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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本] [朝井遼]少女不畢業[台/繁]插图待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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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9 14: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mooooch・∀・ 于 2017-2-19 14:42 编辑

少女不畢業
————————————————
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朝井遼
譯者:連雪雅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修图:
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目次
  給台灣讀者的話
  〈總導讀〉世界會變成彩色的  張維中
  好評推薦
  謝幕曲響起
  藍色頂樓
  在校生代表
  寺田的腳背是高麗菜
  再來一次四拍子
  兩人的背景
  黎明的中心
 楼主| 发表于 2017-2-19 14:33 | 显示全部楼层

  給台灣讀者的話
  朝井遼
  我的第五本書《少女不畢業》在台出版了中譯本,這對已經推出《聽說桐島退社了》、《何者》中譯本的我來說是格外開心的事。因為《少女不畢業》與前兩本書是路線截然不同的作品。
  比起故事情節的發展,《聽說桐島退社了》和《何者》更重視想傳達的意念。寫那兩本書之初我便已設定好想寫的場景,然後才透過文章加以串連。因此即便故事的發展較平淡,我也不太在意。
  然而,在寫《少女不畢業》的七篇故事時,我都是將故事發展的充實性列為第一優先。也許不是每篇故事都隱含著特別的意義,但我相信各位在閱讀過程中都會有觸動內心的感覺。
  想到這本路線完全不同的作品能夠在台灣出版真的非常開心。希望透過本書能讓各位了解到朝井遼這個作家的另一面。
  廢校前正準備舉辦最後畢業典禮的學校,置身其中懷抱著不同情感的七位高中女生,希望本書能陪伴各位度過愉快的閱讀時光,今後也請多多指教。
 楼主| 发表于 2017-2-19 14:34 | 显示全部楼层

  總導讀
  世界會變成彩色的
  張維中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遼,二〇一三年初以《何者》一書奪下日本大眾文學最高榮譽獎「直木賞」時,只有二十三歲。那一天,全日本的傳媒都以「戰後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賞得主誕生」等刷新紀錄且注定是歷史留名的醒目標題,展開一系列關於「朝井遼究竟是何方神聖?」的追蹤報導。
  得獎作家有很多種,在我看來,朝井遼是屬於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種。二〇〇九年,當時還是早稻田大學新鮮人的他,憑著《聽說桐島退社了》獲得「小說昴新人賞」而出道,隔年發行單行本。原本書就賣得不錯,在改編成電影以後,銷量更直線上升,一舉突破五十五萬本。
  容貌斯文,年輕上相,看似靦腆,但說起話來卻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滿自信的朝井遼,文采之外還具備著一絲文壇偶像的氣質,想當然很得讀者與媒體緣。接著,當不少人對他的實力,還抱持著觀望或存疑之心時,他便拿下了令許多日本作家欽羨的直木賞。
  日本文壇,作家能在三十多歲出版第一本書,已經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歲世代就出書,同時還虜獲市場與文學獎的雙重肯定。跳脫近年來推理和刑事題材的熱潮,朝井遼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層的筆觸,情節不誇張的青春小說,獲得出版界、書店、媒體和讀者的各方面青睞,實屬難得。因此,若要說這一、兩年來,朝井遼是日本文壇最閃亮的實力超新星,我想絕非溢美之詞。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遼他真的熱愛寫作。他充滿了一股不得不寫,好多故事想說出來的創作爆發力。
  高中時代在出身地岐阜縣度過,高三畢業時,朝井遼的大學入學考試,第一志願其實是國立的一橋大學。結果,卻落榜了。當時的級任老師鼓勵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學校。」沒想到他卻說:「沒辦法,我不能為了考試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寫的東西。」始終知道朝井遼愛寫也能寫的老師,於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東京!然後開始好好寫作!」就這樣,朝井遼上京,完成了高中開始動筆的第一部小說,拿下了新人獎。帶著這股衝勁,朝井遼出道後短短的四年問,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書,在獲得直木賞而家喻戶曉以前,早已累積出一批忠實讀者。
  其中,初試啼聲之作《聽說桐島退社了》自然是進入朝井遼小說世界的最佳入門作品。台灣的讀者在接觸到小說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為同名電影,已經知道了這個故事,給予這部青春電影挺高的評貭。
  雖然我也喜歡電影裡馒美的畫面與光影,但是,告說故事主題帶來的驚歎與思索,還是不得不承認喜歡原著小說,遠遠勝過改編電影。正因為小說不像電影,可以利用演員的表情、攝影和音樂去傳遞,所以文字的功力就顯得更加關鍵。原著小說有很多電影裡省略的故事,以及無法說盡的細節,讓每一個角色,更顯得有血有肉。
  朝井遼用著非常符合時下日本高中生的說話腔調及日語用詞,以盈滿清透質感的「空氣感」筆觸,去建構出了一個好年輕的故事。許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學生,在讀過之後,都發出一種這故事充滿極度「真實感」(リアル)的震撼,並且表示「終於有人把我們的『部活生活』(社團生活)給寫出來了」的認同。
  口吻是青春的,敘述是輕盈的,卻一點也不膚淺,甚至充滿力量與方向。不管旁人怎麼去看待故事裡的每一個主人翁,在他們的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種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

  朝井遼出版《聽說桐島退社了》時,我在每天都會經過的,距離早稻田大學最近的JR高田馬場站,看見出版社大手筆買下車站入口所有的牆柱廣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別多,海報上寫著「早大現役學生作家」令那場面頗有一種宣告接班人的氣勢與況味。
  褪去學生身分以後,朝井遼成為媒體話題的另一個理由,是當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稅和稿費過生活,就會成為專職作家,但是朝井遼卻因為「不喜歡變成(傳統)作家樣子的作家」而堅持在大學畢業後就職。
  每天早上六點半出門,抵達離家約二十分通勤時間的公司,準時在七點走進職場附近的First Kitchen速食府,然後打開電腦邊吃早餐邊寫作。九點鐘離開去上班,下班以後,也習慣進家庭餐廳裡吃晚飯,繼續寫作。
  對於台灣作家來說,無論作品暢銷與否,身兼上班與寫作恐怕是稀鬆平常的狀態,但對日本文壇來說,上班族的暢銷作家卻很新鮮。被問到這樣不累嗎?朝井遼回答:「那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平衡感。」
  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遼在現實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筆下的小說人物始終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與成人,喪失與追求之間,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前田涼也所說的「世界會變成彩色的」。至於真的會是彩色的嗎?沒時間等待了。總之就奮不顧身地飛奔出去吧。
  勇敢出發,不該只是十七歲的那個瞬間,也是長大以後不該忘記的信念。

  (張維中/在學時出版第一本書《岸上的心》。早稻田大學進修後,東京設計專門學校畢業,現於日本任職傳媒業。著有《501紅標男孩》、《無影者》、《夢中見》與《日本,一日遠方》等書。)
 楼主| 发表于 2017-2-19 14:34 | 显示全部楼层

好評推薦
  以溫柔細膩的筆觸,攫取畢業前夕的吉光片羽,書寫出青春年少的微妙心情,令人時而莞爾,時而感動,時而淡淡的惆悵。
  ——倪采青(小說家)
  雖然我不當少女已經很久,離高中畢業典禮也過了幾千個日子(我怎麼好像比烏龜還老),但是一翻開這本書,十七、八歲時的雲啊霧啊,瞬間就帶我回到內心好純真的年輕歲月。不但讓我重拾青春韶華,讀完還感覺膝蓋突然回春有力,蹲下去還能立刻站起來呢。一書兩得,真是太好了!
  ——青小鳥(部落客)
 楼主| 发表于 2017-2-19 14:35 | 显示全部楼层

謝幕曲響起
  小指的指甲長長了,只差一點點就可以碰觸到即將來訪的初春。冰冷的玻璃窗外吹起強風,只不過是看見樹葉搖動的樣子,就讓我覺得全身發冷。明明已經是三月底了,早晚依然四肢冰冷。此刻我依然無法相信,再過幾個小時,眼前這個寒冷黑暗的世界就會變成閃閃發亮的早晨。
  把毛巾覆蓋在頭髮上,用指腹輕輕按摩。陽子說這麼做能讓頭髮長得快一點,我相信她說的是真的,所以每天持續地做。將好不容易長到可以側攏在左肩長度的黑髮仔細吹乾,微偏著頭,讓手指穿過髮間,感覺彷彿正在慢慢梳離過去稚氣的自己。
  今天得比平常提早上床睡覺。明天要穿的制服,用了三年的書包,以及綁頭髮用的粉紅色髮束都整齊地擺在床邊。這個去年買下的髮束,是準備頭髮長長後要用的。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洗一洗髮束,清洗後的顏色總令我滿心雀躍。不管怎麼握都會軟綿綿地恢復原來的樣子,形狀宛如一朵大花般可愛。在等待頭髮變長的這段期間,我一直把這個髮束戴在右手的手腕上,上課的時候不時摸摸它,然後用指腹按摩頭皮。
  稍稍拉開窗簾,我與映照在玻璃窗上的自己四目相對。原本的短髮終於長到胸前。每天都會碰面的同學、家人似乎早已忘記我原本是短髮的事,直到我第一次用電捲棒捲了頭髮去上學的那天,陽子才摸了摸我的頭髮說:「對了,妳以前是短髮吧?」接著,她皺起眉又說:「……捲得好爛,下次我教妳怎麼捲吧。」
  第一次用電捲棒,怎麼用都覺得很不順手。雖然腦海中已經明確描繪出理想的髮型,卻不知道該怎麼實際完成才好。明明好不容易才留到這個長度啊,我不禁覺得沮喪。
  雖然我只看過那張照片一次,儘管只有短短的一瞬間,那模樣卻清清楚楚地印在腦中。於是我很確定自己動手捲出的髮型,完全不是那個樣子。
  明天要舉行畢業典禮的高中大概只有我們學校。國立大學的後期考試1已經結束,畢業生的將來差不多都塵埃落定了。有些人即將成為國立大學的新鮮人,有些人推甄進了私立大學,有些人準備去念專科學校,有些人要投入職場,也有些人決定先不做任何打算。為了往未來還有許許多多分歧的道路跨出第一步,我們脫下制服,換上新鞋,整裝打扮。
  日本高中的畢業典禮大部分是在三月初舉行。由於畢業典禮比國立大學的放榜日來得早,直到去年為止,參加典禮的學長姊臉上都是一副「現在重要的不是畢業典禮吧」的表情;對在校生來說,因為隔天仍要照常上課,所以出席典禮時也提不起勁。
  但今年不一樣。明天,三月二十五日的畢業典禮是星期五。在校生和畢業生,將一起告別這所高中。
注1:日本大學的入學考分為前後兩期。一般來說,前期考試多在二月舉行,後期考試多在三月舉行,考生只要任一考試合格即可進入大學就讀。前期考試多以基本的學科測驗為主,後期考試則較重視其他能力,如要求繳交小論文、面試等等。
  去年夏天,我們這屆的準畢業生就已經知道廢校的事了。雖然這裡不是什麼大都市,但學生也沒少到需要廢校的程度。身為學生的我們不太了解內情,只是從爸媽的言談中得知,好像這就是所謂的「併校」。併校、整合、成為私立大學的附屬校。儘管陸續聽到了這些,最後可以確定的事情是,今年春天這所高中就要被拆除,在校生則會轉入鄰市的大高中就讀。校方針對全校學生進行了問卷調查,結果決定在進行拆除工程的前一天,也就是乏月二十五日來舉行畢業典禮。
  拉上窗簾,將鬧鈴調整到比平常早四十分鐘的時間。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定時的小旋鈕,謹慎地轉動。轉動時鐘指針的時候,有種自己好像在做什麼不該做的事的感覺,心裡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一提起畢業典禮的事,班上的每個人全都變得多愁善感了起來。陽子甚至還說,如果三月二十五日不是畢業典禮的話,她才不想來學校呢。然而,班導說「雖然是畢業典禮,但那丕二年級的你們依然是高中生,請務必要有身為高中生的自覺」,拐彎抹角繞了一大圈,又說,「當天所有的人都請黑髮出席」,話一說完,班上的女生們都此起彼落地發出了不滿的聲音。
  人家都已經想好要染頭髮了!早已推甄上東京私立大學的陽子不滿地嘟起嘴。準備要念美容專科學校的佳織問我,那可以戴耳環嗎?耳環應該也不行吧。聽到我的回答,她一臉洩氣地摸摸耳垂。在前期考試考上私校的學生會會長田所同學則開玩笑地說,乾脆人家一起把頭髮染黑吧!搞樂團的森崎同學還沒想好畢業後要做什麼,不過為了畢業演唱會,他已經把長長的瀏海染成了淺褐色。
  人家為什麼那麼想染頭髮呢?我實在不懂。對我來說,至少到明天為止,我都必須留著這頭黑髮。
  為了要帶畢業紀念冊和文集,我把書包清空了,從裡頭拿出一本厚厚的文庫本2。費了好大的勇氣和時間才終於打聽到這本書,結果到今天我還是沒能看完。雖然是文庫本卻有將近一千日圓定價的這本書,真的很厚。
  當同學們因為迫在眉睫的國立大學前期考試忙得暈頭轉向時,圖書室裡的書也一本一本的快速減少,被移到要和我們併校的那所高中去。假如書被完全清空了,考完試的我也就再也沒有去圖書宰的理由了。在書架愈來愈空的圖書室裡,我一直讀著從沒聽過的外國作家寫的一本像是非小說3的小說。
  擔任學生會會長的田所同學說,他看過那本小說。「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英國小說吧。內容有點難懂……妳喜歡那樣的書啊?」嗯,我點了點頭,說:「以後會喜歡的。」
  終於打聽到那本小說的書名時,圖書室的書幾乎都搬走了,那本小說應該也已經忘了有關這裡的一切,若無其事地待在那一所高中的圖書室裡吧。怎麼辦呢?正當我這麼想著的時候,老師從包包裡拿出一本文庫本。「那本書已經不在這裡了,所以我把我家裡的借妳吧。」看到那本書時我心想,實在有夠厚的;同時也想著,書這麼重,老師還特地為了我帶來學校。
  老師的聲音彷彿一輪冬日的光暈,溫柔得令人不禁瞇起眼睛。我身邊都是正在準備國直大學考試的學生,他們把圖書室當成了自習室。這段期間裡,決定要念私立大學的人幾乎都不來學校了,只有我獨自在圖書室讀著無法理解的小說。搞什麼啊那個人。這種質疑的眼光也不是沒有,但圖書室的燈光灑落在書頁的空白處,始終散發出非常溫柔的光。
注2:A6規格的平裝書。
注3:non-fiction。相對於小說(fiction)的寫實文學作品,如傳記、散文等等。
  「作田同學,妳又逾期囉!」
  我和老師的對話經常是以這句話為開場白。作田同學。老師喊我名字的嗓音,如果有顏色的話,應該是水藍色的。也許是因為老師騎的腳踏車,與那時他遞給我的傘都是水藍色的,所以我才會這麼想吧。厚實且溫柔的聲音,無論何時總能輕易挑動每條通往我心臟的血管。
  我總是無法在兩個星期內把書看完,是逾期還書的慣犯。不過,這本文庫本的還書期限不是兩個星期,而是明天。
  鑽入宛如祕密洞穴的冰冷被窩裡,在睡前閱讀這本書,不知不覺已成為每晚必做的事。指腹碰觸到紙的感覺很舒服。把剛剛設定成比平常早四十分鐘的鬧鐘擺在枕邊。拿著書的雙臂朝白色的天花板伸直,夜晚寒冷的空氣竄進了袖口。
  雖然沒看過英國小說,我還是努力地讀著。就算頭腦好的田所同學說這本書有點難懂,我依然努力地讀著。儘管真的看不懂這本書在說什麼,我仍舊努力地讀著。用指尖抓住下滑的袖子,不讓寒冷的窄氣入侵身體。
  昏昏欲睡之際,我慶幸自已終於在昨天下定了決心。明天是畢業典禮,是服裝檢查、染髮或燙髮的解禁日,是和大家告別的日子,是和同學們在畢業紀念冊亡互寫留言、瘋狂拍照的日子。對其他人來說或許是這樣。
  但對我而言,明天是歸還這本書的日子。即便我還沒看完,也還是非還不可。還書的期限已經不能再延了。
  ◆
  跟剛上高中的時候比起來,從橋下流過的河水量已經少了很多的這座橋,是學生們經常約定碰面的地點。不管是從哪個方向來上學的學生,都一定會經過這座大橋。
  「我比較早到喔!」
  在停好的水藍色腳踏車旁,老師靠著腳踏車的坐墊站著。不長也不短的黑髮,今天也梳理得很整齊。老師總是輕聲說話,是就算在圖書室裡也不會引起側目的音量。
  「老師早。」
  「早。」聽見我的問候,老師輕輕點頭回應。也許因為今天是畢業典禮,穿著西裝的老師看起來有些陌生。從遠方確認那是老師的身影之後,我頓時無法移動腳步。我覺得自己彷彿在欣賞一幅美麗的畫。如果能用四方形的畫框將眼前的畫面留住,畢業典禮早上的氣味、溫度,以及這份心情,一定能這樣子保存下來。
  我不小心又睡著了。我隨口編了個理由。妳跟老師有約,還敢睡回籠覺啊……老師聽了之後,故意握著拳頭這麼說。反~對體罰喔,我邊笑邊回嘴。老師滿意地點點頭,接著說,那我們走吧,然後踢開腳踏車的側腳架。
  今天很順利。千萬別吹起強風啊,我在心中暗自祈禱。
  只不過是比平常早了四十分鐘,早晨的世界有著完全不同的表情。彷彿還殘留著些許昨日的空氣,還沒做好迎接今天的準備的樣子;就好像匆匆忙忙拉起了布幕,但前一天的氣息還沒完全消失。
  在這樣的世界裡,刻意穿上西裝的老師與乖乖遵守校規穿著制服的我,並肩而行。今天是畢業典禮的這件事,感覺上就像騙人的一樣。
  放在書包裡面的文庫本,隨著步伐搖晃著。
  「早上還是很冷呢。」
  「是啊,才三月而已嘛。」
  老師就連夏天也穿長袖,他一定很怕冷。
  「不過就算再冷,女生還是都會把腿露出來。這到底怎麼辦到的啊?」
  就算是這個時候,我褲子裡還有再穿一件喔,發熱褲。老師稍微撩起褲管給我看。黑色的褲子覆蓋在襪子上頭,使那個部分顯得有點厚。
  「就是要把腿露出來,腿才會變細唷。因為別人會看嘛。」
  「你們女生啊。」
  女生又怎麼了,我理直氣壯地說。老師的視線落在我的左肩。
  「妳說自己遲到是因為不小心又睡著了,但頭髮倒是沒忘了要整理啊。」
  老師走在我的右邊。但其實,我比較想讓他從左側來看我的頭髮。
  「因為今天是畢業典禮啊。」
  就算會稍微遲到,頭髮還是比較重要。看見我一臉堅定的模樣,老師沒轍地說:原來如此。然後又露出「你們女生啊」的表情。
  其實,我根本沒有不小心又睡著,而是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時間,仔細捲燙綁在左側的頭髮。我用力回想上次擅自使用教室裡的插座時,陽子教我的訣竅。不能只學外側和內側的捲法嗎?陽子的語氣有些不耐煩。拜託啦。看到我的表情後,她似乎明白了我是認真的。
  「老師不也穿了平常沒穿的西裝嗎。」
  不過你領帶歪了,我指向老師的鎖骨附近。咦,真的嗎?老師發出有些驚訝的聲音。
  比我粗壯的脖子上,存在著小小山脈般的喉結;每次說話時,那裡就會微微振動。從衣袖裡伸出的手背,比我的手更加骨感。真想摸摸看。它仿彿也在呼喚我伸手摸摸看。你們男生啊,我在心中悄悄地說。
  在春日的陽光下,我和老師的影子優美地並肩而行,筆直地往前移動。如果,我們的影子可以烙印在橋上就好了。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吹起了些許強風。我稍微撇過臉,若無其事地護住左側。
  偶爾,我和老師的影子會因為我的動作而重疊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是手牽著手、或挽著手臂。這些我絕對沒辦法做到的事,我的影子做起來卻如此容易。
  「今天是畢業典禮呢。」
  感覺好不真實,我繼續說著。在這座長長的橋上,穿著制服的身影只有我一個人。
  「作田同學畢業後有什麼打算?」
  「我要去京都念女子大學。終於可以一個人住了。」
  京~都,老師輕聲複述。「沒想到妳要念京都大學。」「不是啦,是私立的大學。」不過田所同學考上東京大學喔,我又這麼補上一句。老師口中冒出一句「年輕真好啊」,還說,想做什麼都一定辦得到。這些話聽起來有些離題,彷彿並不是對我說的。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對話讓我覺得有點難過。
  「老師念大學時是一個人住嗎?」
  「對啊。所以我不想再住在有整體浴室4的房子了。」
  「那樣很像在住飯店,很酷啊!」
  「妳這句話我記住囉。以後妳一定會想收回的……對了,剛剛妳提到的田所同學是誰呀?」
  乾燥的石頭表面還帶著滑潤的光澤,看起來彷彿河水仍不斷從橋下流過。仿彿映照在水面的雲朵,已經離去的冬天,以及穿著高中制服的我,也都將消融在春天的河水中,流向某處。如果這麼想的話,我好像也可以脫口說出年輕真好、想做什麼都一定辦得到這樣的話。
  每次走在這座橋上,總會有幾個學生從後面超過我,今天卻半個人也沒有。
  「啊,妳說的田所同學,是不是要上台致答詞的那位?」
  「你反應也太慢了吧,他是學生會會長耶,你不記得嗎?」我笑著說。我只記得星期五常來圖書室的學生。老師一臉認真地說。
  「像是作田同學。」
  老師補上的這句話,讓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別臉紅啊,我對自己說。但怎樣都想不出該怎麼回話。
  作田同學、作田同學。從老師口裡吐出我的名字。作田。這兩個字發出優美的聲調,真是不可思議。
  學校就要到了。看到跟往常一樣的校舍輪廓,不禁令人感到安心。明天,這裡就要消失了,直到現在我還是無法相信。
  「……學校,就要不見了呢。」
注4:有別於傳統的水電施工方式,採取乾式施工法,依照浴室尺寸先在工廠做好板材,再運到現場組裝。
  聽到我說的話,老師用像在放開手中沙子般細細碎碎的聲音說:
  「那,是真的嗎?」
  「老師,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
  「大學畢業後我就一直待在這所學校,已經五年了。」
  我真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老師凝視著校舍。
  「即將轉校的在校生和老師們,和作田同學你們這些一起畢業的學生,哪一邊比較可憐呢?」
  「我想應該是留下來的人吧。我們好像有點卑鄙。」
  「卑鄙?」
  「因為畢業典禮的隔天就要開始進行拆除工程了,簡直就像是安排好的一樣。我們什麼都不用做就揮揮手說掰掰離開了。」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這麼覺得。我有些含糊地結束了話題。
  然而在所有的人之中,最可憐的應該就是老師。因為,老師待在圖書室的時候最耀眼了。
  最卑鄙的人則是我。拖到今天才打算還書的我。
  眼前出現了幾乎沒在使用的東棟舊大樓。我們學校有四棟圍著中庭的大樓,分別是以教室為主的北棟,有教職員室和理科教室等特別教室、與圖書室所在的南棟,體育館和社辦所在的西棟,以及超過十年沒使用的東棟。基本上,學生是禁止進人東棟的。
  只有在必須使用裡面的舊書庫時,學生才被允許進人東棟。沒放在圖書室的舊文獻資料,都收在東棟的書曄裡。可是,據說東棟的頂樓有鬼,所以大家都不太想靠近那兒。
  仿彿挺直了腰桿的東棟大樓,朝向天空伸展著。從橋上可以看見的那面牆,被H班畫的壁畫點綴得繽紛絢麗。當中有幅一對男女朝著彼此伸出手的畫,那裡是學生們的祕密告白場所。
  過了橋之後,學校就近在眼前。
  「我去停一下車。」
  穿過校門,老師走向平時停放腳踏車的地方。
  校門旁有棵櫻花樹,像是在看守無人出入的東棟入口似的佇立在那兒。樹上的花苞還沒有綻放。我想那裡頭一定隱藏著許多危險又酸甜的事物,像是媽媽幫我燙制服時蒸氣的味道,或是第一次踩下樂福鞋5後腳跟時的決心。因為這樣,所以花苞還沒有打開。
  老師熟練地立起腳踏車的腳架。
  他這個人啊,怎麼會那麼體貼呢。
  「我想還書。」只因為這樣的理由,他就願意提早四十分鐘來橋上等我。既然這麼在意,為什麼之前不趕快還呢?為什麼要約在一大早,不能等畢業典禮結束後再還嗎?老師完全沒有提起這些理所當然會有的疑問,只說:那就明天早上吧,別睡過頭囉。在氣氛變尷尬前,老師便留下我離開了。
注5:lofers。淺口、沒有鞋帶,穿脫方便的鞋款。
  他真的很體貼。
  可是,那樣的體貼卻讓我非常難受。
  脫下制服變成大人後的我,會知道在這種時候,除了咬緊嘴唇之外還有什麼忍住眼淚的方法嗎?能更加自然地裝出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嗎?
  「老師今天有帶圖書室的鑰匙嗎?」
  老師從腳踏車拔出鑰匙、放進包包內的口袋後,又取出另外一把鑰匙。
  「當然有啊。」
  老師的衣領總是很挺。我卻連怎麼燙襯衫都不知道。
  「我想再去一次圖書室,最後一次。」
  「好啊。」不只是我,老師的回應似乎也比平時來得小聲。我第一次看到老師的領帶歪掉。或許是因為我請他比平常早四十分鐘來學校的關係,所以他沒辦法像平時那樣在領帶被調整好的情況下出門。
  以男人來說,老師的手指算是纖細的。春日的光在他左手無名指上閃爍著光彩,看起來美麗極了。
  ◆
  我相信,那天是星期五並非偶然。
  我和陽子、佳織三人圍坐在圖書室的大桌邊。當時是三月,我高二。在升二年級前,學校會進行文組和理組的分班,之後班級就不會再改變。為了四月即將入學的高一新生,我們必須發表關於這個小鎮的研究,因此來圖書室找資料。當我們這組被分到這項工作時,陽子立刻纏著附所同學要他幫忙,結果反被狠狠訓了一頓:「我還以為妳是能對自己被交派的事負起責任的人。」
  我們進到圖書室後邊找資料邊小聲閒聊,不知不覺外頭的天色已經變暗,但研究的內容卻一直無法統整起來。「我不行了,什麼小鎮的歷史嘛,我對這種事真的一點興趣也沒有。」陽子一副提不起勁的樣子。她把開襟外套的袖子往下拉了拉,又說:「這裡好像有點冷耶。」然後抱著膝蓋坐在椅子上。沒穿外套的佳織倒是一派輕鬆地說:「會嗎?我不覺得啊。」
  那時我還不知道老師就在借閱櫃檯那裡。在必須保持安靜的圖書室裡,我們應該有點讓人困擾吧。
  外頭開始下起了雨,雨勢愈來愈大。三月的雨聲將圖書室包圍了起來,室內顯得分外靜謐。「……唉,這下子回家的時候一定很冷吧。」陽子嘆了口氣。
  位在南棟的圖書室並不大。走遍圖書室之後,我隱約察覺到一件事。舊資料可能放在東棟的書庫。
  「我去問一下那邊那個人。」我不抱希望地這麼說。陽子忍不住碎念:「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啊:好煩」。佳織則早我一步走向櫃檯,我跟在她身後,也走了過去。
  那時,我才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老師。
  「那個!請問,跟這個鎮上有關的舊資料是不是沒放在這裡啊?」
  沒想到佳織的聲音這麼大。老師的回答很乾脆。
  「那些放在東棟的書庫裡喔。」
  回去之後我們三個人開始猜拳。外頭的雨有點大,加上天色暗了,又冷得要命,所以大家都不想出去。更何況還有晚上的學校有鬼這種可怕的謠言。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謠言在各式各樣的目擊情報下變成了「東棟的頂樓」有鬼出沒。「外面好冷我絕對不去。」「就跟妳說沒那麼冷。」「那佳織妳去啊。」「不要。」最後桌子中央出現了兩個拳頭對上一把剪刀。
  我猜輸了,這樣的結果或許也並非偶然。
  我掩不住心中的沮喪,哀怨地看向陽子。她連忙說「快去吧。之後我們去薩莉亞6吧。」然後從書包裡拿出漫畫。我想喝義式蔬菜湯啦,佳織邊說邊趴在冰冷的桌上打開手機。
  從圖書室窗戶所看到的東棟,彷彿在春夜來臨之前屏息等待著什麼。雖然明知裡頭什麼人也沒有,但若一直盯著看的話,卻又覺得好像會和不該存在的某個人對上了眼。
  「飲料吧你們請喔!」對她們丟下這句話後,我離開圖書宰,快步走下樓梯到一樓。嘴裡喃喃念著好冷好冷喔,好不容易走到了玄關,我停下腳步。
  數下根細針般的雨絲,在薄暮中閃爍著。
  我,現在手邊沒有傘。
  傘放在北棟教室的置物櫃裡。如果要拿傘就得通過穿廊,經過西棟才能到達北棟。這樣的話,還不如淋雨跑到東棟比較快。
  我望著比平時更令人心裡發毛的東棟想著:雖然外觀看起來很可怕,但這世上怎麼可能有鬼嘛,沒事的。我在一樓的人口穿上樂福鞋。就算淋濕也沒辦法了,我縮起脖子,朝雨中跨出一步。
  啪嚓。腳邊濺起了水。不過,脖子倒不覺得冷。
  「妳沒帶傘嗎?」
  陰暗的天空變成了明亮的水藍色。我往聲音的方向轉過頭,看見老師撐著傘站在那裡。
  「很冷吧。我剛好也有事要到書庫一趟。」
  老師凝視著東棟的樣子,就像在看書一樣。我低著頭說:「……謝謝。」「那,我們走吧。」老師沉穩地踏出不慌不忙的步伐。
  他的左肩露在傘外,被雨淋濕了。
注6:Saizeriya。日本連鎖義式餐廳。
  第一次踏入東棟裡頭,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也許是因為進來之前,老師淡淡地說了:「有鬼的謠言?我完全不知道啊。」對沒聽過謠言的人來說,這裡不過只是棟老舊的建築物罷了,他的眼神讓我感到安心。
  穿過滿是灰塵的走廊後馬上就到了書庫前,我不禁覺得有些掃興。老師從口袋裡拿出生鏽的鑰匙,緩緩地打開門。那扇門看起來相當老舊,我原以為打開後會像恐怖片那樣發出嘎嘰嘎嘰的聲音,但其實並沒有。不知道為什麼,感覺書庫裡比窗外還暗。書庫的大小徊圖書室差不多,書架上擺滿各式各樣的書。狂暴的雨聲將我和老師之間的空氣打出一個個孔洞。書庫,這兩個字念起來彷彿隱藏著什麼重要的祕密似的,我不自覺放輕了腳步,緩慢地走著。
  啪!
  隨著這個聲音,燈驀然亮了起來。「哇!」我忍不住大叫。「啊,抱歉。」老師望著我說,手裡按著牆上的開關。
  在沒有暖氣、空蕩蕩的束棟,雖然已經是三月,卻仍像仲冬般寒冷。制服外套淋到了一點雨,被淋濕的部分傳來些許寒意,我於是加快找資料的速度。然後,
  「這裡有鎮上的資料。」
  上方傳來這個聲音。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看見老師爬上了梯子,想把子伸往書架的最上層。「好像會掉很多灰塵下來。」老師踮起腳,賣力地仲長身子。「等等,适樣很危險啦。」我話才剛說完,就有好幾本書啪啪啪地掉了下來。
  「妳沒事吧?」
  還好,書並沒有砸中我的頭,但我還是嚇了一跳。老師站在梯子上說:「對不起啊,我要拿的書好像也掉下去了。」我在散落一地的書中發現了一本手帳。老師「啊」了一聲,摸摸長褲的口袋。
  「那是我的。」
  因為高處落下的衝擊力,有張照片從手帳裡飛了出來。我撿起照片。「啊,等等,」老師慌慌張張地爬下梯子。「謝謝妳。」說完,老師很快地從我手中拿走照片。
  不過我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張照片。
  「……是女朋友嗎?」
  雨聲幾乎蓋過了我微弱的聲音。老師沒有回答。
  「她好漂亮喔。」
  聽到我那麼說,老師回道:「沒有啦。」然後撿起掉在地上的書,說:「這才是我要拿給妳的。」
  我接過那本布滿灰塵的書。書厚得跟枕頭一樣,沉甸甸的,可以感受到歷史的重量。
  可是,那張薄薄的照片,比書還要重上許多倍。
  在雨聲中,我凝視著老師。老師望著照片一會兒後,回過神發現了我的存在,於是對我說:「那我們走吧。」
  在沒有其他人的書庫裡,我一直凝視著臉頰泛紅的老師。把照片收回手帳之前,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間,但老師的確又看了一次那張照片。
  那個時候,我以為雨停了。
  儘管只有一瞬間,但我什麼也沒聽見。像放大鏡將太陽的光線收集成一束那樣,我全部的感官都聚集在老師的雙眸裡。老師眼中倒映出心愛的人的身影,即使那雙眼睛絕對不會那樣望著我,我仍想繼續凝視下去。雨聲又再度傳進耳裡。但我的視線已經無法從老師身上移開了。
  在圖書室時,老師看起來總是很穩重,彷彿完全生活在「老師」這個身分之中。但事實並不是那樣。當我看到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後,心中有什麼沸騰了起來。那張照片、戒指,以及看著照片的眼神,全都屬於「老師」身分以外的事物。一次看到這三樣東西,讓我不禁想再多了解老師一些。
  老師的事辦完了嗎?這種令人尷尬的問題還是別問了。其實老師並不是有事才來書庫,他只是想把鑰匙給我,最後卻陪我一起來了。
  老師穿著的毛衣,左肩的地方因為淋到了雨,現在還濕濕的。
  我和老師的腳步聲迴盪在空無一人的東棟走廊裡,時而交疊在一起,時而被外頭的雨聲蓋過。接下來該怎麼辦?我手裡抱著沉重的資料,這麼想著。
  「一起走吧!」
  老師為我撐起的傘,就像是用蔚藍晴空的碎片做成的一樣。
  從那天起,我便喜歡上他了。
  ◆
  「對了,」
  老師邊說邊將鑰匙插進圖書室門上的鎖孔。
  「什麼事?」
  「我比大家搶先看過畢業紀念冊囉。」
  啊!我反射性地大叫了一聲。「妳反應也不用那麼大吧……」老師邊嘀咕邊轉開鑰匙。
  「那,大頭照你也看過了嗎?」
  我小聲地問。老師又擺出一副「妳們女生啊」的表情。大頭照是去年夏天拍的。那時班上的女生為了通過老師的嚴格檢查,個個在鏡子前卯足全力。眼線怎麼畫才不會被抓包?腮紅呢?我說佳織妳啊,最好還是把耳環拿掉啦。擔任視覺系樂團主唱的森崎同學,畫了個大濃妝來拍照,結果老師威脅說要用水潑他,他才不情願地把妝卸掉。就連平時老是取笑我們女生畫了妝也沒變正的男生們,也用手機當鏡子整理起瀏海。跟平常一樣感到無所謂的人,大概就只有田所同學了。
  照片裡我的粉紅色髮束,顏色應該比現在還鮮豔一點。當時我也擠在女生廁所的鏡子前,硬是把比現在短許多的頭髮綁起來。「……妳頭髮這麼短,綁起來很怪耶,妳確定要綁嗎?」雖然陽子這麼說,但我仍站在鏡了前面不肯離開,堅定地說:「我要綁。」
  實際上,在那天來臨前,我都一直想把頭髮留長到可以燙捲的長度。儘管當時的長度綁起來感覺很不自然,我還是綁起來側攏在左肩。
  畢業紀念冊的大頭照為什麼不能多拍幾次呢?這樣一來,我們就能挑選自己滿意的照片了,如果能這樣該有多好。
  「個人照的部分,森崎同學的耍帥表情讓人印象很深刻呢……明明沒畫妝,就只有他的感覺特別不一樣。」
  「那是因為他拜託攝影師把燈光調暗了啦,所以只有他看起來有陰影。」
  「原來啊……森崎同學今年也會參加畢業演唱會嗎?」
  森崎同學是主唱嘛,我回道。那真是令人期待呢,老師的語氣似乎真的很期待,接著他打開了鬥。
  忽然間,空氣與聲音都仿彿緊緊地填入這個空間裡。圖書室裡空氣的密度,和其他教室完全不一樣。
  「也不過才半年前的事而已,紀念冊裡的大家的臉看起來都還很孩子氣呢。」
  作田同學也是喔。補上這句話之後,老師一如往常地走進借閱櫃檯坐下。
  圖書室的牆擘、地毯及書架的顏色,彷彿都貯藏了陽光,感覺好溫暖。前些日子還依附在各色書皮上那薄薄的微塵空氣,飄散在空蕩蕩的書架之間,無處可去。一本書也沒有的圖書室,看起來像是馬丘比丘7那樣,已是無人居住的遺跡。
  這時,我才發現到一件事。圖書寧裡沒有其他人,所以我才感到如此平靜。沒有書,也沒有任何人的此刻,我的心裡開始產生了奇怪的念頭。
  將扁扁的書包放在桌上,拖著腳走路。圖書室的綠色拖鞋對我來說有點太大了。
  「今天也是老師最後一次待在這個櫃檯了吧。」
  只有在星期五,老師才會在帶著光澤的木製借閱櫃檯後出現。星期一到星期四,都是由擔任圖書委員的學生在櫃檯處理借閱事宜。老師負責的科目是高一的古文,我上不到他的課,所以在那個雨天之後,每個星期五我都會去圖書室。
  其實沒有什麼一定要去圖書館的事,我只好強迫自己每個禮拜都去借書,硬著頭皮看完。
  「是啊。啊,對了,今天剛好也是星期五呢。」
  話一說完,老師將桌上的日曆翻過一張。原本的「24」被「24」蓋住了,「TH」變成了「FR」。
  三月二十五。星期五。畢業典禮。然而,只要待在這裡,就彷彿置身於另外一個時空。
注7:Machu Picchu。位於祕魯的著名印加帝國遺跡。
  從圖書室的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老舊的東棟,以及閃閃發光的西棟。連接西棟與南棟的穿廊上,穿著正式服裝的老師們忙碌地走來走去。就連教體育、平常總是穿著白色運動服的瀧川老師也換上了西裝,曬黑的肌膚讓他看起來顯得特別成熟,女老師們似乎也比平時看起來更有女人味。
  東棟那裡則什麼都沒有。只有那一天殘留的影像,在空無一人的建築物中輕輕飄動。
  「老師穿著西裝坐在圖書室裡,感覺好奇怪喔。」
  就是說啊,老師回道。我在窗邊俯視著西棟,又說:「瀧川老師不適合穿西裝呢。」「……那好像是瀧川老師為了今天特地做的新西裝喔。」「他曬得太黑了啦。」老師像平常那樣坐在櫃檯裡頭。我們雖然不斷說著話,眼神卻始終沒有交會。
  穿上西裝後的老師,看起來更有老師的樣子。但仔細一看,我察覺穿在裡頭的襯衫似乎有人幫他燙平,而領帶雖然歪了,也似乎有人幫他調整過的樣子。超出「老師」這個身分之外的部分,逐一浮現。
  真正想說的話卻說不出口。就像是忘了如何開口說話似的,就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妳又逾期囉!」平常,我們的對話總是由老師說出的這句話開始。我會講自己看完書的感想或逾期還書的理由,然後對話就自然而然地進行下去。
  但今天,那句開場白卻沒出現。
  「……那本書,好看嗎?」
  頓時,有股力量湧入體內。我用背脊接收老師的聲音。我的背太小了,無法接收的聲音簌簌散落。我是為了要還書才來到這裡的,但此刻的心情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沒什麼時間好好看,內容嘛,對我來說有點難懂……」
  回答得好爛。跟平常完全不一樣。
  「不是妳的問題喔,我到現在也不是很懂那本書呢。」
  即使老師溫柔的聲音為我架好了台階,我的手仍遲遲無法離開窗沿。我無法和平常一樣靠近老師。我從未像這樣和老師說過話,於是也無法將書包裡的書拿出來。
  今天和平常不一樣的原因,並不是因為老師穿上了平常不穿的西裝,也不是因為今天是畢業典禮。並不是因為這所學校、這問圖書室明天就要消失,也不是因為今天沒辦法像平常那樣把頭髮捲好。
  「……老師。」
  而是因為,對我來說,今天這裡不再是圖書室。
  「你知道圖書室是做什麼的地方嗎?」
  我的聲音還沒傳到老師那裡,就悄然地落在地毯上。
  在圖書室必須保持安靜,說話時要輕聲細語。因此這裡是我不用特別找理由也能靠近老師,仿彿依偎在他身邊似的和他說話的地方。這裡是可以用不打擾別人來當作藉口,把臉湊近老師輕聲說話也不奇怪的地方。
  而現在,我卻不知道該怎麼靠近老師。如今我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靠近老師的身邊。
  「圖書室,是借書的地方啊。」
  老師就像平常那樣認真地回答。因為他是老師嘛。
  把書還回給老師的話,就可以靠近老師了。只是那麼做了之後,我就無法再次去到老師身邊。因為什麼理由也沒有了。
  就算我不是高中生,老師也並不把我當做女人看待。如果還了這本書,我們之間的師生關係也消失了,我和老師就此成了陌生人;如果沒有特別的理由的話,以後禮拜五就沒有辦法見到老師了。從今以後,我們就要展開各自的春天了。
  穿著制服的學生身影三三兩兩地出現在西棟的入门處。學生陸陸續續抵達了學校。今天學校裡的氣氛有著不同以往的喧鬧。在一陣笑聲中,有人伸出食指指著某個方向,一定是在笑瀧川老師的白西裝吧。
  我也知道圖書室是借書的地方。不過,那是對其他人來說。在我心中,圖書室的意義不僅是如此。
  對我而言,書並不是用來閱讀的東西,而是讓我間接碰觸老師指尖的物品。髮束不是用來綁頭髮的東西,電捲棒也不是用來捲頭髮的東西,而是讓鏡中的我成為老師心愛的人的道具。
  「……這裡是借書的地方。」
  老師這麼說。
  「不過,今天是還書的地方。」
  還了書之後,真的就要說再見了。
  我緊握了手心,留長的小指指甲戳進手掌隆起的部分。在那股疼痛裡,我回頭望向老師。
  窗外傳來即將畢業的女生互相告別的說話聲。平常的腳步聲在春天的柏油路上,顯得更加悅耳。
  「可是,還了書之後,」
  像這樣隔著一段距離和老師說話,感覺真不可思議。
  不過,要是像平常那樣有其他的學生在,我絕對開不了口。
  「還了書之後,一切就結束了對吧。」
  說完這句話後,我把書從書包裡拿了出來。
  「還了這本書之後,這個圖書室也會跟著消失了對吧。」
  老師一如往常地坐在櫃檯裡。即使穿著西裝,即使今天是畢業典禮,他的眼神也跟平常一樣。
  那是老師看學生的眼神。在他眼中,我只是一個學生。
  「作田同學,畢業典禮要開始囉。」
  老師有些為難地笑了笑。就像對已經到了圖書室要關門的時間還不離開的學生,他總是有些為難地笑著說,趁天黑前快回家吧。
  鐘聲響了。熟悉的鐘聲敲響了畢業典禮的早晨。北棟傳來男生嬉鬧的腳步聲,有女生大聲地說:這是最後一次聽到鐘聲了耶——。
  陽光好暖和。溫暖得彷彿人的體溫。
  「剛剛,我說比大家搶先一步看過畢業紀念冊了對吧。」
  還說森崎同學的耍帥表情讓人印象深刻,對吧。
  「作田同學的照片,」
  原本持續迴盪的鐘聲,此時俐落地收尾。
  「妳的髮型,綁頭髮的髮束顏色和位置,還有在相機前笑得不太自然的模樣,都和我太太很像。」
  那是因為,我忘不了當時的那張照片。
  我想變得像那張照片裡老師心愛的人一樣。這麼一來,也許那雙清澈的眼睛,終於會看我一眼也說不定。我一直懷抱著這樣的想法。用手指按摩頭皮,希望頭髮快點變長,獨占教室的插座用電捲棒練習捲頭髮,這一切都是為了今天的這個時刻。
  「今天妳的頭髮捲得很漂亮喔!」
  我拿著書,走向櫃檯。
  「我太太就沒辦法捲得那麼漂亮。」
  我一點也不想聽到那樣的稱讚。
  我遞出書本,老師像平常那樣接了過去。
  「老師。」
  我試著像平常那樣說話。我不斷告訴自己,像平常那樣、要像平常那樣,儘管現在已經和平常不一樣了。
  「妳又要說下次會準時還了對吧。」
  我們之間僅僅隔著櫃檯,說著還書期限的事。
  沒問題的,像平常那樣說話就好。
  「老師,我喜歡過你。」
  我喜歡過你。好久好久以前就想告訴你了。
  老師一點驚訝的樣子也沒有,像平常那樣蹙著眉微笑。
  「謝謝妳,作田同學。」
  對老師的這份心意,我只能用過去式來表達。如果不先自己畫下句點,我就說不出口了。
  畢業典禮可別遲到囉。說完這句話之後,老師小心翼翼地抱起那本書,走出了圖書室。
  我喜歡過你。我又輕聲說了一次。柔和的暖色系牆壁將我的聲音完全地吸了進去。老師。試著再次說出這兩個字。右眼的視線變得模糊。我喜歡過你。我又說了一次。左眼的視線也變得模糊。我喜歡過你,我喜歡過你。圖書室從眼中消失了。我喜歡過你。喃喃地反覆說著。像平常那樣輕聲細語,不讓任何人聽見。
  我喜歡過你。強迫自己把這句話變成過去式之後,我的謝幕曲就此響起。
 楼主| 发表于 2017-2-19 14:36 | 显示全部楼层

藍色頂樓
  尚輝身上總是穿著彷彿被天空浸染過的藍色T恤,無論在哪裡都很醒目。在室內是如此,就連在室外,他身上的藍色也比天空還要來得更加鮮豔,一眼就能看見。
  我把身體縮得小小的,抱著膝蓋坐在地上,一下子戴上眼鏡、一下子又拿下來。大概是因為昨晚戴著眼鏡睡著的關係,鏡框有點歪掉了,只要輕輕低下頭,眼鏡就會滑下來。
  「孝子,妳幹嘛不改戴隱形眼鏡?高中畢業後如果還戴眼鏡又留黑髮,就永遠無法擺脫乖寶寶的形象喔。」
  我身旁的尚輝也抱著膝蓋坐著。我想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嬌小些,於是更用力地壓住膝蓋。身材不算高大的尚輝穿著過大的T恤,鎖骨的陰影清晰可兒。那凹陷的部分像是用手指按壓過似地留下了陰影。在那單薄的身體之中,竟然充滿了骨骼和內臟。
  黑色的音響傳出聲音。尚輝說反正小小的直接放口袋就好,除了那台音響還有MP3播放器、錢包和手機,他通常只帶這幾樣東西就晃出門了。
  而我呢,總是要仔細確認過包包裡的東西才敢放心出門。
  「……好久沒爬那個樓梯了。」
  呼。看見我調整呼吸的模樣,尚輝不懷好意地笑着說:「孝子真老實啊。」雖然只是開玩笑,但卻意外地說中了。
  樓上傳來學生說話的聲音和腳步聲。為了不被人發現,我們往東棟的頂樓抱膝而坐。愛胡鬧的尚輝有時會突然站起來,這時我總會大叫:「會被看到啦!」然後抓住他的牛仔褲;此時,尚輝就會說:「孝子妳真的很老實耶!」然後露出放心的笑容。尚輝突然站起來的舉動,簡直就像是要測試我有多老實一樣。而沒辦法那麼做的我為了梢微減輕心中的罪惡感,只好更用力地壓緊膝蓋。
  在尚輝帶我來之前,連東棟有頂樓這件事我都不知道。基本上學生是禁止進入東棟的,加上又有不好的謠言,所以我根本不會想靠近這裡。
  不過,尚輝似乎覺得無所謂。今天他也毫不遲疑地爬上樓梯,朝通往頂樓的門的右下方踢了四下左右。似乎只要踢那個位置,門就會開了。「沒差啦,眨正這裡也沒人在用。」尚輝笑著說。但在早上的校園裡,他的踢門聲聽起來特別響亮,所以我總是擔心地四處張望。
  在頂樓的時候比平常更接近天空,我經常覺得有點冷。但不知道為什麼,卻又有種自由的感覺。如果聽到我那麼說,尚輝也許會笑我「妳也才不過來了兩次」,所以我沒說出口。
  脫下黑白相間的制服已經一年多的尚輝,一定擁有比我更多的自由吧,所以他現在應該不會有跟我一樣的感覺。
  我邊調整歪掉的眼鏡,邊瞥了一眼身旁的尚輝。隨著音響傳出的R&B音樂,他輕輕地搖晃肩膀打拍子。是弱拍(down)。我記得很久以前他說過跳嗜哈是用弱拍來打拍子,不過除了嘻哈之外,我知道的舞蹈種類只有霹靂舞(Breaking)而已。其他舞蹈應該也像嘻哈一樣有各自的拍子吧。
  過大的T恤、褲管用橡皮筋綁住的寬鬆牛仔褲、略長的褐色頭髮,以及NEW ERA的棒球帽,都相當適合他。
  適合尚輝的東西,沒有一樣適合我。
  「你會參加畢業典禮嗎?」
  說完後我心想,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不會啊,我不能參加不是嗎。」
  尚輝拿下棒球帽,指著自己的頭髮。他的表情彷彿那就是他原本的髮色似的。而不可思議的是,那頭被風吹動的褐色頭髮完全不會讓人覺得他是那種被退學的壞學生。這個顏色最適合尚輝了,這樣很好。
  尚輝的褐色頭髮被棒球帽壓扁了。
  遠遠地,樓下傳來女生們的笑聲。再過不到三十分鐘畢業典禮就要開始了。但待在這裡,感覺畢業典禮好像是別人的事一樣。我邊說「典禮快開始囉」邊啪地闔上手機,此時尚輝突然起身對著樓下的女生「喂!」地人叫。
  「樓下的,準備好大學生了沒~」
  「等等!拜託你別這樣!」
  尚輝把身子探出防護柵欄大喊,我縮著身體用力拉住他的牛仔褲。「會被發現啦!笨蛋!」就連這時候我也還是只敢悄悄地出聲。褲子要掉了要掉了要掉了啦。尚輝很開心似地蹲下身體。
  仿彿用力一擰就會流出天空的藍色T恤,颯颯地傳出音樂聲的音響。單薄的胸膛和VANS運動鞋。儘管看起來跟平常沒什麼兩樣,我卻隱隱覺得從今以後一切都會改變。
  「下面那群女的邊說『咦?』地往我們這邊看耶。」尚輝嘻皮笑臉地盤腿坐下。他把褲頭拉得很低,於是褲襠的部分被大腿繃得緊緊的。說什麼大學生了沒,你很無聊耶。被我這麼一念,尚輝拿走我歪掉的眼鏡,說:
  「孝子,妳有蹺過課嗎?」
  因為眼鏡被拿走了,即使離得很近我卻看不清楚他的臉。在一片模糊的視線中,我只能聽見尚輝的聲音。
  突然間,我感到很不安。好像一旦沒看清楚尚輝的臉,他就會那樣消失了。
  「蹺課那種事,我沒做過。」
  眼鏡還來,我伸手向他揮了揮。在模模糊糊的視線中,尚輝又笑了起來。
  「果然是孝子。」
  一如往常的聲音、一如往常的說話方式,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聽了卻有點想哭。只不過是沒辦法看清楚尚輝的輪廓,竟讓我如此不安。
  無論何時總是在我身邊的兒時玩伴。然而,只要待在他的身邊,我就感到有點悲傷。我熊法變得像尚輝一樣。眼看尚輝的世界變得愈來愈寬廣,在他身旁的我卻連一步都跨不出去,對於自己的懦弱,我不禁感到悲傷。
  尚輝的褐色頭髮被風吹亂了。最後一次摸他頭髮是什麼時候呢?我記得他的頭髮摸起來就像貓毛一樣,又柔又細。
  再過二十分鐘,畢業典禮就要開始了。
  ◆
  簡訊傳來時,我正在客廳找油性筆。媽媽似乎不太想理我,邊準備洗衣服邊說「不就在那裡嗎」,但在我視線範圍內的「那裡」就是找不到。慌慌張張從電視前經過時,正在打電動的國中生老弟立刻大喊「姊,妳擋到我了!」一看到我的腳有點纏到遊戲機的電線,他馬上又大叫起來。
  明天就是畢業典禮了,全班要在教室集合、領取畢業紀念冊。這也是最後一次開班會了。這麼一來,班上的女生一定會搶著互寫留書。畢業紀念冊的紙質很光滑,肯定沒辦法用平常的原子筆來寫,必須要用油性筆才能在那嶄新的白色頁面上留下清楚的筆跡。我想儘量多帶幾枝,到時候還可以借給班上的女生。
  但找了半天還是找不到油性筆。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收到尚輝傳來的簡訊。
  「明天早上,典禮開始前三十分鐘,東棟樓梯建」
  大概是傳得很急,所以最後一個字打錯了。「建」,學校都要拆了是要建什麼建。尚輝就是這麼粗枝大葉,簡訊打錯字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他本人對這種事也完全卞在乎就是了。
  不過,真的好久好久沒收到尚輝的簡訊了。應該有一年了吧?沒有任何表情符號也沒有句號,就只是把要說的話直接打出來而已。「知道了。不過,你好歹也寫句好久不見什麼的吧?」我叫傳了簡訊過去。尚輝沒有再回傳訊息。這也是他一貫的作風。
  聽見洗衣機嘩啦啦的水聲時,我已經不想再繼續找油性筆了。真討厭自己幹嘛那麼一板一眼。沒筆的話,到時候再大聲地問「誰有帶筆嗎?」就好啦。然後再說「抱歉抱歉,借我一下下——」像其他女生那樣就好啦。
  但,我就是做不到。我總是很在意一些瑣事,總是仔細地觀察周遭,留意著應該避開的障礙物,像尚輝這樣突然傳簡訊給久未連絡的朋友這種事,我也做不到。因為,要是對方換了手機號碼卻沒告訴我呢?一想到這裡,我就失去了傳簡訊的勇氣。
  我就是這個樣子。沒辦法遲到,就連忘記帶東西、考試不及格、蹺課這些事我也都做不到。不是不願意那樣做,是做不到。
  所以,當尚輝從高中休學時,我心裡不禁想著,我們果然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啊。這並不是領悟,而是確認。因為很久很久以莳我就這麼想了。
  因為家住得近,我和尚輝從幼稚園開始就玩在一起。小時候只要彼此的父母交情不錯,孩子也會變成好朋友。當媽媽們在餐廳吃飯聊天時,我們會到外面去找四葉幸運草,找到了就嘗嘗味道;或是把四輪溜冰鞋綁上繩子,在附近走來走去,玩著假裝在遛狗的遊戲。這些有趣的事都是尚輝想出來的點子,而我總是跟在他身後說著那樣很危險啦、那麼做太過分了之類的話,扮演著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角色。
  我討厭星期一一和星期四。因為星期二要學鋼琴,而星期四要補英語會話。尚輝則非常喜歡星期三。每個星期三,他學跳舞的舞蹈教室就會把最大的練習寧開放給所有學生。我不討厭念書,所以成績還算好;尚輝不喜歡念書,成績卻也不錯。我很喜歡聽尚輝興高采烈地說他學跳舞的事,卻很少講自己玄學鋼琴和英語會話的事,因為我覺得這兩件事講起來都比不上尚輝去學跳舞的事有趣。
  尚輝不像其他男生會刻意去欺負女生、把女生弄哭。當班上的男生女生為了文化祭或合唱比賽快要吵起來的時候,感覺上似乎總是尚輝若無其事地平息了紛爭。他就是有這種神奇的力量。我總是被男生的冷嘲熱諷弄哭,像我這樣的女生卻和尚輝是好明反,讓班上很多同學都覺得很意外。
  我們的爸媽是明友。每當有人問起我和尚輝的關係,我緯是這麼回答。
  上了國中之後,有些男生會頂撞老師,或是和像流氓的學長混在一起、刻意搞叛逆。只有尚輝還是老樣子。而且,也只有他看起來比任何人都帥氣、耀眼。不只是我,每個女生大概都是這麼想的。所以我有時會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一股優越感當中。尚輝和我可是從幼稚園就一~直玩在一起的青梅竹馬喔。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我心裡總是這麼想。
  除此之外,尚輝會如此特別還有一個理由。當時我還不是很清楚,但聽說上了國中沒多久,尚輝就被簽進某間藝人經紀公司。對於小小的鄉下公立國中的學生來說,有了「經紀公司」這四個字加持,簡直像是頭上頂著特殊的光環。「我今天有工作。」尚輝偶爾會為了這樣的理由早退。也因此在還是少年少女的我們心目中,尚輝真的是非常特別的人。
  經紀公司。工作。說出這些話然後走出校門的尚輝,他的背影看起來真是帥呆了,但同時我也感到有些害怕。
  彷彿走出了那個校門,尚輝就不會再回到這個鄉下的小學校似的。我心裡總有這種感覺。
  尚輝總是把一件藍色T恤放在包包裡。「這是我的練習服。」他小心翼翼地將那件比他身體大很多的T恤摺好,然後走出教室。我喜歡在他身旁看著他那時開心的側臉。
  雖然不覺得學鋼琴和英語會話是快樂的事,但我也無法開口說不想學。所以我開始去上英語這個科目以外的補習班,也加入了管樂社接觸不同的樂器,國中時還擔任過學生會的副會長。至於尚輝,他始終堅持著舞蹈這條路。他總是很開心地告訴我跟跳舞有關的事,聽到好聽的歌時,就把一邊的耳機借給我一起分享。
  坦白說,當我知道我們進了同一所高中時,我覺得很驚訝。因為我一直認為尚輝上國中之後肯定都沒在念書。「我是不愛念書啦,但不代表我不會念書啊,應該吧。」沒想到考上了。這麼說著的尚輝,聽起來似乎自己也感到很意外。當時的他就跟以前一樣,完全沒有改變。
  可是,我有預感有些事變了。現在的尚輝如果找到了四葉幸運草,或許還是會毫不猶疑地放進嘴裡;如果手邊有溜冰鞋,或許還是會綁上繩子玩假裝溜狗的遊戲。但,我腦中的某個角落始終有個想法悄悄地起伏著:尚輝一定會離開我,去某個很遠的地方,一定會這樣,一定。
  ◆
  「孝子,畢業後妳有什麼打算?」
  尚輝坐在我身旁,拿著超商賣的起司蛋糕條咬下一口。碎掉的起司蛋糕屑落在白色的水泥地上。
  「……我要念這裡的國立大學。前期考試我考上了,而且通車也算方便。」
  我邊說邊重新戴好尚輝還給我的眼鏡。喏。尚輝朝我遞了個起司蛋糕條,我搖搖頭。
  「什麼系啊?」
  「教育學系……以後我想當英文老師。」
  像是國中老師。我補上這句後,尚輝又說了一次「果然是孝子啊」,然後舔了舔嘴巴周圍。像孝子這樣的英文老師感覺很厲害耶,尚輝說著,把剩下的起司蛋糕一口氣塞進嘴裡。「你是在笑我嗎?」「才不是哩!」他的表情頓時鬆懈下來,轉身躺在地上。
  他的T恤下襬在地上攤開,彷彿整個人變成了一片天空。
  「我是真心覺得妳很厲害。妳從不給別人添麻煩,總是腳踏實地。我沒有的,孝子都有。」
  例如高中畢業啊。尚輝的口氣像在開玩笑,但我笑不出來。
  我繼續抱著膝蓋,看向大字形仰躺在地上、望著天空的尚輝。他那從寬鬆袖口露出來的纖細手臂,血管清楚地浮現在上頭。像這樣子看著尚輝,感覺他好像圓規的針腳似的。以尚輝生活的場所為圓心,將這個小鎮畫成美麗的圓。
  「喂,你還記得高一的文化祭嗎?」
  哦~。尚輝含糊地回答,手裡按著MP3切換音樂。
  「妳是在說那次,妳完~全記不住怎麼跳舞的那次高一的文化祭,對吧?」
  你很煩耶,我不悅地嘟起嘴。孝子的內褲要露出來囉。聽到他說這種無聊話,我氣得用鞋尖使勁踢他的頭。
  「那已經是兩年多前的事了吧。那也是我第一次來這個頂樓。這麼說來,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
  已經那麼久啦,尚輝敷衍地回應。我心想,這傢伙真的記得嗎?但我知道他一定記得。如果聽到當時文化祭表演的那首歌,尚輝絕對可以從頭到尾沒有任何差錯地跳完。
  「我記得那時候妳是班代,班會時大家討論了很久,可是一直無法決定到底要表演什麼。」
  是啊,我回道。「陽子超兇的。」「陽子!對吼,那個恰北北的貓眼女!」尚輝開心地笑了起來。
  「那天什麼都沒決定好就散會了……當時,我真的覺得很無力,甚至還想過明天不想去上學了。」
  是喔~。尚輝稍微調高了MP3的音量。我覺得他這樣的舉動很可愛。聊起當時的事,似乎讓他覺得有點害羞。
  「結果隔天早上,你把全班同學的舞蹈動作、隊形和站位都想好了對吧。還選了首很棒的歌……於是大家都變得很有幹勁。我當時心想,那之前拚了命地討論到底是為了什麼啊?後來,就連練習也是尚輝你一手包辦。」
  「是有過那麼一回事啦。」尚輝將雙手交霞在腦袋後面,有些愛理不理的一一或許是陽光太刺眼,他閉上了眼睛。
  樓下開始變得鬧哄哄的。大概是畢業典禮快開始了。
  我把右腳襪子的黏襪膠剝下來。
  「那時我完全記不住舞蹈動作。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好丟臉喔,為什麼只有我跟不上呢?」
  我很遜對吧?我這麼問尚輝。那還用說啊。他回得很乾脆。然後停頓了一會兒,他凝視著我的眼睛說:
  「不過,我們一起在這裡練習後,妳不就學會了嗎?」
  雖然只瞥了一眼,但我覺得尚輝似乎笑得很溫柔。嗯。我說。尚輝朝我招招手,說:「來躺我旁邊。」
  我立刻就想:這樣裙子的褶線會變皺耶。考慮這些瑣事的自己真是討厭,於是我馬上過去躺了下來。冰冰的水泥地躺起來很舒服。「頭會不會痛?」尚輝說著,拿了一條毛巾給我。謝謝。說完,我緩緩張開雙眼。陽光好刺眼。雖然刺眼,眼睛卻也慢慢地適應了。風吹過眼前,大腿附近感到一陣涼意。
  天空好美。
  我想,在尚輝眼中一定更美。
  「……那時候我心裡想,如果帶孝子來這裡,說不定妳就能學會了。」
  耳邊傳來尚輝的聲音。有些羞澀、何些稚氣、有些游移不定,他的聲音中似乎有著這些我也有過的心情;為了不要聽漏那樣的聲音,我專心地側耳傾聽。
  「你為什麼會那麼想?」
  「因為,這裡是我練舞的祕密基地。」
  咦?我望向尚輝。被風吹散的黑髮,在橢圓形鏡片的視線內飄來飄去。
  「不必去經紀公司練習的時候,我常常到這裡練舞。只有我一個人跳不好的時候,我會去其他練習生絕不會去的地方拚命練習。在這裡練舞,原本不會跳的動作都練得起來,真的很神奇喔。就算跳到很晚也不會有人來,可以盡情地跳舞,這地方真的很棒。」
  真的嗎?我驚訝地說。真的嗎?尚輝模仿我的語調又說了一次。
  「所以那時候我想,如果帶妳來這裡也許妳就能學會了。這裡讓人覺得很舒服,對吧?」
  被禁止進入實在太可惜了。尚輝惋惜地瞇起眼睛,望著天空。陽光依然十分刺眼,他舉起手擱在眉間好擋住光線。
  放學後我們到這裡練習文化祭要表演的舞。那天,尚輝的確也穿著這件藍色T恤。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要帶我去東棟,但那裡是老師說禁止進入的地方,我怎麼可以去?而且,據說東棟有鬼,身為班代的我如果被發現跑到那裡去,會不會連累到全班同學?假使我們跑到頂樓練習的事被知道了,會不會被禁演呢?我腦子裡不斷地東想西想。
  但最後,我還是跟著尚輝去了。當我想像在頂樓跳舞的自己,內心突然湧起一陣激動。也許會有什麼改變。這個預感促使我邁出了步伐。
  因為大家都不想做,於是我+動舉手說要做的班代。一緊張就立刻痛起來的肚子。不管怎麼練習都沒什麼進步的鋼琴。聽到陽子或班上其他女生的一句話,內心馬上就會受傷。也許我是想從那些事獲得解脫吧。
  我也不知道那個時候自己為什麼會有那樣的想法。其實那麼做並不能改變什麼,但當時的我卻深信不疑。
  跑上東棟內那道窄窄的樓梯時,我始終望著尚輝的背影。心臟簡直像要爆炸了似的。每踏上一階,感覺就像用力扔掉了一個原本裝在口袋裡、亂七八糟的東西。
  尚輝熟練地踢開門。眼前是廣闊的夕陽,我覺得自己好像能就這樣衝進那片景色之中。當時的心情至今我仍清楚地記得。
  我躺著踢掉樂福鞋。滲入襪了的汗水接觸到空氣後,立刻變得冰冷。
  準備文化祭的期間剛好是夏天最熱的時候。水泥地被曬得滾燙,稍微一摸就熱得受不了。像是解放全身般跳著舞的尚輝,他的身影在矇朧的熱氣中輕輕飄動。
  裙子應該再改短一點。應該去染頭髮。乾脆說我不想學鋼琴了。這些冒險的念頭逐一在心中浮現。抱持著這樣的心情,感覺此刻眼前的尚輝仿彿幻影。就像絕對無法碰觸的海市蜃樓一樣,就這麼輕飄飄地消失了。
  打開手機,逆光的螢幕暗暗地亮了起來。距離畢業典禮開始還剩十分鐘。
  「這個地方,我只有跟孝子妳說過唷!」
  說完後,尚輝用力地伸了伸懶腰。是喔。我也跟著伸了個懶腰,手腳的前端彷彿漸漸融入天空。
  我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上來這個頂樓,尚輝卻已經來過無數次了。他一個人,穿著藍色T恤、帶著MP3和音響就來了。
  此刻我看到的天空,隔著眼鏡被裁切成橢圓形。在尚輝眼中應該不是這樣吧。
  「……那次上台前我們提出很多無理的要求,讓學生會傷透了腦筋。」
  「啊~有嗎?不過,正式表演的時候真的很開心,這我還記得。雖然大家都超~緊張的。」
  大概是我編的舞步太難了吧,尚輝幸災樂禍地笑著,但我認真地點點頭。真的超難跳,雖然明明知道現在抱怨也沒什麼意義,伹我還是很想吐一吐苦水。對我來說實在太難了。
  表演結束後,班上的同學興奮得七嘴八舌:決定跳舞真是太好了!我那裡不小心跳錯了啦!台下的觀眾都好嗨喔!而我只覺得自己全身都虛脫了,動也不能動。
  該怎麼說明當時的心情呢?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
  「對了,尚輝。你知道大家都說東棟有鬼嗎?」
  有鬼?尚輝又在學我說話了。我坐起上半身,繼續說:
  「對啊。聽說到了晚上鬼就會出現。有人在學校留到很晚時聽到奇怪的聲音,還看到晃動的人影……」
  說到這兒,我突然察覺到一件事。
  「難不成那個鬼,」
  「不會是我吧?」
  實在有夠蠢的啦!喊完之後我又躺了下來。不過,大家真的都很相信那個謠言喔。我邊笑邊把手機關機。
  ◆
  這所高中是很重視升學的學校,也因此大部分的同學都以考取國立大學為日標。當然也有人決定去念專校,但人數非常少。除此之外,如果把以私立大學為目標的人也算進來,幾乎全校的學生都會參加大學入學考。
  尚輝和經紀公司簽約這件事在校內也引起了關注,只是那種關注和國中的時候不一樣,比起尊敬的眼神,把尚輝當作異類看待的人還更多。每當尚輝以上作為由請假時,老師們總會面露不悅。有些學生還會用嘲諷的語氣說:「他當得了藝人嗎?」聽到那種話時,我卻連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尚輝只不過是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而已,為什麼大家不能用平常心看待他呢?但我每天光是為了自己的事就耗盡了所有的心力,始終無法將內心的想法說出口。
  文化祭結束後,很快就進入了冬天。在我們學校,高而生的第二學期等於高三生的零學期8。也就是說,高二生從冬天開始就是考生了。整個學年的氣氛也會在此時產生巨大的轉變。距離大學入學考只剩一年的時間,無論是老師或學生,神經都因此緊繃了起來。
  正因為高二是那樣的非常時期,所以尚輝才特別引起大家的反感。尚輝的「工作」開始增加,「練舞好累喔」這句話變成了他的口頭禪,向學校請假的日子也變多了。
注8:日本的學期分為二期制與三朝制。四月到七月是第一學期、九月到十二月是第二學期、一月到三月是第三學期。各學期間會放暑假、寒假和春假。
  班上的同學都確實地思考著自己的將來,於是尚輝的存在逐漸顯得愈來愈刺眼。國中時,他的功課還能勉強過關,但到了以大學考試為前提的高中之後,尚輝也愈來愈感到吃力。
  英文這幾科我拿手的科日,我很有耐心地幫尚輝趕上進度,但日本史這類背多分的科目還是只能靠他自己努力才行。
  漸漸地,尚輝愈來愈少來學校上課。有次我聽到媽媽說:「今天尚輝的媽媽被叫到學校去了。」人在廚房裡的媽媽盯著鍋子裡的東西,低聲說著。
  「他的出席率很差不是嗎?聽說考試也常常不及格。總不能跳舞跳一輩子吧……孝子,妳勸勸他吧。」
  尚輝又沒做什麼壞事,大家卻把他當成壞學生。以前念同一所國中、老是對尚輝喊著好帥喔好酷喔的女生,現在都在拚了命地用諧音背誦古文單字。
  尚輝一定會像現在這樣一直繼續跳著舞吧。但一想到這裡,就覺得心痛不已。
  然後,那一天突然就來了。高二第三學期的期末考,尚輝全都無故缺席。原本跟家人說「我去學校」的尚輝,卻直接搭電車土工作了。沒過多久,尚輝的媽媽就被叫到學校裡來。這個謠言很快就在學校裡傳了開來,儘管人家那一臉「我就說嘛」的表情,卻馬上就把心思放叫課本上。
  那天尚輝辦了休學。補習完回到家裡,媽媽先說了句:「妳人概已經聽他說了」,接著就說「尚輝休學了」。可是尚輝並沒有告訴我。
  我一直認為他什麼事都會跟我說。所以光是聽媽媽這樣說,我心裡一直無法接受尚輝已經休學的事。那聽起來像是謊言的話,彷彿飄浮在我內心表面,一點真實感也沒有。雖然我總覺得尚輝將會跑到某個遙遠的地方,似我從沒想過那會變成事實。
  然而從那天開始,尚輝就再也沒來過學校;時間久了之後,也再也沒有人提起尚輝的事。
  那時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是屬於這裡的人。即使尚輝離開了,我還是得照常生活下去;儘管尚輝離開了,我還是過著一樣的生活。這個沉重的事實,緩緩地沉入內心深處。
  讓尚輝休學的期末考成績單發下來的那晚,我在房間念書念到一半時,手機響了起來。
  是簡訊。尚輝傳來的簡訊。
  我用冒汗的手指按下按鍵,只看到一行字:
  「五分鐘後,第六抬」
  又選錯字了,我小小聲地笑起來。第六台。而五分鐘後,那不就是半夜一點嗎?我急忙跑下樓,走進放著電視機的客廳。為了不吵醒爸媽和弟弟,我把音量轉小、燈也沒開,在電視機前的地上坐了下來。
  沒多久,螢幕上開始播放從沒看過的歌唱節目,似乎是介紹剛出道藝人的節目。我邊看邊想:到底是什麼呢?戴著耳麥、看起來像高中生的年輕女生,穿著泳裝般的打歌服出場。當她與擔任主持人的搞笑藝人閒聊時,畫面突然切換,出現她站在色彩鮮豔的布景中唱著歌、一看就知道是對嘴的片段。
  看著看著,我不禁輕喊出聲。
  伴舞的舞群裡。是尚輝。
  尚輝在跳舞。在電視螢幕裡,他正在跳著舞。黑髮變成褐髮,頭上戴著像是報童帽的東西,明明是冬天卻穿著背心。細而結實的健康手臂,長了肌肉的腿,看起來有點大的亮色運動鞋,形狀好看的耳垂,從小到大都沒變過的薄唇。
  當時我手裡拿著今天剛發下來的期末考成績單。拳頭無意間緊緊握了起來,結果發出了悲慘的聲旨,紙被我捏爛了。
  那一天尚輝並不是不來考試,而是沒辦法來考試。在空無一人的客廳裡,我了解到這件事。尚輝沒辦法待在狹窄的教室裡被鉛筆芯的墨弄髒手,彎著背脊、面對桌子埋頭猛寫。也許班上有人會說,跳舞哪有什麼將來啊。但才不是那樣呢,才沒那同事。至少我就做不到這樣的事。
  手中那張捏爛了的成績單上的曲線,牢牢地捆綁住了我。那條代表成績變化的細線只要稍有傾斜,我就會開始肚子痛。說到底,我一點都沒變。即使那天去了頂樓,我還是一點都沒有改變。
  那時我就想,尚輝已經飛往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一想到這裡,彎起的膝蓋頓時變得無力。一直以來我所害怕的事,就像順手解開鞋帶般輕易地發生了。那天與尚輝一起參加文化祭的落寞心情,比起當時更加鮮明、更有迫力地在我心中再次甦醒。抱著膝蓋坐在地上,因為用力縮小身體而被壓得緊緊的胸膛裡,那些感情反覆不斷地翻騰。
  ◆
  春天的早晨依然很冷。只穿一件薄T恤的尚輝,卻似乎不那麼覺得。
  「高一文化祭那天啊。」
  我大聲說出這句話。「喂!」尚輝像是被嚇到了似的驚呼出聲。不知道為什麼,把手機關機之後,我有種豁出去了的感覺。
  既然樂福鞋都脫了,我順勢把襪子也脫了。左腳的黏襪膠跟著剝落,小腿下的部分露了出來。
  風吹得比剛才還大。我用手按住飄來飄去、彷彿有生命般的黑髮,從腹部發聲大喊。
  「那次的表演,我應該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就算尚輝已經忘記了也不會!我用力喊出的聲音乘風而去。就像丟出一顆球那樣,咻——地飛向了某個地方。
  文化祭那天,我站在尚輝後面的後面。那是不容易被觀眾看到的位置,我站在那裡,認真地跳著舞。照著尚輝教我的方式努力地跳,但心裡卻偷偷希望誰也不要留意到我。
  「那也是我最後一次那麼近看尚輝跳舞。」
  同學們換上表演的服裝,圍成一圈等待開始。直到那時我都和人家一樣,一樣緊張、興奮地等著上台。在文化祭獨特氣氛的感染下,我和身旁的女生也拉起手。
  「我,應該永遠都不會忘記。」
  然而,當布幕揭起時,我卻整個人都被震懾住了。即使聚光燈已經打在身上,即使音樂已經開始播放,即使表演已經開始,那份情緒卻始終沒有散去。
  那個時候在我的眼中,聚光燈似乎只集中在尚輝一個人身上。
  儘管全班同學都站在燈光下,我卻下意識地那麼想。站在同一個舞台上的我,好像變成了觀眾。明明同樣站在舞台上,尚輝卻像是站在這個舞台的另一個舞台上。
  舞台上只有一個人。只有尚輝是屬於這個舞台的人。
  「那時候,也許我就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我就像是在對天空說話一樣。春天早晨的風輕撫過裸露的趾間,腳底感到一陣沁涼,好像舔過薄荷糖似的。
  「也許我已經感覺到,總有一大尚輝會到我所不知道的世界去。剛剛你不是說,你沒有的東西我都有嗎?可是我何的東西,大家也都有。」
  說出這些話時,我的聲音被風吹散了。小知道尚輝有沒有聽清楚我說的話呢。
  「但我沒有的東西,尚輝你都有。那也是大家沒有的,全部。」
  說到一半的時候我想著,為什麼要說這些呢?但一開始說話就停不下來。明明我才是那個被約出來的人,卻自顧自地說個沒完。我悄悄往旁邊瞥了一眼,在鏡片外模糊的視野中,尚輝一直望著天空。
  他的雙眼,藍色的T恤,以及浮在手臂上的血管,仿彿都捲入了那片春日的湛藍天空,即將飄往某處。待在如此接近天空的地方,我不禁有了這種感覺。
  「老老實實地遵守所~有校規;當班代;聽父母的話去考這裡的國立大學;就連昨天也一直在找油性筆:只不過是上來這個頂樓就擔心得要命。這樣的我所沒有的東西,尚輝你拿都有喔。」
  所以,好好加油喔。
  請繼續做我崇拜的那個人。
  最後的那兩句話,我不太確定自己有沒有好好說清楚。胸口的水分像是被擰乾了似的,無法好好發出聲音。
  這並不是愛慕、或者單戀那種甜蜜的感情。面對他的時候,我經常感到非常難過、痛苦、崇拜、埋怨、焦慮……那是種不想再體會第二次的感情。
  風灌進裙子裡。裙子的褶線那種事,我已經不在乎了。
  此時,鐘聲響了起來。突如其來地響了。
  從天空中,一聲一聲地落下。
  好美的聲音。這是在宣告畢業典禮開始的鐘聲。原來鐘聲是這樣的聲音啊,聽起來和平常很不一樣。
  「……我,第一次在這種地方聽到鐘聲。」
  「妳的第一次蹺課是畢業典禮啊?」
  「好像是耶。」
  「孝子,做得好!」
  尚輝像是不想被鐘聲蓋過一樣地大聲說。換作是漫畫裡的情節,到了這裡應該會放聲大笑才對,伹我卻覺得想哭。深呼吸——吐氣。我調整著呼吸,拚命想忍住淚水。因為這是尚輝畢業典禮開始的鐘聲,我是那麼想的。此刻的鐘聲代表了尚輝真的要離開我,出發到另一個不同的世界。
  我就要從高中畢業,就要和班上的同學各奔東西,學校也就要被拆掉了,但這些事怎樣都無所謂。只是,脫離了高中生的身分之後,我和尚輝未來的人生道路一定、真的、再也不會有交集了。
  從今年春天開始,我就要進入當地的凾立大學。雖然還不確定成為英文老師是不是我真正的夢想,但我已經選擇了升學這條路。我柑信這是正確的決定,至少也不是個太糟糕的決定。而對我來說,這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深呼吸——吐氣。我繼續調整著呼吸。體育館內傅出管樂社演奏的〈威風凜凜進行曲〉。這時候畢業生正在入場吧。其實我要代表班上領取畢業證書,入場的隊形我也是排在最前面。一想起這些事,肚子又有點痛了起來。
  不過,沒關係。只要現在能這樣跟尚輝一起看著相同的景色就好。
  「我真的缺席了耶。」
  我放棄了似地低聲說著。尚輝突然站了起來。現在學校所有的人應該都在體育館裡,就算站起來大吼大叫也沒關係吧。我躺在地上,看着尚輝拍拍牛仔褲的手掌。剛剛他吃的起司蛋糕屑紛紛掉落。
  「選在這種口子蹺課,果然是孝子。」
  說完後,尚輝重新戴好棒球帽。由下往上這樣仰望著尚輝,他像是從藍天中飛出來似的,背上背著一整片藍色的天空。
  明明還沒到夏天,尚輝周圍的空間卻開始輕輕搖晃起來。那一天,尚輝在熱氣蒸騰的空氣中跳著舞。第一次上來頂樓而十分緊張的我,看著尚輝的身影在眼前的熱氣中恍惚搖曳、似遠怱近地跳著舞。
  「畢業典禮終於開始了,喂,孝子妳也快起來。」
  尚輝朝我伸出手,我毫不猶豫地把手交給他。把歪掉的眼鏡戴好、站起身子,感覺躺下時變得一片混亂的身體內部,一一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明天,我要參加一個重要的徵選。」
  尚輝雙眼直視著我。他柔軟的褐色頭髮被風吹亂了,讓我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最後,我想讓孝子再看一次我跳舞的樣子。」
  嗯,我點了點頭。體育館那裡偶爾會傳來鼓掌或是國歌之類微弱的聲音。尚輝把音響的音量調到最大。畢業典禮頓時消失了。
  這裡就是舞台。全世界只有我知道,專屬於尚輝的舞台。
  「我約妳出來,就是想讓妳看我跳舞的樣子。」
  尚輝說道。我又「嗯」地點了點頭,此時風忽然停了。我的裙子、尚輝的T恤下襬和細細的頭髮都不再飄動。這個時候,我發現了一件事。
  尚輝在哭。
  他邊哭邊跳著舞。宛如汗珠般的小小淚滴飛灑出來。我告訴自己,這個時候絕不能哭。不能哭,絕對不能哭。
  其實我全部都知道。其實尚輝的心裡很不安,從很久以前就一直覺得不安。小時候我總是害怕他會離開我到某個地方去,因此感到不安。因為和這個小鎮、教室及考試顯得格格不入的尚輝,看起來是那麼耀眼。我一直認為,只要能追上輕易做到我做不到的事的尚輝,我也能去到某個不一樣的地方。
  尚輝跳著舞。任憑淚水在臉上滑落,繼續跳著舞。
  尚輝一定非常不安,也一定非常害怕。當他決定獨自走上和人家不同的道路,決定切斷自己的退路時,他心裡一定害怕得不得了。
  即使如此,尚輝跳舞的樣子真的很迷人。深呼吸——吐氣。一回過神,我發現自己又開始調整呼吸。眼鏡明明戴好了,看到的景象卻輕飄飄的。
  就像那天看到的海市蜃樓一樣。在無法接近的海市蜃樓中,尚輝跳著舞。我的手已經碰不到他了。
  水泥地冰冷的溫度,透過赤裸的腳底傅了過來。尚輝獨自背負的自由是多麼冰冷,我的身體完全感受到了。
  我笑了,就像是在告訴尚輝「沒問題的,加油!」絕對不能哭。因為這是我唯一做得到的事。所以絕對不能哭。深呼吸——吐氣。我調整著呼吸,同時想起過去的點點滴滴。
  年幼的時光,第一次上來這個頂樓的那一天,文化祭的舞台,一個人半夜在漆黑的客廳裡看電視。不想再學的鋼琴,不想當的班代,找不到的油性筆,四月開始要去念的大學。
  什麼是幸福、誰才是對的,這些事全部被我拋諸在腦後。此刻我只想努力地調整呼吸,專注看著流著眼淚跳舞的尚輝。我只想在湛藍的春日天空下,看著尚輝擺動他細長的手腳,全心全意跳舞的模樣。
 楼主| 发表于 2017-2-19 14:36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校生代表
  致送詞。
  河邊未融的雪化成清澈的河水,告知季節已然轉變。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加寒冷,因此今天春日的陽光不禁讓人感覺特別和煦。
  各位學長姊,恭喜你們今天畢業了。
  我想在場所有的學長姊,都是懷抱著對未來的希望與夢想,前來參加這個象徵啟程的美好典禮。
  學長姊以前輩的身分在社團活動、學業、學生會活動等等的各方面,時而親切、時而嚴格地給予我們指導。想起往日的時光就覺得十分懷念,內心除了感謝之意,也充滿了即將分離的感傷。
  無論何時,我們始終仰望著學長姊高大的背影。身為在校生的我們始終堅信著,只要跟隨學長姊的背影就不會有錯。儘管只相差一年,學長姊高大可靠的背影仿彿朝著未來伸展枝幹的大樹,令我們覺得難以企及。
  然而,我只能悲傷地望著那樣的背影。有個人的背影即將遠去、前往我所不知道的未來,所以現在我非常傷心。
  接下來,我想說說這件事。不要「欸~」啦,請保持安靜。我聽到有人說「現在是在演連續劇嗎?」是的,沒錯,接下來我要說的話,請各位就當成是在看連續劇好了。今天是這所高中最後一次的畢業典禮,搞成這樣真是抱歉。不過我想最後演變成這樣的情況,應該也很棒吧。
  雖然我要說的話有點長,但如果等一下校長致詞的部分縮短的話,時間上就應該沒問題了。啊,太好了,謝謝大家願意捧場笑一下。我還在想要是說到這裡沒人笑的話該怎麼辦呢。
  對了,今天是大家最後一次來這所高中了呢。我們這些在校生,從新學期開始就要到距離一個啦站遠的高中上學了。聽說新學校是競爭很激烈的升學高中。不過這裡也不遑多讓,對吧?段考完還會依科目貼出前五十名的名次表。我們班的班導前野老師就是負責做名次表的人,真是辛苦他了。貼出名次表之前,他總是會說「岡田,這次退步囉」,退步了又怎樣不行嗎?查克9?……剛剛那裡是笑點啦……
  先提醒各位,現在沒笑的話等一下就也沒什麼好笑的地方囉。那我繼續說了。麻煩請那裡坐在牆邊的老師開一下窗戶,謝謝。我知道女同學可能會覺得有點冷,我的裙子也會被風吹得飄起來,可是我怕接著說下去臉會愈來愈紅,所以想吹一下風。開場白是不是拖太久了?抱歉。因為我心裡還沒完全準備好。
  那,我要說囉!
  雖然這麼說有點突然,但我的班導是前野老師。剛剛也有提到,他是教國文的,對對,做名次表的那個人。啊,講綽號大家可能比較知道,就是沙勿略。二年C班的同學想笑就笑,不用憋啦。一年級有人沒聽過這個綽號嗎?對,沒錯,就是頭頂禿禿的那個老師。這樣一年級的人都清楚了吧?沙勿略歹勢這個名字大家比較熟嘛。那我就這樣叫囉。
注9:美國影集《宅男特務》(Chuck)中主角的名字。啦,
  我總共拜託了沙勿略三件事。第一件事是,勞駕他幫忙修改今天的致送詞。我想各位應該有猜到,剛剛那句「勞駕他幫忙」就是沙勿略改的。而且他還把所有出現「沙勿略」的部分都畫雙線刪掉、改成「前野老師」,但我當作沒看到,反正我也從沒那樣叫過他。
  第二件事則是,讓我上台念這篇致送詞。沙勿略幫我向學年主任、教務主任和校長徵求了同意。假如沒有沙勿略幫忙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實在很謝謝他。請讓我藉此機會表達一下感謝。讓我能在這所高中最後的畢業典禮上做這樣的事,真的真的很感謝你。
  咦?我沒有在瞪人啊。我眼睛不太好啦,看遠一點的地方眼神就會變成這樣。我好像一直在瞪沙勿略?有嗎?我都已經跟他道謝那麼多次了耶。
  然後是第三件事。這個等一下再說好了。不過,第三件事和前兩件事不一樣,這件事沙勿略從很早以前就一直在幫我了。沙勿略真的是很好的老師。老師別哭。啊?你沒哭、一滴眼淚也沒掉?喔是花粉症啊。
  然後接下來就要進入正題了。
  那個對我來說,難以忘懷的背影。
  ◆
  畢業典禮後的演唱會,算是我們學校的傳統例行活動嗎?哦,是這樣啊。咦~已經有二十多年的歷史了?好厲害哦~當然今年也會舉行囉!學生會很努力地做了準備唷~請大家一定要來!
  去年我才高一,始終錯以為眉毛削薄才跟得上流行,三月時第一次去看了畢業演唱會。老實說,我很討厭畢業典禮。因為前一天就把椅子排得整整齊齊的,對我們籃球社來說真的覺得很煩。如果只有典禮前一天也就算丁,典禮結束當天還要繼續在體育館辦什麼演唱會,害得我們連續兩天都不能練球!所以坦白說,去年我原本對畢業演唱會很反感。學生樂團的表演有什麼好聽的啊,我在教室裡這樣抱怨個不停。但那都是去年的事了,而且是在看過演唱會前的事。
  那天同社團的小佳,啊,不好意思說出妳的名字。小佳跟我說「聽說彈貝斯的學長很帥,亞弓我們一起去看啦!」後來,我知道了女籃社的前隊長裕子學姊是樂團的鍵盤手,「我要去看!」「要是裕子學姊有跟我說就好了,學姊真的很會彈鋼琴呢。」於是,立刻改變了心意的我又帶著興奮的心情進入體育館。
  去年畢業演唱會的氣氛真的很嗨對吧。彈貝斯的學長確實很帥,小佳一直「呀啊~」地尖叫。她還偷偷帶了望遠鏡進去,一直用望遠鏡看著擔任貝斯手的學長。裕子學姊也展現出與打籃球時不同的帥氣,大家看了也「呀啊~」地叫不停。那時我已經完全忘了自己剛剛還在抱怨因為演唱會不能練球很討厭,反而跟著嗨了起來。
  然而,從那時候開始,我的耳裡就聽不見任何音樂。
  體育館的舞台附近,只穿著白襯衫的學生們擠成一團,渾身是汗地跟著音樂聲跳上跳下。體育館的窗戶全部拉起了黑色窗簾,只有學生會操作的彩色聚光燈閃耀著光芒。震耳欲聾的現場演奏加上黑暗、燈光、汗水以及畢業。我們這些高中生一旦釋放出體內的能量,竟會讓溫度變得如此炙熱。宛如是從這所校規嚴謹的高中之中所隔離出來的空間似的;所有的人都揮動著毛巾,女生的妝花了,有些男生甚至脫起了衣服。
  舞台上的樂團大聲地唱著,要和你說再見、期待他日再相逢。在熱鬧的氣氛中,我的視線始終無法從某處移開。而我所注視的地方,並不是在舞台上。
  畢業演唱會是由學生會主辦的。就像今年我也有參與一樣,去年那場演唱會是今年畢業的學長姊們所負責企畫的。從會場準備到器材租借、時間控管,全都是學生會包辦。或許就是那種親手打造的氛圍造就了那樣的空間。
  我站在最前排。雖然後方湧上的男生快把我擠扁了,我還是繼續站在原地,沒有跟著音樂的節拍搖擺身體。周圍的同學一直跳上跳下的,但我覺得他們似乎並沒有在聽音樂,只是自顧自地跳而已。儘管如此,我仍然動也不動地站著。在那仿彿熱水般沸騰的空間裡,只有我一佣人靜靜地保持著原本的體溫。
  我的雙眼緊盯著正在操作燈光的男生的側臉。
  將紅色、藍色的光打在體育館舞台上的那個男生,也滿臉都是汗水。大概是燈光很熱吧。如果只是那樣,我並不會那麼注意他。
  但放不只是那樣而已。
  那個男生,看起來好像在哭。
  我搶過小佳手中的整遠鏡,只看了一眼就確定那是眼淚沒錯。小佳立刻把望遠鏡搶了回去。
  隨著燈光的顏色改變,他眼鏡的鏡片像玻璃紙一樣染上各種顏色。他所看到的世界,顏色也跟著改變了嗎?想到這裡,我莫名難過了起來。
  在黃色的燈光照射下,他那張宛如新鮮檸檬般的臉頰像被畫了條線似的,流下一行眼淚。明明燈光是從他手中打出來的,我卻覺得光都集中在他的淚水上頭。
  仿彿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事一樣,卻好想就這樣一直看下去。我心中翻滾著各種複雜的情緒。
  身旁的小佳雙眼已經變成愛心的形狀,我揪住她的袖子問「那個打光的叫什麼名字?」但小佳已經嗨到了最高點,她只感受得到帥氣貝斯手的重低音,根本沒心思回答我的問題。當時的小佳看起來有點嚇人。
  後來我總算問到了那個人的名字。除了籃球社的學長姊之外,我聽說過的高年級生只有一個人,但沒想到那竟然就是他的名字,我掩不住內心的驚訝。
  田所學長。
  當我聽到那個姓氏時,馬上知道後面的名字是「啟一郎」。田所啟一郎,這個名字總是出現在名次表的第一個。我們這個年級裡沒有那種始終穩坐第一名的人,所以就算不同年級,我也聽過田所學長的名字。每次要張貼名次表之前,沙勿略就會摸著他那貍貓般的大肚腩說「田所超強的啦」。
  接著是還沒告訴各位的第二件事。當我向沙勿略提出那個請求的時候,他的反應是:
  來拜託我這種事的人,妳還是第一個咧。
  當時,田所學長是學生會的副會長。大家都說,等到四月他升上高二就會成為會長,我聽了之後就馬上決定要加入學生會。我和小佳討論這件事時,她跟我說「亞弓妳真是笨得沒藥救了」;還提醒我,一旦加入學生會就不太能參加社團活動了,而且眉毛一定要留回去才行。可是畢業典禮結束沒多久就舉行了下學年的前期學生會選舉,我只好頂著還很稀疏的眉毛匆促參選;還好在小佳的推薦下,最後勉勉強強地選上了。但字寫得很醜卻被指派擔任書記。選舉結果出來時沙勿略當下立刻大笑,隨即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說:這學校沒問題嗎?那已經是最後一年了。
  這學期我也繼續留在學生會,因此才得以像現在這樣上台朗讀致送詞。剛剛那句得體的話也是沙勿略改過的。
  今年畢業典禮後也會照慣例舉行畢業演唱會。
  到時候負責燈光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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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佳在,剛剛差點說成「我是打光的」。那樣說聽起來有點不對吧。
  那我接著說下去。咦,幹嘛一瞼吃驚的樣子,找才剛開始說耶。當初沙勿略看到我這份致送剩的草稿時,也被內容的長度嚇了一跳。看樣子校長得把他致詞的時間讓給我了……咦?我沒有在瞪人喔。校長請不要害怕。剛剛我也解釋過了,我只是因為眼睛不好。
  學生會的成員有會長、副會長、書記、總務和兩名會計。說是「學生會」,其實只有六個人,文化祭的時候再由各委員會的委員長來協辦。擔任書記的我、總務的男生和其中一個會計的女生都是二年級。那兩位同學都給人腦筋很靈活的感覺。
  初次聚會那天我非常緊張。心裡不斷擔心著,沒有眉毛的我真的可以進學生會辦公室嗎?而且,除了社團活動以外,我也沒和其他不同年級的人接觸過。比這些那更讓我緊張的事情是,我會見到出所學長。
  田所學長毫無疑問地當選成為會長。競選演講時我和小佳完全豁了出去,在全校學生面前,用屁股寫字的方式寫出「我會加油」來表明自己的決心。田所學長則完全不用做這種丟臉的事,會長的位置早就是他的了。
  放學之後,剛升上二年級的我來到學生會的辦公室。總覺得裡頭有點冷颼颼的。操場上,一年級的新生正踩著遲疑的步伐參觀各個社團。足球社很受歡迎,有幾個女生都想成為社團經理,她們用手巾掩著嘴、站在操場的沙堆上。我想著「籃球社沒問題吧?」同時擱在裙子上的手握成了拳狀。
  明明是和教室一樣的椅子,學生會辦公室的椅子坐起來的感覺卻特別硬。
  出所學長坐在離我最遠的地方。制服外套的第一顆鈕釦開著,露出裡頭潔白的襯衫。
  彷彿隔著一層薄薄的水膜似的,我看不清楚坐在遠處的田所學長。雖然看不清楚,但學長和當時一樣戴著眼鏡。中央立起的短黑髮、圓潤的臉頰,再加上瘦長的下巴,看起來果然很像檸檬。
  這個人就算沒被黃色的光照到也很像檸檬耶,我想著。他比我想像中更加有男子氣概,五官也更深邃,手臂也很有肌肉。
  再仔細一看,在我視線中顯得模模糊糊的輪廓逐漸扭曲變形,沿著小山丘般的臉頰弧線,似乎流下了什麼。
  是眼淚。
  我忘不了當時田所學長的眼淚。那時學長流的淚仿彿在我的血管裡流動著。
  田所學長突然開口說話。
  妳是不是視力不太好?
  一瞬間我愣住了。
  對。我馬上這麼回答,隨即回過神來。想也知道,出所學長根本沒哭。
  我有近視,所以很熟悉妳那種好像在瞪人的眼神。
  那就從妳開始自我介紹吧!田所學長邊笑邊說。於是我站了起來。
  妳在瞪我嗎?這句話我已經聽過好幾百次。沒有啦,我只是眼睛不好,這樣的回答也已經說過好幾6欠。
  我想,我是喜歡上學長了。其實可能很久以前就已經喜歡他,但那時我才終於第一次確定了自己的心意。
  ◆
  說到前期學生會活動的重頭戲,當然就是暑假過後為期三天的文化祭。相信各位都知道我們學校的文化祭規模相當大,雖然只是模擬商店、鬼屋、話劇和樂團之類,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但說這種話應該會被罵吧。總之文化祭的時候大家都玩得很開心。
  我最喜歡最後一天的後夜祭10。文化祭三天裡所使用的瓦楞紙箱、小道具等,全部會在營火晚會時一起燒掉。對了,聽說那個鋪上藍色墊子的VIP區只有情侶才能坐對吧?那也是傳統嗎?然後是為文化祭畫下句點的煙火大會。我真的很喜歡煙火綻放的瞬間。那一瞬間,也會突然多出許多情侶對吧。雖然看了很火大,但當下的感覺真的很棒。
注10:文化祭的主要活動結束當晚舉辦的活動。
  為了那三天,我們學生會從春天就開始著手準備。實際參與文化祭的運作後我才體會到,高一那時只要參加就好真是太輕鬆了。事到如今才說或許沒什麼意義,不過請各位感謝一下學生會吧!因為辦文化祭真的有夠累的!
  不好意思,麥克風有回音。不過,有些人是不是醒過來了?對了,沙勿略剛剛睡著了嗎?現在醒來了沒?
  前期學生會組成後,馬上開始進行文化祭的準備工作。首先是討論、決定主題和標語。接著列出要做的事、招募製作刊物的志工、調查各班及各社團想做的表演節日,儘量調整以免出現重複的內容……
  透過這些繁瑣的準備上作,學生會的成員變得愈來愈親近。在跟人家聊天的時候,我知道了各種關於田所學長的事,像是他會彈鋼琴、國中時參加過田徑社等等。起初我很擔心人家會覺得我很煩人,但似乎沒有那回事,我於是放下了心。同年級的人都是平時和我沒什麼交集的類型,因此剛開始的時候我有點不安,但沒過多久我就像四處亂竄的老鼠炮一樣和大家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偶爾,經過學生會辦公室的沙勿略會念我「岡田妳太吵了!」這時,沙勿略還沒察覺我拜託他的事的真正目的。
  然後,夏天來了。
  夏天的教室簡直有如置身於許多年都沒有被尋獲的藏寶箱。總之就是熱翻了,根本無法好好上課。汗水讓筆記本和手臂變得黏答答的,男生把制服的長褲捲到膝蓋,這時期女生也會拿起墊板往襯衫領口裡搧啊搧的,看起來特別性感。對了對了,聽說新學校每間教室都有空調。雖然這是令人開心的事,但我覺得盛夏的教室其實沒有那麼令人討厭,聽到人家嘴裡不斷碎念著好熱好熱的時候,其實也蠻開心的。
  有件事不知道大家知不知道。學生會辦公室有電風扇喔!那邊的同學,不要「欸~」的那麼大聲啦!
  麥克風又發出回音了。那台電風扇是前幾任會長自掏腰包買的,旋轉擺頭的功能已經壞了,所以大家都集中在同一個地方做事。
  我常常請田所學長教我功課。為了能吹到電風扇的風,我們的身體會靠得比較近,結果筆記本被風吹得啪啪響,即便如此我還是堅持坐在能被風吹到的位置,好讓學長教我功課。
  學長對數學和世界史很拿手。我喜歡看他滔滔不絕地說著武則天有多壞的樣子。也喜歡學長寫的α和∑。學長徒手畫的二次函數與接線的接點很漂亮,我很喜歡。
  妳回家後自己試著解一遍看看吧?
  岡田妳啊,只要弄懂了就學得很快呢。
  咦?這樣看起來,亞弓的方法好像能更快求出證明……
  我會把不懂的問題拿去請教學長,時間久了之後,他對我的稱呼也慢慢改變了。就在整本數學教科書快被我問完的時候,總算聽到他直接叫我「亞弓」了。
  每次看著學長在筆記本上振筆疾書的側臉,我總會想起那天看到的眼淚。當我發現他臉頰上有顆小小的痣時,心裡不禁想著,那天的眼淚一定也流過這顆痣上。但我一直不敢問他流淚的理由。
  後來那台電風扇變得無法調整風力的強弱,只能以「強風」的狀態朝同一個方向猛吹,有次還把我的數學講義吹得到處都是,甚至飛到走廊上去。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田所學長瞥了我一眼,走出辦公室幫我撿回講義。
  就在那時,沙勿略剛好經過這裡。我心想,糟了。但已經為時已晚。
  喔,田所,有沒有認真念書啊?沙勿略對學長說。
  前野老師你聽我說,岡田真的很糟糕耶。學長開始向沙勿略吐苦水。她每天都吵著要我教她功課,那傢伙真的什麼都不會。不過這樣我也可以順便復習一下去年學的啦……說完後,學長把掉在走廊的講義撿起來收好。
  我邊聽他們的對話邊把臉湊向電風扇,讓「強風」吹到整個額頭露出來,好把從令身衝往臉部的熱氣吹散。
  在撿完講義走回辦公室的學長身後,沙勿略露出了竊笑。如果聖方濟沙勿略(San Francisco Javier)能知道自己茌日本宣揚基督教的成果,應該也會這樣笑吧。
  那一瞬間,沙勿略知道了我拜託他第三件事的真正用意。
  負責製作名次表的人是沙勿略。而我那麼拜託了沙勿略。
  拜託他不要把我的名字放進名次表裡。
  田所學長對不起,我一直瞞著你。其實我早就知道∑要念sigma,關於武則天的事我可能知道的比你還詳細。占用了你寶貴的讀書時間,真的很抱歉。
  我的成績很好,好到可以上名次表。
  可是我很想接近田所學長。想和你臉靠得很近地看同一本筆記本,近到偶爾會不小心撞到額頭。
  ◆
  隨著暑假的接近,文化祭的準備工作也正式展開,讓人不願再次回想起來的忙碌生活就這麼開始了。
  雖然已經是暑假,我們這些學生會的人還是每天來學校報到。話說那時我的眉毛已經完全長出來了,但卻忙得沒時間好好整理。會場時間的安排、製作招募樂團的海報、決定前夜祭和後夜祭的節目、寫腳本、安排後夜祭的營火晚會及煙火、剪輯拍好的開幕影片,這些必須做出決定、必須動手去做、必須事先演練的事都堆積如山。為了兼顧社團與學生會,我累到整個人都快虛脫了。
  當電風扇的扇葉開始轉得卡卡的時候,學生會的成員也都快要累癱了。我只要有時間還是會回去社團露個臉,所以更是特別累。如果沙勿略知道的話,大概會說「妳還不就是仗著年輕有體力」吧。就這樣,很快地暑假就到了尾聲,準備工作卻還看不見盡頭;而新學期開始後,馬上就要展開連續三天的文化祭了。
  即使文化祭快到了,可以留在學校準備的時間還是很有限;就算想繼續留下來做,老師們也會催促我們快點回家。
  於是大家便會跳上腳踏車、動作很快地轉移陣地,平時走路上下學、擔任會計的那個女生則由我負責載。通常我們會去國道旁邊那間二樓總是沒什麼人的Mister Donut,或是只點飲料吧和佛卡夏麵包就可以待上好幾個小時的薩莉亞義式餐廳,不然就是去走路就能到的那個會計女生的家。那個女生的家裡有鋼琴,我會起鬨要學長去彈,但他說:「晚上彈鋼琴會吵到別人的」,冷靜地拒絕了我。
  不管我怎麼拜託,他總是有理由拒絕,像是說「我的鋼琴只學到國中而巳」。學長說什麼就是不肯彈給我聽。
  無論時間再晚,夏天的夜晚郡依然顯得十分明亮。對我來說,後夜祭的營火晚會和煙火大會就像是遙遠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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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祭的三天裡我們忙得完拿沒有時間休息。有次我經過穿堂,看到沙勿略正好整以暇地吃著巧克力香蕉,當下真的很想扁他。由此可知我的身心有多疲累。
  很快到了文化祭最後一天,最後且最大的活動「後夜祭」就要胰開。順帶一提,營火晚會和煙火大會都多虧了鎮上商店街的人幫忙才能順利舉行。當然這也是學生會負責去交涉的。而從這所高中畢業的煙火師傅,每年都會免費協助文化祭的煙火施放。
  傍晚時營火晚會開始了。別名是「告白時間」的這段時間裡,到處都可以看見告白成功的情侶;全校的學生都聚集在操場上,各班開始燒掉表演用的道具。儘管火星四濺大家也不以為意,紛紛將比自己身體還大的瓦楞紙箱丟入火堆。
  我那時心想,現在正是可以休息的大好時機。連續忙了整整三天的我,真的累到了極點。
  腦中浮現那台壞掉的電風扇。對了,學生會辦公室。
  不斷啪滋作響的熊熊火燄,彷彿要燒光文化祭的餘韻似地燃燒著。同學們的笑臉被火光映得紅紅的,我轉身朝校舍走去。
  伸手推開門之前,我不經意地往學生會辦公室裡看了一眼。
  田所學長在裡面。
  暗下來的學生會辦公室沒有開燈,學長獨自坐在椅子上,隔著窗戶望向操場上的營火。紅色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臉頰。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撫過學長臉頰的那道淚痕宛如流星畫過的軌跡,看起來美麗極了。
  我輕輕推開門。始終不敢開口問學長的那件事,現在應該有勇氣問了。
  在我開門的同時,學長很快地擦掉了眼淚。像用食指輕彈一顆彈珠那樣,把眼淚擦掉。
  怎麼啦亞弓,又有不會的數學題了嗎?學長笑著說。
  學長,除了數學,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我邊說邊打開電風扇的電源。這台電風扇已經完全不會動了。
  少了扇葉轉動聲的學生會辦公室變得十分安靜。從操場上傅來的歡笑聲,將辦公室襯托得仿彿一點聲音也沒有。我深深吐出一口氣,在學長身旁坐下,然後問:
  學長是為誰流眼淚呢?
  要是電風扇會動就好了,我暗自心想。全身的熱度都衝往臉部,我覺得自己好像快要昏倒了。
  學長再次望向窗外。
  去年,我也好想坐在那裡,那個藍色摯子上。
  這個辦公室宛如被隔絕在世界之外,所以平常說不出口的話,此時都能說出口。我想學長也是這麼想的。
  窗外的營火像在深呼吸似地,怱明怱滅。真想動用學生會會長的權力讓那個藍色墊子消失啊。學長笑著說。
  去年被拒絕了,今年再捲土重來不就好了嗎。我回道。
  沒辦法啦,她畢業了,我已經見不到她了。
  學長這麼說的時候,仍然望著窗外。嘩一下亮起來的火焰,將學長的瞼頰映成了檸檬色;畢業演唱會時操縱著燈光的學長,也有著同樣顏色的臉頰。那一天,學長邊流著眼淚邊將燈光打向舞台。在我的腦海中,學長凝視著的前方就彷彿打了光一樣光輝明亮。當時我就明白了。但很會打籃球又會彈電子琴的裕子學姊並不知道,有個人正為了她而流淚。
  我於是開口說:
  那天的畢業滇唱會,同時也是告別的地方吧。
  學長轉身看向我。
  但像是「要和你說再見、期待他日再相逢」,我覺得這種話實在有夠陳腔濫調。
  我用力睜大雙眼這麼說。
  所以學長才一直不願意彈琴給我聽吧。
  我皺起了眉頭。
  從小,我們就在同一間鋼琴教室學琴。你是班上彈得最棒、最好聽的人。
  學長看著我,輕輕笑了。
  這麼近妳也看不清楚嗎?
  我的視力當然沒差成那樣。只是那個時候,我只能裝作自己在瞪著什麼。如果不用力睜大眼睛的話,我可能就會當場哭出來。
  在散落著海報紙、發剩的手冊、扇子和麥克筆的學生會辦公室裡,我們一起看了煙火。我一直用像在瞪人的眼神看著煙火。那句始終說不出口的話,與煙火綻放的聲響一起在我心中,漸漸消失。
  ◆
  真的很感謝各位,耐心聽完我如此冗長的致送詞。首先,我想對沙勿略由衷地說聲謝謝,謝謝你在那天放煙火的時候臨時代替我上場主持。「亞弓和山所學長不見了」、「接下來的工作怎麼辦啊」,學生會的成員都急得手忙腳亂,這些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雖然現在才說有點晚了,但真的很抱歉。
  學生會的夥伴們,今年最重要的畢業演唱會,我們一定要成功喔。也請大家一定要來。當然,那個視覺系樂團今年也會登台表演。
  我會負責舞台的燈光,請大家要一直看著舞台喔。要是像我一樣隨便亂看,會發生很麻煩的事喔。
  最後,真心恭喜各位畢業生畢業了。雖然今後各位將走上不同的道路,但請不要忘了這所學校。
  然後,真的是最後了。田所學長,畢業典禮結束後請到學生會辦公室。我想請你再教我一次打光的方法。
  在校生代表,岡田亞弓。
 楼主| 发表于 2017-2-19 14:37 | 显示全部楼层

寺田的腳背是高麗菜
  將~來請和寺田學長生六十個小孩!社長肯定沒問題!請把妳的ㄋㄟㄋㄟ給我!去東京前請留下妳的ㄋㄟㄋㄟ!我最愛後藤社長(的ㄋㄟㄋㄟ)了!也很愛社長的運球(和一起晃動的ㄋㄟㄋㄟ)!
  佳惠(貧乳)

  「小佳,妳沒在我的畢業紀念冊上亂寫什麼吧!」
  我用帶著黑眼圈的眼睛狠狠瞪著她。小佳甩著手中的油性筆,說:「我只是寫下對社長滿滿的愛而已!社長昨晚沒睡好嗎?妳的黑眼圈好深,讓我來幫妳消掉吧!」她全速朝我跑來。「別過來!」「請不要逃走!」
  女籃社的社員圍著表面如同果凍般光滑的畢業紀念冊,男籃社那邊則已經脫下了制服,開始打三對三。男生都脫掉了襪子、打著赤腳,只有寺田還穿著襪子,因此滑倒了好幾次。他一屁股重重摔在地上的樣子總讓人感到很不耐煩,但不知道為什麼,那卻很有寺山的風格,所以又令人覺得很安心。
  從畢業典禮結束到畢業演唱會開始前這段短短的時間,體育館是屬於籃球社、排球社和羽球社的。這段時間裡,有些社團會大家圍成一圈,互相說說告別的話—也有像我們吐團這樣吵吵鬧鬧地在紀念冊上互寫留書,或是像男籃社那樣把握最後機會邊打球邊嬉鬧。我們這幾個社團有個共通點,就是氣氛不會太感傷。排球社畢業的社員,每個人都拿到一顆上頭寫了留言的排球,這種感覺很不錯。與輸了最後一場比賽之後辦的退社歡送會相比,今天絲毫沒有任何哀傷的氣氛。
  學生會的人在周圍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排著椅子,忙著為畢業演唱會做準備。當中的成員亞弓不時朝我們這裡看過來,大聲說「要留空位給我寫喔!特別是小佳!妳不要寫太多喔!」結果小佳和其他學妹立刻大聲回道「唷~」「好好打光喔,純情少女!」亞弓回嘴「少囉嗦」然後就往別的地方逃走了。
  剛剛聽著亞弓的致送詞,我回想起下著雨的那一天。在頭上跳躍的雨聲,瀰漫著尖銳沉默氣氛的體育館,彷彿不斷輕觸著肌膚的三月空氣,以及追著我跑的寺田。那一天的我一定完全沒想到今天亞弓會上台發表這樣的致送詞吧。
  亞弓好厲害。在畢業典禮的舞台上做出那樣的告白,一定需要很大的勇氣。
  「後藤,我也要寫!」
  「好痛~」
  我大叫一聲,在我後面的副社長倉橋毫不掩飾地笑了出來。被倉橋用畢業紀念冊邊角敲到頭頂的我,故意大大地寫下「社長>副社長 妳永遠是我的屬下」。
  和我同期進女籃社的女生只有倉橋一個人。我是社長,倉橋則是副社長。小我們一屆的女生有五個,一年級的則有三個。女籃社本來就不是很強的社團,現在人數又更少了。長得超正、又很會打球的女神裕子學姊還在的時候,社團裡將近有十名社員,自從她們離開後社團就變得很冷清。
  男籃社和女籃社都各做各的事,沒事可做的顧問瀧川老帥只好靠在牆邊。他好像有想了什麼鼓勵的話要對即將畢業的我們說,卻好像錯失了時機。
  「寺田,襪子脫掉啦!看你一副要滑倒的樣子真的很煩耶~」有個男籃社的社員這麼喊著。
  「真的要我脫嗎?我好像有香港腳喔,每次洗完澡腳就好癢喔。」
  「別鬧了你!」「滾啦!」男生們邊說邊用籃球丟寺田,他咧開嘴哈哈笑著。
  男籃社的人把畢業紀念冊隨便丟在放書包和制服的地方。對寺田他們來說,紀念冊最後幾面的空白頁似乎沒什麼意義;但對我們女生而言,怎麼讓那幾面看起來色彩繽紛可是相當重要的事。
  「倉橋、倉橋妳聽我說。」我掀起倉橋的裙子。
  「妳幹嘛啦!叫就叫,幹嘛掀我裙子!」
  「好啦別生氣,我們來幫男生的紀念冊加點料吧。」
  我和倉橋像蟑螂般窸窸窣窣地移動,摸走了男生們的畢業紀念冊。我負責寫寺田的,倉橋寫另一個男生的。男生寫的留言和女生的完全不一樣,幾乎都只用黑色的筆來寫,還有人是拿自動鉛筆勉強湊和著寫的,內容還多半是黃色笑話。雖然都只是些蠢話,但卻好像比女生的「友誼長存!」更誠摯。「這些傢伙有夠白癡,只會寫色色的話!」倉橋咯咯笑著。「恭喜你不再是處男!男籃社令體社員慶賀」我在寺田的紀念冊上看到這行字後,便啪搭一聲關上了紀念冊。
  「啊!喂,後藤!妳們在幹嘛!那是我的紀念冊耶!」
  當我們專心地為男籃社合照裡的人在眼睛畫上黑線時,穿著皺巴巴襯衫的寺田朝我們跑了過來,但就在快跑到我們旁邊的時候卻重重地滑了一大跤。
  「寺田你真的很沒用耶……」我蓋上筆蓋。
  「什麼?」痛痛痛,寺田邊說邊站起身來。
  「我說你很沒用!很十!窄肩膀!大牙齦!一無是處!」
  「什麼大牙齦?」
  「超大的!你的大頭照笑得那麼開,露出來的牙齦讓人不注意都難!底下的名字不應該寫『寺田賢介』,而要改成『大牙齦』才對吧!」
  「我們都交往那麼久了妳現在才來嫌我的牙齦?我告訴妳,小學的時候我種的牽牛花可是班上長最快的!」
  「那跟你的牙齦有什麼關係?那種事你也記到現在,真是有夠無聊的!」
  「少囉嗦~大奶婆!」
  「竟敢說我是大奶婆?」
  「好了啦~煩死人了你們兩個!」
  為了要打斷我和寺田的對話,倉橋又拿起紀念冊K我的頭。「痛死了,妳是我的屬下還敢打我!」「不准那樣叫我!」倉橋一臉不屑地比出「去去去」的手勢。
  「等一下我們看完畢業演唱會之後,會到車站前的薩莉亞集合。男籃社也會來。」
  我在心中邊對倉橋說謝謝,邊將手插進開襟外套的口袋內。冰冷的銀色鑰匙讓指尖感到一陣刺麻。
  「快走啦,你們這對違反社規的情侶!你們這樣很掃興耶~要曬恩愛的話請去薩莉亞或其他地方好嗎~」
  倉橋做得好。「什麼啦~」在寺田背後大叫的男籃社學弟用骨瘦如柴的手做出揉胸的動作。「寺田學長要用社辦嗎?」那群傢伙真的是白癡。滿腦子只想著那些事,也難怪女籃社的二年級會叫他們色猴子,總是對他們敬而遠之。不過小佳好像和他們感情不錯。
  「寺田,」
  我站起身,揪住盤腿而坐的寺田的襯衫。因為襯衫被拉起來,他那鬆緊帶已經鬆掉的四角褲從穿得有點低的學生褲裡露了出來。
  「走吧。」
  寺田很瘦,雖然沒什麼脂肪但個子倒是長得挺高的,身上有著我所沒有的肌肉和線條。
  「社長~」
  寺田用手拍拍褲子、站起身來,小佳在他後面揮手。
  「我明年畢業後也打算到東京土,到時候要請我玩唷~」
  寺出發出「唷」的一聲,用細細的腳踝站了起來。「到時候請帶我去原四和新四玩喔!」寺出用力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像是要把小佳沒捲舌的聲音用背部頂回去似的。
  那件事我非說不可了。雖然我可能無法像亞弓那樣理直氣壯,但我一定得說了。
  ◆
  高一的夏天,男籃社的男生看起來跟螳螂沒什麼兩樣。
  因為汗水而黏成一撮一撮的刺猬頭短髮,以及露在紅色運動眼外的細長手腳。明明是在體育館裡練球,卻都曬得很黑,也總是滿身大汗。男生身上好像都沒有脂肪似的,肩膀、手肘、下巴及腳踝這些部位的骨頭都突了出來;在體育館的人工燈光照射下,手臂和小腿的肌肉形成的陰影在他們單薄的身軀顯現出來,讓整體的線條看來更加生硬。我很討厭自己帶著柔軟曲線的圓潤身型,也討厭自己比別人大的胸部。儘管裕子學姊和倉橋曾用男生般的口氣罵我「誰會討厭胸部大,妳真是怪咖」,但我就是討厭。當學姊們和倉橋開心聊著誰很帥、很可愛,或是誰的肌肉很棒時,我卻只想著自己要儘量少和男籃社的人打交道。
  一年級第一次有機會上場的練習賽要在我們學校舉辦,日期就訂在七月暑假剛開始的星期六。那天也舉行了男子練習賽,其他學校的男生比男籃社的男生還要更像螳螂,我看了覺得有點倒胃口。
  夏天的體育館裡,籃球彈跳的聲音比春天、秋天或是冬天都還要更加響亮。我坐在板凳上幫大家加油,突然被指示要上場打幾分鐘。當時我已經熱得滿身是汗,把礙事的瀏海往兩旁撥開,瀏海卻因為汗水而黏在一起、露出了整個額頭,看起來有點呆。整瓶拿去冷凍的運動飲料,甜甜的部分開始融化了,卻還沒有完全退冰,瓶子裡只有一點點融化的液體,那濃郁的甜味灼燒著喉嚨。為了讓結冰的部分快點融化,我拿掉水壺套將寶特瓶朝著向陽處倒放。被夏日陽光照得閃閃發亮的寶特瓶身就像流了汗一樣。冰塊在冰涼的液體裡滾動,我滿心只想趕快喝到。
  那天,女籃社並沒有贏。我們的程度不是只輸給對方幾分而已,而是根本連一較高下的資格都沒有。我和倉橋當然也很嘔,但學姊們的情緒更是低落,就連後來做緩和伸展操的時候,氣氛都還是相當沉重。我脫下籃球鞋和襪子,像是在看著別人的腳一樣想著,浮著青色血管的腳背看起來好像萵苣。
  「那個~」
  當女籃社的社員向內圍成一圈的時候,外圍傳來有些稚氣的聲音。我坐著轉過身去。
  脖子上掛著白毛巾的寺田站在那兒。男生那邊好像已經做完緩和伸展操了,脫下籃球鞋的寺田也光著腳。那條毛巾大概用了好幾年吧,看起來扁扁的、一點都不蓬鬆。相較於纖瘦的身體,寺田的腳顯得很大,血管在他腳背上宛如分歧的河川般奔流著。那個部分清楚地浮起來,我覺得好像某個東西。
  這傢伙的腳背好像高麗菜喔。
  「這是妳們女籃社的人的東西吧?」
  寺田拿著我的水壺套,只用食指勾住繩子的部分。素面粉彩的水壺套跟寺田破舊的毛巾和練習服一點都不搭,感覺好怪。
  「啊,有寫名字……」
  轉動著水壺套的寺田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叫出聲。我在水壺套的底部寫了姓氏的拼音「GOTO」。
  等田把毛巾塞進T恤裡,邊擦肚子邊皺起眉頭。
  「GO~TO~?」
  俗子學姊率先「啊哈哈」地大笑起來。「go~to~the park?」「No!station!」「oh~I'm sorry」「nice to meet you!」大家像是被點中笑穴般哈哈哈地笑個不停。在女生們的爆笑聲中,滿瞼通紅僵在原地的寺田看起來實在很可愛。我好想摸摸看他的高麗菜腳背。
  ◆
  寺田說「反正等一下要在薩莉亞碰頭嘛!」便空著手出現在腳踏車的停車場。看樣子他把制服、書包和其他隨身物品全都交給男籃社的同學保管了。腳踏車的籃子裡放著超商的塑膠袋。
  「那是什麼?」我湊近塑膠袋想看看裡面裝了什麼。「別碰啦!」寺田撥開我的手,讓我有點不爽。
  「這個啊,是我們對未來的希望喔。」
  「……是喔。」
  「這時候妳應該要吐槽我啊!看樣子,我該不會說了很酷的話吧!」
  「你這哪叫什麼很酷的話啊!」
  寺田跳上腳踏車開始使勁地踩起踏板。我也不甘示弱地跟著跨上椅墊。裙子的後襬被春天的風吹得鼓鼓的。
  「操場上的人也好嗨喔。」
  寺田吸了吸鼻子。從腳踏車停車場到校門的這段距離可以看到整個操場。足球社、田徑社、棒球社,穿著制服的畢業生和學弟妹們盡情嬉鬧著。
  「哇~大家好像都很開心呢……你看,棒球社那邊好像還飄下了櫻花耶。」
  「那應該是被撕爛的畢業證書吧。」
  「……真漂亮~」
  校內瀰漫著一股最後慶典般的熱鬧氛圍,只有東棟安靜地佇立在那兒。雖然東棟有可怕的謠言,但我就是在那裡確定了自己喜歡寺田這件事。
  「東棟是真的有鬼嗎?」
  「不是在南棟嗎?」
  「……不要亂說話。」
  腳踏車的速度減慢了,車輪發出嘶、嘶、嘶的聲音。或許是明天就要拆除的學校所發出的引力太強大了,腳踏車的踏板變得十分沉重。
  「早知道應該借社辦來親熱一下~我最喜歡在社辦做了!」
  「……你腦子是壞了嗎。」
  「其他社團的人也對男籃社的社辦很滿意喔,他們說牆壁很厚隔音效果很好。」
  「什麼!你們還把社辦借給其他社團的人嗎?你們以為自己在開賓館啊?」
  其他社團的人要用的話一次收兩百哦,寺田笑著說。「我們把那些錢稱為『愛的基金』,用來買運動飲料的沖泡粉,這才是真正的用愛救地球!」我想起以前女籃社飲水桶空了的時候,我們偶爾會向男籃社要一些運動飲料來喝的事。
  「你們很噁心耶,好想吐……」我做出想吐的樣子。
  「不過,為什麼大家要把我們趕出體育館啊?」
  「大概是倉橋想讓我們多點時間在一起吧。」寺田突然這麼一問讓我有點慌亂,騎腳踏車的速度又更慢了。我心想,這麼做果然還是很牽強。
  「其實我蠻想看畢業演唱會的,森崎今年好像也會上合唱歌。」
  「看到亞弓打光的樣子,說不定會有高一的學弟愛上她喔。」
  不過主唱森崎長得很帥不是嗎?看樣子小佳的帥哥雷達又要失控囉!我邊說邊在心中向倉橋下跪。還好昨天有先傳簡訊給她,真是多虧倉橋了。
  寺田輕快地踩著腳踏車,悠哉的樣子彷彿在清澈的水中悠游的魚。漸漸地,落在後頭的我終於追上寺田的速度。寺田沒將捲起的褲管放下,踩著腳踏車的小腿肌肉規律地伸縮著。別看寺田這樣,沒想到他腿毛還蠻多的。通常瘦瘦的男生總讓人覺得好像沒什麼毛髮,不過寺田的腿毛卻茂密得像野生動物一樣。我喜歡偷摸他的腿毛。因為他會「嗚哇~哇哇哇」地叫,那怕癢的模樣很可愛。摸他腳背他也會「啊!」地跑掉。好想用手指滑過他腳上的血管。
  校門出現在眼前了。像是想要將高中生活的尾聲再拖長一點那樣,我一下、一下、一下地踩著腳踏車;望著前方寺田肩胛骨形狀明顯的背影,然後一次、一次、一次地拖著依附在自己背上的三月。雖然同樣都是春天,但三月和四月的顏色並不一樣。穿著不一樣的衣服,聽著不一樣的音樂,頂著不一樣的髮色。三月的春天是淡淡的粉紅色,空氣也是那樣的感覺;四月的話我就不知道了,畢竟四月還沒到。真想把二月和四月混在一起。雖然春天就是春天,一年只有一個春天,但只有今年不一樣,今年的春天分為三月的春天與四月的春天。
  身邊的人也不一樣。
  「今天是幾號啊?二十四?五?」
  寺田之前把頭髮剪得太短,後頸髮際的地方看起來有點怪怪的。我在他身後大聲說「是二十五!」頓時覺得好喘。
  「今年的畢業典禮好晚喔。不過明天就要拆掉了吧~學校。」
  對~啊!如果不大聲一點,我的聲音就會飄往後方;但向前用力拋出的聲音,在下一秒就像是彈回我的臉上那樣子糊成了一團。
  通過校門後,輪胎傅來的感覺變了。嘟咕嘟咕嘟咕嘟咕,輕快地壓過一塊塊的小磁磚。我們來到了上學時一定會經過的那艇長長的大橋。
  從河水量減少的這降僑上,可以環視整個學校。
  這片再熟悉下過的風景,忽然間,卻顯得離我十分遙遠。
  騎在前頭的寺田,彷彿被風景吞沒了似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自己彷彿再也無法追上他那輕快向前行的背影。
  「寺~田~!」
  感覺好像只有我一個人要被留在未知的世界。
  「你說想看演唱會卻又一直往前衝,你到底想騎去哪裡?」
  從這座橋上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已經沒在使用的東棟。不知道是誰在東棟的牆上畫了壁畫。那並不是隨便的塗鴉,而是完整的一大幅畫。
  「天還很亮嘛。要是暗一點就好了。」
  我完全不懂寺田到底在說些什麼。他又說了聲「好!」然後把變速器的檔位調重了一格。他每踩一下踏板我們之間的距離就變得更大,他的背影又再次離我遠去。
  今天是晴天,天空是水藍色的。看著東棟我就會想起雨。想起那天一滴滴落下,彷彿扎在頸項上的細雨。
  「那個東棟和壁畫,明天也會被拆掉吧。」
  寺田站在稍微被雨淋濕的壁畫前,我也背對著他站著。儘管已經是三月了,那一天卻很冷、非常冷。
  「今天天氣很好呢。」
  雖然和雨女在一起,我補上這句。
  「畢業典禮的時候妳好像不是很難過嘛。」
  才沒有哩。雖然我這麼說了,但寺田好像並不當一回事。
  「要是今天天氣不錯的話,我有個想去的地方。其實應該晚上去比較好。啊,我不是想去賓館喔。不過萬一下雨的話就會打算去。」
  你這樣邊騎車邊笑,小心牙齦乾掉喔。但他好像沒聽到我說的話。
  昨晚我傳了簡訊給倉橋:「明天我想和寺出獨處。但最後集合的時候我們會到!到時候請妳吃米蘭風肉醬焗烤飯!」
  一定得跟他說,一定得跟他說。在完全離開這片風景之前,我一定得好好地跟他說。
  嘟咕嘟咕嘟咕嘟咕,車輪規律地搖晃著。寺田的背影,視線中的風景,以及我自己,也都一起搖晃著。
  ◆
  自從學姊們離開杜團以後,女籃社比賽一次都沒贏過。由於人數一下子減少,社團的士氣似乎也跟著變得低落。被指派為社長的我逐漸感到心力交瘁。我真的適合當社長嗎?比賽贏不了是不是我害的?這些煩惱我今都告訴了寺田,也只跟他一個人說過。因此,從那之後我和寺田就變得愈來愈親近。
  有天因為亞弓有話想跟大家說,於是我在練完球後把大家集合起來。
  「妳要加入學生會啊……那之後妳還能來社團練球嗎?」
  倉橋說完後,小佳不知為何用力地點了點頭。
  亞弓是正式選手,背號三號的她是小前鋒。無論是內線或外線她都能打,是女籃社很重要的球員。
  「學姊們都離開了,只剩下我們這幾個。」
  倉橋的語氣很鎮定。
  「亞弓的存在對女籃社來說有多重要,妳知道嗎?」
  雨水讓周圍變得陰暗,做完緩和伸展操的身體,接觸到空氣後頓時覺得有點冷。大家常說我是雨女。以前寺田也對我說過,妳難過的時候天空就會下雨。所以那天也下了雨。體育館被颯颯的細雨包圍了起來,變得濕答答的。
  大家圍成圈站著。雖然並沒有規定女籃社的社員不能參加學生會,但這畢竟是練習量很大的社團,至今還沒有過可以同時兼顧社團與學生會的社員。
  「我,」
  為了制止正要開口的小佳,亞弓向前跨出一步。她總是抬頭挺胸,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
  「我要參加學生會的候選。」
  亞弓的聲音很強勢,似乎不打算接受任何反對。
  「我不是在徵求同意,只是跟大家報告而已。我想加入學生會。我認為社團應該沒權利阻止我。」
  我感覺到她眼神中的堅定。明確表達出自己意見的亞弓,完全不了解我為了社團付出了多少。
  「我不答應!」
  沒想到我的聲音會如此響亮,我心中暗自冷靜地想。
  「我不答應,亞弓。如果現在參加候選的話,就是前期的學生會了,不就要負責辦文化祭了嗎?整個學生會肯定會忙翻了。這樣妳就不能來社團練球了。」
  我知道男籃社正往我們這邊看。因為我看到寺田脖子上那條破舊的毛巾掉下來了。
  「現在就算加上我和倉橋,女籃社也只有七個人,這樣的人數很勉強。而且亞弓妳球打得好,每次都負責先發不是嗎?」
  我的聲音愈來愈大。
  「明年夏天之前,我和倉橋就要退社了。能多贏一場比賽也好,我想多花點時間在女籃社。妳懂我的意思吧?」
  學姊離開時突然指派我為「社長」,來自那份責任的壓力像是石頭一般,不斷從我的喉嚨裡滾了出來。
  「社長,可是我——」
  「不行,我絕不答應。我以社長的身分說不可以。」
  亞弓的視線沒有從我身上移開。
  「而且,我們還沒贏過不是嗎?一直以來都沒有贏過。」
  我明白自己的聲音飄出了某種令人厭惡的氣息,就像把水滴在乾掉的紅色顏料上那樣。
  「學姊來看過我們練習後,私下跟我說妳們缺乏幹勁。她們知道我們贏不了比賽。在這種情況下,不要告訴我妳想加入學生會。亞弓妳是正式選手,是三號耶。少了妳,我們就更不可能贏了。」
  總覺得自己好像在用手指壓爛黑暗腐爛的心的一部分似的。感覺非常不舒服。
  「什麼幹勁啊?學姊們倒是說得很輕鬆,畢竟那時候人多、大家又都很積極。她們只經歷了最快樂的時光就畢業了。現在我們只有七個人,如果人數再減少要怎麼有幹勁?」
  明知不該對亞弓發火,我還是停不了口。
  「亞弓妳也是,做那種決定之前妳應該跟身為社長的我商量一下吧。不是妳一個人說了算。這樣下去,我們女籃社就完了、就完了。可是——」
  「後藤。」
  「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倉橋偷偷觀察著我的臉,但我沒有注意到。不知不覺中低下頭的我,視線被淚水的薄膜覆蓋住了。
  大我一屆的裕子學姊,為什麼總是那麼耀眼呢。無論是幹勁還是散發出來的氣勢,都顯出我們完全是截然不同的類型。直到現在,學妹提起裕子學姊都還是讚不絕口,聽見之後我就覺得十分無力。當然我知道學妹根本沒有其他意思,但聽在耳裡我總覺得她們是在說我比不上裕子學姊,心裡變得很不安。
  我內心的不安其實跟女籃社的比賽成績沒什麼關係。亞弓很能幹,我相信就算她加入了學生會仍會繼續參加社團。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煩躁。
  我衝出了體育館。「後藤!」儘管聽到倉橋的呼喚聲,我的心還是被冰冷的雨水占據。我跑進中庭,腳上還穿著籃球鞋。不想被大家看到我哭的樣子。腳踩到濺起的雨水,啪啪啪地噴在小腿上。我跑出中庭、來到東棟。佇立在雨中的東棟看起來比平常更令人發毛。
  「後藤!」
  聲音出現的同時,一條毛巾掛在我頭上。
  我馬上就知道了,是寺田。
  「後藤,我們躲一躲吧。」
  奇田突然抱起我,往東棟後面走去。「等、等等寺田。」我在他的臂彎裡不停扭動。他的手臂雖然淋濕了卻依然十分溫暖。
  「剛剛我看到有個老師和學生偷偷進來這裡。好像是常常在圖書室的那個老師耶!很白、老是穿很多的那個。不過那個女學生我就不知道是誰了!」
  「啊?什麼?寺田你在說什麼?」
  「小聲點小聲點。他們感覺怪怪的啃,還共撐一把傘呢!很可疑!」
  東棟後面有個地方有小小的遼篷,我們站在那底下躲雨。「他們兩個來這裡要幹嘛啊,這裡禁止進入耶!」看著寺田莫名興奮的模樣,我心想這傢伙真是個白癡。
  不過,這傢伙竟然追我追到這裡來。
  不知不覺間,我轉身背對寺田。東棟後面的牆上有幅壁畫,是一男一女望著彼此的剪影。那幅壁畫從夜幕降臨前的昏暗天色中緩緩浮現。
  「……後藤,妳知道這個壁畫嗎?」
  身後傳來寺田的聲音。我覺得他好像是想問其他的事,但我還是點了點頭。
  「知道啊。」
  東棟後面的這個壁畫有點像是學校的聖地。
  「聽說只要在這個壁畫前告白就會成功。」
  這是誰畫的啊,寺田的語氣聽起來坦蕩蕩的。反倒是我還有點緊張,真是的。
  「剛剛那個老師和女學生會不會就是到裡面告白啊,還是已經告白完了?」
  眼淚流了下來。我覺得自己好糟糕。贏不了比賽,還和學妹大吵,只說完自己想說的話就跑掉。現在的我真是糟透了。
  「喂,後藤~後藤~」
  你很吵耶,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但其實心裡希望他繼續吵下去。我想把過去傳簡訊和寺田商量社團的事全部忘記,也希望他全部忘記。
  「當社長還真累」或是「妳已經煩惱很久了吧」,希肇他千萬別說這類的話。假如現在聽到那樣子的安慰,我內心的某個部分也許就會輕易地瓦解。
  「後藤。」
  颯颯落下的雨聲中,寺田叫著我的名字。我的眼淚啪噠啪噠地掉,白色的霧氣從口中冒了出來。
  腳露在外面的部分好冷。耳朵也冷得發痛。
  「亞弓她啊,球打得比我好對吧。」
  哈,我吐了口氣笑了出來。
  「後藤,妳不用轉過來沒關係。」
  說完這句話後,寺田將運動外套披在我背上。「妳很冷吧。」白底紅線的男籃杜運動外套,或許是因為寺田一直穿著,外套上的餘溫融入了我的體溫裡,非常的溫暖。雖然我們业沒有像那幅壁畫一樣凝視著對方,但就在那個時候,在那個地方,我明白了自己喜歡寺田。更正確地說是,我終於發現自己一直喜歡著寺田。
  ◆
  「啊啊啊啊啊啊啊!」
  胯下好痛胯下好痛!寺田在腳踏車上誇張地搖晃身體,朝著河床的方向往下騎。因為沒有鋪設樓梯,如果想到河床邊只能從有坡度的草叢下去。
  「寺田小心點,要是摔車的話你的牙齦會受傷喔!」
  「我的牙齦才不會受傷!……我的牙齦才不會受傷!」
  「這很重要所以要說兩次!」
  我牽著腳踏車大笑,追在寺田身後。
  「寺田,你說想來的地方就是這裡?」
  「對啊,妳還記得這裡吧。」
  「當然記得啊……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外面做的地方對吧。」
  「屁啦!我們哪有在外面做過!幹嘛突然說那種好像和別人偷吃的話啦!」
  把腳踏車並排停好後,寺田似乎覺得很癢所以抓了抓腳踝。不是被蚊子咬,好像是被其他蟲子叮到皮膚才發癢的,草叢實在令人很不舒服。寺田的右手緊緊抓著剛剛放在腳踏車車籃裡的塑膠袋的袋口。看樣子,裡頭似乎有什麼祕密。
  「我們是埋到哪裡去了?」
  「沒有當成記號之類的東西嗎?像是小廟之類的。」
  「小廟?我可不記得有把那種恐怖的東西拿來當記號喔!」
  寺田重新穿好原本踩著腳跟穿的運動鞋,還將捲起的褲管放了回去。大概是腳被草弄得很癢吧。
  天空很晴朗。我即將動身前往東京,今後,這個小鎮的天李不會再被我的心情影響。
  那一天的天空朝著遠方,漸漸離我遠去。
  「埋那個的時候已經是半年多以前了吧?記得那天是文化祭的最後一天,所以是九月初的時候?」
  那天晴朗得彷彿可以直接看見整個宇宙。但也或許是因為,當時我覺得非常幸福。
  「啊,是不是這裡?」
  寺田突然彎下身,從打手緊握的翠膠袋裡取出鏟子。
  「咦,裡面裝的是鏟子啊?你神祕兮兮藏起來的就是鏟子?」
  「少囉嗦,又不是只有鏟子!」
  寺田把那個袋子往旁邊一扔,開始像隻鼻子靈敏的狗一樣在草叢間挖了趟來。我默默取出袋子裡的東西。「啊,後藤妳別拿。」寺田慌張地說,但已經來下及了。
  煙火,裡面還裝了煙火。
  「……那是我昨天買的。」寺田背對著我繼續挖著草叢。
  「這種季節你是去哪裡買到煙火?」
  我強迫自己開口說話。心臟好像被人用手伸進來大力翻攪似的。
  「哦,商店街啊。文化祭負責放煙火的煙火師傅的店。」
  袋子裡還裝了百圓商店賣的打火機。「……怎麼沒有水桶?」我問。「……這裡有河嘛。」從寺田的回答完全可以聽得出來,其實他根本沒想那麼多。
  我想起來了。想起那天我在這裡說過的話,對寺田說過的話。
  「找到了找到了我找到了!」
  寺田突然高舉沾滿土的髒手。沙頓時飛得到處都是,我趕緊閉上雙眼。
  高中最後一次文化祭的最後一天,趁著到處都是情侶的煙火大會正在進行之際,我們偷偷潛入了學生會辦公室。因為我們聽說,剩下的煙火都被保管在那裡。「火球是我們的了。」「是煙火彈啦,你那樣說也不會比較酷。」我們小聲地互相吐槽,偷偷摸摸地往學生會辦公室裡瞧。
  亞弓在那裡。除了亞弓以外,學生會長田所同學也在裡頭。我們倒抽了一口氣,在門前蹲下身體。我們怎麼好像老是撞見這種場景啊?寺田有些喜孜孜地說。
  「那時候,我們根本就是狗仔隊嘛。」
  「哪有~我們什麼也沒聽見!才不算狗仔隊呢。」
  「那種氣氛用看的也知道好嗎~根本就是。」
  在他們離開學生會辦公室前,我和寺田始終躲著。直到他們說「對了亞弓,妳不是煙火大會的主持人嗎?」「啊糟糕!可是煙火已經在放了!」接著傳出匆匆離去的腳步聲後,我們才潛入辦公室,偷走煙火。
  「不過那煙火還真是大耶。」
  「一看到我馬上就知道,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放的煙火啊。」
  可是那天我們還是邊大笑邊騎著腳踏車來到這座橋下。當時寺田也騎在我前面,對著傳出嘻笑聲的操場大叫,而我們連汗都沒擦就來到了這裡。開始進入秋天的九月,過了晚上七點的橋上,天色看起來有種世界未日的感覺。那天也像今天一樣喀噠喀噠地騎署腳踏車下到草叢,然後把腳踏車扔在一邊。「我不敢點火啦!」「這簡直是炸彈嘛!」我們兩人嘻嘻哈哈地笑鬧著,笑到腰快斷掉那樣抱著肚子。最後,我們把那顆煙火彈埋在草叢裡。
  那時候我確實是說了。
  好想一起放煙火喔。
  將來我們要再回到這裡,一起把這顆像炸彈的煙火挖出來喔。
  「我忘了。」
  「妳……那時候說想放煙火的人是妳耶!」
  那天,天色逐漸暗下來後,秋天傍晚的天空看越來好像葡萄果凍。
  「本來我是想等晚上再一起來放啦,可是等一下和大家碰面後可能會去別的地方,所以只好先帶妳來了。」寺田拿著鏟子,咔嚓咔嚓地往下挖。
  「寺田,你一直都記得啊。」
  我嗅著嗆鼻的草味,話就這樣脫口而出。好想一起放煙火喔。當時我為什麼會那樣說呢。
  「對不起。」
  明明當時就已經明白了,明白自己不該做出這種愚蠢的約定,寺田卻一直把我那句隨口說出的話記在心裡。
  今天我一定要把那句好好想過的話,好好地說出口。所以昨天我才會拜託倉橋,請她把我們趕出體育館。也因此我昨天整晚都睡不著,只好帶著黑眼圈來參加畢業典禮。
  「幹嘛跟我說對不起啊。」
  說完這句話後,寺田把沾滿土的煙火彈丟了過來。「啊~白癡!你丟過來爆炸了怎麼辦啊!」「才不會咧!搞什麼,這又不是未爆彈!」我把煙火彈朝著奇田扔回去,毫不在意制服被土弄髒。
  寺田撕破包住煙火的玻璃紙,喀沙喀沙地倒出裡頭的煙火。「哇~」「來放仙女棒、來放仙女棒!」「那都是最後才放的好嗎?」我們興奮地拿起打火機點燃煙火。
  綠色的火花隨著劈里啪啦的聲音飛了出來,寺田「啊~」地放聲大叫。「你這個大牙齦有夠吵的!」我拍打他的背,同時從他手上借火,然後又催他「快快快,火要熄了!」寺田連忙拿出新的煙火,從我手中借火點燃後、再把煙火傳給我。沒想到兩個人放煙火竟會如此手忙腳亂。
  春天的正午時刻,太陽升到最高的位置。這裡或許是世界上最明亮的地方吧,此刻卻也是世界上最不適合放煙火的地方。
  綠色、黃色、紅色和藍色。三月的草叢,河水,以及飄著白雲的藍色天空。眼前充斥著各種顏色,看起來真美。因為太美了,我覺得鼻了裡漸漸有股酸酸的感覺。
  「發生了好多事喔。」
  寺田笑了,兩手握著好幾枝煙火。
  開始了,要開始結束了。發出滋滋聲的煙火迸出火花。我滿腦子都想著寺田、寺田、寺田,想到頭都快爆炸了。
  「發生了好多事喔。」
  「是啊。」
  「因為電車快開走了所以我死命衝上車,結果車卻一直沒開真的好糗喔。」
  「……」
  「其實我不是要說那個啦。」
  發生了好多事,指的花不是那些。說出這句話時,右手的煙火開始噴出火花,寺出將他手中煙火的的端湊了過來。
  「我們交往多久了啊?」
  「差不多一年了。從二年級的二月開始交往的。」
  「一年啊,那我們還蠻能撐的嘛。」
  「嗯。如果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寺田沉默了。我也是。
  我知道,當有了「如果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的想法時,就代表我們已經無法再繼續下去了。這點我很清楚,寺田也是。而該說的話還是要說。
  必須要說,由我來開口。
  由我來開口,好好地說。
  「寺田。」
  「嗯?」
  「寺田、寺田。」
  「幹嘛啦。」
  「寺田、寺田寺田。」
  愈是呼喚他的名字,愈讓我覺得想哭。
  寺田手中的煙火劈里啪啦地噴出火花,照亮了草叢。彷彿是要阻止我說話似的,火花甚至噴到我手邊。
  「希望你在補習班能交到朋友。」
  「喔。」
  換我向寺田借火。我點燃煙火後,寺田站起身子,揮舞著手裡的煙火,像是朝著天空在畫些什麼。我蹲在地上,手中的煙火沒有迸開。我想着乾脆來燒草好了,於是把火放在某一點上持續地燒。
  我就一直那樣蹲著,直到火完全熄滅。站著揮舞煙火的寺田,手中的煙火也熄滅了。即使煙火棒仍握住手裡,火卻已經熄了;雖然還有打火機,但火卻已經熄了。
  借火傳煙火的動作就此停住,我們就這樣動也不動。
  「寺田你,」
  站著的寺山擎向別的地方,而我則低頭蹲在地上。
  「你想當這個小鎮的國小老師對吧,很早以前你說過。」
  「嗯,我想當那種情人節會收到很多巧克力的老師。」
  我們已經十八歲了,不會幼稚到吵著不想分開;但,也不過十八歲而已,還沒成熟到能向彼此保證就算分開還是會深愛著對方。
  「手田,你想教這個鎮上的孩子們打籃球對吧,你常這樣說。」
  「嗯,我是說過。」
  我煞法看見寺田的背影。蹲低身子的我,視線停在他那皺巴巴的長褲的膝窩。
  「好好準備重考,一定要考上這裡的國立大學喔。」
  「嗯。明年我一定考上給妳看。」
  「我一直很想去東京。那裡是我的憧憬,一直都是。」
  「妳老是這樣說。我知道啦,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妳還想跟東京結婚對吧。」
  笨蛋,我回道。不過,真正的笨蛋應該是我。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嚮往東京。但雖然不知道,卻也覺得沒辦法繼續待在這裡生活下去。我想去東京,想以後帶著小佳去原宿和新宿玩。
  「我要在東京念心理學,那是我的夢想。」
  「然後靠著傲人的胸部,成為性感的心理諮詢師。」
  「我才沒那麼說好嗎。」
  「嗯。」
  我抱緊膝蓋。如果不這麼做,心臟就好像要跳出來了。寺田的夢想在這個小鎮,而我的夢想在東京,我們之間的差異不過如此。雖然只不過是這樣,我卻已經無法承受。
  寺田那高麗菜般的腳背,以及我那萵苣般的腳背。當我們的腳靠在一起時,我就會覺得自己果然是女生。一想到這裡,我的心就變得像是在火上炙烤的砂糖一樣。社團活動時藏在寺田紅色籃球褲裡的膝窩,那凹陷的陰影看起來像是洞穴。一想起這些回憶,我便已經無法承受。
  「寺田。」
  「嗯。」
  假如穿過這個膝窩就可以看到東京就好了。假如這個膝窩的對面有東京鐵塔、有新宿、有盤根錯節的地下鐵,那我就能繼續待在寺田身邊放煙火了。在夏天的夜晚,兩個人一起放煙火。
  春天正午的草叢裡,飄著火藥的煙硝味。
  「分手吧。」
  我用力抓緊自己的手臂。感覺體內的某處只要稍微鬆懈,心中滿溢的悲傷就會四處飛敞。
  「這是最後的煙火了。」
  剩下兩枝煙火,我和寺田一人一枝。
  寺田從我手中接過煙火的時候,依然望著別的地方。
  和那個下雨天相反。此刻我手裡握著打火機,凝視著寺田的背。
  寺田,你不用轉過來沒關係。
  手機在制服的口袋裡震動著。應該是倉橋打來的,可能是大家都到薩莉亞了吧。
  我的煙火開始劈里啪啦地噴出火花。放開手中的打火機,讓打火機「咚」地一聲掉進草叢裡。寺田依然沒有轉身,只伸出手來向我借火。「右邊,再右邊一點,過頭了。」我用顫抖的聲音引導他,可是不太順利。火沒有點著,寺田的煙火沒被點燃。
  不過寺田,你不用轉過來沒關係。
 楼主| 发表于 2017-2-19 14:38 | 显示全部楼层

再來一次四拍子
  「櫻川,是你們搞的鬼對吧!」
  「神威」瞪著桌子的另一邊大吼。
  「就跟你說了不關我們的事。不是你們自己弄丟的嗎?」櫻川同學皺眉看著噴向自己的口水,冷靜地回應。
  「怎麼可能啊,那麼多東西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也太奇怪了吧!一定是被你們藏到哪裡去了!把包包給我看!」
  「才不要咧。是說,做那種事我們之中有誰會得到什麼好處嗎?」「神威」將身體往前傾,逼近一瞼冷淡的櫻川同學。「包包給我!」「不要。」「少囉嗦,快把包包給我看!」
  「吵死了。」
  冰川同學的聲音像磨得很利的刀鋒,讓現場滾沸冒泡的氣氛像關掉瓦斯爐那樣輕易地安靜了下來。
  「大聲嚷嚷並不能解決問題吧。」
  冰川同學靠在牆邊,左手推了一下無框眼鏡。長長的黑髮和長裙,是冰川同學的風格。右手偶爾會不斷按壓手中原子筆的筆頭,看起來好像很不耐煩,但其實那只是她的習慣動作而已。
  「冰川同學說得對。你們兩邊都先冷靜下來!」
  我用力拍了拍隔開「神威」和櫻川同學之間的桌子。「現在重要的不是誰是犯人,應該是要先找出不見的表演服裝和化妝道具才對!」在我說完這句話之前,櫻川同學幽幽地吐出一句話:
  「說不定這是神的旨意,是你們最愛的神在告訴你們,至少在最後一次演出時別再想要靠著服裝和化妝蒙混過去。」
  樂團的其他成一貝站在櫻川同學身後發出竊笑。「櫻川,別這樣。」擔任鍵盤手的祥子一臉抱歉地往森崎他們那邊看了看。
  然而,表演服裝被偷走的當事人森崎卻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坐在椅子上,望著某個地方。看著那樣的森崎,我不禁嘆了口氣。
  體育館內學生們的喧鬧聲傳進了舞台後方的休息室。氣氛緊張的休息室裡,一共有三組正等著上台的樂團。正統派帥哥的吉他二重唱;由櫻川同學領軍,主要翻唱披頭四之類的西洋歌曲,感覺很時髦的男女混合樂團;以及負責壓軸,由主唱森崎帶領,服裝和化妝都很誇張的視覺系樂團Heaven's Doors。除此之外還有包括前社長我在內的幾名輕音樂社成員、控制音響播放的廣播社和主辦畢業演唱會的學生會,因此休息室裡可說是擠滿了人。
  「最後的畢業演唱會竟然發生這樣的事,真是嚇了一跳耶。」
  怎麼說得像是別人的事一樣。聽到我這麼說,廣播社的前社長冰川同學回說,本來就是別人的事啊。「聽披頭四的歌可以提升英語能力喔。」聽說這件事之後,向來對教育節目深信不疑的校長便下達了指令,於是直到去年夏天,每到午休的廣播時間就會插披頭四的歌。她和很尊敬保羅·麥卡尼11的櫻川同學似乎相當聊得來,剛剛他們也很開心地在聊今天的演唱會要表演披頭四的哪幾首歌。
注11:Paut McCartney,披頭四成員之一。
  明天就要拆除的校舍裡,舉辦著最後的畢業演唱會。一想到這裡,就覺得心神不定。心臟完全不聽使喚,在胸腔內激烈地鼓動著。
  「大家好像都很期待Heaven's Doors的表演呢!」
  冰川同學探頭看了看舞台後這麼說。台下迫切期待著畢業演唱會開始的學生們,發出愈來愈大的鼓譟聲,胡亂喊著「森崎快出來」、「祥子和我交往吧」這類的話。學生會執行委員們合力布置成演唱會會場的體育館內氣氛非常高昂,完全無法想像剛剛才在這裡舉行過最後一次的畢業典禮。或許因為是最後的畢業演唱會了,幾乎所有學生都沒回家,而是留在學校。
  大家興奮地漲紅了臉,一直盯著無人的舞台。黑色制服和深藍色外套、紅色蝴蝶結和白襯衫交錯,構成了高中生的顏色。
  「表演服裝和化妝道具都沒了……這麼一來根本上不了台啊!」
  觀眾的熱情反而讓「神威」的意志更加消沉。對了,「神威」不是他的本名。森崎樂團的每個成員都取了和本名相差甚遠的名號。順帶一提,主唱兼團長的森崎叫做「剎那四世」。除了「到底為什麼突然就變成第四代啊」之外,還有很多事我也都很想吐槽他,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神威』,打起精神來。要是身為鼓手的你沮喪成那樣,我們的氣勢也會變弱喔。」吉他手伸手搭在「神威」的肩上。
  「『在世界消失不見之前』……謝啦。我很期待你那啜泣般的吉他聲喔。」
  「你的花名也太長了吧!」
  我忍不住放聲大喊。吉他手嚇得肩膀抖動了一下。
  「過去我是一直忍著沒說,反正今天是最後一天了,我要說個痛快!『在世界消失不見之前』那是什麼怪名字啊?幹嘛叫得那麼囉哩八唆!」
  「神田同學,妳冷靜點。其實『在世界消失不見之前』很早以前也那樣覺得了。」
  「煩欽!怎麼念都覺得很拗口不是嗎!你的名字也是啦!」我轉而指責出聲緩頰的貝斯手。
  「國字明明是寫『心音』卻硬要念成『pulse』的你才是最機車的人!」
  原本想緩和氣氛、卻反而被罵得最慘的「心音」頓時垂頭喪氣。個頭瘦小的他,駝著背的樣子看起來像個小孩。
  「神田同學。」
  冰川同學盯著演出時間表說:
  「再不快點開始可就不妙囉,大家好像等得不耐煩了。」
  「還沒好嗎!」「我肚子好餓,回家算了。」舞台那頭抱怨聲四起。
  「那這樣好了,」抱著吉他的帥哥二重唱抓起黃色的吉他彈片。「乾脆我們先和主持人出場爭取時間如何?你們就趕緊趁這段時間去找表演服裝。」不能再讓大家繼續等下去了對吧,另一位帥哥接著說。
  「你們的表演很棒,真是幫了我們大忙,而且也沒有取什麼怪名字,遠遠地叫也不會覺得尷尬……真的可以麻煩你們嗎?」
  我合掌拜託那兩個很會炒熱氣氛、自願擔任主持人的男生。雖然他們不會演奏樂器無法上台表演,但卻很懂得怎麼主持。他們在制服的白襯衫上加了紅色的大領結和棋盤格紋的吊帶,說了句「交給我們吧!」便握住麥克風往舞台走去,帥哥二重唱也跟在他們身後走出休息室。約莫過了五秒,立刻傳出哇哈哈哈如同海嘯般巨大的笑聲。
  「……該不會,是那兩個傢伙把我們的東西藏起來了吧。」「神威」看著往舞台走去的二重唱,這麼喃喃自語著。「怎麼可能啊,你這笨蛋。」被我這麼一罵,他就閉上了嘴巴。
  「神威」閉上嘴後,休息室變得十分安靜;少了四套占地方的表演服裝,休息室顯得格外寬敞。
  畢業典禮結束、回到這間休息室之後,原本早上已經準備好的Heaven's Doors的表演服裝和化妝道具全都不見了。第一個發現的人是櫻川同學。「怎麼覺得這裡好像變乾淨了?」接著「神威」便察覺到異狀。「表演服裝!不見了!」「化妝道具也不見了,所有人的!」而森崎全神貫注地在整理畢業典禮時因為敬禮而弄亂的瀏海,所以完全沒察覺到這件事。
  耳邊傳來木吉他柔和的和弦梁聲。畢業演唱會已經開始了,距離Heaven's Doors上台的時間只剩不到一小時。
  「……這麼說來,第一個發現的人很可疑對吧。」
  聽到「神威」這句話,櫻川同學猛地抬起頭,擺出一副準備吵架的樣子。「好了,別這樣」樂團裡唯一的女生祥子安撫著櫻川同學。
  「難道不是嗎?怎麼想都覺得你最可疑啦!你老是找我們的碴。」
  「吵死了,現在找碴的人可是你,高田。你要看我的包包是嗎?那你就看個夠吧。」突然被櫻川同學喊出本名的「神威」,整個人僵在原地。「在世界消失不見之前」自顧自地嘀咕著「在最後的表演開始之前,要趕快找到才行」。
  自稱「剎那四世」的森崎依然坐在椅子上,一語不發地盯著某一點……結果他只是在對著手中的鏡子擺出各種耍帥的表情。
  「喂森崎!你在幹嘛啦!表演服裝和化妝道具都不見了怎麼辦?」
  「神田杏子,請叫我『剎那四世』。演唱會,不,神的集會已經近在眼前。」
  「你給我聽好,讓你成為『剎那四世』的道具全都不見了!現在的你只是一個瀏海很長的高中生!」
  我用力往森崎坐的摺疊式鐵椅踹了一腳。今年的畢業演唱會是用「BUMP OF CHICKEN」的〈車輪之歌〉作為序曲。那是首很嗨的歌,但那種氣氛卻令我更加煩躁。
  森崎領軍的Heaven's Doors並不是以音樂演出為主,而是以奇裝異服的迷幻表演搏得學生的喜愛。團名取作Heaven's Doors並不是為了向〈敲開天堂之門〉(Knocking On Heaven's Door)的原唱巴布狄倫(Bob Dylan)致敬,完全就只是個濃妝豔抹的視覺系樂團罷了。或許是奇特的妝容與誇張的服裝所創造的奇妙世界觀奏效,他們在學生中的知名度、吸引力,以及表演時的盛況,在輕音樂社團裡都是最高的,所以今天才會被指派為壓軸。其實「剎那四世」和「神威」當初還建議要在演唱會的傳單上標注「來吧神的孩子們」這樣的話,或許就是那種幽默感讓他們受到歡迎。再加上森崎長得帥,所以學妹們都很喜歡他們這個樂團。
  「怎麼辦啦森崎,不用找沒關係嗎?這樣下去,你就當不成『剎那四世』囉?」
  我替還愣在那裡的高田、也就是「神威」他們逼問森崎。「怎麼可能當不成,我本來就是『剎那四世』啊。」其他人早就緊張得臉色發白,只有森崎還能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也是啦,如果他們以現在的模樣上台,對台下的人胡扯什麼「來吧神的孩子們」的話,根本沒人會理他們吧。
  終於回過紳來的「神威」和其他人開始在休息辜裡東翻西找。練習了幾十種耍帥表情的森崎也總算勉強起身。此時〈車輪之歌〉已進入尾聲。
  「各位,不用那麼拚命找沒關係啦。」
  「心音」聽了眼睛一亮。他那閃亮亮的眼神仿彿在說「果然是森崎,你已經想到什麼好法子了吧」。
  「反正,神一定不會寬恕這一切。」
  「從剛剛開始你在說什麼,我沒一句聽得懂!」不等他把話說完,我已經氣到用力拍桌。
  「從三年前開始,我就一直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又小聲地說出沒發洩完的感受,餘光瞥到旁邊的祥子噗地笑了出來。
  「神田同學,冷靜點。妳那麼著急也於事無補。」
  冰川同學的語氣聽起來很溫和,但原了筆喀嚓聲出現的次數卻增加了。我想她心裡應該也很急。
  可是我怎麼也靜不下來。這樣下去絕對不行。一定要找到表演服裝和化妝道具,非得找到不可。
  「所以我說這都是神的旨意。祂要你們別靠化妝和服裝,而是用自己的實力一決勝負。」
  櫻川同學邊說邊用腳打拍子。舞台上的二重唱簡單地寒喧了幾句,然後開始唱第二首歌。
  「櫻川同學你也不用故意說那種挑釁的話。」冰川同學將眼鏡扶正,「先不管到底有沒有神,你們的管理實在太鬆散了。東西不見就是缺乏自我管理的證據。」
  「心音」不知道為什麼比大家都更加沮喪,說了句「對不起」後便低下頭,櫻川同學見狀咯咯大笑。「不過,冰川你不也把披頭四的CD搞丟了?後來中午的廣播才突然改播其他西洋歌。」「那個是,對啦,我搞丟了。」同樣喜愛披頭四的兩個人融洽地交談,但休息室的氣氛依舊冷冰冰的。
  「一定是那傢伙藏起來的啦。」為了查看天花板內部,「神威」站到桌子上頭,他嘴裡的碎念飄到我耳裡,然後就消失了。
  表演服裝和化妝道具應該被藏在某個地方,但到底是誰做的卻沒人知道。舞台那頭帥哥一一重唱正拉高嗓門合唱。Spitz的〈楓〉響遍了寬敞的體育館,我的心情變得分外空虛。
  「那個,」我看向櫻川同學。
  「抱歉,我知道身為前社長的我不該說這種話……不過,真的不是櫻川同學你們做的吧?」
  「就說了不關我們的事。」櫻川同學喝了口礦泉水潤潤喉。就快輪到他們上台了。
  「難道我們會嫉妒這種光靠造型的樂團,然後幹出那種事嗎?他們今天也準備唱對嘴吧?吉他和貝斯都是彈假的,主唱也是用機器合成的聲音假唱……實在有夠遜。」
  櫻川同學指著放在桌上的燒錄光碟,揚起嘴角冷笑。「神威」他們懊惱地低下頭。「可是我們出場的時候氣氛最嗨啊。」「心音」不服輸似地嘟嚷著。就在這時候,
  啪滋一聲,休息室內變得一片漆黑。
  「搞什麼,停電了?」
  煩躁的我身旁傳來森崎慢吞吞的低沉嗓音。
  「看樣子眾神開始動怒了……這就是我們Heaven's Do——」
  「好像是我的背壓到開關了。」
  隨著冰川同學冷冷的說話聲,頓時室內又恢復了明亮。白色的光柔和地位圍住我的視線,眼前再次出現和剛才相同的景象。
  接着馬上聽到「神威」驚叫了一聲,我趕緊湊過去。
  眼前所看見的景象,並非跟剛剛完全相同。
  原本放在桌上、已經燒錄好的Heaven's Doors表演用光碟,不見了。
  「好像是電燈晴掉又重新打開之前就不見了……」
  「在世界消失不見之前」嘴裡嘀咕著,冰川同學又按了一下原子筆。
  這樣下去就糟了。要是表演服裝、化妝道具和光碟全都找不到的話,那麼我一直拚命隱瞞的事就會被大家發現了。
  ◆
  對我們輕音樂社而言,每年六月最後一個星期五的定期演奏會也是名義上的退社演出。當這個和管樂社共同舉行、每年只舉辦一次的定期演奏會結束後,許多人就會開始專心準備考試。輕音樂社與其他社團不同,不需要參加什麼比賽,基本上只要針對文化祭和畢業演唱會進行自主練習,因此六月之後退出社團的三年級還是會繼續來練習室練習。事實上,九月的文化祭演唱會也幾乎都是三年級參與演出。
  社辦兼練習室的狹小隔音室,原本是屬於管樂社的空間,但由於管樂社的人數減少了,便就此多出一個房間。房裡有一套老舊的鼓和一台電子管風琴,以及大量的CD、MD和卡帶,地上則散落著彈片、樂譜和音樂雜誌,這種凌亂的感覺讓人十分自在。雖說是隔音室,但因為很舊了,隔音效果差到令人吃驚,因此輕音樂社的社員們練習時總覺得很難為情。
  隨著演奏會的日子愈來愈近,練習室也變得愈來愈擁擠。以往各個樂團都是依照每個禮拜的固定時段輪流使用練習室,其餘時間再各自租用校外的錄音室來練習。但從六月初起,每個樂團都想抓緊時間練習,還去跟管樂社借練習室。練習室當然沒有冷氣,大家只好拿著從錄音室拿來的扇子或墊板猛搧;為了避免吵到別人所以也無法開窗,每個人總是練得滿身大汗。
  那種天氣熱的煩悶感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就像小雨珠聚集成大水窪那樣,原本默默互看不爽的Heaven's Doors和櫻川他們那團,有天終於正面起了衝突。其實他們兩團平常的交情也沒那麼差,只是櫻川同學一直無法將唱對嘴的Heaven's Doors視為樂團,再加上壓軸的位置被搶走也讓他很不爽。當時還是社長的我總是小心翼翼地想避免爭執,然而在決定最後一次定期演奏會的演出順序時,櫻川同學的不滿終於爆發了。
  「你們根本就不是樂團!憑什麼是你們壓軸!」
  聽到櫻川同學那麼說,「神威」他們躲在一旁嘀咕著「又還沒確定」,森崎卻一句話也沒說。
  那天放學後,我到教職員室去還練習室的鑰匙,遇見了站在樓梯上的森崎。對櫻川同學說的那些話,一句反駁也沒有的森崎讓我覺得很火大。我拿著練習室的鑰匙快步走向他。
  「我說你啊,被人家講成那樣都不會不甘心嗎?」
  「神田,明天開始練習室的鑰匙就交給我保管吧。」
  話還沒說完,森崎就從我手中搶走了鑰匙。我冒著汗的掌心裡,只留下小小的銀色金屬塊的氣味。
  我站在無人的樓梯口,微微地笑了。森崎就是森崎,想幹嘛就幹嘛。即使穿著誇張的服裝、化上厚厚的妝,也沒有任何改變。
  為了搭配夏季的白色制服,貝斯手換上了紅色的背帶。為了下周即將到來的定期演奏會而忙得不可開交的我,星期五那天卻把樂譜忘在練習室裡。如果沒有樂譜,周末我就不能在家裡練習了。我於是慌慌張張地折回練習室。
  啊,對了。
  像是被切掉開關似的,我停下了腳步。森崎現在在練習室裡。因為鑰匙變成由他保管,所以他總是留得比大家晚,有時歸還鑰匙的時間甚至比練球練到天黑的女排社還晚。這是我從掛名顧問的老師那兒偷偷聽來的。
  現在我或許不該回去練習室。因為森崎一定不想被人撞見,也不想被人聽到。
  我不自覺地放慢速度,往練習室走去。盡可能不發出任何腳步聲,盡可能不讓人看見,配合太陽下山的速度,在被染得黃澄澄的走廊上,拖著影子慢慢地走。放學後轉晴了的空氣,安靜地包圍著我。望著黃澄澄的夕陽我不禁想著,今天可能是梅雨季的最後一天了。
  輕音樂社的練習室在南棟的二樓。後腳跟被踩住的右腳室內拖鞋底和第一階的樓梯相互碰撞,發出了響亮的聲音。就在那時,
  櫻川同學?
  腦中浮現了櫻川同學的臉,我隨即搖頭甩開。練習室裡傳來的音樂聲,那一個個的音符擅自在我腦中形成了櫻川同學的模樣。
  披頭四。練習室隱隱約約傳來披頭四的歌。
  我咬著牙、拚命想揮開內心湧現的想法,一步步踏上階梯。
  森崎似乎正跟著CD唱歌。他的破英文發音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歌詞七零八落的,不少地方都沒跟上拍子。不過,他卻將那些亂掉的音符一個個連接了起來。
  櫻川同學總是會在現場表演時翻唱披頭四的歌。此刻,森崎正在練習櫻川同學很尊敬的保羅·麥卡尼的歌。
  他把披頭四的歌唱得很糟,但不知道為什麼,那歌聲卻十分適合此刻雨後的校園。和高中校園很搭的事物,總是有點土裡土氣。
  你們根本就不是樂團。
  看來他對櫻川同學的那句話並不是毫無感覺。那時我不該逼問他的。「我說你啊,被人家講成那樣都不會不甘心嗎?」其實他很不甘心,而我是知道的。但我卻控制不住自己對他說出那樣的話,因為我也覺得很不甘心。
  再踏上一階就是樓梯的盡頭了。此時我再次停下腳步。還是別去拿樂譜了吧。在我準備轉身向後之際,耳邊捕捉到森崎歌聲以外的聲音。
  喀嚓、喀嚓、喀嚓。
  是節拍器的聲音。左右搖擺,打著四拍子的節奏。想像森崎調整節拍器速度的側臉,我輕輕笑了。連怎麼用都不會,還在那裡裝摸作樣。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保羅·麥卡尼的歌聲,森崎的破英文,以及節拍器持續打著的四拍子節奏。在這三種聲音的包圍下,我感覺自己的步伐變輕盈了,從像是鋪著橘色地毯的樓梯跳著下樓。
  ◆
  「到處都找不到,真的到處都找不到啦!」
  回到休息室的「心音」喘著氣大喊,我終於回過神來。
  「體育館和舞台後面,就連教室我都去找過了,但到處都找不到。現在還沒找的地方……大概就剩女生廁所而已。」
  「那你還不快去女生廁所找找看!」「神威」巴了一下「心音」的頭,他痛得迸出眼淚。「在世界消失不見之前」開始擅自亂翻大家的書包,結果祥子很生氣地揍了他一拳。
  再過不久,帥哥二重唱的表演就要結束了,很快就要輪到櫻川他們那團上台。他們的團員各自拿起樂器,深呼吸以緩和緊張的情緒。真是的,老實說我已經顧不了什麼表演服裝和化妝道具了。
  已經沒時間了。
  「……這下糟了。」
  我不禁脫口而出。
  「糟了啦,糟了啦,要趕快找出來才行!至少要把光碟找出來!」
  「妳幹嘛突然這樣?」森崎看向我。
  「沒錯,至少要找到光碟!要是這樣下去就糟了!」
  「神田,妳冷靜點。」
  森崎抓住我的手臂,看著我說。
  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想隱瞞的事就會在這麼多人面前被揭穿。
  森崎正視著我的雙眼。
  對不起。正當我要說出這三個字時,外頭傳來觀眾熱烈的歡呼與掌聲。
  「辛苦了~」「觀眾的反應很棒喔!」
  說著這種像音樂人一樣的話,臉上泛著耀眼汗水的帥哥:重唱回到了休息室。見到Heaven's Doors的成員都還沒完成造型,他們似乎覺得很困惑,驚訝地問:「咦,你們這樣OK嗎?」
  「神說,當然不OK。」
  「就算不是神也會那樣說啦……」
  森崎的話令人無力地垂下頭。櫻川同學他們則一臉若無其事地,開始準備上台。
  「喂,高田,你們應該行練習過吧?事到如今就只能像櫻川同學說的那樣,以實力決勝負吧!沒辦法現場演奏?你們現在剩下的就只有樂器而已耶!」
  我揪住「神威」的領口朝他逼近。「我叫『神威』!別再叫我高田了!」這傢伙又在說那種沒意義的蠢話,現在真想拿三秒膠封住他的嘴。
  「沒辦法啦,我們真的沒辦法現場演奏。」
  「……那你們每天都在練習室裡幹嘛……」
  「練習擺POSE或是研究怎麼化妝之類的吧?」
  櫻川同學發出輕蔑的笑聲。擺姿勢就擺姿勢還撂什麼英文,堅持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真的很令人火大。櫻川同學他們今天似乎打算以正統的西洋歌應戰,當然也少不了披頭四的歌。
  舞台那頭傳來主持人很嗨的聲音。負責控制時間的學生會女生從休息室外面探進頭來,說:「第二組樂團麻煩請準備上台。」
  「拜託你們振作點。好歹你們可是壓軸啊。」
  櫻川同學丟下那句話之後,便瀟灑地朝舞台走去。鍵盤手祥子在我耳邊小聲地說:「真的不是我們藏起來的。總之我會想辦法拖延時間,然後殺了那個亂翻包包的傢伙。」
  過了一會兒,舞台上傳出鋼琴的前奏。祥子的琴聲細膩精準,是Jamiroquai的〈Virtual Insanity〉。眼前浮現出櫻川同學打拍子的模樣。
  「沒有表演服裝,沒辦法化妝,燒好的光碟也不見了。又不會彈樂器。既然這樣,」
  冰川同學交叉著雙臂、倚在牆邊看著森崎,右手依然按著原子筆。
  「那主唱只好清唱囉,反正也沒別的辦法了。」
  頓時休息室裡所有人都僵住了。
  「不行啦!」
  我大喊。休息室裡所有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到我身上。
  因為,說完這幾個字之後我便噤聲不語。「神威」一臉狐疑地看著我。
  「……因為,那樣很噁嘛。」
  妳說很噁?森崎朝我逼近。我像在念咒一樣地說「很噁很噁很噁很噁很噁」。
  眼看氣氛好像平復了,我鬆了口氣。絕對不能讓森崎清唱。看來我得把化妝道具、友演服裝和光碟都給找出來才行。
  「可是,除了清唱以外,你們還能怎麼辦?」
  在原子筆喀嚓聲中,冰川同學冷冷地冒出這句話。
  絕不能那麼做。我心中再次強烈呼喊著。絕對、絕對不行。
  沒時間了。櫻川同學他們那團的演出十分順利地進行著。
  台下的同學們似乎也感受到即將進人演唱會的高潮,現場的氣氛熱烈到了極點。所有人仿彿體內有五六個心臟,全身的脈搏都咚咚地大力跳動。這是高中生涯裡的最後一場狂歡,大家都盡情地參與其中。
  「我覺得犯人不是他們。」
  椅子上的森崎翹起腳這麼說。「別耍帥了,快起來幫忙找一找!」我用力踢了椅子一腳,森崎原本撐著太陽穴的中指隨即滑掉。
  「櫻川他們不會故意偷藏我們的衣服,他們不會做那種事啦。」
  櫻川的歌聲飄進安靜的休息室。在那優美的樂聲中,有種彷彿就要死心似的情緒包圍著休息室。
  「非找到不可!對吧,『神威』?」我向「神威」徵求同意,他卻露出一副來不及了的表情。「……那高田哩?」「別再叫我高田了!」至於「心音」則完全沉醉在祥子哀戚的琴聲中,我忍不住賞了他一記耳光。櫻川他們的吉他、貝斯和鼓都像往常一樣出色,歌也選得很棒。對我們和這所學校而言,最後的演唱會正在隔壁的空間熱鬧進行著。
  櫻川的歌聲透過麥克風傳了過來。
  那是最後一首歌了。
  「神威」嘆了一口氣,就像在給他們打暗號似的,木吉他的前奏響起,是披頭四的歌。「神威」洩氣地低下頭。外頭演唱會正熱鬧地進行著,這裡卻像是截然不同的空間。安靜的休息室裡只有冰川同學按壓原子筆的喀嚓聲。
  當下,我覺得自己什麼都聽不見了。滿腦子只有喀嚓的聲音。
  披頭四。櫻川同學崇拜的樂團。森崎在放學後的練習室獨自練唱的歌曲。
  還有,從那天之後,中午的廣播不再播放的CD。
  今天原本準備好的表演服裝、化妝道具和光碟都不見了。森崎唯一能做的就是上台清唱。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練習室裡為什麼會有披頭四的CD?不,不可能。櫻川同學絕對不可能忘記帶走他那麼寶貝的披頭四CD。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節拍器的四拍子。直到今天我都始終隱瞞的事。
  我用力地吸了口氣。
  就在這時,耳邊響起海嘯般的巨大掌聲。櫻川那團的表演全都結束了。「神威」他們絕望地垂下肩膀。
  「森崎同學,」
  當櫻川同學一行人滿身大汗地走進休息室時,冰川同學開口了。
  「你清唱的話就贏定了。」
  原來不光是披頭四的CD,就連練習室的節拍器都不是我想的那麼一同事。
  ◆
  休息室外的側舞台不會被燈光照到,只有那一帶是暗的。五彩繽紛的燈光照亮了櫻川同學他們下台之後,空無一人的舞台。
  冰川同學站在我前面,與我保持著些許距離。打著領結的主持雙人組跑過我們身旁。
  「冰川同學,」
  真是太帥了對吧!主持人拉高了音量。
  「其實,我本來是負責彈貝斯的,可是我真的彈得很爛。」
  森崎還不出來嗎?Heaven's Doors~神威學長好帥~別輸給主持人喔!台下觀眾的呼聲此起彼落。
  冰川同學沒有回頭,只是一直盯著舞台看。
  「不過,我從國中就一直是輕音樂社的。因為只要待在輕音樂社裡,就可以一直聽森崎唱歌。」
  大家一起喊,森崎學長~畢業演唱會超讚~快點出來吧~!
  「表演服裝、化妝道具、光碟……全都是冰川同學藏起來的,對吧?」
  冰川同學背對我站著,我看不見她臉上是什麼表情。她右手按了一下原子筆。
  「喀嚓」一聲。就像是在點頭似的。
  側舞台非常安靜。上百名熱烈喧鬧的學生明明近在咫尺,但這裡卻只有我和冰川同學。學生會成員負責操作的彩色燈光,在眩目的舞台上左右滑移。
  「中午的廣播,」
  我望著冰川同學的長髮。
  「從夏天開始就沒有再播過披頭四的歌了。那是不是因為,森崎從廣播室把CD拿走了?冰川同學,妳不是會弄丟東西的人啊。」
  對吧?不管我怎麼問,冰川同學卻什麼都沒有說。也沒有间頭。曾當過廣播社社長的冰川同學扛下了把CD弄丟的責任。而事實上,那是森崎為了想向櫻川同學雪恥,擅自拿走CD去練習。
  定期演奏會即將到來的六月下旬。放學後森崎播放披頭四的CD跟着練唱。從練習室傳出的歌聲,以及原本不會有的、打著四拍子的節拍器。
  休息室的門打開了,森崎走了出來。只要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有多緊張。
  「森崎,你OK嗎?……你真的要一個人唱嗎?」
  聽到我這麼問,森崎握緊了麥克風,說:
  「神總是在給我試煉。」
  「你麥克風是開著的耶!」
  我的吐槽也透過麥克風傳了出去,台下的同學聽了笑成一團。此刻大家都置身於最後的畢業演唱會的漩渦之中。在這個即將被毀壞的夢幻空間裡,彷彿只有我此刻站立著的側舞台屬於現實世界。森崎伸手按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後便挺直腰桿、朝舞台走去。沒有化妝,身上也只穿著制服。
  我注視著森崎的背影心想。
  已經瞞不住了。
  那個我一直一直隱瞞著的事,就要被揭穿了。
  「和定期演奏會的時候不一樣呢,演唱會都開始了冰川同學卻還一直待在休息室裡。妳負責的工作不要緊嗎?」
  「……反正是最後一次了,我想看看大家的表演,所以把工作交給學弟妹了。」
  「大家的表演啊。」
  冰川同學也很不坦率呢。我沒將心裡的話說出口,只是繼續凝視著森崎走向舞台中央的背影。穿著制服的森崎出現在舞台上時,同學間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剎那四世!」有人這麼大喊,隨即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
  燈光打不到的側舞台黝暗而安靜。
  靜得幾乎能聽見心跳的聲音。
  「冰川同學,妳喜歡森崎對吧。」
  她那頭美麗的黑髮緩緩擺動,無框眼鏡下的雙眼直盯著我。因為很暗,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妳和我一樣呢。」
  「……」冰川同學還是一句話也沒說,再度轉身望向舞台。我看著她的背影,繼續往下說。在這裡,原子筆的喀嚓聲顯得十分響亮。
  喀嚓、喀嚓。
  「老實說,妳的品味實在不怎麼樣。」
  「……神田同學才是。」
  突然間,燈光失控地照進側舞台。好像是負責打光的人操作燈光時動作太大。
  冰川同學連耳朵後面都紅了。
  我不禁心想,原來她是這麼可愛的人啊。
  「我,」
  舞台中央的森崎站在來自四面八方的歡呼聲之中。主持雙人組暫時離場,學生會的女同學緊接著將落地式麥克風搬上台。
  「我不想讓大家聽到森崎真正的歌聲,於是一直隱瞞這件事。國中的時候輕音樂社的女生都很喜歡他、崇拜他。我很擔心如果高中也這樣的話我該怎麼辦。」
  「是喔。」
  冰川同學的語氣很冷淡,紅紅的耳垂看起來真可愛。
  「冰川同學是想讓人家聽到森崎的歌聲吧。只是,單純地,想讓大家都知道他真正的聲音吧。」
  森崎調整著麥克風架的高度。台下還是鬧哄哄的。他身上沒有任何裝飾,隻身一人站在舞台上,就連樂器也沒有。
  此刻的森崎只能以清唱的方式演出。單純地,用自己的聲音演出。
  「所以,妳才會把表演服裝和化妝道具都藏起來吧?」
  森崎你的妝咧?你誰啊?台下傳來男同學的奚落聲。所有人再度大笑。
  「……我忘記他都是唱對嘴,所以急急忙忙把光碟藏了起來。」
  冰川同學這麼說著,從制服裡拿出光碟。
  那時櫻川同學才剛說完唱對嘴的事,休息室的燈就馬上暗掉,緊接着光碟就不見了。當時靠在牆邊不小心壓到開關的人就是冰川同學。原來她趁機偷偷將光碟藏進了制服裡。
  「畢業典禮結束後,我趁著大家回社團集合的那段時間帶走了表演服裝和化妝道具。為了不被找到,我把那些東西先拿回家放。」
  「妳家?」
  我忍不住大叫出聲。擠在側舞台的學生,有幾個人看了我們一眼。
  「嗯,我家。我家到學校走路只要五分鐘。」
  「一般來說,這算是偷竊吧……」
  「可別拆穿我唷。」
  「森崎擅自拿走CD的事,我都裝不知情了。」
  喀啷一聲,麥克風架掉到最低的位置。不會固定麥克風架、卻已經擺好了姿勢的森崎,像小動物般急得不知所措。眼見其他團員都沒上台,觀眾們又開始躁動起來。
  冰川同學的耳朵還是紅紅的。像是為了掩飾那發燙似的紅,她又開始按壓原子筆。
  「……廣播室裡找不到披頭四CD的時候,我第一個懷疑的是櫻川同學的樂團。因為他們總是在定期演奏會或文化祭上演奏披頭四的歌。」
  此時,主持雙人組從我們兩人之間跑過,衝到舞台中央去調整麥克風架。連忙點頭道謝的森崎又引起台下的一陣笑聲。
  「為了確認CD是不是被他們偷走的,隔天我馬上去了輕音樂社的練習室一趟。那裡明明是隔音室,隔音效果卻超差的。」
  其他人咧?台下傳來男生的喊叫聲,以及女生的尖叫聲和笑聲。
  望著森崎的冰川同學繼續說著。
  「那時候,我完全無法動彈。」
  果然,當時她也聽到了森崎的歌聲。
  「英文的發音有夠爛的,根本就不行嘛,真是糟透了。但是,音色卻很美。我嚇了一跳,心想裡面會是誰呢?我躲在角落看到有人走了出來。結果發現是他。我好驚訝,因為那跟他平常給我的印象完全不同。」
  原子筆的按壓聲不斷在側舞台上回響。
  「……其實呢,我也在那裡喔。」
  咦?冰川同學立刻轉身看了我一眼。我瞥見她的臉,果然是紅通通的。
  「我回去拿樂譜的時候,聽到了森崎正在練唱的聲音。那時我還以為他用了節拍器呢。」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但那是冰川同學按原子筆的聲音對吧?妳配合森崎的歌聲,幫他打著四拍子。」
  麥克風架似乎調整好了。森崎用手敲敲麥克風,測試聲音。
  「我希望能在畢業前讓大家聽聽他的歌聲。一直都那麼希望著。」
  說到這裡,冰川同學吐了一口氣。
  「……可是,妳沒想過這麼一來情敵會變多嗎?」
  森崎僵硬地站在麥克風前,整個人像是被釘在地上一樣。
  「就算會那樣,我還是想讓大家聽聽看。讓大家知道他的聲音有多棒。」
  不知不覺間,鬧哄哄的聲音消失了。大家注視著站在舞台中央、在聚光燈下瞪著麥克風的森崎。他的緊張包圍了整座體育館。
  最後的校舍,最後的演唱會。在最後的最後,那支麥克風成了世界的中心。
  我一直想隱瞞的事,跟冰川同學一直想讓大家知道的事。就算從今天開始森崎的粉絲就要變多了也無所謂。反正已經是最後一次了,所以今天就大方一點吧。
  驀地,冰川同學轉身對我微笑。
  「……說真的,我只是很想再聽一次他的歌聲。」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冰川同學笑。
  麥克風前的森崎,用力地吸了一口氣。
 楼主| 发表于 2017-2-19 14:39 | 显示全部楼层

兩人的背景
  應該沒人在吧?我邊這麼想邊打開門,果然一個人也沒有。儘管是在預期之中,但突然置身於空無一人的空間裡,我還是感到些許驚慌。活生生的人和空蕩蕩的美術教室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象牙白的石膏像、留有大片空白的畫布,這些毫無血色的蒼白物品才比較適合這裡的氣氛。
  在美術教室的椅子坐定之後,我翻開畢業紀念冊。始終緊緊闔著的內頁,第一次接觸到了空氣。紀念冊的每一頁摸起來都很厚,似乎是想營造有分量的感覺。裡頭印著我比其他人少待了半年左右的跨頁校舍照片,有著春、夏、秋、冬各個季節的照片,看起來十分美麗。平常上課教室所在的北棟,體育館和社辦所在的西棟,美術教室、教職員室和圖書室所在的南棟,以及最中央的中庭。照片拍得非常精美,看起來像是某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然而,這個伴我度過高中生活的地方,我並不覺得它有這麼美麗。
  我又重新看了一次校舍的照片。雖然有點期待會有,但果然還是沒有那裡的照片。
  東棟大樓簡直像是不存在於這所學校。明明學校裡最漂亮、不管幾年都還想再看一次的那幅壁畫就在東棟。
  美術教室的架子上,擺著幾張去年文化祭時畫的無背景肖像晝。在這彷彿連時鐘指針都靜止不動的空間裡,我終於翻到自己班上的那一頁。
  在滿滿整頁同學捫的大頭照之中,我那頭不自然的黑髮看來格外顯眼。和別人完全不同的及胸黑髮,就像是鋼琴上的黑鍵般,顯得特別突兀。右邊的頭髮撥至耳後,露出了耳垂上的小黑點。
  不自然的黑髮、耳垂上的小黑點,在面無表情的「高原明日香」旁邊,髮尾微捲的「中島里香」正扯著嘴角笑。笑到眼睛瞇成了一條線,像是被隆起的顴骨和臥蠶給擠扁似的。里香總是這麼笑著。班導第一次留意到我的髮色,以及她突然在美術教室裡現身時,她就是這麼笑著。
  初次見到她的笑容時,我就不禁暗自佩服。她怎麼能笑得如此皮笑肉不笑呢?
  「唷呼~」操場上傳來吶喊聲。留著長瀏海的男生們把制服脫掉,亂丟在一邊,用力地把足球踢飛出去。「超爽的啦!」「搞什麼啊你~去撿回來啦!」那些人是足球社的。他們大吼大叫聽起來簡直像是在吵架。跟待在教室裡互寫留言的女生不同,男生很早就到社團集合了。也許是因為,班上的朋友大部分也是同社團的人。
  足球社到球門前集合!聽到這句話後,操場上的男生開始變多。比學弟更早衝出教室的畢業生興奮地跑來跑去。只不過是隔著一面牆罷了,我卻覺得好像在觀賞其他國家的實況轉播一樣。
  原本想快速翻過整本畢業紀念冊,但每一頁都黏緊緊的,不小心就一口氣翻到了最後一頁。
  左上角印著四個字,三年H班。
  H班只有六個人,所以大頭照只有六張。或許是人數少的關係,同一頁裡還放了許多張上課時的照片。那些照片看起來和其他班沒什麼不同。一樣都是在教室裡,穿著制服聽老師上課。
  「楠木正道」
  看到這個名字時,操場與美術教室之間似乎再次築起了一道厚牆。外面的世界變得更加遙遠。
  這一班的照片是誰拍的呢?拍法應該和我們不同吧。感覺不像是照相館的人到各班去,以生產線般的作業方式連續拍出來的照片。
  比起我們的照片,H班的同學的笑容更好看。
  正當我那麼想的時候,耳邊傳來嘎啷嘎啷嘎啷的開門聲。因為開得很慢,聲音於是持續了很久。
  「正道。」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誰。
  正道開門的動作總是比誰都慢,這似乎是他的習慣。我啪地一聲闔上紀念冊。
  「你好早喔。」
  雖然我來得更早。我在心裡這麼想著,然後將紀念冊收進盒了裡。從敞開的門外,可以隱隱約約聽到女生們的笑聲和腳步聲。好像是合唱團的女生的樣子。她們哼著令人懷念的旋律,偶爾還會分成高低音兩部合音。就這麼邊唱邊朝音樂教室走去。
  「嗯。」
  正道說話總是非常精簡,他從不說多餘的話。
  「把門關上吧?」
  「嗯。」
  我這時才轉身看著正道。他身上那套直到畢業典禮仍是大了一點的制服下,露出了厚實的手掌。
  「班會已經結束了嗎?小凜他們呢?」
  「沒事了。有些人回家、有些人去社團了。大家都很開心。」
  正道說完後,一臉欣喜地翻開紀念冊給我看。正道的身型以男生來說有些瘦小,身高和我差不多,全黑的頭髮和我很像,說話時習慣仔細思考該怎麼說、喜歡畫畫這些事也和我很像。
  「明日香。」
  正道的聲音很小。雖然很小聲,但他的用字遣詞都很得體,所以聽他說話時我總是覺得很放心。
  「妳什麼時候要去美國?」
  操場那頭傳來愉快的叫喊聲。這次輪到棒球社的男生跑進操場集合。
  ◆
  第一次來到這所學校的那天,走過大橋的時候,我看見了東棟的牆壁。那是高一的九月。因為事先就知道這所學校一放完暑假就會舉辦文化祭和運動會,所以實際看到的時候我並沒有太驚訝;但將東棟牆壁當成畫布、在上頭作畫的學生身影,卻讓我感到一陣雀躍。可能是文化祭的企畫吧?原來日本的高中也會做這樣的事啊。我稍微想起以前學校的事。這是班上還是社團的企劃呢?兩個男生和四個女生,一共六個人在畫畫。啊哈哈的輕笑聲,以及短裙下肉感的雙腳,都很有日本女生的感覺。
  當中有個比較矮的男生正畫著人物。從橋上看不清楚他畫的是什麼樣的人物跟動作。不過就算是從這麼遠的地方看,我也可以肯定他是其中畫得最好的人。
  日本學校的教室也塞了太多學生了吧。一踏進教室,我心中立刻冒出這樣的想法。一班三十六個人,在加拿大不可能出現這樣的光景。
  早上的班會時間,班導把我叫到講台前。坐在靠窗座位無事可做的我,再次站在大家面前。雖然知道自己的褐色長髮已經引起四周的注目,但我還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摸樣。
  「高原同學從小學三年級到今年夏天為止,一直都住在加拿大。」
  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回到了日本。當班導說到這裡時,塞滿教室的七十二隻眼睛裡,總算流露出認同的眼神。難怪她的頭髮會染成褐色,我似乎聽到有人這麼說。不知道為什麼,「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這句話讓一切聽起來都變得很虛假。我仿彿事不關己地想著。班上的同學開始竊竊私語:「她是從加拿人來的耶。」「那她英文應該很溜吧?」但我卻覺得那些話都不是針對我說的。
  大家心裡,應該都對里香有所顧慮吧。我想著。
  一到學校我就馬上去教職員室告訴班導:「我來不及把頭髮染黑。」其實那是騙人的。回到日本後我一直閒著沒事做,但又不想把頭髮染回黑色。加拿大的朋友說「這個頗色最適合明日香了」,所以我才把頭髮染成褐色,如今我並不想為了要回來念日本高中而去改變髮色。
  「我叫高原明日香。請大家多多指教。」
  簡單說完這兩句話後,我對大家點點頭,習慣地將頭髮撥到右耳後。此時教室裡仍有些許小小的騷動。
  「高原同學,妳有在戴耳環嗎?」
  我面向老師,看見他雙眉緊皺,形成了一道陰影。
  「有。」
  「也許妳以前的學校不在意這種事,」
  班導微微嘆了口氣,又繼續說:
  「可是在我們學校,染髮和戴耳環都是不允許的。既然今天來不及了,那明天請記得把頭髮染回黑色。」
  為什麼?
  我硬是把這三個字吞了回去。直覺告訴我,在這種狀況下不能說出這三個字。
  每到下課時間就有人來找我說話。比起「高原明日香」這個人,大家對「曾經住過加拿大」這個身分更有興趣。妳英文很溜吧?那裡的生活怎麼樣?妳在那裡有男朋友嗎?我當然也想跟大家交朋友,所以剛開始還會視情況應付一下。不過大家似乎覺得我很冷淡,對話的氣氛總是熱烈不起來,下課時間還沒結束人潮便已紛紛散去。
  那天午休,里香來找我說話。
  「高原同學,我可以叫妳明日香嗎?妳叫我里香就好。」
  她咯噠咯噠地從旁邊拉了張椅子,在我對面坐下。我正要點頭說好的時候,又來了一個女生:「請問,我也可以加入嗎?」
  「要不要一起吃?對了,我們來交換手機號碼吧。」
  里香把便當和手機擺在桌上,扯著嘴角笑。那並不是真的在笑,只不過是嘴角上揚罷了。
  另一個跟過來的女生叫真紀子。沒什麼顯眼的特徵,很適合在活潑的里香身邊當她的朋友。吃便當時我又被問到剛剛已經被問過的問題,我開始覺得有點累。口很乾,喝茶的次數也變多了。
  「文化祭是什麼時候啊?」
  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於是我丟出這個問題。我拿出媽媽準備的胡蘿蔔沙拉,上面沒有任何淋醬,就這樣直接吃。
  「今天是星期一吧,從後天的星期三到星期五是文化祭,連續二天都不用上課。」
  三天都不用小考真是太棒了!對吧?里香向真紀子尋求認同。「這間學校小考超多的,妳要當心喔。」真紀子這麼說著,將一口大小的煎蛋捲分成兩口吃掉。
  「今天人家也都急著吃完便當,要趕快繼續做準備。」「對啊。」
  「啊,我們班要賣口袋餅喔,口袋餅。」「試做的成品很好吃啃。」
  每當里香說了什麼,真紀子就會接著補上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她們的關係就建立在如此微妙的互動上。即便了解到這點,此時的我還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捲入她們之間。
  「對了對了,明日香以前是住在加拿大的哪裡?」
  「……卡加利12。」
  「喔!我去年也還待往美國的猶他州,其實我大妳一歲喔。」
  不過妳把我當平輩就好。她拿起手機,又說:「妳的手機號碼多少?」我仔細看了一眼她的手機吊飾,真紀子的手機上也掛了一個同款不同色的。
  後來里香又東拉西扯地說了一大堆。她母親是這所高中的英文老師,她聽從母親的建議到美國留學。「趁年輕去留學、晚個一兩年畢業,反正之後也看不出來不是嗎?所以我就決定去留學了。」回日本後看到這裡的男生都跟小孩一樣幼稚。「以前在美國我老往夜店跑呢~那裡只要十六歲就能考駕照,所以前男友常載我出去玩。」我從小就開始聽披頭四的歌,所以我對自己的英聽能力很有自信。「這裡的校內廣播也會放披頭四的歌,可是現在才放有什麼意義?」學校的英文考題是我媽出的,真的蠻難的。「就連我也考不到滿分。我媽真的很機車對吧。」
  「在我們這一屆裡,里香一直是英文最好的呦。」
注12:Calgary。加拿大兩大城市溫哥華與多倫多之間最大的城市。
  真紀子說完後還露出微笑。是喔是喔,我邊點頭邊嚼碎口中的胡蘿蔔。比起滔滔不絕的里香,一直笑着說對啊、嗯的真紀子更令我感到不舒服。
  雖然她們說大家都急著吃完便當、好趕快繼續做準備,但實際情況卻好像不是這樣。正當我這麼想著的時候,里香拿起瓶裝的茉莉花茶喝了一口,突然站起身來。
  「OK!大家繼續準備吧!海報組的人請到我這邊集合!」
  這個班是由這個人在發號施令啊。此時我才察覺到這件事。
  「耳環和褐色頭髮都很適合妳,好羨慕喔。」
  站起身的里香俯視著我,再度扯起了嘴角。

  文化祭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由於我沒有參與到班上口袋餅店的籌備工作,所以待在那裡讓我覺得很不自在,「去有人的地方發這個吧。」於是我抱著里香給的傳單在學校裡逛了起來。里香在變成店面的教室內忙碌地指揮大家,真紀子則是一直在洗東西。
  我獨自在中庭吃著班上試做的重口味口袋餅。當里香說「妳吃吃看」的時候,我只擠得出「很好吃」這三個字;當她拿出一大疊傳單要我去發的時候,我也只是「嗯」地點了點頭。吃完口袋餅之後因為找不到東西擦手,只好拿傳單來擦。那是以里香為首的海報組所做的傳單。我想找個能好好休息的地方,於是翻了翻文化祭的宣傳手冊,裡頭有一行字吸引了我的目先。
  「H班  展示:壁畫  地點:東棟外牆」
  我想起那個畫著人物的男生。那時在橋上看到的就是那面牆吧。我只是想去看看那面牆完成的樣户。
  已經不再使用且禁止進入的東棟絲毫感受不到文化祭的氣息,像是被遺棄似的靜靜矗立在那裡。四周沒有半個人,我轉進角落。
  左手握著細細的畫筆的他,就站在那裡。
  「啊。」
  我忍不住叫出聲。他看向我。臉上沒有被發現的驚慌,就只是看著我。
  「你好會畫喔。」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都沒想就開了口。「今天來得及畫完嗎?」我問。他只是「嗯」地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視線很快又回到牆上,繼續用沾滿黑色顏料的畫筆進行最後的修飾。
  為了把畫看清楚,我蹲在他身後。九月的風灌進裙子裡,大腿感到一陣涼意。混在人群中的時候沒感覺,但在這裡便明顯感受到今天的風很強。我把頭髮撥到耳後,食指指尖觸摸到右耳耳環的後方。
  初次在橋上看到這幅畫時只有輪廓、只知道是在畫人,但還是勉勉強強看得出來是一對男女面對彼此的剪影。他將左側男人的手全部塗黑。身高相仿的男女朝著彼此伸出手,兩人的距離非常近。我心想這個難道是……就在此時,擺在腳邊的傳單被風吹散了。
  「這個,左邊的男生。」
  他雖然沒有轉身,但我想他應該有在聽我說話吧。
  「是你嗎?」
  他停下了筆。
  「嗯。」
  「果然。因為男生伸出來的是左手,所以我才這樣猜的。」而且你也是左撇子。聽到我這麼說,他又「嗯」地點了點頭。雖然他話不多,但好像並不是對我有戒心。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又有一張傳單被風吹走了。
  「這個女生是誰?」
  我知道他沒在看我,還是伸手指了指右邊的女人。此時吹起一陣強風,我的視線被頭髮遮住了,只聽到好幾張傳單被吹走的聲音。
  「我媽媽。」
  在紙張啪沙啪沙的摩擦聲中,我接收到了夏天尾聲的氣息,以及他細小的聲音。
  「她,已經不在了。」
  風停下來之後我想整理頭髮,卻迎上了他的日光。他已經完全轉過身來看著我,背後是完成的畫。
  「畫得真好。你是美術社的嗎?」問完後我想起,宣傳手冊上寫著這個展示是由「H班」負責,而非「美術社」。
  「不是。」他像門神一樣直挺挺地站著回答我。
  「你不入社嗎?」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
  「我們一起入社吧?」
  我的口吻很隨興,就像在說早安似的,他又「嗯」地點了點頭。這時我腳邊的傳單幾乎一張也不剩了。
  ◆
  門被用力推開,耳邊傳來尖細的聲音:「我第一!」「好~來做最後的準備吧!」進來的是美術社的學妹。當她們發現我和正道在裡頭時,隨即面色一改、輕聲說:「啊,學長姊好。」她們有點尷尬、慌慌張張地從書包裡拿出像是簽名板的東西。她們似乎以為自己藏得很好沒被發現,但其實我全看到了。原來,學弟妹寫了留言,打算要給畢業的我們一點驚喜。一想到這裡,就覺得自己那麼早離開教室實在是太白目了。
  「那個……學、學姊。」
  因為我們就在眼前,來不及準備的學妹說起話來支支吾吾的。「抱歉,我們出去一下喔。」說完後我拍拍正道的肩膀。「正道,我們走吧。」他「嗯」地點了點頭。
  走廊比教室裡冷上許多。今年美術社只有我們兩個畢業生。社團裡同年級留到最後的人,只有我們兩個。
  「那個壁畫,現在變得很了不起喔。」
  我們離開走廊,走到樓梯間,在同一階坐下。
  「就是那個啊,正道你一年級的時候畫的壁畫。現在變成大家告白的地方了哦。」
  「嗯?」
  「班上的女生都在說,只要在那裡告白就會成功,討論得很熱烈呢。我已經聽到好幾次了。」
  「真的嗎?」
  「真的。」我看著正道的單眼皮說,然後點了點頭。聽說只要被叫到那裡就表示要被告白了,就連剛進這所學校的學弟妹都聽過這個傳聞。
  「正道畢業後要到麵包店工作對吧。」
  那座橋附近的店。正道依然只說了「嗯。」
  「放學後我常去那家麵包店買東西喔。杏桃果醬麵包很好吃,你們H班做的杏桃果醬超好吃的。」
  「那個可可口味、長長的東西也很好吃。」
  「是牛奶可可辮子麵包啦。你怎麼還是記不住它的名字啊。」
  正道總是用「長長的東西」稱呼那款麵包。每次我取笑他的時候,或許是因為難為情吧,他都會咯吱咯吱地抓起眉毛。
  「在那麼棒的麵包店工作,你媽媽一定會很開心。」
  「前天我拿去給她了。」
  「什麼?」
  「……那個,長長的東西。」
  「就跟你說過是牛奶可可辮子麵包。」
  我曾和正道一起去看過他母親一次,就在去年夏天。那天放學後我打算去麵包店買喜歡的麵包,結果卻看到正道走出店外,往和平常不同的方向走去。怎麼啦?就算我這麼問了他也不回答。於是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了超過三十分鐘,最後我們就這麼抵達了墓園。「今天是我媽媽過世的日子。」正道對我說完這句話後便在他母親的墓前蹲下。「媽媽這給您。」他將裝在透明塑膠袋的麵包放在墓碑前。正道好看的單眼皮一直盯著墓碑上的字。他沒有雙手合掌,也沒有閉起眼睛。他的表情告訴我,他知道就算在這裡祈求任何事,這個世界也不會有任何變化。
  「你已經有在店家實習了嗎?」
  「……之前實習過了。明天開始又要去了。」
  「之前,你是指企業實習嗎?那真的已經隔很久了呢,很緊張吧。」
  「有一點。不過,我會加油……我會加油。」
  正道比H班的任何同學都更加沉默寡言。和正道變成朋友後我常去H班玩,發現大家都很愛說話。但其實我認為正道並不討厭說話,他只是想精準表達自己的意思,所以總會再三思考該怎麼說。
  「明日香到了美國,也要加油吧?」
  無論何時,正道都只說真心話。捨去不必要的部分,只留下核心。
  「我會加油的。真受不了我爸的自作主張,說什麼去過加拿大接著就是美國囉!」
  「美國很遠吧。」
  「是啊,很遠。到了那裡之後,我打算把頭髮一口氣剪短。我應該會適合短髮吧?」
  畢業後我要出國念大學。當我把這件事告訴H班的同學時,女生們一下了騷動起來。「明日香好酷!」、「自由女神!」比起離別的傷感,人家反而籠罩在興奮的情緒當中。只有正道低著頭,什麼話也沒說,看起來有點沮喪。
  「我們就要分隔兩地了。」
  此刻正道露出了和當時一樣的表情。每次他聽完別人的話、努力思考著自己該如何回話時,臉上就是這副表情。不熟的人常會誤以為他對談話的內容沒興趣,但並不是那樣的。
  「明日香,我覺得很奇怪。」
  很奇怪?我反問。樓梯的磁磚哇哇地響了起來。「畢業演唱會前去吃點東西吧!」「嗯,好啊。」接連傳來這樣的對話聲。我沒有移動身體,只回過頭看,看見里香和真紀子就站在最高的那一階。她們看到我和正道時也停下了腳步。我想起來了,樓上的資料室被她們參加的英語社當成社辦使用。
  站在樓梯最上頭的里香,一直俯視著我們。好像看到什麼髒東西似的,皺著眉往下看。
  假掰女。
  里香的聲音在記憶中飄落。
  我沒有避開她的視線。在她移開視線之前,我也不能退縮。
  「學長學姊,我們準備好囉!你們在哪裡~抱歉讓你們久等了!」
  學妹的聲音傳到了樓梯間,正道迅速地站起身來。
  ◆
  「H班?啊!是智能障礙的那班對吧?那班好像只有六個人。我聽我媽說,好像是縣裡某個大人物決定要那麼做的,而剛好我們學校也有那個意願。」
  那班的英文也是我媽教的喔。說完里香笑了。
  「可是一直沒什麼進展,光是教英文字母就花了很多時間。」
  某種程度上校長也算了不起啦,又是廣播披頭四的歌、又設了那樣的班。里香丟出這句話後,真紀子隨即接道「就是說啊」。
  文化祭結束後沒多久舉行了實力測驗,我的英文考了滿分。得滿分的人,只有我和別班一個叫田所的男生。
  貼出名次表的那天,里香沒來找我說話。也就是從那天開始,她總是故意用我聽得到的音量嘲諷我的褐色頭髮和耳環:「超噁的。」「是有中二病13嗎?」而只要我在英文課被點到,她也會偷偷竊笑。那些偶爾會來找我說話的女生突然間就不再接近我了,我猜應該是里香在背後說了什麼吧。進行文化祭的善後時,我們班有大量的傳單掉在外面的事被發現了,情況因此變得更糟。
  「她都沒拿去發啦,那是我們花時間做的傳單耶。根本就是瞧不起人嘛。」
  後來我和正道真的加入了美術社。除了教室以外終於有別的地方可以去,我覺得非常開心。美術社的掛名社員很多,同年級裡每天報到的人只有我和正道;於是我們每天一起回家,漸漸地,就連午休我也跑到H班吃便當。
  除了我之外,似乎從來沒有其他班的學生進出H班,因此一開始大家都對我懷有戒心。但他們知道我是正道的朋友之後,就全都變成了我的朋友。小凜誇我的髮色很好看,文則看到我的耳環後,有點擔心地問我耳垂痛不痛?佳代每天都跟我說這個好漂亮、好漂亮喔,所以我就把喜歡的耳環送給了她。佳代興高采烈地將耳環別在書包上。
  結束了課後的社團活動,我和正道一起到橋附近的麵包店去,幾個跟我們穿著同樣制服的女生,目光不時瞥向我們。從國外回來、在班上又顯得很格格不入的我似乎變得很有名,而正道好像也很有名。在我和H班的人相處融洽的同時,里香也正高分貝編造著關於我的謠言。
  明日香是假掰女。她幹嘛那樣,是想當志工嗎?
  經常去H班使我了解到許多關於智能障礙的事。H班的課程裡,有實際到公司工作的企業實習、製作杏桃或蘋果果醬、縫製手帕等等的實作訓練。這班的學生畢業後幾乎都不上大學,而是直接進入職場。根據障凝程度的不同,有些人可以在某種環境下過獨立的社會生活。正道的智商是實際年齡的五~七成左右,所以即便心智年齡還是國小高年級的程度,他還是得進入社會謀生。正道偶爾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那時其他班的學生總會對他投以異樣的眼光。
  升上高二後我和里香、真紀子還是同班。這所學校從高二到高三都不會換班,所以整個高中三年我們都得同班了。里香還是到處說我是假掰女,說我和H班的人交好是為了搏取大家的好感。她高分貝的嘲諷話語不斷刺進我的耳朵,但我告訴自己別在意。里香的影響力很大,不只是女生,就連男生也不會和我說話,即便我轉到別班去情形也不會改變。
注13:青春期特有的想法、行為、價值觀的總稱,包括自以為是、狂妄、感到不被了解、覺得只有自己是特別的……等等。
  在那樣的日子裡,與H班的同學一起度過的午休時間,以及和正道等其他社團夥伴共度的課後時間成了我僅有的快樂時光。美術社的社員不會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正道作畫時也會比較多話,一聊起今年美術社也要在文化祭展示作品的話題就聊得很起勁。那個時候,教室反而是唯一讓我覺得渾身不自在的地方;然而只要走進H班和美術教室,我就能變成什麼也不在乎、普普通通的高中生。
  沒想到的是,里香和真紀子加入了美術社。
  我知道她們是來搞破壞的。她們要聯手毀掉我唯一的容身之處。
  那剛好是美術社決定用接力肖像畫當成文化祭展出作品的隔天。大家面對面圍成一圈,當你在畫右邊的人時,左邊的人也畫下正在作畫的你,這就是所謂的接力肖像畫。這麼一來所有人都不能缺席,也會更仔細觀察彼此。當時的社長提出這項提議後,很快就定案了。不需要畫得很像,只要根據對方給自己的印象或想像隨意修飾即可,畫彩色或黑白都可以。好像很好玩耶,我對著坐在身旁的正道這麼說,他就坐在畫我的位置。
  結果,里香硬是插進來,說著「請多指教喔」便坐了下來。於是變成正道畫里香、里香畫我。真紀子則坐在正道的左邊。也就是說,她要負責畫正道。
  里香與真紀子很快就融入了美術社。她本來就很大方、又懂得打扮自己,真紀子只要跟在她身後猛點頭就可以了。我一句話也沒有和里香、真紀子說過,因此當里香告訴學姊「明日香去年就一直和我同班了」的時候,全場頓時鴉雀無聲。她想傳達的其實是我一直假裝不認識她們。那個時候,里香再度扯起嘴角笑了。
  我不知道里香到底在想些什麼。每當英文考試我考了滿分,她在教室和美術教室說話的聲音就會變得很大。
  為了趕在暑假前14完成作品,到了七月之後,大家每個禮拜集合三次來畫接力肖像畫。一想到里香正看著我,以及聽見她用鉛筆芯摩擦書布的聲音,我就覺得左半身發麻。這個人是怎麼畫我的呢?我實在不願想像。
  不過,只要想到在她另一邊的人是正道,左半身發麻的感覺就會退去。我相信正道會確實畫出里香畫我的樣子。這世上最公正的證人就在身旁,讓我感到很安心。
  正道的雙眼總是只看見最真實的一面。他也同樣一句話都沒和里香或真紀子說過。在他那完全不接受虛假,如純水般清澈的眼中,里香是什麼樣子的呢?
  明天就要開始放暑假了,今天是大家公開自己作品的日子。里香把頭髮剪成具有夏天氣息的短髮。雖然她嘴上說「因為放下來覺得很熱」,但我不認為那是真正的理由。一定是不想讓大家覺得正道畫得很像她,一定是這樣。她不想讓大家看了正道的畫,說「那就是里香嘛」。
注14:日本的暑假一般是從七月下旬開始,不像台灣是從七月初開始。
  但,她實在是想太多了。
  正道展示在大家面前的畫布上,畫的是我。在那用一支鉛筆畫出的黑白世界裡,是我的側臉。他畫得真的、真的很像。
  正道垂下眉低著頭說:
  「我看不到。」
  那是他努力思考該如何表達意思時的表情。
  「我看不到里香。」
  那天之後,我把頭髮染黑了,也拿下了耳環。一直勸誡我的班導露出「妳總算聽懂我的話了」的表情,我看了不禁覺得有些內疚。因為並不是他說服了我,而是我看到正道用鉛筆畫下的「我」以後,突然覺得其實黑髮也蠻適合我的,所以才那麼做。
  ◆
  「正道?」
  怎麼啦?看到正道突然起身,我趕緊問他。「正道學長?」他完全不理會來找我們的學妹,就那樣跑進美術教室,然後抱著素描本和鉛筆回到我身邊。
  「怎麼啦?我們回美術教室吧。」
  學妹他們有禮物要送我們喔。像是要抓走我似的,正道扣住我的手臂,朝著和美術教室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的力氣大得超乎我的想像。
  「正道,你怎麼啦?學妹要幫我們慶祝畢業喔!」
  正道頭也不同地繼續走。我聽到背後傳來學妹的喊叫聲,以及里香的竊笑聲。
  「明日香,這裡。」
  正道像往常一樣輕聲說話,黑色制服裡伸出來的脖子看起來比我剛認識他時有肉了些。因為每天都會見面,所以我沒察覺。「學姊!妳們要去哪裡啊!」「抱歉,我們等等就過去!等我們一下喔!」我大喊著,不知道學妹究竟有沒有聽清楚。
  正道緊緊抓著我的右手腕,他掌心暖暖的,感覺有些發燙。仔細回想,兩年半來我們每天一起畫畫、一起回家、一起吃麵包,可是像這樣的肌膚接觸此刻好像還是第一次。
  正道對運動不太在行,在這個充滿競爭的社會生存對他來說是棘手的事,也不太會解決複雜的問題。可是,他依然還是像這樣,專心一意地朝自己想去的地方前進。帶著喜歡的麵包,走將近三十分鐘的路去見他母親也不成問題。那樣就夠了,只要能朝著目的地勇往直前,這樣的人肯定沒問題。
  正道拉著我的手走到外頭,他走得很快。
  「明日香,我覺得很奇怪。」
  中庭鬧哄哄的,擠滿了要去看畢業演唱會的學生。我往那裡瞟了一眼,在正道的引導下繼續往前走。
  「很奇怪?現在最奇怪的應該是正道你吧。」
  「我,一直想不通。」
  我這才察覺到,不,應該說是終於確定了自己察覺到的事。正道帶著一本素描本和一支鉛筆,打算前往東棟的壁畫那裡。
  正道有話要跟我說。他正努力地思考,該怎麼把想說的話告訴我。而我必須好好聽他說。
  我們到東棟壁畫前面的時候,那裡一個人也沒有。體育館的門好像開了,我隱約聽到畢業演唱會的演奏聲。
  彷彿倚靠著自己的畫似的,正道在壁畫前坐下,然後示意要我也坐下。我們就這樣面對面坐在那裡。正道翻開素描本,握緊鉛筆看荇我。他不發一語,只是動著手中的鉛筆。
  正道看著我。他那雙無法映出里香身影的眼睛,裡頭有我。
  「正道,剛剛你不是遇到已經很久沒見到的里香嗎?」
  我邊說邊將頭髮撥到耳後。說起來,我第一次和小道說話那天,也是坐在這個地方把頭髮撥到耳後。那時我的頭髮是褐色的,撥頭髮的時候食指碰觸到耳環後面。
  如今已經過了兩年半。
  「後來她們沒多久就退出美術社、進了英語社,而最後我的成績還是班上最好的,英文這科。」我輕聲地笑。「我故意在她面前看單字本,還拿出遼字用的紅墊板,讓她知道我就是這樣考滿分的。結果里香看了更氣。」
  「那時候,畫我的那個女生。」
  正道這麼說的時候,雙眼椰手中的鉛筆並沒有停下來。
  「真紀子?」
  真紀子畫著正道、而正道跳過里香改畫我的那個接力肖像畫。
  「那個女生有看到我的畫。」
  我不禁「啊」了一聲。沒錯,坐在那個位置的真紀子要畫正道,絕對會看到正道的晝布上不是里香。
  「她跟我說,那樣就好。」
  「那樣就好?」
  嗯。正道點了點頭。
  耳邊傳來體育館內爆炸般的歡呼聲與掌聲。此刻真紀子和里香一定也在那片吵鬧聲中。
  「真紀子說的?說不畫里香沒關係?」
  直(紀子現在應該站在里香身後,抓準時機回應她說的話,就像平常那樣。
  「她說,那樣就好。」
  正道精準地傳達他聽到的話。
  三年來一直從斜後方看著里香背影的真紀子,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呢。我也可以加入嗎?從她第一次跟我說話的時候開始,她對里香百依百順的模樣就讓我感到很不舒服,所以我從沒和真紀子好好說過話,也沒有仔細看過她的臉。總是站在扯著嘴角笑的里香身後的她,也許一次也沒笑過。
  三月末的午後,感覺就像秋天。比想像中來得溫暖,內心也感到很平靜。
  我應該多去了解真紀子才對。如果我主動靠近,也許會有什麼改變也說不定。
  「明日香。」
  正道將手中的素描本轉過來給我看。我忍不住發出驚嘆聲。
  「這是,去美國以後的我嗎?」
  素描本上的我一頭短髮,身上穿著類似套裝的衣服。
  「剛剛妳不是說,到了那裡打算把頭髮一口氣剪短嗎。」
  「嗯,我是這麼說了。我好像蠻適合短頭髮的,看過這個之後我可以下定決心了。」
  我也是因為看了正道的畫,才把頭髮染黑喔。這句話,我還是決定小說了。不知為何,我突然嗅到一股像是在告別的氣息。直到剛剛還能輕易說出畢業這樣的字眼,心裡也不會覺得怪怪的,怎麼忽然間,喉嚨裡就像被什麼哽住了似的。
  頭髮剪短了,不是做制服打扮的我。去美國之後變得比現在更成熟的我,在正道的素描本裡呼吸著。
  「……咦?」
  我忍不住叫出聲。
  然後再次看了看那幅我以為是朝彼此伸出手的壁畫。
  「手指是重疊的嗎?」
  仔細一看,手部的輪廓交疊著。之前近距離看這幅壁畫的時候,正道正在把那個部分塗上顏色,所以當時我沒發現。
  「難道,這兩個人是擦身而過嗎?」
  「什麼?」
  「這不是正道和你媽媽面對面的畫嗎?」
  「不是啊。」
  正道看著我這麼說。
  「這不是我和媽媽面對面的畫。」
  正道眼中所映出的我,與我四目相對。
  「這是,兩個人朝不同方向前進的畫。」
  彷彿按下了什麼開關,正道的話頓時讓我止住了呼吸。
  原來正道和他母親在畫裡並不是面對著彼此,也沒有向對方伸出手,而是各自朝著不同方向伸出手向前走;他們不在同一條直線,而是在毫無交集的平行線上。
  「我覺得很奇怪。」
  正道再度拿起鉛筆,在素描本上畫了起來。
  他並沒有看著我。他沒有看我,只是專心將畫中已經長大成人的我再加上幾筆。
  有好一會兒,正道什麼都沒說。我也是。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多事直到今天我才了解,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感受。
  體育館傳出了與剛剛的樂團演奏不同的聲音,是一個男生優美的歌聲。明明是畢業演唱會卻沒有樂器伴奏,只有一個人在唱歌。歌名叫什麼啊……總之是披頭四很有名的一首歌。
  我用力地深呼吸。
  「……我覺得很奇怪。」
  正道將手中的素描本轉向我。
  「為什麼每個我珍惜的人,都會去很遠的地方。」
  他幫穿著套裝的我加上了背景。
  和正道一起走了不知道幾次的那座僑。以及為了去買總是記不住名字的牛奶可可辮子麵包給媽媽的那家麵包店。
  以後,那裡就是正道要生活的地方;以那裡為背景,短髮的我臉上露出微笑。
  那並不是將來去了美國的我。
  而是,來見正道的我。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大家都會消失。」
  正道的畫裡,透露著接受了與對方離別的訊息。
  去了美國之後,我大概不會再遇到像他這麼溫柔的人了。就算找遍全世界,一定也找不到像他這麼溫柔的人。
  「我會來看你的。」
  體育館傳來披頭四歌曲的旋律。我想起來了,這首歌是<The long and winding road>。歌詞的內容是在說,我想去見相隔遙遠的你。
  「你放心,我一定會來見努力生活的正道。」
  正道雙眉一垂,視線往下落。
  「一定,我一定會回來。」
  Don't leave me waiting here. Lead me to your door.
  側耳傾聽飄來的歌聲,我等待正道想好回應的話。就那樣坐在那裡,靜靜地等著他。
 楼主| 发表于 2017-2-19 14:41 | 显示全部楼层

黎明的中心
  謠言是會改變的。
  不過幾天的時間,學校的鬼就從東棟飄到了南棟。而這整個學校裡,將這件事記得如此清楚的人,可能只有我而已。

  「晚上的校舍有鬼」這種常見的謠言,從我剛進入這所高中的時候就已經被傳得像是基本常識一樣。而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像是有人在東棟看到人影啦,或是東棟的頂樓傳出奇怪的聲音等等,類似這樣的謠言隨著季節變換不斷增加,於是「學校的鬼」就這樣徹底變成了「東棟的鬼」。
  不過,謠言是會改變的。不只會變一次,而是兩次、三次。
  有鬼的地方,實際上是南棟吧?
  當我右耳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兩腳像是被釘在地上似的,動也不能動。
  別亂說那種話啦,和我不太熟的女生馬上這麼說。我關住耳朵不想聽。即使不用手搗住,還是能把耳朵關起來。
  「南棟有鬼」這個新的謠言,不到幾天就傳遍了學校。不過,班上有個很有正義感的女生,再次將謠言與那棟老舊的「東棟」連結起來。
  或許那麼做最省事吧。在沒有任何確切目擊證言的情況下,看起來很詭異、散發著危險氣息的東棟比較適合背那樣的黑鍋。
  真的發生過什麼事的地方,才不會有什麼謠言。
  距離凌晨已經是兩個多小時前的事了。深夜的校舍就像是在玩捉迷藏遊戲那樣,將自己隱藏了起來。
  猶豫著該往哪裡去才好,最後還是決定去平時上課教室的北棟。一時間我還沒有勇氣走進南棟。雖然直接把鞋穿進校舍已經不會再給任何人添麻煩15,但我還是先將鞋底清洗過了,然後像是不想把鞋底弄髒似的,踮著腳尖往北棟走去。
  上下學的路上有許多盞路燈,學校裡卻沒什麼燈光。中庭正中央的電燈高高聳立著,散發像是數萬隻螢火蟲聚集在一起的光芒。在電影和漫畫裡,總是把夜晚的學校塑造成宛如另一個世界,但在我心中,學校或許一直都是如此漆黑,所以對我來說,此刻的學校看起來和平常並沒有什麼不同。
  我從中庭繞到北棟後側。也許是入夜了的關係,地面的泥土感覺比平時更硬。舉行完畢業典禮的學校,就像蛋糕吃完後剩下的包裝玻璃紙,失去了原本包裹著的內容物,無力地留在原地垂頭喪氣。
  我將右手搭在窗戶上。畢業典禮後我偷偷溜進校舍內,打開北棟後側最角落這扇窗的鎖。反正天亮之後空蕩蕩的學校就要被拆掉了,警衛果然就沒特別留意。右手稍一用力,窗戶發出低語般喀啦喀啦的聲響,開了。
注15:日本學生進入學校裡時,會換上室內便鞋。
  隔著一層薄薄的雲,月光落在我的背上。
  我先將左手的小提袋放進裡頭。絕不能用丟的,必須要小心放。為了不讓裡頭的東西歪掉,我輕輕地把小提袋放在走廊上。
  淺藍色和綠色,一起買下的同款小提袋,現在卻只剩下淺藍色的這一個。

  打開帶來的手電筒,卻不禁覺得有些毛毛的,於是我立刻關掉手電筒、收進小提袋裡,打算就這樣靠著中庭的燈光走到教室。在四棟大樓中央閃耀的光線比想像中更為耀眼,讓直線構成的方正校舍從春夜的黑暗中浮現出來。
  我高三時的教室在最頂層的四樓。我沒來由的壓低了腳步聲,走上樓梯。每天早上都要爬這些樓梯直一的很煩。四樓有四班理組和一班文組,而其他文組的班級都在三樓,所以四樓感覺起來比較陽剛味。跟班上男生很多、教室擠滿了人的理組比起來,文組的教室顯得寬敞多了,夏天也比較通風。
  晚上的教室很恐怖。社團活動結束後,幾個朋友都曾這麼說過。沒有人敢一直盯著一個人都沒有的教室吧?感覺好像會看到什麼或聽到什麼喔……,只要有人那樣說,就會有人慘叫「不要說了啦」,然後踩著室內拖鞋啪噠啪噠地跑起來。有社團活動時間的星期二和星期五,每到太陽比較早下山的冬天就會出現這樣的對話。
  然而,此刻的我一點都不害怕。
  半夜的教室和杳無一人的校舍,一點都不恐怖。況且,我現在還很努力地尋找令那些女生非常害怕的來源。
  但今天就要被拆掉的學校比我想像中還要更加空曠,這才更令我發毛。沒有半張桌子的教室看起來簡直有平常的兩倍人,全部被淨空了的置物櫃看起來就像是蜂巢的斷面。黑板比夜色還要漆黑,彷彿一不留神就會被吸進去似的。而這裡就要被巨大的外力破壞殆盡了,真是不敢相信。
  我們班的教室在四樓最裡面的位置。
  雖然四周明明沒有什麼聲音,但我卻似乎聽到了什麼。早啊、掰掰、吃完飯好想睡、肚子好餓喔。這些對話擅自在我耳中重播。
  今天也有帶鑰匙嗎?
  過往的聲音逕自倒帶。
  將教室的門打開一點點,推開剛好只能讓一個人通過的縫隙。進教室時,我抓緊小提袋以免它撞到門。
  「哇啊!」
  才走到一半,突然有人大叫了一聲。
  「……聲音還蠻大聲的嘛。」
  是因為這裡什麼都沒有的關係嗎。從教室裡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
  「駿?」
  我立刻打開手電筒的開關,光線直直照向發出聲音的那個人。「好刺眼。」那人用手遮著眼睛,嘴邊似乎掉下了什麼東西。
  「竟然這時間闖進學校,妳是不良少女嗎。」
  那個人一臉傷腦筋的表情,粗粗的眉毛往下垂。
  「……是香川嗎?」
  無視於我說的話,香川根據「三秒規則16」快速撿起掉在地上的東西。
  是大理石餅乾。他將有著不規則混合的黑白花紋餅乾大口往嘴裡塞。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關掉了手電筒的開關。
  「……早安。」
  「現在說早安不對吧……不過說晚安也很奇怪就是了。」
  已經過了快要一年,我卻始終無法正視香川的臉。
  「我還在想如果今天會過到什麼人的話,應該就是愛美妳吧。」
  香川並沒有看著我,而是盯著我右手提著的淺藍色小提袋。剛剛脫口而出的那一聲「駿」,殘留的餘音麻痺了我的身體。
  外面的燈光照在餅乾白白的部分,有些破損了的方塊在黑暗的教室裡顯得特別醒目。
  「愛美,坐啊?」
  ◆
  「駿,坐啊?」
  駿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跪坐,口中不斷喃喃念著「嗯」、「不太對」。
  「駿,快坐好啦。」我邊嗑著放在盒子裡的大理石餅乾邊說。
  「哎唷,戴著護具和平常的感覺不一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在大家的圍觀下,駿執起毛筆。學生會會長田所同學拿著寫有「全方位幸福規畫師白川清子女士特別演講  ~你的性、極為珍貴的生命~」的紙跪坐在駿的對面,兩人之間橫攤著一大張白紙。
  「真抱歉,你在練習還把你叫出來。比賽就快到了吧?」
  駿對著一臉歉意的田所同學揮揮手說,沒差啦沒差啦我們已經在收東西了,然後表情立刻變得很嚴肅,就連坐在白紙左邊的學生會女同學也跟著皺起眉頭。「亞弓,加墨汁、墨汁」那個女生叫做亞弓,她往硯台裡加墨汁的時候也還是皺著眉。大家都露出認真的表情,嘴裡卻叼著大理石餅乾,這副光景看起來實在有點怪。
注16:食物落地後三秒內撿起仍可食用的一種說法。
  穿戴著劍道護具的駿手中拿著毛筆,模樣就像是書法教室的老師。
  「老師,動作快一點。」
  「別吵,我沒辦法集中精神。」
  黃金周連假結束後,夏天很快就來了,光看駿身上那套護具就覺得悶熱得要命。太陽止下山的操場上,最球社的女生拿著長柄耙整理亂掉的沙地,明明才五月而已,她們就已經曬得一身黑。放學後的學生會辦公室看起來比平常凌亂,微微透露出全學年第一的資優生田所同學特別有人味的部分。
  剛烤好的大理石餅乾散發出甜甜的香氣,在學生會辦公室裡瀰漫開來。真的可以吃嗎?這麼問的亞弓臉上清清楚楚寫著「我肚子餓扁了」幾個字。身為烹飪社社員的我心想,應該把烹飪教室的冰牛奶也帶來才對。
  「那,我要開始囉。」
  聽到駿這麼說,田所同學、我和亞弓都點了點頭。耳邊響起亞弓嚥下餅乾的聲音。
  白紙被攤在學生會辦公率中央,我們四個人圍著它坐。為了騰出空間,我們把桌椅都挪到角落放。
  駿從幼稚園的時候就開始學書法,他的實力在校內也很有名。因此,每次要製作學饺的海報、文化祭的標語或演講的直式海報時,通常都會找駿幫忙。
  「這次的演講是臨時決定的,我們也準備得手忙腳亂,真是頭大。」田所同學輕聲抱怨起來。「突然就那樣說,我們也是需要時間準備的啊……」會長,請把紙拿好,亞弓瞪著田所同學。啊不,她應該只是視力不好。
  沾滿墨汁的毛筆在白紙上舞動著。駿用他覆著精實肌肉的右手腕,隨心所欲地揮舞著毛筆。
  「不過啊,這頭銜也太長了吧?」寫到「幸福」二字時,駿又重新沾了一次墨水。「這個人平常是在幹嘛的啊?」他邊伸懶腰邊指了指田所同學手上的那張紙。「今方位幸福」,光是這五個字就比任何一位老師寫得更好看。
  「『你的性、極為珍貴的生命』這個副標也讓人摸不著頭緒……」我也忍不住碎念。「我看一定是那樣啦,皮膚油亮亮的阿桑來說『要做好避孕喔』之類的話,一定是。」聽到避孕一詞,我發現亞弓的眼神頓時閃爍起來。雖然只相差了一個年級,高中生的成熟度卻有著明顯的落差。
  「明天第六節的全校集會就是為了這個啊~」
  「聽完演講,開班會的時候肯定又會說要寫感想了。」真煩,我不悅地噘起嘴。此時駿已經寫完「規畫師」三個字,頭銜的部分總算是結束了。
  「……這個頭銜真是愈看愈覺得看不懂。」駿再次沾了沾墨汁。
  「好像是什麼大絕招似的。」
  駿噗地一聲笑出來,「白」字寫歪了。「喂!別說無聊話啦!」你專心一點啦,寫書法最重要的不是集中精神嗎?我邊拍手邊隨口搪塞他。
  像是要故意逗笑專心寫字的駿,我們便開始用「全方位幸福規畫師」幾個字玩起腦筋急轉彎的遊戲。
  「笨~蛋!笨~蛋!你媽是全方位幸福規畫師!」
  「撲克牌裡比大同花順更猛的就是,全方位幸福規畫師。」
  「廚師、航海士、音樂家、醫師……我們這艘海盜船上還差一個全方位幸福規畫師!」
  田所同學造的第三句讓駿再次噗地笑出來,結果「命」那個字寫得歪七扭八的。「啊啊!」駿懊惱地抱著頭,田所同學趕緊說「這樣就可以了啦,謝囉。」接著快速收起道具。寫成這樣我覺得很丟臉耶!駿不死心地纏著田所同學,卻反倒被他用「重寫太浪費紙和墨汁了」這句話給堵住了嘴。
  「說到底,還不是你們害我笑的!」
  「你穿著護具寫書法的樣了才好笑哩。」
  不是學生會成員的我們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鬥著嘴,田所同學默默在一旁整理道具,亞弓則大口大口地嗑著剩下的餅乾。
  這時候,學生會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打開。
  「駿在嗎?」
  穿著制服的香川站在門口。
  「香川。」
  駿原本正準備把沾在手指的墨汁抹到我臉上,看到門打開之後停下了動作。
  「駿,快把護具脫下來收好。」
  香川的頭髮被水弄得濕答答的,短短的瀏海黏成一小撮一小撮的摸樣。應該是社團活動結束後洗了臉的關係吧,制服襯衫的肩上還披著毛巾。
  他微微挑動濃眉接著說:
  「你們跑來學生會辦公室到底在幹嘛……別在那裡搞肉麻了,這樣人家會很困擾。顧問也氣沖沖地問,都要比賽了那傢伙是跑去哪。」
  「抱歉,是我們拜託他來的,請不要罵他。」田所同學晾著洗好的毛筆,輕聲地說。但香川的視線還是緊盯著駿。
  「駿,你知道自己是社裡的王牌吧。」
  擔任劍道社社長的香川,偶爾會用這種「社長」的口吻說話。
  「啊,香川。」我拿出盒子裡剩下的兩塊餅乾。
  「你肚子餓了吧,要不要吃餅乾?這是我們社團今天烤的。」
  我將餅乾遞給香川。那兩塊餅乾是用多出來的可可麵團做的,可惜已經冷了。看到餅乾全部沒了,亞弓露出有些遺憾的表情。
  香川沒接過我遞出的餅乾,只是避開我的目光、邊關上門邊說:
  「……駿,你動作快點。」
  ◆
  「……香川,你動作快點。」
  水龍頭嘩啦啦水聲的另一頭傳來香川說「抱歉」的聲音。
  「我還是第一次和男生一起來上廁所呢……」
  香川不好意思似地笑著走出來,「我也是第一次和女生一起來上廁所啊。幫我拿一下口袋裡的手帕。」他把屁股蹶向我。香川想拿手帕又不想弄濕褲子,原來他也有龜毛的一面。
  「一個人上廁所,還是會有點怕怕的。」
  我站在深夜的教室裡,香川突然開口說「我想去上廁所」。我驚訝地「啊?」了一聲,只見他有些難為情地雙手合十、做出拜託的動作。
  「陪我去啦,我會怕。」
  我知道愛美就在外面,但還是覺得很恐怖。香川邊說邊將手帕整齊摺好。
  「你就這樣一直忍著啊……要是我沒來,你怎麼辦?」
  我們並肩走在走廊上,儘管仍是深夜,忽然間卻有了平時校園的氣氛。果然學校裡還是少不了大吵大鬧的男生,以及結伴上廁所的女生。
  「那我就一直忍下去啊。就算學校要拆掉了,我也不能尿在教室裡吧。」
  我也沒叫你尿在教室裡啊。說完之後我猛然意識到,假如現在停止對話的話,我可能會馬上忘記自己剛剛是怎麼和香川搭上話的。
  我們已經太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久到我不知道該如何打破僵局。但深夜的學校有種特別的氛圍,我和香川原本相當尷尬的關係因此變得不那麼明確。
  「話說回來,」
  回教室後我先坐下,現在總算能夠開口問他:
  「香川,這個時間你來學校幹嘛?你怎麼進來的?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香川倚在靠窗那側的牆壁盤腿而坐。尺寸略大的綠色連帽上衣搭配UNIQLO的寬鬆丹寧褲,腳上大大的休閒鞋很適合他。坐在靠走廊那側牆壁的我則跟平常一樣穿著制服。因為是伸直了腿坐著,小腿直接碰到了地板,冷冰冰的。
  「我怎麼進來的?就和愛美妳一樣啊。」
  除此之外沒別的辦法了嘛,香川又吃了一塊餅乾。我心中暗想,小心你等一下又想去上廁所了。
  空無一物的教室感覺起來比剛才更狹窄黑暗。我看不清香川的表情,他應該也看不太清楚我的表情吧。
  「……愛美,聽說妳要念專科學校。」
  「咦?」
  此刻的黑暗,讓我感到很自在。
  「畢業以後,妳要去念調理師學校對吧?」
  「是營養師啦!」
  調理師是廚師好嗎?我故意用取笑的口吻說。那一瞬間,香川似乎放心地微微笑了。其實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是有那樣的感覺。
  「原來妳不是要當廚師啊!」
  「才不咧,我並不想走那一行。」
  「妳是烹飪社的社長嘛,經常做很多東西拿來教室。」
  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有如停止呼吸般安靜的場所,竟是香川口中的「教室」,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貼在牆上的公告、月曆,還有打掃目標全都沒了。這個被窗戶、拉門、置物憤和黑板包圍的正方形空間,我們真的曾在這兒經歷過歡笑與淚水嗎?
  班上的同學有人要去東京,有人要去大阪,還有人要出國留學了,而我們卻還不打算離開這個漆黑的教室。
  「……香川呢?」
  「嗯?」
  「畢業後你有什麼打算?」
  「我要重考。雖然退出社團之後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不過我要和寺田上同一間補習班,心裡還蠻期待的。」
  香川「嘿咻」一聲站了起來,背對著我看向窗外。隔著一座中庭的南棟看過去也是黑漆漆一片。
  在隱隱約約的光線下,退出劍道社後的香川似乎胖了一點。說是胖了,感覺上是肌肉變成脂肪,脖子和手臂稍微粗了點,看起來反而更壯了,比起以前和駿穿著護具站在一起的時候,身型變得很像青年。我沒摸過香川的身體,但在旁邊看就能看出他的骨架比那時更為粗壯。
  他長大了呢。我像個旁觀者似的這麼想著。香川長大了,已經和那時的他不一樣了。我還停留在那年的五月,香川卻在不知不覺間長成了大人。
  「香川,以前你坐在我斜前方的位置對吧。」
  香川沒回頭,只是「嗯」了一聲,點點頭。
  「補完習回家的晚上和半夜的感覺真的不太一樣呢。現在有一種藏著祕密的感覺,像是有什麼不好的事藏在黑夜裡。」是藏著像我們這樣的壞學生吧。香川逕自笑了起來。
  「然後,香川的斜前方是駿對吧。」
  他果然不想聽到我提起這些事。當我口中發出「ㄐㄩㄣˋ」這個音時,香川的背立刻繃緊了。
  「一直都沒變過對吧,我們的座位。」
  是不是應該聊點別的話題呢?但香川什麼都沒說。
  我總是像這樣看著香川的背影。香川總是用他的背影為我遮擋視線。稍稍挪動椅子,偶爾不著痕跡、快速地向後瞥一眼。
  「你是刻意不讓我看到駿的座位對吧。」
  香川仍舊一語不發。
  此刻香川背對著我,似乎正在看著什麼。是看著對面的南棟嗎?還是五月那天在南棟留下的殘影呢?
  「……我們班都不換座位。看到其他班為了旁邊坐的是誰而吵吵鬧鬧的樣子,坦白說我有點羡慕。」
  「真的?」
  「因為換座位這種事,上大學就不會有啦。」
  好想試試看和別人交換抽到的座位籤喔。香川背對著我這麼說。看著他的背影,我心裡想著:不換座位才好呢。直到此刻才第一次改變了想法,這麼想著。一定是因為有香川的背影在,我才能繼續留在教室裡。因為看不到在那裡綻放的美麗花朵17,我才能一直在這個地方留到今天。
  「……太好了,總算和你說上話了。」
  儘管沒有桌椅、沒有自動筆和用撕下來的筆記紙寫的紙條,只要待在這種氛圍的教室裡,我們隨時都能像這樣自在地對話。
  「香川,最後一次比賽你升主將了對吧。」
  香川原本放鬆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
  「……因為那時的駿,不是真正的駿。」
  香川低沉的聲音透過教室的地板傳遞到我這裡。
  「喂,香川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香川倚著窗沿,朝我這裡看過來。他望著我的臉遮住了從中庭透進來的光,形成了一個香川形狀的剪影。
  全部看得一清二楚。原本看不清楚的部分,全都看見了。
注17:在過世的同學桌上放花,表示哀悼。
  「妳說呢?」
  他看了看放在我腳邊的淺藍色小提袋,然後說:
  「和愛美妳一樣啊。」
  ◆
  「和愛美一樣就好!」
  我感到無趣地「欸~」了一聲,駿邊扭著身子邊學我說「欸~」。
  「只要駿說喜歡什麼我就會做,又不是什麼麻煩的事。」現在還跟我客氣什麼?我笑著說。駿一臉認真的叫道:
  「愛美的便當都是放妳喜歡的東西不是嗎?」嗯,我點了點頭。
  「那多做幾次熟練了,味道也會變好吃兩倍、三倍不是嗎。我想吃那樣的菜。」
  聽他那麼說讓我有點高興、卻又有點不太高興,心情變得很矛盾。「可是,還沒做過的菜說不定我也會做得很好吃啊?」「問題不在那裡啦。」駿說的話總令我摸不著頭緒。不過,像這樣被他耍得團團轉的感覺,其實我還蠻喜歡的。
  顧問老師把烹飪教室的鑰匙交給身為烹飪社社長的我來保管。烹飪社的顧問,也就是被大家戲稱為「沙勿略」的那位老師不太干涉我們,課後的社團活動也幾乎不露面。因此我們這些社員只要把需要的材料告訴沙勿略,之後就能隨便做自己想做的料理。我總是在烹飪教室裡試做要給駿的便當菜,等到沙勿略來催我們「好了快叫家~」的時候給他試吃,於是沙勿略就變得愈來愈胖了。
  「今天也有帶鑰匙嗎?」
  每到午休時間,駿說出這句暗號之後我們就會離開教室。烹飪教室的位置在南棟之樓,就在平時上課的北棟對面。我們快步通過連接棟與棟的穿廊,一起打開沒有人在的烹飪教室的門。
  我手裡拎著淺藍色的小提袋,而駿手裡拿著的是綠色。
  「駿每次都說和我的便當一樣就好,可是我想再多加點變化嘛。」的確,如果做相同的菜是比較省事,但我還是忍不住說出真心話。
  「說是這樣說,其實妳也樂得輕鬆吧。」
  從小提袋裡取出便當後,駿緩緩地解開包巾。小提袋、包巾和便當盒是成套的,那是我和駿交往後第一個生日時他買來送我的禮物。
  「先把便當加熱吧。」
  負責保管烹飪教室鑰匙的我們所擁有的特權之一,就是可以重新加熱便當。
  「是三十秒喔,三十秒。」
  「第一次加熱那次,駿按了兩分鐘結果爆炸了……」
  「我哪懂加熱的時間要怎麼抓啊?」
  將兩個大小不同的便當盒擺好,關上微波爐的門。像是被磁鐵吸過去似的,發出「碰」的巨響。強,三十秒,開始加熱。
  我和香川本來就是朋友,高一的時候我們三個人同班,因為香川的關係,我和駿也變得很熟。升上高二後,我們也還是被分到同一班,加上之後不會再換班了,所以回想起來我們三個一直都是同班。
  「三十秒剛剛好耶~」
  駿大口吃著冒著蒸氣、熱呼呼的白飯。便當菜的氣味仿彿完全融入教室內,感覺直接這樣配白飯吃就很有味道。明明是裝了各種配菜的便當,聞起來卻是同一個「便當的氣味」,真是不可思議。
  烹飪教室裡沒有其他人在。大冰箱的馬達發出小小的震動聲,用圖釘固定在牆上的創作料理競賽海報被窗外的風吹得不斷翻動。
  「第三節課的時候,我餓到根本沒辦法解題。」
  「閱讀測驗嗎?實力測驗真的好難喔,我也拿它沒轍~」
  「我啊,想到愛美的便當就有力氣撐下去了。」
  這個裹在花枝外的甜辣醬超讚!駿總是這麼稱讚的那道配菜只是冷凍食品,但因為我自己也很喜歡,所以便當裡總是會有這一道。有醬汁的配菜只要加熱超過三十秒,液體的部分就會滾燙冒泡,吃的時候要特別小心。
  「吃了這個,社團活動練再久也沒問題喔。」
  「是喔是喔。」
  「怎麼回得那麼敷衍?考試真的考得那麼差嗎?」
  沒有啦,我邊說心中邊想,我才不會為了這幾句話就覺得感動呢。但駿說出的話卻帶著難以抗拒的力量,每次交談,我的心總會為了他幾句簡單的話而緊緊揪在一起。
  我和駿是從高一的十二月左右開始交往的,那時他是一年級裡唯一被選進劍道社團體賽的成員。「之前我就決定了,如果被選進團體賽的話,就要向妳表達我的心意。」被駿告白後我馬上傳了簡訊給香川。「駿向我告白了!」我只傳了這句話。結果香川回得更簡短:「恭喜!」
  嚥下甜甜的煎蛋捲、稍微休息一下之後,駿咕嚕咕嚕喝著瓶裝的烏龍茶。放在冰箱的烏龍茶像一小團冰塊那樣滑過食道,冰涼的感覺真是舒服。可以使用冰箱也是我們的特權。
  「其實,我還蠻喜歡考試周的。」
  我也是。聽到我的附和後,駿把臉頰貼在桌上,微笑著說「對吧~」我揪緊了微微發燙的心。
  考試周的那幾天中午過後就放學了,如果體育館空著的話,駿就會去打籃球,球場上沒人的話,他就會去打網球,一刻也靜不下來。似乎是因為平常都在練劍道,讓他特別想做其他運動。看見駿追著足球跑的樣子,我就更加確定男生真的會為著女生不能了解的衝動而變得興舊不已。
  大口吃下灑了黑胡椒的粗絞肉香腸,駿露出壞心的表情說「我的名次一定又會在妳前面囉~」我噘起嘴回道:真奇怪,明明你也沒認真念書啊。但每次考完試,駿的成績總是比較好。
  「今天劍道社幾點開始?」
  「說是三點,所以在那之前我都沒事。不過大家好像吃完飯之後都會馬上去自主練習。」
  駿往窗外看了一眼,隨即又將視線移回室內。我瞥向中庭,不知道是不是剛吃完午餐,香川正和劍道社的社員一起走向道場。他脫下了制服外套,只穿著白襯衫。
  「香~川~」
  我將臉探出窗外。一看到我的臉,香川就皺起了眉。
  「是愛美啊。」
  「香川你聲音太小了~」
  「你們又在偷用微波爐喔?要付電費啦。」聽到香川那麼說,我回他「有什麼關係,我是社長啊~」
  「香川,你的飲料要不要也拿來冰?」
  駿的聲音在我耳邊猛然響起。我嚇了一跳,頭不小心掩到窗框。
  「嚇我一跳!不要突然在我耳邊大叫啦!」「怎樣,難不成要我先在妳耳邊宣布『我要大聲說話囉』?」「那還不是一樣!」我們擠在狹窄的窗框內鬥嘴,不知何時香川已經往道場走去。我完令可以想像得到,背對著我們的他臉上肯定又是那副懶得理我們的表情。
  「人咧?」
  他走掉了。我這麼說完之後,嘴裡叼著蘆筍肉捲的駿離開了窗邊。
  「香川好像都很快吃完飯就去自主練習了。」
  「哦!
  「退社比賽就快到了嘛。」
  香川是劍道社的社長,駿則是社裡的王牌。香川老被其他社團的人笑,說「你好歹也是社長啊,怎麼老是當副將」。其實理由很簡單。因為在每次選拔出賽成員的校內賽時,駿總是贏過香川。
  「最後那場比賽,香川第一次當上了主將呢。」
  高三最後一次團體賽,選拔出賽成員的校內賽時駿第一次輸給香川,讓出了主將的位子。
  「那小子,變強了。」
  總是被認為比任何人都有劍道才能的駿,第一次敗給了香川的努力。
  「他每天都會自主練習。就連考試期間也是,每天都不間斷。」
  駿沒有再走回窗邊,在原地遠遠望著道場。過去他一直以主將的身分在裡頭練習的道場,那圓形的屋頂沐浴在五月的陽光下,顯得更加渾圓飽滿。
  我也離開窗邊,開始動手洗那兩個吃完的便當盒。
  「駿不去自主練習口以嗎?」
  我邊用開玩笑的語氣說著邊回頭看,只見駿臉上笑笑的。從高一快結束、只有駿被選為團體賽成員的那天開始,香川就獨自進行著自主練習。沒有一天間斷,每天都會來練習。
  「今年的社團目標是我寫的喔。學長們離開社團之後,就是我們的時代了。」
  在伸手關掉水龍頭的我身旁,駿這麼低聲說著。駿的毛筆字寫得很好,每次需要寫海報或標語時大家就會想到他。
  「一、重視打招呼與禮儀。二、擁有自己的目標。三、注重每天的練習、鑽研每一個技巧。四、努力不懈。五、社員是對手,敵人是自己。」
  寫那麼多喔。我用布擦乾便當盒和筷子。
  「這些都是大家一起討論出來的。」
  我「嗯」了一聲回應駿的話。
  「最後那個是香川提出來的,『社員是對手,敵人是自己』這句。」
  香川嗎?我裝出意外的語氣。身後的駿輕聲地說:
  「香川他,大概把我當成敵人了吧。」
  「啊?」
  我完全沒想到駿會這麼說,一時間愣住了,不禁發出很蠢的聲音。
  「駿,你說什麼?」
  「沒什麼啦!」
  像是要假裝剛剛沒說過那句話,駿故意大力打開冰箱,拿出兩個之前從福利社買來、有很多水果的果凍。
  「我們已經三年級了呢,就要從社團離開了,時間真的過得好快。」
  喏,駿將其中一個果凍遞給我。容器外頭布滿細細的水珠,接過果凍時,指腹被輕微弄濕了。
  「離開社團之後沒多久就開始放暑假,然後很快就要參加大學考試了。」
  「就是說啊。」
  「我們真的會變成大學生嗎?」
  「真的啊,應該啦。」
  駿用嘴撕開果凍封蓋的同時,往上看著我。
  「愛美,」
  一滴混著水果味的糖水,從果凍表面滴了下來。
  「真想一直這樣下去啊。」
  ◆
  「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對吧。」
  香川將目光從淺藍色的小提袋移開,吃掉剩下的最後一塊餅乾。「啊,已經沒垃圾桶了。」他把空了的小包裝摺好,原本似乎是想塞進褲子的口袋裡,但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作罷。大概是怕餅乾屑會弄髒褲子吧。剛剛在廁所要我幫他拿手帕的時候也是這樣,他果然很龜毛。
  「要不要去逛一下?反正已經是最後了,我們去探險吧。」
  像是坐在窗邊那樣靠著牆的香川說著。他低沉的聲音彷彿從深夜的教室底部傳了過來,聽起來很舒服。
  走吧,香川對沉默的我便了個眼色,悄悄走了出去。我也跟著起身,右手緊緊抓著小提袋。
  已經習慣了的重量,讓我的身子稍微往右傾。
  「這棟都是教室而已,沒什麼好逛的吧。」
  我們去別棟吧。我追上香川向前走的背影。
  或許是沒穿室內拖鞋的關係,有種像是踩在陌生的大地上的感覺。
  「可是別棟要怎麼進去啊?這裡是因為有事先打開窗戶的鎖才進得來。」
  「那打破玻璃不就好了。」
  「打破玻璃」這一點也不像是香川會說的話,我不禁發出驚訝的聲音。
  「反正學校今天就要拆掉了,打破玻璃不會給別人添麻煩啦。不過我可能會受傷就是了。」
  香川先走到我事先打開窗戶的北棟一樓外頭。「我去找找看可以打破穿廊玻璃的石頭。」他這麼說著,然後挑了幾塊大大尖尖的石頭,往穿廊所在的三樓走去。我原本以為「打破玻璃」會發出很大的聲音,但香川只是在鎖的周圍打破一個洞。他用連帽上衣的袖子包住拳頭,將手伸進打破的洞裡。「昧」的一聲,鎖開了,我們就這樣往西棟前進。
  雖然穿廊有天花板,但畢竟還是開放的空間。下雨大的時候,我和駿會一起抱着小提袋跑過穿廊。雨水打進穿廊裡,弄濕了地板,所以我們常在這裡滑倒。
  然而,此刻在我眼前的只剩香川的背影。
  鎮上的燈光幾乎都熄了。站在連接著三樓的穿廊向外眺望,整個小鎮宛如夜空一般;還開著燈的幾戶人家像是星星,一點一點的星光連成了星座,浮在這座小鎮上頭。
  西棟那裡,有體育館和各個社團的社辦。
  我經常在西棟前,等駿走出來。
  「不過,每次都是香川比較早呢。」
  「啊?」
  「社團活動結束之後,你都很早就離開社辦了,我本來還想拿一些在烹飪教室做的東西給你吃的。」
  「是喔。」香川故意裝傻,說我不記得了。
  「你後來都不肯吃我做的東西了。從高一的冬天開始。」
  一瞬間,香川轉頭看著我,但隨即又移開視線。
  「我們進得去社辦嗎?」
  話還沒說完,香川已經拿下寫著「劍道社」的牌子,翻到背面。
  「鑰匙還是放在老地方。」
  他把貼在名牌背面的鑰匙插入門把的鎖洞,發出金屬相互摩擦的冰冷咔嚓聲。
  漆黑的社辦內空蕩蕩的。我起先還想著或許會有駿所留下的私人物品、他的氣味,或有什麼出乎意料的事,但眼前的卻只是一個空曠的空間。
  我打開手機,用螢幕的光照向裡面的牆壁。

  一、重視打招呼與禮儀
  二、擁有自己的目標
  三、注重每天的練習、鑽研每一個技巧
  四、努力不懈
  五、社員是對手,敵人是自己

  那是駿的字。
  「啊啊……」香川也拿出了手機。「那小子居然就直接寫在牆上。當時學弟們一直阻止他那麼做,他反而更強硬地說『少囉嗦你們這些傢伙』。」他的字,寫得真好。香川低沉的嗓音,融入了春天的夜色之中。
  「他說最後一項目標是香川你想的。」
  我啪一聲關上手機。
  「香川,最後的比賽你當上主將了對吧。」
  消失了一道光線之後,黑暗中駿的字跡變得有些模糊。
  「……那次,其實不該是我當主將的。」
  從香川手機透出的光線暗了下去,駿寫的字幾乎看不見了。雖然看不到字,我腦海中卻響起了駿的聲音。
  「香川,」
  香川他,大概把我當成敵人了吧。
  「你討厭駿嗎?」

  西棟的對面是東棟。
  離開社辦後,我們漫步在走廊上。像是在見它最後一面似的,邊走邊望著空無一人的漆黑校舍。
  「你還記不記得,學校有鬼的謠言有陣子變成了在東棟那裡?」
  對著走在前面的香川,我慢慢地說著。
  「之前有個搞不清楚狀況的男生說『真正有鬼的地方不是南棟嗎?』結果被一個嚴肅的女生罵說不要亂說話,之後好像就沒人再提起那個謠言了。」
  月光在走廊上映出窗戶的影子,也清晰地描繪出我們的輪廓。
  嗯。香川點了點頭,沒有打斷我的話。
  「說出這種話可能會被認為太不負責任了,但就算是那樣,我也還是覺得,如果鬼真的在南棟就好了。我希望大家把南棟有鬼的事一直傳下去,這樣大家就不會忘記了。」
  香川平常穿的那雙運動鞋的後腳跟,被土稍微弄髒了。
  「我啊,一點都不怕鬼。」
  雲層飄過月亮上方,整個校園稍稍變暗了一些。
  「鬼很可怕嗎?他們是因為有想見的人所以才出現的吧,這樣聽起來不是很感人嗎?」
  無論何時,對面的東棟都散發著相同的氣氛,矗立在那兒。
  「就算是懷著怨念現身也好。」
  我怎麼會說起這樣的事,又為什麼會和香川一起出現在這裡呢?有太多太多的事,我現在已經搞不清楚了。只覺得胸口、鼻子和眼睛都酸酸的,沒辦法停止說話。
  「怎麼樣都好,我只想再見一面。」
  走往前方的香川忽然停下腳步。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來到連接南棟的穿廊前。
  南棟三樓的角落是烹飪教室。
  香川回過頭,用像是在瞪人的眼神看著我。
  「愛美,妳是為了來這裡才溜進學校的對吧?」
  在照耀著的月光以及香川的凝視之下,穿著制服的我,彷彿成為世上僅存的唯一一人。
  「所以才會帶著那個過來,對吧?」
  香川望著小提袋的眼神裡,既像是哀傷、也像是在煩惱,還混雜著其他各種不同的情感。
  我並不想去南棟。所以才會打開了北棟的鎖。如果走進了南棟,手中的小提袋會變得更加沉重,我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那種情況。
  「不去不行!」
  香川的右手,握著可以打開這扇門的石頭。
  「要怎麼辦呢?」
  ◆
  「要怎麼辦呢?」
  門外隱約傳來學妹的聲音,我不管把臉湊過來的駿,馬上從椅子上站起身。「不給我親一下喔?」兩個各放著一根湯匙的果凍空容器,在烹飪教室的桌上滾動著:承受不了湯匙重量的空盒子翻倒後,有些甜甜的糖水流了出來。
  「抱歉,妳們要試做比賽的作品吧?」
  門被打開之後,兩個學妹一臉尷尬地說「啊,不好意思」。
  「我們想說早點來可以多試做一些……」
  「因為昨天在家裡想到很多點子。」個子差不多高的兩個人,小小的肩膀靠在一起。我馬上就意會到她們正越過我的肩膀盯著駿看。只不過是有男朋友而已,但對我們高中生來說卻是足以占滿個人資料的素材。
  「抱歉,老是占用這裡。我們要出去了,妳們儘管用吧。」
  學妹用充滿歉意的聲音說著不好意思,小步走進烹飪教室。駿已經把李的果凍容器和湯匙收拾好了,把一張要給我坐的椅子搬到走廊上。
  「完成後記得也讓我們嘗一嘗喔。」
  啊、好的,學妹們靦腆地點點頭,然後將筆記本攤在桌上開心地討論起來。
  「去年,愛美得了第二名對吧。那個創作料理競賽。」
  駿打開走廊的窗,坐在窗台上。「跟你說這樣很危險。」「安啦安啦。」駿說從背後吹來的風很舒服,所以每次在走廊聊天時我們總是這樣。駿打開窗坐在窗台上,而我則面對著他坐在椅子上。
  「其實啊,今年我也打算參加比賽。」
  「咦,真的嗎?」
  「我打算在這次比賽之後退出社團。今年,我一定要拿到第一名。」
  你看~。我從小提袋裡拿出用藍色包巾包住的餅乾。
  「又是餅乾啊?」
  「什麼叫『又是』,這次啊……」一瞬間我稍微猶豫一下,然後像在變魔術似的解開包巾。
  「是薑餅喔!」
  「薑做的餅乾?」
  看起來和普通的餅乾沒兩樣嘛。駿說著,伸手拿了一片。虧我那麼興高采烈他卻沒什麼反應,讓我不禁有點洩氣。
  從駿身後,我看見中庭時鐘的針指向了兩點四十五分。
  耳邊傳來咬碎餅乾的咔嚓聲,碎屑紛紛掉落。
  「啊,真好吃。這個好好吃喔!」
  「真的?有可能得獎嗎?」
  「不過外表看起來就像普通的餅乾,沒有特別吸引人的地方。」
  吸引人的地方啊……在我低頭思考時,駿也大口大口地啃起那些餅乾。
  「……對了~說到這個。」
  或許是有點噎到,駿搶走我手中的瓶裝茶逕自喝了起來。
  「香川總是比駿早離開社辦呢。」
  駿露出一臉問號的表情,嘴巴還是沒有離開瓶口。
  「以前他說過社團活動結束後吃點甜的很不錯,不管我給他什麼他都會吃掉。」
  駿扭緊瓶蓋,說了聲「3Q」,然後把瓶裝茶朝我丟過來。餅乾被駿吃光了,只剩下包巾放在他大腿上。
  「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不管我拿什麼去劍道杜他郡不吃了。」
  「是不是從一年級冬天的時候開始的?」
  我「啊?」了一聲,駿這次說得堤明確了。
  「我是說,是不是從十二月四號那天開始?」
  我哪記得那麼詳細的日期。不等我說完這句話,駿就望著窗外,繼續說:
  「我想,應該是從只有我一個一年級被選進團體賽的那天開始的。」
  啊,我想起來了。香川第一次不肯拿我做的點心那天,我的確圍著圍巾,嘴裡還吐著白煙。所以那時應該是十二月沒錯,對了,那天我還烤了英國很有名的聖誕蛋糕「聖誕布丁18」。
  「那小子從那天之後就開始加強肌力訓練,當然也不想攝取多餘的熱量囉。」
  風從裔外吹了進來,駿的瀏海被風吹亂了,我頓時看不見他的表情。
  「那小子就是那樣。」
  落在包巾上的餅乾屑被風吹到了走廊上。
  「所以,最後我才輸了。」
  駿。正當我這麼說的同時,吹來了一陣強風。
  放在駿膝上的包巾飛了起來。
  「啊!」
  駿伸長了手臂,身子有些向後仰。沒有餅乾壓住的包巾像是有自己的意識般,在駿的掌間翻動飛揚。
注18:Christmas Pudding。布丁形狀的水果蛋糕。
  就在這個時候,
  「駿!顧問很生氣,叫你快點來!」
  中庭傳來香川的聲音。
  彷彿是被那個叫聲給拉住了似的,駿的腰從窗台滑落下去。然後,藍色的包巾襯著藍色的天空,輕飄飄地緩緩落下。
  接著,是「咚」的一聲。
  ◆
  「喀鏘」一聲。
  我把烹飪教室的鑰匙收回口袋裡。
  「妳還留著鑰匙啊。」
  「嗯。」
  一如往常地推開門,但這裡已經不是從前的烹飪教室了。
  「收得還真乾淨,果然每間教室都被清空了。」
  烹飪教室裡頭,感覺比穿廊還更暗一點。
  「妳東張西望的在幹嘛?」
  彼香川這麼一笑,於是我不再四處張望。
  「……每次進來我都會先找遙控器,冷氣的。」
  夏天我偶爾會把室內拖鞋和襪子都脫掉,就這麼坐征工作台上。打開窗戶,晃動著雙腳,讓風吹乾腳上的汗珠。
  駿始終都以穩健的步伐踏在道場的地板上,那雙強壯的大腳仿彿可以抵達任何想去的地方。
  「夏天有時會找不到遙控器,可能是放在教職員室了,那種時候駿就會變得很焦躁,真令人頭痛啊~他啊,雖然很怕熱,但偏偏又得穿著護具。」
  冬天的時候,整個情況就反了過來,烹飪教室冷到簡直讓人懷疑是不是忘了關冰箱。這棟沒有教室的大樓沒多少人在裡頭活動,感覺起來相對冷上許多。
  「冬天的時候,駿說『動一動身體就會熱起來!』我們就會圍著圍巾跑來跑去。結果還真的變得很熱,最後甚至還脫掉外套喝冰茶呢。」
  真的好蠢。說著說著,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冷氣的遙控器已經很舊了,要按得大力一點才會有反應。駿每次都會用力甩它。」
  我想像得到。香川的語氣也放鬆了下來。
  「我們每天都在這裡吃飯,還擅自使用這裡的微波爐和冰箱。」
  微波爐,冰箱,烹飪道具,食材。和駿並肩而坐的椅子,和駿平分飲料的杯子,駿喊著好熱好熱、把臉埋進去的冰箱。
  「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全都沒有了。
  隨著冰箱馬達微微震動的烹飪教室,突然漏了一點水出來、害我嚇一大跳的水龍頭,以及因為要用所以先拿出來放在窗邊、卻被陽光曬融了的奶油。這些也全都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還以為氣氛變得比較輕鬆了,但心情馬上又悶了起來。
  六張調理台彷彿只是單純的塊狀物,並排在一起。
  「我有看到喔。」
  在烹飪教室的稀薄光線中,香川的嘴脣在動。
  「畢業典禮結束之後,愛美把北棟窗戶的鎖打開了。」
  我看見妳東張西望地,然後把最角落窗戶的鎖打開。香川邊說邊站了起來。
  「我們的想法完全一樣。」
  香川緩緩地朝我走近。
  「雖然想去南棟,但卻又害怕去面對駿真的已經死了的事實……所以最後才選擇了潛入北棟。我們的想法完全一樣。」
  死了。在漆黑的夜裡,這兩個字聽來格外令人不舒服。
  「我也很想見到駿。有件事我想當面問他。」
  香川就這樣來到我的身旁,靠著我的肩膀。
  「……有件事我要向駿道歉。」
  我的視線剛好對上了他的喉結。
  「那小子簡直是劍道天才。」
  香川用懷念的語氣說著。
  「比誰都動作更俐落、眼力更好、也更沉穩鎮定,這些都是他與生俱來的才能。是我們再怎麼努力也得不到的東西。」
  香川說話的時候,喉嚨微微震動著。
  「所以為了當上主將,我只好努力磨練才能以外的部分。不過我自己也知道,那是行不通的;不只是我,每個社員也都是這麼想的。」
  身為社長的我說這種話實在很丟臉對吧?那一瞬間,香川的聲音顯得非常無力。但他馬上又恢復原本的語調,繼續往下說。
  「穿上護具面對著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贏不了駿,我們都贏不了他。」
  此時香川的話中斷了一次。耳邊似乎傳來冰箱震動的嗡嗡聲,但事實上什麼聲音也沒有。
  「……所以,最後一次選拔賽、駿輸給我的時候,我實在沒辦法原諒他。」
  無法原諒,這幾個字在我體內引起了沉重的回響。直到此刻我才察覺到,在十八年的人生裡,我從未有過無法原諒誰、或是不被原諒的記憶。
  溜進學校後已經過了多久的時間呢?感覺上,學校好像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一直籠罩在黑暗之中。
  「我再怎麼努力也贏不了駿。可是在最後的校內賽,我卻當上了主將。」
  我們心中的情感,似乎將整個學校給包圍了起來。
  「駿是故意把主將的位子,讓給了我。」
  我們無法再獨自承受心中的情感,於是來到這個無比漆黑、無比寂寞的地方。獨自一人的我,以及獨自一人的他。
  「也許他是想,至少在最後的比賽裡讓我當上主將,可是那種不必要的體貼是我最不想要的。」
  香川的聲音,微微顫抖著。我閉上了眼睛。
  「……那一天,其實顧問並沒有在生氣。」
  駿!顧問很生氣,叫你快點來!
  「我沒想到會發生那樣的事。」
  在闔上的眼瞼內,我仿彿看見藍色的包巾在五月的藍天下飛舞。
  「那時我看到背對窗外的駿在吃餅乾,而從高一的冬天開始,我就一直忍著不吃甜食、想辦法增加肌力……我只是想嚇嚇他而已。」
  在晴朗無雲的藍色天空中,殘留著餅乾屑的包巾,緩緩飄落。
  「要是我沒有故意那樣說,或許駿就不會死了。」
  香川的眼淚,與幻影中的包巾一起墜落到地面。
  「對不起。」
  香川的聲音顫抖著。
  「我,」
  窗外,在小鎮的盡頭隱隱有著將要破曉的天色。
  「我不討厭駿。但我喜歡愛美。」
  香川他,大概把我當成敵人了吧。
  香川,你討厭駿嗎?
  五月那時駿說話的聲音、剛剛我說話的聲音、大理石餅乾、十二月的聖誕布丁、各種香川不肯吃的糕點氣味、裝了很多配菜被駿全部吃光的便當……那一切的一切,在我的鼻腔與心底交雜在一起。
  「從那天之後,做什麼事我都無法專心。」
  香川的聲音,變得很微弱。我從沒聽過他這樣的聲音。
  「就算告訴自己要專心念書準備考試,卻還是會想起那件事。」
  他的聲音微弱得彷彿只要抓住兩端、稍微用力拉扯就會斷裂一樣。
  「過去在比賽前做著蹲踞、握舉竹刀的姿勢時,眼前總會出現穿著護具的駿與我四日相對。所以現在不管做什麼,我總會想起他那雙眼睛,那雙彷彿隨時都在看著我的眼睛。所以怎樣我都無法專心。」
  香川說他要重考,還說男籃社的某個同學跟他同一間補習班所以很期待。
  這種謊話,就算是我也馬上就發現了。
  「駿他啊,只要一有覺得不甘心的事就會吃得很快喔。從我們交往前他就是那個樣子。假如我考試的成績比他好,他就會一下子就嗑光整個便當。」
  駿離開後,脆弱到無法獨自站起來的人,原來並不只有我一個。
  「那天,他也是一下子就吃光了我做的薑餅呢。邊吃邊說輸給了香川。」
  即使脆弱不已,還是堅持要來這裡的人,原來並不只有我一個。
  「駿不是故意輸給你的,而是香川的努力真的贏過了駿的才能。」
  香川沒有回應,也沒有點頭。
  「我做的便當,駿總是吃得一點也不剩。」
  我於是自然地繼續往下說:
  「就算味道比較淡,他也不會淋醬汁或美奶滋,就這麼照吃不誤。」
  牆上曾經貼著創作料理競賽海報的地方沒被陽光照到,留下了A4大小、有著漂亮奶油色長方形色魄。
  「為了比賽而試做的東西不可能每一樣都好吃,但他總是會吃光光。就算嘴裡嚷著『這是失敗品嘛』,但最後還是會吃光。」
  所以啊。我邊說邊取出放在小提袋裡的東西。
  「每次做東西時只要想著駿會吃,我就能做得出來。」
  我把便當盒放在調理台上,發出了「碰咚」的聲音。
  「但從那天之後,我什麼都做不好了。」
  便當盒就像塊沉甸甸的石頭,壓住了空蕩蕩的烹飪教室,讓它哪兒都去不了。
  「只要想到不管煮什麼駿都不會吃了,我就什麼都做不出來。」
  說到這裡,身體開始發燙。
  我始終在這個地方,看著眼前的這片景色。調理台,便當,和對面的北棟大樓。我和駿總是看著這片景色,反覆聊著關於未來的話題。
  駿說過就算不是東京也沒關係,他想去別的縣市念大學,想自己一個人住、去打工、見識與現在不同的世界。他還說過,上了大學之後也想繼續練劍道。
  我們各自有著對未來的憧憬。就算沒有重物壓著,也絕對不會飛走的、確確實實的未來。
  「我能成為營養師嗎?」
  如果愛美從事飲食教育的話,將來的孩子一定都會很幸福。
  駿總是認真地傾聽我說話。在這個不打算參加大學考試的人包含我在內還不到十個人的學校裡,是駿所說的話在支持著我。
  「為了某個人料理食物,因此而感到幸福,那樣的心情我已經感受不到了。」
  我還是希望愛美去做飲食相關的工作。只要能每天吃到愛美做的飯菜,不管遇到什麼事我都撐得下去。
  「穿上制服,跟以前一樣做好便當,然後到這裡來,或許可以見到駿也說不定。我滿腦子都是那樣的想法。」
  無法照進中庭燈光的烹飪教室裡,我的聲音像雪一樣愈積愈厚。
  畢業典禮結束後,我偷偷打開北棟其中一扇窗的鎖;然後馬上回家,把制服重新燙過。我沒讓任何人在畢業紀念冊上寫留言,也沒和任何人合照。緊接著去了趟超市,買齊就算閉上眼睛也能買好、再熟悉不過的食材,然後獨自在廚房裡做菜。
  「因為我想今天是最後的機會了。」
  兩人一起上學的高中、畢業、深夜、學校拆除的日子。在我看過的連續劇或漫畫裡,只要具備了這些條件,相愛的兩個人就一定能再見面。哪怕是鬼也好,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我想祂應該會實現我的心願。
  把便當盒用包巾包好,從抽屜裡拿出淺藍色的小提袋。深夜裡,我獨自一人往學校走去,邊走邊哭。
  其實那個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所以當我走在上下學那條路上時,始終無法止住淚水。
  「我知道,根本沒有鬼。」
  我當然知道。但是,如果不緊緊抓住那不存在的事實,我想我可能會撐不下去。
  「居然還做便當來,我根本就是個笨蛋。」
  香川搶先我一步伸出手來。
  他把裝了便當的小提袋挪到自己那邊。便當盒的底部發出摩擦的沙沙聲。
  「今天我來這裡是想跟駿道歉,但結果卻讓愛美代替駿聽我說了這些話。」
  香川動手解開包巾上綁得很緊的結。
  「所以,現在輪到我代替駿完成愛美的心願。」
  我仔細清洗得很乾淨的半透明便當盒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閃著光。
  「……這樣說可能有點耍帥,但其實,我一直很想吃一次愛美做的便當。真的就只是這樣。」
  要帥這種路線不適合我對吧?說完,香川拿起了筷子。晨光逐漸滲透進世界的細部,就像從微波爐拿出來的便當香味在烹飪教室內飄散開來一樣。
  香川姿勢端正地拿著筷子。
  「……微波加熱後更好吃喔。」
  是是是。香川邊笑邊用褐色的筷子夾起煎蛋捲。
  「微波三十秒最好吃。」
  加了許多砂糖調味的金黃色煎蛋捲,跟剛做好時相比,不但冷了、形狀也稍微變扁了些。
  「愛美,以後別再說我能不能成為營養師這種話了。」
  沾裹著甜辣醬的炸花枝,加熱後醬汁會咕嘟咕嘟地冒泡,所以不能加熱太久。
  「妳一定會成為很棒的營養師的。」
  用黑胡椒調味,鼓鼓脹脹的粗絞肉香腸。
  「因為吃了愛美做的料理之後,會讓人覺得很幸福。」
  以及駿經常叼在嘴裡的蘆筍肉捲。
  「就算駿不住了,這件事也不會改變。」
  從那天之後,這是我第一次好好地做完一餐。
  香川不像駿會人口大口地灌茶,也不會吃得滿嘴都是,更不會直接用筷子插香腸。
  「超讚的,好好吃喔!」
  儘管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他和駿都同樣會稱讚我做的菜很好吃,他們也都同樣會推我一把,鼓勵我朝未來前進。
  「……香川,小心你等一下又想上廁所囉。」
  「已經天亮了,我可以自己去啦。」
  烹飪教室裡漸漸亮了起來,彷彿天色是從這個地方開始變亮似的。
  香川被變硬的飯噎了一下,咚咚咚地拍著胸口。我聽著那個聲音,靜靜看著黑夜的暗潮從學校裡退去。
发表于 2017-2-20 09:00 | 显示全部楼层
所谓的导读推荐还不如一个简介实用
发表于 2017-2-20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 请问如果折断她的旗这本书的最后两卷还会录入吗
发表于 2017-2-21 07:44 | 显示全部楼层
感恩 感謝收錄 最近滿多這種文學類的輕小說 另有一翻風趣
发表于 2017-2-22 10:14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这本一直在豆瓣想读标记着,看到了真是太惊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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