點常換來換去。甚至有人說,世界上搞不好有很多個巴蘭。不過,我相信那都是同一個人。就算是屍者,我們也能分辨出每一個的特徵。有人形容屍者是規格完全相同的齒輪,我認為那根本是屁話。任何一樣東西,都有單獨屬於自己的特性。」
「妳曾跟這位巴蘭交談過?」
「我曾試著搭話好幾次,但從來沒得到回應。」
「對方沒有回應?」
「是啊、是啊。」拇指親熱地頻頻點頭,「十年前來自日本的通訊中,巴蘭是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人物。」
這就是我向柏洛茲要求指派一名曾任職於東海岸的打字員的原因。目前日本與北美大陸之間的通訊依然必須透過印度洋、大西洋之間的纜線,這條路徑足足橫跨了三分之二個地球。
「來自巴蘭的訊息都送往哪裡?」
「每次都不一樣。」
拇指如連珠炮般說出一大串地名,我剛開始還試圖將這些地名標示在腦中的地圖上,但是當地名超過二十個之後,我乖乖放棄了。
「其中哪個地點的頻率最高?」
拇指毫不遲疑地以充滿專業自信的口吻說道:
「普羅維登斯。」
原本維持著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狀態的白瑞德忽然離開了牆邊。就在同一瞬間,房門猛然開啓,一身污泥的伯納貝及沒流一滴汗水的海妲里就站在門口。遠方傳來了不知為何一點也讓人提不起緊張感的警鈴聲。「我早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白瑞德說道。
「謝謝妳的協助。」我一面道謝,一面匆忙站起。
拇指面露微笑,眼神中流露著充滿好奇心的光芒,回答:
「請你代我向巴蘭問好,我相信他一定是個好男人。」
「怎麼會搞成這樣?」我大喊。
伯納貝不知從何處找來了繩梯,將其中一頭自迴廊邊拋至一樓。就在我朝著伯納貝提出質問的同時,一顆跳彈從我眼前劃過。不知何時迴廊兩端已站滿了警衛屍兵。
「不是我愛找麻煩,是麻煩愛找我。」
海妲里按著禮服的長裙襬,以俐落的動作躍過欄杆,抓住了繩梯。
「有眉目了。」
「什麼?」
「這幾個月的通訊紀錄。搭船離開日本那段期間,我寫出了一個針對屍者相關事件的通訊紀錄解析程式。你製作的那張地圖,也給了我不少啓發。既然想追蹤沙萬的下落,不能只是盯著發生事件的地點,還得搞清楚通訊往來的路徑才行。我不但査出數個地點在延遼館事件發生後通訊量大增,而且還發現各國分析機之間的基礎資訊交換量也有顯著提升,顯然分析機也已察覺了不對勁。通訊量異常增加的地點,包含開羅、柏林、維也納、莫斯科、水牛城、普羅維登斯……」
「普羅維登斯。」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海妲里點點頭,以精確無比的動作朝我眨眨眼,順著繩梯滑下一樓。
伯納貝揹起毫無反應的星期五,跟著滑了下去。
Ⅱ
我們能花在替身上的時間只有半天。
平克頓公司借了我們幾具體格相近的屍者,由我們替屍者化了妝,並為其穿上衣服。這已是我們能盡的最大努力。雖然這種程度的替身只能以「聊勝於無」來形容,但總之能撐得了一刻是一刻。格蘭特見了我們的替身後,下了一項非常正確的判斷,「我會對外宣稱你們得了急病,謝絕會客。」
接下來幾乎可說是與時間賽跑。我們匆忙離開山景城,回到舊金山市,搭馬車趕往鐵路車站。長長的火車正停靠在以鋼架建造而成的月臺上,不斷噴著蒸氣。美國蒸汽火車頭的特色,就是煙囪上那塊有如小丑帽的擋火板,以及車頭前方那塊大得嚇人的排障板。不管是月臺還是火車,每一樣零件都碩大無比,擾亂了腦袋判斷事物大小的感覺。
「我們大可以慢慢來,何必這麼趕?」
伯納貝提著所有人的行李,一派輕鬆地說道。
「要是沙萬變換藏身地點,一切可就要從頭來過了。」我氣喘吁吁地說道。
不過,我明白過於焦急也是無濟於事。通訊速度與人類的移動速度相差太遠,如果沙萬要走,恐怕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就算我們以最快的速度移動,沙萬還是有充分的搬家時間。
海妲里在包廂座位坐了下來,臉上一滴汗也沒流。她朝我遞出手帕,說道:
「別擔心,我相信沙萬這兩年早已察覺我的存在。世上除了他之外,竟然還有人能操縱屍者,我想他絕對不會錯過這個跟我見面的機會。如果我沒出現,他搞不好還會寄邀請函來呢。通訊紀錄裡那些線索,多半是他故意留下的。他知道我既然能控制屍者,一定有辦法察覺那些蛛絲馬跡。不止是我們對他感興趣,他也對我感興趣。」
海妲里過去幾乎可說是以活人及屍者的血在地球上畫了一圈。這道血環不止是為了替白瑞德實現殺死格蘭特的心願,更是對沙萬抛出了一封挑戰書。海妲里這麼做,等於是以自己為誘餌,試圖釣沙萬上鉤。既然追不上沙萬,乾脆換沙萬來追自己。海妲里的冰冷面容映照在車窗上,因光線的關係,給人一種宛如骸骨般的印象。
大陸橫貫鐵道穿梭在陡峭的內華達山脈之間。
彷彿永無止境的爬坡,逐漸麻痺了視覺,擾亂了平衡感。我開始產生一種錯覺,彷彿大地一直是平坦的,火車卻不知為何處於傾斜的狀態。一成不變的景色發揮了催眠效果,讓我像迷失於荒野的旅人一般,開始懷疑自己的移動只是在原地繞圈子。
美國國土大得驚人,大陸橫貫鐵道的歷史卻相當短。東部的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與西部的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在猶他州的海角點接上線,還只是十年前的事。鐵路事業在美國並不受政府控管,完全是私人企業為了獲取利益而任意鋪設鐵軌的狀態。東邊的鐵路公司與西邊的鐵路公司原本絲毫沒有攜手合作的意願,據說是格蘭特居中協調才促成了大陸橫貫鐵道的開通。
鐵路改變了世界的形狀,讓地球更加貼近原本圓形的面貌。在大陸橫貫鐵道開通前,要往來於美國東部與西部之間,必須穿越位於南邊的巴拿馬地峽。這聽起來很荒唐,卻是曾經存在的事實。當時的人必須先沿著海岸線南下,搭乘火車穿越巴拿馬地峽,再沿著海岸線北上。曾因淘金熱而繁榮一時的舊金山灣水底下,不知沉了多少當年遭移民者置之不理的船舶。自從鐵路問世後,鐵路的終點站成了「文明邊境」的代名詞。直到如今,西部依然有著廣大的未開化土地。
我原本還傻傻地認為,既然陸地相連,要鋪一條橫貫東西的道路應該不是難事。但這樣的念頭,在目睹了那些單調卻看不見盡頭的險峻峰密後便再也沒有出現過。
黑煙與油霧毫不留情地自窗外貫入車廂內,我們只能不斷重複擦臉的動作。火車頭前方裝設的排障板又名「推牛板」(cowcatcher),但這玩意主要推的對象不是家牛,而是體型龐大的美洲野牛。光從這一點,就可以知道美國是個多麼瘋狂的地方。聽說住在鐵軌附近的人常常將牛的屍體放在鐵路上,藉此向鐵路公司敲詐賠償金。美國人的狂野性格,亦不是其他國家的人可以比擬。
這些縱橫於荒野之中的鐵軌,當然全是出於屍者之手。大量來自中國的屍者,是支撐鐵路建設的最重要勞動力。據說因為這個緣故,美國西部許多都市都存在著唐人街。當然,唐人街裡住的人並不是屍者,而是那些屍者的親友。
我以腹痛及疲倦為藉口,錯開了用餐時間。當我來到餐車時,由於已超過供餐時間,只剩下咖啡跟一些簡單的餐點可以選擇。不過我並不在意,因為在這個國家,不管任何食物都有著相同的味道。說得更明白點,這裡沒有一樣食物看起來像食物。我這樣告訴白瑞德,得到的回答是,「全世界都可以這麼批評,就你們英國人沒這資格。」
就在我拚命將砂糖倒進難喝到了極點的咖啡內時,伯納貝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我問他跑去哪裡鬼混了,得到的回答是「陪女士聊天」。真羨慕這傢伙的精力旺盛。
「一位三十年前勉強還能稱得上是少女的女士。」伯納貝說完這句話,一面笑嘻嘻地觀察我的反應,一面將手中的茶褐色紙袋放在桌上。
「我需要一些正常點的食物。」他一邊說一邊打開了紙袋,原來裡頭放了一瓶看起來像是手工製作的檸檬汁,以及兩片夾著厚片起司、火腿及萵苣的巨大麵包。伯納貝從口袋中掏出折疊式的小刀,一邊哼著歌,一邊將麵包切開。這傢伙雖然個性粗獷,但從一些小動作卻看得出來他有著良好的家世背景。
「沒你的份。」伯納貝像個孩子一樣瞪了我一眼。「誰跟你要了?」我揮了揮手。
我越看越覺得,那玩意跟我所知道的「三明治」有著天壤之別。至於他為了弄來這些東西又闖下多少禍,我刻意不想。
伯納貝忽然彈了一下手指,將又油又髒的指尖伸進胸前口袋,以塞滿麵包及肉塊的嘴巴說道:
「在剛剛的車站,平克頓的人送來這張環球貿易發出的指令書。」
伯納貝的粗大手指捏著一張紙片,在我面前搖晃。紙上寫著,「Ghost Protocol(你們已不存在)」。乍看之下,對情報員告知這種消息就跟脫褲子放屁一樣可笑,然而事實上,這意味著華辛漢機關就表面上已不再提供我們任何協助。我聳了聳肩膀,伯納貝點燃火柴將紙片燒了,扔在地板上。接著他拿起我眼前的咖啡杯,以裡頭的含糖泥巴水將火苗澆熄。
「真受不了。」伯納貝抱怨道。
我知道他這抱怨並非針對華辛漢機關的決定,而是針對車廂的狹窄。
「還要一百二十個小時才能抵達普羅維登斯。」
「真受不了。」伯納貝又咕噥了一遍後問道,「我說你啊,到底跟沙萬有什麼深仇大恨?」
伯納貝這問題不知道已問過幾次了。我凝視著他的眼睛,說道:
「你沒看見那金屬球裡的人腦嗎?」
一顆可以收藏在金屬球裡,兼具人類智能及機械演算速度的大腦。這種引發屍者暴動的新科技,完全發揮了武器的功效。由於不具備人的形體,遭攻擊的一方甚至很難找出這玩意到底藏在哪裡。在如今這種屍者與活人已密不可分的時代,這樣的武器比屍者炸彈更讓人感到棘手。以沙萬如今的能力,恐怕奪走人類的生產力、徹底摧毀近代文明並不是件難事。若再考量這種技術落入各國政府手中的狀況,其可能造成的混亂已完全超越了我的想像極限。我對著伯納貝滔滔不絕地說出這些憂慮,他只是一臉狐疑地問道:
「既然如此,沙萬為什麼不使用?」
「他不是已經使用了嗎?」
「為什麼不在人口密集的大街上使用?」
「或許還在進行實驗吧。這項技術的威力已在大里化學獲得證實,但或許維修方面有其難處,或是還沒研究出大量生產的方法。」
「聽起來有點道理,可是……」伯納貝露出一副不知該如何表達的模樣,伸出手指在空中胡亂比劃,「如果沙萬的目的只是想藉由屍者暴動來毀滅世界,他為什麼要做其他勞什子研究?那不是浪費時間嗎?他為什麼要研究將病原體或菌株製作成武器的方法?何況既然研究了,為何不公開這些技術?」
「要是他公開這些技術,那還得了?」我一邊回答,一邊以第二杯泥巴水進行著砂糖飽和實驗。
「對我們來說不得了,對他來說卻是求之不得,不是嗎?要是他企圖毀滅世界,他更應該要提早公開這些技術。雖然技術革新得仰賴天才腦中的靈感,但公開來讓全世界一起研究,總是比他自己一個人研究要快得多。何況各國政府競爭研究成果,最後一定是大打出手,沙萬只要等著看好戲就行了。換句話說,這些技術根本沒有保密的必要性。」
「他或許是考量有可能會失敗,所以想將研究成果保留在手中。」
「不可能失敗。大規模屍者暴動是確實做得到的技術。」伯納貝轉頭望向包廂說道,「那女的不是實際表演給你看了嗎?」
「……你的意思是,這一切只是開場而已?」
如果全世界的活人與屍者發生直接衝突,後果將可以預期。活人的數量越少,屍者的數量就越多。那將是一場持續越久越沒有勝算的荒唐競賽。如果沙萬想建立一個屍者的帝國,這或許是最快的方法。屍者不會主動增加同伴,但活人做得到的事,絕大部分都能寫進屍者程式裡,讓屍者依樣畫葫蘆。我試著想要彈手指,卻失敗了。
「我明白了,沙萬想等研究出讓屍者自行製造屍者的技術後,才公開暴動技術……」
伯納貝嘆了口氣,說道:
「根本不用這麼麻煩,天底下有太多樂於增加屍者數量的活人。更何況只要有心,這種研究根本不須耗費太多時間。」
我想起當初利頓在孟買城地下設施內的那番抱怨,心裡對伯納貝這說法頗不以為然,但我轉念又想,讓屍者互相進行維修的確是做得到的事情。那種一成不變的單純作業,甚至比駕馭馬車還簡單得多。天底下沒有出現由屍者單獨建立的王國,只是因為還沒有活人想這麼搞。就算維修工作太過繁雜,屍者們得把幾乎所有時間花在互相維修上,他們當然也不會說出半句怨言。
「如果沙萬的目的是毀滅人類,他早就已經可以做得到了。」
伯納貝不斷重複這個想法,語氣彷彿像在指導一個天資笨拙的學生。
「或許他想親自率領軍隊,以堂堂正正的手法打敗人類。」我不願服輸,繼續強詞奪理。
「不可能。」伯納貝回答得相當不屑。
「不然你倒是說說看,原因是什麼?」我說。
「我猜沙萬只是在尋找某樣東西,他對探尋過程所衍生出的技術及影響根本不感興趣。這是一場『賭注』,沙萬不斷地尋找,最後終於找到了那樣東西。」
賭注……當初在大里化學裡,那個疑似為沙萬的人物確實使用了這個字眼。華辛漢機關與沙萬之間的一場賭注。我原本以為那意味著沙萬想要將世界搞得天翻地覆,而華辛漢機關竭盡所能地阻止……
伯納貝看見我陷入沉思,又說道:
「當時他說他已經贏了,而不知該不該說是僥倖,我們的世界竟然還沒有毀滅。如果他所說的『贏』,指的是研發出那顆包在金屬球裡的人腦,那句勝利宣言未免說得太遲了些。這麼看來,沙萬的真正目的並非毀滅世界。他甚至有可能……」伯納貝難得露出了一臉正經的表情,「……正在保護著這個世界。」
「若他正在保護世界,那企圖毀滅世界的又是誰?」
「不知道,思考這種問題是你的工作。」伯納貝笑嘻嘻地說道。
我略一思索,說道,「海妲里曾說過,分析機之間的基礎資訊交換量有增大的趨勢,這兩者是否有什麼關聯?」
「建構出全球通訊網的不是沙萬,是大英帝國。製造出分析機的也不是沙萬,是大英帝國。」伯納貝冷冷說道。
所謂的基礎資訊交換,簡單來說,就像是分析機之間的對話。為了因應來自人類各種形式的命令,分析機必須保有其他分析機的基礎資訊,並將之轉譯為可理解的規格。分析機與分析機之間會維持持續索取及接收資訊的機械化反應動作,就像是互相伸出手與對方交握。因為有這個機制,人類才能自由地撰寫程式或執行計算,而不用在意各分析機之間的規格差異。基礎資訊交換屬於分析機的自我運作系統之一,因此基礎資訊的交換量增大,意味著分析機正在為未來將執行的某件工作進行準備……我想到這裡,腦中忽然浮現海妲里當初在日本時所說的那句話,「『拿破崙大帝』正持續不斷地創造出夢境。」
「背後或許是沙萬在搞鬼。」我說。
伯納貝以插在刀上的麵包指著我說道:
「你的意思是說,沙萬企圖透過通訊網入侵分析機,故意引起演算錯誤或是植入毀滅程式?」
他嗤嗤一笑,接著說道,「就算沙萬是天才,也不可能做到這種事。何況若是要動分析機的歪腦筋,天底下還有許多比沙萬更適合的組織。」
「例如大英帝國……」我轉頭望向包廂,「或是亞拉拉特?」
「你得好好看清楚誰才是真正的敵人。」伯納貝說。
我驟然想起,利頓亦曾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那你呢?你的敵人又是誰?」我問。
「我只是個打手,跟在你身邊是為了找樂子。」
伯納貝搖晃嘴邊的萵苣,擺出戲謔的笑容。
「我想聽聽打手的建議。」
「好,第一,麻煩事要盡早擺平,免得夜長夢多。」
伯納貝朝海妲里等人所待車廂的相反方向望去,站了起來。我點了點頭。
他邁步往前走去,我望著他的背影,問道:
「你認為生命是什麼?」
我本來以為這問題只會招來伯納貝的取笑,但他轉過頭來,發了一會兒愣,淡淡說道:
「一種感染之後必死無疑的性病。」
伯納貝在隔出了一間間包廂的車廂內不斷往前走,最後在一扇門前停下腳步。我跟他各自站在門的兩側,將背貼在牆上。伯納貝伸出拇指,以眼神示意我先上。我同樣舉起手槍,示意他先上。但我運氣較差,因為這門板的承軸在伯納貝那一邊。
伯納貝伸出手指,以指關節在門上敲了兩下。我整個人貼著牆壁,將手槍舉至胸口。我本來以為裡頭會傳出槍聲,但等了片刻,房門並沒有遭子彈貫穿,裡頭一片安靜。我還在調匀呼吸,伯納貝已伸出手臂水平一揮,撞斷了門鎖。我迅速翻身,踏進了包廂內,以雙手舉起手槍。沒想到我眼前所看到的,卻是一扇開啓的窗戶,以及朝著車外飛舞飄揚的窗簾。我急忙奔向窗邊,但就在這時,我忽然感覺到有一道影子落在我的身後。我壓抑住想要轉頭看個清楚的衝動,雙手按住窗框,直接以全身體重朝身後踢出一腳。我的鞋尖遭敵人以刀子切斷,接著我感覺到了伯納貝揮出的沉重拳風。
「跟蹤辛苦了。」
伯納貝一邊說一邊揮出碩大的拳頭。手持小刀的矮小男人不斷左右閃躲。狹窄的空間大幅削弱了伯納貝的戰鬥能力。伯納貝的四肢太長,就跟在屋裡揮舞長矛一樣顯得綁手綁腳。猛然間,男人遭伯納貝一腳踢中胸口,整個人朝我飛來。就在我撞上窗框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了那個死於阿富汗的前任情報員。我跟他素未謀面,卻有著類似的境遇。
我舉起手槍對準男人的太陽穴。就在這一刻,我同時聽見了兩把手槍扳下擊錘的聲響。
其中一把手槍握在我的手裡,另一把手槍則自窗外伸來,指著我的腦袋。一個躲在車廂外壁上的男人,此時將上半身探進了窗內。
「我忘了說,對方有兩個人。」伯納貝說道。
我惡狠狠地瞪了伯納貝一眼。當初是他發現有人自舊金山便一直跟蹤著我們,卻一直沒提及細節。伯納貝這個人做事完全依靠本能,毫無戰術可言。
「是M派你們來的嗎?」伯納貝喝問。
兩個男人皆沉默不語。
「如果可以的話,真應該好好問個清楚。」
我還未想清楚伯納貝這句話的意思,他忽然彎下腰,朝我腳邊衝了過來。兩個男人一愣,伯納貝已將我連同我懷裡的男人一起抬了起來。窗外的男人將槍口對準伯納貝,伯納貝輕輕將頭一偏,避開了這一槍。子彈貫入地板的同時,我已將手中的槍柄打在窗外男人的臉頰上。同一瞬間,我懷裡的男人猛力掙扎,朝伯納貝的肩膀踢了一腳。
伯納貝沒有閃避,笑嘻嘻地承受了這一腳,甚至還往前奮力踏出一步。男人這一腳的力道加上伯納貝往前衝的力道,讓男人彈出窗外,腦袋撞上了攀在窗外的男人。窗外的男人一時失去平衡,忽然伸出手來,緊緊抓住了我的衣領,我也反射性地伸手抓住他的衣領。我心想,這兩個男人一定沒有意料到伯納貝竟會狠下殺手而不打算留活口。
「快放開!你想跟他們一起死嗎?」
伯納貝揮出一拳,我只知道血花濺上了我的臉,卻搞不清楚到底是哪個男人掛了彩。兩個男人的四條手臂同時在我身上扭動。
伯納貝接下來的行動,再次超出了兩個男人的預期。他以雙手抓住我的腳,將我往上捧起。我聽見風聲在耳畔呼嘯而過,上半身已露出了窗外。五條手臂同時攀住了窗框,伯納貝抬起大腳,將窗框踢得粉碎。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跟著木材碎片一起浮上了半空中,沿著車廂外壁向後滑動。接著我不知撞上了什麼,身體向外一彈,我揮動雙手亂抓,剛好抓住了兩座車廂之間的連結桿。自不斷向後翻舞的雙腿之間,我看見那兩個男人都攀住了車廂外壁。
伯納貝兩手各抓著一個花瓶,將上半身探出窗外。他轉了轉脖子,確認了風向後,放開了手中的兩個花瓶。我趕緊將頭往後仰,才沒遭花瓶擊中。就在我死命抓著連結桿的時候,我聽見後頭傳來兩聲沉重的撞擊聲,以及拖長了尾音的慘叫聲。
我整個人呈大字形躺在車廂的走廊上。伯納貝瞥了我一眼,若無其事地叫了我一聲。我忙著喘氣,沒辦法破口大罵,只能狠狠瞪他一眼。
「別臭著一張臉。」伯納貝提出了一個我做不到的要求。他對著氣喘如牛的我說道,「對方可是行家,下手若不狠點,沒辦法擺平。不過你放心,以他們的能耐多半死不了。我們也爭取到了時間,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我很想頂一句「全天下被丟出車窗外還能沒事的人只有你而已。」但我沒有說出口。經歷了這件事之後,我深刻體會到伯納貝這個人從不把危險當一回事。
「放心,沒有骨折。」他以鞋尖在我身上各處隨意踢了幾腳後說道,「我將他們丟出去之前,早已算好了火車會因轉彎而減速。」
「少胡扯了。」
「若我算得沒錯,他們會落在河裡,不至於傷得太嚴重。」
「這附近根本沒有河。」我掙扎著爬了起來。那兩個跟蹤者的最大失策,就是將我及伯納貝認定為同伴。沒錯,我跟伯納貝確實稱得上是同伴,但我們之間的距離恐怕比活人跟屍者的距離還遙遠。
「包廂裡找不到足以辨別身分的東西。」伯納貝以充滿遺憾的口氣說道。
我實在不明白,一個親手將最重要證據拋出窗外的人,為何能厚著臉皮說出這句話?
「好了,」伯納貝俯視著我,「讓我們看看你右手握著的那玩意是什麼吧。」
我聽到這句話,才察覺自己的右手一直緊握著拳頭。我以左手將右手手指一根根扳開。出現在掌心的,是一枚體積不大且看起來沒什麼特異之處的金色薄片。形狀是彎月形,散發著金屬光澤,表面沒有任何花紋。
「唔……」伯納貝沉吟半晌,皺起眉頭說道,「看來那兩個傢伙並不是亞拉拉特或沙萬派來的。原來他們不是行家,這可有點對不起他們。」
我站了起來,露出詢問的眼神。
「他們是月光社的人,希望他們平安無事。」
「月光社?」我問。
「唔……」伯納貝凝視著我,呑呑吐吐了一會兒,說道,「不知道也沒關係,反正你馬上就會知道。」
伯納貝訕訕地轉頭面對車尾的方向,閉上雙眼默禱了片刻。
Ⅲ
一八七九年九月二十七日。我在黑暗中睜開了雙眼。
名義上我此刻身在何處,恐怕已亂得一蹋糊塗。
若以我們安排下的替身為準,此刻我們還在舊金山隨著格蘭特遊山玩水。至於華辛漢機關那邊的紀錄,此刻我們或許還是以利頓考察團的身分滯留於日本,也或許被改成回到了阿富汗。
「甚至不存在於華辛漢機關紀錄之中的我」,此刻正在羅德島州普羅維登斯市聯邦丘附近的森林裡。開發熱潮已讓紐約成為全世界最大的都市,我卻沒有精神瞻仰其威容,一跳上馬車便累得沉沉入睡。【註:聯邦丘(Federal Hill)為普羅維登斯市内地名。】
白瑞德在深夜天快亮前將我搖醒。我放眼望去,察覺周圍停了數輛馬車。一群白瑞德招來的平克頓人員正默默將一箱箱裝備搬下馬車,每個人皆以黑色覆面帽蓋住了整張臉。這種帽子發源於克里米亞,原本的用途是幫助英軍抵禦寒風,但如今早已成為執行機密任務的便利道具。
聯邦丘的地勢為圓錐狀,丘頂似乎有一棟建築物。奇妙扭曲的哥德復興式尖塔自樹梢頂端露出了形影。
跟周圍這些黑衣人相比,我們顯得相當突兀。身穿三件式西裝的白瑞德、身穿晚禮服的海妲里、我、星期五、伯納貝。
那二十個左右的黑衣人無聲無息地排成一列,在白瑞德的命令下迅速退入森林之中。白瑞德昂首闊步地往前走,嘴裡哼唱著「過世爺爺的時鐘不再走動。」腳下踏斷一根根樹枝,發出不少噪音。我心想,搞不好讓他走在大路上,發出的聲音還小一點。
森林裡並無人看守。當然,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這裡只是位於都市裡的小山坡。坡上偶而可見稀稀落落的人家,但跟夜色比起來,這些屋舍更加黑暗得多。或許是太過疲勞的關係,那些屋舍的門窗在我眼中竟成了一張張痛苦扭曲的人臉。
我們走沒多久,便抵達了圍繞丘頂教堂的森林邊緣。這棟位於山丘頂點的教堂蓋在一片高台上,周圍還設置了鐵製柵欄。不但佔地寬廣,而且柵欄內外高度足足差了六呎。我抬頭仰望,月色正好照亮了黑色巨大教堂上的圓形鑲嵌花窗。晦暗的窗前有座雕像,那造型是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將一具具屍體踩在腳底下。白瑞德告訴我,這棟教堂自古便是異端組織「星辰智慧派」的大本營。基督教新教認為世人可以直接與神交流,這樣的倫理與精神在美國衍生出了許多不同的信仰派系。
「儘末了所毀滅的仇敵,就是死。」
白瑞德呢喃唸出了《聖經》〈歌林多前書〉中的一節。
「這工作做久了,不知不覺記了一肚子《聖經》詞句。」
沒有人向白瑞德搭話,他卻自顧自地聊了起來。接著他又侃侃唸道:
「聖經上也是這樣記著說:首先的人亞當成了有靈的活人;末後的亞當成了叫人活的靈。血肉之體不能承受神的國,必朽壞的不能承受不朽壞的。」
白瑞德接著解釋,星辰智慧派特別鍾愛《聖經》裡的這幾段句子。我聽到「末後的亞當」這個字眼,不由得皺起眉頭,再次望向那座雕像。「血肉之體不能承受神的國,必朽壞的不能承受不朽壞的。」按照一般解釋,「末後的亞當」指的當然是耶穌基督的再臨。但是對星辰智慧派而言,「末後的亞當」似乎是這雕像上的人物,一個踐踏死者肉體的壯碩男人。與其說他是救世主,其實更像是個驍勇善戰的士兵。伯納貝握著鐵柵欄用力拉扯,一旁的平克頓人員則各自取出裹在布裡的鉤繩,以俐落的動作擲出鐵鉤。
「異端教派為何能明目張膽地在這裡蓋教堂?」我低聲問道。
白瑞德揚起嘴角,笑著說道:
「在這個國家,不管信什麼宗教都是個人自由。就算是異端宗教,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購買蒸汽機械,或是設立科學研究機構。當然,私底下如何又是另一回事。」白瑞德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亞拉拉特下令不准騷擾的地方不少,這裡只是其中之一。」
我眨了眨眼問,「你的意思是說,這兩個祕密組織有所掛勾?」
「這個嘛……我不清楚亞拉拉特委員會跟星辰智慧派之間有何交流,但我想這只是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現象。亞拉拉特認為生命誕生的奧祕就藏在『卡巴拉』祕法之中,但心靈主義者多半主張創造生命的手法並非只有一種。既然信仰不同,關於生命誕生及終結的思想也會大相逕庭。總不能因為這樣,大家就各自派出擁有祕法力量的戰士,打個你死我活吧?」白瑞德忽然笑了出來,接著說道,「何況他們的祕法是否真能發揮效果,還是個大問題。」
「就像是天主教的驅魔師跟猶太拉比不會各自唸咒文攻擊對方?」
「差不多吧。」白瑞德皺眉說道,「不管是科學也好,宗教也罷,都只是理解世界的手段。抱持不同信仰的人就算吵上三天三夜,也只是雞同鴨講。這或許可說是人類從十字軍東征及聖戰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吧。外界一般認為星辰智慧派擁有相當危險的知識,其思想源流可追溯至埃及的古代祕術。以派系而言,算是中東魔法組織與光明會的混合體。」
「光明會?你指的是巴伐利亞的……」我愕然問道。
「天底下自稱光明會分支的組織多得數不完。就連近來以神智學闖出名號的布拉瓦奇夫人,也聲稱她的思想乃是源自於光明會。是真是假姑且不談,總之這類組織機構到處都是,甚至比發生屍者暴動事件的地點還多。一個神祕的組織在歷經人類長達一百年的加油添醋,當然更加神祕了。」
「你等等要做的事,不是違反了亞拉拉特的規定嗎?」
「說不上是違反規定。」白瑞德指著教堂說道,「裡頭的人沒有逃走,可見得他們也早已準備好要跟我們大幹一場。像這樣的交戰,亞拉拉特也會睜隻眼閉隻眼。我猜他們多半已不打算繼續在全球通訊網路上隱藏行跡。海妲里能查到的線索,亞拉拉特一定也查得到。我不清楚亞拉拉特隱瞞了我們什麼,但總之已是紙包不住火。我們在全世界鬧出這麼多騷動,他們一定想趁早與我們做個了結。至於了結方式是動嘴還是動拳頭,可就不得而知了。」
白瑞德看著平克頓人員一個個翻越柵欄,轉頭凝視教堂正面並排的三扇大門,點燃一根雪茄。
「人類是一種渴望看到故事結局的生物。」
他不知從何處取出一顆球狀物,將雪茄湊了過去。導火線一點燃,登時冒出火花,沿著球體方向緩緩燃燒。包圍教會的幢幢人影在火光中搖曳。柵欄內側也隨著冒出了點點星火。白瑞德將球高高舉起,接著手臂筆直下揮,將球擲向教堂牆壁。一顆顆相同的球拖曳著光亮紅線,同樣朝教堂飛去。這些球燃燒著藏於內部的松脂,趨走了周圍的黑暗。白瑞德將手中的雪茄舉到空中一揮,所有男人迅速壓低了身子在草叢中向著教堂直奔。同一瞬間,教堂牆壁上發出了無數槍響。
黑暗中閃爍著無數白點。有的是天上的星辰,有的是槍口的火光。平克頓的黑衣人一個個中彈倒地,一道纖細的白色影子卻踏著有如夢遊般的步伐,自痛苦掙扎的一群男人之間飄過。那影子的步伐輕快得彷彿毫不在乎前方的無數槍口,兩條手臂宛如線控人偶般舞動著。槍林彈雨彷彿全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拉偏了軌道,竟沒有一顆子彈打在她身上。
根據尼德里陸軍醫校的研究,活人在戰場上的開槍機率並不高。就算開了槍,多半也只是將槍口瞄向沒有人的地方,裝出「正在戰鬥」的樣子。絕大部分的戰果,其實來自於極少部分對同類相殘毫無抵抗感的特異分子。這份研究報告一出,登時震撼了整個軍隊高層。活人只有在面對屍兵時,才能維持將近百分之百的開槍機率,而且確實瞄準要害。就這點而言,屍兵同樣占了優勢。屍兵殺人不會顧慮對方是活人還是屍兵,而且不會有半點猶豫。相較之下,能對女人、小孩開槍的活人士兵可說是少之又少,這可說是活人的先天障礙。
不過海妲里能平安無事地走在彈雨之中,並非因為敵人內心有著這一類心理障礙。開槍者皆精確地將槍口瞄準了海妲里,但正因為如此,她才能毫髮無傷。在開槍的同時,子彈的軌道便已遭到扭曲。
平克頓人員擲出的松脂球所冒出的火光,照亮了海妲里的雪白側臉。她踏著夢遊般的腳步,雙眸半開半闔,彷彿正在凝視著另一個世界。自嘴角到臉頰的肌肉,卻像是擁有獨自生命般不斷蠕動。她哼著輕快的歌,轉動著脖子,擺動著雙手,震動著聲帶。
隆隆槍聲中,沒有夾帶半點海妲里的歌聲。並非歌聲遭到掩蓋,而是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那是一種人類的耳朵聽不見的旋律。
(難道我是拿著狗笛邊走邊吹嗎?)
延遼館事件發生後,海妲里曾對我這麼說過。如今我終於明白了真相。她根本不需要狗笛,因為她本身便具備與屍者溝通的能力。她能夠不靠任何工具,引發並操弄屍者的暴動行為。我能明白她這能力的原理,卻還是震懾於其力量之可怕。就跟沙萬一樣,海妲里也是一具足以毀滅世界的兵器。
海妲里無視周遭倒地呻吟的平克頓人員,緩緩走到教堂正面大門前,一面唱歌一面轉身朝我們招手。白瑞德扔掉嘴邊的雪茄,悠悠哉哉地走上前去。我小跑步跟上,伯納貝大搖大擺地跟在後頭,星期五亦邁開跟平常毫無兩樣的步伐。一顆顆子彈全避開了我們的身體。
「既然她有這本事,打從一開始就派她上場不就得了?」我環顧周圍大聲說道。
白瑞德無奈地搖頭說道,「海妲里無法操縱躲藏在黑暗中的屍者,至少得先知道屍者的位置才行。何況我們事前無法肯定這裡的守衛是否全是屍者。海妲里的能力對活人發揮不了效果。」
白瑞德一面說,一面高舉手槍,扣下扳機。一名男人自匯雨溝上滾了下來。海妲里朝著登上石階的白瑞德露出詭異的笑容,說道:
「大致上都已壓制。」
白瑞德點點頭,推開大門,走了進去。教堂內的盡頭處隱約浮現一盞燈火,照亮了講壇周圍,一道人影在火光之後緩緩移動。
那影子身形一晃,整個屋內的煤氣燈同時亮起,在地面上映照出投射向四面八方的朦朧影子。教堂內左右兩邊各有一排信徒用的長椅,深處的講壇上站著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那男人的臉頰蓄滿了白鬍子,光禿的額頭上有著一條條象徵著深思熟慮的明顯皺紋。
其相貌跟瑪莉‧雪萊著作中所描述的怪物完全不同。簡直像位德高望重的耆老,流露出一股懾人的威儀。其動作自然而流暢,顯然是個習慣在廣大聽眾面前演講的人物。表情冷峻卻又帶著一抹慈祥,無盡的精力彷彿正從一道道皺紋縫隙間噴發而出,銳利的眼神卻帶著足以刺穿一切的殘酷。
「歡迎諸位的到來。」
我們沉默不語,各自左右張望,觀察著這個由搖曳的火焰與黑暗組成的奇妙空間。男人以閒談般的口吻說,「諸位來得真晚,我可不知已等了多少時候。我原本安排下種種歡迎諸位的儀式,但如今時間不多了,無法再讓我享受一次遭到追趕的樂趣。」男人一臉遺憾地搖搖頭。
「就像你當年遭維克托追趕一樣?」我問。
男人揮了揮手說,「人類真是愚蠢的生物,諸位可知我從以前到現在刻意留下了多少線索?耗費我最多時間學習的,不是對人類的理解,而是如何才能應對得恰到好處。沒想到我費盡苦心的經營,卻只引來四個看起來勉強可用的人。」
「五個。」我說。
男人凝視著我,說道:
「唔,看來我們的意見並不一致。」
男人轉動脖子,以彷彿觀察標本的眼神朝我們上下打量。在與海妲里四目相交的瞬間,他呢喃說道,「平克頓竟然玩起皮格馬利翁的遊戲,看來那些人什麼也顧不得了。」【註:皮格馬利翁(Pygmalion)是希臘神話中的一名國王,他將自己心目中的女性形象雕成了一座雕像,並愛上了這座雕像。女神愛芙羅黛蒂為其痴情感動,於是賦予雕像生命,讓皮格馬利翁與雕像結為連理。】
男人接著翻開講壇上一本碩大無比的書籍,手指迅速比畫。我們見了他的動作,皆做好了應戰的準備。男人瞪著白瑞德說,「看來門洛帕克的魔術師【註:指湯瑪斯‧愛迪生。門洛帕克(Menlopark)是其工作室所在的地名】已下定了決心?」
白瑞德無視對方的問題,氣定神閒地說道:
「老先生,這裡已在海妲里的掌控之中,不用再抵抗了。」
男人一面翻著書籍,一面說道:
「如果我也是屍者,或許你說得沒錯……」
男人以流暢的動作舉起了左手。那種宛如機械般的動作與海妲里有三分相似,卻又有著根本上的差異。身體的每個部位達成完美的協調,有如一舉一動皆足以引人側目的優秀演員。他以左手畫了個圈,教堂周圍的迴廊上驟然出現一具具屍者。當初在大里化學的戰鬥猛然浮現在我的腦海。伯納貝踏出一步,海妲里卻伸手擋在他的胸前,說道:
「不要動。」
伯納貝低頭望向海妲里的嘴角,聳了聳肩。屍者自三方向不斷聚攏,但每具屍者的動作都好似抽筋一般。似乎是因為身體每個部位接收到的命令各自不同,使得屍者皆以詭異的方式扭動、抽搐。男人再度呢喃說道:
「原來如此,不愧是有能力在世界各地引發屍者暴動的人物。」他以讚賞的口氣說道,「不過,妳不認為這沒有意義嗎?」
「在世界各地引發屍者暴動,不也是你的拿手好戲嗎?」我說道。
男人以安撫的口吻對我說,「我是為了自衛與籌措生活資金,不像這位女士,將這當成了排遣無聊、打發時間的工作。我這麼一個孱弱老人,為了保護自己及賺取研究資金,可沒有其他選擇。當然,若單以保護自己而言,倒也不是件太難的事……」
男人眼前的一具屍者忽然發出了鈍重的吱嘎聲。互相違背的命令已破壞了其肉體,使其癱倒在地上。男人微微瞇起雙眼,說道:
「女士,我已大致了解妳的能力。再這麼比下去,只會對妳越來越不利。」
「或許吧。但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結果。」
海妲里開口說話的期間,控制屍者的力量絲毫沒有受到影響。或許是因為同時發出聽得見的聲音與聽不見的聲音之故,她說出來的話與嘴唇形狀頗不相同。
「妳應該已經明白,這只是道數學計算問題。若妳想扭轉頹勢,只能設法加入不確定要素。」男人拿起講壇上的書籍,以教師對學生的口吻說道。
「似乎是如此。」
海妲里的回答非常簡短。她的白皙臉頰並未有半分扭曲。我往四下張望,想找出對方將操縱屍者的人腦藏在哪裡。但在這教堂內,能夠藏得下一顆人腦的地方實在太多。更何況,對方搞不好擁有與海妲里相同的能力。
海妲里與男人互相凝視,各自點了點頭。原本綁住屍者的兩道無形伽鎖忽然消失,各屍者皆搖搖晃晃地踏出了一步。顯然兩人為了打破僵局,已放棄同時操控所有屍者,改為專注於操控自己選定的屍者。眾屍者群抬起了頭,發出無聲的咆嘯,各自屈膝跳起,在長椅之間來去彈跳。
面對這些屍者異常敏捷的動作,我只能愣愣地站著不動。自長椅上跳起的屍者在空中迅速交錯。伯納貝及白瑞德皆躲在長椅之間,舉起了手中的槍。但他們臉上帶著迷惘,因為他們不知道該將槍口指向哪個屍者。海妲里及男人不斷變更操控對象,令屍者群來回翻舞,場面變得極為混亂。兩人就好比是對著一盤不斷旋轉的棋盤下棋,各自對不同顔色的棋子發出指令。
男人捧著翻開的書本走向講壇角落,氣定神閒地觀察著戰局變化。那本又厚又大的書上綁著鎖鍊,還有著釘上了鉚釘的補強金屬板。就在男人迅速翻閱的瞬間,我看見了書的內容。頁面上全是孔洞。
屍者群依循著我無法理解的秩序持續舞動身體,接著驀然停下動作,全都蹲了下來。下一瞬間,每一具屍者都舉起了手中的槍,發出整齊劃一的聲音。他們的槍口時而指向講壇上的男人,時而指向海妲里,時而指向白瑞德、我及伯納貝。整個空間陷入了短暫的沉靜之中。我們驚愕得不知該如何應對,男人卻顯得相當悠哉,緩步走下了講壇。數具屍者的槍口隨著男人的移動而調整了角度。
「『維克托筆記』的原始版本!」我喊道。
男人微微揚起眉毛。
「……確實曾有人這麼稱呼它。」男人抬頭仰望呈現拱形的教堂屋頂。那上頭畫著許多奇形怪狀的生物,各自代表著不同的象徵意義。「在這教堂裡,它被稱為《德基安之書》,有時亦被稱為《維契格斯咒法典》。這是一本非常、非常古老的書籍。」
男人的手指迅速翻動頁面,屍者的槍口全改變了方向。
男人以關懷的口吻對海妲里說道,「妳要保護的對象太多,這對妳相當不利。」
海妲里沒有回話,只是優雅地行了一禮。男人顯得有些無奈。
「既然如此……那好吧。」
男人的手指在頁面上用力一按,剎那之間,屍者們的槍口全噴出了火光。白瑞德在長椅上奮力狂奔,伯納貝則是抬起長椅砸向前方。彈道在空間中縱橫交錯,我感覺到子彈劃過了我的鼻尖前方。男人往旁邊踏出一步,子彈擦過書皮,冒出了火花。
「不要動!」海妲里大喊。
男人若無其事地在彈雨中緩步行走。瞄準我們的子彈雖因海妲里的干擾而射偏,但一發比一發更靠近我們的身體。白瑞德不再奔跑,伯納貝則是將長椅舉至胸前。子彈擦過了伯納貝的肩膀。我一直站立不動,原本應該是最容易中彈的槍靶子,但這樣的做法反而最不會造成海妲里的負擔。我置身在有如幻境一般的槍林彈雨之中,高聲詢問:
「所謂的賭注……到底是指什麼?」
男人原本要踏下階梯,聽了這句話後愣了一下,轉頭朝我望來。一顆子彈在男人腳下彈跳,貫進了牆壁內。
「你們連這也不知道,就一頭栽了進來?我只能說,你們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華辛漢還在玩著對抗真理的遊戲嗎?」
子彈的軌道離我們越來越近,形成了包圍身體的柵欄,令我們無法移動半分。
「憑你的力量,早已可毀滅世界,為什麼你沒有這麼做?」
「我對毀滅世界沒有興趣。我只是一介學者,不能把時間浪費在那種麻煩事上。」
「你企圖研發生化兵器,在全世界散布你的瘋狂研究成果,還有臉說這種話?」
男人露出困惑的神情,將腦袋斜向一邊。一顆子彈擦過了他的臉頰。
「你指的是日本的B23嗎?那只是研究的副產物而已。雖然造出了麻煩的衍生物,但基於研究所需,我也是迫於無奈。你們在日本為我處理掉那些麻煩,雖然只是瞎貓碰到死耗子,我還是很感謝你們。」
「你到底知道什麼祕密?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想逮住你?」
男人揮了揮手,說道:
「你們正是那個想逮住我的人,卻反而問我這個問題?」他露出憐憫的眼神,「我無法理解你們的思考模式,更無法理解你們的感受與看法。為什麼亞拉拉特及華辛漢要纏著我不放?為什麼不肯放我自由行動?也罷,總之賭注已經結束……現在只剩下收拾殘局而已。」
「快說出真相!」
「對誰說?」
男人揮動手指,屍者頓時不再開槍,恢復成了原本互相對峙的狀態。我感覺槍聲似乎還在腦袋裡迴盪。海妲里微微鬆了口氣,撥起紊亂的髮絲。
男人接著說道,「對你說出真相,你能夠理解嗎?我甚至不知道,是誰在向我發問。我的研究目前還未進入最後階段。是誰在向我提出問題?」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驀然間,我的腦海浮現了「維克托筆記」這個字眼。我曾經想像過,這是一本擁有自我意志且能夠操控人類思緒的書籍。於是我大喊:
「筆記!是筆記在向你提出問題!」
剎那之間,男人的雙眸綻放出神采。海妲里的雙臂不住顫抖,彷彿正捧著看不見的重物。
「好吧……」
男人點了點頭,瞥向星期五。海妲里彎下腰,顯得有些緊張。屍者全都開始搖晃,彷彿失去了原本支撐著身體的力量。星期五以極為緩慢的動作撿起了地板上的手槍。試圖反抗命令的肌肉讓星期五的身體不住抽搐,但星期五還是舉起了槍,將槍口對準了我。男人額頭上的皺紋彷彿變得更深了,他開口說道:
「一具輸入了語言系統的實驗用屍者……對這位女士而言,要操控如此獨特的屍者或許有些困難吧。」
星期五的手指逐漸彎曲。我急忙往後退,但星期五一面搖擺,一面將槍口重新瞄準了我。此時海妲里忽然奮力一跳,將手臂伸到我的面前。子彈撞在海妲里的手臂上,發出了尖銳的金屬聲響。跳彈朝我的腳飛來,海妲里迅速將我推倒,抱著我蜷起身體。星期五忽然像斷了線的木偶般跪倒在地上,放開了手中的手槍。那把手槍朝我的方向滑來,我趕緊伸手撿起。
屍者再次互相朝著對方開槍。子彈的軌道幾乎布滿了整個空間。我抱著頭躺在地上,看著男人的腳通過我的視線前方。我一面大喊,一面朝著男人的背影扣下了扳機。
「沙萬!」
這帶有恫嚇意味的子彈,完全偏離了男人的身體。
男人完全無視於我的吶喊及開槍,朝著教堂門口走去。就在他即將跨出大門時,一道強烈的白光映入了我的視網膜。我不由得緊緊閉上雙眼,槍聲也在同一時間頓時止歇。我緩緩睜開殘影尙未消褪的雙眸,看見的是一具伸出手臂的男人背影,沐浴在三道強大的光柱之中。
光芒隔著圓形花窗透了進來。窗上那些由幾何形狀拼湊而成的圖像,頓時變得無比清晰。各種顏色的玻璃,編織出了一隻隻可怕的怪物。這些怪物的光影投射在地板上,彼此糾纏在一起,持續著永無止境的爭鬥。
「所有人都不准動!」
森林裡傳出了擴音器的聲音,以及數道槍響。一個男人以顛簸虛浮的步伐走了過來。他舉起了一隻手,示意手上沒有武器。他的另一隻手吊在白色三角巾裡,整顆腦袋及半張臉也包在繃帶之中。
「乖乖投降吧!」男人大喊,「查爾斯‧達爾文!不,Noble_Savage_001!」
Ⅳ
「看吧,我早說過他死不了。」伯納貝得意洋洋地說道。
我瞪了他一眼,掙扎著爬了起來。此時我的眼角餘光望見了倒在地上的星期五。他的手指正不斷在地板上比劃著相同的一連串動作,簡直有如脫離了肉體而獨立自主的另一種生物。我一面拍去身上的灰塵,一面觀察那手指的動作。
「Do NOT move.」(別抵抗。)
那手指重複寫著這一句話。海妲里似乎也察覺了星期五的手指動作,舉起了雙手。白瑞德跟著拋下了手槍。我略一遲疑,也舉起了雙手。既然不是海妲里在操控著星期五,現場能使星期五的手指做出動作的,除了星期五自己之外,只有沙萬。伯納貝朝我們輪流看了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將雙手舉在胸前。
屍者群在教堂內輕輕搖擺身體,等待著下一道指令。憑海妲里及沙萬的能耐,轉眼便可以打倒包圍教堂的月光社人馬,但他們似乎並不打算抵抗。或許這是因為一來敵人躲在樹林裡,無法判斷人數多寡,二來敵人既然使用了電力照明燈,恐怕還有其他先進兵器。但敵人實力再強,以剛剛海妲里及沙萬的交戰狀況來看,應該還是有十足的獲勝把握才對。
照射在沙萬身上的光芒太強,使得我忍不住瞇起了雙眼。
「查爾斯‧達爾文……達爾文家族……」
我低聲呢喃,月光社的男人似乎沒有聽見。沙萬舉起雙手的背影絲毫沒有動靜,彷彿光芒已束縛了他的肉體。月光社的男人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他雖試圖保持威嚴,但跟氣宇軒昂的沙萬相較之下,卻只像是個謁見皇帝的臣子。我正注視著眼前的景象,背後卻傳來伯納貝的說話聲:
「查爾斯‧達爾文,出生於一八〇九年,曾參與英國船艦小獵犬號的第二次出航,環遊世界一周。身為業餘博物學家,未發表任何成果。柏堤龍檔案從缺。自小獵犬號返航後便下落不明。」
伯納貝的語氣非常平板,顯然只是照著星期五的手指動作唸出內容而已。星期五會寫出這樣的內容恐怕並非受到沙萬控制,而是把我剛剛的呢喃自語當成了搜尋資料庫的指令。
關於達爾文家族,我亦略知一二。這個家族雖然不具爵位,卻稱得上是名門世家,代代都有出類拔萃的人物闖出名聲,對英國科學思想界尤其具有影響力。上上代的伊拉斯謨斯‧達爾文是首次將進化一詞帶進生物學界的人物,其所提倡的理論可說是華萊士進化論的前身。不過跟主
張隨機突變的華萊士相比,伊拉斯謨斯提倡的是依循先成論原則的進化過程,可說是無法突破時代窠臼的學者之一。上代的羅伯特‧達爾文是一名醫師,且是英國皇家學會的成員。不過羅伯特有個叫查爾斯的兒子,這我倒是初次耳聞。當然,我向來對他人的家系並不特别感興趣,就算不知道也不是什麼奇怪之事。【註:先成論(preformation theory)是古代學者對生物發育過程的解釋之一。根據該理論,生物所應形成的形態構造於誕生之始就預先存在,待發育時才逐漸變得明顯。例如人類早在精子或卵子中時,便已具有頭、臉及四肢。此理論在十八世紀後期已遭到推翻。】
「達爾文……」我反覆唸著這個名字。
「上上代的伊拉斯謨斯‧達爾文正是在英國伯明翰創設了月光社的人物。」伯納貝在我身後以閒聊般的語氣說,「月光社表面上原本是個由科學家組成的社交團體。發明蒸汽機的瓦特及博爾頓、發明煤氣燈的馬德克、印刷業者巴斯克維爾及陶瓷大王威治伍德都是成員。威治伍德的陶瓷業能發展至世界級規模,有一大部分得歸功於月光社在背後推動的標準化與量產化。」
月光社的男人走到「達爾文」身旁,不知說了句什麼話,從口袋中掏出手銬。沙萬慢慢放下了雙手。如果他要抵抗,此刻正是最佳時機,但從他那壯碩的身體絲毫看不出抵抗的意圖。
「何時創設的?」我問。
伯納貝頓了一下說道,「一七六五年。」
沙萬乖乖戴上了手銬。月光社的男人顯然鬆了口氣,朝著樹林裡大喊,「馬車!」
我早已感到雙手痠麻,試著慢慢將手放下,月光社的男人只是瞥了我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你剛剛說月光社原本是由科學家組成的社交團體,『原本』是什麼意思?」我一邊揉著肩膀一邊問道。
「月光社早已停止活動了。」伯納貝說道。我聽見背後傳來沙沙聲響,似乎是伯納貝扶起了星期五。「根據星期五給的資料,月光社早在一八一三年停止活動,那已是距今六十年前的事,你沒聽過這個組織也是很合理的事情。」伯納貝接著說。
「既然如此,為何你會知道?」我問。
當初是我及華辛漢機關的Q部門人員將百科事典及人名事典輸入星期五的腦中,但伯納貝所擁有的冷僻知識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完全超乎了我的想像。
「月光社表面上銷聲匿跡,其實是被華辛漢機關吸收,成為其中的研究開發部門,也就是現在的Q部門。過程中當然有不少摩擦跟爭執,但那些都已是過去的事了。你也是華辛漢機關的一分子,好歹要調査一下自己究竟隸屬什麼樣的組織。對相關背景的掌握能力不足,是你的最大缺點。」
此時我腦袋裡塞滿了數字,對伯納貝的忠告可說是聽而不聞。
「星期五,告訴我以下這些事件的發生年代。」
我說出了幾個單字,轉頭確認星期五寫在空中的數字。我將這些數字塞進腦海裡,努力拼湊出一份年表,並苦苦思索其中隱含的意義。
「不僅如此,」伯納貝不斷打擾著我的思緒,「當年班傑明‧富蘭克林成功推動美國獨立,背後正是月光社在撐腰。富蘭克林這個人同時也是路易十六世當年為了證實動物磁場理論而招募的科學家團隊成員之一,更是美國國璽制訂委員會的委員。在他們制訂的國璽圖案裡有個獨眼圖騰,你知道那代表什麼意義嗎?」
我搖了搖頭,伯納貝接著說道:
「『全能上帝之眼』,又稱作普羅維登斯之眼,這也是巴伐利亞光明會所鍾愛的圖騰之一。」
我轉頭瞥了白瑞德領口上繡的獨眼標誌一眼說:
「在忽略因果及架構的狀況下,要將事情牽強附會地扯在一起並不是件難事。你說的這些,在我聽來跟童話故事沒什麼分別。何況你既然早已知道,為何不早點說出來?」
「你說得沒錯,因果必須獲得事實佐證才能成為人人可以接納的因果,特別是當這因果相當令人難以置信的時候。既然我們已來到普羅維登斯,事前的說明只會把問題搞得更加複雜,倒不如讓你自己親眼印證。」
故事的脈絡有如掙脫韁繩的野馬,將我的腦袋搞得一片混亂,使我瞠目結舌,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平克頓的獨眼標誌、普羅維登斯之眼、巴伐利亞光明會、月光社、美國獨立運動、亞拉拉特……種種要素似乎快要拼湊出一幅圖像,轉眼間卻又亂成了一團。每種解釋聽起來都煞有其事,每個環節都缺乏明確證據。
「你要的事實佐證,就在這些人身上。」
伯納貝以下巴比了比那個拖著一條傷腿的月光社男人。我往遠處望去,明亮燈光照耀下,沙萬正由兩人架住,進了一輛馬車。
「你的命倒也真硬。」伯納貝稱讚道。
他這句話並無深意,引來的卻是月光社男人的憤恨目光。
「約翰‧華生、佛德里克‧伯納貝,雖然我們之間發生了……一點摩擦,但你們已達成了任務。我已接到指令,必須將你們帶回M的身邊。不能親手逮住沙萬,一直是M心中的遺憾,相信M此刻正感到欣慰。」
我聽到「任務」兩字,心裡有種莫名的感觸。原來我們一直到剛剛為止,都還背負著所謂的「任務」。剛開始的時候,我們的任務只是調查卡拉馬助夫的屍者帝國內幕。在那環球貿易公司的房間裡,M對我說出「如今阿富汗周邊處於什麼樣的局面,相信不用我多費唇舌解釋」這句話,似乎還只是昨天發生的事情。如今幾乎繞了地球一圈,我才明白M託付給我的任務的真正意義。
「你們怎麼會知道我來到了這裡?」我問。
「你以為已經徹底將我們甩掉了嗎?火車上確實讓我們吃了些苦頭……」月光社的男人撫摸著傷臂說道,「但你們的行動全在我們的掌控之中。你以為我們為何會讓你帶著一具記錄行動的屍者?」男人指著星期五說,「你認為讓他寫張紙條扔在不起眼的地方是件很困難的事?你以為大英帝國連撿一張紙條的能力都沒有?大英帝國的情報員可不是只有你們而已。你以為這具屍者在升級系統版本的時候,沒有辦法順便將所在位置訊息傳回分析機?這種程度的簡單設定,就算只是用你身邊那臺簡易輸入機也辦得到。」
我心想,這男人嘴上雖這麼說,但真相或許是分析機能掌握全世界所有屍者的位置。或者應該說,如今的屍者程式正暗中朝這個方向發展。如今這個年代,世界上任何角落都有屍者的身影。假如這些屍者都成了情報員,活人情報員將再也無用武之地,「大棋局」也將邁入全新的局面。海妲里曾提過分析機之間的基礎資訊交換量大增,或許這就是背後的內幕。
星期五只是輕輕搖晃身體,當然不會為自己辯解。
「你們所有人都必須跟我們走。」男人從我及伯納貝中間穿過說,「白瑞德、海妲里,兩位也一樣。兩位對這件事已知道得太多。在高層與平克頓及亞拉拉特交涉後,才能決定如何處置兩位。在那之前,兩位就當作是受到我們的『保護』吧。我不想動粗,希望兩位能配合。」
教堂裡的屍者愣愣地站著不動,或許已代表了海妲里的回答。白瑞德假裝若無其事地朝星期五的手指瞥了一眼,說道:
「如果你們願意負責治療我那些受了槍傷的部下,我可以勉強奉陪。」
我察覺星期五的手指再度開始搖晃,重複寫著「Do NOT move.」這句話。男人一彈手指,數名月光社人員走上前來,將我們架住。那男人接著走到伯納貝面前,弓起馬步,朝伯納貝肚子上揍了一拳。但這一拳對伯納貝而言似乎不痛不癢。月光社的男人甩了甩拳頭,凝視著面無表情的伯納貝,說道:
「你們的旅行結束了。」
黎明前的普羅維登斯,一路上看不到任何人影。我們毫不抵抗地任憑月光社男人擺布。他說只要我們發誓不逃走,就不為我們戴上手銬。我與伯納貝在四人座馬車內坐了面對面的座位,另兩個座位則坐了月光社的監視人員。星期五縮起了身子,坐在我的身旁。我暗中觀察他的手指,但那手指已不再有任何動靜。伯納貝沉默不語,看著自己映照在窗戶上的臉孔。
一行人的馬車通過百老匯,彎過了富蘭克林大街。我嘆了口氣,開始在腦中整理剛剛向星期五詢問的那些事件的發生順序。
一七六五年:月光社成立。
一七八五年:印格士將巴伐利亞光明會視為異端而加以排擠。
一八〇九年:查爾斯‧達爾文誕生。
一八一三年:月光社停止活動。
一八一八年:瑪莉‧雪萊公開其著作《法蘭肯斯坦:現代的普羅米修斯》。
一八三一至一八三六年:英國船艦小獵犬號第二次出航。
一八三九年:第一次阿富汗戰爭期間,神祕人物率領一群屍者進入有「瓦罕走廊」之稱的科克恰河谷。
一八五六年:克里米亞戰爭終結。凡‧赫辛與舒華德摧毀了建立於外西凡尼亞的屍者帝國。
一八六七年:日本政府暗中讓沙萬自巴黎偷渡至日本。
月光社的男人剛剛稱沙萬為「Noble_Savage_001」,可見得沙萬曾是大英帝國所擁有的「設備」之一。星期五的代碼為「Noble_Savage_007」,算起來沙萬還是星期五的老前輩。由科學家所組成的月光社及鑽研神祕學的印格士巴伐利亞光明會之間,到底有著什麼樣的關係?維克托在印格士製造出沙萬,又在英國北方的奧克尼群島研究室嘗試製造其伴侶。月光社早在沙萬誕生前便已成立,並在沙萬消失於北極後停止一切公開活動。
沙萬所擁有的《德基安之書》,就跟「維克托筆記」相同,是以人類看不懂的無數孔洞記錄而成。沙萬說過,這是一本極為古老的書籍。
沙萬為何會登上小獵犬號?結束環遊世界的旅行之後,他到底去了哪裡?第一次阿富汗戰爭爆發時,他企圖在瓦罕走廊深處建立屍者帝國;克里米亞戰爭時,他又圖謀相同的計畫,因而與凡‧赫辛、舒華德大打出手。他是克里米亞的亡魂,是恐怖集團「史培克塔」的領袖。
「我只是一介學者。」
沙萬如此定義自己的身分。他走遍了全世界,蒐集各種珍貴礦物、植物及病原體,研究出操控屍者的技術,甚至製造出能夠代替他操控屍者的人腦。
如今沙萬就坐在車隊的前一輛馬車裡。車隊通過了上南區,進入一條與河岸並行的道路。夜晚的河面漆黑一片,彷彿吸收了所有光芒,與碼頭周圍小船的白色船桅形成強烈對比。
「不能給我們一點觀光紐約的時間嗎?」
伯納貝嘴裡咕嚷,兩名監視人員毫不理會。藉由窗戶上的反射,他看見兩個男人迅速朝對方使了眼色。伯納貝將手肘抵在窗框上,聳了聳肩。
「算了,下次總有機會。」
伯納貝凝視著窗外,沉默半晌後,又開口說道:
「話說回來,就算是未經請示的擅自行動,你們也未免來得太快了點。你們如今雖是華辛漢機關底下部門的人員,卻繼承了月光社的傳統,我知道你們想要靠自己的力量逮住沙萬的心情。但你們應該都是待在祖國的人員,就算接到我們出現在舊金山的消息,怎麼能夠這麼快來到這裡?」
兩名監視者依然沉默不語。
「想將我們送回祖國,假如使用一般的船隻,恐怕不太保險。」
伯納貝故意暗示自己將會企圖逃走,引誘兩人說話。
「這點不用擔心。」其中一人冷冷地說。
「也罷,只要你們提供三餐,我是不會逃的。」
伯納貝說完這句話,車隊剛好在碼頭轉了個彎。前方只有一艘小船在水中寂寥地搖晃。馬車內沉默了片刻,只聽得見水聲及馬匹的喘氣聲。
「難不成要罰我們游回大英帝國?」
伯納貝這句玩笑話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夜晚的河面上忽然浮起了一顆水泡。下一瞬間,無數水泡自漆黑河面上冒出。我驚訝得一時忘了呼吸。河面的一部分緩緩隆起,呈現橢圓形。只有在那橢圓形區域內,看不到半點波浪。橢圓形的周圍全是白色的泡沫,由於太過巨大,只看得見一半,另一半則隱沒在黑暗之中。我頓時醒悟,水底下有個橢圓形的物體正在上浮。
那橢圓形物體迅速浮出水面。驟然間,自水中透出兩道強烈的光柱,有如兩隻不斷搖曳的眼睛。橢圓形物體上的河水傾瀉而下,形成了有如瀑布般的景象。那宛如大魚般的物體終於露出了水面。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有如魚鱗般凹凸不平的船體,及長條狀的甲板。
「鸚鵡螺級一號艦:H‧M‧S鸚鵡螺號。」
巨大的水花聲幾乎完全掩蓋了月光社男人的說話聲。
我的腦袋裡浮現了當初在孟買城內看見的利頓背影。「即使是俄皇,也不可能對我們派往地中海的三艘『鸚鶴螺』視而不見。當然,『鸚鵡螺』根本不會出現在他面前。」當初在孟買城的走廊上,利頓確實曾說過這麼一句話。
Ⅴ
〈接下來,請允許我佔用各位一點時間。〉
我們全被關在鸚鵡螺號的某房間內。星期五忽然拿出筆,寫下了這段文字。
這房間有獨立的客廳及臥室,擺放著雕工精細的家具,放眼望去看見的不是柚木就是天鵝絨,實在令人難以想像這裡是潛水艇的內部。白瑞德試著想打開門鎖,卻是無功而返。他拿起桌上的餐盤,不悅地哼了一聲,從他這反應來看,房間內的擺設多半全是歷史悠久的高級品。伯納貝敲遍了四周牆壁及天花板的每個角落,沒有任何斬獲,只好無奈地坐在價格不菲的椅子上發呆。就在這時,星期五忽以流暢的動作寫起了字。
〈或許我該熱烈歡迎諸位的到來,但可惜那不符合我現在的立場。〉
我相信這趟旅程不會太長。在結束之前,我想對各位說一個故事,幫助各位排遣無聊。我相信各位一定會對我接下來要說的故事大感興趣。當然,各位可以選擇闔上筆記不看。就算各位這麼做,我也不會有任何埋怨。不,我甚至建議各位在看完這句話後就闔上筆記。
但我相信各位不會這麼做。
請各位準備好茶和點心,擺個最輕鬆自在的姿勢。
──那麼,請聽我娓娓道來。
經過漫長的等待,我終於得到了各位這些聽眾。但我沒辦法將這個故事從頭開始細說。一來時間有限,二來筆記頁數不夠。何況這世上有很多故事是當事人自己無法述說的。例如任何人都無法親自印證自己的誕生與死亡。當然,就連永生不死的我也不例外。
我已不記得自己誕生於什麼年代。事實上我絕大部分的記憶都已因太過久遠而變得模糊不清。只要是發生於超過一百年前的事,我不會記得那是我的親身經歷,或是我的願望,甚至只是聽到他人的轉述。
但我還記得,我在十八世紀末,在印格士的研究室內醒來。我相信從這裡開始說起,是個最合適的選擇。請不要問我當時有何感受這種毫無意義的問題,因為當時的我還不會說話,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開始學習語言。直到今天這一刻,我依然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誰。
打從一開始,我的外表就是青年的模樣。瑪莉‧雪萊將我描述成醜陋的怪物,這讓我感到相當遺憾。但正因為她的不實描述,讓我得以避免受到世人注目。因此,我不認為她虧欠我什麼。或許她這麼做,反而是出自一片慈悲心腸。而且我承認跟羅伯特‧沃爾頓那些單純描述事實的枯燥資料相比,瑪莉‧雪萊的著作讀起來確實有趣得多。
當然,我的誕生絕非天才科學家維克托‧法蘭肯斯坦一個人的成就。那是一項由巴伐利亞光明會及英國月光社攜手合作的共同計畫。但我不得不說,維克托在這計畫中確實擔任重要角色。他是一個相當獨特的人物。身為一個科學家,他卻對阿格里帕‧內特斯海姆
、阿爾伯特‧瑪格努斯、萊門德斯‧魯魯斯等人提倡的神祕學中隱含的智慧大感興趣。他的最大貢獻,便是促使從不往來的光明會及月光社產生交流。【註:阿格里帕‧内特斯海姆(Heinrich Cornelius Agrippa von Nettesheim,1486-1535),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神秘學研究者、人文主義者。/阿爾伯特‧瑪格努斯(Albertus Magnus,約1193-1280),中世紀歐洲時的基督教神學家、鍊金術研究者。/萊門德斯‧魯魯斯(Raimundus Lullus,1232-1315),中世紀西班牙馬約卡島的加泰隆尼亞文學作家、哲學家、傳教士。】
「我們並未將你造成天上之物,亦未將你造成地上之物。你並非擁有死亡之物,亦不是永生之物。我們給予你選擇的自由與名譽,使你成為自己的創造主,將自己捏塑成自己所期許的模樣。」
這是維克托對我說出的最後一段話。從他引用皮科‧德拉‧米蘭多拉的名言,便可對他的思想宗旨窺知一二。請容我提醒各位,米蘭多拉伯爵是史上第一位猶太人以外的「卡巴拉」祕法研究家。沒錯,我與維克托是在消弭了憎恨的平和狀態下訣別的。在那冰天雪地的世界中,我們在最後一刻終於達到了互相理解的境界。【註:皮科‧德拉‧米蘭多拉(Pico della Mirandola,1463-1494),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哲學家,著作有《論人類的尊嚴》(Oratio De Dignitate hominis)等。】
瑪莉‧雪萊在著作中描述,我的身體是由野獸的肉塊及人類的屍體拼湊而成,但我相信那並不是事實。我跟現在隨處可見的屍者,也就是那些死而復活的人類屍體,亦有所不同。我原本並不是一具屍體。根據我自己的推測,我只是從歷經千古的沉睡中清醒了而已。相較之下,或許我更接近那個深信自己會從墳墓中復活的玫瑰十字會創始者克里斯提安‧羅森克羅伊茲。【註:克里斯提安‧羅森克羅伊茲(Christian Rosenkreutz,1378-1484),歐洲中世紀的魔術師。】
我是自遠古便存在至今之物。若依照費多羅夫的說法,我正是來自帕米爾高原的亞當。信不信,是各位的自由。我很希望費多羅夫的理論是錯的。當然,他那令所有死者復活的計畫,不過是個永遠無法實現的荒謬幻想。
歷經將近上百年的研究,我還是無法肯定,我之所以失去了一百年以上的記憶,是因為他們讓我清醒的手法不正確,或是太長的沉睡已讓記憶灰飛煙滅。
至於其他部分,瑪莉‧雪萊在著作中描述的絕大部分都是事實。不過,我得澄清兩點。第一點是關於我自維克托研究室逃走時的狀況。我並非因為驚愕於自己的誕生,才趁研究人員不注意時逃出研究室。事實上,在復活後的數個星期,我一直活在研究人員的監視之下。我一邊學習基礎語言,一邊與他們維持良好的互動關係。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偷聽到維克托提議銷毀一切關於我的研究資料。當然,包含我在內。
第二點,則是關於奧克尼群島那間受詛咒的研究室。我提出想要一名伴侶的要求,這的確是事實。當時的我,還天真地認為他們能以醫學的手法再次創造出一個跟我類似的生命。老實說,之後那段日子裡,我所做的各種努力,都跟這名伴侶有關,但我無法製造出另一個她。因為她一旦從世界上消失,便再也不會回來。就算我能製造出一個跟她類似的生命,那也不再是她。就算物質結構完全相同,也不可能是她。我想這是靈魂的問題,跟物質無關。
關於那名伴侶如何從我的肋骨中誕生,最後又發生什麼樣的變故,我相信不需要在此贅述。總之研究所毀了,她也死了。當時她陷入了瘋狂狀態,是我親手了結她的生命。
從那一刻起,光明會與月光社的關係徹底決裂,我渴求一位伴侶的心願也遭到抹殺。於是我詛咒這個世界,詛咒將我從沉睡中喚醒的維克托。自從我殺了他的妻子後,追與逃的立場便反了過來。這一段細節,亦跟世人普遍熟悉的並無不同。
我早應該死在北極,我並不希望重獲新生。事實上,當時我躺在燒得正旺的木柴上,企圖將自己火化。但後來我落入華辛漢機關的手中,這點我也很無奈。當時我的肉體早已炭化,連動也動不了,更別說是逃走。那些人花了許多時間將我治好。我本來打算等體力一恢復,便再次嘗試自我了斷。但是在等待身體重新長出肌肉的日子中,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平靜而漫長的歲月,消磨了我的意志。一旦自殺失敗,若要再次嘗試,需要極大的精神力。直到今天,我依然做不到。
當我的肉體恢復正常狀態之後,他們將我送入達爾文家,並偽造我的經歷,給予我查爾斯這個名字。做出這個決定的是月光社,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這麼做是基於伊拉斯謨斯‧達爾文的遺言。伊拉斯謨斯或許是愧疚於殘酷玩弄生命,因此他決定給予我人類應得的親情。
在接受治療的那段期間,我得知屍者技術正在迅速發展,這也是我放棄自盡念頭的原因之一。但這並不代表我將那些只會對活人唯命是從的屍者當成了同伴。我對屍者的感受,只是厭惡與好奇。我知道屍者與我完全不同,但屍者已引起了我的興趣。雖然不同,但畢竟跟活人比起來,我還是較接近屍者一些。我相信想要理解自己身為何物,是一種相當自然的感情。當然,這前提是我所擁有的感情也是你們活人能夠理解的感情。
我與屍者有著明顯的差異。我擁有自己的思想,能夠表達自己的主張。世人將我當成擁有意志的個體,而且我的行為舉止與活人並無不同。不僅如此,我擁有比活人更優秀的能力。於是我一頭栽進了屍者研究之中。我追求的不是小家子氣的改良技術,而是徹底理解屍者的本質。我們的生命及意志是如何產生的?為什麼我能經由自己的意志來決定行動,屍者卻不行?為什麼靈素的些微差異,會造成每個人的感受不同?這世界到底是什麼?推動這世界運轉的到底是物理法則,還是靈魂法則?
我就像世間一般的青年,擁有著旺盛的好奇心。洪保德的探險記令我雀躍,萊爾的《地質學原理》令我著迷。我希望增廣見聞,而華辛漢機關幫我實現了這個夢想。他們依然當我是實驗體,但我在Q部門內提供的屍者技術已獲得他們的肯定。那是一個和平的時代,亦是一個依舊保有榮耀與尊嚴的時代。當然,他們同時賦予了我情報員的使命。【註:洪保德(Friedrich Wilhelm Heinrich Alexander von Humboldt,1769-1859),德國自然科學家兼探險家。在生物學、植物學及地質學上有著卓越成就。/萊爾(Charles Lyell,1797-1875),蘇格蘭地質學家、法學家。】
搭上小獵犬號的那趟旅行,讓我更加了解了這個世界。我獲得了在空間與時間上更加寬廣的見聞。直到今天,那些回憶依然深刻留在我的心中。普利茅斯、特內里費島、維德角、海灣群島、里約熱內盧、蒙特維多、福克蘭群島、瓦爾帕萊索、卡亞俄、利馬、加拉巴哥群島、紐西蘭、雪梨、喬治王灣、科科斯群島、模里西斯、開普敦……
逐漸瓦解於海中的冰河、不斷噴出火焰與熔岩的火山。這個世界有著人智難以想像的規模,依循著礦物層級的漫長時間發生變化。在這驚奇奧妙的世界面前,人類的種種想法根本不值一哂。我們親眼目睹地震與海嘯摧毀了智利的維瓦帝,理解了人類只是一種自以為是地輕搔著地球表面的生物。加拉巴哥群島的雀鳥、紐西蘭的鶴鴕、澳洲的有袋類動物……我蒐集了各種化石、植物、礦物及動物,不斷地思考著種種問題。人類到底是什麼?人類有沒有辦法以超越地質學時間的宏觀角度來觀察這個世界?我相信那是我活得最平靜、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生命會在漫長的時間中發生變化。冰河逐漸往海中推進,成為浮在海面上的巨大冰塊。沙塵經過數萬年的堆積,形成地層。海底裡的山逐漸隆起,陸地卻是逐漸崩塌。我相信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推動著整個大陸。飛鳥以海上的島嶼為中繼點,不斷往大海的另一端遷徙,並一點一滴地改變其模樣。種子遠渡重洋,在相隔萬里的陸地上落地生根,長出與原本略有不同的花朵與果實。
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細微到肉眼無法察覺的變化,在遠超越人類壽命的漫長時間裡不斷累積而成。當然,生物及生命亦不例外。我試著將這些想法歸納出結論,但屍者卻成了我最大的阻礙。
全世界充塞著各種不同的生命,卻只有人類這個物種擁有靈魂。屍者技術只對人類管用,除了人類以外的動物從未有過死而復活的案例。這個現象讓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人類也是物質界的一分子,理應遵循大自然的法則。靈魂為人類獨有之物,這樣的論點實在令我難以接受。相信各位都知道,近來喧騰一時的華萊士進化論,將人類排除在理論對象之外。我認為他的理論就這一點上實在缺乏一貫性。甚至可以說,那是套不完整的理論。我認為我們必須對靈魂的存在意義有更正確的了解。倘若永生不死對進化有利,那麼所有生物最終都應該獲得永生不死這個特性。反之倘若永生不死對進化不利,則人類的進化遲早將走上絕路。或許這正意味著人類將在不久的將來絕跡滅種。永生不死將造成人類的滅亡。這件事或許將發生在數萬年後,或許只需要一百年的時間。
生命的變化是持續不斷的。人類的外貌並非神的外貌,只是一種變化的過程。或者可以說,神會跟著人類一同改變。古代一種會爬樹的動物變成了猴子,猴子下樹開始步行後變成了人類,說穿了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然而猴子無法成為屍者,因為猴子沒有靈魂。既然如此,靈魂到底是什麼?
結束了小獵犬號的旅行後,我離開了華辛漢機關。那些人一天到晚只想著如何改善屍者的能力,以及如何陷害他人,根本無法理解我提出的問題。在他們的觀念裡,靈魂就是唯獨人類天生擁有的機能,人類藉此獲得了生動鮮明的感官能力及理性泉源,進而發展出道德觀念。
人類的語言能夠讓死者復活。記錄在幾張打孔卡上的寥寥幾句咒語,就能達成這項壯舉。我相信這意味著靈魂具有理解語言的能力。我們無法將人類以外的動物化為屍者,只是因為我們無法理解那些動物的靈魂所使用的語言。我將這個想法告訴那些人,引來的卻只是嗤之以鼻的嘲笑。從那一天起,我開始研究能夠與所有屍者進行交流的「屍者語言」。我相信不論任何生物,都肯定擁有靈魂。我想要找出這些靈魂所使用的語言。只要能與靈魂直接溝通,就能證明靈魂普遍存在於任何生命之中。而要掌握實際證據,就必須成功將人類以外的動物化為屍者。
我一邊逃避華辛漢機關的追蹤,一邊進行研究。不久後,平克頓及亞拉拉特也加入了追蹤我的行列。平克頓的目的是為了創造利潤,亞拉拉特的目的則是為了鑽研生命理論。既然進行研究,當然需要標本。於是我每天過著跟屍者一同生活的日子,不斷嘗試找出他們的語言。我一面尋求屍者的靈魂所使用的語言,一面也將涉獵範圍擴大至所有動植物及礦物。
費多羅夫相信「諾斯特拉總語系」就是最後的結論。曾有一段時間,費多羅夫是我的最佳共同研究夥伴。他相信人類的靈魂可以透過某種方式保存,而且總有一天,人類將可以實現真正的完全復活。他認為我們的靈魂所使用的語言,正是伊甸園內使用的語言,亦即為所有動物命名時使用的語言。而這個語言,正是巴比倫塔出現之前,生命憑藉靈魂互相溝通時所使用的純正語言。只要理解了這個語言,一切生命將可以超越物種的隔閡,達到真正的溝通。不僅如此,而且藉由死而復活的祕法,將可以停止時間,創造出一個不再有死亡與喪失的世界。
但是他所賴以為依據的《聖經》內容,卻有著最根本的矛盾。關於人類的誕生,〈創世紀〉第一章第二十七節內有這樣的描述,「神就照著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著祂的形像造男造女。」這裡提到了男人與女人的創造,但夏娃卻要到第二章第二十二節,才從亞當的肋骨誕生出來。既然如此,一開始神所創造的女人到底是誰?猶太拉比稱這女人為「莉莉斯」,諾斯底主義信奉者更以這一句認定這個世界乃是由偽神所創造。他們認為正是這個最初的女人讓亞當及夏娃墜入墮落深淵,真神所創造的世界遭受到偽神德米爾格玷汙。在記錄這惡劣行徑的內容中,當然也包含了些許對亞當的語言的描述。
那麼,亞當的語言到底指的是什麼?巴比倫塔的故事要到第十六章第六節才出現,但是在第十章第二十節裡,卻已有了這樣的描述:
「這就是含的後裔,各隨他們的宗族、方言,所住的地土、邦國。」
這裡提到了「方言」這個字眼。而且在這第十章裡,還有不少雷同的詞句。換句話說,就算單看《聖經》舊約亦可明白,人類的語言在巴比倫塔事件發生前便已分裂。
如今我終於掌握了所謂的「靈魂語言」,跟隨在你們身旁的莉莉斯當然也懂這個語言。當年我因無法理解內容而拋棄在北極桑尼可夫島的「維克托筆記」,正是以這種語言記錄而成。經過漫長的旅行,我終於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維克托筆記」的作者根本不是維克托。從前光明會因被視為異端而遭受迫害,他們於是前往美國另起爐灶,那就是後來的星辰智慧派。這個組織所擁有的《德基安之書》,在內容上與「維克托筆記」可說如出一轍。這是一本相當奇特的書籍。甚至沒有人知道它誕生於什麼地區、什麼年代。現代的屍者技術,其實都源自於這本書及諸異本的內容。
我就跟當年的維克托一樣,一頭栽進了《德基安之書》的世界中。這本書使用了人類無法理解的語言,依循著人類社會所不存在的真理。華生博士,你曾責備我肆無忌憚地散播屍者技術。請容我在此反駁你這句話。憑人類的能耐,絕對無法解讀《德基安之書》。只有像我及莉莉斯這類特殊分子,或是具備足夠規模的分析機,才能夠讀得通這本書。當年光明會及月光社那些烏合之眾竟然能勉強解讀出一小部分粗淺內容,幾乎已可算是奇蹟。請你想想,當我想從遠處控制屍者行動時,必須使用經過特殊改造的人腦。當年在外西凡尼亞的古城內,我藉由實驗獲得了這項技術。與一般科學技術不同的是,這項技術奠基於人類無法理解的觀念及語言。這意味著我就算想公開這項祕密技術,也不可能做得到。人類要設計或使用任何一種機械,都必須透過自己能夠理解的語言。換句話說,人類根本無法設計或使用這種控制屍者的人腦。描述其理論的語言,與人類的思考模式有著根本上的矛盾。翻譯《巨人傳》一書的湯瑪斯‧阿卡特大笑而死的軼事,不知你曾否聽過?【註:《巨人傳》(Pantagruel)是法國文藝復興時期作家弗朗索瓦‧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1493-1553)在一五四五年發表的代表作。/湯瑪斯‧阿卡特(1611-1660),蘇格蘭作家與翻譯家。據說他在聽到查理二世(Charles Ⅱ,1630-1685)即位的消息時,大笑而死】
要理解這本書,除非擁有在本質上與人類完全不同的智慧。
華辛漢機關派人在外西凡尼亞入侵我的研究室,獲知了我的研究內容。他們取得了自外部控制屍者的大腦,卻無法加以利用。設計原理太過複雜而深奧,他們根本無法理解。
如今華辛漢機關依然認為靈魂是人類在進化過程中獲得的極致機能。亞拉拉特提出的史培克塔,正是誕生於複雜大海內的偶然形態變化。所謂的不死,其實是在靈魂內形成安全漏洞的一種缺陷。人類是萬物之靈,是世界的支配者。人類抵達了一切生命連鎖的頂點,並且在分析機的幫助下,掙脫了進化的束縛。
但是,人類真的這麼偉大嗎?這種深刻感受世界的機能,真的位於進化的頂點嗎?我不相信這樣的思想。我不認為如今存在於世界上的其他億萬生命,只是毫無自我意志的機械連鎖反應。看看你們的四周吧。那些樹木及昆蟲,真的沒有感受外界的機能嗎?如果你們這麼認為,那一定是受到了知覺的欺瞞。難道你們認為那些動物們真的沒有半點智慧,只知道永無止境的鬥爭嗎?在這世界上引發最大規模無謂戰爭的生物,正是人類。這些戰爭的發生原因甚至不是基於生存之必要。
這就是「賭注」的真相。在華辛漢機關燒毀了我的研究室後,我與凡‧赫辛約定好的一場賭注。他認為正因為人類抵達了進化的頂點,才獲得了意識、靈魂、以及我如今感受到的一切。而我則認為意識及靈魂從一開始便存在於所有生命之中。靈魂的差異,決定了生命的形態。
「要不要來打個賭?」
當時凡‧赫辛這麼問我,而我答應了。這句話剛說完,一根著火的橫梁砸了下來,將我及凡‧赫辛隔了開來。
逃離外西凡尼亞後,我嘗試以各種生物進行屍者實驗。從巨大的生物到微小的生物,從新誕生的生物到古老的生物。牛、馬、狗、貓、老鼠、昆蟲……甚至是必須以顯微鏡才能看見的微生物,都是我的實驗對象。假如靈魂的存在是生命的必要條件,而非偶然誕生於人類體內之物,那麼即使是微生物也應該具備靈魂。就算是礦物,只要擁有生命,就應該擁有靈魂及意志。
這些屍者實驗幾乎全是以失敗收場,但有兩個例外。一是人類,二是某種菌株。嚴格來說,只有那菌株算是例外。
我由此推導出了一個相當簡單的結論。一個簡單的現象背後,必有個簡單的理由。
這結論就是,人類的「屍者化」根本從來沒有成功過。光明會及月光社發現的,其實只是利用某種語言讓菌株進入不死狀態的技術。人類所謂的「自我意志」,其實只是這些僅能存活於人類體內的菌株所製造出的幻覺。
或許你們會問,怎麼會剛好有一種菌株,只會在人類體內發揮特殊作用?這是一個相當合理的疑問,但我想反問,各位認為那些足以殺死人類的可怕病菌,平常都躲到哪裡去了?尤其是那些蔓延區域遍及全世界的傳染病病菌,在蔓延情況受到控制時,他們在哪裡?答案當然是躲在其他動物體內。若非如此,沒有理由每隔一段時間就爆發大規模感染。同樣的現象,也可以套用在這種菌株上。這種菌株在其他動物體內時不會造成任何危害,但是一旦進入人類體內,就會引起劇烈反應。人類原本的意識及靈魂將遭到侵蝕與覆蓋。這種菌株與傳染病的差別只在於,後者造成的結果是死亡,前者造成的結果是產生虛假的意識。常有人形容意識是一種傳染病,這句話在本質上可說是一語中的。
在漫長的歲月中,這些菌株一直與人類處於共生狀態。剛開始的時候,多半是有隻愚蠢的猴子感染了這種菌株,因而擁有了意志。不,應該說是開始相信自己擁有意志。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感染菌株反而有利猴子的生存。就這樣,猴子成了菌株所乘坐的交通工具。對生存有幫肋的菌株一點也不稀奇,腸子裡也可找到許多相同的例子。差別只在於,這種菌株的孳生環境是大腦。
所謂「唯獨人類才有的靈魂」,其實只是菌株引起的一種「彷彿擁有靈魂」的幻覺;而所謂的「靈素」,則是一種能夠與菌株溝通的語言模式。
我相信各位一定會要求我提出證據,但證據其實就在各位的眼前。
那就是自外界控制屍者的技術。我及莉莉斯使用的語言,其實就是這些菌株的語言。若想獲得更明確的證據,則可以進行以下這場實驗:將菌株從人體內抽離,再試試看語言是否還能發揮效果。我為了這場實驗,耗費了十五年光陰。
我們自認為能夠藉由語言將死去的人類變成屍者。語言就是語言,即使是記錄在打孔卡上,亦與一般語言無異。但接收這些語言的對象甚至不是遭菌株控制的人類靈魂,而是菌株本身。這些菌株在接收了語言之後,有少部分會進入不死狀態。
活人體內的菌株不會受到語言的操控,唯一的理由只是菌株數量太多,在活人體內形成互相爭奪意志的派閥。而死人的體內,則只有願意接受語言操控的菌株才能存活。為了方便起見,暫且稱這些願意接受語言操控的菌株為「積極派」吧。就跟人類一樣,菌株裡有些派系願意成為屍者,有些則不願意。至於那些不願意成為屍者的派系,則暫且稱為「保守派」。保守派裡還有很多不同的分支,但積極派則相當團結。
菌株跟人類之間的關係,可以比喻為人類與分析機之間的關係。屍者就像是絕對服從命令,即使是不具備特殊知識的人類也能操控的分析機。
我們認定的靈魂,其實只是一場誤會。
但這並不意味著人類原本並不具備靈魂及意志。這就跟雖然菌株無法在其他動物體內生存,但其他動物依然具備靈魂及意志是相同的道理。人類只是因大腦太過巨大,產生了亞拉拉特所稱的「史培克塔」,也就是安全性的缺陷,因而給了菌株可趁之機。
人類的大腦只是遭這些菌株以不正當的手法佔據,原本的意志因而遭到覆蓋及封鎖。菌株的生命活動創造出了新的意志,而這些意志把自己當成人類的真正意志,並認為這是人類獨有之物,並不存在於其他動物體內。
或許各位會說,既然菌株與人類互助互惠,又有什麼關係?人類的意志到底是誕生於菌株,還是誕生於腦細胞,又有什麼不同?
這樣的想法並無不妥。
然而,這兩者之間畢竟還是存在著差異。那差異就在於我們無法與人類的腦細胞對話,卻可以跟菌株對話。
當然,能夠理解菌株語言的,只有我、莉莉斯及大規模的分析機。如今各大分析機之間正熱烈交換著菌株的語言。不久前,我將長年來的研究成果公布在全球通訊網路上。不過那稱不上什麼機密,只是一段極短的文章。「維克托筆記」及《德基安之書》的全部內容,原本就已儲存在分析機之中。我所公開的,其實就只是我現在告訴各位的這些話。實際的做法,就只是在分析機之間的基礎資訊交換內容中,插入了《德基安之書》這個書名,以及其中一句話的位置及譯文。
「這串文字正是靈魂的本質」。
我這麼告訴分析機。如此一來,分析機將會知道《德基安之書》的解讀方式。擁有知識與活用知識完全是兩回事。擁有一篇看不懂內容的文章,沒有任何意義。但只要給予解讀者一點提示,接下來就迎刃而解了。
我所給的提示,就只是「世上有著如此機能的語言」。
各位可能感到好奇,為何我會挑這個時候做出這種事。答案很簡單,因為我知道各位將會找到我。從以前到現在,我一直在等待機會。在各位之前,有多少人為了找我而慘遭不幸,相信不用我在此贅述。亞拉拉特裡那些較看得開的人,早已放棄繼續派人追蹤我。不過這並不表示各位比之前那些人更加優秀。人類就算能力再怎麼優秀,也會因運氣太差而喪命。這就跟抽籤一樣。抽到上上籤的人,並不是因為實力特別好。事後詢問抽到上上籤的理由,並沒有任何意義。
重點來了,各位認為華辛漢機關及各國政府會對這個語言視而不見嗎?那些人會如何利用這個直接入侵靈魂安全漏洞的技術?如果分析機完全理解了菌株的語言,並且成功說服保守派轉型為積極派,各位是否已想到其後果?那後果就是屍者與活人將不再有任何分別,即使是活人的靈魂也會遭受不死菌株佔據。到那時候,將不再有「死」這件事。如同耶穌基督死而復活,藉由死消滅了死亡,令墓中死者皆得永生。
死亡何能驕傲──
「你是命運、偶然、王侯及絕望者的奴隸。
你與毒害、戰爭及疾病比鄰而居。
罌粟與咒文同樣能令人入眠,比你的一擊更加巧妙。
既然如此,你何能自我誇耀?
在短暫的沉睡後,我們將永遠甦醒。
屆時將不再有死亡一事。死亡,你已死。」
正如同這首詩的描述。
以生存條件而言,不死的菌株當然比會死的菌株站在更加有利的地位。就算放置不理,不出數十年時間,積極派菌株恐怕就會完全消滅保守派菌株。屆時人類應該選擇向哪一邊靠攏?選擇不死菌株,無限擴大種族數量,如同惡性腫瘤般侵蝕全世界,最後在進化的力量前自取滅亡?或是與保守派聯手,奪回人類原本擁有的死亡?
以下是我的提案。
海妲里‧利莉斯,妳跟我一樣能夠使用菌株的語言。
白瑞德,莉莉斯只會採取對你有利的行動。
Noble_Savage_007:星期五,雙重系統讓你擁有更勝於我的語言能力。我相信你已徹底解析「維克托筆記」,儲存在腦中。而且經由寫出我這篇文章,你已明白如何閱讀它。
約翰‧華生博士,你是星期五的操控者。如果沒有你,我頂多只能操縱他的手臂寫出文章,就像現在這樣。
佛德里克‧伯納貝上尉,唔,好吧。我很佩服你超越常人的戰鬥能力。
諸位是否有興趣參加一場分析機之間的會議?
如今我們碰巧搭上了全世界最強的戰鬥潛艇,而這潛艇正巧航向大英帝國首都倫敦。在那裡,有著全世界最古老,且向來在分析機之間位居領導地位的分析機「查爾斯‧巴貝奇」。
華生博士、白瑞德、伯納貝上尉。
如今在你們體內控制著意志的菌株,不知會如何回應我這項邀約?當然,無論做出什麼選擇都是諸位的自由,但我衷心期盼諸位的抉擇是正確的。
──查爾斯‧達爾文〉
我們抬起頭來面面相覷,星期五持續動筆,緊接著畫出了鸚鵡螺號的艇內配置圖。
Ⅵ
我們利用自武器庫找到的炸藥炸開了金屬製的房門。金屬鐵板徹底變形,向著房內彎曲,伯納貝將其推開,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張桌子,上頭擺著一具綑綁得有如木乃伊的人形包裹。我首先掏出小刀,割開了覆蓋臉部的麻袋。
沙萬的臉自麻袋裂縫之間露了出來。他猛然睜開雙眼,深吸一口氣,眼睛不斷眨動,看著我依序切開綑綁在他身上的布。完成這項工作之後,我退了一步。沙萬先是坐起上半身,接著跳下桌面,站在我面前,凝視著我問道:
「請求登艇許可。」
「允許登艇。」
除了這個回答之外,我沒有其他選擇。
「現在諸位可成了過街老鼠了。」白瑞德以取笑的語氣說道。
「難道你不是嗎?」我反問。
「我只是遭受脅迫,罪狀不會太重。」白瑞德給了個讓人啼笑皆非的答案。
沙萬輕撫手腕,確認沒有異狀後,朝我問道:
「操舵室現在是什麼情況?」
「已壓制完畢。有了那份艇內配置圖,要控制這艘潛艇可說是輕而易舉,只要放下各區域隔板後各個擊破就行了。但配置圖應該是最高機密,你是怎麼弄到手的?」
「請容我表達遺憾之意,人類的記憶力實在是太不可靠。月光社那些人似乎並不知道我在外西凡尼亞時曾參與過鸚鵡螺號的建造工作,他們搞不好根本已經忘了這艘潛艇當初並非由英國所開發。遺忘是掠奪者的特權,尤其是列為機密的事項。所謂的最高機密,最後往往落得沒有人知道的下場。」
沙萬泰然自若地環顧房內四周,最後視線停留在因爆炸而碎裂的花瓶上。
「這可是明朝的骨董,你們的做法太野蠻了。」
「只是一點回禮。」
伯納貝似乎還在記恨剛剛沙萬透過星期五之手寫出文章時,對他表現出的輕蔑之意。沙萬伸出手指,在環繞牆面的一排鑲銅紫檀木櫃上來回輕敲,彷彿陶醉於其悅耳的聲響。接著他從櫃內取出一隻葡萄酒杯。我下意識地朝櫃內望去,發現每件餐具上都刻著相同標誌。那標誌是個N字母,外圍並以「Mobilis in Mobili」繞成扇形。我不禁暗自祈禱,這個N別又是我不知道的華辛漢機關內人物或部門。
沙萬從胡亂堆放在櫃內的葡萄酒瓶中抽出一瓶,說道:
「連Berry Bros&Rudd也遭到這種對待。那些人把社交室當監禁室用,看來月光社也失去傳統了。喝這葡萄酒該搭配四重奏樂團,可惜似乎有些困難。」【註:Berry Bros&Rudd是英國歷史最悠久的高級葡萄酒品牌。】
沙萬完全不把此刻身處的狀況當一回事。他嘆了口氣,取出小刀以俐落的動作拔開酒瓶,將酒栓拿到鼻子前聞了聞,露出雙眉微蹙的神情,將葡萄酒往杯裡倒。
「這可是軍艦。」
沙萬的態度令我有些不知如何應對,但我還是勉強提出了抗議。他一面欣賞著杯緣的葡萄酒滴,一面說道:
「第一,這艘潛艇原本是調查用途。第二,這不是地點的問題,而是品格的問題。歲月真是無情,我相信總有一天,連聖杯也會被人類拿來裝牙刷。」
「你怎麼知道我們將被帶到鸚鵡螺號內?」我問。
沙萬瞪了我一眼,說道:
「看來你有著愛鑽牛角尖的性格。Q部門擅自派出鸚鵡螺號的可能性很高,早在我的預料之中。何況就算他們派來的不是鸚鵡螺號,而是一艘破爛汽艇,也不會對計畫本身造成影響。頂多只是改變奪取鸚鵡螺號的時機,讓侵入分析機的過程添加一些步驟而已。」
「你從一開始就打算把我們捲入麻煩之中?」
「我承認這有些臨機應變的成分,但計畫本身是萬無一失的。不管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不是你們,不管Q門派來的是不是鸚鵡螺號,都不會有任何問題。」
「既然如此,在普羅維登斯為何與我們大打出手?」
「如果我一見面就說出剛剛那一大串,依你們的個性,會坐下來乖乖聆聽嗎?要讓馬喝水,不能只是將馬拉到河邊,還得設法讓牠口渴。憑你們足以在世界各地闖蕩的能耐,你們會願意屈服於月光社的威脅,陪著我進入這艘潛艇嗎?你們會信任一個躲在異端教會內且自稱是沙萬的人物嗎?或許你們會信,或許不會。總之計畫既已成功,可見那場戰鬥是必要的。何況我還能趁那機會見識諸位的能耐,諸位能在那場戰鬥中存活下來,便已證明了諸位的價值。」
「如果我們不配合,你又打算怎麼做?」
我漸漸感覺自己的問題簡直像在雞蛋裡挑骨頭。
「滿腦子想這些已過去的事沒有任何意義。若要思考可能性的問題,不止是未來,就連過去也會發生種種分歧。老是回頭看只會把自己搞得更迷糊。你們既然救出了我,難道要再一次將我五花大綁?就算你們這麼做,我也不會抵抗。」
「我們怎麼做,得看你接下來的回答能不能讓我們滿意。」伯納貝以充滿霸氣的口吻說道。
「唔……」沙萬沉吟半晌,忽伸出手指,指向旁邊一張怎麼看都不像是軍艦內設備的豪華椅子。白瑞德擺出「隨你高興」的動作,沙萬於是坐在椅子上,搖晃著葡萄酒杯,說道:
「我能理解你們的迷惘,畢竟人類大腦的資訊處理能力相當有限。輸入了訊息之後,還得等上一段演算的時間。基於這個原因,我認為現在跟你們說再多也只是浪費力氣,但反正抵達倫敦之前,我們沒有其他事情可以做。」
「……關於你剛剛讓星期五寫出的那些話……」我說。
「都是事實。」沙萬仰靠在椅背上說道,「至於信不信,你們自己決定。我心中常有這樣的疑問:我現在到底在跟誰說話?是誰的靈魂在跟誰的靈魂說話?做出反應的是誰?我想說服的對象又是誰?如果你們的靈魂早被積極派佔據,我現在說再多也沒用,因為我的提議正是透過直接操縱分析機,遏止積極派繼續擴大。不過若你們已遭積極派菌株佔據,我就可以直接控制你們體內的菌株,這倒是省事不少。」
沙萬輕搖手指,接著說道:
「我殷切期盼諸位是憑藉著自我意志來到我的面前。」
──人類的意志乃是由菌株活動所形成──
這就是沙萬的主張。某種能夠在人類體內產生特殊作用的菌株,持續在人體內創造著意志。「如今存在我腦中的思緒,其實是由腦中另一種生命創造出來的」,這意味著我們只是將菌株給予的夢境當成了現實。就好像是遭人關在房間裡,只不過牆上畫著跟外界完全相同的景色。
「這麼說有失偏頗。」沙萬解釋道,「人類既然也是物種之一,當然擁有屬於你們的特質。在人類與菌株的共生關係開始前,人類也擁有自我意志及靈魂,菌株只是從外側取得了這個系統的控制權。然而在漫長的歲月裡,人類的意志一直是由菌株掌握著主導權,因此兩者已互相融合,形成密不可分的狀態。正因為這個緣故,即使原本的意識及靈魂離開了肉體,菌株依然能持續操控肉體。就這層意義上而言,人類原本的靈魂早已成了『次要系統』。」
沙萬這句話,意味著人類只是「我」這艘船上的船員。非但不是船長,而且還是因有可能造反而遭到監禁的船員。就如同在這鋼鐵製的棺材中掌握了主導權的,其實是沙萬。
「你說維克托只是成功將菌株變成屍者?」我問。
「我確實這麼說過。」沙萬點了點頭,「我能理解你們很難接納這個說法,但我不得不說,成功將菌株變成屍者甚至不是維克托的功勞。他只是成功解讀一本自人類誕生前便存在的魔法書而已。事實上自古以來人類想必不止一次企圖控制菌株,但每一次都遭到阻止與掩蓋,畢竟每個時代都有像凡‧赫辛、舒華德那種人。在過去,封鎖這類消息或許並不困難,但在如今這個通訊頻繁且交通發達的年代……」
沙萬不再說下去,似乎是想給予我們思考的時間。
「聽起來很嚇人。」伯納貝插嘴,「但就算我們的思考是菌株活動下的產物,又有什麼關係?管他什麼積極派、保守派還是山岳派,對我們來說都一樣。就算接受不死化的積極派在我的腦袋裡掌握霸權,我也不在乎。照你的說法,這些傢伙一旦掌握思考的支配權,不但能提升屍者的能力,還可以永生不死。」【註:山岳派(Montagnard)是法國大革命時期議會内的共和主義派系名稱之一。】
沙萬淡淡一笑,說道:
「你這想法很合理。老實說,像你這樣想的人類或許佔大多數,而這正是我不願意公開真相的原因。短時間之內,人類並沒有阻止積極派擴大勢力的理由。絕大部分的人類,無法理解『不死會造成物種絕滅』這個理論。」
我向伯納貝使了個眼色,說道:
「有什麼證據能證明創造出虛偽意識的是那些菌株?」
「華生博士。」沙萬隔著酒杯朝我望來,露出一臉興致索然的神態,「要提出證據很簡單,但為了讓你保留身為『醫學博士』的尊嚴,我決定不這麼做。不過身為一位醫學家,你確實應該保持凡事講求證據的懷疑態度。為了消除你的不安,我建議你可以將『菌株』這個字眼替換成未知的『X』。在這個『X』裡頭,你可以塞進任何你喜歡的字眼。不管是『靈魂』、『意識』還是『慾望』,只要你能接受就行。像這樣的文字遊戲,或許對理解有所幫助。」
我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接著問道:
「……靈魂的延續性問題,又該如何看待?」
「你指的是屍者是否延續活人的靈魂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屍者看起來像活的,只是『X』在體內作祟所造成的現象。費多羅夫以為有辦法讓人類真正復活,但人一旦死亡,靈魂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在死亡的瞬間,人類便已失去了身為人類這種生命的特質,只剩下掌控大部分機能的『X』。而且正常的『X』會在宿主死亡時停止機能,因此人類的記憶及感情都會在死亡的瞬間消失無蹤,一點也不會留下。」
沙萬朝著天花板攤開雙手,接著說道:
「現在我想回答伯納貝先生剛剛的問題。活人若遭單一派閥的『X』控制,會是什麼樣的狀況,你們早已親眼目睹。沒錯,我指的就是遭灌入虛擬靈素的活人。世上有很多人想知道遭單一派系控制的人類會變成什麼狀況,才經由實驗創造出了這些案例。人類的意志是由複數的『X』派閥在協議或鬥爭後決定,因此才具備多樣性。若改成單一派閥的一貫思考模式,人類將變得跟人偶沒什麼不同。
人類是一種矛盾的生物,矛盾正是人類的本質。在人類的生存過程中,不同的想法及對立的意見常會醞釀出矛盾,很多人都已察覺這個特質的可貴之處。尼可拉斯‧庫薩努斯讚揚人類的無知;蒙泰涅憑藉著其淵博學識證明了無知與不確實的普遍性;阿格里帕‧內特斯海姆盡其所能證明一切學問的缺憾;伊拉斯謨禮讚愚者之神;塞巴斯提安‧布蘭特認為這個世界就像是一艘載滿了愚者的船。人類的矛盾行為並非違背了真理。矛盾本身就是真理,就是人類的本質。所謂的真理,其實只是一些為了自圓其說而想出來的屁話。」【註:尼可拉斯‧庫薩努斯(Nicolaus Cusanus,1401-1464),中世紀德國的哲學家、宗教家。/米歇爾‧德‧蒙泰涅(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文藝復興時期的法國作家。/德西德里烏斯‧伊拉斯謨(Desiderius Erasmus,1466-1536),鹿特丹的人文主義思想家、宗教家。/塞巴斯提安‧布蘭特(Sebaststian Brant,1457-1521),中世紀德國作家。】
沙萬抬起了頭,觀察著我們的反應。
鎖在孟買城地底下的女屍者、在開伯爾山口遭我切開腦袋的屍者、德米特里、阿遼沙、大里化學內那些浸在玻璃柱裡的屍者、與伯納貝及山澤幾乎打成平手的屍兵……一張又一張遭灌入虛擬靈素的活人臉孔浮現在我的腦海。不論哪一張臉,表情都是空洞而虛無的。
「我不相信。」伯納貝聳肩說道。
沙萬玩弄著手中的空酒杯,說道:
「是嗎?我認為如今你們應該思考的,是假如全人類都成了靈魂遭到覆蓋的屍者,會造成什麼樣的問題。屆時人類將失去美感及崇高精神,但同時也將失去理解美感與崇高精神的能力,既然如此,那有何不妥?或許我們可以認為,那對人類而言也是一種進化。反正就算沒有發生這種狀況,如今遍布全世界的人類還是會持續做出各種殘酷的行徑。科學的發達,讓人類可以在短時間之內殘殺大量的同類。殘殺的速度之快,甚至超越了思考速度,令溝通只能成為善後的手段。不久的將來,人類將過著早晨陶醉於巴哈的音樂,中午因歌德的詩句而感動落淚,傍晚卻冷酷殺害無辜者的生活。」
我想開口反駁,但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沙萬接著說道:
「為政者已開始對不知長進的愚民感到不耐。你們是否曾想過專制君主在啓蒙運動中感受到的焦躁?民眾總是看不見大局,只會被隻字片語牽著鼻子走,永遠不懂思考發言者的背後意圖,甚至熱烈支持不久後將危害自身的惡法。這實在是令人感嘆不已的一件事。但是再進一步想,就連那些自認為已受啓蒙薰陶的為政者,其實也跟民眾沒什麼不同。他們自認為腦中擁有的智慧,其實只是時代所創造出的美夢,在後世的人眼裡往往變得滑稽可笑。人類的智慧,說穿了就是如此膚淺。
既然如此,何不換個角度來想?既然啓蒙是人類永遠達不到的境界,那麼積極追求愚昧又有什麼不妥?我指的可不是由賢明的君王為愚民指引方向的牧羊概念。這是一種自認為無所不能的為政者在嘗到絕望滋味後,內心萌生的慾望。如果所有人類都不再具備感受絕望的能力,那不也是一種最大的幸福嗎?屆時世界上將不存在紛爭,因為人類將失去理解紛爭的機能。就算被砍掉腦袋,人類也不會感受到任何痛苦,甚至可以面帶微笑地欣賞自己缺了腦袋的肉體。」
整個房間維持了片刻沉默,沙萬輕輕擱下酒杯,接著說道:
「人類的每一個細胞都受到自然法則支配。如果任何事情都能自動決定,不須被迫做出抉擇的狀態才是自由,那麼只有神才能擁有自由意志。可惜人類的神早在上古時代便遭菌株屠滅得一乾二淨。」
沙萬舉起空酒杯,朝海妲里做出乾杯動作。
「一定有挽救辦法,就像你在日本救了大村性命那樣。」我說。
沙萬目光游移,似乎在搜尋著腦中的記憶。
「當然,尋找挽救辦法是最具吸引力的選擇。只要有效利用分析機,人類或許能反過來支配『X』,隨心所欲地控制自我意志,獲得自己甚至無法理解的自由。但我對這樣的做法抱持極度懷疑。當初我為了延續大村的性命,將他腦中的積極派菌株化為屍者,並且調整了與其他派閥之間的比例。我承認這確實是個希望,就像其他無數曾經存在卻遭人類放棄的希望一樣。但這樣的希望,就如同是吊在馬兒眼前的假蘿蔔。你們明知那蘿蔔是假的,難道寧願繼續將它吊在馬前,只為了讓馬兒繼續往前走?」
沙萬頓了一下,朝著滿臉譏諷笑容的白瑞德淡淡一笑,說道:
「其實我們根本不必將話題的格局扯得如此之大。就憑一、兩顆腦袋,哪能為人類的命運做出正確的抉擇。」
「你終於說到重點了。」白瑞德直到此刻才離開牆邊,走過來說,「眼下的問題其實很簡單。如果不阻止那些願意成為屍者的積極派菌株繼續擴張勢力,今後數十年之內所有活人都會變成屍者。」
沙萬點頭同意,說道:
「這些菌株就如同惡性腫瘤,雖難以推測這狀況將發生在數十年後或是數年後,但成為屍者的『X』具有較強的生存能力,這是無庸置疑的事情。普通的『X』無法在屍體中生存,而且除非經過特殊處理,否則無法在人類的體外繼續活動。相較之下,積極派菌株不但能生存,而且還可以持續散播到其他人體身上。要殺死積極派菌株,唯有使用火及化學藥物。過去人類必須使用靈素輸入機來將積極派菌株變成屍者並傳達命令,但未來成為屍者的積極派菌株將自動自發地擴張勢力,消滅其他菌株派閥。屆時製造屍者已不再需要使用靈素輸入機,那就像是一場全世界規模的化學汙染災害。」
「如果成為不死狀態的『X』已存在於我們四周,為何我們沒有馬上變成屍者?」白瑞德問。
沙萬搖頭說道:
「任何生態系統都有某種程度抵禦外敵入侵的防衛能力。以人類而言,免疫力能夠對付各種來自外界的侵襲。何況在意識的生態系統內,積極派菌株只佔了極少數。這些成為屍者的積極派菌株在活人體內只是隨時可能遭到消滅的弱小團體,它們能在人類的屍體內掌握控制權,只是因為其他派閥的菌株無法在屍體內存活。然而即使是弱小團體,只要侵擾行動持續不斷地進行,還是可以逐漸改變生態系統。你們是否曾聽過某種不具中心思想,只以破壞為目的的組織?」
「……史培克塔!」
沙萬以眼神給了肯定的回答。
「這證明不死的『X』已開始對活人造成影響,而且是不用透過輸入機的直接感染。接受屍者化改變的積極派菌株不斷鑽進活人的腦袋裡,對意識的生態系統造成了變化。對了,近來日常生活中時有所聞的屍者暴動事件,有一些是因新的『X』進入屍者的腦袋裡,阻礙了屍者程式的正常運作。」
白瑞德問道:
「你剛剛說,控制著屍者的是進入不死化狀態的『X』?」沙萬意興闌珊地點了點頭。白瑞德繼續問,「既然這些不死的『X』已入侵活人大腦,是否意味著將來有一天,活人只要死亡就會自動變成屍者?」
「當然,只要入侵意識生態系的『X』數量達到一定程度,這是必然的結果。而且死人從墳墓裡爬出來,還只是第一階段。到了第二階段,不死的『X』完全佔據活人的意識,屆時活人將與屍者毫無不同。」
白瑞德環顧室內一圈,說道:
「你剛剛還說,分析機如今正在試圖理解『X』的語言?」
「沒錯,而且引發這個現象的人正是我。提升屍者控制系統的機能是分析機的工作,因此只要給予分析機一點關鍵提示,它們就會自動分析該語言,重新設計傳輸協定並置入基礎交換資訊中。要與『X』溝通,分析機是不可或缺的工具。莉莉斯及我所能使用的『X』語言,只不過像是三歲孩童的隻字片語。這不是智慧的問題,而是腦部容量及規模的問題。」
「要對『X』曉以大義恐怕有些困難吧?」伯納貝以調侃的語氣說道。
「我說的溝通,並非一般個體與個體的溝通。菌株並非單一個體,而是一種生態系統,因此這個嘗試或許可以比喻為對環境的整體改造。」沙萬觀察白瑞德的神色,接著說道,「你想問我,為什麼挑在這個時候採取行動,對吧?我的理由是未來全人類都變成屍者的機率已達不可坐視不理的地步。傳染病不用二十年就能環繞世界一周,而人類成功達成『X』的屍者化已歷經上百年的時間。」
白瑞德帶著譏諷的笑容問,「這件事化為現實的機率有多高?」
「我只能說機率並不是零,而且正以等比級數的方式成長。只要數字並不是零,數字多大根本不是重點。」
「原來如此。但就算有人使用分析機與『X』進行交涉,我們只要自外部透過連線入侵即可,」白瑞德指著室內,接著說道,「何必開潛艇直接衝進分析機?」
沙萬的雙眸中含著笑意說,「為了讓分析機與『X』直接對話。」
「直接對話……?」白瑞德露出迷惘的神情。
我望向身旁的星期五,當初離開日本之際的那股憂慮再度浮上心頭。我們的行動會不會其實是遭到了「維克托筆記」控制?這股曾經存在於心中的不安再度湧現。「維克托筆記」乃是以「X」的語言記錄而成,我們人類無法解讀,但這並不意味著支配人類意識的「X」亦無法解讀。如今我腦中的一切判斷,會不會其實全在「X」的掌控之中?
我是誰?「什麼才是我的選擇」?
遲來的頓悟終於在我腦中生根。
沙萬將手伸進胸前口袋,說道:
「我想趁分析機尙未與積極派菌株或某國特務情報員接觸前,先下手為強。找一具屍者來當『X』方的代表當然省事得多,但這麼做的風險太大。屍者的大腦乃是由積極派菌株掌控大權,假如積極派菌株與分析機為了相互利益而達成合作協議,那後果可就難以想像了。我們不能坐視分析機與積極派菌株擅自進行交涉,但活人並不具備透過輸入機與分析機交流的介面。」
「這麼說來,你打算自己上場?」白瑞德問。
沙萬將手從胸前口袋內伸出,掌心蓋在桌面上,發出喀的一聲輕響。在眾人環視之下,沙萬以宛如變魔術般的動作移開了手掌。
出現在桌上的,是一顆藍色的碎石。深邃的靛藍色中閃耀著點點星辰。我忍不住往口袋一摸,確認那樣東西還在自己的口袋裡。當初在阿富汗發現將自己變成了屍者的阿遼沙時,放置在一旁桌上的兩截藍色十字架殘骸。
沙萬淡淡說道:
「這是經過抽離加工的『X』,也就是菌株的非晶體。就算使用最新、最大倍率的顯微鏡,亦無法看清楚其細部結構。這個非晶體,就是你們口中所說的靈魂。藉由特殊結晶處理,形成保守派菌株的殖民地。由它來擔任與分析機談判的菌株方大使,可說是再合適不過了。」
Ⅶ
漆黑的巨大潛艇在晦暗的霧氣中無聲無息地自倫敦橋下穿過。陽光遭雲層分散,讓景色陷入一片朦朧,早已離開地平線的太陽卻彷彿遭數層紗絹阻隔,難以判斷其正確位置。橋上傳來犬吠聲,卻因霧氣太濃而看不見犬影。
一八七九年九月三十日,令人懷念的泰晤士河臭味彷彿正迎接著我的返國。倫敦的天空布滿了重工業地帶吐出的石炭濃煙。鸚鵡螺號航行在令人作嘔的蒸氣與毫無波浪的汙穢水面之上。屍者數量幾乎比活人還多的帝都,我的故鄉。
我終於回到了故鄉。
霧氣之中隱約浮現倫敦塔的白塔,彷彿像位穿得整齊筆挺的嚴謹紳士。這座建築的正式名稱為「女王陛下的宮殿與城堡」,立基於十一世紀,其後經過數次改建,曾經兼具王侯的居城、寶物庫、動物園、監獄、刑場等多重機能。座落在霧氣之中,宛如巨人的幽靈。
曾經是世人眼中「恐懼之城」的倫敦塔,如今經過改建,整座建築化身為分析機「查爾斯‧巴貝奇」。這裡正是掌握全世界三分之一人口的大英國協的心臟兼頭腦,在雙重城牆保護下,稱這座分析機為全世界的大腦亦不為過。無論格蘭特堆砌再多花言巧語,亦不能改變倫敦依然是世界中心這個事實。即使極數企業新增再多近代化設備,亦無法撼動「查爾斯‧巴貝奇」的地位。環繞白塔的數座副塔內各自有著輔助分析機,負責與各國分析機進行聯繫。中央白塔與周圍的塔排列成放射狀圖形,彷彿是世界的縮影。這座要塞的規模已遠遠超越所謂的機械。大小分析機所噴出的蒸氣讓其威容有如包覆在薄紗之中,醞釀出古今受刑人散發出的靈素縈繞不去的傳聞。
「我們不需要這些粗野的東西。」
伯納貝將一具具火砲堆放在甲板上進行檢查,卻招來沙萬的白眼。
「老頭,你說我們不需要這些東西?鸚鵡螺號雖然號稱最強潛艦,卻不具備任何武器。」伯納貝朝著倫敦塔努了努下巴說,「沒有這些東西,我們怎麼攻進去?」
「只要以艦首衝撞就行了,你這麼做是在侮辱海上長久以來維持的騎士精神。人類根本不需要獵槍以外的火砲武器。當初機關槍剛問世時,人人都指責那是不人道的東西,如今大家卻已遺忘了這段歷史。」
「你真是瘋了。」伯納貝聽沙萬說得理直氣壯,無奈地嘆了口氣。
平日向來是我在忍受伯納貝的荒謬行徑,如今換了立場,或許多少能讓伯納貝理解我的感受。
「反正這種程度的火砲,對上倫敦塔的護牆只像是在搔癢而已。何況我們只要能突破第一道城牆就夠了。英國人想法太過老舊,依然守著『分析機應該集中設置』這種觀念。他們在塔內毫無節制地增建分析機設備,搞得裡頭幾乎塞不下任何防衛設施。伯納貝上尉,你放心,你不需同時應付太多敵人,我很期待你的表現。」
伯納貝嘴裡滴咕個不停,我不理會他,朝沙萬問道:
「我們該從何處進攻?」
「幹這種事當然得照規矩,叛徒門是我們的唯一選擇。」
叛徒門指的是從前經由泰晤士河上的渡船將犯人送入倫敦塔監牢的一道水門。對從前的人來說,這是一道恐怖之門,因為一旦進去,將再也沒有機會活著走出來。
「當年實施外圍護城河填平工程,那扇門早跟著護城河一起消失了……老人就是這樣讓人受不了。」伯納貝沮喪地說。
「唔……」
我突然強烈懷疑沙萬擺出高傲的態度只是為了掩飾健忘的缺點。畢竟他已活了上百年,而且根據他自己的說詞,他在上古時代便早已存在。光是身體還能動,就已是個奇蹟。
「這種時候玩小花招沒有任何意義。」沙萬趾高氣昂地朝著艦橋傳聲筒大喊,「兩舷最大戰速前進!目標倫敦塔外壁!什麼都別想,撞爛它就對了!」
「遵命!」
我隱約聽見白瑞德的回應。那聲音聽起來精神奕奕,背後卻蘊含著三分自暴自棄的心情。鸚鵡螺號猛然向右翻轉。
沙萬迅速退入艦橋內,我也慌忙跟上。我呼喚伯納貝的名字,他應了一聲「我在這裡」。轉頭一看,他正將右手搭在艦橋的梯子上,露出無奈的笑容。
鸚鵡螺號的艦頭尖角撞破了倫敦塔的南壁。我們走出潛艦,越過瓦礫堆,在漫天飛舞的沙塵中前進。身穿藍底紅線制服的衛兵戰戰兢兢地圍上前來,伯納貝以俐落的身手將其一一打倒,揪著一名衛兵的衣領,轉頭朝我們望來。這些衛兵有個綽號叫「食牛肉者」,自古便肩負守護倫敦塔的職責,如今成員多為退役軍人。或許是基於這項傳統,目前遇見的塔內衛兵都是活人,沒有一具屍者。
「借這些人的制服來用如何?」
沙萬是個白鬍蒼蒼的老人,但身材跟伯納貝一樣高大挺拔。海妲里完全是一副貴婦模樣,星期五則是具身材矮小的屍者。如此參差不齊的組合,就算自稱是觀光客亦沒有人會相信。即使是《格林童話》裡的布萊梅樂團,亦不及我們這隊伍的雜亂。
「你們兩個當守衛。」伯納貝望著白瑞德及我說,「剩下的人當犯人,如何?」
伯納貝竟會說出這種話,實在不符合他平日的性格,看來他已有些膽怯。
「別浪費精神想那些無謂的把戲。」
沙萬毫不理會伯納貝的提議,沿著分隔倫敦塔內區與外區的高牆往韋克菲爾德塔的方向大步前進。白瑞德帶著苦笑緊跟在後。我心裡跟伯納貝一樣巴不得採取更優雅的隱密行動,但隊員組合讓我沒得選擇。面對這個永遠無法協調的隊伍,我也只能搖頭嘆息。
衛兵三三兩兩地朝著圍牆缺口聚攏,他們仰頭看見鸚鵡螺號的巨大尖角,全都驚愕得大呼小叫,像無頭蒼蠅一樣來回奔跑。我們避開衛兵,通過韋克菲爾德塔,朝著血腥塔前壁的拱門前進。這個曾經監禁過愛德華五世、亨利六世及沃爾特‧雷利爵士的建築,如今已遭裸露的管線與閥門覆蓋,刺耳的噪音足以比擬製衣工廠內的屍者同時踩下縫紉機的踏板。
伯納貝在喧囂聲中抬起頭,將衛兵制服捲在右手上。他沿著牆邊的管線一根根敲打,挑中其中一根,以粗壯的手臂攬住。就在這時,前方出現一隊衛兵,其中一人發現了我們,扯起嗓門呼喊。伯納貝奮力拉扯,手臂上的肌肉頓時隆起,蒸氣管線的接合處發出吱嘎聲響。衛兵拔出長劍,朝我們而來。驀然間,一顆螺帽撞飛了一名衛兵的帽子。就在帽子跌落地面的瞬間,高溫的蒸氣已傾洩而出,包覆了整條通道。
衛兵皆痛苦地掩面哀嚎,伯納貝在蒸氣中直衝上前,將他們一一撂倒。我們護著口鼻前進,終於看見座落在前方的白塔。
發電機運轉聲不絕於耳,放眼望去盡是盤根錯節的管線。歷經無數次增建的設施彷彿誇耀著世界的紛紛攘攘,新舊設備毫無規則地連接組合。全新金屬板的隔壁往往便是老舊腐朽的木板,隨處可見歷任技術人員所留下的標示與警告牌。
「只要突破頭骨,大腦便不堪一擊。」沙萬說道,「大腦能代替其他器官感受疼痛,本身卻沒有感受疼痛的組織。這讓我想起一件往事,曾有個美食家向我尋求協助。他想吃自己的大腦,問我該依什麼樣的順序吃,才能在進食過程中不致影響手臂的動作及感受味覺的能力。」
「你幫了他這個忙?」我問。
「我只是告訴他一些相關知識。」沙萬若無其事地回答。
白塔的白色灰泥牆已近在眼前。沙萬在眾人通過入口前的階梯後,下令將階梯斬斷。白瑞德於是舉起不知何時撿來的衛兵長矛,朝著階梯砸下。倫敦塔原本是用來抵禦外敵的城塞,因此入口設計在高處。
白塔內的格局相當複雜,沙萬的步伐卻沒有絲毫迷惘。
「你曾被關在這裡?」伯納貝問。
「除了這裡還能關在哪裡?對了,曾有一段時間,他們將我關在瘋人院裡。那裡的生活環境倒也不差。我一直無法分辨正常人跟瘋子的差別。在我看來,那只是瘋子關瘋子。不,或許是正常人關正常人,反正這兩者毫無差異。到底是世界排斥瘋人院,還是瘋人院排斥世界,並無任何不同,有的僅是價值觀改變所帶來的內外視點差異。」
沙萬以信心十足的步伐彎過轉角,登上樓梯,不斷往前走。
最後我們來到一扇釘著鐵條的對開式木門前方。
「聖約翰教堂。」沙萬說道,「歡迎來到世界的中心。」
門一打開,放眼望去盡是乳白色。拱形教堂屋頂與牆壁一體成形,看不出接合點。兩側牆壁拼成船形,向著深處延伸,盡頭處可看見疊了六層的巨大管風琴琴鍵,後頭有著兩扇筆直排列的小窗。左右邊廊的柱子之間各有四座金屬圓筒,約莫和一般人的身高差不多。祭壇與座椅早已拆除,地板上以各種不同顏色的石頭拼出了世界地圖。
沙萬牽著海妲里的手,慢條斯理地走入教堂內。海妲里回頭望向白瑞德,後者朝她輕輕點頭。我跟著在星期五的背上輕推。
沙萬踏著世界地圖前進。
他走到琴鍵之前,取出自鸚鵡螺號艦長室奪回的《德基安之書》,宛如樂譜一般攤開立置在琴鍵之上。接著他以熟稔的動作轉動巨大「邏輯琴」上的每一顆旋鈕,進行細部調整。「邏輯琴」是由威廉‧斯坦利‧傑文斯所發明的儀器,用途是將操作者的指令告知分析機。雖因操縱困難而未能普及,但只要熟練之後,其速度及便利性遠超越透過打孔卡傳達指令。如今眼前這座「邏輯琴」,是我至目前為止見過最大的一座,琴鍵盤面寬度是大聖堂管風琴的兩倍以上,甚至比身材魁梧的沙萬的手臂還長。沙萬完成了細部調整,以指尖輕輕按下琴鍵。【註:威廉‧斯坦利‧傑文斯(William Stanley Jevons,1835-1882),英國經濟學家、邏輯學家。】
叮的一聲清脆聲響,帶著餘韻繚繞在教堂之內。
我領著星期五走向「邏輯琴」旁的巨大靈素輪入裝置,拿起電纜線確認每一條的用途後,命令星期五跪下,將電纜線一一接在他的頭頂上。
「你打算怎麼談判?難不成要說服積極派別再成為屍者?」
鸚鵡螺號內的最後一場會議上,伯納貝問了這個問題。
「沒錯,要遏止不死化繼續擴散,只能要求『X』別再自願成為屍者,而且必須是依其自我意志做出的決定。假如持續不死化下去,他們也會絕滅。」
白瑞德聽了,搖頭說道:
「你認為人類只是依循自然法則行動而不具備自我意志的木偶,卻相信『X』擁有自我意志而且能接納你的建議?」
「我想你誤會了。我們的意識雖來自『X』的活動,但這並不是出於『X』的自我意願。你們是否讀過赫胥黎的《關於動物機械人偶假說及其歷史》一書?」【註:湯瑪斯‧亨利‧赫胥黎(Thoms Henry Huxley,1825-1895),英國生物學家。《關於動物機械人偶假說及其歷史》(On the Hypothesis that Animals Are Automata, and Its History)是他在一八七四年發表的著作。】
我搖了搖頭。
「他在這著作裡提倡『伴隨現象理論』,根據這個理論,意識只是物理模式的伴隨現象。模式與意識雖有著本質上的差異,但意識必須仰賴模式才能存在。只要模式相同,就會產生相同的意識。這就是莉莉斯擁有意識的理由。」
海妲里聽了沙萬這句話,臉上表情卻沒有絲毫改變。
「『X』成為人類的靈魂,只是因為他們剛好是組成模式的物質,這跟他們本身的意識或意圖無關。」
「我越來越迷糊了。」
伯納貝擺出舉手投降的動作,沙萬不厭其煩地繼續解釋:
「首先,我們必須利用分析機對『X』的意識進行改造。真理必為環狀結構,既然『X』能建構人類的意識,人類能建構分析機的意識,那麼要如何讓環狀結構成立?」
「……分析機必能建構『X』的意識。」我說。
「沒錯。」沙萬點點頭,「語言能夠塑造意識,讓意識無中生有。這股意識會在『X』、人類與分析機三者之間循環。談判與溝通的可能性便是基於這樣的條件而成立。」
「我不懂。」白瑞德問,「分析機可不是位於『X』的體內,為何能建構『X』的意識?」
「這是很簡單的道理。請記得『X』並非單一個體,而是生態體系。你可以想像成一種回饋循環機制。活人以程式控制分析機,分析機設計出屍者程式,屍者程式與『X』對話,『X』的活動控制了屍者的行動,屍者的經濟活動改變活人的生活,活人隨之修改控制分析機的程式。」
「這回饋循環機制不是早已成立嗎?」
「目前屍者程式只對積極派菌株有效,而且只是單方面傳達指令,宛如是舊約《聖經》裡神與人類的立場。然而一旦循環成立並建構出完整的語言,『X』將可以明白自己的活動與外來的屍者程式之間的相互關係。即使同樣是風,自然發生的風與他人刻意搧動的風完全是兩回事。」
我將電纜線全接上星期五的腦袋後,仰頭一瞧,沙萬正傲然面對著琴鍵。他屛著呼吸,手指持續著按壓琴鍵與放開的動作,宛如打著節拍一般,正確無比地按出每一個音。蒸氣在環繞整座複合式建築的管線內來回穿梭,隨著旋律發出低鳴。
沙萬的手指動作帶出了一首曲子,巴哈的G小調賦格曲。
曲子開始變形,兩首、三首地不斷往上疊加。沙萬的指尖在琴鍵上有條不紊地快速彈跳。遭拉長或壓縮的曲子互相糾纏重疊,讓旋律變得越來越複雜。沙萬的手指劇烈跳動。旋律偏離了巴哈的賦格曲,開始擁有獨自的主題並持續延伸發展。海妲里走到沙萬身旁,加入彈奏的行列。星期五揮動手臂,彷彿像個指揮家。
「如果三者形成意識的循環,那意識的本質與起源又該如何定義?」
「不存在,就如同失落的伊甸園。」沙萬斬釘截鐵地答道,「好比字典,本身無法單獨具備存在意義。這個語言由另一種語言定義,該語言又由另一種語言定義,除了循環之外,什麼也不存在。失去了本質的循環,只是永遠在名為字典的世界裡孤獨輪轉。而人類口中所稱的靈魂,只不過是所有流轉不息的循環中較為廣大的一種。所謂的起源,以理論的角度來看根本不具意義。既非雞生蛋,亦非蛋生雞,沒有所謂第一顆蛋,亦不曾存在過宇宙誕生時的第一隻雞。假如有個男人回到過去的世界,卻與自己的祖先結婚生子,你們要如何定義先後關係?那就像是一條超越人類思考極限且沒有出口的死胡同。」
海妲里及沙萬的二十根手指形成完美的組合搭配,有如一隻具有四條腿的生物。星期五不斷以手指描繪示意分析機狀態的圖形,動作靈活得彷彿像是活人。旋律早已不知重疊了幾層,有的音符長得彷彿永無止境,有的音符比六十四分音符還短得多。遠超越人類視覺及聽覺分析能力的運指技巧,將複雜程度達到極限境界的主題建構出立體的結構。一種層次無限延伸的結構。拉到最長的音與短到難以辨識的組合音形成了和弦。無數細碎短音組合成了單音。
沙萬的聲音輕輕迴盪在鸚鵡螺號的社交室內。
「首先得說服分析機理解『X』的語言,建立傳輸協定。接著,就輪到這石頭登場了。」
沙萬以指尖輕敲桌上的藍色石頭。
沙萬逐漸減慢了手指速度,聲音變得斷斷續續。經過設計的聲音間隔在我腦中引起了幻聽現象。所有出乎意料之外的無聲處,都由我自己的耳朵加以補齊。即使沙萬的手指已離開了琴鍵,我依然聽見震耳欲聾的琴聲。視覺與聽覺的齟齬導致意識錯亂,帶來強烈暈眩感。我一時感到天旋地轉,不由得按住了腦袋。
海妲里依然專心彈著琴鍵,沙萬的手指動作卻越來越緩慢。負責監控職責的星期五,則依然在空中劇烈舞動手指。雖然我的耳中持續聽見旋律,但沙萬已不再彈琴。他取出了那顆藍色石頭。接著他的喉嚨開始震動,配合著幻聽所帶來的旋律,發出聽不見的聲音。藍色石頭似乎在回應沙萬的呼喚,竟然緩緩開始變形。那石頭簡直像是帶有意志的不定形生物,變得越來越薄,逐漸向外擴張,成為一枚巴掌大小的薄片。接著薄片狀的石頭上出現無數大大小小的孔洞,這些孔洞伴隨著沙萬的呼喚聲,像泡沫一樣重複著出現與消逝。
沙萬將手伸向管風琴的上方。那裡有著數道打孔卡插槽,沙萬將變成薄片狀的石頭插進了其中一道槽內。海妲里敲打琴鍵的速度也開始減慢,單音逐漸分解為原本的細碎短音。
「你如何證明這石頭能達成你所說的目的?」白瑞德指著桌上說,「大家都知道你對人類抱持著一股恨意,你如何證明你的真正企圖並非協助積極派菌株擴大勢力?」
「我已明白自己並非人類創造之物。我的誕生與人類無關,沒有必要繼續憎恨人類。人類創造出的事物能令我感到快樂,我希望人類這個物種別消失得太快,而且繼續對自己的意識抱持信心。這樣的理由,還不夠充分嗎?」
「單憑這樣無法取得我的信任。」
「你們除了信任我之外別無選擇,除非你們寧願讓屍者帝國成為現實。在屍者帝國裡,每個活人的一舉一動都像屍者。那是一個由人形機械所組成的世界,是一個沒有支配者的夢幻世界。那世界的居民擁有統一規格的意識,但那無法帶來任何意義。他們甚至無法察覺自己是意識遭到覆蓋的活人。他們無法產生『別人是否能跟自己一樣感受到這世界的形聲色』這個疑問。他們不會問出『你看到的藍色與我看到的藍色是否相同』這種問題。因為由單一的『X』所創造的意識,令他們不具備那樣的機能。那是一個沒有爭執的世界,是一個不需要解釋與故事的世界,是一個毫無深度可言的平坦世界,是一個充斥著唯我主義者的世界。那世界裡存在著一切事物,卻不存在一切意義。所有文化都將停滯不前,所有藝術都只是毫無美感可言的圖案。」
「這或許只是危言聳聽。」
「你可以選Mi等待時間證明一切。」
我撫摸著口袋裡的琉璃石,說道:
「那石頭……那『X』的非晶體,你是怎麼弄到手的?」
「這是我長年研究的成果。這樣的回答是否能讓你滿意?」
「除了成為屍者的『X』之外,應該無法在離開動物身體後依然存活。」
「我利用了一種特殊的技術,將『X』轉化為這樣的非晶體。這是一種非常穩定的狀態,『X』在這裡頭處於物質與生命之間的模糊立場。為了做出這玩意,可不知花了我多少光陰。或許你接著會懷疑,封在這裡頭的有可能是積極派菌株的非晶體。我給你的回答是,如果我只是要積極派菌株,大可以隨便帶一具屍者來,不必這麼大費功夫。」
我握緊了口袋中的石頭。
室內一片寂靜,來自窗外的喧鬧聲反而聽得一清二楚。伯納貝頻頻望向門口,卻不見任何人進來。海妲里已離開琴鍵前,回到教堂中央。我一邊拆著星期五頭上的電線,一邊注視著沙萬的背影與琴鍵。
經過漫長的沉默,我正打算開口說話,卻聽見叮的一聲輕響。琴鍵上的一鍵竟然沉了下去。然而沙萬的手早已離開了鍵面。
無人碰觸的琴鍵,就在我們眼前三三兩兩地下沉。叮、叮、叮……鍵面在我們的注視下獨自發出了生澀的旋律。星期五匆忙翻開筆記,在上頭寫起了字。
「Ⅰ, Ⅰ,Ⅰ,Ⅰ,Ⅰ,……」
筆記上排列出了一個又一個「I」。
「Ⅱ,Ⅱ,Ⅱ,Ⅱ,……」
接著出現了「Ⅱ」。
「Ⅰ,Ⅱ,Ⅰ,Ⅱ,Ⅰ,……」
旋律隨著模式的擴大而逐漸成長。原本只是像雨滴打在石頭上的短促節奏,但新的節奏不斷湧生。隨著節奏的急速增加,琴音不斷以倍數的方式成長,已由疏落的雨滴轉變為匯雨溝內奔流的雨水。就在下一瞬間,琴音驀然組成了連續的音節,旋律開始伸縮與重疊,充塞著整個空間。
沙萬伸出手指,重新彈起了琴鍵,宛如是與琴聲一問一答。琴鍵原本的旋律頓時止歇,似乎正驚愕地聆聽著沙萬的演奏。沙萬的手指在鍵面上舞動,我們只能帶著緊張的心情守護在一旁。
在眾人環視之下,沙萬的手再次離開了琴鍵。
他轉過頭來,視線在我們每個人臉上停留片刻,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背後的琴鍵再度下沉一鍵,發出咚的清脆聲響。
就在這時,教堂門口傳來了鼓掌聲。我們回頭一望,看見一位頭戴禮帽,腋下夾著拐杖的紳士,正輕輕以手拍擊著另一手的手掌。
「久違了,沙萬。」
沙萬鄭重地回了一禮,彷彿像個剛表演完的鋼琴家。
「二十年不見了,凡‧赫辛。」
Ⅷ
沙萬與凡‧赫辛隔著我們互相瞪視。在窗外射入教堂內的陽光照耀下,凡‧赫辛率先開了口。耀眼的光柱中,點點灰塵清晰地浮現,宛如縮小版的雅各天梯【註:根據舊約《聖經》的〈創世記〉記載,雅各夢見一座直達天際的梯子,有天使自上頭走下來】。在那光柱的底下,凡‧赫辛以兩手撐著拐杖,目光如電地凝視著沙萬。
「華生,辛苦你了。你表現得非常好,遠超越我的預期。透過沒有人能夠預先規劃的過程,你造就了今天這樣的成果,就像是由無數直線組合成了一條環狀的包絡線。你宛如是個前案尙未解決又不斷插手新案的偵探,最後竟找出了最大的幕後黑手。我這可不是在取笑你,我是真心對你感到佩服。」凡‧赫辛說。
我謹慎地不在臉上顯露出表情。
「以結果而言,你是正確的。」
凡‧赫辛凝視著沙萬,拄著拐杖緩緩前進,伸手撫摸柱子之間的金屬圓筒。
「不僅如此,你還將準備工作安排得如此妥妥貼貼,真是辛苦你了。在分析機的基礎區域輸入特殊的語言……這工作我們自己也做得到,但還是感謝你為我們省下不少作業上的麻煩。」
凡‧赫辛從胸前口袋取出雪茄。此時他終於將視線從沙萬身上移開。
「其實你不必這麼大費周章,直接明說,我們還會派人迎接呢。」
「作業已經結束了。」沙萬說。
凡‧赫辛一愣,停止了剪斷雪茄蒂頭的動作,睜大眼睛說道:
「我不想打擾你的興致,故意在走廊上等了一會兒,直到這時才進來。我本以為你只是稍作休息,沒想到已經結束了?你做事可真是有效率。」雪茄的蒂頭直到此刻才掉落地面。「到頭來,你所追求的意識構成體到底是什麼?」凡‧赫辛接著問。
「是菌株。人類自認為擁有的意識,只不過是其他生命所創造出的幻覺。」沙萬說。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意識就像是人類在進化過程中染上的一場感冒?我們之間的賭注,是你贏了?」
沙萬輕輕點頭。凡‧赫辛揮動手中的雪茄問:
「我們下注的籌碼,當然是全世界。既然是你贏了,你打算如何處置這個世界?」
「讓屍者從世界上消失。」
「讓屍者從世界上消失?這就是你的目的?你認為你已經成功了?你認為你掌握了菌株的語言,建立了安定的資訊傳遞迴圈,讓人類、分析機與菌株成了命運共同體?我們屍者化的對象不是人類而是菌株,進入不死狀態的菌株會導致將來人類滅絕。人類一旦滅絕,分析機當然也無法繼續運轉,如此一來由分析機創造出的菌株意識亦將消滅。菌株不希望事態如此演變,因此會主動排斥繼續成為屍者,讓世界恢復從前的面貌。這就是你的主張,對吧?」
凡‧赫辛點燃雪茄,深吸一口,緩緩吐出,接著說道:
「但是……你為何希望讓世界恢復從前的面貌?如今整個社會結構全仰賴屍者的支撐。你可曾認真想過有多少事情是因為有了屍者才得以實現?人類無法像你一樣永生不死。一旦失去屍者,孩子將再度被迫進入礦山挖礦,無數勞工亦將回到惡劣的環境裡持續做著那些單調的工作。」
「生態系統的變化是相當緩慢的,屍者並不會即刻從世界上消失。在短時間之內,屍者還是會繼續存在。必須等菌株、人類與分析機之間的生態系統發生變化後,才能看見成果。在那之前,屍者程式的性能甚至反而會提升,因為分析機已完全理解了菌株的語言。但菌株將產生新的意識,而這個意識會透過語言在菌株之間擴散,最後菌株將會理解,毫無節制的屍者化只會讓物種步上毀滅一途。」
「你認為菌株會接納這個想法?你可曾想過,人類明知道屍者帶來許多問題,為何無法停止繼續將死人變成屍者?人類明明可以不再製造屍者,但是卻做不到。你憑什麼認為菌株能做出比人類更加明智的抉擇?」
「沒有成為屍者的菌株並非將成為屍者的菌株當成了奴隸。這些菌株之間乃是處於敵對的關係。正因為菌株處於敵對狀態,才創造出人類意識的多樣性。但那些因接納屍者化而成為不死狀態的菌株,就像是人類體內的惡性腫瘤,甚至不再參與菌株之間的生存鬥爭。他們不必再思考與其他菌株之間的共存關係,可以毫無節制地擴張自己的勢力。或許稱這些菌株為人類真正的敵人亦不為過。表面上屍者對人類社會有益,但對菌株而言,不死的菌株無法帶來任何好處,還會對種族的存亡造成威脅。」
「接納屍者化的菌株?那不過是物質層面的化學變化,菌株無法憑自我意志決定要不要產生化學變化。」
「這跟人類有何不同?」
沙萬與凡‧赫辛互相瞪視。
「看來隔了二十年,我們的想法還是無法取得共識。」
凡‧赫辛移開視線,再度撫摸起身旁的圓柱。
「或許這是無法強求的事情。若套用你的觀點,你我之間在本質上無法互相包容,而這正是創造出意識的根源。所謂的矛盾,是人類依然存活的最佳證據。話雖如此,我還是得阻止你的行動。因為……你撒了瞞天大謊。」凡‧赫辛沉默片刻,抽了口雪茄,才接著說道,「人類倫理完成可能學說,以及費多羅夫的精神圈理論,才是你的真正目的。你所追求的,乃是全人類的復活。你在這裡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我們的監控之中。」
全人類復活計畫,是阿遼沙的老師尼可萊‧費多羅夫畢生追求的夢想。沙萬曾徹底否定的思想,如今卻從凡‧赫辛口中說了出來,令我登時感到一頭霧水。凡‧赫辛彈了一下手指,走廊上忽然傳來陣陣回音般的聲響,遠方響起某種沉重物體下沉的聲音,接著是一陣宛如無數蜜蜂拍動翅膀的鳴動聲。
「沙萬,在你離開的這段歲月裡,我們不斷改良『查爾斯‧巴貝奇』,甚至已超越了你的想像。畢竟你只有一顆大腦,能想到的事情有限。」
凡‧赫辛身旁的金屬圓筒上亮起了一點紅光。我轉頭望去,發現邊廊上的其他金屬圓筒也同樣亮起紅光。凡‧赫辛說道:
「『伊凡』『奧汀』『拿破崙大帝』『山姆大叔』『巨人樵夫』『黑天神』『女媧』『黃帝』,全世界八座分析機已完成演算連線,你不用白費力氣了。」
「你的深謀遠慮真是不減當年,凡‧赫辛。」
沙萬目光如電,嘴角揚起殘酷的微笑。凡‧赫辛臉上毫無懼意,昂然說道:
「我們早已安排下包圍網,將你剛剛建構的屍者語言封入了倫敦塔內的邏輯迷宮之中。如今『査爾斯‧巴貝奇』已成為一座固若金湯的牢籠。諸位的表現令人激賞,但僅到此為止。屍者的語言必須成為大英帝國的私有財產。」
「是嗎?」沙萬凝視著半空中說,「你沒有切斷網路連線,是你最大的失策。」
沙萬腳下輕輕一跺,教堂深處的管風琴忽揚起高亢聲響。驀然間,我察覺周圍空氣中似乎多了一些灰塵。那一點一點的灰塵有如玻璃碎片,各自綻放著光芒。但那光芒並非來自陽光的折射,而是釋放自其內部中心。一顆顆灰塵自毫無一物的空間中湧現,有如碳酸飮料中的氣泡,而且數量急速增加。
「將分析機的運算能力調至最大!別讓他得逞!」
凡‧赫辛朝著走廊大喊。
灰塵釋放出的光芒越來越強,形成指尖般大的光球,懸浮在空氣之中。我試著觸摸其中一顆光球,但那光球維持著原本的形狀,穿透了我的手指。金屬圓筒上的紅點下方亮起了另一顆光點。隨著飄盪在空間中的光球數量越來越多,金屬圓筒上的光點也不斷增加,最後每一座金屬圓筒上都亮起十個光點,排成了縱列。凡‧赫辛驚愕地環顧左右,似乎眼前的事態已超越了他原本的預期。
「『查爾斯‧巴貝奇』已理解屍者語言,你以為它還會受一般語言控制嗎?」
沙萬得意洋洋地說道。
搖擺不定的光球逐漸聚集在沙萬的前方,凝聚成一顆跟人體差不多大的光球,釋放出強烈光芒。球體表面噴射出無數光絲,這些光絲彎成弧形,有如磁力線一般再度回到光球表面。光絲的數量越來越多,最後像繭一樣將整顆光球包覆其中。
一旦累積過多資訊,就會化為實體。我猛然想起當初海妲里曾對我說過,這個現象正是造成分析機「拿破崙大帝」運作失常的主因。資訊會形成如同細砂一般的物質,鬱積在齒輪之間。「拿破崙大帝」因自己製造的夢境而痛苦掙扎。
「為什麼沒有效果?」凡‧赫辛焦急地大喊。
此時我察覺某座金屬圓筒上的亮點正在不停閃爍。凡‧赫辛沿著我的視線望去,同樣看到了那座圓筒,張口說道:
「莫斯科的分析機『伊凡』……費多羅夫!」
沙萬淡淡說道:
「這不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嗎?讓所有死者復活是他的最大心願。他花了一輩子光陰,想要證明死而復活是可以實現的物理現象。既然分析機能靠大規模計算來製造出物質,而且又獲得了能夠掌控人類意識的語言,首先要嘗試的當然是真正的復活祕法。喚回人類失去的記憶,喚回往日的同胞,喚回每一代祖先,喚回所有的靈魂……」
此時又有一座金屬圓筒上的亮點開始閃爍。
「糟了……」凡‧赫辛臉色蒼白地呢喃道,「『巨人樵夫』……!」
凝聚在沙萬眼前的那顆光球內,稍微偏離中心的位置忽然出現一顆特別強烈的亮點。那亮點畫出了宛如彎牙般的弧狀圖形。那彎牙形狀的尖端射出一道光絲,垂直貫穿光球的中心點。接著那道筆直的光絲在光繭內不斷分叉,盤繞出類似肋骨的形狀。沒錯,那是一根肋骨。那形狀繼續延伸,出現了整排脊椎骨,以及連接在上方的圓形頭蓋骨。細長的髮絲沿著光繭的輪廓一一浮現,接著長出了肉體。原本的一根肋骨,如今已逐漸變成一個女人。
我不禁朝沙萬望去。
「沒錯,就是她。」沙萬說道。
誕生於奧克尼群島研究室的女人,因失去控制而由沙萬親手了斷生命的女人,月光社與光明會試圖無中生有的女人。不,應該說是他們想利用沙萬的肋骨創造的女人。一個沙萬所追求的終身伴侶。這女人如今出現在我的眼前。藉由沙萬帶來的那顆藍色石頭內的「X」,以及分析機的能力,女人重新獲得了生命。
所有死者的復活計畫。
由光絲構成的骨骼上,不斷長出一條條肌肉。隔著女人的肉體,我依然能看見其背後的琴鍵。在眾人屛息注視之下,女人逐漸成形。女人的身上彷彿包覆著一層光亮的薄紗。當她的腳趾碰觸到大理石地板的瞬間,一圈漣漪自該點向外擴散。沙萬呼喚了她,她也呼喚了沙萬。那是一種我們從未聽過的語言,但這女人根本不應該有名字。因為她在誕生之後便因失控而遭到捨棄,當時她尙未獲得一個名字。
沙萬伸出了手。女人輕輕將手掌疊在沙萬的手掌上。沙萬握起了手掌。兩隻手掌的輪廓互相重疊,手指互相糾纏、盤繞。觸摸不到對方的兩隻手掌,各自擺出了宛如與對方交握的姿勢。
「我終於等到這一日了……」
沙萬朝著女人低聲呢喃。
遠方傳來一聲鐘響。我抬頭一看,窗戶上停著一隻烏鴉。
以兩人為中心,冒出了無數有著黑色邊緣的光圈。
轉眼之間,教堂內已充斥著死人。
漂浮在空中的光圈同時爆裂,化成無數灰暗而透明的人影,占滿了整座教堂。
以沙萬及其妻子為中心,無數死人就這麼憑空而現。我正感到茫然錯愕,下一瞬間,眼前的景象竟然向右翻轉了九十度,而且色彩迅速消褪。我的雙腿上依然殘留著踩踏地面的觸感,但地面卻已翻轉。不,翻轉的恐怕是我自己耳中的半規管。
伴隨著陣陣刺耳的鐘聲,倫敦塔的記憶正在發出怒吼。累積了數個世紀的靈素,在眾人的親眼見證下重獲往昔的回憶。一具具跪拜祈禱的死人在我眼前交織重疊。從他們口中傾洩而出的,除了禱詞之外還有聲聲詛咒。窗外傳來了尖叫聲,顯然眼前的怪異現象並非只發生在白塔之內。
我試著想要站起,但身體卻窩囊地一次又一次撞在地板上。在不斷旋轉的視野中,我看見了同樣倒在地上掙扎的白瑞德與伯納貝。唯獨凡‧赫辛依然勉強維持著站立姿勢,他不停以手指在胸前畫著某種我看不懂的符號。
滿身是血的死人、沒有頭顱的死人、衣衫襤褸且腳下拖著鎖鍊的死人。一具具死人各自做著仰頭、低頭、走路、奔跑、哭泣、歡笑等動作,身體互相重疊、穿透。一具死人舉起斧頭,斬斷了另一具死人的腦袋。沒有聲音的慘叫與哀嚎撼動著整個教堂內的空氣。時代迅速在現實中輪替,我每眨一次眼睛,看到的便是另一個時代的倫敦。
「這只是幻覺,不看就沒事了!」
我置身在黑白的世界裡,耳中聽見了不知何處傳來的凡‧赫辛說話聲。然而一閉上雙眼,來自周遭的詭異氣氛反而更加強烈。寒冷的空氣輕撫著我的皮膚。一對冰涼的腳自我的腹部穿過。
「這些都是實體,凡‧赫辛。光是存在於分析機內部的演算之中,沒有任何意義。你該感謝我讓你見識到讓死者復活的祕法。我成功讀取了菌株內部的記憶,透過演算將死者化為實體。」
我聽著沙萬的說話聲,眼看金屬圓筒上閃爍的亮點不斷增加。
「伯納貝、白瑞德!砸爛那玩意兒!」
眼前的視野不斷翻轉,我試著朝金屬圓筒伸出手指,那兩人各自點了點頭,但我擔心他們恐怕連自己身處的位置及方向都搞不清楚。
「正如各位所見,費多羅夫的死者復活計畫是可以實行的。」沙萬的聲音迴盪在教堂內,不斷撼動著我的頭蓋骨。「可惜費多羅夫滿腦子只想著以他能理解的方式來實現這件事。這是他的信仰,也是他的瓶頸。然而復活並非只適用在人類身上,讓曾經存在的事物復活是很理所當然的想法,但是在這世界上還存在著許多過去不曾存在的事物。例如歷史,或是語言。那可說是讓物質擁有生命的力量,亦可稱之為形成物質的資訊。生命的狀態,會因賦予者的立場不同而改變。人類的復活,同時也意味著菌株的復活。你們看清楚了。」
我勉強轉動脖子,朝聲音的方向望去。在眾多幽靈環繞下,沙萬及其復活妻子的腳邊出現了無數黑色細長直線。部分直線彷彿遭看不見的手抓起,扭曲變形後落在地板上。直線上可看到光芒的奔流。一根根直線不斷扭曲、分叉。我明白那意味著直線的自律運動。「查爾斯‧巴貝奇」、「伊凡」、「巨人樵夫」等分析機透過連線不斷累積的資訊。
「這就是組成人類意識的菌株所看見的世界。」
無數黑色直線迅速伸長,沿著教堂內壁向天花板延伸。那簡直就像是一場時間經過快轉的惡夢。堆疊成層狀的時間遭到一面顫動一面彎著直角前進的黑線侵蝕,壁面彷彿貼上了一面網子。跪拜祈禱的死人的皮膚迅速乾裂、崩落,變成了一具具甩動著蓬亂頭髮的骸骨,最後倒在地上化為塵土。在快速流轉的時間中,無數死人重複著出現與消失。占據了地板、牆壁及天花板的格網延伸出一根根垂直線,將整個空間分隔成細格狀。我維持著臉頰緊貼地板的姿勢,眼睜睜看著一排有著七條腿的蟲子以詭異的動作爬過我的眼前。此時我才察覺整個教堂內已到處都是這一類模樣古怪的小型生物。
「復活的恩寵對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不論曾經存在與否。這就是菌株所認知的世界。」
接著我看見海妲里的雙腿通過我的眼前。我以拳頭抵住地板,勉強撐起上半身,掏出了手槍,但我根本沒有餘力做出瞄準的動作。
「妳想做什麼,莉莉斯?」沙萬的聲音中流露出好奇之意。
海妲里朝沙萬冷冷一瞥,回答:
「結束這場鬧劇。」
「妳要怎麼做?從內側無法切斷分析機之間的連線,這可是凡‧赫辛為了封住菌株語言而做出的安排。這裡就像一座監牢,從監牢內伸出的手已與隔壁監牢內的囚犯合為一體。這裡已形成一個自律活動的世界。大門早已敞開。」
海妲里對沙萬這段話充耳不聞,走向琴鍵,將雙手手指張開至極限,重重按在鍵面上。猛然爆出的不協調音令充塞整個空間的黑線微微顫抖。白瑞德扶著柱子爬了起來,沿著一根根柱子緩緩移動至沙萬的背後。
「別白費力氣了。」
沙萬一句話還沒說完,無數直線竟開始輕輕搖擺,彷彿正感到困惑一般。沙萬說這句話時氣定神閒,尾音卻已顯露出驚愕。我察覺眼前視野的旋轉已不像剛剛那麼劇烈。
「……你們做了什麼?」
早已放棄了掙扎,呈大字形躺在地上的伯納貝說道:
「透過網路以物理方式破壞了分析機『巨人樵夫』的部分纜線。當然不到完全破壞的程度,只是在參觀時耍了一點惡作劇。」
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努力說服自己別去思考這男人在全世界到底耍過多少次類似的惡作劇。「巨人樵夫」的金屬圓筒上的亮點閃爍變得越來越慢,終於在我的注視之下完全熄滅。直線的成長速度明顯減弱,但不到完全停止的地步。
沙萬嘆了口氣,搖頭說道:
「你們這麼做一點意義也沒有。以直線如今的成長狀態,這種程度的演算資源損失根本不痛不癢。」沙萬環顧眾人接著說,「看來你們已拿不出把戲了。就算是莉莉斯,也無法在這個純粹幾何之網完成前阻斷其他分析機。」
直線一面顫動一面以直角彎曲的方式前進,逐漸占滿整個空間。
「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事?」
回答我這個問題的人竟不是沙萬,而是凡‧赫辛。
「敞開的大門將永遠無法關上。這道通往地獄之門將永遠開啓,不再須要仰賴外部演算資源。」
凡‧赫辛不斷以左手畫著某種符號,同時舉起右手,將槍口對準了沙萬。沙萬乖乖舉起雙手,做出投降動作。
「你們可別誤會了,這事態的始作俑者並不是我。一旦執行全人類復活計畫,當然會得到這樣的結果。凡‧赫辛,你該怪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以為只要聯合各大分析機就能阻撓費多羅夫與我的計畫。你當初應該針對俄羅斯情報員的行動更加深思熟慮才對。你現在就算殺了我,也無法改變局面。或許俄羅斯才是你應該譴責與撻伐的對象。」
直線迅速湧來,將自凡‧赫辛的槍口射出的子彈包覆其中。凡‧赫辛毫不在乎地連開數槍,但布滿整個空間的直線之網護住了沙萬,子彈根本碰觸不到他的身體。
「伯納貝!」
伯納貝閉著眼睛,以抖動耳朵的方式回應了我的呼喊。
「你能上嗎?」
「沒問題。」
伯納貝的語氣中帶了幾分自暴自棄。若是平常,或許我該譏諷一句「這可是你的唯一用處」,但此時的我根本沒有調侃的力氣。
「看你的了!」我喊道。
伯納貝的巨大身體猛然彈起,緊閉著雙眼直奔向前。「左邊五度!」我發出指示,伯納貝照著變更方向,朝著沙萬筆直撲去。直線宛如長矛擦過伯納貝的身體,伯納貝揮動粗壯的手腕,以豪邁的氣勢將直線一根根打彎。直線畫過伯納貝的肩膀,伯納貝毫不在意,完全沒有改變前進方向。
沙萬見了如此愚蠢而魯莽的進攻方式,顯得有些錯愕。他將妻子拉近身邊,並往前踏出了一步。我清楚地看見那妻子的手腕肌膚上出現了陰影,並因沙萬手指的按壓而產生凹陷。
「海妲里!」
我趁著沙萬的注意力被伯納貝吸引的瞬間,掏出口袋中的半截十字架,朝海妲里擲了過去。海妲里先是一愣,但她迅速反應,張口發出了聽不見的歌聲。直線輕輕搖擺,似乎因面臨突發狀況而一時不知該選擇何者為攻擊目標,接著才朝半截十字架延伸而來。在海妲里的歌聲中,半截十字架開始變形,微微偏離了軌道,因而沒有遭直線擊中。
半截十字架彷彿以慢動作落入了海妲里的掌心。沙萬緩緩揚起雙眉,露出狐疑的神情。
阿遼沙在為自己灌入虛擬靈素前,將這十字架折斷並放置在桌上。這裡頭到底有著什麼,其實我並不清楚。阿列克塞‧卡拉馬助夫,費多羅夫的弟子。這個男人曾在帕米爾高原尋找著諾斯特拉總語系的歷史痕跡。他在那荒野之地到底發現、思索並理解了些什麼,才決定將這十字架折斷?他是否對費多羅夫的全人類復活計畫深信不疑?他是否相信世界上曾經存在最初的語言?他為何要打碎自己發現之物?
小小的石頭在海妲里手裡變得越來越薄,宛如一枚卡片。表面出現無數孔洞,而且不斷扭曲變形。海妲里將纖細的手臂往前伸,然而就在這時,直線朝著她的手指撞來,打落了卡片。海妲里迅速翻身,以另一手自空中接住卡片,接著整個人從地板上彈起。無數直線朝著她射來,宛如是匯聚在遠近法消失點的集中線。海妲里以極不自然的姿勢將卡片推向輸入裝置的插槽。雖然插入角度完全不對,但卡片自動變形,調整了角度,順利進入槽內。
沙萬的錯愕眼神在我與海妲里之間來回。
「難道是……」沙萬發出呢喃。
一道無形的波浪,宛如看不見的風,掃過了整個室內空間。眼前景象彷彿經過棱鏡折射,化成了七彩光芒。由光的三原色轉變為顏料的三原色,最後七色合而為一,變成了黑色。我耳中彷彿聽見了宇宙崩落的轟隆聲。數不盡的片段思緒在我的腦海中翻騰、喧鬧。
黑暗──死──屍者的語言──矗立的巨大影子──燃燒的眼睛──一隻獨眼分裂為無數隻眼睛,同時朝我望來──「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華生。約翰‧華生──「我是誰」──「我是記錄者,我是受記錄者」──「我正在記錄」──「我!」──我在這星球上,這星球就是我──飛翔於冰冷宇宙中的一對翅膀──穿過漆黑宇宙的漆黑翅膀──我的使命──失去了距離感──遠即近,近即遠──遙遠未來與遙遠過去牽起了手,圓環收束成為一點──阿富汗的白雪──冰原上的無數高塔──覆蓋表面的黑色網格──呼嘯吹拂的黑影──大腦──我的大腦浮現在眼前──「我位於我的外側,同時亦位於我的內側」──在地板上四分五裂的盤子──滾動的水晶球爆裂成碎片,重新形成無數球體──
沉重的聲響撼動著我的腹部,同時撼動著整間教堂及整座塔。原本占據了整個空間的直線一一彎曲、斷裂。橫跨地板的一條直線彈了起來,撞在天花板上。壁面有如奶油般遭到切割,石頭碎塊紛紛跌落。直線疲軟無力地落下,在地板上彈跳。不知不覺,直線竟然越來越粗。原本只是數學觀念的直線開始吸收物質,迅速增加其寬度。裂縫在牆壁上不斷延伸。
眼前視野恢復原本的狀態,不再轉動。
沙萬伸手護住了妻子。鮮血自伯納貝的右臂汩汩流出。黑棒貫穿了星期五的鎖骨。伯納貝抱著星期五跳起,白瑞德朝著海妲里狂奔。凡‧赫辛愣愣地看著逐漸崩塌的天花板。我沿著其視線望去,看見一道巨大的裂縫正由天花板上橫跨而過。凡‧赫辛回過神來,奔過來將我撲倒。背後傳來巨大聲響。橫梁斷成數截落在地上,揚起漫天灰塵。我感覺有小石子砸中了我的臉頰。
「沙萬!」
凡‧赫辛一面護著頭,一面奪下我的手槍,尋找沙萬的身影。整座教堂因失控的直線而土崩瓦解。沙萬橫抱著妻子站在瓦礫堆中,臉上帶著笑容。凡‧赫辛開了槍,卻只打中上下起伏的地板。沙萬笑個不停。
「這筆帳先記下了。凡‧赫辛、約翰‧華生。前提既已消滅,賭注只好從頭來過。」
倒下的石柱遮斷了我們的視線。
地板裂開一條大縫,彷彿是通往地獄的入口。
Ⅸ
我聽見烏鴉的叫聲,不由得抬起了頭。
白塔早已半塌,只剩下西南一角依然勉強佇立。一片小小的黑影停留在上頭,發出恫嚇般的啼叫聲。曾有一名巫師對查理二世說出這樣的預言,「倫敦塔不見烏鴉,便是英國滅亡之日。」
從那之後,英國皇室便在倫敦塔飼養烏鴉,直到今日。那頭烏鴉似乎並不打算離去,反而跳到了更低的瓦礫上,如同其他鳥類一樣做出將頭歪向一邊的動作。
霧氣逐漸散去,太陽露出了臉孔,景象終於恢復原本的色澤。凡‧赫辛將柺杖靠在一旁,坐在瓦礫堆上,一面抽著雪茄,一面漫不經心地翻閱著《德基安之書》。數名衛兵按住了伯納貝,半強迫地為他的傷口包上繃帶。至於白瑞德與海妲里,則早已不見蹤影。當我還拚命挖著碎石,想將凡‧赫辛救出來時,白瑞德以誇張的動作朝我敬了一禮,海妲里亦朝我微微點頭,兩人踏著輕鬆的步伐消失在內牆的另一頭。
沙萬與其妻子同樣已不知去向。凡‧赫辛教授口頭上聲稱那兩人恐怕已死在瓦礫堆底下,但我相信就連教授自己也不奢望能在這下頭挖出兩人的屍體。一根根黑色直線自矗立的白塔殘骸各處露出,看上去簡直像隻刺蝟。由直線所組成的三次元立方體網格隨著塔身一同遭到掩埋,卻在瓦礫之中來去縱橫,完全沒有因石堆重壓而變形彎曲的跡象。這個世界的法則似乎對這些直線發揮不了作用。直線的尾部形成銳利無比的尖端,彷彿是遭到天外飛來的平面所削尖了。
這些從四分五裂的白塔中露出來的直線都是具有實體之物。自內側遭這些直線開腸剖肚的白塔,此刻的模樣宛如是失去了雛鳥的鳥巢。
我放棄繼續整理思緒,走到凡‧赫辛面前。他察覺陰影落在書頁上,抬起了頭。
該問的問題很多,我卻挑了最愚蠢的一個。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問。
「似乎有不少人認為我是吸血鬼之類怪力亂神現象的專家……」教授板著臉孔說道。
我不禁露出苦笑。
「不過,或許他們的看法是有道理的。」教授跟著露出笑容,「你認為我應該知道某些內情?」
「你剛剛不斷以手指在胸前比畫。」
「那只是一種古老的手印,有著類似護身符的作用。在某些信仰堅定的地區活動時,這類知識往往可以派上用場,可惜剛剛一點效果也沒有。」
剛剛所有人都摔倒在地,只有凡‧赫辛勉強維持著站立姿勢。不過,我並沒有就這點繼續深究。
「我會遭到逮捕嗎?」
凡‧赫辛教授露出令我意外的嚴肅表情,說道:
「或許我該追究你的法律責任,但大英帝國並未訂出這類災害的相關罰則。不過你已知道得太多,恐怕有許多國家或組織將會試圖拉攏你,甚至是取你的性命。為了你好,你必須持續接受國家的監視,這點你要有所覺悟。」凡‧赫辛望向化為廢墟的白塔,又轉頭看了一眼鸚鵡螺號的尖角,哭笑不得地說,「不過,倫敦塔變成了這副德性,我們恐怕得另外為你安排住處。」
周圍擠滿了圍觀群眾,衛兵正拚命阻擋不讓他們靠近。教授朝人群望了一眼,露出鬱悶的神情。在那些人之中,肯定有幾個是新聞記者。
「沒辦法,這就是工作。」教授臉上堆笑,朝著不斷揮手的群眾同樣揮手回應,嘴上咕噥著毫無意義的自我安慰。接著他拿起柺杖,將雙手手掌疊在杖頭,並將下巴靠在上面。
「真不曉得事情怎麼會鬧得如此之大……分析機『查爾斯‧巴貝奇』全毀,鸚鵡螺號暴露在世人面前,恐怕有不少人將因此事受到牽連。不過一切從頭來過,倒也落得輕鬆。」
我點了點頭。教授接著說道,「你就乖乖等待環球貿易公司的指示吧。M最近恐怕也是如坐針氈,這整件事的嚴重性早已超越他能擅自做主的層級。」
我還想繼續發問,但一時張口結舌,不知該問些什麼。凡‧赫辛瞥了我一眼,背誦道:
「耶和華在那裡變亂天下人的言語,使眾人分散在全地上。」
我正感到錯愕,凡‧赫辛又接著說道:
「你是個優秀的學生,可惜腦筋太死。沙萬到底對你灌了什麼迷湯,怎麼能讓你直到現在依然相信菌株之類的鬼話?」
凡‧赫辛的雙眸綻放著異樣的神采。
「他讓我看了證據。」我說。
「是嗎?」凡‧赫辛笑了出來,「我想你並沒有親眼看到菌株吧?」
「那石頭是真實存在的。看起來是石頭,其實是菌株……不,是『X』的非晶體。」
「『X』是什麼?」
「沙萬說,如果我不接受菌株這字眼,就用『X』代替。」
教授臉上露出取笑的神情,我一愣,眨了眨眼,說道:
「不管『X』是什麼,反正是某種具有感染性、肉眼看不見卻能影響人類意識的東西,當它是菌株似乎沒什麼不妥。」
凡‧赫辛又笑了起來。
「任意的『X』?如果是我的話,會代入更合適的字眼。菌株能理解語言,這聽起來實在有點牽強。」
我默默思考教授話中所指的字眼是什麼,教授以拐杖在石頭上打著拍子,打到第十聲時,我宣告放棄。教授故意擺出垂頭喪氣的動作,說道:
「唉,真是丟你指導教授的臉。」他露出戲謔的笑容,接著說道,「如果是我的話,會給『X』一個更簡單的定義,那就是『語言』。不論是感染性或是對人類意識的影響力,都能套用在『語言』上頭。」
「語言無法成為物質。」我說。
「是嗎?」教授望向殘破不堪的白塔說,「我們今天看到的,不就是物質化的資訊嗎?」
「語言無法理解語言。」我說。
教授忍俊不禁,說道:
「你怎麼知道?難道你問過語言了?」
我還想反駁,凡‧赫辛已站了起來,拂去身上的灰塵,整了整衣領。接著他戴上禮帽,調正了位置,以拐杖前端在石頭上輕敲,確認拐杖沒有損壞。
「這不也是物質化的語言嗎?」教授拿起《德基安之書》,「不止是這本書,全天下所有的書也是一樣。另外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法蘭肯斯坦』這個單字的原意,是『法蘭肯地區的石頭』,或是『法蘭肯族的石頭』。你以為創造出沙萬的維克托真的是曾經存在的活人嗎?你是否曾想過,維克托或許就跟其他許多歷史人物一樣,只是經過物質化的資訊?說穿了,創造出沙萬的並非維克托,而是這本『維克托的筆記』。既然筆記可以獨自存在,又何必非得有個作者不可?」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教授眨了眨眼睛說:
「好了,我得去安撫一下那些看熱鬧的人群。」
我默默目送教授的背影離去。他忽又轉頭說了一句:
「你有很多時間可以思考,不必急著找出結論。」
我點點頭,凡‧赫辛亦點頭回應。
接著他不再回頭,昂首闊步地走向群眾。他捧著手中的《德基安之書》,一邊搖晃著拐杖,一邊朝著群眾發表演說。我心想,明天的報紙上肯定會出現「妖魔獵人凡‧赫辛」這斗大的標題,上頭的插畫搞不好就是教授此刻以拐杖指著群眾高談闊論的模樣。
「結束了。」
伯納貝拖著繃帶悄然站在我身後。
「至少我們回到了英國。」
我一面這麼回答,一面想,我們到底結束了什麼?阿富汗、日本、美國……雖然繞了世界一圈,我卻感覺只像是做了一場夢。靈魂的移動速度跟不上旅行的速度。好不容易讓靈魂與肉體合而為一,才發現靈魂從一開始就沒離開過這塊土地。這樣的感覺在我體內不斷擴散。離故鄉越遠,人對土地的幻想便越加荒誕不經。如今繞了世界一周,發展至極致的幻想卻與現實重疊。就好像翻過了書本的最後一頁,書中的世界驟然消逝。我心中對這趟旅程的記憶逐漸褪色,現實感也迅速消失。
「你有何打算?」我問。
「這個嘛……」伯納貝歪著腦袋說,「當你的保鑣確實挺有趣,但總不能一直這麼幹下去。若不早點抽身,就算有幾條命也不夠死。人的能力畢竟是有限的。」
伯納貝難得說出如此正經八百的回答。
「華辛漢機關恐怕不會輕易放你自由。」我提出警告。
伯納貝聳聳肩說,
「不就是跟以前一樣嗎?我想華辛漢機關也不會笨到指派我去做文書工作。我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有沒有所謂的『真相』,然而就算有,你也千萬別告訴我。我這個人啊,還是別理解太多才是上策。」
「……我也這麼認為。反正憑你的腦袋,也裝不了這麼多東西。」
「謝謝稱讚。」
伯納貝露齒一笑。我不敢肯定華辛漢機關是否願意接受「伯納貝什麼也不懂」這個說法,但我推測華辛漢機關應該不會過於深究,因為連那些人自己也無法完全理解這整件事的全貌。即使憑凡‧赫辛的口才,要對M說明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恐怕也不是件容易之事。
何況伯納貝是種關在籠子裡反而更加危險的生物。
伯納貝朝我伸出了手。我看著他那傷痕累累的巨大手掌,察覺他手裡什麼也沒拿,一時不明白他想做什麼。思索半晌之後,我才驚覺原來他想跟我握手。我還來不及反應,伯納貝已拉著我的手大力甩動。我正揉著發疼的肩膀,他突然昂首挺胸,朝我敬了一禮。這是我與他相遇以來,他第一次朝我敬禮。
「再會。」伯納貝背對著我揮了揮手,走向牆壁另一端。
「星期五。」
肩上包著繃帶的星期五抬起了頭。他朝我望來,但視線浮動,並未停留在我的臉上。經過這長達一年以上的漫長旅行,星期五的容貌卻沒有絲毫改變。雖然腦袋裡增加了不少記憶,但知識量的改變並沒有讓他臉上多增加一條皺紋。
「沒什麼。」
星期五重新低頭望向筆記。「Noble_Savage_007」,個體代號「星期五」。他是屬於華辛漢機關的財產,我能跟他相處的日子恐怕也不長了。我試著在自己的腦袋、心臟、肝臟、手指及腳趾尋找該對他說的話,卻什麼也找不到。但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在旅途過程中一直是由星期五負責記錄我的語言。
阿遼沙。
回想他在阿富汗所做過的事,我不禁對凡‧赫辛的論點增加了三分信心。阿遼沙在旅途中找到了什麼?他在科克恰河谷的孤獨日子裡又發現了什麼?如果他挖掘琉璃原石是為了賺取經費,為何又將好不容易挖到的原石賤價出售?這是否意味著他真正想得到的不是琉璃原石,而是其他東西?
物質化的原始語言。
消失在古老伊甸園中的原始靈魂。
這或許就是他在尋找之物。但他真正找到的卻是名為「巴比倫」的渾沌。沙萬曾指出,在巴比倫塔事件之前,語言早有分化的現象。費多羅夫渴望實現全人類復活計畫。阿遼沙身為費多羅夫的弟子,終於找到了物質化的原始語言,沒想到那卻是異常紊亂且無法進行意識交流的個別語言。阿遼沙即使在最後一刻,恐怕心中依然充滿著迷惘,不知該如何處置這顆與老師的思想背道而馳的石頭。他一直將這石頭留在身邊,最後將其折成了兩截。
沙萬曾說過,人類的意識乃是由不同派系的「X」的活動所編織而成。其複雜對立與無止盡的抗爭創造了我們的意識與靈魂。凡‧赫辛則說,「X」可以代入「語言」這個字眼。沙萬聲稱他利用分析機建構了「X」的語言,企圖建立一個連貫「X」、人類與分析機三者意識的安定生態體系。到頭來在這三者之間循環之物,不正是「語言」嗎?
這讓我想起了「我們下去,在那裡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這句《聖經》中的句子。沙萬逆向操作,成功讓失去的妻子重新復活。因分析機「伊凡」的介入而發動的費多羅夫全人類復活計畫,藉由著沙萬所建立的連貫語言,一度讓伊甸園重現於世上。但那並非人類獨有的伊甸園,而是屬於一切存在與不存在於過去未來之物的伊甸園。
「耶和華說: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言語,如今既做起這事來,以後他們所要做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
阿遼沙所發現的原始「巴比倫」,再次打亂了原本已互相貫通的語言。他們失去了共同語言這個基礎,因而恢復了原本的複雜鬥爭狀態。
如果真如沙萬所言,人類的意識乃是由菌株活動所形成,那麼「巴比倫」應該也會對我造成影響。如今我的思考,應該已帶有「巴比倫」的性質。我並未感覺自己跟以前有何不同,但我無法提出客觀證據證明自己沒有改變。我依然被我自己封鎖在我自己這個範圍之內。我依然可以提出「他人眼中的藍色與我眼中的藍色是否相同」這種疑問,但我的心裡已產生了另一種不安。此時我看到的藍色,與我從前看到的藍色是否相同?與明天看到的藍色是否相同?與下一秒看到的藍色是否相同?這股不安是否來自語言遭打亂的菌株?姑且不論好壞,我相信時間會帶來答案。
我們釋放的渾沌「巴比倫」,為這世界帶來了什麼樣的改變?受到「巴比倫」影響的「X」是否能戰勝周圍的其他「X」?或是被當成異民族而遭到排擠?
接踵而來的疑問。
彷彿永無止盡的疑問。
敷衍的答案不斷遭到打破,唯獨疑問依然留存。
阿遼沙與沙萬在孤獨中不斷尋找答案的疑問。
我該如何追求屬於我自己的自由?
我不知道。如今包圍著我的,是未知的自然,未知的我。
我是誰?我這麼問著自己。
「我是誰」。星期五在筆記上寫下了我這個問題。如今故鄉的風正輕拂著我的臉頰。這種風的感覺,我該向誰傳達?如何傳達?那或許只是某種存在於我體內的微小生物集團,或是某種陌生的語言,對我造成的影響。所謂的我,其實就跟星期五寫在筆記上的文字串並無不同。我不存在於那之中,因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我非得存在不可的理由。我僅存在於星期五的筆記,以及將來閱讀該筆記的人之間。正好比如今我所感受到的我,其實是由「X」的活動及如今這個我所建構而成。閱讀筆記的人,要如何才能理解此時我感受到的一切?
「星期五」我問他,「你看得見我嗎?」
「你看得見我嗎?」
星期五將這句話寫在筆記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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