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no2body 于 2017-8-8 21:48 编辑
羅倫斯支付了額外的費用,走出酒吧時,寇爾與赫蘿正在玩踩腳遊戲。 發現羅倫斯走出來後,寇爾停下了動作,這時赫蘿趁機用力地朝寇爾的腳踩了下去。 「咱贏了!」赫蘿挺起胸膛這麼說,寇爾則是謙卑地露出認輸的表情。羅倫斯看著兩人,都快分不出誰才是小孩子了。 不過,人類老了後也會變得像小孩子,所以要說赫蘿像小孩子,似乎也沒什麼不對。 「那麼……」 剛才天真地玩耍時,赫蘿與寇爾因為身高差不多,看起來就像雙胞胎一樣。聽到羅倫斯開口後,兩人同時回過頭來。 「那麼,你們都清楚各自的任務了吧?」 「是。」 「嗯。」 以回答的速度來說,寇爾略勝一籌。 這讓人很容易想像寇爾在學習之都──雅肯學習時的情景。 至於赫蘿則是答得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還悠哉地打著呵欠呢。 「可是,感覺有點緊張。」 「別緊張。不過,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對人說謊的訣竅就是告訴自己:『這只是換個角度來想,所以不算是說謊。』而且,實際上你也不算要說謊,對吧?」 看見寇爾露出不安的笑容,羅倫斯便這麼對他說。 「是的……嗯,我沒事。我會好好收集情報回來。」 寇爾精神抖擻地回答,那模樣就好似初次準備上戰場的騎士一般。羅倫斯看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補上一句:「我很期待你的表現。」 依羅倫斯的推斷,他認為只要交付工作給寇爾,寇爾就會有所成長。 寇爾不是只會在雅肯抱著石板,弄得一身石灰的少年。 就算被騙又被趕了出來,最後被迫只穿一身破衣旅行,他也一路熬了過來。 因此,羅倫斯是真心期待寇爾的表現。 「那麼,晚上見。」 「好的。」 寇爾露出與赫蘿玩耍時截然不同的表情點點頭,然後果決地踏出步伐。 他的背影雖然顯得嬌小,但散發出了些許威嚴。 羅倫斯還沒空思考自己在寇爾這個年紀時背影是否也散發著威嚴,衣袖就被人拉了一下。 這麼做的人當然不是在拉客的風塵女子──但在某種涵義上,她比風塵女子更加惡質。這人就是赫蘿。 「那麼,咱們也該出發了唄?」 「啊,嗯。」 赫蘿也很乾脆地走了出去。看見羅倫斯沒有跟著踏出步伐,赫蘿便回頭問道:「怎麼著?」 羅倫斯急忙追上赫蘿,並感到一陣疲憊。 赫蘿平時那麼疼愛寇爾,但把寇爾送出去接受考驗時,卻表現得如此乾脆。 還是說,赫蘿相信寇爾一定能夠通過考驗? 羅倫斯當然也不是不相信寇爾的能力,只是他沒辦法很乾脆地說信便信。 「妳一個人不會有事吧?」 所以,羅倫斯按捺不住地這麼詢問。 兩人正準備前往的地方,是從三角洲搭往南凱爾貝岸邊的乘船處。 難得人手有三人之多,如果還堅持一起行動,那可是愚蠢至極。因此三人決定分工合作,各自收集情報。 寇爾負責扮成乞丐,從北凱爾貝的乞丐們口中,打聽出珍商行的勢力以及其內幕。 赫蘿則負責扮成準備前往北方的修女,混進南凱爾貝的教會裡,調查教會在樂耶夫以及羅姆河上游的權勢以及動向。 最後,羅倫斯負責從位於三角洲上的羅恩商業公會分部,打聽出珍商行的生意狀況,以及狼骨的相關話題。 基本上,赫蘿與寇爾甚至都比羅倫斯優秀,應該沒什麼好不安的。 只不過,赫蘿是擁有狼耳朵及尾巴的異教化身,這難免讓人為她擔心。 雖說三人中赫蘿的口才最好、腦筋動得最快,但要讓她獨自行動,羅倫斯怎麼也放心不下。 「妳還是跟我一起──」 穿過人群走了一會兒後,赫蘿超前了羅倫斯幾步。 看見搶先一步穿越人群的赫蘿轉過身來,羅倫斯的話也說不下去了。 「汝認定寇爾能夠獨自行動,卻認為咱是個無法獨當一面的孩子?」 赫蘿瞇起琥珀色的眼睛,眼裡發出的紅光似乎比平時更加強烈。 她身後便是乘船處,那裡比前往北凱爾貝的乘船處熱鬧許多。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雖然羅倫斯有很多理由解釋自己為什麼會擔心赫蘿,但事實上,那些全都沒有道理。 不過,赫蘿會生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是我不對。」 聽到羅倫斯這麼回答,赫蘿突然戳了他的胸口一下。 「大笨驢。」 「唔?」 赫蘿一副顯得更生氣的模樣瞪著羅倫斯,然後別過臉去。 羅倫斯按住胸口,完全不懂赫蘿為何會突然戳他的胸口。過了一會兒,赫蘿夾雜著嘆息聲,回過頭看向羅倫斯說: 「汝的政治手腕真是爛透了。」 「政治、手腕?」 「汝真是爛透了。」 聽到赫蘿反覆說道,羅倫斯搔了搔頭。 「話說回來,咱真的不明白在這個狀況下,汝為什麼不願意讓咱獨自行動。」 羅倫斯還是不懂赫蘿的意思。 「沒有啊……我是擔心萬一發生什麼事情……」 「寇爾小鬼也有可能遇到意外,不是嗎?咱說汝啊……」 「唔、嗯……」 看見赫蘿露出難以啟口的表情,突然挺直身子,羅倫斯不禁也隨之挺直背脊。 赫蘿把原本看向河岸邊的視線移向羅倫斯,那眼神感覺像是在責備他。 羅倫斯搜尋起自己的記憶,隨即想起那是赫蘿掩飾難為情的表現。 「汝不是等待咱們報告的將軍嗎?而咱與寇爾小鬼是汝的手下唄?既然這樣,汝應該讓咱與寇爾小鬼互相競爭,才比較容易握住咱們的韁繩,不是嗎?」 乘船處越來越近,兩人已來到看得見船隻忙著橫越河川的距離。 同時──雖仍有些模糊,但羅倫斯也總算看清了赫蘿想要表達什麼。 「你們兩個都希望有好的表現,然後得到我的誇獎?」 赫蘿露出極度苦澀的表情別過臉去,從她的反應,羅倫斯知道自己說出了正確答案。 羅倫斯心想,這樣確實也有道理。 如果赫蘿能夠表現得比寇爾卓越,就大力誇獎她;如果失敗了,只要好好安慰她就好。 要是現在幫了赫蘿,那麼到時候不管是誇獎,還是安慰,都會變成寇爾一個人的權利。 這樣的想法確實沒錯,但還有一件事情讓羅倫斯不明白。 赫蘿沒有演戲,而是真的難為情地對羅倫斯說明了這件事。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兩人已經來到河岸邊的棧橋上,但因為有太多人要搭船,所以開始排隊等候。 因為四周都是人,赫蘿不能露出長袍下的耳朵和尾巴,她一副痛苦難耐的表情說道: 「汝將來不是想擁有商店嗎?那麼就必須再多學學如何用人。」 「啊!」 羅倫斯不禁摀住了嘴巴。 赫蘿說的確實沒錯。 擁有商店後,就必須雇用員工。 到時候必須從表裡兩面掌握人心,有時還需要手下們表現忠誠心。 不過,羅倫斯雖然很習慣一對一的應酬,但如果面對的人數太多,他可就一籌莫展了。 「就憑汝這副模樣,竟然還想為握住咱的韁繩而努力。」 赫蘿單手叉腰,歪著頭露出一臉受不了的模樣。 羅倫斯沒理會向前行進的隊伍,不服輸地開口: 「妳不是覺得我這樣比較可愛嗎?」 聽到羅倫斯板著臉這麼說,赫蘿沒有顯得特別高興,只微微側著頭說了句:「表現普通。」
「那就拜託妳了。」 「雖然汝的臉上寫著擔心,哎,但咱就勉強接受汝說的話唄。」 羅倫斯把回程的船費交給赫蘿後,向船夫說明理由,並預付了船費。 「咱晚餐想吃小麥麵包。」 「如果妳表現得不錯,我就會買。」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赫蘿露出微笑。她隨即轉過身子,敏捷地跳上渡船。 凱爾貝的土地中間夾著河川,分為南、北地區,而北凱爾貝沒有教會。 這代表北凱爾貝住著異教徒,南凱爾貝則以正教徒居多。就城鎮的歷史來說,似乎僅是因為正教徒的商人們從南方來到此地,於是便買下南凱爾貝的土地,就此定居下來。 不過,看到兩地如此明顯的差異,不禁讓人想誇大其辭地說:「彷彿看到世界的縮圖。」 北凱爾貝的建築物高度和馬路寬度都參差不齊,反觀南凱爾貝的建築物高度就有嚴格的規定,沿路的街道景觀整齊劃一。在南凱爾貝,只要是面向大馬路的商行卸貨場,大概都不會有無聊到打呵欠的騾子。 雖然在北凱爾貝的岸邊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站在三角洲的河岸上,就能夠清楚看見南凱爾貝雄偉的教會。高高聳立的教會宛若把捐贈金全堆疊起來似地,把自己打造得彷彿直通天際。而金黃色的美麗吊鐘,就高掛在距離神明最近的地方。 赫蘿打算假扮成準備從南方回到北方故鄉的旅行修女,然後以「雖然很想回故鄉,但很擔心故鄉仍充斥著異教徒」為由,藉此收集情報。雖然羅倫斯向赫蘿仔細說明了教會人士可能提出的問題,但就算沒有聽過這些說明,憑赫蘿口齒伶俐的程度,也一定能夠收集到足夠的情報。 即便如此,能讓赫蘿獨自去做事,對羅倫斯來說還是很不可思議。因為兩人一直以來都是一起收集情報、一起思考事情。 以後擁有商店,並且雇用人手時,一定會有一樣的感覺。 想到這裡,羅倫斯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屆時店裡會出現赫蘿的身影嗎? 「……」 羅倫斯搔了搔頭,然後嘆了口氣。 如果連這種事情都要擔心,可能反而會被赫蘿擔心「真沒辦法丟下那小子一人」呢。 羅倫斯一個人笑了出來,望著赫蘿混在其他客人之中渡河。不久後,他轉過身邁出步伐。 他的目的地,是位於三角洲上的羅恩商業公會分部。 羅倫斯沒有與赫蘿一起坐船前往位於南凱爾貝的總部,純粹是因為總部沒有他認識的人。 三角洲的市場是連接北方與南方的重要貿易據點之一,所以每家公會都會在這裡設置分部,以隨時召集旅行同伴,並收集商品資訊。由於建築物的規格受到限制,因此沒辦法像在鎮上那樣以規模相互較勁,但每家公會都在建築物正面突顯各自的特徵。憑羅倫斯的了解,只要看著這些特徵,就能夠一個一個猜出是哪家商業公會。 想到每家公會的洋行都有數十名、或數百名商人加入,而每個商人都在相互競爭,羅倫斯不禁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這表示世上有這麼多人在做生意,而生意種類更是千般萬樣。 在造型宛如在海上小船的客艙門、同時也很眼熟的洋行門口,羅倫斯輕輕敲了敲大門。 「喲?來了位稀客呢。」 洋行一樓聚集了幾名商人,每個人都是一身旅行裝扮。 「好久不見,基曼先生。」 負責管理洋行的主人座位,位於面向洋行一樓入口處的最裡面。坐在這個座位上、擁有一頭美麗金髮的基曼,是在貿易據點出生的貿易神童。 羅倫斯曾經聽過關於基曼的傳言。這個傳言像是正面評價,也像是在挖苦諷刺。傳言說基曼的父親是凱爾貝數一數二的貿易商,拜其父親所賜,基曼從未出過遠門,卻比別人看過更多來自遠方的商品。事實上,基曼的體格之纖細,說他是吟遊詩人也不會有人懷疑;而他的雙手,則是細嫩得不同於在洋行一樓飲酒交換情報的商人,找不到半處皸裂。 因為基曼是個典型的有錢公子,感覺上這樣的人會被風塵僕僕做生意的商人們討厭,但事實上,商人們對於基曼的信賴出乎意料地深。 羅倫斯記得基曼小他兩歲左右。與羅倫斯不同,基曼擅長在鎮上做生意。 在洋行工作的商人,不會被要求必須能夠不分晝夜地奔走,或是在面對語言不通的對象時立刻發揮商談能力。 旅行商人們都認定基曼是一個能夠安心將洋行交給他打點的人。 「好久不見,克拉福.羅倫斯先生。您這次是走陸路而來的嗎?」 基曼會這麼詢問,想必是因為昨天以及今天,或者是這幾天都沒有商船入港。 「不是,這次也是走水路。不過,我沒經過海洋,而是沿著河川南下。」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後,基曼用手中的羽毛筆搔了搔下巴,視線在空中繞了一圈。 據說基曼的腦海裡有一萬張之多的地圖。 這名羅倫斯過去只見過兩次面的男子,利用腦海裡的地圖確實掌握了羅倫斯的行商路線。 「我這次不是走平常的行商路線。有點事情要辦,所以繞到了雷諾斯。」 「喔,原來如此。」 比起赫蘿不帶笑意的笑臉,基曼的笑臉更讓人猜不出他在想什麼。 城鎮商人在其出生的城鎮一住就是好幾十年,所以彼此的個性和習慣早就都洩了底。明知如此,城鎮商人們卻還是會互相刺探真意。因此,城鎮商人的陰險程度,根本不是旅行商人能夠望其項背的。 雖然只是分部,但這名年紀輕輕就當上洋行主人的年輕貿易商還是相當可畏。 羅倫斯努力地保持平靜,照著每次來到洋行的慣例,拿出銀幣當捐贈金,並說道: 「對了,我剛剛在黃金之泉看了一場有趣的短劇。」 「呵呵呵。不愧是羅倫斯先生,知道那是一場有趣的短劇。就是經常出入這裡的旅行商人,也很難識破這樣的事實呢。」 羅倫斯疊了五枚崔尼銀幣在櫃檯上,基曼卻連正眼都沒瞧一下。他一邊像小孩子擁有共同秘密似的開心笑著,一邊從櫃檯探出身子說: 「就算是刻意明顯的互動,也不知道對方會在何時、什麼地方暗藏毒針。所以呢,想必總部的迪達行長現在為了保護我們的荷包,正在外面奔波吧。」 羅倫斯只知道名字,並不認識領導凱爾貝羅恩商業公會的迪達行長。他心想說不定迪達行長也在方才伊弗主動上前搭話、看來難以應付的那群商人之中。 這麼說來,伊弗沒有領導常駐於凱爾貝的某家商行,卻在各家商業公會的幹部會員們結成黨派之前,孑然一身地應戰。 聽到年輕騎士對抗巨人的故事,有哪個男人不會感到胸口一陣熾熱呢? 一股忌妒之情很直接地在羅倫斯胸口翻騰。但在基曼面前,羅倫斯絕對不會表現出在伊弗面前那樣的態度。 因為基曼是個優秀但無法信任的對象。 「真的有毒針嗎?據我所了解,北凱爾貝的地主感覺上就跟已經卸下港口的魚沒什麼兩樣。」 「是啊,他們幾十年前就被卸下港口,早就變成魚乾了。不過,今年的北方大遠征取消,流動的資金也跟著變少。也就是說,他們為了更大的利益,可能要犧牲小的利益。」 北凱爾貝的地主們所收取的金錢,乃是三角洲的市場租金,而這個租金來源想必是在市場徵收的稅金。 這麼一來,人潮和物品的往來一旦變少,勢必會造成稅收減少。 然而,古今中外貸款者之所以會持續賺錢,而借款者之所以會破產,是因為無論借款者是賺錢或虧損,貸款者永遠都收得到固定的利息。 「這時候如果施予恩惠,借更多錢給他們,想必之後會更方便行事吧。這是我這種恰巧知情的旁觀者才會萌生的想法嗎?」 基曼沒有特別露出感慨的模樣,就直接收下羅倫斯疊上的五枚崔尼銀幣,然後靜靜地在捐贈簿上做記錄。 一個人如果每天看的帳簿,上面記載彷彿有好幾艘巨大貿易船不停穿梭似的金額,那麼五枚崔尼銀幣在他眼中,就只有做出這般反應的價值。 在留賓海根的洋行捐贈崔尼銀幣時,葉克伯行長還誇張地做出反應,這讓羅倫斯不禁懷念起葉克伯。 「並非如此。一般而言是這樣沒錯。只是很遺憾地,對方是臨死前都還在支付利息的那些人之子,他們打從出生就一直在還利息。大約在十年前,溫菲爾海峽發生戰爭時也一樣,那時他們拖了好幾年沒繳利息,聽說南凱爾貝這邊還表示願意勾銷部分借款,因為已經拿夠本了。」 這個年輕的金髮貿易商,有著能恣意控制自己各種笑臉的才能。 他爽朗的笑臉底下,參雜了少許的陰險。 「他們是在意氣用事?」 「您猜得沒錯。他們執意要支付利息,還說總有一天會還清所有借款。我們這邊的想法是,只要擴大三角洲的市場面積,很快就能回收他們繳不出來的借款利息。但是,對方因為知道我們這樣的想法,所以變得更加固執。他們的心態就是『怎麼可以讓那些傢伙賺更多錢』。」 基曼一副無奈得說不出話來的模樣,並聳了聳肩;羅倫斯也贊同他的意見。 這樣被當成出氣筒的伊弗未免太可憐了。 伊弗身為溫菲爾王國的淪落貴族,據說在羅姆河流域擁有頗大的影響力,卻願意乾脆地捨棄這一切,準備前往南方,或許原因就在於這裡的情勢。 為了往上爬,伊弗到處利用關係;現在為了償還這些人情債,她變得有些周轉不靈了。 「我倒是覺得應該更合理地處理事情才對。別說是婚姻了,南、北兩邊到現在連搬個家都還有困難。」 雖然基曼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但這絕對不是出自他的親切。 他一定是認為「反正旅行商人就是愛湊熱鬧」,才會談論黃金之泉的話題。 若是如此,這些扛著羅恩商業公會招牌的旅行商人,要是擅自收集情報,然後到處散播完全不符公會方針的情報,那可就傷腦筋了──這就是公會幹部們的思考方式。 公會幹部們說出各種情報的舉動是一種誘導,也是一種強調「公會看法就是這樣」的警告。如果偏離了公會方針,就等著接受制裁。 還不知道幹部們的思考方式時,會覺得話中像是有陷阱似的令人恐懼;但知道後,反而會覺得無論去到那裡的洋行,只要好好遵守規定,洋行的存在就像自己的守護神一樣。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我聽到的謠言也不見得有錯嗎?」 「謠言?」 對洋行來說,收集情報比什麼都重要。看見基曼露出比看見五枚崔尼銀幣疊在櫃檯上時更感興趣的表情,羅倫斯忍不住露出苦笑。 同是旅行商人在交談,一聽到「謠言」兩字,如果馬上表現出如此感興趣的模樣,等於是在降低自己的地位。 「是的。我聽說位於北凱爾貝的珍商行,被同樣是北凱爾貝的有力人士咬得死死的。」 這當然只是羅倫斯的一個假設,但說出口的那個瞬間,假設變成了確信。 基曼的表情沒有變化。 不過,那顯得太刻意了。 「這種謠言……抱歉,請問您究竟在哪裡聽來的?」 其實基曼大可裝傻就好,但他察覺到自己的心聲已被羅倫斯識破。 基曼露出了嚴厲的目光。 這時候就看羅倫斯要怎麼挑選話語。 他決定試著在平靜的湖面,丟下一顆大石頭。 「老實說,我在雷諾斯與一位作風奇特的前貴族──」 羅倫斯沒有說出最後的「做生意」三個字。 基曼臉上明明浮現像是聽到笑話的表情,但就在這時,羅倫斯倚在櫃檯上那隻手的袖子卻被他輕輕地抓住了。 基曼臉上的表情與全身散發出來的氣勢完全相反。 「羅倫斯先生,旅途一定讓您累壞了吧?要不要到後面小歇片刻呢?」 洋行裡不但設有餐廳,也有供人住宿的床舖和壁爐。 然而,基曼當然不是真的要羅倫斯小歇片刻的意思。 羅倫斯準備的魚餌似乎意外釣到了大魚。 「好啊,我非常樂意。」 他露出坦率的笑臉說道。
小房間看似是基曼的執勤室,位於洋行深處。被帶到這裡後,有人送來了魚香四溢的熱湯。 這不是適合單手拿著酒杯談論的話題,也不適合喝小孩子的甜飲料。 而且,在這個旅人來來往往的城鎮,人們比較喜歡鹽味十足,又能夠滋補身子的魚湯。 羅倫斯喝了一口魚湯,熟悉的鯡魚味道讓他稍微回想起過去。 「好了,您跟那位波倫家的女主人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基曼的語氣簡直像在審問。 他完全沒有要喝自己那碗魚湯的意思。 看見基曼這樣的舉動,羅倫斯不禁悄悄懷疑,這魚湯是不是加了什麼具有怪異效用的藥草。 「我是個旅行商人,跟她當然不會是在舞會裡一起跳舞的關係。」 「是因為造成騷動的皮草事件嗎?」 基曼可能是今天剛剛得知這個情報,也可能是常駐雷諾斯的人昨天快馬通知了他。 因為不是什麼非得隱瞞的事情,所以羅倫斯點了點頭,然後輕咳一聲說: 「我們本來打算合作一筆大生意,結果在最後關頭遭到背叛,被她搶先了一步。因為嚥不下這口氣,所以我沿著河川南下,來這裡罵人。」 「您別開玩笑了。」 基曼很習慣玩弄人於股掌之間,卻似乎不習慣自己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看見他臉上露出有些生氣的表情,羅倫斯不禁覺得彷彿看到了較為年幼的赫蘿。 「我們打算合作生意是真的,而我沿著河川南下,也確實是為了追上伊弗小姐。只不過,我的目的是想得到伊弗小姐的建言。」 「您是說生意上的建言?」 羅倫斯搖了搖頭說: 「旅途中真的會有一些很不可思議的際遇。這樣的際遇,害得我開始追查起某個無稽之談。」 「無稽……之談?」 「是的。」 基曼彷彿像在眺望天上星辰似的轉動視線,然後繼續說: 「您是說狼骨的傳言?」 「沒錯。您會立刻聯想到這個傳言,就表示這個傳言在這裡的確很有名,是這樣沒錯嗎?」 「有名是有名,只是……您真的相信這樣的傳言嗎?」 與其說難以置信,基曼的反應更像是感到驚訝。 可見狼骨傳言是會讓人覺得「有必要特地追查嗎?」的話題。 「不過,您一定覺得難以置信吧。」 「沒有,不會啊……」 基曼本人一定最清楚這樣的回答有多不自然。 「抱歉。我想也瞞不過您,我確實覺得難以置信。」 「因為我的旅伴是個北方人,這個傳言與旅伴的故鄉有關,所以旅伴堅持一定要查出真相。」 在北方與南方的貿易據點,文化與信仰發生衝突就像家常便飯一樣。 在這個城鎮,以旅伴是北方人為理由,反而顯得更有說服力。 「原來如此……我之所以會覺得難以置信,絕對不是針對追查狼骨傳言的行為。」 基曼的反應與珍商行的雷諾茲一樣。 不過,接續下去的話語就不同了。 「我之所以會覺得難以置信,是因為羅倫斯先生您難得認識伊弗.波倫,卻利用這個門路特地去追求虛無渺茫的東西。」 羅倫斯陷入短暫的思考。 他以理論找出基曼的想法。 「也就是說,只要利用伊弗小姐這個門路,想要追求多少實際的東西都不成問題?」 聽到羅倫斯這麼詢問,基曼露出很滿意的表情點了點頭。 「我之所以帶您到這裡來,是因為她的名字在這個城鎮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同時也是很奇妙的存在。」 「怎麼說呢?」 如果說伊弗的名字對這個城鎮真的很重要又很奇妙,其原因一定也是很重要又很奇妙了。 雖然發了問,但羅倫斯只有一半的把握能夠得到解答,而他似乎賭贏了。 基曼輕咳一聲後,開口說出解答: 「她利用自己曾是貴族的優勢,到處暗中與掌權者合作,勤奮地四處賺錢。她與這些掌權者的利害關係究竟如何,我想也只有她本人才得知全貌。對她的態度要是出了差錯,沒有人知道會造成多大的影響。我會帶您到這裡又跟您說這些,理由跟我們先前談到的話題一樣。」 基曼是指在櫃檯時,談到關於南北凱爾貝的話題。 那時基曼果然不是出自親切,而是在向羅倫斯說明公會的看法。 「所以,當我聽到您不是打算與她在凱爾貝合作生意,而是來尋找虛無渺茫的傳言線索時,不僅感到驚訝,也同時感到安心。」 雖然基曼露出親切的表情這麼說,但反推回來,他要說的話就是:「不准在凱爾貝與伊弗合作生意」。 「不過,詢問她有關狼骨的話題是對的。在我們這條羅姆河流域,應該沒有人比她擁有更多的情報。」 基曼想說的應該是:「如果你是要追查虛無渺茫的無稽之談,那就請便吧。」 還有,基曼會這麼說,就表示他相信狼骨傳言是無稽之談。 「不過,我很好奇的是,羅倫斯先生您怎麼會與她合作生意呢?凱爾貝有很多人想與她合作生意,但她根本是不理不睬。如果對方會做出一些反應,那還有辦法可想,像她那樣……」 基曼一定很在意伊弗吧。 如果說伊弗是如此重要的人物,以公會的立場來說,一定也會積極設法與她合作。 「我沒有做什麼努力,是她主動找上我。不過,現在我似乎能理解她為什麼找上我了。」 「哦?」 「伊弗小姐討好掌權者,然後利用他們賺了錢,現在可能是回報掌權者,回報得有些吃力,也可能是不想再回報。在黃金之泉與南凱爾貝金主護衛們對抗的,不正是伊弗小姐嗎?」 或許是下意識地想要掩飾臉上再次浮現的驚訝表情,基曼摸了摸臉頰後,點頭作為回應。 「在雷諾斯合作生意時,我是真的被伊弗小姐騙了。我不僅把重要的旅伴當成抵押品,調度了資金,還差點賠上了自己的性命。雖然最後演變成了……柴刀和小刀都派上用場的火爆場面,但我相信她會來找我合作生意,是因為她能欺騙的、能利用的,只剩下我這種旅行商人而已。」 這麼推測後,羅倫斯也想通了在調度採買皮草的資金時,奴隸商的商行為何會那麼爽快地答應借錢給他。 那是因為伊弗的名字確實有那麼多價值。 「原來如此……確實有這個可能性。不過,曾經拿出柴刀和小刀互鬥,現在還能夠請對方提供建言,這樣的關係真是教人羨慕呢。」 羅倫斯不得不佩服基曼很懂得挑選言詞。 他一邊露出苦笑,一邊這麼回答: 「為了搶荷包,變成像小孩子一樣互打時,總會不小心說出真心話吧?雖然我們的關係不算是友人,但算是共有一段令人難為情的回憶。」 雖然羅倫斯的話語沒有完全傳達事實,但也相去不遠。 或許是似懂非懂,基曼閉上眼睛點點頭,用食指按住太陽穴,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擁有洋行負責人地位的人,大概不會遇到如此野蠻的交易,所以基曼才會有這樣的反應。 正當羅倫斯腦中浮現這像是偏見,也像是優越感的想法時,基曼忽然抬起頭說: 「我明白了。對了……」 「請說。」 就在羅倫斯毫無防備地應答的瞬間── 「伊弗.波倫和公會,請問您會以哪一方為優先?」 所謂的驚慌失措,就是指羅倫斯現在的反應。 一瞬間,羅倫斯忘了眼前的人是誰。 不過,他察覺到自己並非因為驚訝過度,會讓他忘了眼前的人是誰,其實另有原因。 現在的基曼散發出完全不一樣的氣勢。 羅倫斯感覺背部冒出了大量冷汗。 直到方才,羅倫斯一直以為兩人聊著伊弗就像在閒話家常,現在才發現自己真是大錯特錯。 羅倫斯以為讓基曼聽一聽事情經過,就能夠平安結束話題。 然而,基曼的如意算盤似乎並非如此。 「那……當、當然是公會。」 雖然羅倫斯勉強這麼回答,但基曼頭也沒點地從羅倫斯身上挪開視線。 如此冷漠的態度,就跟看見羅倫斯把作為捐贈金的五枚崔尼銀幣放在櫃檯上時一模一樣。 原來是羅倫斯被玩弄於股掌之間。 而且容易得令人難以置信。 「那麼,我很期待您以本公會會員的身分,做出符合這個身分的言行舉止。人脈是財產,而財產是資本。商人談大筆生意時,都需要有大筆資本,您說對吧?」 基曼莞爾一笑說道,那笑臉實在太厲害了。 他的口吻雖然溫和,卻帶著讓人無法說「不」的氣魄。 羅倫斯為自己的掉以輕心感到後悔。 而且,他完全低估了伊弗的重要性。 更慘的是,羅倫斯還被迫表示保證以公會優先。 這就像不知道合約內容,卻被迫簽訂合約。一股難受的感覺猛烈襲上羅倫斯,而且他知道這不是自己多心,而是事實。 「伊弗小姐讓我們很頭痛,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好呢。」 基曼一副像在閒話家常的模樣,保持著笑容這麼說。 他的樣子實在不像只是要羅倫斯幫一點忙,好比說從中牽線之類的小事。 就算顯得狼狽,羅倫斯還是希望自己至少能夠得到一些線索,否則根本無法掌握到自己會被如何利用。 這麼想著的羅倫斯正準備開口,但就在這一瞬間── 「基曼先生!基曼副行長!」 房外傳來一陣慌亂腳步聲的同時,也傳來了聲音。 緊接著,劇烈的敲門聲響起,並且再次傳來呼喚基曼的聲音。 一定有什麼大事發生了。 然而,基曼靜靜地喝著冷掉的魚湯,絲毫沒有顯得慌張的樣子。 「那麼,抱歉占用了您這麼多時間。我好像必須去處理一下其他的工作,先告辭了。」 基曼站起身子後,泰然自若地朝向房門走去。 錯失開口時機的羅倫斯只能愣愣地望向基曼的背影。這時,基曼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羅倫斯說: 「啊,對了……」 基曼這樣的表現,簡直就像是必須在眼力很好的觀眾環視之下無時無刻不忘演戲的演員。 「我們在這裡交談的內容要是傳了出去……」 基曼話沒說完,就這麼打開了房門。站在門外的洋行人員一臉慌張,在基曼耳邊低語一陣後,基曼點了點頭,表情絲毫沒有變化。 即使頭上沒有狼耳朵、腰上沒有尾巴,世上還是存在著能與可怕神明或精靈匹敵的人類。 羅倫斯對此感觸良深。 「您一定會後悔喔。」 說罷,基曼看向了羅倫斯。這時的他,已經變回露出爽朗笑容的貿易商。
洋行就像蜂窩受到攻擊般一片混亂。 好幾人打開洋行大門衝向一樓的櫃檯,一放下文件又跑了出去。 這種時候想要知道凱爾貝發生什麼事,待在洋行裡是最佳選擇。 然而,望著基曼工作模樣的羅倫斯,根本沒有餘力思考凱爾貝所發生的騷動。 他在腦中不斷反芻方才與基曼的互動。 雖然羅倫斯一臉正經,裝出與其他商人一樣在確認城鎮發生何事的冷靜模樣,但內心其實感到不安。 羅倫斯知道基曼打算利用他認識伊弗這一點採取某種行動。他本打算以伊弗為誘餌讓基曼上鉤,然後探聽出情報,沒想到上鉤的反而是自己。 這時,原本一片沸沸揚揚的洋行一樓,氣氛忽然變了。 羅倫斯也跟著大家抬起頭一看,發現一個熟面孔出現在敞開的大門處,正探出頭窺探洋行。 那個熟面孔是原本說好辦完事情後,要在旅館會合的赫蘿。 「請問有什麼事嗎?」 大門旁一位毛髮濃密的商人親切地詢問赫蘿。他可能以為赫蘿是與同伴走散、迷了路的巡禮修女。 赫蘿一瞬間像是在思考要怎麼回答,但羅倫斯從椅子上起身後,她立刻發現了羅倫斯。 「抱歉,她是我的友人。」 世上有很多商人擔任運輸服務隊的工作,負責打理騎士團或傭兵部隊的食糧和其他大小事。如果是一群還算富裕的人踏上巡禮之旅,也會有商人擔任同樣的工作。 聽到羅倫斯若無其事地這麼開口,其他商人似乎也就以為他是擔任這種工作的商人。 雖然其他商人還投來有些羨慕的目光,但想必也是針對羅倫斯帶著看似出手大方的顧客。 唯有基曼的反應與其他人不一樣。 羅倫斯承受著基曼集中在他背上的視線,並帶著赫蘿走出洋行。 雖然外面跟平常的模樣沒什麼太大差別,但只要仔細一看,就會發現看似忙著送文件到各處洋行分部的商人和小伙子,正鐵青著臉四處奔走。 「怎麼了?」 羅倫斯一邊帶著赫蘿緩緩走在熱鬧的市場裡,一邊這麼詢問。 「街上突然變得騷亂,咱怎麼放心丟下汝一人。」 羅倫斯本打算回一句:「妳這話什麼意思?」但想到自己每次遇到什麼事情,就會一頭栽進去,也就不敢做出反駁。 而且,這次確實就快被捲入某件風波之中。 「那妳有收集到情報嗎?」 當然了,羅倫斯還是假裝一臉鎮靜地問道。 赫蘿一聽,立刻驕傲地挺起胸膛,但很快地就像在吐氣似的弓起了背,搖了搖頭說: 「每個人都是千篇一律的說詞。後來咱發現一個比汝可愛的大笨驢,本打算問個徹底,結果因為突然發生這場騷動,被趕了出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羅倫斯猶豫著該不該認真回應赫蘿的話語,但最後決定不予理會,只針對具有實用性的部分反問說: 「被趕了出來?妳是說教會?」 「嗯,咱還以為對教會造成威脅的惡魔跑到街上來了呢……」 看見赫蘿裝模作樣地認真說道,羅倫斯忍不住笑了出來。 「如果真是這樣,那確實是大事一樁。不過……騷動是跟教會有關啊。」 「被教會趕出來後,咱也試著想要調查,看看是怎麼回事,但人潮實在多得嚇人,根本無從調查起。而且,連手持長槍和長劍的傢伙們也大規模地出動了。」 「妳是說士兵?」 「嗯。咱只知道河川那邊不知道運來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聽說被搬進了教會。現在那裡就像在舉辦祭典一樣,好不熱鬧。喏,有一次不是出現了一個可愛小毛頭,跟汝爭著說要娶咱當老婆嗎?」 「妳是說卡梅爾森啊?」 看見羅倫斯說著露出了「別讓我想起那段回憶」的不悅表情,赫蘿咯咯地笑了起來。 不過,現在如果再發生一次同樣的事情,羅倫斯不確定還會不會像當時那樣造成大騷動。 這麼一想,羅倫斯不禁覺得,當時他與赫蘿正一步一步地拉近彼此的距離,所以在那種情況下,才會產生卡梅爾森的騷動。 赫蘿會開心地重提往事,一定也是因為感到有些懷念。 「不過,是要發生多嚴重的事態,才會變成那樣啊?」 「咱怎麼知道。咱雖然豎起耳朵偷聽四周那些傢伙說話,但還是抓不到要領,所以才覺得應該先跟汝會合比較好。」 羅倫斯喃喃說了一句:「這樣啊。」然後試著在腦中整理方才在洋行聽到的情報。 「根據洋行接到的消息,好像是北凱爾貝的船隻被南邊的商行船隻拖著走,所以我還以為一定是內政上的問題。」 赫蘿似乎掌握不到是什麼狀況,一臉像是被捉弄了似地瞪著羅倫斯。 她的意思是:「給我說明白一點」。 「這個城鎮不是南、北兩地區互相對立嗎?不過,再怎麼對立,也不可能在海上劃起界線。所以,當魚群游到北邊的時候,就會在北邊捕魚,如果魚群游到南邊,船隻就會開往南邊。在海洋、湖泊或河川捕魚時,總是會因為爭奪地盤,而爆發流血衝突,所以我才以為是這類的事件。現在這種狀況,總不可能是南凱爾貝的商行看中在海上英勇捕魚的北邊船隻,然後突然買下北邊的船隻吧?」 或許是因為提到爭地盤的話題,赫蘿似乎明白了狀況,她緩緩點了點頭。 「北邊的船隻被拖著走,還必須派士兵護衛,才能把某個東西卸下港口;而且那東西不是搬進商行,而是搬進教會……不會是真的抓到人魚了吧?」 「人魚?」 赫蘿微微傾著頭問道。 令人意外地,赫蘿似乎沒聽過人魚。 「該怎麼解釋才好呢……人魚就是傳說裡會出現的生物。前面不遠的海洋叫做溫菲爾海峽,這海峽的北邊出口附近屬於岩礁地帶,經常會發生船隻觸礁的意外。然後,從前有一個傳說。據說在海峽的北邊出口附近會看見美若天仙,並且擁有優美歌聲的美女們,婀娜多姿地坐在岩礁上唱歌,而意外之所以會頻頻發生,就是因為船夫們受到蠱惑。可是,美女們怎麼會出現在白浪濤天的岩礁上呢?船夫們的這個疑問很快地有了解答。原來她們的上半身是美女,但下半身卻是魚的模樣。」 赫蘿一臉驚嘆地聆聽羅倫斯的故事。 雖然赫蘿不像不了解海洋的樣子,但似乎沒聽過人魚的存在。 她沒聽過人魚的存在,或許就表示人魚傳說果然只是個迷信。 羅倫斯這麼想著時,赫蘿發出「嗯」的一聲點點頭,然後開口說: 「人類的雄性怎麼老是受到蠱惑吶。」 的確,在傳說或神話當中,男人老是被精靈或其他化身欺騙。 不過,託與赫蘿交手多次的福,羅倫斯也學會了一、兩招反擊的方法。 「比起擔心受騙而戰戰兢兢地過活,過得輕鬆悠哉一點不是很好嗎?」 與其待在氣氛緊張的賭場,還不如待在和煦的陽光下;羅倫斯十分清楚赫蘿這樣的個性。 聽到羅倫斯的話語,赫蘿微微擺動了耳朵好一陣子,才一副難為情的模樣說:「哎,誰叫咱們也那麼愛喝酒。」 「不過吶……」 赫蘿掛著笑臉說下去: 「汝是不是對教會裡的神明發了誓,說自己如果沒有掉進另一邊的陷阱,就必須掉進這邊的陷阱?」 「咦?」 「咱是在問汝是不是瞞了咱什麼?」 「呃……」 再次被強調無法對赫蘿有所隱瞞的事實,羅倫斯忍不住發出呻吟。 羅倫斯本打算先自己整理好思緒,再告訴赫蘿,但最後還是把和基曼的交談過程全盤托出。 赫蘿聽完後的第一句感想是: 「大笨驢。」 雖然羅倫斯很想回一句:「基曼根本不是人類!」但他知道這樣的理由根本不成藉口。 然而,赫蘿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接著開口說: 「不過,如果對方提出無理的要求,只要回絕就行了唄?」 赫蘿那理所當然的表情,甚至帶著些許愕然。看到赫羅的反應,羅倫斯不禁陷入真的可以這麼做的錯覺,由此可見赫蘿對他的影響力有多大。 不過,羅倫斯重新打起精神,搔了搔自己的頭。 雖然商人總喜歡在紙上留下合約內容,但實際上,在紙面寫下文字之前,商人會先利用口頭約定的方式締結合約。 口頭約定的意義非常重大。 「隸屬於羅恩商業公會的商人有數十、甚至數百名之多,其中也有一年能夠賺進一千枚盧米歐尼金幣的大商人。像我這樣的商人,不過只是個一吹就倒的小角色,如果公會要求我幫忙,絕對不可能拒絕。妳一定覺得這樣很蠢吧?不過,也正因為這樣,約定才能夠有所保障。」 羅倫斯在留賓海根差點破產,被迫選擇上奴隸船或是上礦山勞動之際,也沒有背叛公會。 在這方面,公會能夠成為可靠的同伴,也能夠變成可怕的敵人,是一個以金錢及筆作為武裝的騎士團。 「唔。哎,的確,族群裡的小毛頭要是接到長老的命令,確實不敢違背唄……」 「我說的沒錯吧?」 「嗯。不過,在那種地方生存的人大多害怕失去太多,所以不敢大膽行事。因為汝認識那隻母狐狸,所以他們很想與汝合作,但又擔心汝與其他人合作,才會威脅汝唄。」 面對這個容易受到各種羈絆或氛圍所支配的話題,沒有陷在其氛圍中的人,能夠更加冷靜地做出判斷。 「而且,站在領導族群的立場來看,緊盯著手下,不讓手下魯莽行事是基本中的基本。沒什麼好擔心的唄。」 這句話從實際領導過一座山、或一座村落的赫蘿口中說出,讓人感覺特別有說服力,羅倫斯不禁覺得,或許真的沒什麼好擔心的。 赫蘿不是愛喝酒、吃東西,想到故鄉就哭哭啼啼的城市女孩。 「哎,反正不管汝變成怎樣,咱都只會照著咱心裡的優先順序採取行動。」 赫蘿一邊不停揮手,一邊說道,然後丟下羅倫斯,加快腳步走去。 這時如果忿怒地指責赫蘿既任性又無情,那就錯了。 話雖這麼說,如果笑說赫蘿真愛開玩笑,那也不對。 於是,羅倫斯朝著赫蘿的背影說: 「就算妳心裡的第一優先是我,妳也沒辦法直率地說出來吧?」 赫蘿停下腳步,然後轉過身子說: 「嗯,因為咱不能蠱惑汝。」 看見面帶笑容的赫蘿險些露出尖牙,羅倫斯不禁打起寒顫。但羅倫斯不是感到害怕,而是擔心赫蘿會暴露身分。 不過,羅倫斯每次會有一陣寒意爬上背脊的感覺,大多不是因為四周的氣溫下降,而是因為自己的身體在發燙。 羅倫斯無奈地嘆了口氣,跟上放慢速度走路的赫蘿。 然後握住赫蘿的手說: 「可以了嗎?差不多該先跟寇爾會合了吧。」 正如羅倫斯所期待,赫蘿回過頭來時,臉上果然帶著忿怒。 「別搶了咱的台詞,汝這個大笨驢!」
從三角洲搭船回北凱爾貝時,很幸運地只花了一人份的船資。 鎮上一有什麼事情發生,騷動就會瞬間蔓延開來。 更何況事情發生在只隔一條河的對岸,人們愛湊熱鬧的本性怎麼可能不蠢蠢欲動呢? 因為所有人都想從北凱爾貝前往三角洲再轉往南凱爾貝,所以反方向的船隻淨是空船。 這時候當然要殺價,而殺價省下的錢則買了烤螺肉給赫蘿吃。 「妳可別告訴寇爾啊。」 羅倫斯還來不及這麼說,赫蘿就已經吃光烤螺肉,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如果要追查鎮上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應該直接留在三角洲,或是搭船到南凱爾貝才是最佳選擇。但是,根據赫蘿的情報來看,現在似乎不需要這麼做。 羅倫斯之所以沒有告訴基曼自己的投宿地點,是為了採取輕微的防護措施。 凡事總會有萬一。 如果是赫蘿那還好,萬一是寇爾被抓去當人質,不管對方提出多麼無理的要求,羅倫斯都必須接受。 因為有這層顧慮,羅倫斯與赫蘿決定先回旅館。回到旅館一看,發現寇爾正以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趴在桌上。 「啊,您們回來了啊……」 寇爾的表情顯得很僵硬。 羅倫斯心想:「該不會出了什麼事吧?」但看見桌上擺著品質似乎不太好的燻鯡魚,以及缺了一半或變得扭曲的泛黑銅幣後,很快便察覺到是怎麼回事。 寇爾假扮成乞丐去打聽情報,結果在那裡也大受歡迎。 「……好累喔。」 「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了。不過,你應該也聽到不少事情吧?」 赫蘿走近笑得疲憊不堪的寇爾,然後用兩手幫他搓揉著眼角四周。 羅倫斯初出茅廬時,也曾經因為陪笑過度而笑僵了臉,睡覺時臉部肌肉還自己動了起來。 當然了,那時羅倫斯只能自己搓揉臉部,讓肌肉放鬆。 「呃……是的,事情果然如兩位所猜測的一樣。乞丐們說珍商行應該賺了不少錢,卻沒看見他們吃什麼好吃的食物,也很少施捨。」 「這麼說來,搞不好珍商行還會把那些雞蛋拿去市場賣呢。」 赫蘿一邊搓揉寇爾的臉部,一邊看向遠方說: 「也就是說,咱們上次真的是受到盛情款待嗎?」 「有可能。這麼一來,雷諾茲還在尋找狼骨的事,應該就是真的了。」 換句話說,雷諾茲是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狼骨上。 依基曼所言,伊弗每次只會與當下能夠帶來最大利益的對象,在暗地裡進行秘密交易。 照伊弗這樣的做生意方式,除非對她有明確的意圖,不然應該不會有人想要接近伊弗。 為什麼呢?因為如果抱著「只要能夠攀上伊弗好讓自己的生意擴大,不管什麼交易都好」的想法,將是一場極度危險的賭局。沒有人知道伊弗在什麼地方、與什麼人有著什麼樣的利害關係。 如此一來,雷諾茲果然是為了得到狼骨,所以才會渴望伊弗的協助。 雷諾茲知道狼骨在哪裡,卻找不到與狼骨所有人交涉的門路,所以才想要拜託伊弗當仲介商;只要這麼推測,就能夠做出合理的解釋。 狼骨所有人很可能是有名的貴族或大主教。 然而,這些人不會與普通的商人交涉。 這些人只與資金雄厚得足以買下貴族稱號的大商人,或是貴族本身交涉。 「咱聽來的情報也能夠拉高這樣的可能性。」 「怎麼說?」 「咱聽說,在之前造成大騷動的那個城鎮,那兒的教會在這一帶非常積極地宣揚神的教誨;教會勇猛的氣勢,讓住在這條河川流域一帶、追隨教會神明的小羊們受到鼓舞。而這股氣勢呢,也延伸到了位於北方山區的異教徒大本營,在最前線與異教徒進行聖戰的勇士們,因此得到了莫大的勇氣。」 寇爾迅速挺起身子,直直看向赫蘿。 赫蘿的話語,代表著寇爾的故鄉也可能已經落入教會手中。 「不過,北方的異教徒們奮力抵抗,教會目前還是遲遲沒能讓異教徒們改變信仰,所以教會那些人要咱回到北方時千萬要小心,就算被家人親戚灌輸錯誤的思想,也不要踏上歧途。」 寇爾很明顯地鬆了口氣。那無力的模樣,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小了一圈。 教會最擅長散佈一些「雖然沒有說謊,但容易混淆聽者想法」的話語,赫蘿肯定也被迫聽了很多。 赫蘿的耐性還沒有好到能面帶笑容聆聽這種話。 如果不是心情不好,想必赫蘿不會為了捉弄人而拿他人的故鄉開玩笑。 「教會的原則,就是面對異教徒時,絕對不能表現弱勢。所以呢,教會的說詞會如此接近事實,就表示他們確實面臨著相當惡劣的狀況。還記得雷諾斯的教會想要設置主教座的事嗎?只要拿出這件事來對照一下,就能理解教會想要得到狼骨來逆轉形勢,並不是太離奇的事情。」 「是唄。咱一提到骨頭的話題,教會那些人就說:『為了證明異教徒的教誨錯得有多麼離譜,必須儘早拿到骨頭。』真是一群大笨驢。」 赫蘿以不屑的口吻說道,她的尾巴膨脹得連長袍都鼓了起來,氣呼呼地坐在床上。 看見赫蘿這般模樣,羅倫斯沒能夠說些什麼,只是輕輕嘆了口氣,然後整理起現狀: 「想必珍商行在尋找狼骨,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吧;同時,珍商行也幾乎掌握到狼骨在哪裡。換句話說,珍商行就快要把狼骨交到教會手中了。」 「咱們是不是只要去找汝說的那個什麼商行,就能解決一切呢?」 赫蘿壓低下巴、抬高視線的舉動,總會讓羅倫斯感到害怕。 看著赫蘿若隱若現地露出兩顆尖牙說話,羅倫斯搖了搖頭說: 「妳可以試著想像一下,訴諸暴力會演變成什麼狀況。到時候妳的存在勢必會曝光,教會也會憤慨激昂吧。他們想必會高喊:『異教之神確實存在!追隨正統信仰的眾人啊,拿起長劍,勇敢站起來吧!』」 赫蘿不是無理取鬧的小孩子,不可能說出「那就咬死所有反抗咱的人」這種話。 她一定明白寡不敵眾的道理,更重要的是,她當然也明白那樣的行為,會讓低迷不振的教會再次獲得權威。 「可以的話,我希望用金錢解決。若演變成最糟的情況,就用偷的好了。」 「咱怎麼可能用那麼幼稚的方法──」 赫蘿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因為羅倫斯用平靜的目光制止了她。 「大筆金錢能夠輕易地殺人。只要有錢,就是要把妳的故鄉夷為平地,也不成問題。這方法一點都不幼稚。」 羅倫斯是個商人,而商人賭上性命在賺錢。 他知道賺錢的辛苦,也知道金錢有多大的威力。 或許是覺得有些難以接受羅倫斯的說法,赫蘿低吼了一聲,別過臉去。 「不過,釐清現狀後好像也沒有找到什麼對我們有利的要素。看來還不能積極行動。」 「……為什麼?既然已經知道那家什麼商行想要得到那隻母狐狸的協助,咱們現在就有兩個選擇。」 「兩個?」 赫蘿準備發揮她被譽為賢狼的智慧了嗎?這麼想著的羅倫斯回頭一看,發現她一邊敲打寇爾的頭,一邊看似得意地說: 「這傢伙的智慧說不定能夠威脅那家商行,是唄?」 赫蘿所說的,是由珍商行所經手的銅幣之謎。 羅倫斯輕聲說道:「原來如此。」並繼續說: 「另一個選擇呢?」 聽到羅倫斯的詢問,赫蘿臉上浮現了極度奇妙的笑容,輕輕挨近羅倫斯。 他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這感覺沒什麼明確的原因,完全來自與赫蘿一路相處下來的經驗。 「如商行所願,先幫商行跟那隻母狐狸牽線,然後再向受到商行委託的母狐狸,問出狼骨在什麼地方就行。」 赫蘿的身高比羅倫斯矮了一個頭。 站在羅倫斯面前,赫蘿必須抬頭往上看,但嚴格說起來,是赫蘿的氣勢壓倒了羅倫斯。 「選擇威脅珍商行還比較有可能成功。況且,這個方法有明確的缺點吧?」 「是嗎?」 難道赫蘿有什麼妙計嗎? 雖然在心中這麼自問,但憑著常識做出判斷後,羅倫斯還是很明確地否定了。 「是啊。妳想想看啊,伊弗那麼做能得到什麼好處?如果我們問她狼骨在什麼地方,她的第一個反應一定是怕被我們搶走。伊弗那樣的人有什麼理由非得告訴我們……」 因為發現赫蘿露出帶有挑釁意味的笑容,羅倫斯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他看見赫蘿的尾巴看似不悅地甩動著,猜出是怎麼回事。 「想辦法騙那隻母狐狸不就得了。汝不是很想騙咱這隻賢狼嗎?這點小事難不倒汝唄?」 正常的交易總是會敗給愛情。 這個羅倫斯在成為商人後經年累月才明白的道理,赫蘿這隻狼早就知道了。 只是,羅倫斯不明白赫蘿提出這件事時,為什麼會顯得如此不悅。 姑且不論有沒有可能實際採取行動,這確實是一種方法。 如果只是在討論這個方法的可行動,赫蘿沒道理這麼不高興啊? 看著赫蘿臉上的笑容,羅倫斯不禁感到畏怯。這時,赫蘿忽然轉頭看向後方。 「寇爾小鬼,把眼睛和耳朵摀起來。」 「咦……」 寇爾只遲疑了一瞬間。 他似乎早就被赫蘿管教得服服貼貼。看見寇爾乖乖地服從了赫蘿的指示,羅倫斯感受到赫蘿的力量之可怕。 赫蘿看似滿意地嘆了口氣,然後再度看向羅倫斯。 很遺憾地,羅倫斯是個沒有寇爾那麼受教的彆扭旅行商人。 「汝以為咱沒發現嗎?」 赫蘿收起笑容,然後抓住羅倫斯的耳朵,用力拉向自己。 「發、發現什麼──」 「只要看到沾在嘴巴上的東西,憑汝等人類的力量,也能夠猜出對方吃了什麼東西。不過,咱只要聞味道,就能夠猜得出來。既然汝等身體貼得那麼近,就算是多麼微弱的味道,咱也聞得出來。」 聽到「身體貼得那麼近」這句話,羅倫斯立刻明白赫蘿在說什麼。 在黃金之泉旁與伊弗交談後,羅倫斯很窩囊地消沉了。之後,赫蘿在酒吧二樓安慰了他。 但是,赫蘿怎麼會到現在才生氣呢? 羅倫斯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赫蘿提起羅倫斯與伊弗交談後不久的事情,還要他去騙伊弗。 然後,拐彎抹角地說什麼只要聞味道,就能夠猜出吃了什麼。 「啊!」 羅倫斯察覺到的同時,赫蘿已經把臉貼得很近很近,連她的眼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咱一心希望汝是個怕死的雄性。因為這樣咱可以省掉麻煩,不用教導汝勇氣與無謀有什麼不同。」 在黃金之泉旁與伊弗交談時,羅倫斯與伊弗共飲了同一杯啤酒。 旅人根本不會在意與他人共用同個容器喝東西。 不過,這只是旅行商人的常識,赫蘿不見得也這麼認為。 「妳聽我說,妳誤會了。」 雖不能強調這個旅行商人的常識,但羅倫斯至少能夠堅定地主張是個誤會。聽到羅倫斯的話語,赫蘿粗魯地鬆開羅倫斯的耳朵,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平靜地開了口: 「咱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要警告汝,別想對咱有所隱瞞。」 雖然沒有很痛,但羅倫斯揉著自己的耳朵,一臉疲憊地別開視線。 既然感到不安,就直接說出來,這樣也比較可愛啊;雖然很想這麼反駁,但羅倫斯可不想被赫蘿咬斷耳朵。 而且,赫蘿說要欺騙伊弗,畢竟只是提出一個可能性。就算要賭上這個可能性,那也要等到真的無計可施的時候。 還是說,就連這種手段,赫蘿也認真在考慮嗎? 羅倫斯一邊看著她叫起乖乖趴在桌上的寇爾,一邊思考著這些事情。 他覺得自己好像能夠理解赫蘿的想法。 她是真的感到不安。 隨著狼骨傳言越來越真實,或許赫蘿的不安也越來越強烈。 「總之,咱們現在應該做的是……」 赫蘿顯得特別有威嚴的聲音,把羅倫斯的思緒拉回了現實世界。 寇爾照著赫蘿的指示,正在收拾桌上的東西。 羅倫斯正在想赫蘿到底打算做什麼時,赫蘿已在不知不覺中抽走他纏在腰上的荷包。她一邊輕輕搖著荷包,一邊說: 「汝別再死愛面子,乖乖向寇爾小鬼請教唄。當然了,如果汝說什麼也要選擇欺騙母狐狸的手段,那就另當別論了。」 羅倫斯還能夠做出什麼反應?當然是聳聳肩,然後嘆了口氣。
只有一流的商行夠格擁有玻璃窗。 一般建築物的窗戶不是什麼都沒有,頂多就是貼上泡過油脂的布。 所以不管屋外再怎麼寒冷,也大多會完全敞開木窗,讓陽光流瀉進來。 羅倫斯三人投宿的客房當然也不例外。房間裡的窗戶朝向屋外敞開,隨著傳進屋內的喧嘩聲,外頭的冰冷空氣也跟著毫不留情地吹了進來。 不過,此時此刻,羅倫斯完全感受不到吹進屋內的寒氣。 會讓羅倫斯忘記寒冷的原因,並不是他正專注地做著某一件事。 而是因為他徹底感受到何謂「茫然若失」。 「……怎麼可能……」 羅倫斯終於擠出了一句話。 他揉了好幾次眼睛,反覆確認。 當然了,攤在桌上的事實不會因為這樣而改變。 「嗯……常識確實是個麻煩的對手……不過,這也太超乎常識了……是唄?」 羅倫斯知道很多生意上的詐騙手法,這些手法越是複雜,力量就越強大。 像是兌換商的兌換詐騙,有時這種詐騙手法,就是利用古今中外的複雜貨幣匯率所構成的。而利用買賣商品的詐騙,大多是利用複雜的騙術,不然就是利用錯綜複雜的時間軸來騙人。 當然也有單純易懂的詐騙手法,只是與手法成反比,採用這種手法的幾乎都是口才一流的詐騙師。 羅倫斯好久不曾因為單純的詐騙手法而如此驚訝了。 「呃……我不記得有幾枚銅幣,但只要用這樣的方法,再稍微調整一下,裝了五十七箱的銅幣應該就會變成六十箱……吧。」 看見羅倫斯與赫蘿都表現出極其驚訝的樣子,寇爾一臉沒自信地這麼說。 「不,一定是這樣沒錯。原來如此,這樣確實就不怕穿幫了。」 「是唄。不過,這也太……唔。」 赫蘿一臉懊惱地呻吟,還捏起寇爾的臉頰。 羅倫斯則是驚訝得連捏寇爾的精力都沒有。 進口時只有五十七箱的銅幣,出口時卻變成六十箱;現在寇爾解開了這個不可思議的謎題。 這個謎題的答案,就是採用的排列方法的差別──看是在箱子裡一列一列地整齊排列相同數量的銅幣,還是交替排列銅幣。 兩種排列方式都能夠恰好排滿箱子,如果有人偷走了幾枚銅幣,也都能夠立刻發現銅幣被人抽走。 而且,只要以口頭或文件表明「裝滿整箱的貨幣」,就不會被人發現。再說,把貨幣放進一定大小的箱子,再進行運送的方式,原本就是為了省去清點貨幣數量的麻煩,也是為了萬一在運送途中有人抽走貨幣,能夠立刻發現。所以只有領取箱子的買主,才會去注意箱子在哪個時間點、哪個場所裝了多少枚貨幣。 運送途中,根本沒有人會在意箱子裡的貨幣數量。 為什麼呢?因為關稅是針對箱子的數量來徵收,運費也是依箱子數量而定。 「不過,其他人不會發現嗎?」 「嗯?」 「咱承認寇爾小鬼很聰明,但世上有很多聰明的傢伙。如果這麼做了好幾年,應該會有人發現這樣的手法唄?」 負責運送銅幣箱,並將其送到珍商行的船主拉古薩說過,他一年運送箱子好幾次,好像已經連續運送了兩年。 的確,如果連續運送了兩年,或許會有一、兩個人發現這手法,實際打開箱子偷看過。 不過,有一點很重要。 「珍商行這麼做想必是為了節省關稅和運費,好讓自己賺取額外的利潤。不過,要證明珍商行利用這個手法賺取不法利益,必須有個條件。」 「嗯?」 「……啊!您是說明細吧?」 只要碰到必須動腦思考的事情,就是被赫蘿捏著臉頰,寇爾也不在意。 寇爾露出笑臉迅速回答,旋即回過神來看著赫蘿。 赫蘿之所以加重捏寇爾臉頰的力道,是因為他說對了。 「沒錯。必須先看到出口和進口明細,才可能懷疑珍商行是不是在做什麼不法勾當。在世上流通的商品當中,有太多商品能套用這個手法,不可能隨時抱著疑心,檢查每一樣商品吧。」 羅倫斯自認抱著小心謹慎的生活態度,卻還是有這麼多沒留意到的地方。 他伸出手拿起一枚排在桌上的貨幣,然後嘆了口氣。 「不過……」 一直在欺負寇爾的赫蘿出聲說道: 「這樣咱們就找到威脅那家商行的武器了,是唄?」 赫蘿雙眼炯炯有神地說道。 羅倫斯猶豫著該不該潑赫蘿冷水,最後判斷隱瞞赫蘿會帶來反效果。 因為失望的感覺拖得越久,會變得越強烈。 「很遺憾地……」 聽到羅倫斯這麼切入話題,赫蘿的笑臉僵住了。 「這個武器的威力可能太弱了。」 「為什麼?」 比起帶點怒意的不悅模樣,赫蘿此刻的表情更教人害怕。 但是,現在就是推翻方才的說法,也不能解決問題。 「減少三箱裝滿銅幣的箱子,以逃避關稅和運費來賺取利益。這樣的行為如果傳開來,珍商行可能要支付一些罰款,或是失去商譽。但是……」 「但是,這樣的損失和狼骨帶來的利益相差太大。就跟買這件衣服的道理一樣唄?」 赫蘿捏著自己的衣服這麼說。 雖然露出不滿的表情,但赫蘿的模樣還算鎮靜,或許她已經察覺到這是不得不接受的事實。 「就是這麼回事。如果珍商行只是抱著半好玩的心態在追查狼骨,這個武器的威力或許剛剛好吧。」 雖然赫蘿一副感到不滿的模樣,但沒有因為少了一樣籌碼而沮喪。 因為她還來不及沮喪,就發現解開銅幣謎題的寇爾早就沮喪不已。 寇爾一定很期待自己的智慧能夠幫上忙吧。 赫蘿方才不停捏著寇爾的臉頰,現在又像個姊姊一樣粗魯地摸著寇爾的頭。 「不過,這樣就表示對方很重視這件事情。而且,比起出了這招才被對方輕鬆地擺了一道,這樣還好一些唄。」 「沒錯。發現這招沒用時,再使出下一招就好了啊。」 當然了,很多事情總是知易行難。 最好是掌握得到什麼事件,能夠讓雷諾茲像重視狼骨一樣重視,但要是那麼容易就掌握得到,哪還需要這麼大費周章地奔波呢? 換個角度想,雷諾茲一定是在收集情報後,才掌握到狼骨的線索。所以,應該跟著雷諾茲的腳步收集情報嗎? 在凱爾貝經營生意的雷諾茲都有辦法得到線索,說不定基曼也知道一部分的情報內容。 雖然不知道基曼有什麼企圖,但能夠確定他想要利用羅倫斯認識伊弗這一點,要求羅倫斯做些什麼事。所以,羅倫斯應該能夠要求基曼提供情報,以作為報酬。 現在鎮上不知發生什麼騷動,短時間內恐怕很難與基曼搭上線,但羅倫斯並不在意花費這點時間等待。 他在意的問題是── 「就算我們準備思考下一招,但還是不知道伊弗什麼時候會離開凱爾貝。從她的語氣聽來,她似乎很想和這個城鎮劃清界線,早早地遠走高飛。她這一走,就不知道幾時才會回來。然後,如果雷諾茲得知伊弗打算離開,他會怎樣?」 「很可能會立刻去找那隻母狐狸。」 時間是永遠的敵人。 羅倫斯正要發出呻吟聲時,赫蘿開了口: 「這麼一來,只能想辦法騙騙那隻母狐狸。」 羅倫斯以視線反駁說:「妳剛剛那麼生氣,現在還說這種話。」 然而,到了最後關頭時,羅倫斯也不得不考慮採用這種愚蠢的手段。 現實中,有很多一旦錯失良機,就永遠沒辦法到手的東西。 如果是關係到教會權威的重要物品,從一處黑暗消失到另一處黑暗的可能性更是大。 赫蘿撥弄著寇爾的頭髮,羅倫斯則是撥弄著自己的下巴鬍鬚,兩人都思考著各種可能性。 從寇爾沒有反抗赫蘿這點來看,他想必也在思索些什麼吧。俗話說「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但現實並沒有那麼如意。 時間不斷徒然流逝。赫蘿似乎放棄了思考,她離開寇爾走到床邊坐下,慢吞吞地掏出尾巴。 看見赫蘿的舉動後,羅倫斯看向寇爾,結果發現寇爾也正看著他。 寇爾投來彷彿在說「先休息一下吧」的眼神,臉上浮現苦笑,羅倫斯正準備點頭回應時── 「唔。」 被羅倫斯和寇爾注目著的赫蘿抬起頭,把耳朵朝向走廊的方向。 為了捉弄羅倫斯,赫蘿總是能夠正確地分辨在房外走動的腳步聲。 赫蘿的好耳力立刻得到了證實。 「羅倫斯先生。克拉福.羅倫斯先生。」 敲門聲響起的同時,傳來呼喚羅倫斯名字的聲音。 羅倫斯聽出是旅館老闆的聲音,不禁納悶他為何要特地前來客房。 在三人互相使眼色之前,寇爾已經迅速站起身子,跑向房門。 他已經預付了住宿費,也不記得有打破過向旅館借來的杯盤。 羅倫斯這麼想時,看見有點駝背的旅館老闆站在打開的門外,慌張不已地四處張望著。 「喔!原來您沒出去啊。」 「是的。請問發生了什麼事嗎?」 「喔,是這樣子的,方才有人要我把這東西交給您。」 「給我?」 旅館老闆到底特地送來了什麼?羅倫斯正納悶時,看見旅館老闆從懷裡取出一封信。 羅倫斯打開收下的信一看,看見整齊的字跡寫著: 「速至里東旅館……想討論石雕像事宜。細節交給旅館的……老闆處理?」 羅倫斯喃喃說出信件內容後,抬頭一看,發現旅館老闆的視線也落在他手中的信紙上。 然後,在與羅倫斯四目相交的瞬間,旅館老闆用力地點了點頭說: 「喔,是這麼回事啊。我馬上去準備。請問是安排一位就行了嗎?」 雖然不明白旅館老闆的意思,但羅倫斯再次讓視線落在信紙上,把信件內容繼續看完。 羅倫斯看見最後一行寫著「單獨前來」。 「我明白了。請您稍候一會兒,我這就火速去安排馬車。」 「啊……喔。」 羅倫斯給了如此少根筋的回答,旅館老闆聽了卻立刻恭敬地行了一個禮,然後快步跑開。 「怎麼回事吶?」 「不知道,我也搞不太清楚……啊!原來如此,我差點忘了這家旅館是伊弗介紹的。」 羅倫斯回到桌子旁,把信件放在桌上後喃喃唸著。 赫蘿似乎以為羅倫斯一定會把信件送到她手上,所以露出一副不滿的表情走下床。 「伊弗可能是有什麼急事找我吧,搞得這麼神秘。」 「汝一個人沒問題嗎?」 赫蘿用兩根手指頭夾起信紙,一副像在鑑定可疑物品似的模樣,皺起鼻頭嗅著信紙的味道。 看見赫蘿用力蹙緊眉頭,羅倫斯知道這信肯定是伊弗寫的。 「我會好好騙她的。」 「大笨驢。」 說罷,赫蘿重複一遍說: 「汝一個人沒問題嗎?」 這次羅倫斯沒有再開玩笑。 「如果她打算害我,應該還有很多門路才對。而且,她會這麼做,大概是有什麼理由吧。」 「……」 赫蘿看似不滿地閉上嘴巴,甩動著尾巴發出啪啪的聲響。 她可能是擔心伊弗會再陷害羅倫斯,也可能是覺得羅倫斯不可靠。 不管她怎麼想,因為信上已經寫著「單獨前來」,所以羅倫斯打算獨自赴約。 如果羅倫斯先懷疑起伊弗,伊弗一定會更懷疑他。 不過,羅倫斯擔心著要是這麼告訴赫蘿,赫蘿可能會不開心。 就在羅倫斯苦惱著不知道該說什麼時,救星出現了。 這個救星就是一直靜靜觀察事態演變的寇爾。 「沒事的,赫蘿小姐。羅倫斯先生不在的時候,我會保護您。」 聽到寇爾這奮不顧身的玩笑話,還有誰能夠忍住不笑。 赫蘿先是瞪大眼睛,跟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比羅倫斯小了一輪的寇爾居然做出如此貼心的舉動,這教賢狼赫蘿怎麼任性得起來。 笑過一陣後,赫蘿輕輕嘆了口氣,叉起腰說: 「汝也聽到了唄。咱會在寇爾小鬼的保護下,等汝回來。」 羅倫斯向寇爾使了個眼色。 看見寇爾展露笑臉回應自己,羅倫斯只能心存感謝。 「我去去就回。如果有可疑傢伙來敲門,千萬不要開門啊,因為對方可能是隻狼。」 聽到羅倫斯開的玩笑,赫蘿一副彷彿在說「愚蠢至極」似的模樣,還哼了一聲。 「反正,如果沒有傳來好消息,咱不敢保證還能夠繼續保持人類的模樣。」 聽到赫蘿完全不像在開玩笑的發言,羅倫斯沒能做出回應。 因為旅館老闆已經前來呼喚羅倫斯了。不知是欠了伊弗多少人情,旅館老闆似乎真的火速安排好了馬車。 「那麼,詳細情形就請您詢問馬伕。」 照這樣子看來,里東旅館是不是真的旅館都教人懷疑。里東旅館一定只是暗指某處住家。 羅倫斯點了點頭後,跟在旅館老闆後頭走去。 決定帶著寇爾一起旅行是對的。 羅倫斯一邊回想寇爾說出那句玩笑話的表情,一邊在心中唸了這麼一句。
走出旅館後門後,沒有看見塗得全黑的馬車,只有一輛很普通的馬車等候著羅倫斯。即便如此,旅館老闆還是給了羅倫斯一件外套,要他把外套帽子壓得低低的。 羅倫斯明白伊弗想要私底下與他見面,但不明白伊弗怎麼能夠對旅館造成如此大的影響力。 就算旅館老闆欠過她什麼人情,這樣的影響力也未免太誇張了。 沒多久後,馬車抵達被稱為里東旅館的建築物,這時羅倫斯心中的疑慮變得越來越強烈。 馬車經過只要一個失誤就會卡住不動的小巷子,來到一個彷彿會看見鞋匠或桶匠不畏寒風在屋簷下大展身手似的地帶。就像伊弗帶羅倫斯去過的藏身處一樣,這區段的建築物外觀也顯得老舊泛黑,看得出來是年代久遠的老房子。 建築物對面有間可能是服飾店的工作坊,那兒有三人正忙著同心協力裁斷一大塊皮革。 貴族厭惡一切的勞動工作。 以區段來說,這裡並非上流社會人們居住的地方。 而且,自從來到這個工匠區後,羅倫斯一直感覺得到三人投來異樣的眼光。 因為只有熟面孔會出現在這種地方,所以三人理所當然會投來訝異的眼光。但是,三人投來的,是帶有不同情緒的眼光。 如果要以言語來形容,那正是監視般的眼光。 「我帶客人來了。」 駕駛馬車,戴著羅倫斯前來的馬伕一抵達建築物前方,隨即拿起拐杖敲門。 雖然馬伕率直的表現讓羅倫斯感到驚訝,但他發現馬伕的敲門方式有些奇怪,心想可能是種暗號。 過沒多久,有名男子打開大門探出頭來。男子的面孔並不陌生。 他是在三角洲上與伊弗一起行動的四名男子之中,目光不太正派的年輕男子之一。 「進來。」 然後,跟上次一樣,男子一邊打量著羅倫斯,一邊簡短地說道,跟著把頭縮進屋內。 就快被捲入大事件了──雖然羅倫斯揮不去這樣的直覺,但就算察覺到這點,也不能採取什麼行動。 這種時候多害怕只是多吃虧而已。所以,羅倫斯拿出身為商人的好奇心武裝自己。 向沉默寡言的馬伕道一聲謝後,羅倫斯走下馬車,一副不畏懼的模樣,伸手準備推門。 雖然大門顯得破爛不堪,很適合放在就快變成廢墟的住家上,但使用的木材質感不差,特別是推開大門時,木門也不會嘎吱作響。 羅倫斯推開大門、走進屋內後,看見方才探出頭來的男子背靠著牆壁,正在看他。 不管到什麼地方送貨,商人都必須面帶笑容。 羅倫斯笑容可掬地回應後,腰上大剌剌掛著長劍的男子指向走廊最裡面,接著閉上了眼睛。 眼前的牆壁一半是石造、一半是木造,地上沒有鋪地板,只是踏平的土壤。 這棟房子可能曾經是工匠的工作坊。 羅倫斯發出沙沙作響的腳步聲,朝向屋內走去時,嗅到了這個季節光是聞到那味道,就能夠放鬆心情的木頭燃燒味。 羅倫斯打開走廊盡頭的房門一看,發現裡頭呈現工作間兼客廳的格局。不過,現在這裡似乎只被當作倉庫使用,裡頭堆放了木箱和桶子,沒有什麼生活感。 房間的左側有一座壁爐,壁爐四周勉強比較像是人們可以生活的空間。 「有沒有嚇一跳?」 坐在暖爐前方的椅子上取暖,閱讀著羊皮紙束的伊弗抬起頭問道。 說伊弗像是閱讀人民陳情書的女貴族,還有那麼幾分像。不過,當伊弗回過頭時,羅倫斯不禁感到有些吃驚。 因為他看見伊弗紅腫的左嘴角。 「很冷耶,快關上門。不過,門不會鎖上喔。」 羅倫斯花了點時間,才理解伊弗是在開玩笑。 伊弗再怎樣也不可能是跌倒撞傷嘴角,所以應該是被人毆打的。 「抱歉啊,突然把你叫來。」 「……不會。能被美女叫來秘密的小窩,是我的榮幸。」 面帶笑容開玩笑時,就表示這個玩笑話不好笑。 一臉正經地開玩笑時則恰恰相反。 「秘密的小窩啊……總之,先坐下來吧。不過很遺憾地,這回我不提供餐飲服務了。」 伊弗說著比了一下空椅子,在羅倫斯坐下前,她已經把視線拉回羊皮紙上。 「雖然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但我認為,妳若是想把這裡當作狗窩,好像還不夠溫暖呢。」 伊弗把左手倚在桌子上,保持面向壁爐的姿勢,一直看著手邊的羊皮紙。 她沒有回應羅倫斯的話語。 「不過,這樣夏天很涼爽,應該不錯吧。」 「現在是冬天耶。」 聽到伊弗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了一句,羅倫斯笑容可掬地說: 「那更好啊。出去外面的時候,會覺得很暖和。」 這時伊弗總算抬起了頭。 雖然嘴角的傷看起來很痛,但伊弗的眼角似乎愉快地浮現笑意。 「呵呵,一點也沒錯。我還真想趕快出去。」 「為什麼妳要待在這裡?」 想到男子八成在門外偷聽,羅倫斯便沒有直接說出:「妳被關在這裡嗎?」 伊弗嘆了口氣,然後把羊皮紙束放在桌上,開口說: 「如果是你,也會把重要武器藏起來,好在緊要關頭使用吧?」 「……確實是這樣沒錯。」 伊弗身為前貴族,又是個連精明的商業公會幹部基曼也會表示敬意的存在。這樣的她對凱爾貝的地主們而言,或許真的是張王牌。 羅倫斯以視線掃過桌上的老舊羊皮紙,根據文章的編排位置以及固定的句型,看出那是土地交易的文件。 也就是說,伊弗被關在這裡,獨自進行作戰會議。 「不過,我會被關在這個有人佩帶長劍監視、房門上鎖的地方,並不是因為受到這個合約連累。我會叫你來,更不是為了邀你跟我一起冒險。」 這句話──是在以木材與皮草著名的城鎮雷諾斯,曾經邀羅倫斯合作極度危險交易的伊弗才會開的玩笑。 僵住笑臉的羅倫斯不是在演戲。 「不過,幸好被抓了。要不然今晚我就不能張大嘴巴咬麵包了。」 羅倫斯知道愉快的閒聊時間結束,即將切入正式的商談。 伊弗話中的意思很簡單。 她的意思是毆打她左臉頰的人,也會毆打她的右臉頰。 「我叫你來只有一個原因,鎮上不是發生騷動嗎?」 「是啊……好像是這邊的漁夫船隻在南邊靠了岸。」 「沒錯,這時機真是巧得就像上天安排好的一樣。我們才剛剛離開三角洲回到這邊,就傳來了這個消息。凱爾貝只要隔了一條河,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城鎮。鎮上要是發生什麼騷動,為了避免造成混亂,渡船會跟著停駛。在鎮上大家都認得我們,所以騷動明明才剛剛發生,我們卻已經搭不了船。我們派去收集情報的那些密探雖然順利到了南邊,但還是來不及趕回來。」 雖然羅倫斯是一個城鎮接著一個城鎮不斷旅行的旅行商人,所以不會遇到爭奪地盤的問題,但還是能夠理解爭奪地盤會造成什麼狀況。 羅倫斯明白了伊弗把他叫來,又說這些話的目的。 只是,他不知道這個目的有多重要。 雖然商人的直覺告訴羅倫斯,這應該不至於重要到必須挺直背脊面對的地步,但是── 「憑你敏銳的觀察力,應該已經猜出我的目的了吧?我需要你所知道的情報。你一定是待在三角洲上的洋行,待到渡船停駛前一刻才離開的,應該有聽到些什麼情報吧?」 從伊弗的口吻聽來,她像是早就知道羅倫斯去過洋行一樣。 不過,這也是很合理的事情。因為伊弗本來就知道羅倫斯隸屬於羅恩商業公會,所以她要猜出羅倫斯去過洋行並不難。 然而,在這個狀況下聽到伊弗這麼說,羅倫斯當然會懷疑把伊弗關在這裡的那些傢伙,有可能派出了手下監視自己。 當然了,這也可能是伊弗故意要讓羅倫斯這麼想的陷阱。 「只聽到一些而已。」 「那也沒關係。」 羅倫斯讓視線落在桌上的羊皮紙,目的是為了思考要隱瞞伊弗多少情報。 然而在幾秒鐘後,當羅倫斯再抬起頭時,已經毫無隱瞞地說: 「南邊商行的船隻拖走了屬於這邊的船隻。雖然不知道船上載了什麼貨,但聽說是要以長劍護衛,而且值得送進教會的東西。」 雖然羅倫斯沒有要求回報,就一五一十地說出對方想要知道的情報,但並非沒有任何意圖。 「……你說的是謠言嗎?」 「我的旅伴好像經過了教會附近。」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伊弗吐了一大口氣,跟著閉起眼睛,抬頭面向天花板。 然後,她立刻挺起身子,睜開眼睛說: 「果然是這樣沒錯。」 羅倫斯沒有說謊是正確的選擇。 對於羅倫斯口中的一丁點情報,伊弗可沒有那種閒工夫打心理戰。 「幸好你不是個吝嗇的小人物。」 「如果我是個大人物,就不會滿不在乎地被人叫來這裡。」 「說得也是。不過,世上有很多大人物無法通行的小路。」 對伊弗而言,向羅倫斯打聽鎮上發生的事,應該是沒什麼勝算的賭注。 就算羅倫斯真的一直待在洋行,也不見得一定能夠得到情報。 即便如此,伊弗還是避人耳目地把羅倫斯叫來這裡,無疑是另有目的。 對於這個目的,羅倫斯原本只是抱著模糊的猜測,但聽到伊弗的話語後,他大致描出了那個輪廓。 「妳要我走小路?」 「你在凱爾貝算是擁有特異立場的人。你跟這個城鎮根本沒什麼交流,卻能夠與這個城鎮的人最想有所交流的對象愉快地對話。」 伊弗莞爾一笑,連眼睛都瞇了起來。 聽到伊弗的話語後,羅倫斯腦中閃過基曼聽到他認識伊弗時的表情。 「當然了,我不會讓你做白工。這件事情是把我關在這裡、肚子大到會卡在小路上的傢伙要我提出來的。」 伊弗拿起一張羊皮紙揮了揮。 那是一張簽了名,也蓋過章的合約。 以舊字體簽訂的合約,記載著關於凱爾貝三角洲的事情。 「很遺憾地,我擁有的金錢財物都稍嫌不足,但還是握有人脈和權力。在生意上,能夠帶給你很大的助力。」 「束縛力呢?」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伊弗收起臉上裝出來的笑容,面無表情地說: 「……也會有。」 然後,伊弗摸了摸自己的左臉頰,又看了看手掌確認有沒有沾到血。 「你都不問我怎麼會受傷啊?」 「妳怎麼會受傷呢?」 聽到羅倫斯立刻反問道,伊弗晃動著肩膀笑笑,然後像個城市女孩一樣掩住嘴巴。 伊弗看起來真的很開心的樣子,但這樣反而讓人為她心疼。 「真是被你打敗了。我會想要找你做這件事,不只是因為你的立場最合適。」 「不過,讓我去冒險,也不會害得妳站不穩雙腳。」 兩人此刻不是在閒聊。 只有在願意免費為對方冒險的時候,才能夠放下戒心。 「我乘隙攻擊跟你完美防守,並非同樣困難的動作。」 「是啊。因為經常跟我的旅伴互動,所以我切身了解這點。」 羅倫斯知道自己一味地防守,早晚會輸給伊弗。 她點了點頭,然後露出正經的表情說: 「我想八九不離十了吧,我們這邊的漁夫應該是抓到了一角鯨。」 「一……」 羅倫斯就快說出「一角鯨」時,慌張地轉身看向後方的房門。 「那傢伙不是負責偷聽人家說話這種小事的角色。把我關在這裡的傢伙雖然這麼對待我,但其實很怕我會不顧一切地鬧起彆扭。」 雖然羅倫斯不知道伊弗說的話有多少可信度,但就算懷疑也無濟於事。 他點了點頭,然後重新面向前方,再次詢問: 「一角鯨,就是那個吃了會長生不老的生物?」 「沒錯,就是頭上長了一支角的海獸。吃下一角鯨的生肉,能夠長生不老,把牠的角磨成粉喝下去,還能夠治癒萬病。」 羅倫斯一直相信這是一種迷信,而伊弗的口吻當然也不像把這種話當真。 「我聽說一角鯨這種生物,如果沒有待在像冰塊一樣冷的環境裡就會死掉,有可能來到這麼偏南的地方嗎?」 「照船夫所說,北方海域要是起暴風狂浪,那邊的魚或生物有時候也會被沖到這裡來。不過,我也不曾聽過一角鯨被沖到這裡來。一般會交易的,大多是把鹿角或鹿骨說成是一角鯨骨頭的東西。」 在各地的傳言中,都聽得到能夠長生不老、或治癒萬病的靈丹秘藥。 而且,這種東西越是在異教徒之地上找到,正教徒們就越相信其功效。 人們會希望自己死後能前往沒有衰老病痛,只有安定幸福的世界,就證明了這個世界並非充斥著安定和幸福。同樣的道理,至少在教會宣揚教誨的地方,一定找不到長生不老的藥。 像是遊走各地,也見聞過各處商品或商談的商人與旅人,以及經常與死亡和衰老為伍的傭兵們,當然都知道這些靈丹秘藥全是冒牌貨,是一種迷信。 然而,就是有些傢伙不知道。 被土地束縛,沒踏出領土過的貴族,就是典型的例子。 如果是活生生的一角鯨,想必各地的貴族都會抱著鉅款趕來購買吧。 「不過……這麼說來,該不會……」 「沒錯。如你所料,要是得到一角鯨,北邊的傢伙們就能夠上演一場巨大的逆轉戲碼。」 聽到事態的嚴重性,羅倫斯不知道自己一瞬間縮起身子,還誤以為椅腳斷了。 怎麼看也知道凱爾貝南、北兩地的關係欠佳,而現在鎮上抓到了能夠瞬間逆轉局勢的東西。 要發生戰爭了。 羅倫斯的直覺這麼告訴他。 「南邊那些傢伙說什麼也想要控制住北邊。如果雙方的立場對等了,他們會很傷腦筋的。我們這方如果得到一角鯨,把賣掉一角鯨的錢拿來還債,他們還得找我們錢呢;或者是,我們也可以抱著不惜一戰的覺悟,找來某處的領主當作靠山。如此一來,他們當然說什麼也不願意讓我們得到一角鯨。他們只要搶走一角鯨再賣掉,就能夠一石二鳥。那金額很嚇人呢。」 一角鯨之所以會被送進教會,想必是為了多少形成一些牽制力,以免北凱爾貝訴諸武力。 如果北凱爾貝攻進教會,那等於是在向教會宣戰。 「如何?你不覺得如果穿過了這條小路,可以看到很不得了的東西嗎?」 伊弗說的一點也沒錯。 羅倫斯是羅恩商業公會會員,而伊弗一定是打算無所不用其極地利用他的這個身分。 凱爾貝南、北兩地的人們可說關係相當惡劣。 而在此地,能夠與伊弗有所交流、在鎮上又不會引人注意的羅倫斯,無疑是個稀有的存在。 因此,他或許是個最適合當密探的人選。 但是,有件事情羅倫斯隻字未提。 他已經告訴了基曼自己認識伊弗。 「如何?你願意做嗎?不對……」 伊弗刻意地甩了甩頭,再度直視羅倫斯說: 「你要什麼回報,才願意做呢?」 這無疑是要羅倫斯去做背叛公會的行為。 伊弗當然也明白這一點,而且她一定也知道對南方人而言,商業公會是什麼樣的存在。 伊弗明明知情,還提出這樣的提議。 那是因為伊弗有自信無論羅倫斯要求什麼回報,只要是羅倫斯張開雙手抱得住的東西,她都有辦法讓羅倫斯如願。 還有一個原因是,這件事情確實牽涉到足以讓伊弗有這般自信的龐大利益。 「可以讓我考慮一下嗎?」 伊弗沉默地搖了搖頭。 羅倫斯如果拒絕了伊弗要他當密探的請求,就算伊弗當場視他為敵,也不足為奇。 不對。不管狀況如何演變,羅倫斯都應該抱著可能被視為敵人的想法來應對。 這麼一來,他絕對不能夠猶豫。 他一猶豫,就表示不知道自己應該站在哪一邊,這樣的密探哪還有什麼信用可言。 然而,羅倫斯感到猶豫。 雖然不知道基曼有什麼企圖,但可以利用這件事情。 如果告訴基曼這件事情,基曼會有什麼反應呢? 如果變成基曼的走狗,能夠為自己帶來多少利益呢? 非同尋常的莫大利益在天秤兩端不停堆高,不肯輕易傾向某一端。 商人當然會思考損益。 不,應該說除了損益之外,商人還能思考什麼? 「上次是提到狼骨吧?」 伊弗單刀直入地這麼說。也不知道是識破了羅倫斯的心聲,還是一開始就打算把這個當作交涉條件。 「我想你們的直覺敏銳,應該已經隱約察覺到雷諾茲是認真的了吧?還有,那傢伙想要得到我的協助。」 伊弗臉上浮現淡淡的微笑。 如他們所料,雷諾茲果然是認真在尋找狼骨,而伊弗也知道這件事情。 照這情形看來,伊弗可能也已經猜出雷諾茲想與什麼對象牽上線。 「……妳知道這狀況,還幫我們寫了介紹信?」 「生氣了啊?」 「怎麼會,我很高興我們猜對了。」 伊弗臉上浮現自嘲的笑容,然後從椅子上起身,拿起兩根木柴丟進暖爐裡再坐回椅子上。 「北邊很少有人能夠燒木柴取暖,幾乎都是燒泥炭。」 「不過,聽說這邊比較多人會施捨給窮人。」 「咯咯。如果是那小鬼,不管去到哪裡,都會很受歡迎吧。」 羅倫斯真想看看伊弗的手掌心流了多少汗。 雖然伊弗的表情不斷變化,但羅倫斯當然看得出她都沒有說出真心話。 「如何啊?這應該不是太差的提議吧。」 「這提議應該不會太差。」 然而,惡魔總是先提供強大的能力,再換走人類的性命。 羅倫斯如果接受這個提議,肯定會造成公會的利益損失。 不僅如此,如果事情穿了幫,羅倫斯不是被公會放逐,就是必須接受制裁。 雖然赫蘿說沒什麼好擔心,但基曼突然改變態度時的冷漠表情,已經深深地烙印在羅倫斯的腦海裡。 不用說是失去商人身分,就是說羅倫斯還可能失去性命也不誇張。 「你見過基曼了啊?」 羅倫斯的臉上沒有驚訝,但不是因為他的自制力發揮了作用。 這是因為伊弗的話語太過準確,讓他驚訝得連表現情緒都忘了。 「你去洋行收集情報,交談中一定會提到我的名字吧。我都能夠想像出那傢伙聽到我的名字時會有什麼反應了。」 伊弗一副純粹感到開心的模樣說道,就好像聊起舊日結識的老友一樣。 還是說,對伊弗而言,就連基曼也只是一般程度的對手? 羅倫斯告訴自己:「不對,不可能。」 「是啊……他是一位很優秀的商人。」 「的確是。每家公會裡都會有天賦過人的傢伙,那傢伙就是其中一人。」 伊弗用著活潑生動的口吻這麼說。 「基曼先生怎麼了嗎?」 「你還是別逞強吧。那傢伙執拗地想要害我,你一定被他狠狠威脅過吧?」 伊弗瞇起眼睛問道,那眼神就像在染上銀色的冰之森林出沒的狼一樣。 「……是啊。」 「不過,那傢伙確實是個狠角色。我也好幾次被他害得燙傷了嘴。」 伊弗凝視著桌面,嘴角浮現淡淡的笑意。 越難笑的回憶,越容易勾起笑意。 不過,伊弗沒有那麼多時間沉浸在回憶之中。 「欸。」 「什麼事呢?」 伊弗爽快地說: 「你要不要乾脆脫離公會啊?」 在感到驚訝之前,羅倫斯便覺得這句話愚蠢極了。 「脫離公會的商人還能去哪裡?」 公會擁有廣大的商業網、無數的特權、知名度,以及這些優勢所伴隨的各種利益。 還有,公會能夠帶給人們同伴存在於世界各地的安心感。 踏出公會的庇護傘外,就跟某天突然破產沒什麼兩樣。 「你可以到我這兒。」 伊弗一邊用手指撥動羊皮紙角,一邊喃喃說道。 「到妳那兒?」 「嗯,你可以到我這兒。」 羅倫斯腦中閃過雷諾茲說的「波倫商行」四字。 難道波倫商行真的存在? 這時,伊弗忽然看向遠方,指著自己的嘴角開口說: 「我會被關在這裡,是弄傷我嘴角的傢伙下的命令。」 伊弗指著自己嘴角的手指,和赫蘿的手指有些不同。 那是細長白皙,但顯得有力的女子手指。 羅倫斯抱定決心,要學船夫用鉛塊塞住耳朵,以免被人魚歌聲蠱惑。 「那傢伙是簽訂這張三角洲合約的地主的孫子。他雖然小我兩歲,但有著不輸給我的敏感神經,以及對金錢的強烈執著。還有,他對我似乎也一樣有著強烈的執著。」 伊弗露出自嘲的笑容。 羅倫斯不禁覺得她的表情有些落寞。 「那傢伙夢想著離開這個城鎮。他一臉認真地說要得到一角鯨,然後帶著這個資金當本錢,南下設一個大商行。他還用打了我嘴角的右手抓住我的肩膀,憤慨地說:『如果跟妳聯手合作,一定能比我家的那些老頭還要成功。』」 說到這裡,伊弗停了一會兒,羅倫斯知道她做了一次深呼吸,以掩飾自己差點輕笑了出來。 不過,伊弗吞下的笑容在她的意願下化成了真實的情緒呈在臉上。 「如果不趁這個機會背叛他,怎麼說得過去呢?」 伊弗說出驚人的發言。 她之所以想要說服羅倫斯,原本是要羅倫斯背叛公會,然後收集有關一角鯨的情報。 這麼做是為了讓地主們重新拿回在凱爾貝的主導權。 然而,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對伊弗直接下令的地主兒子企圖得到一角鯨,然後捨棄凱爾貝南下。 而現在,伊弗企圖背叛這個地主兒子。 她在羅倫斯面前說出這樣的企圖。 用她那已經背叛地主兒子的嘴巴親口說出。 「基曼應該會想利用我才對。」 羅倫斯的思緒跟不上伊弗的話語。 伊弗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太沉重,使得羅倫斯來不及切換思緒。 「因為基曼知道那個浪蕩子愛我愛到無法自拔。而他應該是想透過我設計那個浪蕩子。」 羅倫斯覺得自己就像矇住眼睛上戰場一樣。 伊弗用羅倫斯不知道的情報、不可能知道的情報,還有他甚至無法判斷真偽的情報,畫出了一張圖。 就算做了說明,羅倫斯也看不懂這張圖。 他怎麼可能會懂。 「基曼的目的是為了徹底打擊地主們,讓他們無法東山再起。我想基曼八成打算跟他們簽訂讓渡一角鯨的合約,然後換取土地權。到時候基曼得到了土地權狀,兒子則帶著一角鯨逃跑。你一定覺得很莫名其妙吧?不過,你想想我如果親口跟那個浪蕩子這麼說,他會怎樣?所謂正常交易總會怎樣呢?」 為了不讓觀眾窒息,伊弗提出了觀眾也能夠回答的問題。 「總會敗給愛情。」 或許是羅倫斯沒有從椅子上站起來的關係吧,總之伊弗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當然能夠理解基曼想要這麼做的理由。老人家厭惡見到變化。就算是有所改變會比較好的狀況,事到如今他們也沒有那股魄力去改變這個長年不變的環境。無論是北邊或南邊都一樣。還有,兩邊的年輕一輩也都一樣感到憤慨。基曼現在一定拚命在思考該怎麼做,才能夠刷新凱爾貝這個在微妙平衡下運作的城鎮,並且贏過其他公會或商行,讓自己的知名度大大提升。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會伶俐地、合理地,並且以個人利益為優先地,思考要如何利用什麼對象。」 「或許妳也在思考怎麼利用基曼畫出來的這張圖,對我設下陷阱。」 羅倫斯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麼一句話。 伊弗朝向羅倫斯攤開一隻手掌心,做出投降的姿勢。 羅倫斯當然知道伊弗根本沒把他當成對手。 「妳說的這些事情是真是假,我無從確認起。在這種時候,妳認為我會憑著什麼做出判斷?」 把羅姆河流域視為自己地盤的狼,看似開心地笑著回答說: 「過去的經驗。」 「畢竟我曾經被騙了一次。」 「你說的沒錯。不過,以前的商人有句話說得很好。」 看見伊弗揚起嘴角,羅倫斯不禁懷疑,嘴角底下怎麼會沒露出尖牙。 「就當作被騙,先上船再說。」 說罷,伊弗咯咯笑個不停。 那模樣就像喝醉了酒一樣。 不,她是真的醉了。 這是個像是在一張錯視圖當中,還有另一張錯視圖似的詭異局勢。 羅倫斯下定決心,站起身子。 他告訴自己繼續留在這裡,只會更危險罷了。 「你的答案是『不』,沒錯吧?」 明明才剛結束讓人醉得都快站不穩的對話,伊弗的聲音卻像寒冬裡的河水一樣冰霜。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羅倫斯才感覺到一股寒意爬上背脊。 「基曼應該會要求你提供協助。因為你的立場非常方便。對了……」 伊弗一邊露出看似愉快的笑容,一邊繼續說: 「珍商行的泰德.雷諾茲很想利用我的人脈。只要我願意配合,他一定會在我耳邊輕聲說出想要交易的對象。你們不是在追查狼骨嗎?」 伊弗.波倫──好一個曾為貴族的女商人。 羅倫斯在下意識中,已經握住纏在腰上的小刀。 「如果你以為我手無寸鐵,那就大錯特錯了。」 伊弗收起了笑容。 雖說在門外監視的男子沒有在偷聽,但腰上可是掛著長劍。男子總不可能是隨隨便便找來的小混混。 而且,械鬥不是商人應該做的事情。 羅倫斯緩緩鬆開握住小刀的手,然後行了一個禮,轉身背對伊弗走了出去。 當羅倫斯握住門把,準備開門的瞬間,傳來了伊弗的話語: 「你會後悔的。」 伊弗與基曼說了一樣的話。 羅倫斯咬緊牙根,打開了房門。 走廊上負責監視的男子依舊閉著眼睛,背靠著牆壁。 在他沉默地與男子擦身而過時,羅倫斯朝向男子一看,發現他腰上的長劍已經解開劍釦,隨時準備拔出長劍。 「別把事情說出去啊。」 然後,男子這麼喃喃說了一句。 別說回答,羅倫斯連點個頭都沒有,但並非因為不用多說他也知道不能把事情說出去。 而是他根本沒辦法把事情說出去。 早在好幾年前,羅倫斯就自認已經是個能夠獨當一面的旅行商人,對於自己在世上是多麼渺小的存在,也早已有所理解。 明明這樣,他卻偷看到了。那是令人噤若寒蟬的結構,其中的一小部分。 那些人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金額在下賭注。 他們是住在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這樣的想法在羅倫斯腦中揮之不去。 他打開玄關門一看,發現有輛為他準備的馬車等候著。 「先生,請上車。」 馬伕後方的三名工匠依舊忙著裁剪皮革。 羅倫斯早就發現了。 三名工匠其實是在監視。 羅倫斯收下馬伕遞出的外套,一邊把外套帽子壓得低低的,一邊坐進馬車。 伊弗已經那麼明白地說出她的盤算,不可能就這麼放過羅倫斯。羅倫斯自問:「應該向基曼要求庇護嗎?」 或者也可以選擇立刻逃出凱爾貝。 應該盡速逃離行情不明的市場,不要進行任何交易才對。 羅倫斯陷在沉思之中,當他發覺時,馬車已經抵達了旅館後門。 他僵硬地向馬伕道過謝,從後門走進旅館後,深深嘆了口氣。 可能是聽到開關後門的聲音,旅館老闆來到了後門,於是羅倫斯把外套還給了他。或許是羅倫斯的臉色太難看,旅館老闆貼心地勸羅倫斯喝些東西,但羅倫斯拒絕了他,直接走回房間。 上上策就是在被基曼發現這裡之前──或是在他認真起來之前,趕緊逃離。 這麼一來,就會失去有關狼骨的線索。 不過,現在已經知道珍商行是認真在追查狼骨,所以可以前往其他城鎮,再以珍商行為中心收集情報。 羅倫斯伸手握住門把,打開房門。 在暴風雨慢慢逼近的此刻,應該先守住自己乘坐的小船。 不管是技巧再好的畫家,一定都無法畫出羅倫斯下一刻的表情。 「汝啊,有人送這東西來。」 赫蘿高舉手中的羊皮紙,讓它朝向羅倫斯。羊皮紙上蓋了羅倫斯一眼就能認出的印章。 那是羅恩商業公會的公會印。 要說那鮮紅色的蠟印看起來就像惡魔的簽名,一點也不誇張。 明明口渴到不行,羅倫斯卻拚命地想要吞口水。 公會早就知道羅倫斯投宿在哪家旅館了。 基曼是認真的。 還有,伊弗說的話也是真的。 整件事情在羅倫斯背後悄悄進行著。 巨大的齒輪早已發出嘎吱聲響,轉動了起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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