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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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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橘 もも]我是忍者,也是OL 1[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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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8 00: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7-8 00:49 编辑

  我是忍者,也是OL 1
  ——————————————
  作者:橘 もも
  插畫:けーしん
  譯者:雲加
  圖源:轻国录入组
  錄入:养老驴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忍者OL陽菜子要拯救公司!?
  「人家可以商量的對象就只有望月妳了嘛。」明明身為上司卻老愛依賴我的和泉澤創。
  這男人既是董事長金孫又畢業自東大研究所,最強的武器卻只有那模特兒般的體型,
  他這次幹下的好事,是把重要文件搞丟了。為了公司也必須找回文件。
  逃離家鄉後便封印住的忍術終於得在這天解禁了嗎?
  當陽菜子使出擅長的變身術開始進行調查時,
  那傢伙──超級虐待狂的忍者美男竟出現在陽菜子的面前,擋住她的去路。

  作者簡介
  作者:橘 もも
  1984年生於愛知縣。
  2000年以《翼をください》獲得第七屆講談社X文庫Teens Heart大賞佳作後出道。
  著有《夏は、夜。》、《雪のしずく》等青少年小說;
  另從事迪士尼電視劇「歌舞青春」原創小說的翻譯;
  撰寫遊戲、電影的原創小說,及童書《それが神サマ!?》等。


  CONTENTS

  1
  2
  3
  4
  5

 楼主| 发表于 2017-7-8 00:03 | 显示全部楼层
  1
  
  
  ──也許早有覺悟這一天終究會到來。
  陽菜子在胸前交叉著手臂,垂下目光,目不轉睛瞪著沉睡在衣櫃深處的十幾種假髮。從「沒有把這些東西全部丟掉」的那一刻起,未來大概已有定局。自己竟反常地感傷起來了,如此自覺的下一秒,她的嘴角自嘲地歪了歪。
  世上並不存在所謂的命運,也沒有所謂的僥倖,有的只是經過縝密算計後得出的結論。
  反覆叮嚀的這句話,是陽菜子生長的村莊賦予的教誨。
  她非常討厭。陽菜子恨透了村子裡那些沒有夢想、不抱希望,抱持理性主義只顧利己的人們。所以她才會拋開,逃了出來,為了不要再有牽連。
  然而現在,陽菜子卻準備解放自己封印的過往。
  解放她師承自遙遠深山中的忍者村裡,悄悄流傳下來的招數。
  
  ◆
  
  「──你是笨蛋嗎?」
  不小心說漏的話比想像中還大聲,迴盪於整個樓層,陽菜子趕緊捂住嘴巴。
  不過,離下班時間早已超過五個小時的公司裡,只有業務部還剩兩三名直盯著電腦,神情猙獰的員工,他們似乎對陽菜子這邊一點興趣也沒有。陽菜子壓低音量,再度對眼前的和泉澤咒罵一句:
  「你真的是笨蛋吧。」
  「不要這麼說嘛,望月。我就是看在我們同時進公司的交情,才找妳商量的啊。」
  「你知道交情的『情』是哪個字嗎?是情分的情,我對你明明一點情分也沒有,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要說得那麼絕嘛,至少我們是同部門的夥伴啊。」
  說起話來懦弱又窩囊的這個男人,其實年紀比陽菜子還大。從國內最高學府、也就是國立東京大學理學院畢業後,便繼續就讀研究所的他,比同年級的人晚了兩年才進入和泉礦業能源公司工作。一如他的姓氏,這是他親戚──更準確來說,是他爺爺一手開創的公司。
  換句話說,他是貨真價實的富家少爺。
  跟成長於深山的陽菜子簡直是水火不容──不,就是水火不容。
  「人家可以商量的對象就只有望月妳了嘛。」
  「都要三十歲的男人了,還自稱什麼人家啊。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被叫成阿少。」
  「咦?阿少是指少爺的『少』吧。雖然不是什麼令人開心的綽號,但並沒有錯啊?」
  「才不是!你的阿少是少根筋的『少』!」
  在小聲說話的同時,她把聲量拉到最大,兩者兼顧的動作雖然需要相當不容易的技巧,可是在忍術祕笈中明文寫了這麼一條:身為忍者,不管處於任何狀況都必須成功傳遞消息。因此吵鬧的地點也好,鴉雀無聲的地點也好,陽菜子他們早已養成這個以肉聲向同伴傳遞訊息,且不被任何人發覺的技巧。只不過這個訓練成果,總是被發揮在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時候。
  「說起來,你明明就是課長,好歹還是個管理階層吧,難道就不能更有威嚴點嗎?」
  「因為絕對是望月妳比較穩重嘛……比起這個,我說,我們還是邊吃飯邊講吧。我請客!」
  「不行,去那種地方,誰知道會不會被旁人聽到。」
  「要不然,至少去適合密談的樓梯轉角之類的……在座位上談,感覺很讓人坐立不安嘛。」
  「聽好了,樓梯轉角不管從上或下,都會被徹底偷聽光哦?這裡才是最安全的場所,不管誰來,都能立刻察覺。」
  「可是……」
  「吵死了。要抱怨的話,我先回去了。」
  語氣一嚴厲,和泉澤便心虛地縮起身子。雖然不免擔心他就這樣消失不見,但陽菜子並不特別拘泥在此。因為長久相處下來,她早知道和泉澤這麼做有一半只是做做樣子。不過,除了陽菜子以外的女孩,即使是那些跟他同梯進公司的,依舊會漫不經心地胡扯出:「這會激發母愛本能呢♡」對陽菜子來說,那樣只會幫這傢伙壯膽,沒有什麼比這更令她感到煩躁。就是因為這些姑息放縱的人源源不絕,他才會始終是個阿少。陽菜子自進公司以來,就在心裡打定主意,至少自己絕對不要被他纏上。
  偏偏這傢伙卻不理會那些對他百般溫柔的女孩,有事總是先找陽菜子。換句話說,就是給她帶來麻煩。
  「所以呢,什麼時候不見的?坐飛機時還拿著吧?」
  「下飛機時也還在啊!人家有確認過。」
  不要開口閉口都「人家」啦──陽菜子克制住內心的吶喊。要是把這句話說出來,正事將會遲遲毫無進展。
  簡而言之,我們的和泉澤課長把重要文件給弄丟了。
  和泉礦業能源,通稱IME,主要事業是以石油為中心的能源進出口,隸屬資源開發課的陽菜子他們負責的主要工作,是開拓新進口來源、簽訂合約。他們這次正在與發現了一批新油田的優質新客戶洽談合作,而和泉澤弄丟的,正是根據與對方商討後的內容打好的合約草稿。
  望月小姐,可以稍微加班一下嗎?當他用像在撒嬌一樣的聲音靠過來時,陽菜子就有種不好的預感。等到其他人一走光──怎麼辦,我不敢跟別人說。見到和泉澤那副就要哭出來的表情,陽菜子暗暗叫苦地差點發出嘖的一聲。
  「真是,你究竟是為了什麼千里迢迢跑到杜拜的啊。連幫忙跑腿的小鬼頭還不如。」
  「妳不用強調這麼多次,我自己也知道自己是笨蛋啦。吶,望月,該怎麼辦?那份文件裡面,一字不漏地寫著我們開出的價碼跟條件啊。」
  「誰管你這麼多啊!」
  新油田等於一座會噴出黃金的泉水。為了取得而有所動作的絕不只IME。片刻不離身、不可能弄丟──和泉澤的這些藉口如果可信,那麼極有可能是被同樣看中油田的某人給偷去了。
  「你前天星期日回國,之後呢?做了什麼?當天並沒有進公司吧?」
  「……嗯,我抵達成田時,已經晚上八點了。因為覺得累,我就沒過來……但昨天我還是有拚命尋找哦。打電話去成田做了查詢,還有前天的回家路上、店家等等,全部都巡過了,但還是沒有……」
  「店家?你順道去了哪裡?」
  「啊,嗯。就是那個……我肚子餓了嘛。」
  和泉澤的視線突然游移不定起來,真容易懂,陽菜子深深地嘆了一聲:
  「你一個人?」
  「咦,那是當然……妳想,畢竟已經是星期天晚上了,逗留到太晚也不好啊。所以……」
  「你一個人嗎?」
  看透一切的目光剛射向他,和泉澤的鼻頭便滲出汗珠。最後他終於以風一吹就散的音量,心虛坦承:「不是一個人。」
  「和誰一起去的?」
  「……美波。」
  「所以說,那是誰啊?」
  「我的女朋友。交往快兩個月了。是在森川帶我去的聚餐上認識的,彼此很談得來,第二次約會就已經牽手了。然後……」
  「我可沒問你交往經過,沒興趣!然後呢?那個叫美波的女孩子在哪裡上班?」
  「……她說是在松葉商事當祕書。」
  「松葉商事?」
  陽菜子挑起眉毛,和泉澤縮了縮身子,戰戰兢兢地偷覷她的神情。
  「可是,她是個很好的女孩哦,既溫柔又會替人著想。像星期日那天,我的班機晚了三個小時,但她還是一直在機場等我哦。」
  ──那是自然,為了偷得合約,多久都願意等啦。
  陽菜子按捺住破口大罵的衝動,靜靜地深吸一口氣。不行了,她感到頭暈腦脹。
  松葉商事是間比IME的規模還大上好幾倍的大企業,但這幾年來,在能源事業上有些落後於IME。有充分的動機。
  大概是察覺到陽菜子在想什麼吧,和泉澤漲紅了臉,拚命地搖頭。
  「才不是!才不是美波!」
  「跟來機場接機的她一起去吃飯,回到家之後,合約書就消失了不是嗎?你從哪裡判斷不是她!」
  「因為……因為……美波不會做出那種事……」
  「你其實也覺得可疑,所以起初才不敢一五一十地坦承吧!」
  這次他哭喪著臉,抿起嘴來。
  一想到這樣的人竟是自己的上司,未來的社長,陽菜子的心底就一股煩悶。儘管如此,陽菜子還是刻意露出憐憫的笑容,像在哄小孩一樣地問:
  「這是今年第幾個人了?」
  「咦?」
  「這是你第幾次被女人騙了啊。你這人真的很沒眼光。」
  和泉澤被說得一句話也反駁不了,陽菜子拿走他身上的手機,把LINE的訊息內容、照片,以及美波的Facebook和Twitter帳號等等,有多少資訊就拿多少,全部轉存到自己的手機中。
  「笨蛋就滾邊去吧。」
  咒罵一聲後,她便拋下無法再度振作的和泉澤,從位子上站起來。縱然給了他瞬間的機會,但對方一點動靜也沒有,因此她連電燈都關了。整個樓層只有繼續工作的業務部員工的周圍才有亮光,身處其中的和泉澤像死人般變得無聲無息。陽菜子在關上門之前,聽到了一點吸鼻子的聲音,也許他正在哭吧。與她何干。
  一走出公司,一陣強勁的冷風吹向她。再一個星期就是十一月了。她在心底祈禱可不可以快快過去。她討厭秋天,不管再怎麼振奮心情,天空和街道的色彩依舊蒙上一層感傷。
  陽菜子將圍巾繞了一圈又一圈,把臉埋起來。到底是為什麼,那男人總是偏偏找陽菜子商量這種事呢。他是公司創始者兼董事長的孫子,現任社長心愛的兒子,供他求救的人選,明明要多少有多少。
  想哭的人是我才對吧。陽菜子仰望大樓心想。
  
  和泉澤創當初進公司時就掀起一陣話題。
  臉蛋就只有這般大哦!女員工握住單手拳頭比劃著,雖然陽菜子冷眼旁觀,心想那怎麼可能,但他的臉的確很小,小到讓人不願在拍照時站在他旁邊。坐在椅子上時,他永遠會煩惱該怎麼收起自己的那雙長腿。不可否認,他的身材遠遠優於一般人。
  只是,他的人生在學生時代結束以前,幾乎跟女性沒有任何緣分。曾經看過一次他學生時期的照片。頭髮留得很長,戴著這時代不知哪裡買得到的無框高度數眼鏡,穿著衣領都已經鬆垮的T恤。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上市公司的小開,看到那模樣,就算不是女性,也會想敬而遠之。
  可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
  任由美容師將長髮修剪得清爽,再穿上做工一流的西裝,現在的他便成了社內女性虎視眈眈的花轎子上的王子。
  陽菜子一直很討厭這樣的和泉澤。
  對於拋棄家人和故鄉的陽菜子而言,成長過程平順又沒經歷過什麼辛勞的他,實在令人可恨到不行。
  直到兩年前的那一天。
  
  「為了喜歡的男人,妳居然要重拾明明那麼討厭的忍術嗎?妳還真勇敢啊,小陽。」
  陽菜子兩眼直盯著假髮,同居人篠山穗乃香不知何時走到她的身後。香奈兒的香水味頓時瀰漫在空氣中,明明刺鼻,卻不讓人討厭,反而會上癮。這之中的區別,穗乃香很懂得拿捏。
  「我記得不隱藏自己的氣息是同居條款之一哦?」
  「我沒有隱藏啊,是小陽妳只顧著發呆。」
  「……再說了,喜歡的男人是指誰啊,而且我一句也沒提到我要使出忍術啊。」
  「咦──那妳幹嘛挖出這些東西啊──」
  穗乃香一面說,一面躺靠在陽菜子身上。柔軟豐滿的胸部壓在背後,陽菜子雖然身為同性,卻也不免因為快感而身子輕顫。
  不愧人家都說,穗乃香的香是香豔的香。即使是在同一家婦產科出生,時間只相差五天,從此與她一起成長的陽菜子,都會被她不經意的偷襲一時迷惑住。她剛呱呱墜地,就用那笑容擄獲整間醫院的男醫師,也因此留下了一則真假難辨的逸事,據說有好一陣子都沒人發覺陽菜子已經誕生,由此可見,穗乃香是天生的女忍者。也難怪爸爸會忍不住碎唸:「為何身為首領之女的妳不像那樣呢。」她太深有同感了,以至於連嫉妒心都萌生不出來。
  「好了,別煩我。」陽菜子用肩膀把穗乃香頂開。「小陽好冷淡。」就聽見她鬧起了彆扭。
  「別自己瞎猜測。我已經是拋棄家鄉的人了。」
  「呵呵,隔了這麼久,總算能看到小陽的變裝術了。其實我老覺得可惜了妳這項才能哦。吶,從現在開始也不晚,和我一起去店裡工作吧。小陽妳的話,絕對不會被公司的人發現的。」
  「妳有在聽我說話嗎?我都說不是那樣了。再說,哪有什麼才能啊,穗乃的變裝不也很厲害嘛。妳平時上班的打扮,和現在相比根本就判若兩人。」
  「我只是多上了點妝啊。認識的人認真一看,馬上就會發現是我。但小陽妳不一樣,從來沒有人識破妳是誰。」
  穗乃香那股莫名的自豪讓陽菜子覺得尷尬了起來,她拿起其中一頂假髮。
  無論讀書、劍術或體術,陽菜子的表現都只是平平或者在那之下。
  這樣還算是首領一家的繼承人嗎?在被如此責備之後,她會被關進倉庫,沒有晚餐吃,即使含淚繼續努力,與生俱來的才能畢竟有限。陽菜子一直都是村子裡吊車尾的那一個。
  這樣的陽菜子唯獨在變裝術上會獲得稱讚。
  融入周遭,不引人注目,在不讓任何人留下印象的情況下完成任務。唯獨這個訓練,她不會輸給任何人。
  然而說到底,這不過是因為原本的素材就異常平凡,所以就算被稱讚,她也沒有一次感到開心。
  這樣的技能哪會有什麼用處,不允許逃避,逼著她要學會所有術法的雙親與村子裡的傳統,都讓陽菜子長久以來厭惡不已。
  「小陽若願意復出,回到村子,那麼首領──小陽的爸爸也會很高興吧。」
  「誰知道。說不定會怪我無法遵守曾經做出的決定,變得更加生氣而已。」
  兩人出生成長的八百葛是延續了四百多年的忍者一族所居住的聚落,隱藏在深山中,人口不到三百人。
  村裡的小孩在懂事之前,就已經開始接受忍者需要的高等教育,在高中畢業前,必須全部學會。之後就前往外面的世界,各自就職於能發揮能力的工作。然而,即使身在他鄉,也萬不可失了八百葛忍者的尊嚴,必須遵從來自村子的指示。這是一條人人默認的規定。穗乃香會在酒店裡工作,也是為了輔佐將入主日本中樞的一個家族。
  身為一族之首的望月家的獨生女,陽菜子當然也被要求必須這麼做。當她表明自己將進入IME時,雙親舉高雙手,高興地讚她做得好。他們說,能源產業在今後的時代肯定會成為日本的重要關鍵,能夠置身於該產業之中,對他們一族也有好處。
  但陽菜子拒絕了。
  ──繼承家業,協助族裡的人,這些事我絕對不做。我要在遠離村子的地方,一個人活下去。
  陽菜子如此表明之後,歷經了幾個月的抗爭,最後爸爸終於說:
  ──既然如此,妳就永遠以一個影子的身分活下去吧,絕對不可以引人注目。斷絕跟村子裡有關的一切,如果妳打破這個約定,我會讓妳從這個社會消失。
  她知道機靈地提出這項條件的爸爸,確實擁有只要一通電話就能說到做到的實力。所以陽菜子徹底遵守了這約定,下定決心不再碰忍術。
  然而──
  和泉澤垂頭喪氣的那張臉浮現在她的腦海。求救似的望著陽菜子的那對目光,刺痛她的胸口。
  「唉唷,這樣有什麼不好啊。小陽跟前男友分手也有兩年了吧,是差不多該開始新戀情了。」
  「所以說,我什麼時候告訴妳我有喜歡的人了!」
  「因為小陽會主動使用忍術,肯定是為了某個人吧。妳又沒有朋友,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男人嘍。」
  「真失禮……」
  「哦,想反駁的話,我洗耳恭聽啊?」
  看著噘起嘴巴的陽菜子,穗乃香露出勝利的微笑。她哪有辦法反駁,對陽菜子而言,穗乃香是她唯一的家人也是朋友。
  「……好了,妳出去啦,我有我要做的事。倒是穗乃,妳的工作呢?不用去店裡嗎?」
  「今天休息,所以我可以幫妳哦?那麼久沒碰了,各種感覺都退化了吧?」
  「都說不用了!既然是放假日,就快點去睡啦。好,晚安!」
  「啊,討厭,別這樣嘛!」
  陽菜子不由分說地把穗乃香推出房間,再嚴實地上了鎖。
  ──吶,小陽,一起住吧。我都是晚上上班,生活上不會跟妳重疊到,大可以放鬆哦?而且各付一半的房租,就能住比較好的房間。
  在大學畢業的前一個月,穗乃香不疾不徐地提出這個建議。有從小就情同姊妹,一起長大的穗乃香陪在她身邊,對於跟家族斷絕關係的陽菜子而言,讓她非常安心。但另一方面,陽菜子心知肚明,穗乃香是聽從爸爸的吩咐才會這麼提議。她也可以猜想得到穗乃香奉命來監視她:陽菜子有沒有外洩村子的祕密;有沒有把情報賣出去。
  ──大概會被呈報上去吧。
  就算如此也沒關係。拿回合約不僅是為了和泉澤,為了她自己跟其他員工,也必須這麼做。既然她知情了,就無法視而不見。
  ──反正只要別引人注目就好。
  她打開筆電,上頭排列的都是這次目標的照片,大約有五十張左右。
  杉原美波,進松葉商事已第五年,任職於祕書室。既然她都特地把公司公關網頁的網址分享出來了,那麼她的工作內容自然也讓人瞭若指掌。昨天是跟著一位姓三井的專務董事去參訪工廠。
  ──真蠢,居然這麼大剌剌地把情報公開出來。
  Facebook的隱私設定是「朋友的朋友」,陽菜子當然沒有與她成為好友,但透過和泉澤這層關係,她可以輕易地看到她的臉書。陽菜子平時很少打開臉書,別說是發文了,連基本情報她都只輸入最低限度的內容,但這東西有著諸多便利之處,因此她的「好友」數量其實頗多,就快要突破五百人。
  幾乎不用揭曉自己的相關情報,就能無止盡地窺視他人的個人資料。這個世界還真便利。
  光是大略掃過美波在這一年的發文,就立即掌握到她有個感情很好的妹妹,半年前剛跟男朋友分手,最近迷上騎單車。
  還有一點,她喜歡喝酒,常光顧的酒館在星期三晚上定期舉辦名為「啤酒大學」的講座,她也會參加。
  當成會場的酒館名為「亞果」,從它的網站看起來,店內隨時備有好幾種來自世界各地的生啤酒桶,是家啤酒專賣店。啤酒大學並非一群酒鬼的聚會,而是透過認識產地與製法,學得哪種料理該配哪種啤酒,以及喝法還有如何倒酒等等。
  明天就是星期三。
  陽菜子立刻點開申請表,看到參加費五千日圓這幾個字時,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無可奈何地從皮夾拿出信用卡。
  ──這點卡片號碼都記不住嗎!無意義的動作會輕易洩漏情報。
  好些年都不曾想起的聲音忽然在耳畔輕聲低喃,陽菜子的身體無意識地僵住──如果是我,從妳現在的手指動作,就可以輕易竊取到卡片號碼和密碼。妳還真沒有危機意識啊,妳從骨子裡就不適合當忍者。
  回想起說這些話的男人,他的眼神比父親還要冰冷徹骨,她的心直直地往下沉。
  不過,她努力地將這些抹去,鉅細靡遺地觀察起美波的照片,同時從五層化妝箱取出需要用到的道具。眼影是橘色與米色的漸層,眉毛是淡灰色的粗眉,眼線要眼線筆與眼線液並用,再貼上三種看起來很自然的假睫毛,她以毫不遲疑的動作,一個接一個挑選出可以「變成她的臉蛋」的道具。
  公司裡的同事大概沒人想像得到,陽菜子每天早上都花兩個小時化妝。不管是在村子裡的時候、大學時期、進入現在這家公司之後,她總是把自己變成一張「最大公因數」的臉蛋。不光是彩妝,連髮型、服裝、言行舉止全都加工過,裝出在場中最普遍,最不會讓人留下印象的模樣。這是陽菜子沾染上的一種令其痛恨的癮,也是習慣。
  沒有人知道陽菜子真正的面貌。就連過去交往的男友,她也從來沒有讓他看見。
  正因為是這樣的陽菜子,才能辦到。
  能夠從這個女人手中奪回合約書的,就只有陽菜子一人了。
  
  「哦──彩香,妳的工作是按摩業啊。」
  星期三晚上九點,她捕獲了雙頰酡紅的杉原美波。
  整個計畫從頭到尾都進行得太順利了,化名彩香,有些惴惴不安的陽菜子斜拿裝了愛爾淡啤酒的玻璃杯,與美波乾杯。
  平時不會主動喝酒的陽菜子至今依然很難理解,不過光靠酒精愛好者這個身分,似乎就能輕易地跨越彼此的年齡、職業、性別。就跟聚集在吸菸區的吸菸者相同,明明沒有做什麼進一步的確認,店內的空氣,便已不可思議地流動著一股人們將彼此視為「同好」的氛圍。
  在被五十名參加者擠滿的店內,要找出美波並不是什麼難事。V領白襯衫下套著高腰的A字半身格子裙。耳垂下是一對看似粉紅天然石的耳墜。精心妝點過的嘴角,透露出堅定意志的眼神,混和了適度嬌嗲的說話方式。跟收集來的情報一模一樣的她就在眼前。
  準點離開公司後,陽菜子就躲進百貨公司的廁所中重新化妝,把自己打扮得跟她極為相似。捲度細膩,長度中等,幾近黑色的黑褐色假髮,灰色的針織衫搭配深藍色的過膝裙,耳垂不意外地別著小巧精緻的耳環。恐怕過十分鐘後,問一問在她們旁邊喝酒,看起來是公司高層的五十多歲男性,他也記不清楚誰是誰吧。
  「不過,真不甘心啊~我以為絕對不會跟任何人撞包呢!」
  「妳今天沒帶來啊?」
  「嗯,因為那顏色帶去公司太醒目了啊。吶,妳在哪買的呢?我啊,會定期確認位在銀座的店面。」
  美波說的是陽菜子跟穗乃香借來的kate spade的新款包,亮麗的黃色是限定款,就是因為看到美波兩週前在Facebook中炫耀過,所以她才帶來。一個晚上的租借費,足以在穗乃香喜愛的酒吧餐廳「樹屋」吃上一頓。只是吃飯的話,一個人五千日圓便足夠,只不過穗乃香自己可以喝掉兩瓶紅酒。不免覺得縱然這麼做也是為了自己,可是幫和泉澤擦屁股所付出的代價實在過於昂貴,只是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再抱怨也無濟於事。
  「我是在青山買的。直到前一陣子,我都在表參道的整骨院工作。不過,美波妳的耳墜好可愛哦,我好喜歡這顏色,長度也剛剛好。這種簡單的款式反而很難找到自己喜歡的呢。」
  「我懂~所以這個是訂製的哦。我朋友的朋友在開店,價格很公道,喜歡的話,我可以幫妳介紹。」
  ──要挖出情報,得先染上對方的色彩。
  這在諜報工作裡,是基本中的基本。化身為對對方而言,最容易產生共鳴的模樣。然後再簡單易懂地表現出來。如此一來,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博得親近感,對話也能三兩下就聊得起勁。
  對女孩而言,聊天更是必須。在一些芝麻小事的話題上熱烈談論了三十分鐘左右,陽菜子的視線一直留意著美波的包包與手機。和泉澤的合約書已然被偷走三天。雖然不知道她是受誰的指示,但東西極有可能已經不在她手上。
  可是,正因為那是重要文件,所以她反而片刻不離身也是不無可能。
  「果然要配戴這種像粉紅碧璽的寶石,才會提升戀愛運吧。」
  「彩香,妳沒有男朋友嗎?」
  「連影子都沒有。美波呢?」
  「我也沒有~人都要乾掉了。」
  ──所以說,她果然只是在利用和泉澤。
  怒意陣陣湧上。
  不僅是針對老上奇怪女人的當,絲毫沒嘗到教訓的和泉澤,也是針對任意玩弄「無法從社會新鮮人畢業,不擅與女孩來往的和泉澤」的美波。當然,這種情緒她不會表現出一絲一毫,還跟美波一起去挑選新啤酒。講座結束後,每個人就能各自使用進入店裡時所拿到的飲用券,以玻璃杯品嘗所有種類的啤酒。陽菜子稍微膩了愛爾淡啤酒的苦味,挑了一種櫻桃風味的啤酒。
  在她們都品嘗了第一口之後,陽菜子進入正題。
  「吶,不介意的話,我幫妳看看手相吧。」
  「咦?妳會看哦?妳不是按摩師嗎?好厲害,幫我看,幫我看!哪隻手呢?」
  「這是我的興趣啦。那妳兩手都伸出來吧。」
  那是對白皙且厚度剛好,摸起來很舒服的掌心。手相的紋線很簡單,刻劃得清晰又深而有力。
  「看起來雖然溫和,但其實是會把話直接交代清楚的類型吧。意志力很強,個性很穩重。不過,感情的起伏卻相對激烈呢。雖然很容易膩,可一旦愛上了,就會沉迷下去無法自拔。無論戀愛、工作或興趣都是如此。」
  「哈哈,也許被妳說中了。」
  「再來就是──可以看到分開的線,在這半年內妳是不是剛跟男朋友分手?不過,我還另外看到邂逅的線,最近妳有新的邂逅吧?」
  把看手相跟事前收集到的情報交織在一起,同時用拇指按壓手心。本來不當一回事的美波,眼角頓時露出亮光。
  「什麼!這些也可以從手相看出來嗎?」
  「一點點吧。大概兩年內可以結婚吧,只是無法看出是不是那個新對象……妳有喜歡的人嗎?」
  「嗯。可是對方一點也不把我當一回事。應該說,我覺得自己好像只是被利用而已。」
  不知她是不是稍微醉了,開始小口小口地淺嚐啤酒。既然如此就好好地跟和泉澤在一起啊,何必被那種男人耍得團團轉,我也不用像這樣被麻煩纏上。陽菜子差點就要不講理地抱怨這些。「什麼!好過分!」配合美波的說話音調,刻意誇張地表示驚訝。
  「哪方面被利用啊?錢之類的嗎?」
  「哪有可能,不是那樣啦。我是不會允許對方去上酒家或賭博的。該怎麼說呢,就是幫他做點工作吧。」
  難道被她猜中了,她很想把身體往前傾,最後還是忍住。諜報工作的鐵則之二:切莫急躁。得製造出讓對方以為是「不知不覺地自然聊起這些」的氛圍。這多少需要花點時間。
  在這當中,陽菜子並沒有放開美波的手。僅靠指尖傳遞過去的溫暖,就足以讓對方感到安心。
  「美波是會犧牲奉獻的類型呢。」
  「話也不是這麼說啦……他只是叫我幫他收集一些資料。不過那也相當辛苦哦。順利的話,對那人跟我的工作都有幫助,所以也算是在幫我自己吧。」
  嗯?陽菜子歪頭表示納悶。雖然不甚清楚,但聽起來很辛苦呢。她透過易懂的表情如此回應,美波輕輕地笑出聲。
  「抱歉,說得這麼曖昧,讓人很難懂吧。」
  「嗯,的確是。不過工作上本來就有很多難言之隱嘛。」
  「最有壓力的地方是,我得為此去跟不喜歡的人交好,像是討好對方,把時間撥出來,挺累人的哦。」
  「美波感覺很擅長這種事啊?」
  「咦?被發現了?不過就算擅長,也不代表我想做啊。」
  這下可以完全確定她根本沒有把和泉澤放在眼中,陽菜子感到無奈地抬頭往上看。比起鬆一口氣,先湧上心頭的是驚嘆於「為什麼那傢伙老是這樣」。一點也沒有挑女人的眼光。
  「所以說,雖然把資料交給我喜歡的那個人,會讓他開心,但要是就這樣謝謝,再聯絡,那不是太傷心了嗎。我雖不至於拿這當理由……要求他跟我交往,但至少得要他跟我約會吧。」
  只要能一起待個一兩天,她自信有辦法讓生米煮成熟飯。
  美波在說話的同時,視線有那麼短短一瞬間掃過皮包。討厭,美波妳在說什麼啊。陽菜子故意發出嬌聲把她的話當成在開玩笑,同時心中確信。
  合約書在皮包裡。
  「希望妳能如願呢。話說,都這麼努力了,來場約會也不為過。」
  「是吧?聖誕節就快要到了,即使得用身體攻陷他,我也願意,不減肥不行啊。最近體重很難下降,為什麼呢?」
  「喝這麼多啤酒,會這樣也是理所當然啊……對了,我來幫妳按按能促進脂肪燃燒的穴道吧。」
  「咦,真的嗎?」
  「跟占卜比起來,這才是我的本行啊。妳的末梢神經循環似乎不太好,有點偏冷,肩膀也很僵硬吧?痠痛一累積,就容易變胖哦。」
  陽菜子邊說,邊用力按壓美波的整隻手掌。等指尖開始變暖後,轉到亢奮的美波身後,輕按她的耳下、脖子,還有肩胛骨附近。自然地改變椅子的位置,讓皮包離開美波的視線範圍,再偷偷摸摸地用腳把皮包輕輕移動到自己的座位附近。
  她按的其實是會促進血液循環以及幫助睡眠的穴道。
  用力地全部按過一遍之後,陽菜子逮到機會就不停向美波勸酒。大概是身體變暖了吧,美波心情十分愉快,連問都還沒問就主動說了一堆。
  就這樣過了二十分鐘之後,在陽菜子的勸誘下,美波已連灌了三杯酒精濃度高的啤酒,毫無防備地倒向桌面,墜入了夢鄉。
  ──這女孩真不是當間諜的料。
  她本來還懷疑美波會不會是來自其他村莊的忍者,但眼下看來可能性很低。大大方方地在Facebook公開資訊,也不代表那些全都是真的,反而有可能是為了不被懷疑,而偽裝出的另一個自己。
  然而,美波真的只是一個單純的女孩。一心希望喜歡的人會對她有所青睞,絲毫沒有想過自己也會遭人設計。事情進行得太過易如反掌,讓陽菜子心生不安,不過,與普通人過招也許就是這樣。
  她從美波的皮包拿出合約書,折起來之後收進上衣裡的暗袋。暗袋底部縫了兩層,不用擔心丟失。接著,她順手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機。密碼已經從美波的手指動作猜出來了。0713。按下之後,就輕輕鬆鬆地解開了。
  郵件信箱中沒看到她想找的東西。
  既然如此,想必還是LINE之類的吧,她小心不去讀取到還未開封的留言,尋找美波與喜歡的人之間的談話履歷。
  然後──
  ──不會吧。
  眼熟的名字令她驚愕了剎那,「嗯……」美波動了動,她一面用眼角留意,一面飛快地拍下交談畫面,傳送到自己的信箱。為了證明自己已偷得合約書,美波曾拍照傳給對方,陽菜子便將原本的檔案刪掉。為了以防萬一,她瀏覽過整個照片資料夾,取得美波跟疑似指使她的人所拍的合照,刪去所有遺留的線索,最後才把手機放回美波睡得香甜,發出淺淺鼾聲的嘴邊。再來就只要起身離去而已。
  到了明天,美波肯定無法清楚回憶起陽菜子的臉吧。因為她打扮得與美波極其接近,而且是美波的朋友中最常見的類型。
  ──話說回來,這還是她出社會之後,第一次在外頭做這種事。
  直到大學畢業之前,為了避免學費的援助被中斷,她曾經照村子裡的吩咐行動過。可是脫離關係後,不管經過多久時間,陽菜子的表情話語,卻依然事與願違地按照計算在動作。她自信就算被裝上測謊器,也不會被人識破。
  ──所以才覺得厭煩。
  厭煩這個說謊、若無其事地欺瞞他人的自己。
  厭煩對此一點也沒有罪惡感的自己。
  還是不應該這麼做,她邊後悔邊走出店家。多管閒事才會讓自己取得了多餘的情報。
  可是事情做都做了,總之她達成了目的,現在只要這樣想就夠了。
  對只限一晚的朋友告別之後,陽菜子加快腳步走向車站。
  
  「咦,森川前輩。你今天來得真早。」
  在這個不到一點五坪,以玻璃板做隔間,被喚作吸菸室的房間內,森川俊之吞吐著白煙,放空地望向窗外。
  帥得太浪費。這是陽菜子對這位同部門前輩森川的印象。
  年紀大概三十四左右吧。做工精良的雅格獅丹灰西裝裡,別著酒紅色領帶,雖然不知道他的皮鞋是哪家的牌子,但無論何時總是擦得晶亮。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從頭到腳的行頭都是在伊勢丹買齊的,不過無庸置疑,不管是女性或男性都會讚賞他的品味。學生時代打過美式足球而練成的好體格,以及相得益彰的深邃臉孔,都流露出一目了然的清爽。
  毫無破綻,徹底表現出自我。也許這對陽菜子來說反而有些過度,所以才會讓她產生浪費這種感想。
  「咦,望月妳會抽菸啊?我怎麼沒印象。」
  「我本來戒了,可最近不知怎地,覺得累。」
  「怎麼了?一早就喊累。現在手上積了什麼工作嗎?」
  「我被課長交代去收集一些資料啦。他說要重新檢視跟杜拜的合約內容。真是,為什麼要在時間這麼緊迫的時候才說呢,真想叫他饒了我。」
  「……哦。」
  森川抬起眉毛,表現出對這個話題稍微感興趣的樣子。
  可是陽菜子裝作若無其事,點燃萬寶路。她不喜歡身上沾染菸味,可以的話其實並不想抽。全都是那個混帳笨蛋惹的禍。她在心裡咒罵,用嫻熟的動作吐出白煙。
  「我來幫妳吧?反正我現在沒什麼事。」
  「謝謝,不過沒事了,大致都已經完成,只不過忍不住對阿少感到氣憤。既不善於下達指示,時間管理也亂七八糟,有這種上司真是要世界末日了。」
  「沒辦法啊,他可是社長的兒子。不過我真沒想到啊,望月不是跟課長同梯進來的嗎?我以為你們感情還不錯。」
  「我真意外你會這麼想,我不想沒事招人忌妒啊。」
  「是啊……他很受歡迎嘛。」
  真狡猾。陽菜子仔細觀察森川的表情,並發出嘆息。
  
  〈到手了?〉
  〈嗯,很順利。〉
  〈笨蛋,幹嘛傳照片,會留下證據啊。〉
  〈抱歉。吶,有了這個,我們就能一起工作了吧?〉
  〈是啊,我想把它當作伴手禮。〉
  〈專務董事也說還想跟你再喝個盡興。〉
  〈幫我跟他問好。〉
  
  這是昨晚取得的美波與森川之間的對話。
  森川為了以防萬一,曾交代美波「把對話刪除」,但大概是少女心作祟吧,所有的談話履歷都完整留了下來。
  ──完全沒發現。
  代替少根筋的和泉澤,實際上領導他們這一課,等同於第一號人物的森川居然在考慮跳槽。而且還是不惜出賣自己的公司也要轉到敵對公司去。
  「真是的,那麼靠不住的人為什麼會是課長。我覺得森川前輩更適合當上司啊。」
  「妳真嚴格啊,望月。不過課長也有他好的地方啊。正因為他行事寬鬆,我們才能夠照自己的安排自由行動啊。看看其他部門的人,他們可是被更加不合理的要求耍得團團轉呢。」
  「嗯……都是這樣啊。」
  「我當個小主任是剛剛好。」
  森川邊說邊點燃第二支菸,眨眼的次數瞬間增加,嘴角歪了一毫米左右,音調也稍稍有些動搖。
  這是正在說謊的人典型的舉動。
  森川對自己的待遇根本就不甚滿意。
  ──喂──我是不知道那人怎麼說啦,但我才沒有在跟他交往哦。要不是森川先生要求,我才不會跟他交換聯絡方式。你明白吧?
  美波努力地澄清不想被誤會,她的眼中只看得到森川。
  我明白,謝了,我很感謝,一定會報答妳的。森川委婉地迴避美波露骨的暗示。這男人也壓根沒有把美波放在眼中。
  從一開始就被設計了。就從和泉澤被帶去參加聚餐時開始,不,說不定還從更早之前。比如喝什麼酒容易醉,對女孩子怎樣的舉動最無力招架,森川把一點一點收集到的情報交給美波,企圖攻下和泉澤的心。
  不只是為了奪走合約書,如果只為這個目的,那他在公司裡要多少機會都有。
  他是故意、刻意讓美波去偷。
  好嘲笑被女人迷得神昏顛倒,最後慘跌一跤的和泉澤。
  ──不可原諒。
  陽菜子戴著笑容的假面具,沒有緊握住拳頭,絲毫不會讓任何人看出她是個騙子,以及心中的情緒。
  她只是在心底發誓,絕對不原諒。
  「不過,與杜拜的合約似乎都大致敲定了,暫時讓人鬆了一口氣。聽說有其他公司企圖半路搶劫,害我心驚膽戰,還好已經得到對方幾乎確定的回覆。」
  「……哦,太好了呢。」
  「雖然不知道下一期會怎樣啊……唉──為什麼不發明能像溫泉水一樣湧出來的油田,或者一輩子都不會耗盡的能源呢?我都看財經新聞看膩了。」
  「哈哈,找出這樣的能源不就是我們的工作嗎?雖然我也明白妳的心情……對了,我先走了,今天早上要開會,得去準備準備。」
  「好,之後再聊。」
  陽菜子笑嘻嘻地目送森川離開,一不見他的身影,她就把菸熄掉。
  自我表現欲那麼強烈的森川應該不會是忍者吧,只是個很想步步高升的野心家。既然如此,跟現在把話問清楚比起來,任他在公司內逍遙才是上策。
  內部的間諜比來自外頭的更可惡。與其把他一腳踢開,不如好好養著,自己監視。
  雖然只是短短的十來分鐘,但一走出吸菸室,陽菜子就因套裝染上的味道皺緊眉頭。今後為了與森川交流,她得頻繁進出這地方了,對她個人而言,比起昨晚的五千日圓,這點更加難受。她拿起免費借出的除臭劑,往身上猛噴時,就看到這樓層的門打開,眉開眼笑的和泉澤露臉說:「啊,找到了,找到了!」
  「真是,妳到底去了哪裡啊,望月。我找妳很久了。」
  「有何貴幹啊?我現在最不想看見的就是你的臉。」
  「這說法太過分了。從以前就有種感覺,我是不是曾做過讓望月記恨的事啊?即使在同梯的人當中,妳好像也只對我這麼冷淡?」
  該不會被妳討厭了吧?從未感到受挫的這份精神,反而值得讓人尊敬。回答他這問題也只是麻煩,因此她冷言以對:「找我什麼事?」
  「對了對了,我跟妳說,合約書找到了!就在上鎖的抽屜裡頭。我本以為自己一直放在皮包裡……會不會是無意識間收起來的?」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
  看著這張毫不起疑的笑臉,陽菜子只覺得全身的力氣漸漸流失。
  正常分勝負的話,這男人絕對贏不了那位森川。對他人完全信任,感覺會滿臉認真地說「努力就能實現夢想」這般不知世事。陽菜子可以體會森川為什麼會憎恨他。就因為是社長的兒子,這種人就能爬到自己的頭頂上,對他而言,想必是難以容忍的屈辱吧。唯獨這點,她感到同情。
  「抱歉,都是我沒有好好確認,讓望月也跟著擔心了。我請妳吃飯當作賠禮吧,今天晚上有空嗎?」
  「請客什麼的就不用啦。我累了,今天想早點回去。」
  「可是這樣我過意不去……」
  「那你請我吃午餐吧。李桃庵的當季御膳便當。」
  「咦……可是那個……一份就要五千日圓吧……?」
  「吃晚餐的話,不也一樣是這個價位。」
  陽菜子懶得與他交談下去,快步地回到座位上,走在她旁邊的和泉澤看起來心情非常愉快。
  「啊,不過,太好了,不用去懷疑美波。因為聯絡不上她,我還打算直接去找她問問呢。昨天去是去了,幸好結果是沒有碰到她。」
  「……你去找她?」
  陽菜子停下腳步回頭,和泉澤沒有察覺她的變化,依舊憨憨地笑著。
  「嗯。望月也知道啤酒大學吧?美波每個星期都會去參加,我想說去到那裡就能見到她。可是等我到的時候,活動都快要結束了,人擠得不得了,見了面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所以就又回家了。」
  「等等,你怎麼會說我知道啤酒大學呢……」
  「昨晚妳不是也在場嗎?妳看起來很急著回家,我們又隔了段距離,所以我就沒把妳叫住。」
  在說不出下一句話,茫然地佇立於原地的陽菜子面前,和泉澤看了看手錶:「哦,糟糕。」
  「會議要開始了。先這樣嘍,望月。我得走了。」
  「啊,等一下……!」
  「總之要謝謝妳啦。吃中餐的時候再慢慢聊吧,我也想找妳商量美波的事。」
  拋下這句話,和泉澤踩著輕快的腳步前往會議室。
  啊,對了。得告訴他不要再靠近那女人。裝作若無其事地說她好像在跟森川交往,別再跟她走下去了。只要告訴這個濫好人少爺,那兩人其實彼此喜歡對方,只是因為一些小事而錯過才分手,他就會老實地退出,衷心祝福他們兩人吧。
  只不過,比起這件事,她現在──
  ──又被看穿了。
  明明打扮得跟現在判若兩人,那傢伙為什麼能看穿。
  跟兩年前一模一樣的震撼直衝腦門,腦袋彷彿要被烤焦。
  為什麼是他。
  那樣的傢伙。
  懊惱與羞愧夾雜在一起,兩年前的記憶接著被喚醒。
  
  忘也忘不了。
  那時是冬天,她被交往了四年的男朋友甩掉。
  ──和妳在一起,我怎麼也無法安心。
  都過這麼久了,妳還是從沒對我打開心房。不覺得妳會讓我看到妳的真實面貌。我沒有自信跟妳一起邁向接下來的人生。男友一句接一句地數落,陽菜子無話可反駁。「連否認都不否認啊。」男友露出懊悔與憤怒交加的表情,丟下一句:「原本還希望妳最後至少能哭著求我。」就離開陽菜子的視線了。
  突如其來的結局讓她很震驚,更何況她本來還想跟男友結婚。可是另一方面,卻又覺得很不合理──為什麼我就非得哭出來不可呢。
  對於起初受到的教育就是如何扼殺自己的陽菜子而言,她完全不懂男友這些話的意思。在一起很快樂,也感到幸福。只有這樣有什麼不好。耍耍任性、撒撒嬌等等,這種曖昧的要求,如同在強人所難。若不更合理、具體地下指示,她哪知道要怎麼做。
  她對為此憤慨的自己感到厭煩。到最後自己根本無法逃離村子,她的心中湧現了絕望。
  於是,她姑且試著哭哭看。
  要她哭,她就哭;要她笑,她就笑。因此,她哭了,讓淚水不停地流,有多少就流多少。
  這麼一來,臉上的妝便自然而然地掉了。花了兩個小時完成的妝容,只用區區十五分鐘就輕易毀去。頂著一張像在萬聖節變裝後,會把孩子們嚇得大哭逃走的大花臉,陽菜子無可奈何地到附近的公園清洗。然後她將假髮拿掉,抬起那張只有在家時才會露出,從未對外示人的素淨臉龐,坐在長椅上茫然地望著雲朵流動。
  就是這個時候──
  ──咦,望月,妳在這地方做什麼?
  這道聲音甜膩膩的,彷彿在碗裡堆得很滿的卡士達醬,轉頭一看,是和泉澤跟疑似他女友的人挽著手走過來。那是個跟美波很像,一眼就讓人覺得可愛的女孩。和泉澤向她介紹:「這是跟我同時進公司的望月,雖然年紀比我小,卻很穩重哦。」陽菜子愣愣地回看他。
  ──怎麼了?妳今天的感覺好像不太一樣呢。
  才不是只有「感覺」那麼簡單。五官給人的印象、輪廓、髮長與顏色明明都跟平常不一樣。
  然而和泉澤卻認定眼前的女孩是望月陽菜子,絲毫沒有任何懷疑。
  ──我們接下來要去看電影哦。星期一公司見嘍。
  和泉澤那無憂無慮的笑容讓陽菜子傻愣在一旁,只會望著他們兩人離去的背影,然後她忽然覺得非常可笑。無視於他人的目光,陽菜子開始捧腹大笑。散步經過的人狐疑地頻頻注視陽菜子,但她絲毫不以為意。那是怎樣,那人是怎麼回事?
  原本以為他只是個無藥可救的笨蛋。
  只是個在背後被人指指點點,聰明歸聰明卻沒有用的少根筋。但陽菜子那從來沒有人認得出來的真面目,他卻能夠一眼看穿。一定是太蠢了,全憑本能發現的吧。一這麼想,就讓她笑得停不下來。這種情緒不受控制的感覺,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
  就只是這樣而已。
  這麼一點小事,就讓陽菜子的心大受震撼。
  她知道他是個笨蛋,總是按捺不住地動起肝火,想扭住這個濫好人的胳膊,把他制伏的虐人衝動也沒有消失。然而,另一方面,想保護他這份純真無垢的念頭也咕咚咕咚地冒了出來。想看看他能貫徹始終到什麼時候。
  所以。
  如果森川有心傷害和泉澤,那她願意盡最大的力量去阻止,即使那樣會違反村裡的規矩。
  ──我還真是無可救藥。
  超越和泉澤的大笨蛋。
  苦笑的這一刻,口袋裡的手機響了。陽菜子打開來信一看,表情瞬間僵硬。
  〈星期日,早上九點,本殿觀景台。〉
  寄件人是向坂惣真。
  這是睽違七年的聯絡,寄件人是將繼任下一任首領,比村子裡任何人都令她畏懼的男人。
 楼主| 发表于 2017-7-8 00:0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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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離九點還有十分鐘,從東西線竹橋站出來,走到皇居東御苑的陽菜子,看著眼前緊閉的平川門,只能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
  面容嚴肅的守衛在門口站得直挺挺。看了才知道,開門時間是九點整。從他那難以形容的莊嚴站姿所散發出來的氛圍,想來這時間必定是分秒不差。
  不愧是皇居,江戶的龍穴。一股莫名的感動就要被喚起,但她現在可沒時間悠哉地欣賞。
  ──我這個笨蛋,今天怎麼可能會是單純找我出來。
  開了門就進去會合──這種天真的想法絕不適用。九點觀景台的話,就必須準時出現在那地方。可是以女子的腳程來計算,進門後得花十五分鐘才能抵達觀景台。另外,從位於北側的另一個出入口,北桔梗門進去的話,離觀景台的距離會稍微近一點,但現在才往那裡移動,並不會有太大差異。
  陽菜子一面暗罵自己糊塗,一面確認狀況。
  皇居被護城河包圍,要前往城門就只能過橋,沒有其他法子可以突破城牆跟雄偉的大門。她雖想到趁守衛不注意時跳上城牆翻躍過去,但這方法需要一段距離的助跑,在這個太陽已高掛的青天下,即使糊弄了守衛的眼睛,也立刻會被路過的人發現。因為在皇居附近慢跑的人,竟意想不到地多。
  她想轉身就逃。不用想像便能知道他會怎麼挖苦遲到這件事。可是她也明白逃跑只會讓情況更加惡化。
  ──只能狂奔了……
  她在原地輕輕地墊腳跳躍。
  透過央求先把入場券拿到手,等時間漸漸逼近。
  十分鐘過後。
  守衛費力打開門的同時,陽菜子衝進門縫中。小姐,這樣很危險!陽菜子不顧瞪大雙眼的守衛,賣力奔跑,更確切的形容是像在彈跳一樣用腳尖蹬地。沒時間按正規的路線前進。陽菜子在心中一邊道歉,一邊穿越草皮,再一腳踩上迎面出現的石牆,一口氣縱身躍起。
  額頭上滲出汗水,她以最短距離朝觀景台──位於御苑中央的小山山頂前進。就算眼前的路已是盡頭,她也不為所動,維持速度,跳到相隔五公尺遠的另一片石牆上。
  風颳著臉頰。
  睽違已久的感覺。
  在村子裡的時候,她總是像這樣與穗乃香他們奔馳在山野林間。可是這點運動從未讓她冒汗過。
  就在陽菜子快要爬完不算道路的路程時,她停下腳步,一瞥左手的手錶。九點四分三十七秒。還不錯,但遲到終究是遲到。
  身體明明熱得很,指尖卻冷冰冰。陽菜子靜靜地深吸一口氣。
  剛好九點五分。
  使呼吸勻整過後,陽菜子踏出最後一步,一如預料,惣真已經在那裡了。當然,他的衣著跟呼吸都絲毫不顯紊亂。
  ──怪物。
  他應該在尚距五公里時就發現陽菜子的到來,卻沒有回頭的意思。明明這地方沒有任何欄杆,踩錯一步就會滑落,他卻屹立在最驚險的邊緣,背著手冷冷眺望眼前的景物。
  「……對不起,我遲到了。」
  聲音沙啞。陽菜子走到沒有回應的惣真身旁,與他隔了兩個人左右的距離,視線望向跟他相同的方位。以前也許可以看得到海吧,但如今視野全被大手町矗立的大樓掩蓋。面對這個無趣乏味的街景,他在想什麼。
  自她懂事以來,向坂惣真就是特別的,從沒看過他出過什麼紕漏。無論是功課、劍術、體術,或交涉術、識破謊言遊戲,村子所教的一切,惣真打一開始就做到完美。每次訓練若對上他,陽菜子的身體就會發抖。就算是成年人,也沒幾個能對毫無破綻的他有效施展出忍術。
  她曾聽說他背負成為下一代領導的期待,以京都大學法學部第一名的成績畢業後,便高調地進入了外交部。兩人最後一次碰面是在陽菜子大學畢業的三月,從那之後,別說是見面了,連郵件電話都不曾往來。但他當然不可能因此就沉浸在感傷之中。
  斜眼往上瞧了瞧惣真。服貼的三七分油頭與銀框圓形眼鏡,比起一名公僕,更像高智商流氓。明明兩人只差兩歲──而且還是他比較小──但這份威嚴卻屬於遍嘗過辛酸甜美的黑手黨頭目。
  不久,惣真終於緩緩開口。
  「我記得宣稱再也不要跟村子扯上關係的人是妳。」
  他的話像冰塊一樣冰冷,撫過陽菜子的心臟。吞下往上湧的唾沫後,她極力偽裝平靜。
  「這份心情現在也沒有改變。」
  「那妳為什麼使用了忍術?」
  「那才算不上什麼忍術,我只是稍微變裝後去找人而已。這是那麼值得追究的事嗎?」
  「從別人的皮包裡拿走資料,偷看手機之後還加以備份,這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行為。」
  「……你看到了?」
  忍不住瞪他,但惣真依舊不看陽菜子一眼。微微瞇起眼睛,像蛇吐信一樣細細地吁了一聲。
  「就算妳自以為已經跟村子斷絕任何關係,但要是鬧上警局,依然會給村裡造成困擾。不管是多麼陳腐的技巧,忍術終歸是忍術。捨棄在村裡學的一切,永遠活得像一個影子,說好的約定不是這樣嗎?」
  光是聽著他毫無抑揚頓挫平淡相告的聲音,陽菜子的胃就翻攪起來。捏了捏緊繃的臉龐,同時機械式地回答:「非常抱歉。」
  回憶。
  逐漸復甦。
  陽菜子想起,比起爸爸,形同村子裡的象徵的這個男人,才是她最不善應付的人。單方面的壓迫和傲慢。他講求合理絕不犯錯,深信這樣才是正義,從不懷疑。設身處地為人著想等等,他如果會這麼做,也只是為了操縱對方罷了。
  不應該來的,果然該轉身逃開。陽菜子再次後悔。
  「說吧。」
  「咦?」
  「是什麼原因讓妳做了哪些事,全部一字不漏地報告上來。」
  「有必要嗎?這種事你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報告是妳的義務。還是說妳的腦容量小到連這些事都記不得?」
  ──冷靜,要冷靜。
  拳頭握得過於使勁,感覺手指都要貫穿手掌了。陽菜子忍住出拳揍人的衝動,並非出於好心或者顧自己的體面,單純是因為她很清楚自己敵不過他。
  「……當然行,不過沒有什麼重要情報。」
  「我並不期待,快說。」
  咬咬牙,把差點發出的「嘖」一聲封閉在口中,無奈地從和泉澤找她商量的地方開始說起。雖然愈說只會愈暴露出和泉澤是個稀世笨蛋,她依然盡可能撇下情緒,努力只傳達事實。
  等她說完發覺森川就是間諜的部分後,惣真不屑地說:
  「……真是個好比愚蠢展示會的女人。我反倒讓妳給感動了呢。」
  「有必要說成這樣嗎?」
  「一切都是偶然造成,事情能順利進行只是妳運氣好。妳想過如果那女孩沒去那家店;或者合約書已經交給第三人;還是她把東西寄放在出租保險箱了,那妳要怎麼做?志得意滿地以為這點程度就算完成任務嗎?蠢貨。」
  「你這種老氣橫秋的說話方式才應該改一改吧?就算你是名公務員,說話方式若與年紀太不相符,一樣會顯得突兀哦。」
  「感謝妳的忠告。我也覺得妳這種咬牙切齒的說話方式,一點也不像一個快要邁入三十歲的女人該有的模樣。」
  ──真不可愛!
  就在陽菜子打算豁出去,出手動粗時,惣真第一次轉頭看她。
  「不惜背叛村子也要選的路就是這樣嗎?」
  深邃,像一潭深淵的眼眸。
  在這對眼睛隱含輕蔑的注視下,怒氣等等頓時消去,只覺心變得愈來愈冰涼。
  「傻到連話都說不出來嗎?還以為妳終於找回身為忍者的驕傲,沒想到居然是為了那種窩囊廢,濫用我們寶貴的技能。」
  「說話真失禮,他才不……能不算是窩囊廢,但並不是壞人。再說,為他人而行動又有什麼問題?這樣不是很好嗎。是你們太冷靜不受感情左右了。」
  「不是壞人?」
  惣真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笑意。
  過於詭異的模樣,讓陽菜子感到一時恐懼。
  「話說回來,妳曾說過之所以決定進那家公司,是因為公司的格言是『利他之心』這種傻呼呼的夢話啊。都過了五年以上了,妳卻還沒醒啊,既然這樣,乾脆就此長眠不起好了。」
  「什……」
  「啊,我想起來了。妳當初拋棄村子,也是因為作著想要結婚建立幸福家庭之類的這種曖昧模糊的幼稚白日夢啊。原來如此,這就是妳想要的未來啊。了不起,那妳就繼續下去,來個振臂呼籲『愛能拯救地球』吧。大呼口號就感到心滿意足的做法很適合妳。除此之外,什麼都別做,就這樣放任妳的腦子流膿,落魄地死去吧。」
  惣真的表情與他的言語相反,笑容愈來愈燦爛。
  陽菜子至今已經見識過好幾次惣真那侮蔑的眼神,但這是他第一次把怒意表現得如此明顯。冰冷的針從頭頂掉落,連指頭都豎起雞皮疙瘩。
  惣真收回表情,空洞地俯視陽菜子。
  「這是最後的警告,別再使用忍術,也別做任何多餘的舉動。丟下那個窩囊廢。這種男人是繼任者的話,那家公司也看不到未來了,去準備換工作吧。」
  一陣寒風在兩人之間颳過。
  ──毫無改變。
  無論是陽菜子,或是惣真。
  理所當然,因為他們都沒有試圖去改變。反抗是種麻煩,但她又不甘心就這麼聽從,因此只能一直逃避下去。村子毫不留情地與這樣的陽菜子做切割。不需要沒用的無能者,於是把她當成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因此,惣真至今都不曾懷疑過,逕自認為陽菜子會屈服,他們的論調才是合情合理的正義。
  然而。
  「……不要。」
  出乎意料的聲音打從肚子裡冒出來。
  惣真疑惑地蹙起眉頭,陽菜子定睛望著他。
  「我沒辦法就這樣默默地坐視不管。我喜歡這家公司,想要一直待下去,而且課長雖然的確是個笨蛋,我卻無法拋下他不管。既然自己有能力做到,當然會想去做,不是嗎?你自己不也曾經這麼說過?」
  ──我最討厭不去完成自己的使命,老是說夢話的人。
  最後一次見面時,惣真確實這麼說過。當然,他那時的意思絕非如此。
  惣真面有難色地撇著嘴角。
  「……沒想到妳會蠢到這種地步。」
  「不然你說要怎樣!」
  「也是啊……」
  惣真像在作戲一樣,右手緩緩地摩娑下顎。
  接著──
  「去死嗎?」
  一副理所當然地提問。
  然後垂下眉毛,彷彿在看什麼可悲的東西。
  「蠢成這樣,活下去也很辛苦吧。不過我也不是魔鬼。看在我們同鄉的情誼,我就不真的動手奪去妳的性命了,取而代之,讓妳在社會上被徹底抹煞掉吧。被冤枉還是被誹謗,妳要哪一種?」
  「這種……小人做法……」
  「放心吧,村子裡會收留妳的人。沒有什麼比妳就這樣躲下去直到真正死亡那一天,還值得令人感謝了。即使是妳這種程度,在生孩子方面還是能派上用場吧。」
  「……你這種男尊女卑的態度,對公務員來說,會是致命傷!總有一天你會栽跟斗的!」
  「妳以為我會犯這種錯嗎?」
  ──行不通,這傢伙聽不懂日語。
  八成是個不知情感為何物的人類。不,根本就是個被養來當忍者的機器人,沒有心的人又怎麼稱得上是人類呢。
  可是……陽菜子緊咬牙根。
  惣真是個說做就做的人。不管他用什麼方法,陽菜子都會被抹殺,永遠無法再重返社會。
  「……既然如此,那由你來訓練我啊。」
  「妳說什麼?」
  「和我不一樣,對這麼出色又優秀的你來說,訓練我一個人是件簡單的事吧。既然不想讓缺乏大腦的我隨意在這世上走動,那你就補齊我缺少的部分啊。」
  「這是在拜託人的態度嗎?」
  看著端起架子的陽菜子,惣真首度露出傻眼的神情。
  ──啊,這是他真正的樣子,好久沒看到了。
  雖然有點不太一樣,但稍微窺見到這張屬於青梅竹馬的表情時,陽菜子的心底瞬間雀躍了一下。同時她也對這麼天真的自己感到煩悶。
  「管理在東京的忍者也是你的責任吧?」
  「妳不是已經脫離忍者了?」
  「所以我的意思就是短期回到忍者身分嘛。真是死腦筋。」
  惣真皺起五官,似乎感到受不了。
  「……這麼做對我有什麼好處?」
  「我們公司雖然沒有松葉那麼大,但好歹也是有些知名度的企業。在業界還算吃得開。森川出賣公司的結果,有可能會讓業績惡化進而影響股價,業界的勢力版圖也會有所變化。若是能夠一一掌握到這些狀況,對惣真你而言,也不是什麼壞事吧?」
  這番話有一半是隨口胡謅,但陽菜子自己也覺得似乎有這麼些道理。即使預料得到他會用「太天真」來駁回,她也不能就這麼在此退縮。
  「比起就只為了對付我一個人,而在背後動手腳,這個提案不是更有好處?」
  苑內開始熱鬧起來。
  大概是觀光客聚集起來了,空氣起了變化。這個觀景台也遲早會湧入人潮。
  「…………行,就依妳。」
  漫長的沉默後,惣真收起下顎,方才浮現的真面貌早已消失無蹤。
  「雖然這不過是垂死的掙扎,但看在妳那麼努力地動起蠢腦袋的份上,我答應妳。不過,得先通過測試再說。」
  他在說話時豎起右手的食指。
  「我給妳一個星期的時間。這段期間,妳得查到這個叫森川的男人跟誰勾結,有什麼目的。就算結果只是他想在換工作的同時,順帶報復一下,妳也要找齊相關證據,可是禁止用變裝術。」
  「咦,等、等等,那樣的話,我……」
  「是啊,就無能為力了,不過,那是妳太倚賴變裝了。除此之外妳沒有其他才能,的確是無可奈何的事,但不管妳的造型多有變化,只靠這個終有一天會出現破綻。至今沒有被別人識破,妳要當成是奇蹟。」
  ──並不是沒有人識破。
  那個被自己稱作窩囊廢的和泉澤正是唯一識破的人,惣真如果知道這件事會有什麼反應呢?雖然想見識看看,可是這麼做換來的不只是挨罵,肯定還會被強制遣返村子,一切畫下句點,於是她選擇不說。
  「只會變裝的傢伙本來就不夠資格被認定為忍者。妳要真想讓我同意,至少也得表現出最基本的實力。不願意的話,這一切都免談了。」
  有其他人靠近的氣息愈來愈濃。
  惣真不待一直低著頭的陽菜子做出回應,逕自轉身背對她。他所朝向的並非一般下山的坡道,而是陽菜子現身時穿過的樹林。
  「一個星期後同一時間,在這裡報告。今後怎麼處置將取決於妳的調查結果。辦不到的話,就放棄一切,不然就是死路一條。」
  拋下這句話後,惣真的身影瞬間消失,真的就在倏忽間,無聲無息。
  ──果然是怪物。
  陽菜子渾身無力地坐倒在原地。他現在應該已經在御苑外頭了吧。他究竟做了什麼才有這身本事,她一點興趣也沒有。
  ──已經無路可退了。
  全身上下一口氣飆出汗水,下半身完全使不上力。
  幹嘛為了那個笨蛋課長,遭受如此對待呢?怒意逐漸沸騰,然而做出選擇的畢竟是自己。而且她早就隱約料到了,就算沒有和泉澤這件事,總有一天還是會演變成這樣。
  陽菜子就這麼頹然坐在地面好一會兒,直到一群抵達觀景台的銀髮女性們一面七嘴八舌嚷嚷:「哎呀哎呀,怎麼啦。」一面把她扶起。
  
  「跟未婚夫的久別重逢,怎麼樣了?」
  一回到家,盤腿坐在客廳椅子上,只穿著底衣的穗乃香正在仔細上妝。她通常都會交代不要在共用空間只穿這樣,要化妝也在自己的房間畫。可是現在她沒有心力去嘮叨這些。穗乃香肯定是明知道這一切,才在客廳等她。
  「我的記憶中並不存在這件事。」
  「又來了。妳們不是村子裡公認的一對嗎?」
  「不要說這種讓人作噁的話好嗎!那是我爸想讓那傢伙繼承家業而擅自決定的事。再怎麼搞錯時代也該有限度,連同這種地方,我都超級討厭。」
  眼下,陽菜子已經與家中斷絕關係,聽說總有一天要將惣真收為養子的事早已談好。反正那些人對於血緣等等一點興趣也沒有,只要惣真願意繼承家業,就沒有理由執著在婚姻上頭。原本想讓他跟陽菜子結婚,也只不過是因為這樣比較合情合理罷了。
  「話說回來,跟惣真通風報信的果然是穗乃啊。妳跟蹤我嗎?」
  「怎麼可能,那絕對是別人吧,我被發現的危險性那麼高,又還得上班呢。我不過是寄信跟他說小陽復出了。」
  穗乃香泰然自若地承認,繼續貼上第二層假睫毛。
  「不過,不要怪我哦。不管以前還是現在,我都是村子的人。雖然小陽對我很重要,但命令優先於友情啊。沒有上報首領,而是跟小惣報告,這算我做給妳的人情了。」
  「我懂,也不在意。可是……妳對這種事一點疑問都沒有嗎?被村子綁住,得不到自由,妳難道就沒想過逃離嗎?」
  「不會啊?因為這說穿了,不過就是在決定人生的優先順序是什麼吧?我並不討厭當忍者的自己啊。每次要去做交代下來的任務時,我都興奮不已,跟村子的利害關係又剛好一致,對我來說不成問題啊。」
  穗乃香的嘴巴跟手忙碌得動個不停的同時,她的臉愈來愈美艷,陽菜子帶著欣羨的目光凝望她。不需要集中托高的胸脯在調整內衣的襯托下,看起來就像剛搥打出的麻糬。人生真不公平,陽菜子的目光移向自己過於客氣的胸部──人家都說女忍者最重要的必須條件就是美色,可妳為什麼每個地方都遲遲未見發育呢?惣真曾對她說過的話,讓她記恨至今。而且那傢伙並不只是在說風涼話,而是打從心底感到不可思議地這麼問,再加上今天發生的事,新仇舊恨讓她更火大。
  「穗乃真酷,像我就沒辦法那麼堅強。」
  她拉開椅子,坐在穗乃香對面。
  穗乃香一面小心翼翼地塗上睫毛膏,一面發出慵懶的聲音。
  「說什麼呢。在我看來,小陽才真有膽量。雖說妳們是父女,但我就絕不可能主動找首領談判,還與整個村子為敵。而且我也絕對不要跟小惣爭吵。」
  「我才沒有要吵,都是那傢伙太過分了!」
  「可是小陽妳總是不退讓啊。我看今天妳也一定沒有真心道歉吧?」
  陽菜子無話可回,選擇沉默,穗乃香見狀便咯咯地笑了。
  「果然,我就說嘛。不過沒關係啊,小陽就一直這樣吧。我是我,小陽是小陽。我們兩人之間並不分誰好誰壞。真要說的話,我非常喜歡小陽這笨拙的一面。」
  「可是妳還是會監視啊?」
  「因為那就是我的工作嘛。」
  穗乃香邊說邊在臉頰拍上加了珍珠光的亮粉。抿嘴微笑的她已完美化身成夜之女郎。
  「那妳跟小惣聊了什麼啊?」
  陽菜子對毫不掩飾興致的穗乃香露出苦笑,老老實實毫無保留地全盤托出。不過,她隱藏了為什麼自己會想到動用忍術的原由。
  「嗯……不能使用變裝術啊。不愧是小惣,真嚴格。但感覺好像很有趣。」
  「一副事不關己。」
  「因為這本來就不是我的事啊。對了,我手上有的道具都借給妳吧。在小陽離開村子後的這段期間,很多東西都有所進化喔?好比飛鏢,已經不拘泥於原型了,看了會嚇妳一跳哦。」
  「咦?可是……可以嗎?不會被罵嗎?」
  「有什麼關係?他又沒有交代我不能幫妳。對了,既然還有點時間,我讓妳看看我的收藏。我可以把一整套完整借給妳哦,反正我可以要求追加,要多少都行。」
  這麼說的穗乃香眼神閃耀著歡快,得意地微笑。
  
  一個星期為時短暫。變裝術被禁的陽菜子能做到的事並不多。
  她不認為森川會冒著可能被確認的危險性,使用公司信箱與松葉商事互通有無。是個人的免費信箱還是電話呢?不管哪一種,只要搶過他的手機就一切真相大白,可是要在對方知道自己姓名身分的情況下,成功做到這點並且不被懷疑,根本就難如登天。再說,森川的手機永遠都放在西裝的內側口袋裡。
  雖然也不是沒想過偷偷使用變裝術,卻又礙於不知道惣真的手下潛藏在什麼地方。假扮成陌生人然後在小酒館與他接觸偷走手機,明明就是一件輕鬆的事,陽菜子一面在心中感嘆,一面隔著電腦觀察坐在斜前方的森川。跟村裡的同伴聯絡一聲,也許就可以幫她入侵電腦,但這法子恐怕跟變裝術一樣,算是違反規定。
  唯有找出些許破綻和異狀這條路了,但結果卻什麼可疑的事都沒發生,就這樣,這星期只剩兩天了。
  ──好好觀察。在跟平時不同的轉角拐彎、買了根本沒吃過的麵包等等,像這些瑣碎的小事也好,提示就隱藏在這些瑣碎但確實的變化裡頭。
  腦中響起惣真的聲音。
  那是在大學時期,村裡以研修之名對她下達指令的時候。她跟蹤了一名不知身分的上班族長達一個月。反正我又沒有要成為忍者,做這種事又有什麼好處呢?對於陽菜子心不在焉的行動,惣真一一提出批評。大概是這個關係吧,最近想起村裡的教導時,旁白全是惣真的聲音。讓人……極為鬱悶。
  ──比起下一任首領,他更像愛挑剔的婆婆。
  沒事就提繼承人的自覺、身為女忍者的直覺有的沒的。現在回想起來,他也許是以未來夫婿的立場,而取得了指導員的身分來到她面前。
  ──所以才會那麼生氣吧。
  我已經不會再回村子了。當忍者什麼的,我死也不要。
  陽菜子如此表明時,惣真表現得就跟紅綠燈一樣。明明眉頭皺也沒皺,臉色卻在瞬間變綠又變紅,然後就恢復平常的樣子。居然有人能這麼厲害地做到這種變化,陽菜子對此感到驚奇,但惣真不理會她的驚訝,若無其事地用劍一樣銳利的眼神射向陽菜子。
  想逃啊。
  這句話筆直地把陽菜子射穿。
  膽小鬼。我最討厭不履行自己的使命,光顧著說夢話的人,不要再讓我看到妳的臉。
  小惣肯定很震驚啊。之後穗乃香滿臉同情地這麼說時,她立刻反駁幹嘛說這種噁心的話,但仔細想想,對於她這個每位老師都棄如敝屣,不中用的學生,也是惣真耐心十足地在教她。感覺就像一腳踢開這情分一樣,也許真的讓人很不舒服。
  ──討厭,討厭。不小心想起這件事。
  陽菜子輕輕搖晃腦袋,視線回到森川身上。那個冷血男的事,現在並不重要。
  這時她忽然注意到。森川所戴的手錶跟平時的不一樣。
  森川平時愛用的是泰格豪雅休閒腕錶,可是今天在他左腕上引人注目的是已用了一段歲月的典雅歐米茄。「在我出社會時,我老爸讓給我的。」還記得他曾經自豪地向大家展示過,連帶地也想起他說過:「要一決勝負的關鍵時刻,我一定會戴上,比方說,簽重大契約的時候。」
  可是今天的森川並沒有外出預定,也沒有跟客戶約開會才對。再仔細觀察,他別的領帶跟身上的西裝都比平常高級。
  帶著懷疑的眼神更加謹慎觀察,也許是心理作用吧,他看起來很心浮氣躁,坐立不安。去吸菸室的次數也比平常多了兩成。有事沒事就確認手機畫面的舉動也讓人起疑。陽菜子假裝起身去廁所,或在吸菸室旁邊的自動販賣機買果汁,若無其事地繼續監視他。
  然後兩點左右,森川拿起發出震動的手機,臉上表情瞬間變得凝重,接著便立刻起身前往吸菸室。看到他這樣的舉動,陽菜子確信了一件事。
  ──一定有鬼。
  森川三十分鐘前才剛吸過菸,他並不是個會連續離開座位混水摸魚的人。陽菜子拿起錢包,也跟著離開座位,先行一步躲到自動販賣機的隱密處,偷偷觀察吸菸室。
  裡頭已經先有人,那張臉還很熟悉。
  和泉澤亘。
  創的父親,統領IME的社長本人正板著臉在吞雲吐霧。
  ──為什麼?
  當然,社長也不是不能抽菸。有時為了跟員工培養感情,他也會像這樣下來一般樓層。可是森川似乎早就知道裡頭有人,社長明明還沒進入他的視野範圍,他就在離吸菸室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整了整領帶與西裝。
  森川微微點頭致意後走了進去,社長揮了揮手表示別拘禮。
  幸好是玻璃隔間,陽菜子偷偷摸摸地從牆壁後方窺視兩人。從這個角度,她不只能夠看到動作,連嘴巴的開闔也一清二楚。
  〈狀況怎樣?〉
  〈托社長的福,很順利。〉
  〈聽說你前些天還簽到了重大契約啊。〉
  〈……是,多虧課長竭力相助。〉
  看來這兩個人以前就認識。在吸菸室打過幾次照面後,超越部門職位而變得熟稔的例子並不算少,因此這或許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可是儘管如此,他們兩人始終保持一段距離,眼神也沒有對上。還把嘴巴的動作壓抑到最小,交談間用到的字眼很少。
  〈就是今天了。〉
  〈是,晚上七點。〉
  〈已經預約好之前那家店,晚上九點半。結束後就過來。〉
  〈是。〉
  〈那相當頑固哦。〉
  〈……我會竭盡全力。〉
  〈我很期待。〉
  陽菜子的身子正要稍微往前傾時,社長把剛點燃的菸往菸灰缸捻去。
  〈就這樣,拜託了。〉
  交代完這句話,社長便三步兩步走出吸菸室。簡直就像是為了跟森川說這些話才待在那裡面一樣。
  ──怎麼回事……?
  為了換工作不惜出賣自家公司的森川,為什麼偏偏是跟社長密談呢?雙重間諜?不會吧。
  森川似乎卸下了心中的緊張,放鬆了肩膀的力量,點起新的一根菸。看來現在最好不要輕易探究引他起了防備。更重要的是,她得去確認晚上七點,他要跟誰見面?做什麼?
  今晚似乎會很漫長。陽菜子收回原本要按下碳酸飲料的手,改按營養飲料的按鈕。
  
  「那我今天就先走了。」
  森川在下午六點準時關閉電腦的電源,跟往常一樣,對整個辦公室的人露出完美無缺的笑臉。十五分鐘前就在做準備的陽菜子也一副逮到機會似的站起身。
  「啊,我也先走了。課長,資料我用郵件寄給你了,請在明天之內做確認。」
  「好,謝謝了。兩位都辛苦了。」
  和泉澤悠哉地揮揮手,到底是在為誰辛苦啊!陽菜子的心底雖然並非沒有這股火氣,但她也知道那樣只是在亂發脾氣,因此極力忍住,臉上擺出客氣的笑容,離開辦公室。
  「森川前輩,你是搭JR嗎?」
  「是啊,不過今天我要散步到銀座,因為跟人有約。」
  「哦,是約會嗎?話說回來,前輩今天跟平常打扮得稍微不一樣呢。」
  「不是那樣啦,只是跟朋友吃飯而已。望月是坐地下鐵?還是JR?」
  「地下鐵,不過我今天也要先逛銀座再回家。因為想買冬天穿的大衣。」
  陽菜子沒有漏看森川在聽到這個回答後,臉上隱約露出嫌她礙事的神情。儘管如此,森川那張客套的笑臉也沒有瓦解。
  「也是啊,天氣突然變冷了呢。妳要走哪一頭?」
  「嗯──我想想啊。對了,四丁目那附近好像蓋了新的商業大樓,就去那邊逛逛吧。」
  「哦……這樣的話就跟我的方向相反了。總之我們就先一起走到車站前吧。」
  其實不管在哪裡分開,都會繼續跟蹤你啦。
  陽菜子在心裡宣言,嘴上繼續聊些雞毛蒜皮的事後,兩人在剪票口道別。森川果然有什麼重要而且極為機密的要事。行事謹慎的他回頭張望了好幾次,就為了確認陽菜子已經消失在人海間。
  可是,太天真了。
  只這麼做,怎麼可能擺脫得了陽菜子。
  她隱身在東西的遮蔽處,收起原本圍著的紅色圍巾,把上衣翻了面。款式簡單的黑色外套,立刻變成藍底白條紋的休閒外套。接著順手戴上黑框眼鏡,再快步跟隨在森川後頭。
  森川踩著毫不猶豫的腳步,走下靠近丸之內線的地下鐵入口處。看來去銀座吃飯只是個障眼法。明明不可能發現陽菜子的身分是名忍者,這人做事怎麼如此小心。
  是要跟松葉商事的人見面嗎?但若是這樣,又跟社長有什麼關係呢?
  雖然感覺到自己正蹬進一淌渾水中,不過事到如今也沒有卻步的餘地了。陽菜子愈來愈看不懂森川究竟有何目的。
  在赤坂見附下車的森川走向一間被竹籬笆圍起的獨棟餐廳。從餐廳門到入口處沿路鋪著石板。直接走過去的話,恐怕會被發現,但幸好這裡的綠蔭很多。陽菜子小心翼翼地不要讓竹籬笆晃動到,藉著籬笆叢悄悄地靠近入口處。
  「森川先生,您的朋友已經先到了。」
  聽完服務生的話,森川露出焦急的神色,踩上附近的階梯。從隱約可見的內部裝潢來看,這應該不是和食,而是中華料理店。店內飄出炒菜油與大蒜香噴噴的味道,刺激著味蕾。
  ──那麼,要怎麼辦呢?
  看看手錶,再五分鐘就七點了。考量到與他相約的人數也許是兩人以上,這樣的話最好稍微等一等再闖進去。
  為了做準備,她脫下鞋子,轉動鞋跟拆去。把頭髮綁了起來,皮包藏在樹影下,上頭撒上落葉。這點變裝應該還在許可範圍內吧。
  過了十分鐘後,陽菜子靜靜地做了個深呼吸。
  可是就在她準備動身,要踏出第一步時,門口傳來了計程車抵達的車聲。
  「抱歉,七點的預約,預約人是森川,人應該已經到了吧?」
  「是的,大家都到了,請上二樓。」
  ──果然還有人。
  陽菜子慶幸自己沒有魯莽闖入,但這聲音卻又熟悉得令她感到疑惑。
  她從樹枝縫隙探了探與會者的臉,倒抽一口氣。
  ──為……為什麼和泉澤會在這裡!
  難道剛才先到的人是社長嗎?但若是那樣,根本就沒必要掩人耳目地聚集在這裡。再說,社長應該是在這之後的第二家店跟他會合才對。
  陽菜子壓下心裡的急躁,再度深呼吸。
  不可以慌,慌張會讓一切化為烏有。不管發生了多麼意想不到的事,都要冷靜,理所當然地去完成理所當然的事,這是身為忍者的鐵則。
  確認和泉澤已經上了二樓之後,陽菜子拍掉套裝上沾到的落葉,走到店門口。刻意縮緊咽喉內的氣管,讓音調高八度。
  「不好意思,在店內忙碌時突然來打擾,我有事想請問一下。」
  笑臉走來的服務生,和剛才招呼和泉澤的不同人。店內以白色牆壁,磨出光澤的木材為基調,陽菜子慶幸此處的照明一律使用暖色系,這樣可以讓臉部特徵隱去大半。
  「我正在尋找適合聚餐的地點……這裡是否備有包廂呢?」
  「有的,二樓全部都是包廂。剛好今天有一間空房,方便的話,是否要上去看看?」
  「太好了,謝謝。」
  一樓淨是開放式的位子,雖然是平日,卻十分熱鬧。從氣氛看來這裡的價位明明不低,這世上,優渥的人就是優渥啊。陽菜子有點嘔氣。話說回來,自中午吃過便利商店的三明治之後,她就什麼也沒吃了。和泉澤那些人想必正在享用豪華的晚宴吧,思及此,她就感到一陣空虛。
  走上階梯,出現在眼前的首先是化妝室。木頭門上有雕飾,男女各有專用的一間。
  而包廂共有四間,今天空下的似乎就是靠近化妝室的右邊包廂。
  「室內的配置每一間都一樣嗎?」
  「是的。裝飾雖然多少有些出入,但大致相同。每間房間最多可容納六個人……不過經過討論,也是可以稍微再做調整。請問您預定幾位呢?」
  「五位,所以感覺剛剛好。」
  一面隨意捏造內容,一面確認房間的狀況。房內擺設的櫃子全是抽屜式,很難有可以供陽菜子藏身的地方。不過,還有一張桌巾垂到地板的大圓桌。
  「那個……我可以拍照嗎?其他詳情我想再用電話跟您們商量。」
  「沒問題。那麼如果有什麼疑問,請叫我一聲。我會在一樓提供服務。」
  「謝謝。」
  等服務生離開之後,陽菜子拉開抽屜,果不其然,裡頭備有替換用的桌巾。
  行得通。
  陽菜子從口袋拿出跟穗乃香要來的小球,約是高爾夫球般大小。
  ──用法很簡單,只要拉開上頭的線就好,拉開後要在十秒以內離開哦。因為這東西的菸味重得很。
  確認過走廊空無一人後,她迅速將小球丟進男性化妝間。再回到包廂躲在門的後方屏氣凝神,結果不到五分鐘,餐廳內便響起刺耳的警報鈴聲。
  「怎麼了……?火災?」
  「是、是那裡,廁所!有煙!」
  受驚於聲響的客人陸續從包廂現身。偷偷一瞧,其中也有森川的身影。大夥兒發現從男性化妝室冒出來的白煙,臉色霎時一變。
  「各位客人,非常抱歉。請先慢慢下樓。」
  「拜託……這要不要緊啊?」
  「我們現在正在確認狀況,為了避免危險,請先往這邊移動。」
  驚慌的客人遵循服務生的誘導,倉皇走下樓梯。森川一臉緊張,小心照看和泉澤和另一位男人。那男人相貌嚴肅,年紀大約五十來歲,不悅地歪著嘴角。霎時覺得這張臉似乎曾經看過,但她搜尋記憶卻找不出答案。陽菜子現在沒有時間慢慢思索了。
  等所有的客人都離開,帶著滅火器的服務生衝進化妝室時,陽菜子躲進和泉澤他們走出來的最裡面的包廂。從抽屜拿出一張備用的桌巾,立刻躲到餐桌底下。為了防止有人低頭探視,在他們三個人回來之前,她用桌巾連同桌腳一起把自己裹住。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就像裝飾的一部分,用心幫自己做了障眼法,再透過縫隙偷窺外面情況。當然,她也沒忘了啟動手機的錄音功能。
  終於再過了約十分鐘之後,她聽到三人回包廂的腳步聲。
  「……真是,不懂那人在想什麼,怎麼會在廁所吸菸呢。難道就這麼忍不住嗎。幸好並不是火災啊。」
  森川故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憤慨,沒聽過的男性聲音苦笑回答:
  「也許是在談很氣悶的生意呢。該不會是你吧?」
  「怎麼可能!我哪會做這種事。」
  「哈哈,開個玩笑。和泉澤抽菸嗎?」
  「不,我……小時候曾罹患哮喘。」
  「你這人真是表裡如一。最近的說法是怎麼形容你這種人呢……草食系?你還沒結婚吧?」
  「遲遲遇不到好的緣分。」
  聽得出來這次換和泉澤在苦笑。
  是這樣啊,他曾經得過哮喘。陽菜子的注意力差點被初次聽到的消息吸走,她趕緊踩剎車告訴自己這沒什麼,把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不知名的男人身上。
  就在他們閒聊時,服務生走了進來。原來是為了剛才的騷動來致歉,在每個包廂都送上一瓶葡萄酒。中華料理配葡萄酒還真特別,看樣子這項服務似乎就是這家店的賣點。
  「那就選紅酒吧。我們待會兒再享用,先放旁邊。」
  「是。這次發生這樣的騷動,真的萬分抱歉。原因果然疑似是香菸,倒不是發生了火災。」
  誠惶誠恐的服務生重複了幾次道歉的話之後,才退出包廂。
  話說回來,還真是開發了相當了不起的煙霧彈啊,陽菜子心中佩服。提議添加味道的人,聽說是陽菜子也很熟悉的一名村裡的夥伴。原因不明的煙霧太容易令人起疑,人們只要知道原因之後就會安心不再追究,所以除了菸味之外,還開發了油煙味、燒焦的煤炭味等等好幾種種類。比自己大三歲的她從以前就在藥學方面表現得很優秀,本以為她的目標一定會是成為醫生,沒想到卻是把藥劑師當成副業,反在村子裡專心研發道具。除了自己,大家身為忍者的本事都確實有所提升,雖說為時已晚,她卻依然對此感到極大的震撼。
  「應該很快就會送上新的料理,我們繼續談下去吧。發生這種麻煩事,真是抱歉。」
  「又不是你的錯,別介意。還是說那真的是你吸的菸?」
  「拜託,饒了我吧。」
  「那個……三井先生與森川相識的經過,我已經清楚了。我從沒想過森川竟會考慮換工作,有點震驚……」
  三井,聽到這名字,陽菜子張大了嘴巴。
  那不是杉原美波的頂頭上司,松葉商事專務董事的名字嗎?
  ──事情兜在一起了。
  這樣就能明白雖然彼此的上下階層分明,但森川與三井之間的空氣卻毫無隔閡的理由。相對地,和泉澤的聲音卻繃得很緊。
  「不不,別責怪森川啦。與其說他想換工作,倒不如說是我們想挖角。正如你所知,我們家跟IME不一樣,對能源市場的經營不太擅長。而我聽說森川很優秀。」
  ──這麼說來,三井果然是松葉商事的人。
  可是,這樣更加莫名其妙了,這到底是什麼聚會,森川的目的又是什麼?
  和泉澤也一樣困惑,看得到他焦慮得開始微微晃起大腿。
  「那麼今天是森川要辭掉工作跳槽到你們那邊,盡最後道義的聚會嗎?我想這種情況應該很少……」
  「哈哈哈,說什麼道義,你用的字眼還真老氣呢,虧你還這麼年輕。」
  「不是嗎?」
  「正如你所說,只是挖角的話,這麼做的確很稀奇。如果森川是個董事那還另當別論。」
  「那是為什麼……」
  所以說,遇事不懂,也不能就這麼把不懂擺在臉上直截了當地問啊!……陽菜子如果在旁邊,鐵定會踩他的腳吧。和泉澤果然不適合從商。陽菜子雖然也一樣不懂對手的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但在場坐著的若是陽菜子,她定然不會露出這種像被拋棄的小狗一樣,全神戒備的態度。這樣只會更加助長對手的氣焰而已。
  果不其然,三井這個人的心情似乎很好。
  從倒酒聲聽起來,他刻意倒得很緩慢,直到紅酒斟滿。
  「你將來會繼承公司吧?」
  「這件事還沒有確定。」
  「可是繼承人就只有你一個。你父親應該是這麼打算吧。上一任社長不也就是你爺爺。」
  「儘管如此,我現在也沒有任何決定權。如果你所期待的是這方面,那我……」
  「不是不是,並不是這樣,你聽我把話說完。急性子就是年輕氣盛的證明啊,不過這樣會被惡劣的長輩利用哦。」
  ──惡劣的長輩說的不就是你自己嗎!
  三井的口吻很是不遜,光聽就讓人胃翻騰。明明被當成白痴耍,和泉澤卻只會傻傻地嗯一聲。好好振作啦,你是我的上司耶!比起三井,陽菜子也對和泉澤惱怒萬分。
  「你的確還沒有任何實權。但在另一方面,你還是可以產生很大的影響力,不是嗎?」
  「你是指……股份嗎?」
  「沒錯。你跟社長、董事長並立,是大股東。應該有權召開股東會議,向公司提出要求吧。」
  談話內容似乎愈來愈詭異。
  和泉澤當然也察覺到這點,不用看也知道現在他一定握緊了拳頭。當他有所隱忍時,總是會這麼做。伸直手臂與背脊,眼神緊盯著對方,幾乎到了會被罵放肆的程度。那樣彷彿是在激勵自己,不要漏看任何事,不要被欺騙。
  「我不懂你想說什麼。」
  「對於我們這個年代的生意人來說,你的爺爺──和泉澤與太郎先生,是名英雄。不但一手建立起和泉礦業能源這麼出色的一間公司,對業界的影響力更是無遠弗屆。早一步察覺過度倚賴石油的危險性,成立資源開發的人也是與太郎先生。而且公司內外對他都抱持深厚的信任。我從未見過像他這麼德高望重又有商業才能的人。」
  「謝謝。祖父也是我的驕傲。」
  和泉澤的聲音突然充滿喜悅。他雖然知道現在不是為此開心的時候,卻還是按捺不住。
  這人不管到哪,都是老實的笨蛋。
  「現任社長,你的父親也確實地繼承了他的事業。現在在日本,貴公司已躋身於了不起的一流企業……然而,跟這些信用和實績比起來,近年來的業績確實呈現緩緩走下坡的狀態。」
  「事業本身很安定。只是……資源開發需要資金。」
  「是啊。先投資的做法,並不適合貴公司的實際情況。再這麼下去,不到兩年,盈餘肯定會由黑轉紅。」
  三井在沉默不語的和泉澤面前,故意停頓了一個呼吸,含住一口紅酒。
  「所以……」
  從腳的動作可以看出來三井傾身向前,同時,和泉澤驚訝地往後退了退。
  他的緊張似乎讓三井很樂。
  「我要商量的事就是那個啊,和泉澤小弟……要不要讓你家的公司跟我們合併?」
 楼主| 发表于 2017-7-8 00:04 | 显示全部楼层
  3
  
  
  第二天早上,陽菜子強忍腰痛進公司。在桌子底下化成無機物長達兩個半小時,害她全身僵直又硬邦邦。在她頭頂上進行的對話,用來助長疲憊更是綽綽有餘。
  ──內容太沉重了。
  陽菜子本來只是想,如果森川打算做出過河拆橋的舉動,她要試著阻止。可是事情究竟何時開始演變成在討論公司的合併呢?與美波無憂無慮地喝著啤酒的那天晚上怎麼已經恍如隔世了。
  老實說,她想打退堂鼓了。
  她並不是沒有想過乾脆對惣真隨便找個理由,把一切當作從未發生。這樣一來,她也就不用忍著胃痛,在星期日與他碰面。她緊急發信報告中間經過,告訴惣真森川的目的並非換工作而是為合併的事鋪路,不也是基於淡淡的期待,希望他會反過來交代自己:既然這樣就不用再查下去,不要插手多餘的事。雖然她明知道這種一廂情願,惣真不可能允許。
  做太多反常的事了。沒錯,我就是討厭成為忍者才離開村落,插手這些多餘的事本來就做錯了。至少今天一整天,要老老實實地當個蚌殼就好。
  陽菜子打定主意。但大概是因為早上她根本沒做到什麼工作吧,和泉澤偏偏在今天多次對她表達關心。
  「妳的氣色好像不太好,怎麼了嗎?」
  「我沒事。」
  「是不是會冷?聽說今天是今年最冷的一天,我開暖氣吧。」
  「不用。」
  「啊,對了,妳看,有人送我這個好吃的巧克力,妳要不要?不是說天氣冷的時候最好來點巧克力啊。」
  「……你會不會搞錯了,那應該是指在雪山遇難的時候吧。」
  這類對話每隔二十分鐘就會重複一次,陽菜子實在受不了他這麼煩人,好幾次都只好離開座位去抽根本就不想抽的菸。雖說如此,他畢竟是在關心自己,縱然是多餘無益的舉動,她也不忍置之不理,然而……
  「咦!望月小姐,妳會抽菸哦?有什麼壓力嗎?還是在擔心什麼?如果不嫌棄,可以跟我商量……」
  看到根本沒人拜託就自己變得惶惑不安的和泉澤,陽菜子終於爆發了。
  「不需要,請你閉上嘴巴好嗎,吵死了!」
  都是因為這樣,才會害她最後還得承受後輩同情的目光「課長真的很喜歡望月前輩呢」,這裡說的喜歡當然不是那種喜歡,而是父母在擔心孩子,更準確來說,應該是非常想引起媽媽注意的幼兒。課內所有人都早已理解到這點。
  「別看課長那樣子,聽說他原本是個很優秀的研究者哦。」
  一走出廁所,就看到後輩正仔細地補上睫毛膏。上班時間在做什麼啊?陽菜子納悶地看了手錶,才發現已經十二點半,是午休時間了。糟糕,今天連郵件都還沒好好確認。她搖了搖發愣的腦袋。
  「聽說他曾得過海外學會頒發的獎。話說回來,課長整理的資料一直都很完美呢,市場分析的速度其實也比森川前輩快又正確。」
  「嗯,聰明的人也是分成很多種啊。可是,他不適合從商。在談生意時太過聽取對方的要求,也常常差點就簽下了會讓我們自己大賠一筆的契約。」
  「那樣的人卻很受歡迎,實在讓人氣憤呢。大家真是太沒眼光了。」
  這麼說的後輩其實在人事異動發表當初,知道單身的少爺將成為頂頭上司時,應該也多少抱著期待。曾經用比現在還甜美三個階段的聲調跟和泉澤說話,每天的妝容與髮型也比現在更講究。可一弄清真相之後,她立刻變臉,對和泉澤保持冷淡的態度,對於這樣的她,陽菜子並不討厭。
  「小鞠,那森川前輩呢?他單身,工作能力強,又會照顧人,我覺得很不錯哦。」
  「啊──好像很受歡迎呢。可是我就算了。森川前輩屬於很有攻擊性的類型不是嗎?野心太強讓人有點承受不住。」
  最後她塗完唇蜜,收進化妝包,碎唸:「這個公司沒什麼好男人,不過邂逅總是發生在不期然間啊。」陽菜子對於嘴唇總是豐潤有光澤的她感到佩服。對陽菜子而言,化妝只不過是為了「變成不是自己的臉」,並非為了讓誰欣賞。
  同時,聽到後輩意外冷靜地分析森川,覺得自己似乎瞧見她未知的一面,心中一陣讚嘆,不過她佯裝出什麼都不懂的表情。比起點頭附和,裝作什麼都不懂,會更容易套出對方的話。
  「有這麼誇張嗎?我覺得他跟其他人差不多啊。」
  「就是有啊──!可是在表面上,他很深藏不露。我聽在祕書室跟我同梯的人說,森川前輩常在假日跟那些高層去打高爾夫球哦。」
  「咦,是哦,還真不知道。」
  「其實,我前幾天也碰巧在銀座的酒吧,看到他跟山城專務董事一起喝酒。很奇怪吧,明明只是一個主任,工作的管轄範圍也不一樣。所以隔天我就故意裝作沒事一樣問了他這件事。他本人保持得很鎮定,但我看得出來他其實很慌。換句話說,這不就說明了他其實別有用心?」
  「山城董事……是人稱前社長左右手的那位?」
  「沒錯沒錯。要不是世襲制,聽說他絕對會成為社長。對課長今後將會繼承公司這件事,還曾經面有難色呢,而且,聽說還相當明顯。在課長底下工作,卻跟這種人有所接觸,我是覺得不太對啦。」
  原來如此,這就是為什麼他的警戒心會那麼強啊。
  啊,請不要說這是我告訴妳的哦,看著後輩伸舌頭拜託,陽菜子當然堅定地對她點頭。
  「如果課長也能稍微振作一點,我們就能安心工作了啊。他人很好,又體貼下屬。」
  「這一點大概是遺傳到董事長吧。『我為人人,人人為我;替人著想及利他的精神才是生意的基礎』。會如此提倡這種觀念的公司,現今應該少之又少了。」
  「課長每次說到這個,可都是真心誠意哦。我似乎稍微理解社長為什麼會傾向獨自經營了。身邊倘若都是心靈這麼純潔的人,公司反而會敗壞吧。」
  陽菜子跟著苦笑的後輩一走出洗手間,視野內就突然冒出那個相信公司團結一致,內心純潔──或者說天真的長腿男,他正踢踢躂躂四處奔走。一發現陽菜子的臉,和泉澤的表情便整個柔和起來。
  「……真是臉小得沒意義,太沒意義了。」
  後輩似乎也跟她一樣失望,並且憐憫地拍了拍陽菜子的肩膀。
  「那我先走了,請加油,好好照料他吧。」
  她一說完,就快步轉身離去了。她大概不想連午休時間都跟和泉澤有所牽扯吧。很能明白她的心情。但是唯一一個不懂的男人正像隻小狗跑過來。
  「望月~太好了,還以為妳到外面去了。」
  「之前我就想說了,工作的時候叫我『望月小姐』,私下卻只叫『望月』,這樣不是太奇怪了嗎?一般而言應該要相反吧?」
  「咦?是嗎?工作中不是要稍微保持距離比較好?」
  我跟你的距離從來就沒有縮短過。
  陽菜子吞回這個反駁,愚蠢的對話只會讓自己疲累。反正不管說什麼,和泉澤都不痛不癢,不會沮喪。
  「所以呢,你有什麼急事?」
  「沒有啦,我想來問妳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餐。就是那個啊,之前我後來不是因為要開會結果沒去成?所以就想在今天請妳,李桃庵的當季御膳便當。」
  「你還記得啊,不用了啦。」
  「不行,我們說好了。啊,還是妳很忙?這樣的話,我們改約別天也行……」
  和泉澤在公司內大方邀請她用餐是件稀奇的事。他們雖然同梯,卻是上司與下屬的關係,因此基於劃清界線的理由,和泉澤若要邀她去喝酒或者有事找她商量,十有八九都是在下班後無人的場所開口。難道他真的很擔心沒精神的陽菜子?還是因為昨天的事讓他承受不住,很想跟誰聊一聊?
  陽菜子沒轍地聳聳肩,不管怎樣,她也得在星期日之前,盡可能收集情報。
  「你既然要請客,那我就陪你吧。不過,地點要改成桂花樓。我現在不想吃日本料理。」
  「咦──那不然維儂呢?那裡的生義大利麵很好吃,午餐的套餐也相當不錯……」
  「不,不是桂花樓我就不去。還是說我自己一個人去。」
  陽菜子對苦著臉的和泉澤哼了哼。
  北京烤鴨也好,魚翅也好,她知道和泉澤昨晚吃的那一餐,豐盛到讓他根本暫時不想再看見中華料理。那些香氣排山倒海地竄進鼻腔,陽菜子卻一口也吃不到,累積下的怨恨可是深得很。
  
  和泉澤看著陽菜子不選一千日圓的商業午餐,而是單點乾燒蝦仁與勾芡炒飯,再加上煎餃,他瞪大了眼睛。
  「沒想到妳那麼瘦,卻這麼會吃呢。」
  「因為我昨晚沒吃晚飯。」
  「所以氣色才這麼差啊。不行哦,飯要好好吃啊。這裡的糖醋里肌很好吃,要不要加點?」
  「好。」
  陽菜子之所以空腹,一部分是因為她睽違這麼多年後,重拾了基礎鍛鍊。
  坐電車到公司需花三十分鐘以上,這樣的車程她改用跑步通勤;下班後前往健身房,用健身器材鍛鍊三十分鐘,再游泳游個十公里;回家的那段路當然是跑步。從那天見了惣真之後,她就開始這麼做。
  不過五分鐘。
  雖說是全力衝刺,也只不過就趕了這麼一點時間,她卻氣喘吁吁。這對陽菜子而言是意料之外的震撼,比起無法在時間內抵達約定地點,更讓她感到屈辱。
  說來也奇怪。她並不想成為什麼忍者,所以封印了所有技能,也不再鍛鍊。在自己的選擇下,這明明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她卻不甘心本來能辦到的事變成辦不到。
  「所以呢?你有什麼事想找我商量?」
  「咦?」
  「沒什麼咦不咦的。你不是有話要說嗎?不趕快說,飯就要吃完了哦。我可沒有閒功夫還跟你優雅地享受飯後茶點。」
  在沒好氣的陽菜子面前,店員送來了和泉澤幫忙點的芝麻球與杏仁豆腐。她其實也不是沒有注意到,這樣點下來也許比李桃庵的當季御膳還貴,但轉念又想,反正這人是個少爺,便不客氣地合掌開動。
  「妳說對了。真是什麼事都瞞不過望月啊。」
  「你想瞞嗎?或者應該問,你動過想對誰隱瞞事情的念頭嗎?」
  「啊哈哈,的確,我從以前就非常不善於說謊或者藏心事。」
  「你不是當社長的料啊。令尊跟爺爺都很頭痛吧。」
  「嗯,我想也是。我要是勉強繼承,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啊。」
  昨晚和泉澤對於三井的提案有何感覺,她不清楚。說話的人始終是三井,森川則挑好時機附和,像是為了鬆懈和泉澤的警戒心。在這當中,和泉澤一直「嗯嗯」、「啊」、「是啊」淨回些曖昧不明的答案。
  唯獨在聽到「社長正在等候,我們換地方喝吧」的時候,他的聲音一變,反問:「父親知道這件事?」
  陽菜子沒有漏聽三井那意味著得逞的偷笑。──是啊,沒錯,令尊與一半以上的董事都贊成這提議。只要你也點頭,這件事就能圓滿解決了。
  是這樣啊。和泉澤回答的聲音就像即將斷掉的線那般細。
  「望月,妳曾說是被爺爺……董事長的理念打動,才決定進我們公司的吧。」
  「我說過這種話嗎?」
  「在內定者親睦會的時候。我很高興所以才記得。」
  「這樣啊……不過,你為什麼高興啊?」
  「因為我也是啊。小時候,每次聽到爺爺說起他想打造讓每個人都幸福的公司時,我都會格外自豪。我進公司的原因就是想守住這家公司。」
  陽菜子真心感到佩服,嘆了一聲。她本以為他什麼也沒想,只是靠走後門才進這公司,感覺有點對不起他,於是她端起熱茉莉茶倒進和泉澤的杯子裡。
  「好好努力。只要繼續奮鬥,就算得不到夢想成真般的未來,這份努力還是一定會獲得某種形式的回報。做一個正正當當的人。珍惜身邊的人,心懷感謝,堅定踏實地走,才是邁向成功的最好捷徑。」
  和泉澤模仿董事長的模樣,稍微扁起嘴默背董事長說過的話。就跟陽菜子在大學三年級的秋天,公司說明會上聽到的一模一樣。
  「我覺得很了不起,但理想論畢竟是理想論。旁人會用鼻子嗤笑,因為是成功者才有辦法說這些。這世上哪能如此盡如人意……我爸就是這類人。老是跟爺爺吵他說的只是漂亮話,時代落伍,現在的時代沒有好混到光靠理想就能維持公司。」
  「……這種話可以告訴身為一名員工的我嗎?」
  「現在只是以同梯的身分聊些對家庭的抱怨。而且望月妳不會說給別人聽吧?」
  無法斷言不會的陽菜子曖昧地笑了笑。
  如果現在惣真過來逼她說出公司的現況,判斷有此必要的陽菜子就會回答吧。和泉澤這份無條件的信賴,有點沉重。
  沒有發現陽菜子的猶豫,和泉澤繼續說:
  「所以當望月毫不遲疑地說『因為董事長的話太棒了,我才將公司設定為第一志願』時,我高興得快哭了。當下就想我要跟這女孩做朋友。起初那三年,我們的部門不同,很難有私下交談的機會。」
  「……原來是這樣。」
  陽菜子回想起和泉澤剛換到現在的部門時,一看到她,臉上就煥發出光彩。打從第二天起,他就老是「望月小姐、望月小姐」地纏著自己。那時候,部門的每個人都不清楚和泉澤是個什麼樣的人,「哎呀,發現少爺的羅曼史了。」大家的目光都興奮起來,可是漸漸地,任誰都看得出來其實不是那麼一回事。直到最近,「雖然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但是他這麼喜歡妳真是太好了(別來找我就好)。」同事常用這種同情的視線守護她。
  弄清理由之後,她並沒有湧出什麼感到可貴的心情,只是長年的疑問得到解答,稍微釋然了點。
  「可是真的說過話後,才發現望月很冷淡,讓我嚇到了。我一直以來都以為對爺爺的話產生共鳴的人,肯定很熱情。」
  「辜負你的期待,真抱歉。」
  「我不是這意思啦,現在我已經知道妳很溫柔又很會照顧人。無論是工作還是麻煩的雜事,都絕對不會鬆懈。跟妳在一起工作,就明白妳果然跟我想的是同類人,逐漸被妳吸引。」
  儘管她明白這句話沒有什麼深意,不,正因為明白才更讓她啞口無言。這傢伙真的是三十多歲的大叔嗎?陽菜子目不轉睛地回望他,懷疑這人難不成是穿上人偶裝的幼稚園兒童。
  「你啊……不稍微注意一下,你的言行舉止就會超越天真無邪,讓人聽不下去。」
  「啊,呃,抱歉。」
  「社長說的話也不無道理。至少要成為經營者的人怎麼可以這麼漏洞百出呢,要是你不去讀懂別人背後的意思,可是會被騙到脫個精光哦。」
  「也是啊……我就不適合這種。」
  和泉澤目光低垂,落寞地只用嘴角微笑。
  「其實原本該是哥哥繼承我家公司的。」
  「哥哥?你有哥哥啊?」
  「本來有。他比我大五歲,自慶應商學院畢業,學的是中小企業論、領導者論等等,是精明幹練的企業家類型。很聰明,從以前就很受女生歡迎,雖然有些自以為是,但也擁有所謂的領導者風範,他的身邊總會聚集很多人,跟我完全相反。」
  陽菜子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只是默默聽他說。和泉澤還是第一次像這樣說起自己的事。
  ──話說回來,我對和泉澤一點也不了解。
  這時候她才發現他常來找她說話、親近她,卻很少聊到自己的事──除了商量關於女性的事。
  「對我爸而言,他是引以為傲的兒子,哥哥自己也有接手公司的打算,曾誇下海口,既然要做就擴大經營,放眼世界,甚至因此跑到美國攻讀研究所。不過,誰也無法預料人生會發生什麼事。結果他從此沒有再回日本,就這樣下落不明了。」
  「啊?你的意思是失蹤?」
  「唯一知道的只有他人應該在美國的某個地方。跟當地認識的女朋友突然結婚後,就不告知我們他人在哪裡,也不回來。」
  「還真是……相當熱情……」
  「我可是嚇傻了──他明明老說什麼『不要去追女人,要讓女人來追自己;被一個女人綁住,自稱專一,是不受歡迎的男人掛在嘴邊的藉口』這種惹人厭的話。」
  和泉澤似乎真的很驚訝,兩手大張,做出美國人常有的過度反應。
  「不過……該用浪漫還是什麼來形容呢?對你哥而言,這應該是件幸福的事。」
  「也許吧,但這種事一發生在自己身邊,就有點麻煩了。對方是當地中小企業的千金,將來也準備繼承家業,所以不可能嫁來日本。哥哥還說對方告訴他男人到處都有,她一點也不困擾,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所以,一通電話交代『因此我要留在這裡跟她結婚』之後就不再聯絡了。在他對那人還沒退燒之前,應該會一直維持這樣吧。我爸口吐白沫昏倒了,爺爺倒是捧腹大笑。」
  「這就是為什麼你被選中了。」
  「是啊。畢竟只知道美國的某處,根本無從找起,再者,我本來就打算進入公司,以前想從事的是能源開發,結果一堆計畫都被打亂了。」
  身為研究者,他很優秀。陽菜子回想起後輩說過的話。哥哥以經營者的身分治理公司,弟弟對支柱事業貢獻心力。這畫面如果實現,對家族企業而言是最理想的願景,說不定也就沒機會讓松葉逮到侵入的機會。
  「你沒有想過為了做研究而換去別家公司嗎?」
  「在爺爺的公司成為研究員,這是我從小就有的夢想。所以就算不是原本希望的形式,我也想守護住公司。」
  很天真吧。和泉澤撓撓頭,還說他從沒考慮過原來適不適合這麼重要。
  ──所以他們才會盯上和泉澤。
  開發氫能源是IME催生的重點事業。即使無法立即獲益,但足以讓世人看到公司對社會的貢獻,也能提升公司信用度。可是正如三井指出的一點,這項事業與公司的規模不相稱。好不容易賺來的利益瞬間就消失,針對這點,的確已開始出現不滿的聲音,認為規模應該要縮小。這件事的動向,和泉澤肯定比任何人都更加關切。如果有人主張合併是為了保護開發事業,那麼和泉澤也無力拒絕。
  她很想追問他打算怎麼辦。合併之後,恐怕會有一批大規模的人事異動。一家由森川當內鬼而成立的公司,想來董事長所說的理念總有一天會不見吧,這麼一來,縱然保住了研究,也一定失去了意義。
  然而就在她猶豫時,和泉澤的表情有了轉變,又回到平時那溫吞的笑容,喝起茶來。
  「所以啊,我想跟望月商量的是有關爺爺的事。雖然有些冒昧,但妳這個星期天有約了嗎?」
  「早上以外的時間,我有空……」
  「我想去探望爺爺,方便的話,要不要一起去,我想他一定會很高興。」
  「……你這話有很多地方有毛病,呃……首先,董事長生病了?」
  董事長的確鮮少出現在公開場合,但聽說高齡八十三歲的他還很勇健。和泉澤把頭左右晃了晃,急忙解釋:
  「抱歉抱歉,不是什麼大病,只是感冒而已。我只是想他應該很閒,最近又有段時間沒見了,所以才想用探病的名義去找他玩。」
  「那為什麼會需要我跟去呢?這樣很奇怪吧。」
  「什麼為什麼,當然是想跟他介紹妳啊。」
  「所以我問為什麼。」
  「爺爺以前就說過想見見望月啊,因為我常提起妳的事。啊,不用去管他是董事長什麼的哦。爺爺從以前就會招待自己中意的年輕員工來家裡玩,沒什麼好覺得拘謹。」
  所以說啊一般看到家人帶異性回來說「想介紹一下」大部分的人都會以為是那麼一回事就算你其實沒有那個意思身邊的人也會如此看待而產生誤解吧再說如果我不小心也以為是那樣你打算怎麼辦會負起責任嗎你這個傻蛋。
  在心裡一口氣劈哩啪啦地說完一長串。
  從至今為止的經驗,她早已深刻體會到把和泉澤的話當真,只會讓自己很蠢。或者應該說,照他字面上的意思直接理解就對了,過度解讀只是徒勞。
  透過脹大的鼻腔慢慢調勻呼吸,試著讓自己平心靜氣。
  「……話說回來,你和那個叫美波的女孩後來怎麼了?還順利嗎?」
  「啊──不知為何,完全聯絡不上她啊──」
  如她所料。
  那天的午餐約定泡湯後,她一直沒機會給他忠告要他別再接近美波,但心中也猜想到弄丟合約書的美波八成不會再接近和泉澤。是誰搶走的?被和泉澤發現了嗎?對變得疑神疑鬼的美波而言,用天生的遲鈍攻擊問她「怎麼了──?」的和泉澤,看起來就是一個形跡可疑,深藏不露的男人。
  「所以說是自然消滅嘍,請節哀。」
  「似乎是。我似乎老是遇到這種呢,從來都沒有交往持續半年以上,為什麼呢?」
  「應該是你的反差太大了,我是指負面的意思。」
  故意用和泉澤也能聽見的音量喃喃,他卻似乎根本沒聽進去。反而像是想起什麼一樣,眼睛發出光彩。
  「對了,我昨天為了公事去一家店,遇到非常出色的一個人。年紀應該比我輕,可是我第一次遇到那麼漂亮的女性啊。有氣質又聰明,內心很堅定卻不張揚,而且又好性感。」
  「……換句話說,她就是所謂的坐檯小姐吧?」
  「我第一次去那種店,緊張到不行,什麼話也說不出口。雖然想再見到她,但她一定不會把我當一回事吧。可是她真的很溫柔哦,我說的話她都津津有味地聽進去。」
  「那是當然的啊,你付了錢耶。話說回來,那種地方的女人漂亮又聰明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下次要交往的話,希望能找到那種對象啊。吶,望月,妳覺得要怎麼做才能讓那種女性對我留下印象?」
  「帶著黑卡每天上門是最好的辦法。要是因此破產了,你可別來找我哭訴。」
  接下來打算把錢拿去高級俱樂部進貢啊。別說是否記取教訓了,喜歡的女性類型更加劣化的事實讓陽菜子感到無力。親自粉碎可能隱藏在「跟親人見面」這句話背後、一微米的粉紅色泡泡的可能性後,只覺反倒舒暢不少的陽菜子站起身。午休時間結束了。
  「笨蛋。總之,星期天的時間確定後再告訴我。」
  「咦,妳願意去嗎?」
  「難得有機會可以見到我敬愛的董事長,沒理由拒絕啊……真是的,我像個笨蛋白擔心你一場。」
  這一次她用不會被聽見的音量嘟噥,再形式上地說聲「多謝招待」後就快步走出店家,只聽忙於結帳的和泉澤在她背後沒用地大叫:「等等我啊!」
  
  回到座位時,看見森川心情愉快地在用電話談生意。雖然不知道在昨晚的第二間店裡他們談了些什麼,但對他來說,顯然很有成果。事實上,和泉澤也在搖擺。
  這時候,好比在印證她的想法般,陽菜子的手機震動起來,是惣真的回信。
  〈這個情報有利用價值。繼續追。〉
  內容跟她原本期待的完全相反,她感到一陣失望。如果是在經濟產業部就算了,任職於外交部的惣真拿到這種情報有什麼好處啊,陽菜子不免疑惑,但轉念又想,他是個不管跟自己有無關係,總是全方位布著天線的人,問他這問題也沒有意義。這男人從以前就這樣,村裡的誰跟誰吵架,哪家的狗什麼時候吠叫,無論多麼瑣碎,他都鉅細靡遺地掌握住。主張情報才是真正的武器,是寶物,並徹底收集的態度值得令人尊敬。雖然她一點也不想模仿。
  無可奈何。陽菜子抬起沉重的腰。
  陽菜子自己也想知道森川真正的用意。說服和泉澤是他的目的嗎?或者那其實只是內鬼行動時順便這麼做?既然他已向和泉澤表明自己在為此事奔走,應該不會再像利用美波時那樣,明目張膽地對他設圈套,可是又無法斷言其可能性是零。關於合併一事,陽菜子什麼忙也幫不上,但如果是會傷害和泉澤或這家公司的行為,她還是想阻止。
  ──總之先從手機下手。
  她打開電腦,確認部門內所有人的預定表。森川在下午兩點跟業務部、四點跟法務部各有一個會議。與業務部的是按時碰個面的定期例會,搞不好就在吸菸室解決了,快的話十分鐘便結束。但他曾提過現在手上的工作關係到國外政府,所以與法務部的會議,應該是為了確認法律關係相關的手續。這麼一來,部長應該也會一起出席,他大概會被綁住一個小時。
  陽菜子決定觀望情形,等四點鐘到來。
  斜眼瞄到森川抱著一疊資料做準備,她便走向紙杯式的自動販賣機買咖啡。算好森川急沖沖走向電梯的時機,她故意在擦肩而過時與他相撞。
  「好……燙!」
  「哇,對不起!還好嗎?」
  陽菜子小心避開資料,只把咖啡灑在森川的西裝上。森川看著腹部側面染上的大片汙漬,不快地皺起眉頭,陽菜子裝出有點過度的慌亂反應,對他低頭致歉。
  「真的很抱歉,怎麼辦才好?哇啊,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竟做出這種事。」
  「沒事,這一點痕跡不用在意。」
  「可是你這西裝很高級吧?這附近會有洗衣店嗎?不知道要花多久。」
  「真的沒關係。我接下來有會議要開,後續就沒有什麼安排,到時候我再自己送去洗衣店。」
  森川被陽菜子的糾纏弄得著急,聲音透漏出他的不滿。可是陽菜子並不讓步。
  「就算是這樣,也得先把汙漬去掉啊。請脫下來,在你回來之前,我幫你做點緊急處理。」
  「是嗎?那就交給妳了,弄好以後幫我隨意放在旁邊。」
  大概是趕時間的關係,森川把西裝隨手丟給她,自然也就忘了把手機抽出來。
  正如她預料,像森川這種人,絕對不會讓上面的人等待。幸好這個老招數有效,她放下心中大石,並拿起西裝往共用的簡易廚房走去。俐落地簡單清理過之後,她偷偷抽出真正的目標──手機。密碼當然早在吸菸室裡就確認過了。
  ──果然什麼都沒有留下。
  電話、收信匣、LINE的通話紀錄以及聯絡人資訊,然後是電腦上也能確認的免費郵件信箱。她把手機上可以連結到的各種資訊都瀏覽過一遍,沒有一絲可疑的痕跡。信件與電話的紀錄多半已經被刪除了,可是讓陽菜子驚服的是居然連三井的電話號碼都找不到。如果是用假名新增,那陽菜子可就一籌莫展了。真是令人傻眼的警戒心。
  ──小心起見,最好也確認一下他的電腦。
  不管有多力求完善,也不可能沒有留下任何證據。像森川這種做事周詳的人,一定會留下什麼可以保全自己的東西,以備不時之需。
  只是,在同一天多次設計他,會有風險。
  她等森川回來時,假意向他道歉,並迅速確認了他電腦的密碼。隔天,森川先跑完外務後才進公司,陽菜子刻意泡了一杯滴漏式咖啡給他,「這是昨天的賠禮」再次鄭重向他致歉。
  「灑了咖啡的賠禮又是咖啡,妳是在暗示我要再灑一次嗎?」
  「可是森川前輩不是喝到都成癮了嗎。而且我還有準備巧克力,請在休息時順便享用吧。」
  「哦,這不是WITTAMER嗎?這我很喜歡,不好意思讓妳破費啦。我就心懷感謝收下了。」
  不愧是森川,隨口就能說出店家名稱。如果是和泉澤,恐怕就連這是在百貨公司買的高級巧克力都不會注意到。
  ──希望能順利生效。
  巧克力真的只是禮物,但她在咖啡裡添加了搗成粉末的發汗丸。當然這也是跟穗乃香要來的東西,據說跟咖啡因混合後藥效不會立即出現,昨晚陽菜子測試時,藥效約在兩個半小時之後發揮出來。可是每個人的體質並不一樣。森川是在喝完咖啡經過三小時之後才開始出現症狀。
  「森川前輩,你還好嗎?流好多汗吶。」
  待在會讓人腳底發冷的室內,森川的額頭卻不停冒汗,任誰看到都會覺得異樣。森川對著一臉關切的後輩,偏頭納悶地問:
  「奇怪,大家不覺得熱嗎?」
  「不會,反而還覺得冷,甚至想去拜託總務調整一下空調的溫度呢。前輩會不會發燒了?」
  「食欲沒有減退,也沒有覺得哪裡不對勁啊。」
  「不是吧,光是這些汗就十分不對勁了。不妨先吃一下這個成藥吧,這在感冒初期很有效。季節轉換的時候本來就很容易感冒,要多當心啊。」
  ──幹得好,小鞠!
  陽菜子悄悄地為她鼓掌。她聽說,感冒藥所含的抗組織胺成分與發汗丸的成分若是順利結合,就會比一般情況還更加助長睏意。
  這個發汗丸也一樣是那名製造出煙霧彈的忍者開發出來的東西。比起為了任務,那人更像是在開心埋首進行研究,所以雖然是同伴也會覺得不安。
  森川的臉頰看起來愈來愈滾燙,頻頻喝水,雖然不免有點擔心是不是效力太強,但照理說這藥只會讓體溫上升、盜汗,除此之外沒有多大影響。
  快要到下班時間時,和泉澤也終於忍不住出聲喊住開始頭昏腦脹的森川。
  「森川,你今天就先回去吧。我已經收到今天截止的資料,不是也沒有其他急件了?」
  「可是……只有我一個人先走……」
  「那我也下班吧。何況今天是星期五,大家都想回家了吧?就定今天為不加班日。對了,接下來沒有事的人,一起去喝酒吧。我請客!」
  唯有這種時候和泉澤才會動作迅速,周圍立即傳出歡呼聲。現在並不是繁忙時期,身為上司的和泉澤與森川願意率先下班,大家自然高興。陽菜子也跟大夥兒一樣裝出開心的樣子,興沖沖地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然後,跟各位同事告別的她走進咖啡廳打發時間,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後,才一面觀察動靜,一面走回公司。
  大概是被陽菜子他們影響了,其他部門的人也全走光,整間辦公室沒有任何人留下來。陽菜子感謝自己的好運,筆直走向森川的辦公桌,用她偷瞧來的密碼登入電腦,不只是郵件,她還打開所有資料夾搜尋。
  可是裡頭找不到一絲可疑的內容。分類得乾乾淨淨的信件匣裡全是業務上的往來信件。別說是三井,就連跟社長串通的內容也沒有。
  ──太奇怪。
  到了這一步,陽菜子終於有了不祥的預感。
  太不留痕跡了。即使是個間諜,森川所做的也不過只是在公司內奔走打樁的程度。指派人去偷合約書是惡劣的行徑,多半出自他的獨斷,可是社長也同意的任務根本不需要如此戒備。
  脖子上冒出一堆雞皮疙瘩。
  說起來,森川的行動這麼張揚又這麼大膽,陽菜子怎麼會毫無察覺?即使她早已不當忍者,養成的習性可不是那麼簡單就會消失。周遭假使有什麼可疑的舉動,她也應該會超越五感,有所警覺。
  腦海閃過一個可能性。不,不可能有這種事,腦子焦急地想打消這念頭,但本能卻告訴她,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理由。
  「──好了,到此為止。」
  正當她要擦去額上的汗水時,一道空氣被劃破的聲音傳來,有東西刮過她的左臉頰。下一個瞬間,喀啷一聲,有東西刺進桌上的筆架。
  臉頰一股麻熱,她知道血液正在滲出來。可是比起疼痛,驚駭與恐懼先支配了她全身。
  明明想回頭,卻動不了。
  原本應當毫無人煙的背後,冒出來路不明的人。
  「妳不覺得這東西做得很精巧嗎?不說的話,誰都會以為這是鋼筆。實際上,我也一直都插在胸口,從來沒有人起疑過。」
  熟悉的聲音。
  連腳趾都變冷了。可是陽菜子像被誘導似的,乖乖拿起那支像鋼筆的東西。厚實的分量,透進手掌的觸感。陽菜子過去也曾經拿過類似的東西。在村子裡的時候,她曾被迫練習投擲過許多次,只為了射中前方十幾公尺的目標物──這是筆型的飛鏢。
  「飛鏢這東西雖然依舊是我們最基本的配備,但在如今這時代,它很難派上用場呢。還真沒想到我會在這地方用到它。」
  「為……什……麼?」
  「我才想問妳為什麼呢。最近老覺得奇怪,原來望月妳是同伴啊。」
  陽菜子這時總算僵硬地轉動脖子,回頭去看聲音的主人。
  只見和平時感覺不同的森川站在那裡。他靠著牆壁,嘴角歪斜,身上散發的異樣氣息,讓人縱然不願也會察覺。她動不了是因為被他的氣勢震懾住了。太過明目張膽的敵意與殺氣壓制住陽菜子。
  「……你是忍者?」
  鞭策自己的臉頰肌肉,想辦法從腦子發出號令,生澀發出的聲音慢慢地讓陽菜子回到平時的模樣。
  「你什麼時候發現是我?」
  「真正確定是現在的事。在赤坂的小火災也是妳搞的鬼?」
  陽菜子把頭用力一點,森川便懊惱地仰頭。
  「果然,那件事太不自然,卻又沒發現任何人留下的蹤跡,我才半信半疑。妳很會隱去自己的氣息呢,但相對地,做事太過虎頭蛇尾。把我的手機連同西裝外套一同搶去,還對我下藥,雖然不知道妳在急什麼,但也招惹得太頻繁了。簡直就像在說『請快點發現我吧』。」
  陽菜子無話可回,只能咬一咬唇。
  一開始她曾經懷疑過。森川或許也是來自別的村莊的忍者。可是她轉而認定這種充滿野心的男人不可能會是忍者。在進行確認之前,陽菜子就自以為是地抹消了這個可能性。
  「要不是到了今天發生這種事,我不會發覺是妳。妳跟我待在同一個部門,卻沒感受到半分跡象。是誰在指使妳?和泉澤──不可能吧?」
  「沒有人指使我。而且你沒發覺也是理所當然,自進公司以來,這是我第一次用上忍術。」
  舌頭總算靈活了起來,陽菜子輕輕嘆氣。
  「我拋下了村子,正確來說,我已經不是忍者了。」
  聞言,森川的眼底跳動著愉悅。
  「咦,那我們一樣都是逃忍,從這點來看,我們也是同伴啊。」
  「森川前輩也是?怎麼可能,既然這樣為什麼……」
  逃忍──離開村子的忍者,就像陽菜子這樣,一定會被限制行動。在現代的日本社會,只要不過隱居生活,就很難隱瞞自己身在何處。大部分的人跟陽菜子一樣,因為害怕被社會抹殺掉,只好遵循村子的吩咐。
  可是森川滿不在乎地隨口回答:
  「為什麼可以這麼自由行動?需要問嗎?當然是因為我優秀。如果不想遭人下手,身上當然就得備齊會讓對方有所顧忌的武器,不是嗎?」
  「既然……你想繼續當忍者,那你一開始就沒必要脫離村子不是嗎?」
  「哦,妳是討厭幹這一行才逃離的啊,我不一樣,只是因為聽命於人不合我的脾氣。為了村子,為了主人,這種生活我可不要。我想為自己賺錢,也想掙得應有的地位與名聲。斷然不會當一個只能活得像影子,從小被養大的一條狗。」
  森川說完,聳了聳肩。
  再次深切悔悟自己的天真。明明只要稍微思索,就能推測得到的事,卻把現實扭曲成對自己有利的解釋,最後換來這種結果。
  「所以呢?妳來自哪個村子?」
  「這種事我怎麼可能會告訴你。」
  「哈,也是。那我換個問題吧,妳既然討厭當忍者,甚至不惜脫離村子,那又為什麼要這麼做?」
  「只是被情勢所迫。課長來找我商量弄丟合約書的事,把它拿回來時,才知道森川前輩牽涉在其中。」
  「那果然也是妳啊,弄丟時我就覺得奇怪。」
  「……為什麼要利用美波?」
  看到森川這種毫不愧疚的模樣,陽菜子的怒意漸漸湧上來。不,也許她真正氣的是自己,有一半近似於遷怒。
  「你自己也有辦法偷吧?更何況,目的若是公司合併,你不是根本就沒必要做這種事嗎!」
  「因為這樣比較有趣啊。」
  前往客戶那裡時的營業式隨和笑容,又浮現在森川的臉上。唉,看到這張臉,陽菜子領悟到這人的表情也是裝出來的。只怕那一目瞭然的服飾打扮跟清爽的感覺也全出於計算。化身成常有的類型,融入公司裡面。
  「望月真有勇氣啊。那種類型的人,果然會激發母性本能嗎?」
  陽菜子明白這嘲弄的語氣是在挑釁她,因此不做任何反應。森川似乎也沒有期待她反駁。
  「可是我最討厭那種人,光想到這種笨蛋是我的上司就讓我腸子絞痛。儘管如此我還是一直扮演好部屬的角色,所以這點程度的惡作劇是可以被原諒的吧。當時如果順利,我就能抓到他的把柄,我們的商談也會更進行得更圓滿。」
  怎麼可能會被原諒。陽菜子狠狠瞪著森川,他倒樂得笑到肩膀都在抖動。
  「反正社長也有這個意思,這次的合併幾乎等於成了。那個少根筋想必明白他要是拒絕松葉的提議,公司說不定會完蛋。董事長雖然不願同意,但只要社長跟少根筋贊同,在臨時股東會中就能通過決議。我已經跟公司的來往銀行打好招呼,就只剩召開臨時會了。」
  「所以你才願意把自己的真實身分洩漏給我嗎?」
  「沒錯。妳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而且不管妳看到什麼,都不會發現證據的蹤影。」
  森川說完,就舉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
  「所有的情報都存在這腦子裡面,這地方不用擔心有人來偷,如同固若金湯的保險箱。」
  接著他悄然無息地靠近陽菜子,輕鬆地扭轉舉高陽菜子的右手。毫不留情的蠻力讓陽菜子忍不住痛苦地叫出聲。
  「所以說,抱歉了,我要刪掉所有的錄音。」
  「什……」
  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奪走手上的手機,陽菜子雖然試圖抵抗,身體卻被森川壓制在辦公桌上。側面的腹部被桌角抵住,陽菜子發出悶哼,但森川對她不予理會,連眉頭也沒皺一下。陽菜子失去平衡往下滑落的身體,就這麼被森川制伏在地板上,緊接著他淡漠地跨坐上去,剝奪她全身上下的行動。受傷的臉頰被按壓在地板上,陽菜子吃痛地從緊咬的牙縫間發出哀號。
  ──一模一樣。
  陽菜子想起她所認識的人當中,最優秀最冷漠的那張臉。雖然心有不甘,但森川跟他給人相同的感覺。不,這男人比他更加心狠手辣。為了達成目的,能毫不猶豫地幹下傷人這種事。即使是同伴,他恐怕也會拋下。
  所以他才脫離村子。
  因為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什麼事物更重要。
  「妳果然也把這段話錄下來啦,動作很快嘛。」
  她的密碼什麼時候被偷去的?森川一面哼著歌,一面操作陽菜子的手機,過了幾秒鐘,就把它拋在地板上,一副他全都處理好的樣子。
  「為了以防萬一,我把它重置了。通訊簿當然也全都不見,待會兒我再傳工作上需要的聯絡人資訊給妳。」
  「可以放開我了吧!讓開!」
  「很有氣勢嘛。可是望月,妳這個女忍者怎麼連一個桃色陷阱都沒設呢?我還挺喜歡妳這個人,說不定會中計哦?」
  不含任何情緒的聲音一說完話,森川便扯住陽菜子的頭髮,把她的臉轉向自己。
  「哎呀──我把女孩子的臉刮花了。」
  「明明一點都不愧疚。」
  「我是不愧疚啊,所以也不會跟妳道歉。」
  然後他似乎完全失去了興致,手隨意一甩,陽菜子的頭就因反作用力撞向地板。
  「以後不要再有任何多餘的舉動,我很討厭有人在我眼前亂晃。我有各種方法可以讓妳一個人閉嘴哦?可是,我畢竟還是不忍心看到可愛的後輩受傷啊。」
  明白我的意思吧?森川像在哄小孩一樣,故意用令人酥麻的聲音說。
  然而,森川的行動卻跟他的話完全相反。他的掌心狠狠地往陽菜子的太陽穴壓下去,陽菜子雖然感覺到臉上的傷更加皮開肉綻,這次卻毫不作聲。下嘴唇被她咬得過於用力,鮮血滲了出來,發現這點的森川感到有趣地揚起單邊眉毛,然後伸出手指挑高陽菜子的下顎。
  「很有骨氣嘛。要是在別的地點,我會跟妳玩得更盡興啊。」
  「誰……要跟你這種人……!」
  「妳會不會太作賤自己了,怎麼會去站在少根筋那邊呢?那男人一點也沒把妳當女人看哦?就是因為預料到妳行不通,我才會利用美波啊。」
  「那又怎樣,那跟我沒關係!」
  「哈哈──真厲害,好專情呢。不錯不錯,我不討厭這種女人,也有點想看看要痛到什麼程度,妳才會屈服呢。」
  聽到他狂態大放的聲音,陽菜子奮力地讓就要服輸的自己振作起來,抬眼怒瞪森川。
  可是森川大概感覺到陽菜子的眼神中浮現的恐懼,頓時失去興趣,不拖泥帶水地站起身。
  「好了,那我先回去了。望月也不要太晚回家哦……夜晚的道路很危險。」
  冷冷地看了一眼無力回答也無力站起來的陽菜子後,森川就一副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走出辦公室。
  等他的氣息完全消失之後,陽菜子才終於起身。被緊抓過的手腕留下明顯的指痕,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從附近的辦公桌上抽出衛生紙,擦去地板上沾到的血跡。
  ──這如果是地毯,他壓的一定會是另一邊的臉頰。
  凡事都經過縝密計算。自覺到自己沒有任何地方能贏過他,陽菜子全身上下的力氣盡失,再次坐倒。
  森川一定說到做到。如果陽菜子不記取教訓,又有任何舉動,他肯定真的會讓陽菜子再也站不起來。
  她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恐懼。
  突然,耳邊傳來奇怪的喀喀聲,她才發現是自己的鞋子敲響了地板,雙臂抱著身體也止不住顫抖,反而像引起共振一樣顫抖得更厲害。冷靜,冷靜。她一面對自己說,一面反覆深呼吸。
  要穗乃香來接她吧。伸出手去拿手機時,才想起裡頭的內容都被刪光了。
  看到此時的陽菜子,惣真會說什麼呢?
  說不定連讓她走進他的視野都不願意。不,在那之前,她肯定會名副其實地真的被殺掉。思及此,不知為何,硬撐在肩膀上的氣力就散了。既然一樣要被殺,她比較希望對方是惣真。
  東倒西歪地站起來。
  自己走回去果然還是太讓人心慌了。陽菜子再次深呼吸之後,一面回想穗乃香的電話號碼,一面一碼一碼地按下去。
 楼主| 发表于 2017-7-8 00:0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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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有夠蠢。」
  一看到陽菜子臉頰上的傷,惣真就立刻斥罵。
  「妳究竟要讓村子丟臉到什麼程度,一點回村子的價值也沒有。現在馬上去死,光是和妳在同一個村子成長的事實,就讓我不悅。」
  有必要說成這樣嗎?陽菜子差點就要皺起眉頭,但她很清楚如果洩漏自己的情緒,惣真的反擊會再多上好幾百倍,因此她將嘴唇抿成一條線,甘心聽他痛罵。她不僅任務失敗,身分還被對方發現,這若是在過去──不,看狀況,這麼嚴重的失手,即使是現代也可能逃不過自我了斷一途。
  再加上,今天陽菜子也沒有準時抵達觀景台。
  她雖偷偷地把警衛室裡的時鐘調快五分鐘,始料未及的是平時執勤絕不會打混的守衛,偏偏在今天拿出了手機。誤差被發現,這個辦法馬上石沉大海。儘管鍛鍊有些成效,她比上次早了三十秒到達,但沒能趕上的話,這點進步也沒有任何意義。
  「結果妳只是出於好奇心湊了熱鬧,濫用忍術換來的結果,居然只是讓自己把臉丟光啊。光這屈辱就夠我死了,不敢相信妳居然神經大條到能恬不知恥地走在大馬路上。」
  「……我承認我太大意了,全是我的錯。可是我沒想到森川前輩也是忍者。」
  「我只覺得太不可思議,為什麼妳會沒有預設這個可能。光是聽妳說過一次,我心裡就浮現了這個可能性。妳那顆腦袋是裝飾品嗎?要不要我把它摘下來插到花瓶上?但妳得把自己磨練得更性感更美麗啊,否則連便宜的人造花都比不上吧。」
  「……是啊,都如你所說。我又蠢又無能,是個沒路用、丟人現眼的傢伙,所以你也差不多該說夠了吧。我會跟之前一樣,拋下忍術,偷偷摸摸不起眼地活下去,這樣總可以吧!」
  「是怎樣?被說中之後,現在反過來惱羞成怒啊。一般來說,要先準備好更高明的解決辦法,以防失敗啊。被發現了,失敗了,結束。這種玩笑妳以為行得通嗎?」
  「那你要我怎麼做啊!不是已經沒有什麼我能做的事了嗎!」
  「不要大吵大叫啦,耳朵要爆了。」
  惣真做出用手指塞住耳朵的動作,然後從鼻子哼笑一聲,俯視陽菜子。
  「可是,真沒想到。從妳口中說出來的,都是自保的藉口。在村裡學到的尊嚴,妳放哪去了?妳沒有一般人的矜持嗎?」
  就算是在丟廚餘,應該也會流露比現在和善一點的眼神吧。惣真一副疲於應付她似的,在長椅上坐了下來。
  ──這種事,不說我也明白。
  自己有多麼窩囊,她打骨子裡明白。
  結果是她自以為是。不想成為忍者,可是自己能做到其他人做不到的事,也許能助和泉澤一臂之力,也許能幫到什麼人。就算不以忍者的身分活下去,也一定能發掘到自己的存在價值。
  可是她沒辦到。
  不管去哪都是半途而廢的陽菜子,連憎恨村子和惣真的資格也沒有。
  「話說回來,那個叫森川的人如果這麼優秀,我應該也會有所耳聞才對,至今卻連他的傳言都沒聽過。」
  惣真抱著雙臂,認真思索。
  在這個日本還殘存多少忍者村,又有多少人走進社會,誰也無法完全掌握。像森川這樣的存在應該不多,還有些村子會上下團結一心隱藏自己的存在。可是儘管如此,優秀的忍者總會留下痕跡,曾經吃過苦頭的人一定會說起這個人。即使當事人沒發現吃過忍者的虧,發生過的事也不可能消失。愈優秀,就愈不可能徹底抹去他的存在。
  「也許……森川前輩真的沒有跟任何人勾結在一起。我不知道他所期望的地位和名譽是何等程度,但他平時的表現真的只是一般上班族。那人感覺會對村裡施加壓力,不讓村子洩漏自己的存在。」
  嗯……看到沉吟的惣真,陽菜子稍稍鬆一口氣。如果惣真真心動怒,她連被痛罵都別想,直接不知不覺地就被奪走容身之處,強制遣返回村子。之所以沒這樣,恐怕是因為陽菜子帶來了惣真原本不知情,卻對他有益的情報。
  還殘留一丁點希望。
  多虧森川,她才能倖免,不用被插到花瓶裡。不過,話說回來,本來就是森川害她被罵得這麼慘。
  「他會毫無顧忌地把自己的真實身分說給妳聽,就表示沒有發現我在妳的背後。這樣正好,今後這傢伙又有什麼可疑的舉動時,立刻通知我。」
  「嗯、嗯……我知道了。」
  「那就這樣了。另外也要逐一向我報告合併案的進度,郵件或電話都行,不然等到報紙報導出來才知道就沒意義了。應該說,如果下次讓這種事發生,妳真的會沒命。」
  「我自己心知肚明!可是這種做法,不是所謂的內線交易……」
  「都走到這一步了,妳才在說什麼啊!再說這件事本來就是妳起頭。」
  是啊……陽菜子強顏歡笑。既然惣真都難得願意原諒她了(這樣說是太過頭,但至少他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她也沒必要掃了他的興。
  可是。
  ──真的這樣就結束了嗎……?
  一如陽菜子自己所說,她能做的事已經一件也沒有。若是輕舉妄動,下次只會被森川殺了。儘管如此,她勉強壓抑的心正在大喊,這種半途而廢的狀態,她不想要。與其說是為了和泉澤,也許她只是不想讓可恥的自己就這樣懸在那裡,只是出於一份自我滿足的虛榮。
  臉上的猶豫應該只是一閃而過,然而,惣真連這種些微變化也不會錯過,厭煩地彎下嘴角。
  「妳還沒得到教訓嗎?到底是什麼讓妳這麼執著?」
  「我也自行調查過三井的事。聽說這次的合併案若能順利進行,他至少能穩坐副社長的位子。也許總有一天會成為社長,這麼一來,他就等於是實質上治理我們公司的人了吧?」
  「嗯,應該是吧。」
  「可是我也收集了三井這個人的評價,查到的全是他的確有能力,但作風強硬,對於自己不需要的部屬會毫不留情地拋棄。功利主義,只把每位員工當作棋子。」
  「很了不起的做法啊。惟有這種人站在頂端,企業才會成長,也不會被多餘的情感牽絆。這有什麼問題嗎?」
  「因為這樣……不就跟董事長的理念正好相反了嗎?」
  惣真故意諷刺地呼出一聲長嘆,接著煩膩地瞅了手錶。自他們見面之後,已經過了快十分鐘左右。
  「所以那又怎樣。是那個董事長能力不足,沒有打穩足以讓理念貫徹始終的基礎,講白一點就是這樣。」
  「也許……是吧……」
  「要說有什麼妳能做的,大概就只有一件事吧。去打醒那個少根筋。反正那傢伙也一樣只會顧慮祖父的理念什麼的,沒意義地再三躊躇,遲遲無法得出結論吧。比妳還蠢的人不可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妳如果真想做點什麼,至少就去推那傢伙一把吧。」
  「即使和泉澤本身並不希望那樣?」
  ──我想守住爺爺建立的公司。
  和泉澤這麼說之後就落寞地笑了笑,他那時的聲音緊黏在耳畔,不肯離去。
  其實陽菜子也明白,不管說了多少大道理,若沒能伴隨相對的實力,根本就毫無意義。惣真說得沒錯。沒有能力守護的話,至少得找出能讓公司殘存下來的路。
  儘管如此。
  「想摸索出盡可能考量到所有人心情的結果,是那麼不應該的事嗎?你不也有想守護的東西?」
  「我說過了,妳要傻傻地呼籲愛會拯救地球的話,那就什麼事都別做。乖乖地被轎子扛著,去花叢裡跳愚蠢的華爾滋,直到沒命為止。這樣也是一種幸福的人生。」
  面對不肯罷休的陽菜子,惣真故意又大嘆一聲。
  「妳跟那個少根筋非常相似。辦事能力不足的傢伙分不清優先順序,被多餘的資訊牽著走,迷失重點。即使這麼沒用,為自己粉飾的話卻源源不絕,還真了不起啊,我很佩服。」
  惣真鼓起掌,帶著濃濃的揶揄,陽菜子瞋目切齒地瞪他。如果昨晚的飛鏢也在這,她很想往他身上丟過去。然而對於陽菜子的殺氣,惣真當然是不為所動。
  「所以我討厭女忍者。明明靠美色誘惑對手才是本職,卻一回神發現反倒是自己投入感情。心又怎樣?理想又怎樣?努力一點意義也沒有,結果才是一切。妳連這個基本道理都忘了嗎?」
  「你不也正在利用女忍者,利用穗乃,讓她對你言聽計從嗎?」
  「那傢伙非男非女,是真正的忍者。她跟妳不一樣,早有覺悟,正確掌握自己的能力,所以才能精準地利用自己的特性。妳把她視為同類,是對她的侮辱。」
  惣真滔滔不絕,這時陽菜子才警覺到,他那毫無抑揚頓挫近乎不自然的聲音中,透露出異常的憤怒,可是已經太遲了。惣真立刻站起身,一步一步逼向她,陽菜子也跟著往後退,最後腳跟稍微滑了一下,如果再往後退半步,她將會失去立足之地。
  好比在拍落肩膀所沾的灰塵般,惣真現在正試圖將陽菜子推下深淵。
  儘管如此,陽菜子的雙眼也無法從惣真身上移開。她並不是在乞求幫助,也不期望諒解,只是單純地回望青梅竹馬。
  她從惣真身上感覺不到絲毫殺氣,對這男人而言,自己真的跟垃圾並無不同,當她如此自覺時,聽見他低聲呢喃。
  「妳就那麼喜歡那個男的嗎?」
  「……啊?」
  「那傢伙就是讓妳不惜拋下家鄉的人嗎?理想什麼的,真的值得妳即使失去一切也要得到嗎?」
  這一幕似曾相識。
  那天──她被爸爸斷絕關係之後,準備離開村子。不知為何,惣真人卻在那。陽菜子全然不明白,明明在京都念大學的他,為什麼會站在自己眼前,惣真也沒有回答她的疑問,直截了當地質問陽菜子。
  為什麼要拋下?妳到底是對什麼如此不滿?
  「那是因為惣真很強。」
  就跟那時候一樣,答案自然浮現。
  「所以才會覺得情感什麼的,既多餘又礙事吧。可是我討厭那樣。只要還待在村子裡──還是一名忍者,我覺得自己也會變得跟機械一般。我想更加珍惜董事長所說的替人著想和溫柔等等,這些人們之間的情感。」
  她從未感受到家人給予的溫暖。
  除了穗乃香,她也沒能跟任何人有過心靈上的交流。
  但和泉澤不一樣。縱使他很蠢很無能,卻擁有陽菜子一直渴望的唯一一樣東西。她就是有這種感覺。雖然自己也曾為此感到錯愕「這根本就是上渣男當的典型例子」,但陽菜子還是不由自主地被和泉澤身上那份直率不已的純粹所吸引。
  「……所以才說妳很蠢。」
  惣真跟那天一樣皺起五官,發出嘖的一聲。
  「妳想必把我們都視為不近人情的冷血動物吧。但其實妳才是。只想看見外顯的價值,不去了解其中的真正含意。」
  惣真更加靠近,並在陽菜子差點滑落時抓住她的手臂。
  「妳以為我們一開始就喪失了所有情感嗎?不過是為了任務,為了我們自己的使命,嚴格受過壓抑情感的訓練罷了。像妳這種未曾做過努力,只會反覆發牢騷說自己已經很努力,想珍惜人們情感的人,究竟有什麼價值!」
  「很痛……放開我……!」
  「這麼了不起的妳肯定對他人的情緒很敏感吧。對我的心情,也是清楚得很吧?」
  跟平常不同,態度認真得嚇人的惣真簡直就像個陌生人。心中產生恐懼,胡亂回答的話,她這次真的會被推下去。
  「既然這樣,妳告訴我。以為總有一天會跟她結婚的女人,突然從眼前消失時,我是什麼心情?」
  「咦……?」
  出乎意料的問題,陽菜子在腦海中反覆重現惣真的這句話。可是即使知道它的含意,她也無法坦然接受。
  惣真看起來並不像在開玩笑,反而更加迫切地瞇起眼盯緊陽菜子,她從他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一股熱度,腦子拒絕去理解那是什麼。
  「因為那是……雙方父母決定的事,你自己不也沒有這念頭嗎……?」
  要說他有什麼期望的話,也不應該會是跟陽菜子結婚,而是坐上下一屆首領的位子。所以才會即使陽菜子離開了,他還是淡然地接受收他為養子的變更,沒有節外生枝。
  看著困惑的陽菜子,惣真揚起嘴角一笑。
  「看吧,妳又自以為是地下了結論,一點也不打算去追究,從小看妳長大的我是怎樣的心情。說什麼替人著想,我都要反胃了。」
  ──這是什麼意思。
  過於意想不到的發展讓她啞口無言。
  因為這聽起來簡直像是──惣真將陽菜子視為……
  她不敢再想下去,張口結舌的她被惣真用力拉住手臂,再粗暴地往反方向拋過去之後,惣真把手收回大衣的口袋。
  「妳只相信眼前看到的。所以只會聽從讓妳聽起來悅耳的話,我們說的全被妳視為只為利益的單方面命令。既然如此,就隨妳去吧。去跟那個少根筋徹夜談心,聊那些永不會實現的夢想,再一起倒下。」
  「等、等等,惣真!」
  「妳聽命於誰,為了誰,為了什麼目的,想做什麼?……連這些事都搞不清楚的人,我無話可說,也無事相求。」
  語畢,惣真就跟上次一樣隱身於樹蔭之中,瞬間不見蹤影。
  狂風大作的山丘上,陽菜子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走出駒込站就看見和泉澤已經在等著,可是離約定時間明明還有十五分鐘。儘管是一身藍色麻花針織毛衣搭配牛仔褲的簡單裝扮,和泉澤卻很引人注目。清楚地見識到人類真是與生俱來的身材決定一切,心頭湧上一股悶氣。側目斜視和泉澤的模樣,他一點也不在乎身旁經過的女孩們的視線,一看到陽菜子走出剪票口,就快活地揮起手。
  比起喜歡或談戀愛,心情更像在幫助迷路的小狗。
  然而雀躍走近的和泉澤卻在看到陽菜子臉頰上那道明顯傷疤,表情瞬間罩上烏雲。
  「那是怎麼了?看起來很痛耶。」
  「沒什麼,妝畫得太濃反而不好,所以才看起來顯眼。接下來要跟董事長見面,我這樣子真抱歉。果然還是該稍微遮掩一下比較好吧,可是用OK繃反而更醒目。」
  「不用在意那個啦!妳有沒有去醫院啊?會留下疤痕哦?」
  「沒事,我已經擦了很靈的藥,明天應該就不會這麼明顯了。」
  「但妳可是女孩子啊。怎麼會受這種傷呢?」
  「夠了,停。不要一副跟我很熟的樣子把手伸過來,你又不是我男朋友。」
  其實,多虧了村子裡祕不外傳的藥膏,這樣已經算好很多了。昨天傷口腫得老大,她還發燒,一整天下來根本無法外出。好在刀口鋒利,皮膚似乎能癒合得很漂亮。
  穿過六義園的側邊,從車站走個十五分鐘可以看到一棟房子,那就是董事長的宅邸。一對老夫婦住在這裡也許過於寬廣,但聽說以前和泉澤一家也住在這。
  「爸爸跟爺爺處得不好,在我上小學時便從這搬走。可是媽媽很早就過世了,雖然家裡有幫傭,卻不怎麼親近,所以放學之後我常跑來這裡玩。事實上這裡就像我自己的家。」
  「幫傭啊,真的是少爺呢。反正你們家的別墅也是到處都有吧。」
  「沒這回事,只在葉山、伊豆跟八岳才有。話說回來,最近好長時間沒去了,下次要不要整個部門一起去烤肉?」
  「你如果不想因為嫉妒而被謀殺,我勸你別這麼做,你這人已經夠容易招人怨了。」
  隨口就冒出來的詞語讓人聽了生氣,儘管他私底下的服裝全都是平價服飾。和泉澤今天的穿搭,跟報紙裡夾的廣告宣傳單上看到的一模一樣,跟森川不同的簡單易懂。
  一踏進被石牆圍住的庭園,就看到兩名園藝師在修剪枝葉。在陽菜子的村子裡,即使是高達幾十公尺的樹,修剪枝枒的工作一樣落在小孩身上,這種日常瑣事太過理所當然,甚至不能算是一種修行。腳滑摔成骨折便是這項工作的完整過程(當然村子裡沒有哪個孩子會毫無抵抗地直接摔落在地上)。陽菜子深深體會到兩人居住的世界,差異有多大。不過,其實他們彼此的情形都太過極端了。
  「奶奶,我是創──好久不見──」
  和泉澤用備份鑰匙開了門,臉上浮現在公司裡沒看過的溫柔笑容,出聲打招呼,可是沒有人走出來。真奇怪,應該有人在啊。正當和泉澤就要走進家門時,裡頭傳來腳步聲,現身的居然是社長──和泉澤的父親亘。
  「爸爸?你在這裡做什麼?」
  「這裡是我老家,來這裡還需要你允許嗎?」
  與和泉澤一點也不相像,獸面瓦般的容貌,板著臉瞪自己的兒子。可是他似乎對身旁的陽菜子有印象,疑惑地皺起眉頭,表情有一半進入公事模式,陽菜子急忙低下頭。
  「社長,許久未問候您,我是在創先生手下工作的望月。」
  「……對了,妳之前待在會計部。今天怎麼了?」
  「今天是我私下找她來的,望月跟我是同梯。」
  「私下……難道你們?」
  「不是!並不是您想的那樣。只是工作上有急事需要商量,所以才來麻煩課長。之後課長提到要不要來拜訪董事長,我才請課長一定要讓我同行。」
  「……原來如此,我正要回去,好好玩吧,董事長生性喜歡招待客人。」
  看陽菜子的眼神依舊充滿懷疑的社長快步離開。陽菜子望著他坐進不知何時停在門口的黑色LEXUS後,才鬆了一口氣。
  「為什麼要說謊呢?哪有什麼事要商量啊?」
  「夠了,你不要開口。呼,嚇死我了。我說你啊,好歹要掌握自己父親的行蹤吧。」
  「我們常常錯身而過,很少碰在一塊啊。特別是最近,我怕麻煩常避開他……他來做什麼呢?明明很少來這裡走動。」
  和泉澤的表情暗了下來。
  陽菜子沒有追問下去,不管是和泉澤閃避社長的理由,或是社長來這裡的理由,唯一想得到的就只有一個。臉頰上的傷抽痛了起來。
  「對不起,亘這孩子就是冷淡。」
  平靜溫和的招呼聲從玄關傳來,那是一位高貴──應該說是渾身散發優雅氣質的和服婦人。一眼就看得出來,她跟和泉澤有血緣關係,眼角下垂的弧度一模一樣。
  「歡迎兩位。好了,創,不要呆站在那邊,進來吧。你如果不動,人家會不知所措啊。」
  「奶奶,妳看起來精神很好。」
  和泉澤的聲音跟剛才截然不同,變得又甜又柔,就像傳統的日式糖果一樣,含在嘴裡瞬間就融解了。
  「妳就是望月吧,快進來,我先生在裡面等呢。」
  「謝謝,打擾了。」
  隨著招呼走進玄關,就聞到淡淡的白檀香。
  ──啊,跟奶奶一樣的味道。
  不過,她奶奶跟和泉澤態度溫和的祖母不同,老是單手拿著直尺教訓村子裡的孩子,在八百葛裡人稱鬼婆。
  ──那打得人很痛呢。
  即使沒有直尺,還有不求人或是隨處掉落的樹枝、喝到一半的寶特瓶等等,隨手她都能拿來當武器。陽菜子記不清她被罵過幾次「露出破綻的蠢材」,被踢飛多少次,但到了現在,不可思議地,她竟覺得懷念。
  懷念的味道鑽進陽菜子的鼻腔裡。
  
  一被帶往客廳,就看到一名個子比陽菜子矮小的老人嘴嚼著羊羹在等著。
  「你真是的,客人都來了,你還自己先吃。」
  「只是在清清嘴巴。跟亘說話讓我這邊都變苦了。」
  這麼說的董事長──與太郎伸出雙手扶著正在咀嚼食物的下顎。她算是見識到了,原來人光憑表情就能有如此大的變化。他的相貌明明跟亘很像,給人的印象卻完全不一樣。那一位若是魔鬼,董事長便宛若菩薩。
  「初次見面,我是望月陽菜子。在您休息時間叨擾,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肯定是創硬要找妳過來的吧。反正我也閒來無事可做,妳來看我,我很開心。」
  「真的,這孩子應該是打從小學之後,就沒再帶朋友來過了。陽菜子小姐,妳喜歡栗子嗎?這裡有在谷中買的栗子蛋糕哦。」
  「超喜歡,謝謝。對了,這是一點小意思。」
  「唉呀,這家的烘焙點心我很喜歡,好高興。請稍等一下哦,我來泡紅茶……啊,還是咖啡比較好?或者要喝煎茶?抹茶?」
  「那就紅茶好了。請您真的不用這麼費心。」
  「呵呵呵,難得有女孩子來家裡啊,我真開心。既然這樣就先泡紅茶,之後再喝咖啡吧,我還買了巧克力呢。」
  「我說妳啊,要適可而止啦,沒看到望月小姐感到困擾嗎?」
  「哎呀,真是。」
  ──原來還有這麼溫柔的「我說妳啊」。
  董事長雖然苦笑著出聲告誡,卻用一種深深寵愛的眼神望著自己的妻子。看來不光是臉蛋,和泉澤連個性都跟祖母相似。可是她身上卻感覺不到平時和泉澤給人的煩躁。原來如此,陽菜子自作主張地把它理解成和泉澤的傻氣和裝可愛,若是套用在女性身上或許還能令人接受。因為他是男性,年紀比她大,又是上司,才會讓她發怒。
  「爺爺,難道爸爸……是為了那件事而來嗎?」
  「算吧。我以前明明教過他利益薰心不會有什麼好事,他卻還是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比起這個,望月小姐,妳坐吧,關於創擔任上司的那一面,妳願意告訴我們多少呢?」
  「這個嘛……我可以老實說嗎?」
  「當然,大致可以想像得到。他肯定讓每位部下都很勞心傷神吧?這孩子雖然腦筋不差,卻是個笨蛋。」
  「啊,爺爺好過分!」
  ──好溫暖。
  陽菜子感覺到一股讓凍僵的身體從體內溫暖起來的舒適,心彷彿被緊緊揪住。眼前正是陽菜子盼望的理想「家庭」。就算是笨蛋,也不會因此沒飯吃;就算失敗,也不會被關進倉庫裡面。也不需要對家人使用敬語;不需要隨時端正姿態,緊張萬分。
  所以她討厭和泉澤。他擁有陽菜子從未擁有過,一直期盼的一切。
  可是,正因為這樣,才會被他吸引。
  有時會覺得他的那份傻氣,非常舒心。
  ──妳就那麼喜歡那個男的嗎?
  耳畔再度響起惣真的聲音。
  ──那傢伙就是讓妳不惜拋下家鄉的人嗎?值得妳即使失去一切也要得到嗎?
  不知道。那時候開不了口的回覆在心中低沉響起。
  若問她這是在戀愛嗎,她其實也不知道。陽菜子也許只是著迷於和泉澤的那份直率。也許只是被從沒體會過的溫暖搞得心癢難耐。更何況,她壓根不覺得自己有辦法得到。
  既然這樣,至少要守護住他。
  希望他不要被毀壞。
  陽菜子的願望僅是如此而已。
  「話說回來,望月小姐,妳會下將棋嗎?」
  「會,還滿喜歡的,常常下。」
  「這樣正好,那可以請妳陪我下一局嗎?」
  董事長剛說完便冷不防地從沙發旁邊取出將棋盤,打開對折的棋盤後,興沖沖地在陽菜子面前準備起來。
  「創,你去把相簿拿來,家裡不是有公司剛起步時的照片嗎?我想讓望月小姐看一看。」
  「咦,不要啦,對望月也是種困擾。」
  「怎麼會是困擾,她是我們公司重要的員工啊。既然對我的理念產生共鳴,就肯定有很多事想跟我聊。」
  「爺爺,那是……」
  「有什麼關係嘛,創。相簿應該在二樓儲藏室,你跟我一起去找一找。」
  「好啦……真是。抱歉了,望月,爺爺一說到將棋跟公司的事,眼神就會變得不一樣。」
  「沒關係,我真的很喜歡。」
  將棋、西洋棋、圍棋、黑白棋等等這類圖板遊戲最適合用來培養預測與戰略技巧,因此村子裡甚至流傳了「比起鉛筆,更該先把這些東西給孩子」一說。陽菜子特別喜歡將棋,常跟穗乃香較量好打發時間。難就難在該如何放水以免贏太多,但對手既然是董事長,應該不需要擔心這點吧。
  「那麼,請多指教。」
  行禮之後,他們隔著棋盤,面對面相望。
  喀!陽菜子喜歡棋子與棋盤敲出的交響。聲音不斷交疊之下,空氣逐漸沉靜,慢慢地多了一層舒服的緊張感。
  「望月小姐,妳是村裡的人吧?」
  就在他們相互走了五手之後,董事長突然低聲說道。陽菜子的手差點不由自主地停下,千鈞一髮忍住後,陽菜子動了前方空了一格的棋子。
  「……什麼意思呢?」
  她的聲音凝重又大聲,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呵,董事長的嘴角綻放出笑意。
  「不用有戒心,我並不會追究妳的真實身分。而且,我太太是個明白人,他們得過好一會兒才會下來,不用擔心被創聽到。」
  陽菜子陷入沉默,董事長將步往前挪,既堅定又真摯的一手。
  拙劣的謊言對他行不通。
  彷彿是在對她如此傾訴,陽菜子放鬆了肩膀的力量。
  「為何您會這麼認為呢?」
  「活到像我這樣的歲數,自然就看得出來,像妳這樣的人,每個人的身段舉止都不太一樣。正因為對妳們而言,隱藏本身的氣息更自然,所以表現得愈平常時,那份生硬就會隱約可見……啊,不是哦,我的意思不是妳修行不足。一般人應該不會察覺,可是我啊,只要不是箇中高手,我就是能憑直覺看出來。」
  妳的棋下得很好。董事長的聲音充滿歡快。
  「我年輕的時候,有很多像妳這樣的人啊。理所當然地混跡於市井之中,幫忙撐起公司及社會。一想到這些人還存在,就覺得既可靠又開心啊。」
  「我不一定站在董事長這邊哦。」
  「但至少不是創的敵人吧?……假使是也無所謂。每個人各有自己的信念,想要貫徹到底,就可能會與他人作對,這是很自然的事。」
  「即使公司裡存在著敵人派來的內鬼……公司還因此倒閉,您也說得出一樣的話嗎?」
  步與步相對。
  陽菜子吃下第一枚棋子。
  「可以哦。」
  董事長靜靜地用銀奪下陽菜子的步。
  「我想守護自己的公司,所以要做的就只是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去下每一手來守護。結果若是輸,那也沒辦法,那代表我下錯手了,或者對方很強,不管我怎麼下都贏不了。不過就這麼簡單。」
  「您正在想辦法固守嗎?……又或者,您其實守得太緊,連自己都無法動彈了?」
  面對陽菜子的節節進攻,董事長用香車或桂馬把棋子包圍起來。
  「也許吧。可是我只能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像妳看到的,我是個頑固老頭。再說,我若是會乖乖聽從他人之言,就不會去創辦公司什麼的了。」
  笑嘻嘻的樣子跟和泉澤雖像,卻看得出他所沒有的精明跟頑強。盤面上看起來,陽菜子明明較占優勢,她的指尖卻莫名地想顫抖。
  「去做一個人該做的正經事。一直以來,我信奉的就只有這個道理。不可忘記『謝謝、對不起』,好好珍惜身邊的人,不驕傲,不傷害,遵守約定。我相信堅守這些一個又一個細節,也是做生意時最必須的要件。即使被人批評時代落伍、只是嘴巴上的理想等等,我不會去管別人怎麼毀謗。」
  一回神,不只是步,連銀都被吃掉了。
  看看手邊,陽菜子原本奪來的棋子竟一個也不剩,她愈進攻,愈遭反撲吃子。
  「公司會變成誰的,我無所謂。只希望員工理所當然的生活與幸福能夠受到保障。希望我們所做的事,會為社會為世人帶來貢獻。這一定是每個人的心願,不是嗎?」
  「也許吧。可是有很多人只是將它拿來當作門面裝飾,之後就再也不提。」
  「是啊。很遺憾,現今在這世道,還會大聲主張這理念的不是大惡黨,就是大蠢蛋。就這點來看,創這孩子,打從心底就是個蠢蛋……好,將軍。」
  角、飛車還有銀。
  明明把這些都奪回來了,陽菜子才發現王的四周什麼也沒有,只有被她輕忽,認為隨時就能解決的步,站在王的跟前。
  董事長的棋子依舊被銅牆鐵壁般的防守顧得很牢實。
  「……我輸了。」
  「哎呀,真有趣,預測跟進攻的態勢都很洗鍊,真不可小覷。要不要再一局?」
  「不,我相當疲憊了,下次若有機會,務必再向您討教。」
  「是嗎,好可惜啊。」
  陽菜子看著董事長不以為意地噘起嘴,一種混和了懊惱與欣羨的情緒不可思議地油然而生。
  在公司說明會上初次見到他時,純粹只是憧憬他這人很溫暖。毫不難為情地大談理想論的身影,看起來是那麼耀眼,而如今卻不一樣。這個人並不只是那樣,她親身感受到,正因為他見識過光與影兩方,才能堅定不移地把理想侃侃而談。
  身體因敬畏而顫抖。
  這是她離開村子以來第一次這樣。
  「……我……一直憎恨自己的出身。」
  在整理棋子的同時,陽菜子一回神才發覺這句話已脫口而出。
  「不想走早已經被規定好的路。想成為自己真正盼望的另一個模樣,可是其實那模樣根本就不存在。我只是不願面對眼前的現實,逃了出來。所以最後又自己栽了回去……然而卻因缺乏決心把自己搞得不上不下,很慚愧的一件事。」
  她說這些做什麼。董事長一定不懂她在說什麼啊。儘管如此,她的嘴巴也沒停下來。惣真、森川、穗乃香,以及村子裡那些她告別的家人和同伴,每張臉就像走馬燈一樣一一轉過。他們都是抱著決心在生活,唯獨陽菜子沒有。
  「有什麼關係呢。決心這種東西,不是妳想立下就會有的,等時機一到,自然就會有所覺悟。也許妳只是還沒面臨這個時機而已。」
  「……是這樣嗎?」
  「而且逃跑又有什麼不對。為了往前進,除了這麼做之外,妳沒有其他辦法不是嗎?不要太妄自菲薄,那只會讓妳變得愈來愈差。」
  可是過度自命不凡也是個問題哦。會長說完對她眨了眨眼,意想不到的熟練程度,讓陽菜子頓時失笑。
  「而且要是說起決心,妳叫創該怎麼辦呢?那孩子什麼也沒有,只是努力做好眼前的事,結果就走到今天這一步,不過如此而已。他也沒有自己試圖開拓什麼啊。」
  「這一點……身為部下,我是不是該出口否定呢……」
  言下之意如同在說她辦不到,看著誠實的陽菜子,這次換董事長啞然失笑。
  「那孩子太過溫柔了啊。靠不住,不適合當生意人,這麼想的人應該不少吧,但我倒認為,這樣也是一種才能。因為身邊的人會放不下他,看到不知所措的他,大家會無可奈何地搭起轎子,助他一臂之力。我想這也算是一種可行的形式吧……我這樣是不是太偏袒孫子了。」
  「也許真有那麼一點。」
  不再可靠一點,會讓人很頭痛。
  陽菜子故意認真表示,董事長聽了便敲了敲自己的後腦勺。
  「當個傻爺爺也無妨。望月小姐,那孩子就麻煩妳多多照顧了。他這人就需要像妳這樣牢靠的人,妳若是能成為扛轎的其中一人,我會很欣慰。」
  「我有辦法勝任嗎?」
  「可以。只要妳陪在他身旁就行。那孩子真的很少說起朋友的事,看樣子他真的很喜歡妳。」
  當然這裡的喜歡也不含愛情之意。從家人的眼中,似乎也看得出來他們兩人的關係並非那回事。
  「……可話說回來,他為什麼會這麼喜歡親近我呢?」
  身為女人這樣是有點沒面子,但不用費心解釋又讓她如釋重負,陽菜子懷著複雜的心情偏頭納悶,董事長則有些難以啟齒地嘟起嘴巴。
  「這個嘛……我想應該有很多原因吧,而且那孩子沒有母親。」
  「這件事我聽他說過……咦,母親?」
  「在他出生不久就因病過世了,身邊的人都很可憐他,每個大人都只會寵著他。所以當妳毫無顧忌地訓斥他時,他大概很高興吧。」
  看到董事長的眼神帶著半分同情,陽菜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偏偏是母親。
  並非比喻,她是真的被視為母親了嗎?
  「爺爺,你們差不多分出勝負了吧──?我把相簿拿來嘍──?」
  聽著那無憂無慮的聲音從樓上往下移動,陽菜子把吃到一半的栗子蛋糕大口吃光。
  ──她不該問的。
  明明滿滿都是奶油的蛋糕,嘗起來卻非常苦澀。
  
  注意到時間時,才發現她們竟待了三個小時以上,告辭回家的那一刻,夕陽已經快要落下。陽菜子堅決婉拒留下來吃晚餐的邀請,沒想到和泉澤也跟著她告別──我也有很多事要做。如此推託的他用眼角掃過一臉落寞的祖母,起身準備回家。
  走在往車站的路上時,陽菜子看著心滿意足的和泉澤,感到很不可思議。
  結果今天究竟是為了什麼?在她下了將棋,聽完創建公司時的逸事,和泉澤年幼時期那些無關緊要的趣聞後就結束。真的只是來探病而已嗎?和泉澤果然一點都沒在傷腦筋嗎?
  不好太焦急,可是又不能不問清楚。陽菜子斜眼往上對和泉澤一瞥。
  「……這樣好嗎?」
  「嗯?什麼?」
  「留下來不是比較好?你其實是為了商量松葉的事才來的吧?」
  「咦,妳為什麼知道?」
  「偶然聽到一點風聲……其實是我剛好聽到森川前輩在電話裡不知道跟誰說起這件事,所以我並不清楚內情,只是稍微猜到而已。」
  這說法除了和泉澤之外,不能用在別人身上。陽菜子的心底有些涼意,以為應該沒問題的天真推測,已經替她在這次招致好幾個失敗。即使是和泉澤,她原本也不應該小瞧他,但現在她想不出其他辦法。
  和泉澤雖然吃驚,卻不慌張,只悠悠地回答「是這樣啊」。
  「反正是不久後都會被大家知道的事啊。啊,不過這還沒有成定局,所以妳要保密哦。」
  「……還好嗎?應該很傷腦筋吧。」
  是啊──如此回答的和泉澤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悠哉。他瞇起眼望著夕陽。
  「想跟爺爺見面確實也是因為這件事,但我本來就沒有找他商量的意思,所以放心吧。」
  「為什麼?社長會來也是為同一件事吧?」
  「大概是來說服爺爺的吧,因為這對我爸而言是有利的交易。我當然也有很多事想問……但身為一名員工、股東,我想還是應該自己好好做決定。爺爺怎麼想我大概猜得出來,我覺得聽完他的想法跟著他走,似乎有點不太對。」
  「……你這句話很了不起嘛。」
  「是吧?太好了,得到稱讚了!」
  有時候她很想懷疑和泉澤的天真無邪會不會全是演技,因為無論何時都「保持這樣」的他讓人不得不這麼猜測。不過,和泉澤八成真的就是表裡如一的人。
  「我啊──從以前就沒有朋友。當然在興趣和研究小組裡是有夥伴,可是就沒有商量事情或邀來家裡的朋友,正確來說,我也沒有特別想要這樣的朋友。所以啊,望月是第一個讓我希望彼此感情變好的人哦。」
  因為你當我是你媽啊。她把想挖苦的心封閉起來,不置可否地嗯一聲。
  「所以,有望月陪在我身邊的話,我覺得自己能把事情做好。不會流於感情,也不會過度考慮爺爺的心情而迷惘。我希望在望月面前的我,不會丟自己的臉。」
  「這什麼重要角色啊,責任太重大了吧。」
  「哈哈,抱歉。可是我是妳的上司啊。」
  和泉澤停下腳步,筆直地望著陽菜子。
  「既然妳已經得知,說明起來就容易了。吶,我已經考慮過我的想法了,妳願不願意聽一聽?」
  「就算我說不要,你明明也會開口。」
  「嗯,因為望月的話,肯定願意踩進這淌渾水吧?」
  和泉澤眨了眨眼睛。
  他跟董事長不一樣,動作笨拙,完全不適合,是她有生以來看過最醜的一次眨眼。
  
  「歡迎回來──我出門了──」
  回到家時,穗乃香正好要上班。高捲的頭髮與濃妝,胸口大敞,在套上十公分高的高跟鞋時,這位兒時玩伴用想起事情的口吻說:
  「對了,小惣要我傳話給妳。」
  「咦?是什麼?什麼時候?」
  「就在剛才,他傳了簡訊,要我跟妳說抱歉。妳跟小惣怎麼了?他的道歉超級讓人毛骨悚然耶。」
  「我現在也冒出雞皮疙瘩了。」
  「天地變異的預兆嗎?不要吧──我還不想死啊。」
  穗乃香輕輕地擺擺手走出門,等再也察覺不到她的氣息後,經過一陣猶豫的陽菜子按下手機號碼。當響鈴聲快要切換成語音信箱的絕佳時機時,硬生生地傳來不耐煩的聲音:「有什麼事?」
  「我收到傳話了。」
  「……如果是為了這麼無聊的小事,我掛了。」
  「和泉澤打算週末一過,就召集臨時股東會議。他似乎會全面接受松葉的提案。」
  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惣真默不作聲。
  「……妳對他說了什麼嗎?」
  「也沒什麼。只是當他說覺得這樣最好,然後反過來問我意見時,我說是啊,這樣而已。就像惣真你說的,現在的我能做的就只有在背後推他一把。」
  反正,其他的我什麼也做不來。
  聽陽菜子自嘲地笑著,惣真默默地低語「這樣啊」。
  「而且我聽到的雖然只是普通感冒,但董事長的身體狀況卻似乎相當差,看上去精神還好,但和泉澤說會議召開時,他大概也無法出席。所以……董事長的持股似乎會全權委託給和泉澤。他為了這一點,看起來更加煩惱,因為他的決定就像在背叛董事長的信任。」
  「……能夠相信那個少根筋到這種地步,我還真是敬佩董事長的勇氣。」
  的確,如果是惣真,跟委託和泉澤比起來,他寧可吐血也要自己出席吧。
  「不過,以那個少根筋來說,這決斷倒是下得英明。」
  「嗯。這樣一來,不只過了半數,還得到八成的支持。合併的結果應該是免不了了。」
  「這樣的結果,妳願意嗎?」
  「沒有什麼願不願意,又沒其他路可走……就算不能釋懷,就算無法原諒,有些事依然只能接受吧。這次我深深地認知到自己有多天真了。」
  「突然之間這是怎麼了?怪噁心的。」
  「沒有比你道歉這件事更噁心吧。我只是想了很多。我畢竟還是忍者,縱然拋下了村子,骨子裡卻沒有辦法改變。做得到的事只能去做,不做不行。所以我不能盲目地被情緒擺佈了。」
  連和泉澤都成長了,陽菜子怎麼能落於人後。
  誰是主人?
  為了誰,做什麼?
  陽菜子還不知道這個答案是和泉澤或者其他別的什麼。但至少她想得到足夠的力量去守護她想守護的東西。就算現在有困難,至少在不久後的將來,她一定可以。
  為此,現在有些事她也只能隱忍。
  「被惣真訓了以後,我清醒了。會好好有所覺悟。雖然並不知道能不能跟爸爸和解,就這一點來看,我還沒下定決心該怎麼做,可是我會好好處理的。」
  「……不需要凡事都一一向我報備,妳自己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嗯。但我就是想告訴你……對不起,謝謝。」
  留下這句話後,陽菜子不等惣真的反應,逕自掛斷電話。莫名地讓人難為情,早上的事依然歷歷在目的此時此刻,尷尬也還沒消散。
  
  然後,過了兩個星期。
  經濟新聞的頭版全被能源業界的大新聞占據。
  但那並不是──松葉商事與IME合併的消息,而是宣布松葉將以出資IME的方式,重整能源開發研究所,盡可能按照IME的意圖進行業務合作。
 楼主| 发表于 2017-7-8 00:0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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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平線像被火燒似的開始晃動,陽菜子在樹上醒過來。
  夜空還懸著月牙,其下方隱約可見早晨露臉了。她脫掉裹住全身的毯子,站在樹枝上大大地伸懶腰。
  那保暖毯雖然是防災用的,但外觀僅僅是張巨大的鋁箔紙,她曾懷疑這東西究竟能有多大用處,沒想到卻好用到讓她內疚自己的多疑。儘管不免有種變成烤魚的心情,但這毯子既可防夜深露重,保溫效果更是超群。因為裡頭還完善地附帶了暖暖包,以防萬一,她便拿兩片一起包進去,沒想到卻反而讓她稍微出了點汗。
  她小心翼翼地不弄出半點聲響,在夜色朦朧中走到洗手的地方。
  洗臉上妝之後,她再度回到樹上,屏氣凝神靜候,漸漸地,太陽升到高處,照亮東京的街道。如今在她腳下到底有多少忍者藏身於此,暗地活躍呢?
  時間來到九點整。
  惣真不知從何處出現在觀景台上。陽菜子明明繃緊神經,全神貫注地搜尋過,卻絲毫未能察覺到惣真何時來到附近。當她發現時,惣真就已經站在那裡了。
  ──究竟要做什麼,怎麼做,才能練就這身本事呢。
  天賦異稟──不可能是這麼簡單的原因。為了將這份才能發揮至極限,惣真肯定累積了不為人知的努力。
  「妳從昨晚就一直在這兒嗎?讓人無言的傢伙啊。」
  似乎從氣息發覺她的所在位置,惣真毫不猶豫地走到陽菜子藏身的樹下。
  惣真猜得沒錯,因為不管她如何絞盡腦汁,都想不出在開場前突破守衛的方法,與其那麼做,不如悄悄地歸還入場券之後,就一直待在苑內還比較輕鬆。
  「反正只要九點時,人在這裡就行了吧。有什麼不可以嗎?」
  「只是讓我想起當妳解不開數學的機率問題時,也是靠自己用數的把答案數了出來。我就好心認同一下妳這份毅力吧。」
  「只要答案正確,不都一樣嗎?」
  「遇到得寫出算式的考試時,明明全部都被打叉。」
  惣真在嘴上這麼不饒她大概是因為懊惱吧。想通了這點的陽菜子,強行克制住差點得意忘形的自己,維持平靜的臉色跳下來,就見到惣真皺著鼻頭。
  「我中計了,就憑妳居然也敢暗算我。」
  「我說你的用詞太老舊了,簡直跟時代劇沒兩樣,改一改比較好哦?」
  「董事長的病只是一般感冒,少根筋從頭到尾一點也不認同。明明知道是這樣,卻給我假情報說合併一事水到渠成……這是為何?」
  面對得意的神情在極力掩飾之下依然流露出來的陽菜子,惣真的聲音飽含不痛快。再繼續調侃他的話,說不定會沒命,於是陽菜子也換上認真的神情,正面回應惣真。
  「中計該由我來說才對。從一開始,這一切就全是惣真的策略吧。」
  「回答我,妳究竟如何發現,隱藏在松葉背後──推動合併案的始作俑者就是我?」
  冰冷的風拂過充滿緊張感的小丘。
  在這種一觸即發的時候,陽菜子卻覺得鼻腔裡好像有東西在鑽動,她輕輕地打了個噴嚏,眼睛骨碌一轉的惣真哪裡還是黑手黨,簡直就像要把陽菜子生吞活剝的妖怪老大。
  
  ──松葉的提案不能全然否決,但是也不可以全盤接受。絕對要避免突然就進行合併的情況。
  那天,從董事長家離開,和泉澤在回家的路上對陽菜子這麼說。
  這段話會很長──陽菜子故意邀和泉澤走進一間熱鬧人又多的咖啡廳,讓他坐在從任何角度都不會被看到臉的座位,陽菜子自己則在講話時遮住嘴型。雖然不算太徹底,但至少這是考慮到松葉的人可能跟蹤他們時,能做到的最基本防衛。
  「那麼課長你打算怎麼做呢?」
  故意切換成工作模式,是為了讓和泉澤認知到自己會以部下的身分幫助他,和泉澤的臉色也變得正經了點,微微點頭。
  「望月小姐湊巧聽到的內容,是到怎樣的程度呢?」
  「呃……沒有很多。只知道有某家公司想把我們吸收合併,因此把目標放在身為股東的課長身上。從談話的感覺,我猜應該是松葉吧。」
  「知道這些就夠了。簡單來說,我們家的研究所是關鍵。」
  和泉澤簡潔說明的內容幾乎都是她早就知道的事,但為了不讓他心裡起疑,便偶爾適當地點頭回應。這時她也才知道,對方提的並不是吸收合併案,而是納為旗下子公司的形式,既然自己的地位能夠獲得保障,背後又有松葉當後盾的話,業績將會安定下來,打著這個如意算盤的社長便不顧董事長的意願,輕易地接受了對方提議。
  「我爸似乎以為之後我依然可以繼承公司,但事情沒這麼簡單吧?而且我怎麼樣都無所謂,問題是一定會產生大規模裁員,因為我們現在的業績正在下滑啊。一般而言,都會先從這方面開始動手,這麼簡單的道理連我都懂,可是我爸……他只想到自己。」
  怕什麼啊,對方不也很有誠意,說不會冷落身為股東的你啊。放心吧,絕對不會做出對你不好的事。
  聽說在三井人走後的酒席上,社長跟和泉澤這麼挑明──從那之後,我就盡可能不跟我爸說話。這麼說的和泉澤聽起來就像正值叛逆期的中學生,雖然感到遺憾,陽菜子選擇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啊,對了,然後我就想到可不可以不要以突然合併或子公司化的形式,而是改建立業務合作關係。」
  「……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與研究所聯手開發出未來的成果或事業,對方想要的就是這麼一個品牌吧?既然這樣,就把研究事業改成是雙方共同事業,然後看情形再進行下一步──資本合作。最後,如果對雙方都不會造成問題,那就進行合併。我在想可不可以用這種分階段的形式。」
  「──你打算以此為由爭取時間吧,為了找出能夠保留董事長理念的方法。」
  和泉澤毫無自信地點頭。
  不管怎樣,若是為IME的將來做打算,無可避免就是得接受松葉的影響。比起錯過時機,不如現在與其聯手,然後再尋求守護的方法,這就是他的意思。
  「只是形式上的話,我有辦法說服董事長。這麼一來公司內部就能風平浪靜地進行這項協商,妳覺得這個理由有辦法說服松葉嗎?」
  原來如此,以少根筋來說,他想得很周到。
  雖然並非因為受到董事長的話影響,但陽菜子此時很想拍拍他的肩膀,用一種稱讚笨兒子的心情。但在面對上司時,這麼做等於很失禮,因此她也只好作罷。
  ──惣真說不定就是用這種感覺的眼神在看我吧。
  忽然一閃而過的想法,讓自己洩了氣。原來如此,所謂的愛恨交織也許就是這樣,她雖然能夠理解,但與和泉澤一樣,又讓她覺得太失面子。
  「可是對方是會同意這種說法的人嗎?」
  「問題就在這。三井先生……啊,就是來接洽的人,感覺是個硬要讓事情按照其想法發展的人。明明就還有別條路可以試探摸索,他卻給人打一開始就只有合併一途的感覺。不管我怎麼說,都會找些理由來搪塞,幾乎都要被他拉攏過去了。」
  「是啊,課長這個人絕對會變成這樣。」
  無論是不是工作模式,陽菜子對和泉澤說的話照樣辛辣無比。不再理會垂頭喪氣的和泉澤,陽菜子陷入沉思。
  陽菜子對三井的印象也跟他一樣。然而,松葉內部的意思也全都是如此嗎?
  ──而且。
  有件事她怎麼也無法從心頭摘下。
  伸出手指撫摸左頰留下的疤痕。
  平時的她,也許會忽略這個小小的異樣感覺。可是發生了森川那件事後,現在的她知道任何一點芝麻小事,都有可能要了她的命。她無法忽視這個直覺。
  「課長,你願意相信我嗎?」
  一面說,一面感覺到矛盾在她腹中掙扎。
  相信自己的力量,懷疑除此之外的一切。要是不抱著凡事都有內情的想法,屆時失足的會是自己。她接下來明明正打算把以這個信念為基礎的忍術,發揮得淋漓盡致,現在卻渴望得到最靠不住的另一個人對她的信任──而且自己也想相信他。
  和泉澤稍微歪著頭,像是想了解她真正的意思(和泉澤最煩人的動作前三名,要是在往常,陽菜子會想吐槽你是女孩啊!),可是他又立刻露出微笑點頭。
  「嗯,那是當然,都這時候了,妳為何還要這麼問呢?」
  全身沒勁。很多事似乎都無所謂了。
  可是不知為何,她也同時充滿力量。
  「首先請在這個星期內召開臨時股東會議。利用召開前一個星期的時間把事情談好,可是要在檯面下進行。」
  「可以是可以……但要怎麼做呢?」
  「我有個想法,請等我兩天。雖然無法詳細說明,可是我會去收集情報。」
  牢牢盯著陽菜子意志堅定的雙眼,和泉澤也跟著堅決地點頭。
  
  要混進松葉商事,輕而易舉。
  只要不是原本的自己,那一直被嫌不夠的性感魅力,她也能想辦法散發出來。只需轉盼多情的眼妝,藏了許多胸墊來集中托高的胸部,要她多有風情都行。再加上不是她自誇──不,其實真的是自誇──如果單看陽菜子那雙緊實的腳,穗乃香還輸她一籌。證據就是,大學時期兩人報名了一個名為「世界美腿比賽」的企劃,陽菜子的雙腿照片贏得了冠軍。當然為了不引人注目,她是用假名去報名,接獲通知得獎的電話時,還鄭重地辭退了獎項,因此最後刊載的冠軍照是別人的照片。不過穗乃香倒是猛跺腳,表現得很不甘心。這對陽菜子而言,是她唯一感到驕傲的回憶。
  因此這天陽菜子不但特別強調胸部,還穿上能夠充分襯托雙腿線條的窄裙。腳下蹬著十公分高跟鞋的她,只是一面撥弄蓬鬆的及腰長髮,一面大步走在酒吧裡,松葉商事的業務,那些出名的花花公子就輕易上鉤了。不堪一擊的傢伙。
  等著瞧吧,惣真。這份洋洋自得馬上變得空虛,因為陽菜子很清楚只有在使用變裝術時,她才能展現這種性感魅力。為什麼同樣的妝容或打扮,只要人還是「陽菜子」,就展現不出一丁點嬌豔呢,原因誰也不明白。
  喝了酒,嗲聲嗲氣地說話,陽菜子一面假裝交談甚歡,一面有意無意地緊貼男人,摸走他身上用來當作入館證件的ID卡。之後只要隨口擋掉他們的邀約然後回家。這些人醉醺醺的記憶中,應該只會留下陽菜子的(假)胸部吧。
  第二天早上,陽菜子聯絡和泉澤表示自己早上要開會,將不進公司直接前往開會地點。跟調查美波時一樣,她徹底調查了松葉商事的徵才網頁及SNS網站,把自己打扮成最能融入公司的模樣。當然她也沒有忘記,要跟與美波認識時所用的「彩香」劃清界線。
  她綁起馬尾,穿上沒有昨天高的高跟鞋,畫上眼線上挑的眼妝,戴著眼鏡走出家門。表現出上班女性勤勉的姿態之外,她同時不忘畫上完美紅唇,好讓自己的女性魅力在絕不化成濃妝的狀態下,也不受減損。打扮並不花枝招展,但穿戴在身上的都是知名的名牌貨。這就是松葉女性的特徵。借來的這套灰色巴黎世家是穗乃香很中意的衣服,預想得到肯定價格不菲,但她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早上九點,她混入走進公司的員工人潮,用昨晚取得的ID卡,毫無難度地潛入公司。
  她首先前往的是能源開發部所在樓層的吸菸室。雖然最好是直接潛入三井的辦公室,但這裡跟IME不同,這麼大的一間公司,防盜措施想必也萬無一失。就連電梯也是,使用一般員工的ID卡根本無法在高層辦公室的樓層停下。誰的辦公室位於哪個樓層,也都保密到極點。
  可是不管哪間公司,利於收集情報的場所都一樣。而且不管哪間公司,一定至少會有一名員工早早進公司,先去吞雲吐霧一番。
  如她所料,吸菸室裡已經有兩個似乎彼此認識的男人,無精打采地閒聊中,大概跟陽菜子年紀差不多。其中一個人矮小福態,另一個人理著平頭,臉有些方。無論哪一個,看起來都沒有多認真,不知是否因為睏意與香菸的關係,他們身上透露出一股懶散。
  正是適合用來套情報的類型。陽菜子推開門。
  「不好意思,方便打擾一下嗎?」
  見到突然有陌生人闖入時,他們的眼睛不停地眨動,但兩人還是點了點頭,互相交換了「這女孩是誰啊」的疑惑眼神,陽菜子並不退縮,悠然地微笑。
  「我是來參加非應屆畢業生為對象的面試。不過那其實是個形式,我只是來跟引薦者打個招呼而已。」
  「一大早還真是辛苦妳了。呃……對方是?」
  「是專務董事的三井先生。不過他太忙沒有時間,所以剛才跟他聊了十五分鐘左右就結束了。」
  「啊,三井先生啊……他早上都很早啊,七點左右就在公司了吧。」
  這點當然在收集美波的情報時,早已確認過。陽菜子也露出一副知情的臉,跟著點頭。
  「跟在他身邊的祕書也很辛苦啊。何況他又不會早下班。是三井先生介紹的嗎?那妳肯定很優秀吧?不好意思,請問妳在哪裡工作?」
  「我曾待過美國的研究所,決定回國的時候,才承蒙三井先生跟我聯絡,所以目前算是沒工作吧。」
  她面帶笑容把菸抽出來,那個矮小的男人伸出打火機借她,看來似乎對她有點興趣。
  其實應該要花點時間來套話,可是正在上班中的這兩人不可能被她長時間絆住,於是閒聊了五分鐘後,她開始進入正題。
  「話說回來,三井先生是個怎麼樣的人呢?我只是透過以前上司的介紹,對他知道得並不多……我就在這裡直說了吧,作風那樣強硬的人應該也樹敵頗多吧。其實我擔心的就一點,怕進公司之後惹來什麼麻煩,到時候可就頭大了。」
  她把聲音壓低,就像在坦白什麼似的,那兩個人相互對看之後,很有默契地浮現類似的苦笑。
  「嗯,他這個人的確好惡分明,不過相對地辦事能力也很強。所以老好人萩原先生才會總是敗下陣啊。」
  「萩原先生,我記得他是另一位專務董事。」
  「沒錯,他跟三井先生是同梯進公司的哦。兩個人同時被傳成是下一任副社長候選人,但怎麼想都是三井先生會贏吧。他的後盾可穩了,所以妳不用太擔心哦,反倒是透過三井先生的介紹,可以保妳往後太平無事。」
  「後盾……是?」
  「喂,你連這個都說出去好嗎?」
  「咦,不太妙嗎。」
  方臉男一插嘴,矮個子男便明顯動搖起來,視線飄來飄去。這份單純彷彿某個人。
  「我只是感興趣才問,如果不方便,不用說出來沒關係。」
  「不,我才不好意思,開口淨說這些不重要的事。」
  矮個子男一臉歉然,方臉男卻顯然後悔兩人說得太多。他們雖然不至於懷疑起陽菜子,但是時候該收手了。陽菜子將剩下的菸屁股往菸灰缸捻去後,對兩人點頭道別:
  「我才該說抱歉,自己明明就還不算是公司員工。請不要告訴三井先生我來這裡抽過菸。」
  留下尷尬的兩個人,陽菜子走出吸菸室。
  
  「不過,在那之後我去找了當祕書的女孩聊些閒話,再混進其它吸菸室,就找到那個後盾似乎是位外交部官員的蛛絲馬跡。」
  即使陽菜子的說明很冗長,惣真的臉上也沒有流露任何動靜。陽菜子放棄等待他的反應,坐到長椅上。一整夜待在樹上,果然會讓肩膀痠痛。任何地點都能熟睡的她並沒有睏意,可是並不表示她就不累。真想趕快泡個熱水澡,躺在柔軟的床墊上滾來滾去。
  「那位官員就是在說你吧,惣真。從一開始你就打算利用我,所以才跟我聯絡吧?」
  不回答就證明了答案是肯定。
  惣真從一開始就看穿一切。不論是陽菜子會為和泉澤打破禁忌使用忍術,還是因此她不得不跟惣真有所接觸等等。即使沒有森川那次擅自的行動,她肯定也會被迫不得不採取行動的狀況。
  那時察覺到這一點,陽菜子感覺有一股顫慄從腳底鑽上來。
  並不是源於遭到欺騙而產生的怒氣,而是說不定自己能夠勝過惣真的喜悅。所以她才更為慎重。絕對不能被惣真察覺,陽菜子必須讓他覺得自己跟以前沒兩樣,依然是感情一直線的笨蛋。
  「……妳何時開始起疑的?」
  惣真百思不解地問,陽菜子在心中感到一陣痛快,微笑回答:
  「讓我覺得奇怪的,是穗乃的一句話。」
  ──妳還真勇敢啊,小陽。
  陽菜子只是望著假髮時,穗乃香便這麼對她說。沒有朋友的陽菜子若有心重拾忍術,肯定是為了男人──這樣的預測當然說得通,但這個毫無根據的理由實在來得太莫名其妙。她甚至毫不懷疑地就如此斷定,這點讓陽菜子覺得異樣。
  難不成穗乃香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和泉澤的存在?
  她明明從未提過,她是從何得知?
  可是起初也只是這樣想而已。她還自行解釋說不定正因為是穗乃,才會察覺這牽涉到男人,讓這件事就這麼不了了之。
  「和泉澤提過的酒店小姐,我怎麼聽都覺得特徵跟穗乃香有所重疊。」
  一次可以是偶然,兩次就成了可疑。
  穗乃香的背後肯定有惣真在。這次的事會不會早有惣真的指示牽涉其中?陽菜子會不會在不知不覺間,被惣真玩弄於股掌。
  真的讓她起疑的關鍵是惣真那時的告白。
  「讓人心生動搖是交涉技巧的鐵則吧。特別是惣真你從以前就非常善於玩手段。不著痕跡地讓對方產生罪惡感,誘導對方接受自己的要求──是這樣沒錯吧?」
  陽菜子本來就心懷脫離村子的愧疚感,惣真就是緊咬著這點,刻意讓她以為「從以前他就喜歡陽菜子」。為的就是要讓陽菜子在無意識間萌發這樣的念頭:她沒辦法回應他的感情,所以取而代之,她要在後頭推上一把,讓和泉澤依了惣真的期望,答應合併案。
  「可是你演得會不會太過頭了?事後的道歉太多餘,太不像你了。」
  惣真聳聳肩像是明白了一切,這動作也不是他的風格,看起來就像是為了表現自己的懊惱。
  「我不是說過嗎。太過男尊女卑的想法會害了你。」
  「看來,是我太小看妳了。」
  惣真收起眼鏡,放進胸前口袋,然後小聲地說:「……該死。」雙手抹了抹臉。
  那對彷彿深潭般,令她感到害怕的雙眸,比想像得還要清澈,看起來似乎跟小時候沒兩樣。
  「你的工作是協商中東和平對吧?所以讓有自己在背後撐腰的公司掌控所有能源事業,很多方面就會輕鬆不少。」
  這是她從穗乃香口中聽來的消息。
  妳該不會是故意讓我發現吧。陽菜子將巴黎世家的包包遞了過去,她那美麗的兒時玩伴伸出舌頭──因為小惣老是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讓人家偶爾想欺負他一下嘛。
  人家──該由這樣的女人來用才相襯,絕不是和泉澤可以亂用的自稱。
  「都是因為有某位董事長太徹底秉持清廉的精神,我才找不到可以干涉妳們公司的方法。」
  「真遺憾。目前合作的還只是研究所而已,我家的客戶依然是我家的客戶。你的目的沒有達成呢。」
  哼,這次陽菜子真的得意到快鼻孔朝天,惣真環著雙臂低頭看她。
  「你們棄三井不顧,改找穩健派的萩原當窗口進行洽談啊。」
  因為沒有必要回答,陽菜子就只在嘴角揚起從容的微笑。
  萩原一直膽戰心驚,就怕三井不知何時會超越他,這提案對他而言並不壞。因為頑固地希望合併的人,只有跟惣真沆瀣一氣的三井,並非公司整體的意見。
  所以陽菜子才會將假情報洩漏給惣真。
  她有充分的把握,那個輕視自己,過度相信自己已受他操控的惣真不會懷疑。
  「螢火之術(註:螢火代表虛假的光,引申為假情報)。很了不起的忍術吧?看來惣真也是會有大意的時候,這莫名地讓我感到安心。」
  「搗鬼的果然是森川吧。會找他來是以為他很能幹,卻反而被他出賣了啊……妳怎麼把他拉過去的?那傢伙是個比誰都狡猾、都麻煩的男人吧?」
  「……那是和泉澤的功勞哦。」
  在不讓三井產生懷疑的前提下,另與萩原接觸進行協商──能辦到這點的只有森川一人。
  然而並不是陽菜子讓這件事成真,全程都是那個少根筋課長自己做到的。
  明明是個笨蛋。
  就因為是個笨蛋。
  他才能打動人心。
  「在調查和泉澤的過程中,得知妳跟他同一個部門。我從沒見過像他這種腦子蠢到都糊在一起的人。我以為可以輕易解決他。雖然簡單易懂的利誘對他無效,在某方面來說,算是個麻煩的對手,可是──只要跟妳一樣,死心眼地大喊為人著想什麼的,他可能就聽得進去。」
  惣真吐出一道滲著疲憊的長嘆,在陽菜子身邊坐了下來。
  「擔心妳起不了作用,保險起見,我才讓穗乃香與他接觸……卻是適得其反啊。」
  「這叫聰明反被聰明誤。你一定以為自己是這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吧。」
  「這是事實。」
  毫不猶豫的回答,讓陽菜子撇過臉唾棄了一下。真是個討厭鬼。
  可是高估自己的判斷,以為訴諸情感就有用,是惣真倒楣。他會對陽菜子說那些彷彿愛的告白的話,也是因為認為那樣會比長篇大論還更能有效說服她。
  這人果然把人的感情當作玩具。明白這點的那瞬間,她氣得肚子裡像是有火山在爆發一樣,但現在卻反而一陣暢快。既然已經看透到這地步,那就一生貫徹下去吧。即使陽菜子無法理解,那依然是惣真的哲學,是他的忍道。
  「那男人到底哪裡好?不就是個天真又不堪一擊的笨蛋嗎?妳只會承擔沒必要的辛勞。」
  「在你手下工作也是辛苦啊,結果都一樣。」
  「別把我跟那種人相提並論。」
  「惣真的確是對的。我在電話中跟你說的那些也不是在騙人。我深深體會到有些事是不該流於情緒,也反省了自己的天真……可是我沒辦法改變自己的生存方式。不管被教訓得多慘,我還是想在能夠挺胸昂然說出自己堅信的理想的地方工作。」
  而待在村子裡或在惣真的手下,都無法實現這一點。
  她的言外之意便是如此宣告,這次是真的訣別了。跟憑著一股腦的不情願、討厭而逃出來的那時候不一樣。現在的陽菜子秉持確切而穩固的意志,立下了用自己的雙腳站直的決心。
  大概會換來白痴之類的痛罵吧,她縮起身子,做好甘心接受的準備,惣真的指頭卻冷不防地碰了她的左臉頰。頰上傳來冰冷的觸感,他似乎在摩娑幾不可見的傷疤。
  突然莫名其妙地做什麼!陽菜子被預料之外的反應嚇得身子往後仰,惣真接著卻不由分說地使勁抱住她。
  「等等,惣真……」
  「妳就那麼喜歡那個男的嗎?」
  跟之前一模一樣的問題。
  可是今天惣真的聲音非常平淡,就好像在刻意壓抑自己的情感。
  ──他身上有樹葉的味道。
  抵達這裡的途中,他曾穿過樹林間的縫隙吧。站著的時候沒有發現,現在才看到枯葉的碎片掉在他的後頸上。
  「妳還記得在交涉法上學到的東西嗎?我學到的是要欺騙對方時,得把謊言減至最少。最好是盡可能在真相上加油添醋,這樣才不容易出現破綻。」
  「……你想說什麼?」
  「那時候我的確算計好要讓妳動搖……但是我說的絲毫不假。」
  如果這時候,他繞到背後的雙手使勁抱住她,陽菜子壓根就不會相信他的話。可是惣真從頭到尾都很平淡,說完他想說的話,就乾脆地把陽菜子推離自己。
  「……這也是出於算計吧?」
  「誰知道呢。」
  歪起嘴角任由她想像後,惣真彷彿驟然失去興趣,站起身來,他的神情又是一貫的清冷,一如下任首領。
  「不要再把麻煩帶到我面前。妳這張讓人倒胃口的臉,一年看一次都嫌太多。」
  明明全部都是你自己設計,還真好意思說。陽菜子扁起嘴來。他明明就最清楚陽菜子的心情什麼的,還試圖把她整個利用一遍。
  轉身離開的惣真很難得地循著正規的道路下山,沒有隱去自己的身影。他沒有轉頭再看陽菜子。也許他這副模樣其實是正沉浸在失敗者的感慨中。她完全解讀不出他的真意,也無心知道。
  想必今後,陽菜子與惣真也不會一同來到這裡,再一同離去吧。兩個人的路沒有交集。
  發呆眺望雲朵的流動,她想起一件事。
  陽菜子在那時候做出了選擇,決定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多蠢,多神經大條,她還是要跟隨那個少根筋。
  即使其中一點也沒有能夠獲得回報的希望。
  
  聽完陽菜子的報告後,和泉澤毫不猶豫地決定要跟萩原打交道。儘管沒人能擔保這位還沒見過的協商對象會比三井更好說話,說不定反而會用更強硬的手段逼他進行合併。儘管如此,還是比坐以待斃來得好,和泉澤果敢地對她這麼說。
  「不過,首先得由森川幫忙牽線,因為我沒有信心這樣突然拿出來跟他談,是否能談得順利。」
  撓著頭過意不去的模樣一如平常的少根筋,但他準確地掌握住自己的實力,就這一點而言,也許他比陽菜子優秀多了。
  「我不認為森川前輩會這麼輕易地贊同。」
  「是啊,關於這部分我會自己拜託他。畢竟是為了我爺爺嘛,做這些算是最起碼的事。」
  他裝模作樣地挺起胸膛,卻一點也沒有可靠的感覺。眼前已然浮現他被任意擺布的模樣。
  「我也陪你一起去吧。」
  「不,我一個人就行了。望月小姐已經幫了我很多忙,接下來是我的工作。」
  「聽起來還真有上司的感覺。」
  「唉唷,妳真的很不饒人耶,我的的確確是妳的上司啊!」
  面帶微笑的和泉澤頑固地拒絕陽菜子同行,就連要在何時何地跟森川談都不告訴她。但是陽菜子哪有可能這麼簡單地就放棄,她持續觀察和泉澤的動向。因為時間已然所剩無幾,若要採取行動,必然會是在這一天之內。
  過了晚上七點,和泉澤與森川同樣都沒有準備回家的打算,察覺到他們在等其他人離開的陽菜子,不著痕跡地催促部門內的每個人早點回家,然後自己也裝作已經離開似的,把備用手機設定在擴音器通話的狀態,擱置在辦公桌上後便躲進廁所。
  放下馬桶蓋坐在上頭,手機貼在耳朵上聽取動靜。終於,在整個樓層都走光,只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鍵盤聲靜止了。
  「所以呢?你要找我談什麼?」
  先開口的是森川。聲音裡明顯透露粗率的態度,表示自己一點都不想被沒意義的事煩擾。面對和泉澤時,他似乎已經不想再裝順從了,然而相較於他,和泉澤的聲音卻是足以反將他惹惱的悠哉。
  「我有事要拜託你,幫我跟松葉商事的萩原專務董事引薦一下。當然,此事別讓三井先生知道。」
  「……你在開什麼玩笑?」
  「我想透過萩原先生,在會議召開前先跟他約定好合意書。首先想以業務合作的方式,請松葉出資支援研究所──研究成果也各占一半。」
  在沉默的森川面前,和泉澤將告訴陽菜子的提案原封不動地說給他聽。他的發表方式雖然依舊不甚高明,但也還不差。
  「這麼一來,不只是董事長,就連社長也一定不會有怨言。我想能夠在會議中風平浪靜地通過決議。」
  「可是那些全都是便宜你的條件啊,對松葉有什麼好處呢?」
  「我們並不是要拒絕合併,希望他們有所認知,這只不過是讓事情進行得穩當又確實的第一階段。」
  森川那瞧不起人的語氣沒有讓他退縮,以和泉澤來說,他此時的聲音算強而有力。陽菜子把手機貼緊耳朵,另一隻手在不知不覺中揪緊了裙子。
  「而且……讓這個協商順利進行,不是正能讓人見識到你的實力?」
  和泉澤的聲音因些許不安而發顫。
  ──可惜,這種時候就算對方已經識破自己的虛張聲勢,也必須在說話時露出自信滿滿的從容笑容。
  森川小聲嘆息。
  「那麼換個方式問吧。這個角色的確只有掌握實際情況的我才能勝任,但做這種事對老子又有什麼好處呢?」
  森川加重語氣,第一人稱也變成了「老子」。
  透過電話,也能聽得出來在兩人之間流動的空氣開始迸出火花。
  「不管窗口是三井或是萩原,最後迎接的結果並沒有不同。不管倒向誰,他們都會給出確切的職位保障。可是換成萩原的話,這個未來會被延後。老子對公司的存亡一點也不感興趣,找不到任何更換對象的理由。」
  「雖然不知道三井先生跟你達成什麼協議,但我會跟父親商量給你安排同等的職位。只要我調職,你必然會坐上課長的位子,你如果有其他想要的職稱,我也會想辦法安排你上去。」
  和泉澤的提議對森川而言,與其說具有魅力,不如說是最起碼的條件。光靠這樣,他不可能心動。
  ──打算怎麼辦呢?
  這時森川若不願幫忙,一切就沒有指望了。特意洩漏給惣真的假情報也會被看穿,化為烏有。
  「你說的話太天真了(註:日文的「天真」跟「甜」是同一個字),似乎光聽就會讓人蛀牙。你到底懂不懂,你現在是要已經雙重背叛的我再進一步背叛哦。要是沒有相當的回報,老子不會去做這種鋌而走險的事,因為就目前狀況來看,已經能獲得充足的報酬了。」
  「既然這樣,我會在會議上表示反對,那麼一來,合併案怎樣也不會通過吧。」
  「那隨你便,但到時候,你重視的人們會感到困擾哦。好比說望月等等。你應該不想看到她流眼淚吧?」
  「……你是在威脅我?」
  「怎麼可能。公司難以維持下去,面臨破產,公司員工當然會哭啊。老子說的是這個意思哦。」
  臉頰上明明已經恢復的傷口抽痛了一下,陽菜子皺起眉頭,聽得出來和泉澤的聲音隱含著微微怒意。
  ──這是挑釁。冷靜點。
  隔著電話,她靜靜祈禱。
  終於,森川嘲弄似的冷哼一聲。
  「不然就這樣吧。你手上的股權,請讓給老子百分之五。」
  陽菜子比和泉澤還要先倒抽口氣。就連合作銀行最多都只會持有各家公司百分之三的股權。可是和泉澤沒有遲疑,點頭回應「知道了」。
  「本來還想要順便讓你調到偏僻的地方去,但社長想必不會同意這點吧。那麼代替方案,今後請你不要站在老子上頭,之後再跟你聯絡老子想要的職位。」
  「我全盤接受,只要你真的願意幫忙。」
  沉默再度瀰漫。
  沒有什麼比看不到兩人的表情,還更令人著急了。森川是在瞪大眼睛看著和泉澤嗎?還是機械式地在打量他這個人的價值。可是不知為何,她覺得無論是哪種情形,和泉澤都面露微笑。
  「好,老子接受這要求。」
  「真的嗎?」
  「可是往後你若是做出要讓合併案泡湯的舉動,老子會立刻採取行動。不管用什麼方法,都會把你擊潰,與松葉合作。」
  「我絕對不會這麼做,至少不會做出對你不利的事。」
  傾身向前的和泉澤在說話間藏不住喜悅,果然還是沒有一點威嚴。陽菜子抱頭懊惱,這樣一口氣流露出情緒是不行的!
  「請你下跪,就現在。」
  「咦?」
  「請把額頭貼在地板上,跟老子乞求『拜託,請幫幫忙』。這樣一來,老子就會實實在在地為你行動哦。雖然是老套的做法,但用來表示決心的話,這不失為一個易懂的方式吧?」
  搞什麼!動怒的陽菜子站起身,卻聽到同一時間,和泉澤爽朗地回答:「嗯,好啊!」還以為自己聽錯的陽菜子僵住身子,另一頭照樣傳來和泉澤窸窸窣窣的動作聲。
  「你沒有自尊心嗎?」
  和泉澤的手應該已經在地上了吧。
  陽菜子的耳畔只響起森川那充滿厭惡的聲音,然而和泉澤的回答依然還是輕柔。
  「並不是沒有。但在這裡顧面子又起不了什麼作用。」
  手機握得太緊,陽菜子努力忍住免得將它握壞,同時她豎起耳朵,不漏聽任何一言一句。
  ──和泉澤。
  像在拜託,像在祈禱。
  咬緊牙關。
  「我的工作能力沒有多好,身為課長的實力也不夠,總是給大家帶來困擾。這樣的我能夠做到的就只有低頭這點事吧。」
  「老子說不定會狠狠踩你的後腦勺哦。即使如此你也會忍耐嗎?」
  「會啊。因為這反而就是我的自尊心啊。」
  我想守護。和泉澤的喃喃低語幾不可聞。
  「董事長的心意、所有員工的生活,我都想守護。就算總有一天會改變,就算總有一天會結束,我也想盡力去做。我認為這是身為董事長的孫子,身為股東應盡的義務。」
  「……好悲慘啊。」
  森川發出悶笑用來揶揄他。
  「老子最看不慣的就是你這種地方。」
  「嗯,我知道……所以你才會唆使美波吧。」
  猝不及防的森川歸於沉默。
  他似乎偏偏就沒料到這一點。然而陽菜子也一樣,沒想到他居然會注意到。
  「當你找我去跟三井先生會談時,我就發現了。合約書會不見果然是美波做的,是森川你主使的,可是後來你不是把它還回來了嗎?本來我還一度以為是自己忘了保管地點,但不可能有這種事嘛。是你感到歉疚才還回來的吧?所以我才想只要好好跟你談,你就會明白。」
  這荒腔走板的推理差點害陽菜子沒拿穩手機,她可以想像得到森川現在是什麼表情。這個超越愚蠢、樂天至極的想法,肯定讓他的思考無法跟上。
  「………………夠了,請站起來。」
  相較於森川疲累不堪的聲音,和泉澤又不合宜地「啊?」了一聲。
  「可是我還沒磕頭啊。」
  「不需要,被你下跪反而會讓老子滿肚子火。你真是到哪都惹人生氣。」
  森川在說話的同時,傳來他操作電腦的聲音。
  「我知道了,這次就給你面子,在會議之前一定會搓合兩方意見。當然,是在對三井保密的前提下。」
  「謝謝你,森川!哇,真的很感謝!」
  和泉澤此時肯定純真地跳了起來,陽菜子再次坐回馬桶蓋上。真是的,這傢伙到哪都會讓人頓時沒力。
  「……你這玩意兒,真的會讓人想踩成稀巴爛呢。」
  輕描淡寫地說出驚悚的一句話後,陽菜子的耳畔傳來強烈的破壞聲響。聽到通話中斷的嘟嘟聲時,她立刻頓悟,留在座位的手機已經不可能再被使用了。
  如果保存了今天的這段話,下次陽菜子的下場可能會跟手機一樣。她認命地乖乖把錄音檔刪掉。
  ──真是個沒藥可救的濫好人。
  而且超矬。講得直白點,太難看了。大言不慚地坦承自己是不會做事的擺設,讓人覺得這什麼態度啊,也接著想吐槽他:既然如此,就再稍微正經做點事啊!直接找社長談判,要求為我們這些當他部下的人多多著想,肯定也沒人會怪罪下來。
  可是──
  呵。笑聲在繃緊的雙唇間的縫隙溜了出來。
  惣真肯定想不到吧,用這種正面進攻來說服人的和泉澤究竟是何心態。在交涉的時候,這是最要不得的做法。就算不是忍者,也鮮少有人會採取毫無理論根據,只靠動之以情這種直腸子的方法。總有一天,和泉澤肯定會被某人給掐碎吧。可是直到他發出呻吟斷氣的那一天,不,是斷了氣以後,他也依然不會明白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了吧。
  ──蠢到不行,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一顆接一顆流過臉頰的淚水擦也擦不完,陽菜子最後把臉埋進雙手中。
  不管是跟父母斷絕關係時,還是被考慮結婚的男友甩掉時,或者被森川打得落花流水時,陽菜子一次都沒哭。
  她明明是個不試圖去哭就哭不出來的人。
  她不認為和泉澤的做法是對的,這次行得通不過是他運氣好。嘲笑他的這份感情縮在心底一角,另一方面,內心深處又有某種超越理論的東西湧上來,深深震撼她。
  
  見過惣真之後,陽菜子的雙腳轉而前往與和泉澤約好的地方。
  跟上次一樣,是在駒込站的剪票口。
  今天是跟身體徹底康復的董事長再次決勝負的日子。聽說董事長很期待跟陽菜子見面──我跟妳說,爺爺啊,奶奶啊……再這樣繼續聽下去,也許和泉澤會連昨晚的晚餐都說給她聽。讓這些幼稚的報告左耳入右耳出,陽菜子抬頭看著他的側臉。
  跟以往沒有任何改變,就是一張絲毫沒有煩惱,屬於天之驕子的傻氣臉蛋。他也許從來都沒有吃過苦吧。就算被這麼說,他也沒辦法啊。這張鬆散的臉龐像在如此訴說,至今陽菜子偶爾還是會有想一巴掌搧過去的衝動。
  「……吶,你跟森川前輩說了什麼啊?他沒有那麼容易就同意幫忙吧?」
  「咦?不會啊?跟他說拜託請幫忙,他就很爽快地答應了。真的是太好了啊,大家都這麼溫柔。」
  每個部下都很優秀,我真幸福啊。
  看著閒散地一面哼起歌,一面這麼說的和泉澤,陽菜子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覺得他如此可恨。
  ──明明就很不會說謊。
  幹嘛偏偏這種時候才如此善於隱瞞啊!果然還是讓人想將他踢倒,可是轉念又想,也許和泉澤是打從心底在感謝森川。也許他真的相信最後願意提供協助的他是非常溫柔的人。
  ──我不一樣。
  很清楚人都有看不見的一面。
  也知道隨狀況和立場不同,任何時候都有產生背叛的可能性。就連陽菜子也不一定會永遠站在和泉澤這一邊。就算說了那麼多少次想要相信人,夢想是建立溫暖的家庭,她都已經意識到自己不可能變成那樣。
  ──話說回來,前一陣子,有外交部的官員來找三井先生呢。是為了什麼事呢?
  松葉商事的祕書不小心說溜了嘴。
  聽到的那瞬間,「啊,找到了。」陽菜子因為一股難以言喻的快感而顫慄。為的不是也許能夠藉此設計惣真,也許這樣就能幫到和泉澤的忙之類的理由,而是一種遠遠超越這些道理,只為了自己成功達成任務而感到的無條件喜悅。
  ──我果然是名忍者。
  無從違抗,已經養成的習性在陽菜子的體內苟延殘喘。肯定在她死之前,它都不會消失。
  「吶,和泉澤……你覺得愛會拯救地球嗎?」
  和泉澤滑稽地踩著連蹦帶跳的步伐,聽到陽菜子的問題,差點失神滑倒。哦哦哦,一邊維持平衡的他像在唱歌一樣,爽快地說出:「應該可以吧。」
  「不過,我想光靠愛的話,到底很難拯救吧。也需要很多很多錢,人類能做到的事也有限。」
  「儘管如此,你還是會堅稱能夠拯救嗎?」
  「嗯。因為想拯救的這份心情,本來就是愛啊。」
  一點都不做作的這句話讓陽菜子停下腳步,有些敬而遠之地盯著回頭且一臉疑惑的和泉澤。
  「……噁心,太噁了!我耳朵都要掉下來了!」
  「咦咦,過分!」
  「嗚哇,討厭,這人太噁了。有把年紀的大叔居然在說愛啊什麼的!」
  「明明就是妳先問我的!到底哪裡噁心啊!」
  「說話要懂得分寸吧!」
  陽菜子落荒而逃似的快步走向董事長的家,和泉澤氣嘟嘟地在後頭追。假裝感到退卻的陽菜子偷偷含著笑意,她心想若要為這份關係取名,也許的確就只有朋友這個說法。對和泉澤而言是這樣,對陽菜子而言,這個少根筋可能也是她除了穗乃香之外,第一次結交到的朋友。
  陽菜子沒辦法像和泉澤那樣。
  忍者不管去哪裡都是忍者。
  然而,她現在真心認為這樣就夠了。把理想寄託在和泉澤身上,就夠了。
  理想會實現的溫柔世界,為了守護和泉澤的這個夢想,陽菜子肯沾滿泥濘。她要去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不管別人怎麼說,她應該都不會再猶豫了。因為這就是不會跟任何人妥協,陽菜子所相信的忍道。
  
  
  〔參考文獻〕
  
  
  《CIA諜報員が駆使するテクニックはビジネスに応用できる》
  作者:J.C.カールソン 譯者:夏目 大 導讀:佐藤 優 東洋經濟新報社
  《歴史群像シリーズ特別編集【決定版】図説•忍者と忍術 忍器•奥義•秘伝集》
  学研マーケティング
  《生き方 人間として一番大切なこと》
  稲盛和夫 サンマーク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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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8 00:58 | 显示全部楼层
咦 没插图的哇
kid:我是劳模,也是OL
发表于 2017-7-8 08:47 | 显示全部楼层
乙女向啊,现在轻小说也有这种类型了啊。
发表于 2017-7-8 09:29 | 显示全部楼层
剧情不错,多谢录入,期待下卷。
发表于 2017-7-8 20:5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有第二卷吗
发表于 2017-7-9 00:10 | 显示全部楼层
看書名這麼扯談,內容意外的有深度呀。
一口氣就看完了。
发表于 2017-7-10 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因为书名很扯才来看的 结果看到现在连饭都忘记去吃也是没救了 感谢录入 不晓得会不会有2~
发表于 2017-7-23 01:09 | 显示全部楼层

11区有第二卷
台湾如果没腰斩应该也会有


虽然人设老哏  年上温柔上司男1  年下抖S傲娇青梅竹马男2  再加上女主好友
这部意外好看  果然作者功力还是很重要

发表于 2017-7-24 17:09 | 显示全部楼层
名字太扯了············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2 收起 理由
chikongkit -2 字数不足,不要再犯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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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27 02:47 | 显示全部楼层
fsm4545 发表于 2017-7-8 08:47
乙女向啊,现在轻小说也有这种类型了啊。


乙女向轻小说一直都有啊  只是不太引进罢了

严格来说  这部不算乙女向(少女向) 是广义的女性向 轻熟女向

11区出版是角川  MF文庫ダ・ヴィンチ mewシリーズ  (达芬奇 Mew)
主打读者是20~40岁女性
http://ir.kadokawa.co.jp/topics/20150224_f6ci8.pdf

目前4部小说女主角都是20~3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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