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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榎田ユウリ]青春歌舞伎 5[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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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8 00: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7-9 11:44 编辑

  青春歌舞伎 5
  ——————————————
  作者:榎田ユウリ
  插畫:イシノアヤ
  譯者:黃涓芳
  圖源:linpop
  錄入:养老驴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度過新生公演的風波後,
  歌舞伎同好會確保了三名新生,總算能升格社團,
  並在夏天首次舉辦暑期合宿。
  暑期合宿中,
  社長黑悟決定了新的文化祭公演劇目──《拔毛夾》。
  對於三年級生而言,這是最後的舞台。
  但是,文化祭公演不可或缺的一年級生們,
  卻各有痼疾般難以克服的弱點。
  為了戰勝心魔,小黑想出別出心裁的特訓……
  浴火重生的歌舞伎社,邁向新的里程碑!

  作者簡介
  作者:榎田ユウリ
  東京都出身,主要從事輕小說寫作。代表作為「宮廷神官物語」系列、「妖琦庵夜話」系列。另外也以「榎田尤利」的名義發表了多部作品。以巧妙的敘事方式與具有魅力的角色,虜獲廣大讀者的心。


  CONTENTS

  序幕
  幕間
  第二幕
  幕間
  第三幕
  幕間
  第四幕
  第五幕
  卷末附錄 給還沒看過歌舞伎的你



 楼主| 发表于 2017-7-8 00:53 | 显示全部楼层
  序幕
  
  
  「那是什麼?」
  阿久津問。
  「線條雖然很有氣勢,不過完全看不出在畫什麼。」
  小丸子說。
  「……」
  蜻蜓照慣例沉默不語,只是盤腿坐著,眉頭稍微皺起。
  「嗯~感覺很像拿來夾東西的……鑷子?」
  啊啊,好可惜!
  我在白板前方,指著數馬大聲喊:「很接近了!」鑷子這個答案真的很可惜。沒錯,是夾東西用的。
  「那我猜,會不會是那個?就是做菜的時候用來夾很熱的東西……比方說夾義大利麵用的……呃~欸~」
  阿久津思索片刻後,很有精神地說:「鑼(GONGU)!」
  聞言,小丸子以間不容髮的速度吐嘈:
  「是麵夾(TONGU)啦(註1:TONGU 日文的「鑼」與「麵夾」皆是外來語,兩者音近。)!鑼是拿來敲的!敲鑼打鼓要幹嘛?你是笨蛋嗎?不對,你本來就是笨蛋!既然是笨蛋,那就沒辦法。而且天氣好熱!」
  今年夏天,阿久津與小丸子一個裝傻、一個吐嘈的相聲組合,仍舊配合得完美無缺。若是他們兩人正式搭檔,在演藝圈出道或許不是夢想。不過,如果提出這種建議,小丸子一定會生氣,所以我不會說出來。
  話說回來,好熱。
  天氣真的好熱。
  都已經入夜了,怎麼還這麼熱!對那些自作聰明地說「夏天本來就會熱」的人,我很想告訴他們,這幾年的炎熱程度根本異常!東京竟然會有比那霸還要熱的日子,到底是怎麼搞的?這麼熱會讓人很想吶喊:難道只能家家戶戶都放一座石獅(註2:石獅 沖繩的石獅像常設置在屋頂或門口,做為驅邪用。)嗎?難道只能天天吃沖繩炒什錦嗎?不過炒什錦滿好吃的。
  會議室的窗戶已全部打開,但幾乎沒什麼風,室內非常悶熱。雖然已經洗過澡,卻又汗流浹背了。
  這時花滿學長進入會議室,開口就說:
  「哇,這裡好熱!真是的,怎麼不開冷氣?」
  天啊,他穿著骷顱頭的眼睛凹洞裡長出玫瑰的T恤……那種T恤到底是去哪裡買的?我對他哀嘆「找不到空調的遙控器」,這時芳學姊也走進來,告訴我:
  「遙控器在這裡。」
  然後,她理所當然地從櫃子抽屜裡取出遙控器。什麼?竟然在那種地方……
  三年級生也剛洗完澡。身材高挑的芳學姊穿著深藍色浴衣,看起來風雅又帥氣。她「嗶」一聲按下遙控器,冷氣開始運轉,數馬和小丸子立刻關上所有窗戶。隨著「轟~」的聲音,冷氣吹出涼風。太好了……文明的利器萬歲!接著梨里學姊也進來了。她穿著一件很適合她的向日葵圖案連身裙,可愛地噘起嘴說:「好熱喔。」真抱歉,馬上就會變涼了。
  就這樣,二、三年級生全都到齊。
  一年級生因為最後洗澡,所以大概還在整理儀容。
  「那個奇妙的圖案是什麼?」
  芳學姊看了白板問,小丸子回答:
  「那是小黑畫的,聽說和下一齣戲有關,可是因為小黑畫得太爛,大家正在猜到底是什麼東西。」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那是鑼吧?」
  「就說是麵夾了!」
  「不對,小丸子,不是麵夾。」
  我連忙更正。
  「雖然使用方式很像,可是更小,比較像鑷子。」
  「啊,那應該是tweezers吧?」
  梨里學姊問,不過她的發音太好,我沒能聽懂。
  我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時,一年級的刀真走進來,對我們點頭示意。他看著白板,一頭濕漉漉的金髮閃閃發光,同樣以標準的英語發音問:
  「tweezers?」
  梨里學姊是歸國子女,刀真是在英國長大的混血兒,而我則是遇到老外問路,立刻講「I'm sorry」道歉退縮的典型日本人……他們兩個到底說了什麼?
  「原來是tsuiza(註3:tsuiza 此處表示「tweezers」的日文發音。)。」
  芳學姊連連點頭,小丸子也露出理解的神情。連數馬都點頭,似乎已經明白了。該不會只有我不知道吧?tsuiza……好像聽過……到底是什麼?
  「……拔刺用的。」
  蜻蜓低聲告訴我,我才恍然大悟。
  「沒錯,就是那個!不過這不是拔刺夾,而是拔毛夾!」
  我指著自己畫的笨拙圖案宣告:
  「我們要演《拔毛夾》!」
  聽到我的宣言,阿久津一本正經地說:
  「可是你的毛沒有很濃密呀,小腿和腋下都沒有什麼毛。還有剛剛在浴室裡看到,下面也沒……」
  啪!小丸子給了阿久津後腦杓一擊。太感謝了,每次都多虧妳幫忙。阿久津抱著後腦杓呻吟:「好、好痛……」
  這時,其餘的一年級生也走進來。
  「對、對不起,我們遲到了。」
  水帆折起高大的身軀鞠躬道歉。
  「不是我們遲到,是學長姊太早到。」
  唐臼還是一副傲慢的態度,不過他現在已經會喊「學長姊」。
  我再次以目視數了人數。
  十個人。加上我就是十一個人。
  嗯,大家都到齊了。真是令人感觸良深……我們歌舞伎社竟然有十一人!想起和蜻蜓兩人拚命招募成員的時期,如今這個人數簡直像作夢一樣。
  「這是什麼?拔鼻毛的嗎?」
  唐臼無視沉浸在感慨中的我,看著白板狐疑地問。
  「不是拔鼻毛的,雖然說要拔鼻毛也可以……這是『拔毛夾』。我們文化祭要演這個!」
  我雖然充滿活力地宣布,但是大家只是一臉茫然地看著我。芳學姊有些困窘地笑著說:「抱歉,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數馬擔心地說:「今天天氣很熱……小黑,你真的不要緊嗎?」
  阿久津則煩惱:「要穿拔毛夾的布偶裝演戲嗎?然後和怎麼拔都拔不出來的硬毛戰鬥?」
  連小丸子都開始思考:「要用服裝表現金屬質感滿難的。」
  哇,不是!不是這樣。
  原來大家都沒聽過《拔毛夾》……我自己覺得這齣戲還滿有名的,可是一般高中生不知道也很正常……我好像也沒有跟蜻蜓提起過《拔毛夾》這齣戲。
  「不是的,是真的有這樣一齣戲。《拔毛夾》是第七代市川團十郎選定的『歌舞伎十八番』之一。原本是《雷神不動北山櫻》這齣戲的第三幕……不過先別管這些複雜的細節。總之,這是一齣戲的名稱!標題就叫『拔毛夾』!」
  「哈哈,好好笑的標題。」
  梨里學姊的頭髮在空調的冷風中揚起,她聽到我的說明,說出理所當然的感想。房間越來越涼爽。我擦掉自己畫的差勁圖案,重新用大大的字寫下「拔毛夾」。
  「喔,你在說明新劇目嗎?」
  歌舞伎社的顧問遠見老師出現了。
  看到老師手中的便利商店袋子,阿久津高喊:「冰淇淋!」並以傑出的反射神經一躍就站起來,其他人也紛紛聚集到遠見老師身邊。
  我連忙小跑步趕過去。我也想吃冰淇淋!經典的西瓜冰棒雖然不錯,但紅豆冰淇淋也讓人難以割捨!啊啊,西瓜冰棒被唐臼拿走了……
  現在是夏天晚上九點。
  大家之所以這麼晚了還聚集在一起,理由是──沒錯。
  暑期合宿,now(註4:now 「~なう(now)」曾登上二○一○年流行語大賞前十名,主要流行於Twitter。)!
  ……這個說法還有人用嗎?算不算是過時的用語?我沒有使用Twitter,所以不是很清楚。
  我不太了解流行用語,加上從小很黏阿公,又熱愛歌舞伎,所以使用的詞語好像有點老氣。以前曾對蜻蜓說:「批發商才不會批給你!」結果他完全聽不懂,一副覺得我有毛病的表情。順帶一提,「批發商才不會批給你」這句俗語的意思是,批發商不可能用那麼便宜的價格批貨給你,也就是「事情不可能這麼順利」的意思。
  總之,歌舞伎社目前正在暑期合宿中。合宿地點不是藍色大海的岸邊,也不是清涼微風吹拂的湖畔,更不是讓人盡情流汗的溫泉鄉,而是孤寂矗立在本校──河內山學院高中──校園角落的合宿用宿舍。
  不論就預算或時間來看,地點很近、設備完善的校園內宿舍都是最好的選擇……正確地說,是因為沒有其他選項。畢竟我們是剛成立的社團,沒辦法太奢侈。
  今天早上九點,我們在學校集合。
  首先要清掃自己住的房間。這棟合宿用宿舍說好聽一點是復古,說難聽一點就是老舊。一樓是辦公室、廚房和食堂,還有幾間會議室,二樓是浴室和五間和室,三樓是三間和室以及兩間雙床的西式房間。我們使用的是三樓的兩間和室,分為男生房與女生房。遠見老師使用一間西式房間,指導員生島先生則從家裡通勤。
  首日上午,我交代一年級生掃地及領棉被。本來擔心他們會抱怨「為什麼要我們掃地」,可是他們還算順從地接受了,讓我鬆一口氣。後來才知道,原以為最有可能反彈的刀真認為:「如果學長姊把事情全都推給學弟妹,我也會不服氣,可是,如果是為了分工合作以提升效率,那就很恰當。」他這種講求邏輯的思考模式也許有點像蜻蜓。
  石橋.安德森.刀真是日英混血兒。
  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日本人。不過那位日本人母親似乎也有一些歐美血統。或許因為如此,刀真遺傳到很徹底的金髮碧眼外貌。他好像說過身高是一百七十二公分,臀部的位置很高,真令人羨慕……
  他在英國時就迷上歌舞伎,後來看到我們在迎新會上演出的《白浪五人男》非常感動,因而入社。不知是因為在國外長大或性格使然,他是會明確說出自己想法的類型。對於被要求察言觀色的現代日本高中生而言,或許會被視為「麻煩的傢伙」,不過仔細想想,只是明確說出自己的想法,就被當作「麻煩人物」敬而遠之,這種環境沒問題嗎?
  話說回來,也有人會明確對他說「你真是麻煩的傢伙」,和他正面交鋒。
  那就是唐臼猛。
  唐臼和刀真同班,或許是刀真最要好的朋友。唐臼不太談自己的事,所以關於他的情報很少,不過從說話腔調判斷,應該是出身自關西。唐臼幾乎沒有眉毛,加上眼神凶狠、姿勢不佳,所以渾身散發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明明身材還算高,比例也很好……在很多方面都讓人覺得可惜。他原先是陪刀真入社,不過上次首度觀賞過專業的歌舞伎演出後,似乎受到感動。要不然,他大概早就退社了。
  另外是唯一留下來的女生,一之谷水帆。
  她是本社的大型新人。之所以說大型……是因為體格的緣故。目前歌舞伎社最高的人是花滿學長,超過一百八十公分,不過水帆只比他矮一點,大概有一百七十八、九公分吧?她才高一,或許還會長高。她的骨架也很壯碩,據說籃球社和排球社都曾積極勸她入社,但她自稱是「不管打什麼球都會用臉部接球」的運動白痴。和她一起練習時的確也看得出來,她不是那種能立刻學會動作的類型,而是必須一次又一次反覆練習、腳踏實地的人。而且,她雖然個子很高,膽子卻很小,也容易緊張,常常一個人不知所措。對於這樣的水帆,刀真總是以紳士的態度予以協助,而唐臼雖然嘴巴上常常嘮叨,卻也會伸出援手。看來三人的感情很好。第一學期發生了很多狀況……不過對於留下來的一年級三人,我抱持很大的期待。
  在一年級生負責整理宿舍的同時,二、三年級生和顧問遠見老師,則就合宿的時間表進行最終確認。
  遠見老師說:「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必須有效使用時間才行。」
  他即使在暑假期間也沒有打扮得太休閒,身穿短袖襯衫和長褲。好不容易有了長假,卻要每天陪我們這些學生,真是過意不去……我這樣對他說,他很開朗地回答:「沒關係,反正我沒什麼特別的計畫!」讓我反而為他擔心。老師……我不要求你去約會,可是至少安排一些聯誼如何……
  「上午是基礎訓練和日本舞踊的基礎練習。下午的話,我覺得讓大家在臨時舞台上盡量多實際演戲比較好。」
  大家聽了我的說明紛紛點頭。
  「不過夏天這間社辦會變得像灼熱地獄,所以我借了音樂教室。那裡的空間還算寬敞,冷暖氣完備,隔音又好。關於基礎訓練,拉筋和發聲練習可以請芳學姊帶領嗎?」
  淺葱芳學姊點頭說:「沒問題。」
  這個人光是展露微笑,彷彿就會飄散亮晶晶的粒子。寫成淺葱芳讀成帥氣,寫成王子讀成芳大人……這樣的形容在本校絕不誇張。她同時參加戲劇社,是三年級的明星,但本人不會因此自鳴得意。順帶一提,她的性別是F。
  「接著是透過日本舞踊來掌握基本動作,這要請花滿學長幫忙。」
  丹羽花滿學長愉快地回答:「我知道了,不會手下留情喔。」
  他是日本舞踊藤若流的「名取」。雖然是身材魁梧的男生,跳起女舞卻能表現出時而清純動人、時而豔麗的魅力。他的言行舉止和嗜好都比較女性化,但這次還是讓他住男生房。據學長說:「我會去女生房聊天,所以才不在乎呢!」我也好想一起去……
  三輪山梨里學姊眨了眨捲翹的眼睫毛問:「小黑,文化祭的劇目決定了嗎?」
  如果舉辦河內山學院校內選美比賽,梨里學姊一定會進入前三名。她的人緣很好,雖然不是超級美少女,但因為個性的關係,只要在她身邊就會感到心情開朗。而且她很聰明,本社成績最好的,大概就是梨里學姊和蜻蜓。但如果只看體育成績,或許是阿久津吧?
  「我大概有候選名單了,跟生島先生討論過後,預定在今晚開會的時候發表。到時候如果大家贊成,就可以拍板決定。」
  生島先生曾當過歌舞伎演員,也是本社的指導員。他原本像隻毛怪,現在卻變成清爽的帥哥。這個人的個性頗有問題,不過指導方式十分精準。
  「對了,梨里學姊,妳可以參加文化祭的演出嗎?」
  梨里學姊因為要考外面的大學,因此一直在煩惱什麼時候要退出社團活動。站在我的立場,當然希望她能夠站上舞台。
  「我跟爸媽討論過,他們要我選擇不會後悔的路。所以我試著想像:大家在文化祭站在舞台上,我卻只能在台下看……想到這裡,我就覺得很懊惱!」
  在春天的迎新會中,梨里學姊因為發高燒無法上台演出。當時的記憶大概仍強烈地留在她腦海中。
  「我覺得自己會很懊惱、很寂寞,所以我也要一起參加演出!」
  「謝謝妳!太好了~我在考慮角色分配的時候,原本就把梨里學姊也算在內……真是太好了。」
  「我也好高興,可以跟梨里一起演出。」
  「我也很高興,可以和小花留下美好的回憶。」
  他們是從小認識的好朋友,兩人雀躍地交談,芳學姊則以溫暖的眼神看著他們。這三人是本社非常可靠的三年級學長姊。
  就這樣,基礎練習決定由學生來主導。
  具備日本舞踊師範等級能力的花滿學長,以及身為戲劇社明星的芳學姊──這兩人真的幫了很大的忙。話說回來,文化祭之後,三年級生就要退社了……想到這裡我就感到非常不安,不過現在也只能看著前方奔跑。
  合宿的首日下午,我們複習了《白浪五人男》。由於生島先生還沒來,因此由二、三年級生指導一年級生。刀真以前動不動就抱怨,但現在變得很熱心投入練習;水帆原本就很認真,可是還無法擺脫緊張的習性;至於之前完全沒有幹勁的唐臼也進步許多,但姿勢依舊很差,學長姊雖然很有耐心地指導,但他就是很難改過來。
  傍晚五點,兩名負責餐點的值班學生離開練習。
  合宿宿舍會提供伙食,晚餐幾乎已經完成了,值班學生只需要在食堂加熱湯汁、把飯菜盛入餐具即可。洗碗收拾的工作則規定由大家一起做。
  合宿第一天就這樣度過──話題要回到晚上的會議。
  遠見老師說:「來栖,你跟大家說明一下《拔毛夾》的故事吧,我也想再聽一次。」
  我說了聲「好」,再度轉向白板,把剩下一點的紅豆冰棒匆匆塞入嘴裡。我邊咀嚼邊打算寫出劇中人物的名字……可是還是作罷。白板上如果出現一堆筆畫很多的漢字,大家很容易失去幹勁。於是,我試著用以下的寫法:
  
  《拔毛夾》劇中人物:
  .小野家的主人。
  .小野家的兒子。
  .小野家的小姐。
  .小野家善良的家老。
  .善良家老的弟弟。
  .小野家邪惡的家老。
  .邪惡家老的兒子。
  .小野家的腰元(侍女)。
  
  寫完後,我回頭對大家說:
  「就這樣,《拔毛夾》是敘述發生在小野家的事件,又稱『御家騷動』。那麼,小野家究竟發生了什麼騷動呢?主要是以下兩件事。」
  
  ☆傳家之寶「天理矣」的短籤不見了!
  ☆小姐得到原因不明的怪病!
  
  「《拔毛夾》的故事,就是要解決這兩起事件。到這裡有什麼問題嗎?」
  這時有幾個人同時問:「什麼是『天理矣』?」
  嗯,這點的確讓人在意。可是……
  「其實就算不知道也沒有問題,只要記得是『傳家寶的短籤』就行了……要我大概說明一下嗎?」
  我一問,大家都露出猶豫的表情,這個表情像在說:要了解複雜的內容也滿麻煩的,如果可以不用管它,那就不要管吧……
  但是,這時刀真舉手發言:
  「我想要知道。我認為如果不知道那件傳家之寶為何重要,就很難發揮演技。」
  「是嗎?好,那我來說明。這是平安時代著名歌人小野小町詠的和歌。內容是這樣──」
  我在白板上寫下縱向的文字。
  
  天理矣。既為日之本,日當照之。然又稱,天之下。
  
  「所以稱它為『天理矣的短籤』。這首和歌的意思是……嗯~用現代的說法就像這樣吧。」
  
  日本既然號稱「日之本」,陽光普照很正常吧。不過,另外也有「天之下(註5:天之下 日文中「天」和「雨」都能讀作「ama」。)」的稱呼,所以也該下雨不是嗎?
  
  「也就是說,這是一首祈雨的和歌。據說過去曾經實際使用這張短籤舉辦祈雨儀式,結果真的有效。這個家既然被稱作小野家,當然是小野小町的子孫,因此這張短籤是超級重要的傳家寶。最近雨量不足,朝廷就跟他們說:『借一下那張短籤。』這下可麻煩了……刀真,你懂了嗎?」
  「是的,我大概了解了。那位小野小町是著名的poet吧?」
  「波也……?啊,你是說詩人。嗯,應該說是『歌人』,這兩者的差別請你自己去查。那麼我繼續介紹劇情。小野家有兩位家老,其中管理『天理矣』短籤的是善良家老,可是他不知怎麼搞的,把這張短籤弄丟了。邪惡的家老就很執拗地責問他:『怎麼辦?你得負責才行。』畢竟他是邪惡的家老。」
  阿久津說:「啊~我大概知道了,真正的犯人是那個邪惡的家老,他想要趕走善良的家老奪取這個家吧?」
  我回答:「沒想到你也會說出正確答案。」
  大家都笑了,阿久津則把嘴巴嘟得像章魚一樣。
  阿久津新,二年級生。
  大膽、莽撞、愛現,在很多方面都是笨蛋,然而這個笨蛋一站上舞台就會變得充滿魅力。他母親因為某種緣故,現在沒有跟他住在一起。這位母親出身自關西的歌舞伎世家,從小嚴格訓練阿久津歌舞伎的基礎。不過,阿久津也是最近才知道個中理由。
  「就如阿久津所說,邪惡的家老想要奪取小野家,所以將善良的家老視為障礙。另外,小姐的婚事對他來說也是個障礙。所以接下來,角色就增加了。」
  
  .小姐未婚夫的使者。
  
  「未婚夫本人不會登場。因為他是大人物,不會輕易露臉,有事情都交代使者處理。他交代使者說,未婚妻遲遲不肯嫁進門,聽說她生病了,你去調查一下詳情……這位使者正是《拔毛夾》的主角。」
  「咦?主角不是小野家的人嗎?」
  說話的是以紅框眼鏡為註冊商標的小丸子。
  蛇之目丸子,二年級生,歌舞伎社的裁縫部部長,負責製作服裝以及對阿久津吐嘈。個子嬌小又圓圓的……咦?
  「小丸子,妳瘦了嗎?」
  「因為祭典快要到了。每到七月和八月,我會減輕五、六公斤。」
  啊,對了,是Comic Market。小丸子在cosplayer間非常有名,很多人想委託她製作服裝。她在夏天大概會忙到縮減睡眠時間。
  「雖然平常也有cosplay活動……可是我想要把重點放在Comic Market。這樣也可以向海外宣傳。」
  「妳在這麼忙的時期還來參加合宿,幫了我們很大的忙。謝謝妳。」
  自然又帥氣地道謝的人,很遺憾不是我,而是芳學姊。小丸子有點靦腆地說:「反正這邊也滿好玩的。」
  我真的得向她鞠躬致謝。多虧幕後人員的努力,我們的舞台才能成立。
  「話說身為主角的這位使者真的很厲害,順利解決了小野家的騷動和小姐的病。事實上,家中的騷動和小姐的病情有密切關聯。這齣戲的重點就是看他一舉解決這些問題,讓人看得很痛快。這位主角並非只是帥氣的超級英雄,而有很多人性的弱點,所以格外有趣。比方說,劇中他會試圖引誘侍女和美少年,可是一下子就被甩了。」
  「咦?那位使者是bisexual嗎?」
  刀真的發音太標準,導致我沒有聽懂。小丸子對我解釋:
  「他在問那個人是不是雙性戀?」
  「對對,以前的武士似乎有很多『美女和美少年都合我胃口』的人。」
  「沒錯,寵愛侍童曾是武士和公卿的雅癖!強壯的男人把美少年安排在身邊寵愛並教育,然後這些美少年也會變成強壯的男人!著名的有織田信長和蘭丸、上杉謙信和景虎。武田信玄甚至還留下寫給侍童的信,對他發誓『我絕對沒有出軌,我愛的只有你』……」
  「小丸子,這方面的文化史請妳在別的機會介紹吧。好,大概解釋過出場人物之後,我把角色名字寫上去囉~」
  
  .小姐未婚夫的使者:粂寺彈正。
  .小野家的主人:小野春道。
  .小野家的兒子:小野春風。
  .小野家的小姐:錦之前。
  .小野家善良的家老:秦民部。
  .善良家老的弟弟:秦秀太郎。
  .小野家邪惡的家老:八劍玄蕃。
  .邪惡家老的兒子:八劍數馬。
  .小野家的腰元(侍女):卷絹。
  
  「接下來還有兩個敵方角色,也就是反派。」
  
  .邪惡家老的手下一:小磯之兄.萬兵衛。
  .邪惡家老的手下二:忍者。
  
  「啊,有一個角色叫數馬。」
  對這個名字產生反應的是數馬克己。他也是二年級生,原本參加戲劇社。
  「沒錯。他是反派,不過你想要演演看嗎?」
  我這麼問的理由不只是因為名字相同,也因為覺得這個角色應該滿適合數馬。但數馬歪著頭沉吟一下說:
  「小黑,其實我可以去當幕後人員。我很喜歡幕後的工作,而且幕後的人手不足吧?我有自知之明,自己做為演員缺乏華麗的性格。」
  他的確不是「華麗」型的,可是……
  「不,我希望你這次也能上台演出。雖然說幕後人員也不夠,但這方面我會想其他辦法來解決。」
  「與其讓我來演,還不如讓一年級生增加舞台經驗吧?」
  「我當然也會讓一年級生上台,這次需要的演員人數不是普通地多。而且……我很喜歡你的演技。」
  「咦?」
  數馬露出驚訝的表情,一時說不出話來。接著他似乎對自己的反應有些不好意思,想藉由開玩笑蒙混過去。
  「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笨蛋,我又不是說喜歡你,是說喜歡你的演技。你雖然不搶眼,可是很穩定,而且能掌握基本的型。」
  「真的?我第一次聽人這麼說。」
  「你在戲劇社的時候呢?」
  「包括國中時期在內,我只演過路人。」
  「這樣啊。戲劇社畢竟人數太多了。總之,你在歌舞伎社受到很高的評價,我覺得你可以更有自信一點。」
  數馬笑著說:「只有你這麼認為吧?」
  聞言,梨里學姊稍稍探出身子對他說:
  「沒這回事,我也喜歡你的演技,很直率自然。」
  「……梨里學姊,妳可以再說一次『喜歡你』這幾個字嗎?」
  數馬有些得意忘形,這時坐在後方的阿久津用力抱住他喊:「數馬,我好喜歡你~」還咬住他的耳朵。數馬扭動著身體喊:「啊啊!討厭~」嗯,數馬雖然基本上很穩健,不過一接近阿久津,似乎就有容易被感染為笨蛋的傾向。不過既然能博取大家的笑聲,就當作是好事吧。
  「……十一個人。」
  低聲說話的是蜻蜓。
  村瀨蜻蜓是我的隔壁鄰居,也跟我同班,從國小五年級便是我的死黨。他在歌舞伎社裡擔任幕後人員,主要負責美術方面的工作,是個可靠的酷哥。
  「咦?你說什麼?」
  「……有十一個人。」
  小丸子抬起眼鏡問:「萩尾望都?」我又朝小丸子問:「誰?」她說:「去問你媽媽就知道了。」這句台詞我好像在哪裡聽過……
  蜻蜓指著白板,淡淡回答:
  「不是,我不是指《第11人!》(註6:《第11人!》 是日本漫畫家萩尾望都的經典SF少女漫畫。),是指需要的演員人數。」
  芳學姊立刻說:「原來如此,要有十一個人。」
  啊……原來是指角色有十一個,所以演員當然也要十一人……
  刀真指出:「歌舞伎社雖然也有十一個人,可是蜻蜓學長、丸子學姊還有社長都不上台,所以只有八個人。這樣的話,還少三個人。」
  大家聽了紛紛點頭,我也一起點頭,被數馬吐嘈:「喂,別只顧著同意,到底怎麼辦?」
  「順帶一提,我還想再多幾個侍女和隨從武士。我知道必須設法解決,可是還沒想到具體的解決方案!」
  「小黑,就算你活力充沛地回答,也不能解決問題。你選了人數這麼多的劇目,不太妙吧?」
  「之前的《三人吉三》和《白浪五人男》都是勉強才湊足人數,還請體操社來幫忙……」
  芳學姊和花滿學長這麼說,我也盯著白板說「的確如此」,然後瞥了蜻蜓和小丸子一眼。他們立刻異口同聲地回應:
  「「想都別想!」」
  「要我站上舞台,還不如切腹自殺。」
  「要我演戲,還不如不帶氧氣筒去爬珠穆朗瑪峰。」
  「你們兩個真極端……知道啦,我不會要求蜻蜓和小丸子演戲。事實上,從工作量來看也不可能。尤其是小丸子……應該會……很辛苦……」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在此同時小丸子的臉色也越來越陰沉。她拿出手機開始搜尋,關鍵字大概是歌舞伎、拔毛夾、服裝……
  「咿!怎麼會有這種棋盤花紋的和服!哇,有好多人穿裃(註7:裃 一種男性的和服禮服,包含肩衣與袴。)。好、好可怕,公主好可怕……豪華絢爛的紅色振袖和服,太可怕了……」
  沒錯。演員增加,代表服裝也會增加。如果是世話物──以庶民生活為主題的戲劇──就算了,但《拔毛夾》是不折不扣的時代物(古裝劇),所以服裝也都很華麗。我很能理解小丸子臉色發白的心情。
  「服裝和假髮方面,我會和老師商量,找出解決的辦法。演員方面,我抱持樂觀的期待,希望這次也能請體操社來幫忙。不過,必須先決定劇目才能請他們幫忙……大家覺得《拔毛夾》怎麼樣?」
  梨里學姊問:「小黑,你為什麼會挑這齣戲?」
  我這時才想到還沒說明這一點。
  「之前演過的《白浪五人男》和《三人吉三》,雖然都是很有名的歌舞伎劇目,可是沒有故事,只是著名故事的一部分,所以觀眾應該沒有看到一個故事的感覺。與其說是看戲,不如說是看到場景、聽到有名的台詞。」
  這也不是壞事。欣賞悅耳的七五調台詞,同樣是歌舞伎的樂趣之一。
  但是,如果能夠知道整個故事,就會更有趣。江戶時代的人都事先知道名劇的劇情,再欣賞從中抽出的知名場景。也就是說,他們擁有我們這些現代人所沒有的基本知識。
  「這次我想要演一個完整的故事。《拔毛夾》沒有很長,舞台背景也只需要一幕,而且內容逗趣易懂,所以應該非常適合……」
  不過,或許還是有困難吧?
  一年級新生入社,指導員也確定了,我們總算能正式展開社團活動──我大概因此有些得意忘形,又想挑戰新事物,自己一個人往前衝。新的挑戰意味大家的負擔也會相對增加。只有我一個人充滿幹勁沒有意義……
  「喂,小黑,《拔毛夾》為什麼要叫『拔毛夾』?你還沒有解釋。」
  「啊,對了。」
  對於阿久津的問題,我回答:「拔毛夾會在劇中跳舞。」
  「……啊?」
  呆住的不只有阿久津,可是故事真的是這樣。
  「主角彈正隨身攜帶整理鬍鬚用的拔毛夾。」
  「彈正那麼愛漂亮嗎?」
  「當時比較流行用拔的方式整理鬍鬚。雖然也有剃刀,可是好像不夠銳利。」
  「哇!感覺好痛。」
  「然後他在小野家等待的時候,因為覺得很閒,就拿出拔毛夾整理鬍鬚,結果拔毛夾竟然跳起舞來。由於體積太小會看不清楚,所以實際演出的時候,會變成巨大的拔毛夾。」
  「巨大的拔毛夾在跳舞?」
  「嗯,所以標題才是『拔毛夾』。」
  跳舞的拔毛夾。
  Dancing拔毛夾。
  「……這什麼鬼?」唐臼說。
  「真是strange的故事,對不對,水帆?」
  「嗯……拔毛夾……會跳舞……?」
  一年級三人都露出困惑的表情。拔毛夾會跳舞當然是有理由的……或許還是演出知名度比較高的劇目比較好嗎……
  「太好玩了!」
  這個聲音瞬間消去我心中開始蒙上的薄雲。
  「超級莫名其妙!所以才好玩!跳舞的拔毛夾太讚了!就演這齣戲吧!」
  阿久津的聲音就像明亮而不由分說的夏季太陽。
  「雖然演員人數不足,服裝製作也會很困難,可是既然這麼好玩,那就不能不演!」
  阿久津站起來,獨自一人興奮大喊。
  我看看其他人。一年級生都目瞪口呆,三年級生則笑嘻嘻的。二年級生……小丸子板著臉嘀咕「準備工作會很辛苦」,數馬交叉手臂說「要找幫手才行」,蜻蜓則喃喃說:「只有一幕,美術工作倒是輕鬆多了……」
  ……咦?沒有人反對嗎?
  刀真舉手說:
  「不過,我認為也可以把過去演過的劇目練得更好,重新上演……」
  「啊啊!」阿久津對他發出吼聲。「年輕人,你在說什麼?人生只有一次,怎麼可以做兩次同樣的事!」
  刀真聽了不斷眨眼,芳學姊則輕輕聳肩,微笑著說:
  「真是名言呢。」
  
  
  合宿第二天的上午,基礎訓練結束後,大家一起看DVD。當然是看《拔毛夾》。
  生島先生說:「這個故事不難懂吧?」
  花粉季節結束後,他改頭換面成了帥哥,身穿麻料的開襟襯衫,看起來很清爽。夏天時他膝蓋的疼痛似乎也會減輕,因此今天沒拿拐杖。
  水帆感嘆地說:「沒想到拔毛夾真的在跳舞。」
  一旁的唐臼也點頭說:「真的在跳……」
  「公主的頭髮倒豎那幕,實在太好笑了。雖然應該不是笑點,可是我還是忍不住笑了。」
  花滿學長邊說邊笑,似乎又想起那一幕。
  公主的頭髮倒豎也是這齣戲的賣點之一。不過……對於看慣了電腦動畫的現代人來說,看到黑衣努力用棍子操縱頭髮,難免會覺得好笑吧。
  跳舞的拔毛夾和公主的頭髮倒豎是有關係的。
  遲遲無法結婚的公主錦之前罹患的疾病,正是「頭髮倒豎病」。她在頭髮上披著薄布就沒問題,但只要一取下薄布,頭髮便會隨著「咚隆咚隆咚隆」的詭異鼓聲豎起來。公主不禁哀嘆,這樣沒辦法出嫁……
  事實上,原因不在於錦之前的頭髮,而是插在頭髮上的髮簪。
  派人把髮簪送給錦之前的幕後黑手,正是邪惡的家老八劍玄蕃。他命令忍者躲在屋子的天花板上,這個忍者拿了巨大的磁鐵,利用磁鐵來操縱錦之前的髮簪和頭髮。
  彈正看到自己的拔毛夾突然亂動,便察覺到這個機關。
  「劇中提到公主頭上的是銀髮簪,可是銀應該不會對磁鐵產生反應。小黑學長,這一點要如何解釋?」
  我就知道刀真會問這一點,所以事先已準備好答案:
  「事實上那不是銀,而是鐵。彈正不是說『這豈是銀』嗎?意思就是『這根本不可能是銀』。」
  「原來如此。那麼,披上薄布之後頭髮就不會豎起來又該如何解釋?布應該不是絕緣體吧?」刀真又問。
  「呃……那、那個……」
  我被問倒了。這時蜻蜓無聲地靠過來說:
  「更基本的問題是,僅憑指南針程度的磁力,根本不可能讓距離那麼遠的髮簪和拔毛夾動起來吧?」
  的、的確……劇中從天花板掉下來的忍者手拿很大的指南針,也就是羅盤。當時的人提到磁鐵好像就會想到這個。
  「即使有反應,應該也只有髮簪會抽出來,不可能連頭髮都豎起來。但是在歌舞伎裡,會發生很多不可能發生的事。當時的人和現在相比,獲得的資訊量和思考方式都不一樣,因此覺得那樣理所當然。如果修正成和自己相同的思考方式,就有損歌舞伎的特色。所以劇情那樣子也沒關係。或許有錯,但沒關係。」
  「蜻蜓……你竟然可以說這麼長一段話……」
  我正覺得感動,蜻蜓便用有些冷淡的視線看我,補充一句:「這是小黑以前說過的。」是嗎?的確很像我會說的台詞……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偶爾與事實牴觸的劇情,也是歌舞伎這種傳統藝能的趣味之一吧。」
  「也不用想得這麼艱澀,不過大概是這樣的意思……接下來要討論角色分配。」
  我瞥了一眼生島先生。生島先生稍稍點頭,對我們說明:
  「關於角色分配,我會聽聽你們的意願,不過不一定會依照你們的意願安排。舞台重要的是整體的平衡。」
  我也差不多習慣生島先生這種像是在挑釁的說話方式了。他似乎沒有惡意,而是對任何人都採取這樣的態度。
  「如果有想要演的角色,明天早上之前跟我或社長提出……」
  「有、有、有!我想演彈正!彈正彈正!」
  阿久津用力揮動右手,像肚子餓時看到點心的狗一樣興奮。生島先生皺起眉頭說:「吵死了,我知道。」我和生島先生早就預料到阿久津會想要演彈正。豪邁、不拘小節、有些色色的強大英雄……老實說,我也覺得阿久津非常適合演彈正。不過這傢伙馬上會得意忘形,所以我不會說出來。
  除了阿久津之外,沒有人提出想要演的角色,因此決定讓大家各自好好考慮。
  那天下午,正藏先生來看我們。
  他今天穿著格子花紋的無袴和服以及木屐,頭上戴著平頂草帽。要怎樣才能成為如此風雅的老先生呢?
  「喂,你們這群小鬼,大熱天裡有沒有狂熱練習?」
  「啊,正藏先生!」
  率先跑上前的是梨里學姊。她和正藏先生非常要好,還提到他們上次在神樂坂約會。我聽說後有點驚訝,她解釋:「我媽媽也有一起去。」原來是梨里學姊的母親開始學長唄(註8:長唄 傳統日本音樂,是三味線音樂的一種,源自歌舞伎的伴奏音樂。),所以請正藏先生介紹販賣三味線的店。
  「大小姐,妳看起來真有活力。嗨,阿黑,練習狀況怎麼樣?喔,有個好高大的姑娘,是一年級生嗎?」
  一年級生還沒有見過正藏先生,所以水帆顯得有些惶恐不安。我介紹說「這位是遠見老師的父親」,唐臼小聲脫口而出「真的假的」。正藏先生和個性認真而有些笨拙的遠見老師一點都不像,所以唐臼大概很意外吧。
  「正藏先生是歌舞伎的資深戲迷,給我們很大的幫助。這次合宿也請他協助指導。大家跟他打招呼吧。」
  三個一年級生聽到我催促,便鞠躬說「請多多指教」。雖然不是很整齊,但聲音還算宏亮。
  「我受到請託,要來照顧一年級生。我當然不是演員,所以沒辦法教你們演戲,不過至少可以判斷你們的聲音能不能傳到觀眾席。歌舞伎演員沒有戴麥克風,因此聲量很重要。至於關鍵的演技……啊,你就是白銀屋以前的門生吧?」
  正藏先生看到生島先生便這麼問,生島先生點頭致意說:「我被硬拉來了。」他完全不掩飾嫌麻煩的表情。
  「很好啊。有人要拉你,表示你還有價值。」
  「是的……我因為一些因素離開舞台,原本打定主意,不想再和歌舞伎扯上關係。」
  「我多少聽說過理由,你是在意外中傷了腳吧?像我這種當觀眾的老頭,就算表示同情、說聲『真遺憾』,對你也沒什麼好處,所以我不會說。每個人的人生本來就會遇上很多遺憾。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白銀屋是這樣跟我說的──」
  ──他總是很熱心、很愉快地在練習。如果說熱衷於歌舞伎是一項才能,那麼,他具有極高的這項才能。
  聽正藏先生這麼說,生島先生只是沉默不語。他沒有反駁,表情也沒有變化。這不是代表他沒有任何感覺,而是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吧?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成為大人以後,一定會遇到更多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的場面。
  「其實也不是用說的,他是用LINE傳來的。」
  ……LINE?
  歌舞伎界的重鎮、人間國寶會用LINE?
  「我告訴他,我要來河內山學院看看,他好像很羨慕。我說我有加女高中生為好友,他就吵著問要怎麼樣才能增加好友,還說想要開始用Twitter。可是那個老頭有些天然呆的傾向,一定會不小心說些奇怪的話,引來大量的抨擊留言,所以我叫他別想了。」
  白銀屋和正藏先生似乎從以前就有些交流,不過最近好像變得更加要好。正藏先生很喜歡追逐流行,所以大概常常教白銀屋使用智慧型手機和社群網站。話說回來,白銀屋有個正在念高中的孫子,問他不就好了──啊,對了,蛯原說過他不用LINE……我以前問過他:「和朋友聯絡的時候,不會感覺不方便嗎?」他就說:「我沒有朋友,所以沒關係。」就是因為說這種話才會沒朋友吧……
  「總之,你肯來指導,對阿黑是很大的幫助。他以前拚命教大家自己也沒演過的歌舞伎,仔細想想,真是超級有勇無謀。」
  「我自己也覺得非常有勇無謀。因為剛好有花滿學長和芳學姊這些能力很強的人,所以才有辦法……啊,還有阿久津姑且也算。」
  「哦,阿久津啊。雖然他是笨蛋。」
  「是的,雖然他是笨蛋。」
  我和正藏先生點頭,就連剛認識阿久津的生島先生也同意:「他是笨蛋。」
  我把一年級生託付給正藏先生,二、三年級生則繼續在視聽教室研究《拔毛夾》的台詞朗讀。劇本已經交給大家,大家現在邊看影片邊記住歌舞伎獨特的抑揚頓挫,然後念出聲讓身體記起來。所有戲劇都從背台詞這種很基礎的背誦工作開始。生島先生的方針是「盡可能記住所有角色的台詞」,所以即使未決定角色分配,還是要背台詞。不過再怎麼說,角色還是得盡快決定。目前除了阿久津,沒有其他人表示想要演某個角色,所以先由我們決定角色分配再提出來討論會比較快。
  就這樣,我和遠見老師及生島先生開始討論角色分配。
  「關於《拔毛夾》的角色類型……我歸納成這樣,一方面也是為自己做整理。底下是角色個性和特徵。」
  遠見老師扶一下眼鏡,把一張紙放在我和生島先生面前。他大概是用電腦打字,字體是印刷字,排版也很清楚。
  
  粂寺彈正:來到小野家的使者。個性豪邁,不拘小節,有點色。
  小野春道:小野家的主人。氣質高尚,姿態凜然。
  小野春風:小野家的兒子。優雅的帥哥。年紀還很輕,所以也有點不太可靠的感覺。
  錦之前:小野家的女兒。罹患神祕疾病的公主。
  秦民部:善良的家老,氣質高雅又穩重。
  秦秀太郎:善良家老的弟弟,美少年。個性堅毅,很替哥哥著想。
  八劍玄蕃:邪惡的家老。目中無人,一看就知道是反派。
  八劍數馬:邪惡家老的兒子,同樣是目中無人、虛張聲勢的感覺。
  卷絹:美麗的侍女。受到彈正求愛時,斬釘截鐵地拒絕他。
  萬兵衛:曾經在小野家工作的侍女的哥哥。其實是假冒的,反派角色。
  忍者:拿著磁鐵躲在天花板上面。
  
  「怎麼樣,生島先生,這樣對不對?」
  「對於角色印象的解釋是因人而異……不過我也覺得大概是這樣。」
  「是嗎?太好了。來栖,你覺得呢?」
  「我也有同樣的感想。」
  「還有……我有一個問題,這是江戶時代的武家『御家騷動』吧?但卻出現小野小町的《天理矣》這首和歌,好像不太搭調……」
  「不是的,老師,這是平安時代的故事。」
  遠見老師露出困惑的表情問:
  「可是演員穿的是裃……平安時代有那種服裝嗎?」
  「無視時代考證在歌舞伎裡很常見吧?」
  我看了生島先生一眼,他點點頭說:
  「這是常有的事。我之前應該說過,歌舞伎的『時代物』是以江戶時代以前的時代為舞台,也就是平安時代、飛鳥時代,甚至更早以前。但從我們現代人的角度來看,時代劇感覺就是江戶時代的印象。」
  「啊,說得也對。對江戶時代的人來說,江戶時代應該是現代。」
  「可是當時的歌舞伎似乎不太重視時代考證,大概是以易懂、趣味為優先吧?所以即使是平安時代的故事,演員也會穿著江戶時代的服裝。」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將故事設定在江戶時代呢?」
  「因為沒辦法這麼做。」
  回答的是生島先生。
  「那是個幕府隨時在監視的時代。尤其是『御家騷動』戲,往往是以實際發生的事件為題材,所以遭到禁止。可是上演這種戲會吸引很多觀眾,於是就硬是改成平安時代,家族名稱也稍微改一下,以便能演出。」
  「哦……原來如此……」
  「當時的歌舞伎也有類似現代談話節目的一面。不論在什麼時代,下層階級的人都很喜歡『御家騷動』、殉情之類的八卦,所以歌舞伎真的是庶民文化。」
  遠見老師聽了不停點頭。
  沒錯,歌舞伎是庶民的娛樂,既是報導獨家消息的談話節目,也是偶像明星的現場演出。當時的觀眾真的很老實,看到無聊的戲會大噓特噓,大概還會罵:「哪來的爛演員,滾!」唉,光是想像就感到心痛……不過如果演得很好,便會得到喝采,像是「久等了!」「大明星!」之類的。當時的演員想必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中磨練演技,觀眾的眼光也越來越好,戲劇因此得以進化,變得更加洗練。
  「原來如此,我了解了。現代的時代劇也會使用江戶時代的人不可能使用的說話方式。娛樂就是要以趣味、易懂為優先……至於我們這次要演出的娛樂戲,主角粂寺彈正要由……」
  遠見老師瞥了我一眼,我稍稍苦笑回答:
  「是的,怎麼想都是阿久津。我在考慮文化祭要演什麼的時候,看了很多影片……看到《拔毛夾》,立刻很想看看阿久津演的彈正。這個角色不拘小節,各方面都需要很大方的演技,聲音、動作、氣質都是。我和生島先生也討論過這點。」
  「應該就是他了。」
  生島先生嘴角上揚,點點頭說:
  「《拔毛夾》其實有點像漫畫,奇特又可笑,劇情很大膽。從天花板用磁鐵讓巨大的拔毛夾動起來,又讓公主的頭髮倒豎……」
  「彈正看到拔毛夾動起來的時候,他的反應也很特別,還會躺下來。」
  「嗯,阿久津應該能引領觀眾進入那個奇妙的世界。演出的人如果心中覺得『怎麼可能』就會表現出來,可是,那傢伙大概是『只要好玩什麼都可以』的類型。」
  「沒錯。」
  我不禁連連點頭。
  「他雖然很笨,卻是很好的演員。他本人也很想演那個角色,而且大家應該都會同意讓他來演。問題是其他角色……遠見老師,那個從天花板掉下來的忍者,不知道能不能找體操社的人來演?」
  「可是那個角色有台詞吧?」
  「的確有台詞,可是沒有很長,一定可以記住。而且這次人數真的不夠……」
  「我知道了,我會去和體操社的老師商量看看。還有,天花板要怎麼呈現也是個問題。如果是禮堂的大舞台,或許還能做出那樣的機關……」
  對了……如果和去年一樣在禮堂的地下室演出,天花板的高度就不夠,也很難使用大型道具。嗯~我都忘記這一點了,得和蜻蜓一起想辦法才行。
  「彈正求愛的那兩人,必須要有一定的演技。」
  「秀太郎和卷絹──外表秀麗但個性堅毅,被彈正求愛也能嚴厲拒絕……正常來講,應該是芳學姊和梨里學姊吧。」
  遠見老師說:「嗯,她們兩個應該很適合。秀太郎由淺葱飾演,卷絹則由三輪山飾演吧?」
  生島先生也點頭,但我總覺得心裡有點疙瘩。芳學姊從以前似乎就有點想演女形……不,女生演女性角色應該不能叫女形吧?應該說……女角?
  「不能讓芳學姊……演卷絹嗎?」
  「也沒什麼不可以。兩人都很靈巧,交換角色應該也行得通。不過,讓三輪山梨里飾演侍女卷絹,應該更適合吧?」
  「的確。嗯~芳學姊演秀太郎,一定很英俊帥氣。」
  「那就照這樣安排不就好了?」
  生島先生看著我,似乎不理解這有什麼好煩惱的。
  可是芳學姊已經三年級了,這次文化祭是她最後一次登台演出。直到最後都讓她演立役(男角),未免……如果直接和芳學姊討論,她一定會笑咪咪地說「不用在意」。芳學姊就是這種個性。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我才想替她想想辦法……而且,我自己其實有點想看芳學姊飾演女角。
  針對其他角色分配,我們也提出幾種模式。人數不夠的問題,暫時假設能夠得到體操社協助;如果還是不夠,或許可以找沒參加社團,可是對歌舞伎稍微有點興趣的學生臨時加入……當然也要有人願意才行。
  「考慮到經驗值,如果能得到戲劇社幫忙就再好不過,可是我們以前和戲劇社發生過糾紛,所以大概很難。」
  「糾紛?」
  「當時是為了爭取文化祭的演出場地,最後是雙方比賽《外郎賣》,並由我們得到勝利。」
  遠見老師有些得意地對不了解狀況的生島先生說明事情經過。這是去年文化祭爭奪禮堂地下室使用權的事件。
  禮堂的大舞台當然是由戲劇社使用,我們當時的要求是讓歌舞伎同好會使用禮堂地下室。可是戲劇社主張「地下室每年都做為戲劇社的後台使用」,不肯讓出。於是,就決定以《外郎賣》這齣戲當中很長的一段台詞一決勝負。
  「哦,阿久津竟然贏了。」
  「是的。他非常精采地表演那段困難的台詞。多虧如此,我們得到了場地……可是自從那件事以來,戲劇社的學生似乎就對歌舞伎社有些反感。但因為淺葱芳同時參加兩個社團,所以雙方沒有發生過摩擦。」
  事實上,我曾被戲劇社的學生說了難聽的話,小丸子還因為被指責是「小偷」而大為憤慨。被偷走的當然是芳學姊。這樣的風向最近似乎又有變強的趨勢。已經畢業的坪山霧湖學姊當社長的時候,比現在好一點……
  「啊,對了,戲劇社好像也要來合宿。」
  遠見老師似乎突然想起這件事,我不禁脫口而出:「慘了!」現在已經有足球社和我們一起使用宿舍,但沒想到連戲劇社也跟我們重疊……
  「抱歉。我本來以為已經調整時段,可是他們好像也做了變更。」
  「別這麼說,真抱歉。不是老師的問題……戲劇社從什麼時候開始合宿?」
  「後天。」
  也就是說,一起使用宿舍的期間是四天。只能祈禱單細胞的阿久津或其他人不要和對方起糾紛。對了,新任戲劇社社長不知道是誰……
  「抱歉,打擾了。」
  在敲門的同時有人說話,然後門稍稍拉開,探頭進來的是蜻蜓。
  「小黑,正藏先生叫你。」
  「叫我?……抱歉,我可以離開一下嗎?」
  我取得老師和生島先生的許可,離開會議室,和蜻蜓一起小跑步前往音樂教室。
  把平台排在一起組成的臨時舞台上,一年級三人一字排開,正藏先生則交叉著手臂站在他們對面。
  「正藏先生,一年級生是不是有什麼失禮的地方……」
  我擔心會不會是刀真說了傲慢的話,戰戰兢兢地詢問,但正藏先生只是困惑地說:「不是這樣。」然後發出「嗯~」的沉吟聲,感覺比平時嚴肅許多。
  「阿黑,他們還沒有正式演出過,對吧?」
  「是的。原本預定在社福中心舉辦新生公演,可是……呃,發生了一些事……」
  我不方便說出杯葛的事,因此說得有些含糊。原本以為正藏先生會追問,但他似乎更在意其他問題。
  「也就是說,文化祭是他們第一次上台?」
  「是的。」
  「這樣啊……那會有點……」
  正藏先生沒有說完。我不禁問:「咦?有那麼糟嗎?」之前練習《白浪五人男》的時候,雖然感覺還很生硬,但台詞都記住了。而且最近一年級生很熱心練習,我原本以為他們應該進步了……
  「喂,你們再演一次給社長看。」
  正藏先生大概覺得親眼看比聽他說明更快,對一年級生這麼說。
  穿著浴衣的一年級三人站在臨時舞台上,以不確定的動作緩慢移動到站位。臨時舞台上沒有標示站位的貼紙,因此他們的彼此間隔和身體方向都亂七八糟,一看就知道是新生,沒有詳細的指示便什麼都不會。
  三人在《白浪五人男》飾演的角色如下:刀真飾演日本駄右衛門,水帆飾演弁天小僧,唐臼飾演赤星十三郎。
  「喂,開始吧!」
  聽到正藏先生的大嗓門,第一個要說台詞的刀真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拿起小道具的番傘,但還是姑且擺出姿勢,用緊張而拔尖的聲音說:
  「質、質問之下報上名,未免太狂妄!」
  嗯,聲音還算宏亮。一開始說得太快的台詞,後來也慢慢穩定下來……雖然穩定下來……咦?呃,這、這個動作怎麼……刀真說完自己的台詞,正藏先生便轉向我說:「看吧?」我無言地點頭。
  這……該怎麼說……不行吧?
  接著是水帆的弁天小僧。
  「其、其、其、……其其其其次……是江江江江江之島……」
  ……嗯,這個很明顯不行……我很想嘆氣,但仍努力忍住。一旁的正藏先生也跟我做出一樣的反應。
  接著是唐臼的赤星十三郎。
  「排列其次者,昔日武家中小姓……」
  這個相對比較……不,可是……
  「他的台詞說得還可以,可是為什麼老是低著頭?姿勢太差了吧?」
  正藏先生說得沒錯。
  唐臼這個人真的很難懂。他留在歌舞伎社,應該表示他對歌舞伎有興趣;他的說話方式雖然有點問題,不過最近都有乖乖練習。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有活力。重新看唐臼演的戲,實在搞不懂他到底想不想演。
  大家都說完台詞。
  我心中吶喊:「為什麼?他們為什麼演得比以前更差?以前處處跟我做對、口出狂言的時候反而還比較好一點,為什麼?」但身為社長當然不能說出來。
  「再怎麼說,也未免太差勁了。」
  唉……我忍住沒說,卻被正藏先生這麼直接地說出來……還加上「太」……一年級生當然聽見了,但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
  「咦?有那麼差嗎?」
  只有一個人例外。
  刀真一本正經地嘀咕:「啊,除了我以外也許有點那個。」就某種意義而言,刀真可說是個幸福的傢伙……其實你也很那個喔……
  「不過仔細想想,他們這樣才算正常吧?是花滿和芳比較特別。梨里和數馬也算很靈巧。換句話說,是二、三年級生太厲害。」
  「我現在也深刻體認到這一點……」
  「怎麼辦,阿黑?聽說你們文化祭要演《拔毛夾》,可是,他們根本還沒辦法演新的劇目。」
  這個指摘一言中的。那麼,這次演出要讓一年級生當幕後人員嗎?可是……
  「演員人數不夠。如果不讓一年級生演出,就得重新考慮劇目。最保險的是選擇已經演過的《三人吉三》、《白浪五人男》,或是讓阿久津演《外郎賣》……」
  「……保險?」
  低聲說話的是站在我後方的蜻蜓。遠見老師和生島先生也站在蜻蜓旁邊,大概是來看看我們的情況。
  「……你是因為想做保險、安全的事,才創立歌舞伎社嗎?」
  聽到好友提問,我感到內心一驚,用力搖頭否定:「不是。」
  如果喜歡保險、安全的事,根本不會創立這樣的社團。歌舞伎就是要夠狂,我怎麼能考慮什麼安全的方案呢!
  「我是因為想亂來才創社的。」
  我對蜻蜓、正藏先生、遠見老師及生島先生這麼說。
  「我想要做既亂來又快樂的事情,才創立歌舞伎社。我想要做新的事情。」
  遠見老師點頭。正藏先生笑著說:「你就是這種小鬼。」生島先生聳聳肩說:「寫成青春讀成魯莽嗎?」但他並沒有要我們改變主意。
  我再度抬頭看一年級生。
  不知問題在哪裡的刀真,因為緊張而臉色蒼白的水帆,老是低著頭看自己腳尖的唐臼……
  得想辦法改善這些傢伙。
  必須把他們提升到可以和二、三年級生一起登台的程度。
  「好,你們聽好!」
  我模仿正藏先生的江戶人風格,提高聲量說:
  「明天開始特訓!你們要有心理準備,少給我囉嗦!」
  我直視三人,自以為說得很帥氣,蜻蜓卻說:「『少給我囉嗦』是多餘的吧?」害我感到很丟臉。
  
  
  幕間
  
  
  日文有一個詞叫「役不足」。
  【例】「山田,你是下次專案的領導人,我對你有很大的期待。」
  「部長,謝謝您。我雖然『役不足』,但是一定會努力。」
  ……這個詞常常用在這樣的句子,卻是明顯的誤用。
  「役不足」並不是指「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勝任這個職位」,而是指「這個職位對自己來說是大材小用」。也就是說,不足的不是自己,而是職位。當你說「役不足」,等於在說「不要讓老子做那麼無聊的工作」。這個詞是非常有名的日語誤用代表例。那麼,如果要表達「自己沒有自信能夠勝任」、「受命承擔如此重任,壓力很大」之類的心情,應該怎麼說呢?可以說,能力不足、經驗不足、還不夠成熟、責任太重、不勝重任等等。順帶一提,也許有人會說「太不勝重任」,但「不勝重任」就代表「責任與負擔太重」,所以不需要加上「太」。如果說「太不勝重任」,就變成「責任太太重」了。
  ……然而以舜此刻的心情來說,即使這樣重複強調還嫌不足。太不勝重任、責任太過沉重、自己經驗太過不足、太沒有自信了。
  他竟然會當上社長。
  而且是戲劇社的社長……
  他聽到機械運轉的低沉「嗡嗡」聲,冰涼的風吹拂到脖子上,自動調節室溫的空調開始運轉。他覺得圖書館已經夠涼了,但這台機器似乎還想要弄得更冷。舜雖然是男生,卻有手腳冰冷的毛病,因此在書架前方不禁顫抖。他雙手捧著有關學生戲劇的書。雖然已經讀了幾本相關書籍,但他必須讀更多書來累積知識,否則會不安到極點。
  河內山學院戲劇社。
  戲劇社的社員人數,目前國中部有將近三十人,高中部更多,大約有四十人。就算是運動社團,也很少有社團的人數像戲劇社這麼多。由於許多學生會直升河內山學院的關係大學,因此三年級生有半數會繼續參加社團活動直到秋天的文化祭。屆時國中部也會參加文化祭,因此戲劇社會是將近七十人的大團體。
  整合這些人的,就是高中部社長。
  也就是他,松葉目舜。
  「我為什麼……不拒絕……」
  他低聲喃喃自語。
  這是他反覆問自己好幾次的問題,但答案總是一樣。他不是沒有拒絕,而是無法拒絕。當他想到自己要是拒絕這項要求,對方會多麼為難……就無法說NO。
  這次的對象是前任社長木戶。木戶是有責任感與領導能力的堅強女生,具備引領戲劇社的力量,因此前前任社長坪山才會指名她。然而上個月,木戶的父親被派駐到海外工作,因此全家都要搬到新加坡。
  ──拜託,小松!你如果拒絕,就找不到人了……
  他如何能夠拒絕對方如此迫切的懇求。
  沒錯,光榮的戲劇社社長職位,竟然找不到繼承者。這是因為今年度以來,戲劇社出現種種問題,狀況絕對稱不上良好。說穿了,社團氣氛糟到極點。最後舜雖然雀屏中選,卻有被流彈射中的感覺。這個負擔未免太重了。
  「合宿……快開始了……」
  當心情沉重,連步伐也會變得沉重。舜拖著腳步走向另一座書架。或許是為了尋求涼爽的環境,暑假的圖書館中不乏學生的身影。
  他來到心理學的書架前,找到吸引他的書。就在這時──
  「啊!」
  隨著小鳥叫聲般的小聲驚呼,有人撞上他。雖然撞擊力道不大,但舜手中疊得高高的書堆崩下來,書籍散落在地面。砰砰砰的聲音讓櫃檯的圖書館員老師往這邊看了一下。
  「對不起。」舜向館員道歉之後,詢問撞到他的女生:「不要緊嗎?」她似乎滑倒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不、不要緊……真抱歉。」
  她坐在地上道歉。雖然是對方撞過來的,但舜也說了「對不起」,然後彎下腰。
  「那個,是我不好……啊,書……」
  兩人撿起散落在地面的書。女生從制服口袋拿出手帕,仔細地擦拭書。舜心中對她產生好感,看來她是個喜歡書的人。暑假到學校來還穿著制服也很難得,想必她的個性很認真。話說回來,舜也穿著制服上學,但他只是因為懶得想要穿什麼服裝而已。
  「真的很抱歉,我沒有好好看前面。」
  她站起來再度道歉。
  微微向內彎的髮尾隨著低頭的動作搖晃。舜聞到類似柳橙的香氣,或許是洗髮精的氣味。
  「沒關係,別在意。妳是一年級的嗎?」
  舜問她,她便以有些緊張的表情點頭。舜的身高只比同年齡的平均稍高,不過即使在他看來,這個女生也非常嬌小。
  「學長,你是三年級的嗎?」
  「嗯。」
  「是嗎?我國中不是讀這裡……很驚訝學校圖書館竟然這麼豪華。」
  「喔,的確很豪華。」
  她仰望著舜,白皙的臉頰長了淡淡的雀斑,不知為何反而感覺很可愛。舜不禁懷疑自己莫非對雀斑有特別的癖好。
  「那個……」
  女生害羞地低下頭。舜心想糟糕,是不是自己盯著人家太久了,因此反射性地說:「對不起。」不,這時候道歉反而奇怪,於是他又說:「不對,呃,對不起。」結果又道歉了。他感到腦筋一片混亂。
  「不,請別道歉。只是……學長,你拿了我的書……」
  「啊?」
  舜感到困惑,不理解對方話中的意思。
  這時她以有些靦腆的動作,伸出手指一下舜拿的其中一本書。
  「……這本。」
  舜連忙把這本書移到最上面,看到封面上寫著「歌舞伎入門」。這不是舜拿的書。
  「啊,真的。對不起,我一起撿起來了。妳喜歡歌舞伎嗎?」
  聽舜這樣問,女生停頓瞬間,然後笑咪咪地回答:
  「沒有特別喜歡,只是因為在迎新會上看到表演,所以有點興趣。」
  「哦。他們的表演好像很受歡迎。」
  「跟歌舞伎相比,我對現代戲劇比較有興趣……可是沒有勇氣加入戲劇社……」
  舜把書還給她,並且說:
  「妳應該要入社的。我也是戲劇社的。」
  「真的?」
  「嗯。不過我不上台表演,是幕後人員。」
  「幕後人員……學長都做哪些事呢?」
  「我是負責管理整體進度,還有整合大家吧……畢竟我是社長……」
  他有些猶豫地說出口,女生頓時露出興奮的表情。
  「你是社長?好厲害。」
  「不不不,一點都不厲害。」
  他真的不厲害,因此立刻否定,但女生直盯著舜,又說了一次「好厲害」。
  「河內山學院的戲劇社很活躍吧?在文化祭是最搶眼的,社員人數也很多……帶領這樣的社團,當然很厲害了。」
  她一再說「好厲害、好厲害」,讓舜感覺臉頰發燙。他歪斜著身體惶恐地說「不不不」,然後又說:
  「我們也很歡迎妳現在入社喔。」
  說完他才想到糟糕。加入現在的戲劇社,大概不會感到快樂吧……不,應該說絕對不會快樂。而且她的期待越大,失望一定會越大。也因此,聽到她回答「可是我還要上補習班……」,舜反而鬆一口氣。雖然鬆了一口氣,但也感到失望。他很想要和這個嬌小的一年級女生產生某種連結。
  「不過……我對戲劇很有興趣。如果不會造成太大的困擾……希望可以偶爾和學長聊聊天……」
  舜覺得好像幻聽到對自己有利的話……不過看來她真的這麼說了。舜不禁驚訝地倒退一步。他活到十八歲都沒有交過女朋友,因此並不習慣這樣的幸運。
  「對不起,應該不行吧……畢竟我不是社團的人。」
  「當然可以!」
  舜不禁激動地回答。
  女生驚訝地眨眼,舜繼續迅速報上名字:
  「我姓松葉目,松葉目舜,三年一班,處女座A型!」
  他知道自己此刻很誇張地將身體探向前,但是,他腦中閃爍著「幸運女神只有瀏海」(註9:「幸運女神只有瀏海」 日文中用來表示機會稍縱即逝,幸運女神離開後,從後方便抓不住祂。)這句名言。
  女生呆看了他好一會兒,接著露出柔和的笑容。
  她拿出手機,有些害羞地問:「可以加你的LINE嗎?」
 楼主| 发表于 2017-7-8 00: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幕
  
  
  「為什麼會變得比以前更差?」
  張開雙腿、昂首站立的阿久津說。
  「真搞不懂。他們最近不是都很認真練習嗎?一般來說,應該會進步才對吧?」
  阿久津的疑問很理所當然。雖然理所當然……
  「他們沒有在社福中心表演《白浪五人男》,所以的確沒有舞台經驗,可是那是他們自作自受。就算是這樣,也不可能變得比以前差吧?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完全搞不懂。」
  「他們」指的當然是一年級生。
  「小黑,這樣下去不妙。《拔毛夾》需要很多演員吧?少了一年級生就沒辦法上演了,一定要徹底訓練他們才行!」
  「嗯,我知道,我會進行特訓。」
  「半吊子的特訓是不夠的!」
  「我知道啦!」
  「既然要跟我一起上台,就得達到一定的程度!他們必須懷著必死的決心努力才行!」
  阿久津揮著拳頭高談闊論,我回他:「死掉就麻煩了。」接著又說:
  「還有,你可以不要張開腿站在我面前高談闊論嗎?你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啊?浴室?」
  沒錯,這裡是合宿宿舍的浴室。
  浴室非常寬敞,一次可以容納八個人。雖然老舊,但磁磚有些復古的感覺,氣氛滿好的。我泡在浴缸裡,眼前站著阿久津。我要再說一次,他張開腳昂首站立在我面前,身上連一條毛巾都沒有。我無法避免看到不想看的東西。
  「喂喂,小黑~你幹嘛這麼害羞?人出生的時候都是赤裸裸的!」
  「即使是寓意很深的話,被你一說就毀了……」
  「什麼是寓意?跟浴室有關嗎?」
  「沒有。你再不沖掉洗髮精,頭皮會發癢喔。」
  「啊,對了!」
  阿久津似乎這才想起來,轉身背對……或者應該說屁股朝著我們回到沖洗區。基本上,這段對話的開始,就是原本猛力洗頭的阿久津突然抬起頭,用力擦拭蒙上霧氣的浴室鏡子,然後用手替頭上的泡沫塑型,大喊:「飛機頭!」接著他站起身,來到泡在浴缸的我們面前說:「看!飛機頭!氣志團!」到底是誰把小學生帶來合宿……
  然後不知為什麼,話題就從飛機頭轉移到一年級新生。
  其實阿久津大概也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在為讓人費心的一年級生擔心吧。有時也會看到他在給一年級生建議,不過阿久津的指導太憑感覺,像是:「所以說,這裡要『咻』地擺出姿勢,然後有『喝』的感覺。」或是「聚光燈朝向這裡亮起來,就要『噔噔』這樣。」這種完全不成說明的建議,往往讓一年級生困惑不已。
  「特訓啊……」
  我把頭靠在浴缸邊緣,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
  不論是學業或運動,大概都會有必須拿出拚勁努力的時候。但是,並非埋頭苦幹就行。時間也不多了,必須想出有效率的方法才行……
  「首先要找出問題所在。」
  在稍遠的地方靜靜泡澡的蜻蜓開口。
  因為在浴室,他沒戴眼鏡。蜻蜓摘下眼鏡後,會給人稍微年幼的印象,讓我想到小學時期可愛的蜻蜓同學……不過我沒對本人說過。畢竟在我們這個年紀,反倒會比較想裝大人。現在是二年級男生的洗澡時間,所以數馬也在。他和阿久津並排在沖洗區。那傢伙用的沐浴乳好好聞……是葡萄柚味道嗎?
  「缺點滿清楚的。首先,水帆明顯是太緊張。大概只要多幾次經驗就會逐漸習慣了,可是現在沒時間等她慢慢習慣……雖說每個人上台都會緊張,可是她的身體和喉嚨都會變得僵硬,根本發不出聲音。這是最大的問題。」
  「聲音啊。」
  「對。她的體格那麼高大,聲量應該不小才對。」
  嘩!蜻蜓把上半身冒出水面,坐在浴缸中的台階。他和阿久津不一樣,腰間圍了毛巾。
  「刀真的問題在哪裡?他的聲音應該夠宏亮吧?」
  「的確。他的聲音還算宏亮,也不是極度容易緊張的類型,只是……演技有點太誇張……」
  「太誇張?」
  我點點頭。這時一滴水滴落在我頭上,讓我稍稍嚇了一跳。
  「歌舞伎的站位很重要,每個角色有各自既定的位置。移動的時候,動線也是固定的,不能隨便亂動。說台詞的時候,和現代劇相比動作也很少。尤其是時代物,都是坐定或站定在原處說話。可是刀真……」
  動作太多了。
  他的演技太誇張、太戲劇化。
  不,既然是戲劇,戲劇化一點好像也沒關係,可是多餘的移動、手的動作、視線的移動,這些都有問題。如果是世話物,還多少可以自由活動……
  「五人男在五個人一字排開的時候,畫面必須要協調。可是那傢伙,連番傘的動作都要自行改編……」
  「叫他不要亂改也不行嗎?」
  「雖然比以前聽話了……可是他覺得自己的動作比較好,所以很難……」
  刀真不是任性或自以為是,而是以他的方式認真投入,對舞台也有特別的感情。就是因為他想要表現得更好,在演歌舞伎時反而變成不協調的演技。
  「還有唐臼……」
  咕嚕咕嚕咕嚕。
  我在浴缸裡一直將身體沉到眼睛下方。
  究竟要怎麼做,才能改善唐臼不良的姿勢?
  我更小的時候喜歡潛到游泳池裡。因為水中非常安靜,宛若另一個世界,似乎可以集中精神想到好點子……可是因為沒有空氣,我沒辦法待太久。而且這裡是浴缸,我不會潛下去。
  「噗哈……他被糾正姿勢的瞬間會改善,可是只要稍不注意,又變得彎腰駝背。他的台詞都記得很牢,在三個人裡對於站位的拿捏也最好,可是,他的台詞都對著地板在說……」
  我邊說邊拿頂在頭上的毛巾擦臉。蜻蜓也點頭說:「他如果保持正常的姿勢,應該會滿有型的。」
  「啊,你也這麼覺得?唐臼其實身材滿好的。」
  「因為他頭小吧?還有脖子很長。只是因為他老是縮著脖子,所以不太容易發現。」
  聽蜻蜓這麼說,我也有同感。這位好友果然觀察力很敏銳。
  「他原本是為了陪刀真才勉強參加,可是他連基礎訓練也不會偷懶,很認真練習,不是嗎?所以應該不是沒有幹勁,也不像水帆那樣太緊張……真是不懂。」
  「找時間跟他好好談談怎麼樣?」
  蜻蜓再度回到浴缸裡這麼說。我回答:
  「我試過了。我把他找到沒人的社辦,還請他吃草莓優格,可是他愛理不理的,感覺沒什麼反應。請香蕉優格會不會好一點?」
  「不是這種問題吧?」
  的確啦。唉,真搞不懂……真搞不懂唐臼。我知道他最近眉毛長出來了,也許是停止剃眉毛了吧?
  指導學弟妹好困難。我再次體會到,不只是學弟妹,教導任何人都很困難。人都會認定自己懂的東西對方也懂,說話時會假設對方看得到自己看到的東西,但事實並非如此。我看到的東西和對方看到的東西完全不一樣。即使在同一天、站在同一個地點、朝著同樣的方向,彼此注視的地方也可能完全不同。雖然這是理所當然的道理,卻常常會忘記。
  三人的問題該如何解決?該如何讓他們克服障礙?
  如果是我會怎麼做?如果我沒辦法發出宏亮的聲音?如果我的演技顯得不協調?如果我沒辦法抬頭挺胸?
  「你好!打擾了!」
  浴室突然傳來很大的聲音,讓我嚇一跳。浴室門拉開,頭髮剃得很短的男學生姿勢筆挺地站在門口。
  「我們是足球社,依照預定十分鐘後會來洗澡,請問可以嗎?」
  「好、好的,我們馬上出去!」
  足球社的一年級生真有活力……今天白天,他們在炎熱的操場上也發出宏亮的聲音……
  ……聲音……?
  「啊!」
  我腦海中浮現一個想法,立刻從浴缸站起來。這一招或許可行,也許行得通。
  洗完澡就去找遠見老師商量……咦……?
  和興奮的心情相反,視野變得扭曲。
  糟糕,我感到暈眩,大概是泡熱水泡太久了。我想要找個可以抓的地方,慌慌張張地伸出雙臂摸索,卻找不到可以扶的東西。
  我在差點沉入水中之前被蜻蜓扶起,還被阿久津嘲笑。
  
  *
  
  她很怕聲音大的人。
  在學校、路上、電車中……聽到刺耳的大嗓門,水帆就會嚇一跳並感到緊張。即使是愉快的笑聲,她也會超乎尋常地吃驚。如果是罵聲,更是讓她害怕不已。如果情況允許,她一定會逃到聽不見那個聲音的地方。
  這樣的水帆,當然了解站在舞台上必須發出很大的聲音。
  「正藏先生也說過,歌舞伎是不用麥克風的。」
  走在旁邊的小黑社長對她說明。剛入社的時候,水帆有一陣子稱呼他為「來栖社長」,不過應本人的要求,現在改稱「小黑社長」。
  「其他戲劇的話,如果劇場比較小,有時也會直接用自己的聲音來演戲,但是在歌舞伎座這樣的大劇場,不使用麥克風是很罕見的。」
  「所以才說演歌舞伎時,聲音很重要吧?」
  「對,有句話說『一聲二臉三姿態』,聲音是排在最前面的。」
  「是的。可是……對不起,我的聲音完全不行。」
  水帆無力地道歉,小黑社長笑嘻嘻地說:「所以才要特訓。」
  合宿第三天,在原本安排基礎練習的上午,水帆被小黑社長叫去,要進行和大家不一樣的練習。他們正走向練習場地,但水帆還沒聽說要去哪裡和要做什麼。她只接獲指示不要穿浴衣,要穿運動服。
  他們走過操場旁邊。
  足球社的學生發出精力充沛的聲音練習傳球。河內山學院基本上以文化類社團較為活躍,不過也有熱心活動的運動類社團,足球社就是其中之一。在那麼寬敞的足球場上一直跑來跑去,運動量想必很大。天氣這麼熱,真了不起──水帆很單純地感到佩服,若是她絕對辦不到。不久,看似教練的男人喊:「好,集合!」所有社員都發出聽起來像「威~死!」的聲音跑過去。或許實際上不是喊「威~死」,但水帆聽起來是這樣。運動社團的喊聲有很多都令人費解。
  「我們也去集合吧。」
  小黑社長突然這麼說,水帆不禁反問:「啊?」但小黑社長沒有看水帆,大步邁入操場,走向足球社社員們聚集的地方。
  「咦?那個,社長……」
  水帆搞不清楚狀況,在原地遲疑了一會兒,走到一半的小黑社長回頭催促「快點」,她便連忙追上去。她還沒有理解發生什麼事,便氣喘吁吁地進入大汗淋漓的足球社社員之間,內心發出悲鳴。對於徒有高大體格卻很不擅長運動的水帆來說,這個狀況會引發她輕度的恐慌。
  「一之谷,妳來了。」
  「老、老師?」
  不知為何,遠見老師也和足球社的教練在一起。小黑社長對教練說:「這位就是一之谷水帆。」但水帆不知道社長為什麼要介紹自己。
  「個子真高,應該來運動社團的。」教練笑著說出她常聽到的台詞。
  「不行不行,一之谷是歌舞伎社重要的社員。不過因為先前提到的因素,必須進行特訓。」
  「交給我吧,遠見老師。還有,你是來栖吧?」
  「是的,請多多指教。」小黑社長深深鞠躬。水帆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但也跟著鞠躬。她相信自己被帶到這裡一定有正當的理由,但還是希望能早點得到說明,否則她內心會非常惶恐不安,想要從這裡逃跑。
  水帆以求救的眼神看著遠見老師,老師卻說:「嗯,那就好好加油吧。」接著便轉身離開,連小黑社長也一起走了。
  「等、等一下!」
  水帆連忙想要追上去,卻突然有一名男生擋在她面前。她不禁發出「咿」的叫聲往後退。
  「對對對、對不起!」
  水帆反射性地道歉,但對方只是詫異地看著她。這個男生的體格相當健壯。水帆很少遇見比自己高的男生,不過他的身高和水帆差不多,而且身材很魁梧,和水帆打排球的哥哥體格相近。另外……這樣說或許不太禮貌,但他的臉很可怕。下巴是方的,眼神銳利,如果去演電視劇或電影,大概會被分配到殺手的角色。
  「我是三年級的岩藤,擔任守門員。」
  守門員……水帆心想:哦,就是站在球門前方的人吧。對方既然自我介紹,她也不能沉默不語,於是顫抖著聲音說:「我我我我、我叫一之谷……」這時,教練和其他學生都笑了。
  「岩藤,你的臉太可怕啦,害一之谷同學這麼害怕。」
  「我又沒有……」
  「嗯,我明白。一之谷,岩藤沒有生氣,他的臉平常就是這樣。還有,雖然臉長成這樣,不過他對女生很溫柔,妳不用擔心。」
  「好、好的。」
  「岩藤,那就交給你了。好,來一場分組比賽。」
  「是。走吧,一之谷。」
  「咦?那個……去、去哪?」
  「我是守門員,當然是去球門前面。」
  你是守門員沒錯,可是我不是守門員,是歌舞伎社的社員──如果水帆可以說出這些話,她的人生應該會輕鬆許多。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岩藤似乎看不下去,便抓起她的手臂,把她拉向球門。他以雖然不痛但也甩不開的絕妙力道,不由分說地拉著水帆前進。
  「唔、唔哦?」
  搞不懂。完全搞不懂。
  水帆不知道自己此刻為什麼站在大太陽底下的操場球門前。然後──
  「給你。」
  「……咦,這是……」
  「捕手面罩。我從棒球社借來的,戴上吧。」
  「咦?」
  「妳是女生,應該不想傷到臉吧?」
  「這……男生應該也不想吧?不,重點是,傷到臉……?」
  「面罩戴上之後,把這個也戴上。」
  這雙厚厚的手套是那個吧?守門員戴的手套。戴上之後用手接住或拍開急速飛來的球,就是守門員的工作。可是為什麼自己要戴?水帆在心中一再質問,但事實上她已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是要她在這裡當守門員。只有這個可能性。
  「呃,那個……我……」
  水帆正要問岩藤,教練便走到球場說:「好,比賽開始。」
  「妳不快戴上會有危險。我雖然也會注意,可是球不知道會往哪裡飛,就算只是被反彈的球打到也很痛。」
  水帆在岩藤的催促下,連忙戴上捕手面罩,用快要哭出來的聲音問: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做這種事?該不會是被歌舞伎社賣到足球社了吧?」
  面貌粗獷的岩藤聽了噴笑出聲。
  「妳的足球能力有好到可以當交換球員嗎?」
  「沒有,很差。正確地說,我根本沒踢過足球,可是我不論從事任何運動,一定都很差……」
  「守門員!」
  「咿!」
  突然的大叫聲讓水帆縮起身體。岩藤到球門外接住飛來的球,立刻傳給己方球員。
  「剛剛那是由守門員處理球的意思。」
  「好、好、好的……」
  「守門員除了要守門之外,還有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向所有隊員喊話。因為守門員的位置可以一覽整個球場。尤其是對後衛……對於守備的指示更是重要。」
  「是、是嗎……」
  「跟我一起來。」
  「啊?」
  「你們社長拜託我……盯七號!高野,退後!」
  岩藤又大吼,嚇得水帆踉蹌倒退,但立刻被岩藤斥責:
  「幹什麼?到我旁邊跟我一起喊。」
  「可、可是……」
  「妳的課題不是要提高聲量嗎?這就是妳的特訓內容。你們社長個子雖小卻很熱誠地拜託,所以我答應了。」
  她的特訓內容……便是這個?
  水帆獨自一人被丟進足球社?
  「好,OK、OK,冷靜傳球!」
  岩藤催促困惑不已的水帆:「快出聲!」水帆勉強說出「冷、冷靜傳球~」但只能發出很窩囊的聲音。不過,這也無可奈何。她完全沒有參加運動社團的經驗,體育課打球的時候,幾乎也只是呆呆站著。
  「不要退後!」
  「不要退後~」
  「不要讓他往前!」
  「不要讓他往前~」
  「聲音!發出聲音!」
  「發出聲音~」
  就這樣,水帆雖然拚命模仿岩藤,但不久之後,岩藤便一副受不了的樣子說:
  「妳那個聲音只能勉強讓我聽到吧?怎麼可能傳到球場內的球員耳中?」
  「真抱歉……啊,可是,戲劇的發聲和運動的發聲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但是,首先要不怕丟臉地大聲喊──這點是一樣的。妳的問題應該從這裡開始解決吧?」
  水帆被戳中痛處。岩藤說得完全沒錯。她的問題不在於發聲技巧,而是心態。
  教練吹響哨子。
  場中有一名隊員跌倒,似乎擦傷了。雖然沒有大礙,但還是為了治療暫時離開球場。分組比賽暫停,水帆非常盼望趁這個時候回去,可是她無法主動開口,只能期待岩藤嫌她累贅而叫她回去。
  然而守門員說了完全不同的話。
  「妳有看到八號的背號吧?」
  「背號?」
  「就是身上的號碼牌。」
  「啊,是的。頭髮剃得很短的那位……」
  「沒錯,剃成五分頭的。他是一年級的川中。」
  「他跟我同班,不過我們沒有說過話……」
  川中在班上是不太起眼的男生。他們只有一次在生物課一起做實驗,但水帆不記得兩人說了什麼。
  「這樣啊。那傢伙從高中才開始踢足球。我們雖然不是強隊,可是也很少會有高中才開始練的人加入。」
  水帆不知道岩藤打算說什麼,便隨口附和:「是嗎?」現在歌舞伎社的大家不知道在練習什麼……
  「他也不是運動神經特別好,光是要跟上練習就很辛苦。可是他真的很喜歡足球,像傻瓜一樣非常認真努力,所以才三個月就有明顯的成長。」
  「真了不起……」
  「也沒什麼了不起,是他自己想練的。但身為學長,自然會想要教他很多東西。」
  聽岩藤這樣說,水帆忽然想到歌舞伎社的學長姊。他們也會想要教認真努力的學弟妹嗎?即使是演得很差、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的水帆?所以才會想盡各種方法……然後把水帆託付給足球社?
  「川中沒有比賽經驗,所以在這種分組比賽裡,容易看不清周遭情況;即使好不容易攔截到球,後續的處理也很差。所以,我在比賽中會特別關注川中。」
  「關注……?」
  「我會向他大聲喊話,像是搶到球之後要怎麼處理、要看哪裡,以及沒帶球的時候要跑到哪裡。」
  岩藤望著體格絕對稱不上得天獨厚、剃了平頭的川中這麼說。川中大概因為先前不斷奔跑,肩膀起伏著喘氣,在球場邊喝水。守門員真是責任重大的角色。水帆在電視上偶爾看到足球比賽時,總覺得守門員應該最輕鬆,不過她現在絕對說不出口。
  「守門員真辛苦。」
  「其他球員一直在奔跑,所以我要一直出聲。我要為他們喊。我相信,我的聲音一定能夠幫上他們。」
  說完,岩藤臉上顯出有些不悅的表情,大概是因為感到害羞。
  「不這樣想的話,就沒辦法大聲喊。」
  ──為他們喊。
  這句話直直進入水帆的內心深處。
  大聲吶喊不是為了搶鋒頭、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團隊、為了夥伴、為了和大家一起獲勝。
  「所以,聲音如果沒有傳給對方,就沒有意義。」
  「……好的。」
  水帆看著岩藤的眼睛點頭。點頭時捕手面罩感覺很沉重,但她還是用力點頭。
  哨聲再度響起,選手各自分散到自己的位置。
  「聽好了,接下來我不會大喊,只會把該說的話告訴妳,所以妳要替我把這些話喊出來。喊給川中,還有所有隊員聽。」
  「我、我不知道有沒有辦法……沒關係嗎?」
  聽水帆這麼問,岩藤笑了一下說:
  「就是因為不知道能不能辦到,所以才要試吧?」
  他說得沒錯。任何事情能不能成功,都要試過才知道。如果覺得好像不行就放棄,那麼一輩子都無法辦到。雖然有句話說「明哲保身」,但水帆不是明哲,只是普通的高中生,膽小的十六歲女生──所以她覺得,試試看就對了。
  試著大聲喊喊看吧。
  在夏天、戶外、合宿中──現在不試還等何時?在學校操場上放聲大喊的機會,一生當中能有幾次?
  岩藤用戴著守門員手套的手重重拍她的背。水帆很窩囊地搖晃一下,但立刻站穩腳步,稍微放低姿勢,凝神注視再度開始的分組比賽。她也豎起耳朵,傾聽岩藤要說的話。
  「要有氣勢。」
  「要、要有氣勢!」
  她的聲音比剛才大,但仍不足以讓球場上的選手們聽到。操場太大,夏季的天空也太高。
  「川中,前進。」
  「川中,前進!」
  「盯住三號。」
  「盯住三號!」
  「……一之谷,妳這樣他們還是聽不到。肚子要用力,不是用喉嚨喊,而是用全身的力量去喊,告訴川中應該怎麼做。妳要幫助他。」
  幫助他……像自己這樣的人,真的能幫助別人嗎?
  「讓他聽見妳的聲音。」
  「好、好的。」
  水帆深深吸一口氣。隔著捕手面罩,視野格外狹小,下巴的墊子也很礙事,因此她取下面罩。雖然球砸到臉會很恐怖……可是,她想要看得更清楚,並讓聲音傳得更遠一些。
  岩藤說:「川中,跑。」
  水帆喊:「川中!跑!」
  川中首度往這邊瞥了一眼。
  他是不是覺得奇怪,為什麼是那個女生在喊?不過岩藤替她消除內心產生的小小不安。
  「沒關係,他們都知道情況。」
  水帆擦擦額頭上的汗水。她沒有奔跑,卻流了這麼多汗,實在很奇怪。她發現用全身力量發出聲音滿耗費體力的。
  「攻守交換!」
  「攻守交換!」
  「川中,從後面!」
  「川中,從後面!」
  「攔得好!自己帶球!」
  「攔得好!自己帶球!」
  川中搶到球後,有一瞬間猶豫該傳給誰,但聽到水帆的聲音便自己帶球衝向球門。
  「左邊有空隙!」
  「左邊有空隙!」
  「快跑!沒人盯你,繼續前進!」
  「快跑!沒人盯你,繼續前進!」
  不知何時開始,兩人都在吶喊。水帆忘記這是提高聲量的練習,忘我地替川中加油。
  跑吧!
  跑吧!
  還很差勁的一年級生。
  但是熱愛足球的一年級生。
  川中自己一定也覺得這樣的挑戰很魯莽,但仍堅持下去。水帆很羨慕他的勇氣。
  「「射門!」」
  兩人同時大喊。
  川中的運球技巧稱不上好,不過還是閃過追逐者,瞄準球門。在最後關頭,他和鏟球的後衛接觸,雙雙倒在地上,但這時川中已經踢出球了。這一腳並不是銳利、迅速又帥氣的射門,他大概無法盡全力踢球。不過,雖然是軟趴趴的射門,球卻滾向守門員的反方向位置──
  「進……」
  岩藤用有些沙啞的聲音說話。
  「進球了……這是他第一次射門得……」
  「呀啊啊啊啊!太棒了!」
  岩藤在水帆旁邊發出「唔喔」的聲音倒退一步。
  他似乎被尖叫聲嚇到,水帆連忙道歉:「對不起!」
  「妳其實……可以發出很大的聲音嘛。」
  岩藤盯著水帆這麼說,讓她不禁臉頰發燙。
  
  
  戲劇是自我表現。
  石橋刀真是這樣認為的。
  故事情節和台詞這樣的大前提當然是固定的,無法變動,也因此,演技如何發揮才是關鍵。動作、視線、台詞的抑揚頓挫……這些應該由演員各自發揮巧思。正因為如此,同樣的角色由不同人來演,就會成為迥然不同的戲劇。經典名作都會更換演員反覆上演。這樣的特質才是戲劇的魅力,不是嗎?
  刀真熱烈地高談闊論,但只得到一聲:
  「……嗯。」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熱誠是否有傳達給這位酷酷的學長。
  日本人往往不會明確說出自己的意見,只是溫和地微笑,等候對方察覺自己的心意,然而這個叫村瀨蜻蜓的人不一樣。
  他不會沒事就笑咪咪的,刀真甚至很少看到他的笑臉。他也不會期待對方察覺自己想說什麼,或許根本就不在意對方在想什麼、想說什麼,只是在必要的時候說必要的話,不在乎現場的氣氛。
  沉默寡言又聰明的現實主義者。
  對刀真而言,蜻蜓就是這樣的學長。
  他和小黑社長可說是完全相反。後者很愛說話,並且經常考慮對方的想法。不過小黑社長和蜻蜓學長似乎是很要好的朋友,實在很不可思議。交朋友的條件大概沒有「跟自己很像」這一條吧?刀真升上高中後最要好的朋友是唐臼,但是他們的個性和生長環境都完全不同。至於興趣嗜好……唐臼幾乎不會談起自己的事,所以刀真到現在還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唐臼非常喜歡貓。
  「我不是很了解戲劇。」
  蜻蜓學長這麼說。不知為何,沒有人稱他為村瀨學長。
  「關於歌舞伎也所知不多,所以我不打算談艱澀的戲劇理論。我唯一能做的是……」
  蜻蜓學長把放在膝上的筆記型電腦轉過來,將螢幕朝向刀真。刀真和蜻蜓學長兩人此刻離開練習場地,坐在校舍的逃生梯。這個角落的日照較少又很通風,是難得的涼爽場所。
  「提供客觀事實。」
  「客觀?」
  「自己很難了解自己的情況,所以我錄下你們的練習。」
  刀真聳聳肩說:
  「我大概可以猜到,學長姊想要跟我說,我的演技太誇張了吧?」
  「沒錯,你的動作太多了。你看看吧。」
  蜻蜓學長開始播放影片。這是昨天的練習景象,在正藏先生面前演出《白浪五人男》。相較於水帆與唐臼,刀真的動作的確很大。
  「整體不夠協調,對不對?」
  「雖然看上去是我很突兀,不過那是因為另外兩人的動作太小了。水帆縮著身體,猛還看著地面。」
  「這兩人有問題,但你也一樣。比如說,就算你和二、三年級生一起演《白浪五人男》,也只有你一個人會很突兀。」
  「我不這麼認為。」
  「那你就看看吧。」
  「什麼?」
  蜻蜓學長以驚人的速度在鍵盤上打字,開啟另一個影片。在這個影片中,刀真和二、三年級生一起演《白浪五人男》。刀真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因為他應該不曾這樣練習過。
  「這是合成影片。」
  「……真是驚人。」
  「對吧?只有你一個人很突兀。」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學長沒說,我根本看不出這是合成影片。影像非常自然,太厲害了。」
  「那不是重點,你仔細看自己的演技。」
  蜻蜓學長即使受到稱讚似乎也沒有特別高興,只是這樣告訴他,因此刀真再度專注地看影片。和學長姊相比……他的動作的確太多,使他在其中非常顯眼……但不是給人好印象的顯眼方式。五個人一起動的時候,只有刀真顯得格格不入。
  「……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動作這麼大……」
  「這就是客觀事實。」
  「那個,我並不是想要比別人更搶眼……」
  「我知道。說到愛搶鋒頭,阿久津更當之無愧。而且小黑說過……」
  「小黑社長?他怎麼說?」
  蜻蜓學長以撫摸貓般的滑順動作操作電腦,告訴他:
  「『刀真並不是因為想要搶鋒頭才那樣演戲。那是他對戲劇的詮釋。因為是他努力想過才演出來的,所以沒辦法簡單修正,一定要用他能夠接受的方式說明才行。』」
  「……小黑社長這麼說?」
  「嗯。」
  「他沒有說,因為刀真不是日本人……是混血兒,才會特別用力……之類的?」
  蜻蜓學長對刀真的提問搖搖頭回答:
  「小黑沒有這種想法。他的心思更單純、更簡單、更直接。」
  「……的確。」
  他對刀真的觀察很確實。
  小黑社長沒有任何偏見,只把刀真當作喜歡歌舞伎的高中生看待。刀真覺得有點高興。他心中湧起輕飄飄的、有些害羞的喜悅。
  他對於飄飄然的自己感到不好意思,便說:「小黑社長個性很直率,有時候甚至讓人感到很煩。」
  「嗯。」
  「咦,你不生氣嗎?」
  「生什麼氣?」
  「我說你的好朋友讓人感到很煩。」
  刀真雖然是半開玩笑地這麼說,蜻蜓學長卻面不改色地回答:
  「我一開始認識他的時候,也常常覺得他很煩。」
  「一開始是什麼時候?」
  「小學五年級。」
  「現在呢?」
  「不會了。」
  「為什麼不覺得他很煩了?」
  刀真純粹是出自好奇發問,蜻蜓學長卻縮起下巴陷入沉思。因為他的表情太認真,刀真也不方便說「算了」,只能默默等候回答。兩人沉默之後,蟬鳴聲變得格外明顯。
  「……我覺得他很煩,或許是因為羨慕他。」
  不久,刀真得到這樣的答案。
  「羨慕?」
  「我羨慕小黑直率的個性,因為我有點彆扭。」
  「有點」而已嗎?刀真想吐嘈,但還是忍住了。
  「這麼說,我也有點彆扭嗎?」
  「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是吧?畢竟高中生就是處於這樣的時期。」
  「可是小黑社長不一樣?」
  「……物質要扭曲,本身必須具備一定程度的柔軟度或寬鬆度才行。個性要彆扭,也需要心理有餘裕才行。但是小黑……」
  蜻蜓學長說到一半停下來,大概是要說「小黑沒有這樣的餘裕」,但他硬生生把話題轉回來:「重點是你的演技。」
  「啊,是的。」
  「我不是叫你抹去個性。你可以發揮自己的演技,但不可以破壞整體協調……這是小黑說的。」
  「我也不想要破壞協調……只是就結果而言破壞了……可是像阿久津學長,不是都自由自在地演戲嗎?為什麼他可以,我就不行呢?」
  面對刀真的反問,蜻蜓學長回答:
  「阿久津並沒有破壞協調。他的確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地演戲,甚至還會加入即興演出,但不會因此破壞舞台整體的協調。我一直看著他們演戲,得到這樣的感想,正藏先生也說過同樣的話。」
  刀真無法辯駁,蜻蜓學長說得沒錯。
  他在迎新會看了《白浪五人男》的演出、知道這所學校有歌舞伎社之後,就決定一定要入社。當時特別吸引他的就是阿久津的演技。他的演技堂而皇之、悠然自得又顯得很愉快。刀真也希望能夠像那樣演戲。
  他也記得,雖然他受到那樣的阿久津吸引,但阿久津沒有破壞舞台整體的協調。
  「阿久津雖然搶眼,卻不會破壞整體協調,反而能將舞台緊縮起來、產生秩序。我也覺得不可思議,對此想了很多……追根究柢,他大概像色彩組合中的『重點色』。在平均但無趣的色調中加入強烈的色彩,有時會產生畫龍點睛的效果。他就像那樣。不過──」
  蜻蜓學長又接著說:
  「如果選擇的顏色不適合當『重點色』,就無法產生重點或秩序。若是放入錯誤的顏色,色彩整體便會被破壞……阿久津知道這一點。他知道在現在這個瞬間應該選擇什麼顏色。」
  「要怎麼做才會知道?」
  刀真想要知道那樣的選擇方式。如果知道了……他也可以自由自在地發揮演技,又不至於破壞整體協調。
  「我本來想叫你自己去問阿久津,不過問了大概也沒用。他大概什麼都沒想就做到了,算是某種天才吧?」
  「所以,即使我想要模仿也沒用嗎……」
  「嗯。」
  刀真失望地垂下頭。這時蜻蜓學長深深吐一口氣,喃喃地說:
  「講太多話,好累……」
  「蜻蜓學長,原來你可以講這麼長一段話呢。」
  「我差不多想閉上嘴巴了……所以,百聞不如一見。」
  他再度把螢幕轉向刀真。
  靜止的影片中出現刀真。影片完全沒有背景,大概是為了突顯人物動作而消除了背景。
  站在刀真旁邊的是阿久津。
  兩人都穿著練習用的浴衣,但刀真不記得他們曾像這樣站在一起。
  「……這也是合成影片?」
  蜻蜓點頭。
  「我請阿久津飾演日本駄右衛門,然後錄下來。你的部分是之前練習的時候錄的。我把速度同步之後播放,你仔細觀察兩人有什麼不一樣。」
  刀真注視著影片播放。原來如此,像這樣放在一起比較,就能看出兩者有很大的不同。刀真和阿久津的動作說得好聽就是大而自由……但不知為什麼,刀真的動作卻顯得很不穩定。
  「怎樣?」
  「……阿久津學長比較穩定。我的話……雖然努力在做動作,可是感覺歪七扭八……看起來很不舒服。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真實畫面有時候會因為資訊太多而不易理解……我想到這點,所以接下來看這個吧。」
  「咦?」
  刀真聚精會神地注視畫面。
  螢幕中出現了像是動畫人物的角色,可是和自己有點像……不,這明顯是以刀真為原型的角色。這個人物金髮碧眼,頭與身體的比例以動畫角色來說,也頗接近真人比例。
  除此之外,隔了一段距離的旁邊還有一個很像阿久津的角色。這個角色一開始就面帶笑容。刀真想到他最近在影片網站常看到這種東西,叫什麼呢……
  「我做了你和阿久津。」
  「好厲害……做得真棒。蜻蜓學長,你也會畫畫嗎?」
  「我不擅長畫人物。原畫是小丸子認識的繪師畫的,再由我建模。」
  「建模?」
  「就是製作3D電腦動畫用的人物模型。」
  「哦,像初音未來那樣。」
  「對。然後我輸入你們的動作資料,兩者的差異應該會變得好懂很多……你要特別注意下半身。」
  兩個角色開始表演日本駄右衛門。
  他們沒有說台詞,因此更能注意到動作。3D模型的動作和真人相比有些不連貫,不過更突顯出兩人動作的不同。改變播放速度、連續看了好幾次的結果──
  「……阿久津學長其實沒有動很多。」
  刀真發現這一點。
  「他和捕快交手的時候,每一個動作雖然很大,但身體角度都很確實,軸心不會歪掉。我的動作卻亂七八糟,一下子朝向這裡、一下子朝向那裡……」
  「嗯。」
  「自我介紹的時候,我上半身歪七扭八的……番傘的高度也改變太多……阿久津學長都會停在同樣的位置。」
  「我現在把你們重疊起來。」
  兩個模型重疊在一起,更突顯出刀真演戲時的晃動。他在不需要動的地方也會做出無意義的動作,因此在關鍵時刻無法擺出漂亮的姿勢。至於阿久津,即使是微小的動作,擺動幅度與時機都恰到好處,因此給人很深刻的印象。
  「歌舞伎有所謂的『型』。」
  蜻蜓學長的聲音總是很平靜,卻很響亮。
  「如果忽略『型』,那就不是歌舞伎。阿久津雖然是個輕浮的笨蛋,卻幾乎不會破壞『型』。」
  「型……真的那麼重要嗎……」
  「我以前也問過小黑同樣的問題。他說,並不是型重要,而是只有重要的東西才成為型,並且留下來。」
  「留下來……?」
  「在江戶時代,歌舞伎是新穎的娛樂型態,當時想必沒有型這種東西。後來有很多人進行各種新的嘗試,延續很久之後,只有公認『這個很帥要留下來』、『這個應該要流傳到後世』的東西才會被留下來……」
  「可是,其中應該也有不適合現在這個時代的型吧?」
  「那種型遲早會消失。不論是型或是舞台效果,並不是自古存在的東西就全都是好的。可是,做出這種取捨是專業人士的工作──大概是由蛯原那樣的年輕演員來選擇什麼該留下來、什麼不該留下來……這應該是很沉重的責任。」
  蛯原仁。
  刀真無法忘記那美麗、柔軟卻又大膽豪邁的弁天小僧。在大舞台閃耀的那位梨園子弟,在學校時背影總是顯得緊繃。
  「總之,你這樣下去不行。」
  聽到如此直接的評語,刀真也點頭說:「是的。」
  客觀的事實擺在眼前,他不得不承認。
  「我會……修正動作。」
  不修正的話,丟臉的是他自己,而且會對歌舞伎社其他人造成困擾。
  「怎麼改?」
  「這個……呃……」
  他一個人不可能辦到。詮釋角色或研究演技……這些的確是應該獨自思考的問題,但如果要學習與周圍取得協調的歌舞伎動作,只憑刀真自己努力是不行的。
  必須要有人教他。
  他必須請更厲害的人一步一步仔細教……可是刀真之前面對想要這樣教他的學長姊,卻常常表現出失禮的態度。即使他現在決定改頭換面、請學長姊從頭教他,也不知他們會不會接受。他們或許會覺得刀真很自我中心吧?畢竟他一直主張自己有自己的做法。他會不會被學長姊拒絕,要他自己處理到底呢?
  「看DVD研究……」
  刀真只想到這個方法,小聲地回答。
  「你在說什麼!」
  丹羽花滿出現在樓梯間。
  「就算看了DVD裡專業演員的演出,素人高中生也不可能輕輕鬆鬆學起來。光是身體素質就不一樣了。你既然在社團裡,就依賴學長姊吧!」
  「花滿學長……」
  「你以為我們在這裡是做什麼用的?」
  「可是……我過去對你們的態度很失禮……」
  「沒錯!」
  花滿學長強烈地肯定,接著質問:「可是你已經發現自己很差勁了吧?」雖然是嚴厲的質問,但刀真仍舊點頭承認:
  「是的,我真的差勁到驚人的地步……」
  花滿學長聽到他語氣嚴肅地這麼說,便用戲劇化的動作摸著胸口說:「哈,真爽快。」不,這位學長或許不是刻意演戲,那是他自然的動作。
  「沒錯,你一直都很差勁。明明很差勁,卻自以為演得很好而自我陶醉。再加上金髮碧眼的外觀優勢,即使差勁也有些搶眼。可是,那根本不是歌舞伎,所以我一直很受不了。太好了,你終於發現自己很差勁。」
  「……花滿學長,你剛剛說了四次『差勁』。」
  蜻蜓學長或許有些同情刀真,開口替他說話。但體格魁梧,內心卻是少女的花滿學長只是稍微歪頭,說了第五次:「有什麼辦法?他本來就很差勁。」
  然後,他又看著刀真繼續說:
  「不過啊,我練日本舞踊這麼久,觀察來我家學習的弟子們之後發現一件事:會進步的人,都是察覺到自己很差勁的人。仔細想想這很正常,如果不知道自己的缺點,當然不可能改善。可是,缺點明明就那麼明顯地照在鏡子裡,大腦卻容易忽略它。所以,要先懷疑自己的大腦。做不到的話,就沒辦法進步。」
  「懷疑自己的大腦……」
  「要徹底客觀地看待自己,找到不足的部分或多餘的部分。」
  蜻蜓學長具體地說明。
  「排除對自己有利的看法,找到缺點一一克服,才是唯一的方法。」
  「沒錯。」花滿學長站在刀真面前說:「首先要確實學會『型』,改掉不好的習慣。為了做到這一點,我要你徹底模仿我的動作。我會嚴格訓練你,你要有心理準備!」
  「好的!我會努力。什麼時候開始呢?」
  「當然是現在立刻開始。」
  花滿學長露出笑容,刀真也跟著笑了──然而在一個小時後,他卻處在真的會令人想逃的特訓當中。
  
  *
  
  「我要選美白~有維他命C誘導體配方的這個~」
  「我也選美白~添加傳明酸的這個~」
  「……那我就選這個吧。」
  芳從排成一列的個別包裝面膜當中挑了一個。先選的梨里和花滿同時驚訝地問:「咦?妳要選那個?」
  「不行嗎?上面寫『添加豐富的美容液』。」
  「是沒錯。可是,那個是為了好玩才買的,我想讓阿久津敷敷看。」
  「好玩?」
  把大量面膜帶到合宿地點的花滿點頭,告訴她:「那是臉譜面膜。」據說是在面膜外面印了臉譜,貼在臉上就能化身為歌舞伎演員。
  「真的耶,上面有畫圖。這好像是《暫》的臉譜,真有趣。」
  「雖然是趣味性的面膜,可是品質不錯,很保濕。」
  芳說:「那我還是選這個吧,給阿久津敷太可惜了。」
  梨里聽了高興地說:「啊,那大家一起敷臉譜面膜,拍張紀念照吧!」
  晚上十點多,合宿宿舍的女生房裡。
  在和樂融融的美容時間,芳和梨里選了《暫》這齣戲中鎌倉權五郎景政的紅色臉譜,花滿則選擇《船弁慶》中平知盛的藍色臉譜。三人各自將臉譜面膜敷在臉上,嘻嘻哈哈地拿手機拍照。
  面膜做得很好,服貼地敷在臉上,乍看之下彷彿真的畫了臉譜。
  花滿問:「對了,其他女生呢?」他用淺粉紅色頭帶紮起瀏海,完全融入女生房。
  梨里回答:「水帆在會議室,一年級生在開會。」
  芳說:「小丸子應該在服裝間吧。」
  另外兩人同時深深點頭說:「嗯,現在是很忙碌的時期。」她忙的不是社團服裝,而是為了夏季Comic Market在加班。
  梨里說:「小丸子能夠來參加合宿,真是太好了。」
  芳也同意地說:「沒錯,我本來擔心她如果以Comic Market為優先怎麼辦。對小丸子來說,那邊應該比較重要……今年她要做什麼服裝?」
  「呃,我忘記名稱了,好像是現在流行的作品,有點戰國時代的風格,可是不只有日本戰國……」
  花滿告訴她們:「啊,應該是《甲冑男子★古今東西》這款遊戲吧?」
  甲冑?也就是盔甲之類的?
  「……這麼說,小丸子在做盔甲?盔甲可以用縫紉機縫嗎?」
  「我也很驚訝,不過她好像是用瓦楞紙,上面再塗了亮光漆和壓克力顏料來製作服裝。對了,上次我去服裝間,看到小丸子一臉嚴肅地拿著奇特的東西……感覺有點像一把連著電線的槍。」
  「哦,那應該是熱熔膠槍。」
  芳按著面膜浮起來的邊緣說。
  「使用的時候會把條狀的熱熔膠裝在熱熔膠槍裡。戲劇社也會使用。如果要用瓦楞紙做盔甲……大概需要非常大量的熱熔膠吧?」
  現在歌舞伎社當中,睡眠最不足的應該是小丸子。她即使這麼辛苦,仍舊參加合宿,可見在她心中歌舞伎社已經占據很重要的分量。
  芳也一樣。
  她一開始是被小黑的熱情留住腳步,再加上有點興趣而開始練歌舞伎,但現在可說完全被歌舞伎的樂趣虜獲。她原本就喜歡演戲,而歌舞伎的動作因為要按照型,自由度很低,然而,當動作確實做出來的時候,會有種難以言喻的爽快感。和自由奔放的動作相較,芳或許比較喜歡按照既定的型來演出。這會不會跟她從小學習的才藝有關呢?
  「我也好期待《拔毛夾》的服裝。因為是時代物,服裝很華麗。不過,小丸子不知道要不要緊,她一個人不可能應付得了那麼多……」
  花滿擔心地說,芳和梨里也持相同意見,三人決定要盡量幫忙。這時大家取下面膜,彼此戳著變得有彈性的臉頰。順帶一提,花滿在就寢時還是會回到男生房。他要回去時總是說:「那間房間有臭男人的味道,真討厭。」
  梨里邊擦乳液邊說:「聽說明天下午可以使用禮堂的大舞台。」
  花滿眼睛一亮地問:「真的嗎?」河內山高中舉辦主要儀式的禮堂大舞台相當豪華,專業器材齊全,不輸附近的公立表演廳,有時也會請職業管弦樂團或劇團來為學生表演。
  「嗯,遠見老師說的。他說偶爾也要在大場地發聲看看。其實文化祭時如果能在禮堂表演是最好的,不過我們社團才成立第二年,應該很困難。」
  「的確。另外還有舞蹈社、啦啦隊社要使用,戲劇社也要連續公演兩天……對了,小芳,妳今年要在戲劇社的公演中演什麼?」
  「我不參加。」
  芳很輕鬆地回答,花滿和梨里都露出驚訝的表情。
  「連一天都不參加?」
  「嗯,我想要專注在歌舞伎社,所以決定提早退社。」
  花滿戰戰兢兢地問:「這樣可以嗎?戲劇社的人氣不是建立在小芳身上……」
  芳回答:「反正我遲早要畢業,社團必須在沒有我的情況下也能運作才行。」
  梨里點頭說:「沒錯,很有道理。」
  「可是學弟妹能接受嗎?」
  「完全不行。」
  「果然……」
  「哈哈哈。」
  「小芳,這不是笑話……希望他們不要莫名其妙仇視我們……這方面戲劇社的社長可以好好處理嗎?」
  花滿會感到不安也是理所當然,芳自己也一直擔心這一點。
  「很遺憾,對現任社長很難抱持期待。今年的戲劇社完全沒有向心力。」
  「這樣啊……的確不是所有人都像霧湖學姊那樣有領導能力。社員人數那麼多,要整合大家應該很難……不過想到以後歌舞伎社可以獨占小芳,我好高興喔!」
  梨里為了緩和氣氛這麼說。
  「嗯,我現在也覺得這邊比較有趣。高中生活所剩不多,我決定優先選擇自己覺得重要的東西。我想要和大家盡情練習歌舞伎。」
  「這是我們最後的文化祭了……可是啊,令人擔心的是一年級生。特訓的成果不知道怎麼樣了。」
  「水帆在足球社很努力地大聲喊出來。至於刀真,應該是小花在鍛鍊他吧?」
  「對,他變得好多了,拚命學習跟我一樣的動作。多虧蜻蜓使用各種影片來說服他。」
  「想出這個點子的是小黑吧?」
  對於芳指出的這點,花滿回答「的確」,梨里也笑著說「那當然」。
  蜻蜓很聰明,遇到問題時很擅長思考具體的解決方案,但觀察力是小黑比較強。那個小個子的二年級社長總是看著社員們,為大家著想,不過他本人恐怕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唐臼是小芳負責的吧?」
  「嗯,沒錯……嗯~很難,唐臼真的很難……」
  芳雙手環抱在胸前,發出沉吟。
  ──他的問題是姿勢和視線。
  小黑這麼說,芳也持相同意見。
  ──不論是舞台上的站位或是「型」的動作,首先要有良好的姿勢才行。像他那樣老是低著頭看下面,連聲音都沒辦法發出來。他很會記台詞,所以應該能飾演台詞很長的角色才對……
  小黑請芳修正唐臼的姿勢和視線,因此在合宿開始之後,芳一直看著唐臼練習,並執拗地進行矯正。
  「在刀真身旁或許不太明顯,可是唐臼其實手腳很長,頭也小,身材比例很棒。所以,他的姿勢不好真的很可惜。他被糾正的時候會改善,但只有一瞬間而已。等我說從頭開始的時候,他又看著下面了。」
  「我教他的時候也好辛苦喔~不過跟那時候相比,他似乎也不是不想練……」
  「沒錯。如果他不想練,應該早就退社了。大家雖然已開始習慣,可是我們的基礎訓練其實跟一些運動社團差不多,憑著半吊子的決心不可能待下去。」
  梨里和花滿也點頭同意。合宿開始後,他們每天都肌肉痠痛。
  「會不會是骨骼有問題?」
  「不是。我稍微摸過他的背,骨頭沒有問題。他的骨架很好,骨盤直立、肩胛骨張開,也有肌肉。依他那樣的身體,如果姿勢不好,反而會感到疲勞才對……真是不可思議。」
  「啊,對了,明天要在禮堂的舞台讓一年級生表演《白浪五人男》。站在那麼大的舞台上,唐臼應該會挺直背脊了吧?」
  梨里雖然這麼說,但芳並不抱太大的期望。怎麼說呢……她覺得唐臼懷著非常強烈的某種心結。那不是抵抗或反叛,與其說是針對指導的芳,不如說是強烈束縛著唐臼本人──這就是她得到的印象。如果無法理解這個心結的本質,他大概就無法挺直背脊了。
  「一年級的事情很棘手,另外還有《拔毛夾》的問題。現在連角色分配都還沒確定。」
  「生島先生說,明天看一年級生在舞台上的動作後,再決定《拔毛夾》的角色。對了,小芳,妳想要演哪一個角色?」
  「嗯……角色分配就交給生島先生和小黑決定吧。由第三者來看,應該比較能做出客觀的判斷。」
  只有一次也好,她很想穿看看公主的服裝──她沒有說出這種孩子氣的意見。《拔毛夾》劇中的公主是錦之前,但這個角色不可能分配給芳。如果是侍女卷絹或許還有可能……不不不,還是別做不切實際的預測,她十之八九會被分配到男角。
  次日,合宿來到第四天。
  上午天氣晴朗,下午之後天空中的烏雲逐漸增加。
  然而,天氣沒有因此變得涼爽。由於濕度很高,簡直像待在低溫的三溫暖中,遠見老師和生島先生都特別注意讓學生補充水分。在連續酷暑的東京,待在屋內也會中暑已經是常識。
  下午三點多,雲層變得更厚。
  天氣預報也提到要注意午後陣雨,因此大概會下雨吧。芳走向禮堂時心想,這樣一來天氣應該會變得比較涼爽。他們四點時暫時休息,然後從四點半開始就可以使用禮堂的舞台。
  「蜻蜓?」
  當芳從觀眾席後方的門進入禮堂,看到村瀨蜻蜓獨自站在那裡。他認出芳,默默地點頭致意。他依舊沉默寡言。
  「你在這麼後面做什麼?」
  「……我覺得這裡很大。」
  蜻蜓面無表情地淡淡回答,不過這就是他平常的態度。這個男生雖然不太表現出感情起伏,但芳知道他對社團的熱誠不輸給其他成員。
  「嗯,這裡有一千兩百個座位。」
  「……戲劇社可以讓這裡客滿吧?」
  「這幾年可以。不過並不是從以前就有這麼多觀眾,而是霧湖學姊增加了觀眾人數。」
  「霧湖學姊和芳學姊。」
  「我只是照著霧湖學姊所說的去做而已……當時也的確很順利。」
  沒錯,坪山霧湖當社長的時候沒問題。
  芳想做的事和芳被要求做的事,兩者可以取得平衡。但是,霧湖退社之後的戲劇社……老實說,對芳而言成了不自在的場所。
  「戲劇社的社員當中,有八成對我期待太高……剩下的兩成則抱持反感。雖然他們不會當面跟我說,不過我還是知道。」
  「芳學姊應該沒有招人反感的理由吧?」
  「還是有那種不想演輕浮的戲、想要認真演出高中戲劇的學生。」
  「芳學姊演戲都很認真。」
  蜻蜓直視著舞台,非常果斷又明確地說。芳有些驚訝,但蜻蜓沒有看芳,眨了兩下眼說出更驚人的話:「妳的個性即使想要偷懶,應該也沒辦法吧?」芳感到不知所措,但還是勉強笑著說:
  「蜻蜓,你也是同樣的類型吧?」
  想要偷懶也沒辦法偷懶,看似靈巧其實正好相反──蜻蜓同樣有這樣的傾向,所以才能看穿芳的性格。
  「不論如何……戲劇社似乎面臨很大的麻煩。」
  他很快就轉變話題,可見得應該被說中了。
  「好像是。我已經退社了,所以不打算過問。」
  「咦?退社?」
  他這回總算轉向芳。
  「嗯。我在暑假前宣布了,所以在文化祭不會參加戲劇社的公演。」
  「請等一下。也就是說,妳只參加歌舞伎社的演出?」
  「沒錯。」
  「可是,這樣的話……」蜻蜓停頓一下瞥了芳一眼,又移開視線說:「……不,沒事。」他大概是想問:「這樣的話沒關係嗎?不會發生問題嗎?」但是他還沒說出口就得到「不可能不會發生問題」的答案,因此取消提問。
  事實上,問題非常多。
  「直到五月,我原本還想演個配角參加演出,畢竟演主角的負擔實在太大。可是當我在開會的時候提出來,他們說:『芳學姊不能演配角。這樣不能吸引到觀眾,也沒有意義。』在那個瞬間,我就覺得……整個人冷掉了。」
  配角沒有意義?
  芳很想質問他們,到底是什麼樣的意義?她當時或許有些生氣,只是因為她很同情不知所措的新社長,因此沒有顯露在臉上。
  「文化祭又不是商業公演,只是高中生的社團活動,能不能吸引觀眾不是我管得著的事。我應該有權利主張自己的意願……這樣太任性了嗎?」
  「這是很正當的主張。」
  聽到蜻蜓如此斷言,芳感到安心。
  「嗯,謝謝你。不過即使不是任性,我也應該更早說出來。雖然不是要學刀真,不過,提出自己的意見真的很重要,太在意周遭氣氛不是一件好事。我並不是討厭在舞台上得到掌聲和喝采,可是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做自己想做的事來得到掌聲……咦?我怎麼覺得好像越說越自大?」
  「沒這回事。」
  這次蜻蜓也很快回答。
  「芳學姊本來就應該是那樣的人。」
  「……我是不是受到很大的抬舉?」
  「我不會抬舉任何人,只是說出心裡想到的話。」
  蜻蜓把頭轉回舞台,小聲補一句:
  「……雖然也有很多話不能說。」
  隔著眼鏡的視線投注在距離這裡很遠的舞台。阿久津和數馬已經站在舞台上,像小孩子般嬉鬧,享受著廣大的空間。小黑和三個一年級生從舞台側翼走出來,笑咪咪地說:「這裡真的好大!」
  「真希望有一天,可以在這裡舉行歌舞伎社的公演。」芳看著蜻蜓說。「不是像迎新會上的表演那麼短暫,而是至少一小時左右的演出。」
  「……的確。」
  「你們升上三年級的時候,不知道能不能實現。那樣的話,我會在觀眾席好好欣賞。」
  蜻蜓問:「在觀眾席就好了嗎?」
  芳不理解他的意思,稍稍歪頭。
  「我希望能一起演出。沒有現在的三年級生,歌舞伎社就不會成立。不論小黑多麼喜歡歌舞伎,他一個人也不可能辦到。而且,不是湊齊人數就行。要是沒有芳學姊、花滿學長和梨里學姊,就不可能辦到。」
  「……呃,等一下,我怎麼覺得你說的話好像在播放片尾的工作人員名單?今天不是畢業典禮吧?」
  「我在畢業典禮說不出這種話,所以先說出來。」
  「這樣啊……嗯,我很高興,不過有點不好意思。嗯。」
  芳以手掌貼著自己的臉頰。先前的緊張雖然設法隱藏住了,但這次不行。她很難得像這樣臉頰發燙。不是她自誇,她應該對吹捧或尖叫聲很習慣……啊,不過對象幾乎都是女生……
  「啊~我好難得感到害羞……感覺滿新鮮的……」
  「芳學姊,現在不是害羞的時候。」
  蜻蜓指著舞台。
  一年級三人拿著番傘一字排開,今天仍舊有一個人一直低著頭。
  「要想辦法改正唐臼的姿勢。」
  「的確……」
  芳嘆了一口氣,然後抬頭挺胸說「去好好磨練他吧」並走向舞台。
  
  
  幕間
  
  
  「那麼,從今天開始就是戲劇社的夏季合宿。對一年級生來說是第一次合宿,禮節與規則請參考先前發給大家的資料。尤其是浴室的使用時間和就寢時間,請嚴格遵守。此外,合宿期間如果身體不舒服,請立刻……」
  「社長!」
  可以說很沒禮貌的宏亮聲音蓋過舜的說話聲。舉手並站起來的是二年級的女生。
  「印在資料上的事情不需要一再說明。應該有更需要討論的事情吧?」
  她完全不在乎有沒有取得發言的許可。面對態度如此強硬的對手,舜會有不小心笑出來的習慣。明明不好笑,嘴角卻會上揚。他絕不是在嘲笑對方,事實上比較像是自嘲與放棄的笑容。他自己也覺得這樣不好,但仍改不過來。
  「更需要討論的事情是什麼?」
  「芳大人的事情。」
  「妳是指淺葱?」
  「現在還來得及,我們再去勸她吧!請芳大人收回退社的決定,參加文化祭的公演……」
  「這件事已經結束了吧?」插嘴的是三年級女生,副社長茨木。
  二年級女生瞪著坐在舜旁邊的茨木反駁:「還沒有結束。」茨木也不堪示弱地站起來,以強硬的口吻說:
  「結束了。是芳自己說要退社的,我們也接受了。我們要在沒有她的情況下,演出正當的高中生戲劇……」
  「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好像在說芳大人不正當一樣。」
  「這不是芳怎麼樣的問題。只聚焦在芳一個人身上的戲劇,對於社團活動來說並不適合,故事也太單純無聊……」
  「才不會無聊!就是因為有趣,觀眾才喜歡……」
  「觀眾喜歡是因為有芳在吧?這種戲劇就好像靠貓熊來吸引客人。」
  「妳說芳大人是貓熊?這也太過分了吧?過去一直依賴芳大人的,不就是學長姊嗎?」
  「沒錯,就是這樣!」周圍的二年級生附和。這時,部分三年級生也加入爭論,紛紛吵著:「你們別亂說,只依賴芳根本不正常。」會議室頓時陷入騷亂。
  唉……果然會變成這樣……
  舜環顧女生壓倒性居多的會議室內,感到渾身無力。就某種意義而言,這是預料中的事態發展。
  「大家安靜點,冷靜一下。」
  他雖然試著安撫,但也知道沒有用。連副社長都情緒激動,這麼一來只能讓大家盡情喊叫一陣子。不久,他們應該也會發覺光是叫來叫去無法討論問題。
  淺葱芳是在暑假即將來臨前提出退社申請。
  她突然出現在舜的教室,以平常的笑臉遞出一張紙。
  ──阿松,辛苦了~這個就拜託你。
  舜班上的芳粉絲發出輕聲的尖叫,芳也很習慣地揮揮手,然後立刻就走出去。當舜發現那張紙是退社申請的瞬間,不禁全身冰冷。
  社團內從以前就存在著對立的氣氛。
  說穿了就是「芳大人絕對主義派」與「拒絕芳大人派」的爭執。有人主張:「讓戲劇社成長到這個地步是芳大人的功績。因此戲劇社應該永遠以芳大人為中心。」另一派主張:「依賴淺葱芳人氣的戲劇社有問題。應該上演更適合學生的劇目,選擇探討社會問題的戲劇。」
  舜本人並不想要支持任何一方的意見。
  ……老實說,他覺得怎麼樣都可以,只要大家快快樂樂地參與社團活動就行了。不論是愉快的寶塚風格戲劇,或是有深度的社會派戲劇都可以。但現狀不僅稱不上快樂,反而接近內部紛爭的狀態。爭論的中心雖然是淺葱芳,本人卻被排除在外,這也是很奇怪的現象。看這種狀況,淺葱會想要提早退出戲劇社也是很自然的事。
  舜等到兩派爭論了幾分鐘、稍微感到疲累的時候,開口說:
  「那個,我想大家都有自己的意見……可是淺葱退社的事實無法改變。我也很努力想要挽回她,並說過願意接受她開出的條件,希望她能一起參加文化祭的演出。可是淺葱說:『不是那樣的問題。我在戲劇社的職責已經結束,接下來想要交給學弟妹。』……」
  「芳大人好可憐!」
  二年級的女生喊。
  不……在這種情況被認為可憐,反而才值得同情吧……
  「社長說得沒錯。芳雖然外表溫和,但個性滿頑固的,所以不會再回到戲劇社了。那麼,就必須思考沒有芳在的做法。」
  「現在下結論還太早。剛好歌舞伎社也在合宿,應該設法找到芳大人,再好好談一次……」
  唉,討論又回到原點……舜很想要抱頭。
  「可是文化祭的劇目已經決定了。為了在沒有淺葱的情況下,演出適合高中生的戲劇,我和茨木找了好久……」
  「我不要演那種戲!」
  「我也不要!太單調了!」
  「那種戲不可能吸引觀眾!」
  「沒有芳大人的戲劇社就不是戲劇社!」
  面對一個接一個的噓聲,舜已經舉雙手投降。他沒有想到芳大人派的不滿竟然累積到這個程度。新的劇目早已預先告知大家,如果他們在那時表示反對,或許還有重新考量的餘地……不,到頭來,他們只要淺葱芳不在就無法接受吧?可是,那要舜怎麼辦?難道要抱著淺葱芳的腳哀求她?即使如此,她應該也不會改變主意吧。
  會議室再度陷入戳了蜂窩般的騷動中。
  舜拚命呼喊好幾次,但大家的情緒比剛剛更激動,已經沒有人聽進舜的話。有幾個並非從國中部直升的一年級生還不太清楚狀況,呆呆看著眼前的局面。
  如果在其他社團,顧問老師應該會出手相救,但是依據戲劇社的傳統,除非發生天大的事,否則都由學生自行討論。而且,此時顧問老師根本不在場。舜幾乎陷入絕望的無力感當中。這時──
  「吵死了。」
  沒有特別用力吶喊,聲音卻非常響亮。
  所有人都往那個方向看去。站在會議室入口的是……
  「戲劇社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動物園?松葉目,你為什麼不制止大家?」
  冷靜的聲音。
  冷靜的視線。
  「抱、抱歉,社長。」
  「你才是社長吧?」
  戲劇社去年度的社長坪山霧湖出現了。
  過去綁雙馬尾的小個子女高中生,現在已是長髮飄逸的女大學生。她應該不是念河內山學院的關係大學,而是考上難度很高的外部大學。她為什麼此刻會出現在這裡……
  「木戶從新加坡向我報告,說河內山高中戲劇社瀕臨崩壞邊緣。」
  舜覺得崩壞這個說法太誇張,但看看現在的情況,或許也不無可能。如果社團內的意見仍舊分歧,最壞的狀況下,戲劇社有可能必須中止文化祭公演。
  光是想像在自己擔任社長的期間發生了那種事,舜就感到背脊冰凍般的恐懼。歷代社長不知會如何斥責他。
  「我聽說原因是芳。」
  前社長走進會議室裡這麼說,舜挪出空位給她。
  「聽說因為芳在文化祭前退社,導致大家意見不合……但是,問題不是芳。問題在於只因為一個學生退社就會造成社團分裂的體制。建立這種體制基礎的人是我。」
  霧湖看著所有人說話。此刻會議室內和剛剛截然不同,悄然無聲。舜不禁希望自己也有這樣的存在感。
  「身為熟知淺葱芳的人,我要告訴大家,不論你們如何苦苦哀求,甚至哭喊,她都不會再回到戲劇社。她有權力選擇自己要待的地方,而她決定待在歌舞伎社。」
  聽到這段話,芳大人擁護派的二年級生似乎真的要哭出來了。
  「不要誤會,芳不是討厭戲劇社,她只是找到更想做的事。你們有權利強迫即將畢業的她放棄嗎?」
  沒有人能夠做出任何回答。
  「利用芳來炒熱社團的手法,是我開始的。怨恨芳或歌舞伎社都是找錯對象,要恨就恨我吧。如果有怨言就跟我說,這是我的LINE帳號。」
  前社長在白板上寫下帳號,又加了一句「不用客氣」。她已經畢業了,應該已經與社團沒有關係……但是,她卻做到這個地步。坪山霧湖這個人就是這樣,而舜所缺乏的大概也是這樣的覺悟吧?
  「還有,請大家稍微替現任社長想想。」
  霧湖蓋上白板筆的蓋子後,甚至還替舜說話。
  「現在是戲劇社面臨巨大變化的時刻。松葉目和茨木剛好在這樣的時間點必須承擔起整合這個大團體的責任,希望大家能協助他們。有些人會說,社長本來就應該承受辛苦,但這種話只有自己站上同樣立場也做得到的人才能說。看到有人拚命在做自己做不到的事,當然要幫忙。否則的話,戲劇社真的會四分五裂。」
  霧湖前社長仔細看著每一個人的臉開口。
  「這個戲劇社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想要避免最壞的結果發生……拜託大家。」
  她深深鞠躬,髮絲柔順地滑落。
  面對霧湖前社長這麼深的鞠躬,舜十分驚訝。這時,其他社員好像被傳染,也都一一鞠躬,彷彿無法忍受只讓前社長鞠躬。舜也連忙深深鞠躬。
  他比不上霧湖。
  他真的比不上。
  舜咬了咬嘴唇。他沒有這樣的領導能力、沒有這樣的氣度。霧湖前社長出現在混亂的場面,的確給予他很大的幫助,但在此同時,也讓他重新體認到自己的不足。原本是自己應該做的事,他卻讓畢業生來做。
  舜覺得很窩囊、很懊惱。
  戲劇社對舜來說也很重要。身為社長,他已經用自己的方式努力過了……但是當人們說「用自己的方式努力過了」,通常只是在找藉口而已。他也知道這一點,卻只能對無能為力的自己感到懊惱。
  以三年級生為主的女生紛紛聚集到霧湖前社長周圍。
  大家的臉上逐漸恢復笑容。
  舜無法引出那樣的笑容。話說回來,他也不可能說出這樣的心情,只能堆起笑臉,對霧湖前社長說:「謝謝妳的幫忙。」他無法忍受繼續待在這裡,便宣布「休息十分鐘」,然後離開會議室。
  他假裝要去上洗手間,走出會議室。
  在陰沉沉的烏雲下,他確認沒有人在看,才深深嘆一口氣。
  大家都會聽霧湖前社長的話。她的話確實傳達到每一個社員心中。然而,先前不論舜如何呼喊,大家都只是當作耳邊風……
  自己說的話是不行的。
  他正感到沮喪時,口袋中的手機發出收到訊息的通知聲。他立刻拿出來檢視,然後臉上稍稍露出笑容。
  是她。
  在圖書館遇見的那位個子嬌小、臉龐有雀斑的一年級女孩。
  訊息的內容是:『今天開始合宿吧?請加油。』
  舜回她:『謝謝妳。從第一天就遇到麻煩。』
  隨後,立刻又有簡訊寄來。
  『發生什麼事?身為社長一定會遇到很多麻煩。如果不嫌棄,就跟我聊聊吧。雖然我只能當聽眾……』
  看著隨可愛貼圖一起寄來的訊息,舜自然露出微笑。等到今晚的自由時間……再傳LINE給她吧。
  她是舜唯一能夠訴苦的對象。
  年級不同、非戲劇社的社員、再加上能夠保守祕密而值得信賴的那個女生,是舜唯一的心靈安慰。
 楼主| 发表于 2017-7-9 01: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幕
  
  
  好大。
  非常大。
  唐臼猛發現自己雙腿幾乎發軟,不禁輕輕「嘖」了一聲。
  他曾在入學典禮及參加其他學校活動時來過這間禮堂,但是第一次站上這個舞台。這種程度的舞台,他曾站上過好幾次,或許也看過更大的舞台,然而,現在他卻在自己學校的舞台上感到緊張。
  「好,差不多要開始囉!」
  社長來栖黑悟以手持麥克風發出指令。
  只有一年級生穿著練習用浴衣站在舞台上,其他人都走下舞台來到觀眾席。
  「阿久津到一樓最後面,梨里學姊請到中間一帶,芳學姊和花滿學長留在前方座位,數馬和小丸子到二樓,各自站一前一後的位置。」
  來栖指定觀眾席的各個位置,想必是要確認在每一個位置可以聽到多少聲音。社長自己則坐在前面數來第五列的中間左右,他旁邊是指導員生島,遠見老師坐在生島後方。
  接下來,猛就要在這座舞台上演戲。
  他要演《白浪五人男》的赤星十三郎。
  「一年級的,聽我說。你們大概是第一次在這麼大的舞台上演出,不過只要在這裡發出夠大的聲音,文化祭的時候絕對沒問題。現在沒有觀眾,只有自己人在看,所以不需要太緊張。盡量發出讓人覺得很吵的聲音,讓我們看看特訓的成果吧!」
  社長熱切的聲音到最後變成「嗶~」的麥克風嘯叫聲。從觀眾席最後方聽到阿久津嘲笑地說:「小黑,你最吵!」來栖發出苦笑,不過還是催促:「那麼,從日本駄右衛門開始。」
  刀真點頭,擺出姿勢。
  「質問之下報上名,未免太狂妄。」
  自我介紹的經典台詞開始。台詞說得很熟練,聽起來很順耳,以前稍微夾帶的英語腔調也已經改善。刀真雖然會說日語,但對他來說母語是英語。這樣想想,就知道他有多努力。除此之外,他的動作也和以前不同,感覺很有序……或者應該說是有了核心。
  「刀真不錯喔,上半身亂扭的習慣改掉了。」
  刀真說完台詞後,來栖稱讚他。接著三年級的花滿學長也點頭說:「拿番傘的動作改善很多。」
  「視線也很安定。小花,你鍛鍊得真好。」
  聽芳學姊這麼說,花滿學長似乎很高興,遠見老師也笑咪咪的。生島雖然沒說話,不過這個人沒講話,應該就表示合格了。刀真高興地鞠躬。
  接著輪到水帆。
  「其、其次是江之島……」
  她以緊張到破音的聲音開始念弁天小僧的台詞。
  猛覺得自己在旁邊看也快要感染到強烈的緊張,不禁後退半步。她的聲音比以前大聲許多,但還是不夠。以現在的聲量,大概沒辦法傳到二樓後方的座位。
  數馬學長說:「喂~我聽不清楚妳在說什麼~」
  聞言,水帆顯得更加僵硬。正當猛覺得這樣下去不妙時──
  「一之谷!我沒聽到妳的聲音!」
  觀眾席後方的門打開,有人這樣喊。
  這個陌生的聲音讓猛也嚇一跳。怒吼的人穿著隊服,似乎是足球社的成員。所有人都把視線轉向喊話的人。
  就在大家的視線離開水帆的瞬間──
  「不容輕忽小女子,遭人識破小袋坂!」
  眾人再度驚訝地把視線移回舞台上。
  「惡名傳千里,曾入土牢二三次,層層越過鳥居數,自八幡氏子獲鎌倉無宿頭銜,生長於島上,名為……」
  太驚人了。
  水帆發出很大的聲音。
  「弁天小僧菊之助!」
  與其說是在念台詞,不如說是在吼叫,但這聲量實在太驚人。這傢伙竟然能夠發出這麼大的聲音!猛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同學。
  「好好好,妳這樣亂叫,喉嚨會壞掉喔。」
  生島拿著麥克風,有些傻眼地說。來栖正要反駁「可是水帆……」,生島又繼續說:
  「不過妳的問題一直是沒有發出聲音的膽量,所以只要聲音出來了,就可以開始學習技術性的東西……很好。」
  二樓也傳來「聽得很清楚!」的報告。
  水帆眼眶濕潤,深深鞠躬說:「謝謝!多、多虧足球社的大家幫忙!」
  不知何時陸續出現的足球社社員全體鼓掌,其中有人喊:「別忘記冰敷手臂!」仔細看,水帆從浴衣袖子露出來的手臂上有很大的瘀青,大概是被球砸到的。她到底接受了什麼樣的特訓啊……不論如何,特訓奏效了。
  他們都在進步。
  不論是刀真,還是水帆……
  猛心底出現小小的刺痛。只有他沒有前進。他並非不想前進,也不是不想回應一再教導他的學長姊期待──
  來栖說:「好,唐臼,輪到你。」
  聚光燈移動。
  舞台上只有自己照到光線。
  他突然感到害怕。
  「排列其次者,昔日武家中小姓……」
  背脊挺不直,視線無法往上移,聲音當然也很小聲。
  「喂喂,你為什麼一直低著頭?地上有零錢嗎?」
  生島焦躁的聲音傳到猛的耳中。他勉強稍微抬起視線,但自己也知道完全不夠。他雖然很明白……
  結果,他的視線幾乎都沒有抬起,只有台詞毫無停頓地說完了。
  「喂,唐臼。」
  又是生島的聲音。
  「你的動作、台詞和站位都沒有問題,聲音也不壞,可是因為一直低著頭,所以完全沒辦法傳出去。你不想演歌舞伎嗎?不想站上舞台嗎?」
  「……也不是不想……」
  他低聲回答,生島便斥責:「那就表現出一點幹勁!」
  「……抱歉。」
  「不用道歉,只要挺直背脊就好。再這樣下去,我不能讓你演任何角色。」
  生島嚴厲的言語讓猛抬起頭,但只有一瞬間,他又立刻低下頭。
  或許這樣比較好。
  他一開始就想要當幕後人員……不,但他現在想要站上舞台。他非常想要站在這個特別的場所,內心充滿留戀。但是,自己是不是已經不行了呢?如果是社福中心的小舞台就算了,但在這麼大的舞台上,他又是歌舞伎的門外漢,真的有辦法演戲嗎?
  如果失敗了怎麼辦?
  如果像當時那樣……大失敗呢?
  然後那悲慘的景象……
  不行,不要想起來。
  猛這樣告訴自己並且做了深呼吸。他覺得腦中相當冰冷。為了省電節能,禮堂的冷氣應該沒有開很強才對。
  「生島先生,先到此為止……一年級們,最後要全體一起敬禮。」
  遠見老師的聲音感覺很遙遠。敬禮,在這裡敬禮就可以走下舞台……雖然害怕,但又無法割捨的這個地方……
  「唐臼。」
  芳學姊呼喚他,他便茫然地抬起頭。
  「第五,croisé。」
  他的身體依照指令動作。
  即使在腦袋一片空白、累到快倒下的時候,他也能無意識地做出這個動作。完成之後,他才清醒過來,心想糟了。
  「果然沒錯。」
  他聽到芳學姊的聲音,連忙把腳恢復原位,但已經太遲。
  來栖說:「……唐臼,你剛剛有一瞬間姿勢非常好。」
  他不知該如何回應,臉頰抽動了一下。怎麼會這樣?在這種地方,竟然有人會突然對他說那句話……
  「芳學姊,妳剛剛那句咒語是什麼?克羅瓦……?」
  「第五,croisé。第五是指腳的位置,croisé是指身體的方向,意思是交叉。這是古典芭蕾用語。」
  芳學姊對來栖說明。
  生島問:「芭蕾是那個……舞蹈嗎?像天鵝池之類的?」
  芳學姊更正「是天鵝湖」,然後繼續說:
  「我想唐臼應該從小接受過長期的芭蕾訓練。第五croisé是常用位置,即使突然聽到,身體仍會下意識地做出動作……幾乎是反射性的。」
  「不是……我、我沒有練芭蕾……」
  「沒用的,唐臼。你在把右腳放入第五位置的時候,無意識地做了很漂亮的tendu(延伸),腳底的姿勢也很棒。我到國一就沒有練,總共練了六年……你練了十年?還是更久?」
  原來芳學姊也練過芭蕾,怪不得姿勢很好,肩胛骨也是張開的。單只有演戲的經驗,不可能練成那樣的身體。
  「你之前姿勢不好,都是裝的吧?」
  猛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之所以無法回答,是因為即使知道答案是YES,他也無法說出來。
  「你刻意駝背,低著頭看下面……或者應該說,如果不是刻意,你的身體就無法做出不好的姿勢。你的普通姿勢對其他人來說就是很好的姿勢。學過芭蕾的人,往往一看就知道。」
  「哦~你學過芭蕾啊?」
  生島直盯著猛,其他社員也聚集到觀眾席前方,紛紛問:「什麼?芭蕾?」「真的假的?」「就是穿白色緊身褲的那個嗎?」猛此時很想趕快逃離這裡。
  刀真大聲地說:「沒什麼好驚訝的!」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著還站在舞台上的他。
  「現今就算有男生在練芭蕾,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更不稀奇!」
  他的口吻很認真,芳學姊也微笑著說:
  「嗯,沒錯,我也這麼想。在這裡的其他人應該不會覺得稀奇……」
  「不不,很稀奇吧?」
  芳學姊特地要緩和現場氣氛,卻被阿久津搞砸了。
  「我第一次遇到練芭蕾的男生耶!女生倒是看過。啊,對了,我一直很在意,跳芭蕾舞的王子為什麼下半身只穿緊身褲?我覺得應該再加上一條褲子才對!只有白色緊身褲的話,一定會在意凸起……」
  這時傳來「鏗」的一聲,阿久津停止說話。
  他發出「唔唔~」的呻吟彎腰,然後沉入座位中安靜下來。在他背後是緊握拳頭的蛇之目丸子。
  「小學生給我閉嘴。芭蕾是對肉體非常嚴苛的舞台藝術之一。能夠長年持續練習,真的很厲害。」
  「嗯,小丸子說得沒錯。」
  來栖同意,然後走到舞台旁邊仰望猛問:
  「可是,你為什麼要隱藏?沒必要故意裝作姿勢不好來隱藏吧?」
  「……我沒有隱藏。只是已經沒練了,所以也沒必要特地提起……」
  猛的聲音變小。
  唉,討厭,真討厭真討厭,被他們知道了,被社團的人知道了。他們大概還會知道更多,不久之後連那件事都會知道。
  「唐臼?」
  來栖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模糊。
  猛感到奇怪,想要俯視舞台下方的學長,卻發現周遭變暗。不對,不是舞台上變暗……而是他的眼睛有問題。
  「……唔!」
  他突然想吐,感覺血液好像都從頭部流光。
  猛無法繼續站著,當場跪下。要不是刀真立刻扶住他,他或許會倒下來。
  「唐臼!」
  他聽到水帆驚訝的聲音。
  不要。
  他不要倒在舞台上。絕對不要,再也不要。
  他感覺到大家都慌慌忙忙地跑到舞台上。
  猛擠出力氣想說「沒關係」,但不知道實際上有沒有說出來,只聽見體內有另一個自己在嘲笑他:「怎麼可能沒關係?」這個嘲笑聲在耳中形成不快的回音。
  
  *
  
  歌舞伎的公演通常分為午場與晚場。以歌劇和芭蕾的公演來說,就是日場(matinee)與夜場(soiree)。
  歌舞伎的午場通常是早上十一點開演,晚場則是下午四點半開演。
  不過在歌舞伎座,每年八月慣常以「納涼歌舞伎」為名,改成三部制的公演。
  要上學或上班的人除了週末以外,不太可能去看午場的歌舞伎。然而晚場也不是晚上開演,而是下午開演,縱使五點下班仍趕不上。不過,最近有越來越多公演從晚上七點開始。
  不論如何,觀眾只要挑自己方便的時間去看戲就好,但登台者──亦即演出者,不能如此。職業演員理所當然必須配合公演改變生活……但如果是學生,還得考慮到課業。
  蛯原仁總是得面對這個問題。
  他就讀河內山學院高中部,學校對於從事演藝活動的學生,並沒有給予免除學分等特別的待遇。這所私立學校雖然校風自由,但也因此要求學生做好自我管理,如果缺課時數太多或學業成績太差,有可能會留級。
  「嗯~英文和數學成績有點危險。」
  第一學期結束時,導師找他去談,這樣告訴他。
  仁生在歌舞伎名門白銀屋,自幼就站上舞台。雖然也會考量到別對學業造成影響,但只要得到一個角色,就會有將近一個月要每天上台。如果是在午場的某一幕演出,他這段期間就得每天遲到;如果是在晚場演出,也有可能需要早退,因此難免會常常缺課。
  「如果可以參加一個禮拜的暑期輔導,就可以補回來……可是你要參加舞台演出吧?」
  擔任導師的女老師理解仁的狀況。他雖然是高中生,但也是職業的歌舞伎演員,不能棄舞台不顧。此外,她也明白暑假期間是仁不用在意學校事務,只需專注於舞台的期間。譬如去年八月的公演,仁得到兩個角色,幾乎整個夏天都在舞台上和後台休息室度過。
  但是今年……
  「我會參加暑期輔導,請多多指教。」
  仁避免透露感情,平靜地回答。老師看著他問:
  「可是你要參加一部和二部的演出吧?這樣的話,時間……」
  「我不參加舞台演出。」
  「咦?可是……」
  「預定計畫變更了。我的膝蓋出了一點狀況。」
  他刻意露出笑容,是因為不想得到不必要的同情。導師似乎還想說什麼,但仁果斷地說「我會專心上輔導課」,老師便只說「好吧」,然後把輔導課預定使用的講義交給他。
  這樣一來就不用擔心學分。
  「……可惡!」
  管它什麼學分!
  在彷彿隨時會下雨的灰色烏雲下,仁在內心輕輕咒罵。
  他今天也上了滿滿的英文與數學輔導課,總算可以回家。這個時間,他原本應該站在舞台上……每次想到此事,他心中就會湧起憤恨般的懊悔,無法好好思考因數分解的問題。和學分、數學、英文相比,仁還有更重要的東西。他不打算荒廢學業,而且他的成績基本上並不壞,雖然常常缺課,但他都努力維持平均以上的成績。
  ……沒錯,他很努力、很拚命。
  然而他也有切身的體認:這樣的努力有時會有反效果。努力不僅未必得到好結果,有時反而還不如不要努力。哪有這種事?太惡劣了!今天的天氣也很惡劣,終於開始下雨了,還是傾盆的午後雷陣雨──他想要詛咒不理會母親提醒而沒有帶傘的自己。仁不斷喃喃說著「可惡」,在大顆的雨滴中走到連結兩棟校舍的走廊。
  「……」
  「……啊。」
  躲雨的地方已經有人了。這個穿著浴衣的學生是仁看過的面孔。
  發出輕叫聲的男生盯著全身濕透的仁,用縮起脖子般的動作點頭致意,面無表情地說:「上次打擾了。」
  二樓走廊形成屋頂的空間裡,擺了只賣水和運動飲料的自動販賣機和長椅,這個男生就坐在長椅上……這個人是誰?仁內心思索。他對這個男生淡淡的眉毛和凶狠的眼神有印象,但想不起對方是誰。
  「……呃,我是歌舞伎社的。」
  或許因為仁的臉上帶有明顯的狐疑表情,對方主動自我介紹。這一瞬間,仁想到他是上次公演到休息室拜訪的一年級生。仁不希望素不相識又是歌舞伎社的人來看他,但是,透過遠見老師→遠見老師的父親→仁的祖父這樣的途徑受到請託,他也無從拒絕。當時他應該聽過對方的名字,但完全不記得了。
  話說回來,現在是暑假,這個一年級生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們在舉辦合宿。」
  或許是因為仁臉上又露出疑惑的表情,對方邊玩弄著手中的寶特瓶,邊以關西腔的口音告訴他。
  「哦,這樣啊,合宿。」
  那麼努力,究竟在搞什麼……仁雖然想到這個問題,但不希望被對方認為自己感興趣,因此沒有說出來。
  關西腔的一年級生不再說話,從長椅站起來。雖然只是站起來,但動作顯得格外優美,讓仁不禁詫異。或許是因為工作的關係,他對於人的動作──尤其是美麗的動作──頗為敏感。然而,之前在休息室遇見這個一年級生時,他沒有這樣的印象。
  「……這裡給你坐吧。」
  一年級生示意自己剛剛坐著的長椅說,看樣子是在讓座。仁稍稍皺起眉毛問:「為什麼?」這時,對方露出稍微有些尷尬的表情看著仁說:
  「因為,你的腳……還是膝蓋?」
  仁相當吃驚。
  他以為平常走路應該不會被發現。
  「……你為什麼知道我的膝蓋有問題?」
  「你在這麼大的雨中沒有跑來躲雨,而是很慎重地走路,而且稍微有點護著膝蓋走路的感覺。」
  「……」
  「……我以前也用那種方式走路,所以明白。」
  「你也是?」
  對方點點頭,然後再度指著長椅。
  仁在足以坐三人的長椅邊邊坐下,並對仍舊站著的一年級生說:「你也坐下吧。」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說……只是覺得和這個一年級生似乎可以聊聊。
  一年級生猶豫片刻,還是坐下來了。
  他的姿勢果然很漂亮。背脊……不,是骨盆確實打直。仁覺得這應該是受過某種特殊訓練的身體。還有剛剛那句話……「我以前也用那種方式走路」,同樣讓仁頗為在意。雖然在意,可是面對幾乎等同於初次見面的對象,又是歌舞伎社的一年級生,他也不方便問東問西,因此沉默地坐著。
  對方同樣沒有說話,只有激烈的雨聲顯得格外嘈雜。
  現在才傍晚而已,四周卻變得昏暗。
  「……抱歉,我忘記你的名字了。」
  不久,仁這麼說,對方瞬間露出驚愕的表情,接著報上名字:「唐臼。」這個一年級生名叫唐臼猛。
  「……我也忘了你的名字,或者應該說是混在一起。呃……白銀……?」
  「那是屋號。我的藝名是小澤乙之助,本名是蛯原仁。」
  「我該用哪個稱呼?」
  「這裡是學校,當然用本名。叫我蛯原就行了。」
  「那麼,蛯原學長,這麼說或許有些多管閒事,不過如果膝蓋會痛,還是得乖乖看醫生。」
  「我已經去看過了。」
  仁靠在長椅的椅背上,發出「嘎」的聲音。他繼續說道:
  「一開始覺得有點怪怪的,然後漸漸感到疼痛……練習的時候,被師父──就是我祖父發現,要我去看醫生。結果只是膝蓋使用過度而發炎。因為這個理由,今年夏天得到的角色就沒了……真是誇張,其實只要冰敷就可以上台。」
  仁邊說邊發現自己好像在發牢騷。不,不是好像,他的確是在發牢騷。看來仁似乎一直渴求著發牢騷的對象。
  「不可以小看膝蓋的問題。」
  唐臼說教般的口吻讓仁有些火大,因此反駁:
  「那是在公布演員陣容之後發生的事。或許……會有期待看我演戲的觀眾,但我卻取消演出。對於職業演員來說,這是很丟臉的事。」
  「就算是這樣,有些時候還是得休息。膝蓋……很可怕。如果一直勉強自己,在正式演出中會發生什麼事……」
  唐臼說到一半突然停下來。
  仁轉向旁邊,看到他的臉色不太好。唐臼手中的寶特瓶被用力握住,發出「啵」的聲音。
  「喂,你怎麼了?」
  「沒事……總之,不能小看膝蓋的問題。我知道你不能上台演出很懊惱,可是一定要好好治療。」
  「……你也有類似經驗?」
  「啊?」
  「放棄演出的經驗。」
  聽到仁的問題,唐臼露出複雜的表情「哈哈」笑了。那是摻雜著感到可笑、悲傷、懊悔、放棄等各種情緒的表情。
  「我的情況更嚴重。」
  「你練的是什麼?跟丹羽學長一樣是日本舞踊嗎?」
  「……古典芭蕾。」
  「喔。」
  「我已經沒練了。很多練芭蕾的人都會傷到膝蓋或股關節。」
  「那種舞蹈感覺對腿部的負擔很重。」
  「跳芭蕾舞不能讓人感覺到重力。女生穿著pointe……就是尖角鞋,只用腳尖站立,真的很痛。可是還是得笑著跳舞。」
  「你穿過尖角鞋嗎?」
  「小學的時候,我向同一間舞蹈教室的女生借來穿過,真的很痛。不過男生也有別種辛苦。」
  「比如說?」
  「有很多跳躍、旋轉的動作,那就是男生的賣點。還有……怎麼說,要表現出王子般的演技。我小時候很不擅長那種演技,常常挨老師罵,說我不夠優雅。跟我講優雅,我也……」
  仁問:「芭蕾舞也有演技嗎?」
  唐臼轉向他說:「當然有。」
  這時,仁發現唐臼的眉毛長出來了。眼睛因為眼尾有些上揚而顯得有點凶,但仔細一看會發現這張臉並不壞,眉清目秀、五官端正,應該很適合畫舞台妝。
  「芭蕾的劇目基本上都有劇情。雖然沒有台詞,可是有默劇的成分。更重要的是舞蹈當中要有感情……」
  「舞蹈要有感情這點,歌舞伎也一樣……對了,芭蕾舞不是有類似招牌姿勢的動作嗎?」
  「招牌姿勢?」
  「就是海報上常常看到的那種有名的姿勢,擺了姿勢後會停下來給人家看。」
  「哦,我知道了,就像是在arabesque(阿拉伯姿)的動作停下來那樣……」
  「我覺得那跟歌舞伎的『亮相』有點像。」
  唐臼想了一會兒說:「嗯,也許有點像。兩邊都是讓觀眾鼓掌的地方……」
  「沒錯。」
  「那個……亮相?你做那種動作的時候,會覺得很爽快嗎?」
  這個單純的問題讓仁稍微笑了。
  「很爽快,情緒也會達到顛峰。那是很特別的瞬間。」
  「特別的瞬間……的確,就是為了那樣的瞬間,才一直接受嚴格的訓練……」
  他說得沒錯。
  每天認真地持續努力,花好幾年才能學會基礎。習得基礎之後,還要經由更進一步的練習,找到「屬於自己的演技」。腦中描繪的理想非常遙遠,感覺像是沒有終點的道路。
  仁對芭蕾這種舞台藝術幾乎一無所知,不過,他一直記得以前在電視上聽過某位舞者說:一天不練習自己會知道,兩天不練習夥伴會知道,三天不練習就連觀眾也會知道──大意應該是這樣。
  他對唐臼提起這段話,唐臼告訴他:
  「哦,那是森下洋子吧。她好像是奠定日本芭蕾舞基礎的人。我小時候也在舞蹈教室聽老師說過這句話,覺得很恐怖。實在是對自己太嚴格了。」
  「我倒是很贊同這段話。」
  「你感覺也是對自己很嚴格的人,大概是那種不惜努力的類型吧?所以才能在舞台上綻放光芒……」
  仁聽到如此坦率的誇獎,有些不知所措。他常受到比自己年長許多的觀眾或贊助者稱讚,卻很少得到同世代的讚美。就算有人說他「好厲害」,但他們也不知道到底哪裡厲害……老實說,並不太能夠打動仁的心。
  但是,唐臼此刻給他的讚美,不知為何直接進入他的內心深處,讓他很高興,甚至還感到有些害羞。
  「你也是膝蓋出毛病嗎?」
  他想要改變話題便這麼問。
  「啊?」
  「你不是膝蓋受傷,所以才放棄芭蕾嗎?」
  唐臼把視線從仁身上移開,回答「不是」,然後低頭看自己的膝蓋。
  「膝蓋的傷……只是一時的,可是我……」
  他沒有說下去。
  他盯著自己的膝蓋,好像忘記台詞的演員般僵硬不動。到最後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抬起頭小聲地說:
  「總之,我就是不練了。」
  他的口吻暗示著別再問下去了。這件事或許不該多問。仁正感到自己好像說錯話,唐臼再度直直看著仁說: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咦?嗯,什麼問題?」
  「你從小就上台表演,對不對?」
  「是的,從五歲開始……」
  「即使如此,也會有害怕舞台的時候嗎?」
  仁回答有。不知為何,他能夠毫不矯飾地回答這個名叫唐臼的一年級生。
  「應該說,我每次都感到害怕。正式上台前,我總是覺得雙腿發軟。」
  「我不是指那種害怕……而是更嚴重的……在舞台上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呼吸……那種類似恐慌的害怕……」
  「目前倒是沒有……那種程度的恐懼。」
  仁知道在舞台上無法控制自己的結果。他知道實際案例,因為他看過在舞台上崩潰的那個人。
  「基本上,如果會恐懼成那樣,根本沒啥好談的。不能控制自己就不配當職業演員。又不是小孩子的才藝表演,那樣子沒資格站上舞台。」
  潛藏在心底的恐懼讓仁說出嚴厲的話語。人都是脆弱的,自己也不知何時會被逼到那樣的地步。正因為內心恐懼,才不能承認自己的脆弱。
  「嗯,的確……你說得大概沒錯……」
  唐臼有些茫然地低語,但他的聲音突然被從背後傳來的聲音蓋過。
  「少爺對自己還真是嚴厲。」
  仁驚訝地回頭,看到一名拄著拐杖的男人不知何時站在那裡。他不會問這個人是誰。雖然很久沒見面,但這是他從小認識的面孔。
  「……生島先生。」
  「好久不見,少爺。不過,你好像很討厭被這樣稱呼。差不多該稱你為少主了嗎?」
  「這裡是學校,叫我『蛯原』就好了。過去承蒙您的關照。」
  他站起來敬禮。
  生島曾是白銀屋的門生,並受到仁的祖父青睞,但因為在意外中受傷,離開了舞台。仁小時候曾經請生島幫他穿上舞台裝與化妝,並在空閒時間接受過學業方面的指導,生島可以說就像是兄長一般。關於他擔任歌舞伎社指導員一事,仁已經從母親那裡得知了。
  「不,承蒙關照的應該是我才對。八月的舞台很可惜,不過慎重一點是正確的。如果變成這樣的膝蓋,那就糟了。」
  生島用拐杖輕敲自己的腳笑著說。他以前對仁很溫柔,但對自己很嚴苛,是個非常熱心練習的人……現在感覺和以前不太一樣了,雖然外貌仍舊清秀,卻有些疲憊而厭世的感覺。
  接著生島又對唐臼說:「原來你在這裡。你說要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結果一直沒回來,害大家都在擔心。」
  唐臼無精打采地說:「對不起。」
  「說實在的,我對芭蕾一竅不通,更不知道你的狀況,不過你到底想不想要練歌舞伎?我可沒有瘋狂到要教導不想練的人喔。」
  唐臼回答:「我想練。」他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回答得很快。
  「我放棄芭蕾之後,第一次……感覺到很厲害、很有趣的東西,就是歌舞伎。我看到……這個人的舞台演出……覺得很驚奇。」
  他瞥了仁一眼這麼說。
  「對於想要再次站上舞台的自己,也覺得很驚訝。可是我剛剛明白,我果然還是不可能……」
  「……啊?」
  生島拉高句尾的音調,表示完全無法了解。
  唐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看來他並非單純只是因為受傷而放棄芭蕾和舞台。
  「欸,你現在身上有什麼傷嗎?」
  「不,我現在已經沒傷了。」
  「那到底有什麼問題?『不可能』是指像我這樣的情況。即使是夏天,只要下雨還是會滿痛的。」
  生島再度用拐杖敲打有問題的腳。雖然他口中說很痛,卻以粗暴的方式敲打。
  「……對不起。」
  「唉,畢竟青春總是伴隨著煩惱,所以我也不會叫你別煩惱。總之,大家都分頭在找你……喔,你看。」
  生島指向某處。
  不知何時,原本傾盆的午後雷陣雨已經停了,天空逐漸恢復光亮,雲層間透出已經偏低的太陽。生島指著那個方向,但因為光線太刺眼而看不清楚。
  不過仁知道有人跑向這裡。
  在逆光中,那個人越來越近,然後總算看清楚那傢伙像笨蛋般全身淋濕。他不知道在雨中跑了多久。
  「唐臼!」
  濕淋淋的傢伙高喊。
  他撥起黏在額頭上的瀏海,以更快的速度奔跑,笑著邊喊「唉,真是的~」邊接近他們。
  ……仁常常心想,這傢伙為什麼老是一副開心的樣子?
  「原來你在這裡!我們找你好久!」
  他的聲音雖嫌太大聲,卻沒有生氣的樣子,也不像是在忍耐怒氣。他開懷地笑著,顯得很高興,全身濕漉漉地沐浴在陽光中。
  來栖黑悟,歌舞伎社的社長。
  仁當初聽說他招募外行的高中生演出歌舞伎時,心中產生強烈的反感。他覺得自己花了這麼久的時間、這麼大的努力學習歌舞伎,仍舊感到不夠成熟,怎麼能讓他們輕輕鬆鬆就登台演出?
  這個根本的想法至今仍沒有改變,但是,看過他們演的戲後,雖然在仁的眼中顯得笨拙、幼稚,卻也讓他產生某種想法──
  他們看起來非常快樂。
  「小黑社長,對不起……」
  「喔,蛯原!你在和蛯原聊天?你們在聊什麼?」
  這傢伙依舊毫不客氣地拉近距離。仁明顯擺出嫌惡的表情對他說:「跟你無關。」然後站起來。這樣一來就毋須久留了。
  「當然有關係。唐臼是本社的社員。而且你暑假來學校幹嘛?啊,你要上輔導課吧?咦?你沒有參加納涼歌舞伎的演出嗎?我本來想要去看單幕呢。」
  來栖一個接著一個丟出問題。仁瞪著他說:
  「真囉嗦。師父看出我的膝蓋有問題,所以我取消演出了。」
  「這樣啊。嗯,有問題就要及早治療才行!」
  來栖露出爽朗的笑容這麼說,仁也只能回答:「是啊。」跟來栖對話的時候,他總是感到自己的步調被打亂。
  「唐臼,怎麼樣?你的心情好些了嗎?」
  「……是的。」
  「好!」來栖露出潔白的牙齒。「今天的練習結束,先回宿舍吧。明天開始要重新練習《白浪五人男》!距離正式演出只剩下三天,必須加油才行!」
  「……正式演出?」
  唐臼盯著來栖。仁以為正式演出是指文化祭,但只剩下三天的話,應該不是。
  「喂,來栖,你在說什麼?」
  生島似乎也不清楚狀況,來栖對他鞠躬說:
  「很抱歉決定了才向你報告。我們之前不是曾在社福中心義演嗎?那裡的社區自治會要舉辦夏季祭典,祭典中會有攤販、盆舞、卡拉OK大賽之類的。然後,我們可以在祭典的舞台上演出《白浪五人男》!」
  「哦,我好像聽遠見老師提起過……」
  「遠見老師剛剛聯絡我們了。他也說,一年級生最好要在文化祭之前有過上台演出的經驗。」
  「那當然。嗯,唐臼,加油吧。」
  「再、再三天……?」
  看來這是非常緊急的事態,唐臼的臉色更蒼白了。這些傢伙總是這麼倉促慌亂。之前仁不得已去幫忙迎新會的演出時,同樣是這種倉促慌亂的情況。
  唐臼仍坐在長椅上,反覆喃喃說:「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但來栖以輕鬆的口吻反覆說:「可以可以,當然可以~」生島則問:「夏季祭典上可以喝到啤酒嗎?」
  仁轉身背對這群令人傻眼的傢伙,獨自走開。
  雨已經停了,他沒有必要繼續留在這裡。陣雨後的雲逐漸染成紅色,空氣稍微變得涼爽。在夏季祭典演出?社團歌舞伎還真是輕鬆……他正這麼想,突然有人喊:「蛯原!」
  仁停下腳步,只轉身一半。
  「反正是祭典,你要不要也來參加?」
  來栖竟然說這種話。
  仁以極盡冷淡的聲音回答:「我怎麼可能參加?」
  他有些生氣,卻不知道在對什麼生氣。一定是對老是糾纏不休的來栖感到煩躁吧?一定是這樣沒錯。
  他再次前行,聽到背後傳來來栖遺憾的聲音:「嗯~果然不行啊~」仁不禁加快腳步。
  
  
  幕間
  
  
  SHUN:『第一天就疲憊不堪……我的心真的跟豆腐一樣。』
  ──發生什麼事?
  SHUN:『之前跟妳提過的派系鬥爭變得激烈,會議根本開不下去……幸好有校友回來,勉強解圍了。可是只有我的話,根本沒辦法解決。真是慚愧。』
  SHUN:『然後還對一年級的妳發這些牢騷,更是慚愧……』
  ──我很榮幸成為你發牢騷的對象。
  ──任何人都有想發牢騷的時候。而且現在戲劇社這麼混亂,又不是舜學長的錯。
  SHUN:『謝謝妳,我會努力。』
  ──現在歌舞伎社是不是也在合宿?
  SHUN:『對呀。』
  ──在同一棟宿舍合宿,感覺滿尷尬的。如果那個很帥的三年級生也在,會不會又有社員開始吵鬧呢?
  SHUN:『哦,妳是指淺葱嗎?事實上,剛剛在晚餐後發生了一點騷動。本社的二年級生遇到淺葱,哭著要她回到戲劇社……』
  ──什麼?真糟糕!
  ──結果怎麼樣?
  SHUN:『幸虧當時沒有其他歌舞伎社的社員在場,淺葱又很擅長應付人,所以很巧妙地安撫她們。我感覺壽命都縮短了……』
  ──沒想到戲劇社會變成一盤散沙……如果沒有歌舞伎社,一切原本都很順利……
  ──不,我當然不是說歌舞伎社不好……可是只有舜學長這麼辛苦……我覺得有些不甘心。
  ──真抱歉,身為局外人,說這些話真奇怪。
  SHUN:『有人肯替我感到不甘心,我很高興。謝謝妳,我感到很欣慰!』
  ──如果是我,就會把歌舞伎社……
  SHUN:『不過──』
  SHUN:『啊,對不起,妳要說什麼?』
  ──不,沒什麼。
  SHUN:『嗯。不過啊,歌舞伎社已經成立了。』
  SHUN:『每個人都想要開開心心參加社團。我在迎新會上看過他們的表演,老實說我覺得很酷。所以,我不想跟他們對立。如果戲劇社的社員對歌舞伎社心懷不滿,身為社長,我有責任要好好處理。』
  SHUN:『渡子?』
  ──的確。
  ──舜學長,你說得沒錯。
  ──彼此對立也沒有好事。如果我站在學長的立場,一定也會尋求和歌舞伎社好好相處的方式。
  
  
  這傢伙不行。
  渡子瞪著手機,稍稍歪嘴。她原本以為這個人性格柔弱、很好駕馭,沒想到滿難控制的。松葉目舜這個人有莫名其妙的正義感,在產生責任感的時候也會異常頑固。他一定會極力避免和歌舞伎社對立。渡子在心中暗罵他軟腳蝦。看來最好還是捨棄這個棋子,找尋更容易操縱的對象。
  控制他人並沒有很難。
  只要有一定程度的觀察力和掌握一定的訣竅,就可以使喚他人。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操縱,會有適合與不適合的對象。
  像松葉目這種基本上個性軟弱,但只要為了他人就能努力的偽善者,真的很麻煩。要找那種更情緒化、更任性、不太深入思考的類型比較好。高中生尚未成熟,隨便找便有很多這類的人。
  歌舞伎社那三名一年級新生,也稱不上是容易操縱的對象。
  徒有高大身軀卻總是惶恐不安的水帆,比渡子想像的更堅持自己的想法,不太容易被影響。原本以為個性直率的唐臼,事實上很纖細,並能確實辨別善惡,或許還是第一個察覺到渡子計謀的人。要不是有那個弱點,他一定不會加入杯葛行動。刀真是三人當中最好操縱的。他雖然會明確說出自己的意見,但也因此很容易猜到怎麼說能夠討他的歡心,再加上他的個性天真單純。唯一的障礙是,他總是和唐臼在一起。
  渡子傳訊息給松葉目說「媽媽在叫我了」結束對話。
  她與歌舞伎社聯絡的ID當然早已刪除。
  松葉目遲早會知道渡子在歌舞伎社做了什麼。他會感到驚訝,還是同情呢?或許會問:「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被問,她會回答:「因為很好玩。」
  讓他人依照自己的意志行動很好玩,比自己遵從其他人的意志好玩千百倍。
  渡子把手機收回書包,走出補習班的自修室。
  放入考題冊與參考書的書包從肩膀滑落,掛在手肘,她煩躁地重新將書包背到肩上。回家的路上在便利商店吃點東西好了。她盡量不想在家吃飯。在同一張餐桌上面對不知如何與渡子相處的父親以及他的第三個女人,只能說是苦行。那個女人有時候會裝出擔心的表情,用矯揉造作的聲音問各種問題,可是渡子打定主意面帶冷笑不予回應。她不想要縮短距離。她再也不要接近他人、被他人支配。
  渡子來到室外。
  或許因為下過午後雷陣雨,今晚沒有很熱,但也稱不上涼爽。渡子正要走在溫熱的空氣中,突然覺得腳步格外沉重。她有時會這樣,感覺只有自己走在看不見的水中,動作變得遲緩,在此同時呼吸也會異常困難,她會忘記該怎麼呼吸。不知不覺中停住呼吸後,她搞不清楚接下來是該吸氣?還是吐氣?
  補習班前方的大街上,一輛大聲播放音樂的跑車呼嘯而過。瞬間聽到的歌中喊著「你很重要」。搞什麼?
  好痛苦。
  該吸氣?
  還是吐氣?
  這世上大概是最簡單的動作,卻變得不可思議地困難。
  渡子拚命告訴自己:「冷靜點,沒關係,這只是心理作用,不是過敏症狀發作。」她搖搖晃晃地走到電線桿旁邊,靠在電線桿上。
  同一個補習班上認得的臉孔走出來,瞥了渡子一眼,但什麼都沒說就離開。那當然,又不是朋友。她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從以前就是這樣。她喜歡獨處,和其他人在一起會因為顧慮太多而疲憊不堪,所以這樣就好。
  但是,只有一個人……會讓她想要在一起。
  那是年長一歲的堂哥。
  渡子只和那個人親近過。
  堂哥書架上的書稍嫌艱澀,但是有很多有趣的書。和堂哥在一起很舒服,她不需要說話但也可以說話,即使兩人在一起,只要自己玩自己的就行了……她感到很安心。
  那是小時候的事。
  
  「渡子。」
  
  有人叫她,她抬起頭來。
  高個子的堂哥站在稍遠的地方看著她。
 楼主| 发表于 2017-7-9 01: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幕
  
  
  那段影片說沒什麼的確沒什麼,說殘酷也的確滿殘酷的。在社群網站如此發達的時代,類似事件大概常常發生。個人資訊、個人事件、個人的情感表達……這些東西在過去理所當然附屬於個人,不會遠離本人。只有名人例外,他們的情報某種程度上會遭到公開,被報章雜誌等廣為散布。
  但現在,一般人也會發生同樣的事。
  原本應該某種程度被限定閱覽的個人資訊,現在卻朝全世界發布。或許有人覺得全世界這個說法太誇張,但根據「六度分隔(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理論,要連結世界上的任意兩個人,只需要依循六次「朋友的朋友」這樣的關係即可。光是這樣,就可以連結全世界的人。最近也有研究報告指出不需要六次,事實上只要五次以下。這就是所謂的「小世界現象」。也就是說,任何人無意間上傳到社群網站的文章、照片和影片,即使造成無法想像的影響也不足為奇。
  這樣的影響如果是正面的,當然沒問題,但也有可能會造成負面的影響──不,事實上越是負面的訊息越容易擴散。更可怕的是,以現況而言,文章、照片和影片等一旦上傳到網路,就不可能完全刪除。
  接下來該怎麼辦?
  村瀨蜻蜓從筆記型電腦的螢幕抬起視線,陷入沉思。這段影片該給小黑看嗎?
  ──你想知道唐臼發生過什麼事吧?
  當兩人在速食店面對面,蜻蜓還沒開口,渡子便搶先說出來。她雖然臉色仍舊很差,口齒卻很清晰。
  ──你就算問他本人,他應該也不會說。他不會希望其他人知道。就因為是這樣的弱點,才會被我利用。
  利用──渡子毫不掩飾地這麼說。
  ──不過,你應該很快能找到事件的源頭,所以告訴你也沒關係。晚點我會寄拋棄式的雲端硬碟網址給你,你可以看看。
  渡子邊喝柳橙汁邊淡淡地說。個子嬌小又是娃娃臉的堂妹看起來還像國中生。兩人最後一次以友好的堂兄妹身分見面,不知是幾年前的事……應該是在蜻蜓搬到現在的家之前,所以是國小四年級左右?從十歲到十六歲,雖然還有些相似之處,但女孩子的變化相當大。
  如果一開始就察覺,會有什麼不同嗎?
  蜻蜓當初也覺得有點像。雖說姓氏改了,但渡子這個名字並不常見。如果當面問她「妳是不是我堂妹」,就不會演變成現在這種狀況嗎?
  ──你可以不要理我。剛剛那種狀況偶爾會發生,就像貧血症狀,過一會兒就沒事了。
  渡子雖然這麼說,但蜻蜓看到堂妹嬌小的身軀倚靠著電線桿、勉強能夠站立但臉色蒼白的模樣,不可能放著不管。
  ──你明明對我生氣,卻還是救了我,真是溫柔。
  面帶冷笑說出來的話語大概是在嘲諷,但蜻蜓完全不生氣,反而充滿同情。渡子從以前個性就有些彆扭,但很聰明也很纖細,簡單地說就是和蜻蜓很像。即使自己所處的狀況有問題,也不會情緒化地哭喊,而是憑著小孩子的能力思考解決的辦法,如果還是無法解決,就默默放棄……他們就是這種很不像小孩的小孩。
  為什麼要做那種事?蜻蜓雖然也想問,但渡子大概不會提出蜻蜓能接受的答案,所以他改變問法。
  ──妳說妳討厭小黑吧?
  針對蜻蜓的問題,渡子立刻回答「沒錯」。
  ──不要問我為什麼討厭他。就像討厭蚰蜒不需要理由吧?那種人會讓我感到生理上的厭惡。
  ──那妳為什麼要進歌舞伎社?因為我在嗎?
  ──你在說什麼?當然不是。因為我討厭那個人才入社。我一開始就想要把那個社團搞得亂七八糟。蚰蜒出現的時候,我不想要逃跑或是裝作沒看到,而是想要好好對付牠。如果不踩死牠,我會覺得無法釋懷。
  ──妳真閒。
  蜻蜓低聲說道,渡子便稀鬆平常地回答「嗯,這是很愉快的消遣」。
  ──有效控制一年級的三個人,慫恿他們杯葛……想到這個策略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成功時心情也很好。
  ──即使被大家發現是妳的詭計?
  ──當然會被發現。這個計畫一開始就註定最後會被發現。
  ──妳不在乎被發現?即使被討厭也沒關係?
  ──與其為了討人喜歡而累得要死,不如被討厭比較輕鬆吧?
  她理所當然地這麼說,然後笑了。只把這句話當成是故意挑釁的人,大概沒有為了討人喜歡而精疲力竭的經驗吧。那種人可說是非常幸運。
  以蜻蜓的情況來說,他不是為了討人喜歡,而是為了不要讓班上同學更討厭他、不要遭受更嚴重的霸凌而精疲力竭。但至少回到家時,他是安全的。他有愛護孩子的父母親守護他。
  ──在蜻蜓眼中,我那樣傷害你的朋友,是不是很惡劣?
  ──嗯。
  ──你可以跟我父親還有現在的母親告狀。
  ──做那種事也沒有意義。如果再發生同樣的事,到時候我會考慮。
  ──唉~大家真溫柔。遠見老師也說了類似的話,說什麼如果我願意由衷地道歉,可以再來社團。
  會說這種話很符合遠見老師的風格。這次外出時,蜻蜓也只說「我想要去見田中渡子」,老師盯著蜻蜓一會兒就說「好,你去吧」,並給予他外出的許可。但蜻蜓沒有告訴小黑。如果告訴他,他一定會跟來,這麼一來渡子會比現在頑固一百倍。
  蜻蜓喝完自己的可樂。
  渡子的柳橙汁喝到一半後,遲遲沒有減少。
  接下來兩人幾乎沒有任何對話,蜻蜓等渡子的臉色恢復便離開。
  他還沒回到宿舍,手機就已收到網址。
  他到那個網站下載並檢視了那段影片,然後一直思考──直到早晨。
  「泡菜納豆最強傳說!」
  今天早上也精神飽滿的阿久津攪拌著納豆大喊。
  「不論營養或味道都所向無敵!蜻蜓,你知道嗎?納豆有納豆激酶這種尿素,泡菜有什麼戊己之類的乳酸菌!」
  蜻蜓糾正得意洋洋地高談闊論的阿久津:
  「納豆激酶是『酵素』,泡菜的乳酸菌叫做戊糖片球菌。」
  蜻蜓也在攪拌納豆,但沒有加入泡菜。
  「差不多都說對了啊。」
  「只有差不多,就等於不正確。」
  「真是的,蜻蜓老師好嚴格!啊,對了,你昨天晚上去哪裡?我們本來在討論要在校內試膽,可是你不在。」
  「我有點事情……如果要試膽,不論深夜或白天,聽你的歌最恐怖。」
  蜻蜓這麼說,阿久津便高高噘起嘴巴,旁邊的數馬則大笑。
  聚集在食堂的不只有歌舞伎社,還有足球社和戲劇社的成員。
  一之谷水帆和足球社的女經理愉快地用餐,小黑則和足球社的隊長歡談。在一片和睦的氣氛中,只有戲劇社顯得格格不入。他們不時瞥著歌舞伎社竊竊私語,表情絕對稱不上友好。刀真和唐臼還沒有出現……
  「早安。」
  這時淺葱芳進來了。
  歌舞伎社的成員輕鬆和她打招呼,戲劇社的成員有一半跟她點頭致意,另一半則假裝沒看到,還有一部分露出想哭的表情。微妙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微妙」這個詞雖然很方便,但無法精確地傳達意思,所以補充說明:整個食堂都瀰漫著帶刺的氣氛。
  「那個……芳學姊。」
  芳學姊一坐下,兩名戲劇社的二年級生就走過來。其中一人眼眶泛紅,向芳學姊道歉:「昨天真的很抱歉。」芳學姊抬頭看兩人,微笑著說:
  「我沒有放在心上,可是請妳們不要再提了。我不會撤回退社的決定,現在也和歌舞伎社一起參加合宿。」
  「好的……社長也這麼說……可是當時我們突然變得情緒激動……」
  「松葉目社長很努力,請妳們幫助他。」
  「啊,不是松葉目社長……昨天霧湖社長來了。」
  「霧湖學姊?」
  芳學姊有些驚訝,但馬上露出淺笑喃喃自語:「真是容易操心的人。」接著她又說:「總之,現在的社長是松葉目,希望妳們可以協助他。」
  「好的……」
  兩個女生垂頭喪氣地回到座位。看來她們似乎懇求過芳學姊回到戲劇社。芳學姊發出小到必須仔細觀察才會察覺的嘆息,開始吃早餐的三明治和牛奶。稍微晚到的丹羽學長坐在她旁邊,聳聳肩說對她說聲「辛苦了」。
  「咦?刀真和唐臼怎麼不在?」
  過一會兒,吃完早餐的小黑過來。
  「他們還在睡覺嗎?再過二十分鐘就要開早上的會議……」
  他說到這裡時,刀真慌慌張張地跑進食堂。阿久津看到他便說:
  「Good morning!你有沒有折好自己的棉被啊?快吃吧。」
  他偶爾也會說出學長該說的話,但刀真卻對阿久津說:
  「現在不是管棉被那種東西的時候。」
  「什麼叫棉被那種東西?棉被很重要喔。我可不知道有幾樣東西比棉被還重要!」
  「不,我的意思是,不是棉被的問題……小黑社長,唐臼有沒有來這裡?」
  「還沒有……」
  小黑露出愁容看向蜻蜓。
  小黑每次感到不安,就習慣看向蜻蜓。因此,蜻蜓這時必須小心不要受到感染而顯露不安的表情。他保持平常的表情問刀真:「唐臼怎麼了?」
  「他、他不在。」
  這是預期中的答案,因此蜻蜓並未感到驚訝。
  「我今天一大早去上廁所的時候他還在,可是,剛剛發現他不見了……行李也消失了。」
  所有歌舞伎社的成員都望向刀真。小黑瞪大眼睛說:「為什……」但說到一半就住口,改為環視周遭說:
  「到第一會議室集合。刀真,你先去拿三明治。」
  他設法克制住自己,以社長的身分穩重地下達指示。
  一群人從食堂前往會議室時,蜻蜓叫住小黑,把他帶到沒有人的樓梯下方空間。
  「糟糕,唐臼回去了。」
  小黑頓時發出無助的聲音。
  「昨天我是不是應該更關心他?我本來覺得,最好不要追問他放棄跳芭蕾舞的原因之類的,可是,會不會剛好相反?我是不是判斷錯誤了?」
  小黑滔滔不絕地說道。蜻蜓對他說「深呼吸」,他便點點頭做了一個深呼吸,但立刻又急著下結論:「得去找他才行。」
  「冷靜一點。你認為不應該追問原因的判斷沒有錯……唐臼放棄跳芭蕾舞的原因,大概是這個。」
  蜻蜓操作手機,讓小黑觀看影片。
  這段影片很短,只有兩分鐘左右。起初小黑以有些困惑的表情看著影片,但看到一半就皺起眉頭,喃喃地問「為什麼」。
  「……怎麼會有這樣的影片?」
  「當然是因為有人拍攝吧?或許是參加同一場比賽的小孩家長。我也不清楚拍攝影片和上傳影片的人是否出於惡意……不過,以惡劣的方式編輯影片、散布出去的傢伙顯然懷有惡意。一開始似乎是在比較封閉的社群網站內流傳,可是過了一陣子,就被放到完全公開的影片投稿網站上。」
  「好過分。」
  小黑皺起臉孔,彷彿自己被揍了一拳。
  「這是……國中的時候吧?見到這樣的影片遭人散布,內心一定會很受傷。」
  「應該已經受傷了。」
  蜻蜓昨天晚上從各方面搜尋網路上的紀錄,掌握到一定程度的背景資訊。
  唐臼猛在關西地區的芭蕾比賽總是名列前茅。擅長跳芭蕾舞的男生人數有限,因此他似乎頗有名氣。小學六年級時,他也曾在全國規模的比賽中得名。也就是說,他受到相當大的矚目,而這樣的人物往往會成為嫉妒的對象。除了小孩之間的對立,若還加入家長的因素,問題就更複雜了。
  「我不知道唐臼因為這段影片受到什麼樣的欺負……不過,依據我小時候被霸凌的經驗,可以想像到各種狀況。他從關西搬到這裡,或許也和這個事件有關。」
  「這樣啊……你是如何發現這段影片的?」
  「渡子告訴我的。」
  小黑啞口無言地看著蜻蜓。
  「唐臼原本反對杯葛行動,但是,大概被渡子威脅說要再次公布這段影片,所以才向她屈服。」
  「這……」
  「不過一開始散布影片的不是渡子。應該說是因為有人散布,她才能夠入手。」
  「……你昨天晚上去見她了嗎?」
  「嗯。」
  「為了問唐臼的事?」
  「嗯……如果跟你一起去,她大概什麼都不會說。」
  小黑的表情顯得很不滿,不過還是勉強說服自己:「唔~這件事以後再說,目前要先解決唐臼的問題。」這時,他們聽到阿久津在尋找小黑的呼喚聲,似乎在抱怨社長叫大家到會議室集合,自己卻遲遲沒有出現。小黑喊:「我馬上過去!」
  蜻蜓問:「怎麼辦?要向大家說明嗎?」
  小黑回答:「如果是我的話,不會希望這件事被大家知道。自己都想要忘記的事情,如果現在還被挖出來,那真的很討厭。可是,這種討厭的事情越是隱瞞,討厭的情緒就越是膨脹……」
  「……嗯。」
  身上的傷口會逐漸癒合,心靈的傷口有時卻反而會惡化。
  蜻蜓在國二的時候,總算能將自己被霸凌的過去告訴小黑。在那之前,他很害怕挖掘出自己負面的過去,勉強裝作忘記的樣子。人的大腦似乎很方便,有時會真的忘記痛苦的回憶。但是,蜻蜓只是假裝忘記。他把負面的過去勉強塞入黑色袋子裡,一直拖曳著走。
  所以當他能夠坦白時,心情輕鬆到連自己也感到驚訝的地步。
  小黑絕不是機靈的人,因此聽了蜻蜓的告白後感到不知所措,也無法以巧妙的言詞安慰他。他拚命思索該說的話,蜻蜓記得他說了這樣一句:
  ──已經不要緊了。那件事已經結束了。
  當小黑這麼說時,蜻蜓首度打從心底覺得,那段痛苦的日子已經屬於過去,現在自己活在不同的世界裡,而且這裡是非常快樂的地方。
  小黑和蜻蜓進入會議室時,所有人都聚集在前方座位。刀真看到小黑,拿出一張活頁紙給他說:「你看。」小黑接過那張紙,那似乎是唐臼留下的字條。
  「『我要離開合宿了。我不可能在夏季祭典上台演出。上次站在禮堂的舞台上,我理解到這一點。反正事情遲早會洩漏出去,我就說明吧。我以前在芭蕾的比賽中……』」
  小黑停下來,看了看蜻蜓。
  「『……在芭蕾的比賽中,曾經摔得很誇張,而且當時的影片還被人放在網路上散布。從那之後,我就很怕站上舞台,因此放棄繼續練芭蕾。進入歌舞伎社時,我原本也只打算當幕後人員。但是,我後來開始覺得,如果是歌舞伎,我或許可以再次站上舞台……可是,我錯了。』」
  唐臼在舞台上差點暈倒。極度的緊張與恐懼,以銳利的爪子抓傷他的自律神經。
  「『大家應該已經知道我站上舞台會變成什麼樣子。近期內我會提出退社申請。很抱歉替大家帶來種種困擾。刀真,抱歉沒辦法陪你到最後。』」
  讀完唐臼留下的信之後,小黑遲遲沒有抬起頭,其他人也都沉默不語。待在房間角落的遠見老師也一樣。
  過一會兒,芳學姊很懊悔地說:
  「我搞砸了。要是我沒發現唐臼練過芭蕾……不,就算發覺了,如果沒在大家面前說出來就好了。」
  梨里學姊說:「不是小芳的錯。不論如何……唐臼大概已經到達極限。他之所以駝背,是因為不想讓人知道他練過芭蕾……還有,大概也因為他真的很害怕站上舞台。」
  花滿學長接著說:「我有同感。如果表演成功,舞台當然是很棒的地方……但如果失敗,就會成為很難忘記的創傷。我到現在也會作惡夢,夢見小時候失敗的演出。」
  這時阿久津以有些惱怒的聲音說:「每個人都會失敗吧?大家都是在失敗中進步。我不懂芭蕾舞,不過在舞台上跌倒應該是常有的事,不是嗎?」
  「的確。專業舞者另當別論,但在學生比賽中偶爾會發生。」
  芳學姊回答。
  「可是這次的問題是……這件事被上傳到網路。我不願意想像,不過大概有很多惡毒的留言。如果唐臼在比賽中常常名列前茅,應該會遭人妒忌。」
  「……說得也對。」
  阿久津難得沮喪地低下頭說。
  「影片一旦上傳到網路,就沒辦法完全刪除。」
  小丸子懊惱地說。
  「就是所謂被遺忘的權利……不論提出幾次刪除的要求,還是有可能被上傳到其他地方。從那段影片被公開到現在……唐臼想必一直很害怕。如果是我,大概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那麼小丸子,妳覺得不用理他嗎?妳覺得讓唐臼退社也無可奈何嗎?」
  「我沒有這麼說。可是,把不想演出的人……受傷的人硬拉到舞台上,應該不是正確的做法。」
  小黑放下紙張,總算抬起頭。
  「小丸子說得沒錯。」
  他把唐臼留下的活頁紙折成一半,勉強擠出笑容說:
  「我想要演出快樂的歌舞伎,所以不能找沒有意願的人一起演出。唐臼如果真的想放棄……不想和我們一起演歌舞伎,那也沒辦法。我們得尊重本人的意願。」
  「可是,小黑社長……」
  刀真想要插嘴,但小黑舉起右手稍稍制止他,繼續說:
  「不過,我不認為唐臼真的想要放棄。他本人也說過,他想要站在舞台上,但無法辦到。他因為害怕,身心都縮起來,變得像上次那樣……」
  小黑望著會議室窗外的夏季景色這麼說。今天的天氣和昨天截然不同,非常晴朗。足球社似乎已開始跑步,隔著玻璃也能聽到強而有力的吆喝聲。
  小黑望著窗外好一陣子,與其說他在沉思,不如說顯得心不在焉,只有手在動。他玩弄著唐臼留下的活頁紙,結果折出了紙飛機。
  「小黑,你不要緊嗎?」
  阿久津擔憂地問。
  「振作點,社長。就算唐臼退社,也不是世界末日,還有夏季祭典和文化祭……喂喂?你有聽見嗎?」
  小黑突然轉向大家,然後刻意以充滿活力的聲音說:
  「事實上,就在這裡!」
  阿久津驚訝地稍稍往後退。
  「事實上,那段影片就在這裡──就是唐臼國中時跌倒的影片。」
  「什麼?」
  除了蜻蜓以外的所有人都顯得很驚訝。
  「姑且不管為什麼那種影片會在這裡。總之,那段影片在蜻蜓的手機裡。然後,我覺得……所謂的黑歷史──啊,不是指我小黑的歷史,而是指大家各自都有的痛苦回憶那種黑歷史。」
  「這點大家都知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聽到阿久津催促,小黑繼續說:「像阿久津應該就有很多黑歷史。」
  「我只有white history好嗎?」
  「以前發生的痛苦回憶,有時候越隱藏越痛苦吧?與其隱藏,不如把它說出來,或許會舒坦許多。」
  小黑無視阿久津的白歷史這麼說。梨里學姊稍稍歪頭同意:「或許也有這種情況吧。」一旁的水帆則戰戰兢兢地舉手告白:
  「我、我的歷史幾乎是全黑的……可是,有時候鼓起勇氣告訴別人,會得到驚訝的反應:『原來妳一直在意那種事情。』……」
  這時刀真以懊惱的神情說:
  「可是以猛這次的情況來說,就算坦白了也不會感到輕鬆。事實上,他就是留下告白信離開的……」
  刀真和唐臼雖然個性完全不同,卻是很要好的搭檔。
  「嗯,沒錯。唐臼雖然告白了,但一點都沒有變得輕鬆。要怎麼做才能讓他感到輕鬆……用青春偶像劇的說法,要如何克服過去的障礙呢?我想要找出這樣的方法。」小黑轉向三年級生繼續說。
  芳學姊雙臂環抱在胸前說:
  「應該很難。唐臼已經告白了自己的過去吧?小黑,你打算更進一步做什麼?」
  阿久津提議:「要不要乾脆大家一起看那段影片?」
  花滿學長皺起眉頭說:
  「這樣不太好吧……如果是我,即使是過去的事,也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在舞台上跌倒的樣子。要是純粹好事的傢伙想看就算了,可是,如果被社團的夥伴看到……會很難受。」
  「我也贊成小花的意見。在舞台上跌倒確實是偶爾會發生的狀況,但於此同時,在舞台上把手貼到地上,對舞者來說是非常羞愧的事,不會想要被人看到。」
  眾人紛紛提出意見,阿久津辯解:
  「我、我並不是特別想看……可是如果我們看了可以讓唐臼放寬心,我覺得……看看也好……」
  「我知道阿久津沒有惡意。你雖然很笨,但不惡毒。」
  阿久津正要點頭同意,連忙以嚴肅的表情反駁:「不對,我也不笨。」
  「這點姑且不論……我相信現在這裡的人,即使看到唐臼在舞台上跌倒的樣子,不僅不會笑,反而會覺得好像連自己都跌倒了。唐臼雖然態度傲慢,但其實是很認真練習的學弟。」
  小黑轉向蜻蜓。
  「所以,還是刪除那段影片吧。」
  「……嗯。」
  蜻蜓明確地點頭。小黑笑了一下。
  「我們不想看到唐臼跌倒,也沒必要看。還有,身為社長,我不打算就這樣接受唐臼的退社申請……應該說,我不想接受。因為接下來文化祭要上演的《拔毛夾》,演員人數根本不夠。依我現在的心情,甚至想抓著他的袖子苦苦哀求他不要退社。話說回來,如果有人想要退出卻無法退出,那就變成黑心社團了……所以,我想要提出一個條件。」
  條件?
  蜻蜓不了解這位好友到底打算幹什麼。
  「只是,我也還在猶豫……不知道應不應該提出這樣的條件,所以想聽聽大家的意見;想問問大家覺得,我想做的事情究竟是對是錯。」
  芳學姊放下交叉的雙臂,端正姿勢。
  「說說看吧。你想提出什麼條件?」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小黑身上,等候他的回答。
  
  *
  
  水帆思考著「勇氣」這個議題。
  她知道這是自己缺乏的東西。從小雙親和兄姊就一再對她說:「水帆,妳要鼓起勇氣。」
  他們說這句話時,幼小的水帆要挑戰的不過是站著盪鞦韆,或是爬到立體格子鐵架最上方這種程度的事。與其說要她鼓起勇氣,不如說是要她拋下猶豫試試看。
  追根究柢,勇氣究竟是什麼?
  水帆用手機查詢。
  她得到的解釋是:「無所畏懼、面對挑戰的氣魄。」無所畏懼就是不害怕的意思。不害怕地面對挑戰,就叫做勇氣吧。
  「可是,如果問自己到底害怕什麼……我又不太了解。」
  她對走在身旁的刀真說。他的金髮透著夏季陽光,非常漂亮。
  「水帆,妳具體來說害怕什麼?」
  「具體來說……害怕忘記台詞、害怕在舞台上緊張,另外也害怕在英語課被老師點到名。我很不擅長說英語……」
  「水帆的發音不差吧?」
  金髮碧眼的王子笑咪咪地這麼說,讓水帆有些飄飄然。從四月到現在,同班、同社團相處幾個月後,水帆知道刀真雖然自我主張強烈,但對女生很溫柔。當然不只是對水帆,而是對所有女性都如此。
  譬如,要是女老師抱著大量教材走過,刀真會理所當然地幫忙拿。水帆以為這是因為他受過所謂女士優先的教育,不過她之前問刀真時,刀真雖以「基本上是因為這樣」為前提,但又繼續說:
  ──以前在日本念小學的時候,我幫班上女生拿行李,結果被男生嘲笑說:「你這麼想要討女生喜歡嗎?」我聽了反而變得更加頑固……決定不論在哪裡,都不要改變自己的做法。
  這個回答很符合刀真的個性,讓水帆笑了出來,不過,當時還是小學生的刀真想必曾感到猶豫:是要向現況妥協、改變自己?還是要保持原狀?
  水帆心想,選擇後者想必需要很大的勇氣。
  「……我害怕的應該是自己吧。」
  水帆走在長廊上,如此低語。今天天氣也很熱,瀏海因為汗水黏在額頭上。
  「自己?」
  「嗯。我害怕的大概是自己的失敗,而非面對的問題本身……比如說,我不是害怕在舞台上演戲,是害怕因為失敗被人恥笑。不論如何,我腦中總是會浮現失敗的情景。」
  「嗯,我了解,我有時會也會這樣。」
  「刀真也會嗎?」
  「雖然應該比妳的頻率低……阿久津學長感覺就沒有這種困擾。他好像跟想像失敗這件事完全無緣,可以說擁有鋼鐵般的心。」
  「……所謂的勇氣,會不會是拋棄失敗的想像呢?」
  「妳是指,不要抱持失敗的想像?」
  「不是不要抱持,而是要拋棄。因為不可能不抱持……至少就我而言,一定會抱持失敗的想像。我會雙手緊抱著不知所措。可是,我應該要拋棄它。」
  至少拋棄一點點。
  可以的話,就拋棄很多。
  然後張開空出來的雙手。
  「雙手空出來後,或許就可以做很多事……如果因為抱持失敗的想像,使得雙手空不出來,那未免太可惜。」
  「水帆,妳說得沒錯。可是要拋棄很困難。」
  「嗯,很難。」
  「猛就是因為做不到,才會痛苦。」
  「嗯。」
  「……不知道猛會不會來。」
  「一定會來的。唐臼是那種被人挑釁一定不會置之不理的人吧?」
  「的確。」刀真笑了。
  水帆看看手錶,距離十二點還有十分鐘──到了中午,他們可以再度使用禮堂的舞台一個小時。
  禮堂的舞台從昨天下午就被戲劇社完全包下來,可是,遠見老師去找戲劇社的顧問老師商談,希望舞台能在午休時間借給歌舞伎社使用。
  唐臼一定會來。
  他會接受挑釁……不,是小黑社長提出的挑戰,一定會過來。
  『你沒有向身為社長的我以及遠見老師取得許可就默默逃走,我實在是看走眼了。我以為你雖然說話難聽,但應該不會忽略這方面的禮數。真遺憾。你想要退社,就立刻把退社申請書拿來。沒有經過一定的程序,我不容許你任意行動。』
  小黑社長送出這樣的訊息。如果是水帆收到,大概會哭著躲進棉被裡,但唐臼一定不同。他即使自認有錯,也一定會有些惱怒,然後握著退社申請書出現。
  「……我想要和唐臼一起演戲。」
  「我也是。」
  「我想要和他一起站上夏季祭典的舞台……演出《白浪五人男》。雖然很害怕、很緊張,光是想像就覺得想吐……」
  但她還是想要嘗試。只要自己不是單獨一個人,應該能夠辦到。只要和夥伴在一起,她就能想像成功的舞台。
  「嗯,希望能夠三人一起演出。」
  刀真直視著通往禮堂的通道前方這麼說。
  三人一起……水帆忽然想起原本跟他們在一起的另一個女生。在那之後,即使在走廊上擦身而過,她也假裝沒有看到水帆。她總是……單獨一個人。
  「真討厭,造成我們的困擾!」
  他們在禮堂入口聽到這樣的談話聲。擦身而過的是戲劇社的一群人。十名左右看似一、二年級的女生,故意用他們聽得見的聲音對話。
  「為什麼要我們出去?我本來想要在裡面午休耶。」
  「聽說是歌舞伎社要用。他們硬要來搶場地。」
  「噓。看,就是那個金髮的男生。」
  「唉,真羨慕。光是身為混血兒就可以站上舞台。如果在戲劇社,根本不可能這樣!」
  刀真無視帶刺的言語,繼續前進。他的態度顯得稀鬆平常,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漂亮的藍眼睛只看著前方。他過去一定曾多次被說過類似的話。因此水帆也努力抬起頭。如果自己低著頭,或許連刀真也會被認為是在害怕。她無法忍受這一點。
  然後,她發覺到:啊,剛剛那樣,或許就是勇氣。
  「喔,一年級的,你們來啦。」
  進入禮堂,發現二、三年級生已經聚集在觀眾席前方,其中也有唐臼的身影,讓水帆鬆一口氣。他果然來了。
  「猛!」
  刀真立刻跑過去想要擁抱他,但被唐臼閃開了。這是刀真故意開玩笑的舉動。
  「大家到齊了嗎?那麼,時間也不多了,開始吧。唐臼,你過來。」
  怎麼搞的?小黑社長的態度和平常不同。感覺很公事化、很冷淡……唐臼似乎也察覺到了,表情僵硬地站在小黑社長前方。
  「你把退社申請書帶來了嗎?」
  「……是的。」
  「給我看看。」
  「……」
  唐臼無言地遞出一張紙。小黑社長瀏覽過後,仍舊冷冷地還給唐臼說:「交給遠見老師吧。」看到這幅情景,水帆理解到小黑社長此刻想要扮演嚴厲的學長角色。他現在不能和平常一樣,當個親切溫柔的學長。
  「唐臼,關於你的退社,大家討論過了。我們能夠理解你害怕站在舞台上的心情。想想你遭遇的狀況,這也無可奈何。有鑑於這一點,我們想要對你的退社提出條件。」
  「……條件?」
  「沒錯。只要通過條件,你就可以退社。關於這個條件,老師也答應了。」
  「……我沒聽過這種事。本人想要退社,不是就可以退社了嗎?」
  「可是我們無法接受。」小黑社長毅然回答。
  「……你剛剛說可以理解。」
  「在腦中可以理解,但在心中完全無法接受。我不想抱怨,可是你們一年級生為我們帶來很大的麻煩。就算不提田中渡子的事,你們還是很麻煩的學弟妹。唐臼,你一開始也不肯聽我們的話。」
  「真的很辛苦喔~」梨里學姊附和。
  芳學姊也苦笑著說:「的確是很費事的類型。」
  唐臼或許也有自覺,因此沉默不語。
  「我希望你通過條件後,再堂堂正正地退社。反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條件。我先確認一下……唐臼,你想要離開歌舞伎社吧?」
  「……所以我才拿退社申請書來吧?」
  「好好,了解。那麼,條件很簡單:你可以在這裡跳舞嗎?」
  小黑社長說到「在這裡」的時候,指著舞台上方。
  「……什麼?」
  唐臼皺起差不多長齊的眉毛,拉高句尾的語調反問。唉,不行了,水帆已心跳加速。
  「跳芭蕾舞,就是你在比賽時跌倒的曲子。呃,芳學姊,那首是什麼?」
  「《舞姬(La Bayadère)》當中索羅爾的炫示部舞。」
  「啊?為什麼?你沒有讀我留下的紙條嗎?我在舞台上跌倒,結果影片被上傳到網路……」
  「對對,影片。事實上,蜻蜓從某個管道取得了那段影片。」
  唐臼驚訝地僵住了。
  「我問過大家,要不要看造成你退社的影片。結果大家都不想看,所以就刪除了。」
  「……」
  「大家對過去的你沒有興趣。」
  小黑社長很果斷地說,並直視唐臼。
  「那種事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的你。」
  「所以說,我到現在……」
  「如果你現在還是害怕舞台,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克服,那也沒辦法,只好退出歌舞伎社。所以我希望你跳舞,好證明這一點。」
  「不對,這樣很奇怪吧?為什麼會得到這種結論……」
  「你實際跳過舞之後,如果像你害怕的那樣失敗了,我就讓你退社。」
  唐臼瞪大眼睛,啞口無言。
  「很簡單吧?我不是要你跳得多好,失敗也沒關係。不,如果你想要退社,反而應該失敗。可是,如果你沒有失敗,我就不讓你退社,你得和我們一起演出歌舞伎。」
  唐臼一動也不動,茫然地抬頭看一下舞台,然後再度看著小黑社長。
  「這、這種事……根本是胡鬧。我才不接受這種條件。」
  聽到唐臼的回答,刀真大聲問:「你想逃避嗎?」
  聞言,唐臼也瞪著刀真回答:
  「當然!我怎麼可能接受這種亂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條件!為什麼突然要我在這種地方……我才不可能跳!」
  「試試看才知道!」
  「你們都是白痴嗎?我害怕舞台,不只是芭蕾,連歌舞伎都害怕,站到舞台上就變成那副德性,所以想要退社。我就算繼續待在歌舞伎社,也只會扯你們的後腿……」
  「你不能找這種理由!」
  水帆不禁大喊。
  「你不能用會扯別人後腿當理由!我不接受!要這樣說的話,我也沒辦法待在社團裡,因為我一直在扯學長姊的後腿!」
  阿久津開玩笑地說:「腳可以拉長也不錯吧?」被小丸子學姊賞了一記裡拳。
  「總之辦不到!我才不幹!什麼準備都沒有,還要在你們面前出醜!為什麼要我做這種事……」
  小黑社長說:「不是在我們面前。」
  這時,坐在座位上的所有社員都站起來。
  「姑且不論芳學姊,我們對芭蕾舞一竅不通。就算你跳了舞,我們也無法判斷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除非是像跌倒那麼容易懂的狀況,但是也有其他的失敗方式吧?」
  「那麼……誰來……」
  「由你來判斷,唐臼。」
  芳學姊走到困惑的唐臼面前。
  「你自己來判斷。這個給你。」
  「我的……舞鞋……」
  「這是我拜託你的母親,跟她借來的。唉,都破洞了。變得這麼破舊……還是沒丟掉。」
  唐臼沒有收下遞給他的白色芭蕾舞鞋。
  然而,他也沒有強烈拒絕,只是以困惑的眼神看著這雙鞋。芳學姊有些強硬地把舞鞋推給唐臼,微笑著說:「我也很喜歡索羅爾的炫示部舞。」然後就轉身離去。
  花滿學長說:「總之,你試試看吧。」
  梨里學姊說:「舞台的地板很滑,要小心喔。」
  阿久津學長說:「原來男生的鞋子不是尖角鞋喔。」
  小丸子學姊說:「你雖然露出微妙的表情,可是這個條件對你沒有損失吧?」
  數馬學長說:「沒錯沒錯,反正沒人在看,你可以隨便怎麼說謊都行。」
  確實如此。唐臼其實不需要跳舞,只要假裝跳舞,然後說自己失敗了、跌倒了,就能夠退出歌舞伎社。
  「……這是播放機的遙控器。今天不能使用這裡的音響,所以你忍耐一下。那首曲子在第十二首。」蜻蜓學長告訴唐臼。
  「我們會到外面的大廳等。你可以放心,沒有人會偷看。跳完之後,你再告訴我們有沒有確實失敗。來,刀真和水帆,你們也要一起出去。」
  小黑社長特意說了「確實失敗」。
  刀真看看唐臼,雖然張開嘴巴但最終沒有說話。水帆也不知該說什麼,默默走向出口。
  勇氣。
  無所畏懼、面對挑戰的氣魄。
  要面對的挑戰就是自己。人生不是角色扮演遊戲,不會出現噴火的惡龍,只要前進就能找到快樂的路上,擋路的通常是自己心中名叫負面思考的怪物。
  「唐臼!」
  水帆走到一半時,停下來轉身對唐臼喊:
  「你以前對我說過,只要累積努力,最後就會表現得很好!」
  她從觀眾席最後方大喊。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發出很大的聲音。想要傳達給某個人的聲音,原來可以這麼不受拘束。
  「我也會努力!所以,一起來演《白浪五人男》吧!」
  唐臼沒有回答。
  他只是在舞台正下方,緊握白色舞鞋看著水帆。
  在小黑社長的催促下,水帆走出觀眾席──沉重的隔音門關上了。
  眾人無所事事地分散在大廳的各個角落。遠見老師不知何時來了,正在和小黑社長說話。小黑社長先前冷淡的態度消失,此刻看來愁容滿面,遠見老師正溫和地聽小黑社長說話。指導員生島先生在距離大家稍遠的地方,坐在大廳的椅子上。
  「水帆。」
  過一會兒,芳學姊走到身旁,讓水帆稍微緊張一下。不過最近她不會像以前那樣緊張到全身僵硬,或許是因為在一起的時間增多,她更常發現到這個人其實也是普通的高中生。
  「妳提到『累積努力』……那句話是唐臼跟妳說的?」
  「是的,就是在我們決定杯葛社福中心的新生公演時。唐臼還說,我們『做了最不應該做的事』……」
  「這樣啊。對他來說,舞台一定是很特別的場所……芭蕾真的是必須不斷累積努力的舞蹈。要以非常精確的形式表現很單純的動作,累積好幾年的練習才總算能夠跳出來。當然,如果有運動神經和體型這些天生優勢,會比較有利……即使如此,如果沒有持續努力,絕對無法跳得好。」
  「芳學姊,妳為什麼不練了?」
  「因為我正是討厭這種持續性的練習。」
  她笑著回答。
  「我滿喜歡跳舞的,芭蕾教室的老師也熱心地要我繼續練,但想到今後好幾年都要一直做那麼單調、嚴苛的練習……我就失去氣力,選擇了比較輕鬆的方向。可是──」
  芳學姊望著緊閉的門。
  「唐臼卻堅持下去。練芭蕾的男生本來就很少,幾乎都在上國中後就不練了。」
  「……唐臼還沒出來。」
  「嗯。突然開始跳舞很危險,他應該會先拉筋再開始……不過,索羅爾的炫示部舞只有兩分鐘左右,唐臼花的時間確實有點久。」
  不只兩分鐘,大概已經過了二十分鐘。
  水帆心神不寧地一會兒走近門、一會兒離開。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她內心祈禱唐臼能繼續一起參加社團。
  「小黑社長,他會不會花太久的時間?」
  又經過幾分鐘後,比水帆更加心神不寧的刀真這麼說。不知何時,所有人都聚集到門前。小黑社長就站在那裡,因此大家都被吸引到他身邊。
  「嗯,有點久……我沒想到會花這麼長的時間……」
  小黑社長的聲音也變得不安。
  「他沒問題嗎?不知道有沒有跳成功?該不會又失敗了……」
  「咦?」
  芳學姊眨了眨長長的眼睫毛看著小黑社長。
  「等一下……小黑,你以為唐臼能跳成功嗎?你是抱著這樣的期待在進行這個計畫?」
  「那、那當然。」
  小黑社長把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睜得更大。
  「我想要讓他再次站上舞台跳舞……可是如果有人在看,他一定會緊張,所以我請大家到外面。只有他一個人的話,一定可以放輕鬆,順利地跳成功。這樣一來,他便能再次……等等,咦?難、難道失敗的機率比較高嗎?」
  「這……他很久沒有跳了吧?或許從受傷的那次以來就沒有跳過。現在連扶手練習都沒做,就突然要跳炫示部舞,太胡鬧了。而且還是索羅爾的炫示部舞,那支舞幾乎一直邊跳躍邊繞圈圈,不可能跳成功吧?」
  「……芭、芭蕾舞原來這麼難啊?」
  「雖然說舞步動作應該還記得,要從頭到尾順一次或許沒問題,可是,那稱不上成功。更何況是練習芭蕾舞多年、還在比賽中名列前茅的人,絕對不會覺得那樣算是成功。」
  「也就是說……會失敗?」
  「嗯。」
  小黑學長的臉頰抽動一下。
  「……不不不,那就糟了!我已經告訴過他,只要失敗就可以退社!」
  看到陷入輕微恐慌的小黑社長,芳學姊似乎很錯愕,茫然低語:「我以為你是以失敗為前提,有什麼策略……」小黑社長驚慌失措,在場所有人雖然沒說話,但都露出「咦?這樣不妙吧?」的表情。
  這時阿久津學長說:
  「即使失敗,只要他說謊,宣稱『成功了』就好吧?我以為大家是為了這個理由才要到外面。」
  但刀真以嚴肅的表情回答:
  「以猛的個性來看……他應該不會這樣做……」
  水帆有同感,唐臼不會說那種謊。
  小黑社長無力地扶著門支撐身體說:
  「我想要設法讓唐臼重拾自信……想說即使是過去失敗過一次的舞蹈,只要再次挑戰並且跳成功,他應該會繼續參加社團……」
  原來是這樣的計畫……
  昨天的會議中,他只有提到:「我要請唐臼在禮堂的舞台上跳那首造成他心靈創傷的芭蕾舞。不過,如果大家在看,他會很尷尬,所以安排完畢後,我們就在大廳等他吧。」
  「計畫太粗糙了……」
  蜻蜓學長低語,小黑社長則用頭撞門。
  唐臼如果無法跳成功──
  他如果此刻獨自在舞台上跌倒了──
  「喂,不管怎麼說,他都跳太久了。我們來看一下吧。」
  「不行,阿久津,我們已經答應不會偷看……」
  「搞什麼?又不是白鶴在織布(註10:白鶴在織布 日本民間童話《白鶴報恩》的故事中,白鶴為了報恩,化成人類寄宿在恩人家織布,並交代不得偷看她織布的模樣。)!如果他像上次那樣暈倒了怎麼辦?」
  阿久津的話讓小黑學長露出緊張的表情,大概在擔心唐臼如果真的暈倒就糟糕。遠見老師也看著小黑社長,以有些不安的表情說:「時間太久了。」這時,午休結束的戲劇社社員陸續回來,蜻蜓學長冷靜地看了看手錶說:
  「距離午休結束還剩八分鐘。」
  沒有時間了。
  小黑社長露出下定決心的表情,將手放在門把上。
  門打開細細一條縫。
  從裡面傳出華麗的古典樂。
  門又打開一些,大約有小黑社長的臉龐寬度。水帆剛好站在小黑社長正後方,因此看到禮堂中的情景。
  「啊。」
  他在跳舞。
  唐臼還在跳舞。
  舞台雖然遠,但水帆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影。
  ……不是「驚人」兩字可以形容。
  那是什麼?
  人類竟然能夠像那樣跳躍?
  竟然能夠像那樣流暢地移動?
  水帆在電視上看過芭蕾舞,小時候也曾有些憧憬那種叫「tutu」的飄飄裙,但她大概沒有仔細注意過男性的芭蕾舞者。她對男舞者只有模糊的印象,就是在後方輕鬆支撐著公主的王子……
  然而此刻的情景毫不模糊。
  唐臼跳的舞竟如此鮮明,而且搭配著優美的音樂。
  「哦哦,cabriole(迸跳)跳得真漂亮。」
  水帆聽到芳學姊的聲音。她貼在水帆背後看著舞台。
  「A la seconde Tour(二位旁腿伸展在空中的旋轉)腳的位置很高,看來他的髖關節很柔軟……啊,剛剛搖晃了一下,可是修正了……那是Grand Jete(凌空越),跳得很愉快嘛。」
  水帆聽不懂芳學姊說的專門術語,但從她的口吻,聽得出她很讚賞唐臼。雖然從這裡看不到唐臼的表情,但他一定很樂在其中,否則不可能跳出那麼靈巧的舞步。
  音樂越來越激烈,大概接近結尾了。
  「最後,從chaînés(鍊子般的旋轉)到passé(經過),double tour(二周跳)……啊!」
  最後小小的跳躍著地時──唐臼失敗了。他的腳落在舞台上的瞬間似乎滑了一下,然後倒下來。
  「唐臼!」
  小黑社長大喊。
  門被大大打開,小黑社長跑進去,水帆也跑進去,其他人紛紛跟上。結果幾乎所有人都在偷看,遠見老師和生島先生大概也一樣。
  「喂!唐臼!不要緊嗎?」
  小黑社長爬上舞台。唐臼趴在地上不斷喘氣。他發覺大家都來了,便直接轉換成仰躺的姿勢。他流了很多汗,不知道反覆跳了幾次。
  「……社……社長……你明明說……不偷看的……」
  他在急促的呼吸之間說話。
  「對不起。」小黑社長道歉後,又辯解說:「因為你一直不出來。」圍繞著唐臼的所有人都點頭。
  「你既然看到……應該知道,我跌倒了……」
  「……」
  小黑社長說不出話來。
  「不只一次,其實我摔倒好幾次。我根本跳不好。那很正常,我很久沒跳了,而且這裡的地板又滑。真是淒慘。」
  他說話的時候,大汗淋漓的臉上在發光。
  「Jete(跳躍)太低,軸心搖晃,manège(繞圈)跟不上曲子……哈哈,失敗得也太徹底。我本來就知道不行,可是情況比我想像的還要糟糕,嚇死我了。真好笑。」
  唐臼笑著說道。芳學姊對他微笑說:
  「停止練習馬上就會這樣,這就是芭蕾。」
  失敗了。跌倒了。根本跳不好。
  唐臼說完,總算抬起上半身。稍稍彎曲的膝蓋有些顫抖,因此他拍一下膝蓋。
  「社長。」
  「嗯。」
  小黑社長在唐臼面前縮著身子正座,一臉緊張的表情。
  「我摔了四次……終於有深刻的體認。」
  唐臼也搖搖晃晃地嘗試正座,確定坐姿後挺直背脊說:
  
  「很抱歉,請讓我撤回退社申請。」
 楼主| 发表于 2017-7-9 01: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幕
  
  
  每次都慌亂到最後一刻,大概是我們歌舞伎社的傳統。因此,這次也只能乖乖接受。
  ……才怪。嗯,我只是說說看而已……
  任何事都不要拖到最後一刻當然更好!不論是暑假作業,或是夏季祭典的演出!基本上,我們幾個月前才總算升格為社團,根本沒什麼傳統可言。原本應該以萬全的準備迎接演出,但每次都在正式演出前發生狀況,發展為倉促慌亂、緊繃又緊張的狀態。
  「怎……台詞……哇哇哇……」
  「不要緊,練習了那麼久,一定不會忘記台詞。萬一忘記,我也會在台下小聲提醒妳。妳只要記得一定要大聲說話。」
  芳學姊以溫柔的口吻對換好裝、變身為弁天小僧的水帆說道。芳學姊是一身捕快的裝扮。
  在她們身旁,花滿學長正對刀真說話。刀真扮成日本駄右衛門,五十日鬘的髮型和藍眼睛的搭配相當有趣。
  「不要亂甩番傘,知道嗎?」
  「……好的。」
  「你的台詞容易說得太快,所以要刻意放慢速度。尤其在戶外舞台演出,比平常更不容易聽清楚台詞。」
  「……好的。」
  「真是的,刀真,你在緊張嗎?」
  花滿學長稍帶嘲諷地問,刀真便說:「我、我沒有緊張。」他勉強抬起下巴,但因為假髮的重量,頭差點重心不穩。假髮真不是普通地重。
  「我只是胃有點痛,呼吸急促,還有腳在顫抖。」
  「那就叫做緊張。」
  「才、才不是。」
  面對堅決否認的刀真,花滿學長半笑半無奈地說:
  「我說啊,刀真……還有水帆,妳也過來一下。對對對,站在這裡,兩個人一起說:『哇~好緊張,我真的好緊張!』」
  「咦?」
  「咦?」
  「快點。」
  兩個一年級生不了解花滿學長的意圖,但還是照做。
  「哇……好緊張,真的好緊張……」
  花滿學長讓他們重複說了幾次後,接著說:
  「好,接下來……請小芳教你們吧。」
  他把棒子交給芳學姊。芳學姊笑咪咪地告訴他們「接下來要這樣說」,並為學弟妹示範:
  「雖然很緊張,可是好期待,既期待又興奮。」
  刀真和水帆以非常認真的表情點頭說:
  「雖然很緊張,可是好期待,既期待又興奮……」
  反覆幾次之後,僵硬的表情逐漸起了變化。他們的表情看起來真的很期待。
  「雖然很緊張,可是好期待!既期待又興奮!」
  不久,兩人充滿活力地說完,露出笑容想要高高舉手擊掌,又因為假髮太重而失去平衡。
  我對花滿學長說:「這是魔法的咒語吧。」
  他得意地回答:「這是我和小芳想出來的。我們兩個雖然還算習慣上台表演,可是在正式演出前也會因為緊張而心跳加速。這個訣竅是把緊張的心跳加速轉換成期待的心跳加速。雖然只是自我暗示,可是自我暗示很重要吧?」
  「有這麼好的咒語,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抱歉,小黑,這個咒語對演技差的演員沒有效果。」
  「好過分~」
  穿著黑衣的我笑了。嗯,還是這身打扮最適合我。不過因為全黑,吸收了太陽光,其實滿熱的……
  合宿最後一天,下午四點四十五分。
  社區自治會舉辦的夏季祭典中,正式演出前十五分鐘。
  戶外舞台掛著有些懷舊風情的紅白幕與燈籠,我們聚集在舞台後方做最終確認。我們花了昨天一整天以及今天直到剛剛為止的時間,讓一年級三人徹底練習《白浪五人男》。二年級生與三年級生當然全面協助學弟妹們,生島先生也進行犀利的指導。
  聲音太小聲、聽不清楚在說什麼、身體方向有問題、踏出的腳相反、手肘太低、要用到膝蓋、視線不要游移等等,我們指導得比平常更激烈,但已沒有一個一年級生會對此抱怨,或超乎尋常地沮喪。唐臼不再低著頭,刀真也能控制自己,水帆則拚命大聲說話。
  老實說,我很驚訝,人竟然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變化這麼大。
  「我也想告訴他們咒語,不過他們好像在忙。」
  花滿學長看著稍遠處的唐臼、梨里學姊以及生島先生。生島先生正在對唐臼的站姿進行細微的修正。
  「嗯……下巴。下巴再縮一點,視線不要那麼高。對,差不多這樣……話說回來,你的姿勢簡直好到像是換了一個人。」
  變身為赤星十三郎的唐臼回答:「因為我不用再假裝姿勢不好了。」
  赤星十三郎是《白浪五人男》當中最優美的角色,由女形演員飾演。還留著瀏海的美少年風情非常適合唐臼。這傢伙原來脖子這麼長啊?怎麼說……就好像被施了魔法之後的灰姑娘,要不就是王子。他是和芳學姊不同類型的傲嬌王子……這麼說他應該會很討厭吧。
  同樣是捕快打扮的梨里學姊笑著說:「因為姿勢太好,反而有點困擾呢。」
  生島先生也點頭說:「沒錯,重心位置太高,應該把重心放在稍微接近地面的位置,在肚臍下方、丹田的地方用力。啊,又來了……腳尖不要張那麼開!」
  「抱、抱歉……我一不小心就……」
  「應該是身體太習慣turnout(外開)的姿勢。」
  芳學姊走過來笑著說道。
  「要修正這個習慣可能會花一些時間,我也常被霧湖學姊罵:『腳不要張開!』」
  「稍微外開沒關係,可是這麼開的話會不自然。」
  芳學姊若有所思,然後說:
  「唐臼,平行。保持第六位置,稍微拉開間隔──雖然可能有些不太一樣。」
  「啊,好的。」
  「第六?」
  「這是腳尖平行的站姿。腳尖唯一沒有向外張開的就是第六位置……不過這個位置幾乎不會用到。總之,一直這樣下去也不行,所以在文化祭前我會好好鍛鍊他,讓他糾正過來。」
  聽了芳學姊的說明,生島先生笑著說:「真是可靠的學姊。」我也打從心底有同感。這麼說或許太直接,不過看到生島先生指導一年級生,便會重新體認到本社三年級生的能力之高。像我這樣的素人只因為喜歡就成立社團,竟然還能夠設法演出歌舞伎,都是因為有芳學姊、花滿學長和梨里學姊他們在。唉……如果他們明年也在就好了……乾脆留級……啊!我怎麼可以有這麼過分的想法!
  「河內山高中,準備好了嗎?」
  夏季祭典的工作人員前來詢問,我便召集大家。
  「大家都在嗎……咦,數馬,阿久津呢?」
  飾演忠信利平的數馬東張西望地說:「他剛剛還在這裡。」
  那個浮躁的傢伙,又跑去哪裡……我正這麼想,便見到飾演南鄉力丸(這也是很適合本人的角色)的阿久津大步跑來。
  「嗚嗚~還是不行~!」
  他不知在哀嘆什麼。不行是指……我突然感到緊張。
  「阿久津,你怎麼了……」
  「我去拜託工作人員,讓我臨時參加接下來的卡拉OK大賽,可是他們說,如果答應讓我參加,就得讓其他人也參加,所以不行~」
  「……」
  「我特地帶了大象吉他來,還做了吉他獨奏也能演唱的新曲〈封印黑貓解放之夏夜,及其迴旋曲〉!」
  對於沒有讓這傢伙參加卡拉OK大賽的英明決斷,我想致上由衷的讚賞。阿久津竟然說得出那麼可恥的歌名……不對,這根本就不是卡拉OK的歌曲吧?對阿久津的吐嘈就交給小丸子,我告訴工作人員:「準備好了。」
  不久,廣播傳來:
  『向到場的各位報告。接下來在中央舞台,會由河內山學院高中部歌舞伎社替我們帶來《白浪五人男》的演出。』
  終於要開始了。
  小丸子窺探舞台前方的狀況,驚訝地說:「哇,來了滿多人耶。」我也去看,的確有很多觀眾。這次的公演決定得很倉促,所以並沒有太多宣傳。來參加祭典的人也未必會喜歡歌舞伎……不,幾乎所有人都沒看過歌舞伎吧?
  可是,舞台前方卻聚集了這麼多人……
  「喔,看來是我的宣傳活動成功了。」阿久津得意洋洋地說。
  「你做了什麼?」
  「我去拜託工作人員讓我臨時參加卡拉OK大賽的時候,心想反正已經換上服裝,就以這身裝扮告訴大家:『待會兒那邊的舞台會有歌舞伎表演,請大家去看!』」
  原來他做了這種事。
  「我也遇到上次在社福中心看我們表演的人,還有那些小孩子。他們又吵著要我擺『亮相』姿勢,所以我就表演了一下!」
  他滿不在乎地說。
  阿久津的樂天及膽量真是令人敬畏……
  「阿、阿久津學長真厲害……正式演出前完全不會緊張……」
  水帆這麼說,阿久津便回答:「我不緊張,可是心跳很快!」這個答案讓芳學姊和花滿學長相視而笑。這個令人無法憎恨的笨蛋似乎不需要魔法咒語。
  「因為很期待,所以心跳很快……喂,唐臼,你的脖子和肩膀太用力。怎麼了?」
  「穿、穿高木屐感覺有點不安。」
  五人各自拿著高木屐。戶外舞台只有類似梯子的不穩階梯,因此要在上台之後才能穿上木屐。也因此,我們請工作人員在舞台旁設置小小的側翼,並以帷幕遮住,在開演後再把帷幕拆掉。同一地點也設有附板,我要在那裡打附。
  「高木屐真的很可怕……一直穿不慣……」
  唐臼的不安傳染給水帆,然後刀真勉強否定:「沒關係,這次又不需要走很長的花道。」
  接著,他說了不該說的句子:
  「──不會跌倒的。」
  唉,這是禁忌的話語……如果唐臼沒有化妝,大概可以看到他的臉龐瞬間變得蒼白。就連說出口的刀真也察覺到自己失言,肩膀頓時緊繃。
  糟糕,大家的表情都變得很僵硬。
  蜻蜓不知何時來到我後面,戳一下我的身體側邊,意思是要我以社長的身分說些話。
  沒、沒錯,我知道。此時,我應該果斷地說句很帥氣的話,才不愧為社長……可是不行,我什麼都想不到!就算說「放輕鬆」之類的陳腔濫調也沒意義……
  「跌、跌倒也沒關係!」
  哇!我在說什麼?
  「跌倒也沒關係!反而很有效果,可以吸引大家注意!」
  「不……小黑,那樣不太好吧?」
  數馬有些困惑地說,阿久津卻插嘴:「沒錯,很有效果!」他非常輕鬆地全面予以肯定。
  「如果跌倒,我會幫你們!你們不管在什麼時候跌倒,我都會加入即興演出,假裝那是故意的!這樣的話,我也可以受到大家矚目,超有效果的!」
  生島先生和遠見老師噴笑出聲。
  「啊……不是,我不是要你引人注意。你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會受到大家矚目,所以不必擔心,反倒是別做太奇怪的事!呃,我要說什麼……總之──」
  我轉向一年級生。
  「你們不是一個人在演戲。」
  水帆看著我。
  「有可靠的學長姊跟你們在一起,雖然其中大概有一個是笨蛋。」
  刀真看著我,稍微笑了。
  「還有,這不是比賽,你們不需要跟任何人競爭。」
  唐臼眨眨眼,輕輕點頭。
  「我很喜歡歌舞伎,所以成立了歌舞伎社。因為我喜歡歌舞伎,所以想要和大家一起演出歌舞伎。今天,我也希望和大家快樂地演出。這是祭典,要發出很大的聲音、歡樂地演出。如果順利演完,我就請一年級們吃炒麵!」
  我聞到飄來的炒麵醬香氣,不禁脫口這麼說。一年級三人終於發出笑聲,阿久津則一本正經地問:「什麼?只有一年級而已嗎?」笑聲更加擴散開來,連生島先生都笑嘻嘻的。
  「好,只剩五分鐘。」
  遠見老師溫和地催促,我們圍成圓圈。圍成圓圈時的加油口號以前是用「絕景啊~」,不過從今年春天起,改成呼喚客人的「東西聲」。這樣一來可以盡情大喊,即使被觀眾聽到也沒有關係。
  所有人搭起肩膀大喊:
  「東、西、東~西~!」
  好,要開始了。
  我引導一年級三人先走上舞台。大家在狹窄的空間穿上木屐後,我對在下方待命的蜻蜓比了暗號。
  樂聲響起,開始播放長唄。
  設置在戶外舞台的音響音質並不算很好,不過三味線的聲音仍舊能讓會場染上歌舞伎的氣息。音樂的力量真神奇。
  這次演出省略了開頭的捕快場景。
  因為沒有花道,所以演員要一一走到舞台中央,拿著番傘擺出亮相姿勢,然後繞行舞台,抵達固定的位置。
  好,去吧。
  我首先敲水帆的腳示意。
  之所以敲腳,是因為我已經坐在附板前方。我知道水帆走出去時腳在發抖,穿高木屐走路似乎真的很難。沒錯,慢慢走就行了。音樂雖然是撥放錄音,但蜻蜓應該會隨機應變地調整。
  對,在那裡停下來……好,姿勢做出來了!
  我也順利地配合亮相姿勢打附,下方傳來掌聲。最先出場的弁天小僧非常順利。
  接著是數馬的忠信利平。
  他的表現很穩定,練習時能做到的,在正式演出時也能做到。雖然好像很理所當然,但其實相當難得。一般來說,能表現出練習的七成就很了不起。
  他做出仰望上方的亮相姿勢,又贏得一陣掌聲。
  舞台前聚集越來越多人。
  接著是唐臼。
  沒關係,相信自己,上台吧。如果還無法相信自己,就相信一起演出的夥伴。舞台上有五個人,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能設法解決。而且,你不是能夠跳得那麼漂亮嗎?可以做出那種高難度動作,怎麼會擔心穿木屐跌倒呢?
  唐臼當然沒有跌倒。
  赤星十三郎將手插入懷裡,視線停駐在觀眾席。
  這時為了突顯赤星十三郎優美的氣質,不加入附的聲音。唐臼接下來走路時,上半身也沒有搖晃,姿勢非常漂亮……啊~腳尖朝外了,這就當作是今後的課題吧。
  接著登場的是阿久津的南鄉力丸。
  他依舊一副非常享受舞台的模樣,將番傘伸向前方,毫不猶豫地出場。他扛起傘,大大張開腳,擺出豪邁的亮相姿勢。
  不知何處傳來小孩子的呼喊:「是剛剛的大哥哥!」阿久津竟然朝著那邊回應:「唷!」掌聲格外熱烈,因為這傢伙不僅自己樂在其中,連其他人也能感染到他快樂的心情。
  最後出場的是一行人的老大,日本駄右衛門。
  刀真堂而皇之地登場。
  會場傳來交頭接耳的聲音,因為日本駄右衛門有一雙藍眼睛。我不知道刀真如何看待這樣的交頭接耳,不過,至少他沒有表現出動搖的樣子。對他來說,大概已經習慣了吧。
  眼睛顏色沒關係。即使出生在不同的國家,因為喜歡歌舞伎,刀真現在才會站在舞台上──看,他的亮相姿勢非常有威嚴,很有盜賊首領的風範。我配合他的動作打附,發出「啪噠」的聲音。
  我的「附」和演員的動作契合。
  這種爽快感……很難用言語形容。
  一旁待命的小丸子迅速收拾帷幕,在舞台上打附的我一覽無遺。真正的黑衣並不會打附。在專業的舞台上,打附會有專門的人負責。但我在這個社團既是黑衣也是打附的人,還身兼導演……簡單地說,就是萬事通。我雖然是很糟糕的演員,可是身為幕後人員待在舞台角落時,就可以成為支撐大家的力量,也不會莫名其妙地緊張。
  不僅如此,還有種驕傲的心情。
  「質問之下報上名,未免太狂妄。」
  經典台詞開始了。
  我同時懷著緊張與期待兩種心情,心跳加速地看著學弟妹。
  底下的觀眾幾乎都是今天湊巧來到這裡,我在心中對他們吶喊:
  「夏季祭典中的各位觀眾,你們看到了嗎?這五位排成一字的高中生,其中三人還是一年級喔。他們雖然是很麻煩的學弟妹,但總算進步到這樣的地步。老實說,動作還有些僵硬,聲音也不夠宏亮,有很多地方必須修正,可是這也代表他們還有成長的空間。請再給我們一些時間。他們真的很喜歡歌舞伎,這點我敢打包票。我當初因為很喜歡歌舞伎,所以想要嘗試演出歌舞伎……對於我如此單純而無懼的心願,他們決定一起參與,是我的好夥伴。」
  阿公曾經說過,自己喜歡的東西,如果有人說他也喜歡,你就會喜歡上這個人。
  阿公,你說得沒錯。
  我曾經不知該怎麼應付這些麻煩的學弟妹,現在卻非常喜歡他們……雖然我不知道他們喜不喜歡我,不過這點不重要,只要他們喜歡歌舞伎就夠了。
  演出很順利地進行。
  三年級的捕快也登場了。三名捕快和五名盜賊的武打動作,由生島先生設計得很精采,舞台效果很好。姿勢正確的時候,隊形真的很漂亮。即使一年級生的動作有些笨拙,但飾演捕快的三年級生能確實輔助,十分可靠。配合他們的動作打附的我也更加投入。
  終於只剩下最後五人站在一起的亮相姿勢──
  
  「爛斃了!」
  
  唐突的罵聲讓我嚇一跳,望向觀眾席。
  「難看死了!一群爛演員!」
  「演什麼歌舞伎,超土的!」
  「別演了別演了!滾下去!」
  是幾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會場因為破壞氣氛的噓聲而騷動。意料之外的事件使我停止思考,拿著附木僵在原處。比我更僵硬的是演員們,戲已經完全停止。
  「小黑!」
  舞台下方傳來蜻蜓尖銳的聲音,讓我恢復清醒。
  我在幹什麼!
  即使舞台上所有人都停止思考,我也必須動腦筋。不然社長是做什麼用的!
  「好啦好啦,快下台!」
  「真看不下去,一群小鬼演什麼素人歌舞伎!」
  我屏息搜尋說話的人。在觀眾後方,有三個和我們年齡相仿的人……都是沒看過的面孔。
  「你們這些王八蛋!絕對不原諒你們!」
  格外響亮的怒吼來自舞台上。
  南鄉力丸──不,是阿久津──宛若野獸般撲出去,從兩公尺高的戶外舞台上縱身一躍。
  「阿久津!」
  我雖然叫住他,但來不及阻止。
  阿久津發出「唔哦哦哦」的吼叫衝入觀眾席,奔向發出噓聲的那些人。不行,不能造成更大的騷動。我也跳下舞台……腳雖然麻了一下,不過還是追著阿久津。我在追逐過程中差點跌個狗吃屎,但仍在他撲向三人當中的一人前追上他。
  「阿久津,不行!」
  我從後面抱住他,拚命阻止。
  「放開我,小黑!我一定要揍他們一頓才甘心!」
  鬧場的三人沒有逃跑,笑嘻嘻地看著我們。
  其中一人以現在流行的寬鬆穿法穿著甚平(註11:甚平 下襬較短的的和服便裝。),剩下兩人穿著T恤和短褲,乍看之下並沒有很像不良少年……可是,眼神感覺很狡猾。
  「怎樣?明明演那麼爛,被罵很爛還會生氣唷?」
  「可惡!」
  要壓制越來越激動的阿久津很困難,我的腳都被拖著走。
  「喂,阿久津,你在幹什麼!」
  小丸子和蜻蜓跑過來。
  看到小丸子的臉,阿久津稍稍恢復冷靜,懊惱地喊:「這些傢伙太過分了。」阿久津說得沒錯。我承認我們的演技還很差,但剛剛的噓聲明顯帶有惡意。他們到底跟我們有什麼過節?
  「別鬧了!笨蛋對上笨蛋,也沒辦法解決任何問題!」
  「可是……」
  阿久津的注意力放在小丸子身上的時候,穿甚平的傢伙走過來說:
  「這什麼?只有服裝豪華有什麼用!」
  他粗暴地抓住阿久津的袖子。這時小丸子的臉色驟變。
  「不要碰!」
  她想要揮開那個男生的手,但反被推倒,小丸子一屁股跌坐在地。
  「可惡!」
  阿久津見狀更加生氣,撲過去要抓住那個男生。我再度想要制止阿久津,卻像小丸子一樣被另一個男生推倒。好痛……我還被抓住領口拉起來,無法動彈。
  「怎麼了?你們在做什麼!」
  「阿久津,住手!」
  我聽到生島先生和遠見老師的聲音。
  其他社員也紛紛跑過來,嘴裡不知在怒吼什麼。
  在騷動中,我只是拚命想著不能打架,絕對必須避免暴力行為。如果被校方認定為不良行為,就會被迫中止社團活動──那麼,文化祭公演怎麼辦?
  所以我絕對不出手,任憑對方抓住我的領子不斷搖晃。老師也來了,我相信這場騷動馬上會平息……
  「好痛!」
  我聽到格外大聲的叫聲,搖晃著我的手也停下來。
  「好痛、好痛……」
  
  
  當時,我看到身穿甚平的男生,雙手覆蓋著沾滿血的臉龐發出哀號,阿久津則站在他前方喘著氣。
  
  
  
  
  漫畫家是個不幸的職業。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好事或壞事,都會用「能不能當題材」的觀點看待。不過好事很難當題材──與其說很難,不如說這種題材很無趣。壞事通常是比較精采的題材。雙手拿著行李時摔了個狗吃屎而折斷門牙,一開始感受到的是「好痛」,但接著會想到「這可以當題材」。當時流了多少血、臉上哪裡出現傷痕、哪裡腫起來、看牙醫花了多少錢、談起門牙折斷的原因時牙醫的表情──這一切都要仔細觀察,以便日後做為題材。順帶一提,這個例子是實際案例。彩子的牙醫當時忍不住笑出來。對了,她兒子折斷門牙的假牙時,這個牙醫好像也笑了。她大概是個很愛笑的人。雖然醫生嘲笑患者的不幸似乎有點問題,但她的技術很好。
  就這樣,來栖彩子把日常生活的一切都當成題材,但是……
  「黑、黑悟!你怎麼會到這裡?」
  當她在警察局看到兒子,還是非常緊張。
  「該不會是因為你聽到我上禮拜跟助手說:『啊~我好想去採訪家事法院。這次的故事設定是主角心中有很多煩惱,最後騎著偷來的機車離家出走,結果被逮捕。因為是未成年,應該會上家事法院吧?』就算是這樣,你也沒必要為了我犧牲啊!還受了傷……」
  「沒事啦,我只是稍微擦傷……」
  「誰揍了這個孩子!」
  「所以說,我只是跑得太急,摔了個狗吃屎,所以才擦傷。」
  「搞什麼!我們家是摔個狗吃屎的家系嗎?更重要的是,你為什麼會來警察局?不是在合宿嗎?難道因為盂蘭盆節前工作壓力太大,讓我的記憶力出現問題?」
  「這位媽媽,請冷靜點。」
  先前自稱是「生活安全課的伊達」的女警勸她。
  彩子接到警察的電話時大吃一驚,趕到警局後被帶入小小的房間,看到兒子黑悟和顧問的遠見老師都在那裡。黑悟的鼻頭和臉頰還貼了OK繃。
  「很抱歉讓妳擔心了。黑悟他們在社區自治會舉辦的夏季祭典演出,結果遇到惡意鬧場人士,其中一個學生激動地跳下舞台……」
  「結果引發一場砍砍殺殺的大亂鬥?」
  「不,沒有那麼嚴重……」
  遠見老師顯得不知所措,黑悟代為回答:
  「只是起了一點爭執。我想要阻止阿久津,沒有打任何人。」
  「那你為什麼會被逮捕?」
  「伯母,他沒有被逮捕。」
  伊達這麼說,彩子便激動地問:
  「那麼,為什麼我兒子會在這裡?他沒有捲入暴力事件,為什麼會被抓到警察局?請告訴我,伊達警官!還有,待會兒可以請妳帶我參觀警察局嗎?」
  「啊?」
  「不,後半段請忘記。總之,為什麼會引起這麼大的騷動……」
  「基本上是因為有人報警,說夏季祭典會場發生打架事件。」
  報警?只不過是小孩子打架,為什麼會有人報警?
  「還有就是黑悟的說明和對方不太一致,所以有些問題。」
  根據伊達的說法,對方……也就是噓黑悟他們的那些小鬼,宣稱是被黑悟打傷的。
  「雖然說是受傷,不過只是瘀青和流鼻血而已。他們說黑悟朝他們的臉丟擲寶特瓶。」
  「黑悟,幹得好!」
  彩子忍不住誇獎,兒子卻完全否定:
  「不不不,我沒丟!我沒有做那種事,甚至根本沒拿寶特瓶。我看到那個人流鼻血,還以為是阿久津揍的,心裡很焦急,結果阿久津什麼都沒做,他們卻指責是我丟了寶特瓶……老實說,我根本搞不清楚狀況。」
  遠見老師委婉地說:「的確有寶特瓶飛過來,我也看到了……可是就角度而言,不可能是黑悟丟的。」
  「伊達警官,老師是這麼說的!」
  「哦,可是身為老師,當然會想要保護學生……」
  「妳的意思是證據不充分?那我想請問,有任何證據證明是黑悟丟擲寶特瓶的嗎?」
  「沒有。也就是說,雙方的主張出現歧異,為了確認才詢問他們詳情。還有,那個流鼻血的孩子……」
  對方也是高中生,據說他的母親大為光火,憤怒地說如果是故意丟擲寶特瓶造成她孩子受傷,就是傷害案件。
  「不不不,請等一下。假設──只是假設──就算是這個孩子丟了寶特瓶,引起事端的也是那個笨蛋吧?」
  「可是,就算被鬧場,也不應該訴諸暴力。」
  「但言語有時候比刀子更能傷害人!」
  「彩子小姐,冷靜一點。」
  彩子搖晃著原本就蓬亂的頭髮發表意見,被兒子如此勸說。
  「總之,今天只要請你們填寫文件就可以回去了。」
  「那個……會不會因為這次事件,受到停止社團活動的處分呢?」
  黑悟露出不安的表情。彩子這才發覺,這孩子最擔心的是這一點。
  「那不是由警察決定,而是由校方決定。當然,如果來栖同學沒有任何過錯,應該不會受到那樣的處分……」
  但黑悟無從證明自己的清白。遠見老師雖然說:「來栖,一定不要緊的。」但他的口吻並不是很有自信。黑悟就讀的河內山學院高中雖然尊重學生的自主性,但同時也很講究責任。
  彩子以監護人身分填寫文件後,帶著內心沮喪卻不在母親面前顯露出來的兒子,一同來到走廊上。
  「對不起,彩子小姐,妳現在正在趕稿,還讓妳跑來。」
  「沒關係,我交代很麻煩的背景給助手了。」
  「哈哈哈。」
  彩子知道他是勉強擠出笑容。這孩子總是這樣,讓她感到有些寂寞。如果是真有血緣關係的母子,這種時候不知道會談些什麼?孩子是否會鬧脾氣地擺出反抗態度……或是撒嬌呢?母親又要如何對待孩子……
  「我說過很多次了。我家小孩不可能做出那麼粗魯的行為!他只是開開玩笑,卻受到這麼大的傷害!」
  這時,對方母子剛好從另一間房間出來。
  看來母親都會像這樣盲目相信自己的兒子。她穿著雪白的襯衫、深藍色裙子,拿著大包包,腳上是四公分高的淺口鞋……想必是一位職業婦女。另一方面,已經比母親高出許多的兒子則把現代風的甚平穿得很邋遢,在母親看不見的地方聳肩,完全看不出反省的表情。
  「如果砸到眼睛,害我家小孩失明,誰要負責?啊,就是你吧?是你拿寶特瓶丟我兒子,對不對?」
  那位母親看到黑悟便橫眉豎目地瞪他。彩子反射性地站到黑悟前方。可愛的兒子現在還比她矮。
  「……討厭,妳是他母親?」
  開頭之所以會加上「討厭」,是因為彩子在趕稿中的打扮慘不忍睹。蓬亂的頭髮在後腦杓綁成一束,身上穿著以舒適為優先的T恤、及膝的褲子,以及不知何時洗過的灰色連帽外套,最慘的是左右兩腳上的涼鞋還不一樣。彩子在計程車上才發現這點,心想「啊,這是漫畫常出現的情況」。
  「……原來如此。像妳這樣的人,就會教出那種孩子。」
  「喂,妳說這樣的人是哪樣的人?」
  對方出言挑釁,彩子也不能假裝沒聽到。更何況自己的兒子被罵,當然不能保持沉默。
  「就算退讓一百步,不論我是什麼樣的人,也不能就此評斷孩子的人格吧?」
  「哦?母親的教育方式會影響孩子的人格,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是是~這麼說,妳的小孩就會被養育成令人討厭、惡毒又充滿偏見的人囉?」
  「什……」
  這時她兒子裝出乖巧的模樣,用噁心的聲音對勃然大怒的母親說:
  「媽媽,別說了,對那種人說什麼都沒用……雖然我只是稍微開點玩笑,不過,或許我也有不對的地方……」
  真是差勁的演技。雖然就演技差勁這一點,彩子的兒子也不遑多讓,但那至少只在舞台上。自家孩子不會在現實世界中撒這種骯髒的謊。
  「他露出很可怕的表情對我丟寶特瓶……像那種看起來文靜的人其實最恐怖。如果繼續爭吵,被報復就麻煩了……」
  「什……」
  這個故事編得太離譜,讓黑悟忍不住想反駁,但他的聲音被更大的聲音蓋過。
  「大笨蛋,你在編什麼故事!」
  彩子聽到關西腔的怒吼聲嚇了一跳,轉頭過去。
  接著她又被說話者的外表嚇到。
  「你竟然好意思囉哩囉嗦地胡扯一堆!我們在舞台上都看到了,小黑社長根本沒有出手!」
  留著瀏海的古裝少年怒吼。
  「沒錯!你還推倒了小丸子學姊!真不敢相信竟然對女生做出那種事!」
  弁天小僧也在生氣。啊,這個人雖然身材高大,卻是女生。
  「Piss off!」
  哇,連英語都出現了。藍眼睛的日本駄右衛門用英語喊了一句之後,突然恢復理智,對弁天小僧說「失敬」,然後重新開口:
  「我們社長跟你不一樣,不是卑鄙小人!」
  我們社長──聽到這個稱呼,黑悟睜大眼睛。
  「沒錯!雖然這個人軟弱到甚至讓人覺得有點煩,但絕對不會攻擊別人!更不可能亂丟寶特瓶!」
  「如果你要指控是小黑社長丟的,就拿出證據來啊!光憑一張嘴,什麼都說得出來!」
  「這兩人說得完全沒錯。基本上,只不過流了一點鼻血就叫媽媽來大吵大鬧,實在是太childish(幼稚)。難道說,你還在念kindergarten(幼稚園)嗎?」
  「……什麼?你們這些塗白臉的怪物!」
  穿著甚平的男生擺脫母親的制止,想要撲上日本駄右衛門。
  「刀真!」
  黑悟叫住他。這時不巧從另一間房走出敵方的夥伴,然後從走廊盡頭也跑來一群人,是歌舞伎社的二、三年級生。
  「小黑!」
  彩子難得聽到小蜻蜓大喊。
  「小黑!」
  「喂,你們在幹什麼!」
  「唔哦哦!也讓我參加吧!」
  彩子看過他們,那位寶塚演員般的美少女是芳,試圖勸阻大家的是花滿,剩下一個好像很愉快的……是阿久津。彩子總覺得阿久津非常適合當漫畫主角,他的個性相當突出。另外當然還有梨里、數馬,以及已經加LINE的同志──小丸子。
  警察局的走廊此刻陷入戳了蜂窩又踩下去,然後還偷走蜂蜜般的大騷動。幾名警員介入孩子之間,但激動的高中生和興奮的猴子沒有太大差別。不,不僅是高中生,人類只要一激動就會返回猴子狀態。
  「安分一點!」
  伊達警官發出粗壯的怒吼聲。
  「否則所有人都要被送上家事法院囉!」
  這句台詞似乎很有效果,大家的動作都停下來。如果是真正的不良少年,應該會嗤之以鼻地說:「家事法院有什麼好怕的!」但河內山高中的學生基本上都是個性溫和的優等生。
  「……你們在忙嗎?」
  在猴群的熱氣仍舊瀰漫的狀態中,這個聲音聽起來有如一陣涼風。
  仍舊橫眉豎目的伊達警官轉向說話的人,彩子和其他人也都轉向同一個方向。
  「啊。」
  「啊!」
  「咦?」
  「……為什麼?」
  河內山高中的學生紛紛發出這樣的聲音。最後黑悟睜大眼睛說:
  「蛯原?」
  這麼說……他就是蛯原仁,歌舞伎名門白銀屋的公子,藝名小澤乙之助。燙平的白襯衫、褲管中間有折線的褲子、長長的脖子和挺直的背脊……原來如此,光是站在那裡就展現不同的氣質──和阿久津完全相反,卻同樣擁有突出的個性。
  他以平靜的聲音問:
  「請問有生活安全課的人在嗎?」
  伊達警官出面說:「我就是。」
  「辛苦了。我是河內山學院高中部的蛯原仁。先前的夏季祭典,我剛好也在場……」
  「咦?你在啊?」
  黑悟發出驚愕的呼聲,公子瞪他一眼。
  「沒錯,我剛好經過。因為看到好像有些騷動,就帶來這樣東西。」
  「嗯?影片?」
  公子將自己的手機遞給伊達警官。伊達警官盯著手機,想必是在看手機裡播放的影片,然後點了幾次頭。
  接著她把手機還給公子,抬起頭果斷地說:
  「來栖黑悟是清白的。」
  彩子不禁抱住兒子,歌舞伎社的成員們也發出歡呼,遠見老師則無力地把背靠在牆上。當他快要倒下時扶起他的,應該就是指導員生島。甚平裝扮的男生一副懊惱的表情,他的母親則臉頰抽搐。
  「蛯原同學,你這段影片是在哪裡拍攝的?」
  「雖然感覺有些失禮,不過我是在舞台上拍攝的,因為那裡的視野最好。」
  「來栖一直出現在影片當中,他不僅沒有丟寶特瓶,還被推倒了……寶特瓶是從畫面外不相干的地方飛過來。雖然不知道是誰丟擲寶特瓶,但至少不是歌舞伎社的學生。他們幾乎都在畫面當中。」
  「我也這麼認為。」
  「謝謝你替我們釐清事實……你該不會是歌舞伎演員……」
  「啊,是的。」
  「你也是歌舞伎社的社員嗎?」
  聽到伊達警官這麼問,公子似乎感到意外與惱怒,鄭重否定:
  「怎麼可能!我跟他們沒關係,只是就讀同一所學校。」
  伊達警官說:「是嗎?不論如何,謝謝你的幫忙。」
  公子回以姿勢非常漂亮的鞠躬。
  「那麼,時間也不早了。」
  他平靜地說完,轉身背對大家,看也不看歌舞伎社的學生便離開。咦?他們感情不好嗎?彩子正感到擔心……
  「謝謝!」
  黑悟大喊。
  公子停下腳步。
  「謝謝!」
  「謝謝你!」
  「蛯原,謝謝!」
  「蛯原,幹得好!」
  幾個人的聲音迴盪在警察局的走廊。
  他們的嗓門似乎都鍛鍊過,感覺有點吵,但局裡的人只是苦笑,沒有追究。
  公子站在原地幾秒鐘後又往前走。他沒有揮手,腳步越來越快,最後終於消失在階梯。
  他直到最後都沒有回頭。
  「真是個害羞的傢伙!」
  扮成南鄉力丸的阿久津笑著說,然後擦擦鼻子下方。大概是因為妝有些龜裂,因此會癢。小蜻蜓輕拍黑悟的背,黑悟沒有說話,只是點頭。
  「辛苦了。」
  伊達警官首度露出笑容。
  「河內山高中的各位也可以回去了,社團活動請加油……至於你們,我還有一些問題要詢問你們。」
  以甚平裝男生為首的三人尷尬地低頭。
  他的母親則滿臉通紅,斥責兒子:「不要讓媽媽丟臉!」
  
  
  
  
  五人男走在夏天的夜路上。
  日本駄右衛門、弁天小僧、忠信利平、赤星十三郎、南鄉力丸走在路上。
  黑悟走在中間,彩子則在後方喜孜孜地看著他們的背影,不過路上的行人看到他們都嚇了一跳。
  「應該至少揍他一拳的!」
  「阿、阿久津學長……小黑社長不是那種人。」
  「沒錯,他連蟲子都不願意殺……應該說不敢殺。」
  「實踐非暴力主義是需要勇氣的,我很尊敬小黑社長這一點。」
  「哦哦,小黑,刀真竟然尊敬你。怎麼辦?」
  走在中間的黑悟笑著回應:「數馬,別鬧啦。」他現在一定臉紅了。
  「黑悟總是非常努力。」
  走在彩子旁邊的遠見老師這麼對她說。雖然彩子高興得想要跳起來,但心想應該謙虛一點,便回答:
  「沒有啦。他雖然很努力,不過畢竟是在做自己喜歡的事……」
  「即使是在做自己喜歡的事,能夠那麼努力也是很難能可貴,畢竟一路上總會遇到意外和麻煩。」
  「意外……請問,有那麼嚴重嗎?他在家裡都只報告愉快的事。」
  「是嗎?」
  遠見老師瞇著眼睛望著黑悟的背影,小聲說:「這很像來栖的風格。」
  「老師,我兒子……怎麼說呢,好像不太擅長表達壓力……」
  他總是自己忍耐,或者,他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在忍耐。黑悟從以前就有這樣的傾向。
  「是的。這一點我也會注意,並且守護他。不過應該沒問題了。春天的時候,他和一年級生處得不太好,可是現在……」
  黑悟和學弟妹們有說有笑。
  他的側臉看來無憂無慮,露出自然的笑容。
  「他是個很難得的傢伙。」
  指導員生島先生也這麼說,讓彩子覺得比自己受到稱讚還要高興。
  「我原本以為,光憑『喜歡』這樣的熱情能做的事情有限,不過十七歲的學生讓我明白……這種想法其實是畫地自限。」
  「那孩子能快樂地從事社團活動,都是多虧遠見老師和生島先生的幫忙,謝謝你們。」
  彩子停下腳步,鄭重地鞠躬。
  她因為鞠躬得太深,蓬亂的頭髮變得更亂,但都到這個地步,她也不覺得丟臉。她一直努力畫自己最喜歡的漫畫,努力和兒子一起生活。只要是喜歡的事,就能盡最大的努力……兒子這樣的個性,或許有一點受到彩子的影響。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身為他的養母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
  黑悟從出生時就沒有父親,母親也在小時候過世,上了國中後阿公也過世了。
  他是孤伶伶的小孩。
  而彩子是孤伶伶的大人,因此彼此扶持。
  話說回來,彩子絕對稱不上是很好的監護人。她工作一忙,就會把家事擺在一邊,也沒辦法關照黑悟的學業。對於歌舞伎,她不像阿公懂得那麼多,甚至幾乎沒帶黑悟去過劇場。但是,黑悟從來沒有抱怨過。
  「你們不要排成一列占滿整條路,這樣會擋到別人!」
  走在前面的三年級生當中,花滿回頭提醒學弟妹們。一、二年級生乖乖聽話,重新排列隊伍。光是這樣小小的一幕,就看得出來這個社團運作得很好。小蜻蜓來到黑悟旁邊,把臉湊近悄悄說了些話。戴眼鏡的高個子是黑悟非常可靠的好友。
  阿公。
  黑悟得到這麼多夥伴。
  大家還一起演出歌舞伎。
  你能夠相信嗎?
  彩子感動得想哭。
  事實上,她真的哭出來了。在夏季的夜晚、濕熱空氣的籠罩中,她假裝擦拭鼻頭的汗水擦了擦眼睛。遠見老師和生島先生都假裝沒看見。
  太好了,黑悟看起來很高興、很快樂。
  一直孤伶伶的那個孩子,擁有這麼多夥伴……
  
  「我差點忘記了!」
  
  哇,嚇一跳。
  彩子聽到兒子大喊,驚訝地停下腳步。
  這孩子的個性並不是很強勢,有時聲音卻很大,或許跟阿公的耳朵不太好有關。
  「我剛剛一直忘記了!我特地準備了這些,可是因為那場騷動完全忘記啦!雖然最後《白浪五人男》成了合宿的總結,不過,這次合宿原本是為了《拔毛夾》才對……唉……總之,角色分配決定了!」
  黑悟從書包裡拿出一疊紙,分發給聚集到他周圍的社員。啊,他們為了不擋到路人,特地靠到路邊,真是了不起。
  「除了阿久津以外,沒有人提出自己想要演的角色,所以我和遠見老師、生島先生討論之後,決定這樣的角色分配。我覺得這是最好的分配方式,不過,如果大家有意見當然可以……」
  「等……小黑。」
  芳有些慌亂地走到黑悟面前。
  「這、這是……」
  「啊,是的。」
  黑悟笑著用力點頭。
  
  「芳學姊,這次要請妳飾演公主!」
  
  粂寺彈正:阿久津新。
  小野春道:一之谷水帆。
  小野春風:唐臼猛。
  秦民部:丹羽花滿
  秦民部之弟──秦秀太郎:淺葱芳。
  八劍玄蕃:石橋刀真。
  八劍玄蕃之子──八劍數馬:數馬克己。
  小姐錦之前:淺葱芳(兩角)。
  侍女卷絹:三輪山梨里。
  萬兵衛:數馬克己(兩角)。
  
  忍者、隨從等:體操社協助。
  
  
  卷末附錄 給還沒看過歌舞伎的你
  
  
  小黑(以下簡稱「黑」):「第一學期結束的時候,班上同學問我:『歌舞伎真的那麼有趣嗎?』我告訴他們:『很有趣喔。八月的歌舞伎座採三部制,所以,即使是初學者也很容易觀賞!』」
  蜻蜓(以下簡稱「蜻」):「嗯。」
  黑:「結果他們問,什麼是三部制。」
  蜻:「……那也很正常。」
  黑:「的確。我做了很詳盡的說明,甚至讓他們感到受不了。首先,歌舞伎的公演通常是兩部制,也就是分為午場和晚場的情況居多。而且,白天和晚上演出的劇目不同。」
  蜻:「雖然也有例外。」
  黑:「對呀,像是Cocoon歌舞伎,白天和晚上都是演出相同劇目。即使幾乎都採兩部制,但八月的歌舞伎座有時會變成三部制。這樣一來,每部上演的時間會比較短,票價也會比平常便宜。」
  蜻:「雖然便宜,但對高中生而言還是很貴。」
  黑:「也是……嗯,我除了特別的日子以外,也都買最便宜的座位。現在可以用電話預約門票,然後在便利商店取票。如果是大人,可以用手機或電腦輕鬆買票,可是高中生無法用信用卡結帳。最便宜的是歌舞伎座的『一幕見』,但是這不能預約,必須當天在劇場排隊買票。」
  蜻:「就是只看一幕的票吧?應該也有人不知道『一幕』是什麼意思。」
  黑:「也對。電影和電視劇都沒有幕。如果是舞台劇,中途會垂下幾次帷幕。比如說,世話物結束、接著要跳舞踊的時候,幕會降下來,然後更換舞台布景,對觀眾來說就是休息時間。很長的一個故事有時也會分成好幾幕。」
  蜻:「也就是說,一天的公演當中有午場和晚場,各自又分為幾幕。幕就像是場景和作品的分段吧。」
  黑:「沒錯。『一幕見』因為只看局部,所以票價比較便宜,短的劇目只要八百日圓,但只限定四樓座位,距離舞台滿遠的,需要帶望遠鏡。四樓也有『大向』的人,有很多資深歌舞伎迷。」
  蜻:「當天排隊才知道能不能入場,感覺不太安心。」
  黑:「如果想要正常預約訂票,國立劇場有提供學生優惠,可以省一些錢!雖然也要看公演內容,不過最便宜的座位是一千三百日圓,真的很推薦。」
  蜻:「之前在那裡看的鑑賞教室很好懂。」
  黑:「那真的很棒!演員會用簡單易懂的方式,針對接下來的劇目解釋劇情和觀賞重點,對於第一次看歌舞伎的人應該最適合。國立劇場會定期舉辦鑑賞教室,希望大家能夠多多留意。」
  蜻:「對了,上次班上同學問我,不知道應該看哪一齣戲。」
  黑:「咦?你也被問到嗎……是、是女生問的?」
  蜻:「嗯。」
  黑:「唔……然後你怎麼回答?」
  蜻:「我說想看的時候去看就行了。反正有三齣戲,至少有一齣是喜歡的吧……」
  黑:「可惡,怎麼覺得聽起來好帥……的確是這樣子。如果想知道歌舞伎是怎麼回事,不用想太多,先試著去看過一次就好。即使沒有預先準備,只要租借導覽耳機便能了解重要資訊。雖然租借導覽耳機要幾百日圓,但我覺得很值得。」
  蜻:「用耳機聽導覽來看戲,感覺有些奇妙。」
  黑:「或許有人擔心會妨礙到看戲,不過解說出現的時機都很巧妙,所以沒問題。聽說那是每個月在正式演出前的舞台排練時錄音的,因此很有臨場感,資訊也很新。除了劇情和演員介紹之外,還會告訴你服裝和小道具的小故事,所以我很喜歡。」
  蜻:「如果想知道現在上演什麼戲,也可以上網查詢。」
  黑:「沒錯。臨時起意地初次去看歌舞伎也很帥氣,不過有些劇目比較適合初學者。嗯,世話物應該比較好懂吧?不過時代物比較華麗,就是典型的歌舞伎風格……到頭來還是看個人喜好吧?用手機或學校電腦查詢,可以知道詳細資訊。不論如何,不必想得太難,畢竟歌舞伎是庶民的娛樂!不是很艱澀的東西。」
  蜻:「話說回來,還是有一定的規矩吧?問我的女生煩惱不知道該穿什麼樣的服裝。」
  黑:「哦,原來女生會擔心這種問題……歌舞伎的話,有很多老人家去看,所以常見到穿和服的人,不過也有人穿普通的牛仔褲。只要穿著整潔,即使是休閒服裝也沒關係,當然特地打扮去看戲同樣很有樂趣。但是不建議穿太緊的衣服,尤其是剛開始去看戲的人……」
  蜻:「為什麼?」
  黑:「因為坐著的時間會很長。」
  蜻:「嗯……」
  黑:「歌舞伎不乏四小時的戲……不過中間當然會有休息時間,請放心。有三十分鐘左右的休息時間可以用餐,也有比較短的休息。可是如果穿著太緊的衣服,就不能放輕鬆享受了。女生的話,穿連身裙會滿輕鬆的吧……是誰問你的?」
  蜻:「……她也很在意用餐的事。可以在便利商店買吃的帶進去嗎?」
  黑:「沒問題。如果是歌舞伎專用的劇場,可以在觀眾席飲食。啊,演出當中當然不行,是在休息時間吃便當或點心。若是歌舞伎座,也可以事先預約在食堂用餐。那裡提供的是豪華便當,雖然很好吃,但對高中生來說是很大一筆開銷……建議和家裡的人同行、有人贊助的時候再享用。劇場裡也有販售便當,或者可以從家裡帶飯糰去。彩子小姐就喜歡在銀座三越百貨的地下街買食物過去……誰問你的?」
  蜻:「她也想知道,是不是每個座位都應該要帶望遠鏡。」
  黑:「我喜歡看小道具、服裝、化妝,當然還有演員的臉,所以會帶望遠鏡。歌舞伎的演員動作基本上比現代劇緩慢,所以,我覺得很適合帶望遠鏡去觀察。不過一開始就買望遠鏡也很花錢,大概是『有的話會很方便』這種程度的需求吧。所以說,她到底是誰?」
  蜻:「她也說,觀眾好像都是大人,會很緊張。」
  黑:「不用擔心。雖然的確都是大人,不過如果有年輕人去看戲,大家一定會很和善地接納。不知道的事情可以問劇場的人,會得到很親切的答覆。基本禮儀就是演出中要關掉手機、不可以說話之類理所當然的事。」
  蜻:「她還問,如果因為無聊而睡著怎麼辦……」
  黑:「睡著雖然很浪費,不過偷偷告訴你,還滿多人在睡的……很累或睡眠不足的時候,聽到三味線舒服的音樂聲,就會……你該告訴我到底是誰了吧?」
  蜻:「她問我一大堆問題,最後還說因為感到不安,希望可以跟我一起去。」
  黑:「哇,這是什麼發展!」
  蜻:「……聲音太大了。」
  黑:「對、對不起……可是,這種發展太神奇了!你怎麼回答?」
  蜻:「我說來栖比較清楚,那就三個人一起去吧。」
  黑:「啊?」
  蜻:「她當時說『那一定很有趣~』,可是後來就沒再問了。」
  黑:「你……」
  蜻:「真可惜,歌舞伎真的很有趣。」
  黑:「……嗯,的確……很可惜……就各種意義來說,都超級可惜的……你雖然腦筋很好,但有時候很遲鈍……」
  蜻:「還不到被你指責的地步吧?」
  黑:「啊?為什麼?我雖然腦筋不好,可是直覺滿敏銳的!應該!」
  蜻:「應該?」
  黑:「話說回來,你下個月的星期六日什麼時候有空?要不要去東銀座?」
  蜻:「要去排隊嗎?」
  黑:「嗯。雖然最近缺錢,可是我想要看一幕見的《藤娘》。」
  蜻:「嗯。」
  黑:「也許要排很久。每次都麻煩你陪我去,真不好意思。」
  蜻:「沒關係,我也想看。」
  黑:「《藤娘》真的很棒。我很喜歡一開始全黑的舞台突然亮起來的那個瞬間,就好像突然進入不同的世界。」
  蜻:「嗯。」
  黑:「我希望大家也能體驗那樣的氛圍,現場演出特有的……怎麼說,就是舞台和觀眾席連結在一起的那種興奮感。」
  蜻:「……嗯。」
  黑:「所以說,到底是誰?給我提示吧!是長頭髮還是短頭髮?」
  蜻:「你還在問這個問題……」
  
  
  引用、參考文獻
  
  
  《最新歌舞伎大事典》富澤慶秀、藤田洋監修 神山彰、丸茂祐佳、兒玉竜一編輯委員 柏書房
  《歌舞伎On Stage 1 蔦紅葉宇都谷垰 青砥稿花紅彩畫》河竹登志夫編著 白水社
  《開場四十週年紀念 國立劇場歌舞伎公演紀錄集1 通狂言 青砥稿花紅彩畫 三幕九場》獨立行政法人日本藝術文化振興會 國立劇場監修、資料提供 公益社團法人日本演員協會、松竹株式會社協力 Pia株式會社
  
  參考資料
  「歌舞伎座惜別公演十六個月全紀錄」DVD BOOK 小學館
  
  *另外也參考其他歌舞伎相關書籍、公演情節介紹手冊等。
  *在此要深深感謝本書執筆之際協助監修、採訪的所有人。
  
  監修
  渡邊哲之先生(國立劇場)
发表于 2017-7-9 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這部 真的超超超超超好看的!!
每次看到這部都很燃!
感謝大大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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