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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榎田ユウリ]青春歌舞伎 1[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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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2 23: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3-22 23:13 编辑

  青春歌舞伎 1
  ——————————————
  作者:榎田ユウリ
  插畫:イシノアヤ
  譯者:黃涓芳
  圖源:linpop
  錄入:养老驴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高一的來栖黑悟(小黑)受祖父影響熱愛歌舞伎,
  一心想在校內演出,學校卻沒有歌舞伎社團。
  「那就創社吧!」
  只要募集五人,就能達到成立同好會的目標,
  除了小黑和好友眼鏡男「蜻蜓」外,候選名單有三:
  傳說是梨園子弟的樂團主唱阿久津──其實是音痴。
  擁有龐大粉絲團的戲劇社招牌淺蔥──其實是女生。
  自幼學習日本舞踊的天才少年丹羽──現在放棄了。
  坎坷不斷的歌舞伎之路,真有可能成功嗎?

  作者簡介
  作者:榎田ユウリ
  東京都出身,主要從事輕小說寫作。代表作為「宮廷神官物語」系列、「妖琦庵夜話」系列。另外也以「榎田尤利」的名義發表了多部作品。以巧妙的敘事方式與具有魅力的角色,虜獲廣大讀者的心。


  CONTENTS

  序幕
  第二幕
  幕間
  第三幕
  幕間
  第四幕
  幕間
  第五幕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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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22 23:11 | 显示全部楼层
  在那個瞬間,從舞台上捎來某樣東西。
  那是看不到也無法說明的東西。
  宛若風,宛若波動,宛若結晶。
  男孩確實接收到沒有形體與重量的東西。不僅止於接受,他還立刻投擲回去。
  這回輪到演員紮紮實實地接下同樣看不見的東西。這就是演員此刻站在舞台上的理由。
  迸裂般的掌聲與歡呼聲撼動劇場的空氣,觀眾呼喊著屋號(註1:◆ 歌舞伎的家族會有專屬屋號,如成田屋、音羽屋。觀眾看戲時如要喝采,會喊屋號而非演員的名字。)。演員仍舊雙腳張開矗立在舞台上,雙眼凝視著一點。
  這是雙向的交流。
  舞台與觀眾之間,產生近似奇蹟的化學反應。

  我到現在仍舊不太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麼會掉下眼淚。


  【問】歌舞伎是什麼?


  【答】
  歌舞伎是日本獨特的傳統戲劇,歷史相當悠久。根據紀錄,在慶長八年(西元一六○三年)出雲的阿國(女性)就曾在京都演出「歌舞伎舞」。後來也有其他女藝人模仿,使得「女歌舞伎」廣為流行,但在寬永六年(西元一六二九年)因為敗壞風俗的理由遭到禁止。女人的演出被禁止後,改由仍留著前髮、未成年的少年演出,稱為「若眾歌舞伎」,然而到了承應元年(西元一六五二年)又被禁止。接著,改由已經剃掉前髮、留著「野郎頭」的成年男性演出,稱為「野郎歌舞伎」。當時的歌舞伎以歌與舞蹈為主體,後來逐漸有較複雜的故事。元祿時代(十七世紀末至十八世紀初),第一代市川團十郎創立「荒事」的表演方式,讓江戶庶民為之心醉。近畿地方則有第一代坂田藤十郎完成「和事」的表演方式而大獲好評。「荒事」是用臉譜強調臉部表情,演出方式包括姿勢獨特的「亮相」、大幅擺手並踏響腳步行走在花道上的「六方」等,風格強健豪邁,近乎粗獷的地步,也有一說認為這是受到萬智至延寶年間流行的金平淨瑠璃影響。另一方面,「和事」則和「荒事」形成強烈對比,具有柔和與優美的特色。元祿時代的近畿地方在上演豪門恩怨劇時,常會出現逛妓院的場景,據說「和事」就是由此誕生、發展。「荒事」在武士眾多的江戶受歡迎,鄰近都城(京都)的近畿地方則是「和事」受人喜愛,是頗值得玩味的現象。歌舞伎在漫長的歷史中逐漸演變,但仍保有最根源的部分,是相當珍貴的藝術,做為重要無形文化財……


  錯。


  【問】所以說,歌舞伎到底是什麼?


  【答】
  江戶人極為喜愛的現場表演。
  有愛情故事,有不倫之戀,有男扮女裝。
  明明是小偷,卻又像英雄戰隊,還有暴徒與宿命論的劇情。
  狐狸會變成人類,高貴的公主會變成厲鬼,道貌岸然的和尚會被美女的胸部誘惑,甚至連拔毛夾(修整眉毛的工具)都會莫名其妙地起舞!歌舞伎演員是江戶的偶像兼超級明星,在城內工作的女傭還會把明星吐的痰稱作「團十郎先生御痰」,放入護身符的袋子裡珍藏,看來江戶人實在很瘋癲。
  也就是說,當時的歌舞伎有趣到讓人為之瘋狂。

  事實上,歌舞伎直到今日仍舊很有趣。


  序幕


  「你想創立歌舞伎社?」
  「是的。」
  這個回答伴隨著滿面笑容。
  遠見抬頭看著面前的十六歲男孩,扶一下銀邊眼鏡的鏡腳。這個男生應該是他擔任導師的班級學生……但遠見想不起他的名字。
  「你是指欣賞歌舞伎、研究歌舞伎歷史的社團?」
  遠見雖然想不起學生姓名,但仍姑且繼續對話。他記得這個學生應該是坐在中間左右靠窗的位子,個子嬌小,眼睛大大的,有一張娃娃臉,即使混入女學生群中也不會太突兀,沒有特別顯著的發言或行動,但也不會過於文靜,是個很普通的學生──也因此更難記住他的名字。
  「啊,我們會欣賞歌舞伎,可是不會研究歷史。嗯~也許會稍微研究一點吧?但這不會是主要活動。我想要做的不是研究。」
  遠見無意識地摸摸喉嚨,他覺得這個學生的名字好像浮出到喉頭了。新學期已經來到四月下旬,在這個時期也該記住所有學生的名字。
  「那麼,你想做什麼?」
  「歌舞伎。」
  「我不是在問這個,這一點你剛剛已經說過了。」
  「簡單地說,我想要演戲。我想要自己上演歌舞伎。」
  竟然是要演戲!遠見有些意外。他把正要填寫的文件收進最上層抽屜,替剛剛使用的原子筆仔細蓋上筆蓋之後,重新審視這名學生。
  「不太可能吧?」
  「咦?為什麼?」
  學生顯得很驚愕,似乎從沒想過會被否定。
  「歌舞伎是日本傳統藝能。」
  「是的。」
  「有好幾百年的歷史。」
  「是的,大約四百年。」
  「沒錯。它不是普通戲劇,高中生要演出實在太困難了。」
  「嗯~?我覺得還好吧?」
  學生說話時不只歪著頭,是整個上半身都隨之傾斜。他的肩膀輕碰到肌肉君,因而「喔」了一聲挪動一步。肌肉君是真人尺寸的肌肉解剖模型。雖然不知道是誰命名的,不過在遠見來到這所學校之前,它就已經在這間生物準備室裡。它的夥伴骨頭君則垂著雙臂佇立在窗邊。據說肌肉君和骨頭君每晚都會說相聲,成為校園七大怪談之一。負責吐嘈的是骨頭君,負責裝傻的是肌肉君。
  「我們談的是歌舞伎耶。歌舞伎不就是那個……穿著誇張的服飾、畫著誇張的舞台妝,然後虛張聲勢地說『你要是不知道,就讓我來告訴你~』之類的?」
  「這是弁天小僧吧?可惜還差一點,正確台詞是:『若是不知,且聽我道來。』」
  「沒錯,就是那個。」
  「是的。另外,他的姿勢叫做『亮相』,不是虛張聲勢。」
  「『亮相』?還有專有名詞?」
  學生笑咪咪地點頭說:「是的。」遠見四十五年來都過著理組人生,對於藝術完全是門外漢,當然不懂歌舞伎,就連電影也只看紀錄片。
  「還有,老師提到誇張的舞台妝,是指『臉譜』嗎?」
  學生問話時還勾著肌肉君的手臂,一副友好狀。
  「嗯,我好像聽過這個名詞。」
  「弁天小僧不會畫『臉譜』。根據設定,他出場時是假扮成武士家的小姐,所以會畫女形的妝。」
  「……是嗎?不對,等等,他不是有刺青嗎?像遠山金四郎(註2:◆ 曾任江戶城的行政司法官,日後成為時代劇題材。據說他身上有櫻吹雪的刺青,與惡徒對峙時,會脫下上衣露出刺青。)一樣。」
  遠見腦中浮現模糊的畫面:男人脫下半邊衣服,露出刺青,擺出招牌姿勢喊:「還不退下!沒看到這身櫻吹雪刺青嗎?」……不對不對,這樣好像混雜了水戶黃門的劇情(註3:◆ 水戶黃門時代劇是以江戶時代水戶藩主德川光圀為原型,描述他在退隱之後帶著隨從周遊日本各地訪查。當他要揭露身分時,隨從會拿出印籠喊:「還不退下!沒看到這家徽嗎?」)。時代劇不知為何總是容易搞混。
  「是的。弁天小僧脫下半邊衣服就會露出櫻花刺青,畢竟他的本行是白浪。」
  「白浪?那不是燒酒的酒名?」
  「不是。白浪是小偷的意思。」
  「我看不出關聯性,白浪為什麼是指小偷?」
  「好像是因為中國古代有名為『白浪團』之類的小偷。原始出處似乎是那裡,不過我也不太記得。」
  「這樣啊。」
  遠見點點頭,又扶起稍微下滑的眼鏡。
  「……所以說,你應該也明白了,我完全不懂歌舞伎。」
  有句格言是「無知之知」,意思是「知道自己不知道」。
  這是遠見很喜歡的一句話。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首先要承認自己無知才行。身為生物老師的遠見即使不懂歌舞伎,也不算太丟臉。
  「是的,我很明白老師完全不懂。」
  話說回來,被一個十六歲學生一本正經地點頭認同,遠見的心情不禁有些複雜。
  他輕咳一聲,補充說:「我想大多數人都半斤八兩吧?對歌舞伎有興趣的學生應該很少。這樣還能成立社團嗎?」
  「我會努力募集社員。我一直希望上高中之後能從事歌舞伎活動。」
  遠見聽著這個連名字都想不起來的學生充滿熱誠的發言,決定直接問他從剛剛就一直抱持的疑問:
  「你為什麼想要創辦歌舞伎社?」
  「嗯?因為學校沒有歌舞伎社……我就決定自己創社。」
  「我的意思是,為什麼選擇歌舞伎?」
  「哦,我懂了,因為我很喜歡。」
  學生回答得如此輕鬆自然,讓遠見乍聽之下也差點接受──哦,原來是因為你喜歡啊~那當然……然而他想到這裡又馬上打住。不對不對,等一下!
  遠見繼續問:「我知道你喜歡歌舞伎,可是高中生應該很少人會喜歡歌舞伎吧?呃……同學,你為什麼會這麼喜歡歌舞伎?」
  「老師,我叫來栖。」
  遠見嚇了一跳。這個學生──來栖──似乎察覺到遠見想不起他的姓名。遠見坦白地說「對不起」。
  「沒錯,來栖。呃,來栖黑悟。」
  聽到姓氏之後,名字也想起來了。遠見想起這個學生常被要好的同學稱為「小黑」。來栖很開朗地回答「是的」,看來不太在意老師忘記自己的名字。
  「我喜歡歌舞伎是受到祖父的影響。我從小就常常和他一起看影片。」
  「原來是受到祖父的影響。不過……光是喜歡,不能創立社團……」
  「咦?不行嗎?」
  來栖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可是,喜歡足球的人都會進入足球社吧?喜歡動畫的人也會加入動畫研究社。大家不是都選擇自己喜歡的社團活動嗎?」
  他說得也有道理,沒有理由足球可以而歌舞伎不行──只是很罕見而已。
  「請讓我成立歌舞伎社!」
  小巧的頭顱「咻」一聲低下來,然後又回到原位。來栖的手肘稍稍碰到肌肉君,連忙抓住它的手臂。他用一雙黑色的大眼睛凝視遠見說‥
  「我想要在這所學校招募夥伴,一起演出歌舞伎!」
  來栖扶著肌肉君熱烈地提出訴求,眼睛閃閃發光地直視遠見。這孩子的視線如此直率,讓遠見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最近很少看到這種年輕人了。
  現代是資訊社會,資訊氾濫到令人受不了的地步。就連已經四十多歲的遠見,面對巨浪般湧來的資訊都感到吃不消,不知該如何選擇。資訊的巨浪也同樣襲向孩子,他們的手機和電腦不斷湧入原本該在更年長之後才得到的資訊。結果他們的腦中塞滿資訊,即使沒有親身體驗也自以為早就知道而滿足。有這種傾向的學生越來越多。
  「歌舞伎啊……」
  「是的。」
  在這樣的潮流中,來栖卻打算運用身體與腦袋進行嶄新的挑戰,更顯得難能可貴。遠見先前對來栖的評價是「沒有顯著的特色」,但現在應該修正。仔細想想也是理所當然,沒有任何一個學生是毫無特色的,只是遠見沒有好好注意到來栖罷了。他在內心自我反省,當了二十年教師仍舊不夠成熟。
  對來栖而言,歌舞伎似乎是極富魅力的傳統藝能。大概就像遠見用顯微鏡觀察黏菌那樣有趣吧?黏菌能以最短路徑走出迷宮,卻少有人能夠理解其奧妙。
  「你想要親身體驗歌舞伎演出,學習傳統藝能……嗎?」
  「是的。」
  每個人著迷的東西都不一樣。「大家都不一樣,大家都很棒。」遠見忘記是哪位詩人寫過這樣的句子,不過他打從心底贊同。
  既然如此,身為教師的他能為來栖做什麼呢?
  「這是了解日本文化的社團活動吧?」
  「是的!」
  遠見看著目光更加炯炯有神的來栖。
  身為導師的他,必須告訴學生真相:
  「很遺憾,那是不可能的。」
 楼主| 发表于 2017-3-22 23: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幕


  「被否決了。歌舞伎社被否決了~」
  我用唱歌般的韻律說道,打開拉門進入教室。坐在最後排座位的蜻蜓仍盯著智慧型手機,回了一聲「嗯」。
  「被否決了~哈哈哈。」
  「你說過了……不過,被否決為什麼還要笑?」
  「雖然被否決,但還不到絕望的地步。」
  我把屁股挪到桌上,探頭看蜻蜓的智慧型手機問:「你在做什麼?」手機畫面是影片上傳網站。
  「該不會是在看你上次上傳的影片評價?」
  「嗯。」
  「怎樣?反應如何?有人按讚嗎?」
  「嗯。」
  他照例如此回應。蜻蜓的發言有一半是「嗯」──不,也許更多,大概占六成吧。順帶一提,剛剛這個「嗯」是類似「還可以」的意思。同樣的「嗯」也可能意味「很糟」或「很棒」,如果語尾上揚又有別的意思。蜻蜓的母親總是抱怨「這孩子真難懂」,不過我幾乎都可以理解蜻蜓想說什麼。
  蜻蜓站起來,椅子發出「喀噠」的聲音。我也從桌上跳下來。
  我們站在一起,身高相差二十公分。比較矮的當然是我。沒關係,我不在意,小型和節能才符合時代趨勢。
  我這位摯友的全名是村瀨蜻蜓。
  他是個身材很高、不愛說話的眼鏡男,興趣是用電腦創作音樂與影片。他的技術很傑出,在網路上可以稱得上是名人,就連大人都佩服他的品味和技術。當蜻蜓的影片獲得盛讚,我會覺得好像連自己都得到稱讚般高興。不過,我當然是毫無貢獻。
  「這次真的是力作。我好喜歡長腿水豚脫離大氣層那一幕。超有震撼力!」
  「嗯……為什麼被否決?」
  蜻蜓問的當然是歌舞伎社,他不是現在才開始省略主詞說話。我重新背起書包回答:
  「老師說,創立社團沒那麼容易。」
  我是垂肩體型,所以書包常常滑下來。
  「好像有預算之類的各種問題。不過如果是同好會,應該就有辦法。」
  「同好會……」
  「沒錯,歌舞伎同好會。」
  根據遠見老師的說法,要創立正式社團必須得到學生會和學校總務處的同意。可以先用同好會的形式展開活動,再憑實績升格為社團。
  「不過成立同好會也有條件,成員至少需要五個人。」
  「……五個人……」
  我們邊走在走廊上,蜻蜓邊低聲複述。
  蜻蜓說話時基本上都很低沉又小聲。他很文靜,動腦比動口來得多,我則比較傾向在想到的同時便採取行動,不過奇特的是我和蜻蜓很合拍。自從蜻蜓小學五年級轉學來到我的班上,我們就成為好朋友。當時蜻蜓的個子也很矮,我們兩人的身高幾乎沒有差別……不不不,現在是節能時代,我這種小個子才是走在時代的尖端。
  「……五個人……」
  現在已經長到一百七十六公分的蜻蜓再次低聲複述。
  「嗯,還差三個人。」
  我是在新學期開始前的春假,告訴蜻蜓有關歌舞伎社的計畫。
  我們當時在漢堡店,邊分享大包薯條邊由我單方面說話。雖然平常幾乎都是如此,不過那一天我更是變本加厲地滔滔不絕述說:想要演出歌舞伎,不知道能不能在學校和大家一起演出。我想要上演《勸進帳》、《白浪五人男》、《三人吉三》、《封印切》。應該會很有趣吧?我覺得一定會很有趣,不知道能不能創立歌舞伎社。會不會很難?會不會不太可能?要不要試試看?可以試試看嗎?
  我喝完自己的可樂,用吸管吸著只剩冰塊的杯子,像念咒語一般說話。這時默默聽我說話的好友總算開口:
  「──就去做吧。」
  蜻蜓這樣對我說。
  然後停了一拍他又說,應該需要幕後人員吧?也就是說,他願意和我一起創社,令我感到欣喜若狂。當時我們坐在吧檯座位,我因為太高興而坐在凳子上轉圈圈,轉到第五圈時因為噁心才停下來。
  蜻蜓非常可靠。
  他的腦筋很好,懂得計畫,手也很巧,讓他來當幕後人員實在是不二人選。實際要演出歌舞伎時應該會需要很多人,像是演員、導演、大小道具、照明音響……總之,為了先成立同好會,首要之務是找到剩下的三個人,之後再慢慢增加人數就行了。
  在校舍出口換鞋子時,蜻蜓問:
  「……可以只借名字嗎?」
  他常穿的黃色運動鞋已變得又舊又塌。只要是喜歡的東西,蜻蜓都會用得很久。
  「這個嘛……可是我想要的不是幽靈社員,還是想找可以一起努力的夥伴。」
  「對歌舞伎很熟的人?」
  「不一定。基本上,你自己也不熟啊?」
  我笑著說道,蜻蜓一本正經地點頭說:「嗯。」
  蜻蜓大約是從去年秋天開始看戲──當然是我硬拉著他去看的,不過他似乎超乎預期地覺得有趣。
  「只要喜歡歌舞伎,任何人都歡迎參加。」
  蜻蜓微微皺眉說:
  「……喜不喜歡還是其次……」
  他想要說的是,喜不喜歡還是其次,大家大概連看都沒看過歌舞伎。
  「嗯,一般高中生大概不會看歌舞伎。我也沒碰過除了我以外喜歡歌舞伎的同學。」
  我用還很新的皮鞋鞋尖踢了踢地板。中學時代都是穿運動鞋,所以現在穿上皮鞋感覺好像長大了一些。只可惜腳後跟磨出水泡,要不然會更理想。
  「不過,或許會有略懂一些的人。比如說,剛好父母喜歡之類的。」
  蜻蜓歪著頭,好像在問:「會嗎?」
  我們經過足球社正在練習的操場邊,走向後門。對於搭電車上學的我們來說,從後門出去比較接近車站。
  春季的天空底下迴盪著跑步的吆喝聲。
  我就讀的河內山學院高中部位在東京都邊緣,創校以來的理念是「自由、自尊、尊人」。雖然是私立學校,但沒有嚴格的校規,校風還算自由自在。學校有制服,不過也可以穿便服上學,只是身上至少要有一件帶校徽的服飾。在這個季節,很多人會穿有校徽的制服外套。
  高中部位在地勢稍高的土地上,周圍是住宅區。一學年共有七班,全校約有八百名學生,其中有一半是從附屬的國中直升上來。國中部的校舍在其他地方。本校也有關係大學,大多數學生都採直升的方式升學。由於不用擔心入學考試,因此校內氣氛說得好聽是悠閒,難聽點則是太過散漫……不過這些都是聽來的,我高中才進入這所學校,所以不是很清楚。蜻蜓則是從國中部直升,也就是說我們國中三年都上不同學校,不過因為住得很近,幾乎天天見面。
  蜻蜓說:「我去調查看看。」
  他大概是要向國中時代的朋友收集情報。我故意撞一下蜻蜓,笑著對他說「多謝」,蜻蜓依舊像平常一樣面無表情地說「嗯」。
  我們在到達後門之前停下腳步,兩人都伸長脖子抬起頭。
  高大的櫻花樹伸展枝葉,宛若守護著門。這是學生稱為「後櫻花」的大樹。通往正門的路上也有成排櫻花樹,但那裡的櫻花已經凋謝了。只有這棵樹開花的時間比較晚,在四月下旬的此刻總算盛開。
  一陣風吹來。
  淡紅色的花朵飄在空中,非常美麗。
  為什麼日本人這麼喜歡櫻花?我看著櫻花,心中就會有股莫名的悸動,不過因為覺得害臊,所以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說到櫻花……
  「《櫻姬東文章》。」
  我忽然想到並脫口而出。蜻蜓回頭,微微皺眉說:
  「我不懂那齣戲……」
  「嗯。櫻姬真的很厲害。」
  這裡的「厲害」不是稱讚的意思,應該是脫離常軌的那種「厲害」。遇到超越自己理解範圍的東西,我們總會不禁說「好厲害」。
  「不論怎麼想……我都沒辦法了解她的心情……」
  「我也不了解。不過就劇情來說,那是歌舞伎作家鶴屋南北擅長的因果故事。」
  《櫻姬東文章》是我第一次和蜻蜓一起看的歌舞伎。
  對於只要有一台電腦就可以處理圖片、音樂與影片的蜻蜓來說,古老的歌舞伎世界似乎反而顯得新鮮。歌舞伎的背景稱作「書割」,故意畫得很平坦。我到現在都記得蜻蜓看到之後,一本正經地問:「為什麼不用CG……?」我能理解他這麼問的心情,不過歌舞伎的舞台還是要用那種背景才對味。
  「櫻姬的女人心簡直就是謎。雖然也會讓人有點想要解謎……如果去問女生,是不是能得到答案呢?」
  「你會被她們唾棄。」
  聽到蜻蜓的忠告,我順從地點頭說:「也是啦。」
  《櫻姬東文章》的故事是這樣的:
  美麗的櫻姬有一天晚上被闖入家門的強盜……呃,就是……被亂來了,可是她無法忘懷那名強盜,甚至痴迷到在自己身上刺下強盜手臂上的吊鐘刺青。
  我看到這裡不禁瞠目結舌。等等……妳不是被強暴了嗎?明明受到那麼粗暴的對待,為什麼會發展成這樣?該不會是,呃……「那個」真的那麼棒?才一次就讓妳無法忘懷?
  總之,對於高中男生來說,這樣的劇情實在很令人煩惱。
  櫻姬後來和那個男人結為夫妻,又淪落到妓院。歌舞伎裡常常出現妓院和煙花巷。由於貴族小姐成為妓女很稀奇,櫻姬因此聲名遠播,而劇中混合公主語言和妓院語言的奇特台詞也是值得聆聽的地方。此外還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各自的處境與過去交織成因果故事,不過全部解釋起來太長,在此先省略。
  即使如此──
  「真是莫名其妙,她為什麼會喜歡上那麼惡劣的男人?」
  蜻蜓思考一會兒說:「……關係成癮?」
  「唔,你說的詞好艱澀。」
  「……類似這個男人很沒用,所以我得陪在他身邊……之類的。」
  「哦,原來是那種情況。就像無法離開家暴丈夫的妻子?」
  「也許。」
  江戶時代的女孩子在劇場看戲時,是否也會低聲議論「太誇張了吧?櫻姬太沒有看男人的眼光」呢?這樣想像實在很有趣。
  我又抬起頭仰望櫻花說:
  「希望同好會能夠成立。」
  蜻蜓默默點頭。飄落的花瓣掠過睫毛,我覺得很癢,不禁發出「咿」的假聲。
  春天真棒,我很喜歡春天。
  感覺好像新的事物就要開始,令人興奮期待、心浮氣躁的空氣,實在很棒。
  在這種日子,就想要吟詠某段台詞。
  雖然這段台詞的場景應該是在月夜的河邊,而且是男扮女裝的小偷在偷竊之後說的台詞,由高中生朗誦似乎不太合適……不過,這段經典台詞卻非常符合我此刻的心情。更何況花壇磚頭的高度剛剛好,附近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別人。
  咚!我踏出右腳踩在磚頭上,身體稍稍傾斜擺出架勢。
  「春空月朦朧,白魚篝火也迷濛。」
  啊啊,果然很暢快。
  默阿彌的七五調台詞不論用聽的或用念的都很舒服,令人神清氣爽。
  「冷風吹拂微醺時,心曠神怡樂淘淘。輕浮烏鴉欲歸巢,河邊船蒿沾濕手,插入小米中(註4:◆ 「濕手插入小米中」為日本俗語,意指不勞而獲。),意外得來一百兩~」
  我念到這裡瞥了蜻蜓一眼。面無表情的好友顯得興致索然,但仍照我上次教他的,加入吆喝聲:「來驅邪呀來除厄。」我很得意地繼續吟詠台詞:
  「今晚果真是節分?西海太遙遠,只需到河中,落水夜鶯可除厄。不似豆多一文錢,袋中乃金幣。這真是……」
  念到這裡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把最後的著名台詞改編一下如何?
  改編成現代風……也就是我們容易了解的說法。
  我所生長的現代,以及感覺很遙遠的江戶時代,或許就能因此連結起來。
  擅自亂改台詞,作者默阿彌會生氣嗎?他應該不是心胸狹窄的人吧,畢竟默阿彌先生年輕時也玩得很瘋。
  一陣風吹來。
  我的瀏海被吹亂了,櫻花紛紛飄落。
  小姐吉三是個小偷。他以男扮女裝的姿態讓人掉以輕心,趁機偷竊。這天晚上他順利偷得一百兩,年紀尚輕的惡棍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會怎麼說?
  「打從春天就超Lucky~!」
  蜻蜓聽了我的台詞仍舊面無表情,有氣無力地替我鼓掌。

  *

  幾天後的午休時間,蜻蜓遞一張紙給我。
  「候選名單。」
  A4紙張上印著表格,整理出三個人的姓名、學年、班級、推薦理由、疑慮事項。看到簡明易懂的版面,嘴角仍垂著麵條的我不禁大為讚嘆。我今天的午餐是炒麵麵包。
  「蜻蜓,你真厲害,大概可以現在就去公司上班了!」
  「嗯?」
  從意外的語調聽來,他大概不打算當上班族。我想到大約在國二那年夏天,我曾問蜻蜓將來想做什麼。蜻蜓認真思索了好一會兒,給我的答案是:「……司那夫金(註5:◆ 芬蘭小說「姆米谷」系列當中主角的友人,愛好旅行與音樂,喜歡自由與孤獨的生活。)。」我本來想告訴他司那夫金不是職業,但看到好友眼中閃爍著難得的光芒,只好回答:「這樣啊,那我就走姆米路線吧。」
  我邊嚼著炒麵麵包邊看他給我的報告。
  阿久津新、淺葱芳、丹羽花滿──招募成員的候選名單是這三人。
  「阿久津是一年三班的學生,推薦理由是……擁有梨園血統?哇,這消息是真的嗎?」
  「雖然只是傳言,但本人沒有否定過。」
  梨園有時也泛指整個歌舞伎業界,不過在這裡指的是歌舞伎世家。也就是說,他的父親、祖父或近親是歌舞伎演員。生長在這種家庭的男孩子,通常會依循家裡安排成為歌舞伎演員,從幼年時期就接受嚴格的訓練。雖然幾乎沒有自由時間,卻能夠鍛鍊基礎功又有龐大的後台,因此具備壓倒性有利的條件可以站上舞台。
  即使生長在與傳統藝能無緣的家庭,也可以拜歌舞伎演員為師,或進入專門的培育機構,開闢出成為歌舞伎演員的道路,不過起跑點總是差了梨園子弟一大截。以登山比喻的話,梨園子弟是從富士山的半山腰開始爬,一般人的起點卻是在山麓……不,應該是在新宿一帶選擇登山鞋吧。可想而知,普通人大概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也無法追上梨園子弟。在歌舞伎界,血統是很重要的。
  「……嗯?不過他是情婦的孩子?」
  關於阿久津新的註釋這麼寫,蜻蜓邊扒便當邊點頭。蜻蜓的便當盒簡直像百科全書那麼大,菜色也很豐富。
  「這點本人也沒有否認?」
  「嗯。不過好像沒人知道他父親的名字。」
  「這樣啊……大人的世界還真是複雜。疑慮事項是:忙於樂團活動,沒有意願參加社團。擔任Brilliant Imitation的主唱,受到部分女學生喜愛……」
  「作詞據說也是阿久津負責。」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樂團。從名稱來看,可能是視覺系的吧……接下來是淺葱芳。喔,這個人是二年級生,極有女孩子緣的戲劇社成員。容貌端麗,在舞台上很耀眼,甚至還有戲劇社公認的粉絲團。如果能夠成功招攬,絕對可以增加觀眾人數。疑慮事項是:要退出戲劇社預料將會很困難……」
  我從蜻蜓的便當拿了一塊煎蛋,點頭表示同意。
  「另一個人也是二年級。丹羽花滿,母親是日本舞踊藤若流的師範,本人也自幼學習舞踊,已經是『名取』……哇!這個人超棒的。如果要演出歌舞伎,一定要學日本舞踊,所以我好想要這樣的人加入!還有,我也想要炸雞塊!」
  蜻蜓應我的要求,把插著炸雞塊的筷子伸過來,我感激地一口吃掉。蜻蜓家的炸雞塊總是這麼好吃。
  「丹羽學長沒有疑慮事項?」
  「他好像沒有親近的朋友,所以收集不到情報。而且他最近好像常常請假。」
  「常常請假?是因為生病嗎?」
  「不知道。」
  「這樣啊。」
  「白飯?」
  「我要。」
  這回他遞出白飯,我則像餓壞肚子的雛鳥般迅速吃進嘴裡。我邊咀嚼邊想,放涼了仍舊美味的白飯,一定是用很好的米煮的吧?我母親很少煮飯,所以白飯都買微波食品。
  「好,馬上去找他們吧!首先是阿久津。他在三班?」
  「不過他午休時間好像都在屋頂。」
  「那就去屋頂找他。」
  我們急忙吃完剩下的午餐,我還要了最後的炸雞塊,然後離開教室。學校的屋頂有部分區域實施綠化,午休時間也開放給學生上去,有點像小型公園,是很受歡迎的場地。
  「……就是他。」
  蜻蜓指著前方。
  綠地區域的角落設有長椅。坐在長椅上、拿著Fernandez ZO-3系列(俗稱大象吉他)的人似乎就是阿久津。他身邊圍繞著幾個女生,大概是他的粉絲吧?
  屋頂上的風很強,阿久津的頭髮也隨之飄揚。
  視……覺……系……?
  呃……金髮外加紅色挑染……原來這年頭還有人染這種頭?就算本校的校風很自由,他那樣難道不會挨罵嗎?他的耳朵穿了好幾個耳洞,戴著金色耳環。依照校規,在學校應該摘下耳環才行。
  「妳流下~漆黑的鑽石眼淚~」
  他開始唱歌。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此時在阿久津附近吃便當的學生似乎都緊張起來,全身僵硬。
  「銀色的骷髏在發光~北鼻,love youuuuu~愛情是殘酷的輪迴曲~刀刃般的月亮~正切斷我的脊髓~」
  哇……這真是……
  「……好慘……」
  我旁邊的蜻蜓臉頰痙攣地喃喃說道。
  「北鼻,love youuuu~and ecstasy~愛情是殘酷的輪迴曲~金色的爪子刺進我身體~淋上紅寶石般的深紅血液~妳會成為永恆~」
  歌詞已經夠糟了,但歌聲更恐怖,已經不是音痴可以形容。阿公以前教過我,這就叫做「連米糠味噌都會臭掉」。
  你看看,阿久津歌聲所及範圍內漸漸沒人了。人群分散,宛如海水撥開……又不是摩西!大家便當吃到一半都不得不逃避,實在是驚人的破壞力。如果利用尖端科技研發,搞不好可以變成武器吧?防衛省或五角大廈會來挖角嗎?
  「那些女生怎麼都沒事……」
  他身邊的女生陶醉地聽著歌,甚至拍手打節拍。太厲害了!愛情會蒙蔽人類的眼睛和耳朵,這首曲子對我來說已經接近拷問。
  歌曲終於結束。阿久津說了聲「Danke」,以倦怠的態度撥了撥瀏海。雖然距離稍遠,但仍看得出他的五官相當立體,個子也很高,外表的確可能吸引女生。
  「Danke schön,Fraulein(非常感謝,小姐們)。妳們喜歡,我也很高興。」
  為什麼說德文?雖然百般不解,我們還是走近阿久津。午休時間已快要結束,女生們紛紛準備回教室。
  「再見,阿久津!」
  「期待你的新歌,約斐爾!」
  嗯?剛剛那個女生說什麼?約斐……?
  「Vielen Danke(多謝)……嗯?你們是誰?男性的歌迷還真難得。」
  阿久津邊朝女生揮手邊轉向我們。
  「很遺憾,午餐演唱會已經結束。如果你們想要下載剛剛那首〈愛是殘酷的輪迴曲〉……」
  阿久津搖晃著只有髮根是黑色的金髮說到一半,蜻蜓就簡潔地打斷:「不要。」阿久津似乎愣住了。在這麼近的距離,看得出他的五官輪廓非常鮮明,最重要的是眼神很有力量,十分適合舞台。
  我問:「你就是阿久津新吧?」
  他以高傲的語氣回答:「在凡間有人這樣稱呼我,不過我的真名是約斐爾。這是代表神之美,有四張臉、四隻手、四副翅膀的大天使……」
  蜻蜓望著緊抱小巧吉他說話的阿久津,喃喃說道:「病得真久。」的確,都已經高一了,他的中二病卻持續到現在。
  「那個……阿久津,時間不多,我也不想太囉嗦,所以直接問你。你父親真的是歌舞伎演員嗎?」
  阿久津的表情變了,原本為自己陶醉的表情恢復正常。
  「……搞什麼,原來你們是來問那種事?」
  他用髮夾夾住瀏海,額頭還滿漂亮的。
  「怎麼?你們對演藝圈的八卦有興趣?」
  「我叫來栖黑悟,這個高個子是村瀨。我們都是五班的。還有,我們喜歡的不是八卦,而是歌舞伎。」
  「噁!真的?」
  阿久津露骨地表達嫌惡之情。
  「真不敢相信有人會喜歡歌舞伎。那種東西哪裡好?既老氣又古板,但戲裡的時代考證又亂七八糟,再加上觀眾都是歐巴桑和阿婆。又不是老人院!真受不了。」
  「是嗎?我覺得歌舞伎很好玩。」
  「一點都不好玩!那種東西只會讓人睡著!年輕人還是要玩搖滾!要叛逆!要革新!」
  「歌舞伎在當時也是叛逆和革新的象徵。」
  「啥?你說什麼?『地方』會像搖滾這麼激烈嗎?『太棹』不管如何努力地鏘鏘彈奏,有辦法贏過電吉他嗎?」
  「兩者各有優點,沒什麼好比較的吧?」我笑著回答怒氣沖沖的阿久津,又說:「我想要創立歌舞伎同好會,你要不要參加?」
  「不要。」
  他立即回答。
  「不要不要不要,絕對不要。」
  阿久津連續說了五次不要,表情越來越凶狠。
  「別傻了!高中生演歌舞伎,未免太悲慘了吧?為什麼要把寶貴的青春浪費在那種東西?懲罰遊戲嗎?」
  阿久津背起大象吉他,臭著臉說「走開」。我退開一步,讓出一條路。當我退開時,蜻蜓也緩緩退後一步。
  「……真火大。」
  阿久津踏著沉重的步伐,不停嘀咕。
  「基本上,你以為想演就能演嗎?歌舞伎根本不是素人能演的東西。」
  「嗯~不過地方上也有滿多素人歌舞伎。」
  「那些都是當地傳統啊!根本沒聽過學生社團表演歌舞伎!還是說,你是有經驗的人?你是梨園的人嗎?」
  阿久津走過我們面前之後又回頭怒吼,氣到額頭上浮現青筋。既然這麼生氣,乾脆快點離開,他卻留在這裡。此刻,他比先前唱那首怪歌時還要真情流露地瞪著我們……我並不討厭阿久津這樣的表情。
  「我們跟梨園一點關係都沒有。」
  阿久津聽了我的回答,怒火似乎減少一些,取而代之的是詫異的表情。他看著我問:
  「……那你為什麼選擇歌舞伎?」
  「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因為喜歡。」
  「你只是喜歡觀賞吧?」
  「嗯。不過,喜歡看足球比賽的人會參加足球社,道理是一樣的。只是因為學校沒有歌舞伎社,所以得先創社才行。」
  阿久津張開嘴巴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最後只是「嘖」了一聲,轉身背對我們。這時預備鈴聲剛好響起。我朝著遠去的背影再度呼喚:
  「阿久津!一起來參加歌舞伎社吧!如果能找到有經驗的人,對我們會很有幫助!」
  阿久津頭也不回地怒吼:「我沒有經驗!也沒看過歌舞伎!」然後就消失在樓梯盡頭。
  「……他拒絕得很徹底。」
  聽蜻蜓這麼說,我只是抓抓鼻子下方,發出「嗯~」的聲音。
  蜻蜓繼續嘀咕:「梨園血統的傳言也不知是真是假……完全不像那麼回事……」
  我回答:「不,這點還無法斷言。」
  「他說他沒看過歌舞伎。」
  「那應該是騙人的。」
  「嗯?」
  「如果他真的不懂歌舞伎,不可能說出『地方』、『太棹』之類的用語。」
  「地方」是指伴奏人員。在日本舞踊中,舞者稱為「立方」,伴奏者稱為「地方」。相對於站立的舞者,伴奏者是坐著的,因此更接近地面。
  「太棹」則是三味線的一種,使用最粗的「棹(琴桿)」。歌舞伎的義太夫節(註6:◆ 源自淨瑠璃的說唱藝術,以三味線伴奏,在歌舞伎中做為旁白。)會用到它。在傳統民謠中,津輕三味線也屬於太棹。
  「太棹可以彈出很強烈的聲音,所以他才拿來和電吉他比較。雖然應該是不經意脫口而出的,可是,如果不是稍微懂得三味線的人,不可能脫口說出『太棹』。」
  「他還提到時代考證……」
  「嗯,這點也是不懂歌舞伎的人絕對說不出來。」
  沒錯,歌舞伎當中有很多無視時代考證的戲劇。
  基本上,江戶時代的人或許沒有想過要做時代考證。譬如有一齣戲叫《妹背山婦女庭訓》,故事是以大化革新為基礎。歷史課有學過吧?就是蘇我入鹿、藤原鎌足這些人會出現的歷史事件(註7:◆ 日本飛鳥時代的一連串社會、政治改革,主要內容是廢除當時豪族專政的制度,並效法唐朝皇帝體制成立中央集權國家,對日後影響深遠。),發生在西元六四五年,遠比江戶時代更為古老,然而劇中人物有很多都穿著江戶時代的服裝。
  「這就像《水戶黃門》裡的武士穿西裝打領帶一樣。」
  「嗯。」
  「所以說,這是很奇怪的現象。不過沒看過歌舞伎的人不會知道這種事,甚至有些人只看過一、兩次也看不出來。畢竟對我們來說,江戶時代和飛鳥時代都是『古代』啊。」
  但是,阿久津卻指出這一點。
  「那傢伙絕對懂歌舞伎……雖然我不知道梨園血統之類的傳言是不是真的,不過他一定懂歌舞伎。雖然懂,卻討厭。」
  他討厭的程度甚至到了憎恨的地步,不過我不知道個中緣由。
  「好像很難說服他……要放棄嗎?」
  我露齒微笑回答:「怎麼可能?」
  蜻蜓以早已料到的表情說:「我想也是。」
  「怎麼可能被拒絕一、兩次就放棄!」
  「嗯。」
  「我覺得這比完全沒興趣的情況更有希望。」
  「嗯。」
  「我會持續勸說阿久津,但也會去找其他人。」
  「嗯。」
  「我們一定要創立歌舞伎社!」
  「……首先是同好會。」
  蜻蜓一如往常的平淡聲音被鐘聲蓋過。哇,糟糕,上課鐘聲響了!
  我和蜻蜓對看一眼,同時拔腿奔跑。

  *

  第五節課是遠見老師的生物課。我們本來想偷偷溜進教室,卻被老師發現了。遠見老師基本上很文靜,不是那種會怒罵學生的類型,不過他對學生的處罰方式很獨特。這次我們接受的懲罰是要拆解肌肉君,擦乾淨之後再重新組裝。肌肉君是由很多零件組成,所以這項工程非常浩大,尤其像腸子部分又相當複雜。
  放學後我和蜻蜓花了一個小時與肌肉君共處,然後一起去找二年級的淺葱芳。
  「淺葱前輩是戲劇社的吧?聽說本校戲劇社很受歡迎,社員人數也很多。」
  「嗯。因為人數太多,文化祭還要公演兩次……」
  「不過,幾乎都是女生吧?」
  我邊走下通往禮堂地下室的階梯邊問蜻蜓。河內山學院的禮堂與體育館是分開的,設有舞台和椅子,音響設備也齊全,因此可以做為劇場使用。地下室的空間很寬敞,是戲劇社的練習場地。
  「男社員大概有兩成左右。」
  蜻蜓回答。他因為腳長,所以一次跨過兩階,踏著沉重的步伐下樓。我也想學他,感覺卻像蹦蹦跳跳的。
  「這樣啊。大概是因為物以稀為貴,才那麼受歡迎吧?」
  「啊?」
  「我是指那位淺葱學長。他不是很帥嗎?阿久津長得也不錯,可惜被那頭怪異的髮型和淒慘的歌聲破壞了。」
  「……小黑。」
  蜻蜓習慣叫我小黑。我才回了一聲「嗯?」就已經來到禮堂地下室的入口。滑動式的鐵門半開,可以看到戲劇社成員正在進行基礎訓練。
  「哇,好厲害。」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所有人都在做伏地挺身。他們不是運動社團,而是戲劇社吧?而且其中有八成是女生,可是每個人都奮力在做伏地挺身。啊,不是每個人,有兩名學生站在大家前方計數。
  「四十八~」
  什麼?我又吃了一驚。四十八?我只能做十五下伏地挺身……正在計數的是綁兩條馬尾、身材嬌小的女生。蜻蜓告訴我:「小個子的是社長,三年級。」河內山學院的高中生多半會直升關係大學,由於不用參加大學入學考試,有很多學生直到高三夏天仍繼續參加社團活動。
  「加油~還剩三下喔~」
  說話的是站在社長旁邊的高個子。他穿的不是學校指定的深藍色運動服,而是白底帶金色線條的運動服。這時,在最前列努力做伏地挺身的學生更正:「芳、芳前輩!是剩兩次……」
  「哈哈哈哈,被發現了。總之,繼續加油吧~」
  發出愉快笑聲的這個人似乎就是淺葱芳。我踮起腳尖想要看清楚。原來如此,即使從遠距離也能看出他的五官很端正,臉蛋又小,身材比例非常好;甚至以歌舞伎演員來說,臉還嫌太小了一點。舞台演員和電視或電影演員不同,臉要大一點比較好。
  數到五十的時候,社員同時崩倒在地上,每個人都發出「吁~」、「哈~」之類的疲憊喘息聲。淺葱看著這幅情景,勉勵他們:「很好很好,大家都很努力。」伏地挺身似乎是基礎訓練的結尾,社長宣布:「休息十分鐘,大家各自做伸展操。」
  我們趁這機會走近兩人。
  「嗯?你們是誰?」
  淺葱學長面帶爽朗的笑容轉向我們。
  哇,睫毛好長!皮膚好白!嘴唇也很有光澤,整個人感覺線條很纖細,宛如少女漫畫中的王子。所謂的明星魅力,指的就是這種人吧……正當我看呆時,一名看似學妹的女生拿著潔白的毛巾走過來,對淺葱學長說:
  「那個……請用毛巾!」
  「哦,謝謝妳。不過我沒有流汗。」
  「啊……好的。那麼,請問要喝飲料嗎?我準備了蜂蜜檸檬!」
  長髮飄逸的小學妹和其他社員同樣穿著練習服,不過仔細一看,她還戴了臂章,上面印著「芳值班」。
  「嗯,謝謝。不過妳不用照顧我,和大家一起去做伸展操吧。」
  「好、好的!」
  她看到淺葱學長對自己微笑,立即面紅耳赤地點頭,然後小跑步回到同伴身邊。稍遠的地方傳來尖叫聲,一群人熱烈討論:「芳大人好溫柔喔!」「我聞到好香的味道!」完全是追星的態度。
  淺葱學長有些疲倦地抱怨:
  「霧湖學姊,我看還是取消『芳值班』的制度吧……」
  霧湖大概就是社長的名字。
  「不行。一年級在公演時幾乎分配不到角色。如果連微薄的樂趣都取消,未免太可憐。」
  「可是毛巾我可以自己拿,也希望想喝水時自己喝。還有,我其實不太喜歡蜂蜜檸檬……」
  霧湖斬釘截鐵地說:「放棄抵抗吧,芳的角色和義務就是要接受一年級服務。」
  「哪有這樣……」
  這位霧湖學姊雖然滿漂亮的,不過眼尾上揚,顯得有些凶狠。接著她轉向我問:「新聞社的採訪不是約明天嗎?」
  「啊,不,我們是……」
  「改成今天其實也沒關係,你們可以使用對面的小房間。」
  我們不是新聞社……我來不及解釋,淺葱學長就對我們說「走吧」,然後快步往對面走過去。乾脆利用這項誤解吧。我對蜻蜓眨眨眼,跟在淺葱學長後面。
  禮堂地下室是打通的樓層,不過牆邊有幾間小房間,似乎是做為置物間使用。
  淺葱學長打開小房間的電燈,問我們:
  「這是校內刊物的採訪吧?咦,不用拿相機嗎?」
  房間大約六個榻榻米大小,有折疊椅和桌子,可以當小小的會議室。
  我老實承認:「很抱歉,不是這樣的。」
  淺葱學長詫異地問:「什麼意思?你們不是新聞社的人?」
  「不是。我叫來栖,他叫村瀨,都是一年級生。事實上,我們是來招攬你的。」
  「招攬?」
  「我們希望你來參加歌舞伎社……不,歌舞伎同好會。」
  淺葱學長聽到我的告白似乎愣了一會兒,然後愉快地哈哈大笑。他邊笑邊坐在折疊椅上,並用手勢示意我們坐下。我坐在淺葱學長正對面,蜻蜓坐在我旁邊。
  「真服了你們。幸好霧湖學姊不在這裡,如果你們剛剛在她面前說出來,她一定會當場賞你們正拳加旋踢再加下劈攻擊。」
  「原、原來她這麼可怕……」
  「她家是開空手道館的。像你這種小個子的男生,一定會被踢飛出去。」
  淺葱學長交疊起白運動褲包覆的長腿,仍舊嘻嘻笑著。
  「對了,你剛剛提到的歌舞伎同好會是什麼?很少有高中生會喜歡歌舞伎吧?」
  「歌舞伎很有趣。」
  「哦?哪裡有趣?」
  「因為它很自由。」
  聽我這樣回答,淺葱學長玩弄著拉到頂端的拉鍊金屬環說:「是嗎?我印象中很拘謹。」顏色偏淡的頭髮輕輕搖晃的姿態也很像王子。
  「其實是很自由的。歌舞伎原本是庶民娛樂,當時受歡迎的演員就像偶像。」
  「哦。」
  「比如說,城裡發生殉情事件成為街坊話題時,歌舞伎作家會立刻以此為題材寫出腳本上演。如果在現代,一定會被批評說太輕浮了。」
  「就某種層面來看,的確很自由。這麼說,歌舞伎同好會是要演出歌舞伎?」
  「對。」
  我用力點頭,一旁的蜻蜓仍舊默默無言。
  「如果你能夠加入我們,舞台一定會增添魅力。對了,我覺得你應該很適合演助六之類的角色。」
  嗯,絕對很棒,我幾乎可以想見他在花道(註8:◆ 位於歌舞伎舞台(從觀眾席看)左側、貫穿觀眾席通往舞台的通道。)上擺姿勢的樣子。
  「助六可以說是江戶時代的超級大帥哥。他穿著黑色和服,手拿蛇目花紋的和傘,綁著紫色縮緬布頭巾,一出場就很帥氣。他的女朋友是號稱最高級妓女的花魁揚卷,可是其他妓女也很愛他。當時的妓女會送菸管給中意的客人,結果大家都把菸管送給助六。助六這時候的台詞也很有意思,他像這樣雙手拿著大把菸管──」
  我坐在折疊椅上張開雙腿。助六也是像這樣坐在長板凳上,風雅地秀出黑羽二重和服底下的紅絹。我模仿聽過好幾次的台詞,拉開嗓門喊:
  「簡直就像是~降下菸管雨~」
  淺葱學長稍稍張大眼睛,露出驚訝的表情。他盯著我好一會兒,又看看旁邊的蜻蜓。蜻蜓低聲說:
  「對不起……他一談起歌舞伎……就停不下來。」
  啊,糟糕,我是不是又有點失控?
  我連忙併攏雙腳說「對不起」,一談到歌舞伎我就會興奮起來。不過淺葱學長卻悠然地說「別在意」,並且露出微笑。
  「這個話題很有趣。呃……你叫來栖是吧?看你這麼熱衷,歌舞伎應該是真的很有趣。」
  「真的很有趣!希望你也能一起……」
  「嗯,不過有個最基本的問題。歌舞伎不是男人的世界嗎?」
  「是的,演員都是男人。」
  「沒錯吧?」
  淺葱學長笑咪咪地說話,我也笑咪咪地點頭。兩人都笑咪咪的,不知經過多久時間。我感覺到氣氛明顯不自然,終於察覺到不對勁。
  「……抱歉,我忘了告訴你。」
  蜻蜓低聲向我道歉。忘了告訴我?告訴我什麼?淺葱學長看著我們,露出苦笑。
  「哦,看來高個子知道,只有來栖誤會了。」
  「誤會?」
  「呃……這樣你應該就知道了吧?」
  我聽到「唧」一聲,淺葱學長把拉鍊拉到鎖骨下方附近,露出細長的脖子。
  「你看。」
  他微笑著用食指點一下自己的喉嚨中央。
  「……啊。」
  我到此時才終於察覺。
  然後,我為自己的愚蠢與極度失禮的誤會而臉紅,連忙低下頭道歉。
  「抱……抱抱抱、抱歉!」
  怪不得線條這麼纖細、怪不得聲音這麼高,哇,好可怕!先入為主的觀念太可怕了!我的眼睛到底長在哪裡?
  「沒關係,這也沒什麼,我已經習慣了。我因為穿便服上學,在車站還常常會有女生給我電子郵件帳號……不過,我很少在學校被誤認。」
  淺葱學姊似乎未感到不悅,她把拉鍊拉回原狀。蜻蜓和我同樣深深鞠躬。從國中部直升上來的學生應該都很熟悉她吧?因此,蜻蜓才會忘記告訴我……她的性別。
  「就是這樣。」
  淺葱學姊站起來,我們也反射性地連忙跟著站起來。
  「我會替歌舞伎同好會加油,不過不可能參加。」
  她對我們揮揮手,臉上保持笑容走出房間。她離開之後,房裡似乎變暗一些。她的光芒就是如此強烈。
  蜻蜓嘆一口氣,再次對我說:「對不起。」
  我沒有回答,只是站著思考。
  沒錯,歌舞伎是男人的世界。現代的歌舞伎是如此,專業的歌舞伎也是如此。因為是由男人飾演女人,還因此發展出比女人更像女人的「女形」文化。
  可是──
  即使如此──
  「學姊,請妳等一下!」
  我衝出房間追淺葱學姊,雖然聽到蜻蜓在身後急忙喊:「喂!」但我無法停止。
  我想要創立的是歌舞伎社,是社團活動。
  所以歌舞伎界的規則與我無關,我不需要被那種東西束縛。
  我懷著這樣的想法衝向前。

  *

  我知道如何以最有效率的方式,讓一個人的臉變得很呆。
  重點在門牙。不妨做個實驗,用奇異筆把自己的某顆門牙塗成黑色。看,你的臉立刻就會變得很呆。遇到挫折而沮喪的時候,玩這種遊戲笑一笑或許不錯。但笑完之後如果感到空虛,我可不負責。
  如果缺少門牙,不論多麼俊美的外表都泡湯了,更何況我的長相原本就不算俊美,缺門牙之後變得非常可笑;說話時也會漏風,更增添喜劇性。
  「……唔……噗……咳咳……來栖,你的臉怎麼了?」
  遠見老師差點笑出來,他雖然努力想要掩飾卻不太成功。我回答:
  「我的假牙掉了。跌倒的時候臉撞到地面……老師,你盧果覺得好笑就笑吧。」
  「……不,我怎能嘲笑別人的不幸……唔唔……我姑且問一下,你不是跟人打架吧?」
  遠見老師真厲害,真會忍耐。雖然臉頰不斷抽搐,卻勉強沒有笑出來。班上同學看到我的臉都大爆笑。
  「者麼可能。老師,我像是會打架的學生嗎?」
  「不,我當然不認為……噗噗……」
  我趁遠見老師說話時試著對他咧嘴笑,果然戳中他的笑點。他把臉轉開,顫抖著肩膀,不過還是沒有哈哈大笑,真是正直又認真的老師。
  遠見老師雖然個性乏味,卻頗受學生喜愛。他不會開些無聊的玩笑刻意討好學生,反而受到好評。
  這件事是祕密──我會缺門牙都是霧湖學姊害的。
  坪山霧湖是戲劇社的社長,也是一名雙馬尾悍將。
  女孩子演歌舞伎有什麼不好?這樣不是很有趣嗎──我懷著這種想法,追在淺葱學姊身後大喊:「一起來參加歌舞伎社吧!」一旁的霧湖學姊聽到了,立刻露出厲鬼般的表情怒吼:「你想要搶走我們的招牌嗎?」在此同時,她使出相當犀利的旋踢。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劃破空氣的聲音。
  我現在明白那只是威脅,我們之間有一段距離,她的旋踢恰好不會踢中我。
  但是,我當時嚇破了膽。
  打從出生以來的十六年間,我都過著與打鬥無緣的人生。我是阿公帶大的,所以很擅長應付老人家,卻不擅長應付旋踢。
  我完全失去思考能力,反射性地往後閃躲。
  我身後是蜻蜓,他是跟著我跑出來的。我撞到蜻蜓,結果往前撲倒。這時一顆平衡球滾過來,這是戲劇社用來訓練體幹控制的大球。我原本以為自己倚靠著平衡球,實際上是騎了上去。我無法持續坐在不穩定的平衡球上,不久便以臉朝下的姿勢往前方滾落。
  滑滑滑,砰!
  我以驚人的速度滾落,超痛的。旁觀的人大概覺得很有趣吧?還聽到戲劇社的人對我報以莫名其妙的掌聲。
  也因此,我目前缺牙。不過我已經和牙醫預約時間,所以不要緊。
  即使是霧湖學姊,當時似乎也大吃一驚。「是我不好。」她向我道歉,但又接著說:「不過,如果你敢對芳出手……就不能保證你的性命安全……」
  遠見老師咳了一下問我:
  「那麼,來栖,同好會成員有辦法找齊嗎?」
  「嗯~還債苦戰中。」
  「這樣啊,我想也是。歌舞伎的門檻很高吧?」
  「就是因為這種誤會太多,柴會很辛苦。我想把門檻降到很低很低啊。對了,老師,你認識二年級的丹羽學長嗎?」
  「丹羽花滿?他怎麼了?」
  「我聽說他會日本舞踊,希望他能摻加歌舞伎同好會……但也聽說他墜近常常請假。」
  「你等等。」
  遠見老師站起來,詢問在稍遠座位使用筆記型電腦的老師。
  「後藤老師,可以請問一下嗎?」
  「啊?好的。」
  後藤老師抬起頭。她的個子嬌小,頭髮在腦後紮成包包,以《姆米谷》的人物來說就像小不點米妮。
  「丹羽花滿是妳班上的學生吧?」
  「是的。」
  「這位學生是一年級的來栖。他想要創立新的同好會,也想邀丹羽參加。丹羽今天有沒有上學?」
  後藤老師眨了眨眼睛回答:「他今天缺席。」我聽到他今天又沒來學校,感到有些失望,不過後藤老師接著說:
  「我想他明天應該會來。明天是預定面談的日子。」
  哦哦,這麼說來,明天好個機會。
  我問:「後藤老師,丹羽學長有沒有摻加社團?」
  後藤老師回答「他是回家社」之後,摀著嘴巴問我:「你的牙齒是怎麼回事?」她大概是在笑吧。
  「我的假牙掉了。回家社……」
  「他因為要練舞,所以不參加社團。他母親是日本舞踊的老師……」
  「對!這個我知道!謝謝老師!」
  我向後藤老師和遠見老師鞠躬之後,走出教職員室。很好,我得到有力的情報,明天一定要見到丹羽學長。
  這一天我乖乖回家,去附近的牙科看醫生。我在這間診所看了很多年,牙醫是個常會說些奇妙自言自語的女醫師,一看到我就喃喃地說:「硬是要一直咬胡桃,結果失去門牙的小松鼠……」然後隔著口罩嗤嗤地笑。她的醫術很好,但病患人數卻沒有太大成長,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理由吧。
  我順利裝了臨時假牙,迎接次日。
  午休時間,我只花幾分鐘吞嚥麵包與果汁,便前往二年級的校舍。
  ……呃,應該是這裡吧?我們學校面積太大,一個人很容易迷路,新生有一陣子還得隨身攜帶地圖。今天蜻蜓要參加IT委員的活動,因此午休時間沒有和我在一起。也就是說,我少了帶路的人。
  「請問……丹羽學長在嗎?」
  我詢問從二年二班走出來的女生。這個女生比我還要高,瀏海夾著兔子髮夾。她問:「嗯?你是國中部的嗎?」
  我稍稍噘起嘴回答:「我是高一。」
  「哦,真抱歉。誰叫你長得一張娃娃臉。你要找小花吧?等等哦。」
  小花……啊,大概因為他的名字是花滿吧?這個綽號還真可愛。丹羽學長從小學習日本舞踊,大概是個線條纖細的和風男子。
  歌舞伎大致上可以分為戲劇與舞踊。
  戲劇當然就是演戲,其中又有時代物、世話物、生世話物等種類,不過姑且先不要談得那麼複雜,總之就是演戲,有台詞也有故事。
  另一方面,舞踊顧名思義就是舞蹈。歌舞伎當中有時會稱為「所作事」。著名的有「娘道成寺」之類的。「娘道成寺」是女形的舞蹈,另外像「連獅子」則是由「立役」甩動茂密的頭髮跳舞。「立役」是女形的相反詞,也就是男角。
  歌舞伎演員都會學日本舞踊。
  或者應該反過來說,歌舞伎是從日本舞踊誕生的,兩者之間存在著無法切割的關係。日本舞踊的動作濃縮了歌舞伎的基礎。也因此,我無論如何都希望能夠得到懂得舞踊的人協助。
  「來來來,小花,就是這個男生要找你。」
  兔子髮夾的女生回來。我抬起頭,不禁錯愕。
  你是丹羽花滿學長吧?我是一年級的來栖黑悟。事情是這樣的,我想要創立歌舞伎同好會,正在尋找成員。我聽說丹羽學長是日本舞踊的「名取」,非常希望你能夠和我們一起……
  我原本想好的這些台詞全都煙消雲散。
  「……喂,你是誰?」
  聲音低沉而不悅。
  咦?怎麼搞的?這張臉是怎麼回事?
  我嚥下最先浮現的問題。太可怕了,不能問。他的左眼只能張開一半,眼睛旁邊有瘀青的痕跡,下唇也有些裂開並腫起來。臉頰到下巴的部位貼著貼布,衣服底下隱約可見的肩膀也貼著貼布。
  而且他的塊頭很大,非常高大。蜻蜓雖然也很高,但眼前這個人更高,大概有一百八十公分吧?長長的瀏海後方閃爍著銳利的目光……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才會變成這副模樣?
  「呃……」
  我說不出話來。應該……沒有找錯人吧?
  「幹嘛?找我有什麼事?」
  「喂,小花,一年級被你嚇到了。」
  兔子髮夾學姊咯咯笑著,我顫抖地點頭。是的,我的確被嚇到了,此刻的心情宛如在新宿歌舞伎町附近撞上黑道大哥,手中的可樂全灑到對方身上。話說回來,如果在心驚膽戰中虛度休息時間,我也會十分懊悔,所以下定決心問道:
  「請問……是丹羽花滿學長嗎?」
  「嗯。」
  「聽、聽說令堂是藤若流師範……」
  「那又怎樣?」
  被瞪了,好可怕。如果我是狗,此刻大概已經夾著尾巴逃走。雖然太遲了,但我多麼希望蜻蜓跟我一起來……即使他什麼話都不說,光只是站在身後就讓我感到安心。
  「歌、歌、歌舞……」
  「歌舞?」
  我在內心呼籲自己冷靜,做了一次深呼吸,終於說出:
  「請問你願意參加歌舞伎同好會嗎?」
  我選擇了最短距離。同好會還沒有正式成立之類的細節,留待以後再說。
  「歌舞伎……?」
  「我聽說丹羽學長是日本舞踊的『名取』,所以……」
  「我不練那種東西了。」
  「啊?」
  我用上揚的語調詢問,丹羽學長惡狠狠地俯視我說:
  「我不練了,對歌舞伎也沒興趣。回去!」
  「咦?真的?為什麼不練了?」
  問得這麼直接的人不是我,而是在一旁聽我們談話的兔子髮夾學姊。
  「小花,你以前明明很喜歡跳舞啊!」
  「……吵死了。」
  這兩人似乎滿要好的。丹羽學長雖然說「吵死了」,可是口氣並不算凶狠,反而帶點困惑的表情。
  「太可惜了,你從那麼小的年紀就一直練習。」
  丹羽學長用很細微的聲音對兔子髮夾學姐說「跟妳無關」就回到教室。我沒有時間阻止他,只能看著有些駝背的背影消失在我眼前。
  「小花怎麼搞的……」
  兔子髮夾學姊喃喃自語。
  「那個……?」
  我臉上大概寫著「我想要知道詳情」,學姊說明:
  「我們從小就認識。一直到小學五年級,我都跟著小花的母親學舞。小花則是從學會站立的同時開始練習,從小就非常傑出……我記得他才十歲就拿到『名取』。」
  「『名取』是資格受到認證、得到老師賜名的意思吧?」
  「沒錯。連家元(宗師)都特地來看他,感覺是個天才少年。」
  「他這麼厲害?」
  兔子髮夾學姊點點頭,然後似乎回憶起過去,微微抬起頭說:
  「我只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和小花一起跳舞,感覺好像會聞到花香……似乎來到夢的世界……」
  我大概能體會她的意思。在演藝方面具有特殊才能的人,能夠改變周圍的空氣。歌舞伎也一樣,偶爾會有那種光是站在舞台上就能主宰周圍空氣的演員。
  「他為什麼不練了?」
  「嗯~我也不知道。我從國一到今年春天,因為雙親工作的關係一直住在加拿大,所以我和小花已有四年沒見面。難得見到他,卻看到他變成那副花臉,真的好驚訝。」
  「我也很驚訝。」
  我原本想像的是有著柳腰的十七歲男生,結果卻遇見賽後的拳擊手。
  「我們難得讀同一所學校,可是他幾乎都不跟我說話。我們以前明明很要好。他現在變得……該說是很男性化嗎?總之就是不太說話,在班上也獨來獨往……個子又長得很高……啊,你一定還會成長,不要放棄喔!」
  我雖然覺得她的關心有些多餘,不過學姊似乎沒有惡意,我就用笑容敷衍過去。
  這時預備鈴聲剛好響起。
  我向兔子髮夾學姊道謝之後,連忙衝出二年級校舍。
  我全力奔跑,勉強來得及在上課前回到教室,不過坐下來之後仍不停喘氣。這節是生物課,遠見老師還擔心地對我說:「你要試著深呼吸。」
  深深吸氣,然後吐氣。
  我努力吸入氧氣的同時,腦中一直思索丹羽學長不再學習日本舞踊的理由。

  *

  「就這樣,目前為止全數失敗。」
  放學後,我在舊校舍後方邊吃紅豆奶油三明治邊報告。
  「阿久津是音痴搖滾樂手,淺葱學姊是戲劇社的至寶,丹羽學長是賽後的拳擊……唔、嘎……唔唔……」
  我被麵包噎到。蜻蜓拍打我的肩膀說:「牛奶。」我咬住拿在手上的盒裝牛奶吸管,把停滯在喉嚨的塊狀物沖入胃裡。
  「啊啊,好痛苦……差點要被紅豆奶油三明治殺死……」
  「紅豆奶油三明治沒有殺意。」
  「肚子好餓,午休時間我才吃一個麵包而已。」
  「嗯……慢慢吃。」
  「好。」
  午後的陽光把我們坐著的破舊長椅晒得很溫暖。
  舊校舍後方有一塊籃球場大小的空間,棄置著壞掉的噴泉與枯萎的花壇。這裡以前大概是庭園。以磚造的舊校舍為背景,應該是很有風情的庭園。現在則和舊校舍一樣,感覺好似已被遺忘。
  我們來到這麼偏僻的地方,是為了尋找可以當社辦使用的場地。文化社團聚集的校舍已經全滿了,因此必須另覓歌舞伎同好會成立之後的根據地。
  於是,我們看上這棟舊校舍。
  這裡的一樓好像有間稱作小表演廳的房間。從平面圖來看,小表演廳有個兩間教室大小的大廳以及小小的準備室,感覺很適合社團使用,只可惜沒有冷暖氣。
  「好奇怪,警衛明明說沒有鎖。」
  「嗯。」
  舊校舍並非禁止進入的區域。只要跟警衛說一聲,就可以借到鑰匙。今天似乎也有學生借了鑰匙,可是我們來到這裡卻發現門仍舊鎖著。借鑰匙的學生是不是先去別的地方?在這裡等候,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個學生過來?就這樣,我們繼續在後院裡等待。
  吃完紅豆奶油三明治,我又猛嚼雞蛋三明治。我幾乎每天都會去福利社買麵包,和福利社阿姨都混熟了。
  「……老師還是很忙嗎?」
  蜻蜓問我,我回答「嗯」。
  「每次看到那個人,我就會想到『忙死』、『戰場』或『火災現場』之類的詞。」
  蜻蜓稱呼我母親為「老師」。理由是因為……她當然也算是老師,不過不是學校教師,也不是醫生(註9:◆ 在日本,稱呼老師的「先生(sensei)」一詞也可做為醫生等其他職業的敬稱。)。總之她是個很忙的人,當然沒空幫我做便當。
  「對了,她很久以前幫我做過一次便當……內容是我喜歡的蛋汁拌飯……」
  「你是說白飯上面淋了生雞蛋?」
  「沒有淋。便當盒裡幾乎都是白飯,然後一顆生雞蛋放在邊邊,就視覺而言非常潔白。」
  「的確很潔白。」
  我感受到蜻蜓同情的視線,便告訴他:
  「別急著可憐我,更殘酷的還在後頭。我當時想著冷飯拌生雞蛋能吃嗎?不過還是在便當盒蓋敲破雞蛋、拌入白飯。但這時我才發覺到……沒有醬油……這個最慘的狀況。」
  我媽忘記把醬油放進去。這種時候,英語圈的人一定會說「Oh My God」。我是日本人,所以是說:「真的假的?」
  「如果我更早發現,就不會敲破雞蛋了……」
  冷掉的白飯加上沒有醬油的生雞蛋,味道真的很悲哀。我從來沒有那麼深切地體認到醬油的存在意義。
  「要不是和我一起吃便當的夥伴各自提供我一些配菜,我大概沒辦法吃完吧……」
  「好可悲的經驗。」
  「的確很可悲……不過蜻蜓,這種事不重要。不要被過去束縛,重要的是未來。我們得湊齊歌舞伎同好會的五個人才行。」
  「嗯,我有追加情報。」
  蜻蜓邊喝盒裝草莓牛奶邊報告,阿久津──那個淒慘的視覺系樂團主唱約斐爾──退出樂團了。
  「咦?為什麼?因為他是很嚴重的音痴嗎?」
  「這或許也是理由,不過他們似乎原本就有人際關係上的問題。」
  據說阿久津想要組視覺系樂團,但其他成員都想要走硬派龐克路線。
  「哦……阿久津退出樂團,應該是很好的機會。」
  「你還要邀他加入?」
  「我是有這個打算。淺葱學姊那邊,我也沒有放棄。」
  「我早知道戲劇社不會放手,所以本來希望她能夠兼兩個社團……」
  「嗯。只要她本人有意願,應該還有交涉的餘地。」
  如果更詳細介紹歌舞伎,淺葱學姊或許會感興趣。我有這種預感。可是霧湖學姊的防衛太嚴密,這次她或許會賞我真正的旋踢。我得先鍛鍊腳步,練習華麗地閃躲攻擊。
  「丹羽學長呢?」
  「那邊我也沒有放棄。一旦放棄,『戲劇』就結束了。」
  「差了兩個字。」
  就在蜻蜓如此回應我引用的漫畫經典台詞時──
  砰!
  聽到這個聲音,我的背脊好似有電流通過般產生反應。
  啪!啪!啪啪!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砰!
  這段激烈的聲響是歌舞伎當中常以「啪噠啪噠」的擬聲詞表現的「附」的聲音。這是歌舞伎獨特的效果音,以類似木梆形狀的附木擊打附板發出聲響。
  這時又加上「咿唷~!」的吆喝聲,以及鼓聲。
  能管的笛音震撼耳膜。
  我不知不覺地站起來。
  聲音是從背後傳來的。我們後方是舊校舍的牆壁與窗戶,窗戶的位置有些高,我站上長椅,趴在窗戶上窺視校舍內,看到了走廊,已經無人使用的長走廊。
  然後,在走廊盡頭──
  有一名很年輕的弁慶。
  他左手舉著金剛杖、右手抬起,擺出「亮相」的姿勢。
  沒有穿著舞台服裝,沒有梵天袈裟,也沒有頭巾與法衣,身上穿著黑色運動服,當然不會戴假髮,只有腳上穿著白色足袋。
  但是我仍舊一眼就看出,這是弁慶,武藏坊弁慶。
  弁慶踩著「飛六方」的步伐。
  我把額頭貼在窗玻璃上,張大眼睛注視著。弁慶朝我逼近,大幅擺手,強而有力地踏著走廊往這裡過來。他怒瞪著眼睛飛奔過來,轉眼間就通過我眼前,簡直像一陣風。
  好厲害。
  好厲害好厲害好厲害。
  「六方」步伐的震動如電流般傳到我的身體與心靈,我驚訝得說不出話。弁慶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出現在舊校舍走廊?
  「正統的。」
  蜻蜓在我身後喃喃說道。
  「蜻蜓,你認識他?」
  「他是正統的梨園子弟。蛯原仁,一年一班,藝名是小澤乙之助。」
  「什麼?……那不就是白銀屋的子弟嗎?這種人竟然在我們學校?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因為他絕對不會參加社團。」
  「我想也是。不過,還是去跟他談談吧!」
  「喂,小黑。」
  我不等蜻蜓把話說完就開始奔跑。
  原來借走鑰匙的是乙之助……不,是蛯原。他利用舊校舍的長走廊當練習場所。雖然他自己家裡應該也有練習場,不過要踩「飛六方」需要很大的空間。畢竟這種步伐需要用上整條花道,名符其實地飛奔。
  門鎖已經打開,我踢掉皮鞋,從玄關急奔向走廊。聲音停止了。
  「蛯原!」
  我看到黑色運動服的身影在走廊盡頭。
  我大約站在走廊的中央,距離蛯原有些遠,雖然看不清楚他的臉,但他似乎注意到了,手拿金剛杖看向我。他腳邊放著手提音響,剛剛的聲音大概是從音響傳來的。
  「好厲害!」
  我邊說邊跑向他,蛯原詫異地看著我。
  「你的飛六方太有氣勢了!哇,我看得都起雞皮疙瘩!」
  「……你是誰?」
  蛯原邊問邊把金剛杖靠著牆放下,發出「鏗」的聲音。面對突然飛奔進來、一臉興奮的我,他明顯露出懷疑的表情。蛯原的身高大約一百七十公分,有一張細長的臉,但肩膀不是很纖瘦,身體很結實,感覺軸心很穩。白銀屋是精通男女角色的家族,因此像他這樣應該是理想的體格。
  「啊,我是來栖黑悟。」
  「……黑衣?」(註10:◆ 黑悟與歌舞伎的「黑衣」同音,都念「Kurogo」。)
  「不是拿『差金』的『黑衣』。黑色的黑,孫悟空的悟,黑悟。」
  差金是黑色棒狀小道具,前方會附上蝴蝶等做出翩翩飛舞的動作,由全身黑色裝扮的人盡量不明顯地(實際上很明顯)操作。這個全身黑色裝扮的人就是黑衣,有時會寫成「黑子」,也常念成「Kuroko」,不過原本正確的寫法應該是「黑衣」。順帶一提,下雪的場景穿黑色反而明顯,所以會穿上白色裝束成為「雪衣」。
  「哦。黑悟同學,你喜歡歌舞伎嗎?」
  「嗯,很喜歡。」
  「真少見,你還這麼年輕。」
  「哈哈,你不也跟我同年嗎?」
  「我是因為別無選擇。」
  蛯原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額頭的汗水,對我說:
  「出生在白銀屋,等於命中註定要成為演員,我們從好幾代之前就走著同樣的道路。」
  「我在錄影帶裡看過好多次第七代飾演的弁慶!」
  「這樣啊,謝謝你的支持。」
  他很客氣地鞠躬,讓我慌張起來。蛯原真的很成熟,大概因為從小和大人相處,活在傳統藝能世界的緣故吧。
  「小黑!」
  蜻蜓總算追上來。蛯原看到蜻蜓似乎有些驚訝,然後微笑著說:
  「原來黑悟同學是村瀨的朋友。」
  「嗯。」
  「你可以叫我『小黑』,我也稱呼你『蛯原』吧。不對,我已經這樣稱呼了。」
  我們都是一年級,再加上我希望他能輕鬆跟我交談,因此便這樣說。蛯原沒有回答,只是露出淺笑,然後再度拿起金剛杖說:
  「那麼,我要繼續練習了。」
  「啊,等等。事實上,我們準備要創立歌舞伎同好會。」
  「歌舞伎同好會?」
  他原本移開的視線再度回到我和蜻蜓身上。
  「那真不錯。不過很抱歉,我目前還沒辦法幫你們弄到門票。如果是國立劇場,學生應該有優惠……」
  「不不不,我不是要你幫我們弄門票。我們想要上演歌舞伎。不是觀賞,而是要演出。」
  「……演出?」
  金剛杖的尖端碰到走廊地面,發出「鏗」的聲音。
  「你們想要站上舞台?」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僵硬。
  「沒錯。我當然知道你是專業人士,每天又要練習,不太方便參加同好會,可是希望你能以顧問的形式參加,給我們建議……」
  「哦,建議呀……」
  鏗鏗,這回金剛杖發出兩次聲響。
  蛯原輕輕敲了兩下走廊地面,臉上仍舊帶著笑容,我卻感覺到冰涼的空氣流過……是我多心了嗎?嗯,一定沒錯。蜻蜓拉拉我的袖子,是要我離開的意思,可是我還沒有說完。
  「那麼我現在就給你建議吧,黑悟同學。」
  蛯原抬起嘴角。他的五官端正,可以稱得上是和風美男子。
  「真的嗎?太好了。可是我還沒有……」
  「你還是放棄歌舞伎同好會吧。」
  「啊?」
  「你們是傻瓜嗎?真的以為素人能夠演出歌舞伎?」
  他臉上仍舊保持笑容,卻說出嚴厲的話語,讓我瞬間僵住了。蜻蜓仍舊拉著我的袖子,催促我趕快離開。
  但是我沒有動彈。
  他既然問我,我就要回答。我平靜地說:
  「……我真的這麼認為。」
  我吁了一口氣,稍微放鬆身體。
  「就是因為這麼認為,我才要創立同好會,不久的將來還要發展為歌舞伎社。」
  「歌舞伎社?」
  「沒錯,大家一起演出歌舞伎。」
  「噗……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天真,你的腦漿原料大概是紅白兩色吧?」
  他很明顯在嘲笑我,但我不會因此認輸,也回敬「哈哈哈」的乾笑。
  「那真是華麗的腦漿呢。那麼,蛯原的腦漿大概是黑色、柿子色、青葱色的歌舞伎舞台布幕顏色吧?」
  蛯原聽到我的話,臉上笑容頓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法隱藏的輕蔑表情。
  「你根本不了解歌舞伎。」
  蛯原伸出下巴,俯視著我。
  「聽好了,我最早開始學習歌舞伎是在三歲的時候。從那之後,我每天都持續練習。為了把白銀屋的『型』融入自己身體,不論感冒、發燒,每天都得練習……已經十三年了,但今後要走的路仍很長。在祖父眼中,我的演技應該還很糟糕。」
  「是嗎?你真是辛苦。」
  「當然很辛苦,但這就是歌舞伎的世界。傳統藝能就是這麼回事,所以才會基本上都是世襲制。」
  我點點頭說:「也許吧。」
  蛯原說的話並沒有錯。
  「可是,我還是要創立歌舞伎社。」
  糟糕,是歌舞伎同好會。
  不過也罷,反正最終目標是歌舞伎社。
  「……你做的事情毫無意義。」
  蛯原發出嘲笑聲,用冷淡的口吻對我說。
  「我不這麼認為。」
  「無聊。素人懂什麼歌舞伎?」
  「可是歌舞伎的觀眾都是素人。」
  蛯原的眉毛抽動一下。他有些粗暴地說:「演戲和鑑賞是兩回事。」鑑賞……這個詞對我來說很陌生,畢竟阿公總是說:「好想去『看戲』啊~」
  「我也知道演員和觀眾不同。演員是站在舞台上、以此賺錢的專業人士,觀眾是付錢買票看戲的,是來享受戲劇。但歌舞伎是素人也能享受的藝術,那麼,我們也可以演出歌舞伎……」
  「歌舞伎有四百年的歷史!」
  宏亮的聲音響徹走廊。
  歌舞伎演員直到今日仍不使用夾式麥克風,因此聲量非常重要。就這點而言,蛯原不愧為歌舞伎演員。
  「……如果你生長在背負傳統的家庭,就說不出這麼輕鬆的話。不過,你們要把歌舞伎想得那麼簡單也是你們的自由,只是別把我扯進去。」
  蛯原說完把臉轉向旁邊,揮動金剛杖,發出「嗡」的聲響。雖然不是朝著我們揮來,但因為聲音很驚人,我不禁退後一步。
  蜻蜓低聲說:「走吧,小黑。」
  我抬起頭,看到他臉上寫著「識相點」。我當然知道蛯原的心情很糟,應該說他明顯動怒了。他似乎非常厭惡歌舞伎同好會。
  「蛯原。」
  離去之前,我必須告訴他這件事。
  「我並沒有把歌舞伎想得很簡單。」
  但是蛯原完全沒有聽我說話,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檢視放在窗邊的手提音響。
  音源倒轉後,播放出《勸進帳》的某一部分,是弁慶和富樫對話的著名場景。
  『──身上袈裟為?九會曼陀羅柿色法衣。腳上脛巾為?稱作胎藏界黑色脛巾。八結草鞋為?踏上八葉蓮花之心。呼吸氣息為?阿吽兩字……』
  台詞很艱深吧?都是宗教用語。這段修行僧問答場面的精采之處,在於假扮修行僧、試圖闖關的弁慶如何矇騙守關的富樫。兩人的台詞應對和韻律緩急是欣賞的重點。姑且不論艱澀的內容,白熱化的攻防氣氛非常精采。當然如果能夠掌握劇情內容、了解台詞的意義,那會更加有趣。
  不了解也很有趣。
  了解之後更有趣。
  我覺得這就是歌舞伎的趣味。雖然不艱難,但也不膚淺。由於具有深度,因此同樣的劇目不論看幾次都很有趣。此外,演員如果換人,演出方式也會不同。即使情節相同,仍會成為不同的戲劇。
  蛯原會成為什麼樣的演員呢?
  我還沒有看過站在舞台上的蛯原。雖然熱愛歌舞伎,但我直到這兩年才開始到劇場看戲。
  我們走了幾公尺,又聽到金剛杖敲打走廊發出「鏗」的聲音。
  這聲音感覺很焦躁,彷彿再次斥責我「無聊」,但我不再回頭。


  幕間


  遠見獨居的歲月很長。
  他自從當老師之後就一直獨居。
  雖然也曾經有一段時期差點要變成兩人同居,但最終沒有順利達成。這段回憶有些痛苦,所以他不打算詳細說明,總之這幾年來他都徹底獨居。由於與生俱來的一絲不苟個性,掃地洗衣都難不倒他,不過他不下廚。他不是不會做菜,但是那種非常講究計量的個性,因此下廚時事倍功半而很花時間。再加上獨居者要自炊並不划算,到頭來就變得依賴外食與便利商店,久而久之就會缺乏蔬菜。
  這時候,他會回老家。
  他老家在東京墨田區,從獨居處搭電車大約三十分鐘的距離。他會利用週末當日來回,和雙親與兄嫂共餐。
  「我回來了,來吃飯。」
  他走入下町一座獨棟老屋如此宣告,坐在起居室看報紙的父親抬起頭說:
  「這個笨蛋,怎麼又回來了?」
  「爸爸,我回來了。你好像很有精神。」
  「少胡說,七十多歲的老頭子怎麼會有精神?我已經一隻腳踩進棺材裡,因為要拖著棺材走路,所以腳步亂沉重的,真傷腦筋。喂,笨蛋,不要呆站在那裡。還不快坐下!真礙眼。快去喝杯茶、咬片煎餅吧!」
  如果有江戶人檔案館,他的父親遠見正藏一定會被保存起來。即使只是日常對話也會像這樣口出惡言,不過父親並沒有惡意,相反的,對於越親近的人,越會說出惡毒的話,這就是父親表達情感的方式。剛剛那段粗魯的話,實際上的意思差不多是:「你回來啦?我的身體還可以。快點到這裡坐下,喝茶吃煎餅吧。」
  「連?你回來啦?怎麼不先傳簡訊給我?」
  「哥哥,我回來了。」
  「如果知道你要回來,我就會加菜了。」
  遠見家負責家事的是哥哥道行,嫂嫂則和母親一起在自家經營的美容院工作。美容院位於步行五分鐘距離的商店街,有不少老顧客,生意還算不錯。遠見家代代都是女人比較忙。
  「我在路上買了炸肉餅,比較想吃蔬菜。」
  「這樣啊,那就來做沙拉吧。還有芝麻拌菜豆、炒牛蒡絲……」
  「不是還有煮過的蘿蔔乾嗎?」
  哥哥聽到父親這麼說,便笑著答:「對對對。」
  「這樣很夠了。」
  遠見說完,拿起放在起居室的熱水壺自己泡茶。父親盯著次子的臉抱怨:「每次看到你都一副苦瓜臉。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年過四十都討不到老婆。」
  「很遺憾,大家都說我長得像父親。」
  「笨蛋!到底是哪張嘴巴會說出這種話?我號稱櫻花商店街的喬治•克隆尼,怎麼會長得像你!」
  「喬治•克隆尼會抱怨吧?」
  「喬治哪聽得懂日文!」
  遠見很喜歡像這樣和父親對話。
  遠見自己很清楚父子兩人個性完全相反,也因此對話起來才有趣。神經質的自己和粗線條的父親。在意他人眼光的自己和徹底我行我素的父親。他曾經看過父親年輕時的照片,臉孔果然很像現在的自己。或許因為個性不像,他反而繼承父親的外表特徵。
  遠見忽然想起一件事。
  父親以前曾拿出風雅的和服照片向他炫耀(順帶一提,父親現在穿的是日式居家褲)。那張照片應該是在歌舞伎座(註11:◆ 位於東京的歌舞伎劇場。二○一三年改建完工之後重新開放。)前拍攝的。
  「爸爸。」
  「叫我喬治。」
  「才不要。爸爸,你以前不是很常去看歌舞伎嗎?」
  「啊?」
  父親邊用上揚的語調回應邊翻閱報紙,嘴裡叼著剛剛放在茶几上的戒菸用菸斗。父親以前曾因為肺病住院,和從小認識的主治醫生大吵一架之後總算才戒菸。
  「沒什麼喜不喜歡……年輕時滿常去的,大概在你出生之前吧。我如果不去,演員的士氣就不會高昂。」
  又在說大話……遠見心裡雖然這麼想,還是問:
  「那麼,你對歌舞伎很熟囉?」
  「現在的戲我看不懂,也沒有我喜歡的演員。」
  「你最近不去了?」
  「不去啦,反正我的歌舞伎座已經沒了。靠年金生活,木戶錢也是一筆開銷。」
  「木戶錢……?」
  「看戲的錢。」
  父親在茶几角落敲了敲不會產生菸灰的戒菸用菸斗。
  「哦,原來是門票費用。以前看歌舞伎也不算很便宜吧?這樣你還能常去看戲?」
  「三樓的座位沒有很貴,而且入會之後不會花太多錢。」
  「入會?」
  「就是大向之會。」
  「大向?」
  「唉~唉~唉~真麻煩!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耶!你的智慧型手機是幹什麼用的?不會去孤狗啊?」
  「對不起。」
  遠見被七十多歲的父親訓斥不會google,不禁立刻道歉。他想到父親很早就把手機換成智慧型手機,不愧是為了買每年最早上市的「初鰹」不惜花大錢的江戶人。
  「喂,阿連,你為什麼突然問起歌舞伎的事?」
  「嗯,因為我的學生說,想要創立歌舞伎社團。」
  父親把戒菸用菸斗夾在耳朵上,感嘆地發出「哦」的聲音。
  「那還真有趣,竟然會有高中生喜歡歌舞伎。」
  「因為是傳統藝能,我想門檻可能有點高。」
  「怎麼會?又不是能劇。歌舞伎是庶民的娛樂吧?門檻根本連一公釐都沒有,非常平坦,簡直是無障礙空間。」
  「可是感覺很艱澀……我高中時也看過歌舞伎,結果無聊到睡著。」
  「那是因為演員很菜吧?」
  「我聽不懂台詞,所以不了解意思。」
  「只要知道大概情節就行了。聽歌舞伎的台詞不是去探究意義,應該像聽歌一樣聽聲音和節奏。」
  「如果不懂台詞的意思,就沒辦法了解故事情節。」
  「什麼?這小子,不要囉哩囉嗦的。」
  遠見打從出生以來,不知被父親說過幾萬次「不要囉嗦」。母親曾說,兒子沒有傳染到這句口頭禪真是奇蹟。順帶一提,母親被傳染得很嚴重。
  「不要講些有的沒的,去看就是了。你現在跟小時候比起來,應該可以聽懂更多台詞。而且導覽耳機是幹嘛用的?那東西不是給你塞進鼻孔裡,是要放進耳朵裡聽的。」
  「導覽耳機?」
  「天啊!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喔?還要我說明?超麻煩的!」
  父親明明是個典型江戶老頭,有時說話的口吻卻跟高中生一樣。
  「我是理組的,不太懂歌舞伎的事情。」
  「你不是老師嗎?當老師連這個都不知道,搞什麼啊?」
  「我是生物老師。」
  「笨蛋!歌舞伎演員是人類,觀眾也是人類。人類難道不是生物嗎?」
  這個邏輯實在太跳躍。雖然跳躍,但也不能置之不理。
  「……好吧,我會去學習。」
  「不,等等,不要去學習!我收回前言,戲劇這種東西用學習的也不會有趣。不用多說,你去看戲吧!別忘了借導覽耳機,借了之後也不要忘記還,可以退回一千圓。還有,幫我買人形燒,我要沒有紅豆餡的!」
  「好好好,我如果去了就會買。」
  「什麼叫『如果去了』!明天不是放假嗎?明天就去!演舞場有當日券,你用智慧型手機訂票,馬上可以去看。人生不長,拖拖拉拉的馬上會被塞進棺材裡,不只燒得全熟,連骨頭都會被燒光!」
  「我、我知道了。」
  父親的建議總是像這樣,好似在遲疑不前的遠見背後用力推一把,強硬地催他前進。遠見自覺一輩子都無法贏過父親。他邊承受父親推擠,邊用智慧型手機查詢。演舞場分為午間場與夜間場,分別上演不同的戲碼。他詢問父親意見,父親便推薦他看午間場,說那齣戲比較適合新手觀看。
  劇目是《菅原傳授手習鑑 寺子屋》。
 楼主| 发表于 2017-3-22 23:1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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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幕


  五月到了,黃金週也來臨。
  不過我沒有特定計畫,既不會去約會,也沒有家庭旅行。母親的工作沒有週末或假日,基本上她是個工作狂,總是在工作。她雖然抱怨好累好辛苦,卻不打算休假。不過多虧如此,我才能進入私立高中就讀,所以我也沒有怨言。河內山高中的學費絕不便宜。
  不過難得放假,我還是想去看場電影。
  這種時候如果有女朋友,就能享受美好的青春時光,可惜我沒有女朋友的資歷和年紀一樣長久。幼稚園大班時和向日葵班的卡蓮訂婚那次不算在內,因為才三天就被悔婚了。原因是我來不及去上廁所,在卡蓮面前尿褲子。這段黑歷史直到今日也深深刻印在我心中。
  於是,我決定找蜻蜓一起去。
  拿出智慧型手機用LINE聊天……不是我的做法。
  我會正常使用智慧型手機,蜻蜓則是運用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但我們平常聯絡的方式相當古典。
  我打開窗戶。
  五月晴朗的天空萬里無雲,我心想今天真是出遊的好天氣,手中捏著軟橡皮擦。這個軟橡皮擦是從母親工作場所偷拿的。我將大拇指尖大小的軟橡皮擦搓揉到適當的柔軟度後,從窗戶丟出去。
  啪!軟橡皮擦黏住了。
  黏在哪裡?黏在隔壁鄰居的窗戶上。這扇窗正好在我位於二樓的房間對面。
  我等了七秒,窗戶打開,探出的是好友的臉。沒錯,蜻蜓家就在我家隔壁。我們的房間都在二樓,窗戶剛好相望,不過中間隔著院子,因此不可能從窗戶往來彼此的家。
  「喂,你要不要去看電影?」
  「……嗯。」
  蜻蜓探出身體,取下黏在窗上的軟橡皮擦點了點頭。軟橡皮擦可以重複使用,也就是說,下次是由蜻蜓丟到我家窗戶。這種交流方式從我們還未獲准持有手機時持續到現在,兩人都沒有提過要停止。
  十分鐘後,我們已經在兩家門前的路上。
  我和蜻蜓都不是講究打扮的人,所以準備起來很快。不過我還是穿上外出用的牛仔褲,蜻蜓穿的是卡其色畫家褲。因為他的個子很高,即使是平凡無奇的打扮看起來也很有型,真令人羨慕。而且最近流行眼鏡男……不過因為有點不甘心,所以我不會說出來。
  我們邊討論要看什麼電影邊搭上電車。
  往東京市中心的人應該很多,所以我們前往神奈川。從我們住的地方,前往這兩邊的時間差不多。
  我們搭上JR,在K站下車。
  附設電影院的購物中心距離車站很近。由於是連續假期,人很多。蜻蜓很討厭人潮,因而學會了迅速穿梭在人群中的高超技巧。他可以「咻咻咻~」地迅速前進,我只要跟著他走就行了,很輕鬆。
  「嗯?」
  我在廣場看到熟悉的面孔。
  在設有桌椅的休憩區角落,身材修長的那個人正站著說話。雖然聽不到聲音,不過看得到她臉上困惑的表情。她的說話對象有兩人……是一對年輕男女。男人只看到側臉,大概比我稍微年長。
  「小黑?」
  蜻蜓停下腳步回頭。
  「喂,蜻蜓,那不是淺葱學姊嗎?」
  「嗯?」
  蜻蜓推了推眼鏡確認,點了點頭。
  「跟她在一起的人,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嗎?」
  「我沒有看過他們。」
  「學姊看起來好像遇到一點麻煩。」
  一男一女似乎在爭執,淺葱學姊看來像在安撫他們。這時男人突然逼近淺葱學姊,氣氛看起來不太妙。我和蜻蜓面面相覷,接著快步走過去。
  「別開玩笑!」
  男人怒吼,危險的氣氛擴散到四周,附近帶著小孩的母親連忙退散。這名短髮男子穿著鬆垮的迷彩褲,感覺有一點點粗野。
  「原來妳的心態這麼隨便!」
  怒吼聲不是針對淺葱學姊,而是朝向和他同行的女生。
  「啊?很遺憾,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吧?我是因為很閒才跟你交往。」
  「我早就忘了!都幾個月前的事!」
  「四個月兩個星期前!」
  女生的態度也很強硬,看來是情侶在吵架?淺葱學姊介於兩人之間,安撫他們:「好啦好啦,冷靜點,好嗎?」周圍的人越來越少,這時淺葱學姊注意到我們接近。
  「啊,你是上次的……呃~呃~」
  「我是來栖。學姊,妳認識他們嗎?」
  我指著情侶問她,她搖搖頭說:
  「我不認識他們。」
  「什麼?那為什麼……」
  「你亂發什麼脾氣?是因為你幾乎快要下跪求我,我才跟你交往的!」
  「妳不也說過,聖誕節不想一個人過嗎?」
  「我沒說想和你一起過啊!」
  「那幹嘛跟我要禮物!」
  「是你問我想要什麼禮物的!」
  我的問題被情侶吵架的聲音淹沒。
  「說實在的……」女生邊瞪著男生,邊湊近淺葱學姊說:「我喜歡的類型是像芳大人這樣高雅又溫柔的人,才不喜歡像你這種腦袋和格調都很差的男人!」
  她緊緊抱住淺葱學姊的手臂,說出驚人之語。哇,糟糕!短髮男的臉因為憤怒而漲得通紅。淺葱學姊說著「呃……」,臉上仍帶著半笑的困惑表情。她今天穿著黑色窄管棉褲和黑色短靴,白色T恤外披著白色襯衫,看起來仍舊很中性。
  「……可惡……這種長得像女人的男人有什麼好……」
  果然被誤會了。
  不是長得像女生,而是真正的女生──我來不及說明,男人已抓住淺葱學姊的襯衫,粗暴地扯離女生身邊。女生跑上前喊:「幹什麼!」但男人怒吼:「吵死了!」一把將她推開。女生尖叫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正當我伸出手問「還好嗎」的時候,氣瘋的男人怒吼:
  「難得的約會……都是因為你太礙眼!」
  他的拳頭朝淺葱學姊的臉揮過去。
  ……事後想想,我也有不對的地方。
  遇上緊急關頭,我會不自覺地呼叫可靠的好友,這次亦然。其實不是希望他做什麼,只是因為自己來不及反應,不禁高喊:「蜻蜓!」
  於是,蜻蜓採取了行動。
  蜻蜓很強。
  我從來沒有贏過蜻蜓,而且幾乎沒看過蜻蜓屈服於任何人。他擁有速度、力量、技巧、動態視力,能力相當齊全。他能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閃避從各種角度襲來的敵人,也不會錯過任何發動攻擊的空隙。草原的霸主、山岳的野獸之王、海中的怪物──他得到好幾種稱號。很多人只要聽到蜻蜓的名字便會默默退散。
  沒錯,我的好友是無敵的。
  ──在虛擬世界中。
  「你們在幹什麼!」
  購物中心的警衛跑過來,短髮男「嘖」了一聲逃走。蜻蜓正面挨了一拳,眼鏡被打歪,手按著鼻子下方倒在地上。我看到他的下巴流血,嚇了一跳。
  「喂,蜻蜓,你流血了!」
  「嗯……?」
  蜻蜓摸摸自己的下巴,也顯得有些驚訝。
  「讓我看看。啊~這是鼻血。來,用這個按住。」
  淺葱學姊拿出貓咪圖案的小毛巾,只有這一點很像女孩子。
  被留下的女生對警衛說明事情經過,釐清我們沒有做壞事。接著她對蜻蜓深深鞠躬,然後淚眼看著淺葱學姊說:「對不起,芳大人……」
  「嗯。妳要好好對男朋友解釋……我的性別之類的。」
  「好的……不過即使我向他解釋,結果大概仍舊一樣吧。和那種男人比起來,我還是比較喜歡芳大人!」
  淺葱學姊露出有些疲倦的笑容,又說一句:「回去路上小心喔。」
  蜻蜓的鼻血幾分鐘就停了,鼻骨似乎沒有折斷。女生離去之後,淺葱學姊發出很深的──簡直像是貫穿地面的深深嘆息,對我們低頭說對不起。
  「真的很抱歉。讓你們捲進這種怪局面,還受傷了。」
  「不,沒關係……不對,這不是我該說的台詞。對不起,蜻蜓。」
  「……嗯。」
  蜻蜓用手帕擦了擦鼻子下方,小聲說:「……洗過……再還妳。」淺葱學姊用虛弱的聲音開玩笑地說:「不用了,你甚至可以索取精神賠償喔。」
  蜻蜓鼻子旁邊有被打的痕跡,看起來有點腫。為了冰敷,我們來到附近的速食店,並且拜託店員製作小小的冰袋。淺葱學姊請我們漢堡套餐當作補償。
  「我得再一次跟你們道歉,拖累你們了。」
  坐在我們對面的淺葱學姊再度道歉。
  「來栖的假牙折斷,村瀨被揍……我真的給你們帶來很大的麻煩。」
  我邊咬漢堡邊說:「啊,可以的話,請稱呼我們『小黑』和『蜻蜓』。」
  淺葱學姊露出微笑說:「這樣啊?」她真的很漂亮……現在因為留短髮,再加上打扮得像男生,所以會被誤認為美男子,但是再過幾年,等學姊開始化妝後,一定會變身為引人注目的大美女。
  「你們也可以叫我『芳』就好,大家都這樣稱呼我。」
  「呃……芳大人?」
  「不行,不准用那個稱呼。」
  「可是戲劇社和剛剛的女生都……」
  「女生就沒辦法了,女孩子有一半是夢想組成的。」
  我問:「另一半呢?」
  她稍稍皺起眉頭回答:
  「殘酷到可怕的現實。女孩子就是在這兩者之間擺盪。對那些女孩來說,像我這種無害的偶像大概很方便吧?」
  咦?她的想法滿冷靜客觀的,看來不是那種得到女孩子的尖叫聲就自以為是的人。話說回來,明明在男女合校的學校,卻只受到同性喜愛,仔細想想也滿詭異……
  「那就稱呼『芳學姊』吧。話說回來,妳真的不認識剛剛那兩個人嗎?」
  「不認識。如果是戲劇社公認粉絲團的女生,我大概都記得長相,但若是其他學校的,我就不知道了。」
  「學姊在其他學校也有粉絲?」
  「我們每年會舉辦幾次也開放校外人士觀賞的公演。」
  「對了,聽說戲劇社公演的票很難取得,還曾被放上拍賣網站……」
  芳學姊苦笑著說:
  「這是真的,是在去年文化祭時發生的事。把票放上拍賣網站的是我們戲劇社成員的哥哥,因為在賣出之前發現,所以只有嚴厲警告而已……」
  戲劇社的公演這麼受歡迎,應該也是芳學姊的影響吧?如果只是外表中性帥氣,不會有這麼高的人氣。我還未看過站上舞台的芳學姊,不過,她應該具有獨特的魅力。還有,她的聲音也很好聽,不尖銳又很宏亮。
  「芳學姊,我還沒有放棄。」
  「你說沒有放棄……是指歌舞伎同好會?」
  「沒錯。妳不需要退出戲劇社,不過可以同時加入我們嗎?我上次也說過,歌舞伎並不艱澀,其實很有趣。反正是社團,即使女生參加演出也不會有問題。」
  芳學姊拿起薯條,有些倦怠地說:
  「不過,那畢竟是男人的世界吧?歷史上就是這樣,那也無可奈何。我並沒有強烈的意志想要勉強擠進去。」
  「可是,最早開始演出歌舞伎的是女人喔。」
  「哦?」
  芳學姊把長薯條放入口中一半時停下動作。
  「雖然眾說紛紜,不過一般認為歌舞伎的始祖是出雲的阿國。根據記載,她是巫女也是舞者,在京都以男裝跳舞而博得人氣,據說當時稱呼她的舞蹈為『歌舞伎舞』。」
  「等等,女扮男裝跳舞?那不就是寶塚嗎?」
  「寶塚?」
  我用詢問的語氣拉高語調,一旁的蜻蜓低聲說「寶塚歌劇團」。好啦好啦,我知道寶塚歌劇團。那是由女人反串為男裝麗人的劇團,等於和歌舞伎相反。
  這樣想想也滿有趣的。在日本,反串異性的戲劇可以很平常地成為商業演出。還有其他國家如此嗎?
  「實際上,阿國一行人似乎男女都有。阿國的『歌舞伎(Kabuki)舞』很受民眾歡迎,而『Kabuku』有傾斜的意思,簡單地說就是稍微偏離正軌……」
  「怪胎?」
  「嗯,大概是那樣吧。特立獨行、打扮華麗、太有個性的人,就稱作『Kabuki者』。不過,好像也有流氓之類不太好的意思。」
  「哦……這麼說,阿國小姐是以這些人為舞蹈主題嗎?」
  「是的,歌舞伎就是從這裡開始。」
  芳學姊吃下剩餘的薯條,若有所思地說:「出雲的阿國……」她似乎非常訝異歌舞伎的誕生與女性有關。
  「……那個,我想問一個假設性的問題。」
  「好的。」
  芳學姊喝了一口可樂潤喉,然後再次強調「這只是假設情況」。
  「假設我加入歌舞伎同好會,並且有可能站上舞台……到時候我要演哪一種?女形或是……男角?」
  「男角在歌舞伎稱為『立役』。我想兩者都可以吧?有時候也要看劇目。」
  「……這樣啊,兩者都可以……」
  她彷彿想到什麼般喃喃自語,並往後靠在椅背上。這個反應不算壞,她似乎對歌舞伎產生興趣,而我心中也湧起期待。而且她還問我:
  「小黑,你為什麼會迷上歌舞伎?」
  「啊,因為我阿公很喜歡歌舞伎。」
  「你們會一起去看戲?」
  「我們只一起去看過一次……是在從前的歌舞伎座改建之前。」
  「現在新蓋的歌舞伎座呢?」
  「我去過,可是阿公……那個,來不及了。」
  芳學姊的表情變得嚴肅,對我說:「對不起。」我笑著搖搖頭。談到這件事,我一定會笑著說話。要不然詢問的人會在意,由阿公帶大的我心中也會……湧起種種情緒。
  芳學姊換個話題說:
  「歌舞伎的服裝很華麗吧?我們戲劇社雖然也很著力於舞台美術和服裝,可是沒有嘗試過那種時代劇風格。」
  「是的。花魁的服裝全部加起來,據說會超過四十公斤。」
  「哇!幾乎等於一個女生的重量。」
  芳學姊換邊翹起二郎腿,又問我:
  「不過這些服裝要怎麼辦?同好會的預算應該不多吧?」
  「的確……這點我也很煩惱……」
  「……服裝的話……」
  蜻蜓把冰塊融化許多的冰袋從臉上拿開,低聲說道:
  「我可以找到人。」
  「咦?真的?你認識服裝出租店的人?」
  蜻蜓搖搖頭,拿出智慧型手機,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操作後,對我秀出手機畫面。哦哦,這是……
  芳學姊也看著智慧型手機說:
  「哇,這服裝好厲害!這是同人誌販售會之類的場合嗎?」
  「不是,是只有Cosplay的活動。這個角色是《花魁戰士鳳蝶》的主角鳳蝶。這算是逆輸入動畫,在歐洲各國博得爆炸性的高人氣。」
  花魁是戰士?手上的確拿著劍……可是穿這麼高的木屐要怎麼戰鬥?我雖然很在意動畫內容,不過更重要的是這套服裝相當驚人,徹底重現裲襠與俎板帶等服裝配件。
  「這套服裝的製作者在我們學校。」
  「什麼?真的?」
  我瞪大眼睛。蜻蜓低聲回答「真的」。
  「這個人在Cosplay玩家之間是被稱為『神』的名人。本人只負責製作,不過據說有堆積如山的訂單。」
  「哦,不錯嘛,就請那個人幫忙吧。」
  芳學姊這麼說,我也連連點頭,但蜻蜓的表情有些苦澀。
  「我會去試試看,不過對手個性滿強烈的……」
  蜻蜓難得顯得沒自信。蜻蜓自己的個性也很強烈……連蜻蜓都這麼說,對方大概真的很誇張吧。
  「在我想像中,舞台演出是綜合藝術。即使演員的演技很好,只有演員也是不行的。除了服裝之外,還需要美術、音響、照明等等。這些營造『世界觀』的工作人員非常重要。如果能穿上這麼道地的服裝演歌舞伎,不是很棒嗎?」
  「我也這麼覺得!尤其是歌舞伎有特定的『型』,所以服裝真的很重要,也是欣賞的重點之一……啊,對了,芳學姊,妳想不想去看一次真正的歌舞伎?」
  百聞不如一見。不論我如何說明歌舞伎的趣味,如果沒有看過也無從判斷。
  「到劇場?沒有DVD之類的嗎?」
  「有,但歌舞伎的趣味很難透過影像傳達。不只是歌舞伎,現場演出都有這種特質。」
  「嗯,音樂也是如此。參加喜歡的樂團演唱會會很興奮,可是看影像的話,興奮度就減少一半。」
  「嗯,沒錯。這個月的演舞場剛好會上演新手也容易理解的戲。如果學姊願意,我就去訂票……呃,當然,實際在網路上訂票的是蜻蜓。」
  我向旁邊的蜻蜓徵求同意,他默默點頭。蜻蜓眼睛下方的腫包已經消去不少,取而代之浮現的是淺藍色的瘀青痕跡。
  「蜻蜓,你也要演歌舞伎嗎?」
  「……我是……幕後人員。」
  「你長得很高,應該很適合站上舞台。」
  「……我是幕後……」
  蜻蜓重複同樣的句子,讓芳學姊笑了出來。她答應我們,姑且不論要不要參加同好會,她願意陪我們去看歌舞伎。

  *

  犧牲我的假牙,再加上蜻蜓的瘀青,使得事情有了些許進展。
  但前方的路途還很遙遠,我得繼續努力挖掘人才。
  接下來的目標是丹羽學長。我想要說服他,卻連說服的機會都找不到。丹羽學長在那之後不肯再見我,完全躲著我。
  「這樣的話,乾脆挖個陷阱捕獲他,然後把他拐走監禁起來,逼他聽我說話。如何?」
  蜻蜓聽了我的提案,一本正經地回答:
  「傷害罪、誘拐罪、監禁罪。」
  「當然是開玩笑的啦。」
  「……你碰到和歌舞伎有關的事,難保不會做到挖陷阱的程度……」
  「才不會,畢竟要挖出可以容納一個人的陷阱很辛苦……總之,我會採取正面攻勢。對了,蜻蜓,你知道丹羽學長班上的課表嗎?」
  「嗯。」
  蜻蜓迅速操作智慧型手機。兩分鐘後,我的手機響了,是蜻蜓把課表傳給我。他調查的速度果然很快……到底是掌握什麼樣的情報網?
  「謝啦。嗯?根據這份課表,接下來是大好機會!」
  現在是午休時間,丹羽學長的第五節課是體育課。課表上註明「(館)」,代表在體育館上課。
  「我走了!」
  「……拜拜。」
  我猛地站起來,拔腿奔跑。即使沒有明說,蜻蜓似乎也知道我要去做什麼。
  阿公跟我說過,不能想完才跑,要邊跑邊想。
  年輕人貴在氣勢,所以邊跑邊想剛剛好。老年人要珍惜剩下的光陰,所以也是邊跑邊想剛剛好。
  因此,我向前奔跑。
  我選擇最短的路徑,直接穿過操場中央。
  該怎麼做、該怎麼說、該說什麼……這些事我都是在奔跑中思考。當然,我也常會只顧著奔跑,結果什麼都沒想出來便抵達目的地,事實上這次也是如此,不過船到橋頭自然直。
  「呼、呼……丹、丹羽學長!」
  我看到他走在通往體育館的走廊上,連忙呼喚。
  獨自走著的丹羽學長今天也滿臉瘀青,但腫包已消褪不少。他看到我便很明顯地扭曲嘴巴,並且立刻移開視線。唉,我感覺好像變成蚰蜒一樣遭人討厭。但是我不會認輸,我的心沒有脆弱到這麼容易碎掉。
  「丹羽學長,請聽我說。」
  颼颼颼,丹羽學長的腳步加快。
  「呼……請跟我們、一起參加、歌舞伎同好會……」
  蹬蹬蹬,他開始小跑步,完全不看我一眼。
  「學長……請教我們、日本舞踊……」
  噠噠噠噠噠噠,他終於全速奔馳。我氣喘吁吁地想要追上,但腿長差太多,轉眼間我就被丹羽學長拋在後頭,最後只能癱坐在地上喘氣,引來其他二年級學生好奇的眼光。
  失敗了。
  但我不會氣餒,失敗為成功之……父還母?還有,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和百分之一的……運氣?直覺?總之就是那句──放棄就結束了。
  從這天開始,我執拗地追逐著丹羽學長。
  我追逐的程度已經接近跟蹤狂。因為跟到學長家裡搞不好會被報警,所以我只限定在校內跟蹤他。
  休息時間,我便跑到丹羽學長的教室。
  他到其他教室上課時,我會埋伏在半路上攔截他。
  午休時間就像玩捉迷藏,丹羽學長每天都換不同的地點吃午餐,有時在教室吃便當,有時在學校食堂吃咖哩烏龍麵,有時在屋頂吃甜麵包……我不斷奔跑、尋找,但找到丹羽學長之後又會被他逃掉。
  「喂,丹羽在美術教室。」
  「丹羽好像去屋頂了。」
  「我剛剛在中庭看到丹羽。」
  由於我每天都追蹤丹羽學長,結果在他班上成為名人,不知何時還得到「狗狗」的綽號,據說是因為我奮力奔跑的樣子令人聯想到幼犬。原來是幼犬……不是成犬……唉,算了。
  「狗狗,丹羽逃到生物教室了。」
  「狗狗,他去洗手間。」
  「狗狗,請你喝果汁,加油!」
  多虧大家的協助,狗狗……啊,不對,我發現丹羽學長的機率逐漸增高。當我從圖書館後方的草叢中突然竄出來時,正在吃便當的丹羽學長甚至還驚恐地發出「咿」的叫聲。
  我就這樣奔走了兩個禮拜。
  當我的小腿因此鍛鍊出肌肉時,丹羽學長終於再也受不了。
  「臭小子,你想把我逼得神經衰弱嗎?」
  他當面朝我怒吼,我在害怕的同時也感到高興。如果我真的是狗,一定會高興得不停搖尾巴吧。
  「學長,請聽我說。」
  「我才不要參加歌舞伎社!」
  「只要聽我說就行了。拜託!求求你!」
  我在教室前方的走廊上對他鞠躬,額頭幾乎要碰到膝蓋。
  有幾個二年級學生旁觀我們的對話,吆喝:「丹羽~聽他說話吧!」「狗狗好可憐喔~」兔子髮夾學姊也在,還幫我說話:「他這麼努力,應該給他獎勵才行!」我好高興,不枉費我四處奔走到披頭散髮的苦心。
  「……可惡!我知道了。」
  丹羽學長擠出極度不悅的聲音。
  「什麼?真的嗎?」
  我抬起頭的瞬間,看到高大的丹羽學長像二郎神般矗立在眼前,感覺有些害怕,不過我並沒有別開視線。
  「你、你願意聽我說嗎?」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還有,不能在學校,到我家吧。」
  「我知道了!」
  「這個禮拜六下午兩點,你去Google『藤若流練習場』就知道地點了。」
  「好的!」
  我以幾乎要敬禮的氣勢回答。丹羽學長「嘖」了一聲,回到教室。不過周圍的觀眾都給予我溫暖的掌聲,讓我相當有成就感。
  不不不,現在就滿足還太早。
  我根本還沒達成任何事,怎麼可以在這時候安心!歌舞伎同好會目前仍只有我和蜻蜓兩名候補成員。
  不過,我似乎看到一絲希望。
  我對周圍的二年級學生一一鞠躬時,預備鈴響起。我心想不妙,連忙拔腿奔跑。雖然聽到有人對我喊:「狗狗~加油!」但我連回頭的時間都沒有,只稍微跳起來一下代替回應。

  *

  說到藤若流,在日本舞踊界是非常大的流派。丹羽學長的母親是家元(宗師)的徒孫,自己也有許多弟子。
  「哇哦!好大的豪宅……」
  我站在丹羽家門口不禁嘆服。這是完全合乎我預期的豪華日式宅邸。因為兼作練習場,因此掛出藤若流的招牌。
  「蜻蜓,你知道嗎?這種門就叫『Kabuki門』。」
  「歌舞伎(Kabuki)門?」
  「不是,是寫作皇冠的冠,木頭的木,念成Kabuki,但由來我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還講得那麼高興……」
  「走吧,上戰場。來,吹號角吧!」
  「我沒帶號角。」
  沒帶嗎?好吧,反正我們不是來戰鬥而是來遊說的,所以就算了。不論如何,還是有必要振奮士氣,畢竟對手是丹羽學長。今天他是否也像比賽後的拳擊手呢?是否還是像《小拳王》那樣?
  我按響門鈴後,學長緩緩出現。
  啊,他今天沒有很像《小拳王》,臉上的貼布已經撕下,嘴唇的傷痕也不明顯,但眼睛旁的瘀青還在……嗯?他的脖子怎麼了?脖子上貼了新的貼布,我還聞得到薄荷油的氣味。
  「……跟我來。」
  丹羽學長沒有對我們說「歡迎光臨」便轉身帶我們走過漂亮的前院,進入主建築。途中瞥見的別館或許是練習場吧。
  「進來。」
  主建築是頗新的西式建築。我跟隨學長來到二樓的房間,不禁發出「哇」的驚嘆聲。
  男子漢!
  格鬥技!
  這個房間讓人聯想到這些關鍵詞。
  光是這樣說明大概不夠清楚,我再多補充:棉被未收拾的床上散落著格鬥技專門雜誌,窗簾桿上掛著洗過的道服,訓練服被丟在地上。牆上的巨大海報中,不認識的格鬥家正在咆哮。室內有不同重量的三組啞鈴,還有……那叫什麼?很像阿公家的懸掛用健康器材(註12:◆ 一九七五年日本體育大學教授塩谷宗雄提出每天懸掛一分鐘左右伸展背部肌肉,可改善肩、腰與內臟疾病的健康觀念。後有電視購物台以此為基礎,推出可讓人懸掛的健康器材,並且在一時間大為熱賣。)……
  「那是引體向上用的支架。」
  或許因為我一直盯著看,丹羽學長便告訴我。
  「引體?」
  「引體向上,就是拉單槓……隨便坐吧,我不會請你們喝茶的。」
  「啊,好的,請別在意。」
  原來他用這個來拉單槓,好厲害……地板上有好幾處變色的斑點,該不會是汗漬吧?也就是說他練到揮汗如雨?真是超乎想像的肌肉訓練……
  不過……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丹羽學長做了這麼多訓練,肌肉卻沒有很發達,感覺不像健美先生。由於他長得很高,骨架也算挺拔,不過肌肉量應該算一般程度吧。
  我和蜻蜓直接坐在地板上。蜻蜓單膝立起,我則正坐。丹羽學長在我們的正面稍遠處大剌剌地盤腿坐下。
  「說吧。」
  他用低沉的聲音說話,聽起來好像被威脅「錢拿來」一樣。
  「我答應過只聽一次,快說,說完就快快回去。」
  在他催促之下,我首先說明歌舞伎同好會的事情。說來並不長:我因為喜歡歌舞伎,想要找夥伴,目前計畫創設同好會。我相信高中生也能享受歌舞伎,但目前人數不足。丹羽學長精通日本舞踊,希望學長務必參加……在我說話時蜻蜓沒有插嘴,只是偶爾點頭附和。
  「說完了嗎?」
  當我說完時,丹羽學長淡淡地說。
  「那就回去吧。我已經不跳舞了。現在就如你們所見,我每天都熱衷於練習格鬥技。」
  丹羽學長雙手抱在胸前,環顧房間說:
  「我要變強。我從年初開始學習全接觸空手道,就是為了要變強。男人應該要有強健的體魄,不強的男人沒有價值。」
  哎呀,那我不就幾乎毫無價值?
  或許是我這樣的想法表露在臉上,丹羽學長嚴厲地瞪著我說:
  「你叫來栖吧?你也應該多鍛鍊才行。」
  「……好蠢。」
  那是很小聲的喃喃自語。
  可是我聽到了,而且蜻蜓大概是故意要讓人聽到的。他雖然沉默寡言卻很老實,有時會非常隨興地說出心中想到的事,就像從口袋掏出糖果一樣。這顆雖小卻相當有存在感的糖果滾落到地上,碰到丹羽學長的腳。
  換句話說,丹羽學長也聽到了。
  「你說什麼?」
  「……」
  「戴眼鏡的,你剛剛是不是說好蠢?」
  糟糕,他非常生氣。
  我交互看著丹羽學長和蜻蜓,心中思索著該怎麼辦。蜻蜓的說話方式雖然失禮,但老實說,我不覺得他說錯了。只是大多數情況下,正確而失禮的意見造成的打擊最大。
  「好大的膽子!你是什麼意思?」
  蜻蜓抓抓髮際,低聲說: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啊啊?」
  「字面上的意思……唉……」
  這聲嘆息的意思,是他打心底覺得說明很麻煩,就跟清洗烤魚的鐵網一樣麻煩。蜻蜓一旦發出這樣的嘆息,大概就不行了。蜻蜓雖然是個很好的傢伙,但非常不擅長向人說明自己的心情。他倒是很會寫文章,卻不會說話。
  「呃,讓我來說明吧。」
  這時只好由我出面。
  「為什麼由你來說?」
  「因為老實說,我內心有同樣的感想。與其說好蠢……應該說好無聊。」
  我朝滿面怒容的丹羽學長說出實話。
  丹羽學長抽搐著臉頰低吼:「無聊……?」我知道他正緊握拳頭,很擔心會被他揍。我雖然害怕,但還是繼續坐在原地,這不是出於不願逃跑的氣概,而是因為腳麻了動彈不得。既然無法動彈,我也別無他法,只能豁出去地說:
  「那種想法實在太落伍。男人不強就沒有價值?又不是拿著石斧追逐長毛象的時代。基本上,如果人類的價值是憑體力或臂力來決定,那不論是藝人或政治家,全都會是些肌肉發達的傢伙吧。」
  「強也有精神上的意思。強韌的身體能夠孕育堅強的心靈……」
  「那可不一定。」
  我迅速反駁。
  「比如說,正在對抗病魔的人必須具備堅強的精神。即使身體孱弱,也有心靈很堅強的人。當然亦有相反的情況。」
  「這……」
  「強或弱、勝或敗,以這種標準衡量自己,不覺得壓力很大嗎?學長承受這麼大的壓力,就某種意義來說或許也算強,但是在我看來很無聊。應該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才對。」
  我邊坐立不安地動著雙腳邊說話。腳好麻,快要到達忍耐的極限了。
  「……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丹羽學長低頭問我。他的長瀏海滑下來,幾乎遮住整張臉。
  「既然這麼說,那你就告訴我,什麼是重要的事情?」
  「呃,那麼困難的問題,我也……」
  「你說得好聽,卻沒有結論?給我負起責任!告訴我!對男人而言,對人而言……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丹羽學長猛地抬起頭,用力推我的肩膀。我因為腳麻,毫無抵抗能力,發出「嗚嘎咿」的怪聲,差點往後跌倒,幸虧蜻蜓在千鈞一髮之際扶住我。但血流恢復的雙腳宛如電流通過一般,感覺好像有電鰻從腳的內側放電。
  「好、好麻麻麻麻……」
  「快說,來栖!」
  「麻麻麻……開、開心麻麻麻麻……」
  我邊扭動身體邊努力試圖回答。我不清楚太深奧的道理。對人類來說什麼才是最重要的?這種問題屬於哲學或宗教領域,一個十六歲男高中生如果回答得出來,那也太扯了。我直到最近都以為決定羅馬教宗的「Conclave」是比耐力的意思(註13:◆ 教宗選舉時樞機主教所召開的祕密會議「Conclave」日文念成「Konkurabe」,音同日文的比耐力「根比べ」。),看報紙時還不解為什麼要跟外來語一樣寫成片假名。如果讓這種人談論人生,一定會遭到天譴。
  不過我覺得,沒必要想得太複雜。
  只要過著普通的生活,就會找到答案。只要自然行動,就會找到答案。
  「只、只要活得開心就好了……」
  我瞪著在一旁偷笑的蜻蜓,如此回答。哇,住手,為什麼要戳我的腳!不要碰那裡!
  「只要開心就好?你在開玩笑嗎?」
  「我沒有開玩笑!」
  不行了。我終於把腳伸長,坐姿放鬆之後,緊繃的情緒也同時放鬆。說好聽是變得輕鬆,說難聽就是自暴自棄。我繼續說:
  「對我來說,開不開心是很重要的事。只要開心就能拚命努力,或者應該說,我根本沒辦法做不開心的事,因為我沒那麼大的耐性。所以,如果丹羽學長覺得練格鬥技很開心,那也很好。你如果很喜歡『很強的自己』,比日本舞踊還喜歡,我就不會繼續糾纏不休。」
  可是──我抬起頭看丹羽學長。
  「學長,你喜歡跳舞吧?」
  有一瞬間,我感覺到丹羽學長退縮了,但他立刻以凶狠的聲音說:
  「少在那邊自以為!我從小就一直被迫跳舞,早就厭倦了。」
  「說謊也沒用,我看到了。」
  「你、你看到什麼?」
  「我之前四處尋找學長的時候,在體育館後面看到了。那裡不是有園藝社架設的紫藤花架嗎?雖然花季已經結束……我看到學長在紫藤花架底下。」
  「……什麼?」
  丹羽學長稍微緊張了一下。
  「二年級體育課的武道項目是劍道吧?學長當時拿竹劍代替紫藤枝,一開始背對著我,接著往左轉又往右轉……」
  現場當然沒有音樂。
  但是當一陣微風吹過,紫藤花隨風搖曳時,我聽到不可能聽見的長歌。
  ──戴上漆斗笠,隔絕目光……
  「那是《藤娘》。」
  我果斷地說。
  《藤娘》是歌舞伎很有名的舞踊劇目,內容是藤花的精靈跳著優美可愛的舞。丹羽學長睜大眼睛,默默看著我。
  「雖然只有片刻……可是動作非常流暢美麗。學長或許只是不經意地做出那些動作,因為看到紫藤花架、肩上剛好扛著竹劍,腳就自然而然動了。當時的舞蹈就是這麼自然,我可以了解到這段舞已經深深浸透到學長體內。學長說討厭跳舞一定是謊言……可是,學長為什麼說你不跳了呢?」
  我的雙腳已不再發麻,便用膝蓋爬向丹羽學長。學長把臉轉開,似乎思索著該如何回答,但我先開口:
  「別再堅持了,別再堅持說你已放棄跳舞,這不是在勉強自己嗎?不是在強迫自己討厭日本舞踊嗎?喜歡的話就繼續下去吧!然後,請你教我們跳舞,我們需要借助學長的力量。請你參加我們的同好會,好嗎?」
  「……需要……我?」
  「當然需要!」
  我抓住丹羽學長的雙膝,湊得更近。丹羽學長低垂著頭,喃喃地說:「可是……」他高大的身軀不知為何顯得縮小了。當我大聲呼喚「學長」的時候,他怯生生地抬起目光看向我。
  「你真的把我看成……藤娘?」
  「是的。正確地說……」
  我看到的是風景,或者是舞台。
  當時紫藤花已經凋零,而且學長穿的是運動服,更沒有長歌的聲音,但是,我卻看到那座舞台──在黑暗中突然亮起來的藤色世界。
  「我看到盛開的紫藤和藤娘。」
  聽我這麼說,丹羽學長的臉皺了起來。
  我當然是因為看過幾次《藤娘》,腦中才會浮現這樣的景象。畢竟我是個歌舞伎迷。不過,如果跳舞的不是丹羽學長,大概就不一樣了。
  素人很難了解日本舞踊的優劣,它沒有像街舞一樣用頭頂著地旋轉的炫技,也不會像芭蕾一樣跳得很高。我完全不懂實際的舞蹈技巧,不過在欣賞舞踊表演時,有時還是能感覺到「啊,這位演員好厲害」。
  為什麼呢?究竟有什麼不一樣?
  或許是空氣吧。
  我覺得「好厲害」的演員很擅長營造空氣……或者說是創造出世界。這樣的演員光是佇立在原地,稍微移動視線,輕輕傾斜身體,就能把觀眾帶入異空間。尤其是舞踊曲沒有台詞,也沒有複雜的情節──即使原本是有的,也不會一一提示觀眾──所以舞者只能憑自己的身體創造出世界。
  「我認為這就是舞踊的難處,丹羽學長卻能夠辦到。你能夠營造出空氣、氣氛、世界,所以才會讓我看到紫藤花。」
  「……你以為說這些話能夠哄我開心嗎……」
  低著頭的丹羽學長用模糊的聲音問。不不,我並不是為了這種理由才說的……正當我感到困窘時,蜻蜓突然開口:
  「小黑不會拍馬屁。這傢伙說話……不會經過大腦……」
  「沒錯,我說話不會經過大腦……不,等等,我也會稍微思考一下,你這種說法好像我腦筋很差。」
  「你的腦筋沒有很差,但也不算好。」
  真是狠毒的朋友,不過他的評論很正確,所以我不得不尊重他的說法。我再度轉向丹羽學長說:
  「總之……我知道學長絕對不討厭跳舞。」
  討厭跳舞的人,怎麼可能做出那樣的動作?
  討厭跳舞的人,怎麼可能擺出那樣的表情?
  「……我……」
  丹羽學長似乎失去力氣。
  他駝著背,深深低頭,整個人看起來變得好小。
  「我不想……放棄。」
  沙啞的聲音說出真心話。
  果然如此──我鬆一口氣。幸好我沒猜錯。丹羽學長既然老實說出自己的心情,一定會認真考慮加入歌舞伎同好會……
  「人家根本就不想要放棄啦!」
  ……嗯?
  「人家也不想放棄,可是、可是,個子卻越來越高,脖子變粗,還有鬍子、腿毛、腋毛也一直長出來!我好擔心再這樣下去會變成森林小子和森林爺爺!」
  森林小子和森林爺爺是好久以前愛知萬博的吉祥物吧?他到底在說什麼?更重要的是,這個人到底是誰?說話的人確實是丹羽學長……該不會是被附身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向蜻蜓,蜻蜓也同樣目瞪口呆,眼鏡有些滑下來。
  「我明明比較喜歡女舞!我想要跳《道成寺》、《藤娘》、《鷺娘》這些舞,想要跳得更好,可是身體越來越粗壯……」
  「哇!」
  丹羽學長突然抱住我,害我不禁發出尖叫。這動作簡直像職業摔角的擒抱。他的體重壓過來,即使只有上半身,也讓我差點翻倒。雖然我勉強撐住了……
  「嗚哇啊啊啊啊啊!」
  砰!終於哭出來的丹羽學長仍舊抱著我,把我推倒在榻榻米上。我在這樣的狀態下說不出話來,只是驚愕地眨著眼睛。


  幕間


  「謝謝。」
  仁以正坐的姿勢,雙手放在地面深深低頭。
  汗水滴落在所作板(註14:◆ 表演歌舞伎舞踊或特定場面時,鋪在舞台上的木板。)上。今天是梅雨季節裡難得的好天氣,氣溫有如盛夏,但練習場沒有開冷氣。祖父有神經痛症狀,很討厭冷氣。
  「嗯,辛苦了。手部舞蹈的部分要再多琢磨,你的動作有點太小。」
  「是。」
  「獨白的部分進步很多。」
  「謝謝。」
  仁再度低頭,祖父便笑道:
  「你流了好多汗。這代表你還年輕。快去喝水吧。」
  「是。」
  仁離開所作板,大口喝下裝在保溫瓶中的運動飲料。
  今天的練習是舞蹈。
  日本舞踊的動作雖然比西洋舞蹈緩慢,但有許多動作必須保持半蹲的姿勢,女舞則需要把身體不自然地扭轉,因此需要柔軟度、體幹的強度、肌力等所有要素。仁從小就不斷練習,雖然他幾乎沒有其他運動經驗,體育成績卻一直都很好,大概也是練習舞踊鍛鍊出來的。不過,他對於球類運動則比較不擅長。
  一切都是累積。
  沒有任何技藝是能夠一朝一夕學成的。仁出生在號稱名門的家庭,受到很大的期待。如果只是達到一般標準,無法展現更高超的技藝,周圍的人是不會接受的。因此,仁不會也不能輕忽練習。歌舞伎不是那麼簡單的世界。
  「……呵。」
  仁想到某件事,不禁笑出來。祖父問他:
  「怎麼了?」
  「對不起。我只是想到,之前學校有人說了很奇妙的話……」
  「哦?你會談起朋友的事情,還真是難得。」
  「他不是我朋友,我們是第一次交談。」
  「是嗎?他說了什麼?」
  仁拿毛巾擦汗,回答:
  「他說要創立歌舞伎社。」
  他半笑著這麼說,祖父則露出笑容說了聲「哦」。祖父在練習時是個嚴師,但一到休息時間,就會恢復溫和慈祥的樣子。
  「他要在社團演出歌舞伎嗎?」
  「是的,他似乎還想要我提供建議。想到這點,讓我忍不住笑出來。」
  「哦?你不打算幫他嗎?」
  「怎麼可能?」
  仁在膝上折起毛巾回答:
  「歌舞伎不是玩玩就能演出。」
  「……也是啦。你從四歲就登上舞台,總不能和那些夥伴一樣。」
  「當然,我可不想被拿來和喜歡歌舞伎的素人相提並論。」
  啪!
  祖父手中的扇子發出聲音。
  這是準備說教的信號。仁嚇了一跳,端正姿勢。
  「仁,說話要小心點,觀眾也都是素人。我們的工作就是要讓素人看得開心。」
  「是,我很抱歉。」
  他深深低頭,然後想到一件事。
  那傢伙……是叫來栖嗎?他好像說過同樣的話,說觀眾也是素人……之類的。
  「好啦,把頭抬起來。我知道你很努力,才會為了社團活動要演出歌舞伎這種想法憤怒。不過實際上也有地歌舞伎、村歌舞伎等等,其實都有各自的樂趣。」
  「是。」
  「把汗擦乾吧,別得到夏季感冒,八月還有演出。」
  「是。能夠和祖父站在同樣的舞台上,我感到既緊張又高興。」
  聽到仁這麼說,祖父開懷地笑了。
  「你這個孫子還真會說話。我實在很有福氣,孫子願意這麼認真練習。」
  「我雖然還不夠成熟,不過一定會繼續努力,希望將來能夠成為像祖父那樣的演員。」
  「哦?你要捧殺我嗎?我還想再活久一點,哈哈哈。」
  開懷大笑的祖父今年七十二歲,除了膝蓋神經痛的問題,精力非常旺盛。他當然仍舊是現役的幹部演員,並已奠定無可動搖的地位。
  仁的家族屋號是「白銀屋」。
  據說屋號的來源是直到兩代前,他們家族都居住在白銀町。仁在戶籍上的名字是蛯原仁,藝名則是小澤乙之助。祖父和父親年輕時也使用乙之助這個名字。
  「不過,仁,你不需要以成為我這樣的演員為目標。這樣的目標毫無意義。」
  「咦?」
  「我和你是不同的人,個性也不一樣吧?」
  「的確如此……但我希望能夠和祖父一樣,不論女形或立役都擅長,成為具有多層面的歌舞伎演員。」
  「嗯,如果是這樣的願望,那也不錯……千代子,給我溫麥茶。」
  祖父隔著紙門要求,仁的母親千代子便以溫柔的聲音回答:「好的。」不久應該就會送上沒有冰過的麥茶。
  「我有些擔心。這麼說可能有點不妥,不過你比你父親更有天分。不僅腦筋好,動作也很俐落。」
  「沒這回事。」
  「你先聽我說完。你父親當然也是很好的演員,不過他大概不適合這個業界吧。現在想想,我覺得那也無可奈何。」
  「……是。」
  仁的父親在三十八歲時放棄當演員。對外說明的原因是生病,而這也不算謊言……不過他罹患的是心病,因此無法再站上舞台。
  「他曾說了跟你一樣的話,說想要成為和我一樣的演員。但是,他沒有那麼靈巧……所以大概承受了太大的精神壓力。」
  「我沒有問題。」
  祖父露出有些為難的笑容點點頭。這時麥茶送來了,祖父拿起白木盤上的玻璃杯,以琥珀色的液體潤喉之後繼續說:
  「你是個很靈巧的孩子,不僅如此還很努力,也理解我們家的『型』。雖然仍不算成熟,但只要不懈怠地繼續練習,身體應該就會記住……問題是在那之後。」
  「……您是指……我只能按照『型』演出?」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祖父雖然立刻否定,但仁心中產生極大的不安。
  歌舞伎是「型」的藝術。劇目、角色、舞踊,一切都有「型」,各個家族也有長年傳承的「型」。歌舞伎演員的個性是沿襲著「型」並以其為基礎而發揮的。
  型是如此重要……但只有型,無法成為名演員。
  「破型」有時是具有正面意義的用語,這是指打破──亦即破壞自己的定型。只有懂「型」的人才有辦法打破「型」;只有懂「型」的人才有辦法創造屬於自己的新「型」。破壞與創造都是藝術的泉源。
  「你是繼承白銀屋血統的孩子,不會永遠是只有『型』的演員。不過,這一點是沒辦法教的。我可以教你很多『型』,但是在那之後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也就是所謂演員的個性。這是有點深奧的話題,不過你應該懂吧?」
  「是的,我懂。雖然懂,可是很難。」
  ──身為演員的存在意義。
  為什麼要當演員?為什麼要站上舞台?為什麼生存在這裡?
  「若是如此輕易就明白,那也有問題。一般來說,應該會等年紀更大之後才碰到這道牆,不過你的天分太高,大概在二十歲之前就會撞上這道牆。」
  仁感到背上的汗水變得冰涼。
  「到時候我該怎麼辦呢?」
  祖父苦笑著回答:
  「我不是說過了嗎?這是沒辦法教的。你必須自己思考該如何越過那道牆。到時候能成為武器的,就是過去的經驗。」
  「也就是過去練習的量嗎?」
  「不是。」
  「那是什麼樣的經驗……」
  「是一切。」
  祖父拿著還剩半杯麥茶的玻璃杯如此回答。
  「是你過去生活中經驗的一切,是你人生的經驗值。仁,你有點太過熱衷於練習,我希望你多撥出一點時間體驗其他事情。」
  圓滾滾的水滴滑落琉球玻璃杯的表面。雖然只有一滴,卻在白木盤上留下清晰的痕跡。
  仁感覺這個痕跡似乎也擴散到內心深處,無意識地按住浴衣領口。
  那麼,我該怎麼做呢──他正想問,突然驚覺到,像這樣事事都要請教師長,就已經不行了。祖父要告訴他的是,在祖父不在的地方……也就是在練習場與舞台以外,他做了什麼?培養了什麼?這才重要。
  「別露出那樣的表情。」
  仁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麼苦惱,但祖父苦笑著對他說:
  「時間還很長。你上了高中,應該有很多機會可以累積戲劇以外的各種經驗。簡單地說,你只要稍微像個年輕人一樣享受樂趣就行了。」
  祖父緩緩從座墊站起來。
  仁目送著離開練習場的祖父背影,好一陣子無法離開原地。
 楼主| 发表于 2017-3-22 23: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3-22 23:12 编辑

  第四幕


  關於丹羽學長,目前已知道幾件事。
  首先,那間充滿男人味的房間其實不是丹羽學長的房間,而是他姊姊的房間。據說他姐姐是個狂熱的格鬥技迷,本人也在體育大學練摔角。順帶一提,他姊姊並沒有練日本舞踊。小時候雖然學過,不過她受不了慢吞吞的動作,很早就不練。
  丹羽學長的臉之所以變得好像賽後的拳擊手,是因為他下定決心要成為男子漢,並接受他姐姐的格鬥技特訓。
  「姊姊的教法根本已經超過斯巴達的等級。」
  丹羽學長揉著仍舊明顯的瘀青說。
  「即使我快要哭出來,請她手下留情,她還是不肯放過我……而且她要我趁這個機會把說話方式也改過來。總之她徹底磨鍊我……」
  丹羽學長在學校長久以來都維持沉默寡言的形象,是不想因為娘娘腔的說話方式被取笑而採取的防衛措施。
  去年秋天,丹羽學長失戀了。
  為了避免誤會,在此特別註明,丹羽學長的戀愛對象是女孩子。據說他喜歡的是身材嬌小、氣質柔美、像精靈般的女孩。他偶爾會在電車上看到那個女孩,終於在夏天下定決心跟她要了聯絡方式。學長不想對喜歡的女孩子說謊,因此鼓起勇氣把真實的面貌展現給對方。他跟那個女孩聊過日本舞踊,還招待她參加成果發表會。她曾經稱讚學長的舞說:「真的好漂亮,我好崇拜你。」
  他們會一起看電影、逛街,兩人很談得來,總是相處得很愉快,因此學長相信兩人一定是天生一對……
  「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她跟我說,她交了男朋友,要介紹給我認識……」
  出現在學長面前的是個空手道社主將,和精靈就讀同一所學校。
  身材魁梧、肌肉發達、氣質木訥的那個男生開朗地向丹羽學長打招呼,對他說:「謝謝你常常照顧她!她能夠交到好朋友,真是太好了!」
  「也就是說,我一直都自作多情,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把我當成戀愛對象,只當作談得來又有女性氣質的朋友……」
  他說到這裡,歪著頭嘆了一口氣。
  「這就是促使我展開增進肌肉計畫的契機。可是啊,我無法對自己說謊……即使能說謊也會很痛苦,我終於明白這一點。這幾個月以來,我一直欺騙自己……感覺好痛苦。雖然痛苦,可是到這個地步也沒辦法回頭……因為我說要停止練舞,結果跟母親大吵一架。」
  「母親……就是師範吧?」我問。
  「對呀~」
  丹羽學長點頭……不對,是花滿學長。他要求我這樣稱呼他。
  今天是星期六。
  進入梅雨季節的東京雖然是陰天,但大概不會下雨。我們一行四人正前往東京都內的劇場,準備欣賞歌舞伎。
  花滿學長總算解放自己之後,以神清氣爽的表情出現在我們約定的車站前方。先到的芳學姊低聲說:「哇哦,Yellow。」丹羽學長今天穿著黃色緊身褲,上半身則穿著黑色外套,還戴了銀色項鍊。由於他長得很高,如此打扮顯得很時尚,不過呢……呃,老實說很娘。
  「如果你好好道歉,你媽應該也會接受吧?」
  芳學姊這麼說,花滿學長回答:
  「也許吧,下次我會好好跟她談。我也想告訴她歌舞伎同好會的事情喔。因為多虧小黑,我才會想要再次跳舞。」
  「不不不,別這麼說。」
  「不要害羞嘛~真是的,個子小小的好可愛~」
  花滿學長戳戳我的肩膀,害我失去平衡,連忙抓住握把。
  我們正在電車上,四人都站在車門附近。可是……可惡,大家好像都低著頭看我……這三個人怎麼都長這麼高?更何況其中還有一個是女生!
  「小黑,今天要看的是什麼戲?」
  很合適穿卡其色畫家褲的芳學姊問,另一邊車門附近的女孩子不時偷看她。嗯,學姊真的很帥吧,看起來清爽又溫柔。可是,這個人是女的喔……我邊在內心說明邊回答:
  「《菅原傳授手習鑑》中的《寺子屋》。」
  芳學姊面帶微笑,稍微歪著頭問:
  「嗯?你剛剛好像說了筆劃很多的漢字標題?可以再說一次嗎?」
  「只要記住『寺子屋』就可以了,這齣戲是以寺子屋為舞台。」
  「我記得寺子屋是江戶時代類似私塾的地方吧?」
  「是的,既像學校也像私塾,是平民子弟學習讀寫的地方。」
  「這麼說,就是校園劇嗎?」
  「……完全不是……」
  蜻蜓已經看過DVD,冷靜地如此回答。
  沒錯,很遺憾《寺子屋》並不是活潑快樂的校園劇。
  芳學姊問蜻蜓:「那麼是什麼樣的故事?」
  蜻蜓看看我,我在回答之前問:「花滿學長知道嗎?」
  「不知道。我偶爾會看歌舞伎,但都是看『所作事』。」
  「所作事」是指舞踊。
  「這麼說,你不太常看義太夫狂言之類的嗎?」
  「大概只有《義經千本櫻》吧?因為其中有《道行》。」
  《義經千本櫻》是超級主流的歌舞伎劇目。這齣戲非常長,其中包含舞踊劇《道行初音旅》。歌舞伎的賣點之一就是能夠同時享受戲劇和舞蹈,不過兩者也常會分開來單獨上演。
  芳學姊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說:「你們討論的話題好像很艱深?」
  我連忙回答:「沒這回事!談到歌舞伎,總會給人用語很艱深、漢字筆劃又多的感覺,不過其實不難,而且還有導覽耳機這個強力幫手。」
  「耳機?」
  「觀眾可以借一種類似小型收音機、附耳機的器材,它會說明劇情大綱、看點、劇中的梗等等。」
  花滿學長也附和:「對呀,那真的很方便呢!而且不會干擾到人看戲,會在絕妙的時機給予提示喔~」
  在談話中,電車抵達目的地車站。我們下了車,在人潮中前進。車站內也有張貼劇場的海報,海報上是《車引》的一幕。
  「《寺子屋》的主題簡單說就是忠義,不過如果事先透露太多,會破壞看戲的興致。看完之後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再請妳問我吧。」
  「了解。第一次看歌舞伎,好期待呢。」
  芳學姊的語氣真的很愉快。我雖然回答「一定很有趣」,內心卻有點緊張。如果她到時候說很無聊怎麼辦?或是說看不懂、完全聽不懂義太夫節……
  《寺子屋》是滿好懂的劇目。雖然背景頗複雜,有菅原道真、太宰府天滿宮等等,但即使忽略這些,應該也能欣賞其中樂趣。我就是看準這一點才選這齣戲,不過每個人的感受方式不同,縱使我覺得有趣,芳學姊和花滿學長也未必會有同樣的感想。
  我們提早來到劇場。
  這裡的外觀不像歌舞伎座那樣擺明了是傳統藝能的殿堂,從外面看是滿普通的現代建築。不過進入觀眾席,仍舊會看到獨特的構造。
  「這就叫『花道』吧?」
  芳學姊稍稍抬起下巴問。
  我們的座位是前面算起第七列的三號到六號,屬於下手邊緣的位置,也就是所謂的「溝席」。下手是指從觀眾席看去的舞台左邊,相反的右邊則稱為上手。
  「是的。這個位置離花道很近,可以近距離看到走在花道上的演員。不過演員在說台詞時,通常會轉向另一邊的上手方向,所以我們這裡只能看到屁股。」
  「屁股啊……」
  「不過《寺子屋》不太會用到花道,所以這次我以接近舞台的位子為優先,畢竟這樣比較有臨場感。」
  選擇座位是一門很深奧的學問。歌舞伎基本上重視正面觀賞的效果。當演員擺出「亮相」的姿勢時,看來最帥氣的角度還是正面。舞踊等動作從正面觀賞也比從斜側看去更漂亮。
  話說回來,即使在正面,但如果遠到看不清演員的表情,還是會有點遺憾。雖然有觀劇用的雙筒望遠鏡這種便利的道具,不過透過望遠鏡看到的範圍太狹窄。如果座位在最前面,又會距離舞台太近,不太能看到演員的腳邊,脖子也會很累。一般來說,以第七列到第九列的座位最好。中央區塊的第七列到第九列位置很快會賣光,不過邊緣有時候會剩下。這次運氣很好,能取得第七列的座位。
  「小黑,兩邊稍微高出來的座位是什麼?」
  好奇心旺盛、不斷環顧四周的芳學姊又問,我回答:
  「那裡叫看台席,票價最高。坐在那裡會附茶,腳部則類似坑式暖桌那樣,也有桌子,事先預約還會把便當送到座位。」
  「真棒,就是有錢人專屬座位吧。」
  「沒錯。但因為在舞台側面,未必容易觀賞。不過上手側的看台正對著花道,倒是能很清楚地觀賞花道上的演員。」
  因此,常用到花道的劇目就非常推薦選擇上手側的看台席。當然也要有錢才行。
  「來,幫我傳過去吧~我做了飯糰喔~」
  花滿學長給了每個人小包裹,是薄木片包著的兩顆飯糰。不是用保鮮膜包的,感覺很有風情。「謝謝!」我向他道謝,芳學姊則感嘆地說:「小花真細心。」蜻蜓也點頭致謝。
  「我想說可能有人不喜歡酸梅,所以加了鮭魚和昆布。請你們在休息時間吃吧~這裡應該可以在座位上吃東西吧?」
  「沒問題。對了,像是音樂廳之類的地方好像就禁止在座位上飲食。」
  古典音樂的音樂廳即使在休息時間,也只能在大廳或休憩廳飲食,或許是擔心會場內瀰漫著食物的氣味吧。在這方面,歌舞伎劇場的規定就寬鬆多了。江戶時代一般人都習慣邊吃喝邊看戲,不過現在當然不能在演出時吃東西,也不可以讓塑膠袋發出窸窣聲,或是把身體湊到前方觀賞,手機電源也得關閉。這方面就跟其他劇場相同。
  不久,就聽到我最喜歡的「咚……咚」聲音。這是引導我前往特別世界的聲音。
  「柝的聲音響起了。」
  花滿學長似乎也知道。芳學姊問:「柝?」
  「就是敲響類似木梆的東西告知時間。剛剛是開幕的柝,表示即將開始。」
  舞台音樂開始,柝的節拍變得越來越短。
  帷幕拉開,出現一排排坐在寺子屋裡的小孩子。
  太棹三味線的樂聲響起,義太夫節在空氣中震動。
  一字千金二千金,三千世界之寶物,師長傳授予學子。菅秀才藏身其間──
  戲劇即將要開始。

  *

  我們看完《寺子屋》後,走出劇場來到一家連鎖咖啡店。
  我不怎麼喜歡咖啡,而且這家店單價很高,所以很少來。不過芳學姊似乎常常光顧,很輕鬆地點了「中杯豆漿拿鐵加榛果糖漿,加熱」這種簡直像是咒語的商品名稱。感覺好帥……花滿學長也以熟練的態度點了豆漿拿鐵,我和蜻蜓則點了類似刨冰的星冰樂。
  至於歌舞伎的感想──
  「真不敢相信!」
  芳學姊皺著眉頭,首先開啟議論。
  「我也不敢相信!根本無法理解!」
  花滿學長也這麼說。坐在我對面的這兩人彼此對看,同聲說:「對吧?」唔……《寺子屋》的評價好像不太好。
  我硬著頭皮問他們:
  「請問……是哪個部分難以理解?」
  芳學姊湊向前,激動地說:「根本是虐待兒童嘛!」花滿學長也說:「應該說是虐殺兒童才對!」就連蜻蜓都補刀說:「……嗯,仔細想想算是謀殺罪。」
  「這個嘛……嗯,的確很過分……」
  我連連點頭。這樣的感想是難免的。姑且不論已經看過好幾次的我,如果沒有預先做功課就觀劇,當然會驚訝。因為這是年幼的小孩被斬首的故事……
  「小黑,為什麼?為什麼小太郎必須送死?」
  「因為他要代替菅秀才……」
  芳學姊說:「菅秀才是某個大人物的兒子,然後被寺子屋的老師藏匿起來對吧?後來被追殺的人發現,就逼他『交出菅秀才的首級』──到這裡沒錯吧?」
  「沒錯,就是這樣。」我點點頭。
  如果要補充的話,那位「大人物」是菅丞相,也就是菅原道真。
  「寺子屋的老師被逼急了就想說,乾脆交出替身?」
  「沒錯。接著他腦中浮現寺子屋裡那些小孩的臉孔,可是大家都是一般老百姓的孩子,不適合代替出身高貴的菅秀才。」
  「「好過分!」」
  兩人齊聲抗議,害我不禁道歉:「對不起。」不,我又不是寺子屋的老師……順帶一提,老師的名字叫做武部源藏。源藏老師很擅長書法,是菅丞相的大弟子,菅丞相對他的恩情很深,因此他非常煩惱。不論如何,他都要守護菅丞相的獨生子。
  「源藏老師愁容滿面地回到寺子屋時,剛好有新學生進來。這個新生長得相當俊美。」
  「那就是小太郎吧?」
  「是的。他是源藏老師不在時由母親帶來寺子屋。老師看到小太郎向他打招呼,忽然想到……」
  「「就用這孩子的頭來代替吧?」」
  啊啊,兩人又齊聲說話……而且用現代的說法,感覺未免太露骨。不過這種說法也沒錯。面對兩名學長姊,我只能回答:「唔……是的。」
  「畢竟是古代的故事,我可以了解當時的人比現在更重視忠義。可是也不能因為這樣,殺死其他人的小孩吧?」
  「小芳說得沒錯。就算退讓一百步,殺死自己的小孩也就算了,可是他卻找了非親非故的小孩子當替身。」
  「的確……如果源藏老師有小孩,應該會讓自己的小孩當替身吧。可是源藏老師和太太之間沒有小孩,所以沒有其他選擇……」
  「他們還擔心被孩子的母親知道,老師便跟其他人商量,到時候只好也殺死小孩的母親。對不對?」
  芳學姊確實掌握了劇情,這讓我很高興。初次觀賞歌舞伎的人,往往不僅無法了解義太夫節,甚至連演員台詞都聽不太懂。
  「太過分了。嘴裡還說什麼待弟子如同親生孩子……我不了解源藏老師的心情,而且小太郎的父親也好過分喔!」
  花滿學長雙臂緊貼著身體,擺出可愛的姿勢發脾氣。
  「小太郎的父親是叫什麼丸的吧?」
  「……松王丸。」
  低聲回答的是蜻蜓。他或許覺得自己如果不偶爾出聲會被遺忘吧。
  「那段劇情發展太驚人了。我原本以為他是反派的壞蛋……從這裡開始,故事好像就變得比較複雜。」
  「我就從頭說明吧。」
  我放下星冰樂,在桌上攤開餐巾紙,向蜻蜓借筆畫出人物關係圖。
  「首先要說明的是,《寺子屋》是自《菅原傳授手習鑑》這齣很長的戲劇擷取的一部分。這一段很受歡迎,所以常常單獨上演。」
  《菅原傳授手習鑑》是取自菅原道真傳說的故事。
  劇中的道真被稱為菅丞相。丞相是古代中國的官位,日文正確說來應該念成「Jou Shou」,但在這齣戲中不知為何卻稱作「Shou Jou」。
  菅丞相有個政敵,名為藤原時平。時平應該念作「Tokihira」,但在戲中卻念作「Shihei」。這個人在戲裡是反派角色。
  兩人各自都有侍從。菅丞相的侍從是梅王丸、櫻丸,而寺子屋的源藏老師雖然被斷絕關係,不過原本也是菅丞相的侍從。正是因為菅丞相對他有極大的恩情,他才會藏匿菅秀才。另一方面,時平的侍從則是松王丸。
  芳學姊說:「也就是說,松王丸是屬於時平隊的。既然這樣,松王丸和源藏老師應該是對立關係,因為他們的主子不一樣。」
  我回答:「沒錯。當時菅丞相遭到誣陷,被流放到九州的太宰府。因此,松王丸才會命令源藏老師:『砍下菅丞相的兒子──菅秀才的首級。』」
  源藏老師苦惱許久,終於把名叫小太郎的新生當作菅秀才的替身斬首。他是鐵了心腸做出這樣的行為。小太郎和菅秀才的長相當然不同,不過因為死後和生前的臉會有差別,他便豁出去賭上一把。
  松王丸來到寺子屋,逼迫源藏老師:「快交出首級!」這時交出來的就是小太郎的首級……
  「可是松王丸卻說:『沒錯,這正是菅秀才。OK,幹得好!』就回去了。源藏老師和他太太原本擔心會露出馬腳,得到OK的回覆鬆了一口氣。」
  順帶一提,確認首級的場景稱作「首實檢」。不是首實驗,而是首實檢。在歌舞伎當中是常出現的場面。
  「在這之後,小太郎的媽媽來迎接兒子。」
  源藏老師心想「這下糟了」,但仍請小太郎的媽媽進入屋內。他原本打算,這樣一來只好連母親也一起殺害,正要展開攻擊,小太郎的媽媽卻說:「我家的孩子成為替身了嗎?」讓源藏老師大吃一驚。當他正感到錯愕時,先前來檢查首級、應該已經回去的松王丸大步走入屋內說:「老婆,妳應該感到高興!兒子派上用場了!」
  沒錯,小太郎其實是松王丸的兒子。也就是說,松王丸看到自己兒子的首級,卻謊稱「這確實是菅秀才的首級」。
  「可是,為什麼松王丸突然轉投敵營?戲裡說到梅花櫻花之類的又是什麼?」
  「松王丸是三胞胎,梅王丸、櫻丸是他的兄弟。」
  三人當中,只有松王丸成為敵方的侍從,梅王丸和櫻丸則服侍菅丞相。然而松王丸內心其實也想要服侍菅丞相,這次他終於可以藉由犧牲自己的兒子來展現忠義。
  芳學姊注視著人物關係圖發出「嗯~」的沉吟聲,又說:
  「我明白其中道理了,但還是不了解他的心情。對松王丸來說,孩子究竟是什麼?難道可以為了自己的忠義心就犧牲嗎?」
  「看到自己小孩的首級……他不震驚嗎?」
  這是理所當然的意見,老實說我也這麼想。
  「母親的心情一定更煎熬吧?如果是我,絕不可能讓自己的小孩去當替身。怎麼可能說什麼『派上用場』之類的。」
  「當然。如果我是父親,也絕不可能接受這種做法。比小孩的性命還重要的忠義算什麼?江戶時代的人都是那種想法嗎?」
  「太過分了。」
  「真的好過分。」
  哇,我又想道歉了。
  兩人當然不是在責怪我……可是,我會不會選錯劇目?也許應該選愉快一點的劇情,像是結局圓滿的愛情故事……《吉田屋》之類的?
  「……故事。」
  餐桌上傳來低沉的聲音。早已喝完飲料的蜻蜓看著我們,再次說:「這是虛構的故事。」
  喔,對了,他說得沒錯。既然是戲劇,當然是虛構的故事。菅原道真雖然是實際存在的人物,但也只是做為這齣戲的原型而已。
  「不過那齣戲應該也反映了當時一般人的價值觀吧?」
  芳學姊的表情仍顯得不能接受。我回答:
  「也許吧,但是……呃,我想江戶時代的人的確比現代人更重視忠義,那麼比受到重視的忠義還要重要的是什麼?大概就是父母親與孩子,也就是家人的性命。所以在戲劇世界中,才會出現犧牲自己孩子來實踐忠義這樣的劇情。」
  「也就是說,在大多數人心目中,自己的孩子還是比忠義更重要?」
  「是的。還有……這是我個人的解讀。劇裡,松王丸口中說櫻丸很可憐,但內心或許是想著自己的兒子而痛哭吧……」
  聽我這麼說,芳學姊若有所悟地點頭:
  「原來如此。那場痛哭的戲也可以解釋成是為自己的兒子哭泣。身為武士、身為男人,他在哭泣時必須隱藏內心……害我也想哭了。」
  什麼?我不禁湊向前問:
  「妳、妳也覺得想哭?」
  芳學姊似乎對我的反應有些驚訝,眨眨眼點頭說:「嗯。」
  「意思是,妳覺得很感動?」
  「嗯,對呀。」
  「這麼說來,妳是不是覺得歌舞伎至少有一點點有趣?」
  或許因為我的聲音太過認真,芳學姊不禁端正姿勢回答:「很有趣。」接著她似乎想到什麼,對我說:
  「對不起,我應該一開始就說出這一點。你替我們訂票,又做了各種安排……歌舞伎真的很有趣,劇情也比我想像的好懂。」
  花滿學長也說:「嗯,對呀,我也覺得很有趣。雖然沒有舞蹈,感覺有些意猶未盡,但我確實了解到歌舞伎的動作和日本舞踊有共通點。」
  我頓時感到全身無力,軟趴趴地靠在椅背上,鬆一口氣說:
  「好險。因為你們好像很不滿……害我以為不行了……」
  「我們不滿的是小太郎被殺,不是戲劇本身。」
  「對呀。應該說,就是因為有趣,才會在看完戲之後討論這麼多吧?類似看完一部疑點很多的電影。」
  芳學姊說得沒錯。
  戲劇和電影的樂趣不只在於觀賞,還要加上事後跟別人的討論。這種討論不一定是嚴肅的影劇評論,也可以只討論自己喜歡哪一段、討厭哪一段,或者像剛剛一樣,討論哪一段無法理解之類的。
  「……我也許會想試試歌舞伎。」
  我沒有錯過芳學姊突然丟出的這句話,激動地問:「真的嗎?」若以排球比賽來比喻,我的回應就像是反應極佳的自由球員。芳學姊有些靦腆地聳聳肩說:
  「嗯。故事情節雖然也滿有趣的……不過更重要的是感覺很帥,有種很直接的帥氣。我原本以為會很古板……真是意外。」
  「哇!聽妳這麼說,我好高興。」
  我的屁股已經從椅子抬起一半。
  「呵呵,小黑,你的反應好像自己受到誇獎一樣。不過我大概可以理解小芳說的帥氣。歌舞伎原本是庶民的娛樂吧?所以講求直接、易懂。」
  「歌舞伎的服裝與化妝都很有裝飾性也很有趣,卻不會給人過度堆砌的印象。這點滿不可思議的。」
  「……誇飾。」
  蜻蜓,太感謝你了!這正是我想要說的話。
  「誇飾?呃,是指變得很誇張的意思嗎?」
  「像是少女漫畫裡,女主角的眼睛畫得很大之類的?」
  我用力點頭說:
  「沒錯,就是誇張。歌舞伎把誇飾的效果發揮到極致,最佳代表就是臉譜。角色粗獷的個性不是用表情呈現,而是一開始就畫在臉上!」
  芳學姊點點頭說:
  「原來如此。這樣說來的確滿有趣的。原本應該讓演員展現演技的地方,卻是用畫的。」
  「是的,就是用畫的。而且從臉譜的顏色還能看出角色性質:紅色代表正義,藍色代表壞人或幽靈,褐色代表妖魔鬼怪。」
  「那不就破梗了!」
  「也可以這麼說。」
  我回答之後,三人都哈哈大笑。雖然蜻蜓只是默默聽我們說話,不過他總是這樣,所以沒有問題。
  「或許是在追求易懂的過程中,得到『誇張到極致』的單純答案吧……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想像。」
  「嗯,我好像可以理解。」
  「芳學姊,妳也來參加吧!歌舞伎真的很有趣。」
  「可是我完全不懂歌舞伎……」
  「從現在開始了解就可以了,而且學姊已經有演技基礎。」
  花滿學長也支援我:
  「對呀。舞蹈方面由我來教,小芳可以教我們發聲。雖說同時參加戲劇社會很辛苦,可是小芳一定能辦到!」
  「舞蹈方面有小花指導……可是,最重要的歌舞伎由誰來教呢?」
  「我會努力的。」
  花滿學長驚訝地看著我問:
  「小黑,你有演出歌舞伎的經驗嗎?像是地戲劇之類的?」
  地戲劇又稱村戲劇,是指過去在農村上演的素人歌舞伎,至今仍有些地方保留這樣的傳統,例如由兒童上演《白浪五人男》之類的。
  「我完全沒有經驗!」
  「嗯~光有活力是不夠的……沒有經驗還能教人嗎?」
  芳學姊會不安也是理所當然。我回答:
  「與其說是教導,不如說是一起嘗試吧。老實說,我也要實際開始做才知道!」
  「我說過,光有活力……」
  「沒問題的,即使玉碎也再所不惜!」
  「喂,我可不想碎掉。」
  連花滿學長都斥責我。的確,真的碎掉會有問題。
  「呃,我已經把動作和台詞都記起來,雖然只限定有名的劇目。而且現在有很多影像資料可參考。剛剛花滿學長也提到『地戲劇』,素人演出歌舞伎並不稀奇。如果要收錢招攬客人當然很難……不過,我們只是社團活動。」
  「我當然不會以專業為目標……可是既然要演出,我還是希望能夠讓觀眾看得高興。」
  芳學姊不愧是戲劇社無可撼搖的明星。我用力點頭同意:
  「我也這麼認為。看得開心、演得開心的戲劇,正是我想追求的目標。我希望大家都能樂在其中,並且相信可以憑創意、巧思達到這樣的目的,所以想要擔任導演和狂言方。」
  「狂言?」
  「狂言方是指能劇那種?」
  花滿學長指的是在能劇舞台演出狂言的人。狂言是能劇上演時穿插演出的趣味性對話。
  「啊,我不是指野村萬齋先生演的那種狂言。歌舞伎的狂言方是指寫劇本的人,亦即狂言作者。現在也負責舞台的進行,打柝的人同樣是狂言作者,大概最接近舞台監督的位置吧?」
  「小黑要寫劇本?」
  「我想要改編古典戲劇。學校沒有導覽耳機,如果直接上演古典歌舞伎劇碼,大家一定會看到睡著。」
  花滿學長說:「專業的劇場裡也有人在睡覺啊。」
  他大概是在剛剛的公演中發現有觀眾在打瞌睡吧。歌舞伎的觀眾席沒有很暗,所以睡著很容易被發現。如果是前方的座位,演員也會看得一清二楚。不過聽著舒適的音樂和台詞,偶爾昏昏欲睡,在我看來其實也沒關係。
  「我認為應該想辦法演出高中生也能理解,而且覺得有趣的歌舞伎。我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才想要創立歌舞伎社。」
  「哦。」芳學姊的聲音似乎有些佩服。「像是現代版歌舞伎嗎?」
  「這方面已經有勘三郎(註15:◆ 此處指第十八代中村勘三郎。)先生在Theatre Cocoon開始嘗試,現在則由他兒子勘九郎先生進行。我很喜歡這樣的嘗試……不過,我覺得或許有更不一樣的方式。」
  「比方說?」
  「呃……具體內容今後再來思考。」
  「什麼~原來你完全沒有計畫!」
  花滿學長拍一下我的額頭,我只是發出「嘿嘿」的笑聲。
  在決定劇目之前,無法決定詳細的改編方式。
  「我真的很期待。」
  好久沒看到真正的舞台,讓我更受到刺激。
  歌舞伎真的很棒。
  既帥氣又漂亮,而且能感動人。江戶時代的人覺得很帥的東西,現代的我也覺得很帥。仔細想想,這真的很神奇。
  獨自一人想著「超帥的」當然也不錯,但如果同世代的夥伴能一起欣賞,一定會更加有趣。我是那種吃到好吃的東西就想要報告「這個好好吃!超級好吃!味道如何如何地好吃!」的人,也會想說:「大家一起去吃吧!」
  因為,大家一起絕對更有趣。我想做有趣的事情。為了有趣的事,我會盡最大的努力。或者應該說,我只能為了有趣的事情努力。
  「我想要和學長姊跟蜻蜓一起找到更多夥伴,演出歌舞伎。我希望能夠演出讓觀眾覺得『原來歌舞伎這麼有趣』的戲劇!」
  我熱烈地提出主張,一旁的蜻蜓則酷酷地點頭。
  芳學姊用寶塚明星般的動作撥了撥瀏海。
  花滿學長豎起食指,抵在下巴下方。
  然後,兩人同時對我說──那就來試試看吧。

  *

  「大家好,我是一年三班的蛇之目丸子。如同你們所見,我又矮又肥又醜,不過這點本人亦有自知之明,所以請別客氣。順帶一提,我也知道這段自我介紹很可悲,讓人不知該如何反應,所以,即使氣氛變差了也請不要在意。我是受到村瀨委託才姑且過來的,當然對舞台一點興趣都沒有。因為我又矮又肥又醜,不可能會在大眾面前表演。村瀨跟我說,希望我能夠負責服裝。我雖然又矮又肥又醜,但是對洋裁技術有些自信。不只是洋裁,我還能製作和服,像是巫女、神官、陰陽師的服裝都做過。不過我完全不了解歌舞伎,也沒有興趣,只是想說姑且來聽一下才過來。完畢。」
  這段連珠炮般、不知是攻擊還是自虐的自我介紹結束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忍不住看向蜻蜓。蜻蜓的表情仍舊一如平常地冷靜呆滯。
  呃,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該如何改變這難以形容的氣氛?
  正當我努力思索該說什麼時,芳學姊以爽朗的聲音說:「我有問題~」真是太感謝了。我把接下來的發展託付給芳學姊:「請發問。」
  「抱歉,因為『又矮又肥又醜』的印象太強烈,我忘記妳的名字,可以再說一次嗎?」
  芳學姊穿著白襯衫和繡有校徽的背心,面帶笑容、毫不猶豫地這麼問。糟糕,我忘記芳學姊基本上也是個我行我素、不會觀察氣氛的人。
  「我叫蛇之目丸子。」
  她臭著臉回答。她穿的是箱型褶裙的標準制服。
  「好,那就叫妳小丸子吧。」
  「請不要用那種稱呼方式。」
  「為什麼?有什麼關係?圓圓的像小丸子一樣,名字也是丸子,不是剛好嗎?」
  芳學姊笑咪咪地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自由闊達的程度讓我同時體驗到提心吊膽與不知所措的心情。
  我轉向花滿學長求救。這個人就某種意義來說,比芳學姊更有女性氣質,或許能緩和眼前的氣氛。
  「小芳,別這樣,她本人都說不要了。」
  「是嗎?無論如何都不要?那麼,妳有其他更好的稱呼方式嗎?」
  「……算了,隨便妳怎麼叫吧。」
  「她說沒關係耶,太好了。」
  「小芳真是的……妳這種個性,竟然能在女生居多的戲劇社生存下去。」
  「沒什麼問題呀?啊,不過當我提出要兼其他社團時,社長發了很大的脾氣。」
  沒錯。昨天午休時間,學過全接觸空手道的戲劇社社長霧湖學姊,怒氣沖沖地走進我們班教室。我當時很害怕,真的超級害怕。霧湖學姊大步走向我,惡狠狠地瞪著我說:「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做這種事!」她只說了這麼一句話便掉頭離開,話中指的當然是芳學姊。我感覺好像奪走人家的男朋友……不,說我奪走男朋友感覺好奇怪……等等,可是芳學姊是女生……啊啊,感覺好複雜……總之就是很恐怖。
  「對了,妳不能說自己是矮子之類的,這種自我暗示會把自己逼向更糟糕的地步喔。」
  「不用多管閒事。自己說總比被別人說好一點,所以我才先說出來。」
  「好討厭的防衛方式!雖然妳的確又矮又偏肥,不過應該算不上很醜,只是微醜而已。主要是那副大眼鏡的問題吧?妳摘下來看看。」
  我收回前言,花滿學長和芳學姊沒有太大差別。想想也是,這種女性化的男性往往是毫不修飾言詞、有話直說的個性……
  蛇之目扶著紅框眼鏡反駁:
  「啊?我得老實告訴你,『摘下眼鏡就是美少女』這種設定早就滅絕了!現在眼鏡反而是一種流行配件,甚至是萌配件!不過,有價值的只有俊男美女戴的眼鏡──美少女、美女、美少年、美男子和美中年!我個人覺得最萌的則是美老人戴的老花眼鏡,但最大的前提是長相要夠美!我不打算完全否定『醜得很萌』的概念,只是那樣的高山對我來說太過險峻!不過,或許再過幾年就可以接受吧?或許我也能踏入『醜得很萌』的領域!」
  「這女生好奇怪,她在說什麼?」
  「我可不想被人妖說奇怪!」
  「好過分!妳這是歧視言論!」
  「哈哈哈哈哈,那麼我就是偽男了吧?」
  「……」
  啊啊,真是一發不可收拾。順帶一提,最後那個無言的人是蜻蜓。即使在這樣的狀況,他依然保持驚人的穩定態度。蛇之目……算了,就叫小丸子吧。之前蜻蜓提過、擁有高超技巧的服裝製作者,正是小丸子。
  蜻蜓和小丸子有個共同點,兩人都是那個圈子(也就是異常熱衷並精通次文化的御宅族圈)的名人。蜻蜓在影片投稿網站享有「神」的稱號,小丸子也同樣受到Cosplay玩家讚譽為「神」。御宅族的圈子裡有很多神,不過日本自古就有八百萬神的說法,所以沒問題。
  「呃,可以請大家聽我說話嗎?」
  我站起來,走到黑板前方。
  「今天請大家集合,是為了重新跟大家說明歌舞伎同好會。現在這間教室裡包含我在內總共有五個人……」
  我邊說邊在黑板寫上名字。
  從二年級開始寫吧。敬稱省略,請多多包涵。淺葱芳、丹羽花滿、村瀨蜻蜓、蛇之目丸子,還有來栖黑悟。
  「得到各位的幫助,總算可以創立同好會。」
  我拿出一張A4紙,這是校方準備的創立同好會的申請文件,要在上面寫下五個人的姓名以及顧問老師的名字。
  「我會拜託教生物的遠見老師擔任顧問。代表的話,如果各位沒意見,就由我來擔任。如果有任何問題請儘管提出來,如果沒問題,請在這裡簽名。」
  花滿學長翩然舉起手說:
  「與其說是問題,不如說是確認。我只要教大家跳舞就行了吧?」
  「是的,我希望花滿學長教大家日本舞踊,芳學姊教大家演戲的基礎,例如發聲方式之類的,並且希望即使是負責幕後工作的人,在基礎練習時也一起參加。」
  「嗯,首先要鞏固基礎的意思吧?做任何事情,基礎都很重要。」
  個性踏實的花滿學長這麼說,但我的計畫不太一樣。
  「呃,我想要同步進行,在練習基礎的同時開始戲劇練習。」
  花滿學長訝異地問:
  「戲劇是指歌舞伎的劇目嗎?」
  「是的。」
  「連台詞都要加進去?這樣的練習,不是應該等基礎紮實後再開始比較好嗎?」
  「我也很想這麼做,但是這樣的話,在學會基礎之前,我們大概都畢業了……」
  「哈哈哈。」芳學姊發出悠閒的笑聲。「當然,傳統藝能不可能那麼簡單就學會。」
  「唔……的確……不論我怎麼鍛鍊大家,也是有極限的……」
  「是的。所以,嗯……怎麼說呢?就先做做看再想辦法吧。」
  聽到我的提案,小丸子錯愕地說:
  「也太隨便了,這樣能演出歌舞伎嗎?」
  「嗯~大概吧。」
  「大概?」
  所有人懷疑的視線都朝我射過來。事實上,我也是第一次嘗試,很難保證絕對沒問題。雖然腦中有一定的藍圖和想像,不過該怎麼說明才能傳達呢?
  「呃,歌舞伎有所謂的『型』。只要記住這些『型』,即使是素人也能有大概的樣子。」
  芳學姊問:「『型』是指姿勢之類的嗎?」
  我點頭說:「是的,那也是『型』的一種。包含演員站立的位置、身體角度、姿勢、動作、台詞的抑揚頓挫、節奏、韻律,這些在歌舞伎當中都是固定的。雖然也有即興演出,不過和現代戲劇相比少很多。此外,演員服裝和化妝的規定,亦屬於廣義的『型』。」
  「型」是指嚴格規定的形式。
  我認為「型」宛如歌舞伎的脊椎。
  要習得雖不容易,但因為是固定的,所以能夠「記住」。歌舞伎演員的練習時間很短,只有在結束將近一個月的公演之後、到下次公演前的幾天可以練習,而且每次公演的合作成員都不一樣。之所以這樣也沒問題,是因為台詞與「型」已經深深融入演員體內。
  小丸子以質問的口氣問我:
  「什麼意思?你是指,只要定型演出就行了?」
  「不是這樣的……不過首先要學會『型』。沒有『型』,一切都免談。」
  「『型』就是形式吧?簡單地說,是模仿表面?太膚淺了吧?你想要追求的只是乍看有點樣子的素人歌舞伎嗎?」
  「我們本來就是素人啊。」
  我相信素人歌舞伎如果能夠先有個型,就已經很不錯。
  「哦?換句話說,你只要玩歌舞伎家家酒就好?」
  「與其說是家家酒……如果說沒有達到職業的等級就叫家家酒,那麼,足球社的人都在玩足球家家酒吧?這樣說來,高中社團全都是在玩家家酒。」
  小丸子執拗地說:
  「運動有業餘組啊!」
  這時芳學姊以愉快的語調問:
  「戲劇社呢?戲劇不是運動,這麼說是在玩戲劇家家酒?但大家都很認真努力喔。」
  「等一下,業餘這個詞不限定在運動領域才能使用吧?將棋也有業餘三段之類的稱呼。」
  正當話題開始偏離,突然聽到有人低聲說:「……業餘是職業的相反詞。」說話的是坐在最邊邊的蜻蜓。
  「……泛指不是以這項技術維生的人。一般來說,業餘人士的技能比不上職業人士,但也有業餘人士具備超過職業人士的能力。譬如說,參加奧運的選手很多都是業餘的。」
  「哦哦,蜻蜓竟然說出這麼長的話!」
  芳學姊讚嘆的點很獨特。花滿學長則點頭說:「這樣說明很容易懂。」只有小丸子看似仍有些耿耿於懷。
  「我、我想說的是……認真程度的問題。即使有了『型』,只憑半吊子的態度是沒辦法演出歌舞伎的!」
  「的確,我也這麼認為。」
  這一點不論是運動、歌舞伎或現代戲劇都一樣。憑半吊子的心態去做,只會得到不怎麼樣的結果;馬馬虎虎去做,只能得到馬馬虎虎以下的結果。雖然可能比較輕鬆,但一定很無聊,一點都不有趣。
  「所以我想要努力來做。我是素人、是高中生、是業餘,可是我很喜歡歌舞伎,也想要和大家分享歌舞伎的樂趣。我想要告訴大家、想要四處宣傳歌舞伎並不艱澀,其實非常有趣,所以才想要創立歌舞伎同好會。」
  「……可是,最會演歌舞伎的應該是職業的歌舞伎演員。那就到歌舞伎座看戲就行了,那裡有人間國寶在演戲呀!」
  「沒錯,就是這個!小丸子,這才是重點!」
  原先無法說明清楚的理由總算得到頭緒,讓我不禁大喊出來。小丸子皺起眉頭罵「太大聲了」,真抱歉。
  「問題在於,即使是人間國寶演的戲,高中生看了也會睡著。」
  「那是因為不了解戲劇內容吧?」
  「沒錯!歌舞伎的內容很難懂。」
  「事先閱讀手冊就好啦,也可以上網查……」
  「一般人不會做那種事。」
  芳學姊以悠閒但果斷的語調否決。
  「我之前第一次去看歌舞伎的時候,也沒有預先做功課,因為太麻煩了。手冊上確實有介紹故事情節。我看了小黑買的手冊,可是看到上面一堆筆劃很多的漢字,就懶得看了。」
  正是如此,這才是現實。
  會預先針對劇情做功課的,通常只有原本就對歌舞伎感興趣的人。比方說,如果是因為課外教學而被迫去看歌舞伎的高中生,不可能預先做功課。在禁止使用手機或聊天的劇場,不熟悉的台詞吟詠就像在聽搖籃曲,一定會一擊斃命地使人熟睡。不論歌舞伎是多麼優秀的傳統藝能,也不可能讓熟睡中的觀眾感到有趣。
  那麼,應該怎麼辦?
  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我很喜歡歌舞伎,也喜歡和阿公聊天,並且喜歡和阿公朋友的老先生、老太太聊天。而在劇場可以認識各種人,像是穿著高雅和服的太太,或是賣便當的大姊姊等等,同樣可以聊各種有趣的話題。
  不過說真的,我也希望能和同世代的人聊天。
  我想要聊自己最喜歡的歌舞伎。蜻蜓似乎逐漸喜歡上歌舞伎了,這讓我很開心,不過我很貪心,想要增加更多同伴。
  若要達到這個目的,該怎麼做呢?
  「只要能夠覺得有趣──」
  我看著大家說:
  「如果我們覺得有趣……大家一定也會覺得有趣。」
  如果我們能夠享受歌舞伎的樂趣,快樂地演戲、快樂地跳舞──
  「我想要愉快地朗讀台詞、帥氣地擺出『亮相』姿勢、很有氣勢地踩著『六方』,總之要享受歌舞伎的樂趣。只要舞台上的我們能夠樂在其中,觀眾一定也會看得很高興。我相信,一定會有某種只有我們才能辦到的呈現方式。這是職業演員無法嘗試的方法、是大人無法嘗試的做法,但是,我們可以嘗試這種方式。只要是為了有趣的事情,我什麼事都能做,可以努力也可以拚命。」
  所以──我繼續說:
  「和我一起來嘗試吧。請多多指教。」
  我一個人是辦不到的。如果只有一個人,真的什麼都不會。
  直到現在,我有時還是會懷疑,自己真的夠資格創立社團或同好會嗎?我自知沒有那種格局。不論是學業或體育,我都是在平均分數附近徘徊,不像蜻蜓那樣精通電腦,也不像芳學姊那樣有魅力。我不會跳日本舞踊,也不會製作服裝,什麼都不會。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五個人集合在這裡。
  在蜻蜓的幫助之下,總算召集到這些人。
  於是,我產生更大的欲望,開始覺得我們或許能做出更有趣、更好玩的事。
  所以此刻,我才會低頭拜託他們。
  「……我參加。」
  最先傳來的是摯友低沉的聲音。
  「雖然要兼兩個社團,不過我不會偷懶。」
  接著是芳學姊開朗的聲音。啊啊,我一定會被霧湖學姊殺掉,不過我不會後悔。
  「首先要請大家準備白足袋才行,我的訓練很嚴格喔。」
  花滿學長愉快地這麼說,實在太可靠了。
  「我……我什麼都不會……」
  聽小丸子這麼說,我猛地抬起原本低著的頭。
  「服裝!服裝是非常重要的!服裝如果不帥氣就不是歌舞伎!我們素人更是如此!」
  「喂,我就說你的聲音太大了!」
  「如果要向專門的業者租借,會很花錢!同好會幾乎沒什麼預算……」
  戲劇的成果不只取決於演員,能幹的幕後人員也相當重要。
  芳學姊在胸前盤起雙手,以懷疑的語氣說:
  「不過啊,小黑,歌舞伎的服裝必須要有重量感。如果像動漫角色那種只有表面功夫的服裝,在舞台上應該不夠看吧?」
  小丸子聞言,瞬間滿臉通紅地質問:
  「妳的意思是,我做的服裝只有表面嗎?」
  芳學姊若無其事地笑著回答:
  「哈哈哈,別這麼生氣嘛,我說的只是一般的看法而已。」
  小丸子怒髮衝冠地喊:
  「我會生氣!我、我雖然又矮又肥又醜,但是製作的Cosplay服裝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我絕不原諒沒有看過就胡亂批評的人!」
  「那就做給我看吧。」
  「當然!」
  芳學姊露出得意的笑容,朝在一旁聽得冷汗直流的我說:
  「太好了,小丸子願意加入我們。」
  這時我才發覺,原來芳學姊是在誘導。
  呼,嚇我一跳。我就覺得奇怪,明明芳學姊曾和我一起看過小丸子製作的服裝圖片,當時還讚不絕口。
  「喂……我沒有這麼說。」
  「她願意製作歌舞伎的服裝。小丸子,謝謝妳,有妳在真的很可靠。」
  「我……」
  「嗯,這樣一來就有五個人了,我相信是最強的五人。」
  芳學姊笑咪咪地站起來,輕輕奪走我手中的申請單,直接走向小丸子的座位。這個人光是走路也很帥氣,無意識中會吸引人的目光追隨……
  「來。」
  她把申請單放在呆住的小丸子面前,我們都屏息觀望。小丸子仍舊臉色通紅,交互注視著芳學姊和申請單。
  小丸子會怎麼做?
  小丸子豐潤的臉頰紅冬冬的,僵坐在原位,彷彿是角色扮演遊戲中被咒語擊中的角色,低著頭無法動彈。
  不行嗎?真的不行嗎?芳學姊站在桌子旁邊,看著小丸子一會兒,接著好像想到什麼,發出「啊」一聲,然後取出插在背心口袋的筆遞給小丸子。她的態度顯得理所當然。
  「……」
  「嗯?用這枝筆吧。」
  小丸子抬起頭,芳學姊又對她笑了笑。
  剎那間,咒語解除了。
  小丸子接過筆,寫下自己的名字。潔白的紙上,首先寫下的是她的名字。
  看到這一幕,花滿學長喃喃地說:「那個人為什麼會生為女人呢……」我和蜻蜓聞言,也連連點頭。
  「不過還好她是女人。如果像她那樣又生為男人,大概常常得面對爭風吃醋的場面。」
  「搞不好還會為了爭奪芳學姊而發生砍殺事件。」
  「喂,你們不要胡思亂想!好,大家也快點把名字簽一簽。」
  芳學姊噘起嘴,把申請單拿過來。
  每個人都寫下名字,最後輪到我。我有些緊張地在「代表」一欄寫下「來栖黑悟」。花滿學長在背後稱讚:「哎呀,你的字不錯嘛,感覺很雍容大方。」沒錯。我的個子雖然小,字卻很大。
  「沒想到丸也要參與歌舞伎演出。」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我抬起頭。不只是我,五個人全都望向教室的前門。乾枯受損的金髮映入眼簾。
  「就算參與,像妳這種個子頂多只能演小孩子,絕對不可能演公主。」
  「……吵死了,你這個超級大音痴。」
  小丸子凶狠瞪著的人,是約斐爾……正確地說,是阿久津新。他靠著門,沒有進入教室,只是以嘲諷的笑容看著我們說:
  「歌舞伎社團?不錯嘛,想參加就參加吧。」
  小丸子反擊:
  「我先說好,我負責的是服裝製作。基本上,這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吧?你這個超級音痴自戀男!」
  「喂,別說我音痴!我只是稍微不太擅長抓音準而已。」
  「世間就把這種人稱作音痴!」
  看來小丸子和阿久津原本就認識。對了,他們好像是同班同學……不過他們的對話好像超過一般同學的界線……
  「吵死了!我可不想被肥宅批評!」
  「沒錯,我的確是肥宅!不過我是受人需要的肥宅!雖然我又矮又肥又醜,可是連巴黎都有人寄電子郵件請我製作衣服!跟你這種不會唱歌又中二、自我認同欲過度強烈、被樂團成員捨棄的超級大音痴自戀自我中心要人寵的傢伙不一樣!」
  「……唔……」
  阿久津膝蓋一軟,身體撞到門上。看來他受到很大的打擊。超級大音痴自戀自我中心要人寵……好誇張的命名。
  「歌、歌舞伎這種東西,素人來搞絕對不會成功!妳的服裝也只會白白浪費!」
  阿久津明顯變得退縮,但仍繼續發射剩餘子彈。不過小丸子以不痛不癢的表情冷冷地問:「話說回來,你來這裡幹嘛?」聽到這句話,我突然想到:
  「阿久津,你該不會也想參加歌舞伎同好……」
  「怎麼可能!」
  答得好快,簡直是脊椎反射性的回答。
  「我、我不是說過嗎?我討厭歌舞伎!才不要把自己閃耀的青春浪費在那種東西上頭!」
  「咦?呃……這樣啊?」
  「沒錯!就是這樣!我只是剛好經過走廊,聽到這裡有聲音才過來看看!」
  雖然我覺得傳出聲音的教室不只這一間,不過沒有繼續追問。阿久津拚命否定的樣子讓我感到有些可憐。
  對了,我現在才發覺,自從在屋頂上勸誘失敗後,就沒再去找過他……
  我並非放棄招攬他,只是因為招攬芳學姊和花滿學長花了比預期更多的時間。雖然總算招募到五個人,不過我打算繼續增加社員,因此,當然也希望阿久津能夠參加……
  「阿久……」
  「我才不參加!絕對不要演歌舞伎!」
  他用怒吼般的聲音說完,彷彿逃跑般離開。
  小丸子猛地站起來,特地走出教室,昂首站立在走廊上予以追擊:「不要再過來了!」她揮一下右手……該不會是撒鹽驅邪的動作吧?我第一次看到驅邪的假動作。
  「呃,小丸子和阿久津……」
  很熟嗎?我不太敢問,因此沒有說出後半句。
  「我和他住得很近,從小學就認識。那傢伙只有身體變得高大,精神年齡還停留在國小四年級!」
  小丸子仍舊氣呼呼的。
  也就是說,他們從小就認識。這麼說,她或許知道那件事。
  「阿久津有沒有學過歌舞伎?」
  「哦,你是指關於他是歌舞伎演員跟其情婦的孩子那件事吧?那則傳言的開端是他從前寫的作文。」
  作文題目是「我的家人」。阿久津寫說:「我父親是歌舞伎演員。雖然已經死了,也從來沒有和他住在一起,不過他是很厲害的演員。」
  「沒有住在一起不是很奇怪嗎?所以才會謠傳說他是情婦的孩子。」
  「原來是這樣……」
  「不過,後來他就完全不談論自己父親的事。阿久津的母親是個和服美女,好像也會日本舞踊和三味線,但我從來沒看過阿久津演歌舞伎。話說回來……那傢伙到底是來幹什麼?」
  我也有相同的疑問。阿久津既然討厭歌舞伎,為什麼來找歌舞伎同好會?難道只是來嘲笑小丸子?可是,剛剛那場爭論應該算是他輸了。他大概總是像那樣被打敗吧?
  「真是怪人。」
  小丸子喃喃地說,我附和:「的確。」不過我立刻想到,自己好像沒有立場說別人怪,因為歌舞伎同好會……全都是些怪人。

  *

  就這樣,成員到齊了。
  會走路的閃耀星辰、在校內擁有粉絲團的明星──淺葱芳。
  完全解放自己、在班上也開始展現女性氣質的藤若流名取──丹羽花滿。
  Cosplay玩家之神、沒有她製作不出來的服裝──蛇之目丸子。
  憑著一台筆記型電腦就能創造出夢幻世界的男人──村瀨蜻蜓。
  還有我,來栖黑悟。
  我試著替自己想個很帥的介紹詞,卻想不出來。
  第二天的午休時間,我壓抑著想要蹦蹦跳跳的心情前往教職員室。別說是蹦蹦跳跳,我甚至想要轉個圈擺出勝利姿勢。因為我實在太高興了。
  四月底,我和遠見老師討論過。
  當時他告訴我,不可能成立歌舞伎社,因此我便以同好會為目標。
  在那之後,過了兩個月又幾天,成員總算到齊。不過,這只是第一步,等到同好會累積一定的實績,我希望能夠升格為正式的歌舞伎社。
  不過歌舞伎社……聽起來好生硬,寫起來也有很多筆劃,就叫「Kabuki社」也不錯。那麼,同好會應該命名為「Kabuki同好會」。
  好,就這樣跟遠見老師說說看吧。
  至於社辦,我覺得可以選在舊校舍的小表演廳,雖然或許又會碰到蛯原……不不,我們成立正式的同好會之後,應該就不需要客氣。如果可以替小丸子借到縫紉機就好了。還有假髮怎麼辦?如果要請專業的髮型師會很花錢,只能借現成的……應該會有租借業者吧?待會兒和蜻蜓一起查查看,希望學生有打折!
  我興奮地思考著這些問題,抵達教職員室──
  「抱歉!」
  聽到遠見老師以嚴肅的臉孔這麼說,我不禁發出「啥?」的愚蠢聲音。
  「歌舞伎同好會可能很難成立。」
  「啥……咦?咦咦……?」
  「不,說得明白一點,不是很難,而是不可能。」
  我張大嘴巴,連「為什麼」都問不出來。
  不過,或許是因為這三個字明顯寫在臉上,遠見老師再次對我道歉說「來栖,真的很對不起」,然後對我說明:
  「聽說學校有規定,如果找不到指導者,就無法承認同好會。我也是昨天才知道這件事……」
  「可是,我們已經找老師當顧問……」
  「我可以當顧問,但沒辦法指導。這點來栖也很明白吧?」
  我當然明白。
  遠見老師連「亮相」是什麼都不知道,是和歌舞伎毫無淵源的生物老師。但是,如果要提這一點……
  「漫、漫畫研究會的田所老師也不會畫漫畫啊!」
  我如此主張。田所老師是美術老師,雖然很會畫畫,但我沒聽說他畫過漫畫。
  「漫畫研究會的主要活動是研究漫畫,所以顧問不需要會畫漫畫。事實上,他們在校慶上還有發行研究雜誌。」
  「劍道社的久保田老師也不會劍道吧?」
  「嗯,不過他們另外請了專門的教練。可是歌舞伎同好會的情況,即使要找專門的指導者……也完全沒有著落。」
  遠見老師的聲音越來越模糊。
  「……怎麼可以現在才說這種話?」
  站在我旁邊的蜻蜓說。他像平常一樣喃喃說話,但聲音比平常更低沉。
  「老師說可以創立同好會,小黑才拚命努力……」
  「很抱歉,真的很對不起。」
  遠見老師對我們深深鞠躬。因為老師腰彎得太低,害我相當不好意思,連忙說:「不,那個……」更何況這裡是教職員室,老師向學生謝罪的光景顯得格外突兀,我感覺到周圍老師的視線不時瞥向我們。
  「來栖,我害你白忙一場。你那麼努力……」
  「老、老師,真的不行嗎?指導者是絕對必要的嗎?不能想想辦法嗎?」
  我的語氣越來越急。「喂喂!」板著臉出面制止我的是教務主任。站在我們面前的那副身材,在成人病健檢時一定會被查出問題。
  「不可以讓遠見老師為難。老師為了你們,跟我談判了好幾次。但是五年前,阿卡貝拉同好會也因為同樣的規定而沒有獲得校方承認。既然有規定,又有這樣子的前例,校方不可能承認歌舞伎同好會。」
  「可是……」
  「對不起。」
  這大概是第四次聽到遠見老師道歉。
  遠見老師是好人。雖然他只當了幾個月的導師,但我明白這一點。我也相信他真的和教務主任談過好幾次。他昨天得知規定,之所以現在才告訴我,一定是因為直到最後關頭都想尋求解決的方案,設法讓歌舞伎同好會成立。但是,他沒有找到這樣的方案。
  教務主任說:「成立歌舞伎研究會也不錯啊?如此一來,我可以擔任顧問。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喜歡觀賞歌舞伎,現在偶爾也會去看,畢竟我們學校還有白銀屋的孫子……對了,乾脆就成立研究會,大家一起來支持乙之助……蛯原同學吧?這個點子太好了。」
  教務主任自己說得很高興,我卻無法回答。僵硬的脖子和肩膀都失去力量,上半身也變得駝背。
  蜻蜓說:「更改規定就行了。」
  遠見老師點頭說:「這點我也想過。可是,更改規定要經過學生會和理事會同意,最短要花上半年的時間,而且新規定還要等到下個年度才生效。」
  「不可能等那麼久……」
  我虛弱地回答。
  假設要在三年級的夏天退出社團,那麼,從二年級開始社團活動的話,只能參加一年半。這麼短的時間,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好好演一齣戲。
  遠見老師歉疚地看著悵然若失的我。
  「……果然還是不行嗎?」
  我低聲說道,勉強自己笑一下。蜻蜓難得露出驚訝的表情看我。
  「高中生要演出歌舞伎,難度還是太高了。」
  「喂,小黑。」
  蜻蜓以嚴峻的表情看著我。我迴避蜻蜓的視線,低著頭繼續說:
  「即使嘗試,搞不好也不會有好結果。現在雖然湊齊五個人,可是以後不知道還能不能增加社員……也不知道能不能舉辦公演……俗語不是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時遇到障礙或許是一件好事。要不然,等到挑戰之後才失敗,傷害會更大,我一定也會更挫折,還會造成大家的困擾……芳學姊、花滿學長、小丸子,還有蜻蜓……」
  我抬起頭看著摯友。
  他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眼鏡後方的雙眸質問我:你是這種人嗎?你有這麼容易放棄嗎?
  「……才怪。」
  我看著他的眼睛,露出惡作劇的笑容,蜻蜓頓時挑起眉毛。
  我扭轉身體,朝向教務主任說:
  「我不是那麼容易放棄的學生。其他事情姑且不論,關於歌舞伎,我絕對不會放棄。我是很頑固的。現在放棄的話,戲劇就結束了。遠見老師,請讓我看看那份規定。」
  「咦?哦……在這裡。」
  「謝謝。嗯~呃~蜻蜓,你覺得呢?」
  我把規章遞給蜻蜓。蜻蜓閱讀文字的速度很快,這是靠niconico動畫網站上的彈幕訓練出來的。
  「……有關指導教師。同好會活動必須要有指導教師監督,如果沒有具備必要指導能力之教師,擔任顧問之教師在負責監督同好會活動之餘,可另外安排指導員(教練)。指導員只需對於該領域具備適當知識與技術,不問是否具有教師資格……」
  蜻蜓以格外明晰的語調朗讀。接著,他從規章抬起視線,重複一次。
  「……不問是否具有教師資格。」
  「也就是說,不是老師也沒關係?」
  「嗯,指導員不需要是老師。」
  我和蜻蜓面面相覷,我們此刻大概想到同樣的事情。
  我對遠見老師說:
  「老師,我來當指導員。」
  「什麼?」
  「我來教大家歌舞伎。」
  遠見老師支支吾吾地說:「這……雖然沒有違反規定……可是……」
  「你在說什麼?」教務主任以驚愕的表情插嘴。「你叫來栖吧?不是學生嗎?我從來沒聽過學生當指導員的。」
  蜻蜓冷靜地回答:「規定上沒有寫『學生不能當指導員』。」
  我連連點頭。教務主任冷笑說:「這是狡辯。」
  我當然知道這是狡辯,太亂來了。我當指導員是開什麼玩笑?說實在的,我不可能有辦法指導大家,但現在無論如何都需要如此主張。
  「我有歌舞伎方面的知識。日本舞踊方面,有藤若流名取的丹羽花滿學長教我們;戲劇方面,則有淺葱芳學姊帶領大家。」
  「……什麼?丹羽和淺葱都加入了歌舞伎同好會?」
  「是的。」
  我把寫上成員姓名的同好會申請單拿給教務主任看。教務主任從口袋掏出老花眼鏡戴上,喃喃地說:「太驚人了,沒想到你竟能挖走戲劇社的明星。」
  「淺葱學姊願意同時參加兩邊的活動。」
  「不論如何,還是不可能讓學生當指導員。你有歌舞伎方面的知識?哈哈哈,如果你能當指導員,我大概也能當吧。」
  「那麼,就請教務主任擔任!」
  「不對不對,我的意思是,如果憑你那種程度的知識就能當指導員,我也可以。我觀賞歌舞伎可有二十年了。」
  教務主任笑著把申請單還給我。我對他說:
  「……主任知道嗎?」
  「嗯?」
  教務主任仍舊帶著笑臉看我,但他臉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他大概發現我雖然表面上很平靜,卻真的生氣了。
  「教務主任,你知道我具備多少歌舞伎的知識……有多麼喜歡歌舞伎嗎?」
  我沒有和教務主任討論過歌舞伎,我們對彼此一無所知,既然如此,他不能擅自認定我的能力。雖然看戲的資歷是他比較長,但那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他的年紀是我的三倍左右。如果真要比較,應該比比看教務主任在十六歲時看過多少歌舞伎。
  我大聲說:「我在問,主任知道嗎?」
  「來、來栖。」遠見老師有些不知所措地開口,我知道教職員室的所有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可是我無法克制自己。
  我也是會生氣的。被人稱作「狗狗」我也不在乎,但這種時候我真的會生氣。
  阿公說過,動不動就發脾氣怒吼的人是膽小鬼,但是,該生氣時卻不生氣的人,同樣是膽小鬼。
  「這個嘛……我的確不知道……」
  教務主任乾咳一聲回答。
  當然,主任不會知道。他明明不知道……不,就是因為不知道……
  如果不知道……
  若是不知道的話……
  「──若是不知,且聽我道來!」
  脫口而出的是弁天小僧菊之助的台詞。
  我知道教務主任、遠見老師,甚至連蜻蜓都驚呆了。
  不過,我還是繼續說:
  「五右衛門歌中云,七里濱砂散盡時,盜賊之種仍留存。」
  我用比正常節奏更快的速度,滔滔不絕地吟詠這段著名台詞。
  「白浪夜偷盜,曾為江之島年季奉公稚兒。始於偷竊眾信徒,一百兩百香火錢,變本加厲行惡事,上之宮與岩之院,搜刮熟睡參拜客。竊盜惡名遠播後,終被逐出江之島,爾後專施美男計。各處寺院中,偶聽音羽屋,仿其音色行誘騙,聲不似但名有緣,俺乃人稱弁天小僧菊之助是也!」
  我一口氣背完自稱喜歡歌舞伎的教務主任一定聽過的台詞。
  不過,我沒有就此打住。能夠背誦這段著名台詞的人並不少見,這也是我最先記住的歌舞伎台詞。
  「俺乃弁天夥伴,出身漁夫浪花上,遙望富士之彼方,大磯小磯小田原。海中主船神明前,毒骰擲出似棄錨。竊取船上賭博錢,船板下方漆黑若地獄。天明後又放大膽,強取兼豪奪,重罪壓船船難行。昨日往東今往西,居所不定者──南鄉力丸。還請記住俺面孔!」
  我又一口氣背完他的搭檔南鄉力丸的台詞。
  不過還不行,還不夠。唉,一不做二不休,把接下來的台詞都背完吧!
  我繼續演出獨角戲,站在原地改變臉的方向與聲音,以代表不同的角色。這是獨角戲的基礎「落語」(註16:◆ 日本傳統藝能的一種,近似中國的單口相聲。一人在舞台上透過化身不同人物對話講述滑稽的故事。)的要領。
  「莫非是近來世間傳聞之五人男──日本駄右衛門黨羽?」
  說這話的其實就是日本駄右衛門。
  「是,俺乃五人男之一。首領為日本駄右衛門,其次為南鄉力丸、忠信利平、赤星十三、弁天小僧,俺乃區區湊數者。」
  弁天小僧回應。
  「既然招出實情,不還錢也歸不得。騙得錢財就此歸還。」
  南鄉力丸擲出一百兩。
  這是濱松屋店頭的一幕。男扮女裝的弁天小僧露出真面目,態度丕變,顯得倨傲不恭。在這著名的一幕中,弁天小僧和南鄉力丸想要騙走濱松屋的一百兩,卻被玉島逸當(真實身分是日本駄右衛門)看破。弁天厚顏地說:
  「儘管交出兩人至官府。騙局拆穿時,早有移送之覺悟,特此剪來新布條。」
  剪來新布條意味準備了新的兜襠布。他要說的是,自己早有入獄的心理準備。
  我繼續演出歌舞伎獨角戲。
  兩名厚臉皮的盜賊,不知所措的店家。憤怒的玉島逸當要斬殺兩人時,店主因為不願把事情鬧大而阻止。弁天小僧受傷了,店主表示醫藥費由他支付,央求他們快回去。然而,弁天小僧卻抱怨醫藥費太少……這段劇情輕快巧妙且帶有喜劇性。
  「今天暫且先離去。相逢必是有緣,日後還會不時來訪。」
  弁天小僧這麼說。
  店家聞言也很無奈,對他說:
  「萬萬不可,切勿再來。」
  演到這裡我就沒氣了,已經到達極限。
  我沒有受過戲劇訓練,換氣方式不正確,所以喉嚨很乾,連連咳嗽。教職員室依舊悄然無聲,我邊咳嗽邊恢復冷靜,不禁大為後悔,內心不斷喊:「哇~哇~!」
  我在教職員室幹什麼!
  即使是被逼到走投無路,這樣還是太丟臉……
  我咳到眼淚直流,然後戰戰兢兢地抬起頭。這時──
  啪啪啪。
  拍手的竟然是教務主任,接著遠見老師也「啪啪啪啪啪啪」地熱烈拍手,然後是蜻蜓「啵啵啵」的拍手聲……掌聲似乎具有感染力,全教職員室的老師和恰巧在場的學生都為我拍手。
  我驚訝地環視大家,然後連忙低頭。
  我羞愧到極點,相較之下,先前悄然無聲的時候還好一些。我感覺自己的臉越來越燙,口中說著「對、對、對不起……」。雖然我沒有做任何壞事,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道歉,不過還是在道歉,或許是懷抱著「很抱歉讓你們看了莫名其妙的獨角戲」的心情吧。
  「真是敗給你了。了不起,來栖,你的確比我更懂歌舞伎。」
  「對不起、對不起……」
  「教務主任,請再考慮看看。我一定會找到指導員,希望你能夠允許同好會成立。」
  「遠見老師,你說要找指導員……難不成你認識梨園的人?」
  「呃……不是梨園,而是大向之會的人……」
  咦?我驚訝地看著遠見老師。「大向」是指在歌舞伎演出中發出吆喝聲的觀眾,像是「中村屋!」「成田屋!」之類的。雖然個人也可以喊,不過時機很難抓,內有很深奧的學問,因此會有幾個名為「大向之會」的團體。這些人會從三樓座位發出吆喝聲,屬於戲迷中的戲迷。
  「哦,沒想到你認識大向之會的人……好吧,那就請你儘快找到指導員。這次算是屈服於來栖同學的熱情吧。」
  「什麼?意思是主任同意歌舞伎同好會成立嗎?」
  「弁天小僧贏了。」教務主任笑著說完,把老花眼鏡收回口袋裡。我抱住蜻蜓的脖子痛快地喊:「太棒了!我們成功了!」蜻蜓毫無抵抗地搖擺身體,只回一句:「好痛苦。」
  太好了,幸好我沒有放棄。
  我把申請單交給遠見老師,順利獲得受理。遠見老師也說好幾次「太好了」。我想要詢問有關大向之會成員的事,不過他說「以後再說」。
  總之,這樣一來,歌舞伎同好會便能成立。
  我剛剛真的很焦慮,想到如果不成功,不知該如何對另外三人解釋。因為頓時放下心,走出教職員室時腳步甚至有些搖晃。
  「蜻蜓,我超渴的……」
  「嗯,去買飲料吧……」
  蜻蜓話說到一半便停住腳步。
  我因為倚靠著他走路,連帶也停下來。我抬起頭,看到有人站在三公尺前方看著我們──是蛯原。
  「嗨。」
  蛯原首先開口,他手中拿著某種文件。
  「你是……黑悟同學吧?真不賴呀,我聽到你剛剛的弁天小僧。」
  他露出溫和的微笑,繼續說:
  「你的記性很好嘛。」
  他稱讚我。
  不過,我沒有心情跟他說謝謝。他稱讚的是記憶力,也就是說,他想表示那根本不是戲劇,只是背出台詞而已,要我別自以為是。旁邊的蜻蜓輕輕啐了一聲,所以應該不是我有被害妄想。更重要的是,蛯原的眼裡完全沒有笑意。
  他以冷漠的眼神對我說:「你似乎很開心,真是太好了。」
  我回答:「嗯,很開心。」我總算能夠創立同好會,和夥伴一起演歌舞伎,當然很開心。
  「嗯?這不是蛯原同學嗎?」
  教務主任來到走廊上,一看到蛯原便展露笑容,蛯原維持冷淡的笑容打招呼。教務主任接著看到我,眨了一下眼睛,似乎突然想到某件事:「喔喔,對了。」這一瞬間,我產生不祥的預感。
  「來栖,你們可以請蛯原同學指導啊。他是道地的專業人士,絕對夠資格當指導員。蛯原,聽我說,他們創立了歌舞伎同好會……」
  「老師,那是不可能的。」
  唰!
  蛯原的回答快到幾乎讓我聽見這樣的聲音。該怎麼形容呢?像是網球回擊那麼快。
  「很抱歉。我每天都必須練習,無法從事社團活動。」
  他以堅定不移的口吻搭配爽朗的笑容回答。教務主任很遺憾地說:
  「也是,你沒有多餘的時間。明明身邊就有歌舞伎演員,真可惜。對不對,來栖?」
  「啊,是的。」
  我僵硬地點頭。我確實有很多事情想要請教蛯原,如果他能提供協助,一定會很可靠。
  可是,我上次明白了。
  當蛯原冷笑著說我做的事情「毫無意義」時,我就明白蛯原和我們「追求的歌舞伎」相差太遠。蛯原追求的是職業人士高格調的歌舞伎,我追求的則是以自己開心為優先的歌舞伎。兩者之間的歧異太大。
  蛯原對教務主任鞠躬說:「先告辭了。」
  他以優雅的姿勢踏出步伐,走過我們旁邊時看也不看一眼。收起假笑的側臉絲毫沒有表情,讓我錯過出聲的時機。
  我有點想問他。
  ──蛯原,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是因為歌舞伎同好會獲得承認而不高興?還是對我拙劣的弁天小僧生氣?或是無法容忍我憑那點程度的背誦演出得到掌聲?或許……全部都是吧?
  「我好像被他討厭了。」
  我苦笑著對身旁的蜻蜓發牢騷。
  「……別在意。」
  「嗯。」
  「他和我們待的世界不一樣。」
  蜻蜓說的或許沒錯。我只是歌舞伎迷,根本無法想像梨園子弟的生活。
  但是,還是很可惜。
  他是現役歌舞伎演員,而且才高中就能踏出那麼帥氣的飛六方。不能和那樣的傢伙成為朋友──實在太可惜了。


  幕間


  好熱。
  汗水滑落脖子。遠見拿手帕拍了拍,吸取汗水。這裡是舊校舍一樓的小表演廳。窗戶雖然敞開,但今天幾乎沒有風。遠見心想,應該儘快增設電風扇,以免學生中暑。
  七月下旬,已經是暑假。
  然而,遠見卻幾乎天天都到學校。他身為歌舞伎同好會的顧問……但不是來指導學生的。
  「也就是說,歌舞伎大致上可以分為『時代物』、『世話物』、『所作事』?」
  「是的。另外也有新歌舞伎、新作歌舞伎等等。」
  接受指導的反而是遠見。
  遠見對歌舞伎一無所知,負責教導他的是來栖。歌舞伎同好會決定由來栖黑悟擔任社長。既然是同好會,應該稱為「會長」才對,不過在稱呼方面還是依照社團慣例稱呼。本人則笑著說,自己只是名為社長的跑腿小弟。
  「等一下。『新』歌舞伎和『新作』歌舞伎有什麼差別?」
  「新歌舞伎是明治時代以後,由歌舞伎座的狂言作家以外的人創作的作品,譬如坪內逍遙和森鷗外等人的作品都曾搬上舞台。比這些作品更新、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創作的,則稱為新作歌舞伎,著名的有第三代猿之助的《日本武尊》等等。另外像野田秀樹、宮藤官九郎等人也有創作過。」
  「原來如此。再等一下……呃,明治時代以後……」
  「老師,那個……」
  遠見聽到困惑的聲音抬起頭。來栖穿著浴衣,看起來很清爽,但本人似乎還是很熱,額頭上微微冒汗,大概是剛剛穿上浴衣時花了不少功夫。來栖對遠見說:
  「其實不需要這麼用功。」
  「不,不能這麼說。」
  遠見摸摸鏡腳,果斷地說。
  「你們會實際演出歌舞伎,所以能親身感受傳統藝能的奧妙,但是我需要學習。我這麼說不只是出自於身為顧問的責任感。上個月我第一次去看歌舞伎的現場演出,舞台的華麗與力量深深感動了我。歌舞伎的確是日本寶貴的傳統藝能!」
  遠見在父親推了一把之後,訂到一樓座位的票。或許是臨時有人取消,他才能取得這麼好的位子。雖然比預期的價格高出許多,但父親慫恿他「別那麼小氣,笨蛋」,於是他就買了。
  「原來老師也去看了《寺子屋》。」
  「我去看了,還哭了。」
  「哭了嗎?」
  「嗯。演到那個松什麼的,把類似衛生紙的東西壓在臉上痛哭時,我也情不自禁……」
  「啊,他叫松王丸。」
  來栖告訴他《寺子屋》是悲哀而無奈的故事。不論江戶時代或平成時代,父母親對孩子的愛應該都是相同的。不過遠見心中有個疑問。松王丸為了保護菅秀才的性命,讓自己的孩子成為替身被斬首,但是在令遠見落淚的那一幕,他喊的卻不是自己孩子的名字。
  「在那一幕,他為什麼喊『櫻丸』?」
  「大家好像都會對這一點感到不解呢。櫻丸是松王丸已故的弟弟。他想起弟弟未能幫上主君而切腹,為他感到悲哀……」
  「原來是他弟弟。」
  「關於松王丸的眼淚,可以有很多種解釋。老師如果去看第二次,應該會有不同的發現。其實《寺子屋》是《菅原傳授手習鑑》這部『時代物』的一部分而已,不過因為很受歡迎,常常上演。」
  這一點在遠見購買的劇情手冊中也有提到,因此他已經知道了。
  「嗯。《菅原傳授手習鑑》是義太夫狂言(註17:◆ 由人形淨瑠璃改編的歌舞伎戲曲。使用義太夫節為旁白。)的三大名作之一吧?」
  「沒錯。」
  「另外兩部是《義經千本櫻》和《假名手本忠臣藏》。我是看『歌舞伎的邀請』這個網站上寫的……對了,來栖,我不太了解歌舞伎當中的『狂言』是什麼意思?那和能劇的狂言不一樣吧?」
  「歌舞伎的『狂言』可以想成是作品、戲劇的意思,另外也有腳本的意思。」
  遠見聽了連連點頭,拿起筆繼續記筆記。來栖有些不自在地說:「老師還真是用功。」
  「來栖,我想要學習。我想要學習歌舞伎,不論是劇目、服裝、傳統……我有好多事情想請教你!」
  「我很高興老師迷上歌舞伎,不過與其學習,不如先從發現樂趣開始……」
  「沒關係,來栖,我是能夠享受學習樂趣的人。」
  「哇,這種人還真少見。」
  「常有人這麼說。」
  遠見從學生時代就很喜歡認真查資料或背誦。父親每次看到他這樣,都會說:「好噁心的傢伙!」實在很過分。
  「我知道應該尊重少數,不過,現在還是希望老師能配合我們的做法,先把學習和理論擺一邊。重點是……你看,大家都在等你。」
  遠見望向來栖所指的方向,不知何時已經集結穿好浴衣的學生。他原本聽說大家會依序換浴衣,以為會花更久的時間,沒想到這麼快就換好了。
  「為、為什麼連我都要……」
  蛇之目丸子噘著嘴抱怨。她穿著藍底牽牛花花紋的浴衣,很有夏季風情。
  「很可愛呀,小丸子。穿上和服會自然而然端正姿勢,感覺很不錯。」
  淺葱芳穿著帥氣的條紋浴衣,因為個子高,看來很有型。
  「小芳,妳的袖長好像有點短。對不起~畢竟是女性浴衣,總不能借我的。」
  替大家準備浴衣的是丹羽花滿。負責指導的他穿著灰色浴衣搭配黑色腰帶,非常帥氣。村瀨蜻蜓則沉默地玩弄手中的扇子,他穿的是顏色較深的灰色浴衣。
  「嗯,大家穿起來都很適合。」
  聽到遠見的稱讚,蛇之目紅著臉移開視線,淺葱則轉一圈說:「是嗎?」來栖快步走到呆站的村瀨旁邊,他穿的是深藍色浴衣和黃色的男用腰帶。
  「這樣應該就準備完成了。花滿學長,謝謝你!」
  「別客氣~幸虧小芳也會穿和服,總不能讓我替女生更衣。」
  「我伯母是教人穿和服的老師。我只學了浴衣的穿法,剛好能派上用場。」
  「對呀。那些男生還要從足袋的穿法教起,費了我好大一番功夫……啊,我忘記準備老師的浴衣!」
  遠見聽到丹羽這麼說,連忙回道:
  「不用了。我是顧問,沒必要跳日本舞踊。」
  來栖重新轉向遠見,斬釘截鐵地說:
  「不行,老師,你也要一起參加。我們不是學習歌舞伎知識的同好會,主要的活動是親身感受歌舞伎的樂趣。我希望老師也能親身體驗。我不會要求老師上台表演,可是基礎練習的時候,請務必一起練習!」
  聽到這出乎意料的提議,遠見用緊張到幾乎變成假聲的聲音說:
  「不不不,不可能,我最不擅長活動身體……」
  蛇之目生氣地說:「我也一樣不擅長啊!因為我很肥!」
  她雖然負責服裝,但仍遵循全體參加基礎練習的規則。
  村瀨瞥了遠見一眼說:「……我也……參加了……」他是負責美術的,同樣是幕後人員。
  丹羽繼續追擊:「老師也一起參加,可以提升向心力喔。」
  然而淺葱卻接著說:「不過,如果老師不願意,那就沒辦法了。」
  「對、對呀,淺葱說得沒錯……」
  「如果老師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覺得堂堂一個大人怎麼能玩歌舞伎家家酒、根本不想跳日本舞踊、只要學生練習就可以、沒有向心力也沒關係……那也無可奈何。」
  遠見原本以為淺葱在替自己說話,聽到這裡不禁感到狼狽。
  所有人都注視著遠見,這樣子……很難拒絕,更何況他還欠學生人情。都是因為他沒有仔細調查規定,害歌舞伎同好會差點無法成立。
  「我、我覺得辦不到……」
  個子嬌小的來栖強而有力地說:「只要肯做,一定能成功。」
  「我、我先說好,我真的什麼都不會……不用說日本舞踊,我連早操第一式都做不好,擅長的只有製作永久片而已。」
  聽到遠見的說詞,淺葱歪著頭問:「永久片?」一旁的村瀨告訴她:「……就是顯微鏡的標本。」答對了。
  「不要緊,老師,幾乎所有人都是從零開始,我們一起在樂趣中學習吧!」
  看到來栖率直的眼神,讓遠見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辦得到,真是不可思議。
  來栖又用懇求的口吻說:「我想和老師一起練習!」
  這傢伙,真會說些感動人心的話……
  正當遠見這麼想的瞬間──
  「比我還要差勁的人……大概只剩下老師了!」
  來栖光明正大地說出內心話,讓遠見頓時失去力氣。
 楼主| 发表于 2017-3-22 23:1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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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幕


  暑假開始之後,我們每天都投入基礎練習。
  芳學姊負責指導拉筋、核心肌群訓練、腹部呼吸的發聲法等等。她雖然笑咪咪的,實際上卻施行斯巴達教育。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腹肌的肌肉痠痛。
  接著換上浴衣,接受日本舞踊的訓練。舞踊分為女舞和男舞,不過以女舞為基礎。也就是說,像女形那樣微微彎曲膝蓋、雙腳呈內八字的姿勢是基本形,這時的脖子動作非常困難。
  「再彎一點。」
  同樣施行斯巴達教育的花滿學長替我調整角度時,我幾乎聽到脖子的筋發出「啪」的聲音,痛到極點。我經由親身體驗了解到,怪不得女形的脖子都很修長優美。在我旁邊的遠見老師也發出「咿」的慘叫,蜻蜓的狀況同樣差不多。兩個女生的柔軟度則比我們好,而且比較快就抓到要領。尤其是芳學姊,甚至讓花滿學長讚嘆說:
  「小芳,妳怎麼學得這麼快?妳的『潮來』已經很完美,扇子的使用方式也很有型。」
  ──潮來出島茭白中,菖蒲綻放令人憐……
  我們學的是《藤娘》中的一段短舞,眾人當中以芳學姊記住動作的速度特別快。
  她的說法是:「我覺得好像跟小花一起動的時候,身體就記住了。」
  第二優秀的是小丸子,我和蜻蜓很笨拙,遠見老師則僵在原地……情況大致如此。
  在天氣太炎熱的日子,我們就到有空調設備的視聽教室觀賞歌舞伎DVD,並由我解說內容。這時最熱心的是遠見老師,蜻蜓則常常打瞌睡。
  由於不是單方面接受老師指導,而是由學生彼此教導,因此練習非常有趣。就連原本顯得意興闌珊的小丸子,都幾乎沒有休息地來參加。
  芳學姊曾經若有所思地說,開始挑戰新事物真有趣。我也有同樣的想法,因此很高興。
  到了八月,我們開始練習演戲。
  「如果可以在十一月的文化祭展現一定的成果,明年或許能獲准升級為社團。」
  聽到遠見老師這麼說,我格外發憤圖強。到時候一定要安排戲劇演出,即使是很短的片段也沒關係……正確地說,我們也只能上演很短的劇目。
  「不過,有哪一齣戲是這麼少人也能演嗎?」
  花滿學長邊擦汗邊問。
  基礎練習剛結束,我們五人圍成圈圈而坐。「嗯……」我望著大家發出沉吟聲,這時小丸子突然說:「我才不演喔。」
  「嗯,小丸子負責準備服裝,當天也希望妳能幫忙幕後工作。蜻蜓是美術和音響……還有我是狂言方,所以演員只有兩人……」
  「等等,小黑,你不上台嗎?」
  「咦?」
  芳學姊真心顯得驚訝,連我都吃一驚。而且驚訝的不只是芳學姊,除了蜻蜓以外的所有人都露出錯愕的表情注視著我。
  「呃,我之前應該也說過……」
  我身體稍微退縮,開始辯解:
  「我原本就想擔任『狂言方』,負責整體戲劇進行,並設計新的演出方式……」
  「你在說什麼?你那麼固執地拉我們演歌舞伎,自己卻不上台?你在說什麼?」
  小丸子發起脾氣,花滿學長也附和說:
  「對呀。記得最多台詞和動作的是小黑,怎麼可以少了你!你不能到現在才說這種話!」
  「嗯,感覺好像遭到背叛。」
  芳學姊深深嘆一口氣。我不禁慌張地說:
  「我、我沒有背叛你們!可是,要我同時負責導演和演員的工作,對我來說難度太高。對不對,蜻蜓?」
  我的摯友被問到後無言地點頭,但立刻補充一句:「可是現在人數不足。」
  「這我也知道……唔~說得也是。以現在的人數,我必須站上舞台……」
  「當然。」
  小丸子忿忿地說。花滿學長接著說:「可是,這樣也只有三個人喔?」
  三個人。
  三個人的話,自然會想到那個標題。
  「有一齣很有名的戲,叫做《三人吉三》……」
  花滿學長問:「那是只有三個人上場的戲嗎?」
  我彎曲手指數了數。這齣戲的〈大川端之場〉一幕當中,登場的有……
  「……大概……八個人吧?」
  「「「根本就不夠啊!」」」
  芳學姊、花滿學長和小丸子三人齊聲責備。
  「呃,不過,我打算直接省略掉兩名轎夫。只要稍微改變一下最後的『亮相』……」
  「轎夫?」
  「就是發出『唷呵、唷呵』的聲音抬轎子的人。」
  「哦。」芳學姊點頭。
  「與九兵衛和太郎右衛門這兩個角色也可以省略……啊,不行,太郎右衛門拿著庚申丸,所以不能省略。登勢也是絕對必要的人物……這樣看來,還是需要五個人,只是其中一人只有一點點戲分。」
  花滿學長說:「還缺兩個人啊。那部三人什麼的是什麼樣的故事?」
  我向大家說明:「吉三是人名,正式名稱是吉三郎。因為有三個名叫吉三的人,所以叫《三人吉三》。這齣戲的正式名稱叫做《三人吉三廓初買》,又叫做《三人吉三巴白浪》。白浪是小偷的意思,這三人都是小偷。」
  「什麼?主角是小偷?」小丸子驚訝地問。
  我告訴她:「這在歌舞伎是常有的事。」《三人吉三》的作者河竹默阿彌很擅長白浪題材,上次我在教職員室一時衝動表演的弁天小僧,也是出自默阿彌之筆。
  「這齣戲其實很長,我想要讓大家演的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幕〈大川端庚申塚之場〉。簡單地說,就是有三位個性鮮明的小偷聚在一起,飲酒結拜為兄弟。」
  「這三個小偷要組成團隊?」
  芳學姊提出這樣的詮釋,我點頭說:
  「差不多是這樣。首先來介紹這三個角色吧……蜻蜓,你找得到圖片嗎?」
  「嗯。」
  蜻蜓迅速滑動智慧型手機尋找圖片。首先是頭髮梳成島田髻、穿著振袖(註18:◆ 年輕未婚女子穿的和服。袖子下方較長,色彩花紋多鮮豔華麗。)的女性。
  「這是小姐吉三。他其實是男的,但假扮成女性來騙人。」
  繼弁天小僧之後,又出現女裝人物,默阿彌先生真的很喜歡寫女裝小偷。
  「這個是少爺吉三。他本來是武士家庭的少爺,但因為種種原因家道中落就成了小偷。因為以前是武士,所以像這樣穿著附家紋的和服,還拿著刀。頭髮是留長的月代髮型,稱作五分月代。」
  花滿學長問:「月代是武士的髮型吧?」
  我回答:「是的,就是頭頂剃得光溜溜的髮型。成為浪人之後,原本剃光的部分會長出頭髮,就變得像這樣蓬蓬的。」順帶一提,如果更久沒有梳理而變得披頭散髮,就稱作五十日鬘,意思是五十天都沒有剃月代髮型。若留得更長,則稱作百日鬘。
  「第三個人是他。」
  我讓大家看下一張圖片,介紹說:
  「這是和尚吉三。在這裡問大家一個問題,為什麼叫和尚呢?」
  花滿學長舉手說:「因為他原本是廟裡的和尚。」
  「答對了~依照劇情設定,他原本是吉祥院這間寺廟的修行僧。雖然也是位少爺,但劇中已有少爺吉三,所以稱作和尚吉三。他的髮型是和尚的光頭長出頭髮的感覺,沒有束髮。身上的和服下襬為了方便行動而拉到腰帶綁起來,下半身穿深藍色的股引,股引大概類似當時的緊身褲;另外還穿著半纏,半纏是當時禦寒用的短外套。」
  「這麼說,舞台設定是冬天囉?」
  芳學姊問了很好的問題。
  「是春天。因為是立春,所以還有點冷。舞台設定剛好是節分之日。舊曆的節分每年都不一樣……不過大概在二月下旬吧。」
  我站起來,走到遠見老師替我們準備的白板前,把目前為止討論的內容整理在白板上。
  舞台  大川端庚申塚→隅田川的河岸
  季節  節分。新曆二月下旬左右?
  角色  小姐吉三 男扮女裝的小偷。
  少爺吉三 原本是好人家的少爺,現為小偷。
  和尚吉三 原本是和尚,現為小偷。
  登勢   夜鶯。
  看到最後寫上去的登勢,花滿學長說:「討厭,竟然還有夜鶯……」面對三個女生,我也不太好說明……啊,不對,是兩個女生。
  「夜鶯是最低階的妓女,只拿著草蓆,在戶外拉客。」
  就在我思考該如何委婉解釋時,小丸子單刀直入地替我說明。芳學姊佩服地稱讚:「小丸子,妳懂得真多。」小丸子聽了似乎有些高興地說:「御宅族在雜學方面很強。」
  我繼續說明:「沒錯。登勢是以二十四文接客的夜鶯,不過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孩。這回我想要從登勢出場的地方開始。」
  這幕戲原本應該從與九兵衛和太郎右衛門的對話開始,不過因為不需要上演整齣戲,就省略掉吧,否則有可能讓故事變得更難懂。
  「登勢很在意昨天的客人忘記帶走的一百兩。一百兩相當於現在的一千萬圓,是很大一筆錢。那個客人看起來像雇員,那一定是主人託付的錢,他現在絕對很慌張……正當登勢走在夜路上時,聽到有人呼喚她。」
  ──這位婦人,恕我冒昧請教。
  「搭話的是看上去很高貴的女孩,是來問路的。善良的登勢正要說明路徑,但想想自己也要前往同樣的方向,就決定一起走。不過,這個女孩其實是……」
  花滿學長回答:「小姐吉三。」
  我回他:「答對了。」並在白板寫上「一百兩」。
  「《三人吉三》這齣戲裡,這筆『一百兩』和一把叫做『庚申丸』的刀會一再轉手。『庚申丸』是源自將軍家的名刀,原本由少爺吉三的家族保管,在整齣戲當中是很重要的元素,但和我們要演的這一幕無關,不知道也沒關係,所以我就不多說明。」
  小丸子詫異地問:「什麼?不說明?」
  我果斷地回答:「對,不說明。」
  《三人吉三》原本是七幕十四場的巨著,要仔細說明得花上一整天。雖然了解整個故事也很重要,但初學者應該懂得省略的技巧,否則歌舞伎的門檻只會越來越高。
  「後來小姐吉三露出真面目,順利從登勢身上奪走一百兩。不只如此,他還把登勢推落隅田川。」
  「「「好過分!」」」
  三人異口同聲喊。我表示同意:
  「的確很過分。小姐吉三搶到錢之後吟詠的台詞,就是那段著名的『打從春天就大吉大利』。」
  「哇,原來那段台詞出現在這種地方?是把可憐的夜鶯推落河裡、偷了錢的台詞?」
  芳學姊驚訝地問,花滿學長和小丸子接著說:「太惡劣了。」
  「的確很惡劣。不過小姐吉三也有一段悲慘的過去,所以才會自暴自棄。話說回來,有人看到小姐吉三奪走一百兩,就是名叫太郎右衛門的高利貸。太郎右衛門想要搶奪一百兩卻失敗了,反而被小姐吉三奪走刀,那把刀正是庚申丸,不過這次不用管它。總之,小姐吉三取得一百兩和刀子;用角色扮演遊戲的說法,就是得到裝備。」
  接著是少爺吉三登場。
  少爺吉三也看到小姐吉三搶走一百兩,因此想要奪取。
  「小姐吉三一開始裝作柔弱女子的樣子想蒙混過去,但是,當他知道對方從頭到尾都看在眼裡時就露出真面目。兩人報上名字,得知對方是世間有名的盜賊『小姐吉三』和『少爺吉三』,然後為了爭奪一百兩而拔刀互砍。」
  出面制止的是和尚吉三。
  花滿學長驚訝地問:
  「他要制止嗎?我還以為和尚吉三也想奪得一百兩,結果演變成大家互砍。」
  「不是的。和尚吉三雖然曾經偷過香火錢,但不會做出殘暴的行為,而且已經相當程度地改邪歸正。再加上他比小姐和少爺還要年長,想法也比較成熟。和尚吉三制止兩人,要他們別為了這種無聊的事情送命。兩人也聽過和尚吉三的名聲,終於聽從他的勸告收刀。」
  三人覺得彼此也是有緣,決定結拜為兄弟。
  「附近剛好有一間叫做『庚申堂』的祠堂,他們就用祠堂裡的神酒杯,以所謂的血酒結為兄弟。」
  「這樣啊。他們就成為乾兄弟?」
  「是的。」
  「然後呢?」
  花滿學長催促我繼續,我回答:「這樣就結束了。」
  「什麼?故事根本沒完吧?」
  「的確還沒結束,不過這段情節可以單獨上演。這就是歌舞伎。」
  「什麼嘛!連情節摘要都不算。突然演出中間一段戲,誰看得懂?這樣怎麼會好玩?」
  「可是總不能上演整齣戲……故事概要方面,我打算製作傳單說明。而且即使故事沒頭沒尾,觀眾其實也會覺得滿有趣的。與其說是有趣,不如說是覺得帥氣……像是台詞吟詠、動作,還有擺出『亮相』的姿勢……會給人很強烈的感動!」
  我雖然熱烈說明,花滿學長卻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這種感覺的確很難用言語說明。
  蜻蜓低聲開口:「……就像PV或CM……」
  「什麼?」我問,他繼續說:
  「上傳影片也是……這種短作品,重點不在故事細節,是更偏感覺的東西……」
  小丸子問:「你是指,不是理論的東西?」蜻蜓默默點頭。
  哦,原來如此,無法用理論解釋的感覺、感性嗎……了解故事的起承轉合而感動的情況雖然也很多,但還有更單純,或者說更直接觸及心靈的情況。
  例如一幅圖、一段簡單的旋律、一株盛開的櫻花。
  這些都不是用腦袋理解,而是直接傳遞到心中的感動。
  我在歌舞伎當中所感受到的,或許接近這樣的感動,所以,哪怕不太明白故事情節也能樂在其中。
  「像是演員擺出『亮相』姿勢的瞬間、『附』的強烈聲響、類似音樂的獨特台詞吟詠方式……蜻蜓所說的『感覺』要素,在歌舞伎裡面有很多。怎麼說呢……或許是我們從江戶時代一直傳承下來的東西吧……」
  「江戶時代嗎?感覺滿浪漫的。」
  芳學姊微笑著說。
  「不過,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在舞台上重現這樣的浪漫。對了,小黑,角色分配怎麼辦?不是要五個人嗎?」
  「對、對啊。嗯……」
  我幾乎抱著頭苦思。
  「光是主角的三個吉三就已很難分配……登勢和太郎右衛門怎麼辦……」
  「我想到一個人。雖然已經沒有在練,不過曾學過日本舞踊……找那個人來幫忙吧?」
  聽到花滿學長的提議,我彷彿飢餓的狗不放過。
  「拜託了!如果是學過日本舞踊的人,走上花道應該也很有模有樣,可以幫上大忙!另外還有太郎右衛門……這個角色的戲分真的很少,不過會有一點類似武打的動作。」
  「這方面我去問問戲劇社吧,或許可以借到社員。」
  「咦?」
  芳學姊的提議雖然值得高興,但也讓我有點害怕,擔心會不會又被賞一腳旋踢。芳學姊看我驚恐的樣子,笑著說:
  「不用擔心。關於歌舞伎同好會,我已經和社團講好了。我並沒有退出戲劇社,一定能和霧湖學姊好好交涉。」
  「謝謝。這樣的話,剩下的就是我們三個。」
  小姐、少爺、和尚……這三個角色要如何分配呢?
  「這次沒有太多時間,優先從外表考量吧。」
  「也就是說,依照外在形象來分配角色嗎?」
  「是的。我想花滿學長可以飾演小姐吉三。前半段要裝成清純的大家閨秀,後半段則顯露盜賊本性,演出時需要呈現兩者的差別。」
  花滿學長思索一會兒後回答:「我想我應該能夠演出兩者的差別。」那當然,我們不久前還被花滿學長的演技給騙了。
  「芳學姊飾演少爺吉三。」
  「男角啊……」
  芳學姊的聲音有些失望。小丸子告訴她:「反正每一個都是男的。」沒錯。這三人當中,一個是反串女人的男人,另外兩個則是沒有反串的男人。夜鶯登勢雖然是女角,但我希望芳學姊務必飾演少爺吉三。
  「少爺雖然淪落為盜賊,卻難掩身世良好的氣質,以小偷來說,算是很有氣質的帥哥。這個角色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由我來演……」
  「這麼說,小黑要演和尚吉三?」
  「是的,依照消去法就是這樣。雖然他是三人當中年齡最長的領導角色,不適合我來演……不過因為沒有其他人,所以也沒辦法……」
  花滿學長說:「有什麼關係?小黑雖然年紀比較小,不過是社長啊。」
  芳學姊笑咪咪地點頭,小丸子仍舊臭著臉對我說:「你得好好加油。」不知道是鼓勵還是施壓。
  「這樣角色分配就決定了。我會製作腳本。小姐吉三有段著名的台詞是聽戲的重點。」
  「我不知道能不能記住台詞……好緊張。」
  「沒關係,我也一樣緊張。」
  我上次站上舞台,是在幼稚園的家長日。雖然戲裡台詞我都記得,也自認理解動作……但是,實際上台演戲應該是完全不同的情況吧?
  「小丸子和蜻蜓,我明天會把服裝和美術資料交給你們。即使不能完全重現,也希望能盡量設法達到標準。」
  「……嗯。」蜻蜓低聲回應。
  小丸子則果斷地回答:「預算雖然很少,不過我還是會追求高品質。」
  「我會帶DVD過來,明天大家一起看吧。《三人吉三》這齣戲的服裝比較簡單,有一部分應該可以在一般服裝店租到。不過轎子怎麼辦……背景如果能用投影呈現,就不需要圖畫背景……還有,掉進河裡那段該怎麼呈現……」
  必須思考的具體問題如浪濤般湧來。我低下頭朝著地板喃喃自語,但終於無法抑制,猛地抬起頭大喊:
  「啊~真是的!我忍不住了!」
  我的聲音很大,讓大家嚇一跳。
  「怎、怎麼了,小黑?」
  「……我好高興。」
  我看著花滿學長回答。
  「我真的好高興!既緊張又興奮,也很期待。我想到終於開始、我們終於可以站上舞台表演,就高興得沒辦法靜下來!」
  我覺得自己好像快要失控,便將膝蓋緊緊抱在胸前。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壓抑自然湧出的激動情緒,不斷擺動雙腳。
  一旁的蜻蜓拍拍我的膝蓋,似乎要我冷靜下來。我趁機停止動作,把腿伸直,然後又彎起變成正坐的姿勢。
  我有事情想要告訴大家。
  此刻,在成為歌舞伎同好會社辦的小表演廳一角,我有話想告訴周圍的這些人。
  「謝謝大家。」
  我看著所有人說。
  「謝謝你們願意跟我一起演出歌舞伎。只有我一個人,真的一籌莫展;就算有蜻蜓在,也還是沒有頭緒。但現在卻辦得到,我們可以上演歌舞伎。真的、真的很謝謝大家。」
  我低下頭。
  阿公說過,心裡想著以後再做的事,幾乎無法在人生結束之前做到,所以我要現在說出內心話,向大家表達謝意。雖然有點害羞,但我還是想要說出來。
  但是……
  咦?好像很安靜……
  四周這麼安靜,讓我不敢抬起頭……怎麼都沒反應?我被大家忽略了嗎?糟糕……完了,是不是白費一場?就在我打心底感到後悔時──
  「好痛!」
  有人重重拍打我的背,害我叫出來。接著有人戳我的頭、有人用手刀砍我的側腹,當我倒在地上時,連屁股都挨打。
  大家都笑嘻嘻地攻擊我。
  連蜻蜓都嘻皮笑臉的,真過分。我那麼認真跟大家道謝,大家卻在開玩笑……雖然這麼想,但我也不禁笑出來。
  為了躲避一再戳我側腹的芳學姊,我不停打滾,笑得像傻瓜。我感到好笑、好快樂、好癢,笑到眼角幾乎滲出淚水。
  最後我終於停止打滾,邊喘邊笑地起身。
  這時看到窗外有人影。
  窗外的人影瞬間就消失,所以沒看到臉孔。對方也發覺到我發現了,揚起白襯衫的衣襬轉眼就逃走。
  「有人……」
  我喃喃地說,蜻蜓緩緩站起來,將高大的上半身探出窗外確認,但不久就縮回來,對我搖搖頭。他似乎沒看到人。
  「討厭,小黑!雖然現在是夏天,但也不要講鬼故事啦!」
  「我不是這個意思。大概是學生吧……」
  「會不會是芳學姊的粉絲?」
  小丸子這麼說,但我覺得那個人應該是男生。會不會是想要來參觀的人?如果是的話,不要客氣儘管進來就好啊……
  畢竟現在社員只有五個人,我希望至少能增加到兩倍的人數。我邊思索邊拿起已經變溫的寶特瓶,打開蓋子。

  *

  「這百兩若被奪走,小姐吉三之名將蒙羞。」
  小姐雖然恢復盜賊本性,但仍舊保有女裝的嫵媚。
  「若奪不走即認輸,愧對少爺吉三之名。」
  少爺率性地穿著沒有下裳的和服,具有俊美惡棍的風情。
  「彼此皆重名,狹路相逢退不得。」
  「彼岸未至,就如青蛙之畏蛇。」
  「能否取之,賭上性命。」
  「即使肚破也得吞。」
  這是小姐和少爺互砍之前的對話。翻譯成白話就是……
  小姐:「我們都是世間有名的小偷,此次狹路相逢,彼此都無法退縮。」
  少爺:「還不到春分(也就是驚蟄,蟲子從冬眠醒過來開始活動的時期),你就已經像一隻被蛇盯上的青蛙,無法動彈。」
  小姐:「能不能奪取(一百兩),得拚上性命來決定。」
  少爺:「即使蛇的肚子裂開,還是得吞下青蛙。」
  大概就像這樣吧。
  我製作的《三人吉三》劇本是以白水社出版的《三人吉三廓初買》這本書為基礎,並加入目前上演的台詞。
  《三人吉三》的練習已經過了半個月。
  我感到很驚奇,有許多事情讓我驚奇。
  比如說,芳學姊背台詞的能力。她拿到劇本的次日,便把自己的台詞背得完美無缺,第三天連小姐的台詞都記住了,第五天則已完全記住和尚的台詞。而且,她對於自己的位置、和小姐之間的距離也都拿捏得很好。這與其說是出於戲劇社的訓練,不如說是天生的才能吧?
  花滿學長似乎花費很大的功夫才記住台詞,不過他非常努力,小姐的台詞已經沒問題了,剩下的就是能不能把「打從春天……」那段著名的台詞說得很帥氣。
  他在前半段的女性扮相實在很厲害,雖然身材高大,卻懂得彎曲膝蓋並傾斜身體、讓自己顯得嬌小的技術。即便沒有化妝,又穿著男用浴衣,但花滿學長一舉手一投足看起來都非常柔美,實在了不起。流暢的動作讓觀賞的人都覺得陶醉。
  這兩人真的好厲害,讓我不禁佩服自己,是我決定如此傑出的人選,眼光果然沒有錯。
  不只是芳學姊和花滿學長,小表演廳隔壁的教室成為小丸子的城堡,也就是服裝室。小丸子以接近免費的價格買到出租用的舊衣,縫上鮮豔的刺繡和裝飾,讓衣服重生為漂亮的振袖。其他服裝也在專心製作中。踩著縫紉機踏板的小丸子背影,看起來堅強又可靠。
  蜻蜓的工作幾乎都在電腦裡,所以還看不到全貌,不過我對他賦予絕對的信賴。他有時會在小表演廳角落睡得像死了一樣,這是因為他在家裡一直努力到深夜。昨天我在半夜兩點因為太熱醒來,看到蜻蜓房間的燈還亮著。
  此刻,在即使敞開窗戶仍舊很熱的室內,練習持續進行。
  「就以百兩為賭注。」
  「不比蟲拳──」
  「拚性命。」
  蟲拳是以前的猜拳。
  這種拳出的不是剪刀石頭布,而是蛇、青蛙和蛞蝓。蛇贏青蛙,青蛙贏蛞蝓,蛞蝓贏蛇……我一直很懷疑蛞蝓是不是真的比蛇還強,不過總之就是這樣。
  小姐和少爺的「立迴」場面開始。
  「立迴」是指拔刀互砍,時代劇當中也有「殺陣」之類的用語。這裡的動作由我和花滿學長反覆觀賞DVD記在腦裡,再改編為簡化的形式。日本舞踊有種動作稱作「所作立」,是把「立迴」改變為更舞蹈化的動作,因此花滿學長立刻就抓住動作的訣竅。我要不厭其煩地再說一次:我決定的人選實在太棒了!
  「立迴」一定會伴隨「附」的聲響,這是用附木敲在櫸木板上,發出啪、啪的聲音。因為是替戲劇附加聲音,所以稱為「附」。有時會由負責大道具的人打「附」,也有專門打「附」的人。我其實很嚮往當打「附」的人……這次雖然也很想負責,但我飾演的和尚吉三要加入「立迴」,所以不可能,只能由蜻蜓把「附」的聲音加入音響效果。
  當兩人的打鬥變得激烈,和尚吉三便登場。
  和尚從花道走上舞台,看到兩人急忙阻止。他邊喊「等等、等等」,邊脫下身上的半纏拋入兩人之間,然後三人一起擺出犀利的「亮相」姿勢。
  和尚:「等等、等等,兩位請稍等一會兒。」
  少爺:「素不相識,阻止無用。」
  小姐:「趁還未受傷前──」
  少爺、小姐:「讓開,讓開!」
  等同被兩人說「別多管閒事」的和尚吉三說:
  「不行,我不讓。我不能讓。」
  到這裡,三人便解除「亮相」的姿勢。
  接下來是台詞重點,這是和尚自我介紹的長台詞。我深深吸氣,開始說:
  「初雷尚早,河畔未融冰,水中刀光閃爍。跳入紛爭不相識,名聞遐邇乃吉三。即便血氣旺,又非太神樂,初春演劍舞,任一方受傷皆不可。」
  「呃……停,暫停。」
  咦?
  台詞還沒有講完……
  我望向喊停的花滿學長,另一邊的芳學姊也發出「嗯~」的聲音,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按著臉。
  「蜻蜓,剛剛的有錄下來嗎?」
  芳學姊站起來問,蜻蜓點點頭。
  我們離開用膠帶圍起來的臨時舞台,聚集在蜻蜓的電腦周圍。剛好小丸子也從服裝室過來,每個人手中都拿著飲料。在沒有冷氣的舊校舍,絕對不能缺少水分補給。
  「……播放剛剛的部分。」
  蜻蜓低聲說道,播放影片。
  嗯,立迴的動作變得俐落很多,但動作或許可以再加快一點。如果依照原本的速度,對高中生來說或許會覺得太慢。待會兒再和學長姊商量……喔,我登場了。
  哦哦。
  ……哦哦哦……這真是……驚人……
  「如何?」
  花滿學長問。
  「唉……」
  芳學姊嘆一口氣。蜻蜓接著說「嗯」,小丸子則發出「噁!」的聲音。
  開始練習之後,我遇到種種令我驚奇的事,這些主要都是正面意義的驚奇。不過人生不會只有好事,此時我被迫面對非常負面意義的驚奇。
  「這實在……太誇張了……我自己完全沒有發現……」
  我注視著畫面暫停的螢幕,喃喃地說。
  「小黑的台詞記得很完美,站立位置也沒錯。可是,這實在……太慘了。老實說,哪怕是戲劇社的新生也很少會出現這種情況。日語中把差勁的演員稱作蘿蔔,是因為蘿蔔有殺菌作用,吃了不會中毒,也就是『不會中』的意思。可是小黑已經不是中不中的問題,根本就不是在演戲。這麼慘的狀況還真是罕見。」
  芳學姊流暢地提出批評,我完全無法反駁。她說得沒錯。就如剛剛的台詞,我以為自己說得很正常,實際上卻像在念經:
  「初─雷─尚─早~河─畔─未─融─冰~水─中─刀─光─閃─爍~」
  而且,我到底看向哪裡?動作也好像機器人。不,現今機器人技術發達,搞不好我還比機器人糟糕吧?
  「我聽說你在教職員室完美地吟詠出台詞,原本很期待……」
  花滿學長顯得很失望,我啞口無言。蜻蜓瞥了一臉愕然的我,開始解釋:
  「小黑如果只念台詞,會有抑揚頓挫,也能融入些感情;如果只有動作,同樣能正常發揮。他也有辦法拿捏演員之間的相對位置,但是沒辦法同時說台詞又做動作……也就是說,他不會演戲,不適合演戲。」
  他用低沉的聲音明快地分析。
  「的確非常不適合……你從舞台之外對我們提出建議時,明明那麼精確……」
  「……我本來就想要負責導演工作……」
  「這演技實在太爛。來栖一上台,學長姊的演技都白費了。」
  啊啊啊,小丸子的發言宛如利刃刺入我的耳朵和胸口……
  「不過也沒有其他人能代替啊。蜻蜓不可能吧?」
  「不可能,我比小黑還糟糕。」
  「我想也是。蜻蜓在台上大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小丸子……」
  「我光是製作服裝就快死了!」
  「那麼,還是得請小黑加油了。我也會盡可能提供協助……可是來得及嗎……」
  芳學姊擔心的不是文化祭。
  我們預定在文化祭之前,先舉辦首次公演。
  暑假快結束時,我們要前往學校志工社團定期訪問的老人社福中心,演出《三人吉三》。這是遠見老師的提議。
  如果到文化祭才首次正式上台,大家或許會不安,所以在那之前先體驗小型發表會如何──老師提出這個想法,我們立刻答應,畢竟演出經驗越多越好。觀眾雖然頂多只有三十人,但仍舊是不折不扣的首次舞台演出。
  「觀眾都是老人家,他們看到高中生努力演出的樣子,就算表現得有點糟糕,應該也會寬容看待吧?」
  「不過啊,小丸子,老人家應該比高中生更懂歌舞伎,評價的標準也會更嚴格吧?」
  「花、花滿學長……請不要對我施加壓力……」
  「小黑,現在不是臉色發白的時候,你得抱著必死的決心加油才行。歌舞伎同好會的將來,就看你的表演成果。」
  「好的……我會努力……」
  沒錯,我會努力。
  事實上,我現在也很努力。我自認已經盡力了,卻演成那樣,這才是問題所在。
  「只要努力就能成功。」這句話是謊言。
  努力很重要,也是必須的,但人總有適合與不適合的事。阿公也說過,「做了就能成功」這種話,都是做了之後成功的人所說的,做了之後沒有成功的人自然不會說話……也就是說,不論多麼努力,都有辦不到的時候……啊啊,不行,我不能沉浸在這種負面想法當中。
  為了避免被大家發現我內心的情緒,我把視線轉向貼在牆上的大月曆。
  老人社福中心的公演日期在八月最後一個禮拜,在那之前,我得把慘不忍睹的和尚吉三改良到「雖然很慘但勉強能接受」的程度,要不然不僅會扯大家後腿,甚至會絆倒大家。
  我該怎麼做,才能避免最惡劣的情況發生?
  我正迷惘時,芳學姊似乎發現什麼,視線移向窗戶。
  小丸子問:「怎麼了?」
  她回答:「有人在看。」
  咦?又來了?
  我們面面相覷。所有人都站起來,跑到因為天氣炎熱而敞開的窗戶前探出身子。
  「在那裡,他在跑。」
  花滿學長伸出手指。跑遠的背影穿著白色襯衫,從身材能看出是男生。會不會和我上次看到的是同一個人?
  「那應該不是小芳的粉絲吧?」
  花滿學長凝神注視,但人影已經繞過轉角消失。
  「該不會是……想要入社的人?」
  我提出非常樂觀的意見,卻被小丸子一口否定:
  「怎麼可能!如果是的話,應該會直接走進來。入口的地方貼了那麼大的字:『歌舞伎同好會熱烈歡迎參觀者。』」
  沒錯,舊校舍入口貼著我表達靈魂吶喊的海報。
  「會不會是覺得很稀奇?現在雖然放暑假,可是有滿多學生到校參加社團活動。」
  「的確。我在班上也被問說,歌舞伎同好會究竟在做什麼。這有什麼好問的?當然是歌舞伎啦!」
  花滿學長連連喊著「好熱」離開窗邊。聽到蟬鳴聲,我感覺汗水滑落脖子後方。到底是誰呢?就算只是來看看也好,怎麼不進來?
  我喃喃自語:「……該不會是蛯原……」
  芳學姊歪著頭說:「哦,那位公子嗎?」
  「芳學姊,妳也認識他?」
  「怎麼可能不認識?他是我們學校最有名的人物。」
  「第二名是芳學姊吧?」
  小丸子說話的眼神很認真。芳學姊哈哈笑著說:
  「也許吧。不過我只是在很小的圈子受到矚目,蛯原則是正宗的梨園子弟,不能相提並論……他的祖父好像是人間國寶吧?」
  我點點頭又說:
  「我之前曾在這棟舊校舍撞見過練習中的蛯原,當時還邀他參加同好會,可是他非常明確地拒絕了。」
  「那也沒辦法。他是已經站上舞台的職業演員,不可能和我們一起演出。」
  花滿學長說得沒錯,但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或許我在意的是,當時蛯原那麼強烈的焦躁究竟來自何處?
  「芳學姊。」
  「嗯?」
  「假設這所學校有個已經當上明星或演員的學生,不管是在電視或舞台總之已經開始憑演藝事業賺錢了;另一方面,學校也有業餘的戲劇社。那個身為明星的學生,會對戲劇社抱持敵對態度嗎?」
  芳學姊想了三秒左右回答:
  「應該不會吧?因為那個學生已經有職業水準。依個人性格……或許會瞧不起或輕視戲劇社,但不可能會產生敵對心態,畢竟對方根本配不上當敵人。」
  「的確……」
  花滿學長問:「難道那位公子對歌舞伎同好會抱持敵意?」
  「與其說是敵意……」我一時找不到適當的用語。「他好像看到我就火大……」
  「我之前也是啊。」
  「好、好過分!」
  「因為小黑很頑固。像小黑這麼執著的人,偶爾會讓人感到火大。」
  「哦,可以理解,就是有點煩的意思。」小丸子深深點頭。
  芳學姊也苦笑著附和:「對對對,小黑有點那種特質。」
  「……」
  連摯友都沒有幫我反駁。我不禁扭曲著臉,很難堪地喊:「咦咦咦咦!」
  「不過這樣也好吧?能對某件事執著到讓人覺得有點煩的地步,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我雖然被小黑拉進來,但現在覺得很愉快呀。」
  芳學姊絕妙的辯護,讓我不禁要掉下眼淚。
  「不論如何,來偷窺的應該不是蛯原。剛剛那個人頭髮偏褐色,可是蛯原的頭髮是全黑的。」小丸子提出見解,花滿學長歪著頭問:「是嗎?」我也沒有注意到。外面的光線太強,很難確認那個人的髮色。
  「而且現在是暑假,沒有參加社團的學生應該不會到校,蛯原也不可能會來。」
  我正覺得有理,一旁的蜻蜓卻低聲否定:
  「蛯原他……只有上午會到學校。」
  「咦?為什麼?」
  「補課。」
  「啊?他成績很差嗎?」
  花滿學長告訴思路簡單的我:
  「他的頭腦很好。不過今年五月,他陪祖父到歐洲表演,所以出席時間大概不太夠。夏天雖然也有舞台表演,但是時間安排在下午,所以他可以利用上午時間到學校補課。」
  蜻蜓連連點頭。
  這麼說……蛯原來偷看的可能性不是零。
  我看看牆上時鐘。十二點剛過,正好是休息時間。
  「午餐時間到了,我出去一下。」
  我還沒說完就跑出去。
  蜻蜓對我喊:「喂!」花滿學長也問:「你要去哪裡?」但我沒時間回答就衝出小表演廳。我擔心如果晚一步,蛯原就回去了。不過當我衝出舊校舍,才想到根本不知道他的補課地點。竟然連地點都不知道就跑出來,真是大笨蛋……我正感到懊惱時,手機鈴聲響起。
  『二號館的小講堂。』
  是蜻蜓傳來的簡訊。
  簡訊內容指的當然是補課教室。不愧是我的摯友,非常理解我的愚笨程度和需要的情報。
  不過,我還沒有到達二號館就找到蛯原。
  他正走向後門,似乎要回去了。
  「蛯原!」
  我叫住他。他瞥了我一眼,微微皺起眉頭。
  他雖然毫不隱藏心中的不耐,但沒有無視我。在我接近前,他無言地站在原地,那身雪白筆挺的襯衫在夏日陽光照射下幾乎閃閃發光,我不禁對自己皺巴巴的T恤感到有點慚愧。
  「……什麼事?」
  距離縮短到可以聽見彼此說話時,蛯原開口問我。
  「呃……很熱吧?」
  「因為是夏天。」
  他的回答與其說是清爽,不如說是冷淡。
  「有事嗎?我在趕時間。」
  「啊,對不起。那個……你剛剛有沒有去舊校舍?」
  蛯原聽到我的問題,一臉詫異地說:
  「啊?我是來補課的。」
  「所以說,在休息時間……」
  「為什麼我要去舊校舍?」
  「為了……看我們的練習?」
  「……」
  蛯原沉默,我也不發一語。
  陽光照在我的後腦杓,感覺很燙。頭髮真的很重要,如果我是光頭,後腦杓大概就燒焦了……我之所以會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大概是為了逃避此刻莫名緊張的氣氛。
  「我太驚訝了。」
  蛯原總算開口。
  該不會是因為被我說中,所以才感到驚訝?我稍稍張大眼睛。但是……
  「我對你的樂觀想法感到非常驚訝。你以為我對你們的同好會產生興趣,特地跑去偷看?要不然就是以為,我到頭來還是想跟你們一起演出歌舞伎,只是事到如今開不了口,只能私下去偷看?」
  「我只是覺得搞不好……或許真的有這種情況……」
  「不會。」
  「絕對不會?」
  我歪著頭再次確認,蛯原這回以很大的聲量說:「絕對不可能!」我有些吃驚,往後跳了一步。
  「不會!也不可能!基本上,我一直待在補課的教室裡!你如果懷疑,可以去問老師!」
  「不,沒必要做到那種地步。真的。」
  從蛯原的態度來看,我的假設明顯錯誤。這位公子之所以沒有流汗,是因為補課教室開著冷氣。如果他離開教室之後去偷看我們又逃跑,不可能會是如此清爽的模樣。
  「真是的……這個季節就算沒事也會熱到心浮氣躁,可是看到你的臉讓我更火大!」
  「對、對不起!」我連忙道歉。
  蛯原狠狠瞪我一眼,往前湊近一步,我發現他的太陽穴暴起青筋……這麼說來,臉譜好像就是以臉上浮現的血管為基礎所設計的。
  「喂,黑悟。」
  啊,他直呼我的名字。之前都很疏遠地稱呼我為「黑悟同學」,現在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不過不是因為變熟了,而是他在生氣。
  「我對歌舞伎同好會一點興趣都沒有,也完全不關心,所以絕對不會去偷看你們練習!」
  「嗯,好。我知道了。」
  「給我記住,我的歌舞伎和你們辦家家酒的歌舞伎完全不同。不要讓我說太多次!」
  「好的,真抱歉打擾你這麼多次。」
  我縮起肩膀,態度變得很卑微。蛯原看著我,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閉上嘴巴,只是稍微扭曲臉龐。他那張先前還很清爽的臉漲得通紅,額頭上閃爍著汗珠。
  蛯原縮起下巴,退後一步。
  他的表情顯得很不高興,但與其說是對我發脾氣,不如說是為自己激動到對我這種傢伙咆哮而生氣……不過,我也不知道真正的情況。
  當他轉身準備要離開時,我突然喊了一聲「啊」。
  蛯原的鞋底發出摩擦聲,轉身問我:「什麼事?」
  「呃,那個……」
  我有事情想要問蛯原,但又覺得問了他大概會火大。可是我還是想問他,因此內心產生重重糾葛。
  「到底有什麼事?我在趕時間!有事就快說!」
  如果在趕時間,乾脆別管我就行了,但蛯原在這種地方卻很講道義,或者可以算是很注重禮貌吧。他即使面對非常討厭的對象,似乎也不會停止溝通。
  「三、三人吉三。」
  「啊?」
  「你有沒有演過《三人吉三》?」
  蛯原或許不想和我討論歌舞伎的話題,但我抱著碰釘子也不在乎的心情問他。他果然眉頭深鎖,以凶惡的表情看著我。
  「……有,去年在只有年輕演員的表演會上演過。」
  「蛯原,你演什麼角色?小姐嗎?」
  「……對。」
  「你演過和尚嗎?」
  蛯原臉上明顯浮現「你到底是想怎樣」的表情,但還是回答:
  「沒有。當時我是最年輕的演員,演和尚的是比我資深許多的兄長。那齣戲當中以和尚最為難演。」
  「啊,果然如此……」
  《三名吉三》當中,以和尚最困難──這點在我親自飾演和尚之前就隱約感覺到了。少爺和小姐的個性很鮮明,可以說是很容易懂的人物形象。雖然不知道這麼說正不正確,不過就某種意義來說,是漫畫般的人物。相反的,和尚則有更複雜的深度,因此更難表現。
  「……哦,原來你們要演《三人吉三》。」
  「嗯。」
  「該不會是由你來演和尚吉三吧?」
  「嗯……對。」
  「哦?」蛯原笑了。
  他的表情一改先前的不悅,顯得很愉快。我可以感覺到他在嘲笑我。
  「那真是責任重大。剛剛也說過,我沒有演過和尚,所以沒辦法提供有用的建議。反正,你就努力試試吧?」
  「……我很努力……可是我完全沒有演戲天分……」
  「你不是在教職員室表演過弁天小僧嗎?」
  「那只是一股腦兒念出台詞而已,不是演戲。你應該很清楚吧?」
  「原來你有自覺啊?」
  蛯原又笑了。他輕輕晃動著肩膀呵呵笑,又說:
  「可是沒想到你要演和尚,真是矮小的和尚。」
  「這、這點是沒辦法改變的!」
  「我不覺得你有『仁』。」
  「已經不是有沒有『仁』的問題!如果你知道我演得有多糟,一定會捧腹大笑!」
  「仁」是……該怎麼解釋呢?比方說,某個演員如果很適合某個角色,就會說「『仁』很合」,意思是這個演員的個性和角色非常契合。
  相反的,不論是實力多麼堅強的演員,如果飾演「仁」不合的角色,效果就會大打折扣。呃~舉個有點過時的例子,例如松山研一演L的時候,「仁」就非常合──我是指《死亡筆記本》那部電影。
  「啊?你演得那麼糟,還想要演歌舞伎?」
  「我原本是想擔任導演!不是想要站在舞台上,而是想創造舞台。可是在人數不足的時候,也只能湊數……你既然這麼說,就告訴我吧。和尚的『仁』到底是什麼?你覺得什麼樣的演員才會有合適的『仁』?」
  面對我的質問,蛯原的語調變得有些曖昧:
  「這個嘛……沒辦法用言語說明。」
  「你就努力說說看嘛。」
  「別胡鬧。總之,和尚吉三的『仁』……重點是,你看過整齣戲嗎?」
  「有啊,雖然只看過影片。」
  三位吉三都沒有快樂的結局。
  依照設定,三名帥氣的盜賊雖然會做壞事,但不會做出殘暴的行為,然而他們卻遭因果與命運玩弄,最後三人在彼此爭鬥中喪命。
  「那麼,你應該知道吧?」
  蛯原不耐地抬起下巴說。
  「和尚吉三是小姐和少爺信賴的兄長,心胸也很寬闊。但另一方面,他有手刃至親的冷酷一面。他真的是很難詮釋的角色,高中生的我怎麼可能會理解!」
  原來如此。我看過好幾次《三人吉三》的影片,仍舊不太了解和尚吉三的內心,抓不到他的角色特性。
  「……原來連蛯原都不知道。」
  「真抱歉啊!」
  蛯原不爽地說完,把臉轉向別的地方。
  連身為專業演員的蛯原都無法理解,那麼我不知道也是理所當然。即使知道,憑我這麼差的演技也無可奈何……
  「喔,這不是來栖嗎?」
  我聽到熟悉的聲音轉頭,看到遠見老師提著塑膠袋站在那裡。即使不用上課,他還是規矩地穿著襯衫和長褲。
  「你在這裡做什麼?看,我替大家買了冰棒……嗯?蛯原,你也在呀?要不要吃冰棒?」
  遠見老師問蛯原,蛯原很熟練地裝出笑容回答:
  「不用了,我正要回去,再見。」
  「這樣啊。路上小心。還有,演出要加油喔!」
  「謝謝。」
  蛯原很有禮貌地鞠躬之後離開。我這才想到,他八月的演出好像是和祖父共演。
  「來栖,你剛剛跟蛯原在聊什麼?」
  「……關於和尚的『仁』。」
  「人?」
  我低頭看著老師手中的冰棒說:
  「如果要說明的話,冰棒都要融化了。可以待會兒再解釋嗎?」
  不能怪我太急,因為我看到喀哩喀哩君的汽水口味冰棒。

  *

  「聽說今天有高中生要表演歌舞伎給我們看。」
  「哦,我不知道多少年沒去看過歌舞伎了。現在腳不方便,沒辦法去新的歌舞伎座。」
  「我以前很常去,死去的老婆有特別鍾愛的演員。」
  冷氣溫度適中的休憩廳內,老人家和樂融融地聊天。
  這裡是老人社福中心,免費或以低價提供當地老年人各種諮詢服務,設置交流場所,並提供娛樂的場地。這座設施和老人安養院不同,大家都是從家裡過來的。我剛剛和一群拿著桌球制服與球拍的老人擦身而過。雖然已屆高齡,但感覺都很有活力。我是阿公帶大的,看到有活力的老人家就會很高興──但今天卻沒心思想到這種事。
  「他們好像要演《三人吉三》。」
  「哎呀,真棒。我好喜歡這齣戲,尤其喜歡音羽屋的小姐吉三。」
  「我喜歡成田屋的和尚吉三。他是很好的演員,真可惜了。」
  聽到這樣的對話,我不禁想抱住頭。從便利商店買來當午餐的飯糰仍舊放在袋子裡,我完全沒有胃口。
  時間是八月底。
  我們首度公演的日子終於來臨。
  「……蜻蜓。」
  「嗯?」
  坐在對面的蜻蜓回應我,他大概正在用電腦做最終確認。這次使用的場地是稱為「電影室」的房間,因此會使用投影機把蜻蜓製作的背景畫面投映到舞台上。
  「果然有人……對歌舞伎很瞭解……」
  「好像吧。」
  「他們還談到音羽屋、成田屋……嗚嗚……」
  正如所料,觀眾當中有不少喜歡歌舞伎的老人家。聽到那些名門的名字,我的膝蓋都開始顫抖。
  「小黑,我們是高中素人歌舞伎,不會被拿來和成田屋比較。」
  「那當然,如果和他們相提並論未免太狂妄。可是……可是,如果是高中生的素人歌舞伎那還好,可是我……我的和尚簡直是……」
  幼稚園玩遊戲的程度。
  「我看了彩排的錄影嚇一跳……根本完全沒有進步……」
  蜻蜓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不過他不是會說謊的人,便點頭說:「的確。」
  「一般來說,就算是故意要裝,也沒辦法裝出那麼差勁的演技。我自己也無法理解為什麼會演得那麼差……根本比蘿蔔還不如。如果我自稱蘿蔔演員,實在對蘿蔔太不敬……蘿蔔和鰤魚一起煮超好吃的……」
  「振作點,現在才沮喪也無濟於事。」
  說得也是,今天就是正式演出了……雖然我很想逃跑,可是又不能做出那麼不負責任的行為……唉,心情好沉重。
  這時手機收到簡訊的鈴聲傳來。
  「啊,女子組的準備快要結束了。」
  「準備?」
  「髮型、化妝和服裝。我也該去準備了……蜻蜓,你呢?」
  「我要在現場進行最終確認。」
  「拜託你。」
  「那個要吃完。」
  蜻蜓看到便利商店袋子裡連碰都沒碰的飯糰和烏龍茶,便這樣勸我。我雖然回了聲「嗯」,卻完全沒有食欲。我心想,或許吸入外面的空氣可以稍微轉換心情便走出建築物。只離開十五分鐘左右應該沒關係吧?
  社福中心前方有一座小公園。
  公園內沒有遊戲器材,只有長椅。與其說是給小孩子玩耍的空間,倒比較像是讓老人家休息的地方。不過現在是八月底,又是中午剛過的時間,天氣相當炎熱,氣溫高到連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公園內當然沒有人影,所以我可以獨占樹蔭下的長椅。
  我坐在長椅上回想。
  暑假期間,我們非常努力。真的是非常非常努力。
  在炎熱的天氣中,我們幾乎每天練習,包括基礎練習和發聲,也看了好幾次DVD,現在就連小丸子都能背誦三人的台詞。
  前天我們進行了總排,就是從頭到尾的練習。我們穿上和正式演出時相同的服裝實際演一次,就像預演一樣。
  我看過這段錄影之後,覺得太厲害了,完成度比我預期的還要高。
  服裝具備重量感,穿上去卻比外觀給人的印象要輕,因此不會影響到動作。小丸子充分發揮製作Cosplay服裝培養的技術。蜻蜓的美術和音響也很完美。背景為了不失去歌舞伎風味,因此刻意做得很平面。花滿學長「打從春天……」的台詞也進步很多。至於芳學姊的少爺實在太帥了,光是試衣時的照片,幾乎都可以成為劇照。協助飾演登勢的是二年級的三輪山學姊,就是我最初去找花滿學長時見到的兔子髮夾學姊。她穿著和服走動的樣子很有型,演技也很落落大方,而且本人樂在其中。飾演太郎右衛門這個小角色的是戲劇社一年級的男生數馬,他的動作非常俐落。
  不錯嘛。
  歌舞伎同好會,真的很不錯。
  真的,如果沒有我……一定會是很傑出的首次公演。
  我的存在就好像在很美麗的圖畫上塗抹低層次的塗鴉。就因為這個塗鴉,害得整張圖畫都泡湯。
  「呼……」
  自樹葉縫隙灑下的陽光很燦爛,我的心情卻相當灰暗。
  我不是習於自我否定的人,這次卻不禁詛咒自己,因為我最喜歡的歌舞伎,被我驚人的爛演技嚴重拉低水準……芳學姊說:「爛到這個程度,或許可以博得笑聲吧。」但那不是我追求的演出。而且重點是,其他人都在認真演戲,只有我在搞笑,根本有失平衡。
  或許是因為想了太多問題,我開始感到頭痛。
  這種時候,真希望阿公在身邊。
  阿公會對沮喪的我說什麼呢?
  ──只要做自己覺得有趣的事情就行了。
  阿公常常這樣告訴我,然後,母親會無奈地說:「哪有這種事!活著當然也會遇到討厭的事情啊。」
  ──沒關係,只要做有趣的事情就行了。為了做真正有趣的事,就能付出努力,也能夠忍耐,即使丟臉也不怕。別擔心,人類真的很任性,只能為自己覺得重要的事情付出努力。
  他把當時還小的我抱在膝上,開懷地笑著。
  我雖然努力過,但卻不行,也已經沒有時間了。
  那就沒辦法了,接下來只好去丟臉。我不能讓好不容易成立的歌舞伎同好會,在這裡停住腳步。相較之下,我寧願讓大家看我糟糕的演技。為了自己覺得最重要、最有趣的事,我只好去丟臉。
  「……對吧,阿公?」
  我仰望天空喃喃自語。
  我的演技真的是超級無敵爛,阿公看到一定會大爆笑。可是好奇怪,我明明把台詞和動作都完全記住了,為什麼無法同時進行?話說回來,我也只是看著學而已。我和阿公一起看影片,阿公視力變差之後由我邊看邊解說。雖然看過好幾百次歌舞伎,但我只是一名觀眾。
  阿公,其實我好想打「附」。
  蜻蜓替我們製作的音效很棒,可是,我還是想要在現場拿著附木,在附板上打出「啪噠啪噠啪噠啪噠、啪噠~」的聲音。
  我在練習中試過幾次。我觀察演員節奏的技術並不差,芳學姊和花滿學長都稱讚我「時機抓得絕妙」。
  導演工作……我也想再多做一點。
  我原本想要花更多時間設計出屬於我們的歌舞伎,但我的演技太差了,所以被演技練習占去太多時間。
  ……希望能早點招募到更多社員。
  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安心擔任導演和狂言方。
  當我茫然地胡思亂想,手機響了起來。
  糟糕,花滿學長在找我。我在公園休息得太悠閒,如果不趕快回去會來不及準備。我小跑步返回社福中心,離開公園才想到我把飯糰和烏龍茶留在長椅上,不過沒有回去拿。反正我也沒有胃口,而且時間很緊迫。
  「小黑,你在幹什麼!快點來化妝!」
  「對不起!」
  後台是鋪著榻榻米的和室,我們在這裡先化妝,然後戴上假髮,再換上服裝。和尚吉三穿的是深藍色股引、衣襬塞進腰帶的上衣、紅褐色的半纏以及麻底草鞋。小丸子從我的名字取了「黑」字,在半纏背後帥氣地加上寫著「黑」的印。
  開演前二十分鐘,所有人都準備好了。
  芳學姊已經習慣公演,花滿學長也登上過無數次日本舞踊的舞台,但兩人都笑著說「比平常還要緊張」。我不知是否因為緊張,感覺很不舒服,頭也一直很痛。我想問有沒有人帶藥,又不想讓大家擔心……
  「大、大、大家,不不不不不要緊!」
  我特別不想讓這個人擔心,就是比任何人都要緊張、全身僵硬的遠見老師。
  「你、你們都很努力練習了!」
  他在坐著等候上台的眾人面前來回走動,用緊張到變調的聲音說話。芳學姊看不下去,對他說:「老師,冷靜點。」
  「對、對、對呀,我們要冷靜!」
  芳學姊苦笑著說:「不,我的意思是請老師冷靜點。」
  遠見老師卻蒼白著臉說:
  「我不要緊!電影室已經坐滿,觀眾是活力充沛的老人家、他們的家人,還有幾個學校同學也來了!」
  「咦?真的嗎?」我問。
  小丸子告訴我:「那些人是芳學姊的粉絲團成員。不知道究竟是從哪裡得到消息……來了六個人。」
  遠見老師說明:「其實光是老人家就已經坐滿所有位子,我原本想要拒絕同學們入場,可是她們說站著看也沒關係,我就讓她們進來。」
  這樣啊……那麼我差勁的演技,在新學期就會成為學校的話題……不,沒關係,我已經有所覺悟。
  乾脆把宣傳方向導為:因為人數不足才會這麼淒慘,請大家拯救歌舞伎同好會。如何?
  「對了,歌舞伎同好會感覺應該會有很多芳學姊的粉絲加入,為什麼沒有發生這樣的情況呢……」
  小丸子提出疑問。花滿學長用塗紅的櫻桃小嘴回答:「聽說是有規定。」黑底槍梅圖案的振袖和服很適合他。如果忽略高大的身材,怎麼看都像是女人。和服上的紋樣是圓圈中有結文(折細打結的信),和八百屋於七和服上的封文(以信封封起的信)很像(註19:◆ 八百屋是蔬菜店。八百屋於七據說是真實存在的女性,為了見情人而放火,後來成為小說戲曲的題材。於七典型的造型中,和服紋樣便是圓圈中有封文。)。
  「聽說戲劇社規定,如果為了小芳加入歌舞伎同好會,就剝奪戲劇社公認粉絲團的會員資格,這樣一來便拿不到戲劇社公演的票。」
  「芳學姊,這是真的嗎?」
  「我不是很清楚。」
  穿著紫藤色無袴和服的芳學姊說。小丸子在這件服裝上也確實縫上吉字菱紋。我原本跟她說這麼小的細節可以省略,她卻說「不講究細節還當什麼阿宅」,努力把它完成了。
  「我還在國中部時就參加戲劇社,可是三年級的時候遇到一點麻煩,比如說公演時因為尖叫聲太多,害得戲演到一半被迫停止,或是在後台附近引起大騷動之類的。」
  「當時真的很混亂。」
  同樣從國中就參加戲劇社的太郎右衛門(正確地說是數馬)苦笑著附和。
  正傷透腦筋的時候,現任戲劇社社長霧湖學姊出面解決危機。她把雜亂無章的一群群粉絲組織化,決定負責人與規則,相對地也提供優待,亦即取得戲劇社公演門票的優先權。
  「現在來場的應該是自粉絲團選拔而出的學生。待會兒可以讓她們拍照嗎?」
  芳學姊問小丸子。小丸子紅著臉回答:
  「這、這種事不需要我的許可!由社長決定就行了吧?」
  「啊?我?呃,只是拍照應該沒關係吧?結束之後可以讓她們到後台來。」
  順便也可以聽聽感想。姑且不論我無可救藥的演技,我很想問她們看過歌舞伎的感想。
  負責掌控時間的蜻蜓看看手錶說:「……五分鐘前。」
  「客人應該都入場了吧?我和花滿學長還有三輪山學姊是不是該到走廊?」
  這三人是從花道登場。話說回來,這裡當然沒有花道,因此在觀眾席的下手側設置通道,做為花道使用。
  室內只有這條通道上沒有擺放折疊椅,而是設置從戲劇社借來的平台。由於這裡也沒有平常在花道盡頭、稱作「鳥屋」的小房間,所以要直接從走廊進入花道。最先進入聚光燈下的,是飾演登勢的三輪山學姊。這次的舞台燈光由社福中心的工作人員協助。
  當我們三三兩兩要走出去時,花滿學長說:
  「等一下。我們不做那個嗎?就是比賽之前圍在一起喊『加油』之類的。」
  「啊,對了。要做嗎?」
  「你還問『要做嗎』?你是社長耶!這種事應該由你來主導才對。」
  「呃,那麼就來鼓舞士氣……凝聚大家的心?不過放鬆心情也很重要……畢竟又不是運動比賽……」
  怎麼辦?該喊什麼口號?
  「贏定了」好像不太對……「大家一起拚」也不對,我們又不是要去戰鬥。包含老師在內,大家都已經圍成圈圈,我卻想不到適當的詞語。
  「就選小黑喜歡的句子吧,比如說歌舞伎台詞之類的。」
  芳學姊這麼說,蜻蜓也點點頭。
  即使如此,我還是很猶豫,因為我有太多喜歡的台詞。
  「且慢、且慢」……很奇怪,停下來要幹什麼?
  「家到末代,人只一世」……不不,這太灰暗。
  那麼就用《外郎賣》裡的繞口令來活動舌頭吧:「ochatacho chatacho chattotacho chatacho(點茶、點茶、快快點茶、快點茶)。」……不行,我辦不到,真抱歉。
  ……啊,有了。
  我想到很棒的句子。
  我湊近大家的臉說:「就用這句吧,也包含希望觀眾很多的心願。」
  我告訴大家那句著名台詞。出處是《樓門五三桐》,作者是第一代並木五瓶。這是稀世大盜賊從京都南禪寺山門上俯瞰盛開的櫻花時所說的台詞,我特別喜歡播磨屋的吟詠方式。
  「什麼?又是小偷?」
  遠見老師有些遲疑,不過我告訴他「是義賊,所以沒關係」硬是讓他接受,大家也都同意了。依照慣例,我們伸出右手疊在一起,接著喊「預備」,然後吸一口氣。
  「絕景啊!絕景啊啊啊啊!」
  所有人齊聲大喊。
  哦哦,感覺很棒,成為石川五右衛門的心情實在爽快。
  喊完之後我們收回手,花滿學長拍一下我的背。雖然只是輕拍,我卻搖晃得很厲害而被大家取笑。
  「要走囉。」
  花道組隨著戴耳麥的小丸子一起移動。
  在舞台旁邊,戴著耳麥的蜻蜓會邊和小丸子聯絡邊播放音效。走廊上還有幾名應該是觀眾的老人,看到我們就瞇著眼睛喊「哎呀哎呀」然後進入電影室。
  『接下來,河內山學院高中部歌舞伎同好會的成員將在電影室演出《三人吉三》。』
  我聽到館內廣播,心跳變得很快,感覺呼吸好像有些困難。哇,沒想到我這麼容易緊張。我的出場順序還早,所以坐在走廊角落。三輪山學姊擔心地對我說:
  「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差?」
  「哈哈哈,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登上舞台。」
  「沒想到狗狗也會緊張。」
  她笑著說。現在她還是稱呼我「狗狗」。
  「三輪山,快要上場了!」
  小丸子呼喚她,她便回應一聲「好~」到門口準備。她拿著草蓆,假髮上披著兩端垂下的頭巾,嘴咬著邊緣。門的內側裝了窗簾,代替舞台入口的簾幕。
  我聽到舞台音樂。
  柝聲出現,間隔越來越短。
  如果是在劇場,這時會拉開舞台帷幕。
  「要開始了。」
  小丸子小聲而俐落地說,並打開門。
  我看到黑色窗簾。小丸子推著三輪山的背部說「好」。掌聲響起。
  終於開始了。
  已經沒有退路。
  我仍舊坐著,稍稍抬起頭看花滿學長。他閉上眼睛集中精神,大概是沉浸於角色當中吧。登勢的台詞說完之後,緊接著是小姐吉三登場,在花道的七三……也就是走到七成的地方,兩人會對話。這是小姐吉三問路的段落。
  「好,小姐要上了。」
  聽到小丸子的聲音,花滿學長張開眼睛。
  他站在窗簾前方,微微屈膝,身體稍微傾斜。在這個瞬間,他的身體看起來小了兩圈。
  他已經不是花滿學長,而是小姐吉三。
  小姐站上花道。
  格外熱烈的掌聲讓我背脊發涼。這是怎麼搞的?是興奮的顫抖嗎?
  小丸子靜靜地暫時關上門。
  在這之後,登勢會被小姐奪走一百兩,而目擊的少爺對小姐說「把錢留下」,然後兩人開始爭奪──到這裡都沒有我的戲,距離我登場大概還有二十分鐘吧。
  「啊啊,好緊張……」
  小丸子握著拳頭說。
  「上次這麼興奮,大概是第一次讓人穿上自己製作的Cosplay服裝……喂,來栖,這種時候說這種話或許不太適合,不過我本來就是不懂察言觀色的阿宅,所以還是要說。一開始我雖然常常抱怨……可是,其實滿愉快的。因為成員都是怪人,即使肥宅如我也能和大家相處得滿輕鬆的。這個暑假大概是太努力了,明明沒有節食卻瘦了三公斤。當然我也知道,即使瘦一點我還是肥;更重要的是,即使瘦下來也不能改變醜女的事實。至於御宅族這點,哪怕瘦了仍不會改變,我也不想改變!今天的公演如果和夏Comi的時間相沖,我一定不會來。身為正統的御宅族,必須連續三天都到夏Comi會場報到才行。話說突然暴紅的動畫《聖戰Buddhist》的服裝超簡單呢,順帶一提那叫做糞掃衣,是類似袈裟的衣服。真的,和《花魁戰士鳳蝶》比起來實在是小菜一碟……喂,來栖,你在聽嗎?」
  ……咦?啊,我在聽,我有聽見。
  應該吧……
  袈裟怎麼了?
  和尚吉三並沒有穿袈裟……小丸子?妳的臉怪怪的。怎麼變得扭曲……不不不,我不是說妳長得醜。
  咦?
  不只是小丸子,視野範圍所見的東西都變得扭曲。這麼說來,是我的問題?我的眼睛出問題了嗎?頭好痛。感覺……好噁心……
  「來栖?等等……哇!」
  對不起。
  小丸子,對不起。
  我剛剛吐了吧……?很髒嗎……?衣服不要緊吧……應該差一點點沒吐到……這是怎麼回事……夏季感冒?夏季感冒會這麼突然地發作嗎?
  「來栖!振作點!」
  沒錯,我得振作。
  雖然很難受,我還是得撐下去。
  再過幾分鐘我就要出場了。
  我要走過花道,站上舞台,阻止小姐和少爺,說「等等、等等」,然後脫下半纏,擺出類似扛著半纏的姿勢轉兩圈……
  「把半纏放在兩人之間,張開雙臂,三人同時擺出『亮相』姿勢。」
  對……就是這樣。
  「這裡的台詞是:『等等、等等,兩位請稍等一會兒。』……我要鬆開你的腰帶喔,還有假髮也太緊了,拿下來吧。」
  台詞沒有錯……可是不能拿走假髮,我要上場耶。我得去演大概是全日本演得最差的和尚吉三……
  「喂,不要亂動。你現在沒辦法動吧?丸去叫遠見老師了。」
  「……舞、台……」
  「啊?」
  視野晃動得很厲害,張開眼睛感覺會更不舒服,所以我先閉上眼睛。我在黑暗中拚命想要擠出話語。
  「舞台……歌舞伎……同好……會……首次……公演……」
  「你有辦法說話,就先喝下這個吧。你應該是脫水了,來。」
  嘴巴撞到硬硬的東西,也許是寶特瓶的瓶口,不過我沒有咬住它,又說了一次:「舞台……」我不知道說話的對象是誰,只知道他扶著我。
  「不要緊。」
  那個人說。
  我聽過這個聲音。是那個人,那傢伙。
  「你先喝下吧,然後借我半纏。」
  「……和、尚……」
  「我知道,交給我。是和尚吉三吧?」
  我的嘴唇碰到冰冷的液體,喝了一口味道像運動飲料的東西。我還是很想吐,沒辦法喝很多。我聽到剛剛那個人的聲音要我慢慢喝,接著聽到有人砰砰砰地跑過來的腳步聲。遠見老師喊:「來栖!」
  但是,我聽得最清楚的聲音,是打附木的聲音。打鬥場面開始了,我得出場。
  我出場的時間到了。
  「喂,你在幹什麼!」
  「別囉嗦!我需要半纏。還有,把和服和腰帶也脫下來!只要一分鐘我就能穿好。」
  「咦?你到底是……」
  「別管我。老師,你快去叫救護車吧。哇!褲子好短,假髮……尺寸不合,草鞋也不行。我直接上去吧!」
  「我已經叫救護車了。喂,你該不會……」
  服裝被脫下來,假髮也沒了,身體稍微感覺舒服一點,我緩緩張開眼睛,視野比剛剛正常一些。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扶著我的人變成遠見老師。小丸子的臉離我很近,正努力餵我喝運動飲料。
  然後……
  仍舊朦朧的視野中,我看到──
  背後印有「黑」這個獨家印記的半纏。那是剛剛還穿在我身上的衣服。穿著它的人站得筆直,面向通往臨時花道的門。他的站姿很棒,背部很安定,腰也很穩。
  這傢伙怎麼會在這裡……奇怪的是,我對這點沒有太大疑問,或許在內心深處已經知道,這傢伙一定會來。
  比我高很多的和尚吉三問小丸子:「有沒有髮圈?」小丸子迅速摘下自己的髮圈交給他。
  「這樣總比披頭散髮好一些吧。」
  他說完,把自己的頭髮──金髮又挑染紅色的頭髮──綁在很高的位置,就像束髮一樣。
  「你、你會演嗎?」
  小丸子問,那傢伙哈哈笑了兩聲說:
  「如此說就難為情。非但不知名,還只是菜鳥,原是吉祥院磨味噌之小和尚弁長。」
  流暢且節奏分明的台詞──果然沒錯。
  這傢伙了解和尚。
  他能演和尚吉三。
  「兩位爭奪一百兩,分成兩份各五十。小姐一半,少爺一半,就當送給調停者在下。」
  金髮的和尚吉三俯視著我,露出笑容。
  啪噠啪噠,「附」聲響起。
  腦中浮現小姐和少爺互砍的畫面。
  我咳了一下,用沙啞的聲音說:「拜託你。」
  「嗯。」
  迅速的回答只有稍微顫抖,但應該不是因為緊張,而是上台前情緒高昂。
  通往花道的門打開。
  黑幕掀起,舞台燈光照在演員身上。
  金髮雖然受損而乾燥──卻很亮,在燈光照射之下反射出光芒。
  沒問題。
  這場戲一定沒問題。
  我不是憑理論,而是憑感覺知道這一點。
  或許只是一廂情願,但總之我安心了。雖然仍舊想吐,頭也很痛,不過我鬆一口氣。在緊張情緒鬆懈之後,眼瞼好似降下帷幕……世界漸漸變暗。
  不過我知道。
  即使看不見也知道。

  啪!啪啪!
  啪噠、啪噠!
  此刻在花道的七三位置,和尚吉三擺出「亮相」姿勢。


  引用、參考文獻


  《最新歌舞伎大事典》富澤慶秀、藤田洋監修神山彰、丸茂祐佳、兒玉竜一編輯委員柏書房
  《歌舞伎On Stage 14 三人吉三廓初買》延廣真治編白水社
  《新版歌舞伎手帖》渡邊保講談社
  《惡之邀請函──幕末•默阿彌歌舞伎的欣賞方式》小林恭二集英社
  《踏入一步就是江戶了解歌舞伎音樂》西川浩平Yamaha Music Media

  參考資料
  「歌舞伎座惜別公演」DVD BOOK小學館

  網站
  「歌舞伎的邀請」
  獨立行政法人日本藝術文化振興會
  http://www2.ntj.jac.go.jp/unesco/kabuki/jp/

  *另外也參考其他歌舞伎相關書籍、公演情節介紹手冊等。
  *在此要深深感謝本書執筆之際協助監修、採訪的所有人。

  監修
  渡邊哲之先生(國立劇場)

  採訪協助
  中村獅二郎先生(歌舞伎演員)
  片桐久文先生(山手學院國中、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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