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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5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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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2-15 22:58 编辑
三尊 大地主神病相思?
一
「自古以來,日本人便認為土地即是神明,凡人是向神明借地耕田、建造房屋。因此,動土之前,必須先徵求神明的允許,這就是現在所謂的『地鎮祭』。」
九月上旬,白天仍殘留夏季的暑氣。就在這個時候,宣之言書又浮現新的神名。
「日本的大地即是神像,絕非凡人可以擅自更動。如今凡人居然蓋了一堆石造建築,連草木生長的空間也不留,還鋪了許多烏漆抹黑的馬路,甚至為了水和燃料而打深樁……國魂不知為此感到多麼痛苦!」
「黃金、黃金,祢離題了。」
良彥委婉地制止邊走邊發表長篇大論的黃金。平日的午後,由於距離觀光地甚遠,與大主神社隔著大主山相望的東側住宅區裡人影稀疏。大主神社的氏子大多居住在這個區域,舉辦地鎮祭時,這一帶也有許多年輕人參加。
黃金回過神來,停下腳步,清了清喉嚨,收拾心緒之後,才再度邁開腳步。
「總、總而言之,地鎮祭便是如此重要的神事。主要的祭祀對象是當地的產土神(註4:產土神 指出生地的守護神。)或氏神,而其中最不可忽略的就是土地神,也稱為地主神。」
「土地神……」
走在後頭望著黃金金色屁股的良彥再次打開宣之言書。
「正式名稱是大地主神,為了保護日本的大地,各自坐鎮於自己的地盤。也因此,常以地區名稱冠頭稱呼。」
黃金回過頭來,一輛建築公司的卡車低速超過祂。垂眼看著宣之言書的良彥沉吟道:
「怪不得名字這麼奇怪。居然叫『大主地帶的大地主神』……」
由於名字實在太過含糊,良彥剛看到時忍不住思索了幾秒鐘。不過,思及日本各地都有名為大地主神的神明,這種寫法倒是挺體貼的。如果能把住在幾號幾巷也一併寫明,就更加感激不盡了。
「順道一提,大地主神並未在《古事記》和《日本書紀》中登場。《古語拾遺》好像有稍微提及。大地主神的民間信仰色彩較為濃厚,因此信仰方式五花八門,神明本身的性格也是形形色色……」
黃金停下腳步,半是嘆息地說道。祂的視線向著路邊前方、隔兩棟房屋的土地,那兒似乎要蓋新房子,剛才追過黃金的卡車就停在前頭,大型重機械正在空地上施工。看他們在挖土,似乎是在打地基。
「……唔?」
良彥循著黃金的視線眺望這一幕,突然發現有個小女孩混在頭戴安全帽的建築工人之間。他本來以為是附近的小孩,但小女孩身上穿的是牡丹色的大花圖樣振袖(註5:振袖 日本女性傳統禮服,特色為長長的袖襬,通常為未婚年輕女性的穿著。下文的「帶揚」是用來調整腰帶形狀、固定打結處的襯帶。),金絲腰帶上搭配鮮綠色的帶揚。又不是正月,小學一、二年級的小孩會穿成這樣在外頭走動嗎?更何況那個小女孩還比手畫腳地指揮現場工人。
「喂!不是叫你們挖的時候動作放輕一點嗎?別以為辦了地鎮祭就可以為所欲為!啊!我已經說過了,那邊以前有塚,小心點挖!」
不過,頭戴安全帽的男人們似乎完全沒聽見小女孩的聲音,只是默默地施工。這段期間內,小女孩的嚷嚷聲未曾間斷,夾雜在重機械的聲音之中,傳到良彥的耳朵裡。
「……黃金,那該不會就是……」
身穿振袖的小女孩走到重機械前,指著地面一角向操作者抗議。雖然身材嬌小,但跺地憤慨的模樣相當驚人。
黃金豎起耳朵,有些厭倦地說道:
「祂就是以這一帶為地盤的大主地帶的大地主神……」
◆
「我還在想這陣子怎麼沒看見狐狸,原來跑去差使那兒啦?」
工地現場周圍有好幾條通往大主山的道路,每條都是小路,而且最後都是階梯,無法乘車入山。整座山都是大主神社的神域,採取這種措施也是理所當然的。
「別來無恙?」
良彥等人走上石階,兩旁是蓋在斜坡上的老舊民宅。來到樹林覆蓋的石版步道,黃金五味雜陳地回頭看著大地主神。
「嗯,無恙。我可沒覺得『囉唆的狐狸不在,耳根子清靜多了』喔!」
「祢還是一樣老實過頭。」
「要是我一把抱住祢,說我很想念祢,祢還不是會覺得噁心?哎,不過抱起來應該挺舒服的就是了。」
「呃、呃……」
良彥硬生生地插入毛茸茸狐狸和倔強小女孩之間的對話。再讓祂們說下去,良彥會完全被晾在一旁。
「祢們認識……?」
狐狸和小女孩──良彥目不轉睛地打量這對乍看之下充滿童話氣息的組合。
黃金一臉不快地瞥了大地主神一眼,開口說道:
「是舊識。坐鎮這座山的是大主之神,但是打從神社尚未興建前,大地主神便已經在這裡守護這一帶的土地。早在我住進四石社之前,這裡就是祂的地盤。」
黃金的黃綠色雙眼在樹葉遮蔽陽光的幽暗小徑上閃閃發光。大地主神接過祂的話頭,繼續說道:
「所以凡人要動土,得先過我這一關。」
大地主神搖晃著在頭頂附近高高束起的頭髮,盤起手臂說道。乍看之下,祂是個可愛的小女孩,眼神卻十分銳利。
「我和狐狸是搶供品的老交情了。記得幾十年前,我猜拳贏了祂,拿到豆沙大福的時候,祂可氣惱的呢!」
「那、那是我上了祢的當!祢明明知道我情急之下只會出石頭!」
大地主神無視慌張的黃金,啼笑皆非地嘆口氣,仰望良彥。
「明明說要隱居,但只要帶著可口的點心去找祂,祂就會大搖大擺地跑出來。從前祂好歹還有點威嚴……」
「……哎,現在祂遠遠看上去,就像隻有點胖的柴犬……」
看著全身圓滾滾的黃金,良彥心有戚戚焉地附和。看來祂的貪吃習性始於從前。
「良彥,別被祂牽著鼻子走。祂從以前就很伶牙俐齒。」
黃金一臉不快地忠告。聞言,大地主神露出從容的笑容。
「是啊,只有這張嘴沒變,個子倒是縮水許多。」
「咦?啊,祢這副模樣果然是因為力量衰退嗎?」
這麼一提,在水井裡相識的泣澤女神也變成小女孩模樣。良彥再度打量大地主神,想像過去充滿力量時的祂。這個略帶稚嫩之色但看來十分倔強的小女孩,從前必然是個大美女。
「凡人越來越多,大地遭到挖掘,石造建築物與日俱增,我的力量也日益衰退。不過,現在這副模樣很可愛,倒也不壞。」
大地主神張闔著自己小巧的掌心,目不轉睛地望著稚嫩的手。良彥判斷不出這是祂的真心話,或是逞強。
「我們土地神的力量來源,就是住在土地上的凡人所懷的感謝和敬畏之心,這一點和其他神明並無二致。其中,我們格外重視地鎮祭。神明把土地借給凡人使用,凡人自然該盡到應有的禮數。不過,這年頭居然有些不肖之徒連地鎮祭也不辦便隨意挖土。下回再讓我遇見,我就照三餐在他的鞋子裡加些參雜碎石的沙子……」
大地主神隨口吐露祂那瑣碎又不起眼的整人方式,並望著良彥。
「差使,你是來辦理我的差事吧?」
祂的視線令良彥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惡寒,戰戰兢兢地問道:
「祢、祢該不會是要我對付那些不肖之徒吧……?」
如果只是在鞋子裡放小石頭倒還容易,要督促對方反省可就困難了。話說回來,倘若神明交辦的差事是在鞋子裡放小石頭,還真令人五味雜陳。
「放心吧。你只是個凡人,我不會交代你做這種事。我要交代的是更有建設性的事。」
「更有建設性的事……?」
良彥歪頭反問,大地主神面露微笑說道:
「最近我發現一個有前途的神職人員。所以,我希望今後大主地帶的所有地鎮祭,都由他來主持。」
說著,祂細長的手指指向山地彼端的神社。
「他的名字叫藤波孝太郎。」
◆
一般而言,地鎮祭始於淨化列席者及供品。
之後則是迎接神明的迎神儀式、獻饌、上奏祝詞等等。在孝太郎成為神職人員之後初次主持的地鎮祭中,降駕的神明就是大主地帶的大地主神。當時,他那俐落的動作、對待供品的恭謹,以及上奏祝詞時的真誠態度,總之一切都獲得大地主神的賞識。
「之後我又應他之請降駕好幾次,迎神迎得如此舒適的神職人員實在少之又少。前幾天他念完祝詞,我還忍不住喊了『安可』呢!」
沿著山中步道前往大主神社的途中,大地主神一面陶醉地嘆息一面說道。
「祝詞的安可……」
良彥踩著上坡道上的落葉,喃喃說道。上奏祝詞的當事人應該也沒料到神明會對他喊安可吧?良彥知道孝太郎很受婆婆媽媽與氏子們的歡迎,但沒想到連神明也這麼喜歡他。
「那小子清濁並包的態度的確很難得。不偏不倚,遵循自己的中道而行。面對神明時,則是虔誠至極。我能明白祢為何欣賞他。」
黃金一面搖著尾巴行走一面贊同,臉上頗有得色。
「對吧?像他那麼有心的神職人員很少見了。如果可以,我希望只聽他的祝詞過活。」
「真的假的……」
看著得意洋洋的大地主神,良彥不禁低喃一聲。剛才祂告知差事內容時,包包裡的宣之言書已經發出受理的光芒。沒想到這件差事會扯上孝太郎。
「你叫良彥是吧?你認識那個神職人員?」
走在背後的大地主神拉了拉良彥的T恤。
「要說認不認識……嗯,是認識啦……」
「良彥和那個權禰宜是朋友。據他所言,是孽緣。」
黃金搶著替含糊其詞的良彥說明。
「什麼?那事情就好辦了。你好好跟他說,今後所有地鎮祭都要由他主持。這是大地主神的要求,他不會拒絕的。」
大地主神的表情就像心願已經達成一般,笑得心滿意足。良彥微微回頭看了祂一眼,抓了抓腦袋。的確,倘若表明是神明的要求,或許孝太郎會努力達成。他對於工作有多麼真誠,良彥再清楚不過了。
「要是這麼好辦,就不用辛苦了……」
「有什麼問題嗎?」
大地主神歪頭不解,良彥苦著臉告知:
「那小子不知道我是差使。」
打從高中相識時起,孝太郎周圍就有許多朋友,不分男女。他家是神社,常有女生央求他講靈異故事,但他總是只說些無關緊要的神社小插曲,從不誇大神明的力量。仔細想想,那時候的他已經顯露出超級現實主義者的傾向。
他雖然是侍奉神明之人,卻不像穗乃香那樣「看得見」。聽到鬼故事,他只覺得好玩;觀賞恐怖電影,便對導演的手法挑三揀四;看到靈異照片,則是品評最近的CG技術。面對為了求取力量而觸摸神木的人,他告訴對方那樣會傷到樹木,最好別摸;見到求神水的人,他則一本正經地勸告對方,飲用生水之前最好先煮沸;遇上認為身體不適是靈障造成的人,他會介紹附近的名醫。他堪稱是個破壞王,將前來神社這種非日常空間的人們下意識懷抱的願望盡數粉碎。可是,這樣的他卻又斬釘截鐵地斷定敬畏的神明的確存在,說來實在有點惡質。
連並非神職人員的一介高中生遙斗,都知道差使的存在,或許孝太郎知道也不足為奇。不過,認識了這麼久,良彥從未聽孝太郎提起過。如果良彥表明自己是差使,看不見黃金和大地主神的孝太郎鐵定會把他丟去身心科,搞不好還會介紹一個一等一的名醫給他。
「地鎮祭?」
越過山頭,步行抵達大主神社時,剛好在休息的孝太郎正在社務所裡享用別人贈送的年輪蛋糕。
「對。有規定由誰主持嗎?」
良彥打開職員出入用的拉門,在社務所裡坐下,一面接過孝太郎遞給他的年輪蛋糕一面詢問。平時這一帶禁止外人進出,但是神社職員全都認得良彥,把他當成自己人,所以他即使入內也不會受到責備。
「我們神社沒有特別規定由誰主持。之前是接了委託以後再決定由誰主持,現在改成輪流主持。」
社務所裡,孝太郎的權禰宜前輩正對著電腦工作,授予所裡則可看見巫女的身影。現在境內沒有香客,似乎是閒暇時段。
良彥感覺到狐狸與少女都在盯著他手上的年輪蛋糕,繼續詢問:
「這一帶的地鎮祭都是大主神社辦的嗎?」
「嗯,大多是……不過,最近地鎮祭多半經由住宅建設公司委託,全都由業者安排,所以有些業者會找自己有往來的神社舉辦。就算是個人委託,有的人不喜歡自己家附近的神社,便會跑去找其他神社。只是這樣有點像在搶地盤,所以即使有這類委託,我們通常也不會接。」
孝太郎坐在滾輪椅上,直盯著良彥瞧。
「話說回來,你問這個幹什麼?你家要改建?」
「不,不是啦……」
良彥含糊其詞,撇開視線。
「之、之前,有人看見你主持地鎮祭,說你表現得很好,所以我才在想,會不會一直由你負責……」
「喔?多謝讚美。」
也不知道是在哪裡買的,孝太郎用鳥居圖樣的馬克杯喝了口咖啡,吞下年輪蛋糕。
「如果有人指名,我會主持。不過,我也不能只顧著辦地鎮祭。要是不把所有神事都學會,繁忙期或有人請假的時候可就糟了。」
身為工作者,這是極為正確的心態。但是大地主神卻鼓起腮幫子,不悅地看著孝太郎。
「就、就是說啊!要專辦地鎮祭,的確有困難……」
良彥乾笑,大地主神踢了他的小腿一腳。突如其來的疼痛讓良彥忍不住屏住呼吸。
「什麼有困難!設法說服他是你的工作!」
「……人類也有人類的難處啦!」
良彥把臉湊到幾乎可和大地主神額頭相抵的距離,從緊咬的牙縫之間低聲反駁。黃金也常踢他,沒想到竟連大地主神亦如此。
「你只要表明差使的身分,說明原委即可。拖拖拉拉的做什麼!」
「就算跟這小子說明,他也不會相信!事情一定會變得很麻煩。」
「試一下又何妨!難道你打算就此打退堂鼓?這可是妾吩咐的差事耶!」
被一個小女孩在自己的鼻頭前破口大罵,良彥忍不住皺起臉來。他瞥了黃金一眼,只見黃金的注意力全放在他手中的年輪蛋糕上,根本沒把這場騷動放在眼裡。
「……呃、呃,孝太郎……」
懾於大地主神的氣勢,良彥戰戰兢兢地回頭望著背後的朋友。看樣子不開口問問看,大地主神不會罷休。
「……你……你知道差使嗎……?」
孝太郎正在閱讀年輪蛋糕盒裡的說明書,聞言抬起頭來。
「知道啊。」
聽他說得理所當然,良彥不禁啞然無語。
「……咦?你知道?」
「你竟然知道,我才意外呢。我以為你不看時代劇。」
「……啊?」
十袋鋸?聽了這個意料之外的回答,良彥的腦筋一時間轉不過來,如此反問。孝太郎拄著臉頰回望他。
「換句話說,就是御侍吧?」
「浴室?」
「御侍差使啊。」
「咦……浴室的差使……?」
「就是將軍的親信啊。」
「……將軍親信的浴室……?」
在理解這段雞同鴨講之前,良彥一再重複同樣的問題。
◆
「從前,聽候神明的差遣辦事的凡人,本來稱之為『門生』或『侍人』,之後才改稱『差使』。後來凡人也跟著使用這個名稱。」
黃金一面啃著贏來的年輪蛋糕,一面淡淡地向坐在通往大主神社境內的石階上抱頭苦惱的良彥說明。後來,在孝太郎的殷殷解說下,良彥才知道江戶時代將軍的親信被稱為御侍差使。到頭來,良彥完全沒機會說明自己的職務。
「再說,差使之事雖非機密,但縱使是神職人員,知道的也不多。那個權禰宜不知情,情有可原。」
「……話是沒錯,可是我沒想到他會回答我御侍差使的事……」
提起差使話題的是良彥,最後他只能聲稱自己最近迷上時代劇,眼神一面劇烈游移,一面謊稱:「就是將軍的親信吧?我知道啦!」連神明的神字都說不出來。
「真沒用。你真的是大神獨排眾議選上的差使嗎?」
良彥身邊的大地主神盤起手臂,用輕蔑的眼神俯視他。祂的外貌明明是個可愛的小女孩,卻擁有令人忍不住反射性道歉的魄力,究竟是怎麼回事?
「……哎呀,祢先冷靜一下。」
良彥越是撇開視線,大地主神越要窺探他的臉。良彥推開大地主神的臉,收拾心緒後清了清喉嚨。
「讓孝太郎主持地鎮祭和坦承我是差使是兩碼子事。大地主神的吩咐是今後都讓孝太郎主持這一帶的所有地鎮祭吧?只要達成這件事就夠了吧?」
「既然你敢這麼說,應該有什麼辦法?」
大地主神繞到良彥正前方蹲下來,凝視著良彥的雙眼不時閃動著濃綠色的光芒。良彥轉頭向黃金求救,但威嚴的方位神只是一臉眷戀地望著年輪蛋糕的塑膠包裝袋,所以良彥立刻打消了期待。
「……我們整理一下資訊吧。」
為了爭取時間,良彥如此說道。要孝太郎主持今後所有的地鎮祭顯然有困難,既然如此,只能各讓一步。
「孝太郎以外的神職人員也是誠心誠意地侍奉神明啊。再說,神職人員有很多工作,要特定人員專門負責部分神事,真的有困難啦!」
良彥就像在教導小孩道理,用勸解的口吻繼續說道:
「如果態度強硬一點,或許辦得到。可是,孝太郎是去別人家的神社奉職,受雇於人,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聞言,大地主神不悅地鼓起腮幫子。
「可是,妾的差事……」
「要是孝太郎為了這件事和神社鬧得不愉快,說不定會影響他家的神社和大主神社之間的關係。到時孝太郎能不能繼續留在這裡當神職人員,可就很難說了。」
聽了這句話,大地主神心下一驚,睜大眼睛。
「這……可不成。」
「對吧?」
良彥露出菩薩般的笑容,不著痕跡地誘導女神。黃金用狐疑的目光看著這一幕。
「話說回來,孝太郎到底哪裡好?祝詞誰來念不都一樣嗎?」
頭頂上的樹枝隨著橫渡天空的風沙沙擺動。大地主神緩緩站起來,走下兩階石階,面向前方喃喃說道:
「……聲音。」
祂微微回過頭來,髮絲在背上搖曳。
「他的聲音很好聽,和其他人不同,雖然蘊含敬畏卻又宛若傾訴,溫婉柔和。」
大地主神背著手,仰望頭頂上的樹木。
「迎神的時候,我和他四目相交……他有雙眼尾修長且沉著穩重的眼睛,像寧靜的湖水。還有,他準備供品時的動作也很俐落漂亮,連拿笏的姿態都英氣凜凜……」
大地主神陶醉地說道,並嘆了口氣,把玩放回前方的雙手。
「還、還有,進行神事時那張精悍的側臉也很好看。不過,神事一結束,他的表情立刻柔和下來,這種落差也很棒。孩子纏著他的時候,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說明供品的用途。他選的狩衣顏色同樣很有品味。啊,他穿便服也好很看,身高剛剛好,看起來雖然瘦瘦的,肌肉卻很結實──」
「等、等等。」
良彥硬生生地打斷沒完沒了的孝太郎魅力講座。他以前好像曾在住在某座橋邊的龍神身上看過同樣的狀態。
「祢該不會是……」
看祂泛紅的臉頰和作夢般的溼潤雙眸,更是一目了然。
「愛上他了吧……?」
面對良彥的指摘,大地主神身體猛然一震,臉頰也變得越來越紅。
「……大地主神啊……祢是神智不清了嗎……?」
良彥身後的黃金無力地垂下頭。他們越聽越覺得孝太郎對大地主神而言,不只是欣賞的神職人員而已。
「不、不是!這才不是愛情!你們胡說什麼!」
面對黃金的白眼,大地主神立刻氣呼呼地否認。
「神豈會愛上凡人!我只是一靠近他就心跳加速罷了!」
說這句話的女神,臉頰直紅到耳根子,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那小子真不是蓋的……」
良彥手肘抵膝、手掌拄著臉頰,一面賊笑一面嘀咕。嘀咕完後才發現事態變得更麻煩,再度抱頭苦惱。說來遺憾,這段戀情開花結果的難度實在太高了。
「死心吧,大地主神。對於神明而言,凡人宛如飄落的樹葉,又如流動的雨滴。更何況祢從未跟他說過話,他也看不見祢。」
黃金又把辦理阿華的差事時所說的那套話搬出來,凝視著大地主神勸道。
「縱使祢再怎麼單相思,對方可是凡人,不久後便會娶妻生子,而祢只能在一旁守候。」
「我、我知道!還有,要我說幾次祢才懂?這不是愛情!」
大地主神氣惱地跺地,瞪了黃金一眼。無論如何,這一點祂絕不妥協。
「哎,總之……」
良彥介入快打起來的兩神之間,把手放在大地主神的雙肩上。
「我現在知道祢有多麼欣賞孝太郎了,所以祢希望今後所有地鎮祭都由他主持,對吧?」
「沒錯。神事是不是由他主持,也會影響到精靈的活力。」
大地主神板著臉點點頭。
「妾也一樣,只要他在附近,力量就不可思議地泉湧而出……不過,妾又不能二十四小時黏著他。妾得巡邏地盤,而他也有他的工作……」
面對頭越來越低的女神,良彥抓抓腦袋。既然由孝太郎主持所有地鎮祭的事辦不到,至少得提出替代方案。
「哎,黃金,土地神一天也不能離開崗位嗎?」
聽了良彥的問題,黃金哼一聲,重新坐下,瞥他一眼。
「一天的話倒還無妨,精靈或眷屬可以代行其責。若是多達數日,或許會產生影響……」
你有什麼主意嗎──黃金帶著這般言下之意,歪頭看著良彥。良彥吐了口氣,下定決心轉向大地主神。
「一天,只有一天的話,我可以促成祢和孝太郎同行,這樣就算了結差事,如何?如果祢有什麼想和孝太郎一起去的地方,我也可以安排。」
事到如今,良彥只能採取這種手段。若是繼續打回票,不但無法達成差事,只怕連大地主神的感情也會就此被埋藏起來。良彥曾經目睹阿華的相思之苦,不願這種事發生。
「想和孝太郎一起去的地方……」
聽了良彥的提議,大地主神愣愣地重複。黃金望著祂,對良彥附耳問道:
「你這樣隨口打包票,沒問題嗎?」
「只要叫孝太郎把假日空下來就行了,當成是和我一起出去玩。」
和孝太郎一起出遊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只是出了社會以後,次數相對減少了。久久一次的邀約,他應該會答應吧。
「什麼地方都行嗎?」
大地主神略帶顧慮地仰望良彥,如此詢問。
「什麼地方都行。畢竟地鎮祭的事我辦不到,總不能連這點心願都無法替祢完成。啊,不過祢可別說要去巴西之類的喔!」
紐約或澳洲也不行,良彥出不起旅費。最好是搭幾百圓的電車就可以到達的地方,但不知道祂有沒有這麼善體人意。
大地主神沉默下來,略微思索。不久後,祂喃喃說道:
「放心吧,是在附近……在西本願寺旁邊……」
「西本願寺?」
西本願寺是位於京都站附近的寺院。那一帶有什麼知名景點嗎?
「聽、聽說是新落成的,我一直想去看看。畢竟京都不靠海……」
大地主神的臉頰微微泛紅,雙眼不斷眨動說道:
「……水、水族館……」
瞬間,良彥面臨了得邀孝太郎兩個大男人一起去水族館的苦行。
二
京都水族館所在的梅小路公園,據說原本是平家一門的宅院。大火燒毀宅院之後,歷經一番波折,才建設這座坐擁草坪廣場及生態園區的廣大公園,用以紀念平安建都一千兩百年。幾年前,園區西端又蓋了一座水族館。良彥還記得這座水族館為了節省從大海運送海水的成本,使用的是人工海水,開幕當時造成了不小的轟動。
「……所以才要來水族館……」
應良彥之邀前來的穗乃香聽聞原委之後,望著走在前方的孝太郎背影。
星期六的梅小路公園裡,到處都是攜家帶眷的遊客。草坪廣場有幾個家庭坐在野餐墊上吃便當或是打羽毛球,享受假日時光。良彥實在難以接受跟孝太郎單獨前往水族館,便向穗乃香求助。畢竟三人同行,給人的觀感比較沒那麼詭異。再說,有個現任高中女生在場,無論是外觀看來或內心感覺起來都舒服多了。
「幸好妳來了……」
經過天花板使用大量木材的迎賓大廳,穿過看似剪票口的入口後,馬上到達展示區,裡頭匯集了棲息於京都河川的生物。趁孝太郎忙著觀賞藏身於石頭間的娃娃魚,良彥悄悄鬆了口氣。良彥以碰巧獲得三張門票為由邀請孝太郎同行時,孝太郎十分狐疑,但他似乎對這座水族館也有興趣,一口就答應。
「怎麼,你覺得娃娃魚很新奇嗎?從前在鴨川常看見,不過現在少了許多。」
良彥與孝太郎會合時,大地主神已經牢牢抓著孝太郎的右臂,依偎著他。看來祂八成事先跑到孝太郎家找他。良彥建議祂乾脆現身,祂卻說身為神明這樣就好,否決良彥的提議。
「……說歸說,祂還真興奮啊……」
大地主神依偎著孝太郎,一臉開心地仰望著他,並頻頻對他說話。不知是不是良彥多心,祂的個子似乎變高了些,頭髮也變得烏黑亮麗。雖然大地主神死不承認,但這應該就是愛情的力量吧。
「良彥!良彥你快看!有魚耶!」
興奮不已的神明還有一尊。
「最近的凡人居然做得出這種東西!」
「喂,黃金,別把手伸進去!」
黃金爬上水槽前的台階,從邊緣窺探水中,良彥連忙迅速將祂抓回。看來黃金同樣也是興致高昂。
「原來神明也覺得這種地方很新奇啊……」
被放下地板的黃金埋怨幾句,又跑到對面探頭探腦。目送祂離去的穗乃香嘴角露出笑意。
「祂好像也很開心……」
大地主神緊黏著孝太郎不放,其他女性遊客只是正巧站在孝太郎身邊,祂便投以憤懣的視線,詛咒對方:「當心我把妳家庭院定為貓的茅廁!」真是可怕的占有欲。
「哎,我也是頭一次來,還滿期待的。」
良彥知道這座水族館,但一直挪不出時間來。若不是藉由這機會,或許他永遠不會造訪。
「我、我也是第一次來……」
穗乃香避開入場的團體,往良彥靠近一步。穗乃香的無袖襯衫洋裝腰間有個同樣質地的蝴蝶結,穿在她身上非常好看。
「所以……我很高興你邀我來……」
穗乃香望著水槽,有些緊張地說道。丹寧材質的淡靛藍色是平時穗乃香鮮少選擇的顏色,格外襯托出她的白皙肌膚。
「呃……為了差事才邀妳來,抱歉。」
聽了穗乃香這番善體人意的話語,良彥突然萌生一股罪惡感,抓了抓腦袋。穗乃香和差事並無關係,但良彥老是拖她下水。
聞言,穗乃香連忙搖頭。
「……熱熱鬧鬧的,很開心。」
幾個孩子不顧父母的勸導,跑過樓層。水槽中的水清澈透明,讓人有種魚兒在空中游泳的錯覺。
「良彥、穗乃香,那邊有海豹。」
觀賞完娃娃魚的孝太郎指著參觀方向,向兩人招手。
「別慢吞吞的,差使!快跟上!」
在依偎著孝太郎的大地主神催促下,良彥邁開腳步。不過,靠得太近祂又會嫌礙事,要保持自然的距離實在很難。
◆
「……好可愛……」
離開海洋哺乳動物區,沿著參觀路線前往二樓的途中,有個可以觀賞陸上企鵝的斜坡區。小型的黑腳企鵝隔著壓克力板跑到跟前,一臉新奇地看著遊客。穗乃香似乎被牠們迷住,停下了腳步。
「喔,這就是企鵝啊?日本看不到這種鳥。」
穗乃香身邊的黃金用肉趾抵著壓克力板,窺探裡頭。
「鳥?這種圓滾滾的東西是鳥?」
站在穗乃香另一側的大地主神不可思議地望著不會飛的黑白花紋鳥。良彥讓出通道,背部倚著牆壁,望著一人二神的背影。這是一幅令心靈平靜的光景。
「良彥。」
就在良彥心情愉悅地望著高中女生、狐狸和小女孩的背影時,身旁的孝太郎小聲呼喚他。
「你別拿我當幌子。」
「……啊?」
良彥不解其意,目瞪口呆地反問。孝太郎啼笑皆非地看著從高中時代相識至今的老友,換了個說法。
「我是說,不要利用我來達成你的目的。」
聽了這句話,良彥不禁倒抽一口氣。良彥終究沒對孝太郎表明自己是差使,因此孝太郎無從得知這次的水族館之行是出於大地主神的希望。
「你連門票都準備好了,所以這次我才答應,但下不為例喔。」
「咦……等等,孝太郎,你怎麼……」
「我是很想支持你啦,可是真的有困難。」
到底是什麼時候穿幫的?不,重點在於孝太郎為何毫無疑問地答應同行?莫非他早就知道良彥是差使,只是良彥沒發現而已?
孝太郎無視手足無措的良彥,盤起手臂,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
「畢竟高中生實在是不妥當。」
良彥猶如突然聽見外國話般,張大嘴巴愣在原地。他聽不懂孝太郎在說什麼,為什麼突然提起高中生?大地主神看起來明明是個小學生年紀的小女孩啊。
「現在這個時代,年齡差距倒還無妨,可是對方未成年,你又是個打工族。」
「咦?等一下,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良彥打斷孝太郎的話語,手指抵著太陽穴。孝太郎瞥了入迷地看著企鵝的穗乃香一眼,小聲說道:
「你想追穗乃香吧?」
瞬間,良彥險些跪倒下來。
「……孝太郎,我可以扁你嗎?」
「咦?不是嗎?」
「大錯特錯!穗乃香只是……朋、朋友……」
良彥找不到適當的字眼,結結巴巴地回答。就看得見神明這層意義而言,或許該稱為「夥伴」比較正確。
「二十五歲的男人和高中女生交朋友,聽起來充滿猥褻的氣息。」
孝太郎冷冷地俯視支吾其詞的良彥,喃喃說道。
「我和穗乃香是十分健全的朋友關係!只不過,她常幫我的忙,我才邀她來……再說,你也認識她啊!」
「唔……」
孝太郎用顯然不相信的眼神看著良彥。良彥無法直視映入視野角落的穗乃香背影,視線四處游移。她的確很可愛,也是個好女孩。最近臉上開始出現表情,話也變多了。不過,她是個年紀比自己妹妹還小的高中生,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良彥的心踩剎車。
「……換成是我,要是妹妹的男朋友是二十五歲的打工族,我也會有點擔心。」
這應該就是踩剎車的最大理由吧,良彥說這番話時也有自覺。過去的自己建立的成就全在兩年前崩塌潰散,成為差使之後雖然找到新的道路,但他仍未完全釋懷。或許,現在的他還沒有多餘的心力談戀愛。
「更何況是高中生……真的沒什麼啦!」
良彥說道,宛若在告誡自己一般。
「那就好。」
孝太郎背倚著牆壁,看著目光全被企鵝吸引的穗乃香。
「她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你要多留意一點。」
「……我知道。」
良彥用略微嘶啞的聲音說道,點了點頭。
◆
那一天,初次見到他的情景,大地主神至今仍然記得一清二楚。
某個大主神社的氏子要在祂的地盤裡改建房子,因此祂應迎請之聲降臨現場。當發出莊嚴警蹕聲(註6:蹕聲 原指帝王出入時,在前清道阻止行人的人。在神事中,於「降神」、「昇神」之際,或是神轎要通過時,神職人員會先出聲,提醒眾人懷抱敬畏之心。)的他抬起頭來時,大地主神的目光完全被那雙沉靜的眼眸吸引了。那個神職人員看不見自己,但依然深信神明就坐鎮於眼前,虔誠地主持神事。
高貴的女神用英氣凜凜的眼神望著他。
「……或許你自己不明白,每次你一來,精靈們便會騷動,連安靜的土地都開始喧鬧,草木也跟著喋喋不休。不過,神事一開始,又立刻變得鴉雀無聲。大家都想傾聽你的聲音。」
形形色色的魚兒悠游於巨大的水槽中。在水面上的燈光照耀下,看似沙丁魚的小魚群散發出銀色流星般的光芒。明知孝太郎聽不見,大地主神依然向著目光被這幅美景吸引的他,輕聲說道:
「孝太郎,你真是儀表堂堂。」
大地主神觸摸孝太郎肌肉適中的手臂。然而,孝太郎始終沒有回望身旁的女神。他眼裡映出的只有凡人看得見的現實世界。
「為何待在你身邊,胸口會如此發熱……」
小女孩仰望修長的他,發出的呢喃聲並未傳進任何人耳中,而是混入周圍的喧鬧聲裡,消失無蹤。
「……這顯然怪怪的吧?」
半透明的水母在嵌入牆裡的水槽中四處漂浮。水母群隨著水波蕩漾,猶如無數白雲。良彥站在牠們前方,望著窺探某個水槽的孝太郎背影,喃喃說道:
「祂的頭髮顏色和長度是不是變了啊?」
依然死守孝太郎左側的大地主神,對著撞到孝太郎的女性咒罵:「小心我在妳家庭院大量繁殖魚腥草,讓其他植物都長不出來!」而祂的模樣顯然有異。
「個子好像也變高了……」
一同望著大地主神的穗乃香也訝異地歪著頭。剛進水族館時,大地主神的身高只到孝太郎的腰部,現在卻一口氣長高二十公分,腦袋已經到孝太郎的肩膀高度。高高束起的黑髮本來長度及背,現在卻濃密地延伸至腰部以下,散發出濃綠色的光澤。
「……而且變漂亮了……」
小女孩容貌的大地主神,如今已化為美麗的妙齡女子,鼻梁高挺的側臉在水槽燈光的照耀之下散發白皙的光芒,開心仰望孝太郎的眼眸點綴著翡翠般的深邃色彩,身上的和服也變得更加鮮豔亮麗。
「愛情的力量真偉大……」
良彥盤起手臂,感慨良多地說道。沒想到大地主神會產生如此顯著的變化,或許是希望在心上人面前展現美好一面的女人心所致吧。
見良彥出神地望著大地主神,穗乃香有些不滿地抿起嘴巴。
「是不是愛情的力量我不知道,只是,沒想到祂居然完全變了個樣。」
剛才還在珊瑚礁魚群區忘我地觀賞各色熱帶魚的黃金來到良彥腳邊,啼笑皆非地哼了一聲說道。
「那顯然是大地主神力量衰退前的模樣。」
聞言,良彥和穗乃香再度望向土地女神。
「力量衰退前的模樣……祂為什麼突然變回來了……?」
「應該只是暫時性的,或許是因為祂現在情緒高昂吧。居然對凡人如此痴迷,唉……」
黃金一臉無趣地說道,迅速走向下一個展示區。
「……我太小看戀愛中少女的力量了……」
良彥目送黃金的尾巴,抓抓頭。沒想到差事尚未結束,祂就恢復原貌了。
「啊!妳這個人剛才是故意碰到孝太郎的吧!故作親暱的無恥之徒……小心我讓妳家散發出惡臭!」
即使化為美女,說的話還是和剛認識時差不多。看著對碰巧站在孝太郎身旁的女性怒目相視的大地主神,良彥輕輕嘆口氣。
「話說回來,那股占有欲也是愛情造成的嗎……?」
良彥歪頭納悶,身旁的穗乃香把視線移向群聚於水槽中的水母。看著牠們與同胞一起隨心所欲地張開圓傘、悠閒漂浮的模樣,彷彿讓人們的時間也跟著變慢了。
「……那真的是愛情嗎……?」
穗乃香望著水母水槽,喃喃說道。
聞言,良彥回頭看著她。
「……妳發現了什麼嗎?」
穗乃香困惑地觸摸水槽表面。水母們搖晃著透明的身體,在箱中大海游泳。只要鹽分濃度稍微改變,柔軟的皮層便會輕易地溶解於水中。
「我覺得……如果是愛情,應該會想觸摸對方、和對方說話……」
穗乃香那張如人偶般端正的臉龐,反映在壓克力板上。
「觸摸對方、和對方說話……」
良彥的視線前方,大地主神正仰望著孝太郎。祂的眼神之中似乎帶有苦惱之色。
三
「現在還要回去上夜班,你是工作狂啊?」
欣賞完海豚秀之後,良彥一行人在下午四點多離開水族館。孝太郎表示他要直接回神社,良彥等人也跟著他搭上地下鐵。
「星期六我本來就沒放假,只是調整班表,讓我可以傍晚再開始上班而已。」
轉搭民營鐵路,在出町柳站下車,孝太郎熟門熟路地走上通往地上出口的樓梯。
「原來是這樣……」
良彥以為孝太郎放假,原來他只是配合自己的行程而已。良彥感到莫名歉疚,望著走在前頭的孝太郎背影。或許孝太郎以為良彥需要與穗乃香一同出遊的藉口,才專程挪出空檔作陪。
「你們不用陪我,找個地方喝杯飲料吧?」
走出地下道,孝太郎回頭看著良彥和穗乃香,並指著站前的速食店。
「叫朋友休息,自己卻回去侍奉神明……不愧是妾欣賞的男人。」
孝太郎左邊的大地主神自豪地依偎著他。變得鮮豔亮麗的和服衣襬變長了,在地上拖曳。見了這副模樣,實在難以聯想到彼此剛見面時的那個小女孩。
「Excuse me……對不起。」
就在良彥與穗乃香默默地互使眼色,探詢是否該跟著孝太郎回到大主神社之際,有道客客氣氣的聲音叫住他們。孝太郎回過頭來,只見一對背著巨大背包的外國男女手拿地圖,一臉困惑地站在眼前。
「I want to go to the Kinkakuji。巴士,在哪裡……?」
男性具備凌駕孝太郎的身高與深邃的輪廓,女性則擁有一頭美麗的金髮。被觀光客問路是家常便飯,但對方是外國人,不懂英語的良彥忍不住緊張起來。
「喔,金閣寺嗎?」
或許是因為平日就常接待形形色色的香客,孝太郎對答如流。
「It is a bus stop on the opposite side. However, admission time is up to five o'clock……」
孝太郎的口中冒出流利的英文,令良彥大吃一驚,忍不住凝視眼前的朋友。高中時代,孝太郎的英文並不強,究竟是什麼時候學的?
「差、差使,孝太郎怎麼念起詭異的咒文來了……?」
大地主神忍不住靠近良彥,小聲詢問。看來祂對於英文也一樣沒有抵抗力。
「那不是咒文,是英文。是外國話。」
「英文?」
大地主神戰戰兢兢地回頭望著孝太郎。
「……聽說不只藤波先生,所有神職人員都有學英文,以便進行簡單的說明……」
良彥身邊的穗乃香突然憶起這件事,如此說道。外國觀光客越來越多,或許這是極為自然的演變。
「喔,除了平日的神事以外,連這方面的努力也毫不懈怠。某人真該好好學習。」
黃金投以糾纏的視線,良彥默默無語地撇開眼睛。他有種強烈的感覺,孝太郎鐵定是為了增加香客、提升收益這類現實的目標而努力。
「……原來如此,孝太郎對外國人也很親切……」
外國人說了聲「Thank you」揮手道別。孝太郎也舉起手來,目送他們離去。大地主神呆立原地,凝視著他的背影。
回到神社以後,孝太郎先是在手水舍邊被婆婆媽媽氏子們叫住,收下蔬菜及水果等禮物,並和她們談天說笑幾分鐘。待他巧妙地脫身之後,便換上裝束,替年邁香客纏著發問的巫女解圍,之後又受神職前輩之託,簡單地修補參集殿的屋簷排水管。大地主神和尾隨在後的良彥等人,一起鉅細靡遺地觀察他的行動。
大地主神已經變回小女孩模樣,雖然跟在忙碌奔走的孝太郎身後,卻不再緊黏著他不放,只是隔著一段距離,亦步亦趨地隨他四處走動。
「良彥,我們要看到什麼時候才行?」
良彥找不到一同前往神社的藉口,只好先假意解散,再偷偷摸摸地跟來,躲在境內一角看著觀察孝太郎的大地主神。
「當然是看到大地主神和孝太郎的約會結束為止啊!」
雖曾歷經一番波折,但他們說好以和孝太郎出遊為條件,了結這樁差事。換句話說,現在仍是差事途中,良彥不能就這麼回去。
「……這麼一提,大地主神夫人起先交代的差事是地鎮祭,對吧……?」
穗乃香在石階中段坐了下來,小聲詢問。
「是啊。祂希望今後所有的地鎮祭都由孝太郎主持,不過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改成和孝太郎一起去祂喜歡的地方玩一天……」
黃金坐在良彥的上一階,一臉無聊地打呵欠。穗乃香莞爾一笑,開口說道:
「……祂是想獨占藤波先生?」
「嗯,是啊。雖然祂堅持不是愛情,卻又說一靠近孝太郎就心跳加速……」
此時,良彥突然浮現一個疑問,回頭詢問黃金:
「哎,黃金,剛才大地主神恢復了原來的面貌,對吧?祢說是因為祂情緒高昂,這種情形很常見嗎?」
當時良彥以一句「戀愛中少女的力量」帶過,但回頭想想,其實很不可思議。黃金打直前腳,伸了個懶腰,又在原地重新坐下。
「說什麼常不常見,你自己不也見過好幾次嗎?像是一言主大神和大神靈龍王。」
經祂這麼一說,良彥回憶起辦理兩神差事時的情形。他的確見識過將自己放在掌心上的一言主大神,以及存在感遠遠壓過唐橋的龍神。
「可是,當時的狀況和只是跟孝太郎一起逛水族館,未免相差太多……」
一言主大神是出於無比的歡喜,而阿華是頭一次違背了「神明向來蠻橫無理」的論調。這些狀況居然和與孝太郎出遊位於同一層級,良彥實在難以信服。
「良彥,你已經升任為正式差使,居然還問這麼基本的問題?」
黃金傻眼地看著良彥,清了清喉嚨。
「神明接收凡人的心意。無論是獻饌、祈禱或話語,神明都能將其中蘊含的心意化為力量。以那個權禰宜的情況而言,或許他平日就散發著對神明的心意,而大地主神也感受到了這份心意。」
「對神明的心意……」
良彥喃喃說道,盤起手臂。如果是愛情,應該會想觸摸對方、和對方說話──穗乃香的這番話閃過腦海。他本來深信大地主神想獨占孝太郎是出於愛情……
「……莫非……」
良彥帶著某種確信站了起來,尋找大地主神的身影。
◆
別走。
不知祂對身穿裝束的背影如此呼喚過多少次?
求求你,留下來。
說著,祂抓住了他的手臂,但他眼裡並未映出自己的身影。他的話語明明如此撫慰這顆傷痕累累的心──
留不住日益消散的力量,每當凡人擅自挖掘大地,身子便痛苦不堪。鐵刃將土壤挖起,失去棲身之所的弱小之聲在耳邊縈繞不去。祂們細聲哭訴著凡人連逃走的時間也不留,隨後便消失無蹤。
凡人是幾時變得如此傲慢?明知萬物皆有神明,卻以為自己是最強大的。棲息於土壤中、扎根於土地上的生命之聲,他們早已不再傾聽。全然不顧自己也必須仰賴大地維生。
「地鎮祭是用來向土地神打招呼,告訴祂我們要在這裡蓋房子。」
那一天,他對纏著自己不放的屋主小孩如此殷殷說明。
「不只神明,還有這塊土地上的各種生命和精靈。告訴祂們我們要施工了,請祂們保佑我們可以順利蓋好房子。」
他配合小孩的視線蹲下,裝束的衣襬垂到地面上。
「到了學校,你會和朋友打招呼吧?也會對鄰居說早安、說再見,對不對?我們對神明也會做同樣的事。」
「好奇怪喔!明明就看不見啊?」
面對這個天真無邪的問題,他露出了笑容。
「是啊。不過,很多事物都是看不見的,像是希望、愛,還有友誼,對吧?神明也一樣。看不見,不代表祂不存在;看不見,不代表可以不尊重祂。」
不知何故,一個神職人員的話語竟讓祂怦然心動。
「正因為看不見,所以我們必須更加重視。」
──啊!
啊,這個凡人。
一定肯站在我這邊──
◆
「大地主神!」
在大天宮通往山裡的小路途中,良彥終於發現女神的身影。太陽已然西斜,暮色降臨了樹林覆蓋的這一帶。小女孩的雙眼閃動著濃綠色光芒,視線捕捉了良彥。
「原來祢在這裡啊,孝太郎已經回社務所了。」
良彥身後是晚了一步才到的穗乃香和黃金。他們為了方便良彥說話,刻意保持一段距離。
「已經足夠了。妾總不能一直待在孝太郎身邊,妾也有妾的工作。」
大地主神露出平靜的目光,微微地嘆口氣。
「恢復睽違已久的模樣,妾也整理好心情了。無法把所有地鎮祭都交給他主持固然是個遺憾,不過,有他在大主神社侍奉神明,或許妾已該慶幸。」
祂的輕喃聲在暮色之中悄悄響起。祂看來宛若即將消失,令良彥感到不安。為了留住祂,良彥開口說道:
「我一直以為祢對孝太郎的思慕是出於愛情,但是我錯了。」
用不著觸摸他,用不著與他交談,只希望他待在身邊。
這種感情不是愛情,而是一種更為迫切的求助之情。
「祢覺得他不會棄妳不顧,對吧……?」
聽了良彥的話語,大地主神不發一語地垂下眼睛。
隨著年歲增長,身為土地神的自信逐漸減弱。
隨著柏油路及混凝土房屋增加,弱小生命的聲音逐漸被遺忘。
「……精靈、眷屬、樹木花草、野獸昆蟲,全都少了許多。」
大地主神把視線移至頭頂上。淡淡的傍晚天空從茂密的枝葉中顯露出來。
「這裡有大主山,已經勝過其他地方許多。可是有時候,我一想到自己有一天或許也會消失,還是害怕得不得了。」
黃金在良彥身後垂下耳朵,微微地搖了搖尾巴。身為同樣坐鎮於這座山的神,或許祂也心有戚戚焉。
「孝太郎的確儀表堂堂,不過更重要的是,我覺得他一定會站在我這邊。」
大地主神露出自嘲的笑容,吐了口氣。
「……話說回來,要承認自己心裡有多麼無助,實在是件難事。」
祂拚命否認是愛情,卻又不肯說出隱藏在背後的真相。良彥臆度大地主神的心情,閉上了嘴巴。神明的自尊心,寄託於人類身上的心願。如果孝太郎這樣的人變多,或許就不會再有和祂一樣強自壓抑寂寞之情的神明了。
「……我對地鎮祭一知半解,也不像那小子那麼了解神明,更不是神職人員……」
良彥握緊拳頭,尋找言詞。
「不過,不安的時候、痛苦的時候,我可以聽祢吐苦水。」
雖然擁有差使這個頭銜,但良彥並沒有特殊能力。連結宣之言書的緒帶一旦斷裂,他連神明的身影也看不見,只是個軟弱無力的人類。
「祢可以來我家,不然叫我一聲,我會立刻去找祢。」
要說這樣的自己能為祂做什麼?
「我不會忘記大地主神的存在。」
結果,他能說的只有這種老套的台詞。
大地主神不發一語,凝視良彥片刻之後,又瞥了黃金一眼,呵呵笑道:
「原來如此,難怪祢會被選為差使。」
帶有一絲涼意的風搖晃著覆蓋天空的綠葉,穿過良彥等人之間,宣告秋天的到來。
◆
「哎,反正孝太郎就在附近,想見他的時候不用客氣,去找他就行了。」
為了送大地主神到祂現在的工作地點之一──興建中的房屋工地,良彥一行人從神社反方向下了大主山。路上,良彥拍了拍女神的肩膀鼓勵祂。
「也可以和穗乃香聊些女生話題。啊,不然把我家的食客借給祢也行。」
「什麼叫食客!別把我當成物品借來借去!」
「和穗乃香聊天應該很開心,不過方位神就免了,祂太囉唆。」
「什麼?」
良彥等人一面聊天一面彎過轉角,突然聽見一道聲音,不禁停下腳步。
「來,快排好!安全帽拿下來!」
工作結束,工人們準備回家。在工地前,一個中年男性正在召集工人。從短袖上衣露出來的手臂被日晒後的結實肌肉包裹著,白髮斑斑的頭髮剃得短短的,腳上穿著黑色的分趾鞋。看樣子,他似乎是管理工地的工頭。
「所有人都到齊了嗎?」
在這名男性的催促之下,脫下安全帽的年輕工人逐一在他身邊列隊。待所有人都排好之後,工頭轉向正在打地基的土地。
「感謝神明保佑我們這個禮拜的工作順利完成,沒出意外。謝謝!」
配合工頭的聲音,所有工人都一同低下頭來,說了聲謝謝。這種整齊劃一的動作讓人聯想到社團活動,良彥等人不禁望而出神。這麼一提,從前打棒球的時候,出入球場前也有行禮的習慣,或許意思差不多吧。
對於看不見的事物保持禮儀的心。
「明天好好休息,星期一再繼續加油!」
工人們一面聆聽工頭說話,一面把工具放到車上。目睹始末的黃金心滿意足地搖了尾巴。
「喔,工作完後懂得行禮,真是個了不起的工匠。如果現在還有這樣的凡人,人間倒也不是無藥──」
說到這兒,黃金發現大地主神居然愣在原地,狐疑地打住話頭。
「大、大地主神……」
大地主神凝視著與其他工人打趣說笑的工頭,渾身僵硬。見狀,良彥忍不住呼喚祂。什麼事讓祂如此震驚?
不久後,大地主神露出難以言喻的神色,嘆了口氣。
「……氣。」
「唔?」
良彥沒聽清楚,開口反問。
女神又說了一次,用陶醉又苦惱的聲音──
「好帥氣……」
祂的眼神似乎帶有之前談論孝太郎時的那種色彩,可是良彥多心?
「……難不成……」
良彥茫然地目送大地主神踩著雀躍的腳步離去,穗乃香則是困惑地說道:
「大地主神夫人該不會是……見一個……愛一個吧……?」
夜幕由東至西越發濃厚,黃金虛脫無力地垂下頭來,深深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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