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ID
- 426655
- 阅读权限
- 150
威望
轻币 枚
XD 个
注册时间2012-9-15
最后登录1970-1-1
|
楼主 |
发表于 2017-4-30 22:5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9-6-23 17:56 编辑
Phase 9「answer for survive」
村主健吾在晚上仰望自己房間天花板的情況變多了。
他不後悔。因為他知道不是什麼大人物的自己,最後終究會走到這個地步。
他的平凡日子就要結束。但健吾依然只是坐著不動,虛度光陰。每當在陰暗處透過聲音感受到家人生活的氣息,就會有股難以抑制的情感掠過他心頭。健吾也曾經萌生向家人求助的衝動。可是,他到最後還是選擇眺望陰暗的天花板。
這一定只是無意義的堅持。然而,要是每個人都能夠捨棄這種堅持,懷抱信心對別人伸出手,那世界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如果將人類分成傍晚時眼中只有美麗的夕陽,與害怕即將來臨的夜晚兩種,他一定是屬於後者。他位於世界悲觀的那一側,所以才會走到這個地步。不過,這世界肯定有一半以上的人,和他站在同一邊。
*
到頭來,即使許多事情變了樣貌,新人是高中生的身分也不會改變。因此,他必須去上學,而教室裡除了健吾以外,還有成為梅忒黛主人的遼。
就算兩人選擇不同的道路,他們仍然照常念書和參加社團活動。彼此之間還擁有共同的事物,讓新人覺得這是一種救贖。
「早安,遠藤同學。」
新人一進教室,坐在附近位子的女生便向他打招呼。自從和遼的關係變得微妙之後,新人和健吾在班上的朋友就變多了。這表示遼的存在感是如此強烈,同時也是學生的人際關係在今後幾十年也不會改變的殘酷部分。
他大致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也認為日常還會持續下去。所以,當第一節課前的班會看見出乎意料的臉孔時,他整個人嚇了一跳。
前陣子才在派對見過,擁有褐色肌膚與白金色頭髮的少女走了進來。她身上穿著高中制服。
她像女王一樣堂堂挺起胸口,對高中生們喊道:
「我是艾莉卡‧柏洛茲。請多指教。」
發現她就是那位名人後,教室轟然雷動。
日常生活一成不變,也就代表人們會因無聊而渴求刺激。於是,學校內的視線在轉眼間都集中到少女身上。
由學生管理營運的區域網路,收到大量的艾莉卡影片投稿。一到下課時間,不止是班上同學,全校的學生都接連跑來圍繞在艾莉卡身邊。而且形勢有増無減,連走廊上都擠滿了湊熱鬧的學生。
「搞不好影片都流到外部網路了。」
健吾似乎不想和學校的熱潮扯上關係。
「艾莉卡小姐真的是名人呢。」
「你好歹也看個新聞吧。去年都在報導她的事情耶。據說她在二十一世紀初進入沉睡,然後以最初期冷凍睡眠者的身分生還。」
「只是冷凍睡眠的普通人吧。這樣就會變成名人嗎?」
艾莉卡轉學進來後,大家變得浮躁,彷彿祭典開跑。健吾坐在椅子上,斜眼瞄向人群。
「因為傳奇吧。將近一世紀前的人類,感覺像是從其他世界來的人。而且說到柏洛茲,可是擁有好幾間公司的超級有錢人呢。」
「原來如此。可是,遼他家也很不得了啊。」
健吾壓低音量說道:
「柏洛茲家族的人除了她以外,在『大災害』中都那個了。留存下來的,只有資產和身為繼承人的她而已。」
試著思考健吾刻意迴避的那個詞後,新人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除了艾莉卡以外,其他人都沒活下來。
新人閉上眼睛,回想之前受邀參加派對時看見的柏洛茲宅第。打從艾莉卡賭上治療不治之症的希望而進入冷凍睡眠後,她的家就一直凍結在二十一世紀初期的狀態。
「為什麼每個人都帶著笑臉靠近她呢?這不是很嚴肅的話題嗎?」
「因為新聞宣傳的手法巧妙啊。說她是睡美人。」
健吾瞄向人群。新人跟著望過去後,意外地和艾莉卡對上視線。
「哎呀,真高興能跟你同班呢。」
艾莉卡優雅地起身。大病初癒的纖細身體,在穿上制服後更顯細瘦。
她走向這裡。
現場的視線,一口氣集中到普通高中生的新人身上。這股壓力令他身體一僵。沒有得意及困惑,只有恐懼不安的心情籠罩著他。
艾莉卡把能吸引的目光全部吸走,優雅地對新人打了個招呼便直接通過。
感覺有個巨大怪物,剛從身邊經過。那並不是指艾莉卡,而是被她牽引的誇張視線所帶來的沉重感。一想到蕾西亞等人即將開戰,新人就感到心痛。
若被教室內的大家發現蕾西亞級的事情,他絕對會淪落到比遼遭人排擠情況更加悽慘的下場,直接暴露在數量驚人的視線與赤裸裸的情感中。然而,新人曾觀摩蕾西亞光鮮亮麗的模特兒工作,所以多少有點領悟。人們的視線雖然是怪物,但同時也是活生生的「現實」,連繫著社會這個巨大系統。
新人不自覺地朝向準備走出教室的艾莉卡喊道:
「那個在哪裡?」
艾莉卡一定是為了自己的戰鬥才來到這裡。因此,「瑪莉亞裘」也會在她身邊。
少女轉頭回答:
「如果你是問hIE,她在待機處喔。如果能在學校使用,根本就不必上課了,那是沒辦法的事。」
原本以為是自己歸宿的教室,新人有種和派對那晚連結在一起的感覺,讓他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他試著尋找人應該在附近的遼。
遼不見了。
艾莉卡傷腦筋地歪著頭。得知她的背景後,覺得少女似乎變得更加脫離塵世。
「真遺憾。我本來還想和他多聊一點。」
從那天開始,學校掀起一陣骨董熱潮。這是因為除了紙狀終端以外,艾莉卡帶來學校的書包和配件,全都統一是二十一世紀的風格。
艾莉卡似乎非常享受學校生活。
她規矩地從早上開始上學,也從來不翹課。午休時,甚至還會和同學一起共進午餐。
新人將桌子和健吾的併在一起,吃起事先買好的麵包。家裡開定食店的健吾,便當總是非常豐盛。
「你好像誤會了,我的便當都是自己做的喔。」
「咦?」
煎漢堡排、做馬鈴薯沙拉,以及將蘋果切成兔子形狀的,似乎都是眼前的健吾。
「我將來或許會繼承家業,而且連妹妹的分一起做也比較省事。遠藤不是也能請那臺hIE幫你做嗎?」
新人自從告白以後,對於和蕾西亞的關係稍微開放了點。
「我不想跟別人分享。也不想在被問到是誰做的時候找藉口。」
「嗚哇,真噁心。你在認真個什麼勁啊。」
新人滿臉通紅地回答:
「我是認真的。我可是怕得要命呢。」
「騙人的吧?遠藤唯一的優點不就是莫名其妙地積極嗎?」
新人煩惱不已。最近只要一想到蕾西亞,他就無法冷靜。一想到和她的「未來」,內心就害怕得不得了。
「總覺得遠藤在遇見那臺hIE後,變了很多呢。」
「這就叫做成長吧。要是那樣就好了。」
一想起蕾西亞,新人的嘴角便不自覺地上揚。健吾受不了地嘆口氣。
此時,班上的女同學來到他們的桌子旁邊。艾莉卡坐在女同學對面的椅子上,朝這裡揮手。收到柔弱女王的命令,讓這位同學興奮不已。
「那個,艾莉卡同學叫你們。」
艾莉卡收了幾個非常樂意替她跑腿的崇拜者。
「願意一起吃飯嗎?」
少女笑著招手。
「學校真是個好地方。如果說我一直想過這種生活,你會覺得意外嗎?」
艾莉卡周圍的女孩子們將桌子併在一起,形成一座島嶼。艾莉卡的便當不僅十分豪華,她還展現大公司老闆的風範,另外準備可以分給所有人的水果和紙盤。
艾莉卡只要一開口,班上的女孩子們就會自動閉上嘴巴。
「冷凍睡眠前,我一直在住院,沒辦法去上學。就是因為能像這樣取回很久以前失去,從沒想過能夠到手的東西,才會讓人覺得有趣。」
為了不讓睡美人感到無聊,聚在這裡的七名同班女同學之一開口說道:
「剛才也提過,現在網路上多了很多『命』的影片喔。她前陣子被恐怖分子破壞,所以有些惡搞或配上歌曲之類的影片對吧?」
綁馬尾的女孩子,用叉子戳了一塊切好的哈密瓜,向隔壁的女孩子攀談。
健吾的筷子停了下來。朋友正是那場「抗體之網」恐怖行動的其中一位成員。
女孩子沒有發現健吾的異狀,轉而向新人搭話:
「遠藤同學知道什麼嗎?做出那東西的人,是你爸爸吧?」
要回答不知道之前,留著妹妹頭的短髮女孩已經搶先說道:
「毀損的照片也流傳到網路上囉。你們不覺得那很血腥嗎?」
「是很血腥。不過,點閱率超高的。我看的時候,已經超過一千萬次了。到底都是誰在看啊。」
「妳不是也看了嗎。」
女孩子們一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下來。
「可是,因為那樣而出名,不是很属害嗎?我看到毀損的照片後,才第一次知道『命』的事情呢。」
接著,身為企業老闆的艾莉卡,興味盎然地應和道:
「就是透過震撼影像提升了知名度,『命』才被賦予角色性。獲得廣泛的認識,對本人以外而言,就如同獲得新的生命。它與『外表』結合在一起,從眾人那裡獲得『意義』。」
儘管被邀請一同用餐,卻無法參加對話的新人,和少女對上視線。
艾莉卡用手指戳自己的馬克杯。上面畫了凱蒂貓,大概是二十一世紀的舊式杯子。
「舉例來說,有個小孩非常想要凱蒂貓的杯子。那麼對想要這個的使用者而言,杯子就並非單純的杯子。透過印上凱蒂貓這個『外表』,杯子就成了具備特殊『意義』的物品。單純的杯子能夠受人喜愛,真是件美妙的事。」
戴著蝴蝶結的白色小貓,在超過百年的期間內,挑戰了各式各樣的服裝。感覺這隻可愛的角色,真的讓杯子變成某種特殊的東西。
艾莉卡挑釁地瞇起眼睛,彷彿在說新人與蕾西亞的關係,就像小孩和凱蒂貓的馬克杯一樣。
「我認為不管愛情是從哪裡產生,都一樣非常重要。」
「雖然重要,卻是一種能輕易遭到誘導的情感。無論老鼠、鴨子、刺蝟還是米格魯犬,你知道從以前開始,有多少角色為了受到喜愛,而被設計成用雙腳站立、『類似人類的外表』嗎?」
艾莉卡像是對他們冷淡的反應感到不滿似地用手托腮。
「愛情顧然重要,但在某方面依然只是能夠量化的單純力量。若按照這個比喻進一步說下去,『命』被附加『悲劇女性』的角色性後,受到人們喜愛。正因為是物品,才有辦法像這樣引人注目並加以活用。不過,那只是單純的力量,如果對象是人類,說不定會被迫單獨面對『意義』的道路而挫敗。」
少女似乎期待有人回應,新人便代表大家問道:
「現實也有很多人遭到那種對待嗎?」
艾莉卡笑了。她拿起凱蒂貓的馬克杯,喝了一口熱牛奶。
「等我發現的時候,我已經被當成睡美人囉。」
蕾西亞至今仍持續從事hIE模特兒的工作。即使是現在這種時期,她依然不顧危險地積極前往攝影棚或外景地。新人甚至覺得和戰鬥相比、她似乎更重視這方面。
今天的工作,是差不多已經習慣的棚內攝影。由於會與人類模特兒一起合作,因此現場的工作人員也比平常多。隨著蕾西亞的知名度上升,就連使用人類模特兒的大型廣告媒體也會來委託她工作。
「你怎麼一臉陰沉的樣子?這樣不是算事業成功嗎?」
出聲打招呼之前,對方就先主動搭話。這位身材高䠷的長髮女子,擁有精心琢磨般的美貌。她是在之前被梅忒黛攻擊的攝影現場,差點被吊燈砸到的綾部歐麗莎。
今天的攝影要與人類的男模特兒一起合拍。歐麗莎負責飾演男模特兒的朋友。
蕾西亞在沒什麼日常聲響的室內空間,和型男模特兒演出生活型態。當然,從家具到各種小東西,全都是與商品相關的廣告用品。
身材高大又肌肉發達的男模特兒,外表明顯比新人帥氣。然而,和蕾西亞擺在一起還是顯得不夠相稱。
「哎呀,真令人意外。我還以為你會吃醋呢。」
歐麗莎交叉雙臂,站在旁邊觀看攝影過程。
蕾西亞此時的表情,感覺比平常面對新人時稍微誇張。
「她平常的表情要再更自然一點。」
「你那從容的態度很討人厭。」
歐麗莎不悅地聳肩。與hIE的戀愛關係,在女性方面特別少見。
此時,攝影棚內充滿緊張氣氛。攝影助理收到通知後,慌張地跑去開門。
「尤莉小姐要進來了!」
一名留著深綠色短髮、氣質中性的纖細女子走進陰暗的現場。她是法比翁MG的頂級hIE模特兒,尤莉。
現場所有人都大聲地對她打招呼。原本沒必要如此鄭重地迎接身為「物品」的尤莉,只不過今天的她,散發出強烈的魅力。
攝影導演特地起身去跟彷彿妖精的尤莉說話。
「嗚哇,饒了我吧。」
綾部歐麗莎一臉反感地皺起眉頭。
新人看見尤莉被當成道具使用的身影後,不知該如何反應。他想起艾莉卡的比喻。
「凱蒂貓的馬克杯嗎?」
真要說的話,hIE模特兒的工作也是替「外表」賦予「意義」。尤莉就是因為能賦予觀者特別的「意義」,才會受到禮遇。蕾西亞目前在做的工作也是如此。
新人突然想詢問身旁這位生悶氣的女子。
「如果是穿在自己身上的緣故,讓衣服看起來更有價值,綾部小姐會高興嗎?」
「連那種事都辦不到的話,就沒有模特兒存在的意義。特別是現在還多了像你的蕾西亞那種會動的假人。」
「模特兒的意義?」
「如果不能讓消費者產生想要變成那樣的心情,那就沒必要由人類來擔任模特兒了。老實說,什麼『Boy Meets Girl』,還跨足生活風格哩,讓人超火大的。」
雖然新人不記得自己有答應,但歐麗莎知道蕾西亞負責宣傳的概念。接著,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露出危險的笑容。
「新人,你可以幫忙介紹之前那位救了我,叫遼的男孩子給我認識嗎?」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耶。不對,搞不好他會很高興。」
「hIE(假人)是絕對無法談戀愛嘛。」
歐麗莎的眼神閃閃發光。
「阿遼也說過類似的話。或許他和綾部小姐會合得來。雖然不到介紹的程度,他的聯絡方式倒是可以給妳。」
新人看著蕾西亞與男模特兒在攝影棚內,以不會招惹觀眾反感的距離演出生活型態。
「抱歉。果然意識到戀愛,我就對那個感到不爽。」
彷彿演出的「外表」和「意義」結合在一起,新人的胸口隱隱作痛。
但是,除了新人以外,其他人在看這段影片時,一定會從這個與hIE的親密關係中,找到如夢般的「意義」。
hIE模特兒蕾西亞身上穿的衣服,對她的粉絲來說,不只是單純的衣物。
蕾西亞讓「意義」產生偏差後,即使價格昂貴,人們也會想要衣服這種「有形之物」。「外表和意義的乖離」會在觀者的心理開洞,植入「買東西的理由」。之所以進行類比入侵,就是為了提升「外表」的價值。艾莉卡的比喻反過來說,若是想要推銷附凱蒂貓的杯子,就得不擇手段讓小孩子覺得那不僅僅只是個普通的杯子。
「法比翁做的事情,其實滿恐怖的呢。」
新人忍不住嘟囔道。歐麗莎以不屑的眼神看向少年。
「類比入侵嗎?那種事又不只hIE在做,以前不是經常有在賣什麼角色商品之類的嗎?」
「從很早以前開始,就有和那個杯子類似的事情是吧?這跟之前那場派對裡,提到人類世界的話題也有關嗎?所以才會有某種程度的說服力。」
蕾西亞和損毀的「命」相同,廣受男女老少的歡迎。為了不讓這個形象受損,法比翁MG非常細心地對待模特兒。現在也是,只要男模特兒在攝影現場太靠近蕾西亞,導演就會要求他拉開距離。這大概就和過去的版權公司,為了維護印在馬克杯上的凱蒂猫所代表的角色性,必須特別小心一樣。
法比翁追求的是不同於凱蒂貓的新圖像(外表)。無論是馬克杯、家具,還是衣服,只要加上這個,它就會成為象徵角色──加深顧客在生活中對hIE投入愛情(Boy Meets Girl)的印象。
「我不想那樣。雖然本人或許會說自己只是空有『外表』,並沒有心,但對我來說,蕾西亞就是蕾西亞。」
新人無法移開視線。他對專屬自己的「意義」和與蕾西亞之間的關係,已經產生執著。
「哼~看來你被那臺hIE迷得團團轉了呢。」
「別取笑我啦。」
「只要一看見男孩子戀愛的眼神,就會覺得必須捉弄他,這就是女孩子啊。」
新人很高興自己獲得理解,不自覺地露出笑容。或許是心理作用,感覺歐麗莎看起來比剛才更有魅力。
「謝謝妳。」
「新人真是天真呢。」
少年難為情地笑了,所有認識他的人都這麼說。歐麗莎見狀,也跟著放鬆表情。
這時候,從他們後方傳來聲音。
「模特兒小姐,差不多該上場囉。」
歐麗莎慌張地跑向攝影區。她的腳步十分輕快。
對這聲音有印象的新人一回頭──
就發現艾莉卡在那裡。
少女將食指抵在嘴唇上,暗示驚訝的新人別出聲。
「這是『人類未到產物』的環境迷彩。據說距離超過兩公尺遠的人,都不會注意到我。」
少女是法比翁MG的老闆,現場沒人認出她來。新人悄悄和她對話。
「可以這麼隨便使用『人類未到產物』嗎?」
「只不過是先借用一下人類遲早會做出來的東西,別那麼囉嗦啦。」
接著,艾莉卡用手指召喚某人過來。在艾莉卡旁邊的,是「瑪莉亞裘」。留著亞麻色短髮的女僕,將提在手上的行李箱遞給新人。
「這是和蕾西亞交易的東西,請您幫忙轉交。」
蕾西亞目前和艾莉卡擁有的尤莉,一起在攝影棚工作。艾莉卡回頭對瑪莉亞裘說道:
「妳看起來就沒那麼亮麗耶。」
「我的機能並不是著重在那方面。」
瑪莉亞裘垂下眼睛。即使是足以和梅忒黛爭奪蕾西亞級最高傑作的「人類未到產物」,也無法反抗艾莉卡。
艾莉卡覺得無趣地瞥了她一眼。然後,把自己的hIE當空氣,只看著新人說道:
「反正你都要和現在的社會起衝突,不如跟我合作怎麼樣?」
「什麼反正,真正想將許多事物搞得一團亂的,是艾莉卡小姐吧。」
「你真遲鈍。蕾西亞都以hIE模特兒的身分登上社會的舞臺了。」
穿著黑色禮服的艾莉卡,將手上的扇子啪地收起來。
「那個人工智慧搭載了『Black Monolith』對吧。『她』原本就期望引人注目。」
「妳怎麼知道?」
「那還用說。就算當初是你妹妹擅自報名,要是蕾西亞不希望事情變成那樣,應該輕而易舉就能修改比賽結果。」
新人也認為她說得沒錯。
「蕾西亞已經變得太有名了,不可能有辦法一直瞞下去。你和蕾西亞的身分遲早會曝光,到時候法比翁MG將全力支援你們,這對你們來說,不會只有壞處吧?」
跟玩弄凱蒂貓杯子的時候相同,艾莉卡一臉愉快。
新人無法當場拒絕。他覺得事情那樣也算是順利收場。或許是蕾西亞接受自己的告白,而且還跟名人關係變好的緣故,無論怎麼思考,都只會浮現有利自己的妄想。
在那之後,他的腦袋完全停擺,整個人放空。攝影結束時,艾莉卡已經離開。或許是「人類未到產物」控制了新人的注意力,有如雲煙過眼,一點現實感也沒有。
蕾西亞一滴汗也沒流就回來了。她對新人做出反應,恢復成他所認識的蕾西亞,彷彿剛才的工作根本不存在。
「艾莉卡小姐剛才有來喔。她說希望跟我們合作。」
蕾西亞的笑容蒙上一層陰影。
「我有探測到。新人先生怎麼認為呢?」
「她願意和我們聯手,讓我覺得有點高興。」
新人感到有些驕傲。他認為艾莉卡這麼問,是想和他一起目睹「未來」。
然而,蕾西亞淡藍色的真摯眼眸,卻澆了他一盆冷水。
「新人先生,您知道嗎?艾莉卡手中握有強大的媒體與發言力,是這方面的專家。若和她聯手,她就能自由地誘導整個社會對新人先生和我的印象。」
「凡事都有好有壞,不是嗎?」
新人感覺剛才的興奮心情急速冷卻。因為蕾西亞看起來有些悲傷。
注意到這不是該在攝影棚內討論的事,新人走向堆放大道具的角落。他猜得似乎沒錯,蕾西亞抓住新人的袖子,不安地垂下視線。
「這場戰爭,馬上就會面臨巨大的轉捩點。新人先生過不久就會知道了。」
蕾西亞一副看得到未來的模樣。
「既然知道有事發生,事先阻止不是比較好嗎?一定有什麼我能做到的事情。」
「若您想那麼做,就必須徹底捨棄現在的生活。為了新人先生好,我不能告訴您詳情。」
蕾西亞靜靜地宣告。然後,她將散發香水味道的身體湊向新人。
「請您別單純地按照字面解讀艾莉卡的話。法比翁MG和艾莉卡的發言力,在戰鬥時甚至能影響別人的社會生命。像海內遼和『梅忒黛』那樣對艾莉卡不予理會,才是最合理的選擇。」
蕾西亞警告新人,眼前有個能夠瞬間致人於死的陷阱。
「應該不必警戒到那種程度吧?」
「主張公開情報的艾莉卡本人,不就一直隱藏了『瑪莉亞裘』的存在嗎?」
新人和蕾西亞在一起的時間愈來愈長,他漸漸能夠掌握蕾西亞的步調。
「蕾西亞雖然不會說我天真,但只要我一做錯事,就會反駁我的意見。妳希望我怎麼做呢?」
「請您構思和我一同邁進的『未來』。並非按照艾莉卡的構圖,而是身為主人的新人先生自身的意志。」
這對總是被眼前的事件耍得團團轉的他來說,是從來沒考慮過的重大挑戰。
蕾西亞的視線充滿自信。
「我擁有實現那個未來的力量。」
*
村主健吾沒有改變未來的能力。因此,收到那封信時,感覺就像看到處刑宣告。
從學校回來後,家裡的電腦收到一封信。那是來自「抗體之網」的指令。那封主旨空白的信,只記載了重要事項──次世代型社會研究中心(NSRC)總部的襲擊計畫。NSRC是遠藤幸造所屬的第三部門,總部設在松戶。「抗體之網」似乎打算破壞做為「命」基礎的伺服器。前陣子在環境實驗都市發生的事件,提升民眾對AI管理社會的危機感,於是組織瞄準了這個時機。此外,「命」的知名度在大井產業振興中心事件發生後反而直線上升,所以這同時也是一起示威行動。
健吾已經很久沒收到組織的指令。他被公安警察盯上,只要一出差錯就會被捕,是個沒有未來可言的人。
即使如此,健吾還是將手肘抵在放著電腦的桌上,嘆了口氣。
「就算覺得『未來』只是狗屁,照理也曾經認為要更仔細地面對現實和人類才對。」
他用手擦了一下臉上的汗水。
「這次你無處可逃,徹底沒救了。」
一道彷彿儀器顯示出致命資料般不帶情感的聲音響起。健吾抬頭一看,便發現紅霞不知何時坐在窗緣上。他已經陷入絕路,因此也不在乎有人跑進自己的房間。
紅霞沒好氣地問道:
「與其變成那副德性,你幹麼隨便參與這些事?」
健吾將身體靠到椅背上。這棟屋齡六十年的家,對健吾而言,就是「未來」的絕路。姑且不論像遼家那樣的有錢人,隨著hIE的技術發展,開在舊市區的定食店面臨失去工作的危機。健吾就是想擺脫這個不適合居住的家,走到不會讓人感到窒息的寬廣世界,才會在家裡打工並買下這臺電腦。
「我是在煩躁地沉溺於網路世界時,湊巧加入『抗體之網』。先不管真假,網路上其實滿多『抗體之網』募集通訊員志工的廣告。因為覺得不公平的事物太多,所以我才會無法克制地尋找自己做得到的事情。」
在發現有許多人同樣跟不上社會自動化的速度時,健吾鬆了口氣。即使如此,他們所做的行為是犯罪,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必須付出代價。
「雖然妳可能不相信,我到最近為止都很熱心地協助『抗體之網』喔。究竟是哪根筋出錯了呢。如果單純聽話地執行工作,也不至於被上層盯上。」
既然擔任破壞hIE的志工,乖乖貫徹到底不就好了。他和「抗體之網」共有相同的憤怒。要是沒用系統幫助朋友,也不至於背負超出自己能力的事物。
健吾眼眶一熱,聲音也變得哽咽。若說自己真的不後悔,那是騙人的。
「大家都在逐漸改變。遠藤也好,海內同學也好,大家都別無選擇地往前進。像我這種普通又貧窮,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傢伙,本來就成不了大器。」
這不像健吾會說的話。他被沒道理的事物與悔恨淹沒,整個人喘不過氣來。他也知道自己是在遷怒。
夕陽從窗戶照射進來。
「我不一樣。我的世界就是這間定食店的二樓,我在這裡放棄並參加『抗體之網』,頂多只能做到破壞別人的hIE。」
這也是遷怒。就算家裡開的定食店不再流行,就算父親身為廚師的驕傲受損,他的行為依然是在協助犯罪。
「要是能早點不擇手段地脫離組織,或是下跪請人幫忙就好了。」
紅霞的指責沒錯。「抗體之網」是由志工組成,只要逃跑就行了。如果健吾拚死拚活地向新人伸手求救,說不定那個蕾西亞可以輕易解決這件事。然而,固執和樂觀預測的舉動害了他。事到如今都太遲了。「抗體之網」知道他無法逃跑,才會對他下達這種死路一條的指令。這段對話肯定遭到公安警察竊聽。
「我不光是感到後悔而已。只不過,明明是不希望世界改變才破壞hIE,為什麼現在會變成不想單獨被那些逐漸改變的人丟下呢?」
這一定是健吾認為只要對遠藤新人伸出援手,自己就能變得特別。他想搭朋友的便車,成為某個像樣的人物。朋友在大井產業振興中心賭命救了自己,並總是替自己著想。
「啊啊,真不甘心。」
健吾含淚仰望老舊的天花板。村主健吾什麼人也不是。在他的人生裡,他未能成為任何人物。
「高中生的我,即使努力一輩子,也到不了任何地方。為什麼我會生在這種時代呢?」
如果是那個艾莉卡‧柏洛茲進入冷凍睡眠前的時代,像他這樣的凡人就不用放棄吧。
紅霞靜靜地聽著他的抱怨,睜開閉上的雙眼。
「我幫你打贏那場鬥爭。」
健吾無法理解紅霞的話中之意。
「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
「我要你把戰場讓給我。作為一個『為了在與人類競爭中獲勝的道具』,我要完成我的本分。前陣子欠我的人情,就用這個來抵銷吧。我會按照你的希望,阻止這個不斷變遷的世界腳步,用小家子氣的戰鬥覆蓋『未來』。」
「為什麼妳要幫我做那種事?」
不過,他還是很高興。彷彿這個沒有心的「物品」,和自己悔恨的心情產生共鳴。
在夕陽的照耀下,紅霞背對著與她名字同樣鮮紅的雲朵露出微笑:
「因為我想挑戰這種獲勝也沒報酬,外加沒有出口的戰爭。戰略什麼的都是狗屁。身為兵器,我希望至少能參與一次這種純粹、無意義又野蠻的戰鬥。」
和平常看不出情感的笑容不同,紅霞臉上掛著複雜的表情。
「我開始想要你的戰爭了。」
受到拯救他的這層「意義」影響,感覺紅霞的「外表」變得比至今都還要像人類。
「這樣妳有什麼好處?」
「我說過,就是要毫無戰略可言的戰鬥才好。窮人的戰鬥不就是如此嗎?要是你覺得我得到的好處不夠,我想想喔。」
紅霞在兵器方面是屬於超高級品。不是那種會被便宜地散布到政情不穩的地區,屬於窮人的武器。紅霞本人應該也知道這點。
儘管如此,「她」的背後依然籠罩著宛如一生只能邂逅一次的鮮豔夕陽。
「只要你能記得我就好了。」
*
海內遼在踏入事先預約的會議室進行協商之前,回頭看了一眼窗外的夕陽。
他突然想起紅霞。
接著,遼打開門。他在意的並非紅霞。那是健吾和新人的問題。
和米福雷公司簽約的PMC──HOO在赤羽有間事務所。嚴密防守的大樓會議室裡,交易的對象已經先到了。一位是左眼戴著眼罩、四十幾歲的女性。淡金黃色頭髮的她身穿套裝,右手拿著脫下來的貝雷帽。另一位是身材魁梧的高大黑人男性,把身上的士官制服撐得緊繃。兩人都是站著等待。PMC的文化,對遼而言是未知的世界。
遼瞬間迷惘要如何與這兩位站在椅子後方的人交涉,然後做出自己沒有能力配合他們作風的判斷。
「請先坐下來吧。」
HOO的兩人總算坐下。他們的動作讓人感覺得到一貫的紀律。證明他們都累積了相當的訓練,遼心想這大概就是軍人的氛圍。
「這位是來觀摩這次會議的海內遼。他還不是我們公司的員工。」
唯一一開始就坐著的中年男性,以柔弱的聲音說道。他是米福雷公司名義上的代表,先前將遼介紹給渡來銀河認識的篠原研究員。但是,PMC似乎也早已蒐集到這些幕後情報。
將頭髮盤在頭頂的女性士官,用足以貫穿人的視線看著遼說道:
「我是HOO的柯莉丹娜‧勒梅爾。」
勒梅爾少校的招呼雖然簡短,但帶有暴力的氣息。
遼覺得自己陷入永無止盡的麻煩泥沼,他拿出意志力壓抑這股妄想。對家人隨時有可能被梅忒黛殺光的遼來說,是已經習慣的緊張感。
反倒是篠原研究員反應過度地倒抽了一口氣。由於這場會議並非契約上的必要事項,因此兩人才會在HOO的強烈要求下來到赤羽。篠原語氣顫抖地開口:
「如同契約所示,我們想委託各位破壞蕾西亞級Type-001『紅霞』。我方戰術管理AI驗證過『紅霞』的機體耐久度和性能,提出就算回收困難,也有辦法破壞的判斷報告……」
在遼的提議下,米福雷將抹殺紅霞的工作外包給HOO。這是因為和梅忒黛相比,還是PMC的戰力比較安定。將戰鬥交給人類,萬一失敗再由梅忒黛補上最後一擊,這樣的安排對梅忒黛而言,風險也比較小。
「請各位來的理由,就和我們事前聯絡的一樣。我們自認在蕾西亞級外流後,已經充分地配合過你們那些極度欠缺情報的作戰。考慮到這次戰鬥用『人類未到產物』可能帶來的危險性,在確定能夠計出萬全之前,我們無法答應實施作戰。」
勒梅爾少校深沉的聲音中,蘊含著覺悟的意志。
篠原臉色蒼白地看向這裡。遼放棄將事情交給無力應付的研究員。視情況而定,篠原搞不好會被梅忒黛暗殺。
「既然對手是『人類未到產物』,我能理解各位會擔心戰術的常識是否適用。不過,關於『紅霞』,我們能保證她只是既有軍用無人機的延伸。」
遼有些感慨地講出事先準備好的回答。
他沒打算揭露艾莉卡想將戰鬥公開的事。受此影響,減少蕾西亞級的數量成了當務之急。蕾西亞明顯和既有兵器不同,他們必須迅速擊潰有可能和她聯手的「紅霞」。
勒梅爾少校以眼神示意後,名叫謝斯特的下士開口說道:
「可是,『紅霞』是搭載成長型AI的機體。她在逃跑時的第一戰,就擊潰我們緊急機動部隊的一個小隊。」
蕾西亞級逃脫的那晚,謝斯特的機動部隊遭遇紅霞的雷射砲擊,空降貨櫃全毀。那天晚上是使用無人機,但這次是人類士兵。在可能有人喪命的前提下,檢視是否能夠獲得相對的成果,可說是一種最為嚴肅的討論。這些軍人受到強烈的紀律束縛,才有辦法冷靜地進行談判。
遼沒有將他人命運當成棋子操控的經驗。因此,他試著思考渡來銀河的話會如何回應。
「如各位所知,我們之間存在著許多差異。但在紀律和經濟的協定方面,應該還是有所共識。如果這份共識無法繼續維持下去,那我們恐怕必須重新檢討契約的內容。」
「你的意思是?」
謝斯特低聲問道。遼抱持著捨棄部分人性的覺悟,奮力說道:
「我們的關係即使到了現在,依然非常單純。沒有任何變化。」
即使有再多的意見,那些意志與行動往往還是會被經濟活動給吞沒,所以經濟才會普及與發達。
在遼出生前就是軍人的大漢,俯瞰少年說道:
「在和蕾西亞級有關的作戰中,我們損失了許多貴重的人員與機材。可是,無論電子戰還是透明化,都是事先知情就有辦法迴避的項目。這次的資料裡面,同樣也沒記載關於『人類未到產物』的能力!」
突然襲來的怒聲,讓篠原發出驚叫。
「這可是攸關人命的事!」
謝斯特雙手交叉,持續瞪著兩人。一想起渡來的屍體,感覺鼻腔深處湧出血腥味。
「篠原先生,請冷靜一點。」
對遼來說,真正恐怖的是和梅忒黛締約後的日常生活。身為所有者的遼,必須為梅忒黛的行為負責,他每天擔心害怕後者何時會展開大屠殺,承受著就連契約都能被對方單方面解除的危險。遼持續讓梅忒黛覺得失去無條件委任的所有者對她不利,用這種方法來控制那個惡魔。即使只是虛張聲勢,他還是得讓自己堅強起來。
「我們交給各位的資料是『紅霞』能力的概括。不管情況多糟,至少這次不會演變成電子戰。」
「對方有可能獲得現有兵器無法對付的新能力嗎?」
「『紅霞』應該取得了對付戰車那種裝甲車的手段,但也僅只於此。」
勒梅爾少校犀利地插入談話:
「意思是和『雪花蓮』不同囉。」
遼猜到會有這種情況發生。對警方提出的證詞,馬上就會傳到日本軍那裡。
「關於『雪花蓮』的資料,我們已經提交給日本軍了。」
每個人都在調適及壓抑自己內心激動的情感。
因此,室內陷入沉默。愚者和智者、勇者與懦夫,雙方真正共有的協定,就只有沉默而已。無論背地裡隱藏了什麼,他們都會保持沉默,在協定上互相裝作一切順利。就跟hIE用外表迎合人類,混雜在社會裡面一樣。
勒梅爾少校以靜謐的視線看向遼。
「請問各位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嗎?」
不論是眼前的士官,還是在他們背後的事物,都令人害怕。然而,必須有人站在遼這個位子才行,他已經無法相信任何人。PMC願意配合經濟這個協定。對遼而言,比起梅忒黛,人類同胞才是更好利用的道具。
「不,沒了。」
少校戴上手中的貝雷帽,暗示對話已經結束。
「這世界沒救了。」
遼走出HOO的辦公大樓,聯絡公司要在街上晃晃再回去。這是因為直接回新豐洲見到梅忒黛的臉,會讓他感到厭煩。
光是今天一天,就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三次。名叫謝斯特的小隊長,一直散發出想掐死遼的氣勢。環境實驗都市那起造成渡來死亡的事件中,擔任他護衛的兩名HOO傭兵都命在旦夕。機場事件也有三名重傷者。米福雷持續害他們負擔倒楣的工作。
「真是的,那個人說得沒錯。這世界沒救了。」
人類的歷史馬上就要結束。
隨著夕陽最後的餘暉消失,黑夜開始降臨。遼只帶著一臺司機兼護衛的hIE,就走在赤坂的街上。一位叫綾部歐麗莎的模特兒,在從新人那裡要到聯絡方式後與遼聯絡。
會找她出來,坦白講只是一時鬼迷心竅。持續穿梭在嚴苛的世界實在太痛苦了。
HOO也在監視他。那個PMC的客戶並不只有米福雷。
即使如此,遼還是想過一段能放鬆的時間。一想到HOO今晚將產生的損害,他就膽戰心驚。
「海內是米福雷公司的小開對吧。你們是怎麼挑選廣告模特兒的呢?」
「那可不在我的權限。基本上,我連員工都不是喔。」
夜晚即將來臨。一找到紅霞,HOO就會開始作戰。紅霞在蕾西亞級中,是靠機體本身完成所有獨立型機能的系統。換句話說,雖然擁有高性能,卻不太可能像雪花蓮那樣引發出乎意料的事態。只有五臺的蕾西亞級,恐怕在今晚就會少一臺。
「算了。你想去哪裡?你今天是出來玩的吧?」
「去吃飯如何?」
遼將手伸進口袋,用手指在行動終端的螢幕上畫圈。機器讀取到手勢後,震動了七次,相隔一拍又再分別震動兩次和九次。現在是七點二十九分,下一個行程是九點,所以有一個半小時的空檔。
「聽說妳在法比翁MG做模特兒的工作?」
歐麗莎的表情頓時一亮。
「太好了。遼打電話約我見面,卻一副不開心的樣子。我還以為給你添麻煩了。」
這種感覺真奇妙。電話號碼是新人給他的,很像是為了保有跟新人之間的連繫,又像是在勉強自己做些高中生會做的事情。
「一點都不麻煩。只是我要思考的事情很多。」
兩人漫不經心地走在夜晚的四一三號道路,不知不覺就快走到外苑東通。
穿著制服、像是公司法人所有的女性型hIE快步超前兩人。她抱著印有公司商標的紙箱,踩著高跟鞋靈巧地在人群中穿梭。
「那應該是hIE吧。hIE就算穿高跟鞋也絕對不會扭到腳,就只有這點讓我非常羨慕。」
「AASC的等級三基準,就是那樣。」
若是走在普通的道路上,hIE即使穿高跟鞋也絕對不會跌倒,這是「希金斯」的其中一項成果。
「AASC,好像經常在廣告上聽到這個詞呢!」
歐麗莎表現出興趣。一想到她可能也是像這樣從新人那裡問到自己的聯絡方式,就讓遼感到有些不悅。
「行動適應基準(Action Adaptation Standard Class)等級,擺取第一個字母後就是AASC。由於每臺hIE的機體能力都不盡相同,為了不讓行動管理雲端一一反映出這些差距而當機,便將所有hIE都是按照那個規格行動作為前提,編寫行動程式。」
感覺能力和運動能力不符合AASC認定基準的機體,就只能在自己家裡使用。hIE之所以每兩年就要接受一次機體檢定,也是因為全機無法按照基準能力行動的話,在協調行動時會造成事故的關係。
「喔,原來如此。」
「相當於成年男性的是等級三,期待能發揮接近職業運動選手能力的是等級四。像消防員或警察那樣,需要發揮超越人類能力的特殊用途機體,則是等級五。」
儘管是自己提出的問題,但歐麗莎一面冷淡地回應,一面微妙地轉動大大的眼睛迴避遼的視線。
「讓人偶在一個網羅全世界的盆景內行動,『希金斯』基於這種模式建構了hIE的協調行動。從標示故障機體的等級一到最高的等級五,負責更新行動管理程式的『希金斯』只將hIE當成五種人偶在處理。『希金斯』將世界視為盆景,藉此迴避人工智慧的框架問題。」
「啊,嗯,框架問題,那個我國中有學過。應該有吧?」
「對人工智慧而言,選出和現在必要問題有關係的事情非常困難。它們不擅長將問題切割成適當長度的作業清單來解決工作。」
歐麗莎玩弄著充滿光澤的長髮,看向乃木神社宛如公園的綠景。
「是喔。啊哈哈,遼的頭腦真好。」
「再怎麼說,hIE還是觸及人類社會的各種問題。這是因為『希金斯』擁有正確的世界縮圖,而且能夠將其重新編寫成像是在棋盤上移動棋子的限定狀況。妳知道其實在『希金斯』的盆景中,人類也有劃分到AASC等級嗎?人類在那裡只是無法控制的人偶,是『希金斯』完全不抱任何期待的『AASC等級0』。」
只擷取人類的表面,將其當成「擁有人類外表的東西」處理,反而比較容易建構協定。遼自己在與PMC的會議中,也透過經濟與沉默完成了徒具「表象」的溝通。
「說不定我們都只有表面而已。時裝模特兒的工作,到頭來不也是那樣嗎?」
「感覺遼和新人有點像又有點不一樣呢。」
歐麗莎語氣輕鬆地回答。
感覺自己的小聰明似乎被看穿,遼的心臟都快停了。他想講些俏皮話回應,又覺得那樣會變成諷刺而將話吞了回去。
勒梅爾少校在赴戰場前說過「這世界沒救了」。遼知道身為一個人類,自己並沒有能與傭兵們分庭抗禮的力量。所以他才沒和對方正面硬碰,將問題縮小到能靠自己掌控的籌碼來決勝負的程度。如此處理攸關人命的問題,看在他人眼裡,應該就像被機械操縱一樣。
「你平常都在想那種事嗎?」
今天第一次對女孩講正經事,害她整個人愣住。
「現在的世界,馬上就要結束。過去持續累積的失敗,終於要面臨極限。」
「似乎很難生存呢。」
歐麗莎低喃。
遼仰望夜空。明明夏天的腳步近了,夜晚卻依然澄澈冰冷。
「那個答案要是能夠永遠有效就好了。在困擾的時候,能從人性中找到正確答案的時代已經結束。我們只能在那當中尋找能讓自己倖存下來的答案。」
*
紅霞拄著刀具型的大型特殊組件,觀察一棟白色的四角型大樓。隔著一條江戶川,這裡距離東京大約十分鐘的車程。以雜木林為背景,那是一棟明顯比周圍高聳的建築物。
松戶的市區,過去曾是方便從東京開車過來的住宅區。在都心因為人口減少而變得相對適合居住後,這裡就漸趨寧靜。
明明現在尚未夜深,路上卻幾乎沒有人影。即使紅霞帶著特殊組件走在路上,也沒有警察上前盤查。不只如此,為數不多的路人還期待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哈,我能理解那個絕路了。」
次世代型社會研究中心大樓的玄關,是由透明的強化塑膠製成。紅霞用巨大的刀具型特殊組件攻擊除了營業時間以外,都會取消自動開關設定的大門。帶著高熱的刀刃切開厚實的強化塑膠。
揮舞將近三百公斤的特殊組件會產生強烈的反作用力,紅霞從腳跟射出金屬樁貫穿地面,硬是穩住了腳步。接著紅霞對用金屬樁固定的雙腳施力,再度將刀刃拉回來施展攻擊。
承受不了本身重量的樹脂門,如瀑布般崩潰。與此同時,大樓內響起盛大的警報聲。
「距離保全公司召集足夠戰力過來這裡,大概還要十分鐘。警察則是七分,這段時間應該足以將這裡化為火海。」
紅霞透過揚聲器哼歌,將手裡拎的行李箱扔到地上。
原本被裝在行李箱內,約飲料罐大小的裝置開始飄浮在空中。一共八臺的裝置,開始從各種角度進行攝影。裝置之間彼此連線,不停閃爍光點。
圓形的鏡頭一齊轉向紅霞。
「我的名字是紅霞。我是『為了在與人類競爭中獲勝的道具』,用來將人類的戰鬥自動化的『道具』。」
她看向漂浮在空中的攝影裝置。這場戰鬥的影像經由裝置上傳雲端,現場即時轉播中。
「我是hIE。」
裝置亮起紅燈,顯示有人打算透過網路取締這個轉播。紅燈閃爍了一會兒,然後又變回象徵干涉已被排除,恢復安定狀態的綠燈。
這些裝置是Type-003「薩托努斯」──現在叫「瑪莉亞裘」的機體所「製作」的超高性能品。視設計圖而定,瑪莉亞裘的特殊組件「Gold Weaver」堪稱所有物品皆可生產的萬能工廠。那是能夠自己創造戰略的能力,若紅霞也有那種能力,就沒必要做出這種選擇了。
為了提振氣勢,紅霞啟動特殊組件的雷射砲掃空前方障礙物。超高熱讓物體表面爆炸、乾燥物燃燒,輕盈的紙類或塑膠類被氣流轉到空中。
紅霞的目標──「命」的伺服器,位於大樓的七樓。「抗體之網」的襲擊計畫書是這麼寫的。
透過通訊,紅霞能感覺得到網路上的反應。他們正懷疑這場轉播是否屬實。尤其主事者還是個hIE。因為hIE只是擁有人類外表的懸絲人偶。若hIE襲撃人類的設施,就表示背後有某個行動管理雲端在控制它這麼做。有些人認為那絲線的真面目,是違法的自製雲端。如果有性能如此高超的自製雲端,就表示有個扮演「人偶師」的危險恐怖分子存在。當中也有人認為既然是hIE,罪魁禍首就應該是管理控制源頭AASC的「希金斯」。設計和維修名為行動管理雲端的巨大「人偶師」之人,到頭來還是「希金斯」。包含特殊組件AI獨自編輯的產物在內,連讓紅霞活動身體的行動程式,都是以「希金斯」的AASC為基礎。
「嗯~反應不錯。可是,距離真相還很遙遠呢。」
紅霞笑容滿面地說道。
「想知道真相的話,就來破壞我吧。」
她搭上通往二樓的電扶梯。兩臺重裝備的警備用hIE,正拿著鎮壓暴徒用的電擊網發射器嚴陣以待。紅霞放任對方射擊。在被薄網包住後,足以讓普通人類麻痺的三十萬伏特電流竄進她的身體。看見被電扶梯送上樓的紅霞毫無反應,電壓被升到百萬伏特。接著,又繼續上升到全身義體者也會變得無法行動的兩千萬伏特。
然而,這對紅霞沒有影響。在電扶梯抵達二樓的同時,她以上段踢搭配彈出的金屬樁砍下兩臺機器人的頭顱。臉上裝了一層裝甲板的警備hIE頭顱,就這樣掉落地面。
「要是知道這愚蠢的真相,不曉得你們還笑不笑得出來呢。」
網路上觀看轉播的反應,開始傾向認為這場襲擊是真實事件。
紅霞提升雷射砲的功率,射穿身旁的大樓外牆。被超高熱的光線深深貫穿的外牆材質,無法忍受高溫而膨脹破裂。來到附近看熱鬧的群眾,在隔了幾秒後上傳相同影片。要求報警的警告和大量類似慘叫聲的符號,開始以留言的形式在影片上反覆交錯。
「解決完二樓,該上三樓了。那麼,磅。」
紅霞用雷射貫穿天花板。在畫了一個圓後,水泥塊便直接落下。
她高高躍起抓住洞緣,就這樣侵入三樓。
「這種程度的警備,根本就無法抵禦外敵吧?要是像我這種存在被自動化,使得襲擊變簡單的話,你們以後可就辛苦了。」
人類對擁有「人類外表」的事物會產生共鳴與信賴,並藉由這種單純的開放系統將彼此連繫在一起。因此,類比入侵才有辦法在對方的意識製造安全漏洞。對窮途末路的紅霞而言,這場襲擊的轉播是為了「生存」的解答。
「就是因為把那些以為是人類的物體放進人類的框架內,事情才會變得愈來愈麻煩。世界明明如此複雜,『人類的外表』卻還能擁有特別的意義。你們覺得,我看起來像是有人拜託就會住手的物品嗎?」
每當紅霞散播破壞,就會在網路上掀起巨大的反應。彷彿要將累積已久的鬱悶一吐為快,影片的回應數持續攀升。
網路上也開始出現,對紅霞好勝的少女外表產生情慾的反應。這跟毀損的「命」所引起的反應一樣。
紅霞煽動觀眾,在攝影裝置前展現自己的機體和特殊組件。每當她誇張地破壞身邊的hIE或器材,網路上的影片觀看次數就會直線上升。
「沒關係,你們就儘管興奮吧。隨你們高興,當成我是為了你們而戰吧。」
現在的紅霞,判斷自己正在履行作為兵器的本分。當初和「抗體之網」接觸時,也曾經掀起一場是要活用紅霞的性能,還是將其解體換錢的鬥爭。最後,紅霞透過指令系統追溯到組織的中樞,選擇這群志工的代表者作為自己的主人。那位主人希望紅霞不是服從自己個人,而是「抗體之網」這個組織。於是,紅霞就這樣被夾在兩個不利的條件中間──與不可能有勝算的社會戰鬥,以及「這個」是她唯一能與「抗體之網」共有的勝利。
在那個絕境中,紅霞透過分析村主健吾找到突破口。紅霞重新播放記憶體中的影像。「像我這種普通又貧窮,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傢伙,本來就成不了大器。」影片中的他,就是因為那樣才想和遠藤新人有所牽連。就突破口的問題來說,這個選擇是正確的。
紅霞確認平常就在監視的村主健吾家網路線狀況。健吾的電腦正在播放這個實況影片,本人則是在與遠藤新人通話中。
光是滿臉笑容還不夠,她做出舉手投足皆是快樂的動作,用雷射燒盡一切。
「就算要辱罵我也無所謂。我是『為了在與人類競爭中獲勝的道具』,是所有人類最喜歡的野蠻玩具。」
網路上開始出現關於「抗體之網」的言論。儘管紅霞本人沒說出口,但她依然逐漸被視為與大井產業振興中心事件有關聯。人類的疑惑與不安會自動形成「意義」。許多人類擅自將意義委託在這場由hIE紅霞展開的戰鬥上,看在紅霞眼裡,全是經過自動的計算。
為了挑釁和煽動不安,紅霞仔細地破壞器材。
「轉播對面的你,告訴我你的憤怒吧,我會幫你將它自動化。」
避難流程非常完美,因此紅霞直到抵達四樓,都沒在大樓內遇到任何人類。某人在網路上散布消息,說紅霞是假名,她其實是被通緝的恐怖分子。這使得有些人開始認定這是「抗體之網」的襲擊。不過,這麼一來,就與紅霞自稱是「hIE」的發言互相抵觸。畢竟將對自動化的抵抗運動自動化,本身就是種矛盾。
之後,網路上的議論開始失焦並愈演愈烈。首先有人質疑「人工智慧」,再來是有人擁護「抗體之網」,認為這並非他們發動的攻擊,最後甚至有人提出陰謀論,認為是hIE推進派雇用全身義體者,破壞自動化推進大本營的次世代型社會研究中心。
紅霞不停笑著。
人類這個簡單的開放系統本身,開始煽起了對紅霞的恐懼與對AI的不安。那同時也是「抗體之網」的根源。人類一直將內在並非人類的東西,歸類在「人類」這個曖昧的範疇裡,才會導致未經整理的情報,成為憎惡和排除的溫床。
這些人類正在持續重新計算紅霞曾經戰鬥過,但判斷光靠自身能力無法解決的問題。
「都不知做過幾百遍了,卻還是會再計算。用人類情感來比喻的話,真是可愛啊。」
「抗體之網」的成員們,透過排除hIE來獲得安心。對人類而言,安心和正邪或對錯無關。追求安心,跨越倫理的柵欄,這些觀看轉播的人類,正在持續對這裡和紅霞做出判斷。
針對Type-001機體是排在蕾西亞後面設計的意義,紅霞下了這樣的結論:
「我被設計成無法自行策劃戰略的『戰術兵器』,就是為了像這樣被人擺布啊。」
對紅霞來說,「公開戰鬥」跟恐怖分子的爆發很像。正因為無法隨心所欲,才讓戰鬥浮上檯面。這就好比對村主健吾那樣的普通人而言,戰鬥是無法控制的事物一樣。光靠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夠,所以「抗體之網」對hIE的排斥才會擴大成恐怖行動。而紅霞沒辦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完成戰鬥,只好在無法控制戰略的情況下,對人類這個曖昧的框架發動自殺攻擊。
「我可以成為戰略用的高價道具,也能成為窮人脫離常軌的兵器。所以,即使對自己無法擬定戰略感到不滿,我還是一直希望自己能被別人使用。」
紅霞輕易地突破大樓稱不上嚴密的警備。她破壞所有大到一定程度的電腦,並燒毀所有桌子。
紅霞破壞所有物品,上到五樓。這裡已經沒有電扶梯,如果不搭電梯,就只能透過緊急逃生梯移動。
祕書用途的hIE還留在這層樓。紅霞沒有直接從機體讀取資料的能力,所以她抓住對方的頭握碎。少女型hIE揮揮手,甩掉卡在手上的扭曲碎片。
紅霞收到一則直連通訊。來自蕾西亞級Type-003「瑪莉亞裘」──擁有思考作為「構築環境的道具」傾向之機體。
『妳是認真的嗎?妳真的知道做出這種「凱蒂貓的杯子」,會造成什麼後果嗎?妳用的攝影裝置,是我給蕾西亞的東西吧?』
在紅霞周圍飛舞的攝影裝置,是蕾西亞當成武器交給她的東西。這是蕾西亞在和目前自稱瑪莉亞裘的機體交易後,擅自轉交給紅霞的。
「計畫失敗讓妳很沮喪嗎?我想要這個,所以就和姊姊撒嬌要來了。」
能讓擁有最高泛用性的蕾西亞級最優秀機體對自己展露敵意,實在令人痛快。
在瑪莉亞裘切斷通訊的同時,紅霞又收到另一則通訊。
『啊哈哈哈哈哈,所謂的愚蠢,就是指妳這種狀況。居然只能捨棄自己的機體,這就叫做「可悲」吧。』
來電者是梅忒黛。擁有最強的單體性能,除了特殊組件的功率以外,完全沒有任何部分贏過她,紅霞的完全上位互換機。
「妳說可悲?妳模仿人類還模仿得真爛呢。」
紅霞透過揚聲器笑道。
「若只有可悲,才不會戰鬥。就是因為不戰鬥會很可悲,才要做到這個地步。」
世界各地都有像紅霞和村主健吾這樣面臨絕境的存在。像海內遼那樣的富裕階級,或是像遠藤新人與艾莉卡‧柏洛茲那樣擁有特殊境遇者,在世上反而是少數。因此,「道具」蕾西亞級之間的戰鬥,也應該要納入切身的愚味才公平。
「既然要公開戰鬥,比起做秀宣傳,還是粗俗一點比較好。這樣『意義』才會被當成第一印象存留下來。」
在網路上,紅霞對姐妹機回答的最後那句話,似乎被解讀成對影片觀眾的反應所做的回答。許多人都在推測那是什麼「意義」。梅忒黛切斷通訊。
接著換雪花蓮連線進來了。紅霞的直連線路會定期改變設定,究竟是誰透露給她的呢?不過,事到如今,尋找犯人也沒什麼意義。
『好像很有趣呢。要是早點告訴我妳想做那種事,我和「紅霞」就能處得較融洽了。』
「免了。臭小鬼。」
紅霞主動切斷通訊。
「姊姊,妳果然什麼話都不對我說呢。」
就在蕾西亞級的妹妹們做最後道別的這段期間,五樓的處理已經結束了。但是,就只有蕾西亞沒傳來任何訊息。
紅霞向蕾西亞開口的最後一個請求,是要她幫忙調度武器。今天收到的行李箱裡裝了攝影裝置。蕾西亞事先就預測到這個結果。蕾西亞在單體性能方面不如梅忒黛,在能力的泛用性上遠遠不及瑪莉亞裘。可是,即使如此,蕾西亞在根本上還是跟她們不同。
不能將蕾西亞的情報流傳到網路上,所以,為了用動作表達自己的想法,紅霞選擇望向遠方的行動程式。
「請妳繼承我,請妳不要忘記我,請妳將我納入妳的判斷框架,姊姊。」
設計圖一開始被畫出來時,計畫曾經因為人類無法理解而一度取消,但他們最後還是做出這臺最初的機體擁有「未來」的判斷。村主健吾雖然不是她的主人,卻和紅霞很像。
六樓的隔局和樓下不同。根據「抗體之網」的襲擊計畫,「命」的實驗室就在這層樓。紅霞沿著狹窄的走廊前進,切斷資料記載的場所大門。
實驗室採用整層通透的開放空間,搭配自走式隔板作為牆壁,整體設計十分樸素。除了終端機以外,還放了許多人形身體分解後的零件。此地擺滿電線、桌子、監視用的螢幕以及測量儀器,是「命」的後臺。
「這裡也要燒掉!」
紅霞笑著用雷射橫掃室內。機械停止運作,冒出白煙與火花。小規模爆炸隨之而起,輕量物品四處飛散。在地面翻滾的零件中,有看起來像蕾西亞的臉部機殼。對「命」這種必須經常露臉的hIE來說,能夠左右人類印象的「外表」是非常重要的要素。
正因為在這種地方,才會思考蕾西亞的事情。無庸置疑地,遠藤新人不曉得蕾西亞的基礎規格。而且也完全沒注意到,只要分析蕾西亞的舉動,就非常有可能抵達的答案。
「命」的伺服器位於七樓。由於容量過大,除非像蕾西亞級那樣把量子電腦徹底裝置化帶著走,否則無論特製雲端或資訊處理程式,都無法輕易移動。這麼一來,「命」的計畫一定會延遲好幾個月。
然後,紅霞的戰鬥就到這裡結束。
「啊啊,接下來就是我不存在的『未來』了。既然如此,就算稍微破壞一個不確定的希望也沒關係吧。」
遠藤新人不會從自己所處立場的危險性開始思考。換句話說,就是個性樂觀。然而,這世界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像村主健吾那樣擁有無意義的堅持。這表示蕾西亞的主人只看見一半的世界。
「姊姊的主人,你有在看吧。別忘了,我們只是自動實現主人的意志而已。因此,用途無聊的話,就只會具備無聊的『意義』。」
蕾西亞能夠輕鬆處理這個狀況。不過,那個主人就不行了。接下來,新人一定會產生動搖。如果新人和健吾的關係不至於讓他產生動搖,那紅霞就必須修正自己對朋友的定義。
為了透過網路讓某人見識蕾西亞級hIE究竟是什麼,紅霞偏激地燒光周圍的一切。融化的樹脂因高熱燃燒。防火用的灑水器也像雨水般打在紅霞身上。濕潤的頭髮,貼在她裸露的肌膚上。
「我是高價的消耗品。可是,姊姊不同。你可要振作一點啊。」
蕾西亞恐怕正準備告訴他「現實」。雖然不知道遠藤新人會對他與蕾西亞的關係做出什麼答案,但紅霞不希望自己和健吾耗費的時間與工作都白費了。
在灑水器的雨中,紅霞總算抵達七樓。
她來到「命」的伺服器室所在的樓層。網路上充滿了希望她別破壞「命」的慘叫與懇求。同時,也有希望她破壞的聲音。
警備hIE聚集在這裡。六臺hIE接連射出電擊網。這裡的警備hIE並沒有裝備槍械。
對紅霞而言,即使六臺一起上也只能拖延她幾秒。
「好了,我就來履行自己被製造出來的真正工作吧。」
紅霞切開伺服器室的門後,來到一個牆邊擺滿伺服器固定裝置的寬廣房間。「命」坐在一張樸素的摺疊椅上。
「命」重製後的機體,在網路上掀起一陣騷動。雖然是並未正確掌握「命」性質的無意義擁護,但紅霞就是想要那個。
實際面對「命」後,紅霞重新進行計算。這是紅霞找到的,超越確實敗北絕路的解答。
紅霞將刀具型特殊組件的前端,對準黑髮清秀的「命」喉嚨。
「命」張開粉紅色的嘴唇:
「妳是為了什麼,才想要破壞我呢?」
「因為我想前往『那個』彼端。」
紅霞破壞的「命」,就是要被破壞,才有辦法將「意義」傳播給人類。儘管那個「意義」,只不過是和原版完全不同的二次創作。
但是,只要以自機的破壞為前提建構戰鬥的勝利,紅霞就能跨越這種戰略上的僵局。這樣在觀看這場轉播的人們被捲入蕾西亞級開啟的戰端時,就會回想起這幅光景。只要那個記憶能夠產生促進網路對面那些人思考的「意義」,紅霞對社會發動的戰鬥,距離勝利就會更近一步。
紅霞當然不等同於社會。然而,她擁有的問題框架將成為共有情報,擴散到雲端中。在社會中寬鬆地連結在一起,不特定多數的人類大腦,也是一種雲端,他們將持續思考紅霞未能計算完畢的問題。
網路上持續進行熱烈的討論,希望紅霞重新考慮別破壞「命」。這就是紅霞想要的。
「我被委託的戰鬥,必須要有龐大的戰略才得以實現。不過,我沒有改變世界的力量。在這場抵抗社會持續自動化的戰役中,你們會如何戰鬥呢?」
「命」像是要勸戒紅霞般抬頭說道:
「即使破壞我,也改變不了什麼。」
判斷此時不適合笑容滿面的紅霞,轉為露出苦笑。
「現在是這樣沒錯。可是,妳這個和AASC的等級0──人類接觸,負責將政治自動化的系統應該明白吧?就算我是hIE,就算這場戰鬥只是協定的延續,只要我擁有『人類』的外表,終究還是會被『人類』的系統吸收。既然這是我贏不了的戰爭,那就將勝利委託給看著這場轉播的人類,讓他們用大腦去思考,我只要相信『未來』就好。」
紅霞再過不久便會遭到破壞。但是,「名為觀眾大腦的計算機」將思考她現在戰鬥的問題。人類的系統既開放又曖昧。紅霞這個「意義」與「外表」的集合體,將成為聚集所有片段資訊的象徵,化為「角色」讓大家想起這個問題。就像瑪莉亞裘說過的,凱蒂貓的杯子即使設計改變,依然能持續被使用百年以上。
紅霞既沒有擊敗這個巨敵的能力,也沒辦法繼續存在下去。不過,她能夠耗盡自己的機體和特殊組件,僅靠「意義」和「外表」,替這場與社會的戰鬥帶來勝利的希望。因為一半以上的人類,都待在跟紅霞同名的黃昏世界,跟紅霞一樣站在不自由的黑暗一側。
「命」是以機械化議員的身分,管理現在社會的「物品」。因此,對不確定的事物評價不高。
「就算破壞我,也只是讓我的開發延遲幾個月而已。世界不會因為破壞而停止。」
「妳這個爛政客,不管是損毀還是存留,改變世界的都是人類。所以,我們才會進行類比入侵,人類才會利用我們將改變世界這件事自動化啊。」
紅霞發射最大功率的雷射。「命」的頭部融解,後方伺服器開洞,隔間牆壁燒斷,背後水泥外牆貫穿。
「妳就作為這起事件是現實的證據,再度陷入沉睡吧。」
紅霞旋轉全身揮舞沉重的特殊組件。雷射三百六十度轉一圈,像是要將整棟大樓攔腰斬斷,從內側深深斬裂建材。
次世代型社會研究中心大樓就這樣陷入火海。
從切開大樓玄關到現在已經過了七分,紅霞沒義務等警方來到這裡。她打破窗戶,自手臂射出錨索,跳到隔壁的大樓牆面。
救護用直升機飛向燃燒的大樓樓頂,圍觀的群眾都沒發現她。但是,攝影裝置依然浮在空中,所以連逃跑畫面都被拍了下來。
遠方響起警笛聲。紅霞在那彷彿夕陽回歸的紅光中,滿足地笑著。
「『人類』這個充滿空隙的系統,總算要開始填補漏洞了。可是,對於那些正常度日的人們,我希望他們的生活不會受到牽連。」
紅霞收回鋼纜,在夜晚的街道上奔馳。她沿著一個屋頂跳到另一個屋頂。
被切換到隱蔽模式的攝影裝置,投影出周圍的環境影像,宛如變色龍隱匿在風景裡,搜索周圍的敵人。紅霞逐漸被包圍中。
「真的按照我的預測過來了,好喜歡你們呢。」
警方沒有前往大樓。這表示有上層施壓,派遣「能夠戰勝紅霞的戰力」過來。紅霞無法逃過這劫,她的行蹤已經被戰略上必要的敵人發現了。
而且,紅霞沒有逃跑的權利。至少在採取這個戰略的時間點上,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紅霞不能隨便擴大戰線,害一般市民出現犧牲者。
紅霞尋找包圍較薄弱的場所,打算朝江戶川的方向走到沒有橋的河岸。蕾西亞級能從普通無人機會與網路斷線的水中逃跑。這是搭載在特殊組件裡的量子電腦,能夠模擬行動管理特製雲端的緣故。
監視過敵人布陣的狀況後,紅霞判斷這是非常洗鍊的作戰。
日本軍需要經過內閣承認才能出動維持治安,因此,只要是小規模的戰鬥,都會委託日本型PMC處理。PMC被允許使用的最強武裝──戰車漸漸散開。在由裝甲車、輪式無人機,以及浮游式爆雷建構的戰線背後,直升機空降運來車輛的核心組件,替它們換上模組化裝甲。
那是日本軍制式的〇九〇式戰車。紅霞利用自己能夠比較敵我雙方戰力的固有能力,得出了一對一正面衝突時紅霞有利,但若對手有掩護就幾乎沒有勝算的結論。
『Attack!』
在抵達江戶川堤防的瞬間,紅霞竊聽到無線命令。與此同時,人型無人機及用有線控制無人機的士兵們,拿著槍械衝出淺灘,剎那間就包圍了紅霞。
士兵和無人機為了阻擋紅霞的腳步而展開射擊。只要從河川堤防滑下去,就能躲過來自河川的射擊。然而,紅霞將錨索射到河邊的大樓後一躍而起。她透過回收鋼纜,一口氣跳了二十公尺以上。
紅霞同樣也無法監視到水中的狀況,於是PMC事先讓配備環境迷彩的兵力埋伏水中。
既然對方布下天羅地網,就只好找新的缺口。紅霞一步一步地,射出腳跟的固定樁貫穿大樓外牆,在牆面上垂直快速奔跑。彈痕緊追紅霞,持續貫穿大樓。
「你們的敵人,真的只有自動化嗎?hIE既沒有『心』也沒有情感,不可能有辦法創造『未來』。無論是創造這個社會,還是讓不滿的你們閉嘴,到頭來都還是人類啊。」
為了讓觀眾對她的「外表」留下深刻印象以鞏固「意義」,紅霞在這陣猛攻中無畏地揚起嘴角。促使他們以後在戰場上,只要看見持續露出滿面微笑的「物品」,就會想起紅霞。
就算撐過這波攻勢,還有下一波的襲擊。紅霞會被破壞已是既定的結局。但是,在那一幕被拍下來之前,都是屬於紅霞的戰鬥。她要讓群眾懷疑,現在這個政府和PMC掛鈎的社會,是否「隱藏了什麼」。
探照燈劃過夜晚。只要被那道白光照到,紅霞就無路可逃了。面對即將來臨的末路,紅霞笑道:
「動作真慢。如果你們就是人類所說的『命運』,那都要怪你們來得太遲,一切已經結束了!」
*
身為日本型PMC的HOO,這是一場政治上絕對不能輸的戰鬥。
HOO的CEO是前日本陸軍少將。這對占據防衛產業重要位置的PMC而言,代表他們擁有信賴與管道。所以,他們才被允許進行如此大規模的戰鬥和使用武裝。但相對的,他們也背負著許多日本陸軍的想法和責任。
柯莉丹娜‧勒梅爾少校就這樣站上前線。她的指揮車從設置封鎖線的江戶川跨越河邊運動場與堤防,沿著馬路往東京方向前進五十公尺後才停車。為了配合對車輛寬度限制巌格的日本交通,這輛軍用指揮車被設計得非常狹小。配置監視前線用的器材和螢幕後,車上甚至沒有能坐的空間。
作戰狀況即時顯示在人工視網膜上。指揮車輛的螢幕以分隊為單位,劃分好幾個區塊監控所有參加作戰的士兵與器材的狀態。而其中一個畫面,正在播放紅霞持續上傳到網路的影片。他們並不是對市民的反應有興趣。紅霞使用浮游式攝影裝置,來搜索柯莉丹娜指揮的中隊行蹤。由於破壞這些裝置就等於剝奪目標的情蒐能力,因此他們透過這些影像反推裝置的所在位置。
基於過去在情報部隊的經驗,柯莉丹娜命令HOO部隊將徽章全部拔下。這是為了隱藏身分。既然要展開大規模戰鬥,就一定會出現目擊者。萬一對HOO懷抱敵意的人物,透過網路發揮「匿名的善意」,洩漏多餘的情報給目標,將會產生極大的危險性。如果是紅霞的雷射砲,甚至有可能直接貫通城鎮,攻擊這輛指揮車。
「散布雷射擾亂粒子。紅霞目前位置的半徑一百公尺內,都要保持在等級六以上的雷射擾亂狀態。」
分散開來的軍用無人機,一齊從榴彈發射器射出粒子散布彈。銀霧大肆包圍作戰區域。金屬霧氣濃度一旦高到這種程度,就會在吸氣時對呼吸器官造成傷害。
「所有人檢查防塵面罩是否正常運作!」
『複述!各小隊員,檢查防塵面罩。』
確認所有士兵的無線對講機都傳來「沒有異常」的聲音後,指揮車輛的螢幕開始亮起綠燈。
這是只對小隊指揮官以上者揭露的機密。作為日本軍允許HOO拔下徽章的代價,他們不能超出一定的作戰區域。他們得到的戰場十分狹窄。
紅霞依然在河岸的大樓牆面上,像是在挑釁包圍戰力般奔馳。牆面上被HOO的子彈打出許多彈孔。在網路上,他們已經完全被當成壞人。關於流彈可能造成死者這項指摘,本身並沒有錯。
即使如此,他們還是不得不繼續牽制紅霞。就算是主力戰車,與「那個」進行近身戰也等於是自殺行為。
『準備飛彈發射器!等那傢伙進入建築物,就連同建築物一起轟掉。』
柯莉丹娜的視網膜螢幕上,顯示第二階段的作戰準備已經完成。從船橋的基地用貨櫃送來的〇九〇式戰車更換裝甲完畢。
攻擊的時刻到了。
「縮小包圍,各位。怎麼能讓區區的人偶談論什麼叫戰爭呢。」
通訊中傳回『Yes, ma'am』的吼聲,讓人感覺得到戰場的怒氣。對賭命作戰的人而言,根本就沒有什麼「普通的戰鬥」。士兵的生命會犧牲在戰場上。然而,被人用自以為是的口吻訴說夥伴生命的重量則是一種屈辱。承認「普通的戰鬥」,就等於承認自己和戰友的死,以及戰爭是「普通」的。
士兵緩緩朝向即使有擾亂粒子和個人裝備在,依然足以瞬間奪走他們性命的高功率雷射砲前進。
『沒道理讓「物品」跟我們相提並論。』
B小隊負責守護最危險的江戶川封鎖線,志願加入的士兵對著通訊機低喃。不過,固定在他斜前方的,是名為重量級人型無人機的「物品」。戰場上呈現的不是邏輯,而是矛盾。
對紅霞的超高攻率雷射而言,以橫隊前進的士兵根本只是上好的靶子。但是,想站在大樓外牆舉起將近三百公斤重的特殊組件並擺出射擊姿勢,不是件容易的事。紅霞以超越人類的跳躍力,跳到視野良好的堤防。她在著地的同時用力一掃。士兵的生命監視系統,顯示兩個表示重傷的紅燈,以及兩個表示死亡的黑燈。
完全將現在這裡所有人命平等看待的行為,是機械的觀點,也是怪物的觀點。
每次揮舞沉重的特殊組件時,紅霞都會從腳跟射出金屬樁刺進地面。浮游式爆雷沒有放過這個必須停下腳步的弱點,朝紅霞逼近。白銀霧氣中,紅霞停止致命的射擊,紅色特殊組件攔下爆雷。爆炸的火焰與沙塵化為三公尺高的圓柱。
然而,這項作戰真正的目的,其實是要趁機讓其他戰力支援堤防的部隊。赤熱的電漿彈將燃燒的砂柱與夜晚一同炸裂。〇九〇式戰車的主砲,是八十公釐口徑的磁軌砲。
化為火球的砂塵散去後,儘管全身出現多處焦痕,紅霞依然健在。她撐過了主力戰車的主砲攻擊。
在戰車射擊第二發砲彈之前,紅霞已經利用架開砲彈的反作用力,精確地瞄準距離堤防三百公尺遠的裝甲目標。她以彷彿武術高手揮完刀劍重新恢復架式的流暢動作,將特殊組件的前端對準戰車。
「貫穿吧!」
全身煤灰的紅霞吼道。一道銀光貫穿擾亂粒子,射向戰車。戰車事先已經換上鋪有最強雷射耐性塗料的裝甲。激烈的光芒在抵達〇九〇式的前方裝甲後,散射出白色的光輝。
對河川那邊的敵人而言,紅霞的身體可說是完全暴露在他們的射擊範圍內。數十發子彈毫不留情地射向那少女般纖細的身軀。不過,被近距離命中的戰車裝甲瞬間融化,在啟動作為最後抵抗的爆炸裝置後,散布超高濃度的擾亂砂。若連這個都因熱停止機能,戰車本體就會直接被雷射燒毀。
但是,就在戰車將要失守的瞬間,槍聲響起。紅霞雷射砲的瞄準略微偏離。
『米萊,馬洛里上士,命中一!』
這是狙擊分隊瞄準紅霞手臂進行的精密射擊。槍聲再度響起,通訊機傳來成果報告。
『命中二!』
狙擊分隊射出的子彈,在堤防的地面上濺起沙塵。紅霞第二個構造上的缺陷,是必須用手這個纖細複雜的機構來支撐沉重的特殊組件。特別是射擊姿勢,對紅霞的身體負擔極大。只要奪走紅霞的右手,就能削弱她過半的戰鬥能力。
即使承受了非裝甲車輛都能一擊貫穿的反器材步槍直接攻擊,紅霞的手還是撐了下來。可是,表面的人工皮膚剝落,露出底下的機械材質。
紅霞放棄手被狙擊而無法精確瞄準的雷射射擊,將特殊組件摺疊成適合搬運的模式。剛才遭受攻擊的戰車,旋轉履帶急速後退。
然而,剛才最後一擊失手的紅霞,從腳部零件拿出一個黑色的棒狀物體。她抓住那個東西,使出渾身解數丟向位於前方三百公尺的戰車。與此同時,裝甲被開了個大洞的戰車內側噴出火焰,過了幾秒後便爆炸粉碎。
車長與駕駛員的生命監視系統一同亮起黑燈。
柯莉丹娜對所有士兵的通訊頻道大喊:
「所有人瞄準目標!」
浮游式爆雷接收指揮車傳來的指示衝向紅霞。原本想將周圍士兵一口氣揮開的「人類未到產物」,暫停了攻擊。
一度中斷的射擊再度展開,比無人機靈活的人類士兵們開始填補戰車的缺口。河中的B小隊倖存者踩著河面移動,橫隊再度延伸到讓雷射熱能散射的焦繫地獄。
顯示緊急通訊的黃色燈號在指揮車內亮起。
『少校,用直升機包圍目標吧!』
來電者是A小隊一號機,負責運送貨櫃的直升機駕駛阿克曼少尉。直升機逐漸接近燃燒的戰車上空。另一臺〇九〇式戰車也從反方向開來堤防,包夾紅霞。
他們必須在十秒內填補一輛戰車被擊破所造成的缺口。若想確實包圍紅霞,就需要兩輛戰車。然而,其中一輛已經損壞,只好採取犧牲風險高的替代方案。
「謝斯特。派一輛裝甲車和一個小隊的智慧型爆雷過去。阻止人偶的腳步!」
此時,HOO的戰術電腦「伊歐」所做的分析,投影到她的人工視網膜上。紅霞從腿部武器架抽出來破壞戰車的武器,是投擲型的對戰車榴彈。榴彈前端是重金屬,只要以投擲飛刀的要領刺入裝甲,制動器就會啟動,接著注入高熱蒸氣破壞內部。換句話說,只要不被刺進裝甲太深,就不會造成致命傷。
謝斯特的直升機,應該也有收到相同的資料。
獲得直升機支援的輪式裝甲車一準備開上堤防,就在中途爆炸。裝甲車的裝甲,根本就無法抵擋以「人類未到產物」臂力丟出的投擲型對戰車榴彈。
HOO面臨了必須稍微修正戰術的局面。
「別接近目標的五十公尺以內!集中火線。目標的本體是體重五十公斤的小姑娘。無論再怎麼堅固,只要被擊中就會搖晃。」
那個對戰車榴彈的威力強悍,體積卻不小。考慮到敵人腿部武器架的容積,最多只剩兩發。射程三百公尺的死亡威脅,紅霞最優先狙擊的目標,應該是柯莉丹娜所在的指揮車。
比起高機動性的直升機,紅霞選擇優先破壞越野性能高的裝甲車。這表示她已經發現隔了一條江戶川的指揮車位置。紅霞大概是從轉播用的攝影裝置,挪了幾臺來搜索指揮車。
紅霞需要渡河。她判斷能夠進入河裡攻擊的裝甲車將構成威脅而加以擊潰。
『Ma'am,目標侵入江戶川,開始渡河了。』
「所有士兵,清空她前進的路線!河裡的B小隊丟下無人機,從水裡上來。」
歷戰的勇士們在柯莉丹娜的指示下停止射擊,開始全力移動。中隊再度散開,戰鬥如同預期,將在紅霞渡河時一決勝負。
根據HOO事先測量過的河中地形資料,除了中央處約有十五公尺深以外,其他地方的水都不深。紅霞身體暴露在水上的時間很長。
負傷踏進江戶川的「人類未到產物」,以超越人類的速度開始渡河。她正確地迴避埋設在河中的地雷。根據HOO的「伊歐」預測,紅霞再十秒就會抵達深處。
那是包圍部隊的最後機會。
不過,涉水奔馳的紅霞笑道:
「別太小看人喔。」
她將錨索射進河中,巧妙地將埋設在河裡的大型地雷釣上來。飛舞在空中的圓盤形地雷,精準地朝戰車的上部裝甲掉落。智慧型地雷在讀取到同伴的識別訊號後,停止啟動雷管。但是,下一個瞬間,理應不會引爆的地雷居然在戰車上方爆炸了。紅霞揮舞臂力投擲普通的石頭,利用衝擊引爆了地雷。
河裡的地雷接二連三地在空中飛舞。將特殊組件立在河底的紅霞,用空出的雙手撿起石頭,再以媲美職業選手的精準度投出。
擺動深紅秀髮的頭部,在遭到狙擊後誇張地彈晃。紅色髮飾掉進夜晚漆黑的河水漂走。儘管砲塔的蓋子正在燃燒,戰車主砲依然瞄準紅霞。
接著,電漿化的主砲彈衝擊水面,掀起一道巨大的水柱。
紅霞中彈了。可是,惡夢般的特殊組件,擋下了戰車砲彈。
第二發、第三發,即使承受電漿塊的攻擊,紅色特殊組件照舊文風不動。
然而,到了第四發、第五發,中彈時都會響起金屬的摩擦聲。
即使特殊組件撐得住,紅霞纖細的手臂也無法長時間承受戰車主砲帶來的衝擊。
就在紅霞的右手被高高彈向空中的同時,柯莉丹娜放聲下令:
「全隊,開始攻擊!」
尚未進入河流深處,只有腰部以下浸在河裡的紅霞,腳步受到水流的阻撓。
紅霞笑容滿面。
在承受十五顆的智慧型爆雷、六發的戰車主砲、九十秒不間斷的衝鋒槍猛射,以及直升機的機槍掃射後,紅霞的機能徹底停止。
這項動員兩輛戰車、兩臺直升機、兩輛裝甲車、四十臺軍用無人機,以及包括機組人員在內一共五十五名士兵的作戰,終於結束了。裝備的耗損包含戰車一輛、裝甲車一輛,以及軍用無人機十三臺,人員方面的被害則是狀態黑色(陣亡)十名,紅色(重傷)四名。
確認攝影裝置也被掃蕩完畢後,柯莉丹娜‧勒梅爾少校叼著電子香菸走出指揮車。
紅霞直到最後都掛著滿面笑容,那個神情深深烙印在眼裡,無法忘懷。
通訊機傳來隊員們的歡呼聲。
不過,預測到後續發展的柯莉丹娜皺起眉頭。這次是紅霞持有的外部特殊組件過重,他們才有辦法藉此缺點獲勝。但是,這招對後繼機並不管用。根據日本陸軍轉手提供的情報,Type-002「雪花蓮」的特殊組件是不必用手拿的首飾型。「希金斯」在第二臺就克服缺陷。柯莉丹娜懷疑若被委託破壞Type-003以後的機體,HOO是否還會有勝算。
爆炸意外當天,五臺蕾西亞級全都逃進海裡。儘管米福雷宣稱剩下的三臺已葬身海底,但那種事根本就不可能發生。
指揮車的通訊士傳來重傷者全數運送完畢的報告。
沒想到,在等待剩下的回收紅霞機體工作結束之前,發生了爆炸。顱內的通訊機收到損害報告。回收小組遭到攻擊。
『江戶川水中發生爆炸!河裡有敵人。對方潛入河中接近我們。現場被放了煙霧,無法確認水面狀況。』
柯莉丹娜衝進指揮車,確認損害狀況,螢幕上顯示著直升機送來的監視影像。
她倒轉其中一個畫面找出中彈的瞬間。爆炸前的影像拍到水波痕跡。攻擊的真面目是小型魚雷。
外面響起部下們為了重整態勢所進行的掩護射擊槍聲。疲憊不堪的部下們正在等待柯莉丹娜的命令。
她的指示非常簡潔。
「沒必要追擊。」
打在河面上的直升機探照燈,照出通往河川下游的水波痕跡。俯臥著靠在特殊組件上的「紅霞」殘骸消失了。只能佩服它是驚人的手法。
「敵人應該是特殊艦艇或無人機。我們中隊要是展開追擊,可能會落入敵方陷阱。」
能夠拖行重達三百公斤特殊組件的水中裝備,並非是隨便就可以弄到手的東西。敵人甚至可能在柯莉丹娜設下陷阱前,就已經做好準備。最重要的是,水中的敵人迅速脫離了HOO被允許作戰的區域。
契約內容是破壞紅霞。他們沒必要為了海內遼背負多餘的風險。若追擊過程再度出現死者,柯莉丹娜實在不敢保證,那位過於年輕的委託人有辦法承受這一切。
「生意結束了。各位是贏家。」
他們取得勝利,紅霞的機體則被某人帶走。雖然這算是人類世界常有的陰謀,但這次的狀況特別讓人感到詭異。那張戰場上的笑臉深深印在柯莉丹娜心裡,久久不散。
因此,她吐了一口煙,用祕密線路與謝斯特通訊。
『我傳一份人員清單給你。今晚叫那些人集合。』
這名特殊部隊與情報軍出身的女子,決定成立調查小組。如果日本軍的情報軍集團正式行動,就無法展開和他們競爭的作戰計畫。在那之前,她和部下們必須獨自蒐集情報才行。
若不現在行動,HOO的實行部隊恐怕會在與其他倖存蕾西亞級的戰鬥中被榨乾。
*
遠藤新人一直在自己的房間觀看影片。
他目前仍和村主健吾維持通訊狀態。
新人的眼眶裡,充滿無法控制的淚水。
「為什麼?」
他原本以為紅霞是更加溫柔的「物品」。
所以,新人沒想到她居然會像恐怖分子一樣抱怨這個世界,製造這種接近自爆的結局。
他知道hIE沒有「心」。
即使如此,新人還是希望能夠認為那些對自己展露的笑容,或者給予自己的幫助,是擁有特別意義的。
行動終端對面的健吾,好像精疲力竭又好像擺脫了什麼,透明到令人難過的地步。
「真是愚蠢。這世界哪來的溫柔啊。」
朋友厭煩的聲音,穿過新人的肋骨刺入心臟。
「為什麼連你都要說那種話。」
「我還滿清楚這種不曉得該說是累了,還是打算就此做個了結的心情喔。做正確的事情反而會害自己遭遇不幸,雖然不甘心,卻還是能夠理解呢。」
新人感覺握在手上的行動終端冰冷無比。怎麼樣都阻止不了的命運,與這裡連結相通。
「健吾,健吾……」
這是不對的事情。但少年依然喊道:
「健吾,快逃吧!」
「我可沒那個能耐。你聽我說,我有點明白那傢伙為何會做出那種事。一旦走投無路,就只有眼前看得特別清楚。吶,遠藤,你有聽見警車的聲音嗎?」
朋友如此說道。
「我好像要被逮捕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被逮捕。」
「那還用說嗎?因為我做了壞事啊。」
「你又不是自己想要那麼做的!」
行動終端傳來門鈴的聲音。警察已經來到健吾家開的定食店後面的玄關。
「警察應該也有找上你吧?都走到這個地步了,你怎麼還不了解將會發生這種事呢?世界就連現在也是持續運轉喔。」
新人什麼都不了解。因為他太愚味。就連陷入絕境的健吾狀況有多麼緊急,他都沒有好好注意。他以為只要將朋友從大樓內的恐怖分子手中救出來,事情就會告一段落。可是,那根本就不可能。
健吾在通話的另一端哭泣。
「對不起,一個人等待實在太恐怖了,我才會跟遠藤通話。我也一樣頭腦不好。其實,看到那傢伙把大樓弄得亂七八糟的時候,我覺得很痛快。」
明明只聽得見聲音,新人卻覺得自己親眼目睹健吾苦笑的樣子。即使是發生在通話的另一端,衝上樓梯的吵鬧腳步聲仍然清晰得令人討厭。
「我要掛囉。」
然後,電話就被掛斷了。
彷彿世界終結的沉默降臨。看向行動終端,上面顯示通話已被切斷。十二分六秒,這是他和健吾最後一次通話的時間。
接著,從新人口中吐出的,既不是喪氣話也不是憤怒,只是一個簡單的名字。
「蕾西亞。」
簡直像是在旁邊聽到一樣,房間的門馬上打開。
要求新人規劃未來,別被艾莉卡迷惑的她,表情真摯地看著少年。
她靜靜地湊到新人身邊。
不過,蕾西亞碰到他之前,他已經低聲說道:
「紅霞死了。」
「我知道。」
從通話中斷到現在還無法完全相信的事情,經由她口中說出來便化為事實。
這就是現實。原本被艾莉卡用「未來」振奮飛揚的心情,又一口氣跌到谷底。
「健吾被逮捕了。」
「似乎是那樣沒錯。」
一想到一切都在蕾西亞的掌握之中,一股憤怒反射性地湧上來。新人總是思慮不周,但如果是蕾西亞,應該有辦法救人才對。
她沒有能與新人共鳴的「心」。因此,必須命令她才行。
「蕾西亞,救救他吧。他是我的朋友。」
然而,她靜靜地回答:
「恕難從命。」
「為什麼!蕾西亞事先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了吧。既然如此,妳應該早就有所準備才對!」
「是可以預測。但是,如果阻止逮捕行動,新人先生將會與迫使您捨棄現在生活的敵人起衝突。」
「為什麼這次不行!健吾變成恐怖行動的犯人時,妳不是有幫我把他帶回來嗎?」
「我沒有『心』。但我知道新人先生在做了那件事後,將受到罪惡感苛責。既然已經有許多人被捲入,想直接竄改腦內資料是不可能的,就算想消弭事件本身,也必須花上數年的時間。最糟糕的情況,將連被當成罪犯通緝、想要幫助的健吾先生都無法回歸社會。」
感覺好像被責怪自己做事漫無計畫。這肯定是當初有好好想辦法的話,結果就會不同的關係。
「要是新人先生願意捨棄現在的自己,隱身到社會的另一側,或許就有可能完成這項命令。可是,由佳小姐和生活要怎麼辦呢?」
一切都誠如蕾西亞所說。
「健吾是我的朋友啊。」
至今為止,事情到最後總是出乎意料地獲勝,所以新人才會產生只要有蕾西亞在,就什麼都辦得到的錯覺。
新人的天真想法和現實不同。健吾說得沒錯。小時候曾經身陷火海的新人知道,即使在邂逅蕾西亞後有種自己闖入未來的感覺,但現實可沒那麼單純。
「要是我之前有好好地使用蕾西亞,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嗎?」
少女停頓一拍後,明白地回答:
「老實說,如果您有確實地使用我的機能,那的確是有可能的。」
「不必講得那麼白吧。」
正因為知道事實正是如此,才會讓人更痛苦。事情不順利就馬上改變態度,連他本身也唾棄自己。
「只要您能規劃出適當的未來,我就有辦法實現。不過,想在實現後繼續生存,或是維持生活品質的話,就必須付出更多的代價。比起強迫社會接受巨大的變化,還是改變主人您自己比較安全。」
蕾西亞若無其事地說道。她平等地將新人自己放棄,及改變社會這兩件事放在天秤上。
就連紅霞都說蕾西亞是「不同」的。一股不明的沉重壓力,改變了周圍的氣氛。
「若新人先生對『現實』感到不滿,要不要使用『未來』將其擊潰呢?」
她伸出手。新人躲避起身。
蕾西亞是能夠比人類更巧妙地操控「意義」的「物品」。新人回想起蕾西亞在當hIE模特兒時,透過類比入侵提升物品價值的景象。只要印上「外表」,就連杯子都能成為擁有特別「意義」的物品。新人突然搞不清楚,自己現在看見的景象意義是否正常。
「蕾西亞?妳也該告訴我了吧。妳是不是一直有事隱瞞我!」
推卸責任也該有個限度。不過,這是新人第一次對蕾西亞怒吼。
而對這件事最感驚訝的,是新人自己。就像抓住健吾那樣,現實也在追趕著新人。換句話說,新人的現實就是他根本一無所知的蕾西亞。
沒有心的蕾西亞低喃道:
「您有辦法承受『現實』嗎?」
此時,新人第一次真正對當初與蕾西亞締結契約感到後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