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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榎田ユウリ]青春歌舞伎 3[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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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10 18: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4-10 18:43 编辑

  青春歌舞伎 3
  ——————————————
  作者:榎田ユウリ
  插畫:イシノアヤ
  譯者:黃涓芳
  圖源:linpop
  錄入:养老驴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歌舞伎同好會在文化祭的公演大獲成功。
  負責幕後工作的社長來栖黑悟確實感受到,
  即使是不了解歌舞伎的觀眾也看得很開心。
  而在文化祭公演中扮演重要角色的阿久津,
  竟被人間國寶的歌舞伎演員──第三代白銀屋看上了。
  亦為蛯原仁祖父的白銀屋,主動提出要見阿久津:
  「這孩子挺有趣的,我請他週末來家裡,你也要同席。」
  原以為是外行人的歌舞伎扮家家酒,卻受到祖父青睞,
  在修習歌舞伎道路上碰到瓶頸的蛯原仁,
  面對突然冒出頭的同齡新星,更深陷苦惱……

  作者簡介
  作者:榎田ユウリ
  東京都出身,主要從事輕小說寫作。代表作為「宮廷神官物語」系列、「妖琦庵夜話」系列。另外也以「榎田尤利」的名義發表了多部作品。以巧妙的敘事方式與具有魅力的角色,虜獲廣大讀者的心。


  CONTENTS

  序幕
  幕間
  第二幕
  幕間
  第三幕
  幕間
  第四幕
  最終幕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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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4-10 18:2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對歌舞伎沒興趣。
  完全沒興趣,一點興趣都沒有。
  如果剛好看到NHK之類的頻道在播放歌舞伎,我一定會拿起遙控器立刻轉台。假若有媽媽朋友問我:「我手邊有歌舞伎的票,算妳半價好嗎?」我絕對不會買。如果被問到:「免費送妳也可以,跟我一起去好嗎?」那麼……如果那位媽媽朋友跟我很要好,那天又沒有預定計畫、閒到發慌,我或許會一起去吧?
  我連一個歌舞伎演員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不,其實也有勉強叫得出來的演員,不過要我用漢字寫出他的名字就有點困難。基本上,那些人太常改名了。好像叫「襲名」吧?不僅動不動就改名字,又叫第幾代某某某,而過去亦有同名的人,實在太複雜。雖然改名或繼承名字是有理由的,但因為我不是歌舞伎迷,所以也沒興趣了解。
  我並非對戲劇或舞台劇完全不感興趣。學生時代有朋友立志成為演員,我去看過幾次小劇團的公演。結婚後生了女兒,在女兒上小學的時候,因為覺得有助於陶冶性情,曾帶她去看過音樂劇。
  不論是什麼樣的舞台劇,看戲時都會覺得很有趣,但歌舞伎就不行了。
  我的歷史很差,對傳統音樂也不熟。對我來說,歌舞伎的門檻太高,怎麼想都不可能樂在其中,甚至連要理解故事大綱都很困難吧。
  我一直這麼認為。
  直到幾十分鐘前,我還這麼認為……
  「兩人為百兩,爭執所有權,莫非要為此喪命?堪稱由良之助,但見解太淺。在此不妨由我來仲裁。即或不願也聽我道來。」
  這段台詞,我竟然幾乎都聽得懂。
  雖然不知道由良之助是哪位,可是其他部分大概都聽得懂。身穿半纏說話的男子,剛剛從通往舞台的花道登場,介入為了爭奪百兩而互砍的兩人之間,對他們說:「讓我來仲裁吧。」
  我為什麼能夠了解劇情?
  因為這齣戲有第一部。第一部可以算是預習篇。
  河內山學院高中部文化祭的表演──
  地點在主會場禮堂的地下室。觀眾席是一排排的折疊椅,靠近舞台的地方則鋪了座墊,可以席地而坐。我之所以會來到這個充滿手工氣息的場地,老實說只是為了消磨時間。女兒參加樂儀隊,距離他們的公演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這段期間到處亂晃也很累,我正想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剛好看到一張海報。
  《三人吉三巴白浪》。
  我正想說這標題好難念,就看到有平假名注音。
  劇本是一位名叫默阿彌的人所寫。默阿彌……好像聽過這名字。第一部是根據他的作品改編的新劇本,改編者似乎是個一年級的男生。我心想,反正只要可以坐下來就好,於是進入會場。舞台很快就開幕了。
  第一部把江戶時代的設定和台詞搬到現代。
  這樣的改編讓我很自然地理解故事內容。這場戲很短,情節也很單純,似乎原本是一齣長劇的一部分。
  女裝小偷名叫小姐吉三。
  帥哥小偷名叫少爺吉三。
  原本是僧侶的小偷名叫和尚吉三。
  吉三、吉三、吉三,大家都叫吉三,或許也因此劇名才稱作《三人吉三》。這一幕的情節是小姐與少爺為了金錢起爭執,剛好路過的和尚介入其中,賭上性命制止兩人打鬥。
  「和尚雙臂來補償。五十兩雖貴,刀既出鞘不能收,且讓我調停。砍斷雙臂作百兩,盼兩位就此收手。」
  他攤開刺青的雙臂,要兩人把爭奪的百兩送給自己,並砍下他的雙臂做為補償。
  考量到那個時代的醫療技術,砍斷雙臂的話,會導致大量出血或傷口感染,幾乎百分之百必死無疑。更重要的是,要從雙臂被砍斷的人手中搶回一百兩,根本輕而易舉。也就是說,和尚打從一開始就不想要一百兩,他的提議是要以自己的性命來換小姐吉三和少爺吉三身為知名盜賊的面子。
  ……真是太帥了。
  雖然是小偷,卻很帥氣。不,或許正因為是小偷才帥氣。他們雖是屬於黑暗世界的人,卻有自己的美學。
  純粹論外貌,少爺吉三比較英俊,不過和尚給人豪爽、可靠的感覺。飾演和尚吉三的是……一年級的學生。入場時拿到的傳單上印著他的名字「阿久津新」。這個男生的五官很立體,尤其是眼神特別強烈。
  小姐和少爺受到知名盜賊和尚吉三的精神感召,紛紛提出「我們來結拜為兄弟」的要求。和尚高興地說:
  「這下有趣了。我先前亦有此想法,但嫌狂妄而未曾說出口。兩位竟主動提出,著實令我欣喜。」
  意思是:「我也有同樣的想法,但因為感覺太狂妄而說不出口。沒想到你們竟然主動提出來,我實在太高興了。」
  因為經過第一部的預習,第二部的台詞很容易聽懂。雖然說話方式有些古老,但既然是日語,只要知道內容,大概能聽出台詞在說什麼。
  而且,台詞的語調聽起來很舒服。為什麼呢……我想了想才發現:對了,是因為七五調。第一部基本上也是這個調子,但第二部是更為流暢的七五調,聽起來格外順耳。我不禁體會到自己果然是日本人。
  「我倆願望得實現……」
  從觀眾席看上去,站在右側的少爺單膝跪下說道。
  第一部看到這名演員時,我就覺得長相很俊美,休息時聽其他學生討論,才知道那個演員似乎是女孩子。傳單上的名字是「淺葱芳」,二年級學生。歌舞伎竟然有女孩子演出?而且還女扮男裝?
  「拜您為大哥?」
  左手邊的小姐吉三接口之後,兩人又異口同聲地說一次:
  「拜您為大哥?」
  飾演小姐吉三的學生,在第一部身穿哥德蘿莉的服裝,簡直像身材高大的人妖;第二部登場時,卻像換了個人一樣變得嬌小,穿著黑底梅花圖案的美麗振袖和服。他大概在和服底下暗中把膝蓋彎得很低,並且扭曲身體讓肩膀寬度看起來變窄。在佯裝良家千金的時候,看起來幾乎像是個可愛的女生。這角色是二年級的丹羽花滿飾演,也就是由男生穿著振袖和服。
  女扮男裝,男扮女裝。
  無拘無束的高中生歌舞伎……太有趣了。
  我原本只是來消磨時間,沒想到竟然看得入迷,期待著風格獨特的小偷接下來的台詞。我還真是善變,原本明明對歌舞伎一點興趣都沒有。
  不久,三名小偷舉起血杯結拜為義兄弟。三人一起擺出固定的姿勢……好像叫做「亮相」吧?總之就是擺出帥氣的姿勢停格,然後聽到打梆子般「咚咚咚咚」的聲音,舞台就此閉幕。
  我吁了一口氣,出乎意料地看到很棒的演出。
  接著,我忽然驚覺自己忘記時間,連忙看向手錶。
  樂儀隊表演的時間……幸好還沒開始。我原本想提早進入表演會場,占到好位子以欣賞女兒的表演,但看樣子沒有那麼充裕的時間了。聽到「演出者將會到門口恭送各位,敬請稍候」的廣播,我心中想著「抱歉啦,我在趕時間」,正要站起來時卻嚇了一跳。
  「嗚、嗚、嗚、嗚、嗚、嗚……」
  有人在哭。
  坐在我旁邊的女人猛掉眼淚。她低聲嗚咽,眼中不斷湧出淚水。這個女人的年紀和我差不多,應該是學生家長。我很少看到在公共場所哭得這麼厲害的大人。
  「請問……妳還好嗎?」
  由於她哭得太厲害,很難假裝沒看見,因此我開口詢問。她不停點頭,但還是繼續哭泣,最後終於從放在膝上的小手提包中拿出手帕,按在臉上嗚咽著說:「嗚、嗚、嗚,我家小孩……參加演出,所以……嗚、嗚、嗚。」
  「哦,原來妳是演出者的母親。這齣戲真的很棒,我看了也覺得很佩服。」
  她聽我這麼說,把手帕從臉上拿開,看著我問:「真、真的嗎?」她的聲音完全變成鼻音。哭腫的臉、黑眼圈、雜亂盤起來的長髮……外表雖然有很多問題,但如果更仔細打扮,應該會是個美女。
  「真的。我其實根本不懂歌舞伎,看了這場表演卻覺得很有趣。每個人都演得很棒……對了,妳的孩子飾演哪個角色?」
  她用力吸了吸鼻涕回答:
  「他沒有角色。」
  「咦?」
  「他有上台,可是沒有角色。」
  「妳的意思是……」
  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既然上了台,代表會演出某個角色吧?
  「我以為他只是個大眼睛的小不點……都不知道什麼時候長大了……不過個子還是沒什麼變……」
  她緊握著手帕兀自感動。我雖然有點好奇,想問得更仔細一點,但沒有時間了。平常講話總是沒大沒小的女兒,雖然害羞仍然特地給了我招待券,我絕對不能遲到。
  「呃,我得去看樂儀隊公演,很抱歉要先走一步。」
  「啊,好的。嘶!」
  她邊回答邊擤鼻涕,我離開她走向出口。
  這時,表演的學生剛好跑出來,連汗都沒擦就來替觀眾送行。我剛好和站在前方的少爺吉三四目相交。我對她說「辛苦了」,她便對我微笑點頭說:
  「謝謝您來觀賞。」
  她在舞台上很帥氣,近距離看也有獨特的魅力,甚至讓我有些怦然心動。我本來想對其他學生也說些鼓勵的話語,但真的沒時間了。當我爬上通往地面出口的階梯時,聽到有些焦急的聲音說道:
  「大家快點排好……阿久津!不要開玩笑!大家準備好之後,就要請小丸子廣播!」
  我稍微回頭,看到全身穿著黑色服裝、個子嬌小的學生正在指揮其他人。這時我想到,歌舞伎當中偶爾會看到那種全身做黑色裝扮的人,在舞台上迅速做一些事,類似助理,連臉都用黑布遮住,雖然在那裡卻假裝不存在……
  那叫什麼呢?
  呃,感覺快要想出來了……可是……
  我爬上階梯,來到地面上。
  秋季晴朗的天空很藍。
  距離樂儀隊的演奏還剩下五分鐘,當我開始奔跑時,突然想起來──
  
  對了。
  叫做「KUROKO」。
  
  
  序幕
  
  
  滿多人會用「KUROKO」這個稱呼。
  漢字的話,寫成「黑子」的人也很多,而且逐漸成為約定俗成的用法。所以堅持主張這種用法絕對有誤,感覺也不像個成熟的大人……不過基本上,我又不是大人,只是個高中生……呃,總之原本不是這樣用的。
  不是「KUROKO」,而是「KUROGO」。
  不是「黑子」,而是「黑衣」。「黑子」在日文其實是「痣」的意思。
  在此解釋一下黑衣的服裝。黑衣穿的是全黑棉質衣服,上衣為了方便活動,下襬側面有二十公分左右的開衩。此外還有圍裙、手甲、繫帶褲、頭巾等,全都是黑色的,All
  Black。在歌舞伎的世界,黑衣是「被當作不存在」的人物。雖然在那裡,卻要假裝不存在。
  看得見卻假裝看不見,這是默契。
  黑衣總是迅速出現在舞台上,偷偷摸摸地做些事情,然後又迅速離開。有時是操縱鐵絲道具,有時是遞交小道具,有時是輔助演員。黑衣通常不是專門人員,而是由演員的弟子擔任。
  輔助舞台工作的除了黑衣之外,還有一種叫做「後見」。這是在舞蹈時幫忙快速換裝的工作人員,通常會穿著和服,有時還會穿著男性的正式和服登場。
  這次我的角色是黑衣兼導演兼舞台監督。
  由於是臨時搭建的舞台,所以黑衣出場的機會很多。譬如小姐吉三朗誦「月也朦朧」那段經典台詞時踏的木樁,如果繼續放在那裡會擋到席地而坐的觀眾視線,所以中途要去把它拿下來。另外還有被推到舞台邊邊的轎子,在和尚吉三走出轎子之後,也要由我這個黑衣負責搬走。因為沒有抬轎的人,而轎子如果繼續放著,舞台又不夠寬敞。
  另外,我還要負責打「柝」。
  也要打「附」(註1:「柝」是擊打兩塊木頭(拍子木)發出聲音,用來告知開幕與閉幕。「附」則是以木頭敲打「附板」,配合演員動作製造舞台效果音。)。
  我必須四處走動,做各種確認,聯絡並鼓舞大家……
  我大概從來沒有流過這麼多汗。
  大概從來沒有這麼累。
  不過,我大概也從不曾感覺如此充實。這點不是大概,而是肯定可以斷言的。
  咚、咚。咚咚咚咚……
  我在舞台側翼敲打閉幕的「柝」,身體不停顫抖。開始之前我也在顫抖,但現在顫抖得更厲害。
  因為掌聲太熱烈。
  即使舞台的幕已完全拉上,掌聲仍舊沒有歇止,迴盪在禮堂的地下室。
  「怎、怎麼辦,小黑?」
  負責拉幕的數馬問我。
  「什、什麼東西怎麼辦?」
  「我們是不是應該去安可?」
  「安可?要安可什麼?」
  我和數馬慌張不已,芳學姊看了笑著告訴我們:「應該是指謝幕吧?」不愧是戲劇社的明星,態度很從容。
  「掌聲一直不停,還是再去打一次招呼吧。數馬,你也是演出者,一起上台。」
  「可、可是我要負責拉幕……」
  我對猶豫不決的數馬說:「去吧,舞台帷幕由我來負責。」
  「好,去謝幕。梨里學姊,請妳也一起上台。」
  「嗯。小黑如果能一起來就好了……」
  「不不不,沒關係。我始終是個黑衣。好,你們快點排成一列!」
  我確定演員都排到舞台中央之後,拉起定式幕的邊緣,小心避免讓觀眾看到我,小跑步拉開帷幕。雖然想要控制拉幕的速度,不過舞台太窄,馬上就揭開。
  當演員再度登場,掌聲變得更加熱烈。
  「花峰屋!」
  哇,連「大向」(註2:「大向」原指歌舞伎劇場中三樓正面的座位,因價格便宜,通常是常客盤踞之處。後來引申為坐在這個位置的資深戲迷,或他們向台上演員喝采、喊屋號的聲音。)都出現了。
  是正藏先生,接著他又喊:「糸屋!」「楓葉屋!」阿久津和數馬還沒有屋號,不過有疑似同班同學的一群女生喊:「數馬~!」另外還有調皮的男生,用粗壯的聲音喊:「約斐爾!」理平頭的阿久津苦笑著抓頭。大家鞠躬的時機並沒有很一致,這也是難免,畢竟我們沒有排練過謝幕的動作,不過掌聲依舊持續響著。照例很愛現的阿久津站到前方,誇張地擺出投石的「亮相」姿勢,觀眾再度狂熱地歡呼。
  我有些呆滯地望著這幅場景。
  演員和觀眾,大家感覺都好開心。
  這不是很厲害嗎?太厲害了吧?
  「……很成功嘛。」
  低喃的聲音從我頭上傳來。
  蜻蜓站在我身後。他的表情照例是撲克臉,邊望著享受掌聲的夥伴,邊用膝蓋踢我的膝蓋後方。正在發呆的我受到攻擊,膝蓋直接彎下來,不過還是反問:「這、這樣算成功了嗎?」
  「嗯。」
  「這樣啊……我辦到了……」
  成功了嗎?這回……是否能夠把歌舞伎的樂趣多少傳達給大家呢?
  如果是的話,我好高興,真的好高興。可是,現在還不太有真實感。啊,觀眾在笑……阿久津也在傻笑。
  「……不去拉幕的話,他們沒辦法回來。」
  「對、對喔!」
  受到蜻蜓指摘,我才慌慌張張地再度把幕闔上。演員直到最後都在向觀眾揮手,阿久津甚至跟著帷幕移動,表現到最後一秒鐘。這傢伙真是笨得可愛。
  幕完全闔上之後,隨著「今天非常感謝各位蒞臨觀賞」的廣播,掌聲總算停歇。廣播繼續說明:『演出者將會到門口恭送各位離開。如果有時間的話,敬請稍候。在這段時間,請各位協助填寫事前發的問卷。』
  這個廣播不是梨里學姊的聲音,而是由預先拜託的班上女生代替。五名演員必須立刻到會場出口待命才行。
  「好,你們五個快點過去!先擦汗,需要補充水分的人就喝水!如果要和朋友拍照,必須先等其他觀眾都離開。」
  為了到最後一刻都不鬆懈,我拉高嗓門喊道。芳學姊由小丸子替她擦汗,用吸管喝著運動飲料,笑著說:「小黑,你也該喝水吧?」
  「對呀,你流最多汗。」
  「真的耶,小心又脫水喔~」
  花滿學長和梨里學姊都這麼說,我只好苦笑著喝寶特瓶裝的運動飲料。我的喉嚨的確渴得要命。
  阿久津用力擦著腋下,然後說:「好,走吧!」
  「嗯,去吧。啊,順便回收一下問卷。」
  阿久津聽我這樣回答,皺起化妝後變粗的眉毛說:「你在說什麼?」接著,他稍嫌粗暴地抓起我的手腕。
  「好痛!你、你幹嘛?」
  「你也一起來。」
  「我不用出場。我是黑衣。黑衣在歌舞伎是當作不存在的……」
  「誰管那麼多!」
  阿久津瞪大眼睛喊。
  「你是歌舞伎同好會的代表,所以要和我們一起列隊!」
  「可是……」
  黑衣應該始終待在幕後才對……我正感到猶豫,花滿學長卻用大手推我說:「沒錯,小黑,一起走吧。」梨里學姊也點頭贊成,數馬同樣對我說:「走吧!」
  臨門一腳來自芳學姊的話語:
  「沒錯。最應該去看看觀眾離場時露出了什麼表情、說了什麼話的……應該是小黑吧?」
  她說得很有道理,也許真是如此。那麼,我可以一起去嗎?雖然我是黑衣,但是也能和所有演員一起列隊送客嗎……
  「好、好,快走吧!不要讓觀眾久等!」
  我被阿久津拉著走,差點往前跌倒,跟在後方的數馬扶了我一把,大家擠在一起移動。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拐走了。不會吧?怎麼辦……我回頭看到高個子的好友面無表情地揮手,像是在說:「慢走。」
  結果我被排在最邊邊。
  糟糕,我開始緊張了……仔細想想,這是我第一次站在觀眾面前。雖然不是在舞台上,也沒有台詞,更不用演戲……但我好緊張。我將直接面對來看我們演戲的觀眾,而不是從舞台側翼偷窺觀眾席。
  哇,我的心臟快要不行了。
  我忍不住把掀起來的頭巾紗布放下來,以薄布遮住臉,但站在一旁的梨里學姊說「這樣對觀眾很沒禮貌」,又把它掀起來。
  就在我緊張萬分的時候,觀眾從會場走出來。這下子我只能豁出去了。
  看到列隊送客的演員,幾乎所有觀眾都很高興。
  其中偶爾也有靦腆地快步離開的人。這種通常都是男性,大概是學生家長吧?大部分的人會對演員說:「你們表演得很棒!」或是對近距離看到的歌舞伎服裝表示讚嘆,也有人拿手機不斷拍照。
  由於我站在邊邊,很自然就負責回收問卷。當我開始負責這項工作,也就沒那麼緊張了。觀眾對我的反應大概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詫異地問:「這個黑衣服的學生是做什麼的?」另一種則顯然有些基礎知識:「哦,你是擔任黑衣的學生。」也有人對我說「你真的很努力」,讓我十分高興。老實說,我並不覺得自己很努力,因為太快樂了……感覺就在快樂當中,時間很快便過去。
  「問卷請交給我。請多多指教。也可以日後再寄給歌舞伎同好會……哇!」
  我不小心把人家遞給我的問卷掉落到地上,立刻撿起來,抬起頭對給我問卷的人說:「對不起。」不過,當我辨識出對方的身分,不禁喊了一聲:「啊!」
  是她,小愛。
  我不知道她的本名,只知道她是芳學姊的粉絲,也有去看老人社福中心的表演,然後說「歌舞伎好無聊」。她當時說,雖然芳學姊很帥,可是演出很無聊──因為看不懂。
  「請、請問……」
  「啊?」
  我情不自禁地把臉湊向前,讓小愛稍微往後退。
  「請問這次的表演怎麼樣?」
  「怎麼樣……?我、我寫在問卷上了……滿不錯的。」
  「啊,對不起。說得也對,妳都寫在問卷上了。」
  問卷就是為此存在的,這答案也是理所當然。我瞥了紙張一眼,上面果然還是寫了許多「芳大人」。
  「對不起,我想再請問一個問題……妳看懂劇情了嗎?」
  對於我執拗的追問,小愛雖然露出狐疑的表情,但仍立刻點頭說:
  「嗯,看懂了。看完前半就大概了解劇情,所以後半連台詞也聽得懂。」
  「這樣啊,妳聽得懂台詞了!」
  小愛或許理解到我很高興,臉上的表情總算變得溫和,繼續說:
  「聽懂台詞之後,感覺變輕鬆了,不用為了要努力聽懂而緊張,所以就可以注意到其他地方,像是芳大人帥氣的動作。啊,不過今天那個人也很不錯……演和尚的那個。」
  「和尚吉三?」
  「對對。」
  小愛點點頭,然後稍稍抬起下巴,有些老氣橫秋地說:「他好像比上次進步吧?」
  我瞥了一旁的阿久津。
  和尚吉三正發揮特有的服務精神,愉快地和觀眾聊天。今天的阿久津的確很棒。在這座比上次更大的舞台,他的演技也表現得更好、更有活力。不只是阿久津,所有演出者都變得更好,有所成長與變化。
  不過,變化最多的是──
  「小愛。」
  我不禁呼喚她的名字。
  小愛瞪大眼睛,似乎在問我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
  「謝謝妳來看我們的表演。真的很謝謝妳。」
  我深深鞠躬,頭巾的紗布因此掉下來遮住臉部。小愛或許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只說了一句「呃,下次也要加油喔」就快步離開。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想:
  她本人沒有發覺,大概也沒有必要發覺。
  變化最多的──其實是小愛本人。
  小愛看戲的眼光變了。由我來評論說她成長了,感覺好像有些傲慢,也不是很正確。應該說,她接近我們了。
  接近我們的世界。
  接近歌舞伎的世界。
  歌舞伎使用的日語有些不一樣,也因此會有些麻煩,但只要克服這一點,就可以進入很有趣的世界。
  這樣一來,便能和我們盡情嬉戲。
  那是非常快樂、興奮的事情。
  我手中拿到越來越多問卷。
  我一次又一次鞠躬,有人拍了我的肩膀。啊,原來教務主任也來了,在他後方是把頭髮盤成丸子狀的後藤老師……接著,是我們的顧問遠見老師,他紅著眼眶不停點頭。
  跟遠見老師在一起的正藏先生笑著對我說:「阿黑,你『傾』得很厲害嘛!」我猜他應該是在稱讚我。因為「傾(kabuku)」這個詞,正是「歌舞伎(kabuki)」的詞源。
  「大家……真的都很棒。你、你們還得招呼觀眾……我先去社辦等你們。」
  遠見老師好像快要哭出來了。正藏先生有些傻眼地說:「真沒用!」然後拍拍他的背。我們異口同聲地對老師說:「謝謝!」
  替觀眾送行已快要告一段落。
  正當我這麼想的瞬間──
  「嗚咕!」
  我遭到猛烈擒抱攻擊,從喉嚨迸出怪異的聲音。
  我抓著差點從手中掉落的問卷,勉強擠出聲音:「放、放、放開我!」在遭到擒抱前的瞬間,我已經認出對方是誰。
  「黑悟~你太棒了!嗚哇啊啊!」
  「等、咕……好痛苦,放開我!」
  我被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對手抱住,拚命掙扎,幾乎看不見周圍的景象,只聽到大家驚訝的聲音:「哇,這是誰?」「發生什麼事?」
  「不要這樣,請放開他。」
  梨里學姊替我說話,但抱住我的力道沒有減弱。
  「嗚哇啊啊啊啊,也要謝謝大家,陪這個孩子完成他的興趣,演出那麼棒的歌舞伎……黑悟~~」
  「咕嗚……」
  拜託,饒了我吧……我努力嘗試掙脫,但又不能太過粗暴,因此遲遲無法得到自由。我努力轉頭,越過對方肩膀看到遲來的蜻蜓。他推一下眼鏡的鏡框說:
  「啊,老師。」
  這時,擁抱魔總算鬆開手回頭。
  「小蜻蜓。」
  「請不要加『小』。」
  我吐出一口氣,往後跳開一步喊:
  「真是的!不可以突然抱過來!」
  首先必須提出嚴厲的警告。
  「對不起。」
  「在這種場合,應該先向大家打招呼啊!」
  「對、對不起……承蒙各位照顧我兒子……黑悟……」
  她向大家鞠躬。芳學姊看了喃喃自語:「喔,小黑媽媽。」
  沒錯,這位……該怎麼說呢?就像是剛睡醒就衝出來的模樣……穿著皺巴巴的襯衫和牛仔褲、手拿起毛球的披肩、頭髮亂七八糟、眼睛下方有明顯黑眼圈的這個人……正是家母。
  「實在沒有想到……我聽說你要在學校演出歌舞伎,但是沒想到會這麼有趣……阿公一定也很高興!他在天之靈一定也在鼓掌叫好!我好驚訝,真的。」
  「我也很驚訝。妳怎麼會突然出現?」
  「我總算趕完工作,本來想小睡兩小時再出門,沒想到睡了三小時……以這身打扮來學校真抱歉,黑悟。」
  「沒關係啦,只要不是穿著運動服來就行了。」
  「……你真是……心胸寬大的孩子……」
  她又想要抱上來,我連忙躲到蜻蜓身後。她平常沒時間照顧兒子,因此這種時候就會露出過度親熱的態度。這是她的壞習慣。
  「原來是小黑的媽媽。沒想到媽媽滿高的嘛。」
  梨里學姊輕描淡寫地說出很傷人的話。
  「……的確,彩子小姐有一百七十公分……」
  芳學姊問:「小黑,你稱呼媽媽『彩子小姐』?」
  「啊,是的,沒什麼特殊理由。基本上,大家都這樣稱呼她……」
  花滿學長問:「咦,可是,蜻蜓不是稱呼她為『老師』嗎?她該不會是在學校教書吧?」
  我回答:「不是,彩子小姐是漫畫家。」
  除了我和蜻蜓以外的所有人都驚呼:「哦哦哦!」嗯,提到她的工作,通常會得到這樣的反應。遇到漫畫家和奇獸,大家似乎都會想要喊:「哦哦哦!」
  「可以請教筆名嗎?」
  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來的小丸子湊向前問。彩子小姐有些膽怯地摸摸鼻頭說:
  「不……我想你們應該沒聽過……」
  她躲到我背後。雖然這樣根本稱不上是躲起來……
  事實上,彩子小姐不太喜歡談自己的作品。過去也有人問過她的筆名,而當她老實回答後,往往會讓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哇,原來妳是漫畫家,好厲害。沒有才能是沒辦法勝任這種工作的。我以前看過滿多漫畫,現在也會看兒子的《航海王》。請問妳的筆名是什麼?
  我國中的時候,很多同學的媽媽會這樣問。
  因為她們一再追問,彩子小姐只好回答……但幾乎每一次對方都會露出呆滯的表情,因為她們沒聽過這個名字。每次彩子小姐都會低調地受傷,然後鬧彆扭說:「真討厭。實在是很受不了那種一聽到漫畫家就提《航海王》的人。又不是所有漫畫家都是暢銷作家!有名的漫畫家根本只有一小撮人!」
  「妳不願意說出筆名嗎……?」
  面對小丸子的攻勢,彩子小姐抓住我的肩膀。
  「彩子小姐,小丸子應該沒問題的。」
  我這樣告訴她,她便反問:「真、真的嗎?」
  「嗯,小丸子是阿宅。」
  小丸子立刻舉手,堂堂宣言:「我是阿宅!」彩子小姐聞言,以稍微放心的聲音說:「……十字彩子。」
  小丸子立刻大喊:
  「啊!《恐山女孩》(註3:恐山位於青森縣,是著名的靈場,並有巫女在此進行降靈等儀式。)!」
  「沒、沒錯!」
  「《汝將至恐山》!」
  「對對對!」
  「《巫女之力集結於此》!」
  「哇~沒錯沒錯!」
  彩子小姐從我身後跳出來,和小丸子擊掌。嗯,太好了,我就知道小丸子一定聽過。
  梨里學姊問:「小黑,她們在興奮什麼?」
  我對她說明:「彩子小姐的漫畫其實賣得不錯,但讀者層比較集中在某方面。」簡單地說,就是非主流。
  「她的最新暢銷作是《恐山女孩》。」
  梨里學姊有些抱歉地說:「嗯……我好像沒有讀過……」
  芳學姊歪著頭,若有所思地說:「嗯?可是我好像聽過。」
  「這部漫畫曾經改編成動畫,不過是在深夜時段播出。」
  「那不是很厲害嗎?」
  「就是因為《恐山女孩》很暢銷,我才能進入這所學校,畢竟這裡的學費並不便宜。順帶一提,這部漫畫的內容是講一個原本平凡的高中女生,其實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巫女人才,於是前往恐山修行,然後展開充滿冒險、戀愛與鬼怪的故事。」
  芳學姊說:「哦,感覺滿熱鬧的,應該很有趣。」
  一旁的阿久津則一本正經地問數馬:「『恐三』是恐怖小三的意思嗎?」這傢伙的存在本身才是漫畫吧……
  好,觀眾是不是都離開會場了呢?如果觀眾都已離開,我們也該回去社辦換衣服,然後進行收拾工作。彩子小姐和小丸子繼續興奮地聊了一陣子,但彩子小姐畢竟剛熬夜趕稿完畢,我對她說:「妳還是早點回家睡覺吧?」她便乖乖點頭,搖搖晃晃地回去了。她連走路都歪歪斜斜的……看樣子真的是勉強拖著疲憊的身體來看表演。身為青春期的高中男生,我不會說出口,但心中真的很感謝她,雖然她做的便當只有白米和生雞蛋。
  「小黑的媽媽真特別。」
  走回社辦的途中,阿久津這樣對我說,讓我有些意外。
  「我們家彩子小姐的確有點奇特,但你們家還不是……對了,我看到你媽媽也來囉。」
  「哇,真的假的?」
  看來阿久津並沒有發現。其實觀眾席並不是很暗,但他或許因為太過專注於演戲而沒有注意到。
  數馬說:「她真的有來,旁邊好像還坐著一個外國人。」
  我也點頭。那應該是她先生吧?送行的時候沒看到他們……或許是先回去了。
  「那位公子也來了。」
  芳學姊邊整理和服衣袖邊說。
  嗯,我也看到他了。他坐在最後面的座位,從頭看到尾。
  不知道他有何感想?
  對於我苦心籌劃的演出方式──先上演亂來的現代版,讓觀眾了解劇情──他是否無法忍受這種粗暴的做法?他是否很無言,覺得這是汙衊傳統的小花招呢?
  我很想聽聽他的感想。
  雖然很害怕,但還是想聽。畢竟,他至少沒有中途離席。
  接下來,我們換成運動服進行收拾工作……雖然比搭建舞台的工作輕鬆一些,但還是相當耗費力氣。小丸子以言語鞭策沒有來幫忙搭建舞台的阿久津工作,再加上其他成員的辛勤努力,收拾工作總算在七點結束。中途梨里學姊的媽媽替我們送來飯糰的時候,真的像是菩薩一般……
  「我再做最後的檢查之後就會鎖門,大家可以先回去了。路上小心!」
  我以歌舞伎同好會社長的口吻發言。
  「謝謝小黑~」
  「小黑,你回去也要小心喔。」
  「麻煩你了,小黑。」
  梨里學姊、花滿學長和芳學姊三個二年級生先回去了。芳學姊明天還要參加戲劇社的公演,希望她不要太疲累。
  數馬摺好定式幕之後說:「我可以陪你們到最後。」
  「謝謝。不過有蜻蜓在,沒關係的。你的女朋友在等你吧?」
  「什麼?女朋友?絕不原諒!如果是可愛的女生,一定要立刻帶到約斐爾大人面前──」
  「吵死了,小四生!」
  阿久津正半蹲拿著紙箱,被小丸子一巴掌打向後腦杓。嗯,幸虧搆到了。順帶一提,數馬的女朋友是外校的一年級生。他曾讓我看過照片,長得非常可愛。
  「我絕對不帶她來見阿久津。她剛剛傳LINE給我說:『那個理平頭的男生滿帥的。』」
  「啊、哦、哇、真的假的?」
  「別擔心,數馬。阿久津下了舞台之後,就比一般人還不如。」
  「說得也對。」
  「這種話不該同意吧?」
  「最不能讓她見到的應該是芳學姊。」
  「她傳來愛心亂飄的貼圖,拜託我『下次介紹給我認識』……」
  「請節哀。」
  小丸子和阿久津異口同聲回答。數馬發出「啊啊啊」的窩囊叫聲。三個一年生演完三人相聲之後也回去了。我最後確認了整理好的平台和台座數量。這些道具是向專門業者借來的,一定不能搞錯數量……嗯,沒問題。
  「呼~」
  我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結束了,整理完畢。
  一切都消失了,舞台、折疊椅、座墊……還有掌聲。
  但是,它們留下來了。
  留在我耳中深處。
  掌聲,還有正藏先生的「大向」,即使時光流逝,從耳中消失,也一定會留在心中。即使我變成大人、變成歐吉桑、變成老阿公……那時候不知道還能記得多少?
  開始前緊張興奮的心情。結束後輕飄飄又有些寂寞的心情。這樣的心情,我能夠保有到什麼時候?
  我仰躺在地上。
  如果不往上看,感覺好像有東西要從眼睛流出來。
  地板傳來微弱的聲音,好友來到我身旁。
  「……老師能來看戲,你很高興吧?」
  「嗯。」
  「希望她不要再叫我『小蜻蜓』。」
  「嗯~可是已經叫習慣了。」
  「那我也要叫她『小彩子』。」
  「她應該完全不會介意吧?」
  「……也是。」
  彩子小姐特地來看演出,我真的很高興。她對歌舞伎沒有太大的興趣,卻說「沒想到這麼有趣」。她不是那種會說違心之論的人,所以我更加高興。
  ──阿公一定也很高興!他在天之靈一定也在鼓掌叫好!
  是嗎?阿公真的會很高興嗎?他今天會不會出現在夢中稱讚我?會用拳頭鑽我的腦袋獎勵我嗎?
  他會說這齣戲很棒,他看得很開心嗎?
  「這齣戲很棒。」
  蜻蜓低聲說話,讓我嚇了一跳。
  我立刻起身,抬頭看著他問:「你有超能力?」他大概不了解我的意思,皺起眉頭狐疑地問:「啥?」
  我沒有提起阿公,只回答:「我正好在想,這齣戲是不是很棒。」
  「應該很棒吧?」
  「應該?」
  「因為我是內部的人,沒辦法客觀判斷。」
  「裝什麼酷啊!」
  「我不知道以歌舞伎的標準來看如何,不過以戲劇來說,這齣戲應該很成功。觀眾似乎都很開心。」
  「這樣啊。」
  我站起來拍拍屁股。懶得換衣服了,直接穿運動服回去吧。而且我流了好多汗。
  關燈之前,我環顧空蕩蕩的禮堂地下室。
  「結……」
  我正準備說「結束了」,但又把話吞回去。
  不對,沒有結束,才剛剛開始。我們甚至還沒成為歌舞伎社!接下來仍得繼續努力!
  「結?」
  蜻蜓問我,我關上電燈對他說:
  「結伴去吃關東煮再回去吧!」
  
  *
  
  兩天的文化祭順利結束,次日是全校整理環境的日子,接著是補假。放假結束開始上課後,校內也恢復日常生活。
  社團活動再度開始的第一天是舉辦檢討會。
  蜻蜓已將公演的影片上傳到網路。網址只有我們知道,外人無法觀看。放假時大家在家裡看過影片,因此檢討會進行得非常順利。這都是蜻蜓的功勞。
  演出雖然算是成功,不過透過錄影來看,便會發現一些小瑕疵。譬如台詞節奏的緩急、視線的方向、照明的位置等等。這些是今後的課題,我們還有許多必須學習的地方。
  檢討會的後半,正藏先生來了。
  飢腸轆轆的我們像野獸一樣,群聚到他帶來的長麵包三明治前。啊!炒麵麵包被拿走了……啊啊,拿坡里義大利麵麵包也被拿走了……沒關係,反正我也滿喜歡花生奶油麵包……
  「十六、七歲的小鬼,幾乎沒有大人幫忙就可以做到那種地步,真的很了不起。」
  在高領毛衣外穿著作務衣的正藏先生誇獎我們,一旁的遠見老師也頻頻點頭。
  「看完第一部時,我還想說這是什麼狀況,就算要喊『大向』也抓不到時機。」
  我連忙吞下麵包道歉:
  「很抱歉,沒有事先和您商量。因為決定的時候已經沒什麼時間了……」
  正藏先生揮揮手說:「沒關係,別介意。要商量的話,找我這個笨兒子就好。總之,第一部讓觀眾了解劇情,第二部演出正式的歌舞伎,這個點子很不錯。事前沒有說明也很好。與其先告訴觀眾這是怎樣的安排,不如製造驚喜。」
  聽他這麼說,令我鬆一口氣。
  「太好了……關於這點我也猶豫到最後,考慮了很久,想說是不是該一開始就透過廣播說明節目的進行方式,這樣觀眾或許比較容易了解狀況……」
  我再三考慮是否應該先告知觀眾,第一部的現代版是為了讓大家了解第二部的補充。我也和大家討論過,但沒有得到結論,最後大家交由我來決定,而我選擇「不要事先說明」。
  「讓觀眾容易懂當然也不錯,不過,如果因為太在意好不好懂而減少樂趣,那就本末倒置了。觀眾看戲最重要的目的是要得到樂趣,就這一點來說,你們的戲很棒。看的人很開心,你們演得好像也很開心。」
  「沒錯,我們很開心!」
  我充滿活力地回答,其他成員紛紛同意。
  花滿學長說:「雖然很緊張,但也很快樂呢。」
  梨里學姊說:「我走在花道上,腳都在發抖,可是覺得很興奮。」
  芳學姊積極進取地說:「我希望武打動作的速度能再快一點。」
  數馬則說:「我希望下次有更多台詞。」
  小丸子說:「幾乎跟同人誌販售會一樣累……」
  「……沾到花生奶油。」
  只有蜻蜓看著我的臉說話。啊,嘴角沾到奶油了……
  我們邊吃麵包邊聽正藏先生提出的建議,他告訴我們從觀眾席看戲的實際感想,譬如聲音聽不清楚的部分、時機太快或太慢的地方等等。不只是批評,正藏先生也告訴我們每個演員最好的地方。
  「登勢原本只是告訴對方路怎麼走,後來主動提議要帶路──這部分演得很好,充分展現出這個女生雖然潦倒但本性善良。」
  「嘿嘿,真高興聽你這麼說。」
  「小姐吉三那段經典台詞很不錯。『打從春天』那句講得很好,還有一開始『月朦朧』的地方也很棒。聲音低沉卻不會咬字不清,聽得很清楚。」
  「謝謝,這部分我練習很久!」
  「少爺吉三的台詞沒有強烈的緩急,一不小心就容易讓人覺得拖拖拉拉的。不過芳果然很有天分,懂得怎麼拿捏節奏。不只是台詞說得好,默默移動視線的地方更是迷人。」
  「謝謝。念台詞的時候,聲音很容易變得不自然,讓我很擔心。」
  「不不不,那點程度的『做作』很適合歌舞伎。還有和尚吉三……咦?」
  正藏先生環顧我們,然後問:「那個浮躁小子去哪裡?」不用說,他當然是指阿久津。阿久津難得在社團活動時遲到。
  「他被導師叫去談話。」
  回答的是小丸子。遠見老師驚訝地問:
  「什麼?阿久津……他、他做了什麼?」
  「不知道……不過,應該沒做什麼問題特別大的壞事吧?除了個性中二、很丟臉、聲音太大以外。」
  「是嗎……我待會兒問問他吧。真擔心……」
  「你這傢伙,乾脆在興趣欄寫上『擔心』算了。高中生偶爾做一、兩件壞事被老師叫去談話,這樣才正常。」
  看到這對個性完全不同的父子互動,我不禁覺得好笑。不過阿久津被老師找去,的確讓人在意。這時期應該不是討論升學的方向……希望不是太嚴重的問題。
  「那就事後再轉告阿久津……另外,今天有一件事情要向大家報告。」
  遠見老師的鏡架好像鬆了,邊說邊扶起快要滑下來的眼鏡。盤著腿叼著戒菸菸斗的正藏先生也點點頭。這麼說……
  「請問,該不會是找到指導者了?」
  「嗯,算是找到了。」
  久等啦!
  我真想模仿《祭典》上演時的「大向」,從觀眾席這麼喊。
  《祭典》是《再茲歌舞伎花轢》中的一幕,是以江戶祭典為題材的舞蹈。當氣勢十足的建築工頭出場跳一段舞,觀眾席會發出「久等啦!」的吆喝聲。這時工頭會回應:「真感謝您的等候。」就我所知,這是演員和觀眾對話的唯一劇目。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從三樓座位喊:「久等啦!」
  小常識介紹到此為止。聽到尋得指導者的消息,我由衷感到高興。不僅是這麼一來,便能堂堂正正地向學校報告,更重要的是,大家可以脫離我那拙劣的扮家家酒式歌舞伎指導。
  「是誰……不,是哪位要來指導我們?」
  正藏先生回答:「嗯,不是馬上就可以來。聽說他原本是演員,但年輕時就離開舞台,現在是一般上班族。」
  「聽說……?難道不是正藏先生認識的人嗎?」
  「不是。我去請白銀屋幫忙找人,是他替我介紹的。」
  白銀屋……也就是蛯原的祖父,人間國寶。正藏先生竟然認識這麼了不起的人。
  「話說回來,我已經差不多二十年沒跟白銀屋說過話了,真擔心他把我給忘了,超緊張的。哈哈哈哈哈!」
  正藏先生豪邁地大笑,說他隸屬於大向之會時,偶爾會去後台打招呼。上一代白銀屋似乎很喜歡當時還年輕的正藏先生的聲音。
  「那個人知道情況之後,說好像很有趣,於是答應幫忙……不過現在因為工作的關係住在關西,預定春天會調來東京。」
  「哦,那麼他大概四月以後才會來指導我們吧?」
  「工作剛調動時應該會忙一陣子,所以大概五月才能來。」
  「那還是很感謝。不過他平常要上班,所以指導時間應該是星期六之類的?」
  「應該吧。」
  回答的是遠見老師。
  「我會先向學校報告,說同好會已經找到正式的指導老師。這麼一來,距離歌舞伎社又更進一步。」
  「好!我們也要邁向下一個階段!」
  花滿學長問:「小黑,你說的下一個階段是什麼?」
  我回答:「我們要招募新社員。現在的人數太少了……最現實的問題是,以目前的人數幾乎沒有可以演的戲,另外也需要更多工作人員。所以在四月新學年開始的迎新會,我想要舉辦……啊!對了,有件事得先確認一下!」
  我想到重要的事情,不禁提高音量。對面的數馬皺起眉頭說:「你嗓門太大了。」
  「抱歉抱歉,我差點忘記很重要的事。那個……學長學姊,你們明年的文化祭也會一起參加吧?不會在夏天就退社吧?」
  高三通常必須準備大學入學考試。運動類的社團據說在春天到初夏的大賽結束後,三年級生多半會退社。不過本校設有關係大學,很多學生可以透過推薦直升大學,因此,不少高三學生會持續參加社團活動到秋天。
  不過,想要報考其他大學的人就不同了。放學後如果要去補習,很難參加社團活動。
  芳學姊說:「我打算直升這裡的大學,所以沒問題。」
  花滿學長點頭說「我也是」,讓我放心了。
  梨里學姊則是隔了一會兒才說:
  「嗯~我打算要考外面的大學……」
  「什麼?」
  「不過我的目標不是國立大學……而且參加歌舞伎同好會很快樂……所以我打算在明年文化祭之後才退社。不過現階段沒辦法絕對保證。」
  「沒關係,不需要保證。只要妳願意考慮,我就很高興了。」
  「梨里,妳的成績很好,一定沒問題的。」
  「謝謝,小花。我會加油!」
  兩個女生雙手擊掌發出歡呼。沒錯,花滿學長也屬於女生。
  遠見老師說:「這麼一來就不用太擔心成員減少的問題。來栖,太好了。」
  我點頭同意,又說:「剩下的就是要招募一年級新生。理想狀況是增加十人……也許很難吧?」
  「這要看我們在四月迎新會上的表演,能獲得多大的矚目。新生都會參加迎新,所以那是絕佳的宣傳機會。來栖,你有什麼點子嗎?」
  四月中旬的迎新會是在禮堂舉行,各社團會介紹自己的活動內容並招募新生。大部分社團都只是口頭說明,有表演的社團包括戲劇社、舞蹈社、啦啦隊、合唱團、管樂隊、流行音樂社,另外還有武術類社團的示範表演,像是空手道的對打。
  「我想要演戲……不過要考慮到時間的限制。」
  「沒錯。一般來說,各社團分配到的時間在五分鐘至十分鐘以內。就算是戲劇社、管樂隊那樣的大社團,依照規定最多也只有二十分鐘。」
  「唔~十分鐘很難演一齣戲……」
  「只演一部分如何?譬如說以華麗的服裝給新生強烈的印象。」
  不愧是芳學姊,提出的意見很實在。沒錯,因為沒有時間,所以更要加深觀眾的印象才行。必須要讓新生覺得:「哦,原來歌舞伎滿帥、滿有趣的。」既然如此,最好選大家稍微熟悉的劇目──不,不論演什麼,大家應該都不熟悉吧……以台詞來說,應該還是要選默阿彌的作品……
  正當我苦思的時候,有個傢伙邊喊「哈囉」邊大搖大擺地走進來。
  「你遲到了!」
  小丸子嚴厲地指責,但遲到的阿久津卻回以「吵死了」這種低智商的回答。花滿學長斥責他:「至少該裝出趕時間的樣子吧?」他才縮起肩膀說「對不起」。接著他發現正藏先生,便說:「啊,爺爺,你來啦。」
  正藏先生把手放入作務衣的懷裡,喃喃抱怨:
  「這傢伙真是的,下了舞台就這麼吊兒郎當。」
  沒錯,我也這麼想,其他人同樣連連點頭。
  「好過分!不過沒關係,我是站在舞台上才能綻放光芒的男人。話說回來,屋號是個問題,我到現在還沒決定。叫『帥哥屋』……不行嗎?」
  正藏先生只能嘆息。
  遠見老師問:「阿久津,聽說你被導師叫去談話,發生了什麼事嗎?」
  阿久津加入圍坐在一起的大家,笑著回答:「沒什麼。」
  「沒什麼怎麼會被找去?你得說明清楚才行。」
  「好啦。總之,怎麼說呢?日本的英文教育有很大的問題。」
  「……什麼?」
  「說實在的,不會講英語又怎樣?這裡是日本啊。」
  「阿久津?」
  遠見老師一臉茫然,小丸子便補充說明:
  「簡單地說,大概是他上次英文小考的成績太差,才會被老師叫去吧?」
  原來如此,大家總算理解了。遠見老師皺起眉頭繼續問:「真的那麼差?」
  「不不不,No program。」
  阿久津,你要說的應該是「No problem」吧?
  「下次考試再努力就行了。不是有句話說,『真人不露相』嗎?」
  這回答真是莫名其妙。這傢伙除了英文以外,連日文都有問題……
  「……本校校風雖然重視自由,不過先決條件是學生必須盡到本分,也就是顧好課業。如果定期測驗的成績低於一定程度,就會受到懲罰……」
  遠見老師的聲音比平常低沉許多。
  「我知道。就是補習和補考吧?我之前也參加過了。」
  老師戰戰兢兢地問:「……之前也參加過?也就是說,這是第二次?」
  阿久津笑嘻嘻地說「沒錯」,遠見老師的表情卻更加僵硬。
  「……阿久津,那可糟了。」
  「啊?」
  「因為這種事不常發生,所以知道的人不多……定期測驗如果連續三次不及格……」
  老師環顧所有人,繼續說:
  「──就會被判定平常學習的時間不足,在下次定期測驗之前,不得參加社團活動。」
  咦?
  什麼……?
  有這種規定……嗎?
  我啞口無言,阿久津像笨蛋一樣(雖然他實際上就是笨蛋)張大嘴巴,喃喃問:「真的假的?」老師也面色蒼白地回答:「真的。」
  下次定期測驗是十二月中旬的第二學期期末考。如果阿久津又考不及格……那麼直到再下次的第三學期期末考之前,他都不能參加社團活動……
  「看樣子,阿久津不能參加迎新會了。」
  哇!蜻蜓,你怎麼說這種話!
  他平常沉默寡言,這種時候卻會一針見血地說出來。
  「還、還不一定吧?阿久津,下次期末考你得抱著必死的決心努力!」
  「小黑,考試努力也沒用,應該是要努力讀書才對。」
  「沒錯,小芳說得對,考試的結果是看平日的努力。」
  「不及格是三十分以下吧?要怎麼考才能拿到那麼爛的分數?定期測驗只會出課堂上教過的東西吧?」
  英語說得很流利的梨里學姊,似乎真心感到不可思議。基本上,本校學生都滿會念書的,我在參加入學考試時也費了一番努力。
  不過從國中直升的學生當中,偶爾會有荒廢學業的人,阿久津大概就是典型的例子。
  「呃……我是不是有點危險?迎新會……要做什麼?」
  「為了招募社員,我們打算要盛大地演出。但是……你大概不能參加了……」
  「我不要!」
  阿久津大喊。他以小學四年級生般的表情堅持說道:
  「我才不要!我一定要參加!」
  「……你想參加的話,就得用功讀書。」
  阿久津聽我這麼說,只好點頭說「好、好吧」,之後又問:
  「有沒有其他辦法?」
  沒有。如果有的話,我也想知道……呆愣的不只是我,連其他人都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正藏先生當然也一樣。
  「這……我當然也想要努力呀!可是,我真的很不擅長學習語言,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麼努力。」
  這倒沒錯。懂得「讀書方法」的人都是學業成績優秀的人。成績差的人,基本上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念書。所以除了擅長的科目以外,成績會越來越差。
  我也不是腦筋很好的人,所以能夠了解他的心情……不過,阿久津的英文程度到底有多差?是時態分不清楚之類的問題嗎?我也經常弄錯現在完成式和過去式的差別。
  「……阿久津。」
  梨里學姊呼喚阿久津,阿久津轉向她。
  「我來問你,你來回答。How do you do?」
  阿久津聽到這個問題,露出一副「拜託,這怎麼會搞錯」的表情苦笑。
  他回答的聲音充滿活力,精神充沛。
  
  「I am fine,3Q!」
  
  
  幕間
  
  
  時間稍微往前回溯到文化祭的第二天。
  芳在早上起床的瞬間,就感覺到和平常不太一樣。這不是單純的疲勞,而是全身的倦怠。芳下床時心想,這下可能不妙……她的動作比平常緩慢,最後抬起頭的瞬間,感覺到一陣不舒服的暈眩。
  「……嗯。」
  她小聲地喃喃自語。
  身體狀況不太好……這句話沒說出來,因為說了也沒用。不論狀況多差,今天都無法休息。她摸摸脖子,沒關係,淋巴腺沒有很燙,目前應該只是輕微發燒。雖然接下來有可能變成高燒,但只要撐到傍晚就行。
  如果是參加入學考試的日子,或許可以休息,反正報考的學校絕不只一間。
  如果是打工,也可以休息。雖然對雇主很抱歉,但每個人都可能遇到身體狀況不佳的時候,只能請對方尋找可以代班的人。
  如果要舉個更特別的日子當例子,就是自己的婚禮。
  目前她當然沒有預定要結婚,不過,假設在那樣的日子身體不適,雖然還是會勉強自己,但如果狀況真的很糟,也只能中止,並對宴請的賓客低頭道歉。這種狀況很罕見,但偶爾會出現,人生總是會有種種戲劇性的情況發生。
  然而,今天不行。
  只有今天,她無法休息。這天是文化祭第二天,也是戲劇社公演的日子。
  沒有人能代替芳的角色。如果芳無法參加演出,就只能停止公演。如果有人能夠代演,她不知會感到多麼輕鬆。但是,芳自己也無法回答有誰可以承擔這樣的重責。隨便找個人勉強要對方代演,也是很殘酷的。
  獨一無二的角色。戲劇社的明星。
  這樣的招牌相當沉重。
  芳很喜歡戲劇,也覺得受到矚目很爽快,然而凡事都有一定的限度。光是進入洗手間就會引起騷動,膀胱也無法放輕鬆;而且有人氣代表有人嫉妒,為此她遭受過數不清的不愉快。
  ──真蠢。女生受到女生歡迎,有什麼好高興的?
  這還算是溫和的嘲諷,她聽過更侮辱、更具歧視性的語語。芳雖然決定裝作聽不見,但並非不會受傷。
  她換好衣服,喝了運動飲料,從冰箱拿出果凍飲料時想了一下,沒有吃就放入書包裡。等到肚子餓的時候再吃吧。
  雙親都在工作,上班時間也很早,今天早上兩人都已經出門。
  她走出家門、鎖上鑰匙,邊走邊自覺到身體比平時沉重,但還是告訴自己,只是多心而已。人類在某個限度之內,可以憑自我催眠猛衝……大概吧。
  芳忽然想起來栖。
  在社福中心公演的前一刻,那個一年級學弟因為中暑而昏倒。從自我管理的角度來看,簡直是無法想像的事,卻很符合他的作風。他總是全力奔馳,大概沒有想過要保留餘力。芳總是無意識地考慮到步調分配的事,和來栖大不相同。如果能像他那樣奮不顧身地投入一件事,應該很快樂吧?芳想到,那或許是男生特有的單純個性,但又覺得不對。同樣是男高中生,總是和來栖在一起的蜻蜓卻是完全相反的類型。來栖像隻拚命追逐著球的小狗,衝過頭甚至連自己都一起滾動的行動方式,追根究柢是他的個性所致。
  芳並不討厭這樣的個性。
  雖然有時會覺得很煩,但她不討厭,甚至有些羨慕。
  對了,今天就把自己當成來栖,努力撐過一天吧。
  這個點子給予芳不小的鼓舞。就像來栖一樣,毫不考慮後果地猛衝吧。只要撐過今天就可以,明天即使臥病在床也沒關係。如果因為發燒而體溫上升,就比平常更激昂地演出吧……她這樣想,沉重的身體似乎變得輕鬆一些。
  以結果來說,芳的打算成功了。她在舞台上接受掌聲與喝采,順利完成戲劇社的公演。沒有人發現她的身體狀況有問題,只有霧湖有些詫異地問:「妳今天怎麼感覺特別興奮?」芳則笑著回答:「因為是正式演出啊。」
  芳體內小小的來栖非常起勁。
  她活潑地說話,精力充沛地行動,並且笑得很開心。
  在舞蹈的場面,她進入幕後時頭有些昏,不過在舞台上,她甚至能動得比音樂還快。她也沒有忘記台詞。只是喉嚨很乾,必須不斷喝水。
  在三次謝幕之後,她把雙手無法捧起的花束交給學弟妹,對他們說:「拍完記錄用的照片之後,大家分一分吧。信件要留給我。」戲劇社的社員們火速收拾舞台。她聽到這個聲音,總算感覺到結束了。小小的來栖在她心中問:「可以了嗎?」芳覺得他好像抬起頭用那雙大眼睛看著自己。
  等一下,再等一下。
  她不能在學校裡倒下來。尤其是今年,絕不能發生這種狀況。否則大家很有可能認為:芳大人在勉強自己。都是歌舞伎同好會害她勉強自己。芳大人還是只參加戲劇社比較好……事態可能會演變成這樣,真恐怖。
  通常在收拾完畢之後還要開會。
  如果參加會議,又得繼續待上兩小時。她不可能撐下去,小來栖似乎消失了,剩下的HP殘餘量極低。老實說,她甚至連正常地站著都感覺很辛苦。
  還是快點離開吧。
  她內心如此決定,打算不告訴任何人,自己先回準備室,迅速換好衣服之後離開準備迎接晚會的學校。只要傳簡訊給霧湖,她應該會適當地替芳找個藉口。
  芳偷偷走出禮堂的小門。做為準備室使用的教室在隔壁棟。她原本想要避免引人注目,直接前往那棟建築物……但這是不可能的事。
  「啊,芳大人!」
  她一打開門,就被好幾個女孩子包圍。
  她們是在等候芳走出來的外校學生。芳不可能假裝她們認錯人而脫逃,因為她此刻還穿著舞台服裝。
  荷葉邊衣領、蓬蓬袖的襯衫,再披上披風──這是有些耽美、哥德式的吸血鬼造型,沒有比這更引人注目的打扮。芳心中後悔至少應該脫下披風,不過臉上還是自動擺出笑容。
  「嗨。」
  這種禮貌性的笑容幾乎已經成為反射動作。如果她們能看到她蒼白的臉色就好了,但可惜她臉上還化著厚厚的舞台妝,掩蓋原本的臉色。
  「芳大人演的吸血鬼真的好帥!」
  「如果是芳大人,我也願意被咬!」
  「就算被吸走兩、三公升的血也沒關係!」
  「請問,可以一起拍照嗎……」
  芳被眾人環繞,臉上雖然保持笑容,內心卻感到十分困擾。
  「呃,抱歉,今天我沒什麼時間……」
  她原本想要委婉拒絕,對方卻接二連三地說:「只要拍一張照片就好!」「我們不會放到網路上!」「我想要拿給今天沒辦法來的朋友看!」令她感到更加困擾。
  這些女生緩緩逼近,各自手中都拿著手機。
  芳的腦子很昏沉,想不出好的迴避方式。
  乾脆乖乖被她們拍照,會不會比較輕鬆?她以目視計算,現場總共有七個人。和七個人合照、講話,然後在這段期間,又會有路過的人說:「啊,那我也要。」導致人數增加……不行,還是不可能。
  「芳大人!」
  尖銳的聲音刺入耳中。
  ……糟糕,真的很不舒服。
  雖然還不至於倒下,但怎麼說呢?感覺很難繼續維持表面上的形象。她希望這些女生放她離開,不要理她。照片有什麼好要的呢?反正厭倦了就會刪除;交到男朋友之後會成為羞恥的過去,心想「以前竟然會為這種人瘋狂」。
  所以,快讓開吧。
  走開,別擋路。
  「那個,芳大人?」
  「滾……」
  「喂,擋到我了。」
  芳在情急之下,不僅要說「走開」,還差點說成「滾開」,卻被完全不同的台詞打斷話語。她移動視線,看到在女孩子後方出現高出一個頭、戴著眼鏡的臉孔。
  「你是誰啊?」
  其中一個女孩子用帶刺的聲音質問。對此,那個男生再次以感覺很無聊的聲音說:「擋到我了。」
  村瀨蜻蜓。
  他是歌舞伎同好會的技術人員,也是來栖的好搭檔。高高瘦瘦的身材,穿著有些邋遢的制服,右手拿著平板電腦,連著平板電腦的小型耳機掛在脖子上。他用不太流露出表情的眼睛瞥了芳一眼,眉毛微微動一下。
  「芳學姊,大家都在等妳。」
  「咦?」
  芳有一瞬間認真思考到底是什麼事。蜻蜓對困惑的芳繼續說:「妳沒時間在這裡跟粉絲玩吧?」這時芳總算領悟過來,蜻蜓是在伸出援手。
  「對了,真抱歉,我馬上過去。大家,我先走了。舞台劇的劇照可以日後向戲劇社購買,收入會捐給遭遇交通事故的孤兒,請多多捧場。」
  她流利地說完,順勢穿過女生之間。蜻蜓跟在芳身後說「請快一點」,好像在催促她……不過從芳的角度來說,等於是走在後面保護她。她雖然依稀聽到那些女生在抱怨,但仍頭也不回地繼續走。她沒有注視任何人,只是移動腳步。
  「謝謝你,我剛剛正感到困擾。」
  蜻蜓一直陪她走到做為準備室的教室前方。
  「嗯,沒什麼……學姊,妳是不是不太舒服?」
  蜻蜓突然問她,讓她嚇了一跳。
  「咦?為什麼……」
  「感覺……妳的眼神好像比平時無力,而且有些駝背。學姊平常總是像芭蕾舞者一樣,背挺得很直。」
  芳為他的觀察力感到佩服。原來蜻蜓已經知道了,那就沒必要繼續裝出有活力的樣子……當她這麼一想,全身上下的力氣頓時流失,當場癱坐在地。蜻蜓見狀似乎也相當驚訝,彎下腰焦急地喊:「學姊?」
  「哈哈哈……你猜中了……我大概在發燒……」
  「現在不是笑的時候。要不要叫霧湖學姊過來?」
  「不要,她現在正忙著收拾……我會叫計程車,沒關係。而且我家沒有很遠。」
  蜻蜓盯著芳的臉三秒鐘左右,然後說:「我送妳上車吧。」
  「不用了,沒關係。」
  芳雖然這麼說,但蜻蜓不肯退讓。
  他直接走入準備室,問芳說:「妳的行李是哪一件?」這個學弟平常處在來栖的陰影中,所以不太容易發現,不過其實他也很有行動力。
  最後芳沒有換衣服和卸妝,只脫下披風,就從校門口搭乘計程車。蜻蜓叫了計程車,並且拿著行李跟著她走,碰到想要和芳說話的學生便會牽制對方:「抱歉,待會兒再說。」芳無法以言語形容這樣讓她感到多安心。
  芳坐進計程車,正要說謝謝,忽然想到一件事便說:「第二次了。」蜻蜓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
  「這是你第二次幫我。」
  芳才說完這句話,後車門就關上,所以她不知道蜻蜓臉上的反應如何,或許跟平常一樣面無表情吧?
  總之,這是第二次。同一個男生在危機時幫了她兩次,感覺有點像少女漫畫的情節……芳邊想邊靠上後座的椅背。
  計程車司機笑著問她:「那是什麼裝扮啊?」
 楼主| 发表于 2017-4-10 18: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幕
  
  
  我並不是很勤勉的人。
  對於喜歡的事情,我可以全力以赴,可是對於沒那麼喜歡的事情……譬如學校的課業,我就盡可能不想去做。因為很無聊,讓人昏昏欲睡,而且我還有很多其他的事情想做。老實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只做有趣的事,其他都拋諸腦後。
  但我也知道不可以這樣。
  彩子小姐替我付高額學費,是希望我用功讀書。我也能想像,如果沒有一定的學力,將來一定會後悔。阿公也說過,為了做想做的事,有時候也得稍微忍受不想做的事。所以我多多少少會念書,考個不至於留級的分數。
  可是──
  「我這個人是理論派的,所以如果沒辦法說服自己,就提不起幹勁。對我來說,英文根本是沒有必要的東西。就算這世界變得globo又怎樣?我又不出國,也不想出國。你們也知道,我這個人很naive,根本不可能適應國外環境。因此,我完全沒有學英文的tension。」
  這世上也有人能忝不知恥地說出這種話。
  他的名字是約斐爾•阿久津。
  今天小丸子不在,沒人給他閃電般的吐嘈。我當然也可以去打他的後腦杓,可是在這之前,阿久津莫名其妙的話語讓我腦中充滿問號。「globo」是什麼?
  坐在我旁邊的梨里學姊,邊用兔子髮夾夾起瀏海邊問:
  「……剛剛那段話的意思該不會是:即使這世界變得國際化,自己仍舊不想出國。而且自己的個性很sensitive,不適合國外生活,所以沒有學習英文的motivation?」
  她不是問阿久津,也不是問我,而是問蜻蜓。
  「嗯,大概吧。」
  阿久津反駁:「喂,等等,我才沒有說什麼motivention。」
  梨里學姊以漂亮的發音糾正他「motivation」,接著又說:
  「tension是『緊張』的意思,如果要說『幹勁』是motivation。其實這個詞原本是『賦予動機』的意思。然後naive是『無知』、『不知世事』的意思,不是太正面的字眼。如果你想說『纖細』,要說sensitive。還有,不是globo是global……你竟然能一次錯這麼多……」
  梨里學姊忍不住嘆氣。阿久津似乎也有點不好意思,像小孩子般噘起嘴巴說:
  「我、我就說我英文不好,而且沒必要學會!」
  蜻蜓冷冷地看著阿久津說:
  「你的日語也有問題。說什麼理論派?根本意義不明。如果你想說『講話要合乎邏輯』,至少應該說『理性』才對。」
  「什麼嘛!連蜻蜓都……『理論』跟『理性』還不是差不多?」
  「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跟笨蛋解釋也沒用,所以我懶得解釋。」
  來了,一刀兩斷!我腦中浮現阿久津從肩膀被斜劈砍死的模樣。砍人的蜻蜓大概就像冷酷的虛無僧,說出「我又斬了無意義的東西」之類的台詞……等等,那好像是五右衛門說的(註4:五右衛門是漫畫及卡通《魯邦三世》中的角色。他是一名劍術高手。這段話是他在斬了各種東西之後說出的固定台詞。)。我不禁心想,和蜻蜓面無表情、語氣冷淡的輕蔑相比,小丸子的吐嘈或許比較有愛……
  「總之,你得加強英文。」
  我重新拉回話題。
  「下次期末考至少要拿三十分,否則就得停止參加社團活動。阿久津,你應該不希望這種事發生吧?」
  阿久津小聲回答:「不希望……」
  我們此刻在學校的補習室將兩張長桌併在一起,阿久津坐在靠窗邊的桌前,我、梨里學姊和蜻蜓坐在他對面。
  「小黑,如果我不能參加迎新會,你也會很傷腦筋吧?」
  「我當然希望你參加,所以才會請梨里學姊和蜻蜓來幫忙。」
  「哦……對。」
  「不過迎新會畢竟不是正式公演。如果阿久津真的不行,那只好盡早放棄。」
  「什麼?放棄?」
  「當然,我才不想陪沒有幹勁的傢伙浪費時間。」
  我稍微參考蜻蜓的口氣,刻意使用冷酷的口吻,不知道有沒有效果。阿久津的精神年齡很幼稚,很愛撒嬌,有時必須對他嚴格一點。身為社長,應該要巧妙運用紅蘿蔔和鞭子才行。
  「沒錯,我也沒那麼閒。」
  「……我也是。」
  擔任小老師的梨里學姊,以及負責為阿久津猜題的蜻蜓紛紛附和。順帶一提,我只負責盯好阿久津。老實說,英文……也是我不太擅長的科目,我順便向梨里學姊請教吧……
  「知道啦……我會好好念書……」
  阿久津像被斥責的狗一樣沮喪,攤開課本。哇……這傢伙竟然在書頁角落畫翻頁動畫……而且好像還是巨著……他到底有沒有在聽課?
  「我會很嚴厲地指導。啊,另外還有一個人想要參加……小黑,沒關係嗎?」
  「什麼?他想參加我們的特別輔導?」
  「嗯,是我們班上的男生,英文成績好像很危險。他跟我比較沒話聊,不過和小花滿要好的。」
  這時補習室的門打開,出現在門口的是我不認識的大個子男生。
  「來了來了,他叫長沼。」
  梨里學姊替他介紹。長沼有些困惑地說:「啊?哦……」走進來把書包放在桌上。這個人還真高大……身高雖然應該是花滿學長比較高,可是,長沼的肩寬和胸圍都很壯碩。並不是肥胖,而是肌肉發達,怎麼看都是運動社團的體格。
  「長沼是體操社的副社長。」
  原來如此。我向他低頭說:「請多多指教。」
  「不,我才應該請你們多指教……很抱歉,我不是你們社團的人還來參加。」
  他對我低頭致意。幸好,感覺是個好人。
  「我看過長沼的考卷,有很多都是很可惜的錯誤,像是過去分詞拼錯,或是忘記現在式第三人稱單數的『S』……」
  長沼坐在阿久津旁邊,低聲說:「老師也說過同樣的話。」
  「至於阿久津……老實說,我真不知道該從哪裡著手。呃,姑且問一下……阿久津,你知道什麼是現在式第三人稱單數的『S』嗎?」
  「真是的,梨里學姊!這個我當然知道。主詞是第三人稱單數,又是現在式的話,動詞就要加『S』,對不對?」
  梨里學姊點頭說:「對對。」
  我內心鬆一口氣。阿久津上次在梨里學姊說「初次見面」的時候,竟然說「我很好,謝謝」。不過,他至少知道現在式第三人稱單數的「S」……
  「那麼你把『I have a book.』的主詞改成『她』,寫在這裡。」
  「OK、OK。」
  阿久津精神奕奕地站起來,在白板寫下大字。
  She haves a book.
  看到這個句子,所有人都深深嘆氣。不,不是所有人,只有長沼學長呆呆地凝視著白板。
  「這樣沒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長沼,怎麼連你都這樣問!haves是名詞『有錢人』的意思!要用has才對!」
  「哦,是啦,也有這種說法。」
  阿久津虛張聲勢地這麼說。梨里學姊對他怒吼:「只有這種說法!」糟糕……他的英文程度實在是……
  「咦?可是,我不是加了『S』嗎……」
  「又不是只要加『S』就可以!have的情況要變成has,你不是學過嗎?」
  「那『V』跑到哪裡去?」
  「我怎麼知道?大概去買東西了吧……」
  「真的?買什麼?」
  「……乾脆去買味噌(註5:「腦味噌」是日文中「頭腦」的俗稱。)補充到阿久津的腦袋裡……」
  「蜻蜓,說得好。」
  梨里學姊無力地點頭。阿久津噘嘴抱怨:「什麼嘛!」不過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沒有繼續說下去。這下麻煩了……距離考試只剩下沒多少日子……只能期待蜻蜓的猜題。
  「……感覺好像很辛苦……」
  面對長沼學長憐憫的視線,我露出虛弱的笑容。
  
  *
  
  放學後的英文特訓持續進行,不過到了週末還是要休息。
  十一月最後一個週六,我們來到頗意外的場所……不只是「頗」,應該是非常意外,簡直是晴天ㄆ一ㄌ一ˋ。雖然我不知道漢字怎麼寫。
  「這棟房子好大。」
  「……」
  「住在這麼大的房子裡,那傢伙的態度才會那麼自大吧?」
  「……」
  「啊~我肚子有點餓了。阿媽說,今晚要吃漢堡排,可是我們家的漢堡排都是醬油口味的醬汁。我比較喜歡褐醬,阿媽卻堅持說和風口味比較好。她說配白飯的話,還是醬油口味比較適合。那咖哩飯和蛋包飯又怎麼說,對不對?小黑,你們家的漢堡排醬是什麼口味?」
  阿久津坐在正襟危坐的我旁邊,很邋遢地盤著腿問。唉,這傢伙沒神經到這種地步,反而讓人羨慕,我現在緊張得肩膀和背部都僵硬了。
  「你呀……現在這種時候,漢堡排的醬汁根本不重要吧?」
  「不不不,漢堡排的醬汁很重要。漢堡排如果沒有醬汁,我會暴動喔!」
  「阿久津,你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我當然知道,是我根本不想來的朋友家……啊,那傢伙不是朋友,也不是班上同學,算是認識的人家裡?」
  他的確不算朋友。我跟他不熟,反而還被他討厭。這人以前曾當面斥責我:
  ──聽好,我在演的歌舞伎,和你們那種扮家家酒的歌舞伎完全不同!不要讓我說好幾次!
  他說得當然沒錯,我也無從反駁,甚至還反射性地道歉了。因為那傢伙感覺很恐怖。他總是繃緊神經,動不動就生氣……
  當然,我也知道個中理由。
  我重新環顧這間寬敞宏偉的日式客廳。花滿學長家也是宏偉的和風建築,不過這裡更加堂皇。光是壁龕旁邊的裝飾柱,就粗到給人壓迫感。真不愧是人間國寶的家。
  沒錯,這裡是蛯原家。
  也就是梨園名門白銀屋的家。我們此刻正在他們家的客廳。阿公聽了不知道會有多驚訝。我也很驚訝,一開始還以為是在開玩笑。
  反省會結束之後,我正準備回去時,正藏先生對我說:
  ──阿黑,關於指導者那件事……老實說,有個小小的條件。
  ──條件?
  ──白銀屋說,他可以介紹能夠勝任指導者的人,不過想要見一次面。
  ──見面?誰要見誰?
  ──白銀屋要見那傢伙,和尚吉三。
  聽到這個回答,我頓時張大嘴巴。嘴巴雖然張開了,卻不知該說什麼,好一會兒只能擺出愚蠢的表情。
  人間國寶想要見阿久津?見那個約斐爾?我驚訝到眼珠子都要掉出來。雖然我也感受到阿久津身為演員的才能,可是,那終究是在高中社團的範圍內,我完全沒想到白銀屋會對阿久津產生興趣。
  我詢問「為什麼」,但正藏先生似乎也不知道明確的理由。總之,白銀屋希望阿久津造訪他家。我驚恐地將這個要求轉告阿久津,阿久津卻喊:「啥~?」表情像吃到受潮的洋芋片,一副嫌麻煩、沒興趣、完全沒意願的態度,只勉強答應:「小黑也一起去的話,我就去吧。」
  因此,我們此刻才會在這裡。
  「呼、哈、哈啊~~」
  「阿久津……不要張大嘴巴打呵欠……」
  「可是很無聊耶。到底要等多久?」
  「人家是歌舞伎界的大老,也是人間國寶,一定很忙。」
  「管他是大老還是二老,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好歹要端出茶和蛋糕吧?我們也算是客人不是嗎?」
  正當阿久津說出這般厚臉皮的話時,拉門迅速打開。
  「……沒有蛋糕。」
  哇,是蛯原。
  白銀屋的公子以毫無笑容的冷淡表情替我們端茶過來。托盤上放的是日本茶和卡斯提拉。他以無可挑剔的動作進入客廳,把茶點放在我們面前,臉上明顯寫著「不滿」兩個字。
  我結結巴巴地說:「那個……請不用客氣……」
  他老實回答:「我也不是自願對你們客氣。」想想也是,蛯原心中大概想著:「這些傢伙憑什麼跨過我家門檻?」他的心情清清楚楚寫在臉上……
  「原來是卡斯提拉。雖然不算討厭,可是沒有鮮奶油的海綿蛋糕,感覺好空虛。」
  「不喜歡就別吃。」
  「我又沒說不喜歡。」
  阿久津抓住蛯原準備拿走的盤子,用手抓起卡斯提拉。我感覺自己好像跟沒家教的小四學生在一起……另一方面,蛯原則挺直背脊,以漂亮的姿勢正座。他的位子在我們斜對面。他瞥了我一眼,很快地又移開視線。
  阿久津轉眼間就吃完卡斯提拉,這時,關鍵人物終於現身。
  「嗨,很抱歉讓你們久等了。」
  這位就是第三代白銀屋。
  他也是蛯原的祖父,藝名是小澤靜寂,是兼能演「荒事」與「和事」的名家,不過獲得最高評價的則是「實事」。
  「荒事」是粗獷豪邁的演技,服飾與化妝都很誇張,據說很受江戶庶民喜愛,代表性的角色大概像《雷神不動北山櫻》的鳴神。「和事」則剛好相反,屬於柔和優美的演技,在上方(也就是關西地方)發展成形,以《廓文章》的伊左衛門為代表。
  另外還有「實事」。這是立役(男角)的一種,角色個性是真摯面對逆境的誠實人物。《假名手本忠臣藏》的大星由良之助就屬於這一類。順帶一提,這個角色的名字當然是出自那位大石內藏助(註6:大石內藏助為赤穗四十七浪士之首。《假名手本忠臣藏》為了顧及幕府禁令而更改赤穗事件的時代背景與人物名稱。)……不過我上次在社團向大家說明的時候,沒有人知道誰是大石內藏助。梨里學姊說:「啊,是演員吧?演過《班長》的那位。」不過她指的應該是佐佐木藏之介。
  總而言之,白銀屋的「實事」真的很傑出。我和阿公看了好多次的錄影帶裡,他還是年輕的花形(註7:花形歌舞伎是以年輕演員為中心演出的歌舞伎。)演員,不過當時就已經嶄露頭角,現在則已然成為歌舞伎界不可或缺的至寶。
  「很高興你們兩位能夠來訪。」
  人間國寶露出笑容。
  他穿著深褐色特等縐綢和服,搭配龜甲花紋的腰帶,看起來非常帥氣;雖然已有相當年紀,動作卻宛如行雲流水一般優雅,臉部肌膚的光澤感覺也很年輕。白銀屋在我們面前正座,這時阿久津總算也端正坐姿,有些笨拙地斜斜低頭說:「上次真不好意思。」
  上次……?
  阿久津和白銀屋不是第一次見面?
  「令堂還好吧?」
  「那個人就算被殺都不會死。她已經回美國了。」
  「哦,這樣啊。她直到現在還是青春美麗呢。」
  連媽媽的話題都出來了,這麼說來,他認識阿久津一家人……?我搞不清楚狀況地看著阿久津,他便解釋:
  「……我老媽好像認識這位老爺爺。」
  哇!這傢伙竟然稱呼人間國寶為老爺爺。我連忙小聲糾正阿久津:
  「你應該稱呼他『白銀屋』!」
  「什麼?可是蛯原也是白銀屋啊。兩個人都一樣,不是很容易搞錯嗎?」
  「沒關係!一門當中提到『白銀屋』,當然是指靜寂先生!」
  「怎麼每個人都有好幾個名字?真麻煩……」
  白銀屋笑著原諒失禮至極的阿久津,又說:
  「我看過文化祭的《三人吉三》了,非常有趣。」
  「什麼……您看過了?」
  我再度驚訝到幾乎往後仰。人間國寶竟然會看區區高中生演的文化祭歌舞伎?而且還覺得非常有趣?
  「嗯,我不是現場看的,而是跟你們顧問老師借了錄影檔案。分成兩部上演的做法是你想出來的吧?呃……你叫來栖,對不對?」
  「是、是的!」
  他竟然記得我的名字……我真想現在立刻捏自己的屁股,確認這不是作夢,可是因為腳太麻了,很難抬起屁股。
  「如果能透過那樣的嘗試,讓更多年輕人對歌舞伎產生興趣,可就再好不過。」
  「我、我也這麼覺得。」
  「阿久津飾演的和尚也很不錯。你是如何詮釋這個角色?」
  「啊?」
  阿久津發出很滑稽的聲音。
  「我沒什麼……詮釋。」
  「怎麼會沒有?對你來說,和尚吉三是什麼樣的人物?」
  「什麼樣的……」
  糟糕,阿久津說不出話來。
  這也難免,這位約斐爾不可能談論「角色詮釋」這種艱澀的話題。基本上,阿久津並沒有從頭到尾認識《三人吉三廓初買》。這齣戲中的人際關係相當複雜,因此我也沒有對大家說明。與其告訴大家,庚申丸和一百兩會輾轉落入不同人手中、誰跟誰其實是親子關係等等,結果造成大家混亂,我更著重在傳達歌舞伎獨特的魅力、世界觀、以及台詞節奏的樂趣等等。
  然而,我這樣的判斷此刻卻遇到了麻煩。
  身為社長,我應該好好說明整齣戲的情節才對。此時才後悔也太晚了,抱歉,阿久津……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又沒有見過他。」
  我聽到他說出這種蠢話,心中捏了一把冷汗,不過白銀屋卻寬容地說:
  「哈哈哈,這倒也是。」
  「還有,我們生活的時代相差太多了,所以很難產生共鳴。我看過整齣戲的DVD,不過還是不太懂。」
  「……什麼?」
  我看著阿久津,心想我可沒聽說這種事。
  「阿久津,你看過整齣戲?」
  我懷著狐疑的心情詢問,他很乾脆地點頭說:
  「看過了。我家附近的圖書館視聽資料裡剛好有這齣戲,我就借來看……可是看不太懂。他們為什麼要死掉……歌舞伎裡的人物未免太容易死了吧?」
  不,這就像看了警探劇說「怎麼會有這麼多殺人事件」一樣……把沒有事件發生的平凡日常搬上舞台也很無聊啊……
  「哦?阿久津,看來江戶末期的年輕人心境不能讓你產生共鳴啊。」
  「江戶末期?」
  「是的。作者默阿彌……在創作《三人吉三》的時候是叫河竹新七,是活躍於幕府末年到明治年間的人,寫出許多名作。我認為這齣戲相當能夠反映出時代性。」
  「幕府末年……就是劇烈變化的時代吧?」
  聽我這麼說,白銀屋點點頭。
  「一般老百姓大概很不安吧?黑船來襲,日本被迫開國,前途未卜。更何況幾年前才發生大地震,在江戶也死傷無數。《三人吉三》就是在那樣的時代誕生的戲劇。」
  「啊,怪不得……」
  阿久津說了這麼一句話,白銀屋便問:「怎樣?」
  「雖然不是角色詮釋之類的,不過我在演和尚的時候,想到一件事……」
  阿久津蠕動著膝蓋說話。白銀屋笑著說「放輕鬆坐吧」,我們也就不客氣了。現代高中生能夠保持正座的時間很短。在這方面,能一直保持端正坐姿的蛯原實在很了不起。
  「阿久津,你想到什麼呢?」
  「不過,應該是我想錯了。」
  「沒什麼對或錯。我又不是默阿彌,更不是和尚吉三。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角色詮釋,可以說說你的想法嗎?」
  蛯原也把視線朝向這裡,不是看我,而是看阿久津。他的視線非常銳利,就像磨太久變得太細的針一般。
  「嗯,那我就說吧……我覺得這些傢伙好像都在自暴自棄。」
  「自暴自棄?」
  「他們似乎都沒有思考將來的事。不知道是自暴自棄,還是憑著一股氣勢過活……總之,就像是只活在當下。」
  剎那主義──阿久津想說的大概是這個吧。如果是的話,那麼就跟我第一次看《三人吉三》的感想相同。
  急著赴死的年輕人,就像渴望在最美的時刻散落的花朵。像我們這種生在和平社會、受到呵護長大的世代,明明無法了解這樣的情感,卻又能夠產生某種共鳴。說得更極端一點,甚至懷有憧憬。
  今天結束了,年紀又會增加一些。
  明明想要做一番大事,卻一事無成地老了。
  心中想著不應該是這樣,在夜晚的街頭徘徊,縮著背、盯著周圍,尋找喜歡的對象、憎恨討厭的傢伙,然後在岔路口停下腳步。
  明天在哪裡?
  明天一定會是好日子嗎?未來一定會是閃耀的嗎?誰能夠保證?
  ……這種年輕人特有的不安,在大人眼中或許顯得很青澀。
  「感覺他們都不在乎明天,只有現在才重要。我覺得我好像可以理解這種心情。」
  阿久津這樣說。
  「所以才會顯得自暴自棄,只憑著氣勢過活。雖然說這種行為很蠢,不過我覺得好像也滿帥的。所以,我想要演出帥氣的一面。和尚是三人當中的大哥吧?那就應該最帥才行,要很帥氣地拋開一切。」
  「哦。」
  白銀屋稍稍點頭,然後轉向坐在旁邊的孫子問:
  「仁,你覺得呢?」
  「……您是指詮釋嗎?」
  「對。如果由你飾演和尚,會如何詮釋這個角色?」
  蛯原思考了一會兒,接著抬起下巴,不是看著白銀屋,而是看著阿久津說:
  「那個角色並不只是自暴自棄而已。和尚吉三連自己的親人都殺死,背負著因果報應。他確實有剎那主義的一面,但並非只是自暴自棄或憑氣勢過活,內心深處……應該存在著某種冰冷的達觀。他似乎已經放棄活著的人,甚至生命本身……這或許和他原本是佛教僧侶有關。」
  「你是指,和尚吉三尋求從輪迴中解脫?」
  「是的。他在無意識間追求涅槃……這樣是不是想太多了呢?」
  「殺生無數的和尚尋求涅槃。嗯,這也很有趣。角色的詮釋是自由的,沒有正確答案。不過你往往會想得太艱澀……阿久津和來栖,你們了解剛剛仁所說的嗎?」
  我們很有默契地搖頭。完全聽不懂,我只知道他好像在說些很高深莫測的內容。
  「詮釋是很重要的,不過不論想得多深入,如果無法傳達給觀眾就沒意義。觀眾通常不會期待太艱澀的道理。雖然也不是說簡單易懂就好,可是,容易理解的確是很大的力量。」
  「容易理解……?」
  「沒錯。仁,或許是因為我讓你從小就站在舞台上,所以你背負著太多包袱。當然這也是我讓你背負的,這點我有在反省。」
  「請別這麼說。」
  「你現在必須減少一些包袱,懂嗎?」
  「……是的。」
  背負太多包袱……這句話的含意,我大概能夠稍微了解。蛯原擁有才能,也很勤勉。他從小接受嚴格的訓練,站在舞台上學習許多東西,不論是技術層面,或是感性層面……他習得的東西確實成為財產,但這些財產此刻正重重壓在他身上。放下背負在身上的眾多包袱,丟掉財產,變得更自由──這或許就是白銀屋想要說的。
  不過,這是我這個門外漢的猜測,所以也可能完全猜錯了。
  「接下來……」
  白銀屋拿起插在腰帶的扇子。
  他把扇子輕輕放在面前。在歌舞伎和能樂的練習中,扇子是必備品。這麼說來,難道……
  「難得阿久津也來了,你們就來演一下吧。」
  「啊?」
  「咦?」
  「什麼?」
  蛯原拉高句尾音調,阿久津露出一臉蠢相,我則心跳加速,三人發出各種聲音。
  「就來演小姐和少爺的第三幕,《巢鴨在吉祥院本堂》這場戲吧。」
  哇,太厲害了,我竟然可以近距離看到練戲的過程,而且阿久津還是接受白銀屋的指導,這種機會相當難得。
  「祖父,請等一下。我並不想要和阿久津……」
  「仁,你演小姐吉三。」
  「我也不想跟蛯原……」
  「你演少爺。你知道第三幕演什麼嗎?這是小姐和少爺重逢,兩人決定自殺的經典場面。」
  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我幾乎想要手舞足蹈,不過還是努力忍下來,命令阿久津:「演吧,一定要演。」
  「但是和蛯原……」
  「沒錯,畢竟是專業演員和素人,你的差勁演技會被突顯出來,可是,這樣的經驗也是必要的。」
  我故意激怒阿久津,他立即忿忿地說:
  「我才不差勁!雖然這傢伙是專業演員,我跟他比起來大概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不過我天生就有成為明星的資質!」
  「不不不,明星應該是蛯原才對,他是名門子弟耶。」
  「明星資質跟家世沒有關係!」
  「可是你站在蛯原旁邊,光芒就被蓋過去了。你大概會嚇得連台詞都說不出來吧?」
  「不要胡說八道!」
  阿久津激動地怒吼。
  「你根本不了解!就坐在那邊欣賞我難以掩蓋的明星光芒吧!喂!蛯原,快來演!」
  真是單純。
  不過阿久津這種白痴般的單純也是武器。和那種考慮太多、為自己找藉口、沒有勇氣、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的那種人相比……這傢伙應該能夠抓住好幾倍,甚至好幾百倍的機會吧?
  再加上他雖然自戀,可是沒有太多不必要的自尊,因此很能承受打擊。不論被小丸子說什麼,他大概兩分鐘之後就會忘記。當然這也可以說是學習能力太低。
  「……我又沒說我要演。」
  「仁,凡事都是經驗。」
  「可是我的歌舞伎和素人的……」
  「仁。」
  白銀屋稍稍瞪了蛯原,他的眼神在表示「不要讓我說好幾遍」。白銀屋雖然看似溫厚,不過仍舊很有威嚴,連我也感受到不容反抗的魄力。
  蛯原很不情願地點頭。
  阿久津說:「好!啊,可是我不知道台詞……」
  對了,這一幕沒有練過,所以阿久津不可能記得台詞。不過阿久津……或許辦得到,只要有我支援……
  「哦,你不記得台詞嗎?那麼……」
  「我可以當提詞人。」
  我不禁脫口而出,說完才感到後悔。白銀屋有些驚訝地看著我。
  提詞人是在演員忘記台詞或站位的時候偷偷提醒的工作人員,躲在舞台大道具後方等觀眾看不見的位置。通常演員都會牢記台詞,所以提詞人出面的場合不多。更何況《三人吉三》這麼知名的戲,白銀屋當然也記得台詞。這裡根本不是我多事的場合……
  「對、對不起。」
  我縮起原本挺直的背脊道歉。
  「來栖,你記得少爺的台詞嗎?」
  「啊,是的……我很喜歡那一幕……」
  「這麼說,小姐的台詞,你也記得嗎?」
  「大、大概記得。」
  白銀屋聽我如此回答,摸摸自己的下顎說:
  「對了,我聽說上次文化祭的演出,包括台詞的念法、站位、動作的指導都是你負責的……」
  「不,那真的是……拚命參考影片之類的資料,然後用素人的方式說明……細節也都交給演員自行發揮……啊,對了,謝謝您替我們找到指導者!幫了我們很大的忙!」
  我連忙說出一開始就應該道謝的話,向白銀屋鞠躬。
  「這種事不用在意。既然是阿正拜託的事,我也不能拒絕。而且你們的社團活動有很大的意義……嗯,那就由我來飾演小姐,你來飾演少爺吧。」
  「呃,什麼?」
  「只要坐著念台詞即可。從小姐吉三自楣窗下來的地方開始。」
  什、什、什麼?
  要我來演?在這裡演少爺吉三?和小澤靜寂合演?這位可是人間國寶耶!
  我看看阿久津,他一副「你就試試看吧」的表情。
  我看看蛯原,他的表情非常苦澀。
  啪!
  我覺得腦中好像發出這樣的聲音。因為太過緊張興奮,有根螺絲彈出來了。今天發生太多驚訝的事,腦袋無法跟上。我不禁低頭檢視榻榻米上有沒有掉一根螺絲,但當然沒找到。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來栖,怎麼了?」
  我的視線在榻榻米上游移的模樣似乎太詭異,連白銀屋都擔心地詢問。
  怎麼辦?該怎麼辦?
  我重新面對白銀屋,正要開口說「前……」,又立刻停下來,彎起伸長的腿,再度正座。
  我挺起胸膛,深深吸入一口氣,然後吐出來,眨一次眼睛。
  豁出去了。
  反正螺絲已經彈出來,不要多想,就去做吧。反正他沒有叫我做動作,如果只是念台詞,應該沒問題。因為我常常念這段台詞,還一人分飾兩角。
  是念給阿公聽的。
  在他的病床前。雖然他那時大概已幾乎聽不見了。
  「前次見面是何時?」
  我說出少爺的台詞。
  「雖早晚思念──」
  小姐回應我的台詞,白銀屋的聲音真令人陶醉。
  「兩人同為逃亡者。」
  「不知身在何處。」
  「且音訊全無。」
  在這裡停頓一下。這時兩人會走近並牽起手,所以需要一點時間。然後兩人齊聲說……
  「啊!真令人想念。」
  兩人深切地傾訴著重逢的心情。
  結拜為義兄弟的兩人,睽違許久才重逢,這段期間發生許多事。少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殺死了和尚吉三的父親;小姐也發現自己之前奪走一百兩的夜鶯,其實是和尚吉三的妹妹。少爺為了對和尚交代而決定自殺,小姐知道之後也說自己要一同自殺。
  少爺一開始阻止小姐:「你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做出那件事,罪不至死。你應該活下來,告訴和尚大哥事情的經過,然後在我的忌日替我供奉一杯水。」
  但小姐不肯退讓,還央求「請你要求要我一起赴死」,最後少爺也答應了。
  「所言有理,你心意既已決,我便不多說。請和我一同赴死。」
  就如你所說的。你的心意既然已經如此堅決,我也不再多說。請和我一起去死吧……聽到少爺這樣說,小姐非常高興。
  「這才是兄弟之誼。與其遭制止,我反倒高興。」
  這才是兄弟之間的情誼。與其被你阻止,如此我反而更高興──也就是說,兩人發誓要一起自殺。
  雖然是兩個男人一起自殺,但小姐依舊是女裝打扮,所以怎麼說呢……感覺很有性倒錯的意味。身為落魄武士的帥哥和女裝少年,在今天大概就是BL了吧?我好像聽說過,江戶時代對於同性戀比現在更寬容……或許這樣的劇情也和時代背景有關。
  我們把台詞對到一個段落。
  我之所以能流利地說出台詞,當然是因為有白銀屋的引導。坐在座墊上的白銀屋雖然怎麼看都是一位老先生,發出來的聲音卻是中性的小姐。他為了配合我,刻意放鬆力氣在演戲,可是仍舊散發出壓倒性的光芒。我不想用「光芒」這種陳腔濫調來形容……但是真的沒有別的詞可以代替。
  這是長時間站在大舞台上的演員特有的、肉眼看不到的光芒。
  這樣的光芒從白銀屋的內側散發出來。
  對戲告一段落,白銀屋誇獎說:
  「來栖,你真了不得。姑且不論發音方式,你的節奏掌控真不像是素人的表現。」
  「這……沒、沒這回事。」
  直到此刻,我才冒出滿身大汗,彷彿可以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我念的台詞只是模仿他人而已,真的很想找個洞鑽進去。不過以素人的身分,或許連這種想法都算是厚臉皮,因此我只能感到非常惶恐。
  「阿久津,大概就是這樣,你了解了嗎?」
  「嗯,我大概了解了。」
  「仁,你也沒問題吧?兩個人都只要坐著對台詞就好。來栖的確也可以當提詞人,不過家裡有劇本,我請人拿過來吧。」
  哇!原來有劇本……說得也對,這個家裡當然會有劇本。我不禁臉紅,對自己毛遂自薦感到可恥。
  「啊,不用劇本了。」
  白銀屋正要叫人,阿久津卻這麼說。聞言,蛯原比我先瞪向阿久津,明顯露出懷疑的表情問:「為什麼?」
  阿久津得意地笑著說:「我剛剛看了就記起來啦。」
  「……原來你早就記住台詞。」
  阿久津回蛯原:「剛剛不是說過,我看過一次DVD嗎?」
  ……等等,所以說他只看過一次而已?
  「我當時只是很平常地看戲,沒有特別記台詞。不過,剛剛是抱著待會兒要輪到自己演少爺吉三的心情在看,所以沒問題,我已經記住台詞了!」
  阿久津有些戲劇化地拍拍自己胸脯。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如果阿久津是說真的,那麼,他只聽了兩次就記住所有台詞。
  「來吧!少爺吉三是帥哥,正適合我來演!」
  阿久津毫無顧忌地說。
  蛯原挑起單邊眉毛,白銀屋臉上則泛著令人猜不透心思的微笑。
  
  *
  
  「結果,那場對決誰贏了?」
  數馬抓著點歌機的遙控器,湊向前問。
  「不是對決吧?」
  芳學姊邊說邊搖動鈴鼓,發出鏘鏘的聲音。
  「哦?可是蛯原應該會覺得『我一定不能輸』吧?」
  花滿學長邊喝烏龍茶邊說。
  「畢竟他是世家子弟,總不能輸給參加歌舞伎社團的阿久津,對不對?」
  梨里學姊喝的是無酒精雞尾酒。被她詢問意見的長沼學長則問我:「是嗎?」蜻蜓默默無言,用遙控器追加食物。七個高中生的吃喝速度非常快。
  十二月中旬,這天是期末考結束的日子。
  多虧梨里學姊的斯巴達訓練,加上蜻蜓的猜題,阿久津總算是免於不及格。根據考後對答案的結果,他有把握可以得到四十分,順利的話或許還有五十分。阿久津感動地說:「哦哦,這是我平常分數的三倍耶!」不過那是他平常考太差了。
  就這樣,我們來到KTV舉辦慶祝會。
  一起念書的長沼學長在梨里學姊的指導下,竟然拿到七十分。他彎下魁梧的身材向梨里學姊鞠躬道謝,說這是他這輩子在英文考試中拿到的最高分。
  阿久津雖然也想來KTV,但和他住在一起的祖母感冒了,他因為擔心就直接回家。他雖然是個笨蛋,不過還挺溫柔的。小丸子很遺憾地也缺席。她在年底要參加無比重要的祭典,正為此忙著準備。為了盂蘭盆節與年底期間在東京海邊舉辦的那場祭典中的Cosplay,小丸子賭上自己的性命,任何人都無法干擾她。
  坐在我正對面的長沼學長,以非常認真的表情問我:
  「來栖,我不是很了解傳統藝能的世界……不過,身為世家子弟的蛯原,真的不能輸給阿久津嗎?」
  「嗯~基本上也不能用勝負這種說法……歌舞伎是藝能,不是運動。只不過,蛯原生長在歌舞伎世家,從小一直接受訓練,如果被拿來和一般高中生相提並論,當然會生氣吧?」
  「可是,阿久津不是也有歌舞伎的基礎嗎?啊,長沼,幫我拿炸雞~」
  長沼學長聽到梨里學姊的央求,輕鬆用單手拿起盛放炸雞和薯條的盤子。雖然說是盤子,卻是派對用的大盤子,上面堆滿肉和馬鈴薯,應該很重才對。不愧是體操社的副社長,手臂肌肉非常發達。
  「長沼,你也吃嘛~啊,我來擠檸檬吧?」
  「啊,好……」
  我忍不住偷看兩人的互動。因為根據花滿學長的情報,長沼學長似乎喜歡梨里學姊……今天據我觀察,發現長沼學長的視線果然都追著梨里學姊。真棒……這就是青春啊……
  「之前傳說阿久津是歌舞伎演員和情婦生的小孩,其實是假的吧?」
  梨里學姊長得雖然可愛,卻把嘴巴張得很大,一口吃掉炸雞,然後這樣問我。
  「是的。阿久津的父親好像是現代劇的演員,歌舞伎是母親還有她認識的人教導他的……呃,直到小學六年級為止。」
  阿久津說他小時候非常喜歡學習歌舞伎。
  然而有一天,他的樂趣突然被剝奪,家中所有與歌舞伎相關的東西全都消失了,甚至禁止討論歌舞伎。
  「他說因為母親生病,所以生活完全改變。阿久津本人似乎到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不過一般家庭的小孩,不可能會接受歌舞伎的菁英教育吧?聽說他母親也會日本舞踊和三味線……會不會是來自和歌舞伎有關的家庭?」
  聽了花滿學長的推理,我點頭同意。不過現階段我們並不知道更多內情,又不好意思打聽人家家庭的過去……
  不過,有一件事我有些在意。
  我們受邀去蛯原家的那一天,臨走之際,只有阿久津被白銀屋叫住說「有些話要談」。我那時便先回去了,不過我很好奇白銀屋究竟跟阿久津談了什麼。隔天我詢問阿久津,但他只是含糊不清地說:「嗯,講了一些事情。」聽說白銀屋認識阿久津的母親……會不會知道他家裡的情況呢?
  「不論阿久津的家庭背景如何,我相信他有當演員的才能。要不然,白銀屋也不會對他產生興趣。」
  「……是嗎?或許只是在利用他而已。」
  芳學姊邊伸手拿生菜沙拉邊這麼說。
  「利用……?」
  「那位公子最近好像意志消沉的樣子。雖然他原本就不怎麼多話,可是,現在據說在班上也都不講話。」
  「真的嗎?但芳學姊為什麼會……」
  她為什麼會知道這種消息?即使是同為一年級生的我們,班級不同就無法得知這種情報。
  芳學姊邊拿起小番茄,邊笑著回答我的疑問:「因為我有情報網。」
  「對呀。每一個班級一定都會有小芳的粉絲團成員。」
  「哦,原來是那方面的……蛯原真的那麼沒精神啊?」
  「他連上課中都在發呆,難得被老師警告。總之,他大概是在我們無法想像的壓力下遇到了瓶頸吧?或許有部分原因是歌舞伎同好會演出成功,讓他受到打擊。」
  梨里學姊問:「怎麼可能?只不過是高中的文化祭而已。」
  芳學姊說:「雖然是這樣沒錯,可是同世代的觀眾都看得很高興,也能夠理解戲劇的內容、聽懂台詞在說什麼。而且,我們──」
  芳學姊看看我。
  「我們自己也很開心。多虧小黑,讓我們能夠快樂地演戲。」
  「我、我什麼都沒做……」
  數馬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小黑,別害羞了。」他這麼說,不是讓我更害羞嗎……
  「阿久津是……」
  哦哦,蜻蜓難得開口耶。他雖然坐在我旁邊,但因為太安靜,讓我差點忘記他的存在。
  「……為了遇到瓶頸的蛯原,去當強心劑?」
  他詢問坐在斜對面的芳學姊。
  強心劑原本是用來治療心臟衰竭。也就是說,為了讓快要不行的人復活而使用的強力手段……之類的意思。
  「沒錯。雖然稱不上是競爭對手……不過,同輩當中如果有在意的對象,就沒時間意氣消沉──白銀屋或許是這麼想的吧?」
  「有可能。」
  蜻蜓表示同意,我陷入沉思。阿久津被利用為強心劑……?就理論來說可以理解,但是……
  「不過,如果是完全沒有可取之處的對手,也無法激勵公子奮發圖強。所以白銀屋某種程度也認可阿久津的才能吧?」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實際上,他演的和尚吉三真的很不錯。」
  「沒錯。話說回來,勝負結果到底如何?」
  數馬再度問我,我笑著回答:「當然是蛯原厲害許多。」大家聽了都發出遺憾的聲音。或許在無意識當中,對於同社團的夥伴抱持著期待吧。
  「可是阿久津也不壞……事實上,他們演了幾次。阿久津進步得非常快,讓我很驚訝。」
  正確地說是五次,白銀屋讓蛯原和阿久津反覆演同一場景五次。他沒有做出詳細的指導,頂多只是提出換氣的建議,但兩人的演技卻不斷變化。
  ──
  此生未曾受苦難,換得來世兩人同墜阿鼻地獄。
  少爺吉三說,在此生中沒有受苦,就讓兩人來世共同下地獄吧。
  ──
  掛軸上記載,淨玻璃之鏡,明白映照此身罪。
  小姐吉三所說的「淨玻璃之鏡」,據說是地獄閻羅王手邊的鏡子,能夠映照出死者生前的所有罪行。
  ──吐血思念血池畔,抱石臨深淵。
  ──承受八寒地獄冰,化作劍山鏽。
  ──終至頭顱插旗竿,並列於台上。
  兩人接連說出不祥的句子,其實是談到兩人墜入地獄時會遇到的種種情況。雖然內容血腥,但是由英俊的少爺和女裝美少年的小姐口中說出來,卻充滿了頹廢的性感魅力。
  阿久津最初只是念著台詞,不過從第二次開始就出現越來越大的變化。第三次時,他的視線焦點固定了。不用說,他當然是注視著蛯原,蛯原也看著阿久津。蛯原的自尊大概不容許自己先移開視線。
  兩個高中男生起了變化。
  他們變成身處江戶末期,被時代的變化與過去的因果玩弄的兩名年輕盜賊。白銀屋靜靜看著他們的變化,我也無法移開目光。
  ──
  此刻一時或半時……
  小姐的眼中充滿對少爺的信賴與愛情,感覺好像已經無法分辨小姐吉三是男是女。不論是何者,似乎都沒關係。
  ──
  氣息猶存便是極樂世界。
  少爺以憐愛的眼神看著他的義弟。這真的是阿久津嗎?那個英文考十五分的阿久津?
  ──
  想來真無常。
  這是小姐吉三的台詞。抱著赴死決心的小姐──蛯原,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這是該笑的地方嗎?或者這不是歌舞伎的型,而是現在蛯原心中湧起的情感?
  ──
  此番境遇。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我能感受到少爺和小姐的心彼此契合。總覺得有種……看了都快要臉紅、哀淒而甜蜜的氣氛,甚至讓我感到尷尬。
  「平常感情不好的兩人卻能營造出那樣的氣氛,真不簡單。更何況阿久津還是素人。」
  「他演起戲來真的很厲害。」
  「芳學姊,妳也這麼想?」
  「不只是我這麼想,連霧湖都這麼說。她說阿久津只要站上舞台就是一幅畫。」
  「哦哦,連那位令人畏懼的戲劇社社長都這麼說啊!」
  我相當感動。花滿學長看著我點頭說:
  「的確。站在舞台上的阿久津,真的感覺很快樂、很閃耀。和他站在同一個舞台上,連我都感到快樂。」
  數馬說:「那傢伙完全不會緊張,反而很興奮地期待開幕。這點我真的覺得很厲害。」
  「的確。」我也表達同意。
  有句成語是「如魚得水」,站上舞台的阿久津正是如此。他的姿勢變得比平常更端正,聲音變得更洪亮,動作變得更大,而且充滿活力。
  以前正藏先生曾說,阿久津飾演的和尚吉三是「新奇的和尚」。我上次詢問他這句話的意思,正藏先生趁阿久津本人不在場時,笑著對我說「你別告訴他,免得他想些不必要的東西」,然後告訴我說:
  ──我第一次看到那麼開朗的和尚。一般來說,和尚吉三這個角色雖然不拘小節,但同時是很有分寸的大人,又帶著些許悲哀。可是,那傢伙演的和尚卻像個孩子王,氣勢十足,讓我忍不住笑出來。
  也就是說,阿久津詮釋的方式和一般不太相同。不過正藏先生補充說,這並不是壞事。
  ──像你們這種小鬼,如果演出人生的悲哀,看了感覺也很怪,連屁股都覺得癢癢的。所以,他那樣演就行了。全憑氣勢過活、衝動莽撞,但又替結拜兄弟著想的大哥,這樣的和尚吉三也不錯。
  我也有相同的印象。阿久津的演技非常自由自在,可以充分感受到他本人樂在其中。反過來說,也可以說是隨他自己高興在詮釋。這大概是因為阿久津並沒有範本。
  歌舞伎是歷史悠久的傳統藝能,父親傳給兒子,師父傳給弟子。
  不論是什麼樣的角色,一開始都是由有經驗的人手把手地教導。以前無法錄影,因此必須憑身體記憶、刻劃。首先經由學習,依照指導演戲,反覆演出這個角色之後,逐漸產生自己的創意與巧思……然而,阿久津沒有經過這樣的程序。
  ──真奇特。明明是隨心所欲的演技……但他演的和尚確實是歌舞伎。或許要歸功於從小的訓練,不過更重要的是……
  正藏先生說,那傢伙一定非常喜歡歌舞伎。
  嗯,沒錯。我從以前就覺得阿久津很喜歡歌舞伎。在這個社團裡,大概僅次於我……不,搞不好和我一樣喜歡。
  實在是太喜歡了,才會表現在舞台上。
  熱情成為光芒,從他的身體綻放、從他的聲音滲透出來。
  「我覺得阿久津……真的很厲害。」
  我再次環顧大家。
  「大家當然也都很厲害。缺少任何一個人,這個歌舞伎同好會就無法成立。這是真的。」
  跳起舞比任何人都有女人味的花滿學長。
  光是站在舞台上便能博得女生歡呼的芳學姊。
  好奇心旺盛、吸收速度很快的梨里學姊。即使是小角色也不抱怨,並且率先幫忙幕後人員的數馬。至於小丸子和蜻蜓,更是非常重要的工作人員,我無法想像沒有他們。
  「不過阿久津……」
  直到最後才厚臉皮地硬擠進來的那傢伙……
  「感覺能夠帶我們到更高的境界。」
  我一直想要在學校演出歌舞伎。
  我想要和同樣是高中生的夥伴共同創造舞台。
  如果能藉由這樣的舞台,稍微增加對歌舞伎感興趣的夥伴,我就很高興了。至少參加社團的人數,就代表增加的夥伴──簡單地說,我並沒有太遠大的抱負,目標不是「讓許多人喜歡的舞台」,說穿了只是「讓自己開心的舞台」。但如果完全沒有觀眾也提不起勁,因此,我還是希望有一定人數的觀眾來看戲。
  但是,我現在萌生欲望。
  阿公說過,人類如果欲望太強,絕對沒好事;可是,如果完全沒有欲望,活著也很無聊。
  「……所以,我想要追求一項目標。」
  我站起來說話,蜻蜓默默把麥克風遞給我。啊,對了,既然都來到KTV,就用用看吧。
  花滿學長問:「你要追求什麼目標?」
  我打開麥克風開關,挺直背脊說:
  「我想要在禮堂演出!」
  哦哦哦!大家發出驚嘆聲。
  「河內山高中的禮堂有一千兩百個座位,各項器材也很充足,比外面隨隨便便的劇場更豪華,是本校值得自豪的設施。如果歌舞伎同好會能夠在那裡演出……應該會很棒。為了達到這項目標,我覺得還是需要阿久津。有那傢伙在,我們就可以挑戰更多新嘗試。阿久津的存在對我們來說……」
  「主人,讓您久等了♡」
  砰!咚咚!
  我看到突然闖入包廂、昂首站立的那傢伙,不禁目瞪口呆。
  他身穿深藍色布料、白色荷葉邊的女僕裝。
  另外還戴著不知叫什麼的白色荷葉邊頭飾──戴在好不容易從平頭稍微留長為短髮的頭上。從短裙伸出來的一雙腳長了腿毛,肌肉發達。
  ……我這才想到,這家KTV也有出租Cosplay服裝……
  扮相極差的反串女僕奪走我的麥克風。
  「阿媽的狀況好轉,所以我立刻趕來了♡沒有我在,大家一定很寂寞吧?」
  啾咪☆
  他擺出的姿勢,用文字形容大概是這樣。我朝著橫比勝利姿勢的那傢伙屁股,用膝蓋踢了一記。「哇!」他大叫一聲往前傾倒,雙手剛撐到桌上,就被兩旁的芳學姊和蜻蜓同時巴頭。
  實在是……難得稱讚他……
  一下子就毀了氣氛的女僕裝阿久津,輪番遭眾人毆打,扭動著身體喊:「咦?為什麼要打我?不夠好玩嗎?」
  
  
  幕間
  
  
  「我邀請阿久津那孩子來家裡。」
  聽到祖父這麼說時,他差點問:「這是在開玩笑吧?」他知道祖父不會開玩笑,卻還是幾乎脫口而出,甚至想乾脆用充滿揶揄的口吻,明確地說:「我可不打算陪你們胡鬧。」
  「我看了文化祭的錄影。嗯……這人挺有趣的。我請他週末過來,你也要同席。」
  祖父不是問他「要不要同席」,而是命令他同席,那麼,仁就沒有選擇的餘地。這不是以祖父的身分,而是以師父的身分下達的命令,因此,他只能回答「是」。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祖父會在意阿久津?為什麼會在意高中生的素人歌舞伎?
  仁吞下心中湧起的疑問。部分理由是因為不能反駁師父。
  但如果只有這個理由,他一定會輕鬆許多,只要在內心抱怨祖父的臨時起意帶來了困擾。
  但是仁卻無法如此。
  因為仁也和祖父一樣,很在意阿久津。而且,或許因為他看過現場演出,這種心情還比祖父更加強烈。
  第一部結束時還好。
  看了那齣奇妙的仿歌舞伎戲劇,仁並沒有特別的感覺。他只是以冷淡的態度看戲,心想:「喔,他們憑著自己的方式在努力。」但是第二部……也就是正常的歌舞伎開始之後,他的心情改變了。那當然是素人歌舞伎,但沒有到看不下去的程度,選角也很有個性,並且遵守一定的形式。以高中生的社團歌舞伎來說,應該算不壞。
  他原本以高高在上的視線評判,然而當和尚吉三出現時,他失去從容的心情。
  那是歌舞伎演員。
  當和尚……當阿久津擺出「亮相」姿勢的剎那,仁心中想:這傢伙是歌舞伎演員。
  雖然稱不上完美,但他的動作的確是歌舞伎演員的動作,看起來格外巨大,聲音也很好。即使角色詮釋得亂七八糟,卻會不知不覺被他吸引。
  場上的氣氛收斂了。當他一上台,原本素人特有的冗長感便緊縮起來,觀眾的注意力自然提高。偶爾會有這種演員,雖然不是特別誇張,卻能夠改變場上的氣氛。這種對手真的很可怕……他想起某個前輩演員曾經這麼說過。
  這傢伙是什麼人?
  這傢伙的母親和祖父是怎麼認識的?
  自從在飯店大廳巧遇以來,仁心中便一直存在疑惑。當文化祭結束之後,祖父終於說要邀請阿久津到家裡來。
  不夠嗎?
  只有自己,還不夠嗎?那麼,到底是缺少什麼?
  「……怎麼了?」
  突然有人問。仁抬起頭,看到「那個人」。仁此刻正佇立在面向庭院的走廊上,對方則皺著眉頭凝視著他。仁內心感到懊惱,不知道「那個人」從什麼時候就在那裡,看著他沉思的臉。
  「沒什麼。」
  「你的表情不像是沒什麼。被師父責備了嗎?」
  聽到這個問題,仁不禁發出「哈」的笑聲。這個聲音聽起來有點像嘲笑,因此他立刻感到後悔,但也無法收回笑聲了。
  「……不是這樣。基本上,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會因為練習時被訓斥就沮喪。我已經十七歲了。」
  「十七歲還是小孩子。」
  「站在舞台上,就沒有小孩子或大人的區別。」
  「……」
  「不過這種事你應該也知道吧?抱歉。」
  又來了,又是多餘的一句話。
  他總是像這樣說出口了才感到後悔。他知道這只是在遷怒,卻無法有效控制自己。不論是面對祖父、母親或是在學校裡,他都能夠自律……然而只有在這個人面前,他做不到。
  「仁。」
  那人呼喚自己的名字。
  他曾聽說,這個名字是那個人取的。
  仁的名字念成「Jin」,但也可以念成「Nin」。「Nin」同時是歌舞伎用語,簡單地說就是「符合角色的氣質」。歌舞伎的腳本常有替特定演員創造角色的情況,譬如小姐吉三最初是為了第三代岩井粂三郎所創作的,他就是後來以名演員身分著稱的第八代岩井半四郎。粂三郎飾演這個角色,一定很適合──像這樣,「Nin」可以想成是一開始就設定好的。在歌舞伎當中,「Nin」非常重要。如果說某個演員擁有「Nin」,代表這個演員的氣質很適合他的角色,可說是讚美詞。
  「仁」這個名字,或許意味著希望他成為得到這種讚美的演員吧。
  「我以前聽說過……」
  仁突然開口,讓那個人有些驚訝。仁想到自己已經好幾年沒有主動對他說話。
  「替我命名的時候,曾經猶豫過應該取為『Jin』還是『Shin』。」
  「哦……是啊。你是聽媽媽說的嗎?」
  「我是很久以前聽說的。最後你說,即使無法飾演主角,也希望能夠演出符合『Nin』的角色,所以才取名為『仁』。」
  「Shin」在歌舞伎中代表主角,或是中心角色。
  「是啊……不過你怎麼突然問起這件事?」
  「祖父邀請我們學校的學生到家裡,那人是在社團演歌舞伎的素人。」
  這句話說得比戲劇台詞還要流暢,或許他是想要吐出一直存在於心中的那根小小的刺。
  「那傢伙的名字叫做『Shin』。」
  新。
  阿久津新。
  「……是你的朋友嗎?」
  「不是朋友。」
  仁立刻回答,那個人便憂愁地看著仁。那悲憐般的眼神令仁感到不愉快,因此仁從他身上移開視線。仁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仁和新,「Jin」和「Shin」。那又怎麼樣?只不過是名字,沒什麼大不了的。比較這種東西也沒用……基本上,自己為什麼需要和阿久津做比較?
  真火大。
  他心中燃起莫名的怒火。每次看到這個人,他就會變得這樣。
  「哎呀,你們兩個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母親從走廊角落探出頭。仁抓住這個時機大步走開,迅速通過那個人旁邊,又通過母親身旁,走向二樓自己的房間。他想要盡快獨處。
  「真是奇怪的孩子。」
  走上樓梯的途中,他聽到母親悠哉的說話聲。
  「他原本就不太多話,最近更沉默了……或許是到了這樣的年紀吧。來,給你,這就是你要找的大衣嗎?我在衣櫃最裡面找到的。要不要再多替你整理幾件冬天的衣服送過去?雖然工作可能很忙,但還是希望你更常回來。仁一定也很想多和爸爸聊天。」
  仁有些粗暴地關上房間的門,彷彿是要屏蔽母親的聲音。
 楼主| 发表于 2017-4-10 18: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幕
  
  
  除夕來臨了。
  這種時候就是要和家人圍坐在暖桌前,剝著橘子看無關緊要的綜藝節目,然後當暖桌上堆滿橘子皮,就會開始討論:「該有人去丟橘子皮吧?」「好冷喔,我不要~」「我的膝蓋痛,不想站起來。」「可是剛剛也是我去丟耶!」──幾年前,家裡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光景。
  現在我們家的客廳裡沒有暖桌,正確地說,家裡連客廳都沒有。
  阿公過世後,家裡的一樓經過重新裝修,原本阿公的房間成了彩子小姐的寢室。最寬敞的客廳加裝地暖系統,擺放助手用的桌子,成為工作間。廚房兼餐廳的水槽設備也換成新品,家人和助手都可以使用。浴室也順便翻新,變得很舒適。
  但是那間客廳消失了。
  不,與其說是客廳,更像是起居室的空間。
  當時彩子小姐的工作還沒有那麼忙,阿公的身體也還很健康。
  三人一起度過的悠閒時光消失了。
  平常雖然不覺得特別寂寞……但不知為何,除夕夜總是不想一個人待著。
  「阿公,這是橘子。我買了你最喜歡的愛媛橘子。」
  我把橘子供奉在佛壇上,對阿公的牌位說話。
  「啊,還有很多。媽媽和阿公一起吃吧。聽水果店的叔叔說,今年的橘子特別甜。」
  我也對其他牌位說話。沒有燒香,只敲響佛壇上的磬並合掌。
  家裡很安靜。
  平常總是在趕稿的彩子小姐,到了新年假期也會稍作休息。她原本今天應該在家,但因為住神戶的朋友突然病倒住院,因此她臨時出門。聽說那位朋友是獨居的漫畫家,雖然沒有生命危險,卻沒有人照顧她養的五隻貓……因此哭著求彩子小姐幫忙。
  彩子小姐露出歉疚的表情,問我她能不能過去。
  我當然無法回答不能。五隻小貓太可憐了,而且我已經是高中生,自己看家三天也沒什麼大不了。
  雖然這麼想……
  「可是,這些要怎麼辦?我一個人吃得完嗎?」
  我望著剛剛送來的年菜飯盒,不禁嘆氣。
  因為我們家彩子小姐的廚藝那樣子,所以年菜都是從百貨公司訂購美味的料理。近年來也有針對少人數推出的年菜,看目錄挑選料理成為我愉快的工作之一。今年我訂購了江戶前壽司的美味層疊飯盒……可是彩子小姐要到一月二日晚上才回來,而這份年菜的保存期限竟然只到一月一日,只能撐過元旦一天。年菜本來應該是可存放的食品吧……話說回來,現代年菜包含不少生食,所以也無可奈何。
  總之,我先把飯盒放進冰箱。
  這時突然想到,我沒有買跨年用的蕎麥麵。怎麼辦?要不要現在去買?現在才剛過七點,附近的超市還在營業。
  「……算了……」
  我開始嫌麻煩。
  或許是一種反作用力吧?從四月以來,我在學校忙翻天,和許多人談話、遊說許多人,在教職員室演出歌舞伎的獨角戲,並在首次公演開幕前倒下……感覺一直在奔跑。雖然很愉快,但即便是我也是人類,當然會感到疲勞。或許是不停活動的反作用力現在才出現,讓我變得有些感傷吧?
  而且,我現在只有一個人。
  ……老實說,我並不喜歡獨處。因為這樣很容易胡思亂想,也會想到不是很快樂的事情。
  比方說,我真想和阿公去新的歌舞伎座。
  或是說,媽媽如果知道我成為學校社團的社長,還成功上演歌舞伎,不知道會怎麼想?她會替我高興嗎?
  「……不行,負面情緒走開!對了,我得來想迎新會的劇目才行。好,《紅白歌唱大賽》就別看了,《不能笑》也先錄下來就好,今晚通宵來看歌舞伎錄影帶和DVD。就這麼決定。」
  正當我自言自語的時候,門鈴響起。
  我檢視對講機螢幕,看到來客是蜻蜓。
  有朋自遠方來!雖然他家根本不遠!我匆匆跑過走廊,來到玄關。因為太過高興,打開門就不小心提前喊:「新年快樂!」
  「……新年還沒到。」
  酷酷的朋友低聲回答。他手中拿的是……
  「啊!蕎麥麵?」
  「我媽叫我送來的。」
  「好棒,還有附天婦羅。啊,還有飯糰!」
  「她要我在你家一起吃。還有,明天叫你到我們家吃麻糬湯。」
  蜻蜓不等我請他進門就逕自走進來,同時對我解釋。蜻蜓家的伯母總是這麼體貼……還有,大概是彩子小姐去拜託她,說我在除夕夜只有一個人看家,請多多關照。這種時候我真心覺得,蜻蜓搬到隔壁實在是太好了。還有,能夠成為彩子小姐的孩子真是太好了。
  麵條是得自己煮的那種,所以我們並排站在廚房。我邊用大鍋子煮水邊說:「關於迎新會的劇目……」
  「嗯。」
  蜻蜓很熟練地從櫥櫃裡拿出盤子和大碗。他大致明白我們家廚房裡什麼東西放在哪裡。
  「考慮到時間很短,又要有華麗的效果,還是應該演《白浪五人男》吧?」
  「哦……那齣啊。」
  「嗯,就演裡面的《齊集稻瀨川》那一幕。雖然沒什麼情節,不過在視覺效果上,可說是很典型的歌舞伎。」
  「嗯。」
  「只是服裝會很麻煩,又要辛苦小丸子……」
  「對呀。」
  「角色分配我大致想好了,不過,當然還是要先問問大家的意願再做決定。問題在於捕快……」
  「捕捉『五人男』的角色?」
  「對,就是追捕盜賊的那些人……蜻蜓,你要把天婦羅放進微波爐加熱嗎?」
  我看到蜻蜓正在替蝦子天婦羅的盤子覆上保鮮膜便問他。
  「因為冷掉了。」
  「油炸食物放進微波爐裡,會變得濕濕的。」
  「……是嗎?」
  「用小烤箱加熱比較好,鋁箔紙在這邊的抽屜。」
  「……嗯。」
  蜻蜓比我聰明許多,有時卻連這點小事都不知道。我發現他在這種時候會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因為變化很細微,大概只有我看得出來。
  天婦羅麵和飯糰。除夕夜能和好朋友一起度過,一點都不寂寞了。
  「捕快……沒辦法省略嗎?」
  我邊吸著麵條邊思索:
  「嗯~雖然不是說絕對不能省略……吸吸吸……不過那個場面只是大家排排站講話,如果連捕快都省略,就真的沒什麼動作……」
  捕快原本是十人。迎新會上演出時,至少希望能有一半人數的五人。而且,最後的「亮相」也是和捕快一起擺出的姿勢。不過就現實考量,我們不可能突然增加五名社員,所以或許必須思考沒有捕快的演出形式……
  吃完蕎麥麵後,我清洗餐具,蜻蜓擦桌子,然後兩人拿著當點心的冰淇淋前往二樓。
  我們坐在暖桌前,打開冰淇淋的盒蓋。
  沒錯,那張暖桌搬進我的房間裡。春天、夏天、秋天都收起來,只有冬天登場的重要家具。不懂得冬天窩在暖桌裡吃冰這種幸福的人,實在太可憐了。
  我拿出《白浪五人男》的各種資料給蜻蜓看。
  我們邊吃冰邊討論舞台道具和花道要如何安排,當然也沒忘記吃到一半時交換彼此的冰淇淋。我拿的是抹茶冰淇淋,蜻蜓拿的是草莓起司蛋糕口味。通常都會想要品嘗到兩種口味吧?
  我們吃完冰,正在看影片的時候,門鈴聲突然響起。
  正在看筆記型電腦螢幕的我們同時抬起頭。時間已經接近九點,除夕夜會有誰來按門鈴?
  『嗨~』
  螢幕上出現頭戴毛帽、雙手比出勝利手勢的人,是我們熟悉的臉孔。
  「阿久津?」
  『嗯,是我是我是我。』
  不用說三次吧……我打開門讓阿久津進來。他問:「你那位漫畫家媽媽不在嗎?」我回答:「她因為有急事不在家。」進入房間,阿久津看到蜻蜓便舉起右手打招呼:「原來你也來了。啊,你家就在附近吧?」
  「嗯,隔壁。」
  「真棒,這樣很方便耶。哇,小黑,你房間裡竟然有暖桌。真棒真棒,最終兵器暖桌!」
  阿久津取下毛帽、脫下絨毛外套丟到床上,立刻走向暖桌。他一鑽入暖桌便感動地說:
  「啊啊啊啊,暖桌~~我們家三年前還有暖桌,可是後來阿媽改用電熱地毯。」
  「這樣啊……不過,你怎麼突然來了?」
  「嗯。可以吃橘子嗎?」
  「可以。」
  我也回到暖桌前。我的右邊是蜻蜓,左邊是阿久津。
  「雖然可以等學校開始上課再說,不過我想要趁早說出來。」
  「你有什麼話要說?」
  「嗯,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好像還是那個……有歌舞伎演員的血統。喔,這個橘子超甜的,是靜岡橘子嗎?」
  「不是,是愛媛橘子……你剛剛說什麼?」
  「橘子超甜的。」
  「不是,在那之前!」
  我忍不住大喊。阿久津看著我的臉說:「別那麼激動啦。」然後把剩下的橘子丟入嘴裡。這傢伙吃一顆橘子只要兩口。
  「長年的謎團一一解開了,我好像真的有歌舞伎演員的血統。」
  「可是,你爸爸是現代劇的……」
  「沒錯。所以說,不是我死掉的老爸。」
  「……是母親那邊的外公,或是親戚吧。」
  蜻蜓突然開口,低聲說道。阿久津露出驚訝的表情問:「好厲害!你有超能力?」這麼說來,就是說中了。
  「教你歌舞伎的是母親,而且她又會日本舞踊和三味線……那麼,自然會聯想到她是生長在歌舞伎家庭的女性吧?只不過因為某種理由,和老家斷絕關係……」
  「哇!你果然有超能力。」
  我連忙問:「等、等一下。蜻蜓,你早就知道了?」
  蜻蜓冷靜地回答:
  「當然不可能,只是推測有這樣的可能性。畢竟是人家的家務事……每個家庭都有各種情況,所以我也沒問。」
  「這樣啊……的確。嗯。」
  我認為蜻蜓的判斷是正確的。那麼,阿久津為什麼今晚特地來我家講這件事?
  「我母親……就是老媽,她是關西還算頗有名氣的歌舞伎演員的獨生女。老媽的祖父也是演員──對我來說就是外曾祖父。雖然不是蛯原家那種名門,不過也都演出重要的配角……之類的。到東京公演的時候,似乎還常和白銀屋一起演戲。」
  「是你媽告訴你的?」
  「不是。」
  阿久津拿了第二顆橘子。
  「是白銀屋告訴我的。上次不是只有我被留下來嗎?當時我問了他很多事。我家老媽好像拜託過那位老爺爺,要他對我說明。因為她自己不方便說明……真是不負責任,對不對?」
  阿久津的母親舊姓「岡嶋」。
  他外公的藝名是澤良木德二郎,外曾祖父是澤良木德治。屋號是澤良木屋……我好像聽過。記得和阿公一起看過的錄影帶裡,曾經聽到觀眾呼喊這個屋號。那是一卷很古老、畫質顆粒很粗的錄影帶……
  「你們也知道我老媽的個性,感覺在各方面都滿誇張的吧。她好像從小就是那樣子,還決定將來要當歌舞伎演員。」
  「可、可是,女生沒辦法……雖然小孩子的角色是可以……」
  「對。周圍的人也一再告訴她『女生沒辦法演歌舞伎』,但她好像覺得自己是特別的,一定能夠成為歌舞伎演員。那個女人就是太偏執了。不過到了一定的年紀,不論如何還是得認清現實。當她了解到自己再怎麼努力都不可能站上舞台……」
  阿久津停頓一會兒,突然唱起:「騎著偷來的機車奔馳(註8:「騎著偷來的機車奔馳」這句歌詞,是出自已故歌手尾崎豐的成名曲〈十五歲的夜晚〉,歌曲描述離家出走的叛逆青少年心境。)~」啊,這首歌我們家彩子小姐也很喜歡。
  「總之,她開始自暴自棄,高中畢業就離家出走,有一陣子好像迷上現代劇,還跑去當幕後助理……她似乎就是在那段時期認識我爸,然後兩人結婚、生下我,接著我爸死了。」
  白銀屋對阿久津說:
  ──你母親其實很想回老家吧。我相信她一定想要抱著還是可愛嬰兒的你回家。
  「誰管她啊?真是的。」
  阿久津語帶苦澀地說道。
  ──不過,她也有很頑固的一面……更何況你外公比她還要頑固……兩人各自都很難回家或接納對方,讓局面變得僵持不下。
  「他說,所以我老媽大概是想要拿我當『伴手禮』。」
  「伴手禮?」
  「對。」阿久津沒有剝橘子,只是拿在手裡把玩,發出笑聲。「具備戲劇與舞蹈基礎的小小繼承人。那個家裡好像沒有其他繼承人,所以她似乎打算等我升上國中之後,就帶我回家……或許想要炫耀說:『看,我生了這麼有才華的兒子,還讓他接受菁英教育。』我老媽有這樣的一面。」
  原來如此……這樣就能解開阿久津孩提時期的謎團。為了讓他習得歌舞伎的基礎,由母親教導日本舞踊,演戲方面大概是偷偷拜託弟子之類的人來教導他。
  「好誇張的長期計畫……」
  「我老媽很執著的。如果訂定稍微短期一點的計畫就好了。」
  「咦?」
  阿久津把沒有剝皮的橘子扳開。
  橘子的氣味散發出來。或許是因為剛剛他把玩了很久,使得橘子變暖。
  「發生了車禍。」
  阿久津有些難以啟齒地繼續說:
  「我外公和外曾祖父,都因為車禍死掉了。」
  我不禁顫抖一下。
  阿久津一直看著橘子,大概沒有發現,不過蜻蜓應該察覺到了。他靜靜地把視線移向我,看到我也在看他,又靜靜地移開視線。
  「他們好像因為在高速公路上發生車禍,當場死亡。」
  「這……」
  我覺得應該說些什麼卻想不出該說的話,臉色大概有些蒼白。阿久津看到我這模樣,笑著說:「別擺出那種表情。」他把溫溫的橘子分了一半給我,又說:「他們對我來說幾乎是陌生人,所以聽到這件事時,頂多覺得『哦,這樣啊』。不過老媽應該受到很大的打擊。她為了回去老家……為了帶我去向她父親和祖父炫耀,一直讓我接受訓練,自己則兼職打工和教人三味線,很辛苦地賺錢。真笨……」
  阿久津邊苦笑邊剝下半顆橘子的皮,將果肉放入嘴巴,幾乎用吞的吃進去。
  「她根本不需要管那麼多……管他歌舞伎或繼承人,只要早早回家……就可以和活著的家人團聚了。」
  在那之後,阿久津的母親非常沮喪,陷入憂鬱症的狀態,在周圍的人建議之下也去看醫生,花了好長一段時間總算慢慢康復,但卻刻意疏遠所有和歌舞伎相關的事物。她大概光是回想起來都很痛苦吧。
  我問:「澤良木屋後來怎麼了?」
  阿久津回答:
  「消失了。當家和少爺一下子死了,沒有繼承人也沒有從小培養的弟子,一門離散,現在已經沒有還站在舞台上的人。真是世事無常。」
  「……也就是說,你雖然具有歌舞伎演員的血統……」
  「嗯,不過那是過去的事。我現在完全沒有後盾,也沒有人脈,所以到頭來,仍舊是個普通的高中生。」
  說完,阿久津突然舉起雙手伸懶腰,大喊:「啊~總算說出來了。感覺好爽快!」他的聲音很開朗。
  「因為不是什麼愉快的話題,所以我思考了好一陣子,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不過,我想……還是姑且向社長報告一下。」
  「這樣啊……」
  「畢竟我給你添了一點點麻煩。」
  一點點?不不,應該不只有一點點的麻煩吧?不過算了,我是個心胸寬大的人,所以就裝作沒聽到吧。
  「……還有,你那時候願意等我。」
  阿久津拿起我沒吃的半顆橘子,迅速剝皮之後,最後還是自己吃掉了。
  「啊?」
  「你不是一直等我到……文化祭快要開始之前嗎?雖然說,我是被你的謊言欺騙……不過在那種情況下要等我,需要不小的勇氣,也可以說太魯莽了。」
  「嗯,也對。芳學姊當時很認真地建議我,應該要找人代演比較好。」
  「我也覺得那才是正常的做法……可是,你為什麼沒有那樣做?為什麼願意等我?」
  阿久津難得以還算是認真的表情詢問,因此我認為自己也應該認真回答。
  「因為我知道。」
  「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很喜歡歌舞伎……非常喜歡。」
  阿久津像是吃到酸橘子一樣噘起嘴巴。
  「你雖然一再否定……還說你很討厭歌舞伎,可是,看到你在練習時的表情,便會很清楚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你當然不可能會放棄正式演出的舞台。」
  阿久津眨了眨輪廓分明的眼睛,然後發出「嘿嘿」的笑聲。我立刻明白這個有些不自然的笑聲是為了掩飾害羞。因為說這種話的我也很不好意思……
  「原來如此。沒辦法,我太老實了,心裡想什麼都會表現在臉上。哈哈哈……總之就是這樣,報告完畢!啊,我不會一一告訴社團裡的人,也不希望別人替我操心,所以只告訴社長。」
  「……被我知道沒關係嗎?」
  蜻蜓難得開口,阿久津故作驚訝地問:「原來你在呀?」
  蜻蜓稍稍皺起眉頭,阿久津又笑著說:
  「你知道也沒關係,反正你不是那種會替人操心的人。」
  「……沒這回事,不過我並不打算為你操心……」
  「哇,好失禮!不過告訴小黑就等於告訴你吧?你們不是see you嗎?」
  我和蜻蜓面面相覷。
  See you?他為什麼要向我們道別?
  蜻蜓想了一會兒,推理出:「……你該不會想說死黨(註9:日文的死黨寫作「親友」,念作「shinyuu」。)?」
  阿久津拍手說:
  「對對對,就是這個。你們是死黨,彼此很合掌吧?」
  「你要說的是很合拍。」
  蜻蜓,你太厲害了,為什麼有辦法翻譯阿久津莫名其妙的日語?
  「對對對,所以蜻蜓知道也沒關係……啊,糟糕,今年快結束了,我得和阿媽一起吃跨年的蕎麥麵。」
  阿久津咬了咬嘴唇,露出短暫的痛苦表情說:
  「再會吧,暖桌!別忘了,我的愛是永恆的!」
  這大概是他今年最後一次發揮約斐爾的本色,說完便站起身。這傢伙與其當演員,不如當搞笑藝人更適合吧……他不用刻意裝就很好笑了……
  我和蜻蜓送阿久津到門口。
  好冷。我只圍了圍巾就出門,冷到肩膀都縮起來。這麼說來,天氣預報好像提到除夕夜會出現輻射冷卻(註10:地表吸收的太陽熱能,到了夜晚會向天空發射長波輻射。如果夜間天氣晴朗、微風及乾燥的情況下,地表的溫度會快速泠卻,突然降至低溫。)之類的現象。
  「回家路上要小心。」
  「小黑,你好像媽媽喔。」
  「我才沒生你這種笨兒子……替我們向你阿媽問候一聲。」
  「好。蜻蜓,再見。」
  「嗯。」
  阿久津輕輕揮手時,傳來「噹~」的鐘聲。蜻蜓輕聲說:「除夜鐘。」我也點頭說:「嗯。」
  今年要結束了。
  今年是非常快樂的一年,結交到許多夥伴。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朝著遠去的阿久津背影喊:
  「明年要演《白浪五人男》喔~」
  啊,半夜我還喊這麼大聲,真抱歉。不過今晚是除夕夜,大家應該都還沒睡吧?
  正要繞過轉角的阿久津回過頭,伸直右手豎起大拇指,用比我更大的聲音回應。
  不是回應「喔」,不是說「知道了」,也不是「我很期待」,而是──
  「質問之下報上名,未免太狂妄。出身為遠州濱松!」
  這段日本駄右衛門的經典自介台詞,被他念得像Rap一樣。
  因為太有阿久津的風格,我忍不住笑出來,蜻蜓則無奈地嘆息。這時,又傳來「噹~」的鐘聲。
  
  *
  
  短暫的寒假結束之後,就是第三學期。
  第三學期總是轉眼間就過去,在覺得好冷的當中就到了期末考,然後是畢業典禮。等到天氣預報開始報導櫻花開花的話題,便是開學典禮。所以,我們得盡快開始準備迎新會才行。
  我在社團活動的首日,向大家報告自己在假期思考的內容。
  「我想要演出非常著名的歌舞伎劇目《白浪五人男》。」
  我首先簡單說明這齣戲。
  「我們要演的照例是一齣很長的戲當中的一小部分,歌舞伎常常像這樣挑精華部分演出。這齣戲的正式標題是『青砥稿花紅彩畫』,其中最常上演的就是《濱松屋店前》以及《齊集稻瀨川》。我們要演的是稻瀨川這一幕。這幕戲的情節是……」
  我停頓一下,與圍坐的所有人視線相交。
  「沒有!」
  我斬釘截鐵地這麼說,蜻蜓和阿久津以外的所有人都發出「什麼~」的喊聲。
  梨里學姊問:「沒有故事?」
  我稍微更正:「並不是完全沒有。這是默阿彌先生擅長的白浪劇,也就是盜賊英雄劇,一共有五個角色。雖然說不是那種窮凶惡極的盜賊,不過畢竟是盜賊,所以遭到官兵追捕。在《齊集稻瀨川》當中,被追捕而逃亡的五人會齊集在一起。然後被捕快……就是來抓他們的人團團圍住,但是,他們毫不畏懼、大剌剌地報上名字,擺出『亮相』的帥氣姿勢說『能抓到我們就來抓吧』……」
  「我有問題。」數馬舉手。「報上名字是指像在《三人吉三》裡面那種自我介紹嗎?」
  「沒錯,不過更長一些,因為五個人都要一一自介。」
  「這樣的話,不是在報上名字的過程中就會被抓到嗎?這樣太沒有真實感了吧?」
  嗯,沒錯,真實感,現代人非常在意這種事。
  「數馬,你有沒有看過《水戶黃門》?」
  「呃,只看過一點點。」
  「你知道黃門大人拿出印籠的那一幕吧?跟隨他的阿助和阿格會喊:『你們沒看到這個印籠嗎?』」
  「然後壞人就會俯首稱臣吧?」
  我點點頭說:「沒錯。」其他人似乎也都知道這一幕。
  「在那一幕當中,如果阿格說到『你們沒看到……』時,還沒說完就有人喊『少囉嗦,宰了他們』,然後展開廝殺,黃門大人被一刀砍死怎麼辦?」
  「……那就傷腦筋了……」
  「如果《海螺小姐》(註11:《海螺小姐》是日本長壽漫畫及卡通。鱈男是主角「海螺小姐」的年幼兒子。)的兒子鱈男變成中年人,在不付加班費的黑心企業工作到過勞倒下怎麼辦?」
  「那也太悲慘了……」
  「對吧?並不是有真實感就好。基本上,大家就是因為在真實世界感到疲累,才會想看虛構故事。因此,報上名字可以說是歌舞伎的形式美學。歌舞伎的特徵之一,就是這種抽象化的形式美學,江戶庶民非常喜歡這種場面。《光之美少女》的角色在戰鬥之前,不是也會報上名字嗎?」
  大家紛紛點頭,似乎很能夠接受這個說法。光之美少女,謝謝妳們……
  「這齣戲的看頭就是演員穿著帥氣的服裝,各自以充滿個性的方式報上名字。呃,五個角色的設定說明整理在這張紙上。」
  我把蜻蜓準備的說明文件發給大家。
  
  ★日本駄右衛門:領導者。非常可靠,感覺沉穩莊重。據說是以真實存在的盜賊濱島庄兵衛為原型。
  ★弁天小僧菊之助:男扮女裝的調皮角色。雖然是美少年,但絕非陰柔孱弱的類型。
  ★忠信利平:原本是武士,劍術高手,低調的酷哥。
  ★赤星十三郎:最年少、最女性化的角色,通常由女形演員飾演。原本是武士家的隨扈,很有氣質。
  ★南鄉力丸:原本是漁夫,弁天小僧的大哥。個性最粗暴,但感覺很會照顧人。
  
  「大概是這樣。基本上,每個角色都可以想成是帥哥。雖然是小偷,不過都是英雄,所以要以帥氣為目標。啊,小丸子,這份服裝資料是給妳的……」
  我把厚厚一疊、收集了各種拍攝角度的角色照片資料交給小丸子。她發出「咿」的聲音,扶一下紅框眼鏡。
  「為什麼小偷逃跑的時候要穿得這麼華麗?」
  「嗯,的確……」
  雖然說劇中也有濱松屋的幸兵衛接到日本駄右衛門的訂單、替所有人準備新衣的場面,不過一般來說,應該不會穿成這樣子逃亡……
  「不過沒關係,反正很帥。Cosplay就是這樣。」
  就某種意義來說,小丸子的領悟力很強。
  順帶一提,小丸子好像瘦了一點。據她的說法,在夏季和冬季的同人誌販售會之後,她通常會瘦二至三公斤。簡直就像運動員一樣。
  「不過《白浪五人男》的服裝也有販售。看,這裡有圖。」
  「……五人組的服裝會很貴吧?而且價錢雖然貴,可是感覺……怎麼說呢?不夠華麗。」
  「沒錯……感覺好像缺了點什麼。」
  「角色要怎麼分配?」
  阿久津把臉湊過來問。
  「嗯,關於這一點……」
  我看看花滿學長。他並不是抱膝坐在地上,而是端正地正座。他稍稍歪頭問我:「怎麼了嗎?」
  「這次最重要的是五個人並列在一起的時候……畫面的美觀。畢竟不是很長的戲,所以視覺印象很重要。這樣一來,日本駄右衛門一定要由個子很高的人來演。」
  「什麼?我要演盜賊的頭目?那個頭髮亂蓬蓬的角色?」
  「你不願意嗎……?」
  「也不是不願意……可是要我演喔……」
  阿久津看著困惑的花滿學長,抱怨:「怎麼不是由我演?」
  「阿久津飾演南鄉力丸,我想請你負責這段自我介紹的結尾。」
  「喔,南鄉啊。嗯,這傢伙也是有趣的角色,沒問題。」
  「女形飾演的赤星十三郎由梨里學姊來演。忠信利平是數馬,弁天小僧則希望由芳學姊飾演。大家覺得如何?」
  「……我又演男角……」
  「小芳,這裡面所有人都是男人啊!」
  花滿學長這麼說,芳學姊便撥起瀏海說:「也是啦。」
  難不成芳學姊想要演女形的角色?畢竟她在戲劇社只扮過男裝……今後得認真思考讓芳學姊飾演女形的可能性。
  「接下來請大家一起看這場戲的DVD,然後再想想看。在這之前,我得先談談捕快的問題。捕快的運動量很大,台詞只有一點點……怎麼說呢……就印象而言,很像替偶像團體錦上添花的舞群。」
  「一定要運動神經很好的人才行,而且人數需求不少吧?」
  阿久津似乎預習過了。我回答他:
  「沒錯,每一名盜賊至少要配一名捕快才能成『型』,也就是說最少要五個人。其實原本需要十個人,但這次應該不需要找那麼多。」
  「可是已經沒有剩下的演員了,我們剛好只有五個人。」
  就如數馬所說,本社已經沒有多餘的人力。
  「這就是最大的煩惱……你們有沒有什麼好點子?」
  「小芳,可以跟戲劇社借人嗎?」
  「嗯~社長已經換人了,可能滿困難的。」
  對了,霧湖學姊已經在上次的文化祭之後退社。她雖然很凶,不過和芳學姊的關係很親密……
  該怎麼辦呢?正當大家苦思的時候,有人進入社辦。
  「抱歉,打擾了……」
  「哦,長沼!好啊雨~~」
  阿久津用亂七八糟的日式發音英語打招呼的對象,就是特訓的夥伴長沼學長。他稍稍縮起高大的身軀,從門口小動作地呼喚梨里學姊。他手中拿著英日辭典。梨里學姊跑到門口說:「啊,你還特地幫我送來!」看來他似乎是向梨里學姊借了辭典。
  「你明天還我就行了。」
  「不……多虧妳借給我,謝謝。」
  俯視梨里學姊的長沼學長耳朵有點紅。真羨慕……我也希望有個會為我臉紅的對象……不,當然不能是長沼學長!
  「……對了……」
  梨里學姊似乎突然想到什麼。
  她一直盯著長沼學長,害他耳朵的紅暈擴散到臉上。
  「怎、怎麼了?」
  「長沼,你是體操社的吧?」
  「對、對呀。」
  「你不久前從副社長升上社長了吧?」
  「沒錯……不過我們是人數很少的弱小社團……女生的新體操比較強……」
  「哦。」
  梨里學姊拍了拍長沼學長的肩膀。啊,紅暈又擴散了……
  「一起來吧。」
  「什麼?」
  「嗯,沒錯,還有共同表演這一招!小黑,我們和男子體操社一起辦迎新會吧!捕快就讓長沼他們來飾演,不是很適合嗎?」
  梨里學姊硬是拉著長沼學長的手臂回到我們身邊。這的確是很好的點子……可是……
  「梨里,這個點子太棒了!」
  「啊,這倒是個可行的方案。」
  「比向戲劇社借人更有實現的可能性。」
  「哦,還不錯啦。」
  「阿久津,尊敬點!」
  阿久津被小丸子斥責,重新說:「我認為這個點子不錯。」
  接著,蜻蜓平靜地說:「還得看對方的意願。」
  「沒錯,這也不是我們說了算……長沼學長,其實事情是這樣的……」
  我向他說明歌舞伎同好會打算要做的事,包括要演出的劇目、需要怎樣的角色但人力不足,還有,那個角色需要運動神經夠好的人……因此拜託學長協助。
  「我大概明白了……」
  長沼學長聽完,看來不太有興趣的樣子。
  「但這種事情,並不是我就能決定,還要詢問其他社員和顧問老師才行。」
  「說得也對。嗯~老師方面,我們就請遠見老師去談談看……對了,我借你這齣戲的DVD,請你讓所有人看過之後再判斷,可以嗎?」
  長沼點頭說「我知道了」,並約好明天由梨里學姊拿DVD給他。
  「希望他們能夠接受……」
  長沼學長回去之後,我喃喃說道。
  「長沼不是喜歡梨里學姊嗎?讓梨里學姊給他一個吻,他一定會高興得……好痛!」
  阿久津同時受到小丸子、梨里學姊還有花滿學長的制裁,因而扭曲著身體。芳學姊看到他這副德性,酷酷地說:「這是應當的報應。」所有男生也都點頭同意。
  
  *
  
  「體育館裡好像在做很好玩的事情。體操社的成員和那個……歌舞伎的社團。」
  「哦,歌舞伎同好會?」
  「對對對,就是他們。」
  「為什麼是歌舞伎和體操?難道要開發歌舞伎體操?」
  「不是,他們好像……用慢動作在格鬥。」
  「什麼?」
  「雖然是慢動作,可是還有後空翻。」
  「歌舞伎同好會在後空翻?」
  「不是,後空翻的是體操社。」
  「真是莫名其妙。我想喝草莓牛奶。」
  「啊,我也是。我們去買吧。」
  仁聽著後座的男生跑出教室的腳步聲,皺起眉頭。
  這些傢伙的動作為什麼不能更安靜一點?他不會要求他們不要用跑的,只希望他們別製造非必要的噪音。
  尤其是在他頭痛的此刻。
  「蛯原,你不舒服嗎?」
  同班的女生問他。
  沒錯,不舒服,所以希望妳不要跟我說話,滾一邊去吧──他雖然這麼想,但也沒有力氣挑釁,因此泛起含糊的笑容回答:「我有點頭痛。」
  「不要緊嗎?要不要去保健室?」
  「還不到那樣的程度,沒關係。謝謝妳。」
  這句「謝謝妳」沒有太大的意義。由於他從小接受嚴格的禮儀訓練,身體反射性地就會說出這樣的台詞,但聽到他這麼說的女生卻稍稍臉紅。她並不知道仁內心在嘀咕:「真煩人。」
  仁知道她還想跟自己說話,便站起身來。
  午休時間還有二十分鐘。他知道外面很冷,但還是想要吹吹風。他希望風能夠吹走他後頭部陣陣的疼痛。
  他想要去沒人的地方,但是在學校內很難找到無人的場所,即使有,也是禁止學生擅自進入的區域。就在他四處晃盪的時候,午休時間接近尾聲,預備鈴聲響起。他無可奈何地回到教室,途中經過體育館。
  體育館裡已經沒人了。
  歌舞伎同好會和體操社的人都不在。
  他心想,應該是演捕快吧。
  歌舞伎同好會……來栖大概打算請體操社的社員扮演捕快,這可說是不得已的對策。這麼說來,下次演出的便是有捕快出場的戲,大概是要在迎新會上表演。短時間內可以演出的戲,又有捕快……仁立刻猜到,他們要演《齊集稻瀨川》。只有這個可能性。
  「……跟我無關。」
  他小聲說出口。
  無關。完全無關。
  他和阿久津對台詞的時候,感到相當震驚。他理解到自己的演技受到阿久津牽引,因而產生變化。
  他竟然會被那種徹徹底底的素人,連台詞的念法都擅自決定而不成樣子的傢伙牽引。他原本只是想要淡淡地演出小姐吉三的角色……但卻無法做到。
  ──我真的超驚訝。跟演技好的人一起演戲,果然很不得了。連我都覺得自己好像變厲害啦,哈哈哈。
  練習完之後,阿久津這樣對他說,讓他感到更是焦躁。阿久津並不知道自己的演技影響到仁。多遲鈍的傢伙,真令人火大。
  在那之後,阿久津就沒有來過他家。
  不過當阿久津臨走之際,祖父在門口問他。
  ──你打不打算認真學習歌舞伎?
  阿久津答覆得很快。
  ──不打算。
  只有這樣。接著他又說「謝謝你們招待的卡斯提拉」,然後像平常一樣悠哉地回去了。
  ……名演員,澤良木德治。
  仁曾經看過幾次這個人生前的演出。不過他當時還很小,因此沒有留下清晰的記憶,只記得祖父曾說過:「就是有那樣的演員在,我們才能演戲。」他也聽說德治的兒子德二郎同樣是很優秀的演員。
  仁找出了影片,重新觀看。
  的確是很厲害的演員,懂得如何襯托主角,但在配角該表現的地方又能精準地演出。演技雖不華麗,卻很討人喜歡,飾演丑角時也能讓觀眾發笑,而且聲音很棒。阿久津洪亮的聲音一定是遺傳自澤良木屋。
  但是這個家已經不存在。
  兩位名演員同時亡故後,澤良木屋消失了。
  然而,阿久津對此好像滿不在乎。他對家世沒有興趣,喜歡歌舞伎卻似乎對歌舞伎界沒興趣。今天他一定也在體育館開開心心地參加社團活動。
  阿久津失去了,而自己仍然擁有。
  仁擁有白銀屋這個家。他有尊為師父的祖父,能站在歌舞伎座的舞台上,擁有飾演主角的一切條件。
  但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會這麼痛苦?
  三月的花形歌舞伎演出的是《一條大藏譚》,仁得到阿京這個角色。由於這是他第一次飾演的角色,因此格外認真地練習,但是……
  ──乙之助,你演的戲太無趣了。
  這次的首席演員是很受歡迎的年輕演員──三嶋屋大哥。他以犀利的言語在年輕演員之間聞名。仁早有覺悟,因此老實地低頭請教。
  ──很抱歉。是哪裡演得不夠好呢?
  ──不是不好,但也不算好,只是很無趣,看了就覺得無聊,讓人想睡覺。
  ──那個……我該如何修正……
  ──誰知道?自己想吧。
  他說完之後,練習繼續進行,因此仁感到相當混亂。雖然被批評無趣,但阿京本來就不是搞笑的角色。仁對這個角色的詮釋,應該是偏向具有張力。
  他在下午仍繼續思考,可是沒有得到答案。
  仁感到莫名頭痛便回到家裡。
  祖父正在歌舞伎座演出,因此今天沒有練習。雖然才傍晚,不過他還是鑽入被窩。小睡片刻之後,頭痛稍微趨緩,手機顯示的時間為八點二十分。
  祖父大概已經換下戲服了吧。
  這個月演出的是《假名手本忠臣藏第九段山科閑居》。由於是晚場最早的演出,因此七點左右就結束了。
  桌上有鋁箔紙包的飯糰。
  這是母親為了沒吃晚餐就睡著的仁特地準備的,裡面包的一定是他喜歡的鱈魚子和昆布。仁考慮要不要吃,但又不覺得餓。他脫下家居服、換上牛仔褲和毛衣,把錢包和手機放入香蕉型的背包裡,抓起卡其綠色的夾克。
  「我要出去一下,大概兩小時後會回來。」
  「這麼晚出去?你不是不舒服嗎?」
  母親在客廳問。仁為了讓她安心,便說「我剛剛只是想睡覺」,然後走出家門。由於他平時行為良好,因此偶爾夜間外出也不會被責難。
  「你要去見朋友嗎?零用錢夠不夠?」
  母親追到玄關詢問,看來她反倒很高興仁也會夜遊。換句話說,仁和一般高中生非常不一樣。
  「還夠,我走了。」
  外面果然很冷。
  他想起天氣預報說,今晚深夜開始可能會下雪。他有些後悔沒有圍圍巾,不過還是朝著車站走去。目的地並不遠。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那裡。
  真要說的話,以他現在的心境,應該不會想要看到那個場所,反倒是想要忘記。然而,此刻的他卻彷彿刻意要把跌倒時擦傷的傷口扳開來檢視。
  地下鐵東銀座站到了。
  他下了電車,走入地下通道,搭上電扶梯來到外頭,直接右轉,站在人行道上抬起頭。
  白色牆壁、博風板、紅色燈籠與鳳凰丸座紋。
  在他眼前的是打了燈光的歌舞伎座夜景。
  很多人知道這座歌舞伎座是新蓋的,但並不是第二代。事實上,歌舞伎座總共重建了四次,也就是說,這是第五代的歌舞伎座。
  祖父說,外面的燈光也是設計過的,冬天會使用偏暖色調的白色。演出早已結束,因此人很少。路上看似觀光客的外國人邊拍照邊喊:「Kabuki!Geisha(藝妓)girl!」這個說法不太正確,至少該說「Oiran(花魁)」比較適當。
  仁茫然仰望這座建築。
  總有一天,他會在這個舞台飾演主角。那天一定會來臨,必須來臨才行。除非發生極為特殊的狀況,否則對於生在白銀屋的仁來說,那是實現機率很高的未來。
  那種極為特殊的狀況不可以發生。
  他不能變得像「那個人」一樣。
  不要緊,沒問題的。雖然他現在的狀況有些不佳,但很快會找回感覺。他絕對不能被阿久津影響,不可能輸給失去家族又不打算成為演員的傢伙。
  有些人會說漂亮話,說戲劇不是勝負。
  不過,仁不這麼認為。戲劇是勝負,不僅和共演者較量,也和觀眾較量,甚至是和自己的戰鬥,失敗就代表輸了。
  「那個人」輸了。
  那個人是仁的父親。
  父親站在歌舞伎座的舞台上,突然停止演戲,穿著戲服停在舞台正中央,就像電池沒電的機器人,張大眼睛靜止不動。那是他首度飾演一條大藏卿時,一改先前佯裝笨蛋的姿態,凜然登場的重要場面。
  仁也看到了。
  他不可能忘記。
  在那個大舞台上,竟然發生如此嚴重的失態。大家都竊竊私語,說他玷汙了白銀屋的招牌。為了把招牌擦乾淨,祖父不知耗費多大的苦心。即使是年幼的仁也能感受得到。
  父親崩潰了。
  父親身為演員的靈魂崩潰了。
  他原本就是個纖細的人,被期待與沉重的壓力壓垮,無法撐下去,最終放棄演員這一行。
  但沒有關係。
  仁相信自己不會發生那樣的失敗。不可能的,絕對不行……唉,頭又在痛了。仁粗暴地用拳頭揉太陽穴。因為太用力,所以有些痛。眼中泛起些許淚水,視野變得模糊,打燈的歌舞伎座感覺好像在搖晃。
  搖啊搖。
  建築物在動,彷彿具有生命一般,看起來像一隻漂亮的怪獸。
  想要把仁吞進肚子裡的怪獸。
  仁感到背脊發涼而想要逃跑,但不知該逃到何處。他沒有可以逃避的地方。如果失去了歌舞伎,他還剩下什麼?
  仁無意識地往後退。
  這時,他不小心撞上人,連忙回頭說「對不起」,結果發現是熟悉的臉孔……而且是他不太想遇見的臉孔。
  「沒關係,我也在發呆……蛯原?」
  「……來栖。」
  為什麼會在這裡?
  兩人同時發出這個疑問。來栖笑了,但仁不覺得愉快。
  來栖把手插在黑色羽絨外套的口袋裡,一直笑個不停。等他總算笑完,才自顧自地解釋:
  「啊,對了,白銀屋也有演出《山科閑居》,可是舞台應該早就結束了吧?」
  「我不是來看祖父的,只是沒來由地就……你自己還不是,這麼晚了在這裡做什麼?」
  他並不是真的想知道對方在此的理由,只是不想談論自己。
  「因為好像會下雪。」
  仁沒有預料到這個答案。
  「什麼?」
  「夜晚的歌舞伎座雪景,感覺很棒吧?哇,好冷!」
  寒冷的風吹來,來栖原地跺腳。從腳底傳來冰冷的溫度。
  「好冷好冷!蛯原,你等一下!」
  來栖突然跑走了,回來的時候拿著兩罐咖啡。他遞一罐給仁,笑著說:「光是拿著就很溫暖喔。」這時如果拒絕接受,說「我沒拜託你買」,感覺實在太惡劣,於是仁說聲「謝謝」接下來。多虧加了牛奶的罐裝咖啡,仁感覺手指和手掌逐漸暖和起來。
  這裡是大都會的銀座。
  夜晚的路上仍有不少行人,兩人為了避免擋到人便靠向護欄,輕輕倚靠著欄杆,拉開易開罐的拉環。
  「你們在做什麼?」
  「啊?」
  「聽說你們在體育館……好像跟體操社……」
  「哦,你是指歌舞伎同好會。嗯,我們現在正在練習《白浪五人男》,我想請體操社的人扮演捕快。」
  果然猜對了……仁雖然這麼想,但沒有說出來。他不希望對方以為自己有興趣,不過姑且應了一聲「哦」。
  「體操社果然很厲害。長沼學長……啊,他是體操社的社長。雖然他說他們是弱小的社團,卻能很俐落地做出後空翻。我想說如果只有『型』太無聊,所以大幅改變捕快的動作。」
  「立迴」(武打)的動作怎麼可以任意改變……仁吞下心中的話。來栖他們做的不是歌舞伎,而是社團活動,所以隨便怎麼改都可以。他們可以自由做任何事。
  「目前進行得很順利,大家記台詞的速度也變快了……哦?」
  來栖仰望夜空。有白色的東西飄落。
  「哦哦~果然下雪了。真希望阿公也能看到。」
  「阿公?」
  「嗯,他已經過世,不過他很喜歡歌舞伎。阿公年輕的時候,第一次來到東京去歌舞伎座……當然是之前的歌舞伎座時,聽說也下雪了。」
  「哦。」
  「他當時沒錢,沒辦法看戲,只能一直盯著建築物。他跟我說過好多次,雪中的歌舞伎座真的很漂亮。」
  「他那麼喜歡歌舞伎,真是感謝他。」
  仁由衷地這麼說,來栖便笑著說:
  「哇,真希望阿公也能聽到。如果知道白銀屋的少爺這麼說,他一定會很高興。」
  「你們祖孫很要好嗎?」
  「嗯,他是我唯一的血親。你也喜歡你的祖父吧?」
  「對我來說,祖父就等同於師父……咦?」
  來栖如此自然地說出「唯一的血親」,讓仁不禁盯著他看。
  來栖眺望著彷彿飄浮在光芒中的歌舞伎座,告訴他:
  「我現在的媽媽其實是舅媽,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彩子小姐是我媽媽的弟弟的太太。」
  仁不知該如何回應,內心嘀咕:「饒了我吧。」
  他不想聽到如此沉重的話題。如果說仁是來栖很要好的朋友就算了,但他們根本沒好好說過話,為何突然提起家人的話題?仁又沒有拜託他說……唉,真討厭。
  不過,仁也討厭產生這種想法的自己。祖父曾經說過,他演的戲缺少一點人情味。難道說,他是個沒有感情的人?
  「對不起,說這種跟你無關的話。總之,阿公去世後過了一陣子,現在的媽媽給我歌舞伎的門票,大概想要讓我振作起來。老實說,看歌舞伎會讓我想起阿公,我本來不太想去……可是,她既然送票給我,我就去看了。當時歌舞伎座正在改建,所以是去演舞場看的。」
  來栖沒有看著仁,雙手搓弄著罐裝咖啡,抬起下巴繼續仰望建築的博風板一帶。
  「在那之前,我跟阿公一起看過很多影片,可是,那是我第一次去看歌舞伎的現場演出……嗯,真的很驚訝,我受到很大的震撼,覺得實在是太厲害了。」
  「……什麼東西很厲害?」
  仁基於演員的好奇心詢問。他從小站在舞台上,因此很難真正「客觀」地看戲。他很難站在觀眾的立場去思考同樣的事情。
  「它打中了這裡。」
  來栖用食指敲敲自己的胸口。
  「有個東西很直接、很單純、毫不艱澀地傳遞給我……有一種感情是所有人都具備,但每一個人都有細微差異的,比方說……」
  悲傷──來栖稍微放低音量說。
  有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悲傷。
  有一千個人,就有一千種痛苦。
  「……不是都說,歌舞伎是抽象化的藝術嗎?這樣說感覺很難懂,不過我猜大概是指歌舞伎會以非常簡單的方式表現各種東西。因為簡化,才會產生『型』。」
  「……也許吧。」
  仁想起祖父總是告訴他,不要演得太艱澀。即使是對仁而言很艱澀的戲劇,也要讓觀眾感覺容易懂。歌舞伎是庶民的娛樂,不需要拉高門檻。
  「那時候打中我的是『悲傷』這種感情。這份感情從舞台上朝著我這裡直線撞過來……害我都流眼淚了。哈哈。」
  來栖有些靦腆地笑著掩飾,繼續說:
  「我之前也覺得歌舞伎很有趣,但有一半可說是阿公灌輸的結果……不過從那天起,我真心喜歡上歌舞伎。因為門票很貴,我就跟彩子小姐說我想去打工。結果彩子小姐賞我一拳說,中學生去打什麼工!然後她出錢讓我去看戲。我每個月會去看兩、三次戲,坐在三等的座位。彩子小姐的書如果再版,便會和我一起坐在一等座位看戲。不過,彩子小姐常常看到睡著。」
  「再版?」
  「啊,我那位媽媽是漫畫家。」
  「哦……」
  「歌舞伎真的很棒。」
  來栖用開朗的語調說完,身體從護欄上移開。
  天空雖然沒有停止飄雪,但這種下法並不會積雪,明天早上大概只會留下濕漉漉的地面。
  「來栖,你說你哭的那場戲是哪一齣?」
  「嗯?《先代萩》。」
  原來如此。《伽羅先代萩》──應該是在乳母政岡抱著為主君而死的孩子,稱讚他「做得好」的那段哭出來的吧?
  失去孩子的母親。
  失去祖父與母親的來栖。
  人或許在戲劇中……看到自己人生的碎片。那麼,優秀的演員是否就是能夠映照出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碎片呢?
  「演員真的很厲害,可以從舞台上把沒有形狀、沒有名字的某種很棒的東西,傳遞給觀眾。這種工作真的很少見。」
  「……又不是所有演員都很優秀。」
  「哈哈,也是。不過你會成為那樣的演員吧?」
  仁的確希望如此。
  但是──他能夠成為那樣的演員嗎?
  他是白銀屋的後繼,是小澤靜寂的孫子,也是……那個父親的兒子。
  來栖既然這麼喜歡歌舞伎,大概也知道仁父親的失敗。如果他明明知道卻問這種問題,那麼仁就必須明確地回答,絕不能被他小看。於是,仁昂首說:
  「我會的。我和父親不同。」
  「……父親?」
  來栖露出茫然的表情,看來他不知道那件事,大概是對八卦沒興趣吧。仁感覺擺出防衛態度的自己很像傻瓜,不高興地說:
  「沒什麼。總之,我會成為優秀的演員。我會繼承白銀屋的名號,並且成為像祖父那樣的演員。」
  「你也不用以祖父為目標吧?你們的類型又不同。」
  「……你說什麼?你又沒看過我演戲。」
  「你才在說什麼?我聽說白銀屋的少爺就讀我們學校,早已找很多齣戲看過了。雖然都是看影片,不過我連你演的安德天皇都看過了。」
  《義經千本櫻》中的安德天皇……那是他四歲時演的戲。竟然連這麼古早的影片都看過,仁不禁感到驚訝。
  仁忽然想問一個問題。
  他想問來栖:「你覺得我是什麼類型的演員?」但他不可能問出口,畢竟他之前一再譏諷對方,區區素人不要小看歌舞伎。
  「你就是你。來吧。」
  來栖伸出手,仁一時間以為他要跟自己握手,正感到困惑,才想到他的意思是要拿喝完的咖啡罐一起去丟。
  仁把罐子遞給他。
  來栖眨眨一雙大眼睛,又說一次:
  「你就是你,不是別人。」
  這是眾所皆知的道理。祖父曾這麼告訴他,自己也曾一再告訴自己。自己就是自己,不要受到他人影響,更不用在意父親。
  但是每次這麼告訴自己,他總是彷彿聽到有人在背後低語。
  ──歌舞伎是血統,而你是那個男人的兒子。
  「好冷,真的好冷,我要回去了。蛯原,小心別感冒囉。」
  「……嗯,再見。」
  嬌小的身軀消失在地下鐵車站的入口。
  仁拿出手機看看時間,決定再多眺望歌舞伎座一會兒。再過五分鐘就回家吧。他沒有吃晚餐,肚子很餓。吃了母親做的飯糰之後,便洗澡睡覺。
  
  雪還沒有停。
  飄落下來就消失,融解在道路上,但如果一直持續,世界便會轉變為白色。
  
  
  幕間
  
  
  三次元的男生是笨蛋。
  蛇之目丸子平日就這麼想。當然並非全都是笨蛋,其中也有正常的男生,不過遺憾的是,幾乎全都是笨蛋。笨蛋這個說法可能有問題,應該換一個說法:他們都是小孩子,精神年齡比女生小五歲左右,視情況還有可能更年幼。
  「我我我、我好緊張。」
  「不不不、不要緊張!要要要、要保持平常心。」
  「不不不、不可能,我昨天根本沒睡。」
  體操社的男生個個全身僵硬。
  這不是《白浪五人男》的正式演出。如果是的話,丸子也不會覺得他們是笨蛋。正式公演之前,即使是不用上台的丸子也會緊張。
  「哇,糟糕,我的心跳好快。」
  「來,舉起手。」
  「沒問題嗎……會不會被忘記……?」
  「手臂放平。」
  「如果被忘得一乾二淨,我大概會死掉……」
  「褲襠長度你們互相量。還有,這種事才不會死人!」
  丸子把軟尺交給一年級男生,不耐煩地說道。
  這裡是服裝室。雖然空間狹小,卻是丸子的城堡。這個房間在歌舞伎同好會的社辦旁,放置著一台縫紉機,到處擺著製作到一半的服裝。她今天為了製作捕快的服裝,正在量體操社男生的尺寸。
  「蛇之目,妳不了解。妳不了解有生以來沒有收過巧克力的男人悲哀……」
  「不可能是零吧?」
  「媽媽或姊姊給的不算!」
  「其他女性應該也多少給過吧?人情巧克力之類的。」
  「哼,妳是阿宅,所以不知道……在現實世界中,情人節文化已經往友情巧克力的方向進化了……女生會和同性朋友交換美味的巧克力,完全不理會我們這些男生……嗚嗚……」
  「不要哭。快點告訴我褲襠長度啦。」
  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節。
  笨蛋男生的夢想似乎總算要實現。
  他們可以收到巧克力。
  雖然是人情巧克力,卻是學校裡以可愛著稱的三輪山梨里學姊送給他們的。雖然真的只是人情巧克力。
  事情來由是這樣的。
  歌舞伎同好會面對即將來臨的迎新會,因為人數不足而煩惱,《白浪五人男》無法找到飾演捕快的人。這時,梨里學姊盯上擔任體操社社長的同班同學長沼。過了幾天,長沼社長告訴梨里學姊:「我們決定幫忙演出捕快。」
  ──但是,有一個條件。為了鼓舞一年級生的士氣……這次情人節希望妳能送他們親手做的巧克力。
  據說長沼學長剛好遇見窩囊的學弟說:「希望在死之前,能夠收到一次巧克力……」梨里學姊當然很爽快地答應了。她不論做什麼都很靈巧,所以手工巧克力應該也難不倒她。上週末,她邀請小丸子說「要不要一起做巧克力」。小丸子因為已經有約不能去,不過花滿學長,還有令人意外的是連芳學姊都有參加。
  「二年級還沒到嗎?」
  量完一年級生的尺寸後,小丸子問。長沼社長和另一個二年級學生還沒有來。
  「他們應該快到了……喂,那是什麼的服裝?」
  其中一人看著掛在鋼管衣架上的整排和服問。他是和丸子同班的加古川。
  「《白浪五人男》的服裝。」
  「真厲害……我可以靠近一點看嗎?」
  受到稱讚當然不會感到不快。小丸子雖然說「別弄髒」,不過還是給予許可。另外兩人──早野和桃井──也好奇地窺探。
  「這些是妳自己從布料做起的嗎?」
  「我沒有時間製作布料,所以從出租服裝店要來舊和服,重新染色,然後縫上大片的圖案。蜻蜓把圖片下載到電腦裡,列印到布料上,然後我再縫上亮片或刺繡之類的,裝飾得更加豪華。」
  「原來是這種做法。還真的做得出來耶。」
  「不過實際做起來很辛苦吧?你看,這麼精緻……」
  「也是。獅子、龍……還有這個可怕的臉是雞嗎?」
  「菊花和白蛇、雲間暴龍、告知破曉的公雞和星星、閃電和雷獸……另外,這是身為大哥的日本駄右衛門穿的衣服,上面是波浪和錨索。還有,你們看,肩膀部分是指南針。」
  「真的是指南針耶。為什麼?」
  加古川這麼問,丸子回答:「……我下次去問小黑。」她也不知道原因。
  這些服裝的確很花功夫。如果只有一件還好,這次卻要製作五件。
  為了從遠處看也夠醒目,她還嘗試加上閃亮的金屬片。這種裝飾只能靠手縫,單調而冗長的工作令人發昏。
  其他社員看不下去,有空的時候會來幫忙,只有阿久津因為裁縫技術差勁到令人絕望的地步,因此被丸子拒絕了。技術最好的是數馬,其次是梨里學姊。
  桃井說:「我們的服裝也要做得帥氣一點。」
  丸子聳聳肩說:
  「捕快穿的是不起眼的黑色服裝,不過我會做成容易活動的衣服。」
  「哦,也對,我們得又跳又翻的。」
  「所以量尺寸很重要,可是長沼學長他們卻……啊,來了來了。」
  服裝室的門打開,體操社的社長長沼和副社長圓屋走進來。長沼的表情和平常不一樣……簡單地說,是非常誇張的笑臉,讓丸子心中暗想:「哇,真噁心。」
  「抱歉,蛇之目,讓妳久等了!」
  他的聲音非常亢奮。
  「不,呃,是的……哦,你收到巧克力了。」
  「嗯?對,對對對,我收到了!」
  他似乎很高興。說穿了,最想收到梨里學姊送的巧克力的其實是這個人。雖然早就預料到,不過,沒必要把高興的心情如此明顯地寫在臉上吧?平時低調沉穩的男子氣概蕩然無存。
  「沒想到梨里這麼溫柔,她說真的是親手做的。」
  圓屋副社長也笑咪咪的。他手中拿著紙袋,遞給學弟說:「來,這些是你們的。」聞言,一年級生的表情頓時扭曲。
  「什麼~?為、為什麼是轉交的?」
  「我想要親手收到巧克力!」
  「要從梨里學姊手中收到,才有意義呀!」
  三人發出悲鳴般的吶喊,長沼怒叱:
  「閉嘴!你們再等一百年吧!光是收到就應該心懷感謝。要不是我去交涉,這些巧克力就不存在了。」
  「好過分……」
  三個學弟低下頭,但似乎還是想要巧克力,因此便乖乖收下。得意洋洋的長沼在接受丸子測量尺寸時,開始炫耀說:
  「今年的情人節真是太美好了。順帶一提,我收到的不只這一個,還有別的。」
  「什麼?真的嗎?社長,你好厲害!」
  「雖然也是人情巧克力。其中一個是同班同學給的,另外女子體操社的社長也送我巧克力,總共有三個……我自己也覺得這是非常大的進步!」
  「超羨慕的……」
  「不公平,社長……」
  「圓屋學長呢?」
  「我收到兩個。我哥的女朋友念三年級,她有送我人情巧克力。」
  「真羨慕……真羨慕……喂,蛇之目,現在還不會太晚。就算是巧克力球也沒關係,妳願意送給我們嗎……?」
  對於加古川的提議,小丸子回應:
  「你是白痴嗎?我的巧克力已經全部送給生產出心愛角色的現世眾神了。啊,另外我也送了友情巧克力給喜歡的cosplayer。還有,這個週末我要和擅長製作角色巧克力的朋友去Pasela舉辦派對,用角色巧克力裝飾蜜糖吐司,然後唱遍動畫歌。」
  「……好多專業術語,聽不太懂,不過我開始覺得,妳好像過得比較充實……」
  「我隨時都過得很充實。長沼學長,把手臂伸直!」
  「好!」
  長沼很有精神地伸直手臂。他收到梨里學姊的巧克力,似乎打心底感到高興。但此時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僵硬,低聲說:
  「……對了,我這麼興奮的事情,不要……」
  他想要請小丸子保密。
  「我不會說出去。不過捕快的角色要好好拜託你們。」
  「交給我吧!今年的我有點不一樣,畢竟我是收到三個巧克力的男人,不論是後空翻或彈簧床都難不倒我……」
  他說到一半時,有人走進來問:「怎樣?還順利嗎?」進來的是小黑和芳學姊。
  「啊,長沼學長,你正在量尺寸吧?」
  「嗯,量好之後就去你們那裡。」
  「拜託了。喔,大家都收到巧克力啦,真羨慕。梨里學姊沒有送我們,她說給我們的話,送給長沼學長你們的就失去意義,還跟我們說對不起。」
  「哦哦哦哦!」
  體操社的男生發出感動的讚嘆聲。三次元的男生真是笨蛋……相反地,梨里學姊則很高明。身為如假包換的女高中生,她懂得如何操縱男生的心理。或者她可能是無意識地這麼做,那麼等級就更高了。順帶一提,目前梨里學姊對長沼學長似乎完全沒有特殊情感。丸子在心中喃喃自語:「真可憐。」
  「來栖,聽我說,我今年收到三個巧克力。」
  可憐的長沼仍舊很興奮,也不忘向小黑炫耀。
  「好厲害!最近女生都不送人情巧克力了,也許是因為要送友情巧克力就花光預算……啊,不過蜻蜓那傢伙有收到!有人放了看起來像手工製作的巧克力在他的置物櫃裡。」
  「喔,是那個戴眼鏡的男生?」
  「沒錯。巧克力沒有署名,所以應該不是人情巧克力。唔,蜻蜓似乎也準備迎接戀愛了……」
  「手工巧克力真棒。來栖,你看,這個包裝好可愛!」
  「哦哦哦,好可愛,梨里學姊真有品味……嗯?我好像看過這個包裝紙……」
  長沼學長和小黑聊得正起勁的時候,一旁的芳學姊說:「小丸子,可以請妳幫個忙嗎?」她的表情似乎有些疲倦。
  「好的。」
  「這個可以放這裡嗎?我回去之前會來拿走。」
  「啊,好的,沒問題……哇!」
  芳學姊放下很大的紙袋。
  袋子裡裝了許多包裝可愛的禮盒。不用說,當然是巧克力。每個禮盒都相當大,其中也有著名的高級品牌,還有手工製作的布偶。
  「呼,好重。」
  「這裡面少說有三十個吧……」
  聽丸子這麼說,所有男生都看著紙袋說不出話。
  「午休前收到的禮物,我已經放在兩個紙箱裡用宅急便寄走了,不過下午收到的比我預期得還多。」
  這麼說來,她收到的巧克力總共很可能超過一百個。
  「我不會回送禮物,不過要寫感謝函……我現在就覺得心情有點沉重。」
  芳學姊嘆一口氣,撥起瀏海。一群男生看到她這副模樣,紛紛沮喪地低下頭。
 楼主| 发表于 2017-4-10 18: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幕
  
  
  下雪的夜晚,我去看歌舞伎座時,碰巧遇到蛯原。
  那是在一月快結束的時候吧?我記得天氣很冷。打燈的歌舞伎座非常漂亮,真希望阿公也能看到。想到這裡,我不禁有點感傷,想起種種往事……
  結果就對蛯原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我告訴他只對蜻蜓說過的往事。聽我說起那麼私人的話題,他大概也很困擾吧。不過他同樣稍微發了點牢騷,說自己不會變成父親那樣之類的。我原本不知道,原來蛯原的父親放棄當歌舞伎演員。我感到有些在意,就去網路上搜尋,看到蛯原父親因病退隱的報導,不知道他現在康復了沒有?
  ……總之,每個人都有各種情況。
  這句話真方便。沒有任何結論或解決方案時,用這句話就可以自然而然讓現場氣氛趨向於「的確是這樣」。事實上,人活著本來就會遇到各種情況,不論是任何人或任何家庭應該都一樣吧。
  所以,就如我有我的情況,蛯原大概也有他的情況。然後,今後仍會遇到各種情況。這就是人生。
  ……不過現在不是裝成熟的時候。
  四月。已經四月了。
  光陰似箭,櫻花轉眼間就開花又凋謝。
  我雖然升上二年級,不過因為沒有重新分班,所以還是和蜻蜓在一起。距離迎新會只剩下一個禮拜。
  「針對這次演出,在此要重新確認。」
  四月社團活動開始的第一天,我在大家面前這麼說。
  「這次歌舞伎同好會要和體操社共同演出。由於遠見老師替我們交涉,所以我們分配到的時間有十五分鐘。請大家向遠見老師道謝。」
  我說完,所有人都齊聲說:「謝謝老師!」遠見老師站在我旁邊,有些靦腆地說:
  「沒什麼啦。教務主任也誇獎說,文化性社團和運動社團能夠合作是一件好事,希望大家加油。來栖,這次的背景要怎麼安排?」
  「關於這一點,因為沒有太多準備舞台的時間,所以要利用影像。蜻蜓會把河岸櫻花綻放的影像加工,利用投影機投射在螢幕上。這次我打算在背景加入字幕。」
  「字幕?」
  「像是作品的標題……還有,我想新生應該很難聽懂台詞在說什麼。如果打上字幕,觀眾可以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用字幕看「其次介紹者,出身自月之武藏江戶」,會比光用聽的更容易明白意思。
  「原來如此,這是個好主意。捕快方面如何?體操社還好嗎?」
  「他們表現得非常好。呃,大致的流程是這樣。」
  首先捕快會華麗登場,吸引觀眾的注意。當捕快暫時退場時,輪到五人男登場,然後進入自我介紹的場景,和捕快展開「立迴」的武打動作。
  「我把立迴的動作更改許多。這裡是體操社表現的地方,所以五人男先退到舞台後方,讓捕快在前方表演。」
  「咦?歌舞伎可以容許這種表演方式嗎?」
  「可以。實際的歌舞伎演出中,也有捕快表演空翻、贏得觀眾掌聲的場景……雖然不是在《稻瀨川》這幕,不過沒關係。反正我們是社團,什麼都可以嘗試。」
  我果斷地這麼說,老師也點頭同意:「沒錯,我們是社團。」
  「最後捕快和演員搭檔,帥氣地擺出『亮相』姿勢,然後響起柝聲。這次由我打『附』,小丸子負責『柝』。」
  「這樣啊。蛇之目,拜託妳了。這次的服裝也做得非常棒!老師在其他老師面前覺得好有面子。」
  老師笑咪咪地誇獎。小丸子雖然口中說「沒什麼」,但得意地挺起胸膛。
  「丸子,妳的鼻孔撐好大。」
  「吵死了,小四生。」
  「好、好,別吵架。服裝已經接近完成,戲劇方面,大家的台詞也都沒問題。不論如何,一定要招募到新生……」
  根據遠見老師的說法,只要社員超過十人,升格為社團的可能性就會很高。聽到這個消息,我們的士氣更加高昂。
  「看到你們的英姿,一定會有新生想要入社。當天的節目表正在進行最終調整。歌舞伎同好會與體操社的登場順序是……」
  老師正拿出記事本時,有人敲響社辦的門。我回應:「請進。」拉門便拉開了。
  「喔,公子。」
  蛯原稍稍瞪一眼這麼稱呼他的阿久津。他穿著白襯衫和有校徽的背心……蛯原常常穿著制服。
  「遠見老師,關於迎新會的事,可以跟你討論一下嗎?」
  「哦,對了,你是負責節目進行的司儀。」
  「嗯,變成這樣了。」
  看樣子應該是教務主任懇求他的。畢竟他是本校最著名的學生,也習慣面對觀眾,應該能毫無疏漏地完成這項任務。
  「歌舞伎同好會和體操社共同演出,因此在介紹的時候……有什麼事嗎?」
  有人大步走向正在和遠見老師說話的蛯原,是梨里學姊。她盯著蛯原的臉,對他說:「你的臉有點紅。」
  聽她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蛯原白皙的臉有些泛紅。他今天缺少平日凜然的氣質,感覺怎麼說……輕飄飄的?
  「蛯原,你剛剛進來的時候有點搖晃吧?你是不是不舒服?」
  啊,對了,不是輕飄飄,是搖搖晃晃的。
  「……不,我沒事。」
  「騙人。」
  梨里學姊一口咬定,然後把手掌貼上蛯原的額頭。
  蛯原一臉驚訝地呆住了,就連我們也有些驚訝。梨里學姊不知是否因為出國留學過,還是純粹個性使然,她和其他人的距離格外親近。之前她也曾經從後面抱住我,害我整個人凍住了。長沼學長如果此刻在這裡,一定會很怨恨蛯原吧。
  「看,你果然發燒了。我弟弟扁桃腺腫起來的時候,也跟你現在的表情一樣。你發燒應該滿嚴重的。」
  「真的嗎?我看看……」
  遠見老師也摸了蛯原的額頭,驚訝地說:「哇,真的。」接著他命令蛯原:
  「你馬上回家吧。」
  「我真的沒事。」
  「不行。回去立刻睡覺,要不然就去看醫生。下禮拜就是迎新會,如果你的病情惡化,少了司儀會很困擾。」
  老師以強硬的口吻這麼說。蛯原皺起眉頭,似乎不太服氣。
  「要不要聯絡你的家人,請他們來接你?」
  「……不用這麼麻煩,我可以自己回家……剛剛的問題,可以用電子郵件寄給老師嗎?」
  「當然。」
  老師點點頭,蛯原便鞠躬準備離開社辦,卻絆到地上小小的高低差,險些跌倒。他真的搖搖晃晃的……該不會已經燒到快四十度了吧?
  「唉,真危險。」梨里學姊立刻跑過去,我也來到蛯原身旁問:「我送你回去吧?」我曾經拜訪過,知道他家在哪裡。
  「不用了,別大驚小怪。」
  「回去路上真的要小心喔。」
  「嗯……抱歉。」
  這聲抱歉不是對我說,而是對梨里學姊說的。
  蛯原回去之後,我們又開始進行社團活動。
  這天我們在老師面前穿著戲服練習,沒有人說錯台詞。接著,稍微遲到的體操社成員也加入我們,穿上捕快的服裝從頭到尾排演一遍。捕快的服裝是所謂的「黑四天」。
  「哦,這種服裝也滿帥的。」
  體操社的社員都對自己的打扮感到滿意。
  黑色的和服穿得較短,為了方便活動衣襬還加上開衩。白色腰帶綁成割夾結,上面綁上紫色腰繩。挽起袖子的襷是白色,搭配白色頭巾,黑色足袋則搭配黑色綁腿。雖然以黑白為基調感覺有些樸素,卻反而顯得典雅又帥氣。
  準備確實地在逐步進行。
  服裝完成了,背景和音響也沒有問題。
  阿久津雖然照例愛開玩笑,不過在練習時非常正經。
  包括長沼學長在內的體操社成員都非常合作,並期待著公演當天的來臨。所有新生都會參加迎新會,因此不必擔心觀眾人數。
  一切進行得太順利,甚至讓我感到害怕。
  沒有任何麻煩發生,會讓我莫名緊張……我的緊張一直延續到正式演出的前一天,連蜻蜓都叫我「冷靜點」。
  「畢竟我們過去的兩次公演,都臨時出現麻煩。」
  放學後走在前往社辦的路上,我這麼說。
  「嗯。你因為中暑昏倒了……」
  「沒錯。文化祭之前則是阿久津突然不來練習,還說不上台了。另外也為了爭奪禮堂地下室的使用權,和戲劇社比賽『外郎賣』。」
  「嗯。」
  「……這次卻什麼都沒有?」
  「……你希望出問題嗎?」
  蜻蜓以認真的表情問我,我搖頭說:
  「當然不希望出問題,可是我很害怕。平靜到這種程度……不是有句話說,暴風雨前的寧靜嗎?」
  「如果每次都臨時出問題,那還得了?之前也都因為焦急而搞到很累。」
  「什麼?你會感到焦急?」
  「嗯。」
  「你完全沒有顯露在臉上耶。」
  「我的臉部肌肉比較弱。」
  講得好像在說「腹肌比較弱」一樣……蜻蜓果然還是有點怪,不過這正是他有趣的地方。
  「對了,不知道是誰送你巧克力。在那之後沒有人接近你嗎?」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道,不過其實一直都很在意。畢竟被從小到大的好朋友搶先了,身為青春期的男生,當然會感到在意。蜻蜓雖然態度冷淡,可是滿帥氣的……成績也很好,不過體育不太行。他跑馬拉松時,還一直像念咒一樣喃喃自語:「這有什麼意義……有什麼意義……」
  「嗯,沒有。」
  「你猜得到是誰嗎?」
  「……不知道。」
  「嗯?你剛剛怎麼遲疑了一會兒?」
  「……」
  「喂喂喂,你為什麼要沉默?你是不是有什麼事隱瞞我?我們不是好朋友嗎?」
  我當然是半開玩笑地在找碴,蜻蜓卻突然停住腳步,雙眼好像盯著什麼。糟糕,我是不是說出什麼讓他生氣的話……我內心感到恐懼,不過蜻蜓瞪著的是通往社辦的道路前方。
  「……嗯?」
  我也望著和蜻蜓同樣的方向。
  然後,瞪大眼睛。
  噠噠噠噠噠……往我們這邊跑過來的魁梧男生穿著T恤和運動褲。
  他以公主抱的方式抱著軟弱無力的女生,我立刻看出那個男生是長沼學長,不過要接近一點才認出被他抱著的女生是──
  我不禁高喊:
  「梨里學姊?」
  「她在社辦暈倒了!我要帶她到保健室!」
  長沼學長只用最簡潔的句子表達,然後火速衝過我們旁邊。
  暈倒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梨里學姊看起來好像很虛弱……
  「來了。」
  「啊?」
  蜻蜓對呆滯的我說:「臨時狀況。」
  
  *
  
  很多事情,過去了就忘記當初的辛苦。
  人類真是愚蠢。即使遇到很嚴重的狀況,過去之後也變成美好的回憶,反而懷念起那時的辛苦……當我用這種心態說話時,就發生這種事。
  阿公,「言靈」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梨里學姊躺在保健室的床上說:「我沒問題。」但她的臉色完全不像是沒問題的樣子。
  「這點程度的發燒,只要吃退燒藥就可以。演出只有十五分鐘,我可以撐過去。小黑,你不用擔心。」
  「梨里學姊……」
  「哈哈哈,這種事已經是第二次了,又有人在公演前健康出問題。不過我還是可以出場,所以比小黑好一點吧?」
  其實她大概連呼吸都感到痛苦,卻刻意隱藏,勉強裝出開朗的樣子。我很不願意對她說這種話,但還是得說,因為我是社長……所以得告訴她:
  「梨里學姊,明天請妳休息。」
  「……迎新會結束之後,我會早退。」
  「不行,我不能讓妳上台。」
  「……有人可以代演嗎?」
  「沒有。可是這齣戲即使只有四個人,也不是不能演,所以沒問題。請妳放心休息吧。」
  「你在說什麼?不是還有和捕快的組合嗎?」
  「捕快也可以變更為四個人,這樣就可以解決了。」
  「我真的沒問題,可以上台。」
  「梨里學姊,妳只要在以後演別的角色時努力……」
  「不是這個問題!」
  梨里學姊怒吼,勉強抬起身體。她平常總是帶著開朗的笑容,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怒吼。「梨里……」站在我旁邊的花滿學長,輕輕摸著從小認識的好友肩膀安撫她。
  「我……不要緊……我當然很想站上舞台,可是這種事並不重要。」
  梨里學姊以帶著淚水的聲音說。
  「更重要的是,我討厭讓『白浪五人男』變成『四人男』……大家努力的目標,卻沒辦法成形……小丸子製作的服裝有一件會被白白浪費……沒辦法讓新生看到最好的戲……我想要讓他們看到,歌舞伎同好會是這麼棒、這麼有趣……」
  大顆的淚珠掉下來,被白色的被套吸收。花滿學長坐在床邊,大手撫摸著梨里學姊嬌小的背部,安慰她:「我可以理解。妳一定很遺憾吧?」
  我也理解。
  梨里學姊,我明白妳的感受。
  大家一路追求的完成形式,好不容易得到屬於我們自己的「成品」,卻因為自己……只能讓觀眾看到未完成的作品。梨里學姊無法忍受的大概是這一點。
  不過,我是社長。
  舞台雖然重要,但不可能會比梨里學姊的健康更重要。如果是職業的歌舞伎演員,有時或許得冒著生命危險上台演出。但這只是社團活動,我們演的是社團活動的歌舞伎,優先順序非常清楚。
  「梨里學姊,我不能讓妳上台。我們就以『四人男』的形式來演。」
  「小黑。」
  「我以社長的權限做出這個決定。而且,如果妳得的是流行性感冒,還有可能傳染給大家。」
  「可是……」
  「遠見老師應該也會做出和我同樣的判斷。」
  我斬釘截鐵地這麼說,梨里學姊便沉默了。這時剛好遠見老師氣喘吁吁地出現,是長沼學長去叫他的。
  老師進來之後,我們便離開保健室。
  其他社員都在走廊上排成一列,臉上帶著擔心的神色,體操社的人也一樣。我開口向大家報告:
  「梨里學姊發燒到三十八點七度,還有可能再升高。等她媽媽來了,就要直接送去醫院。目前還不知道是一般感冒或是流行性感冒……不論如何,明天的公演她是不可能上台了。她本人雖然想要演出,可是,我身為社長無法允許她上台。我會請她休息。」
  「休息?喂,那赤星十三郎怎麼辦?」
  對於阿久津的質問,我回答:「只能由四個人演出了。」然而,從阿久津的表情看來,他似乎無法接受。
  「什麼?『白浪四人男』根本搬不上檯面嘛!也許她明天就退燒了……」
  「吵死了,約斐爾。我支持小黑的決定。」
  芳學姊以比平常嚴厲的語氣斥責阿久津。
  小丸子說:「我也支持小黑。生病的話,那就沒辦法。」
  數馬說:「這齣戲就算只有四個人,也不是不能演,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花滿學長代替童年時期的好友鞠躬道歉:「大家對不起。可是,最難過的還是梨里。」長沼學長低頭說「她好可憐」。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
  沒辦法,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是不會生病的。
  「演員變成四個人,所以捕快也要減少一人。真抱歉……對體操社造成困擾……」
  「不用在意我們。沒有這齣戲的話,原本預定頂多由我發表兩分鐘左右的演講……『白浪四人男』也沒什麼不好。說真的,對於不了解歌舞伎的人,根本沒有多大的差別。」
  我知道他是為了鼓勵我才這麼說,所以勉強擠出笑臉回答:「的確。」老實說,我也感到很沮喪,心都快碎了……可是,現在不能表現出這樣的態度。明天是正式演出,我不能讓大家的士氣更加低落。
  接著我們回到社辦,確認減少為四人之後要變更的地方。
  站位要變更,動作也會多少有些更動,不過應該沒問題。和演員相較,體操社的陣型變更比較麻煩,不過長沼學長和體操社的社員都很認真地想辦法因應。他也向我保證,即使發生狀況也能以即興方式蒙混過去。
  「唉,真傷腦筋。」
  回家的路上,我和蜻蜓並肩走在一起。
  太陽已經下山,今晚以四月來說有些冷。後門的大棵櫻花樹還只綻放三分。只有這裡的「後櫻花」開得比較晚。
  「真的遇到麻煩了。」
  「……」
  「我說啊,我們是不是應該去驅邪?」
  「……」
  「不過,幸虧這次是前一天發生,還有辦法修正,四個人應該也是能演出。而且,就像長沼學長說的,新生也不知道原本是『白浪五人男』。」
  我盡量抬頭望著黑暗的天空說話。要是不刻意往上看,就會覺得……胸口好像越來越沉重,所以我抬著頭。
  這種時候會想要唱坂本九(註12:已故日本歌手,唱過經典名曲〈昂首向前走〉。)的歌。阿公很喜歡他的歌。大家去KTV的時候,我點來唱卻沒人知道,感覺真寂寞……
  「梨里學姊一定很懊惱,可是也沒辦法。」
  「……不只是梨里學姊吧?」
  一直沉默的蜻蜓開口了。雖然是簡短的台詞,但我知道蜻蜓想要說什麼。
  ──其實最懊惱的是你吧?
  ……唉,真討厭,我沒辦法瞞過這傢伙。
  我的表情那麼明顯嗎?身為社長,我已經格外注意要冷靜處理。
  沒錯,我其實真的很懊惱。
  畢竟要有五個人才帥氣。默阿彌當初創作這齣戲的時候,已經計算過演員並列時的畫面、角色個性的對比。沒有五個人,就不是《白浪五人男》。
  如果是一星期前就好了。
  那麼……即使我的演技再差、再丟臉,我也一定會站上舞台代演。因為對我來說,五人男要有五個人就是那麼重要。
  可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不是台詞的問題,而是沒有人可以代為打「附」。邊看演員的動作邊打「附」是很困難的事,「附」如果打得不好,連演員的演技都會被拖累而變得遲緩。要是這樣,還不如就演出「四人男」。
  「沒有對策了。」
  我把抬高的頭恢復到原來的高度。
  「這就是弱小社團的痛處。如果有更多成員……」
  「真的沒有嗎?」蜻蜓問。
  他停下腳步問我。
  眼鏡後方那雙總是冷靜但不會說謊的眼睛注視著我,又問一次:
  「真的沒有其他手段了嗎?你都嘗試過了嗎?」
  「……這……」
  阿公曾經說過。
  人生當中,有時候也需要放棄。即使不放棄、持續努力,也不是任何事都能成功。自願繼續挑戰是好事,但不需要覺得一旦放棄就失去自我的價值。放棄其實也挺爽快的。
  做了所有該做的事但仍然不順利,就會理解到這不是自己該做的事。
  這樣一來便會想開,心情也會變得輕鬆。放棄時胸口會覺得很舒爽。
  「……還有辦法。」
  我仰望著蜻蜓說。
  「雖然希望很渺茫,不過還有辦法。」
  但是,如果還有可以做的事情就放棄……心中會留下不舒服的感覺。這種感覺會一直留下來,成為稱作「後悔」的冰冷石子。
  如果不想這樣,那麼在不得不放棄的最後關頭之前,絕對不要放棄。
  重要的是,自己是否已經盡了全力。
  阿公當年把我抱在膝上,這樣告訴我。
  阿公教了我許多事。代替死去的父親,代替死去的母親。
  所以我每次遇到重要時刻,就會想起阿公的話。
  「走吧……蜻蜓,你可以陪我去嗎?」
  「嗯。」
  他以一如往常的酷酷表情,理所當然地點頭。
  光是這樣,我就產生些許勇氣,決心放手一搏。
  
  *
  
  「啊。」
  「啊!」
  「……啊~」
  在宏偉的大門前方,我們發出了類似的聲音。
  我和蜻蜓一同前往的目的地是蛯原家。我想到的一縷希望,不用說當然是找蛯原代演。我記得他在前年左右,正好在年輕演員之會中演過赤星,他應該確實記得台詞和動作。也因此我們特地造訪他家,想要直接找他談談……沒想到竟然在這裡遇見阿久津。
  「阿久津,你怎麼來了?」
  「……大概是跟你們一樣的理由。」
  「你是來找蛯原的?」
  阿久津嘟著嘴巴說:「不然還有誰能臨時來演歌舞伎?」
  雖然是沒有事先約定的突擊造訪,不過我們還是受邀進入家中,這次還在西式客廳受到茶點招待。招待我們的是蛯原的母親。她笑咪咪地說:「真高興那孩子也交到朋友了。」
  「蛯原的朋友那麼少嗎?」
  蛯原的母親離去之後,阿久津一把抓起桌上的蛋糕卷問我。今天坐在沙發上,所以不用擔心腳麻。
  「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不同班。」
  「那傢伙感覺總是散發拒絕他人接近的氣息,好像說:『梨園子弟的我和你們不同。』」
  「沒辦法,他的確跟我們不同。」
  「哪有不同?在學校那傢伙也只是個學生。就是因為那種冷傲的態度,所以才交不到朋友。應該像我一樣open mound才行。」
  「……open mind。」
  蜻蜓邊用叉子插起切成四等份的蛋糕卷邊糾正阿久津。「open mound」的阿久津說「對對對,就是那個」,絲毫沒有羞愧之色。
  「……不過那傢伙的演技不壞。」
  雖然這句話的口吻顯得高高在上,但阿久津難得誇獎自己以外的人。
  「上次跟他演少爺和小姐吉三的時候……我就這麼覺得。那傢伙明明是高中生,卻有種奇特的性感魅力。雖然演女形也不錯,不過,他應該也很適合演邪惡的帥哥吧?」
  「你是指反派小生?」
  反派小生是指外表英俊但個性黑暗的反派,著名的有《四谷怪談》中的民谷伊右衛門(註13:《四谷怪談》是日本著名鬼故事。伊右衛門是一名浪人,為了與富家千金結婚而毒死自己的太太。)。歌舞伎當中,即使是反派或壞人,也不單只是壞,其中有不少性感而有魅力的人物。對演員來說,應該是很值得挑戰的角色。
  「沒錯沒錯,反派小生。那傢伙很適合演那種黑暗的角色。」
  「……你說誰黑暗?」
  蛯原打開門走進來。阿久津滿不在乎地悠閒回答:「哦,你來了。」蛯原輪流看著我們三人,先說一句「我不知道你們找我有什麼事」,然後「砰」一聲坐在我們對面。原來他在祖父不在場的時候,動作也滿粗野的。
  「我不打算協助歌舞伎同好會。」
  「哇!這麼快就拒絕!可是你怎麼知道我們來找你做什麼?」
  「你們三個一起來,還會有什麼事嗎?吃完點心就回去吧。我明天要負責司儀的工作,算是有點忙。」
  蛯原迅速地說完冷淡的台詞,我請求他:「可以至少先聽我們說嗎?」蛯原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見他仍繼續坐在原位,我自顧自地開始說話。
  「預定飾演赤星十三郎的梨里學姊發高燒病倒了。這樣下去,就會變成『白浪四人男』。所以我想要請你來代演。」
  我低頭懇求他,但蛯原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喝紅茶。
  「我知道你很排斥和我們這些素人同台。基本上,你本來就不是歌舞伎同好會的成員。我也知道自己在做無理的要求,可是已經沒有其他人可以拜託了。」
  蛯原靜靜地放下茶杯,然後直直看著我。
  「你們就四個人演吧。」
  他回答的口吻很平淡。
  「……我想要五個人演出。」
  「那麼來栖,你來演吧。」
  「我要負責打『附』。」
  「那麼村瀨,你來演吧。」
  「……我有幕後工作。」
  蜻蜓回答完,沒有被問到的阿久津也得意地說:「我要演南鄉力丸!」蛯原靠在沙發椅背上,雙手環胸裝出笑容說:
  「好像很有趣嘛,我會從舞台旁邊看戲。我得負責司儀的工作。」
  「司儀的工作,可以有一部分交給其他人幫忙吧?」
  「那樣太不負責任了吧?而且,就算有可能那樣做,我也不會參與你們的演出。我不能上台,也不想上台。」
  「為什麼?」
  簡短而犀利的問題是蜻蜓問的。我察覺到蛯原的身體變得有些僵硬。
  「我想要聽明確的理由。首先,你為什麼不能上台?」
  「……我是職業的歌舞伎演員,觀眾要買票來看我演的戲。如果登上業餘的舞台,對於過去買票來看戲的觀眾太失禮。」
  「那麼,你不想演出的理由呢?」
  「這不需要理由吧?不想就是不想。」
  「不想也應該有理由才對。」
  蜻蜓不斷逼問蛯原。平常沉默寡言的傢伙一旦開口質問,似乎會讓人不禁乖乖作答。蛯原有些煩悶地移開視線回答:
  「因為不適合。我的演技是為了成為職業演員而琢磨的,你們的演出只是社團活動。」
  「職業足球選手有時候也會和高中生一起比賽。」
  「歌舞伎不是運動。」
  「那就舉傳統藝能的例子吧。大藏流狂言的茂山家曾經在捷克指導狂言,並且和徒弟同台公演。和他一起演出的是非職業的捷克人。」
  咦?真的嗎?我對能樂不太熟,所以沒聽說過……蜻蜓收集的情報還真廣泛。蛯原沉默一會兒,然後提出有些勉強的辯解理由:「歌舞伎和狂言不一樣。」
  「沒錯,不一樣。能狂言自古以來就是武士階級的娛樂,被視為格局很高的藝術,而歌舞伎則是庶民的娛樂,原本應該更輕鬆、更自由。」
  「……」
  「可是你的歌舞伎非常拘束。」
  阿久津把臉湊向我,低聲說:「沒想到蜻蜓這麼會說話。」那當然,我這位朋友腦筋動得很快,必要時也可以像機關槍一樣說話……應該吧,雖然我沒見識過。
  「……沒錯,村瀨。我就是很拘束,執拗、頑固、不知變通。」
  蛯原也承認了。我以為他只是突然惱羞成怒,但似乎不是如此。他看起來像是在努力整理自己的想法與心情。
  「也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個性也表現在戲裡,要我更自由、更愉快、更輕鬆地演戲……以類型來說,我跟這傢伙剛好相反。」
  他用下巴指著阿久津。阿久津演的戲的確像笨蛋一樣自由自在,看起來很爽快……只是沒有深度與層次。
  「可是,我一直是這樣的性格。從三歲起不間斷地認真練習,才有現在的我。我……不能自己否定自己,不能扭曲自己的歌舞伎。我相信自己的歌舞伎,那和你們做的事情不同。所以──我不能和你們站上同樣的舞台。即使……」
  蛯原看著我。
  他欲言又止,沒有繼續說下去。即使……?蛯原接下來想說什麼?
  「你說這麼多囉哩囉嗦的廢話我也聽不懂。我們遇到困難,你又會演歌舞伎,所以來幫助我們──這樣不行嗎?」
  「阿久津,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腦袋空空的。」
  「蛯原,你說這什麼話?你看過我的腦袋嗎?」
  「沒有。哦,看來你有沒有腦袋也是個問題。」
  「真是沒禮貌的公子。我雖然想揍你,不過還是原諒你吧,所以別囉嗦,來演赤星十三郎。」
  「不要。」
  「我可以向你磕頭。」
  「你的磕頭沒有那個價值。」
  「我們不是少爺和小姐的交情嗎?」
  「阿久津,你拒絕了祖父的提議吧?你說你對正式的歌舞伎修行沒興趣,對不對?」
  哇!竟然有這種事。在一旁聽到的我十分驚訝。即使是人間國寶提出邀請也一口回絕,的確很有阿久津的風格。
  「啊?沒錯,我的確說了。」
  「那麼,你為什麼還這麼執著要演歌舞伎?」
  「因為我喜歡歌舞伎,也喜歡社團──因為很愉快。」
  如此簡單的回答,讓蛯原有一瞬間露出畏懼的表情。
  「因為喜歡,當然想要好好演囉。既然是五人男,就要有五個人出場。我知道你很會演戲,光只是一起演一小段就知道了。我是笨蛋所以沒辦法用言語說明,不過我就是知道,感覺像觸電一樣。如果那一幕再演兩次,我搞不好真的會愛上你,你演的小姐就是那麼棒。」
  「……你在說什麼?完全聽不懂,莫名其妙。」
  蛯原的聲音變得微弱且模糊。
  「來吧,蛯原,一起演戲!」
  相反地,阿久津的聲音則洪亮且清晰。他看著蛯原咧嘴笑,露出排列整齊的潔白牙齒。
  「我們來演《白浪五人男》吧!一定很好玩。」
  好直接。
  阿久津投的球總是直球,不會巧妙地拐彎或掉下來。球直直地飛過來,好像要請對方揮棒,似乎在說:「打得中就打打看吧!」如果被狠狠打中,那也挺有趣的。
  蛯原會如何回應?
  他會回應阿久津而揮棒嗎?他會和我們一起演出嗎?
  「我……」
  蛯原的聲音有一點顫抖。
  「我……不行……不能演。」
  他低著頭說:
  「我不能演。你們的歌舞伎是屬於你們的,我的歌舞伎不一樣。只要我是白銀屋的……小澤乙之助……」
  聞言,蜻蜓站起身對我說:「回去吧。」
  也就是說,到此為止。
  「唉,白跑一趟了。」
  阿久津也站起來,然後補一句:「不過,蛋糕滿好吃的。」他把我沒碰的那份也一口塞入嘴裡。
  最後,我也站了起來。
  真遺憾。雖然很遺憾……但也沒辦法。
  蛯原的意志很堅定。
  或許堅定到連他自己都無法改變的地步。
  歌舞伎的……梨園的傳統、慣例、身為職業演員的態度──這些東西當然多少有些關係。
  但真正束縛住蛯原的,或許是他自己吧?
  我雖然這麼想,但沒有說出口。即使說了,也不能改變什麼。這是他人無法踏入的領域。
  「還是不行耶~」
  蛯原的母親送我們走出家門之後,阿久津說。
  「沒想到那傢伙那麼頑固。像那樣活著會開心嗎?」
  阿久津雖然這麼說,但開不開心是蛯原自己決定的。即使完全不開心,也不是我們能夠多嘴的事。
  「……他說得也有道理。生長在白銀屋、以小澤乙之助的名字站上舞台,他就得遵從自己無法改變也不容許改變的原則……這點是無可奈何的……」
  「喂,小黑,你幹嘛幫蛯原說話?」
  「我不是在幫他說話……你的嘴角沾到奶油了……」
  「咦?真的假的?」
  阿久津真的很幼稚。
  我嘆一口氣,和蜻蜓並肩往前走。
  阿久津雖然幼稚,但他演的南鄉力丸非常棒。氣勢十足的台詞,一定會讓新生嚇一跳。
  阿久津邊擦嘴角邊說:「嘖,到最後還是變成『白浪四人男』。」
  「沒辦法,要拜託白銀屋出馬果然還是不可能。不過這樣一來,該做的事情都做了,我也能放棄……」
  嗯?
  我停下腳步。剛剛好像……有什麼東西浮現在腦中……
  「小黑?」
  「蜻蜓,我剛剛……說什麼?」
  「『沒辦法,要拜託白銀屋出馬果然還是不可能。不過這樣一來,該做的事情都做了。』」
  蜻蜓的記憶力真不是蓋的。我再次把聽到的台詞喃喃自語了一次。沒辦法,要拜託白銀屋出馬果然還是不可能……拜託白銀屋出馬……白銀屋……
  ……對了!
  向右轉!
  「喂,小黑?」
  我沒時間理會阿久津,華麗地轉身,開始奔跑。
  我們還沒有走很遠,因此立刻便回到蛯原家。我沒有按門鈴,擅自走進大門,在玄關口敲門大喊:「蛯原!蛯原!」
  蛯原的母親驚訝地出來應門,蛯原也跟在後面。
  「搞什麼?你忘記東西嗎?」
  他板著臉孔問我,我回答:「對,我忘了。」蜻蜓和阿久津追上來,詫異地看著我。
  我挺起胸膛說:
  「我不是來找白銀屋的。」
  蛯原皺起眉頭,凶狠地問:
  「啥?來栖,你在說什……」
  「我忘記這一點了。我不是來找白銀屋或小澤乙之助,不打算向他們拜託任何事情。我是來拜託蛯原仁,要河內山學院高中部的蛯原仁負起責任!」
  「負起責任?什麼意思?」
  我指著蛯原,斬釘截鐵地說:
  「都是因為你,梨里學姊才會病倒!」
  蛯原說不出話,只是眨著眼睛。一旁的阿久津和蜻蜓問:「什麼?真的嗎?」沒關係,我說是就是!
  「梨里學姊得到流行性感冒,是因為你傳染給她的細菌!」
  「是病毒。」
  蜻蜓低聲修正我。
  「對,沒錯,病毒!蛯原,你可別說你忘記了。你來我們社辦的時候,梨里學姊立刻看出你的身體狀況不好。你差點跌倒的時候,她還扶你一把。當時你們非常接近,所以病毒就傳染給梨里學姊。因為梨里學姊很可愛!」
  「可愛跟這個無關。」
  蜻蜓又修正我。可是,如果我是病毒,當然也會想跑到可愛的女孩身上啊!
  「總之,是你身上的病毒害的,所以是你的責任!」
  「……如果把潛伏期考慮進來,的確有可能。」
  蜻蜓淡淡地補充。蛯原依舊呆呆地站著,他身旁的母親倒是先開了口:
  「哎呀,仁,你把那時候的流行性感冒傳染給人家啦?」
  「沒……不,我不知道,可是沒有證據證明……」
  「唉,梨里學姊好可憐喔!蛯原,你得負責才行。」
  阿久津說話的口吻像是抓到大人小辮子的小學生。雖然他的語氣聽起來很蠢,但我決定附和他。
  「沒錯,負起責任,來演赤星十三郎吧!」
  「演吧!」
  蜻蜓為了配合我和阿久津的無理取鬧,也有氣無力地跟著說:「……演吧。」
  「你們……是笨蛋嗎……?」
  蛯原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看著我們三人。
  沒錯,我們是笨蛋。
  這種道理根本不可能說得通。事實上,我們連梨里學姊是不是得了流行性感冒都不知道,當然更不是真心以為這是蛯原的責任。
  但總需要一個理由。
  要他以一名高中生的身分,而不是白銀屋或小澤乙之助的身分,站上和我們相同的舞台──這總需要一個理由。
  比誰都要嚴格而頑固的他,要有一個說服自己的藉口。
  「在你願意負責之前,我不會離開這裡。」
  阿久津一屁股坐在玄關。真羨慕他這種愚蠢,我滿喜歡的。
  「我也不會離開。」
  我也盤腿坐在阿久津旁邊。蜻蜓俯視我們兩個,扶著眼鏡嘆了一口氣,終於還是坐下來,不過他是抱膝的坐姿。
  「哎呀,你們坐在地板上會冷喔。要不要拿座墊過來?」
  蛯原對有些脫線的母親說:「不用了,妳先離開一下。」他把母親趕去客廳,接著獨自在寬敞的玄關來回踱步,最後深深嘆一口氣說:「你們真的是……」說到一半又停下來。
  我沒有看過這種表情的蛯原。
  傻眼、困惑、混亂,卻又有些……好像是興奮的表情。
  「唉,真是的!」
  蛯原喊完之後原地蹲下,抓著頭像是要把頭髮攪在一起。
  「……沒辦法。」
  我聽到他很小聲地說道。
  「我會負責。」
  「……啊?」
  他又嘆一口氣,接著挺直背脊站起身。由於我們坐著,加上玄關地面的高低落差,因此他以睥睨我們的姿態說:
  「我會協助歌舞伎同好會,飾演赤星十三郎。」
  太……棒了!
  我張大嘴巴,呆呆仰望著蛯原。
  太棒了!他肯演!蛯原願意演赤星十三郎!
  一旁的阿久津以疲憊的聲音說:「終於答應了,還裝腔作勢這麼久。」蜻蜓迅速站起來,拍拍屁股說:「那就回去吧。」哇,大家怎麼都這麼乾脆……
  「來栖,明天早上七點召集所有演出者,包括體操社的成員在內。我幾乎是要直接上台,所以有些地方必須先確認。」
  聽蛯原這麼說,我不停點頭,脖子都快要斷了。
  「啊……如果你願意,我現在可以大概說明……」
  「我一直面對笨蛋,已經很累了,今天不想再多談,明天早上搭配一次就好。」
  蛯原揮揮右手,做出像在趕狗一樣的動作,催促我們離開。
  「討論結束,再見。」
  我們像被趕出來般離開玄關,蛯原還特地穿上涼鞋走下來,用力關上門,甚至還鎖上門鎖以防萬一。
  「真是討厭的傢伙!」
  阿久津邊走出大門邊抱怨。
  「不過,總算可以演出《白浪五人男》……喂,小黑,你不要緊吧?你的視線感覺好像輕飄飄的。」
  阿久津這麼說,我只能回答「嗯」。不只是視線,我連心臟都感覺輕飄飄的,好像要飛走一樣。
  因為,那個蛯原……竟然要和我們站在同樣的舞台……
  「你自己跑去說服他,怎麼還這麼驚訝?哈哈,真是怪胎。」
  阿久津邊笑邊走在前方。
  「走吧。」蜻蜓對我說,我也跟著走。走在路上,我依舊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因此試著捏了自己的屁股。感覺好微弱……這果然不是現實……
  「……唔嘎!」
  我正感到懷疑,突然被蜻蜓捏了臉頰。
  「好、好痛!蜻蜓,好痛!」
  蜻蜓看我痛苦的樣子,淡淡地說:「沒錯吧?」
  嗯,沒錯。
  這不是夢。屁股是因為隔著褲子,所以才沒有那麼痛。
  
  明天,蛯原會加入我們,一起演出《白浪五人男》。
  
  
  最終幕
  
  
  心慌意亂。
  張皇失措。
  這種場面,好像在電視上看過──堂堂一個大男人顯得徬徨無助,只能慌亂地踱步……啊,對了。我終於想到,就像是等候妻子生產的丈夫,在醫院走廊來回踱步的場景。現在的遠見老師就像那副模樣。
  我們這位顧問老師並不是喜歡多嘴干涉的人。
  他盡可能讓我們為所欲為……或者應該說,是尊重我們的自主性。這樣的老師真的很難得。雖然他很容易操心,所以大概有很多事情想要提醒我們,不過,他仍舊很有耐心地默默旁觀。
  這樣的老師之所以會如此慌亂,是因為無法跟上突然的變化。這也是難免,我自己其實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慌亂。
  迎新會即將來臨,二年級的梨里學姊卻病倒了。
  然後在公演當天介紹的代演者,竟然是蛯原仁。
  他是梨園名門白銀屋的公子。
  昨天晚上我打電話向老師報告這件事,他還發出「呼耶?」的怪聲。
  「我要先說好。」
  這位公子正在歌舞伎同好會的成員面前說話。
  這是早晨七點的社辦。我昨晚就聯絡大家早點來,眾人的反應有些微妙。花滿學長問:「有必要這麼做嗎?」梨里學姊說:「太好了,我總算可以放心。」其他成員則抱持「總之等明天再說」的態度。體操社的長沼學長很有男子氣概地對我說:「了解了,一切交給你來判斷。」
  「我並不打算以歌舞伎演員的身分站上今天的舞台,只是以一名高中生的身分代替三輪山學姊演出。因此,我並不打算展現白銀屋的演技。」
  哇,怎麼說這種話……我內心捏了一把冷汗。遠見老師原本總算停下腳步,現在又開始來回踱步。
  「你的意思是打算敷衍了事嗎?」
  花滿學長以低沉的聲音問。身材高大的他雙手環胸,以強烈的視線瞪著蛯原。但蛯原也沒輸,他回看對方的眼神很有力量,不愧是歌舞伎演員。
  「不是。應該說,我得比平常更努力才行。」
  「什麼意思?」
  「我平常總是和比我年長許多的大前輩一起演出。由於我的經驗不足,諸位前輩看不下去都會幫忙我。由於周圍的人演技傑出,所以能牽引我順勢達到更高的境界。但是這次……」
  他環顧四周,繼續說:
  「舞台上卻沒有比我更懂歌舞伎的人。」
  哦哦,講得真直接……雖然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實,但是說得這麼明確,大家內心一定不是滋味。我努力忍住想要出面緩和氣氛的心情。這時候不能由我用息事寧人的態度和稀泥,要讓蛯原說出想說的話,然後社團所有成員也自由說出意見,然後才能迎接正式演出。
  「笨蛋,這不是廢話嗎?我們是普通的高中生。」
  緊繃的氣氛輕易被阿久津打破。
  芳學姊稍稍歪著頭說:「的確,畢竟我們是初學者。」
  數馬說:「總不能要求我們太多。蛯原,我們現在這樣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努力。說實在的,這種情況由你來牽引我們不就好了?」
  花滿學長附和:「對呀。舞蹈也一樣,和厲害的人一起表演,便能發揮出實力以上的水準。就讓蛯原來提升大家的程度吧。」
  「……今天是第一次共演,你們還真大膽。」
  蛯原皺著眉頭回答。
  「戲劇著重的是整體的平衡,各位如果演得好,我當然也能這麼做。舉聲音為例,總不能只有一個人特別大聲吧?」
  「也就是說,你要配合大家。一開始這麼說不就好了?真愛裝腔作勢。」
  蛯原瞪了阿久津一眼,然後環顧眾人說:
  「沒錯,我會配合大家。所以既然要和我共演,就請你們演得好一點。」
  芳學姊笑了一下說:
  「真敢講。既然被他這麼說,我們也得努力了。小花,對不對?」
  「對呀,小芳。數馬、阿久津,你們也明白吧?」
  「是!」兩名學弟點頭。
  看來雖然不能和睦相處,不過大家已經接受要站在同一個舞台上。我感到心中的大石總算放下來。
  蛯原說:「那就讓我從頭到尾看一遍吧。」
  我自告奮勇說:「那麼,赤星由我先來代替。」雖然我的演技非常糟糕,但我記得所有人的動作和台詞,應該可以稍微派上用場。
  由於社辦很窄,所以體操社的大動作以省力模式進行,我們將整齣戲從頭到尾演一遍。
  大約十五分鐘後──
  「怎、怎麼樣,蛯原?」
  遠見老師站在蛯原旁邊,戰戰兢兢地問他。
  「……嗯,大概是類似歌舞伎的某種東西吧。」
  這個回答真的很不可愛,不過還在我的預期範圍內。依蛯原的個性,不可能會說「真是太棒了」之類的感想。
  「體操社的各位,謝謝你們。我已經了解和捕快之間的配合方式,你們可以先回教室。」
  蛯原的話讓長沼學長露出驚愕的表情。
  「咦?你不用跟大家一起練習嗎?」
  「沒關係,我已經記住了。」
  「一次就記住了?」
  「是的。」
  明確的回答讓其他社員都大為驚嘆。
  雖然說基本上和一般的《白浪五人男》一樣,但捕快人數只有一半,最後的「亮相」姿勢也有改變,蛯原卻看一次就記住了。他果然是特別的。
  體操社的成員對我們說「待會兒見」,先行離開社辦。
  剩下的只有歌舞伎同好會的成員。蛯原低著頭沉思片刻後,抬起頭說:
  「現在已經沒時間了,我就來說說希望每個人修正的地方,可以嗎?」
  就是所謂的針砭吧。
  我看看大家。花滿學長、芳學姊、數馬還有阿久津,都帶著做好覺悟的表情。我把視線移回蛯原身上,代表大家回答:
  「告訴我們吧,你可以直接說沒關係,告訴我們該怎麼改善才會更好。」
  「不用你要求,我也會直接說。想說的事情很多,不過反正沒辦法全部記住,所以我對每個人只提一件事。首先是日本駄右衛門。」
  「什、什麼啦!」
  花滿學長擺出防衛的姿勢。
  「你的演技太小了,請擴大自己的存在感。難得有這麼好的體格,不要把肩膀往前縮。我想這是你跳女舞的習慣,不過今天請切換過來。」
  花滿學長似乎也有自覺,因此端正姿勢回答:「知道了,我會注意。」
  接下來,蛯原看著數馬說:「忠信利平。」
  「在、在。」
  「聲音。你應該能從腹部發出更大的聲音吧?尤其是報上名字那裡。弁天講完之後,掌聲會很熱烈。憑你現在的聲音,一定會被蓋過去。」
  「我自己覺得已經很大聲了……」
  「……
  『再下來是』
  !」
  蛯原突然提高聲量。
  眾人都瞪大眼睛,遠見老師甚至還稍微往後仰。蛯原的聲量非常驚人,聲音大到空氣都在震動,卻完全不像是在怒吼。
  太厲害了,這就是站在職業舞台上的演員的發聲。
  我再次感受到可以和他一起演出的喜悅。
  「至少要這麼大聲。」
  「知、知道了,我會使勁。」
  「不用太使勁。肩膀太用力的話,反而會阻礙發聲。你就想著要讓聲音投射到二樓座位就行了。」
  「嗯。」
  「接著是弁天。」
  芳學姊微微傾頭代替回應。
  「步伐要再加大一個拳頭左右,番傘距離身體再多五公分,下巴縮一公分。聲音不用勉強裝成男人的聲音,更自在一點。」
  芳學姊苦笑著說:「……真仔細。你不是說對每個人只提一件事嗎?」
  蛯原回答:「我相信妳能夠立刻修正。」芳學姊聳聳肩說:「你還真抬舉我。」不過如果是她,的確應該能夠準確地修正。
  「只要大家各自注意以上要點,就會比現在稍微好一點……」
  「喂!喂喂喂!我呢?」
  阿久津高舉起手主張自己的存在。
  「不要忽略我!也說說我的問題吧!像是聲音再大一點之類的!」
  「……你反倒還嫌太吵……」
  聽到蛯原的話,我忍不住噗哧笑出來。
  「不要笑,小黑!可惡,蛯原,給我認真提意見!」
  蛯原不耐煩地說:「我沒什麼要對你說的。」
  「沒有?」
  「沒有。雖然不是說沒有需要改善的地方,但是我不告訴你。」
  「為什麼!」
  「因為我討厭你。」
  阿久津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看到他的臉,我再度湧起笑意。這股笑意傳染給其他人,連遠見老師都為了憋笑而顫抖。阿久津用力跺腳,紅著臉說:「真是可惡的傢伙!」
  不過我似乎可以理解。
  或許蛯原真的不喜歡阿久津……不過,他之所以沒有提出任何建議,大概是因為阿久津的南鄉力丸已經完成了。而且就如蛯原自己說過的,他和阿久津是相反類型的演員,如果輕率地提出建議,反而可能造成阿久津的混亂……不不不,他應該沒想那麼多,大概真的只是因為討厭阿久津。
  那也沒關係。
  他願意和我們一起演出,這樣就好了。
  接著蛯原為了試穿戲服,前往隔壁的服裝室。
  小丸子說過,和服可以容許一定程度的身高差異。其他成員正在練習修正剛剛蛯原提醒的地方,並彼此檢驗。每個人的表情都非常認真。
  叮咚,手機響起,梨里學姊傳簡訊來了。
  『大家加油,加油,加油!』
  簡訊這麼寫,她或許是在床上哭著打出這則簡訊吧。為了梨里學姊,我們一定要讓舞台成功……不,不對。
  舞台應該要能夠樂在其中。
  「來、來栖。」
  遠見老師走到我身旁。老師照例是最緊張的人。
  「不要緊嗎?開演前才臨時換角……」
  「一定沒問題的。對不對,蜻蜓?」
  正在操作筆記型電腦的蜻蜓盯著螢幕,就如平常一般回答:「嗯。」這種安定感不知讓我感到多放心。
  「雖然到最後一刻還亂七八糟的……不過,這樣反倒符合我們的特色,不是很有趣嗎?」
  「雖然沒錯……唉,可是好像連一次都沒有順利地迎接公演……」
  「真抱歉,每次都讓老師擔心。」
  我向老師道歉,他便說:
  「不用跟我道歉。總之……我只希望你們能開開心心地演出。老爸一定也會說同樣的話,他還拜託我要好好錄影。」
  「謝謝老師。我非常開心,大家應該……也一樣吧。對不對,蜻蜓?」
  「嗯。」
  蜻蜓回答時沒有看我們,似乎讓老師感到不安。遠見老師有些拘謹地再次詢問:「村瀨,你真的很開心嗎?」
  蜻蜓回過頭,輪流看著我和遠見老師。
  接著,他眼中很難得地露出一絲絲──真的只有一絲絲──的笑意,回答:
  「很開心。」
  
  *
  
  我對歌舞伎非常感興趣。
  看歌舞伎會讓我感到既興奮又緊張。
  歌舞伎是日本值得誇耀的傳統藝能,在江戶時代是受到庶民喜愛的娛樂,演員都是男人,女性角色也由女裝的男人飾演。男扮女裝的歌舞伎演員美貌不輸給真正的女人。誇張的化妝、大膽的故事結構、徹底的表演精神,多麼美妙啊!我最初在介紹日本文化的電視節目中看到歌舞伎之後,就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歌舞伎演員擺著定格姿勢,張大眼睛瞪向觀眾。
  舞台上傳來像是敲打木頭的聲音。
  電視螢幕上出現五個男人拿著傘、排在一起的場景。根據介紹,這些人是小偷。
  為什麼小偷會這麼帥氣?是類似亞森羅蘋的小偷嗎?我腦中浮現種種疑問,立即被歌舞伎這個奇妙的世界吸引。
  在那之後,我拚命收集相關資料。
  文獻方面的資料很難入手,不過在網路上可以看到許多圖片與影片。
  只是我聽不懂演員在說什麼。雖然應該是日語,但似乎夾雜許多古文。我詢問母親,她也說她不知道。
  我想看真正的舞台。
  我想看真正的歌舞伎。
  我一直懷抱這樣的期望,沒想到父親因為工作調動的關係,全家要搬到東京。由於四月開始是新學期,因此搬家進行得很倉促。也因為如此,我到現在還沒去成歌舞伎座或國立劇場。我詢問同學歌舞伎的話題,大家卻都露出詫異的表情。當我知道沒有人看過歌舞伎,不禁感到不敢置信。
  不過,我今天終於可以看到歌舞伎。
  當我看到迎新會的節目單,差點發出歡呼。這所學校竟然有歌舞伎社團,而且還會在迎新會上表演一幕短劇。因為是學生的社團活動,所以當然和專業的舞台不同。即使如此,我還是很高興。我終於能夠看到現場表演的歌舞伎。
  「唉,我開始想睡了……根本沒必要舉辦迎新會吧?太冗長了……真希望趕快結束。」
  坐在旁邊的同學抱怨。
  的確,如果只是由社團代表上台致詞,感覺有些無聊。不過戲劇社演出的極短劇很有趣,啦啦隊的表演也充滿活力,滿有看頭的。
  「呃,接下來是……歌舞伎同好會和體操社。為什麼這兩個社團會一起表演?」
  我也有同樣的疑問……不過下一瞬間,舞台燈光變亮,我便理解到體操社的存在意義。
  噠噠噠噠,砰!
  從舞台左右兩邊出現身穿黑色短和服的男生,表演精采的空翻。由於沒有任何事前說明,因此沒有心理準備的新生都發出「哦哦」的驚嘆聲。
  這時又有兩人跑出來空翻。
  砰!他們漂亮著地的地點正好是舞台中央。兩人彼此對看說:
  「找到了沒?」
  「沒找到。」
  也就是說,他們在找某個人。
  「那幫盜賊,不知逃至何方。」
  「無論如何,非得找出來!」
  盜賊……也就是說,他們在追捕小偷。接著兩人重新面對舞台正面。
  「初瀨寺到稻瀨川,皆不見蹤影,或已穿越朝比奈山路,前往六浦方面。」
  「不妨繞道先行,埋伏彼處守候。」
  「僅此一條路,必定可尋得。趁道路尚未泥濘──」
  「吾等也不得怠慢,需搶得先機。」
  台詞變得越來越難懂,我正感到傷腦筋,同學突然指著前方說:
  「那裡好像有字幕。」
  水色的背景上方,流過以現代日文寫成的字幕。
  『從初瀨寺到稻瀨川,這一帶都找不到人。他們或許已經穿越朝比奈的山路,前往六浦了。我們如果繞到他們前方,在那裡守候,一定能找到他們。因為只有這一條路。來吧,趁道路還未泥濘,我們也不得怠慢,趁早出發。』
  同學喃喃地說:「哦,原來是這個意思,他們要繞到盜賊前方。」
  除了困難的漢字以外,我大概都看得懂,但感覺字幕轉換的速度太快了。同學對我說:「我念給你聽吧?」我便非常感謝地請他幫忙。只是小聲念的話,應該不會打擾到周圍的人。
  背景突然改變。
  標題出現《青砥稿花紅彩畫 齊集稻瀨川之幕》,漢字還有標上平假名注音。
  『雖偷盜但不做非道之事。五名小偷英雄報上名字的經典場面!』
  字幕還出現場景解說,不知道真正的歌舞伎是不是也有這樣的呈現方式?這麼簡單易懂,感覺很方便。
  「自雪下翻山越嶺,暫且逃至此地。」
  凜然的聲音從意想不到的方向傳來。
  說話的人站在禮堂觀眾席後方,新生們同時把頭轉向那裡。
  「哇!」
  我不禁發出小聲的驚呼。
  演員身穿有菊花花紋的深藍色漂亮和服,腳踩木屐,扛著番傘站在聚光燈下。標致的鵝蛋臉,額頭上有一道紅色的傷痕化妝,感覺格外妖豔。
  「走投無路春之夜,鐘聲七響六浦川。」
  接下來的聲音來自前方靠右側的觀眾席走道。由於接近出入口,因此應該是從大廳走進來的。這名演員雖然也穿著同樣的和服,但花紋不同,不知是雲還是龍。白色番傘則樣式相同,上面寫著黑字。
  「趁夜未明前,遠離飛石洲崎乘船去。」
  所有人的視線同時轉向左手邊的通道。出場的是有些女性氣質的年輕人。和服的花紋是鳥……或許是雞。
  「捨棄故鄉周遊於三浦至三崎海上!」
  洪亮的聲音令我感到驚訝。
  第四人在很近的地方,同學也發出「哇哦」的驚嘆聲。這個演員身穿雲間閃電花紋的和服,臉上的妝和先前三人不同。之前幾人的臉都塗得偏白,但這個男子卻是深色的膚色,感覺最粗獷而有男人味。由於在近處,因此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番傘。上面寫了什麼字呢……我伸長脖子想要確認,剛好和第四人視線交會。
  好驚人的氣勢。
  是誰說日本人的長相和性格都很溫馴?他以強烈的目光瞪向我,讓我不禁縮起肩膀。很難想像同樣是高中生,卻有那樣的氣勢。
  「……白浪。」
  第四人小聲說了這幾個字。
  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一旁的同學卻說:「哦,原來上面寫的是『白浪』。」我這才知道他是在告訴我番傘上的文字。
  「海上不同於陸地,毋須在意他人耳目。」
  距離舞台最近的通道上出現第五人。這個人的髮型也很誇張,頭髮亂蓬蓬的……啊,該不會是留長了吧?古代人留「丁髻」的髮型會剃光周圍的頭髮,如果原先剃掉的部分沒有定期修剪,大概就會變成那樣。
  五名盜賊緩緩走在觀眾席的通道上。
  他們各自朝著舞台前進,口中朗誦台詞。看來他們是在講述之前逃跑的過程。
  「然至六浦川畔前,越過阡陌遠州灘。」
  「不可輕忽山風吹,若遇疾風追捕者。」
  「櫓櫂之外憑腰刀,直至舵柄斷。」
  「展露身手砍追兵,若是不敵時。」
  「切斷錨索救命繩,五人共同──」
  這時五人已經齊聚在舞台上,場面相當壯觀。當全體齊聲說:
  「套帆纜。」
  在這個瞬間,背景突然變漆黑,白色的大字以橫式書寫的方式「啪啪啪啪啪」地出現。
  
  白浪五人男
  
  喀!宛若敲木頭的那個聲音響起。
  隨著這道聲音,背景又變了。
  這次的背景是明亮的河岸櫻花,觀眾席湧起歡呼聲與掌聲。女生情不自禁地喊:「好漂亮~」就連旁邊的同學都訝異地問:「咦?歌舞伎是這樣演出的嗎?」不過他也目不轉睛地盯著舞台。
  從舞台側翼跑出最先登場的五名黑衣人。
  字幕顯示:
  『現在登場的是捕快。他們想要抓住五名盜賊。飾演捕快的是體操社的社員,請欣賞他們華麗的動作。』
  五名小偷退到舞台後方的位置。
  原來如此,這裡應該是體操社的表演場面。他們做出精采的倒立與旋轉動作,然後五人在同一時間靜止,看來非常痛快。接著,他們又以霹靂舞般的旋轉技轟動全場。當他們暫時從舞台側翼退場之後,接著又一一伴隨著助跑進行空翻。所有人都成功著地,引來熱烈的掌聲。
  掌聲靜止後,演員又回到原本的位置。
  飾演捕快的人大概還氣喘吁吁,但仍拚命調整呼吸,說出台詞:
  「不准動!」
  戲劇再度開始。
  「喂!有何貴幹?」
  「還需多問?盜賊頭目日本駄右衛門及手下四人,快快束手就擒!」
  捕快要盜賊乖乖被捕。看起來像盜賊首領的蓬蓬頭告訴捕快,既然被發現,他們也不打算做無謂的抵抗,一一報上名字之後,就讓捕快們綁起來。
  同學不禁問:「什麼?正常的小偷哪會在被抓之前報上名字啊?」
  我試著回答:「這應該是一種表演吧。」
  「表演?」
  「嗯。人氣演員會一一說台詞,讓觀眾可以看個仔細。」
  「哦,原來如此。話說回來,你看過這齣戲嗎?」
  「我在那邊的時候,最早在電視上看到的大概就是這齣戲。我當時也有同樣的疑問,所以在網路上搜尋影片反覆觀賞,想過各種可能性,最後覺得大概是一種表演……啊,不過我也不知道這個想法正不正確。」
  「哦。」同學看著我。「你真的很喜歡歌舞伎耶。」
  「嗯。」
  我笑著回答,同學也笑著說:「真是怪胎。」
  好,接下來終於到自我介紹的場景。
  首先報上名字的是從觀眾席看去,最右邊的蓬蓬頭首領。
  「質問之下報上名,未免太狂妄。」
  他堂堂正正地以洪亮的聲音念出台詞。
  這個學生大概原本體格就很好,壓低的重心也很穩,充分展現值得依賴的盜賊首領氣質。
  「出身遠州濱松,年方十四遭父母拋棄,以白浪夜盜維生,雖偷盜但不做非道之事。掛川至金谷,處處做人情,得義賊之名,遭官府通緝,乘盆舟渡川。置身險境已四十,人生五十年,六十餘州無藏身之地,盜賊首領日本駄右衛門!」
  在演員報上名字的同時,背景畫面以直式文字秀出「日本駄右衛門」。以視覺方式強調角色的名字──我看過的歌舞伎影片當中並沒有這種表現方式,如果是這些學生自己設計的,那真的很厲害。一般高中生竟然能用嶄新的形式來演出日本傳統文化……
  觀眾紛紛鼓掌。同學說:「雖然聽不太懂,不過感覺滿帥的。」背景上方的字幕隨時都會出現演員的台詞。
  「其次是江之島岩本院稚兒出身,平時習於著振袖,島田髮髻由比濱,男扮女裝施展美人計。不容輕忽小女子,遭人識破小袋坂,惡名傳千里,曾入土牢二三次,層層越過鳥居數,獲八幡氏子鎌倉無宿頭銜,生長於島上,名為弁天小僧菊之助!」
  這時有一群女生發出歡呼聲,鼓掌得最熱烈的也是女生。
  「啊,這位是戲劇社的淺葱芳。她是女生喔。」
  從國中就念這所學校的同學告訴我。
  女生?
  那就奇怪了,因為歌舞伎應該只有男人才能演出……難道說高中社團連這樣的框架都能夠擺脫嗎?
  我感到心跳加速。
  多麼自由,多麼愉快。
  「再下來是月之武藏江戶出身,自幼習於偷竊,離家至伊勢參拜,順道至西國掙錢,始自吉野山,順勢經大峰,直至奈良作停留,冒稱圍棋手,潛入寺廟豪宅盜金錢,罪行堆積如山高,蹴拔之塔二三重,重重惡事不高飛,盜用判官親信名,號稱忠信利平。」
  這個聲音很自然,也很容易聽懂台詞。
  每個演員幾乎都站立不動地說話,不過在台詞最後報上名字的時候,會做出很大的動作。這樣的動作看起來非常帥氣。此外,當演員在說話的時候,其他四人都像圖畫般文風不動,這似乎是種固定的形式。
  「排列其次者,昔日武家中小姓。」
  介紹下一個演員的時候,同學發出「嗯?」的聲音,稍微探向前方。
  「怎麼了?」
  「那是……白銀屋的……不,不可能。他怎麼可能出現在素人歌舞伎的舞台?可是臉長得有點像……」
  我不知道同學困惑的理由。演員繼續朗誦台詞:
  「曾為故主作盜匪,鈍刀持往腰越砥上原,欲磨此身鏽,不能除去深綠盜賊心。柳之都谷七鄉,花水橋之山路間,今之牛若名聲高,藏身之處遭人見,月影谷神輿嶽,今日生命破曉時,即將消逝星月夜,名為赤星十三郎。」
  ……怎麼回事?
  感覺不太一樣,和剛剛的三人不同。
  女性化的站姿和柔軟的動作,大概是角色個性的不同。但除此之外……這個演員和其他人有某種更深層的差異。
  赤星十三郎在五人當中,或許可說是最為低調的角色。演員也是以這種方式演出……但卻非常有吸引力。或許是因為他的姿勢非常完美。雙腿的角度、手腕舉起的方式、傘的拿法,以及文風不動的身體軸心與重心──這樣的身體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練出來的。因此,感覺整個人從體內透出無法隱藏的光芒……讓人無法不注視他。然而他並沒有特別突顯自己,非常協調地融入周圍的人。
  「最後人物!」
  這是最後一位,就是剛剛告訴我番傘上文字的人。
  豪邁、愉快、大膽無敵。
  這個角色讓我想到這些形容詞。
  其他四人都把白手巾掛在左肩,只有他圍在脖子上。
  「海風強勁小余綾,岸上松樹歪斜生,出身海濱仁義道,淪為盜船人,潛入白川夜船中。白刃閃電映波間,殺人罪孽重,如負虎石難站立。惡事傳千里,已有覺悟受酷刑,然而不知哀憐為何物,厭惡誦經者──」
  他張大眼睛瞪著觀眾。
  「南鄉力丸!」
  他在挑戰,我受到了挑戰。
  我感到心跳加速。
  ──你們都過來吧!來到歌舞伎的世界。大家都過來。因為實在是太有趣了!
  他的眼神力量讓我產生這樣的心情。
  觀眾席響起熱烈的掌聲。我聽到旁邊的同學讚嘆:「竟然能發出那樣的聲音。」
  我忘情地拍手。果然很棒,現場的演出就是不一樣。竟然有這麼愉快的社團,選擇這間學校真是選對了,超幸運的。
  我不會猶豫,一定要加入這個社團。
  雖然我有點擔心他們會不會接受我,可是我已經決定,一定要加入他們。
  演出繼續進行,接下來是白浪五人男與捕快的交手。
  傘……還有捕快手上的那個武器好像叫「十手」,雙方以手上的道具當劍,展開形式化而類似日本舞踊的美麗動作在打鬥。不斷響起的敲木頭聲非常威武且爽快。那聲音是怎麼發出來的……
  「啊!」
  我突然發現舞台旁邊接近帷幕的地方,有個蹲著的影子。
  不,不是影子。雖然全黑,但是有實體。
  這個人正以木棒敲擊木板。
  他全身穿著黑色和服,頭巾也是黑色,還有遮臉的布,但現在掀了起來。那人應該是男生,他認真看著舞台,配合演員的動作用力敲打木板。
  「那應該是『黑子』。」
  同學告訴我。
  「咦?還是叫『黑衣』……?總之就是類似的名字。雖然在舞台上,可是要假裝他不存在。」
  「在舞台上,可是不存在……?」
  「沒錯,身穿黑色和服就是這樣的意思。我之前在某本書上讀過。」
  沐浴在燈光中的舞台。
  華麗的演員。躍動感,生命感。
  支撐他們的,就是那全身黑衣、專心致志的嬌小黑衣。
  最後的姿勢擺出來了。
  捕快和演員一一擺出最符合自己角色風格的姿勢。那位南鄉力丸一腳踩在趴在地上的捕快身上,顯得豪邁奔放。背景出現新的文字,秀出角色名字和演員姓名,也就是片尾字幕。捕快果然都是體操社的成員。長得最高、表演空翻的,是三年級的社長,名叫長沼。
  禮堂籠罩在掌聲中。
  這或許是截至目前為止最熱烈的掌聲,還有人以指吹口哨。雖然有可能是半開玩笑,不過至少可以證明大家都看得很開心。
  演員們放鬆姿勢,站成一列。
  「謝謝大家!」
  他們齊聲道謝,以高中生的姿態鞠躬。
  聚光燈移向舞台旁邊。
  燈光照亮的是剛剛那位黑衣。他依舊站在舞台邊,有些害羞地站起來。
  所有演員都把左手伸向旁邊,指著黑衣喊:
  「歌舞伎同好會社長,來栖黑悟!」
  黑衣很靦腆地鞠躬。
  原來如此,他連名字都叫做「KUROGO(註14:日文中「黑悟」與「黑衣」同音。)」……我的手掌已經拍到發疼,但還是繼續鼓掌。我的雙手大概變紅了,但我還是不想停止拍手。
  「你要加入歌舞伎同好會嗎?」
  同學問我。我因為太興奮了,不禁回答:「Absolutely!」
  啊啊,真希望能快點見到他。然後我要告訴他,我想要入社,請讓我一起演出歌舞伎。
  日本的傳統藝能。
  怪誕奇妙、很酷、很通俗,又很迷人。
  像這樣令人興奮的舞台劇,即使在號稱戲劇之國的我的母國也很少見。我雖然聽過有人批評歌舞伎的故事情節太單純,但那是沒有真正了解歌舞伎的人所說的胡言亂語。
  簡單、直接而純粹。
  這才是歌舞伎的魅力……不過在做出這樣的結論前,我對歌舞伎還有太多不了解的地方。
  但我心中充滿預感。
  這個社團一定非常有趣。
  「我、我……想要早點演歌舞伎。」
  我興奮地用力抓住同學的手臂喊。同學點點頭說:「哦……這樣啊。」
  「我可以演嗎?應該可以吧?」
  「這、這個嘛,應該可以吧?你一定可以的,看你這麼熱衷的樣子。」
  他這麼說,讓我很高興。
  我想要早點和他們一起站上舞台。雖然我對幕後工作也有興趣……不過老實說,我還是想站上舞台。我想要以演員的身分,說出具有奇妙韻律的台詞。
  「嗯,應該很有趣吧。」
  同學打量著我說。
  
  「金髮碧眼的歌舞伎演員……應該也不壞。」
 楼主| 发表于 2017-4-10 18:35 | 显示全部楼层
  引用、參考文獻
  
  
  《最新歌舞伎大事典》富澤慶秀、藤田洋監修 神山彰、丸茂祐佳、兒玉竜一編輯委員 柏書房
  《歌舞伎On Stage 1 蔦紅葉宇都谷峠 青砥稿花紅彩畫》河竹登志夫編著 白水社
  《歌舞伎On Stage14 三人吉三廓初買》延廣真治編著 白水社
  《新版 歌舞伎手帖》渡邊保 講談社
  《惡之邀請函──幕末•默阿彌歌舞伎的欣賞方式》小林恭二 集英社
  《開場四十週年紀念 國立劇場歌舞伎公演紀錄集1 通狂言 青砥稿花紅彩畫 三幕九場》獨立行政法人日本藝術文化振興會 國立劇場監修、資料提供 公益社團法人日本演員協會、松竹株式會社協力 Pia株式會社
  
  參考資料
  「歌舞伎座惜別公演十六個月全紀錄」DVD BOOK 小學館
  
  網站
  「歌舞伎的邀請~歌舞伎鑑賞指引~」 獨立行政法人日本藝術文化振興會
  http://www2.ntj.jac.go.jp/unesco/kabuki/jp/
  
  *另外也參考其他歌舞伎相關書籍、公演情節介紹手冊等。
  *在此要深深感謝本書執筆之際協助監修、採訪的所有人。
  
  監修
  渡邊哲之先生(國立劇場)
  
  採訪協助
  片桐久文先生(山手學院國中、高中)
  青木拓平先生(株式會社Stage Office)
发表于 2017-4-11 02:15 | 显示全部楼层
太感謝了 因為動畫的關係 而注意到這本書
現在更是深深的喜歡上了
感謝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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