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no2body 于 2017-8-8 22:05 编辑
卸下所有乾草束後,總算能夠喘口氣。 有些地方明明還看得見薄薄一層積雪,卻因為春天的陽光和至今仍未習慣的勞力工作,讓人甚至流出汗來。 「草質很不錯,今年家畜應該會養得肥肥胖胖吧。」 瓊斯商行的男子點完乾草束數量後,沒特別用意地這麼說。 芙洛兒原本用手撥著沾在衣服上的乾草,儘管顯得不自然,她還是對著這名與父親年齡相仿的男子,盡最大努力地說出應酬話語: 「事實上,聽說因為養得太肥胖,整個冬天都在吃肉。」 「這樣啊。那就表示應該比平常多採買一些比較好啊……真的是這樣嗎?」 「那麼,要算多少錢呢?」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後,原本用羽毛筆搔著下巴的商行男子,總算記起還沒支付貨款。男子重新點了一遍已經點過好幾次的乾草束數量,隔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才回答說: 「十七里格特。」 「照約定,最少應該有二十才對。」 儘管聽到芙洛兒當場這麼反駁,對方卻只是一直轉動著羽毛筆。 這是商人把對手當笨蛋看待時,才會出現的獨特空檔。 芙洛兒就快收起臉上僅存的少許附和笑容時,後方傳來另一人的聲音: 「這種時候應該說是二十五才對。」 「歐拉。」 芙洛兒回頭一看,看見後方出現一名年老商人。 原本把弄著羽毛筆的男子搔了搔太陽穴後,用鼻子輕笑一聲,並傾著頭說: 「那麼,就看在這麼厚臉皮的份上,算你們二十里格特。」 「這當然包括了借馬車的費用吧?」 儘管一頭美麗銀髮如今已變得稀疏,歐拉每天早上還是會用蛋白塗抹頭髮。 雖然對方也是不算年輕的商人,但與歐拉比起來,對方看起來甚至像個小孩子。 「無妨,情報費也含在裡面一起好了。」 「感謝上天。」 對於沒有理會自己而進行的商談,芙洛兒沒有插嘴說半句話。 因為整筆交易直到歐拉開始從馬車貨台上卸貨的時間點,芙洛兒才總算找到自己也能做的工作。 「走了喔。」 歸還馬車並確認商行男子記入帳簿的金額後,歐拉只丟來這句話,便走了出去。 與外表給人的感覺比起來,歐拉的體力可說相當好,就算背著行李,走起路來也十分輕快。 港口卸貨場一會兒有人從那邊走來,一會兒馬兒走來這邊,一會兒另一頭又來了馬車,好不擁擠,歐拉走路時卻有辦法不跟任何人碰撞,就像懂得施展魔法一樣。 為了掩飾自己是年輕女性,芙洛兒用頭巾包住了臉。到現在仍不習慣包頭巾的她,就是想在港口卸貨場直直前進都有困難。直到走進兩人並肩而行時,就會堵住整條路的小巷子後,芙洛兒才好不容易站到歐拉身旁。 走在小巷子裡,上方傳來嬰兒哭聲,下方傳來老鼠叫聲,與頭部同高的窗框上還會傳來貓叫聲。不久前的芙洛兒恐怕到死,都想像不到自己會踏進這樣的場所。 即便如此,人類還是有辦法適應任何事情。 看見小貓睡在窗框上的盆栽旁邊,芙洛兒經過時還會忍不住輕輕撫摸小貓的喉嚨。 原來平民的生活也不會太差。 「大小姐。」 因為歐拉的憤怒聲音傳來,小貓輕快地跳進住家裡去。 芙洛兒露出責備的眼神看向發出這般不識風趣聲音的人,結果看見對方的眼神裡帶著更深的責備。 「您沒在反省嗎?」 被不管是年齡還是經驗都壓倒性勝過自己的人責備,芙洛兒還忍不住笑了出來,但這並非因為她膽子大。 純粹是因為她想起小時候老是挨家庭老師罵的往事。 「嗯,抱歉。唉,我是有在反省啊。」 事實上,在交涉場合中,芙洛兒是個完全沒用的存在。 「而且,我這次面對打算違背約定的對象,卻沒有生氣,而我這樣竟然沒有想要你誇獎。」 「大小姐!」 聽到芙洛兒開的小玩笑,歐拉露出不悅表情,連光禿禿的頭頂都浮現了抬頭紋。 在交涉場合上,歐拉的不變表情甚至會讓人誤以為他是石像,但到了其他場合時,表情卻是這麼地豐富,芙洛兒總是為此感到訝異。 「別生氣了。而且,我說過不要叫我大小姐。」 「如果不希望聽人叫您大小姐,就請您多抱持一些身為商人的自覺。」 面對歐拉直射而來的目光,芙洛兒驀地別開視線。 抱持身為商人的自覺;這句話芙洛兒一直記在心頭。 因為她已不再是貴族了。 波倫家第十一代主人,芙洛兒.馮.伊塔詹托.瑪莉葉.波倫。 現在看見這麼長一串名字,芙洛兒甚至有種懷念的感覺。 「我當然有自覺啊。你看我都搬了鯡魚把手弄得這麼臭,回程還疊了高高一堆乾草。」 「關於這點,確實令人刮目相看。現在誰也不會相信不久前您連騎馬都一副心驚膽跳的樣子吧。」 因為歐拉還在生氣,所以芙洛兒感覺不出歐拉在誇獎她。 芙洛兒當然知道歐拉生氣的原因。 但是,個性嚴格的歐拉似乎一定要清楚說出原因才甘心。 「採買鯡魚花了十二里格特。關稅花了四里格特。作為糧食的小麥麵包、羊肉乾、鹽漬豬肉,再加上乳酪、醃漬食物和葡萄酒共花了半里格特。馬匹的飼料費和馬車租金花了二里格特。這些全部加起來是多少?」 聽到歐拉的詢問,芙洛兒在頭巾底下嘆了口氣。 鯡魚的採買金額加上所花費的費用,合計是十八又半里格特。商行男子厚顏無恥地說出十七里格特,如果接受了這樣的酬勞就會虧損。 雖然貴族是活在贈予與接受的習慣之中,但是人們做生意時,並不是把贈予與接受加在一起如此單純。 交給對方某物品後,必須收下超出該物品價值的物品。 原因是,如果不這麼做,就會餓肚子。 「不過,我沒打算接受那樣的價格。」 「是這樣嗎?」 歐拉保持面向前方的姿勢走著,連看芙洛兒一眼都沒有。面對歐拉這般態度,芙洛兒再怎麼好脾氣,也忍不住生起氣來。 「難道你認為我是那種不敢反駁的膽小鬼?」 聽到芙洛兒的這般話語後,歐拉立刻轉頭看向芙洛兒說: 「不敢。可是,大小姐,您就算在那裡固執地主張合約是二十里格特,也沒有能夠證明的證據。」 「我確實從那個人口中聽到這樣的合約,你不相信嗎?」 「我當然不會不相信。可是,沒有什麼事情比跟人爭論個沒完沒了更丟臉了。而且,爭論到最後,往往都是取雙方價格之間的價格來達成協議,這才是一般的想法。」 「所以你才會說二十五里格特啊?」 歐拉點了點頭。 歐拉點頭時之所以會一副疲憊模樣,肯定是因為想到還要教芙洛兒這種商人都知道的事情,就覺得麻煩。 沒錯。從過去到現在,歐拉一直是個純正的商人,有段時間還曾經負責掌管某大商行的帳簿。 因為從波倫家上一代主人就有往來的某御用商人,正是歐拉之前的老闆,也經常頻繁進出波倫家,所以歐拉才會稱呼芙洛兒為大小姐。 不過,到了芙洛兒差不多該論及婚嫁的時候,上一代主人因病過世,原本已經搖搖欲墜的波倫家面臨即將破產的命運,也不再與歐拉所屬的商行往來。 芙洛兒再次與歐拉見面是在歐拉的前老闆,為了簽訂成為芙洛兒丈夫的合約而來那天。 這明明不是那麼久以前的事情,如今卻像早已褪色、收在記憶深處的往事。 「那麼,大小姐。您在另一邊花了多少里格特買下乾草?」 芙洛兒的思緒很快就被拉了回來。 現實無時無刻不在動作,也會一直出現在眼前。 波倫家家道中落後,因為被富裕商人買下而重新站穩腳步,但在該富裕商人也破了產後,終於徹底地沒落。 花了多少里格特買下乾草? 聽到這個問題,芙洛兒不禁有種奇妙的感覺,覺得不可思議得有些好笑。 「二里格特。」 不過,芙洛兒畢竟也是貴族出身,她受過許多在社交場合上偽裝表情的訓練。 芙洛兒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回答後,歐拉保持面無表情,然後動作誇張地只抬高兩手臂,並且加快速度走了出去。 看來芙洛兒真的惹火了歐拉。 商行男子支付的金額包含了把鯡魚送到內陸村落的報酬,以及回程載回乾草的報酬。 這麼一來,鯡魚加上經費是十八又半里格特,現在再加上乾草金額的二里格特,就是收到二十里格特的報酬也會虧損。 芙洛兒當然明白這樣的事實。 即便如此,芙洛兒還是有話想說。 她追上因為生氣而加快腳步的歐拉,與歐拉並肩而行說: 「我看那些村民的生活好像過得很苦。村民告訴我用來割草的鎌刀也裂開了,還要花錢修理。還悲嘆地說如果沒有二里格特,就活不下去。」 「是這樣嗎?」 歐拉回答得很冷漠。 雖說已經沒落,但芙洛兒是個貴族,而歐拉只是個平民。 當感到憤怒的芙洛兒察覺時,已經開口說: 「你想說我是騙子不成?」 歐拉停下了腳步,但連看芙洛兒一眼也不看地又走了出去。歐拉比停下腳步前更加快了走路速度。不用說也知道是誰不對。因為芙洛兒已不再是雇用歐拉的貴族,她的身分不過是向歐拉學習生意技巧,以維持生計的普通人。 芙洛兒在狹窄小巷子奔跑,並再次與歐拉並肩而行。 「……歐拉,對不起。不過,你一直叫我大小姐,所以我才會不高興。」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後,歐拉完全停下了腳步。 芙洛兒來不及停下來,而往前走了幾步路。 她回頭一看,發現歐拉臉上浮現苦笑。 「好商人必須有好藉口。」 芙洛兒聳了聳肩,然後幫忙拿了些許歐拉肩上的行李。 不久後,穿出小巷子的前方出現外觀類似的成排住家。在那個區塊裡,芙洛兒看見了自己的家。
「所以,大小姐那麼辛苦卻沒有賺到錢,是嗎?」 貝托菈是個個性直率的女僕。 所以,她心裡想到什麼就會直接說出來。 「我沒有虧損。」 「那麼,不是虧損是什麼呢?」 貝托菈的個子比芙洛兒小,年紀也小芙洛兒一歲。 至於身分,兩人有著天與地的差距。 不過,現在家計交由貝托菈掌管,在她的氣勢下,芙洛兒根本無法反抗。 如果沒有錢,就買不了明天要吃的麵包。芙洛兒還是個貴族時,即便沒錢,也還能夠靠著家族聲譽和自尊活下去,但現在這些東西只能夠帶來小小的慰藉。 芙洛兒假裝要收拾脫下來的頭巾和外套,企圖逃離現場。 「大小姐,雖然我是個沒受過教育的女人,但至少還能夠理解歐拉先生的意思。」 「不要叫我大小姐。」 「我偏要。大小姐!」 芙洛兒甩開貝托菈的制止,逃到了隔壁房間。 儘管聽見門後傳來貝托菈的嘆息聲,芙洛兒還是就這麼穿過房間走到走廊上,然後經過水槽爬上二樓。 從設置在階梯途中的木窗望出去,可看見貝托菈細心照顧的中庭。需要蔬菜或一些種類的香草、藥草時,在中庭裡全都找得到。不僅如此,如果把多出來的蔬菜拿到市場去,甚至還能夠換肉回來。 那麼,芙洛兒帶了什麼回來這個家呢? 雖然早知道會這樣,但同一件事又被負責掌管家計的貝托菈罵了一次,芙洛兒根本反駁不了。 就是還是學徒的小伙子,也懂得加法。 然而,芙洛兒根本沒辦法把乾草殺價到低於二里格特。就算知道必須顧及家計,芙洛兒還是殺不了價。那些人住在原本屬於波倫家領地的土地上,而且生活貧困,芙洛兒怎麼可能奪走他們的微薄收入? 「大小姐。」 這時,有人敲了敲房門,跟著傳來早聽膩了的歐拉的聲音。 如果是以前,就算房門顯得老舊,從芙洛兒的書桌走到房門口,隨便也有二十步的距離。 如今只需要跨大步走三步,就能夠打開房門。 「不要叫我大小姐。」 打開房門後,看見面無表情的歐拉。 「貝托菈在哭,她說大小姐不肯聽她的話。」 「……」 所謂的不講情面,就是指歐拉這種行為。 歐拉有時候比對手更了解那個人討厭聽到什麼,又開心聽到什麼。 他說過這是讓生意順利的秘訣,而這項技能似乎也能夠拿來教育人。為了讓芙洛兒知道造成虧損是一件多麼罪惡深重的事情,沒有什麼方法比拿出貝托菈更具效果。 芙洛兒表示投降地點了點頭,然後再次用力點頭說: 「我知道了啦。」 「然後呢?」 「我會向貝托菈道歉,然後好好聽她說話。」 「……」 「還有吃飯絕對會吃完。」 歐拉露出笑臉,然後留下一句「請休息一下吧」,並關上房門。芙洛兒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嘆了口氣,但坐上手工粗劣的椅子時,臉上掛著笑容。 波倫家的所有房地產全被奪走,也賣掉了各種特權,傭人們則是分散各地。輾轉流離到最後,芙洛兒來到受雇工匠和身分較低的差役居住的住宅區。別說是飼養屬於自己的馬兒,一貧如洗的芙洛兒如果養得起豬,就是相當值得滿足的事情了。 雖然處境就像小說裡描述的沒落貴族一樣,但芙洛兒不覺得每天的日子過得很辛苦。 面對商人的時候,確實會遇到很多事情與身為貴族的常識相差甚遠。雖然時而會因此感到生氣,但芙洛兒自認還是有辦法應付。 更重要的是,歐拉提出願意用餘生時間負責教育芙洛兒兼管帳的提議,以及傭人當中與芙洛兒感情最好的貝托菈表示願意繼續照料她的日常生活,光是這兩件事情,就足以讓芙洛兒安心地過日子。 歐拉與貝托菈讓芙洛兒明白了就算與全世界為敵,她的價值也不會僅在於擁有波倫家之名。 人類想要繼續活下去,似乎這樣就足夠了。 不過,為了維持這般生活,必須有收入。 也就是說,現在根本虧損不得。 「畢竟我已經是個商人了。」 芙洛兒這麼說出口提醒自己後,走到一樓向貝托菈道歉。
隔天中午。 芙洛兒吃完好不容易漸漸習慣口味的麥粥時,歐拉緩緩開口說: 「說到乾草,既然草質不錯的話,或許可以做一些馬匹交易。」 「馬匹?」 「在海洋另一端的大陸遙遠南方,聽說就快引起戰爭。一旦發生戰爭,馬匹會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高價大量賣出,簡直就像長了翅膀的天馬一樣炙手可熱。」 雖不是瞧不起歐拉收集情報的能力,但芙洛兒感到懷疑地反問說: 「好賺的生意應該早就有人做了吧?」 「我們沒必要搶第一名。真正能賺錢的生意,就是第二名、第三名也能賺到足夠的利潤。」 歐拉一邊說話,一邊削去黑麵包的發霉部位,然後往嘴裡送。 芙洛兒剛開始總是皺著眉頭心想「打死我也不要吃發霉的麵包」,但只要經驗過一次行商旅行後,就會變得不再在意這些小事。而且,芙洛兒也得知以前在宅邸時,廚房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只是她不知情而已。 從貝托菈口中得知這樣的事實時,芙洛兒感到驚訝的同時,也覺得好像能夠接受事實。 「那麼,下一筆交易就是馬啊。」 無論在何處,馬匹都是高級品,但相對地,照料馬匹的費用也很高。 過去波倫家的房地產和名聲多少還有一些價值時,占微薄收入的絕大部分收入就是,農民們採收馬匹或豬隻飼料之際,所支付的森林使用費。 既然乾草因為草質良好而價格上漲,就表示有人會因為負擔不了飼料費,而賣掉馬匹。 「等會兒去收昨天的酬勞,順便向商行的人提議看看好了。」 芙洛兒拿著貝托菈勤快地幫她去掉發霉部位的黑麵包,一邊沾著深盤子裡的麥粥,一邊說道。 「請不要再虧損了。」 聽到貝托菈的話語後,芙洛兒雖然點了點頭,但忍不住露出淡淡苦笑。 芙洛兒忽然把視線移向他處,但不是因為聽到貝托菈的話語而逃開。 「喲,不知道又從哪裡跑了進來。」 隨著芙洛兒的視線看去後,貝托菈站起身子,並同時這麼說。 單手就能夠抱住的小狗,輕巧地蹲坐在通往廚房及水槽的出入口處。 「會不會就是這隻狗咬破了麥袋?」 芙洛兒還住在被森林及草原包圍的宅邸時,完全想像不到會在鎮上看見這麼多動物。對貝托菈來說,小狗似乎是個麻煩,而芙洛兒卻是相反。 「來,過來!」 貝托菈靠近後,小狗原本抬高屁股準備逃跑,但看見芙洛兒手上拿著麵包屑,似乎鼓起了勇氣,挺直四隻腳迅速站起來,然後穿過貝托菈腳下跑到芙洛兒身邊。 「大小姐。」 貝托菈每天必須與入侵廚房的老鼠、貓或狗抗戰,因而以責備的口吻喊了一聲。 直到小狗吃完麵包後,芙洛兒才抬起頭說: 「我前夫老是奪走別人的東西,我可不想變成那樣。」 就算是一條小狗,也了解為人處世的道理,有人餵食食物後,小狗會懂得表現出一時的忠誠態度。 被芙洛兒摸頭時,小狗一直乖巧地坐著,還不忘甩動尾巴。 不過,很遺憾地,小狗不是騎士,芙洛兒也不再是貴族。 貝托菈慢慢走近,然後抱起小狗從鄰近窗戶丟到馬路上。 「大小姐,您太溫柔了。」 「妳是指以平民身分生活這樣太溫柔?」 芙洛兒心裡明白這麼問太壞心眼。 不出所料地,貝托菈果然回答不出來,結果由歐拉代替她說: 「我非常了解大小姐還是夫人那時候是什麼狀況,說到我的前老闆,也不是個值得誇獎的人。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必須靠做生意來賺錢。還是說,大小姐您有什麼其他的賺錢方法嗎?」 就算再不懂人情世故,芙洛兒也不至於不知道沒落貴族可能遇到什麼樣的下場。 如果這個沒落貴族是個年輕女子,可能性更是有限。 「與人分享之前,先懂得儲蓄。住在高處宅邸裡的人如果說出這種話,望族之名會哭泣的。」 「相對地,領主的優秀帳房就得要哭個不停。」 「是啊。而且,我不想看見貝托菈哭泣的臉。」 把沒吃完的小塊麵包丟進嘴裡後,芙洛兒站起身子。 「那麼,我去做生意了。這次不會再虧損了。」 貝托菈原本緊握著比住在宅邸時些微褪了色的圍裙,觀察著事態演變。這時,她一副總算鬆了口氣的模樣展露笑顏說: 「請慢走。」 芙洛兒臉上浮現了笑容,但這跟住處是不是美麗宅邸一點關係都沒有。
如同川水一旦結了冰就無法繼續流動,一旦到了冬季,別說是想要行駛船隻,在北方地區連港口也會結冰。因此,春天一到,船隻往來會變得極度頻繁,就彷彿要藉此一解悶氣似的。 歐拉曾經這麼向芙洛兒做過說明。實際見識過後,芙洛兒發現歐拉的說明確實可信。 天氣晴朗的這天,港口卸貨場出現異乎尋常的盛況。 「那麼,這些是酬勞。」 對方曾經想把二十里格特的貨款殺價到十七里格特,付款時卻沒有表現出猶豫的樣子。 或許名為商人的生物,都是一些怪傢伙。 芙洛兒一邊這麼想,一邊試著向商行男子提出吃午餐時歐拉提起的話題。 「買馬?」 「沒錯。聽說如果發生戰爭,就會需要馬匹。」 「嗯,確實是這樣沒錯,可是……馬啊。」 男子一邊用羽毛筆搔下巴,一邊輕輕抬高下巴,並且閉上眼睛。 「想要取得馬匹飼料,必須支付森林使用費,對吧?要是乾草漲價,照料馬匹的支出就會增加。」 「如此一來就會有人售出馬匹。妳是這樣的意思嗎?」 為了不要受騙,對方說話時必須掌握所有對方想說的話,並且在對方說完話之前擬好對策。 歐拉曾經向芙洛兒這麼做過說明,而商人們似乎都有辦法輕輕鬆鬆做到這種只有怪物才會的把戲。 看見芙洛兒點了點頭,男子先低聲發出「嗯」的一聲,並在環視四周一圈後,才這麼說: 「妳認為自己是第一個發現這件事的人?」 男子的用字遣詞之所以會有瞧不起人的感覺,想必是因為儘管芙洛兒用頭巾遮住了臉,男子還是知道她是個年輕女子。 「當然不是。不過,就算是第二個或第三個發現的人,只要是真正能賺錢的生意,應該就能夠賺到足夠的利潤。」 這是歐拉說過的話。 芙洛兒在心中暗自這麼補充一句後,男子一副不小心笑了出來的模樣,用手抹抹嘴邊。這時芙洛兒如果露出「總算反擊了回去」的表情,那就輸了。 芙洛兒在頭巾底下裝出不知情的表情。 「抱歉,看來妳似乎每天都在進步呢。妳說的確實沒錯,如妳所見,我們商行光是要應付日常業務就已經忙不過來了,如果還要採買馬匹,人手根本就不夠。所以,如果妳願意幫我們調度馬匹來到這裡,也不是沒有採買的可能性。」 商人說話絕對會在最後語帶保留。 「是要買?還是不買?」 芙洛兒接連這麼詢問後,男子露出不悅表情說: 「如果妳把瘦弱的劣等馬牽來,我們當然不會買。所以,我沒辦法給妳明確的答案。」 這時如果生氣地說:「你不相信我?」那會是貴族會有的行為。 芙洛兒心想男子的話也不無道理,於是先道了歉。 「不過,如果商品是馬匹,就算我們沒跟妳買,也會有很多人想買吧。只要確實掌握行情,以符合行情的價格進貨,想必就不會有賣不出去的問題。」 「原來如此。」 「只是呢。」 「?」 男子闔上帳簿,然後把帳簿夾在腋下接續說: 「我想這生意還是很難做吧。畢竟馬兒是活的東西,就算買下來的時候是一匹名馬,在送來的途中卻變成劣等馬的情形經常發生。」 「那也是沒錯……」 還住在宅邸時,芙洛兒曾聽說管理馬匹很辛苦。 在借來馬車四處行走的過程中,芙洛兒也實際見識過馬兒反覆無常的情緒。 如果辛辛苦苦牽來了馬匹,卻被殺到最低價賣出,別說是貝托菈,連芙洛兒也可能哭出來。 「所以,我有個提議。」 「嗯?」 「既然妳都有採買馬匹的資金了,要不要做做看別的生意?」 「別的生意?」 男子露出開心的微笑,然後再次拿起夾在腋下的帳簿,並舔了舔手指翻起帳簿。 「不會腐爛而且不會生病,也不需要餵食飼料和照顧。如果是這樣的商品,就算沒有相關知識,也不會造成太嚴重的失敗。馬匹也是因是管理上相當費工夫,才能夠賣得高價。」 男子說的每句話都非常有道理。 加上芙洛兒一直覺得男子是個討人厭的傢伙,所以聽到男子親切地告訴她這麼多,不禁感到有些驚訝失措。 不知不覺中,芙洛兒已經完全被男子的話題吸引了過去。 「那,你說的是什麼生意?」 「喔,我說的是服裝。」 「……服裝。」 芙洛兒重複說道,這時男子剛好找到他在尋找的頁面,並且把帳簿拿給芙洛兒看。 「這邊的金額是進貨金額,這邊是賣出去的金額。雖然利潤沒有馬匹那麼多,不過……妳看,從上面到下面的所有商品都有盈餘,對吧?」 只要這本帳簿不是為了欺騙對方而事先準備好的帳簿,那就如男子所說,確實都有盈餘。 而且,與芙洛兒交談的這段時間,男子並沒有時間在帳簿上動手腳。 芙洛兒這麼做出判斷後,坦率地點了點頭。 「這商品很穩定。」 男子說話的同時,也闔上了帳簿。 取而代之地,芙洛兒開口說: 「不過,要採買什麼樣的服裝?」 「那就要看妳自己怎麼判斷了。」 雖然男子給的答案相當理所當然,但芙洛兒的服裝一直都是交由他人打理,所以她根本不懂服裝。 芙洛兒猶豫著該不該先與歐拉商量時,男子忽然拍了一下手心這麼說: 「對了!跟我們商行配合往來的客戶當中,有一位看服裝很有眼光的客人。」 「很有眼光?」 「是的,有時候我們會請這位客人幫我們銷售採買進來的衣服。他賣衣服都是左手進、右手出,是個非常優秀的人才。他說過下次想要自己從採買開始負責,所以正在尋找願意提供資金的人。」 雖然芙洛兒自知不是一個天生頭腦聰穎的人,但商人說的話也實在太難以掌握到內容了。 或許是這樣的緣故,芙洛兒不禁覺得男子話中有蹊蹺。 「你的意思是……要我出資金,然後共享利益?」 「是的。妳可以在賺錢的同時,得到採買服裝的知識。對方則是藉由負責從採買到賣出的所有動作,來賺取更多利益。」 「這提議……」 這提議似乎還不錯。 男子願意提出這樣的提議,是不是就代表世上不是只有壞人存在呢? 芙洛兒這麼想著時,男子又開始翻起帳簿。翻閱了一會兒後,他說出一個名字: 「那位客人叫做密爾頓.波斯特。」 那是一個很像貴族的名字。
只要荷包裡有現金,芙洛兒就會忍不住買東西。 買了貝托菈想吃的乳酪,以及歐拉讚不絕口、冠上某村落之名的葡萄酒後,芙洛兒走在回家的路上。 雖然家計緊迫,沒有多餘的錢亂買東西,但貝托菈與歐拉兩人的內心還不至於緊迫到失去從容,連收到送給自己的禮物還挑眉質疑。 而且,芙洛兒也得到了新生意的線索。 「您是說服裝買賣啊?」 雖然芙洛兒只買了裝在手提得動的小桶子裡、秤重銷售的葡萄酒回來,歐拉卻似乎非常喜歡那葡萄酒,每次吸入香氣後,歐拉便閉上眼睛低聲呻吟,並且反覆好幾遍。 芙洛兒向歐拉說明了從商行男子那裡聽來的消息,但根本不知道歐拉有沒有聽進去。 「沒錯,我在想應該可以試試……歐拉。」 芙洛兒呼喚名字後,歐拉總算把視線移向她。 「抱歉。這芳醇香味實在令人非常懷念……對了,服裝買賣啊。您打算做這買賣?」 「有個男人會幫商行銷售商行採買來的衣服,聽說那男人這次想要自己負責從採買到銷售的動作。」 「原來如此……」 歐拉再次用他那漂亮的鷹勾鼻吸入葡萄酒香氣,然後憋住氣。 就是裝模作樣的貴族,也不會誇張到像歐拉這種程度。 看見歐拉如過往紈褲子弟般的表現,芙洛兒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都忘了要生氣。 「那男人叫做密爾頓.波斯特。」 不過,芙洛兒說出這個名字的瞬間,歐拉就睜開爬滿深深皺紋的眼瞼,並從那縫隙發出銳利目光。 「波斯特家的人?」 「你聽過啊?」 「……哼。是,我當然聽過。」 歐拉一副彷彿在說「讓我再聞最後一次」似的模樣吸入葡萄酒香氣後,蓋上塞子把酒桶放在桌上。貝托菈總是在介於中午和黃昏之間的這個時間去市場買菜,所以家裡很安靜。 「波斯特家的領主原本是聞名於世的騎士,這位領主不僅非常勇猛,還是一位舉止優雅的人。他的風流佳事無從算起。不只這樣,他還是一位擁有慈悲心懷,非常愛護家人的人,甚至還有謠言說,至少有不下三十人繼承了波斯特這個名字。」 一個家有很多兄弟姊妹並不稀奇,領主擁有兩、三個側室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而,人們只會在開玩笑時說「把同父異母的小孩全加在一起取名字的時候,就算參考聖經的名字也不夠」,事實上,有那麼多小孩是非常罕見的事情。 原來如此,也難怪波斯特家會這麼有名了。 「不過,領主當然不可能把領土分給所有小孩,您說的那位先生應該是已經離開波斯特家的其中一人吧。您剛剛說那位先生會代為銷售商行採買的服裝,是嗎?」 「嗯……啊,咦?」 芙洛兒不禁回答得含糊,還反問了回去。芙洛兒的目光被在窗框上的盆栽前方,不停咀嚼的山羊吸引。她心想不知道那山羊是從哪裡逃了出來,還是有人買來卻忘了綁住。 看著奇妙光景看得入神的芙洛兒急忙再回答了一次: 「對,對啊。」 「……不過,那位先生應該是賣給貴族吧。在過去,我們也做過這樣的生意。那時候我們雇用了無法謀生的貴族家次子或排行老三的兒子。至於為什麼要這麼做,那是因為如果推銷者是『某某鞋子店』或『某某鍛造店』,就算拿著華麗服裝去推銷,也只會吃閉門羹而已。而且,貴族們的流行會突然,也很容易改變。所以,就利用他們的名字和知識去推銷。」 「原來如此……」 「所以,您跟那位波斯特某某先生見面了?」 山羊最後似乎判斷出盆栽的葉子是不能吃的東西,叫了一聲後,便一副悠哉模樣不知走哪兒去了。 「沒有。我想說不要太著急,先跟你商量一下比較好。」 「這樣啊。大小姐,您也越來越開竅了。」 「過去我已經因為靠自己的判斷,有了兩次的慘痛經驗。」 歐拉笑了笑後,緩緩咳了一聲,跟著指向排列在桌上的貨幣。那些貨幣是芙洛兒用收回來的二十里格特亂買東西後剩下的錢。 「?」 芙洛兒做出傾頭動作時,聽見歐拉不小心發出的輕輕嘆息。 「不過,您還有很多東西要學,而且路上艱難危險。您收回來的這些貨幣──」 「貨幣?金額不對嗎?」 芙洛兒打算接著說「不可能不對」時,歐拉輕輕搖了搖頭說: 「邊緣被削得這麼薄的貨幣,就算拿到兌換商那裡去,對方也不會照行情換給我們吧。要先做好一個不好,可能會少掉一成價值的心理準備。」 芙洛兒慌張地看向桌上的貨幣後,發現那些貨幣當中,確實有幾枚貨幣的邊緣被削得非常薄,而且變得彎曲。 「不過,就算一口氣傾囊相授,您也記不了那麼多吧。一樣一樣慢慢學就好了。說起來……」 「……說起來怎樣?」 「如果您肯讓我像在教商行裡的小伙子那樣,用鞭打棒毆的方式來教您,那就會學得很快了。」 歐拉難得會這樣開玩笑。 看來歐拉似乎很喜歡芙洛兒買回來的葡萄酒禮物。 「我曾經在晚餐會上被人打過一次手,結果哭倒在床上整整一個禮拜。」 歐拉看似開心地笑笑後,一把抓起貨幣收進木箱,並蓋上蓋子。 「那麼,下次再找機會這麼做吧。」 「我也這麼希望。」 「好了,關於您提出的服裝買賣機會,您是怎樣的想法呢?」 歐拉突然轉換話題說道,芙洛兒不禁有些慌張失措。 芙洛兒來不及切換思緒,立刻說出腦中浮現的想法: 「我覺得應該還不錯。」 「這樣啊。」 歐拉冷漠地答道,並拿起羽毛筆在攤開在桌上、有了歷史的帳簿上,加上一筆數字。 歐拉寫下的數字是芙洛兒帶回來的貨幣枚數,這筆數字最右側寫上了那令人悲嘆的虧損。 「你認為不好嗎?」 「沒有。既然是大小姐自己這麼做出判斷,我想應該可以試試看。如商行的人所說,馬匹會死掉、生病或受傷,但衣服只要好好收起來,就能夠長年不變地保存下來。以前從我們下訂單請人裁縫服裝,直到最後像這樣在帳簿上填寫損益,至少花了三年時間的狀況並不罕見。服裝這商品不太容易造成嚴重虧損,很適合用來練習吧。」 「那……」 聽到芙洛兒這麼說,歐拉用力點點頭,然後這麼說: 「這是大小姐第三次全權負責的工作。」 說到住在宅邸時芙洛兒自己負責的工作,就只有穿上傭人準備好的衣服,還有吃飯而已。不管是家族的興盛衰落,或是選擇伴侶,芙洛兒完全無法干涉,她只是乖乖待在宅邸,照著周遭人們所說的去做而已。 芙洛兒到現在仍未習慣做生意的規矩,而且商人個個愛說謊,讓人無法捉摸。芙洛兒有時候還會覺得如果可以,真不想跟商人對話。 即便如此,對芙洛兒來說,能夠靠自己的雙手做些什麼,仍然是非常有魅力的事情。 芙洛兒輕輕做了一次深呼吸後,動作明確地點點頭。 「不過,必須確實遵守我的建言。沒問題吧?」 先把對方捧上天,讓對方開心不已,再叮嚀對方。 面對歐拉這般態度,芙洛兒如果露出不悅表情,那就不合格了。 芙洛兒確實活用所學地回答說:「那當然。」 「願神庇佑我們!」 歐拉一邊喃喃說道,一邊闔上帳簿,這時貝托菈彷彿看準了時間似的從市場回到家中。
前貴族。擁有貴族血緣的人。現任貴族。 雖然與貴族有關的人分了好幾種,但很意外地,擁有浮誇名字和姓氏的人處處可見。 這些人多數都忘不了過去往事,或者是靠貴族之名吃飯。 當然了,如果是像芙洛兒這樣整個就快沒落的家被暴發戶商人買走,最後還落得徹底沒落下場的人,貴族之名只會是沉重負擔。 所以,芙洛兒用頭巾遮住臉,也鮮少報出名字。 因為都是歐拉靠著過去的門路找來生意,所以芙洛兒時而還是會暴露了身分,但大部分的人都會表示同情地假裝不知情。 不過,這次是芙洛兒自己找到工作機會的商行介紹密爾頓給她,所以密爾頓應該不知道芙洛兒的前貴族身分。 沒想到── 「我是不是在哪兒的晚餐會上見過妳呢?」 經過商行的介紹,芙洛兒與密爾頓.波斯特見了面,對方在握手後立刻這麼說。 密爾頓是個一頭金髮梳得非常整齊的年輕男子,其身上穿的衣服並不是那麼高級。 不過,看得出來密爾頓的衣服保養得很好,要不是他為了握手而向前踏出兩步,就算告訴人家他是良家子弟,相信也不會有人懷疑。 反過來看,芙洛兒的手已逐漸變成,不再是只戴過柔軟手套的美麗白皙雙手。與貝托菈的手比起來,芙洛兒的手確實就像只摘過花朵的少女的手一樣,但不可能因為這樣就暴露了身分。 芙洛兒內心感到動搖而說不出話來時,密爾頓補充一句說: 「我果然沒記錯,就在米蘭卿的晚餐會上。」 「啊。」 芙洛兒之所以不小心叫出了聲音,是因為她只出席過極少數晚餐會,而米蘭是主辦當中一場晚餐會的貴族名字。 「我曾經向妳打過一次招呼,妳似乎已經不記得了。」 適婚年齡的女孩去到晚餐會時,與人握手的次數會比觸摸麵包的次數還要多。 雖然握手只是輕輕觸碰對方的手,但因為必須反覆幾十次這樣的動作,所以回到家時,手已經變得又紅又腫。 「不過,妳當然不會記得我了。因為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妳身上。」 那時波倫家上一代主人仍健在,波倫家也還沒面臨太大的危機。 重點就是,以結婚對象來說,當時的芙洛兒是非常適合的存在。 「我記得妳的名字是……」 「芙洛兒.波倫。」 芙洛兒許久不曾道出這個名字,心頭不禁湧上一股懷念,同時也感到難為情。 不過,比起說出名字的舉動,說出名字的地點是在面向港口的酒吧的事實,才是讓芙洛兒感到難為情的原因。 「沒錯,就是被那個以壞心眼出名的杜恩家夫人打了手的波倫家女兒。」 「啊!」 這次芙洛兒清楚地發出驚訝的聲音,但這裡並非高級的用餐場所。 芙洛兒的驚訝聲立刻被喧鬧聲吞沒,只剩下密爾頓的笑臉。 「在那之後,很多實習騎士想要追著妳跑去呢。妳不知道這事情吧?」 或許是想遮掩忍不住想笑的嘴巴,密爾頓抓起炒豆子往嘴裡送。 然而,密爾頓這般貼心表現反而讓芙洛兒更加難為情,即使臉上已經纏著頭巾,芙洛兒還是忍不住想要找個地方遮住臉。 「不過,說到那之後的事情……令人深感同情。但也有人抱著批評態度就是了。」 芙洛兒當然知道密爾頓不是在說她整整哭了一個星期的事情。 芙洛兒在頭巾底下深呼吸一次,讓自己鎮靜下來後,點了點頭。 「畢竟我們都不能靠自己決定自己的未來。只有坐在少數幸運椅子上的人,才能夠發表各種意見。」 密爾頓拿著倒滿葡萄酒的酒杯,以貴族來說,他的手稍嫌粗糙了些。話雖這麼說,但也不像每天參加長槍比賽的騎士般鍛鍊得雙手骨頭凸出,密爾頓的手就像活潑調皮的外甥的手一樣。 「我是整個家都沒了。」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後,原本拿起酒杯喝酒的密爾頓反問說:「咦?」 「我是整個家從椅子上摔下來。儘管如此,似乎還是能夠找到棲身之處。只是我沒料到這個棲身之處會是做生意之地。」 密爾頓點了點頭後,先一副感到刺眼的模樣眺望著港口,才開口說: 「我是二房生的三男,所以離開家的時候,沒有分到面積小得可憐的土地,而只得到波斯特這個名字和少量金幣。我沒有能夠每天參加長槍比賽、總有一天能夠射中哪個名門之女的馬匹和裝備,也沒有能夠讓人家願意聘用的吟詩才華。不過,我早料到事情會這樣,所以也沒有特別慌張就是了。」 「所以,你就做起了生意?」 有些人就算家族沒有破產,也會被趕出那應該屬於自己的家。 密爾頓再次把豆子送進嘴裡,但這次或許是為了遮掩苦笑。 「幸好只要拿出波斯特這個名字,大部分的人都願意打開大門歡迎我。而且,我以前就很喜歡佳餚美酒,還有跟人天南地北亂扯一通,所以也會到處去人家家裡用餐。當我在鎮上閒晃著的時候,恰巧聽到有地方需要像我這樣的人。的確,似乎到處都找得到棲身之處。」 花錢買到芙洛兒丈夫地位的男子死了後,因為波倫家徹底地沒落而必須離開宅邸時,芙洛兒並沒有情緒失控,還因此得到家中傭人的誇獎。 然而,芙洛兒沒有情緒失控並不是因為她特別地堅強。 因為芙洛兒一直是順著水流而行,所以當時她也只是讓自己隨波逐流而已。 在眼前的密爾頓身上,芙洛兒也感受得到這般近似死心的堅強。 「聽說你生意做得不錯。」 「哈哈!被人當面這麼說,還真有些難為情。不過,我對自己的生意還滿有自信的。」 芙洛兒見過很多人仗著家族的權威行事,或是把拍馬屁者的功勞形容成像自己的功勞一樣。 眼前的密爾頓確實已經離開家裡,變成到處銷售商行商品的商人,但在他身上還是看得到一種實實在在的穩定感。 如果能夠像天使一樣一直待在天堂裡就算了,要是已經被折斷羽翼落入了凡間,就不能老是過著隔世離俗的生活。 看見站穩腳跟的密爾頓,讓芙洛兒感到羨慕。 所以,芙洛兒幾乎在無意識之下,說出這句話: 「你的生意秘訣是?」 歐拉曾經說過,尤其在做生意上,如果有人滔滔不絕地說生意秘訣,那個人就不是商人。 說出口後,芙洛兒才想起歐拉這段話,不禁有些後悔自己可能提出了愚蠢的問題。 密爾頓微微垂下眼簾,嘴角的笑容看起來像是裝出來的笑容。 不過,就在芙洛兒試圖挽救其發言的瞬間,密爾頓抬高視線這麼說: 「就是放開一切豁出去。」 芙洛兒一時之間無法理解密爾頓的意思,反過來注視著密爾頓的美麗藍眼珠。 「秘訣是放開一切豁出去。世上當然有很多跟我做同樣生意的人,但大部分的人都是賣了幾套衣服給親近的友人之後,就賣不了更多衣服了。這是因為這些人內心某處還抱著一種想法,他們會覺得自己跟買衣服的人屬於同一個世界。這些人一開始之所以能夠賣出幾套衣服,是因為買衣服的人發現他們這樣的想法,所以表示同情地買下衣服。不過,我不會這麼做。我會告訴自己波斯特這個名字只是讓客人打開大門,一個抓住生意機會的開頭而已。只要這麼做,就算被對方藐視或嘲笑,只要拚命地誇獎對方,再強調衣服的優點,就能夠成功賣出去。不過,我本來就不是拿什麼劣質服裝去賣,所以當然賣得出去。說到我的銷售能力……」 密爾頓突然停下如怒濤般傾出的話語,露出可掬笑容。 「商行的人甚至會把我視為貴重寶物。」 說完話後,密爾頓喝下葡萄酒,並追加再點了一杯。 在這之間,芙洛兒一句話也沒說,但並非被如怒濤般的話語所壓倒。芙洛兒是因為看見密爾頓那徹底覺悟的固執態度而滿懷感觸,所以無法順利說出話來。 「哈哈!好像太裝模作樣了一些。」 「不、不會……」 「只是。」 說著,密爾頓把銅幣遞給端來酒杯的店老闆,然後接續說: 「我所做的一切,都有目的。」 聽到密爾頓這麼說,芙洛兒忍不住瞥了密爾頓身後的城鎮女孩一眼。 然而,密爾頓說出的內容與芙洛兒的猜測完全不同。 「因為啊,我想讓家裡的人對我刮目相看。」 密爾頓吃豆子的動作是為了掩飾笑意。 芙洛兒看著他這般動作看得入神。 「不過,我不是想告訴家人我不會讓波斯特家族的名字蒙羞就是了。怎麼說呢,我是想讓他們知道就算被趕出了家門,我還是能夠像這樣成長又變得堅強。為了能夠抬頭挺胸面對他們,要我跪在地上跟人低頭多少次都可以。當然了,前提是以一個商人的身分。」 不動搖的決心。 芙洛兒差點想要移動放在粗陋木桌上的手。 如果這裡不是熱鬧港口的酒吧,粗陋木桌如果是蓋上白布的高級餐桌,或許芙洛兒已經用自己的手輕輕按住密爾頓的手。 芙洛兒之所以改變了念頭,是因為這裡並非貴族的社交場合。 眼前這個人為了達到目的,決心勇往直進,而芙洛兒自身也決心當個商人。 如果是這樣,此刻應該做的不是用自己的手按住對方的手,而是應該這麼說: 「對了,聽說……」 「是的。」 芙洛兒有種話語卡在喉嚨的感覺,她壓低下巴使出力氣說: 「你在尋找出資者?」 身為商人,當然要配合立場變換應對方式。 芙洛兒把對方視為商人,並符合商人作風地挑選了這句話。 她彷彿看見密爾頓臉上浮現淡淡笑意,也知道肯定不是自己多心,才會以為密爾頓在笑。 「是啊。」 芙洛兒用力吸了口氣說: 「金額多少呢?」 密爾頓回答了現在的芙洛兒也投資得了的金額。
放了大量麵包的熱湯裡,還加了豆子、洋蔥以及昨晚吃剩的肉。如果用深盤子盛這道料理並吃下兩盤,就算兩天不吃任何東西,也不會覺得肚子餓。可見這是一道多麼夠份量的料理。已經如此夠份量就算了,表面竟然還有一層烤過的乳酪。 不愧是以前因為人手不足,也被迫到廚房幫過忙。貝托菈烹煮出來的這道料理,就是在寬敞宅邸裡端出來也毫不奇怪。 而且,因為波倫家經常面臨財政窘迫的狀況,所以貝托菈也非常擅長於用便宜食材烹煮料理。 就算是身經百戰的商人歐拉,聽到料理使用的材料費也驚訝不已,可見貝托菈的廚藝相當。 用餐時,沒有人敵得過手拿勺子的貝托菈。 「這麵包是人家把鎮上檢查官檢查不合格的東西便宜賣給了我。雖然麵包本來就已經過期又硬邦邦,根本沒辦法直接吃進肚子,但放進熱湯裡後,就變成像眼前看的這樣。洋蔥是我拿庭院長得太老的香草,去跟隔壁第三棟鄰居的太太交換回來的。雞肉是殺了不小心跑進中庭來的雞隻。」 小時候因為家裡的人嚴格命令絕對不准在宅邸後院設陷阱,所以芙洛兒一直不知情,當她知道那陷阱是為了捕捉晚餐材料而設下時,不禁感到訝異不已。 當然了,在宅邸時是由年老園丁負責設陷阱,但貝托菈似乎也有樣學樣地在中庭設陷阱,所以芙洛兒和歐拉也都十分了解那不是純粹不小心跑進來的雞隻。 不過,比起在森林或草原,在鎮上還比較容易見到豬、羊、山羊或兔子等可食動物四處走動,就算偷抓了一、兩隻雞,相信也不會有人抱怨。 貝托菈一聊起她的功績,歐拉就會頻頻表示佩服,這是每次用餐時都會有的互動。 不過,這次有些不同的是,芙洛兒用完餐後,並沒有誇獎料理好吃。 「大小姐?」 聽到有人搭腔,芙洛兒差點掉了手上的湯匙。 因為宅邸裡使用的銀製餐具老早就被賣掉,所以現在使用的是錫製便宜餐具。 雖然貝托菈曾說過有時候會莫名地想要磨一磨銀製餐具,但芙洛兒倒是覺得錫製餐具使用起來比較輕鬆。 「嗯?喔。很好吃。」 聽到芙洛兒急忙這麼說,歐拉與貝托菈都露出懷疑表情注視著芙洛兒。 「非、非常好吃。」 聽到芙洛兒這麼補上一句,兩人互看著彼此。 芙洛兒撕下一小塊麵包,然後就這麼吃下。 雖然麵包很硬,但至少咀嚼時可以暫時不用說話。 「波斯特家的少爺怎麼說?」 芙洛兒清楚聽見心臟噗通跳了一下的聲音。 那聲音明明清楚得連對方都聽得見,芙洛兒卻別開視線,而且還沒有吞下嘴裡咀嚼的麵包,就又撕下一小塊麵包往嘴裡塞。 「咦?又要開始什麼新生意嗎?」 對於家裡面的事情,貝托菈明明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敏銳力,有些地方卻顯得遲鈍。 雖然芙洛兒忍不住有些懷疑貝托菈其實知情卻刻意這麼詢問,還是喝下啤酒沒理會貝托菈。 「做生意原則。」 這時,歐拉彷彿算準了芙洛兒何時會從椅子上站起來似的說道。 「不要熱衷於某個交易對象。」 這次芙洛兒沒有聽見心臟噗通跳的聲音。 取而代之地,她露出冰冷目光看向歐拉。 不過,歐拉不會因此而退縮。 「想讓生意做得順利,必須跟多數對象交易。因為做生意經常可能發生根本無法預料的困難。說什麼也要避免因為無法提供某對象的貨,就會當場破產的狀況。」 芙洛兒與歐拉一直沉默不語地互瞪著彼此。 然而,歐拉能夠一直不讓情緒表現在臉部、眼睛或嘴巴任何地方,芙洛兒當然不可能贏得過這樣的對手。 芙洛兒先別開視線,然後拿起深盤子遞向貝托菈說:「再一碗。」 「熱衷於賺錢也是很危險的行為。因為人們一旦夢想賺大錢,就很容易為了賺大錢而願意冒各種險。所謂生意,應該是要永續經營的東西。所以,必須隨時避開危險。」 雖然歐拉嘴上這麼訓誡,但芙洛兒清楚知道他的話語完全沒有力道。 因為從方才的話語,歐拉已經得知芙洛兒態度顯得奇怪的原因。 「對方很誠實。」 「商人隨時都會戴上假面具。」 「對方感覺很誠實。」 歐拉點點頭催促芙洛兒繼續說下去。 「利潤很穩定。由我出錢,對方挑選適當的衣服,然後賣出去。大概有三到四成的利潤由兩人平分。」 「衣服呢?來源是哪裡?透過什麼人?」 「聽說來源是對岸有名的城鎮。對方還說會利用商行來進貨,所以不用擔心。」 芙洛兒用湯匙前端把魚肉塊切成兩塊後,將小的那塊送進嘴裡。 魚肉已仔細去除了骨頭,很容易進食。 「銷售對象呢?」 「對方說是之前一直有往來的顧客,所以不用擔心。」 老練商人的問話到這裡先告一個段落。 芙洛兒像在觀察家庭老師臉色的少女一樣,抬高視線偷看歐拉。 歐拉用手摸住額頭,並從額頭往頭頂滑過,然後輕輕嘆了口氣。 這是歐拉想事情時的習慣動作。 芙洛兒回想起與密爾頓的對話。從進貨計畫到銷售計畫,密爾頓提出的內容給人十分縝密的印象。 而且,現在要做的,不過是把過去一路做得很順利的生意,就這麼持續做下去而已。 不同之處只有採買服裝的出資者,從商行換成了芙洛兒。 而且,如果密爾頓只是照著商行的指示銷售服裝,商行會拿走太多的利益。 如果與芙洛兒聯手合作,雖然密爾頓必須提供服裝知識以及顧客情報,但相對地能夠分到更多的利益。 密爾頓已經清楚說明了其目的與企圖,所以芙洛兒認為應該不會有問題。 「是這樣嗎?」 「有什麼問題?」 芙洛兒忍不住加強語氣反問道。 「如果您要問我有什麼問題……」 「有就快說。」 說罷,芙洛兒不禁覺得自己表現得太盛氣凌人,而別開視線說: 「抱歉。如果有問題,可不可以告訴我?」 歐拉嘆了口氣,並先用手指擦去沾在鬍鬚上的啤酒泡沫,才開口說: 「那位先生真的能夠信任嗎?」 芙洛兒聽了後沒有發脾氣,但這並非因為她的心胸夠寬敞。 因為她知道既然歐拉會這麼說,一定是有什麼在意的地方。 歐拉說過,能夠從一個小情報發現出乎人意料的事實,才是一流商人的表現。 「……有可疑之處嗎?」 「是沒有到可疑的地步,但有奇怪之處。」 「哪裡奇怪?」 聽到芙洛兒的詢問後,歐拉低頭注視著手邊,不久後他只張開一隻眼睛看向芙洛兒。 每次猶豫著該不該把想法告訴芙洛兒時,歐拉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歐拉直直注視著芙洛兒,彷彿玻璃珠般的灰色眼珠深處不知在思考著什麼。 最後歐拉嘆了口氣,這舉動表示他已在心中做出結論。 「大小姐,請您聽仔細。」 「怎樣?」 「所謂生意,就像這個深盤子一樣。」 歐拉指向差不多還剩了一半貝托菈特製湯品的深盤子。 「深盤子裡的內容物是做生意賺的利益。如果是像貝托菈這樣功夫高超的人,就算跟人家做一樣的生意,也會在盤子裡裝進好的內容物。但是,如同不管多拚命地在盤子裡裝東西,裝了太多還是會溢出來的道理一樣,任何生意的利益都有其限度。這就表示……」 貝托菈在說著話的歐拉對面,開始撕起麵包來吃。 如果不是與家裡有關的事情,很難引起貝托菈的興趣。 「基本上,與這個生意有關的人們之間一定會做利益分配。」 「這我知道。密爾頓說過他就是因為不想被商行拿走太多利益,才會找像我這樣的出資者。」 歐拉點了點頭,但立刻這麼說: 「這麼一來,平常與波斯特家的少爺有往來的商行,就會少掉很多利益。您認為商行會甘心接受這樣的事實旁觀嗎?不管是哪家商行,都是既狡猾又陰險。」 「咦?」 芙洛兒反問後,立刻發出「喔」的一聲並展露笑臉。 「這點不用擔心。事情剛好跟你說的相反。」 這次換成是歐拉反問說: 「相反?」 「沒錯。介紹密爾頓給我認識的瓊斯商行,是為了增加自家利益才這麼做。理由是,密爾頓目前是在銷售從其他商行採買來的服裝,而介紹我密爾頓的瓊斯商行想要得到密爾頓的銷售技術。密爾頓告訴瓊斯商行他願意跳槽,但有一個條件,就是幫他尋找出資者。」 歐拉緩緩閉上眼簾,藏起他從不曾表現出動搖情緒的眼睛。 幾秒鐘後,歐拉睜開了眼睛,但視線不再停留在芙洛兒身上。 「也就是說,採買服裝的對象會變成瓊斯商行,對吧?」 「沒錯。因為密爾頓會向瓊斯商行採買服裝,所以商行的服裝業績會成長。而且,商行還能夠跟密爾頓配合往來,對商行來說沒有半點壞處。當然了……」 芙洛兒之所以會說到一半就停頓下來,是因為對自己面對歐拉能夠如此滔滔不絕地說話感到驕傲。 看見芙洛兒像在演戲一樣的停頓方式,歐拉稍微笑了一下。 「對我來說、對密爾頓來說,也都只有好處。」 芙洛兒覺得這會是完美的合作。 瓊斯商行的企圖在於,讓密爾頓捨棄過去隨意利用他,一路榨取暴利的商行,把利益分給密爾頓,相對地也確保自家利益。而芙洛兒的加入,就是負擔出資的風險,但相對地收取報酬。 而且,除了賺取利潤之外,芙洛兒還能夠得到有關服裝的知識。密爾頓也能夠因此累積利潤,最後肯定能夠擁有自己的商店。 這是不會有人虧損的最佳組合。 「嗯……」 然而,歐拉沒有給予認同芙洛兒想法的回答。 歐拉變得光禿的額頭上方緩緩堆起皺紋,眼睛直盯著湯盤不動。 芙洛兒靜靜等待歐拉回答等了好一會兒,但她知道歐拉一旦閉上眼睛,就必須等上很長一段時間。 因為受不了沉默氣氛,芙洛兒一副提心吊膽的模樣喝起手邊的湯。雖然湯已經冷了,但相對地更容易品嚐出味道。芙洛兒對著貝托菈再次說了句:「很好吃。」原本默默繼續用著餐的貝托菈臉上總算露出笑容。 當芙洛兒拜託貝托菈準備熱開水,讓她去除口中味道時,歐拉突然開口說: 「不過,既然大小姐做出了這樣的判斷,應該沒問題吧。」 芙洛兒完全掌握不到歐拉在思考什麼,就又聽到歐拉反覆說:「既然做出了這樣的判斷,應該沒問題吧。」 聽到歐拉這般發言,芙洛兒當然沒有過度自信到能夠當場斷言說「那我就這麼去做了」。 芙洛兒放下湯匙,然後抬高視線詢問說: 「如果你覺得有什麼不妥,希望你能告訴我……」 「不。我想到的事情不是說出來,就能夠有什麼改變,而且也可能只是我顧慮太多。畢竟我已經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很容易想到過去曾經發生過某某事件又某某事件,而擔心這個又擔心那個。加上……」 歐拉喝下一口湯,然後一副彷彿在說「人間極品」似的模樣,微微傾著頭看向貝托菈。現在仍會使用蛋白塗抹變得稀疏的頭髮、表現如紈褲子弟般的歐拉所做出的動作,足以勾起貝托菈的笑容。 「大小姐以您自己的方式確實在成長。儘管顯得膽戰心驚,您還是努力地想要前進,如果每件事情我都要一一教您,您難得有的動力也會消去。」 雖然歐拉的話語像在誇獎人又不太像,但歐拉的意思是要芙洛兒獨自努力地前進,這對芙洛兒而言,可說是非常顯著的進步。 因為在不久前,歐拉還覺得隨便找個小伙子,都比芙洛兒值得信賴。 「而且,商人就是要從失敗中學習,才能夠獨當一面。」 芙洛兒一邊笑,一邊這麼說: 「原來前提是可能失敗啊。」 「我可沒這麼說。」 歐拉一邊說道,一邊輕輕笑了。 然後,歐拉緩緩伸出手拿起酒杯,才發現早已喝光杯裡的啤酒。在那同時,貝托菈站起身子為歐拉倒啤酒。 「雖然我是個文盲又沒學問,聽不懂艱難的話題,但我這種下人的工作就是提供完美的服務。」 貝托菈露出正經的表情說道。 在可靠家人的包圍下,讓芙洛兒感到無比安心。
隔天,芙洛兒一大早就醒了過來。 雖說是一大早,但芙洛兒知道貴族所認知的早晨,與平民所指的早晨有著差距。以身邊的例子來說,芙洛兒一大早被貝托菈叫醒時,貝托菈已經老早就梳妝打扮好,還做完了所有家事。 歐拉所認知的早晨就更不用說了。不過,就只有今天這個時間,芙洛兒敢大聲說自己起了一大早。 芙洛兒走下床,然後用貝托菈趁著做家事空檔製作的手製梳子輕輕梳著頭髮。狠下心剪短到肩膀長度的頭髮完全不會打結,讓她瞬間就梳理完畢。芙洛兒剪去貴族特有長髮的隔天早上,因為梳妝打扮的時間大幅縮短,還忍不住吹起口哨。 在多數住家必須共用一座小水井的城鎮,如果芙洛兒繼續留長頭髮,根本沒辦法好好洗頭。再加上現在每天的生活有太多事情要做,梳理頭髮的時間比洗頭的時間更短。 而且,為了做生意,被人發現是女性並非上策。 因為這樣的緣故,芙洛兒一刀剪斷了長髮。 不過,剪去長髮時芙洛兒表現得很冷靜,反倒是周遭的人失去冷靜的表現,讓她感到很不可思議。 那時歐拉面帶苦澀表情告訴芙洛兒要她剪短頭髮,貝托菈則是拚命地想阻止。 芙洛兒當時解開長髮,身上裹著如外套般的大塊布料等待著剪髮,結果看見兩人的爭論不可能做出了斷,便自己剪斷了長髮。 芙洛兒到現在還記得貝托菈當時發出的慘叫聲,而歐拉眼睛睜得像豆子一樣圓的模樣,不管是過去還是未來,恐怕都無法再見到。 看著磨得光亮的銅板映出自己的髮型,芙洛兒並不覺得討厭。 芙洛兒也是在剪短頭髮後,才第一次對著自己微笑。 銅板映出的芙洛兒,不再是只會乖乖待在某處的貴族大人。 而是接下來準備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名為芙洛兒.波倫的商人。 「好!」 因為早晨使用水井必須排隊,所以芙洛兒昨晚就事先取來了水。她用水洗臉漱口,再把剩下的水潑到中庭的草木上後,發出聲音讓自己提起幹勁。 過沒多久後,傳來有人爬上階梯的聲音。芙洛兒心想,應該是貝托菈發現潑水的聲音,所以從樓下走上來。 「大小姐?」 輕輕敲門聲響起後,傳來貝托菈感到懷疑的聲音。 也難怪貝托菈會有這樣的反應。 因為平常貝托菈就是搖晃芙洛兒的肩膀,也很難叫醒芙洛兒。 芙洛兒打開房門後,展露笑臉說: 「早。」 「早、早安……」 「歐拉呢?」 「咦?喔……是的,歐拉先生去市場那邊做每天例行的散步……」 難得起了個大早,專門監視人的歐拉又不在家。 在這樣的狀況下,芙洛兒當然要說: 「那,幫我準備早餐。我要麵包加一片乳酪,還要一點點葡萄酒。」 早餐是貴族或有錢人的特權,是奢侈的象徵。 說到被趕出宅邸後,什麼事情讓芙洛兒感到痛苦,那就是立刻被禁止吃早餐。 貝托菈一副彷彿想說「哎呀」似的模樣睜大眼睛,但低著頭思考了一會兒後,緩緩環視四周一遍,最後露出微笑輕輕點了點頭說: 「請您吃快一點喔。」 想必貝托菈是在獎賞芙洛兒乖乖早起的表現。 芙洛兒用臉頰碰觸貝托菈的臉頰以取代道謝後,貝托菈發出咯咯笑聲,並轉身而去。 窗外傳來了雞叫聲,真是好一個清新早晨。
背著歐拉迅速吃完早餐後,芙洛兒披上外套並仔細包上頭巾,做好出門準備。 「哎呀,您這麼早要出門嗎?」 貝托菈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露出驚訝表情問道。 「我去一下港口那邊,妳再幫我跟歐拉說一聲。」 「我知道了……」 貝托菈回答得有些口齒不清,而且吞吞吐吐。 芙洛兒做出傾頭動作沉默地反問後,貝托菈急忙編織話語說: 「我是在驚訝不知不覺中,大小姐這身打扮也越來越合適了。」 聽到貝托菈率直的感想,芙洛兒當然不可能不開心。 她輕輕掀起外套,裝模作樣地說了句:「我出門了。」 「請慢走。」 貝托菈一副受不了芙洛兒的模樣笑笑,這反應非常符合她一貫的作風。 走出家門後,宜人的清晨空氣隨即迎面而來。 寒冷又乾燥的冬季結束後,氣候一天比一天溫暖,空氣中逐漸散發出如森林般的香氣。不知道是不是多心,在炫目朝陽照射下,建築物及樹木的影子似乎變深了。 春天到來,經過百花齊放的季節後,緊接著而來的是鮮豔奪目的綠色季節。 芙洛兒避開牽著好幾頭山羊的商人,腳步輕快地向前走去。 她準備前往港口的卸貨場,目的是為了與人見面。 這個港口是複數街道的終點,也是貿易據點,每天會有大量船隻駛進港口。 然後,貨物會隨著船隻而來,這也代表著必須從船上盡快搬出貨物。搬運時必須迅速且大量,能搬運多少次就盡可能搬多少次。 這些人大多在天亮前、在教會裡的聖職者們放輕力道敲響早課鐘聲時,就已經來到這個港口工作。在城鎮,對於市場或工匠之店的營業時間有著嚴格規定,但只有港口例外。因為萬一有船身破了個大洞、眼見就快沉入海底的船隻駛進港口,總不能以必須照規定為由,趕走那艘船隻。不過,這只是從事貿易者的說法,而這樣的說法八成一半是出自真心,一半是藉口。 因為就算搬運貨物到市場的騾馬已經累得就快倒地,市場也絕對不會開門。 「好了!貨全部裝上去了!願神庇佑!」 卸貨工人赤裸著上半身大聲喊道,工人的聲音和拍打馬車貨台的聲音同時發出回聲。 然而,港口熱鬧得連這般聲音也快被喧嘩聲吞噬。 太陽升起後,不管是年紀多大的商人,也能夠搬運貨物。 從港口出發的人數似乎此刻最多。 載滿了貨物的馬車、馬匹和人,接二連三地從各家商行的卸貨場出發而去。 各式各樣的人動作敏捷地在這之間穿梭,這些人有的是負責當船隻與商行之聯繫橋樑的小伙子,有的是慌忙檢查著有沒有漏裝貨物的商行職員,有的是看見塞了滿滿鹽漬鯡魚的桶子灑出鹽巴,而忙著撿的乞丐。 混雜的人群與話語塞滿了港口。 裝貨時明明恨不得早一刻逃離,一旦駕著馬車離開城鎮後,卻又會突然想念起這喧囂環境。 芙洛兒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適應港口的喧囂。 雖然不及歐拉,但現在芙洛兒已經能夠保持鎮靜地在這份喧囂中遊走。 「這樣就全裝上去了嗎?咦?二十件?放心!應該已經裝上去了!」 芙洛兒很快就找到在粗腿馬匹背部綁上貨物,並越過馬匹大聲說話的青年。 港口到處都是赤裸上半身,或捲起袖子露出會讓人錯看成是腿部的粗手臂的人。在這般人群之中,青年的裝扮果然有些顯眼。倘若有個詩人站在戰場上,應該就會是這般畫面吧。 「那,我先出發喔!對啊,就在老地方的山丘上會合!那麼,願神庇佑大家!」 就算沒有這麼大聲喊叫,相信對方也聽得見,但青年因為受到氣氛感染,而使出全力大聲吆喝。 芙洛兒一邊感到有趣地看著眼前光景,一邊走近手握馬兒韁繩的青年。 檢查完最後一批貨物,準備牽著馬兒走出去的瞬間,青年發現了芙洛兒。 「啊。」 「早。」 芙洛兒原本猶豫著要不要說「早安」,脫口而出的卻是這般輕率的招呼語。 密爾頓先看了貨物一眼,然後再次看向芙洛兒,並展露笑臉打招呼說: 「早安。」 「幸好趕上了時間。」 「哈哈,我沒料到妳真的今天就來找我。」 氣溫仍偏低的清晨空氣中,密爾頓咧嘴一笑後,一絲白色氣息隨之從其嘴邊湧上。 然後,密爾頓看向馬背另一端,跟著用力揮揮手,並牽起馬兒前進。 「方便邊走邊聊嗎?」 「當然。」 芙洛兒與密爾頓並肩踏出步伐。 貴族也分為好幾種,像是住在城鎮的貴族、住在森林的貴族,也有貴族住在山丘上能夠眺望遠處的地方,有時甚至還有貴族在建蓋於空無一物平原上的修道院裡,租一間房間住。 密爾頓說過今天準備前往支配鄰近森林及河川的名門做生意。 如果是芙洛兒,前一天晚上可能會緊張得根本無法入睡,而這位年輕小貴族的表情卻是顯得精神奕奕。 在完全遠離人群之前,密爾頓沒有精神散漫地打過一次哈欠。 芙洛兒在纏住臉部的頭巾底下,沒被察覺地做了幾次深呼吸。 她也是個商人,所以必須表現出鎮靜模樣。 「關於昨天你說的話。」 當港口延伸出來的大馬路兩側,從櫛比鱗次的商行或洋行,變成旅館和酒吧時,芙洛兒才開口這麼說。 她沒有接著說下去,並非因為撞到了什麼人。 而是因為她看見牽著馬兒的密爾頓輕輕笑了出來。 「……有、有什麼好笑?」 要不是芙洛兒臉上纏著頭巾,密爾頓可能會看見她更蠢的模樣。 或者是說,要是密爾頓更壞心眼一些,也可能看見芙洛兒更蠢的模樣。 「啊,對不起。」 密爾頓按住嘴巴這麼說。 芙洛兒很想生氣卻生不了氣,因為她看見密爾頓說話的表情顯得非常地愉快。 那笑臉給人很親切的感覺。 在早晨的清爽空氣中,芙洛兒根本沒辦法對著這般笑臉生氣。 「因為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 芙洛兒感到懷疑地反問後,密爾頓露出顯得非常過意不去的笑臉。 看見那笑臉,芙洛兒驀地別開視線。不過,這並非因為生氣。 密爾頓是生意對象。 芙洛兒別開視線是為了這麼提醒自己。 「是啊,妳不覺得嗎?如果在一、兩年前,或是更早以前,妳要是站在我身邊跟我說『關於昨天你說的話』……我肯定已經心頭小鹿亂撞了。」 噠、噠,馬蹄聲不斷響起。 芙洛兒閉上眼睛,聽著這讓人想要一直聽下去的單調馬蹄聲,好讓心情平靜下來。 密爾頓說過,歲月很容易讓我們改變。 他說的確實沒錯。 「不過,就算是現在,我內心也不是那麼平穩就是了。」 說罷,密爾頓笑了笑。 總算察覺到自己被捉弄了時,儘管用頭巾遮住芙洛兒臉上的笑容,也已經遮掩不了。 「抱歉,開個小玩笑。對了,關於我提議的賺錢生意,妳考慮得怎樣呢?」 兩人從城鎮中心位置來到郊區後,四周開始出現身穿旅行裝扮,或看似從鄰近村落來到城鎮的人。 道路兩旁有成排的工匠工坊,學徒們勤快地做起準備工作。麵包店已經好不熱鬧地開始工作著,剛出爐麵包的誘人香味瀰漫在四周。 「我接受。」 芙洛兒簡短地說道。 她刻意抓住兩人目光都被麵包店吸引的時機說出口。 芙洛兒從麵包店拉回視線,看向身旁的密爾頓。 密爾頓瞪大著彷彿麵包師傅細心揉過似的圓滾滾眼睛,凝視著芙洛兒。 「真的嗎?」 「我不會說謊。」 攻守立場大逆轉。 芙洛兒覺得自己已是能夠獨當一面的商人,在頭巾底下緩緩大口吸氣。 不過,看見密爾頓臉上的表情從驚訝化為滿心歡喜的笑容,芙洛兒不禁覺得自己這般想法顯得渺小又卑微。 因為在現在這個瞬間,芙洛兒明白了什麼叫做「發亮的眼神」。 「謝謝……妳。」 密爾頓回答得緩慢,中途還做了一次深呼吸。 「呃……嗯。」 頭巾底下發出含糊的聲音,那聲音就連芙洛兒自己聽了,都覺得蠢。 她咳了一聲,並想起歐拉的話語。 不要熱衷於某個交易對象。 歐拉的忠告無論在任何時候都是正確的。 「我昨晚考慮後,決定接受你的提議。」 「這樣啊……不,真的很謝謝妳。」 「……」 看見密爾頓露出如少年般的直率笑臉,芙洛兒費了好大功夫掩飾心中的動搖。 她裝出冷靜模樣,並趁著看向前方的時間讓心情平靜下來。 「不過,從採買服裝到銷售,真的不會有問題吧?」 「是的。因為介紹妳我認識的那家商行很想跟我合作,這是非常肯定的事實。」 芙洛兒一邊回想歐拉的嚴肅表情,一邊編織話語說: 「對方能夠相信嗎?有沒有可能他們只是為了阻礙現在跟你合作的這家商行?」 「嗯,當然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性。不過,也可以換個角度來思考。像衣服這麼輕的商品,想要在船上裝多大量的貨都行。而且,裝的貨越多,運輸費用就越便宜。不過,衣服採買回來後,如果沒有賣出去,當然不成生意。反過來說,如果已經有銷售對象,採買得越多,利潤比率就越高,然後因為銷售數量多,所以利益就變得更大。瓊斯商行想盡辦法想要成為這個港口的第一大商行。妳沒有遭到他們狠狠地殺價嗎?」 密爾頓臉上之所以浮現苦笑,想必是因為自己為了說服芙洛兒,竟然說了瓊斯商行的壞話。 然而,芙洛兒竟然也覺得能夠接受這樣的說明。 瓊斯商行確實給人一種只要是為了自家利益,什麼都肯做的感覺。 密爾頓接續說: 「我能了解妳會覺得好像每個傢伙都心懷鬼胎,而變得疑神疑鬼的心情。」 原本是個大小姐,不懂人情世故的芙洛兒聽了後,用力壓低下巴。 「畢竟每個人都會優先自己的利益而行動。當然了,我自己也是這樣。」 「那這樣……」 芙洛兒這話說到一半停頓了下來。 那這樣,我怎麼能夠不相信別人,卻只相信你? 如果芙洛兒這麼說出口,就跟不管什麼事情都好,只想找到反駁機會的小孩子沒兩樣。 她在千鈞一髮之際發起自制心,避免了被人看見糗樣。 即便如此,芙洛兒還是不確定有沒有完全掩飾自己的心情。 之所以差點脫口說出孩子氣的話語,是因為另一種心情在內心翻騰。 她從頭巾縫隙看向密爾頓。 這位年輕、站穩腳跟、身上滿是塵埃的貴族,保持著柔和表情輕輕開口說: 「說出來或許像在開什麼玩笑,但我只能這麼說。」 抵達城鎮邊界時,密爾頓停下了腳步。 「妳不相信別人沒關係,但請相信我說的話。」 隔了一秒鐘後,芙洛兒忽然覺得視線變得模糊,後來發覺原來是自己笑了。 來到城鎮邊界的盤查所後,可看見從附近村落運送農作物來到這裡的村民,以及隨著太陽升起,走完最後一段旅程的旅人們在繳納稅金或與人議論。 盤查所裡也會看見牛、馬,或關在籠子裡的雞隻來來往往,一片喧嘩。 然而,芙洛兒根本聽不見這般喧囂聲。 「……好差勁的泡妞台詞。」 「是啊,畢竟以前我也沒讓妳留下印象。」 芙洛兒在頭巾底下沒掩飾地笑笑,然後吸了口氣。 她心想,雖然被趕出了宅邸,但遇到的也不見得全是壞事。 「先攻再退,接著再進攻……」 「看是追到蝴蝶、小貓、兔子,還是狐狸。」 沉迷於戀愛的年輕貴族們,總會帶著自嘲意味吟唱這首短詩。 在這座城鎮,芙洛兒肯定找不到其他人聽到這首短詩後,會跟她一起縮起脖子笑出來。 芙洛兒與密爾頓兩人看著彼此嘻嘻笑個不停,不久後笑聲如浪潮般退去。 這時,芙洛兒靜靜地說出: 「就相信你吧。」 雖然只是簡短一句,但這句話比商人們使用的冗長合約詞句重要得多。 密爾頓也用力點點頭,然後放開韁繩說: 「請多多指教。」 芙洛兒握住密爾頓的手,回答說:「我才是。」 然後,密爾頓立刻重新握住韁繩。他先看了馬兒一眼後,再次看向芙洛兒說: 「可以的話,今天先聊到這裡,好嗎?」 雖然密爾頓的表情很正經,但似乎用「裝正經」來形容比較貼切。 「你比我想像中來得能言善道。」 「能不能射中對方的心,關鍵就在分手之際。」 「表現出對對方有意思的態度,然後讓對方整個晚上只想著你,是這個意思嗎?」 對於自己能夠如此滔滔不絕地說話,芙洛兒也感到驚訝。 隔了這麼久又戴上已經生鏽,並且塵封於內心深處的貴族面具,芙洛兒覺得舒服極了。 「看來,我還不夠資格當個商人,竟然會被人識破心聲。」 「會嗎?我還沒問你下次什麼時候可以見面呢。」 抱著一日三秋的心情,等待著騎士再訪的貴族女孩。 芙洛兒覺得扮演起這樣的角色,感覺還不錯。 「三天後的晚上。」 「我等你來。」 芙洛兒差點不自覺地做出動作,她心想一定是因為自己體內流著貴族的血液。 因為還是不小心稍微抬高了下巴,芙洛兒壓低下巴做掩飾,並輕輕別開視線。 密爾頓說了聲「再會」後,便走了出去,但芙洛兒知道密爾頓是假裝沒發現她的反應。 噠、噠,馬蹄聲逐漸拉遠。 三天後的晚上。 一邊注視著密爾頓的背影,一邊在心中這麼嘀咕後,芙洛兒才發覺自己用手按著胸口。 她急忙鬆開手,並且拚命地想要撫平因為緊抓住衣服而形成的皺褶。 密爾頓向負責盤查的士兵打了招呼後,順利通過盤查。 他只回頭看過芙洛兒一次。 芙落兒一副早已不在意密爾頓的模樣,轉身走了出去。 事實上,芙洛兒是不敢繼續看著密爾頓的背影。 三天後的晚上。 在已開始活動起來的城鎮喧囂之中,芙洛兒彷彿在呼喚寶物之名似的,在心中這麼嘀咕。
明亮的春日陽光。 在城鎮,建築物密集建蓋的情形經常可見,住家與住家之間的縫隙,很有可能狹窄得連紙張都放不進去。 以前住在宅邸裡會認為理所當然看得到陽光,但在城鎮,陽光算得上小小的奢侈品。 連從天空無限灑落的陽光都變成了奢侈品,可見凡間生活有多麼辛苦。 芙洛兒一邊心不在焉地想著這些事情,一邊倚在窗框上,托腮望著小鳥在午餐吃剩的麵包屑附近聚集。 「大小姐。」 這時,傳來了不識風趣的話語。 然而,芙洛兒沒有生氣,而是依舊望著窗外。 因為她自己也明白該生氣的人是歐拉。 「大小姐!」 因為聲音太大,小鳥迅速飛起。 這時芙洛兒才總算抬起頭,然後悠哉地轉身朝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說: 「太大聲了……」 「如果這麼大聲能夠讓您聽話,我會說得更大聲。」 「好啦、好啦……只是,天氣實在太好了……」 芙洛兒說到最後打了個大哈欠,並坐在寬敞椅子上伸懶腰。 書桌上放了幾張紙、羽毛筆,還有墨水。 其中一張紙用著流暢筆法寫上了文字。 那是歐拉寫下的商人簽訂合約之際,所使用的固定句型一覽表。 其範圍涵蓋了買入、賣出、借出、借入、其他各種用詞的使用方法,甚至到向神明祈禱的方法。 因為商人有時候必須與異國人們交易,所以會用獨創的用字遣詞互相溝通。姑且不論小金額,如果是大金額的交易,要是誤讀了合約的任何一字一句,將會就這麼走上破產的命運。 面對企圖欺騙對手而一直虎視眈眈地等待好機會的人們,必須學會最低限度的戰鬥方法。 芙洛兒回想起歐拉這番誇張話語,並翻開另一張紙。 紙上寫著一長串貨幣名稱。名稱旁邊的數字是與其他貨幣的兌換率,貨幣的兌換關係宛如咒語般複雜。 如果是個能夠獨當一面的商人,就必須掌握所有兌換關係。 就算歐拉不這麼叮嚀,芙洛兒也知道自己該這麼做。 「大小姐。」 歐拉以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說道,這表示他真的生氣了。 芙洛兒看向歐拉,然後皺起眉頭說: 「別生氣,我自己也很討厭這樣……」 歐拉的觀察力那麼好,他當然很快就察覺到芙洛兒並不是指自己因為天氣好,而太高興。 歐拉堆起從額頭延伸到頭頂的皺紋,並只睜大一邊的眼睛;這樣的動作表示他在心裡仔細斟酌接下來該說什麼。 歐拉非常聰明,而且重情義。 就是面對表現窩囊的芙洛兒,歐拉也沒有拋棄她,還禮貌地做出應對。 「大小姐,身為負責管帳兼教育您的人,我有話必須說。」 「嗯。」 芙洛兒簡短地回答後,歐拉先輕輕深呼吸一次,才開口說: 「請您小心不要誤判事物。」 歐拉的話語含蓄得甚至讓人覺得討厭。 為了不讓人抓住語病,商人都會採用模稜兩可的說法,但反過來說,這也表示商人能夠說出有各種解讀可能性的話語。 聽到歐拉的話語後,芙洛兒沒有笑出來,臉上反而籠罩著陰霾。因為她確實有過這樣的經驗。 歐拉用手摸著頭滑過頭頂後,接續說: 「雖然我特別不想說這種話,但波斯特家是在現在的主人娶了上一代的未亡人後,才興盛起來。到處都在謠傳波斯特家的主人,在各處宅邸決定領地問題和各種政策。也就是說呢──」 「也就是說,跟波斯特家主人流著相同血液的密爾頓,也是罕見的好色之徒。」 芙洛兒保持看著書桌前方牆壁的姿勢,接續歐拉的話語說。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的小鳥飛了回來,窗外傳來「唧唧唧」的輕聲鳥鳴。 也傳來了一陣顯得特別高亢的聲音,芙洛兒心想應該是在某處小巷子跑動的小孩叫聲。 另外還傳來「唔~」的呻吟聲,那是家中賢者發出的聲音。 「畢竟密爾頓的生意對象是高傲的貴族們。你說的應該沒錯吧,在他眼裡,我根本就是個黃毛丫頭。」 「……我是不會說得那麼嚴重……」 「不用不好意思說,我自己也知道。我知道自己沒有站穩腳步。要是能夠跨出這窗框,我甚至覺得自己會就這麼飛向天空去。」 芙洛兒一邊看向耀眼陽光灑落的中庭,一邊瞇起眼睛說道。 歐拉把話含在嘴裡打算說些什麼,但最後吞下了話語。 他的前主人是芙洛兒的前夫。 而且,前主人怎麼娶到芙洛兒,歐拉看得一清二楚。 芙洛兒知道比起她本人,歐拉更在意這件事情。 波倫家終於撐不住而破產時,歐拉會對就快流落街頭的芙洛兒伸出援手,想必有一部分也是帶著贖罪的心情。 正因為如此,所以當他看見遭遇可憐的沒落貴族女孩,表現出甚至稱不上是戀愛的意亂心迷態度,才會覺得要女孩捨棄這情感太殘酷。 芙洛兒猜測著歐拉應該是抱著這般心態。 雖然這般猜測有些太精闢,但肯定與事實相差不遠。 而歐拉也確實猜中了芙洛兒的心思。 芙洛兒把視線拉回屋內,帶著自嘲意味地笑了。 「不過,生意畢竟是生意。人們面對虧損時,總是說變就變。對吧?」 這也是歐拉傳授給芙洛兒的觀念之一。 身經百戰的商人雖然一副尷尬模樣,但還是態度明確地點了點頭。 「不過,光是用嘴巴說,你也不會相信吧。就像……」 「商人一樣,是嗎?」 歐拉巧妙地接了話,芙洛兒因此得以展露自然的笑臉。 雖然嚴厲,內心卻非常仁慈的老商人看見芙洛兒的笑臉後,露出鬆了口氣的安心表情。 在這樣的狀況下,芙洛兒當然應該做一件事情。 她輕輕咳了一聲後,挺直背脊。 書桌上滿是芙洛兒必須學習的事情。 「我會認真寫,真的會。所以,你就相信我,讓我一個人獨處好嗎?」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後,歐拉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表現沉穩地說出正經八百的告退話語,才離開房間。 對著靜靜關上的房門,芙洛兒忍不住露出微笑。 她身邊淨是一些好人。 既然如此,芙洛兒當然應該回應他們的期待,也希望自己能夠一直守護著他們。 想到自己擁有這般野心,芙洛兒輕輕搔了搔鼻子,並聳了聳肩。 然後,她拿起羽毛筆,不再分心地認真坐在書桌前。
只有在吟遊詩人吟唱的故事裡,才能夠相信男人在分手之際表示三天後會前來的話語。 而且,芙洛兒切身了解生意總是無法如預期進行。 所以,第四天傍晚接到密爾頓表示因為商談時間拉長,暫時無法回來的聯絡時,芙洛兒並沒有特別地失望。說起來,甚至還是歐拉表現出比較擔心的樣子。 再加上,芙洛兒的生活也沒有優雅到能夠一直在自己房間做日光浴,直到密爾頓回來,所以還是度過了一段頗為忙碌的日子。 一方面因為介紹密爾頓給芙洛兒認識的瓊斯商行,表示想與她商量採買乾草的相關事宜,所以芙洛兒花了大約一星期的時間,每天密集拜訪港口沿路上的商行。 每天早上和晚上,芙洛兒都會聆聽歐拉針對服裝的臨時授課。授課內容十分充實,從如何把羊毛捻成線,到編織成毛織物,或是編織成麻布的過程都涵蓋在內。 不過,不管是作為原料的羊毛也好,染料也好,就算被告知來自未曾見識過的異國土地,或不曾聽過之地的商品比較好或壞,即使當下能夠記得,過了兩天後也不敢保證還記不記得住。 以羊毛為例,原種羊隻的產地及飼養的地方已經不同了,還要記住剃下羊毛後,在什麼地方染色,又在哪個城鎮的哪個工匠公會加以編織,並進行氈縮處理。這樣根本記不得在那之後,哪種商品在哪個城鎮比較容易賣得出去。 芙洛兒覺得自己就算在歐拉面前記住了這些知識,也不會有太深刻的了解。 所以,在她密集拜訪商行的期間,忍不住對著變得比較親近的對象抱怨這件事情。芙洛兒自身也感到意外的是,這個聽她抱怨的對象,竟然是當初試圖壓低支付給芙洛兒的酬勞、令她覺得難以信任的男子。 還有,這名自稱是漢斯的男子聽到芙洛兒的抱怨後,笑著表示了贊同。 「我以前也是一樣。」 因為實在感到太意外,芙洛兒不禁反問說: 「真的嗎?」 「當然。因為要記住的東西實在太多,我甚至還認真擔心起在腦袋塞進這麼多東西,最後會不會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芙洛兒曾經弄得一身魚腥味運送鯡魚,回程還全身沾滿汗水及塵土搬來乾草,結果對方竟然想要違背當初的約定殺價。而這個人就是漢斯。 她不禁覺得漢斯帶來的衝擊,就跟發現雕像身上其實流著血液時的驚訝程度一般。 「不過,您的那位好老師只是讓您挨罵而已,我們這些學徒可是被人用動物肌腱做成的鞭子鞭打,還有用麵包店淘汰下來的擀麵棒痛毆。」 「歐拉……喔,就是那位好老師呢,也說過同樣的話。我還以為他是在騙人。」 聽到芙洛兒笑著說道,漢斯緩緩捲起袖子,露出手臂說: 「這就是被鞭子鞭打的傷痕。那時候我在練習拼音,我拿著貝殼認真在石盤上寫字,寫得整個手肘都沾滿白粉的時候,被人用力鞭打到白粉全飛了起來。還有,這邊這個傷痕呢。」 漢斯捲起袖子的左手臂上,有一小塊沒有長毛、顯得不自然的部位。 「這是我晚上為了不讓自己睡著,拿燭火燒自己的傷痕。」 漢斯一副像在描述愉快回憶似的模樣,若無其事地說出這般往事。 不過,這些總是一臉正經,表現得彷彿自己打從出生時就已經掌握到世上一切事物的人們,似乎一開始也都經歷過流血流汗的辛苦時期。 如果真是如此,芙洛兒覺得自己開始能夠理解這些人為何會表現出看不起她,或鄙視她的態度。 在有過這般辛苦經驗的人們面前,芙洛兒這種還沒站穩腳步的人,如果表現出能夠獨當一面的態度,他們當然會想生氣,也會想鄙視對方。 「學徒當中有些人生來就很聰明。為了不想輸給他們,我絞盡腦汁想到最後,想出了這樣的方法。到了現在,這傷痕算是我小小的驕傲。只要努力,就一定贏得了別人。反過來說……」 侃侃而談的漢斯突然停頓下來,然後帶著自嘲意味地笑著說了句:「我好像話太多了。」 芙洛兒不需要反問,當然也知道漢斯接下去的話語。 只要努力,就一定贏得了對方;反過來說,就算是天生聰明的小孩,如果不努力,也贏不了人。 這份自信正是力量的來源,讓商人們擁有一種別說是貴族,甚至國王都敢鄙視的剛強性。 住在宅邸裡的時候,芙洛兒看著這些商人就一直有種想法。 她心想,這些商人一定不害怕任何東西。說不定他們連想要守護的存在都沒有。 「跟你相比,修道士也遜色三分。」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漢斯思考了一會兒後,隱約露出似乎不討厭聽到這般誇獎的表情。 芙洛兒心想,這男人肯定沒有第一印象給人的感覺那麼差勁。 「不過,我們商人跟他們不一樣,我們滿腦子都是個人的欲望就是了。」 「修道士也是捨棄不了想要解救自己,不然就是想要解救什麼人的欲望。」 每次芙洛兒說出能夠讓漢斯瞠目結舌的話語,都是借用歐拉說過的話。 不過,方才說的那句話,是芙洛兒過去親眼看見接受波倫家捐獻的修道士們所做所為,而得到的感想。 漢斯直直盯著芙洛兒看,一副在打量人的模樣摸著下巴。 不久前芙洛兒還覺得這樣的舉動顯得失禮,像極了冷血漢的表現。 現在看起來,卻變成了商人特有的可愛表現。 「或許是吧。然後,如果真是如此,也對吧。雖然覺得不敢當……但或許我們跟修道士們一樣。修道士們的目標是尋求沒有生老病死的國度,相對地……我們是在尋求沒有虧損破產的國度,應該是這樣吧。」 漢斯看似開心地說道,然後像在自言自語似地喃喃說:「那正是樂園啊。」 實際看著這些商人,可知道他們抱著頑固態度,無慈悲心也毫不手下留情地追求利益而前進,這般執著態度甚至讓人有種清新的感覺。 為了追求利益,他們不顧周遭眼光地大聲怒罵,總是以猜疑目光看待對手,就連對自己表示忠誠的人們也不惜欺騙。 這一切都是為了賺錢、為了得到利益。 想必對他們而言,國王或貴族的稱號根本不具任何意義。 畢竟想要成為一個好商人,必須遭人鞭打或拿火燒自己的手臂;而想要成為國王或貴族,卻只要幸運地出生在那個地方就好了。 「方便問你一個問題嗎?」 芙洛兒與漢斯已經面對面交談了好幾天,事到如今也沒必要隱藏面容。 只是,芙洛兒一直沒找到機會卸下頭巾,所以還纏在頭上。她趁著這時卸下頭巾,然後這麼詢問。 或許是把芙洛兒卸下頭巾的舉動解讀成讓步的行為,漢斯回答「請說」時的語調以及表情顯得意外地柔和。 「是什麼原因讓你願意拚命到這種地步?」 芙洛兒多少也猜測得到原因。 商人願意如此拚命有太多現實性的原因,原因之多,就是住在被森林包圍的宅邸裡也能夠想像。 即便如此,芙洛兒還是提出詢問。那是因為她猜測著或許能夠聽到另一種答案。 芙洛兒期待著漢斯的答案,或許能夠證實她在心中悄悄做下的猜測。 「哈哈,您竟然問我這個問題啊。」 「很奇怪嗎?」 芙洛兒裝出感到困擾的表情說道。在貴族們喜歡批評他人的晚餐會上,芙洛兒已經很習慣裝出這樣的表情。 「不會……我能了解您的心情。因為,好比說,我也會想要詢問商行主人他們相同的問題。不過,我現在還只是烏合之眾當中的一人。所以您問我『是什麼原因讓你願意拚命到這種地步?』會讓我覺得有些難為情。」 漢斯應該是覺得自己還沒有做出一番成就,才會這麼說。 要不是現在的交易對象是商行,而且又曾經被對方以難以置信的厚顏無恥態度壓低合約價格,芙洛兒一定會永遠記得漢斯的名字和面容。 明明很貪心,卻又極度地謙虛。 商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 「因為我是出生在貧窮農家的四男,光是沒有被殺死而存活下來,就算很幸運了。離開村落後,我沒有地方投靠,也無家可歸,只能夠在這家收我當學徒的商行賴著不走。話雖這麼說,確實也有很多人逃離商行就是了……」 漢斯顯得有些靦腆地說道。他輕輕搓搓鼻子掩飾靦腆表情的舉動,簡直就像個少年一樣地可愛。 漢斯那不是只會把人當笨蛋,就是瞧不起人的目光瞬間閃過一絲鄉愁,變得非常柔和。 「儘管如此,我還是忍耐了下來。說到我為什麼能夠忍耐下來……當然有很多原因,而且我也搞不太清楚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原因。再說,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只有這條路可走。不過嘛……這個……」 漢斯說話時一副因為面對難題而感到頭痛的模樣,卻又顯得很開心。他保持看向遠方的姿勢陷入了沉默。 芙洛兒先看了漢斯的側臉一眼後,把視線移向自己手邊。 低下頭的芙洛兒臉上掛著笑容。 因為漢斯的側臉露出她熟悉的表情。 而且,漢斯沉默的側臉正是證實芙洛兒心中想法的最佳證據。 雖然芙洛兒無法喜歡上自己的那個暴發戶丈夫,但有一點讓她感到羨慕。 那就是,這些商人在他們願意犧牲自尊、信仰,甚至犧牲友情和愛情,也想要前進的那條道路前方,看見了某種存在的事實。某種能夠驅使這些絕對稱不上正常人,卻優秀得嚇人的人們前進的存在。 哪怕只是一次也好,芙洛兒很想看見這些人在視線前方看見了什麼,更重要的是,這些人直直盯著前方看的恍惚模樣讓她羨慕不已。 正因為如此,芙洛兒最近開始覺得自己並不怨恨那個過分的守財奴丈夫。 因為破產已成定局的當下,他已經永遠失去了視線前方的存在。 波倫家徹底沒落時,芙洛兒的情緒之所以沒有太大的動搖,或許也是因為她的心,早就被這些人視線前方的某種存在深深吸引了。 那個在道路前方、其價值足以讓人願意承受任何不幸,或痛苦遭遇的某種存在。 說出幼時辛苦談的漢斯,肯定也是追求著這個存在的一人。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聽到從沉思回到現實世界的漢斯這麼說,芙洛兒也回過神來。 「不過,應該是因為有所期待吧。」 「期待。」 聽到芙洛兒反覆說道,漢斯笑了笑後,搖搖頭說: 「請忘了我剛剛說的話。我還太年輕,不夠資格回答這個問題。」 如果漢斯是表現出像讓人吃閉門羹似的拒絕態度,芙洛兒或許會壞心眼地反問回去。 然而,漢斯表現出來的是,坦率承認這是個難題的乾脆態度。 在現今騎士身上,肯定找不到漢斯這般乾脆爽快的態度。 既然如此,身為前貴族的芙洛兒當然應該表示敬意。 「抱歉提了個怪問題。」 聽到芙洛兒這麼簡短一句,漢斯像在惡作劇似地只張開一隻眼睛看向芙洛兒說: 「不會。」 芙洛兒覺得自己應該能夠與漢斯成為好朋友。 而且,漢斯已經給了她超乎語言的寶貴答案。 「謝謝。」 芙洛兒簡短地答道。 這些人態度乾脆又謙虛,而且比任何人更貪心地拚命往前進。 短暫的互動過後,芙洛兒再次與漢斯討論起採買乾草事宜,但芙洛兒看待漢斯的心情已經與方才完全不同了。 為了採買乾草,漢斯告訴芙洛兒什麼地方的乾草比較好,還有與哪個村落的哪位負責人交涉,能夠讓採買工作進行得順利;在這之前,芙洛兒甚至不知道採買乾草的地方曾經是波倫家的領地。漢斯之所以願意表現態度好的一面,是因為對他而言,芙洛兒是有益的存在,而芙洛兒當然早就發現這點。 然而,只要是能夠為自己帶來利益,就會體貼對方的行為聽起來,或許有些卑劣且小心眼,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商人們追求的東西,與那些天生的賢人們舉止優雅地追求著的東西不同。 即使遭人鞭打棒毆,商人們仍不肯放棄地想要前進。 只要是能夠幫助自己前進的人,商人們當然會想體貼對方。 那麼,芙洛兒是否也抱持一樣的態度呢? 這天,她也像前幾天一樣在商行討論出多項結論,並一邊開玩笑地討價還價完情報費後,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在她準備從城鎮郊區,橫越通往港口的馬路時── 遇見了密爾頓。密爾頓明明藏不住倦容,表情卻顯得生氣勃勃地牽著馬兒走路。當下芙洛兒腦中只浮現一個想法。 彼此同心協力讓利益發揮到最大,再對分利益的動作,並非只是為了讓彼此能夠賺錢買明天的糧食。 密爾頓說過自己想賺錢,是為了讓趕他出家門的家族刮目相看。 可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而勞心費力,最後還有多餘精力展露清新笑容嗎? 密爾頓一定也是抱著同樣的心態。 因為有所期待。 期待在生意之路前方、在以自己的雙腳前進的道路前方,看見某種存在。 如果密爾頓的心態真是如此,芙洛兒這時不需要打招呼,也不需要說慰勞話語。 她站到筋疲力盡、感覺就快倒在床上睡著的密爾頓面前這麼說: 「我想跟你討論採買服裝的事情。」 聽到芙洛兒所說的話語後,雖然變化得緩慢,但密爾頓原本顯得驚訝的表情,逐漸化為無敵的笑臉。
芙洛兒提供自家作為討論採買事宜的場地。 因為家裡有貝托菈在,她從屋頂的接縫位置,到老鼠逃跑的洞口位置都確實掌握,所以不需要擔心計畫遭人竊聽。 而且,歐拉也在只隔著一道牆的隔壁房間。 就算沒有纏上頭巾,只要有這份安心感,就像得到了一百人的助力。 「我已經跟商行說好讓我代理採買。」 「你跟目前往來的商行說過要開始做新生意的事情了嗎?」 「說了。所以,我必須在最後幫他們賺一大筆利潤。」 「這就是你晚回的原因?」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後,密爾頓顯得疲憊地笑了。 「是的。所以,暫時不能再去那個家族拜訪了。我不是去那邊強迫推銷商品回來的喔。因為連園丁的學徒都跟我買了衣服,除非有人突然變胖,否則應該有好一段時間不需要添購衣服吧。」 密爾頓準備出發當時,馬匹上裝了二十件不知什麼服裝。 就算那只是二十件普通的圍裙,而每名傭人都分到一件,也會多出來才對。 密爾頓肯定推銷得很辛苦。 不過,這證明了密爾頓的銷售技術高超。 芙洛兒心想,這次的交易絕對不會虧損。 「那這樣,就算我們接下來採買衣服來銷售時遇到最慘狀況,只要你死命地推銷,就不會虧損,是嗎?」 密爾頓用手摸著下巴,與一個星期前相比,他手上的乾燥裂痕變多了。 他的下巴也冒出了短短鬍鬚,看起來頗有威嚴。 「沒錯。不過……」 「嗯?」 芙洛兒反問的同時,密爾頓看向了天花板。 天花板傳來一陣尖銳的聲音,老鼠從屋樑上跑過。 「不過,我真的曾經不怕死地拚命工作過。希望不要變成那樣才好。」 密爾頓沒有看著芙洛兒,而是一邊看向老鼠,一邊說道。 芙洛兒一邊努力不讓情緒顯現在臉上,一邊猜測著密爾頓所說的「那樣」是指什麼。 密爾頓所說的「那樣」應該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指自己一路不怕死地拚命推銷的事實,另一個是指像在屋裡到處跑動的老鼠一樣。 「芙洛兒小姐,妳應該會擔心一些事情吧。」 「咦?」 芙洛兒不禁反問道。 歐拉事前提出的吩咐事項當中,有一項是不明白時必須保持沉默地一邊思考,一邊等待對方接下來的話語。 不明白時如果立刻反問回去,只會無益地讓對方變得有利。 所以,當密爾頓發出「嘻」的一聲笑出來的瞬間,芙洛兒不禁以為密爾頓是在取笑她做出這般舉動。 直到有人開口說話後,芙洛兒才知道不是這麼回事,而這個人當然是密爾頓。 「負債,我曾經有過負債。」 「負債。」 芙洛兒沒有以疑問句回答。 對於這個字眼,芙洛兒根本不需要反問也耳熟能詳。 「是的,當初其實是另一家商行看中我的能力。不過,那家商行知道我的立場,所以抓住我這個弱點利用我。就在我遭受無情對待的時候,目前合作的這家商行借給了我能夠暫時不愁吃穿以及住處的資金。我雖然覺得幸運,但並不感謝對方。」 聽到密爾頓如謎題般的話語,芙洛兒腦中立刻浮現了答案。 密爾頓只在嘴角浮現如粗俗傭兵般的笑容,然後沉穩地滔滔描述起往事: 「勞動是值得尊敬的行為。然而,人們如果白天勞動,晚上就必須睡覺。這是神明定下的世間真理。明明這樣,卻有人不管是神聖的日子還是歡喜的日子,甚至悲嘆的日子,都不分晝夜地不停勞動。要不是借了惡魔的力量,這種事情根本做不來。」 這是出名的傳教話語。 芙洛兒知道最後一句。 「其名為高利貸。」 對現在的密爾頓來說,能夠暫時不愁吃穿及住處的資金,肯定是一筆毫無價值可言的小金額。 然而,如果對方是貪婪的商人,這筆資金的利息肯定是短短期間就理所當然要十成、二十成的利率。 芙洛兒的前夫因資金周轉不靈而連日連夜向人借錢,最後終於把戴著三角高帽、滿臉鬍鬚的高利貸請到宅邸來時,那些高利貸口中說出的利息半年就要本金七倍的金額。 密爾頓之所以會說必須在最後賺到一大筆利潤,或許是如果他要還債,必須有一筆數字不小的金額。 負債的枷鎖比綁在狗脖子上的項圈更加強固。 而且,負債一旦解除,雙方就此無恩也無仇。 思考到這裡,芙洛兒有所察覺地再次凝視著密爾頓的眼睛後,不禁感到驚訝。 因為她看見原本像在表演小小餘興節目般,描述著出名傳教話語的密爾頓眼神,不知不覺中變得非常平穩。 看見密爾頓那誠實的目光,會讓人覺得他如果表示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如果表示沒問題,就一定沒問題;如果表示會保護妳,就一定會保護妳。 芙洛兒瞬間說不出話來。 原因是,曾經因為負債而吃苦的密爾頓,竟然打算再次負債。 「如果……」 說著,芙洛兒因為太緊張而抬高下巴,話也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密爾頓輕柔地閉上眼睛,靜靜地反問說:「如果?」 「如果我說要收利息,你怎麼打算?」 就算沒有身處生意界,每個人也都知道金錢就是力量。 離開宅邸後,芙洛兒之所以沒有遭遇悲慘命運,並不是因為有歐拉或貝托菈陪伴。 而是因為芙洛兒為了對前夫做出小小報復,從前夫荷包一點一點地偷拿貨幣。 在賺錢能力方面,芙洛兒根本無法與密爾頓相提並論。 然而,在力量關係上,芙洛兒則處於優勢。 在宅邸時,芙洛兒連衣服也不會自己穿,甚至沒有發薪水給傭人;這樣的她空有貴族稱號,事實上就像個被傭人照料一切的小孩。 密爾頓抬高臉,緩緩說: 「因為我第一眼看到妳,就覺得妳應該是個很溫柔的人。」 「唔。」 芙洛兒試圖偽裝冷靜,但失敗了。 她知道自己臉紅了起來,但事到如今就是低下頭,也為時已晚。 即便如此,芙洛兒還是別開視線,先咳了一聲後,開口說: 「一、一旦牽扯上損益,人就會改變。你、你應該知道這道理吧?」 這是芙洛兒向歐拉學來的話。 不過,在這樣的狀況下,芙洛兒之所以說得出話來,是因為那是向別人學來的話語。 如果試圖自己思考話語,對於密爾頓的心意一定會掩蓋了她的思緒。 「是的,我當然知道。所以,在牽扯上損益的瞬間,能夠看見人們的真心話。還有……」 密爾頓笑著接續說: 「妳沒有打算收利息。我已經確認了妳的真心話。我很肯定,就算妳現在戴著頭巾,想必也看得出來。」 芙洛兒清楚知道密爾頓沒把她當成一個商人,而是當成貴族女孩看待。 照理說,芙洛兒這時應該要生氣,並且設法反擊回去。 然而,她卻是覺得舒服得甚至讓人討厭、讓人想哭。 這種感覺就像搔抓被雪地反射的陽光曬傷的部位一樣,讓人覺得舒服又難耐。 芙洛兒一副表示投降的模樣,從喉嚨深處擠出話語: 「我……不會收利息,因為已經約定好利益折半。」 為了至少能夠保有面子,芙洛兒簡短地補上一句說: 「商人必須遵守約定。」 然而,密爾頓沒有放過她。 「我們並沒有簽書面合約。」 芙洛兒知道密爾頓是「妳想收利息的話,還來得及」的意思,但事到如今怎麼可能簽書面合約。 如同芙洛兒一項一項地排除不安因素,密爾頓也以他的方式在排除自己的不安因素。 看見芙洛兒搖了搖頭,密爾頓雖然沒有變化表情,但忽然放鬆身體力量讓自己靠在椅背上。 密爾頓那模樣不像在演戲。 這時芙洛兒才發現原來密爾頓也感到緊張。 「那麼,我們可以開始討論具體內容了嗎?」 密爾頓在兩人之間丟出了這句話。 不愧是密爾頓,就算被趕出了家門,仍舊擁有貴族男子的風範。 在互鬥剛剛結束的懶散氣氛中,他確實把對話拉回主題。 「我也是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應該值得信任。」 事實上,芙洛兒確實排除了心中的疑慮。 密爾頓說出最合理的判斷,並願意來到這裡。 接下來只要採買衣服來銷售就好了。 「那麼,方便開始討論服裝種類和數量嗎?」 「麻煩了。」 芙洛兒點點頭後,明確地說道。
晚餐時間。 固定成員圍繞在餐桌旁,包括了芙洛兒、貝托菈,還有歐拉。 雖然芙洛兒邀請了密爾頓留下來吃晚餐,但密爾頓態度堅定地拒絕了。 不過,芙洛兒仔細一想,才想起密爾頓運送服裝去銷售,回來後便直接來到芙洛兒住處討論合約事宜。 比起吃飯,密爾頓或許更想要休息。 芙洛兒一邊這麼想著,一邊等待歐拉確認密爾頓提議的服裝種類、顏色和花樣,以及產地和數量。 「嗯。」 看完所有內容後,歐拉一開口就是先發出這般嘆息聲。 或許是畢竟年歲已高,歐拉閉上眼睛讓身體緩緩往椅背靠,然後緩慢且用力地做了一次深呼吸。 雖然內心感到些許不安,但看見歐拉額頭上沒有堆起皺紋,芙洛兒猜測著提議內容應該不是太差。 「不愧是這方面的高手。」 只是,芙洛兒沒想到歐拉竟然會說出這般誇獎話語。 「內容不差嗎?」 「是的,甚至應該說內容很不錯。雖說貴族大人們的喜好很容易改變,但一些應該有的基本款式不會改變。像這內容也提議得很好,這個現代風格的亮麗花樣薄布料,確實掌握到了來自遠方國家的自信商品。接下來就看那位先生的口才好不好了……」 「關於這點,我已經見識過了。」 看見芙洛兒帶著自嘲意味地說道,歐拉露出正經表情,然後輕輕咳了一聲說: 「那麼下一點,關於與波斯頓家少爺之間的金錢關係的合約書。」 「……還有什麼不妥嗎?」 芙洛兒顯得不悅地反問道,但應該說她有一半是帶著難以置信的心情。 針對與密爾頓之間的金錢借貸與利益關係,芙洛兒先整理出約定內容,再由歐拉以絕不遺漏一滴利益的犀利目光檢查過一遍,並大幅度地做了修改。 而且,不僅針對約定內容,連文章語法也徹底做了修改。修改內容包括了迂迴說法,也使用了平常絕對不會使用的單字來形容同一件事情。修改當時芙洛兒不禁有種回到小時候在學習單字拼法的錯覺,而實際上只要文字稍微寫得潦草了一些,歐拉就會嘆口氣,同時把貝托菈叫來。 芙洛兒每次要重寫,拿著昂貴紙張前來的貝托菈臉上,就會多出一條皺紋。 「不管注意多少遍,永遠不嫌多。因為這份合約書要是有什麼內容不全的地方,辛苦賺得的利益有可能全被人拿走。」 歐拉從懂事開始就一直在生意界待了幾十年,既然他會這麼說,就表示或許真是如此。 然而,芙洛兒還是忍不住在心中嘀咕說:「就算是這樣,也要有個限度才對。」 再說,簽合約的對象是密爾頓。 密爾頓並非打從骨子裡就是個商人,他原本生活在會以家族名譽與自尊做出承諾的世界。 如果讓密爾頓知道簽合約前,這方是如此充滿猜疑地寫下合約書,說不定會打壞了心情。 芙洛兒暗自心想如果換成是自己,一定會因此打壞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她的這般心聲,歐拉擺出閱讀文字的慣用姿勢讓身體往後退,拉遠與紙張的距離後,一邊瞇起眼睛,一邊讀出內容: 「以神之名,由芙洛兒.馮.伊塔詹托.瑪莉葉.波倫提出,給敬愛且誠實之密爾頓.波斯特。兩人在神之旨意下相遇,共同協議經由瓊斯商行採買毛織物、麻織物、銀製飾品,採買費用由波倫全額負擔,但採買費用之五成金額視為波斯特之貸款。此貸款可依採買商品之銷貨收入抵銷。針對此貸款,波倫不收取利息,利益則由兩人對分。所有採買商品皆視為波倫所有。最後,願神庇佑。」 滔滔讀出合約內容後,歐拉還是不肯從紙張上挪開視線。 明明已經多次構思過文章,也仔細斟酌過使用單字,才好不容易寫出這合約內容,歐拉卻仍然直盯著合約內容看。 不過,芙洛兒大概猜得出歐拉接下來會說什麼。 「關於波斯特家少爺的貸款。」 芙洛兒沒想到自己的猜測如此準確,帶著抗議意味地伸手拿起麵包。 「五成就好。」 芙洛兒的回答簡短且堅定。 雖然歐拉直直凝視著芙洛兒,但芙洛兒沒有打算讓步。 合約書裡針對貸款部分的約定重點在於,當密爾頓估算錯誤,以低於採買金額的價格賣出商品時,芙洛兒必須負擔損失到什麼程度。 以歐拉的觀點來說,理所當然要收取十成以上的利息,如果是精打細算的商人,更會若無其事地提示十五成或二十成的數字。教會以「借錢回禮」的說法,心不甘情不願地表示認同的利息,一年大概在兩成到三成的範圍,所以儘管收取十五成或二十成的利息顯得太過分,以從採買到賣出就是花上好幾年也不足為奇的交易來說,十五成或二十成的利息已算是低於標準太多的數字。 利益對分之外,密爾頓負擔的部分還只有採買費用的五成;聽到這般從不曾聽過、如神明大發慈悲般的條件,歐拉憤怒地瞪大了眼睛。 即便如此,芙洛兒還是認為只要收取五成利息就好。 雖然芙洛兒一方面是因為信任密爾頓,但還有更重要的理由。 那就是,芙洛兒只有少許資金但沒有力量,相對地密爾頓卻擁有強大力量。如同只因為芙洛兒出身於貴族,所以貝托菈和歐拉會向她低頭般,芙洛兒難以忍受只因為有錢,而讓密爾頓向她低頭。 密爾頓借力量給芙洛兒,相對地芙洛兒也負擔風險。她覺得這樣的關係才能夠與密爾頓站在對等地位,否則就太卑鄙了。 不,不止卑鄙,芙洛兒甚至覺得卑劣。 芙洛兒的前夫正是卑劣的化身,而他也招來了許多不幸。不需要這麼做,也能夠拚命追求利益才對。 芙洛兒一直抱持這樣的想法。 或許這樣的想法太天真。 但是,如果找到真的值得相信的對象,就不會是太天真的想法。 芙洛兒向歐拉這麼做了說明,也以「她本來就沒打算讓自己虧損,所以這個約定不會有任何問題才對」為理由說服歐拉。 原本一直凝視著芙洛兒的歐拉閉上眼睛,然後用力嘆了口氣。 歐拉讓步了。 芙洛兒也放鬆肩膀的力量,並恢復了笑臉。 「那麼,我沒有其他該說的話了。接下來能做的,就只有祈求神明讓交易順利進行而已。」 收拾好紙束後,歐拉伸手拿起小麥麵包,那是貝托菈以她不變的才華便宜買來的小麥麵包。 「就算沒有向神明祈求,也一定會順利進行。」 有了歐拉的保證,加上親眼見識過密爾頓的流利口才,根本就不需要祈求神明。 這麼想著的芙洛兒心情大好地拿起湯匙準備喝湯時,聽到歐拉又咳了一聲。 「請您不要掉以輕心,做生意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就算我們沒做任何壞事,也可能因為,好比說,貨物因為船隻遇難而無法送達,或一切平安地把服裝採買進來,卻在準備前往銷售的途中被山賊搶去。」 歐拉的話語毫不留情地往芙洛兒身上潑冷水。 她臉上頓時從笑臉轉為不悅表情喝著湯,而會有這樣的反應,是因為歐拉的話語確實指出了重點。 歐拉指出的可能性確實不容忽視,也不應該忽視。 話雖這麼說,如果一直害怕發生這些可能性,不就什麼事情都無法進行了嗎? 「不過,顧慮風險是幕後人員的工作。如果大小姐也像我這樣煩惱東又煩惱西,原本能夠順利進行的事情也會進行不了。」 芙洛兒不禁覺得喝不出湯的味道,因為她知道歐拉是顧慮到她的感受才這麼說。 對於歐拉指出重點的話語,雖然聽了會生氣,但芙洛兒知道歐拉指出的重點完全正確,也知道自己如果對歐拉擺臭臉,根本是搞錯了對象。 不過,她抬起頭一看,發現歐拉目光看向遠方,並露出苦笑。 芙洛兒非常清楚歐拉露出這般表情時,在視線前方看見了什麼。 在歐拉視線前方的是芙洛兒的前夫,也就是歐拉的前老闆。 「我的前老闆也是一位不顧後果行動的人。不對,他確實以他的方式做過徹底計算,並且看見了我們這種人根本看不見的什麼存在……畢竟事實上,我的擔憂不知道有多少次最後都只是我庸人自擾。世上確實有所謂的天才,但站在前頭勇往直前的人,與跟隨在這些人後方才能夠發揮才華的人之間,有著某種明顯的差距。就這點來說,大小姐算是屬於……」 歐拉把視線從遙遠的過往記憶,拉回眼前的芙洛兒,然後接續說: 「前者吧。」 歐拉時而會說出捉弄人或開玩笑的話語,但這次不是。 芙洛兒放下湯匙,擦了擦嘴巴後,為了掩飾難為情而露出靦腆笑容。 「被人當面這麼說,還真有些難為情。而且,你這樣說我,小心我會得寸進尺。」 「既然您有這般自覺,就沒什麼好擔心了。顧慮風險是我的工作,提醒您也是我的工作之一。當然了,還有貝托菈也會在旁邊提醒您。」 貝托菈像個傭人的典範,表現出對主人們的對話完全不感興趣的態度。 與其說不感興趣,貝托菈肯定純粹是被等會兒要做的家事占滿了思緒。 住在宅邸時,各種家事是由多名傭人分擔,但來到這裡後,貝托菈必須一手包辦所有家事。 貝托菈聽到歐拉的話語而回過神來後,臉頰微微泛紅地深深低下頭。她肯定以為自己挨了罵。 「讓我第二痛苦的事情,是挨貝托菈的罵。」 芙洛兒一邊輕輕笑笑,一邊看著貝托菈說道,她看見貝托菈一副不知道怎麼了的模樣。 「那麼,最痛苦的事情呢?」 然後,芙洛兒這麼回答歐拉的詢問: 「最痛苦的事情,是把貝托菈惹哭。」 儘管驚訝地瞪大雙眼,貝托菈似乎還是大概理解了自己被放在什麼話題上討論。她用手按住泛紅的臉頰說:「請別開我玩笑了。」 以可靠程度來說,貝托菈的表現比芙洛兒成熟好幾倍,芙洛兒卻因為覺得貝托菈可愛,而忍不住笑了出來。 「看來,好像沒有我出場的機會。」 「說不定你會出現在最高興的事情中喔。」 老商人一副表示投降的模樣舉高手說: 「願神庇佑!」 夜色靜靜地逐漸加深。
船隻往來頻繁。 昨天才剛長途跋涉駛進港口,只稍稍做了修補及補給工作後,明天就急著出航,可見其往來之頻繁。 不僅如此,能夠為船員及船隻祈禱安全的聖職者人數也相當有限。 如果沒趕上這班船,下次必須隔一個月以上才能夠再做生意;像這類的情形,似乎是很稀鬆平常的事情。 與密爾頓討論完事情只隔了一天,芙洛兒便在今天正午剛過的時間,與密爾頓一同坐在瓊斯商行的書桌前。 不過,代表商行簽約的漢斯並不在現場。 透過漢斯與商行簽約之前,芙洛兒與密爾頓之間必須先簽訂另一份合約。 「你看一下這個。」 那是事前請歐拉檢查過,謹慎地連文章語法也做了修改的合約。 除非密爾頓是跑腿的小伙子,否則應該一眼就能看出是什麼。 貴族之間如果簽訂合約,不是被解讀成不信任對方,就可能被解讀成在侮辱對方。 芙洛兒不禁覺得心臟揪了一下,而她知道一定不是自己多心。 密爾頓接過芙洛兒遞出的紙張後,忽然抬起頭看向芙洛兒。芙洛兒縮起肩膀,腦中閃過密爾頓生氣的模樣。 然而,別說是生氣,密爾頓甚至露出感到安心的表情笑了出來。 「這樣我就能夠安心了。」 因為掌握不到密爾頓的意思,芙洛兒竟然少根筋地反問說: 「安……心?」 「是的。我本來在想,妳該不會真的只打算做口頭上的約定……我當然不是不信任妳。因為是妳要把比性命更重要的資金借給我。這麼重要的錢如果只是靠著口頭上的約定借給我……」 密爾頓拍了一下插在腰上的短劍,以開玩笑的口吻接續說: 「我就必須像騎士一樣拚命。」 聽到密爾頓的話語後,芙洛兒才忽然明白密爾頓的心態。 有別於貴族與騎士之間的關係,做生意時必須把彼此的責任明確化,再討論利益與損失。 即使這方給予對方無限信任,對方也可能只會帶來極少利益給這方。 那利益少得甚至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所謂的生意,並非因為給予很大的信任,就一定能夠得到與其相稱的回禮。 如果是騎士,能夠拚了命去做。 商人就不行了。 「不過,我當然也會覺得很開心。沒有一個商人被人信任,還會不開心。而且,看到這個數字……我又得不顧一切地拚命了。」 密爾頓明明不過是說出交易上的數字,芙洛兒卻不禁臉頰微微泛紅。 信任對方的程度就算被直接解讀成好感,也沒什麼好奇怪。 不過,這裡是商行的一間小房間。 芙洛兒挑選字眼開口說: 「我聽上過戰場好幾次的老騎士說過,當戰場上沒有一絲不安時,就能夠發揮所有力量。」 「而且,信賴也能夠消除不安。」 密爾頓只讓目光掃過紙張一遍後,便在紙張最後簽了名。 這份合約的條件雖好,但視狀況而定,密爾頓也可能負債。 「那麼,接下來應該換我來幫妳消除不安。我會卯足勁地賣東西。」 芙洛兒曾聽過前夫在房間裡怒吼時說出這樣的字眼。 給我卯足勁地賣東西!卯足勁地買東西! 芙洛兒現在不再覺得這樣的字眼顯得低俗。 這字眼聽起來就像戰場上轟隆響起的馬蹄聲。 「那麼,開始採買的工作吧。」 芙洛兒接在密爾頓之後簽了名後,敲響書桌上的小鈴鐺,把漢斯叫回了房間。
「魯比克生產的各色薄毛織物,所有款式共二十二件。由伊林的工匠公會編織染色,並且蓋了印的麻織物縫製出來的各色衣服共二十件。還有,四件克娃福爾的銀製飾品……」 漢斯一項一項緩緩讀出由密爾頓列出、芙洛兒寫在紙上的商品目錄。 因為漢斯依舊是面無表情,所以完全看不出他對這份商品目錄抱有什麼樣的感想。 但不知為何,芙洛兒就是覺得漢斯應該抱有好感。 不過,不管漢斯的感想如何,芙洛兒兩人純粹是透過漢斯服務的商行採買商品而已,就算商品再怎麼離奇,也不會有問題。 漢斯重新看過一遍寫在目錄上的商品與數量,以及顏色或價格等細節後,先揉了揉眉頭,再看向密爾頓說: 「我不確定能不能湊到二十件魯比克生產的商品。魯比克生產的毛織物現在非常受歡迎。產能上是沒有什麼問題,但工匠們抓住我們的弱點,正打算漲價。應該只能夠入手十到十五件吧。如果兩位不惜成本也要蒐購到的話,我就照著這個數量下單。」 當然了,購買金額越大,漢斯他們這些負責仲介的商行就能夠得到越大的利益。 而且,商品來源是在無法立刻確認狀況的對岸,所以根本無法得知漢斯的發言是真是假。 然而,密爾頓毫不遲疑地當場回答說: 「價格不能改。請在這個價格買得到的範圍內,盡可能地蒐購商品。」 「我明白了。」 漢斯直接在紙上寫下注意事項後,接著討論下一種商品。 「關於伊林的商品,如果是這個顏色應該沒問題吧。就算加上公會的蓋印費,我想這價格也採買得到。至於克娃福爾的銀製飾品……任何一家工作坊做的飾品都可以嗎?」 「無所謂。不過,我要鑲上珍珠和珊瑚的東西。」 聽到密爾頓的回答,漢斯第一次露出揚起一邊眉毛的表情。 「原來如此……那地方的琥珀已經不流行了啊。」 「我沒這麼說。」 兩人別有含意的互動看起來像在互鬥,又像是很要好的樣子。 芙洛兒不禁有種近似疏遠感的感覺,與其說是因為她的交涉技術不足,這種感覺更像小時候男孩們在她面前低聲說著男孩才懂的秘密。 「我明白了。我們會盡最大努力採買這些商品回來。那麼,請兩位在這裡簽名。」 漢斯發出「咚」的一聲把商品目錄放在書桌上,並指向紙張下方的位置。 這動作的意思是要以商品目錄取代合約書。 看見密爾頓看向自己,芙洛兒輕輕點了點頭。 密爾頓接過羽毛筆先簽上名字後,起身讓座給芙洛兒。 「請再確認一次商品名稱。」 漢斯一邊在書桌旁等候,一邊簡短地說道。 畢竟是採買來自對岸的商品,發現內容有誤時想要挽救並非那麼容易。尤其是描述顏色有很多拼法相似的單字,萬一拼寫錯了,那可是大事一樁。 所以,在記載了商品及注意事項的紙張上簽名,能夠為芙洛兒兩人形成一道防衛線,也能夠為漢斯他們形成一道防衛線。 沒有什麼事情比跟人爭論個沒完沒了更丟臉了。 一直以來芙洛兒只是讓自己記住歐拉這句話,而現在她能夠慢慢體會出這句話的意思。 「這樣就可以了嗎?」 芙洛兒花了一會兒時間不知確認過幾遍後,簽下了芙洛兒.波倫之名。 漢斯看了芙洛兒簽下的名字後,瞥了芙洛兒一眼。 雖然在漢斯面無表情的假面具下看見少許驚訝神色,但芙洛兒也裝出不知情的樣子。 「可以。那麼,最後由我來簽名。在神之名下……」 雖然密爾頓和芙洛兒也很習慣使用羽毛筆,但漢斯使用羽毛筆的熟練程度與兩人有著明顯區隔。 漢斯明明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站著在書桌上的紙張簽名,其筆鋒字體卻比現場任何人都來得穩健且優雅。為了證明是三人簽訂的證書,漢斯在名字下方寫下向神明宣誓的固定句型。 而且,漢斯簽名時的筆鋒顯得優雅,但寫下向神明宣誓的宣言時,筆鋒卻變得莊嚴。 或許漢斯懂得寫出多種筆跡也說不定。 商人們的多才多藝程度實在令人驚訝。 「那麼,這樣本商行就與兩位完成了代替兩位採買這些商品的簽約動作。願神庇佑我們!」 一直以來,芙洛兒都是在歐拉的幫助下做生意,而這是她第一次像這樣與人簽訂書面合約。 漢斯說出這番話後,芙洛兒與密爾頓簽下名字的紙張,將決定兩人的命運。這讓芙洛兒不禁有種彷彿不小心走入回不了頭的道路、近似後悔的感覺。 即便如此,芙洛兒還是緩緩地吸氣,再吐氣。 此刻的緊張感讓芙洛兒覺得舒服。 「拜託您了。」 密爾頓伸出手與漢斯握手。 然後,漢斯朝向芙洛兒伸出了手。芙洛兒雖然感到驚訝,但也坦率地感到高興。她有種輕飄飄的感覺,覺得自己總算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商人。 「採買動作差不多要花上兩星期左右的時間吧。」 「這麼快?」 芙洛兒這麼詢問後,漢斯一邊輕輕笑笑,一邊點了點頭說: 「如果必須去到每個城鎮一項一項採買這些商品,確實要花上好幾年才能夠採買齊全。不過,這上面列出來的商品之所以這麼受歡迎,是因為也很容易採買。以這些商品的容易採買程度來說,只要找出聚集來自各地的大量商品、被視為貿易要塞的城鎮,就一定找得到。所以,我才會說兩星期。當然了,如果船隻延遲,就沒辦法這麼快了。」 等待墨水乾了後,漢斯小心翼翼地捲起簽了名的紙張,並收進書桌的抽屜裡。 雖然感到訝異,但芙洛兒心想,或許透過商行交易就是這麼回事吧。 重要的是,列在紙上的內容沒有任何會被人利用之處。商行只要照著紙張所記載的商品採買就好了,而且如果沒有採買,也能夠提出抗議。 這麼改變想法後,芙洛兒看向排列在牆壁上的架子,以掩飾自己的注意目光。 想到放在房間架子上的無數紙張,一定也是像這樣把某人與某人的交易化為文字,芙洛兒不禁感慨萬千。 芙洛兒只是讓目光稍微掃過架子,就看得出紙張數量驚人。 思考著不知道世上到底有多少交易被進行,她不禁有種暈眩的感覺。 「但願一切能夠進行得順利。」 聽到漢斯看似無意說出的話語,芙洛兒與密爾頓不約而同地以笑臉點了點頭。
芙洛兒來到在漢斯介紹下,第一次與密爾頓見面的立食酒吧,與密爾頓舉杯預祝生意成功。 早上時間港口為了將貨物經由陸路往城外運送而忙成一團。過了中午,就變成忙著從船上卸貨到港口。來到黃昏時分後,則忙於把集中到港口的大量貨物裝上船。 然後,船隻會在隔天一大早駛出港口。 幾十年來,港口一直不厭其煩地重複著這般作業。 芙洛兒今天第一次覺得自己真正能夠融入在這股巨流之中,喝下啤酒後,不禁覺得胸口一陣沁涼。 雖然芙洛兒的話變少,但密爾頓沒有詢問她怎麼了。 密爾頓只是在對面靜靜地微笑著。 採買服裝來銷售。只要銷售服裝的利益夠多,就算利益對分,也能夠分到兩成採買金額的利益。這金額有多大,只要寫下數字計算一下就知道。第一次賺得兩成利益。下一次能夠賺得的利益,是採買金額加上這兩成利益的兩成金額。只要這麼反覆下去,第四次就能夠賺得兩倍,第九次就能夠賺得五倍的利益。假設採買作業能夠在兩星期完成,再花上一星期銷售,一年能夠進行約十七次交易。 想到做了十七次交易後賺到的利益,芙洛兒忍不住笑了出來。因為她想起自己像個小孩子熱衷於遊戲一樣,不停寫出計算利益的數字。 一年後,利益會變成本錢的二十二倍。 現在芙洛兒能夠理解商人們,怎麼有辦法賺到根本不把貴族放在眼裡的利益。商人們肯定每年都賺得到這麼多的利益。要是她說出「做生意真是太容易了」這種話,歐拉肯定又會憤怒地瞪大眼睛。 不過,這筆生意的展望極佳,讓芙洛兒忍不住想要說出這樣的話。她心想,世上真的存在著美好的相遇。 芙洛兒以比平常快上些許的速度喝光了第一杯酒。雖然芙洛兒的酒量不是那麼好,但現在要她喝多少,她都喝得下。 「小心興奮過了頭,會不小心掉進別人設下的陷阱喔。」 密爾頓好不容易開口說話,卻是說出這般話語,可見芙洛兒有多麼興奮。密爾頓說出這句話時,芙洛兒正好剛剛加點了第二杯酒,她顯得難為情地放下朝向店老闆舉高的手。 如果這句話是從歐拉口中說出,芙洛兒肯定會不高興,但現在她臉上浮現了靦腆笑容。 「不過,雖然我這麼說,昨晚我自己也是在半夜醒來,然後賴著燭光在思考利潤。」 「你是說第一次賺兩成,第四次就變成兩倍?」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後,密爾頓露出驚訝的表情。 然後,密爾頓笑了笑,並立刻喝了口酒來掩飾驚訝。 「這當然也算過,但是我沒去想過事情會發展得這麼順利。」 「你的意思是……瓊斯商行會使壞心眼?還是負債的部分讓你掛心?」 密爾頓先眺望在港口不停忙碌勞動著的工人們,然後看向芙洛兒說: 「也有可能得不到妳的信任。」 「……那,我會把這點也加上。」 芙洛兒心想,如果不是在這般喧囂之中,感覺一定會更好。 然而,正因為芙洛兒與密爾頓兩人一同墮落到這種地方,才有今天的互動。 「或許是我自己單方面的想法,我總覺得商行是更卑鄙的地方。」 這次與上回不同,桌上不再只有豆子,還多了烤羊肉。密爾頓帶著自嘲意味地笑笑後,用刀子刺起羊肉。 「經常有人會批評……說商行那些人只要能夠賺到錢,似乎怎樣都好。」 「……有時候他們也會讓人覺得不爽。」 上次見面時,密爾頓為了掩飾苦笑而咬了豆子。 而羊肉似乎沒有這樣的功效。 「我也有過這樣的想法。我以為他們會提出更麻煩的條件,像是酌收貴得驚人的手續費,或故意在合約上挑毛病之類的。沒想到他們會這麼乾脆。像瓊斯商行規模這麼大的商行,或許不得不注重體面吧。」 「如果是這樣,生意做起來就會更輕鬆,是這意思嗎?」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後,密爾頓微微傾著頭。 他的舉動不是在否定,也不是感到疑問。 而是不討厭聽到這種發言。 「當然了,妳給我的條件更是好到讓人無法相信。」 聽到密爾頓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道,芙洛兒做作地別過臉去。 兩人互相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一副忍不住的模樣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然後,如漣漪般笑過一陣又一陣後,總能夠讓人覺得心靈受到洗滌。 「以後請多多指教。」 說著,密爾頓伸出了手。 芙洛兒當然知道密爾頓口中的「以後」,並非只指這次的交易。 雖然聽見歐拉的忠告在耳邊響起,芙洛兒還是認為正因為這是一場美好的相遇,所以更應該好好珍惜。努力賺錢,越賺越多,最後…… 而且,想要知道商人們所追求,並期待看見的盡頭到底有什麼存在,比起獨自尋求,不如兩人一同尋求肯定會愉快得多。以一同尋求的伴侶來說,密爾頓算是不錯的人選。 雖然芙洛兒根本不記得了,但她與密爾頓真正第一次見面是在晚餐會上。這次跟在晚餐會上不同,芙洛兒牢牢握住了密爾頓伸出的手。 以前,雖然芙洛兒只是輕輕觸碰對方的手而已,回到家時卻握得手都疼了。 不過,現在她不會再隨隨便便與人握手了。 芙洛兒只與能夠信任的對象,以及能夠讓她賺錢的對象握手。既然如此,她當然要牢牢用力握緊密爾頓的手。 離開宅邸後第一次靠自己的雙腳走路時,芙洛兒驚訝地發現地面竟是如此堅硬,而這次也一樣。第一次用力與人握手後,她才發現對方的手有種難以形容的硬實感。 密爾頓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微笑,直直凝視著芙洛兒。雖然芙洛兒也凝視著密爾頓,但這裡並非鋪上白布的餐桌。花了足夠時間握手後,芙洛兒咧嘴一笑,並把視線移向酒杯。 「商人一定會這麼做。」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後,密爾頓沒忘記裝出感到可惜的模樣。 芙洛兒心想,他一定會是個好搭檔。 看見他舉高酒杯,芙洛兒也舉起酒杯敲響對方的酒杯。
這天晚上,芙洛兒趁著用餐時向歐拉報告簽約過程。 芙洛兒說明了大約需要花費多久的採買時間、漢斯提示的手續費,也沒忘記補充說明漢斯無意說出的感想。 歐拉一直閉著眼睛聆聽,最後睜開眼睛,並緩緩展露笑臉說: 「但願一切能夠進行得順利。」 聽到歐拉說出與漢斯一模一樣的發言,令芙洛兒忍不住笑了出來。芙洛兒心想,似乎累積了某程度經驗的商人都很喜歡這句台詞。或許是這句台詞充滿期待,又不會太樂觀,才這麼討喜也說不定。 目前還只是下訂單做了採買動作而已,等貨物送達後,還有銷售工作必須做。 但是,這天晚上芙洛兒用餐用得愉快,也許久不曾感覺如此心胸開懷。 事後回想起來,芙洛兒才發現這天是她的命運分歧點。 向歐拉說明簽約狀況時,如果也說出那件事情就好了。 現在後悔也無濟於事。 商人絕非聖人。 兩星期後,芙洛兒切身體會到了這個事實。
這兩星期的時間,芙洛兒忙著做一些不需要本金的幫手工作。 只要擁有某程度的可信度以及方向感,城鎮及深山裡多的是希望雇用人幫忙搬運貨物的雇主。 芙洛兒有時會把毛織物送到遠方的水車小屋進行氈縮處理,回程則是幫忙傳送村民們寫給城鎮商人的聯絡書信。 雖然這些都是不會失敗且穩定的工作,但只能賺得到與勞力相符的利益。 芙洛兒滿腦子都想著採買服裝的事情。 因為她一直有種想法。 她想著如果服裝生意進行得順利,就不需要再做這種當人幫手的細碎工作。 至於密爾頓,則是為了查出貴族們的荷包飽滿程度和流行趨勢,忙著逮住時而來到城鎮的傭人們以收集情報。 下來城鎮居住後,芙洛兒才知道原來遠離城鎮的宅邸內部情報本身,就具有價值。芙洛兒也得知來到城鎮採買物品的傭人們,會四處說出宅邸內部的狀況或謠言,並以現金收取代價的事實。 芙洛兒向貝托菈確認這個事實時,貝托菈一副尷尬模樣別開了臉。 她似乎也做過不止一次這樣的行為。 芙洛兒抱著「該不會也是吧」的想法詢問歐拉後,才知道當初就是傭人把波倫家陷入窘境的情報告訴歐拉服務過的商行,也就是芙洛兒前夫所掌管的商行。聽說那名傭人得到了一大筆錢。 芙洛兒的前夫來到宅邸提出結婚請求的幾天前,有名女僕離開了宅邸,想必就是那名女僕提供了情報。 事到如今芙洛兒並不怨恨那名女僕,反而還佩服起女僕的精明表現。 她心想,原來眼力好的人處處可見。 「大小姐。」 芙洛兒正吃著放了大量乳酪的燉肉料理當午餐時,原本忙著接應來訪者的貝托菈一回來,立刻這麼呼喚。 她手上拿著一封信。 芙洛兒看向歐拉後,看見歐拉點了點頭。 「謝謝。」 從貝托菈手中接過信後,芙洛兒拆開只上了少許紅色蠟封的信封。 信上寫著漢斯的簽名,以及告知裝了貨物的船隻已平安抵達的內容。 芙洛兒立刻闔上信紙並收進懷裡,然後站起身子。 歐拉總是百般叮嚀芙洛兒絕對要吃完飯,但這時候也表示了默認。 向貝托菈道歉後,芙洛兒抓起外套和頭巾說: 「我去賺大錢了。」 雖然看見貝托菈瞪大了眼睛,歐拉則是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嘆了口氣,但芙洛兒沒有多理會地披上外套,並纏上頭巾走出家門。 她準備前往出租一間房間給密爾頓的工匠工作坊。 聽說密爾頓還不太懂得家世和身分之差時,與他感情要好的傭人以工匠身分在該工作坊工作,那名傭人知道密爾頓沒地方住後,便介紹密爾頓住進該工作坊。 世上有許多事物都是靠著人際關係在運作。 這也是歐拉語錄之一。現在芙洛兒也能夠慢慢體會出這句話的意思。 「抱歉。請問波斯頓先生在嗎?」 芙洛兒自覺最近壓低音調學男生說話,也學得越來越像樣了。 一名工匠趴在細長型工作桌上,敲打著延展開來的皮革,他一臉呆然地看著芙洛兒。 芙洛兒又詢問了一次後,工匠似乎總算明白了她想找的人是密爾頓。 「喔,密爾頓先生正好回來吃午飯。他在四樓,從那邊的樓梯爬上去。」 「謝謝。」 道謝時要說得清晰,但是簡短。 年輕工匠立刻咧嘴露出親切的笑容。 芙洛兒是在經常進出負責氈縮處理的水車小屋時,學會讓工匠喜歡自己的方法。 因為採取利用水位落差而轉動水車的構造,所以工作坊的階梯又窄又陡。芙洛兒一下子就習慣如何衝上階梯。 開始做生意的這短短期間賺的錢雖少,但芙洛兒學會了很多東西。 她衝上階梯,一鼓作氣地爬到四樓。 爬上四樓後,不禁感到有些訝異。因為芙洛兒以為爬完階梯後,會看見走廊和房門,可以讓她先喘口氣。 倘若興奮地衝上階梯,還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未免太丟人了。 明明害怕丟人,芙洛兒卻在爬完階梯並準備繞過扶手的那個瞬間,看見密爾頓一副感到無趣的模樣吃著麵包。 「……你好。」 密爾頓吞下麵包後,依舊面帶驚訝表情地這麼說。 芙洛兒試圖立刻做出回應,但就是說不出話來。 她急忙從懷裡拿出信件。 「這個。」 然後,芙洛兒總算說出這麼簡短一句。 不過,真正重要的事情不需要太多言語,也能夠溝通。 密爾頓從椅子上站起來,衝向芙洛兒說: 「船到了?」 芙洛兒點了點頭後,密爾頓也慌慌張張地抓起了外套。
兩人穿過被人群與馬匹擠得水泄不通的港口,並飛奔進入瓊斯商行。 這是芙洛兒生來第一次真的覺得自己的動作能夠用「飛奔」來形容。 就連看見商行職員停下手邊工作,然後睜大眼睛看向這方,芙洛兒也不在意。 「漢斯先生在嗎?」 聽到密爾頓的詢問後,正忙著與人商談或忙著盤點庫存的商行職員,一起指向商行最裡面。 稍微點點頭示意後,芙洛兒與密爾頓兩人朝向最裡面衝去。 因為踏上富豪之路的第一步,就在那裡等著兩人。 「漢斯先生!」 儘管壓抑著興奮心情,密爾頓還是放大嗓門喊了漢斯的名字。因為他看見漢斯正好帶著人從房間裡面走出來。 漢斯一邊看著手邊的羊皮紙束,一邊走出房間,朝向這方一瞥後,隨即把紙束交給隨從,並交代了一些事情。 或許是在進行大交易,芙洛兒感覺得到前方散發出緊張氣氛,但這與芙洛兒無關。漢斯目送隨從壓低身子朝向走廊另一端小跑步而去後,總算回頭看向這方說: 「貨物是吧?已經送到了。」 漢斯露出顯得再刻意不過的生意人笑臉,並動作明顯地在身體前方握住雙手。 芙洛兒猜想這應該是商行人員特有的開玩笑方式,於是朝向密爾頓露出顯得不自然的笑容,結果看見密爾頓也露出相似笑容。 芙洛兒心想,原來不只有我一人覺得緊張。 「兩位訂購的商品已經平安無事地完成了卸貨動作。雖然差點因為風向的關係延遲,但或許是本商行的名聲鼎沸,所以度過了難關。」 看見漢斯面帶笑容說出吹噓話語,芙洛兒雖然回以笑臉,內心卻不禁有些焦躁。 或許是察覺到芙洛兒的心情,也可能是同樣感到焦躁,密爾頓先說了聲「那個」,然後單刀直入地詢問說: 「今天有可能拿到我們採買的商品嗎?」 做生意講求的是速度。 漢斯一副彷彿在說「我能夠了解兩位的心情」似的模樣,從容不迫地點了點頭後,指向最裡面說: 「商品放在後面的卸貨場保管。我剛剛已經吩咐屬下去拿訂單,還要請兩位確認現貨是否與訂購商品相符。」 漢斯方才似乎就是交代了這件事情給隨從,其應對相當有效率。歐拉一直反覆叮嚀,取貨前一定要先確認。因為如果在取貨後才抱怨,只會是在放馬後炮。 在漢斯的帶路下,先是密爾頓,接著是芙洛兒跟在後頭在走廊前進。走廊上張貼了以華麗刺繡做成的巨型海圖以及人物畫,可窺見瓊斯商行的光榮軌跡。 途中穿過的其他走廊上,以及房門敞開的房間裡,可看見桶子、木箱以及大型陶壺等容器,清清楚楚說出瓊斯商行是海洋與陸地的結合點。通往後門的狹窄走廊上擠滿了人,忙上忙下地到處走動,就連在瓊斯商行地位不算低的漢斯,也必須側著身走路。 走廊上,可看見小伙子、年輕商人,或是全身肌肉發達的壯男穿梭其中。 穿出狹窄走廊,來到卸貨場後,首先感受到小麥香味撲鼻而來。小麥香味或許是來自利用春天融雪水磨成的小麥粉,整個卸貨場變得白茫茫一片。卸貨場上,卸貨工人們抱著能夠輕鬆裝進一個大人的麻袋,上半身沾滿汗水和麥粉工作著。 芙洛兒兩人被帶到卸貨場的一個角落,那裡排列著尚未覆蓋上一層白粉的木箱和桶子,說出這些貨物剛剛搬來沒多久。 方才那位隨從已經在貨物前方守候,看見漢斯出現後,隨從迅速遞出夾在其腋下被捲起的羊皮紙。 或許是準備用來打開木箱,隨從身旁立著帶鉤的鐵棍。 「全放在同個箱子裡?」 漢斯詢問了隨從。隨從是一名目光犀利、動作敏捷的年輕人,感覺就像正在體驗漢斯曾經分享過的辛苦談。 年輕隨從沉默地點點頭後,立刻拿起立在身旁的鐵棍。 「那麼,我們現在要打開木箱,有問題嗎?」 漢斯的話語是在確認打開木箱的動作沒有違法。 對芙洛兒與密爾頓這兩個前貴族來說,這是他們曾經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聽到的話語。 密爾頓代表點了點頭後,漢斯隨即發出指示。 鉤住放在最前方的木箱蓋子,年輕隨從輕輕使力後,箱蓋隨之彎曲變形並打開一小縫。這時,年輕隨從先拿開鐵棍,接著拿起掛在腰上、形狀與鐵棍相同的小一號工具拔起釘子。 「畢竟這箱蓋和釘子都還可以使用。有時候我們想要表現生意好的一面,也會反過來破壞箱蓋和釘子。」 聽到漢斯的話語後,芙洛兒兩人只是點了點頭。商行人員看似無意的行動似乎都有著其用意。 年輕隨從有技巧地拔出釘子,並拿起完好如初的箱蓋後,便退到一旁,動作誇張地表示自己沒有觸摸過箱內的物品。 漢斯咳了一聲後,以奉上贈品似的動作遞出捲起的訂單。芙洛兒接過訂單後,密爾頓以眼神表示贊同,並往前踏出一步。這是大交易的第一步。 為了加入讓商人們拚命前進的競爭遊戲,這是第一筆交易。 密爾頓看向箱內。 然後── 「咦?」 發出如此簡短一聲的不是密爾頓,而是芙洛兒。 看向箱內後,密爾頓一副彷彿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似的模樣挺起身子,然後轉身看向芙洛兒。 他的臉色一片鐵青。 然而,密爾頓沒有開口說話,而是再看了一眼箱內。接著轉身看向芙洛兒時,抽走了芙洛兒手中的訂單。 「這是怎麼回事?」 密爾頓的聲音像發自地底深處般低沉。 看見密爾頓這般露骨的憤怒表現,芙洛兒不禁縮起身子。 如果密爾頓的視線前方是看著芙洛兒,她或許會嚇得當場癱倒在地。 「什麼怎麼回事呢?」 「少在那邊裝蒜!」 密爾頓氣勢洶洶地說道,感覺散落在地板上的小麥粉塵就快飛了起來。 卸貨工人們個個動作粗魯,商人們個個著急不已。 就算有人發出輕微的怒吼聲,也根本不會有人注意,但密爾頓的怒吼聲還是立刻吸引了卸貨場上所有人的目光和耳朵。 「我怎麼會裝蒜呢……」 即使在這般氣氛之中,漢斯還是沒有保持不變表情。不僅如此,漢斯甚至以有些瞧不起人的態度在安撫密爾頓。 「我……我怎麼可能下這麼離譜的訂單!」 因為太過憤怒,使得密爾頓說不出話來。他緊握在手中的羊皮紙發出吱吱聲響。 「離譜的訂單?不,我在此向神明發誓,我們沒有犯任何錯誤。我們確實依照您訂購的數量,採買了您訂購的商品。」 聽到漢斯獻殷勤的回答,全身血液衝上腦門的密爾頓似乎也察覺到事有蹊蹺。 密爾頓似乎想起手中握著訂單,他張開因為用力過度而變得僵硬的手,然後確認起訂單上記載的內容。 在這之間,芙洛兒向前踏出兩步,探頭看向密爾頓確認過的木箱。 木箱裡只看見一片黑暗。 不是一片黑暗。 木箱裡裝了淨是以黑色為基礎色調的服裝。 就像在暗示芙洛兒兩人的未來一樣。 「這……太離譜了……」 「我們完全照著訂購內容採買了商品。」 「說什麼蠢話!」 怒吼聲因為喉嚨縮緊而變得沙啞。 密爾頓掉落手中的訂單,然後轉動視線看向漢斯。漢斯完全沒有退縮。就在密爾頓忽然踏出一步的瞬間,方才那名年輕隨從架起短劍擋在兩人之間。 「貴族大人們似乎一下子就會吵著要決鬥……但很遺憾地,我們是商人。紙上寫的約定代表了一切。對於這點,您不是也有充分的理解嗎?」 漢斯的目光冷漠,嘴角甚至浮現淡淡笑意。 芙洛兒把視線看向掉落在密爾頓腳邊的訂單。 訂單上有芙洛兒兩人的簽名,還有兩人列出的各種訂購商品。 兩人挑選的每一種商品都是亮麗的顏色和花樣,肯定非常適合在風和日麗的春天穿著。 怎麼現在會變成一堆黑衣? 芙洛兒屈膝撿起紙張,重新看了一次訂單。芙洛兒感覺到一陣暈眩而揉了揉眼睛,但暈眩並非偶然。因為芙洛兒看見寫在紙上指定顏色的文字,變成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文字。 在幾個字母上加上短短一條橫線。只要這麼做,相同顏色的訂購商品就會全部變成黑色的訂購商品。 有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嗎? 不僅如此,寫上四件銀製飾品的拼寫當中,有兩個字母被加上線條和點,還有一個字母因為墨水暈開而變得模糊。這怎麼看都像是琥珀的拼寫。 芙洛兒眼前忽然一片黑暗,不禁用手按住額頭。商人們的技藝超群超乎人們想像,就是踐踏倫理,他們也不以為意。歐拉之所以那麼留意與密爾頓的合約書每個細節,原來是為了避免發生這般事態。原來合約要刻意使用平常不會使用的單字,並清楚寫出不會有機會拼錯字母的拼寫。 不過,芙洛兒不單單是因為漢斯大膽竄改內容的行為,而感到驚嘆不已。更讓她恐懼的是,漢斯動腦筋的速度之快。 漢斯看見這張訂單的瞬間,想必已發覺能夠竄改內容,所以他臨時決定讓芙洛兒兩人直接在訂單上簽名,就這麼當成合約書。如果真要求安全起見,芙洛兒兩人應該要求另外製作一張複本,但漢斯沒有讓兩人注意到這點的機會。 那時漢斯一副這麼做非常理所當然的模樣,很自然地讓兩人簽名,並收進書桌裡。芙洛兒想起漢斯在最後露出的笑臉。 芙洛兒甚至失去想哭的氣力。 怪物。 商人都是怪物。 「合約簽了就算數。」 漢斯簡短地說道,並舉高手搭著擋在密爾頓前方的年輕隨從肩膀。 「那麼,請支付貨款。」 忠實的僕人為主人遞出了厚重帳簿以及羽毛筆。
蠟燭即將熄滅前的瞬間最耀眼燦爛。 彷彿應驗了這句話似的,原本慷慨激昂的密爾頓變得意氣消沉,從卸貨場搬出貨物的這段時間,一句話也沒說。 雖然不願意求助於瓊斯商行的人,但芙洛兒一人要搬出貨物實在太浪費時間。 芙洛兒請一名卸貨工人幫忙搬運,最後好不容易地把所有貨物裝上一頭騾馬背上。 不過,芙洛兒沒有說出道謝話語,而是給了卸貨工人幾枚銅幣。 「謝謝。」 儘管簡短,對方還是說出道謝話語。 芙洛兒不禁覺得自己似乎也變成了凡事以金錢解決的卑劣商人,一股苦澀滋味在她口中蔓延開來。 然而,如果芙洛兒真是個卑劣商人,就不會遭到這般手法設計,而把幾乎所有財產變成一堆廢物。 沒錯,密爾頓之所以會一直發愣,是因為取到的貨物幾乎是廢物。如果覺得以廢物來形容不好,也可以改口說這些貨物能夠以適當價格賣出,但與芙洛兒支付的金額相比,根本是一堆只能以毫無價值可言的價格賣出的商品。 相對地,瓊斯商行以高價賣出銷路不好,色澤黯淡的服裝,當然賺了一大筆錢。現在只剩下彷彿暗示著未來的黯淡服裝,以及魂不附體的密爾頓。 還有,芙洛兒與密爾頓簽訂的合約書而已。 「……衣服。」 在路上,芙洛兒受不了沉默氣氛而說出這個單字。 雖然密爾頓沒有看向芙洛兒,但芙洛兒知道他的身體變得僵硬。 「不全是黯淡顏色……不是嗎?」 儘管知道這只是一時的安慰話語,但芙洛兒覺得事態還不至於到絕望的地步。 芙洛兒是打算這麼告訴密爾頓,才會說出方才的話語,密爾頓卻回頭先看向在後方緩緩前進的騾馬,再看向芙洛兒,然後揚起嘴角露出疲憊笑容說: 「如同銀製飾品變成了琥珀,希望也變成了廢物。」 「沒……」 沒那麼回事;芙洛兒打算這麼說,卻變得吞吐。 密爾頓臉上浮現笑容。他像在生氣似地笑笑後,搖了搖頭。 或許擅長銷售服裝給貴族們的密爾頓,太了解這些貨物有多麼不值錢吧。 芙洛兒是因為不了解現實,所以還能夠表現出堅強的態度。 「……可以賣到多少?」 芙洛兒心想,總不可能是零吧。 差不多七成,不然就是…… 「……」 密爾頓沉默地張開手。 他比出四根手指。 四根手指應該是代表四成的意思。 「有幾件商品或許還有價值,但其餘的真的如同廢物一般……就算品質不會太差,那顏色這麼黯淡,除非要舉辦葬禮,否則根本賣不出去。」 密爾頓保持臉上掛著自暴自棄的笑容說道,其顫抖不停的嘴角顯得醜陋。 芙洛兒覺得彷彿看見臨終前的前夫。 不過,與當時不同之處是,芙洛兒並不怨恨眼前這個男人。 「不過,能夠賣到四成已經很不錯了,不是嗎?只要做四趟交易四次就能夠賺到雙倍利益的生意,就會回本。」 聽到芙洛兒的話語後,密爾頓一臉愕然表情。 然後,他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又閉上嘴巴,最後一副無法忍受下去的模樣說: 「太蠢了。」 密爾頓的臉因為焦躁而變得扭曲,那模樣看起來像是無法以言語表達自己的心情。身為聽者的芙洛兒,也無法理解這麼簡短一句代表了什麼意思。 密爾頓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放棄了。 芙洛兒還來不及搭腔,密爾頓已別過臉往路邊走去。 「密爾……」 芙洛兒就快被城鎮喧囂掩沒的聲音當然無法叫住密爾頓,其身影轉眼間便消失不見。留下了芙洛兒一人,以及被宣告只有採買價格四成價值的貨物。還有,背著這些貨物的騾馬一頭。 比起造成一大筆損失,還有被漢斯騙得團團轉的事實,被密爾頓丟下的事實更教芙洛兒難過。 芙洛兒牽起騾馬的韁繩,步伐蹣跚地踏上回家的路。 回到家時歐拉露出什麼樣的表情,芙洛兒已經不太記得了。
「完全沒有挽救的方法。」 隔天早上,芙洛兒抱著但願一切都是夢的心情,一邊眺望雨中模樣的中庭,一邊走下一樓後,歐拉坐在桌前,頭也沒回地說道。 說完話後,歐拉總算回頭看向這方。儘管屋內顯得昏暗,芙洛兒還是看見了歐拉手上拿著小小玻璃。 歐拉從前服務的商行倒閉時,唯一被他搶救出來的,就是那副小小眼鏡。 想必歐拉是試圖在從漢斯手中拿到的訂單上,設法找出突破點。 芙洛兒往桌上一看,發現燒盡的焦黑蠟燭附著在燭台上。 「完全沒有挽救的方法。對方的手法真是高超。」 歐拉夾雜著嘆息聲的話語,完全沒有憤怒或難以置信的情緒。 單純顯得疲憊的話語,比什麼話語都讓芙洛兒感到內心苛責。 「抱歉。」 因為受不了內心苛責,芙洛兒說出這個昨晚不知說了多少遍的單字。 然而,歐拉只是瞇起眼睛,什麼話也不肯說。 這時,貝托菈正好端著加熱過的羊奶走來,並催促芙洛兒先坐下來。 「以我估算的結果,服裝有五成的價值。不過,波斯頓家少爺的判斷應該比較正確吧。畢竟我也不是那麼了解最近的行情……不過,那些傢伙還真有辦法,能夠把這種衣服放在倉庫放那麼久,讓我都佩服了起來。以前確實有段時期流行過暗色服裝就是了……」 歐拉指向放在桌子旁邊的木箱內容物說道。 除非要舉辦葬禮,否則根本賣不出去;密爾頓的話語在芙洛兒腦中響起。 「不過,幸好大小姐您不是借錢來採買,所以不會被利息追著跑,也不會當場破產。銷路好的衣服應該還是賣得出去,只好把這些衣服換成現金後……再做一陣子賺人工錢的工作。」 聽著歐拉的冷淡話語,芙洛兒頻頻點頭。 貝托菈在她自己雕刻做成的木杯裡,倒了滿滿加入蜂蜜的熱羊奶。 儘管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做的不是哭泣,也不是道歉,芙洛兒還是抬不了頭。她現在應該抬起頭大聲宣言。 說下次我絕對、絕對不會失敗。 然而,這般不懂得死心、氣勢十足的優秀商人宣言遲遲沒有傳來,只有外頭的雨打聲在屋內空虛地響起。 如同晚餐會上一進一退的拉鋸戰,商人們會先讓對方掉以輕心,以取得信任,然後巧妙地利用這點讓對方掉進陷阱。芙洛兒隱約看見了這般商人們的真實世界。 商人完全無視於人們的心情,只要知道能夠賺錢,就會以最適當的手段,在最佳時機發揮最大效果地付諸行動,而且毫不在意。 不管用了什麼方法賺錢,賺到的同樣都是錢。 如果是歐拉,一定會說出這樣的話語。 而這樣的話語正說出了事實。 「……對不起。」 芙洛兒用兩手握著裝了羊奶的杯子,帶著恨不得自己溺斃在其中的心情嘀咕。 歐拉動也不動。 芙洛兒知道貝托菈打算代替歐拉動作時,歐拉以手勢制止了她。 「請您休息一陣子……貝托菈。」 歐拉呼喚了貝托菈的名字,並要求貝托菈把裝了衣服的木箱搬進倉庫。歐拉自己則表示要去確認漏雨的狀況,然後離席而去。 這樣就剩下了芙洛兒一人。 屋外依舊下著雨,這時獨自靜靜待在屋內甚至會覺得雨聲吵。所以,就算再多一、兩滴水滴聲,也不會有人察覺。 連這般藉口都讓芙洛兒覺得自己沒出息,忍不住抱著杯子哭了起來。她會哭泣是因為不甘心,也覺得自己窩囊,但最大的原因是,想到未來必須跟那些商人做生意,就教她覺得害怕。 芙洛兒覺得自己根本做不來。 她恨不得把這般心情清楚地告訴歐拉與貝托菈。 但如果說了,未來怎麼辦呢?芙洛兒什麼方法也想不出來。她只知道繼續前進是地獄,回頭同樣是地獄。 芙洛兒希望有人來幫助她。只要有人願意幫助她,她什麼都肯做。 芙洛兒呼喚了神明之名。就在那下一秒鐘── 「唔?」 芙洛兒突然抬起頭,但並非因為貝托菈或歐拉回來。 而是因為她聽見了怪聲。 老鼠或小貓在雨天更容易闖進住家,所以芙洛兒猜想可能是小動物的聲音,但一下子又聽見怪聲傳來。 是敲門聲。 有訪客。 「嘖!」 芙洛兒粗魯地用衣袖擦臉,然後拿起放在旁邊的手帕用力擤鼻子。 在這種下雨天,可能來訪的客人相當有限。 這麼一來,只可能想到一個人物。 這個人想必同樣受了傷,也抱著不安心情。 芙洛兒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個人很難,但兩個人或許就有辦法熬過。 緊緊抓住這般期待的芙洛兒伸手拔出門閂,打開了大門。開門的瞬間水滴撲面而來,芙洛兒忍不住瞇起眼睛。 她以為是自己瞇起眼睛,所以霎時認不出站在門前的人物是誰。 「方便談一下嗎?」 聽到對方這麼說,芙洛兒只知道發愣而沒有回答。 這也不能怪芙洛兒。 因為站在門前的不是密爾頓。 站在門前的是,讓芙洛兒兩人慘遭虧損的始作俑者漢斯本人! 「您決定出資之際,該不會沒有與那位波斯頓先生簽訂合約吧?」 漢斯的說話態度就像毒蛇緩緩捲起獵物般令人不悅。 或許是這份厭惡感給了芙洛兒助力,她像從胃裡吐出東西似的,發出低沉沙啞的聲音說了句:「那又怎樣?」 「波斯頓先生沒有資產。這麼一來,就表示是您提供資金,然後由他負責銷售才對。」 鞣皮做成的頂級雨具潑水效果絕佳。 漢斯如修道士般戴著鞣皮兜帽,並從兜帽底下投來油亮目光。 「……那、那又怎樣?」 芙洛兒說話時聲音變得沙啞且吞吐,一方面是因為漢斯的模樣顯得可怕。 但更大的原因是,芙洛兒完全掌握不到漢斯有何目的。 他拿走了兩人的所有資金,並且把如同廢物的商品賣給兩人,兩人對他應該已經沒有任何用處才對。明明如此,為何漢斯會在這般雨天獨自前來,還提出這樣的話題? 如果要芙洛兒說出真心話,她根本不想再看見漢斯的臉。不僅如此,她甚至不願意出現在漢斯的視野之中。 儘管如此,漢斯卻露出如蛇般不會放過獵物的目光,直直凝視著芙洛兒。 「我不認為兩位決定合作時,您會負起所有風險。您應該也要求了他負擔部分責任才是。是多少呢?十五成?二十成?」 芙洛兒依舊抓著大門的手顫抖了起來,但並非因為寒冷。 她的手因為憤怒而顫抖,並從喉嚨擠出聲音回答說: 「別把我想成跟你們一樣!我不會做那麼卑鄙的事情。」 「那麼,是多少呢?」 面對毫不畏縮的漢斯,芙洛兒不禁因憤怒而感到暈眩。 「五成,因為我相信他。」 芙洛兒勉強保持住理性回答後,漢斯輕輕動起嘴巴,並傾頭說: 「那真是糟糕。這麼一來,您應該損失了一大筆才是。」 芙洛兒的忍耐度已經到了極限。 她感覺眼前變得一片火紅,並用力吸氣準備使出全力,把超出忍耐極限的怒氣化為怒吼聲。在那下一秒鐘,漢斯彷彿算準了所有時間似的逕自往前踏出一步,然後送上話語說: 「可否讓我們以您支付的採買金額,買下您與波斯頓先生的合約?」 芙洛兒腦中突然變得一片空白。 「咦?」 「這種事情很常見,就是所謂的債權讓渡。不管您收不收取利息,波斯頓先生向您借錢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我想向您買下這個債權,而且是以您不會有任何虧損的價格。」 聽到漢斯詳加解釋的說明,即使腦袋呆滯也能夠輕易地理解意思。 這麼一來,芙洛兒就能夠一個接著一個聯想出漢斯現在有什麼打算,甚至還能夠知道漢斯之前做過什麼打算。 漢斯他們的一切計畫都關係到現在這個動作。 一開始他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也就是,取得密爾頓的債權。 這麼做是為了用繩子綁住擁有優秀服裝銷售技術的密爾頓。 「要不然我們還可以把價碼抬高一些,畢竟以後的日子您還是要繼續走下去。就靠著您那份天真。」 芙洛兒瞬間甚至有種被人舔了頸部的錯覺。 「您不如乾脆準備好嫁妝,找個人嫁了,如何呢?我會很樂意幫這個忙──」 這是芙洛兒第一次打人。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漢斯用手擦拭嘴唇,確認嘴上有血後,閉上眼睛幾秒鐘。 「等您墮落到谷底時,再來敲本商行的大門吧。我不會讓您吃虧的。」 漢斯用顯得特別紅潤的舌頭舔了舔嘴上的血,然後帶著粗俗目光說出這般話語。 「那麼,告辭了。」 輕輕轉過身子,再次在雨中走了出去後,漢斯忽然回頭看向芙洛兒接續說: 「您如果改變了主意,歡迎隨時來找我。」 商人。 芙洛兒心中的怒氣早已不知跑哪兒去,只剩下這個單字。 商人。 他們眼裡只看得見利益,那專注度甚至到了無情的地步。 利益的前方到底有什麼存在? 為什麼他們能夠做到這般地步? 芙洛兒一邊目送漢斯以輕快腳步走在無人的雨中街道,一邊發愣地思考這些事情。 想不透為什麼。 商人簡直就是異類。 芙洛兒當場癱倒在地。可能是聽到聲音而趕來,貝托菈發出短短一聲哀鳴後,衝向她身旁。 芙洛兒也記得貝托菈好像呼喚了歐拉,但她只是一直發呆地注視著雨水打在積水處。芙洛兒無法控制住想哭的情緒,在貝托菈的攙扶下好不容易站起來後,搖搖晃晃地往雨中走去。 歐拉一副「發生什麼事了」的模樣來到一樓。原本回過頭看向歐拉的貝托菈,慌張地想要把芙洛兒拉回來。 人們一旦牽扯上損益,就會改變。 芙洛兒走在雨中的街道上。雨勢逐漸轉強之中,她看見奇妙的光景。 這般雨勢之中,竟然有一輛馬車從芙洛兒住處旁的小巷子來到街道上。 駕駛戴著兜帽遮住整張臉到下巴位置,馬車上的貨物卻堆放得草率。 簡直就像匆忙把貨物堆上去一樣。 在那瞬間,芙洛兒拉高嗓門大喊: 「密爾頓!」 儘管視線因為雨水加上淚水而變得模糊,芙洛兒還是清楚看出駕座上的人物僵住身子。 馬車加快速度在雨中奔去。 「密爾頓!」 芙洛兒大聲喊叫,但第二次之後的呼喚根本沒有喊出聲音。 因為她被從屋內走出來的歐拉反扣住雙手,並且拉進了屋內。 「密爾頓他……密爾頓他……」 儘管像在說夢話似的不停喃喃說話,芙洛兒還是清楚聽見歐拉與貝托菈的對話。 快去倉庫查看!門被敲破了。 放在倉庫裡的衣服幾乎都不見了。 「大小姐。」 當芙洛兒察覺時,歐拉表情認真的面容已近在眼前。 「發生什麼事了?」 歐拉用雙手牢牢夾住芙洛兒的臉,芙洛兒就是想要逃跑或搖頭都不行。 她閉上眼睛祈禱自己能夠暈厥過去。 然而,現實不會改變。 「大小姐!」 芙洛兒像個挨了罵的小孩般一邊哭泣,一邊回答。 歐拉則像個溫柔神父般仔細聆聽。 「瓊斯商行的人來過?那這樣……偷衣服的人就是……」 芙洛兒點了點頭,她心想應該不會是自己會錯意。 密爾頓得知自己與芙洛兒被陷害的當下,一定早就察覺到漢斯的目的。 然後,他肯定一直等待著偷衣服的機會到來。 順利的話,那些服裝能夠賣得五成金額。 既然如此,只要把服裝偷來,然後賣出去,就能夠為自己解決債務。 芙洛兒用力咬緊臼齒,然後閉上了眼睛。密爾頓沒有信任芙洛兒。如果信任芙洛兒,就算欠芙洛兒錢,密爾頓也完全沒有必要偷衣服。芙洛兒壓根兒就沒想過要責怪密爾頓害她虧損,或打算強硬討債,更不可能想過要把債權高價賣給他人。 人們一旦牽扯上損益,就會改變。 芙洛兒希望密爾頓相信她一人不會改變。 然而,密爾頓沒有相信她。 「大小姐。」 聽到歐拉的聲音後,芙洛兒張開了眼睛。這樣的反應跟受過訓練的小狗幾乎沒什麼不同。 或許應該說,芙洛兒有困難時,歐拉的聲音總會帶來支撐她的力量,所以才會張開眼睛。 不過,此刻在芙洛兒眼前的歐拉,沒有露出會帶領她到安全地方的表情。 此刻的歐拉是一名面帶嚴肅表情的老人。 「大小姐,請您做出決定。」 芙洛兒甚至忘了哭泣地反問: 「決……定?」 「是的。請您決定要這樣遭人搾取金錢又偷走商品,被人狠狠踹在地上,弄得滿身泥濘地繼續活下去;還是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勇敢前進。」 芙洛兒明白歐拉的意思。 歐拉的意思是,如果要繼續當個商人,就要把服裝討回來。 「大小姐!」 歐拉之所以大聲斥罵,是因為芙洛兒打算別過臉去。 挨了罵的小狗儘管害怕,卻不敢別開視線。 「大小姐。我之所以帶您進到商人的世界,是因為覺得您太可憐了。您的職務就是乖乖待在一個地方,也因為這樣,您只能隨波逐流、任憑自己墮落下去。我想送給大小姐您一個機會,一個能夠讓您自己站起來走下去的機會。」 說罷,歐拉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搖搖頭接續說: 「不對,我現在掩飾真實想法也不會有幫助。我的真心話是,希望大小姐能夠幫我報仇。」 「……咦?」 「我在大小姐的丈夫底下工作以前,也是在知名商行工作。但是,在那更早以前,我還勉強算是個貴族。」 歐拉的話語使得一切靜止下來,芙洛兒甚至覺得自己的心臟也停止跳動。 「我一心想著總有一天要追過所有商人,以公正的方法讓他們屈服於尊貴血統之下。」 歐拉沒有看著芙洛兒的眼睛說話,那模樣顯得十分蒼老。 「但當我察覺時,已經到了這個歲數。我恐怕已經到不了黃金寶座。那也就算了,沒想到最後連我的主人也走上破產命運。您也知道我沒有小孩,所以……我知道這樣很自私,但我一直想把自己的夢想託付給大小姐。」 歐拉一副像在告白罪行似的痛苦模樣說道。貝托菈把毛毯披在芙洛兒肩上後,也把自己的手輕輕搭在歐拉肩上。 「一切都是因為我的任性。」 面對突如其來的事態,芙洛兒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 芙洛兒眼神飄移不定時,歐拉用力吸了一口氣,然後站起身子。 「貝托菈,去拿一些現金來。還有,外套跟……」 芙洛兒像彈開似地抬起了頭,因為她知道歐拉打算做什麼。 「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大小姐吃苦。您可以當做這是我為了把夢想強推給您而在贖罪。」 芙洛兒無法控制自己的臉變成扭曲的哭臉。 如果滿足地接受歐拉這般話語,芙洛兒就真的會變成只需要乖乖待在某處的洋娃娃。 從前還有必須守護的家名,所以當個洋娃娃就算了。 但現在不再需要守護家名,如果不以自己的雙腳站起來,芙洛兒不知道自己到底會變成什麼存在。 想到這裡她不禁感到害怕,而抓住站起身子的歐拉腿部。 芙洛兒無法決定要當個洋娃娃,還是能夠自立的人。但如果兩者都不是,又教她感到害怕。 「大小姐。」 芙洛兒從未聽過歐拉如此溫柔的聲音。 歐拉緩緩蹲下來後,溫柔地抓住芙洛兒的手,一根一根地解開她的手指。 「請您別耍任性。」 然後,歐拉說出識破芙洛兒所有內心想法的話語。芙洛兒聽了,倏地縮回了手。 「……」 歐拉沉默不語地看著芙洛兒,然後嘆了口氣。 在那瞬間,芙洛兒領悟到了一件事實。 她領悟到充滿慈愛的眼神與充滿輕蔑的眼神之間,只隔了薄薄一張紙。 因為朝向對方溫柔地伸出手,就表示認同對方是個什麼都做不了的弱者。 芙洛兒回以大聲怒吼: 「少瞧不起人!」 歐拉連眉毛也沒動過一下。芙洛兒瞪著歐拉,然後站起身子再次大聲怒吼: 「少瞧不起人!我受夠了!我受夠隨波逐流的生活了!你的夢想?你把我當笨蛋啊!我又不是你的小孩!我自己會決定自己的路!因為我已經無家可歸了!」 大喊大叫地放縱怒吼後,芙洛兒瞪著歐拉,肩膀也因為呼吸急促而不停上下擺動。 對芙洛兒來說,方才就那麼抓住歐拉,讓歐拉守護她的選擇比較有吸引力。 但是,芙洛兒也能夠輕易察覺到一件事情。 現在讓歐拉守護或許沒什麼好擔心。 那麼,歐拉死了後呢? 這世間毫無慈悲,人們也不親切,只要牽扯上損益,信用也會變成背叛。 裹著柔軟毛毯一邊曬太陽,一邊午睡的日子不會再回來了。 即便如此,大家還是必須活下去。 「那麼,您打算怎麼做呢?」 歐拉的聲音、眼神以及表情都顯得非常鎮靜。 芙洛兒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笑容說: 「我要去討回來。」 「討回什麼?」 「討回衣服。不……」 芙洛兒低下頭調整呼吸後,看向歐拉。 「我要討回決心。貝托菈。」 芙洛兒轉身面向貝托菈,並對著不知所措地看著事態演變的貝托菈發出指示: 「把所有現金和我的外套拿來,還有短劍。」 一個優秀的傭人應該忘了自己是誰,而只記得自己是個傭人。 得到指示後,貝托菈立刻恢復平常的模樣點了點頭,並且開始行動。 「大小姐。」 「我說過不要叫我大小姐。」 芙洛兒打斷歐拉的話語後,沒有半點遲疑地瞪視歐拉接續說: 「我要討回來。既然對方是駕駛馬車,只要騎馬就充分趕得上吧。我大概猜得出來密爾頓會去哪裡,通往貴族宅邸的路不多。」 歐拉完全沒有插嘴反駁,眉毛也沒動過一下。 不過,芙洛兒明白歐拉的眼神訴說著什麼。 「這樣好嗎?」 所以,就算聽到這個問題,芙洛兒也不會不明白意思。 「無所謂。我要當一個商人,我要討回這個決心。」 摺疊好的外套上頭放了短劍,以及看得出真的是把所有現金收集起來的零散貨幣。 芙洛兒從貝托菈手中接過這些物品的同時,簡短地道了謝。 「可以的話,我很想躲在被窩裡發抖。然後一邊發抖,一邊相信這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的一切都是夢。可是,你要是死了,我一定會流落街頭。到時候想必貝托菈會先走,接著換我走。」 芙洛兒傾著頭,並帶著挖苦意味地揚起一邊嘴角。 「憑那家瓊斯商行的能耐,如果商品是我,肯定能夠賺一大筆吧。」 貴族血統其實一點也不尊貴。 如果沒有錢,就只有這般程度的價值而已。 「既然這樣,我只能繼續前進。而且,我知道的。」 「您知道……什麼呢?」 「我知道什麼都不信、連心靈上的平靜也拿來換金錢的商人,對利益前方的存在有所期待。」 歐拉睜大眼睛,並用力壓低下巴。 這麼說或許有些誇大,但歐拉那模樣就像一個父親看見小孩找到不該發現的東西一樣。 芙洛兒一邊獨自笑笑,一邊穿上外套,並將短劍插在腰上。 纏頭巾的動作讓芙洛兒心臟怦怦鼓動,那力道大得甚至讓人發疼。 「如果利益前方有能夠讓人平靜過活的某種存在,我願意去追求。歐拉。」 「是。」 負責教育芙洛兒兼管帳的忠實手下挺直背脊答道。 「我需要你的幫忙,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 「我明白了。」 「貝托菈。」 芙洛兒在雨中纏起頭巾說: 「我出門了。」
芙洛兒把現金朝向馬店老闆的側臉丟去,租了馬匹往雨中衝去。 如果密爾頓把偷走的衣服賣了出去,芙洛兒與他的關係一定會就此永遠中斷。到時候只會剩下密爾頓認定賣不出去、如同廢物般的服裝,以及大筆損失。芙洛兒必須逮住密爾頓,先討回衣服後,再討論應該如何處置。 芙洛兒目前也只能這麼做。 不管怎樣,現在最應該優先的是,追上密爾頓把衣服討回來。 「歐拉,短劍呢?」 儘管說話聲就快被雨聲及馬蹄聲掩沒,芙洛兒還是大叫問道。 當然了,芙洛兒並非單純在詢問歐拉是否帶了短劍。 「您發現時,對方只有一人,不是嗎?如果是這樣,那就沒問題!」 芙洛兒的前夫是個行事殘暴的商人。 他肯定碰過不只一次或兩次的打鬥場面。 為前夫這種人工作的帳房,應該會比隨便找來的流氓更加可靠才對。 「比起這個,走這條路真的沒錯嗎?」 「密爾頓每次提起的大概都是那幾個貴族!我不認為在這麼慌張之下,他會去找沒有交易過的地方賣衣服!既然這樣,就只可能是這條路!」 路面滿是泥濘,馬兒好幾次都險些失去平衡。 雖說知道如何騎馬,但芙洛兒只學過基本技巧,頂多只會騎著馬悠哉地搬運貨物而已。 然而,芙洛兒以幾乎緊貼在馬背上的姿勢騎著馬。對她來說,韁繩的控制根本毫無關係,她只是抱著直接祈求馬兒的心情,忘我地在雨中奔跑。 芙洛兒內心感受到的不是憤怒,也不是怨恨。 那麼,是什麼呢? 芙洛兒如此自問,並找出答案。 她心想,答案應該是寂寞吧。 肯定是深不見底的寂寞。 「大小姐!」 可能是雨水沖刷,使得道路坍方。 前方出現一個大坑洞,馬兒在就快掉進坑洞的地方差點失足。 芙洛兒之所以能夠閃過坑洞,並非因為技術了得,而純粹是因為幸運。 馬兒在空中飛起時,緊貼在馬背上的芙洛兒看見了一堆彷彿通往地獄入口似的泥濘。 「大小姐!」 馬兒停下腳步後,芙洛兒拚命地掙扎,試圖挺起幾乎就快從馬背上滑落的身體。 難為情加上不甘心的情緒交雜,使得芙洛兒聽到這平常的稱呼後,更加不悅。 「我說過不要──」 芙洛兒抬起頭打算回以怒吼的瞬間,發現歐拉的模樣有異。 「歐拉?」 雨水不停落下,使得視線變得模糊。 路面上滿是泥濘,就是形容這裡是泥沼之中,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 馬兒口中吐出白色氣息,但一下子就被雨水沖散。 在這之中,歐拉停下馬兒不知看向何方。 「大小姐,您看那邊。」 芙洛兒拉動韁繩,讓馬兒朝向歐拉走去。 站到歐拉身旁後,芙洛兒總算理解了一切。 視線不佳、滿是泥濘的雨中道路。 要不是發生了奇蹟,真不知會是何等慘狀。 眼前的情景就是說明沒有發生奇蹟時的範例。 「那就是造成這個坑洞的原因嗎?」 「似乎是這樣沒錯。」 路面上形成的大坑洞看起來,像是被某物刮過的痕跡。就像馬車因為轉彎不及,而一邊發出哀嚎般的嘎吱聲響,一邊刮過路面的痕跡。 芙洛兒走下馬背,然後走近道路邊緣。前方是陡峻坡面,順著坡面稍微往下走就會看見一條小河。小河的河水量因雨水而增加,河水也變成了泥水色。這般小河與山坡之間── 有一輛掉了一邊車輪的馬車,還有仰臥著、動也不動的馬兒。 芙洛兒在自家前方看見的那輛馬車,就在小河與山坡之間。 「大小姐。」 芙洛兒不覺得歐拉這聲呼喚有什麼含意。她心想,或許歐拉是覺得這時候如果不搭腔說不過去。 芙洛兒取下頭巾,小心謹慎地走下山坡。 四周只長出少量綠草,所以這般雨勢之中,也能夠立刻看出鞋印。然而,芙洛兒沒看見密爾頓的鞋印。這麼一來,就表示密爾頓可能被捲入意外而暈厥過去,不然就是…… 芙洛兒一步再一步地慢慢走近。 冰冷雨水不停滴落之中,芙洛兒來到剩下三步路的距離時,發現了那存在。 馬車的一邊車輪因為速度太快而陷入地面。 一名男子被壓在馬車底下。 乍看下,男子沾滿泥土和鮮血的面容像是疲倦想睡的樣子。 「……被追上……了啊。」 男子口中還吐著白色氣息。隨著證明生命的氣息湧出,男子說出如此鎮靜的話語。 芙洛兒走完最後三步,站到密爾頓面前。 「……雖然……我也覺得自己這樣太自私,但是……」 密爾頓的左手有一半面積已支離破碎,眼見就要斷了。 他一邊拚命伸長還能夠活動的右手,一邊擠出話語接續說: 「救我。」 密爾頓的模樣怎麼看都不像救得活的樣子。 他自身似乎也覺得自己沒救了。 即便如此,人們臨死之際還是會做垂死的掙扎。 芙洛兒也不覺得密爾頓的話語帶有虛假成分。 「我是一時衝動……才這麼做……我、我不是跟妳說過負債的事情嗎?」 密爾頓的笑臉或許是哭臉。 芙洛兒蹲下身子用手按住密爾頓的臉頰後,發現滑過臉頰的水滴很溫暖。 「我很害怕……所以……」 芙洛兒瞥了一眼密爾頓胸膛以下的身軀。 地面因為雨水而變得鬆軟,說不定密爾頓被壓在馬車底下的身軀沒有受傷。 而且,密爾頓用右手抓住芙洛兒小腿的力道也意外地有力。 如果立刻綁住密爾頓的左手加以止血,再用堆在馬車上的服裝替他取暖,然後叫歐拉趁著搬開馬車的時間去向人求救,或許還有救。 「下次,我絕對不會背叛妳,所以……」 「所以要我救你?」 芙洛兒反問道。她首度開口說話的舉動,或許讓密爾頓覺得看見了一道曙光。 密爾頓的笑臉變得明顯。 「求求……妳,求求妳。」 受到懇求後,芙洛兒閉上眼睛。 密爾頓更加重了右手的力量。 「我們同是貴族出身,不是嗎?」 然後,當芙洛兒再次張開眼睛時,視線已沒有停留在密爾頓身上。 「……芙洛兒?」 芙洛兒無視於密爾頓感到懷疑的呼喚,緩緩伸出了手。 不知道是飛起的車輪碎片,還是固定在馬車某部位的零件。 芙洛兒看見一塊裂開的木頭插在地面上。 「芙洛……」 密爾頓的聲音逐漸轉小,並只轉動視線看向芙洛兒。 「歐拉。」 芙洛兒這麼呼喚後,對著走下山坡的忠實僕人說: 「貨物呢?」 「安然無恙。木箱內容物沒有損壞。要是掉進了泥濘裡,就徹徹底底沒戲唱了。」 「這樣啊。」 貨物安然無恙。 既然這樣,我應該也能獲救。 這樣的狀況下,一般都會抱有這般想法,所以密爾頓也展露了笑臉。 不過,芙洛兒太清楚那笑臉不是發自真心的笑臉。 因為芙洛兒手上握著從地面拔起、前端變得尖銳的木頭。 「這是你自身說過的話。」 聽到芙洛兒這句彷彿獨白的話語,密爾頓一副疲憊模樣看向天空接續說: 「除非……要舉辦葬禮,否則……黑衣服根本賣不出去。」 聰明的男人。 芙洛兒用力吸了口氣。 「我才在想妳今天看起來很美……原來如此……原、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密爾頓像在喘氣似地笑笑,而事實上也真的是發喘吧。 因為沾到泥巴加上天氣寒冷,還有想必是大量出血,密爾頓的臉色變成像黏土般的顏色。 密爾頓的視線看向天空。 他看向自己即將前往的下一個住所。 「原來如此……哈哈……」 密爾頓顯得疲憊地發出笑聲,然後忽然閉上眼睛,當他接著抬高臉時,露出滿面笑容這麼說: 「可、可惡!垂死的演技被妳識破了啊!」 演技再好,也不可能改變得了臉色。 儘管如此,芙洛兒還是不禁畏縮。 因為她察覺到了密爾頓的想法。 「欺騙妳的時候,我、我沒有半點遲疑!妳還保有貴族的天真想法,根本做不了生意!商人就算欺騙他人,也不會覺得良心受到譴責,甚至還會感到喜悅,就連神明也不畏懼──」 密爾頓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因為芙洛兒的身體蓋住了他。 不過,密爾頓的眼睛仍轉動著。 芙洛兒感到猶豫。 她猶豫著要不要把木頭插入密爾頓無法站起的身軀。 「喂。」 聽到密爾頓的話語,芙洛兒吃驚地縮起身子。 「……妳再不殺我,我都快死了。」 看見密爾頓露出溫柔表情說出這般話語,芙洛兒施加了身體重量。 他一輩子都忘不了木頭深深陷入的觸感。 「……很好,這樣就對了……」 鮮血的味道在芙洛兒口中整個蔓延開來。 密爾頓把他顫抖的手,壓在芙洛兒手上。 「當個沒血沒淚的優秀商人……」 事實上,這或許不是密爾頓在說話,而是血泡破裂的聲音。 芙洛兒一直保持著姿勢不動。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 芙洛兒站起身子時,覺得自己已經變了個人。 「歐拉。」 芙洛兒簡短地說完後,立刻得到回應。 「是。」 「把貨物纏在馬背上。還有,回到家後,立刻拿出剩下的黑色衣服和琥珀飾品,準備出貨。」 「是。」 芙洛兒看著沾在手上的鮮血後,發出最後指示說: 「雖說被趕出了家門,但畢竟是貴族子弟因為『意外』而死。為了參加葬禮,想必需要很多黑色衣服和樸素的琥珀飾品吧。」 「是。大小……」 歐拉說到一半,忽然閉上嘴巴。 他不是在演戲。 芙洛兒轉過身子後,歐拉立刻行了一個禮。 「我已經不是貴族。我是商人,名字是……」 為了成為連心靈上的平靜也拿來換金錢的商人,密爾頓推了芙洛兒一把幫她做出最後決心。 芙洛兒決定借用密爾頓的名字。 「伊弗。」 「啊?」 芙洛兒把密爾頓的拼寫字母加上直線和點。 就像兩人遭人陷害的手法一樣。 「我是商人,伊弗.波倫。」 雨水依舊不停落下。 伊弗重新纏上頭巾後,立刻幫起歐拉搬運貨物。 冰冷雨水不停滴落之中,伊弗.波倫踏出邁向富豪的第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