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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織守きょうや]記憶使者 1[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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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21 11: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7-21 11:22 编辑

  記憶使者 1
  ——————————————
  作者:織守きょうや
  插畫:loundraw
  譯者:洪于琇
  圖源:Jakiro
  錄入:养老驴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大學生遼一愛慕罹患嚴重夜路恐懼症的學姊杏子,
  遼一耐性陪伴著她,希望能療癒杏子的恐懼症,
  然而,杏子卻將希望放在都市傳說「記憶使者」──
  傳說中,記憶使者能幫人消除想遺忘的記憶。


  某一天,杏子竟能自己走夜路回家,
  看似治癒恐懼症的她,
  卻將遼一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開始追尋真相的遼一,
  發現青梅竹馬的鄰居玩伴真希似乎也失落了一段重要的記憶;
  此外,就連他自己的腦中也出現不可思議的空白斷層。


  究竟「記憶使者」是不可見人的腦外科手術?
  抑或是傳說中能「吃掉」記憶的怪人?
  遼一努力追查的同時,
  卻戰慄地發現記憶使者早就潛伏在他身邊,虎視眈眈……

  作者簡介
  作者:織守きょうや
  1980年生於英國倫敦,現居於日本兵庫縣。2013年榮獲第14屆講談社BOX新人獎「Powers」,以《霊感検定》一書出道,2015年以《記憶使者》(得獎時筆名為京谷)榮獲第22屆日本HORROR小說大賞讀者獎。目前擔任律師工作之餘同時撰寫小說。其他作品有《霊感検定Ⅱ》、《SHELTER╱CAGE》、《黒野葉月は鳥籠で眠らない》。

  譯者:洪于琇
  國立政治大學日文系畢。和許多台灣小孩一樣,童年在日本動畫、漫畫的陪伴下長大。興趣是旅行、閱讀、看電影。很喜歡自己的文字能夠幫助到別人的感覺。譯有小說《Starting over 重啟人生》,漫畫《怪物的孩子》、「RDG 瀕危物種少女」系列。


  CONTENTS

  Prologue
  1st. Episode : Notice
  at present 1
  2nd. Episode : Last Letter
  at present 2
  3rd. Episode : Calling for Moratorium
  at present 3
  4th. Episode : First and Last Contact

 楼主| 发表于 2017-7-21 11:16 | 显示全部楼层
  Prologue


  遼一第一次聽到「記憶使者」的都市傳說是在上小學前。
  只要於傍晚時分坐在公園的綠色長椅上等待,記憶使者便會現身。然後,他會為你消除你想遺忘、卻無論如何都忘不了的記憶。
  這是在附近老人家之間很有名的傳說。
  遼一的奶奶也會在有誰忘東忘西時笑著說:「是不是記憶使者出現了呢?」
  年幼的遼一把這些當成故事來聽。當小自己三歲的玩伴為此害怕時,他也會笑著說:「傻瓜,這是編的故事啦。」
  當時,遼一還不相信。

  *

  男人與小孩面對面站著,看不清楚他們的臉龐。
  白煙,黑皮鞋,灰布。畫面一轉,遠方幾度響起警笛聲。
  他看著伸出去的手臂。
  快逃、快逃。
  他在對誰說話呢?是對自己嗎?他不知道,只是一味反覆呼喊。然而,雙腳卻彷彿凍住般動彈不得。
  夢境總是在這裡結束。


  嗶嗶嗶嗶,幾乎在夢境結束的同時,耳邊響起了令人愣住的高音。遼一瞬間清醒。
  儘管夏日已經結束,他卻流著汗。好久沒作的那場夢依舊意義不明,雖然不明白其中含意,但不知為何,遼一總是會因緊張而驚醒。
  搖搖頭抬起臉,眼前是包著橘色外殼的手機。
  伸出手想拿起手機,手機卻突然避開遼一的手,移動到他碰不到的距離。
  「……真希。」
  「我拍到小遼的睡臉了~」
  「……最近的女高中生喔……給我。」
  「不要。」
  因為趴著睡覺的緣故,後背和手腕嘎吱作響。遼一從桌上撐起身體,旋轉肩膀時,在背後偷看Mac螢幕的真希開口:
  「這是什麼?年表?哇,好厲害,你連這個都做了。」
  少女的高音對剛睡醒的腦袋而言太過衝擊。遼一皺起臉,關掉開著的資料夾。不理會真希嘟囔著「小氣~」,遼一索性將Mac關機。
  直到畫面消失的前一刻都盯著螢幕不放的真希,一邊玩著褪色的髮尾一邊嘟著嘴說:
  「你剛剛是不是寫了一九五六……?意思是記憶使者五十年前就存在了嗎?」
  「只是代表傳聞最早開始流行是在五十年前而已吧?都市傳說就是這樣。」
  遼一起身,將攤在桌上的筆記本和便條之類的物品集中起來,全放進L夾中。真希以責怪的口吻說:「神神祕祕的~」
  「小遼很久以前就很在意這個傳聞了對吧?明明看起來一副瞧不起這種事的樣子,竟然會相信?超意外的。」
  「我不是相信,是對『以傳聞形式在人群中流傳的資訊』這種溝通型態有興趣。」
  這是騙人的。遼一並不認為記憶使者的都市傳說是胡說八道,不過,他忌諱在這個童年玩伴面前這樣說。
  「所謂的都市傳說,其實就是來源不明的傳聞。譬如說因為大肆宣稱『朋友的朋友實際遇過』而擴散開來,但實際上絕對找不到那個『朋友的朋友』,所以也無從確認。裂嘴女和人面犬都是這樣吧?」
  「啊……嗯。」
  「我只是在調查這種感覺完全像是編出來的傳聞為什麼會擴散、擴散的過程,以及傳聞如何變化。這是我們大學的功課,別煩我啦。」
  「好~~啊!那要不要我幫你問班上的同學?高中女生本來就喜歡這種東西,或許可以蒐集到很多情報。」
  「妳現在是關心我功課的時候嗎?妳不是快期中考了?」
  「啊、我忘了。我是想請你教我數學才來的。」
  「我很忙。」
  「你明明在睡覺。」
  實際上,應該是被記憶使者消除記憶的人,遼一就知道三個。
  其中之一就是這個小自己三歲的兒時玩伴,河合真希。所以,他才不想讓真希和這件事扯上關係。
  有很長一段時間,遼一並沒有將真希欠缺的記憶和記憶使者連結在一起,他會將兩者聯想在一起,是一年前認識了「第二個人」之後。
  而遼一確認自己過去以為只是都市傳說的記憶使者確有其人,則是在他發現了「第三個人」之後。
 楼主| 发表于 2017-7-21 11:18 | 显示全部楼层

  1st. Episode : Notice


  剛進大學不久,遼一在初次參加的聚餐上認識了大一屆的學姊澤田杏子。
  一開始是因為遼一踢到她的包包,把包包打翻了。
  「啊!對不起。」
  「不會,我才對不起,把東西放在走道上。」
  遼一跪在榻榻米上,撿起從包包中掉出來的書本交給對方。《催眠療法與腦科學》這個艱澀的標題映入眼簾。
  「妳是心理系的嗎?」
  「嗯,我對這方面有點興趣。」
  粉色系的布包裡裝著厚重的精裝專門書,遼一因為兩者間的落差心裡「喔!」了一聲,驚訝多少也源自於對方的長相是自己喜歡的類型。
  遼一就這樣坐在杏子身邊聊了起來,在大家乾杯前的自我介紹時,確認了對方沒有男朋友。
  談話中,發現彼此是同一個職棒球隊的球迷後,遼一又更加興奮了。
  (啊……怎麼說,或許不錯喔。)
  談起話來也不覺得累人。
  不論欣賞運動比賽或喜歡的電影,兩人各方面興趣都很契合,遼一單純地感到很開心。
  在聚餐上遇見可愛的學姊後培養感情,簡直是自己心目中描繪的大學生生活。
  遼一是因為拒絕不了邀請才出席聚餐的,原本覺得都是學長姊的場合得費心應對又很悶,但現在覺得有來真是太好了。遼一對邀請自己來的朋友送上感激的眼神。
  然而──
  「啊、抱歉,我得走了。」
  一直不停注意時鐘的杏子在聚餐開始大約一個小時後起身。
  「我只是來露個臉而已,抱歉。」
  面對席間「咦~~」的聲浪,杏子不好意思地舉起手擺出抱歉的姿勢。
  遼一期待她會說:「那就再待一下下。」然而,杏子卻在將千圓鈔票遞給應該是友人的女生後,真的就這樣回去了。
  遼一半傻眼地目送杏子離開。
  喂喂喂,就算有門禁也太早了吧?才剛過八點耶,八點。
  雖然沒有說出口,但他的表情似乎清楚地表露出來。
  「她不是因為討厭吉森你啦,杏子每次都這樣。」
  其他學長姊這麼告訴他。
  「杏子本來就不太參加聚餐,就算參加也會馬上離開,今天算待得久的了。」
  或許是看出遼一還想再跟杏子多聊聊的心情,大家安慰他:「真可惜啊。」
  遼一雖然笑著回說沒關係,但其實真的覺得很可惜,後悔自己要是有先和對方交換E-mail就好了。
  之後雖然還有好幾次聚餐,杏子卻都沒有來。


  即使沒參加聚餐,由於同屬一個學院,遼一當然還是有在校內看到杏子。
  他們上同一門選修,說過幾次話,在第三次談話時,遼一試著邀請杏子去學生餐廳吃午餐,杏子意外乾脆地答應了。
  由於杏子在午餐前想先去一趟圖書館,遼一也陪她一同前往,等待杏子辦理借閱一本厚重的《心理治療基礎》。
  「看起來很難的樣子。」
  「很有趣喔。你呢?都選了什麼課?」
  「嗯,溝通概論之類的……老師會說一些謠言的傳播過程、都市傳說的傳播等,很有趣。」
  「什麼啊?啊、我知道了,像是裂嘴女這種恐怖故事嗎?我也很喜歡這類東西。」
  「網路上還有統整的網站,上面有各式各樣的故事喔。」
  「哦~我也來看看好了。」
  如同第一次見面的感覺一樣,杏子給人的印象和配合度絕對不差,不如說會覺得她很活潑,很有社交性。至少,她不是怕生的類型。看樣子,不太參加聚會並不是因為不擅長與人相處。
  在學生餐廳的窗邊,遼一與杏子各自將A套餐和肉片烏龍麵的托盤放到桌上,相對而坐。
  「澤田學姊家門禁很嚴嗎?」
  「咦?」
  「啊、不是,我聽說學姊去聚餐或唱歌都不會待太晚。」
  如果不是因為杏子自己討厭人多的地方,就只想得到是因為家裡很嚴格這種理由了。
  遼一說完後,杏子苦笑猶豫地說:「也不是這樣……」
  「啊,如果有什麼不方便說的原因,不用……」
  「不是那麼嚴重的事啦,反而是不需要特別說明的理由……」
  杏子的視線游移著,煩惱地沉默一會後,小聲地說:
  「我怕走夜路。」
  正準備拆開免洗筷的遼一因為意外的答案而停下動作。
  杏子看到遼一的反應,馬上提高聲調說:
  「這是自我意識過剩對吧!我自己也知道……」
  「不……不會,大部分女生……不是都會這樣嗎?現在社會上有那麼多奇奇怪怪的案子。」
  「嗯,話是這樣說……沒錯。」
  儘管如此,遼一也覺得一到八點就馬上回家,執行得這麼徹底的人十分少見。雖然這麼想,卻無法說出口,他知道對方應該也有什麼原因。
  遼一拆開免洗筷後,杏子也拿起叉子開始用餐,兩人有一段時間只是默默地進食。
  遼一像是旁觀者般,看著自己碗中的肉片烏龍麵漸漸減少,一邊想:
  (吃完這個後,接著就會說:「拜拜。」)
  這麼一來,兩人就會在尷尬的狀態下分開。難得杏子答應了自己的邀請,遼一卻問了難以回答的問題讓對方不自在。
  發現這件事、察覺不能這樣以後,遼一停下筷子。
  「如果是八點以前就沒關係對吧?」
  遼一從碗裡抬起臉來說道。當他意識到時,話語已經脫口而出。
  在這股氣勢下,杏子也驚訝地看著自己。
  「上次聚餐時我們說的電影,學姊說過想看好萊塢重拍的那部西班牙電影對吧?」
  遼一沒頭沒尾地一個人滔滔不絕。
  意識到自己話說得太快,遼一先闔上嘴巴,吞了一口口水。
  「可……可以的話,我們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去看?」
  杏子眨也不眨地睜大眼睛。
  兩人互相凝視大約五秒的時間,接著,杏子緩緩眨了眨眼。
  她將叉子放在盤子上說:
  「……抱歉,我今天有事。」
  「那下週呢?我星期一中午之後都沒課。」
  「星期一都不行,對不起。」
  連續回絕之後,杏子不好意思地垂下眉毛。
  看著她的表情,遼一終於洩氣地說:
  「這樣啊……抱歉,這麼突然。」
  回神之後,遼一便覺得丟臉。
  想和交談過幾次的對象一口氣縮短距離,結果是白費力氣。他應該做得再巧妙一點才對。
  遼一剛才沒想那麼多,不過,現在的自己怎麼看都像是個奮力提出約會邀請後慘敗的男人,這樣只是讓雙方更尷尬而已。
  人家都這樣拒絕了,遼一應該要當作沒希望地放棄了。
  然而,在遼一喪氣前,杏子開口說:
  「不過,謝謝。你邀我我很開心喔。」
  接著,杏子像是有些困擾又有些害羞,但是看起來很開心似地笑了。
  她的笑容非常可愛。
  明明才剛剛被拒絕邀請,遼一低落的心卻再次浮上水面。
  (妳說這些話,會讓我期待的……)
  自己應該不是容易心動的人。
  就算是喜歡的長相和外形,就算興趣相符仍然不夠,遼一還沒有了解杏子到喜歡她的地步。
  現在,他才剛開始想了解她。

  *

  星期一午後,和大學朋友們吃過午餐分開後,遼一一個人去了書店。回程的路上,他看到了杏子。
  杏子剛從醫院出來。
  遼一只覺得好巧,心想杏子可能是去探病;然而在四目相交的瞬間,杏子的表情明顯僵硬,遼一因此想到──
  今天是星期一。杏子說過,星期一她都有事。
  「……妳還好嗎?」
  遼一想也沒想就問出口,光是這句話就看得出杏子的動搖。
  或許打聲招呼就離開才合乎禮儀,但遼一覺得自己若是現在不問,以後就永遠問不出口了。
  所以,在應該退後的地方,他鼓起勇氣往前踏了一步。
  「妳要回家了嗎?能不能陪我喝杯咖啡呢?」
  杏子一臉無計可施的表情,跟在遼一身後。


  兩人走入醫院正對面的連鎖咖啡店。
  雖然杏子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但遼一一說要請客,她便毫不客氣地在櫃檯點了中杯的期間限定咖啡,還加點了楓糖漿,並且恨恨地看著忍俊不住的遼一。比想像中有精神的杏子令遼一稍微放下心來,但那個樣子也有可能是她刻意表現出來的。
  先來到座位的杏子有些無所適從。
  遼一將吸管插入透明塑膠杯中,放到杏子面前。
  「我以為妳說每個星期一都有事,可能是打工之類的。」
  「……嗯。」
  「還好那不是拒絕我的藉口,我放心了。」
  遼一在對面的位子上坐下後說。杏子微微笑了一下。
  接著,杏子道謝後將杯子移向自己,用雙手包住杯子。
  「精神科。我每週一去一次,雖然醫生說如果狀況好轉,可以改兩個星期、三個星期去一次……可是現在看起來沒什麼效果。」
  杏子看著堆得高高的鮮奶油說,然後她暫時沉默,抬起眼睛觀察遼一的反應。
  「扣分了嗎?」
  「為什麼要扣分?」
  毫不顧慮地深入這麼私人的事情,該被扣分的人是自己吧?
  聽見遼一的回答,杏子又垂下眉笑了。
  「我說過我害怕走夜路對吧?」
  杏子將左手放在杯子上,右手拿著吸管,沒有喝飲料只是來回旋轉。
  「很怪吧?都這個年紀了,我自己也知道。」
  「我……不會覺得很怪。」
  雖然覺得杏子很謹慎,但遼一能理解,在這麼亂的社會中,女生大概就是會這樣。而他自己也沒有結交過那麼多女性朋友可以比較。
  他只是覺得這不符合杏子給人的堅強形象。
  「謝謝。不過,都這麼大了,晚上還不敢一個人出去實在很傷腦筋,所以我去諮商看看有沒有辦法改善。」
  杏子微微歪著頭,懷疑自己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
  看樣子,雖然只是一句「害怕走夜路」,但杏子的症狀比遼一想像得還要嚴重。
  「治好的話,就可以做更多事……也可以參加聚餐了。這樣一來,你再找我說話的話我會很開心吧。」
  杏子膽怯地說,那種小心翼翼的笑法不適合她。
  害怕走夜路不是杏子的錯,因不方便而痛苦的是她自己,她沒有必要對擅自邀她而被拒絕的對象感到抱歉。
  如果想和杏子出去,應該努力的是自己。
  (如果想看她沒有勉強的笑容,我就必須讓她笑才對。)
  遼一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打開情報網頁頁面。
  他搜尋了附近的電影院和上映的片子。在這間店步行十分鐘的距離外有家電影院,有上映他邀杏子一起去看卻被拒絕的那部懸疑片。
  好。
  「我們還是去看電影吧。等一下去,應該有一場六點的場次。」
  「妳看。」遼一將手機畫面拿給杏子看。
  杏子困惑地來回看著手機畫面和遼一。
  「咦……可是……」
  如果是六點開始的電影,回家時一定會超過八點。
  遼一知道。
  彷彿阻擋杏子逃跑的路線般,遼一一句話一句話地逼近,繼續說:
  「我會送妳回家,好好地將妳送到家門前,也就是正門口……不管是公車或電車都陪妳一起搭,絕對會安全地把妳送抵家門。」
  就算笑他拚過頭了遼一也無話可說;不如說,只要杏子願意笑他就無所謂。
  如果他能稍微期待的話……
  如果杏子不討厭和自己出去的話……
  「要不要去看電影呢?」
  杏子眨了兩次眼睛,嘴角緊抿成一條線,她的眼神游移著,但並沒有落淚。
  她吸吸鼻子,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後吐出來。
  接著她左手抓著杯子,打開塑膠蓋,將蓋子和吸管一起放在鋪著紙巾的托盤上,直接以嘴對著杯子灌起調味咖啡。那副模樣就像泡完澡後喝咖啡牛奶一樣,該怎麼說呢?是很男人的喝法。
  杏子將幾乎空了的杯子砰地一聲放在桌上,「噗哈」地吐了一口氣說: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要我陪你去也可以喔。」
  她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抬起下巴,挺胸說道。
  「為什麼是用上對下的語氣啊?」
  「因為我是學姊啊!」
  遼一還在擔心自己是不是太強迫杏子了,所以看到對方以開玩笑的方式答應後鬆了一口氣,便故意講來鬧杏子,杏子也以玩笑話回應。
  就算覺得有些刻意,但彼此都不提起。
  兩個人還在小心地相互摸索。儘管如此,往前靠近一步仍然令人開心不已。
  離開咖啡店時,遼一裝作沒有聽見杏子悄聲說的那句「謝謝」。


  電影結束後,他們到連鎖義大利麵店吃晚餐,離開時已經接近十點。
  杏子家距離最近的車站還要走十分鐘左右。
  他們並肩走在車站外的道路上。遼一是第一次送女孩子回家,稍微有些緊張。
  「啊……這條路的確有點暗……」
  雖然道路兩旁有店面,白天應該是熱鬧的街道,但這個時間點店家的鐵門當然都已拉下,也完全沒有人。
  遼一說出「一個人走會怕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感想後,杏子指著旁邊的小路說:
  「白天趕時間的時候,我會走這條……小路,但晚上那裡真的是一片黑。」
  遼一看向杏子指的小路,跟算是有路燈(雖然沒用)、比較大的路相比,那裡幾乎看不到類似燈光的東西。
  「女生一個人走這條路的確很不容易。」
  「嗯……」
  杏子自從下公車後,便將掛在包包提把上類似鑰匙圈的東西拿下來放在手中。
  似乎是注意到遼一看著自己的手猜想那是什麼的視線,杏子慌慌張張地攤開手掌說:
  「啊……抱歉,這是我的習慣。」
  「什麼?」
  「攜帶式防狼警報器。」
  「咦?還有這種東西?」
  「聲音很大喔,一壓這邊就會響。然後,這個是──」
  杏子翻著包包,喀啦喀啦地拖出一堆塑膠製品。圓盤、筒狀……有各種形狀,看起來似乎都是防狼道具。
  「這個一拉繩子就會響,這種可是專業用的。」
  「妳還帶兩個嗎?那種更厲害、不只是發出聲音,像是可以擊退對方的東西不是更好嗎?」
  「你是說防狼噴霧的話,我有喔。辣椒催淚噴霧。」
  「哇嗚,好厲害!」
  他們走在夜晚的路上,開起防狼道具說明會。雖然一路互相笑鬧,但快到杏子家時,她突然低下頭說:
  「……我這樣很不正常吧?」
  由於杏子站著不動,遼一也停下腳步看著她。
  「一過九點就害怕得不敢一個人出門,就算帶好幾個防狼道具也無法放心。一個人不管在電車裡還是公車上,不握著防狼噴霧就會害怕……就算握著也還是怕……」
  遼一將身體轉向杏子,杏子卻將視線落在水泥路上,不打算看遼一。她握著塑膠製的防狼警報器,食指勾著鍊子前端的金屬環,把玩著看起來很廉價的安全鎖說:
  「我以前碰過色狼。雖然那時有人路過救了我,但真的很可怕。我明明對自己的體能很有自信,個性也很強,當時卻怕得發不出聲音。現在想起來還是會害怕,可能是心理創傷吧。」
  杏子越說越快。對她而言,不願回想的事也不願說出口吧。然而,她還是告訴了遼一。
  遼一雖然無法看見杏子的眼睛,仍然安靜認真地聆聽。
  「我看了很多書,跟很多人討論過,也開始去醫院治療,但都沒用。明明理智知道根本不用這麼害怕。」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哽咽的聲音像是無計可施般地沙啞,然後消失。
  語畢,杏子仍然站在原地,沒有抬頭。
  遼一思索著回答的話語。
  雖然不認為自己能輕輕鬆鬆就解答杏子一直煩惱的問題,但他也不想只是聽聽就結束。
  如果杏子願意稍微相信自己的話,遼一希望至少他們相處時杏子能夠放心。他不希望杏子因為覺得自己不正常而對遼一感到抱歉。
  然而,他始終想不到能讓杏子安心的話。遼一以窩囊的心情開口:
  「……雖然我沒碰過色狼不懂妳的心情……」
  杏子垂著眼睛微微笑了一下。
  「但是,遇到這種事還是會很受打擊,我覺得學姊會變成這樣,也是無可奈何……」
  「但還是很奇怪喔,遇過色狼的女生不計其數,那些女生並沒有都變成我這樣。」
  「這……會變成這樣不是學姊妳的錯吧?」
  杏子抬起頭,笑著說了聲謝謝。遼一並不是想聽杏子道謝,心情很複雜。
  接著,兩人慢步前行,來到掛著「澤田」門牌的屋子前。看著杏子拿出鑰匙,確認她打開門,就在遼一準備說:「那我就送到這裡」時──
  「……啊,對了,你說你們課堂上在調查都市傳說的事情吧?」
  杏子像是突然想起似地,一隻手放在門上回頭問道:
  「你知道記憶使者嗎?」
  「咦?」
  遼一的心臟縮了一下。
  會一瞬間感到措手不及並非因為那是從沒聽過的單字。
  (是不是記憶使者出現了呢?)
  好長一段時間沒聽到,卻仍然記得的某個單字在腦袋裡甦醒。
  記憶使者,是那個記憶使者嗎?
  「不知道吧?抱歉,沒事!」
  在遼一回答前,杏子快一步在胸前揮揮手取消自己剛才說的話。她將半邊身體鑽進開啟的大門裡,雙手合十表達感謝。
  「真的很謝謝你。學校見。」
  「啊……晚安。」
  大門闔上。

  *

  在寫溝通概論的報告時,遼一有個參考網站。那個網站雖然像是個人網站,但全面性地整理了都市傳說的內容,有依日文五十音、種類統整全國都市傳說並附檢索功能的事典、管理員做的各種都市傳說考察,甚至還有十分了解都市傳說的管理員常駐的聊天室,資訊量非常充沛。
  由於很介意分開時杏子說的話,遼一打開了一直放在我的最愛標籤裡的那個網站。如同預料,他在都市傳說事典裡「K」開頭的索引中,找到了「記憶使者」(註1:「K」開頭的索引 日文記憶使者寫成「記憶屋」,發音是Kiokuya。)這個名字。
  「記憶使者」似乎是個冷門的都市傳說,跟其他故事相比,資訊非常少,不過仍然放了幾行說明文字。
  所謂記憶使者,就是能消除記憶的怪人。雖然有幾種召喚記憶使者的方法,但基本上他會出現在想跟自己見面的人面前。其實,日本流行的都市傳說有不少是從國外傳入的,但記憶使者的傳聞只在日本,而且只有東京附近才有人聽過。這是以女高中生為中心,最近才開始流行的傳說。要分類的話,屬於「奇異、怪人類都市傳說」的一種,日本這類怪談以「紅斗篷怪人」和「裂嘴女」為代表。
  遼一小時候也聽奶奶說過記憶使者,內容和網站上寫的資訊大致相同。但是這個網站上說「最近才開始流行」。
  意思是過去只限定在極特定區域的都市傳說,因為某種理由而開始廣泛散播開來了嗎?
  (但總覺得好單調啊。)
  記憶使者的傳說既沒有那種結尾令人不寒而慄的情節,說是怪人,跟裂嘴女和人面犬相比也缺乏衝擊性。或許是因為這樣才那麼冷門吧,在為數眾多的都市傳說中,實在不讓人覺得有趣。
  (無論如何,都只是謠傳罷了。)
  遼一只是因為杏子一臉認真地提起才會介意而已。
  (學姊為什麼突然提起記憶使者呢?)
  能幫人消除記憶的怪人之類的,這種編出來騙小孩的故事。
  遼一伸展脖子的肌肉活動筋骨,愣愣地想著。
  (她是想說如果真的有記憶使者就好了嗎?這樣便能消去造成自己心理創傷的記憶了嗎?)
  在她說了接受心理諮商也沒有效、無論做什麼都沒用之後。
  如果杏子用那麼認真的表情是想說:「明知道不可能存在,但如果有的話就好了。」──那種「如果」也太空虛、太悲哀了。

  *

  在禁不起遼一纏人的邀請之下,杏子參加了好幾次大學聚餐。
  每次回家時,遼一都會將她送到家裡,這種成為騎士的心情,遼一也很樂在其中,杏子卻覺得很抱歉。
  杏子自己也很努力想治療「恐懼症」,但看來仍然沒有什麼成效。
  遼一也提出各式各樣的方法,像是每次將回家時間延後十分鐘,慢慢習慣如何?或是乾脆試著晚上走出門一次,當知道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後就不怕了等等。但杏子每次都會搖著頭說,每一種方法她以前都試過了。
  「從高中開始我就試了很多種方法,這也是第二個心理醫生了,但好像行不通。就算理智上了解,但並不是頭腦的問題,而是心情、身體……」
  至少她和遼一在一起時可以走夜路。
  這樣的話,實際累積晚上外出、持續不停走同一條路的經驗是最踏實穩健的方法。只要持續下去,總有一天就不會怕了吧?

  在送杏子回家的任務反覆幾次後,遼一和杏子參加了一場時機來得恰好的聚餐。她差不多習慣了吧?一思及此,遼一在聚餐接近尾聲時故意說有無法推掉的事情,起身離開。
  雖然他沒有和杏子提過,但下猛藥或許有用。由於不能讓過程發生任何問題,所以遼一打算讓人以為他先回家了,再保持距離跟在杏子身後。
  杏子和其他人道別後,在店門前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不過,她最後終於像下定決心般開始奔跑。彷彿像被什麼東西追趕似的跑法,令遼一跟得很辛苦。杏子不同於平常的樣子,戰戰兢兢地注意四周,不過車站距離餐廳並沒有那麼遠,加上一路上也很熱鬧,她總算抵達車站。
  看著杏子平安搭上電車,抵達離家最近的車站後,遼一才放下心。但一切就到此為止。
  臉色發白、緊握防狼道具的杏子無法再從那裡移動一步。跟有居酒屋的站前道路相比,杏子家附近的車站周邊十分冷清。雖然車站旁也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商店,還算明亮,但她似乎還是很抗拒走向比較黑的方向。
  雖然她數次嘗試邁出步伐,但走沒幾步就又回到原點,遠遠看也感受得出杏子使勁地朝身體施力。
  看著杏子打算奔跑卻突然猛踩剎車般雙腳動彈不得的樣子,遼一明白──
  現在還太早了。
  杏子恐懼症的根源比遼一所想的還要深許多。
  處於這個狀態大概三十分鐘後,杏子終於洩氣,她握緊警報器,衝向車站旁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家庭餐廳。發現杏子似乎打算在那裡過夜後,遼一急忙追上前。
  遼一在餐廳前出聲叫住杏子,看著上氣不接下氣的遼一,杏子似乎馬上就明白他的意圖。
  「對不起。」
  杏子以泫然欲泣的表情說。
  她不是說她害怕也沒有說她不安,甚至沒有責備欺騙自己的遼一。那是對沒用的自己感到抱歉的神情。
  遼一並不想讓杏子露出這種表情。
  他知道自己失敗了。
  「我才該說對不起。」
  雖然想握住杏子的手,但她的手上握著防狼警報器。
  結果那天,遼一像往常一樣將杏子送到家門前。
  無法碰觸到她的手。

  *

  杏子自己也知道大量的防狼道具和異常的警戒心是沒有必要的。儘管頭腦能理解,但恐懼仍不會消失。
  遼一無能為力。就算他想做些什麼,也都被杏子婉拒,就像在說她知道做什麼都沒用似的。
  「據說,記憶使者會出現在想遺忘某些事的人面前,只讓對方遺忘想忘記的事。遺忘的人會連記憶使者幫自己消除記憶這件事也全部忘掉,等於不好的回憶全都會消失。」
  自從那件事過後,杏子變得經常提起記憶使者的事。
  想要治療恐懼症,除了消除過去成為病因的記憶外,已經別無他法。似乎是在嘗試各種治療後,杏子才有了這種想法。
  一開始遼一以為杏子在開玩笑,但看到她認真的表情後,他甚至無法笑著帶過這個話題。
  「這個啊,不代表我對傳聞照單全收喔。不過,會出現這種傳聞,代表一定有什麼原因吧。像是技術高超的催眠師之類的……我看了研究都市傳說的網站,似乎也有種說法是,記憶使者跟尚在研究階段的大腦手術相關。所以,我是在想其中會不會有什麼線索。」
  杏子雖然這麼說,但遼一知道,她並不是期待能見到優秀的催眠師或大腦外科醫生才尋找記憶使者的,杏子追求的,是傳聞中彷彿用魔法消除人們記憶的存在。
  那個應該不存在的、都市傳說裡的怪人。


  遼一很介意這件事,瀏覽了有關都市傳說的網站,試著蒐集關於記憶使者的資料。
  然而,不論哪個網站都沒有寫什麼重要的內容。裂嘴女的故事有各式各樣的版本,但記憶使者的故事連結尾都沒有。只有「出現在希望消除記憶的人面前的怪人」這個設定。
  看樣子,「記憶使者傳說」在都市傳說中可謂別具一格,這點遼一能理解。記憶使者的傳說沒有基本情節,給人的恐懼感也不上不下的。雖然裂嘴女和紅斗篷怪人的故事也是如此,但通常都市傳說裡都會有故事、被害者、「搞不好自己也有可能碰到」的恐懼感才會讓傳聞擴散開來,人們對此再追加應對方法、背景等細節,進而形成都市傳說。
  雖說只限於固定區域,但遼一實在不明白這種幾乎只有設定的都市傳說為何會流行。
  遼一偷看了一下都市傳說網站的聊天室。由於裡面有人在,他便下定決心進去瞧瞧。
  聊天室裡的人似乎是網站管理員,就算有不認識的人進來也只是淡然地對遼一打了招呼。該說不愧是習慣網路聊天的人嗎?對方以十分迅速的節奏增加發言數量。雖然有點煩人,但想到自己是為了找資料而來,可說是求之不得。遼一邊和對方交談邊評估提問的時間點。

  Doctor:『RYO對哪種都市傳說有興趣呢?最近好像很流行從美國引進的情境式怪談。』
  RYO:『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像記憶使者的故事之類的。』
  Doctor:『你攻了個冷門的東西啊(笑)。』

  遼一還不習慣這種說話方式,雖然覺得彆扭,還是忍耐著繼續下去。

  RYO:『這是在講只會幫人消除想要遺忘的記憶的人對吧?』
  Doctor:『基本上是這樣沒錯。啊,不過應該是吃掉喔,不是消除。』

  打鍵盤的手指停下。
  吃掉?

  Doctor:『他不是自願幫忙消除記憶的……記憶使者是不是自己想要記憶呢?雖然叫記憶使者,但實際上是吃食記憶什麼,因為他跟裂嘴女都屬於怪人類的都市傳說。他會不會是像妖怪一樣的東西呢?所以才不在大庭廣眾下現身。』

  感覺像鬼故事了。雖然記憶使者一開始就是沒有可信度的傳聞,但照他那樣說,連叫傳聞都顯得愚蠢了。
  即使如此,杏子還是依賴著這個傳聞嗎?

  RYO:『我小時候曾聽過這個故事。』
  Doctor:『咦?真的嗎?我以為這是最近才開始流行的傳聞,原來如此,原來以前有原型啊。』

  照「Doctor」的說法,都市傳說似乎很少有全新編出來的內容,大都是以民間故事或國外的小說、實際發生過的案件等當作原型。以實際的綁架案為原型,發展出擄人的怪人怪談;或是民間故事中村子裡最美的美女實際上是嘴巴裂到耳朵的妖怪,追逐知道其真實身分的村民,變成乍看之下很美麗的女子拿掉口罩後嘴巴會裂開,一邊說著:「你看見了啊。」一邊追著小孩子跑的裂嘴女傳聞。這麼一來,就像杏子所說,天才催眠師或大腦外科醫生被傳成記憶使者,也不能說是完全不可能。

  Doctor:『這一類傳聞在傳遞的過程中會變形或是被加油添醋,將現在流行的版本和你以前聽過的版本比較看看,或許也很有趣喔。』
  RYO:『我覺得並沒有不同到有版本差異什麼的……只是如果有誰忘記了什麼事,說:「咦?是這樣嗎?」的時候,我奶奶會說:「記憶使者出現了。」之類的話。』
  Doctor:『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將健忘、平常不應該忘記的事徹底忘記的這種現象創造出「記憶使者」這個原因並命名。從這點來看,感覺似乎看到傳聞根源了呢。舉例來說,你知道「塗壁」這種妖怪嗎?「塗壁」原本是形容山路上突然無法往前進的現象,後來才被當成一種妖怪……』

  雖然「Doctor」提供了許多有趣的知識,但似乎無法再從他身上得到更多有用的情報了。遼一中途便因為懶得打回覆而放著聊天室不管,但他(應該是男性)的發言卻一時之間停不下來。遼一在一個差不多的時間點道謝後退出了聊天室。
  在常用的Mac面前,遼一就這樣靜止了一會兒。
  他想起了一件事。
  將不該忘記的事忘記的現象,無法解釋的狀況。
  (小遼怎麼了?)
  很久以前,發生過這樣的事。
  他問對方說不記得了嗎?結果對方回答:「咦?記得什麼?」
  明明是不可能忘記的事,她卻忘了。那不是演出來的,那不是裝出來想要打馬虎眼。
  (……我媽媽怎麼了嗎?你在說什麼?)
  (小遼好奇怪喔,你怎麼了?)
  怎麼了?
  一臉不可思議地歪著腦袋、仰望自己的那雙眼睛沒有說謊。
  他在想是自己有問題還是在作夢?當時遼一還是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感到不安、害怕。
  他當時無法再進一步確認。
  不對,應該不是那樣的。
  記憶使者什麼的都只是傳聞,只是人們幫現象取的名字罷了。

  手機響起,遼一回過神。
  是真希傳來的簡訊:『你有錄昨天的足球賽的話借我。』遼一回覆:『過來拿。』
  不到五分鐘真希便過來了。遼一將DVD拿給她後,她一臉開心地收下道謝。
  遼一不經意地看了眼時鐘,發現已經超過十一點了。雖然覺得高中女生一個人在這種時間到男生房間裡借DVD不太對,但這也代表他這個兒時玩伴受到信任吧。
  (十一點……是澤田學姊無法走出門的時間啊。)
  是真希太不介意,還是杏子以外的女生都是這樣呢?
  看著像是順便物色架上CD的真希,遼一怔怔地想著。
  「……我說,記憶使者……」
  「咦?」
  在接著說:「妳知道嗎?」前,遼一看見回頭的真希而吃了一驚。糟了,發呆發過頭,太不小心了。
  「……沒事,什麼都沒有。」
  遼一含糊帶過,打開雜誌。他正打算再度開口說:「妳選好CD就快點回去啦,很晚了。」
  「記憶使者?會幫人消除記憶的那個?」
  真希乾脆地回答,令遼一不自覺地抬起頭。
  「妳知道嗎?」
  「只要是高中女生不是每個人都聽過嗎?大家都喜歡這種故事。」
  「你為什麼會問這種事?」真希一副驚訝的樣子。
  遼一闔上雜誌。
  「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流行的?」
  「嗯……好像是去年還是前年吧。啊,不過以前奶奶他們有說過類似的故事對吧?是不是又重新開始流行了?」
  「妳有聽說什麼故事嗎?」
  「咦……記憶使者本身不就是怪談了嗎?我不知道故事。啊,不過好像有聽說如果開玩笑地把記憶使者叫出來的話,記憶會被消掉。」
  「被害者」登場了,但受害形象還是很模糊。
  「還有呢?」
  「像是在車站的留言板上寫下訊息記憶使者就會來啦,或是在公園的長椅上等就會遇見之類的,聽過很多種說法。」
  果然,即使增加了細節,還是沒有中心的故事情節,感受不到害怕自己成為被害者的那種危機感。
  「沒有那種說自己曾經遇過記憶使者的人嗎?」
  「沒有啦。畢竟見到記憶使者後,連遇過他的記憶也會被消除啊,怎麼可能記得?」
  「……那傳聞怎麼會傳開來?」
  「因為它是都市傳說……所以?」
  「這根本無法構成理由……」
  雖然都市傳說本來就是不確定的東西,認真驗證的人很蠢就是了。
  遼一將暫時闔上的雜誌再次攤開,放在交疊的膝蓋上。此時,真希像是突然想起似地提高音量說:
  「啊!不過我好像有聽過西高的女生有朋友被記憶使者消除記憶……對方好像是因為失戀想忘掉前男友所以在找記憶使者。雖然大家都沒有很認真看待這件事,但結果那個女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就完全忘了前男友,連自己曾經在找記憶使者這件事也不記得了。」
  「……這不是有故事嗎?早點說啊。」
  「咦?」
  「不用理我。」
  不過如果是這樣,所謂記憶使者的傳說,果然不是目擊到「記憶使者這個怪人」的經驗,而只是將「有人突然忘記不該忘記的事物」這種不可思議的現象強加上「記憶使者」這個原因罷了。雖然「Doctor」說記憶使者是「怪人類」的都市傳說,但從理應是主角的怪人形象不明這點來看──雖然或許就記憶使者的性質而言是無可奈何的事──記憶使者或許真的很特別。
  「真意外,這些口耳相傳的內容比網路上還要多元。我有點興趣,剛剛雖然看了一下網站,但沒有寫得這麼詳細喔。」
  「因為這種東西本來就是靠口耳相傳吧?」
  話雖如此,但在這個網路社會裡,口耳相傳的情報反而最多最快這點很令人介意。也就是說,記憶使者或許果然是一種局部流傳、非常在地的都市傳說吧。
  「保險起見我確認一下,沒有人知道那個西高的女生是誰吧?」
  「嗯。不過,大家都說是真實發生的事。」
  「不是真實的吧?根本不知道是誰啊。」
  在某個地方聽說的、見到了某個人。若真是如此,應該無論如何都能循線回溯才對,卻不知為何找不到傳聞的源頭。這就是都市傳說的定律。
  如果先不論自己十多年前曾聽附近老人家說過,在杏子詢問以前,遼一從來沒聽過記憶使者的傳聞;不過,記憶使者似乎廣為女高中生所知的樣子。遼一不懂,明明是沒有起承轉合的故事,有什麼有趣的部分可以傳開來呢?或許有什麼遼一所不明白的東西打動她們的心吧。
  「小遼你覺得呢?你認為記憶使者存在嗎?」
  真希發現平常對高中女生間的傳聞都嗤之以鼻、不加理會的遼一,難得對自己熟悉的話題有興趣的樣子,所以很開心地詢問。她把手撐在地上,探出身子抬頭看向坐在電腦椅上的遼一。
  「這不到討論存在與否的等級吧?根本不可能存在。」
  「咦~真不夢幻。你沒有那種『如果有的話就好了~』的想法嗎?」
  消除記憶的怪人哪裡夢幻啦?高中女生真的是謎樣的生物。
  「從現實角度思考,記憶不是想消除就能簡簡單單消除的東西,也不是消除就好了吧?」
  「或許是這樣啦……」
  看樣子無法再得到更多情報了,而且遼一隱隱約約也不太喜歡真希對記憶使者的事情有興趣。為了表示話題到此結束的態度,他故意冷淡地說。
  看著似乎不太滿意的真希,遼一半背對著她,轉向書桌。
  「妳也該回去了,年輕女生不應該半夜在男人房裡待那麼久。」
  「唔……好~」
  真希悻悻然地起身,一隻手將DVD抱在胸前走出去了。
  遼一聽見母親和真希相互說著:『小心喔。』『打擾了。』
  打開窗戶,遼一稍微確認真希平安進到斜對面的家中。在打開家門時,真希注意到遼一的視線,轉過來揮了揮手。
  關上窗,順手拉上窗簾後,遼一再次面對Mac。
  他看了一下有關都市傳說的討論區,卻找不到關於記憶使者的文章。
  「冷門又地方性的都市傳說嗎……」
  只在一部分人之間流傳的故事,有著讓人覺得或許是真實的可信度。儘管故事本身蠢得像是編出來的一樣,不知為何卻令人在意得不得了。
  杏子也是這麼想的嗎?
  她對記憶使者這種騙小孩的都市傳說有某些感觸嗎?
  在一片漆黑的回家路上,變得無法動彈的杏子。
  傳聞中的怪人就像一道曙光嗎──即使那道光芒比浮在溺水者眼前的稻草還不可靠。
  其實杏子自己應該知道記憶使者並不存在,而問題就在於她明知這個事實,卻只能依賴這樣的東西。
  「……話是這樣說,但是『依賴我吧』這種話……」
  遼一單手撥亂自己的瀏海。
  對於自己比虛構的怪人還不可靠的現實,他多少感到有些消沉。
  由於那看起來是個根深柢固的問題,要依賴才認識幾個星期的自己或許很困難。一思及此便覺得,或許杏子會這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就算是這樣,如果杏子抱著病急亂投醫的心情,那不也可以依靠自己嗎?
  (雖然我不是天才腦外科醫生也不是催眠師或諮商師……)
  遼一希望,比起一直尋找明知再怎麼找也找不到的事物,杏子可以看看位於她眼前的自己。儘管遼一只能陪她一起煩惱,還是希望她多少能依靠自己。
  遼一心裡清楚,或許乾脆就讓杏子找到甘心為止比較好,他只要等杏子找不存在的記憶使者找到累了,然後發現只能靠自己一點一滴改變就好了。或許杏子只不過是藉由形式上的尋找,來讓自己接受世界上沒有簡單的解決方法罷了。
  反正不可能找到。遼一知道,或許杏子自己也知道。
  然而,胸口又為何盤據著一股難受的焦躁呢?

  *

  杏子變得不太常出現在學生大廳和餐廳裡,加上他們一起修的課停課的關係,遼一已經三天沒看到她了。由於實在太過擔心,遼一問了杏子的朋友。
  據說杏子最近關在圖書館裡查資料的樣子。午餐時間前往圖書館一看,遼一在最深處的座位裡,發現了把書本堆成小山似地在作筆記的杏子。
  「妳不吃飯嗎?」
  聽到遼一的詢問,杏子抱歉地以「已經吃過了」拒絕遼一。
  杏子似乎瘦了一些。遼一裝作沒看到書堆後面營養餅乾的空盒。
  「學姊等一下有課嗎?我已經沒課了。」
  「啊、嗯……我今天也沒課了,不過等一下有事。」
  遼一偷偷看了一眼書堆的書背,上面並排著統一的標題:《現代都市傳說》、《消失的搭便車旅人》、《都市恐怖傳說》。
  杏子將那些書收好,避開遼一的視線,站起身。
  「有事?」
  「我得趁天亮的時候去,畢竟天色變暗之後我就沒辦法出去了。」
  苦笑著這麼說的杏子令人感到心痛,遼一的胸口深處泛起一陣苦澀。
  從疊在書上的活頁筆記裡,遼一只看得懂「留言」、「綠色長椅」、「公園」、「避開人群?」等幾道潦草的字跡。
  「……妳要去哪裡嗎?如果可能得晚回家的話我陪妳去。」
  「不用,我會在天黑前回家,謝謝。而且如果不是一個人可能碰不到面。」
  和誰?遼一還沒問出口,杏子就抱著書本走向借閱櫃檯了。
  遼一站在原地目送杏子離開。
  突然間,一股恐懼感緩緩爬上他的背脊。
  (怎麼回事?)
  遼一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
  他追出圖書館,卻已經看不到她的身影。

  遼一覺得杏子打算做某些事,所以剛剛才會和自己保持距離,他也猜想得到,那個「某些事」是關於什麼。
  再三煩惱後,遼一試著撥了杏子的手機,但不知道杏子是關機還是所在地收不到訊號,一直聯絡不上。
  每隔一段時間,遼一便再打一次電話,第六次時電話終於接通了。
  聽到杏子『喂』的聲音後,遼一鬆了一口氣。
  「學姊……妳是認真在找記憶使者嗎?」
  沒有問候或是其他話,遼一劈頭問道。
  杏子沉默不語。
  「學姊,我會幫妳。一點一點慢慢習慣不好嗎?雖然之前失敗了,但下次可能會成功不是嗎?」
  電話那端傳來杏子吸氣的聲音,遼一焦躁不已。
  彷彿想繫住什麼般,遼一自然而然加快了語速。
  「我會在後面跟著學姊,妳只要一害怕就可以回頭確認,這樣的話或許……」
  『吉森。』
  儘管杏子以平靜的聲音呼喚自己,遼一還是沒有停止地繼續說下去。他的腦袋某處想著「我在焦躁什麼啊?」卻又毫無根據地倉皇失措。
  「如果還是會害怕,在學姊想開始這種練習前,我都會一直送妳回家。」
  『沒用的,吉森。』
  第二次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快哭出來了,遼一不自覺地沉默。
  喉嚨深處的空氣發出咻地一聲,那些該說的話語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用的。杏子的聲音再次說道。
  沒用的。
  『因為就算跟你在一起我還是會害怕啊。』
  透過電話,杏子的聲音冰冷地撫上遼一的背。
  他還沒準備好面對,當聽到意想不到刺進胸口的話語時,背脊發冷的感覺。
  對不起。震動空氣的聲音幾乎化為哭聲。
  『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明明知道,但單獨相處時我就是會莫名地緊張。身體某個地方……會防備。對不起,吉森,真的對不起。』
  遼一把行動電話壓得太用力,耳朵很痛。
  他說不出話來。
  『我很高興你送我回家。我很高興你替我擔心,對我那麼溫柔,但我就是沒有辦法。身體如反射動作般地變得僵硬,即使跟你在一起也會僵硬喔。這跟我腦袋怎麼想沒有關係。』
  夠了、這不是學姊的錯、不要道歉、不要哭……遼一的腦海裡接二連三浮現許多話,卻一句也說不出口。
  現在不是受打擊的時候,現在最重要的是要對杏子說……
  『但我想成為能和你好好相處的人。』
  他明明應該有、曾經有必須和杏子說的話。
  因為杏子最後說的那句話,遼一的腦袋又再度變得一片空白。
  『這樣下去我無法面對你。不是依賴、不是接受你的幫助,而是確實地、能夠好好地相處……』
  像是對哽咽聲感到很丟臉似地,杏子的話越說越快。
  『對不起,我要掛電話了。吉森,對不起,謝謝你。』
  「學姊……」
  在遼一什麼都沒能說出口時,電話單方面地掛斷了。
  遼一茫然地呆站在原地。
  (我……)
  做了什麼事能夠接受學姊那樣的道歉及感謝嗎?我有認真到值得她信任嗎?
  遼一以為一起回家、聽杏子坦承的煩惱,已經稍微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但在那之後自己恐怕做錯了。因此才會逼迫杏子,雖然他想幫助杏子,但若變成杏子的負擔就沒有意義了。
  因為被依賴而感到高興,不過是自我滿足罷了。
  結果,他什麼都不懂。
  他到現在才後悔自己沒神經地假裝成騎士的舉止。
  對於想要面對自己的杏子,他什麼都做不到嗎?
  雖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但總之必須談談才行,遼一操作著手機。
  找出杏子的手機號碼後,遼一卻無法立即按下通話鍵。
  他發現就連道歉也像是一種自我滿足。


  電話掛斷後,遼一煩惱不已,雖然又試著撥了一次電話卻沒有接通。打了好幾次都是同樣的結果,看來杏子關機了。結果,那通電話後,遼一就沒有再和杏子說過話了。
  遼一在教室前等待,想在上課前抓住杏子,杏子卻沒有出現。課堂結束後也沒有發現她的身影。遼一找了校園一圈,她不在餐廳也不在圖書館,手機也不通。
  當注意到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遼一找了一整天卻毫無頭緒。
  遼一看過所有學校附近學生聚集的店家,卻徒勞無功。杏子天黑後無法走在室外,因此她很有可能已經回家了。遼一再打一次電話,確認電話不通後,前往杏子家。
  他現在還是不知道該跟杏子說什麼才好。儘管如此,不見面就什麼都不能做,他不能繼續這樣下去。
  (我不是想逼她。)
  遼一想為擅自以為對杏子好、將自己的心情強加在杏子身上,令她痛苦的事道歉。
  杏子說想面對遼一,只要這句話就夠了。遼一想告訴杏子,她完全不需要對自己感到愧疚。
  (我只是個笨蛋。)
  只能在八點前出門也無所謂,其實,杏子只要保持現在這樣就好了。想要幫上忙,希望杏子可以依賴自己,這都只是遼一自己任性妄為罷了。
  即使如此,如果杏子現在仍然覺得就算害怕也想改變,遼一希望她能允許自己陪在她身旁。
  就算不能消掉討厭的記憶,應該也可以一起創造新的快樂回憶。如果杏子如此希望的話。
  雖然沒有自信能好好傳達這份心情,但不論花多少時間,不管有多窩囊,他都要傳達出去。
  遼一奔跑在好幾次送杏子回家經過的道路上。
  抵達杏子家,他稍稍猶豫後,按下玄關的門鈴。因為杏子說過,由於父親調職、母親跟著一起離開的緣故,去年開始只有她一個人住在這個家裡,遼一不擔心會碰到杏子的家人。而且杏子無法外出的時間本來也不是前去拜訪會被責怪不懂事的時間。
  然而,屋內卻沒有反應。
  窗內也沒有透出燈光。
  杏子還沒回來嗎?可能嗎?若是這樣,如果不是有誰送她回家,杏子今晚應該就無法回來了。雖然試著打她的手機,但果然還是沒有接通。
  遼一心想或許有誰會陪杏子一起回家,便在杏子家門前等了一會兒。之後,他又想到杏子可能像之前一樣到了車站卻無法前進,急急忙忙回到車站。
  遼一繞了車站四周一圈,探頭察看附近的餐廳,卻沒有看到杏子。
  時間來到即使不是杏子,女生單獨出門也會害怕的時刻。
  遼一走出最後尋找的便利商店,回到車站。今天或許先放棄比較好。
  遼一打算明天再過來看看,他甩開消沉的心情抬起頭,看見一道熟悉的背影正穿過馬路。
  他心想怎麼可能?
  這個時間杏子不可能一個人在外頭。但他沒有認錯,那件小花圖案的針織衫他也曾看過。遼一急忙追上那毫不遲疑行走著的背影。
  杏子克服夜路恐懼症了嗎?還是那不是杏子?
  遼一追上前,但在平常送杏子回家的路上卻看不到像是杏子的身影。路燈隱約照亮夜路,鐵門都拉下,靜悄悄的道路視野並不差。然而,別說是杏子了,這裡連個路人都沒有,杏子應該不可能已經走到遼一看不到的地方。遼一稍微思考了一下怎麼回事,想到了一個可能。
  全黑的岔路。
  遼一看了看那條即使不是杏子也會猶豫要不要走進去,沒有路燈、什麼都沒有的小路。
  杏子曾說過走這條路回家比較快。但遼一不認為杏子一個人會在這個時間走這條路,不過,既然沒有看到她的身影,就想不出其他可能了。
  無論如何,只要走到杏子家,也可以確認剛才見到的到底是不是杏子。
  遼一跑進岔路。
  或許是沒有人的緣故,小路上的腳步聲異常清晰。
  路上一片漆黑,不仔細看,連幾公尺外都看不太清楚。當遼一看到不遠處的光線正鬆一口氣時,在小路的盡頭看見一道背影。
  那果然是杏子。
  「澤田學姊。」
  遼一追上前叫喚。
  聽到呼喚的杏子回過頭,一臉詫異。
  「妳怎麼了?沒有來學校……手機也不通……而且還一個人走在這麼黑的路上……」
  「請問……」
  杏子困惑地打斷遼一。
  「你是……哪位?」
  一瞬間,遼一不知道杏子在說什麼。
  「……學姊?」
  這裡應該沒有黑到看不清長相。就算聽聲音不知道是誰,但這樣面對面不可能分辨不出來。
  「我是吉森……」
  遼一心想杏子是不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眼前站的是個長得像杏子的陌生人。
  可是,她是聽到「澤田學姊」之後回頭的。
  「我是大一的……我們修同一堂課……日本文化研究概論,一開始是在聚餐上認識……」
  「對不起,我不太會記別人長相……這樣啊,你是學弟?有修高田老師的課啊。你家在這附近嗎?因為擔心我一個人走所以才叫我嗎?」
  她是杏子,沒有錯。不管聲音還是笑的方式都一樣。
  雖然真的是杏子,但她的口氣簡直就像不認識自己一樣。
  不記得了嗎?
  心跳加速。冷靜點,遼一對自己說。
  「……妳還好嗎?一個人走在……這麼黑的路上。已經很晚了。」
  遼一以克制的聲音詢問,不讓自己顯得不自然。
  「咦?啊啊,嗯。不過這裡是住宅區,有什麼事的話只要大叫就好了。」
  沒關係喔。杏子露出開朗的笑臉說。
  「嗯,也不是那麼危險吧?我在這方面運氣很好,對自己的力氣也很有自信,就算遇到色狼也可以趕跑對方。」
  (不對。)
  她不是杏子。
  杏子不可能這樣說。
  至少,眼前的女生不是自己認識的杏子。
  遼一感到混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兩人間持續著沉默,杏子再度換上懷疑的表情。
  冷靜。遼一再次調整呼吸。
  「……學姊,我曾經送妳回家過,妳還記得嗎?」
  「咦?騙人,真的嗎?但是我卻忘了嗎?咦……你沒有弄錯?」
  「學姊家在前面,是兩層樓的房子對吧?門前有薄荷和羅勒的盆栽。」
  「真的假的,糟糕。我超沒禮貌的!對不起,但我可能真的不記得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有喝得那麼醉嗎?」
  有一件事很肯定,杏子真的不記得自己了。遼一慢慢吸了一口氣,再確認一件事。
  「妳走夜路時沒有遇過危險之類的嗎?」
  或許是遼一的表情太過認真了。
  杏子一臉吃驚,像在說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一樣。
  「沒有喔。我說過了吧?我運氣很好。」
  遼一深深吐氣。
  她忘了。
  杏子想忘記的事已經不存在了。
  看來連防備心也和她討厭的記憶一起消失了,甚至讓人覺得這不是同一個澤田杏子。
  為什麼?
  「……咦?怎麼了嗎?呃……你說你叫吉森?」
  遼一無法抬頭面對杏子困惑的聲音。
  妳以前走夜路時曾經遇過危險所以得了夜路恐懼症妳想要治好恐懼症我和妳彼此認識我送妳回家不只一次我們昨天才講過電話但這些事妳全都忘了。
  怎麼可能說出口?
  說出來的話,一定會被當成怪人。
  就算他說奇怪的人是學姊,她相信自己的可能性也是零。
  可能是因為混亂感比被遺忘的打擊,以及對發生這種詭異事情的恐懼更早出現的關係,遼一沒有什麼情緒。腦袋某處神奇地有塊冷靜的地方,他似乎只靠那裡在思考行動,其他地方或許都拉下了鐵門。
  雖然只有幾公尺的距離,遼一還是送杏子回到家中,然後就此道別,什麼都問不出口。
  遼一走那條比較寬的路回到車站,獨自思考,腦袋終於開始運轉了。
  怎麼回事?
  剛才那不是在演戲,杏子一個人能走夜路就是證據。不管是過去的遭遇還是遼一,杏子都忘記了。因為忘不了而備感痛苦的記憶已經消失了。
  發生什麼事了?
  (記憶使者。)
  遼一消掉腦海中浮現的名字。不可能。只是因為時機太過湊巧,才會馬上想到這個名字。
  傳聞中的怪人什麼都做不到,不存在的事物不會是原因。
  不要跳向簡單的結論!遼一責罵自己。
  好好思考!
  杏子鑽牛角尖到陷入尋找虛構的怪人的地步,是她逼迫自己的強烈心情將討厭的記憶關起來了嗎?這不是不可能,至少比認為是記憶使者消除記憶要來得好。
  會發生這樣的事啊。雖然難以置信,但會發生,遼一只能這麼想。人的大腦還有很多尚未研究出來的部分,很可能會發生自己一介普通人所想像不到的事。一定是這樣,大概是這樣。
  ──過去也曾發生過同樣的事。
  (小遼怎麼了?)
  對方跟今晚的杏子一樣,以吃驚的表情抬頭看著自己……那是還是小學生的真希。
  (什麼事?)
  那是真希在遼一面前哭到眼皮腫得一片紅的隔天。遼一至今依然記得真希不懂遼一在說什麼,天真無邪抬頭看著自己的表情。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是孩子的遼一非常困惑,當時他甚至覺得是不是自己記錯了。
  (你是……哪位?)
  真希……杏子……
  光是自己身邊就有兩個人失去記憶,就像啪地一聲,只有部分記憶脫落一樣。
  不想記得的現實就這麼剛好地忘記了。有可能發生這種事嗎?他無法接受,但只能接受。是她們自己消掉了自己的記憶。
  原來人類會發生這種現象。
  遼一無意識地搭上電車,搖搖晃晃兩站之後換車,回過神時,他已經在家附近的車站下車,走在路上。比起自己家,遼一先看見了對面的真希家。真希房間的電燈還亮著。
  背對真希家,遼一取出家裡的鑰匙。鑰匙前端撞進鑰匙孔中,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
  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了汗,感覺背上冷冰冰的,現在會發抖一定也是因為覺得冷吧。
  (什麼消除記憶的怪人……)
  蠢斃了。遼一對自己說。
  什麼記憶使者,只是傳聞罷了。

  *

  遼一再次見到杏子,是在兩天後課堂的座位上。
  開朗和朋友說笑的杏子,看起來就像另一個人似地。但其實杏子以前就是個開朗的人,遼一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只是感覺杏子內心深處的某個東西消失了,所以她本身好像也改變了。遼一無法向她搭話。
  就這樣,他們一句話也沒有交談,過了幾天後──

  「妳要去聽演講嗎?」
  「是找畢業學長來談話的那個吧?之前專欄作家來的時候我不是有去聽嗎?很精采喔。這次是找誰啊?律師?」
  課堂結束,杏子邊收包包邊和朋友說話。遼一想起了公布欄上貼的演講公告。他曾聽杏子說過,學校會不定期邀請各行各業的畢業生舉行演講。雖然遼一從來沒有參加過,但杏子說她從大一起每次都會參加。
  「我會去喔。聽說這次的來賓是又帥又年輕的律師。」
  「那我也去好了!單身嗎?」
  「誰知道啊!」
  她們笑鬧地離開教室。演講似乎不是在講堂而是在大教室舉行,所以應該不是那麼大規模的活動吧。杏子以前說過,這個活動比起演講,其實更類似交流會。遼一雖然對律師這個職業沒興趣,但這或許可以成為和杏子說話的契機。他迅速收拾好包包,跟在杏子她們身後。
  遼一有種預感,這樣下去,他和杏子就會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般,沒有任何交集就畢業,不了了之。就算這樣追著杏子,他最後也總是無法向她搭話。其中也是因為自己很害怕重新面對被遺忘的現實。不過,不只如此。明明就算自己逼問杏子:「妳怎麼了?」「快想起我啊!」也不奇怪,他卻不想這麼做。遼一留戀地在杏子身邊徘徊,卻無法踏出決定性的一步。
  走入舉行演講的教室,和課堂上一樣,遼一坐在杏子斜後方的座位上。
  這所大學沒有法學院,因此,畢業生成為律師是很稀奇的事。或許是這個緣故,演講開始時,大教室幾乎坐滿人。
  在掌聲中出場的律師看起來十分年輕,頂多三十出頭吧,而且長相都可以去當模特兒了。遼一能理解為什麼教室裡一半以上是女生。
  「大家好,我是高原智秋。哇,大家都好年輕喔。」
  雖然外表讓人覺得和律師的形象多少有些差距,開口也給人某種輕浮的印象。但不愧是口齒伶俐的律師,他從學生時期的故事到工作經驗,幽默地侃侃而談,現場沒有一個學生感到無聊。
  遼一呆呆地聽著高原律師的男高音,眼睛望著杏子。
  遼一心想,原來自己被杏子吸引,喜歡上她了。然而,為什麼自己可以這麼冷靜呢?
  簡直就像腦袋裡某個地方設下了安全裝置一樣。
  明明至今只要想起耳邊傳來﹑電話那端杏子泫然欲泣的聲音,胸口就會發疼。
  「我不知道學生會想從我這樣的律師身上聽到什麼內容,所以我想現在開始接受提問好了。就算跟律師無關也沒關係,有什麼想問的問題嗎?」
  杏子和身旁的朋友像是不知該怎麼辦似地相視而笑,教室裡雖然鬧哄哄的,卻沒有學生馬上舉手。
  最後,一位坐在靠邊位置上的棕髮學生舉手。
  「我可以問法律問題嗎?」
  「關於實際的案例我不能隨意回答,但若是一般性的問題請說。」
  「有個朋友一直不還我借給他的腳踏車,我自己去他家拿回來應該沒關係吧?」
  「嗯……擅自去取回不太好喔。如果是取回被偷走的東西還另當別論……嗯,那也不是沒有問題就是了,但如果以強硬的手段取回正常借出的物品,可能會構成竊盜罪喔。」
  咦?竊盜?自己的東西也會那樣嗎?教室裡一陣騷動。
  「你可能覺得腳踏車是自己的東西所以不算竊盜,但那個人現在擁有並掌握那樣物品,而你危及到這個狀態了……這樣講懂嗎?所謂的法律,令人意外地,是保護權利的東西喔。」
  教室中響起「咦~」「喔喔!」的感歎聲,遼一也將看著杏子的目光轉向高原。
  他提起了興趣。
  「如果對方是朋友的話,還是兩個人先談談比較好吧?」
  提問的男學生坦率地點頭道謝。
  高原重新看向教室中央,但或許是一開頭就突然出現法律相關問題的緣故,其他學生都不好意思舉手。一位坐在最前排的女生說著:「他說什麼問題都可以喔!」氣勢十足地舉起手。
  「來,請說。」
  「請問律師結婚了嗎?」
  「有女朋友嗎?」
  女生身旁又一個人立即追問,教室內響起笑聲。高原不為所動地笑著回答:
  「很遺憾,我現在單身。」
  現場「呀~」地歡聲雷動,氣氛已經不像是畢業生的演講了。接著,大家繼續問著西裝的品牌和年薪等庸俗的問題。
  大概是覺得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高原也隱藏不住苦笑的樣子抬起手說:
  「好~關於私人問題差不多就此打住囉。還有其他問題嗎?女生們的問題很踴躍呢。男生呢?」
  高原環視教室一圈,視線掃過遼一。
  遼一瞥了杏子一眼,她正開心地和朋友竊竊私語。她沒有回頭,沒有看自己。這是理所當然的,她不記得自己了。
  遼一再次抬起視線看著高原。
  如果誠如他所言,即使不是自己的東西,但擁有那東西的狀態都是法律保護的對象……
  (如果失去的記憶,是因為被某人消除的話……)
  這是不可能的事。遼一明知不可能,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雖然不明白,雖然光想或許沒有任何意義……
  ──或許,他只是想讓杏子回頭罷了,他想只要有一點點能吸引她的東西就好了。或許他是對自己一個人這麼煩惱,忘記一切的杏子卻笑著生活而感到不甘。
  遼一右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舉起左手。
  「好,請說。」
  遼一和高原對上視線。
  「記憶也是法律的保護對象嗎?」
  高原的眼睛瞬間睜大,但馬上又恢復原本的笑容。
  「你指的是資料情報是否受到法律保護嗎?」
  「我指的不是資料的價值,而是人的記憶。舉例來說,有個可以消除人類記憶的人,如果他真的做了這件事,這個行為會構成犯罪嗎?」
  不懂遼一問題意義的學生們再次騷動起來,高原興致盎然地縮起下巴看著遼一。
  「如果能做到這種事,在本人沒有同意的情況下消除記憶就可能構成犯罪。不過,就日本的法律而言,刑法沒有規定的行為就無法判刑,所以我無法論斷這會構成什麼罪。此外,只要不能證明記憶是那個人消除的,也無法問罪喔。」
  高原仔細地回答這個會被人覺得很蠢的問題。託此之福,遼一的腦袋瞬間冷靜下來──他做了無意義的事,對不存在的怪人興師問罪又能如何?
  「舉例來說,如果打了一個人的頭而那個人喪失記憶,應該就可以起訴為傷害罪。但因為動手的人不是為了讓對方消失記憶才打人的,所以很難認定遭攻擊的人記憶受到侵害。根據假設案例不同,判斷也會不一樣就是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談到法律內容的關係,高原以比剛才更像律師的口吻說道。「我知道了,謝謝律師。」遼一道謝,想讓話題就此結束,然而──
  「你怎麼會想到這個問題呢?我很有興趣,可以請教一下嗎?」
  高原露出溫和的笑容問。
  遼一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坐在前方的杏子。追著明知不會回頭的背影,幾乎跟剛剛的問題一樣沒有意義。雖然這樣想,但似乎是腦袋以外的部分在驅動著身體。
  「……有則都市傳說說,有個怪人會消除人類的記憶,最近偶爾和朋友聊這個話題聊得很熱烈才突然想到。不好意思問了奇怪的問題。」
  「不會不會,那個話題好像很有趣耶,之後請私底下再跟我說。」
  高原親切地笑著,再度開始募集下一個問題。
  即使聽到「消除記憶的怪人」,杏子的表情依舊無動於衷。

  *

  結果,遼一再也沒有好好地跟杏子說上話,就這樣心懷芥蒂地升上了二年級。
  升上大三的杏子似乎開始進行就職活動,幾乎不太能在校園裡看到她的身影。
  在離開圖書館的路上,遼一因看到了好久不見的杏子而停下腳步。然而,他卻不想開口叫她。
  遼一轉身背對杏子離開。
  看吧。
  就是像這樣漸漸遺忘。
  遼一扯起嘴角,泛起一股自嘲的心情。
  什麼記憶使者、都市傳說裡的怪人,根本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人類就是這種生物。
  即使不情願,記憶也會變得淡薄;只要強烈希望,或許甚至可以消除記憶──這比記憶被記憶使者消除這樣的想法要來得更實際。
  明明頭腦能理解,但又是為什麼?
  遼一忘不了那晚杏子以看著陌生人的眼神看著自己時,背脊發冷的感覺。

  敞開的窗戶外傳來熟悉的笑聲,遼一起身,撐著窗框看向下方的街道,不出所料,遼一看見真希和朋友走在一起的身影。
  真希就像她那個年紀的女生一樣,變得會打扮自己,髮型也稍微改變了,但是笑起來的樣子依舊跟從前一樣。遼一怔怔地從斜上方望著她們逐漸走近。
  真希過去是個很愛笑的孩子,這點現在也一樣,她經常笑容滿面。只要冷落她或是捉弄她一下,真希馬上會鼓起臉生氣,但又會因為想不到的小事馬上恢復笑容,她從以前就是這樣。然而,遼一偶爾想起的幼年的真希,為什麼臉上總是快哭出來的表情呢?
  當時……
  (記憶使者。)
  十多年前,在真希大哭到眼睛腫起來的隔天,遼一對連曾經哭過都忘得一乾二淨的真希感到愕然。
  那是碰巧嗎?
  人類真的能依靠自己的意志忘掉想遺忘的事嗎?如果真的可以,又有多大的機率會發生呢?
  突然間消失記憶這種不可思議的現象,就算可以用醫學和科學來解釋,但在自己的周遭竟然就發生過兩次,這是天文學界的機率了吧?
  遼一之前就明白,只要跳進腦海裡浮現的假設中,一切就輕鬆多了。但那個假設太過荒唐。
  (都市傳說的怪人。)
  遼一邊想著不可能,但內心某處卻似乎在懷疑。
  遼一像是要甩開愚蠢的想法般搖搖頭,當他發現時,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每次思考時他都會這麼做。
  發現到自己的真希開心地揮了揮手。在旁邊像是朋友的少女聽真希說了些什麼,也抬頭看向窗戶。
  「小遼!」
  雖然有預感,但沒想到真希真的大聲喊了自己的名字,偏偏還是在家門前的路上。
  「白癡,會吵到鄰居。」
  遼一喃喃自語地離開窗邊。
  「什麼嘛~」雖然聽到真希抱怨的聲音,但遼一不予理會,拉上了窗簾。
  桌上設定為靜音模式的手機恰好在此時發出震動,通知來電。
  遼一拿起手機一瞧,來電畫面顯示不認識的號碼。
  如果是惡作劇電話應該馬上會掛斷吧?遼一等了一會兒,手機還是不斷震動,因此他按下通話鍵將電話拿到耳邊。
  「……喂?」
  『啊啊,吉森學弟嗎?我是高原。』
  是男人的聲音,但遼一卻毫無頭緒。不過,從對方喊出自己正確的名字以及優雅有禮的說話方式來看,他知道這並非惡作劇。
  電話那端的人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段沉默,重新報上姓名:
  『我是高原法律事務所的高原智秋……上次謝謝你。』
  高原……高原律師。來學校演講的那個畢業生,遼一終於想起來了。
  「啊、不會!那個……欸?」
  遼一不明白對方跟自己道謝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不記得有跟對方說過自己的電話號碼。
  正當他一頭霧水之際──
  『記憶使者的事,真的幫了我很多喔。我想道謝,下次讓我請客吧。』
  遼一全身「唰──」地寒毛直豎。
  (咦?)
  身體發冷,是因為冒出的汗水,抑或是血液逆流的關係呢?
  (記憶使者。)
  記憶使者?
  「……不、不會。沒什麼。」
  口乾舌燥,不太能動的舌頭在思考前便先回答了,遼一的頭腦和身體似乎分開行動了。
  『你家好像是在立川吧?如果你到我這附近來就打給我,我如果知道什麼也可以跟你說。』
  「好……」
  聲音在顫抖。遼一有種不能被發現的感覺。發現什麼?不、現在不行,別思考,思考的話就……
  就無法含糊帶過,會被發現了。
  可是,是被什麼發現?
  『真的很謝謝你……啊、我之前也有說過,這些事請對我們家的外村保密,因為他很愛操心……那就這樣啦,再見。』
  高原的聲音果然有不同於同齡朋友的穩重,不過口氣卻比遼一記憶中演講時的樣子更輕快。語畢,高原掛掉電話。
  遼一放下貼在耳朵旁的手機。
  他思考這通電話的意義。為了接受、面對自己恐怕已經明白的事而思考。
  高原是律師、學校畢業的學長,似乎對記憶使者的事情很感興趣。遼一記得這些,他也記得自己在演講會場上提出了記憶使者的話題。
  他沒有告訴高原手機號碼的記憶。他沒有印象自己做了什麼事要讓高原道謝,也沒有兩人熟悉到可以約吃飯的記憶。然而,這些事似乎都是事實……而從高原的口氣來看,這一切都跟記憶使者的話題有關。
  (我之前調查過記憶使者的事情嗎?然後和高原律師說了這些事?)
  自己不可能忘記這種事。
  他不記得。
  (第三個人。)
  第三個人。
  知道記憶使者的傳說,然後某天突然失去記憶的第三個人。
  手掌心不斷冒汗,快要拿不住手機了,遼一將手機緊緊壓在桌上。
  遲來的恐懼襲來。
  迎面而來的現實鑽進腦袋,竄過後背,留下一股惡寒。
  怎麼回事?
  這是怎麼回事?
  內心祈求遺忘的力量?不,不是那回事。
  遼一伸手壓住嘴巴。
  想起來,快思考。面對它,接受它。
  一切指向的結論只有一個──

  記憶使者確實存在。


  at present 1


  那個消除真希、杏子和自己記憶的人確實存在。確信這件事後,遼一開始蒐集關於記憶使者的情報。
  主要的情報來源是網路。在圖書館取得都市傳說全面性的知識後,接著只能從網路或人身上獲得情報了。記憶使者的傳說太過冷門,似乎沒有出版物談論這個內容。
  遼一一股腦地將與都市傳說相關的網站加入我的最愛,開始跟熟悉都市傳說的人聊天或是mail往來。
  透過與他們的交流才知道,記憶使者雖然跟裂嘴女和紅斗篷怪人等同樣分在「怪人類」的都市傳說裡,但人們口中的記憶使者似乎不是恐懼的對象。不如說正好相反,也有人將記憶使者視為出現在痛苦的人面前,幫忙他們消除想要忘卻的記憶,宛如救世主般的存在。
  遼一無法認同。
  他從以前便覺得記憶使者是更該令人害怕的存在,現在也這麼認為。

  DD:『消除記憶救了某人,但因為也將關於自己的記憶從對方腦海中抹去的關係,所以沒有人會感謝他,不覺得亂帥一把的嗎?有點像是黑暗職業──或是孤獨的正義夥伴之類的。』

  遼一望著聊天室的畫面,那是已經加入我的最愛中的都市傳說網站,螢幕上顯示的是已經熟悉的成員名字。他今天沒進入聊天室,只是追著增加的對話紀錄。
  「DD」是對記憶使者抱持好感的其中一名網站成員。他是聊天室裡的新人,好像是最近才知道記憶使者的事。其他都市傳說聊天室的固定成員有網站管理員「Doctor」、「豬之吉」和「ICO」三人。雖然偶爾會有第一次進來聊天室的客人,但大概來個兩、三次後就不會出現了。聽說他們是從一年多前就在的老班底。

  ICO:『嗯,得不到回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算是志工呢。』
  豬之吉:『這個嘛,不過也有一種說法是記憶使者是在吃記憶喔。』

  這兩個人對都市傳說全面性的熟悉度也不輸給Doctor。其中ICO好像對記憶使者的事情特別感興趣,會蒐羅跟記憶使者相關的有趣情報提供給大家。
  那些資訊全部是傳聞,雖然無法辨別真偽,但情報是多多益善。遼一編了個藉口,表達自己多多少少需要一些資料用在大學的研究報告上,希望能問實際接觸過記憶使者的人一些事。
  Doctor由於經營全面性討論故事性質的都市傳說網站,似乎理所當然地認為記憶使者終究也是編出來的故事而樂在其中,但除了他之外的聊天室固定成員都相信記憶使者是真實存在──即使不是百分之百肯定,也認為其中「有什麼」。儘管如此,他們的意識也只停留在「如果真的存在的話就太棒了!」「一定真的存在吧?」的程度,幹勁十足在尋找記憶使者的,恐怕只有遼一一個人吧。
  只有經歷過不得不相信記憶使者確實存在經驗的人,才會考慮認真尋找都市傳說裡的怪人這麼蠢的事吧!
  現在回想起來──
  冷靜思考,有些事很令人在意。
  舉例來說,有好感的對象突然失去記憶,甚至忘了自己,一般人會認為那是無可奈何的事而放棄,而且從來不去調查真相嗎?
  遼一一面覺得自己薄情而有罪惡感,同時又覺得哪裡不太自然。
  如果他是連曾經調查過這件事都忘了的話……
  舉例來說,杏子失去記憶後,他從來沒想過要對她說:「快想起我!」雖然曾經對眼前「再一次重新來過」的選項感到猶豫,卻從來沒想過要做些什麼讓杏子想起自己。
  遼一甚至不曾懷抱過,或許杏子會因為什麼契機而想起自己也不一定的希望……為什麼他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呢?他接受記憶不會復原是已定的事實,他放棄一切。
  是不是因為他早已知道,記憶使者消除的記憶再也回不來,以及杏子的記憶會消失都是記憶使者幹的好事呢?
  現在他可以接受了。這麼一來,一切都說得通了。
  自己應該曾經調查過記憶使者吧。在調查過程中他和高原取得聯繫,結果,恐怕是找到了什麼事實,然後被消除了記憶。
  被消除。
  遼一反覆思考、咀嚼,再一點一點加入其他資訊試著消化這件事。他越思考其中的意義,背脊越感冰涼。與此同時,身體內部糾結著不知是冷是熱的某種事物──那是接近憤怒的情緒。
  (某個人消除了我的記憶。)
  有人可以辦到這種事。那是不可容許的事,不可原諒。
  到底是誰?用什麼方法?目的是什麼?──雖然還不清楚這些,但有一件事千真萬確。
  (──記憶使者。)
  在傳聞中、網路上被如此稱呼的東西。
  每次想起記憶使者的事,遼一都有種神奇的感覺:恐懼、厭惡、不舒服……不安。每一種都符合他的心情,但好像又都不對。那是無法明確說出來,但顯然是負面的情感。當時,他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騙小孩的都市傳說有這種情緒,但或許即使記憶消失,仍有東西留了下來。

  DD:『無論是哪種,我都希望能見他一面呢。』
  Doctor:『啊,或許你已經見過他了喔?只是那些記憶被消掉了(笑)。』

  「不好笑。」
  「什麼?小遼?」
  「沒什麼。」
  將數學課本攤在折疊桌上,在遼一背後苦讀奮鬥的真希,聽到遼一的喃喃自語而抬起頭問。遼一簡短回答,關掉聊天室的畫面。
  真希在房裡的時候,遼一很猶豫是否要在聊天室裡對記憶使者的事情展開論戰。
  「你還在看都市傳說的網站嗎?我還是去幫你問班上的同學好了,因為這種事情口耳相傳的情報最多了。」
  「好了,妳快寫功課。」
  遼一頭也不回地說。「什麼嘛!」身後傳來不高興的聲音,遼一不予理會,打開討論版。
  檢查與記憶使者相關的文章。
  遼一明天要和高原律師見面。第一通──雖然好像不是第一通,但就遼一的記憶來說,那是第一通──電話之後,他為了取得資訊而拜訪了高原的辦公室,吃了一頓高原請的午餐後,兩人雖說還不到親近的程度,但有所來往。高原是遼一少數(扣除網路上的情報交換)能談記憶使者的對象。
  「小遼討厭記憶使者對吧?為什麼?」
  「跟妳說過不准偷看吧?」
  真希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遼一身後看著電腦螢幕,遼一稍微移動身體擋住畫面。
  「所以,妳解開了嗎?可以這樣悠閒,表示剛才的題目妳解開了是吧?」
  「咦?等一下等一下!」
  真希慌慌張張地回到筆記本前。
  遼一也重新看向螢幕。
  遼一突然想到,恐怕應該是遭到記憶使者「加害」的其中一人──真希對記憶使者沒有看法嗎?即使聽到這個名字也沒有任何感覺嗎?
  若是自己沒有接到高原的電話,也會沒有注意到遺落的記憶,毫無懷疑地生活嗎?
  遼一將右手放在滑鼠上,愣愣地看著畫面,沒有意義地反覆滑動頁面。
  即使消除了記憶,自己心中仍然殘留著對記憶使者的負面情感。
  如今,知道自己記憶遭到消除後,雖然感受到明確的憤怒,卻不僅如此。遼一的內心深處有某種不同於單純的憤怒,連自己也無法說明的模糊情感。
  遼一覺得,是這種心情從內部促使自己尋找記憶使者。

  *

  在前往高原位於青山的辦公室時,遼一在入口和一名身穿制服的少女擦身而過。從對方看見遼一後禮貌點頭的舉止來看,她應該和律師事務所或高原有關係吧。
  來到待客室,高原窩在單人沙發上一臉疲憊的樣子。
  「那個女生是?」
  「客戶的女兒。」
  「我打擾到你們了嗎?」
  「她跟工作沒關係啦。她沒事就會過來,很傷腦筋呢。」
  高原苦笑著說。他撐起靠在沙發上的身體,伸展背部。
  嘴裡雖然說著傷腦筋,但高原的口氣感覺很溫柔。
  「律師很受歡迎耶。」
  「受高中生歡迎也沒用吧……我是跟她說比起泡在這種地方,應該跟同年的孩子一起玩或是一起念書。她不知道有沒有好好去學校……」
  或許就像真希之於自己吧。這麼一想,遼一稍稍對高原產生一些親切感。
  高挑的助理端著咖啡過來。助理關上門,房裡只剩兩人後,高原鬆開交疊的雙腿,坐正說:
  「那麼,進入正題……關於五十年前記憶使者的傳聞也一度流行過的這件事,一位很熟悉這類話題的宗教類雜誌記者跟我說,雖然調查了一下,但並沒有當時流傳過這種傳聞的紀錄。」
  高原拿出褐色的皮革記事本開始說,遼一也準備了筆記本準備記錄。
  五十年前曾經流傳過這樣的傳聞是遼一(雖然他不記得)向高原釋出的情報之一,這似乎是連網路上都沒有、十分珍貴的的情報。然而他們還是不知道當年那個傳聞的具體內容是什麼,又是如何散播出去的進一步詳情。但高原不愧是律師,在調查能力方面還是比較厲害。
  「所以,就像學弟你說的一樣,記憶使者的傳聞可能只侷限於這附近,而且只流傳了極短暫的時間吧。我在想與其說是都市傳說,流傳性質更像是『鄰里間的傳言』,所以沒有大範圍散播就消失了。然後有一些人記得這個傳言,說給孩子和孫子聽……雖然只是推測啦。」
  「我和玩伴都曾經從奶奶們那裡聽過……所以我想那會不會是我們家附近流傳的傳聞。」
  高原以仍蓋著筆蓋的鋼筆描著記事本邊緣,稍微思考後緩緩點頭說:
  「嗯……我以敬老會為主調查了一下,有人知道這個傳聞喔。感覺是『發生在附近有點神奇的故事』這樣的傳聞。」
  若能確認故事內容自然是一大收穫。為了將來著想,遼一很想問高原是怎麼挖掘出五十年前的傳聞的,但決定還是先安靜聽他說。
  「故事是這樣的,有位女性一直在等待參戰的兒子回家。即使戰爭結束後,她也一直相信兒子會回來,並以此為支柱努力生活……某天,她收到了兒子戰死的通知,鄰居們都擔心她會不會失去活著的希望,但隔天,那名女性卻忘了收到通知的事,在那之後仍繼續等待兒子歸來。」
  遼一不知道該如何看待這個故事。一般來說或許會覺得這是段還不錯的故事,但對記憶使者反對派(聊天室內大家這樣稱呼)的遼一來說,這實在是個令人無法釋懷的故事。況且,在談論這些之前,記憶使者也並未在故事中登場。
  「總覺得……」
  遼一心中閃過各式各樣的想法,不過,總而言之,他發表了最先感受到的想法。
  「感覺這個故事和現在流傳的記憶使者傳聞不太一樣耶。」
  在那之前,連這個故事能不能叫做都市傳說都覺得可疑。
  高原也點頭同意。
  「嗯……這個情況,似乎不是本人拜託才消除記憶的對吧?就算這個故事裡講的是記憶使者,和現代的版本也有些差異。」
  「記憶使者本人沒有出現吧?如果不知道記憶使者,這就只是單純的女子失去記憶的故事不是嗎?當時談論這則傳聞的人們,有認為這是記憶使者做的嗎?」
  「好像有喔。因為是在我問知不知道記憶使者的事之後,對方才說出這個故事的。對方說,事發當時有個人說應該是記憶使者出現了,她也是因為這樣才第一次知道記憶使者的存在。對方認為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記憶使者應該是廣為人知的存在。」
  「結果又是『有個人說』……嗎?」
  「這才符合都市傳說的法則呀。不過,女子忘記兒子死掉這件事應該是真的。因為我也知道他們大概是住在哪一區了。當然,那名女性已經過世了。」
  事到如今也沒有確認的方法了。女性只是無法接受兒子的死訊,大腦將這段記憶上鎖了──這樣想比較正常吧?……如果不是在五十年後的今天看到類似事例的話。
  「雖然不知道這件事是否真的是記憶使者所為,但我想這恐怕是能追溯到的資料中首次出現『記憶使者』名字的事件,所以先知道一下也不是壞事……然後……」
  高原翻著記事本頁面,快速抬起視線說:
  「這也是不確定的情報,只能當作參考吧。我問跟我講這個故事的太太記憶使者的形象後,她說是穿著灰色大衣的瘦削男性。」
  遼一看著高原。這是記憶使者的外形第一次成為話題內容。
  「據說,那位太太看見有個身穿灰色大衣的男子,在兒子過世的女性失去記憶的前一天傍晚來找她喔。對方說,雖然完全沒有證據能指出那就是記憶使者,但因為留下了印象,所以聽到我問記憶使者就想起了那名男性。」
  灰色大衣、瘦削的男子,這是新情報。以裂嘴女和人面狗來說,異樣的外觀也是其傳聞的重要元素,它們的外形都有基本的型態,之後,人們再追加細節,加油添醋,開始增加版本。然而,至今幾乎沒有任何關於記憶使者外觀的情報。雖然這或許歸咎於記憶使者這個怪人的能力特性,但在歸類為「怪人類」的都市傳說中,記憶使者仍屬異類。
  「雖然我問記憶使者的形象,是想知道她對記憶使者是抱持正面印象還是負面印象啦。這算是意外的收穫?……但畢竟只是那位太太的印象,所以不知道她看到的人到底是不是記憶使者就是了。」
  「結果你有問她是正面印象還是負面印象嗎?」
  「我沒有直接問……這個嘛……從她說話的感覺來看,應該是正面的感情吧。這是我主觀的想法。」
  「這樣啊。」遼一心想。一般而言,在那個故事裡,記憶使者的所作所為會被當成好事吧?覺得哪裡怪怪的自己才是少數派。
  不過,果然還是有哪裡無法釋懷。
  「現在流傳的傳聞中,記憶使者似乎也並非是讓人感到恐懼的存在。從討論傳聞者的處理方式來看……記憶使者跟裂嘴女和紅斗篷怪人有點不太一樣。」
  在女高中生這些傳聞主要傳播者之間,大家對記憶使者這個怪人反而是帶有好感的。在她們口中,遇到記憶使者並非倒楣的意外,而是幸運的好事。
  誰都有一、兩件想遺忘的事,但是不管再怎麼祈求,記憶這種東西就是無法抹去的。只有極少數的人可以「幸運地」承蒙記憶使者賜與恩惠──這就是她們對記憶使者的認知。只有若是半開玩笑地呼叫記憶使者,會連不希望消失的記憶也被消除這點可說像是都市傳說,但遼一認為這恐怕是後來加上去的。為了炒熱傳聞,加油添醋地誇大內容是都市傳說散播過程的特徵。
  「不如說,相信傳聞的人中,也有人是想見到記憶使者的類似於粉絲的人?」
  「……高原律師很了解呢。」
  「我也是會上網之類的喔。」
  誰都可以連上都市傳說的網站,在對記憶使者有興趣時,查看那個網站是理所當然的吧?
  不過遼一心中有個疑問,追根究柢,為什麼像高原這樣優秀的大人會對記憶使者的事表現出這麼濃厚的興趣呢?
  「高原律師怎麼看呢?」
  「記憶使者嗎?」
  高原闔上記事本,再度翹起雙腳,他一邊說著:「我雖然不是粉絲……」一邊帶著莫測高深的笑容看向遼一。
  「如果他是收到請求而給予回應的話,不是沒有什麼好責怪的地方嗎?」
  「……」
  高原彷彿覺得很有趣似地,以試探自己反應的口氣說:「學弟好像是抱持否定看法吧?」他雙手抱胸,微微側著頭。
  「或許……吧。所以我給的情報裡或許多少摻雜了我的主觀。」
  「為什麼呢?」
  「因為記憶是只屬於自己的東西。」
  遼一覺得總有一天有人會這樣問自己,為了解釋那股模糊的情緒,他一個人思考了好幾次。
  如果說出因為親近的人記憶遭到消除、自己的記憶恐怕也被消除了,大家應該都會接受吧?但是他想避開好奇的目光。在隱藏與記憶使者的牽扯下,他需要一個外人能接受的解釋,來說明自己對記憶使者的否定情感和調查的理由。他必須將隱隱約約存在內心的事物化為言語。
  「因為記憶是構成一個人的事物,並非可以放棄的東西,搶走記憶實在太不合理了。」
  為了不露出破綻,不要表現得太過情緒化,遼一小心地接著說下去:
  「我覺得這是不可原諒的事。」
  高原保持笑容地說:「你有很強的正義感呢。」遼一覺得自己被高原看穿而感到不自在。高原將記事本放到桌邊,面對遼一。看來,他的話還沒說完。
  「我同意這點喔。不過,記憶使者是因為本人的請託才消除記憶的吧?」
  「就算本人覺得不需要那些記憶,但那些記憶仍是那個人的一部分。消除記憶不但不自然,消除這件事本身也有問題。」
  被遺忘的記憶會怎麼樣?那些記憶中的人們會如何?「已經不需要了、因為很痛苦所以幫我消除吧。」從這樣的記憶中被消除的人們,該如何接受這件事呢?
  「……高原律師如何呢?你怎麼看待記憶使者做的事?還有……消除他人記憶這項能力?」
  為了忽略湧上來的情緒宛如撞擊胸口的感覺,遼一故意以強勢的口氣詢問。
  高原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視線轉向玻璃桌上的記事本。
  「的確,雖然我不認為這是個可以隨意行使的能力。」
  「……雖然,但是?」
  「但應該是因人而異吧?我個人是這麼想的。」
  宛如極為有耐性的大人在面對頑固的小孩子般,高原冷靜的口氣反而令遼一更加焦躁。
  「你說什麼情況會是好事呢?」
  遼一用更強烈的語氣說完後,高原乾脆地回答:
  「像是強暴案的受害者希望消除整件事的記憶之類的。」
  面對這個高原馬上回覆、自己預期外的具體答案,遼一倒抽一口氣沉默了。
  似乎預料到遼一會有這種反應,表情瞬間認真的高原再度回復嘴角含笑的樣子說:
  「我的意思是,我對全盤否定有所保留啦,我們無法說沒有那種若是消除記憶會比較好的情況,雖然我剛剛舉的是很極端的例子。」
  高原指出自己從來沒有想過的可能,遼一無法反駁。實際上那樣的受害者希望消除記憶時,遼一也說不出這樣是不自然的是不好的喔。
  遼一明明不是想駁倒高原,卻不知為何湧上一股像小孩般不甘心的情緒。
  雖然理智上知道高原說的話是正確的,卻不想承認。
  「記憶使者消除的記憶不盡然都是極端的例子吧?像是失戀……對本人而言或許是想要消除的記憶,但多數人尋找記憶使者的理由並沒有『案件受害者的過去』那麼嚴重。況且……」
  說到這,遼一驚覺自己想說的話,而在一瞬間停了下來。
  「……被遺忘的人會怎麼樣呢?」
  遼一越說越虛弱,也因為再次意識到自己所說出口的話而氣息混亂。
  沒錯……就是這個。
  不是什麼正義感,只是因為……自己被遺忘了。在自己的記憶可能被消除而感到恐懼之前,遼一一直很介意自己開始意識到記憶使者存在的那個契機。
  「就算只消掉本人想遺忘的記憶,但記憶是連續的東西,只有消掉事件或意外發生當時的記憶也沒用吧?煩惱那些事期間的記憶……以及與那件事相關而遇見的人的記憶,這些全部都會消失吧?」
  他不應該跟高原說這些話,消除杏子記憶的人不是高原,拜託記憶使者的人也不是他。儘管明白,但話語還是擅自脫口而出。
  或許自己一直想和杏子說這些嗎?追查記憶使者的真實身分,是想讓記憶使者也明白這些事嗎?他是為此才尋找的嗎?
  「做到這個地步也想忘掉的事……這個地步……」
  到要拿一切去交換的地步。
  「……為了一段想消除的記憶而忘掉全部,這麼做……本人或許會比較輕鬆……」
  但只有自己被遺忘實在是太擅作主張了。
  記憶或許是自己個人的東西,但是存在記憶中的人,以及共享形成這些記憶時光的人……
  「但這種事……對從記憶中被抹去的人而言,不就像是在對方的心中被殺死一樣嗎?」
  在那個人的心裡被當作不存在,對方可以不留一絲痛苦──只有被遺忘的人無法忘懷。
  記憶使者的所作所為,和拜託記憶使者消除記憶的人都很殘忍。
  因為被遺忘的人也無法問對方為什麼要消除自己的存在。
  「即使如此,也比死掉好吧?」
  意外的話語令遼一抬起頭。
  高原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如果要你在被重要的人遺忘和重要的人死掉之間做選擇……雖然這應該是價值觀的問題,但要是我,應該會選擇前者吧。」
  遼一雖然說存在消失就像被殺死一樣,但沒想過要將之與實際物理上的死亡相比,一時間無言以對。
  「記憶能夠殺人喔。」高原抬起低垂的眼睛說:
  「我是這麼想的。記憶是過去、已經不存在的事物。不過,只要當事人內心存有記憶,記憶就會影響到當事人。有時候,那股力量比現實還強烈,因為那是只存在於當事人心中的力量,身旁的人都無能為力。人類是無法從自己的記憶裡逃出來的。」
  「……高原律師?」
  「有人因記憶而活下來,也有人相反。若是與自己相關的記憶可以留下來支持某個人,那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擁有那種記憶非常幸運……」
  說到這,高原停頓了一下,恢復平常的笑容。
  「……嗯,意思是有各種思考角度啦。岔題了呢,我還得到一則令人有點介意的情報。有個可能接觸過記憶使者的女生好像在K大醫院看腦神經外科呢。啊,你寫下來比較好喔?聽好囉?雖然不知道那個女生的全名,但是聽人家叫她『操』。黑短髮,身材苗條,身高差不多一百六十公分左右。西浦高中二年級,主治醫生是福岡醫生。」
  高原突然提出重要的資訊,令遼一無暇進一步思考他剛才意味深長的發言。他急急忙忙拿出記事本,抓住只覺得高原是故意說得很快的語尾抄著筆記。
  在重問好幾次內容後,遼一終於完成筆記,他剛收好筆記本,高原便約他一起去哪裡吃個東西。完美的笑容彷彿在暗示自己不打算繼續剛才的話題。
  遼一沒有可以讓老練律師招供的自信。至少今天是問不出來了吧?他做好長期抗戰的覺悟,決定今天暫時撤退。
  「高原律師為什麼會對記憶使者……?」
  「就是有點興趣啦。」
  看樣子,這方面他也不打算多說。高原拿著外套起身,遼一也跟在後面離開座位。
  遼一當時還不知道高原那個表情的原因和他話中的意義。
 楼主| 发表于 2017-7-21 11:18 | 显示全部楼层

  2nd. Episode : Last Letter


  外村篤志第一次見到高原智秋是四年前的事。外村在六本木勉強稱得上高級俱樂部的地方打工,雖然個性不算親切,但因為多少會調酒和做下酒菜而獲得錄用。
  由於先前工作的義大利餐廳倒閉,外村本想將俱樂部打工當作過渡期,但開始後發現這是份還不賴的工作。只有和職場上的前輩個性不合、被人懷疑是不是店裡工作女性的情夫,以及源源不絕的小爭吵……要說缺點也算是缺點吧。
  那天也是如此,外村帶著右手掌和嘴角的擦傷坐在店後的石階上。
  這裡本來就龍蛇混雜,入夜後路上更是充斥著醉漢。因為「看不順眼」這種無理的原因而被找麻煩,對外村來說是家常便飯。
  石階只有五階,外村坐在從下面數來第二階上,抓著自己做的員工餐剩菜吃。一隻野貓靠了過來,外村丟了一小塊醃漬沙丁魚出去。野貓沒有當場吃下,而是咬著魚跑向某處。
  當外村因為巴沙米可醋滲進受傷的嘴唇而皺起臉時──
  「啊,有東西掉了。」
  從高處傳來說話聲。
  抬起臉,外村看見一名宛如竹竿般修長的男子從左斜方俯視著自己,野貓跑走或許是因為他過來的關係。那是一名身著良好剪裁的西裝,看似十分有錢的男子。
  這傢伙搞什麼啊?外村抬起頭看他。男子絲毫不介意外村視線似地歪著頭說: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啊……」
  男子邊說邊靠近,站定在外村跟前。
  稍微思考後,男子啪地拍了一下手說:
  「啊~~對,我想起來了,你是『Quality』的服務生,你在休息嗎?」
  「……嗯。」
  「看起來好好吃喔。我也想要,那個。」
  男子彎曲折線筆直褲子所包覆的雙腳,輕快地蹲下,指向外村的手邊。
  「你是說……這個嗎?這是剩下的員工餐……」
  「你剛剛不是有給貓咪嗎?一口啦一口。」
  「啊……請。」
  男子從自己手中接過玻璃保鮮盒,開始吃著沙丁魚沙拉。外村發現這個男人西裝左側領口上別的金色徽章而吃了一驚──向日葵裡放上天秤的圖案。
  那是,律師徽章。
  「啊,好吃。是我喜歡的味道,這個不在菜單裡吧?」
  「啊……那個是員工餐……算是試作,要用來當店裡的下酒菜……」
  「是你做的嗎?」
  「算是……」
  「嗯~~啊,這個謝啦。」
  (……律師……?)
  這個男人是律師。
  外村下意識地緊盯著對方。男子一點也不介意那道視線,將玻璃保鮮盒還給外村,一邊以指尖擦掉沾在嘴唇上的油。算是漂亮的手從西裝內袋中取出感覺很高級的手帕,再以那條手帕擦拭指尖。
  「『Quality』的下酒菜很好吃耶。像是起司啊、莎樂美腸,是買哪一家的啊?」
  「……莎樂美腸是我們自己做的,我之前曾聽過做法,所以……」
  「咦?騙人?莎樂美腸可以自己做嗎?」
  「嗯。我把豬五花、牛腿肉跟蒜泥等一起塞在市售的豬腸裡……試作之後主管很喜歡,就決定拿出來在店裡賣。」
  「嗚哇,你是服務生不是調酒師吧?竟然還要做這些事!」
  男人維持蹲坐的姿勢將上半身往後仰,以誇張的動作表達驚訝。
  當男子非常靠近自己時,外村聞到微微的香水味。
  「因為我來這裡之前在餐廳工作……」
  「那『Quality』的下酒菜是你負責的囉?」
  「不是全部……」
  「醃漬迷你洋蔥和綠花椰菜很好吃。」
  「啊,那是我做的。」
  「什麼?真的假的?你嫁給我啦。」
  ……奇怪的男人。
  外村以休息時間即將結束拒絕男子站起身時──
  「啊,等一下等一下,名字,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叫外村篤志。」
  「哦~~我啊……」
  店裡傳來呼喚。外村說了句:「我先離開了。」留下男子回到工作崗位。


  當外村打好領帶,正在擦拭桌子時,一名特別顯眼,宛如模特兒般的男人走了進來。
  對方看來是老顧客,樓層經理馬上出面迎接跟他打招呼。仔細一看,是剛才那個男人。對方似乎也發現了外村,露出笑容揮手。外村困惑地點頭回禮。
  從其他店員和女生們的態度看來,男人似乎是很厲害的貴賓。這麼說來,外村想到以前好像有在店裡看過他。平常都讓女生隨侍在旁,盡是喝著昂貴酒的樣子。
  當外村在擦玻璃杯時,樓層經理喚他過去,說客人有話要說。
  來到指定的桌位一看,是料想中的那個男人。今天他身邊沒有女孩子。在這麼明亮的地方一看,男人看起來比外村以為的更年輕,或許還不到三十。而且還是個跟演員一樣帥的男人。
  那張端正的臉孔認出外村後,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來了來了。外外,這邊這邊。」
  「外……?」
  「你叫外村篤志吧?所以是外外。」
  「……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嗯。這個炸魚條好好吃喔,加了檸檬和鹽巴非常清爽。這也是你做的嗎?」
  「是的。」
  雖然是個怪男人,但聽到他的稱讚並不會不舒服。若對方是個美食家就更不用說了。
  男子在外村面前又咬了一口炸魚條。
  「螺絲起子調酒凍啊,那個也是外外做的吧?」
  「……一開始是我發想的。我把食譜寫下來,之後請有空的人做。」
  「嗯。番茄醃蛤蜊也是這樣吧?羅勒的味道很明顯,非常好吃。」
  「您吃得出來嗎?」
  「因為感覺那已經超出俱樂部下酒菜的境界了,全部都是。話說回來,你那個傷是怎麼回事?我剛剛沒發現。」
  男子以指尖咚咚地敲著自己的嘴角說道。外村下意識地將手放到受傷的嘴唇上後──
  「打架?」
  「……不是什麼大事。」
  「有什麼難言之隱嗎?該不會是那個吧?被店裡的上司還是前輩欺負?在置物櫃那邊被找碴還是在巷子裡挨打之類的。」
  「……只是單純的打架……別人找我麻煩。」
  「因為外外的眼神看起來很兇吧。」
  有那麼好笑嗎?男子爽朗地笑著。他說話簡直是滔滔不絕,應該說真不愧是律師嗎?話可以說得這麼……流暢,外村深感佩服。
  笑了一陣子後,男子拿起附在炸魚條旁的生菜,撕了一口送進嘴裡,看起來在思考什麼事,衡量時機的樣子。
  一個呼吸之後──
  「……那個,外外。」
  男子雙手交疊,微微拱著背,非常認真地說:
  「你有辦法一整個月的早中晚三餐,全都做不同的菜嗎?」
  外村一邊對天外飛來一筆的問題感到疑惑一邊回答:「我想我可以。」
  「除了做菜,你也做其他家事嗎?像是打掃之類的。」
  「我一個人住……所以做家事的程度就跟普通人一樣。」
  「這邊時薪多少?」
  「……請問……?」
  問題越來越莫名其妙了。
  外村知道經理和其他店員正看著他們這邊。
  「那個,客人您……」
  「高原。」
  「啊……?」
  「高原智秋,我的名字。」
  「啊……」
  男人拿起酒杯一口飲盡,咚地放在杯墊上,一氣呵成。他從皮革沙發上抬頭看著站在原地的外村說:
  「外外,你要不要來我這裡打工?家政夫。我出你現在時薪的雙倍。」
  男人……高原智秋當時笑得一臉燦爛。


  外村以為高原只是在說笑,收下了遞過來的名片,隔天他便打電話過來。
  名片上印著地址,因此外村打算先去看看。在感覺房租比外村的公寓貴三倍的大廈入口,掛了寫著「高原法律事務所」的牌子。看樣子,高原將大廈中的其中一間當成住宅兼辦公室。
  真不愧是出兩倍打工薪水的等級,外村帶著這樣的想法來拜訪的「住宅兼辦公室」則是……一片混亂。
  雖然辦公室大致上沒什麼東西,但書櫃上的資料、文件等卻堆得亂七八糟,電腦線複雜纏繞的程度幾乎達到藝術的境界了。裡面當做住處使用的房間更誇張:擠成一團的床單直接掉在床底下,枕頭和床墊皺巴巴的,待洗衣物胡亂丟在籃子中,流理檯裡的碗盤堆積如山。
  房間和家具本身都是高級品,整體卻令人無法想像是律師該有的生活場所(雖然可能只是外村對律師私生活的印象有所偏差罷了。)
  「負責清潔的人每週都會來,但上週休息。後來我忘記打電話,所以現在有點亂就是了。洗衣我也是委託同一個人,所以堆了一堆待洗衣物。」
  「……」
  「若是輕易僱用年輕女生,傳出什麼奇怪謠言的話我也很傷腦筋,但我又不喜歡囉嗦的阿姨之類的。在這方面外外就完全沒有問題。如何?要不要做?啊,我也會提供房間當員工住宿喔,這裡有空房。」
  外村斜眼看向咖啡機旁大量堆疊的髒杯子,含糊地點頭,心想應該要從廚房開始打掃吧。
  雖然真的就像開玩笑一樣,但只要忽略其中的奇特之處,這份工作的條件之好實在令人目眩神迷。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外村也不是沒見過世面,心裡仍有所戒備,不過既然對方是律師,應該不會做什麼太過分的行為吧。不過……
  「……我可以問一件事嗎?」
  「什麼事?啊,薪水嗎?」
  「不是……」
  這件事必須先確認好才行。
  外村俯視著軟趴趴癱在沙發上的高原,心想現在這樣還真像在「Quality」兩人初次見面時的場景。同時,他下定決心開口:
  「……高原先生,你不是gay吧?」
  高原停了一拍笑出聲。從這天起,外村開始在高原法律事務所工作了。

  *

  高原智秋是個難以捉摸的男人。他看起來十分灑脫,卻會因為無聊的小事鬧彆扭(想看的節目因為特別節目而取消之類的、或是因為放假而開心結果發現自己看錯日期),也會突然像小孩子一樣說些任性的話(把蘋果削成兔子的形狀或是去借哆啦A夢電影版的DVD回來等)。外村沒看過高原出庭的樣子。不過,當高原瀏覽資料、訂定策略時,他的表情會散發出專業的氣息。雖然高原總是亂說一堆沒用的話,但此時卻一言不發,一連好幾個小時面對資料。高原不只在桌子前工作,他會在房中來回走動,大量閱讀資料,連地上都鋪滿紙張。在他統整好思緒前,不能整理那些資料。外村決定不在高原專心時和他說話。外村會在高原開始工作前準備滿滿一壺咖啡,工作時讓他一個人靜靜的,然後評估他工作大概結束的時間點,端出熱紅茶。高原似乎也很喜歡這個樣子。他舒適地坐在沙發上愉悅地說:「外外真不愧之前做過服務業耶。」
  結束作業後,高原只會將必要的文件收進公事包,帶著前往法庭,將紙堆散亂的房間留在身後。將這些東西收回原位,讓高原下次作業時所需的資料都整整齊齊待在原來的地方也是外村的工作。
  從所得來觀察,高原的工作能力似乎非常優秀,但不工作時的高原只是個完全沒有生活能力的怪人罷了。他會為了外村無法理解的原因大笑、生氣、沉思。
  高原喜歡開心的事物和美食,他會想五花八門的事,一想到就會馬上實行。當他下班路上買了滿滿一袋蘋果回來對外村說「做蘋果派啦」的時候,外村當場啞口無言。那是很高級的蘋果,以烤派而言,袋裡塞的數量充分過了頭,怎麼想都覺得去蛋糕店買一個回來比較划算。
  外村這麼一說後,高原回答:「我想在熱呼呼剛烤好的派上放香草冰淇淋來吃。」外村無可奈何,只好在網路上搜尋食譜,照高原說的去做。剩下的蘋果只能無奈地做成果汁或炸物。高原開心得不得了,從那之後,做點心也成了外村的工作項目。
  高原非常喜歡七夕或是女兒節等節慶。他會買竹子或是女兒節的小米餅「雛霰」回來只有兩個男人的法律事務所,開心地指著月曆說:「七夕就是要吃麵線喔,麵線是模擬織女的繡線。」「明天就是那個啊,三月三日,女兒節。女兒節果然就是要吃散壽司對吧!還有海鮮湯。」意思就是叫他做吧?外村乖乖地準備了高原說的菜色後,高原便無比滿足地點頭稱讚。
  「外外,這個看起來很好吃耶。海膽丼和炙燒鮭魚!我們去北海道吃嘛。」
  「……不去北海道也可以吃吧?」
  「因為這家店看起來很好吃啊!去啦,這週末也沒有排工作。」
  「請不要一直看美食節目,因為你馬上就會被電視影響!」
  「去啦去啦~」
  只要找到有趣的東西、對什麼有興趣,高原會毫無預警、什麼都不說就衝出去。一開始他也不聽外村阻止,等過一陣子後,他便不由分說抓著外村的手一起衝。
  外村是在開始工作大約兩年後,發現自己也樂在其中。
  外村以為從今以後高原也會一直這樣往前跑,把自己耍得團團轉。他相信自己會一邊喘著氣說「真是的」,一邊跟著高原。他覺得這樣也不壞。
  然而,看樣子這似乎不可能了。
  不自覺中慢慢花時間,結果竟劇烈改變了外村人生的這個男人──高原智秋。
  他馬上就要死了。

  *

  「高原律師是紅茶派吧?我帶了茶葉過來,Karel Capek山田詩子的季節限定口味。」
  大約從半年前開始不請自來的助理安藤七海,舉起少女風設計的大紅茶葉罐看著外村。她是高原客戶的女兒,宣稱要見習禮儀,三天兩頭就往這裡跑。外村知道,十七歲的七海對高原懷有類似愛情的憧憬。
  由於七海大概都是趁高原不忙的時候過來,所以沒看過三小時內一個人消耗滿滿一大壺咖啡的高原。即使偶爾過來時高原正在忙,在高原認真工作期間,七海也會乖乖在另一間房等待高原工作告一段落。七海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幫上高原的忙以及待在他身邊,最怕的就是給高原添麻煩以及被他討厭。
  「律師!你看你看,這是我推薦的紅茶……咦?你要出去嗎?」
  「嗯,有一點事。等我回來再喝茶喔。」高原說,舉起一隻手,穿上外套。
  七海雖然不太高興,仍舊揮揮手說:「路上小心。」
  外村也低下頭。高原只笑著回了聲:「嗯。」
  外村知道高原是去醫院。七海不知道。

  七海什麼都不知道,因為高原也什麼都沒說,外村也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發現。
  外村會知道,是因為打掃時在抽屜裡發現大量藥物,連帶看到其中的看診單,放棄隱瞞的高原才跟他說的。
  「醫生說治不好。」
  高原以事不關己的冷靜口氣告訴外村。
  「眼睛裡面,嗯……大概這邊?我也不太清楚,總之好像就是在不可能切除的地方長了腫瘤。所以我常常會頭暈之類的,很嚴重吧?嗯,醫生也開了藥,短時間內應該還有辦法吧。」
  外村現在也不知道詳細的情形,他知道就算自己聽了專業的內容也無法理解。重要的是,高原的身體已經撐不久了。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這件事,外村是其中之一。
  高原繼續工作。
  平常的生活也跟之前沒兩樣,令人會不小心忘記他是病人的事實。雖然他好像還是有調整工作量,但相對的,他查資料的時間增加了。
  高原似乎動用人脈和網路在蒐集什麼東西的情報。雖然外村是以家政夫的名義受到僱用,但不知不覺間也開始負責整理文件、管理日程等祕書的工作,但高原說這件調查與工作無關,不讓外村幫忙。他連自己正在積極調查什麼都不讓外村知道。
  從醫院回來的高原喝著耐心等待的七海帶來的伴手禮紅茶,稍微看了一下下次工作的文件,等七海回去後壓著眼頭說:「給我一杯水。」
  外村發現高原的藥量增加了,他將水杯盛好水,和水瓶一起放在托盤上端到桌旁。由於桌上有電腦,他便將水瓶放在沙發旁的玻璃桌上,只將茶杯交給高原。
  「請用。」
  「嗯,謝謝……」
  高原以單手姆指從包裝袋中擠出藥丸,將空著的手伸向茶杯。此時,白色藥丸撞到桌子,發出微微的聲響掉落在地上。
  「啊!」
  高原想從椅子上起身去撿──卻咚地一聲跪倒在地,他將手撐在桌子邊緣支撐前傾的身體。
  「律師!」
  「……沒事。我有點暈……啊……」
  高原直接在地板上伸長腳坐下,背靠在桌子的抽屜仰望著天花板。他閉上眼,保持不動好一陣子,像在等待什麼過去一樣。
  「……你要去床上還是沙發嗎?」
  「嗯……我沒事。可以給我藥嗎?」
  高原慢吞吞地起身,自己往沙發移動。他將外村給的藥全部吞下後,將空杯放在桌上,再次閉上眼睛。
  「……外外。」
  「是。」
  「那張桌子的抽屜啊,有放咖啡色的信封袋,厚厚的那個。第三個抽屜,可以幫我打開嗎?」
  「……好。」
  外村依高原所說打開第三個抽屜,裡面只放了一件東西──一只厚厚的大信封袋,信封黏得牢牢的。
  「是這個嗎?」外村一拿出來,高原便回說:「你幫我保管。」
  「但還不可以打開喔。千萬不可以弄丟。」
  「好……這是什麼?」
  「情書?」
  「……律師。」
  外村警告地說,表示「現在是開玩笑的時候嗎?」高原馬上笑笑地說:「唉呀,是真的。」
  「我死了之後再打開喔。」
  外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高原笑著說出口的這句話。
  高原將手撐在沙發扶手上起身說:「我去睡個午覺!」便走向裡面的臥室。
  外村一邊思考保管信封的地方一邊洗著餐具。

  *

  「律師最近的臉色不太好耶。」外村身邊的七海邊幫忙拔草莓蒂頭邊說。一看就非常高級的大草莓,是七海從家中帶來的。
  「大概是累了吧。」
  七海說雖然是別人送的東西,但因為爸爸不吃水果,所以叫她拿來給律師,她抱來的九州草莓裝在宛如高級點心的紙盒中。七海的父親在七海開始賴在高原的事務所後,每次都費心地要女兒帶禮物過來。
  聽說,七海在念高中前有慣性的自殘行為,十六歲時被人發現在房間裡割腕緊急送醫。外村不知道詳細的情形,也不知道出院後沒去學校在家「療養」的七海,是因為怎樣的原委開始出入父親的法律顧問高原的事務所。不過七海告訴他,是自己跟在接待室裡等父親的高原搭話的。
  「因為律師常常來家裡,所以我認得他,一方面也是覺得這個人很帥。怎麼說呢?就是很一表人才吧?說到律師,不就是那種感覺嗎?感覺就是很有自信,會抬頭挺胸說話……我一邊想著自己應該辦不到一邊看著他。」
  據說,兩人第一次單獨相處時,七海的左手還包著繃帶。七海發現高原的眼睛有一瞬間看向繃帶,便說道:「你從爸爸那裡聽說了吧?」高原回答:「他來找我商量喔。」那是兩人的第一句交談。
  「我以為他會同情我或是念我,不然就是覺得很棘手而避開目光。因為大部分大人都是那種反應,另外,我也有一點點期待律師是不是也很習慣處理這樣的女高中生。因為律師和爸爸在一起的時候大都笑瞇瞇的,我以為他那時也可能會採取笑笑地說些親切的話,接著便粉飾太平結束的模式……如果是那種只有表面溫柔的話,我打算讓他見識我可是不吃這一套的。可是,律師沒有笑。」
  據說,高原笑也不笑地說了一句:「太浪費了。」他瞥了一眼七海的傷口說:「我絕對不會做那種事。」
  「我問他是要說教嗎?他說:『我只是陳述自己的意見而已。』他說他無法尊敬隨便對待生命的人,也沒有心情大費周章給這種人忠告。我不是想自殺才割腕的,怎麼說呢?就是……或許是因為沒有真實感,想確認自己的存在吧……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當時只是覺得我需要那種痛楚所以才割的。我被第一次對話的人說了那麼冷漠的話,好生氣,所以這麼回他:『我是想要疼痛感,只是為了這個才割腕的,或許你不懂,但對我來說那是必要的痛。』然後──」
  律師說:
  「痛楚只是一種訊號而已。」
  七海害羞地笑著說:「我那時超級生氣,衝上樓把自己關在房裡,拿枕頭槌牆壁,鑽到被窩裡也完全睡不著。」
  「不過,那天之後,我變得一點也不想割腕了。」
  七海第一次來事務所的時候,外村心想高原竟然也在找援助交際嗎?七海抓起百褶裙裙襬對高原說:「我是來讓你看制服的喔。」高原徹底地慌了手腳。
  「要是有人說那個律師事務所好像帶高中女生回去,我的信用會有問題啦,真是的……」
  正當高原嘆氣這麼說的時候,七海的父親還打電話過來對他說:「很抱歉給你帶來麻煩,但拜託你了。」外村還記得高原掛斷電話後趴在桌上抱著頭的模樣。
  高原不能無視重要客戶的請求,從那天起,七海開始頻繁出入事務所了。
  高原一開始雖然抱怨說:「我又不是心理諮商師。」但似乎在說東說西陪著對方的過程中,不知不覺投入了感情。高原現在已經像是理所當然似地接受七海的來訪了。
  七海一來,事務所就會變得很有活力,外村也不討厭她的到來。
  「律師~是草莓喔~你要加煉乳嗎?也有白砂糖喔。」
  「……我要加牛奶吃,把草莓搗爛。」
  「交給我!我超會搗爛草莓的!」
  由於高原很難得會指派工作,七海喜孜孜地搗起草莓。
  高原看著筆記型電腦,似乎在思考什麼的樣子。
  七海將裝草莓的碗端過來後,他關掉電源,啪地蓋上螢幕。
  「律師,請用。」
  「嗯。謝謝……我也要在那邊吃喔。」
  高原接下玻璃碗,朝沙發移動。外村注意到他和七海並肩吃著草莓,目光則瞄向時鐘。
  「你等一下有什麼行程嗎?」
  外村詢問後,高原模稜兩可地笑著說:「有點事。」跟要去醫院時隱瞞七海的樣子很像。但是,他今天應該沒有要去醫院。
  高原好像偶爾會和大學的一個學弟見面說些什麼,這次可能也是要跟他見面。外村不會介入高原的私生活,所以他不知道兩人是什麼關係,他不覺得那是公事上的來往,但高原和學弟看起來也沒有熟悉到朋友的程度,外村很介意他們到底在談什麼。
  不過,對於高原不打算說的事,外村當然沒有追究干涉的立場。
  「吃完這個以後我要出門,晚餐會回家吃。」
  「好。」
  「七海不要太晚回家喔?」
  「……好……」
  雖然不服氣,七海仍然順從地點點頭。高原把草莓吃得乾乾淨淨,連混著草莓汁變成粉紅色的牛奶也一滴不剩地喝完後,站起身。
  「……啊,對了。」
  他一邊穿著薄外套,一邊將手伸向文件夾時像是突然想起般,回頭看著還坐在沙發上的七海,以及站在七海身旁的外村說:
  「我隨便問一下,你們知道記憶使者嗎?」
  很生疏的單字。七海歪著頭和外村面面相覷。
  「記……憶……使者……嗎?」
  「不知道也沒關係。那我走囉。」
  高原拉開外套的衣襬,乾脆地轉身離開。磅,門關上了。外村發現自己錯過講「路上小心」的時機了。
  「律師好奇怪。」七海喃喃地說。
  高原很常沒頭沒尾地講出奇怪的話,然而──
  (記憶使者……)
  那個神奇的音節詭異地殘留在外村的耳朵裡。

  *

  第一次聽到記憶使者這個名字幾天後──外村將紅茶端給來玩的七海和高原,回到自己的桌子時,突然想起這件事,便用自己的筆記型電腦調查了一下,知道了「記憶使者」好像是一種都市傳說。
  似乎是屬於極為冷門的類型,和其他有名的都市傳說相比,關於記憶使者本身的資料明顯地十分稀少。儘管如此,當進入搜尋引擎第一筆出現的都市傳說研究網站的討論區發文,徵求情報後,還是收集到了一些資料。
  據說,記憶使者可以幫委託人消除掉想要消除的記憶。有人說在某座公園的長椅上等待他就會現身,也有人說只要你正在煩惱這件事,記憶使者就會自己找上門。記憶使者的真實身分似乎有妖怪、催眠師等各式各樣版本的說法,感覺都市傳說這種東西本來就是這樣。總而言之,記憶使者的存在本身就是個十分可疑的謠傳。
  外村不懂,高原為什麼要問自己和七海這種傳聞?只是因為偶然在哪裡聽到有點在意嗎?
  『記憶使者很冷門,我想是因為沒有故事情節的關係喔。』
  暱稱為豬之吉的男人(大概)的發言出現在聊天室畫面上,他是第一個回應外村的男子。
  『像是小學生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獨自走著……這種開頭,還有普通的小狗回頭竟然有人的臉,或是女人拿下口罩後嘴巴裂開這類的轉折,或是讓小孩子的嘴巴裂開這種結尾,統統都沒有吧?不夠炒熱氣氛喔。』

  沙耶加:『這麼說也是。我來這之前也不知道呢,還是要有故事情節比較有趣對吧~』
  嚕嚕米:『不過,不覺得最近很常聽到嗎?之前是不是有誰在調查記憶使者的事啊?』
  豬之吉:『是fall吧?我記得喔,是我提供情報的^^』
  嚕嚕米:『或許正因為冷門才有研究的價值呢。』
  ICO:『RYO也是記憶使者專家啊,他今天沒來就是了。』
  沙耶加:『記憶使者是不是偷偷變成一種風潮啦?(笑)A(要念成ACE嗎?)也在調查記憶使者對吧?』

  A是外村隨便決定的暱稱,是篤志日文羅馬拼音的第一個字母(註2:第一個字母 篤志的日文羅馬拼音為Atsushi。),沒有什麼深刻的含意。他正想回覆「沙耶加」的發言時,停下了雙手。
  在自己之前有人在調查記憶使者?而且是最近的事。
  (fall)
  秋。
  ……跟自己隨便用名字的第一個字當作暱稱一樣,如果fall這個名字也是取自本名的話……
  (律師?)
  高原最近自己在調查的東西就是這個嗎?
  回覆完提到自己的發言,外村邊關掉電腦電源邊思考。
  外村很難想像表面上想到什麼就做什麼,本質則非常現實主義的高原會利用工作空檔投入都市傳說的研究,更何況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高原絕對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就算看起來很愚蠢也一定有其理由。
  快點思考。
  是高原正在調查的事跟記憶使者有關嗎?還是他想知道記憶使者的事才調查的呢?高原說過跟工作沒關係,如果是後者的話……
  高原個人蒐集記憶使者情報的理由。
  (只會消除想消掉的記憶。)
  如果記憶使者並非只存在於傳聞裡的話呢?
  這才是不可能的事!外村搖搖頭。即使如此,他還是有個無法放棄的假設。
  雖然外村終究無法相信幫人消除記憶的魔法師還是妖怪那類東西的存在──但如果是形成這種故事的某種源頭,即使真的存在也不奇怪吧?例如無法公然宣傳的催眠師或是大腦外科的研究中心之類的。
  如果是這樣,那麼或許不是不可能。
  高原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呢?
  不管是什麼方法,如果能只將想消除的記憶消得乾乾淨淨的話……
  (如果是我,會想消除什麼記憶呢?)
  外村看向時鐘,差不多該準備做菜了,他起身。
  彷彿與手中拉開椅子的聲音重疊般──
  外頭響起了七海的尖叫聲。
  外村踢開拉到一半的椅子跑出去,打開房門。
  外頭是站著的七海與單膝跪在她腳邊的高原。
  在預想的範圍內。外村冷靜下來吸了一口氣,走近兩人。
  「……律師。」
  「……老毛病,沒什麼大礙。」
  高原小聲地說。外村把手借給打算站起身的高原,扶他在沙發上坐下。
  高原的臉色很差,看來狀況比平常還嚴重。
  七海半發狂地喊著:「律師、律師。」她緊抓著沙發,喚了好幾次高原的名字。
  「我沒事……」
  摻雜嘆息的聲音很虛弱,高原閉著眼睛無力地將身體靠在沙發裡。
  外村想安撫驚慌失措的七海,卻被她撥開手。
  「救護車!叫救護車!」
  她邊哭邊說著站起身,混亂得連電話在哪裡都不知道了,只是一直重複念著電話、救護車。
  「七海。」
  高原緩緩抬起的手輕輕抓住七海的手腕附近。
  「我沒事,不到叫救護車的程度啦。」
  ──七海停下動作,深呼吸,然後哇地放聲大哭。
  「我以為你是不是沒心跳了……你的臉白成一片,我……」
  「我最近睡眠不足才會這樣,只是有點累而已。」
  「你的手,很冰……」
  「可能是貧血,必須補充鐵質了呢。」
  「我以為你是不是死掉了……」
  「對不起喔。」高原苦笑著說。
  一直坐在地板上哇哇大哭的七海,肩膀上的震動終於稍微平靜下來。她哽咽著以沙啞的聲音說:「我也會死……」
  「你死掉的話我也會死!」
  七海的眼睛因為哭得太兇而紅冬冬的,眼睛四周因為脫落的睫毛膏黑了一圈,整張臉也濕答答的。
  外村知道七海不是說說而已,恐怕高原也知道,七海身上有這種風險。
  太誇張了啦。高原摸了摸七海的頭再次笑道。

  *

  外村去叫高原,想跟他說午餐準備好了。來到高原的房門前,外村站著不動,停下了正準備敲門的手。
  從房內傳出高原和某個人說話的聲音。
  高原的房裡沒有電話,因為也沒有客人來的樣子,所以應該是在講手機吧。房門並非特別薄,所以從傳出來的聲音很難推測談話的內容,但在一連串談話當中,外村聽到一個字。
  『我一直在等你喔,記憶使者。』
  高原說「記憶使者」。
  高原這麼稱呼對方。
  (幫人消除想消掉的記憶。)
  不知道他在何處,也沒有確切證據,但或許身在某處的,傳說中的存在。
  高原正在和那樣的人說話嗎?
  外村注意到電話已經掛斷,在高原出來前急急忙忙敲了敲門。門裡傳來「請進」的回覆,外村告訴他午餐已經好了。高原馬上出來。
  「謝謝,午餐是什麼?」
  「三明治。有小黃瓜藍起司、鮭魚、鮮蝦酪梨三種,另外還有馬鈴薯沙拉。」
  「哦,感覺很好吃耶。」
  看來高原很滿意菜色。
  七海今天還沒來。雖然外村為了保險起見,也做了她的份,就當作自己的宵夜吧。
  「我今天吃完飯以後要出去,外外可以自由活動喔。」
  「你預計什麼時候回來呢?」
  「晚餐前會回來,只是去跟人碰個面而已。」
  「這樣啊。」
  外村問是工作嗎?高原模稜兩可地回答:「算是吧。」高原平常和客戶碰面會使用這間辦公室,在外面談公事是很稀奇的事。
  ……感覺他在隱瞞什麼,外村也很介意剛才那通電話。
  等一下要見面,是和講那通電話的人見面嗎?高原叫他記憶使者?
  外村不知道能操縱記憶的某人或是某個組織是否真的存在,但如果高原相信……他相信,而且還打算做什麼的話……

  用完午餐,高原只帶著薄薄的公事包便出門了。
  外村以高原說可以自由活動當作給自己的藉口,偷偷追在他身後。由於高原走路不算快,外村在跟丟前追上了高原,保持距離跟在後方。
  高原走進一間面向馬路、兩邊都立著玻璃窗的大型咖啡店。隔著玻璃窗,外村看到高原坐在以觀葉盆栽分隔的角落座位,碰面的對象似乎還沒有來的樣子。
  如果跟進店裡一定會被發現吧?煩惱了一陣子該如何是好後,外村走向咖啡店對面隔著車道的人行道,選了個看得到高原的位置,坐在速食店的盆栽邊。裝成在等人的樣子看起來應該就不可疑了吧?外村如此希望。
  不知是否是平日中午的緣故,走入咖啡店的人感覺並不多。每次有新客人走進門內,外村便會仔細看那是不是高原在等的人。一段時間後,坐到高原面前,推測是「記憶使者」的那個人,與外村想像中的樣子大相逕庭。
  如果「記憶使者」不是個人而是一個組織,或許也有可能是為了混淆視聽而找不像傳聞中的人前去和委託對象碰面。事實是怎樣都無所謂,如果「記憶使者」真如傳聞所說地存在的話。
  高原一臉認真,和「記憶使者」在說著什麼,那是談生意時的表情。
  如果他現在說話的對象是「記憶使者」,外村相信那個能力應該是真的,高原不會和不能信賴的對象交易。如果他打算拜託記憶使者,他應該確認了那個能力的真偽吧。
  隔著馬路和一片玻璃之處,有個能夠消除記憶的人類,而那個人正在和高原說話。
  外村猜得出來高原打算做什麼。
  外村動也不動地等待兩人談話結束。


  大約一個小時左右,高原先起身。他將公事包中的東西留在桌上,取而代之拿了張單據離開咖啡店。他一出去沒多久,「記憶使者」也起身了。
  外村看見高原轉彎離開後,朝馬路對面走去。
  他馬上追上「記憶使者」慢步走著的背影。
  外村一瞬間猶豫該喊對方什麼才好。
  「……記憶使者!」
  ──「記憶使者」停下腳步。
  「請等一下。」
  對方慢慢轉身。
  兩人視線相對。
  外村瞬間有種直覺,是真的。靜靜看向自己的那雙眼睛,正面回應了外村的呼喚。
  對方聽到「記憶使者」而轉頭看向自己。
  「我叫外村,在高原律師的事務所工作,律師拜託了你什麼事嗎?」
  「記憶使者」點頭。
  「……是什麼事呢?」
  「我不能說。」
  預料中的答案,所以外村不會再進一步探問。他猜得到。高原也沒有跟外村說他在找記憶使者的事,所以應該是被自己知道後他會很傷腦筋的事吧。
  「那麼……你也可以聽聽我的請求嗎?」
  「要視請求內容而定。」
  自己的聲音不可思議地冷靜,心臟以強烈的速度拍打著。
  「請問你可以消除不是委託人本人,而是別人的記憶嗎?」
  「……這也要依情況而定。」
  「記憶使者」淡淡地回答。
  「若是想用消除記憶來做壞事,可以毫無限制地濫用……所以聽完你的內容後,我會調查、考慮再做決定。」
  看著催促自己說下去的視線,外村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是他開始相信「記憶使者」的那一刻起就在思考的事,他曾經一度覺得不可能實現而甩開那個念頭,但要是能實現的話……
  一開口,外村便發現這是件極為越界的事,雙腳無意識地顫抖。
  「──你可以……讓無藥可治的病人忘記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嗎?」
  他太過自以為是了,自己明明沒有拜託這種事的權利。
  儘管明白,但一知道有這種可能,還是忍不住說出來了。
  ……高原要是知道一定會勃然大怒吧?但這不是同情。外村不是可憐高原,單純只是自己承受不了而已。
  高原知道自己即將死去,明明知道,卻表現得像是忘了一樣。
  看著這樣的高原,外村常常覺得非常痛苦,因為高原開朗得讓外村幾乎有一瞬間也忘記這件事了。
  外村差點就要說出「不要死」這種蠢話,而讓高原的努力付諸流水。他怕自己會不小心破壞高原期望中感受不到終點的日常生活,他就快要擅自向實際上比任何人都還痛苦的高原坦承,自己恐懼著那一天的到來,就快要對已無法救治的人說出「請不要逞強了」這種話,外村很害怕。
  他想過好多次,若是高原真的忘記這件事會怎樣。
  如果是這樣,自己就可以演出高原所期望的,自然到不自然的日常生活。直到最後的瞬間,他都不會發現。
  「記憶使者」在稍微沉默後開口:
  「……我可以。不過……」
  「記憶使者」停頓了一下。
  「這種狀況……恐怕會有問題。」
  「記憶使者」的視線越過外村的肩膀看向後方。
  在外村回頭前,一道聲音說:
  「因為我這個當事人知道記憶使者的存在,然後說我不要喔。」
  心臟跳了一下。
  外村回頭,預想中的人就站在身後,剛剛應該走掉的人。
  「律師……」
  「你發現了嗎?真沒辦法,因為外外很敏銳嘛。」
  高原露出放棄的苦笑向「記憶使者」打招呼,「記憶使者」瞄了外村一眼後說:
  「他和僱主……很像呢。」
  「因為我們認識很久了……只是這種時候很麻煩就是了。」
  高原和「記憶使者」短短交談幾句後,重新看向外村說:
  「我不同意喔。記憶使者說他不會強迫消除不願意的人的記憶,所以外外的請求無效。」
  我無法忍受忘記時限隨便過日子這種事。沒錯,高原一如往常,以乾脆輕快的口氣說道。他的視線在柏油路區隔車道的白線邊緣上游移,微微瞇起了眼睛。
  那麼,果然……
  高原拜託「記憶使者」消除的,不是自己的記憶,而是其他某人的記憶。「記憶使者」接受了嗎?高原打算消除誰的記憶吧?
  「不用擔心,不是外外喔。」
  彷彿看穿外村的不安,高原說道。
  「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啦。」高原的口氣就像在跟小孩子說話一樣,外村不知道自己臉上是哪種表情。
  高原露出「真拿你沒辦法」的笑容說:
  「回去吧,外外。」
  「記憶使者」沉默不語。
  外村向「記憶使者」低頭致意,朝高原點點頭。
  「好,律師。」
  他好想哭。

  *

  雖然高原有很長一段時間以「睡眠不足」這種極為單純的藉口打發掉外村,但在坦承生病之前,高原就有好幾次暈眩的情形。
  外村還記得當他知道高原得了不治之症後,高原第一次在眼前昏倒,他嚇得要死的情形。
  外村費了一番功夫將修長的高原搬到臥室,當他想到應該要叫救護車時,高原醒了過來。然後,高原對準備了水、酒、牛奶甚至是加了蜂蜜檸檬的蛋酒,問自己想喝哪一個的外村笑著說:「我又不是感冒。」
  當時,外村第一次和高原談到了死亡的話題,高原喝了一口蛋酒伸出舌頭喊著:「好難喝!」最後邊說:「鐵質,鐵質」邊喝下牛奶。
  「我因為工作的關係,有人感謝我,有人怨恨我,工作時會碰到各式各樣的事……」
  高原以溫和的聲音和表情開口說道。
  「不過,我的理想是雖然不用讓人特別喜歡,但大家會覺得這傢伙是個有趣的人呢。做一個雖然死了別人不會大哭,但會覺得出席他的喪禮也好的人。」
  他小心翼翼地以手掌包覆茶杯,朝杯子呼呼吹氣。
  「這樣的話,我的喪禮應該會結束得很美吧?沒有號啕大哭的人,也沒有咬牙忍住呵欠的人。因為我不會邀請那種關係淡到連我的臉都不認識的人來,所以整場喪禮完全不會有那種為了禮貌而不得已出席、一臉無聊的人喔。」
  聰明又有格調,很符合我人生的總結吧?
  高原嘴角帶著笑容,一邊啜著稍微加了點糖的熱牛奶一邊說。
  「知道自己生病以後,我變得特別會這樣想。」
  他閉上眼,像是慢慢感受似地沉默了一下。
  他是在描繪自己喪禮的樣子嗎?
  說是沉默寡言,其實是不擅長說話的外村,不知道此時自己該說什麼才好而大傷腦筋。
  「……我覺得安藤小姐會哭。」
  一提到七海的名字,高原便從茶杯裡抬起臉苦笑。
  「也是,我做錯了啊。」
  即使是面對唯一一個知道他病情的外村,高原也絕對不會說喪氣話。偶爾說到自己死掉時的事,大概也都像在談論一週後的行程般輕鬆,從不慌張。雖然外村懷疑他是不是在逞強,但高原的表情看不出一絲混亂和破綻。那完美的演技,精湛到外村都差點要被騙過去了。
  有時候,目送帶著笑容的高原出去上班後,一想起他是罹患不治之症的病人,外村會感到難以忍受。
  外村發現,在知道生病的事情後,他才更進一步了解了高原智秋這個人。
  然後,他變得每天都在害怕,再過不久這個人就要消失了──高原就是這樣漸漸在自己心中占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外外,加咖啡啦。」
  外村因呼喚聲而回神。「是。」他回應後從廚房探出頭,看到高原坐在辦公椅上伸展身體。
  「好累~~休息,肩膀都僵硬了~~」
  「休息的話,要喝茶嗎?我有茶點……當然,如果你比較想喝咖啡的話,我馬上準備。」
  「嗯,那喝茶。你又做了什麼嗎?」
  「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日本茶好嗎?」
  「嗯。」
  外村使用一人份的小茶壺泡好綠茶,和茶點的盤子一起端過去。高原關掉電腦將之移到一旁,在桌上清出一個空間等待外村。看來他今天要在這裡吃東西的樣子。
  「啊,荻餅!這是你做的嗎?你還是老樣子,好厲害喔。」
  「這很簡單。」
  「不過,現在自己做荻餅的人應該很少了……對了,彼岸節(註3:彼岸節 即春分或秋分時節,日本會在此時祭祖,吃荻餅。)快到了吧?」
  高原以金屬果籤切開柔軟的餅皮,看向桌上的月曆。
  「這麼說來,七海昨天也沒來呢,今天也還沒來。之前她幾乎每個星期五星期六都會來的。」
  「她上週有說要和家人一起去溫泉旅行……」
  「是這樣嗎?我忘了。」
  高原喝了一口熱綠茶說:
  「七海啊,有沒有好好交朋友還是男朋友呢?……她有朋友吧?之前她有給我看拍貼。」
  「安藤小姐說過託律師的福,她很感謝你。」
  「跟我沒關係吧?只是她來我這裡後又剛好復學罷了。」
  「……安藤小姐好像不是這樣想的喔。」
  「嗯,反正對方是重要的客人,能給對方好印象是再好不過了……」
  不管高原怎麼想,七海會停止割腕的契機是高原對她說的話,外村從七海本人口中聽過所以知道。只要看著他們倆,就知道高原給七海的影響不只這些,高原不可能沒有注意到。
  「是她嗎?」
  外村下意識脫口而出。
  聽見沒頭沒腦突然丟出來的問題,高原停下了移動果籤的手,微微歪頭看向外村。
  接著馬上理解似地「啊」地點頭說:
  「嗯。不過我不知道能不能真的消掉……我原本是打算不要讓她太喜歡我啦,但這樣下去感覺她好像真的會跟著我走,所以……」
  看樣子,高原正確理解了外村的問題。
  「我已經仔細調查、確認記憶使者的能力如傳聞中一樣喔。蒐集證據查證之類的,算是我的職業病啦……我請記憶使者消掉我一些無所謂的記憶來確認他的能力是不是真的。我事先準備好照片證據和筆記,再相互對照,很單純的確認方法就是了。所以,雖然記憶使者確實擁有消除記憶的能力……但操作的不是委託人本人而是其他人的記憶時,他果然還是說要多方調查。記憶使者要實際確認委託人有沒有說謊,以及動機和情況,再決定是否接受委託……所以現在還不知道他會不會執行這件事。」
  高原將荻餅內餡塗在切口上送進嘴裡,將茶杯拿近嘴邊。
  外村心想好像要再倒一杯綠茶,一邊聽著高原的話。
  「什麼時候會知道呢?」
  「大概是我死了以後吧。」
  「……」
  「放心,雖然我不能自己確認,但我已經做好萬一不行時的準備了。」
  「準備……嗎?」
  高原沒有回答,低垂著睫毛微微瞇細眼睛。
  考慮到高原的狀況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但他常常會像這樣露出不符合年齡的超然神情。
  高原突然抬起頭,笑嘻嘻地說:「這個荻餅真好吃。」
  這是暗示外村不要再繼續追究下去了。外村無可奈何地放棄,他吐了一口氣,放鬆僵硬用力的肩膀。
  外村不想讓高原覺得連自己都需要記憶使者。
  「還有喔。」
  「那我再吃一個好了。」
  外村拿走空盤走向廚房。
  「彼岸節啊,是不是死掉的人的魂魄會回來啊?」
  背後傳來的聲音讓外村不禁停下腳步──與他的意志相反,身體彷彿凍結一般動彈不得。
  「啊啊搞錯了,那是盂蘭盆節,彼岸節是祭拜祖先吧?」
  高原以一如往常溫和的口氣繼續說:
  「我和家裡關係不太好,如果盂蘭盆節我的魂魄回來這裡,外外你不要趕我,要歡迎我喔。」
  外村無法回答好或是其他話語,心想還好自己背對高原。
  我去拿荻餅。外村只以屏除感情的聲音說了這句話後,便逃也似地回到廚房。
  最近,他發現高原的視力好像在衰退,也注意到他拿筆或筷子時手指會發抖。
  外村假裝沒注意到高原在工作時間以外戴眼鏡的時間變多了,也默默地將菜色改成不用筷子,而是可以用叉子或湯匙吃的料理。外村不會主動碰觸這件事,但事實不會因此而改變。
  高原察覺了,因此常常像這樣說些帶著「以後」含意的話,簡直就像在練習一樣,像是一點一滴讓外村習慣一樣。
  外村想推倒餐櫃放聲大哭。


  「外外,對不起。」
  高原慢慢吃著第二個荻餅,開口說道。
  外村不知道高原的「對不起」是什麼意思而難以回答時,高原給了他一抹苦笑說:「我也覺得自己是個很過分的傢伙。不過,外外記得我。就算七海忘了我,就算我不在了……」
  高原瞇著眼,笑著說出這些話:
  「不管是我活著的樣子還是死去的時候,外外你要好好看著,不要忘記喔。」
  他的言外之意是「我知道喔」、「因為知道才這麼做的」。
  外村因而明白了那句「對不起」,包含了所有層面的意義。
  淚水即將決堤。絕對不可以在這個人面前哭泣──是外村給自己訂下的禁忌。大概是自己的表情太難看了,高原又微微笑著說:
  「雖然有了珍惜自己到想哭的人的確是失策,但比起這,更大的失策是,有了『我喜歡』到難以笑著說再見的人吧。」
  這次視線真的模糊了,外村急急忙忙咬住嘴唇。

  *

  高原坐在椅子上休息。天氣很好,上午特有的白色日光灑進房間。
  外村心想日光直射會不會對身體有害呢?接著又改變想法──如果是朝陽應該沒問題吧?反而應該是完全沒曬太陽對身體才比較不好吧。
  外村煩惱著該不該叫醒高原。
  太熱的話他會自己起來吧?高原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也只是個幫傭而已。儘管這麼想,外村依舊十分在意,忍不住一直看著高原。
  高原的臉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如此失去血色的呢?他的臉頰非常蒼白。
  高原的輪廓模糊得像是要被晨光融化一般,外村開始害怕高原似乎會就這樣消失。
  「……律師。」
  不可能消失。
  明知道不可能有這種事卻仍然害怕。外村以上揚的聲音呼喚高原後,高原悠悠地睜開雙眼。
  外村吐了一口氣,放下心來。
  對這種理所當然的事而放心的自己很奇怪,他剛剛在怕什麼呢?
  「你等一下也要工作吧?請起來吧,我去泡一壺醒神的茶。」
  「……嗯~~」
  高原坐著伸懶腰,喀啦喀啦地活動脖子。
  「……不用泡茶了,我要走了。」
  高原隨意地以單手撐住椅背,起身走了出去。
  「律師?」
  「我走囉~」
  高原輕快地揮揮單手,開門走出去。外村發現高原的西裝外套還掛著,慌慌張張從衣架上取下外套追在他身後。
  「律師,外套。」
  外村叫住白色走廊下幾步距離外的背影,當外村要跑上前時,高原回頭笑了。他沒有出聲,彷彿在說真是拿你沒辦法啊……
  外村發現,這是一場夢。

  *

  高原生前幾乎將自己的物品都處理好了,所以整理他的遺物是件非常輕鬆的差事。他生前似乎也慢慢減少工作,做好收尾。乾淨俐落。
  外村想,高原真的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在做死亡的準備了。
  他還沒有真實感。常常,在看到沒有人坐的椅子或是整理得一塵不染的桌子時,喉嚨會像是塞了石頭般難受。自從高原不在以後,他再也沒有看到七海了。外村在安靜得過了頭的房間裡淡然地工作。
  他明白自己必須走出去,他沒有打算當個做不到這種事的小孩。
  他只是想再稍微待在這裡一下。


  從自己書桌抽屜裡找到厚實的咖啡色信封時已是傍晚時分,事務所打掃得差不多了。
  上鎖的第三個抽屜裡,只放了那個信封袋,他完全忘了這件事。雖然無法相信自己竟然直到現在才想起來,但這件事真的從外村的腦袋裡脫落了。
  『情書。』
  高原那時邊說著邊將信封交給外村,要他在自己死後打開。
  外村將封得牢固、很有分量的信封袋拿到高原的桌上,打開信封。
  信封裡放了好幾種文件。有權利書、像是遺書的東西,還有認識的律師的聯絡方式等。不只文件,還有隨身碟和CD。關於工作收尾的細部指示與相關的必要資料,全都毫無遺漏地收在信封中。
  然後──
  有兩封信。
  找到了。
  其中一封信上已經仔細寫好收件人姓名並貼上郵票,是給七海的信。信上貼著便利貼,上頭以潦草的字跡註記:「準備」。
  另一封則什麼都沒有寫,也沒有封起來。正因為沒有寄件者的名字,外村很清楚知道那是高原寫的信。
  外村盯著樸素的信封好一會兒後,才翻過信封打開。發出沙沙的信紙磨擦聲。
  在連分行線都沒有的簡單便條上,高原的字跡寫著:

  謝謝。之後就拜託你了。再見囉。在那之前請活下去。

  外村好像聽見了高原的聲音。
  他不可能不害怕死亡,但他靈活的舌頭甚至能騙過恐懼的心情。高原那滔滔不絕的說話方式,聲音聽起來又總是莫名地令人感到舒服,自己總是因此被敷衍過去。偏偏重要的事情他總是不多說,只希望外村能自己心領神會。
  在那之前請活下去。
  外村反覆看了好幾次那短短的句子。
  現在哭也沒有人會看見。
  壓抑著恐懼、不安,忍住哭泣而笑的人已經不在了,甚至還擔心著自己和七海的那個好人。
  雖然他嘴上說不要讓人太喜歡、自己做錯了之類的話,卻無法放下外村他們。至少,外村想相信自己對高原來說,是「放不下」、是有意義的人。
  雖然自己能為高原做的事已經寥寥無幾,但至少記住這一切吧。不要勉強自己忘記,想起來的時候就想起來,懷念、感謝,哭出來也無所謂。
  接下來,他要思考完整擁抱這一切、還活著的自己的未來。雖然高原還在的時候,外村不讓自己思考他不在後的事,雖然他現在還看不到未來在哪裡,但是他絕對會好好活著,不會忘記高原。這麼一來,高原就不算是消失了。儘管再也沒有人會賴著自己做費事的料理了。
  (請活下去。)
  好,律師。
  好。
  外村閉上眼。一吸氣,喉嚨便發出震動。
  在走出去前──
  要是有說聲謝謝就好了,外村發現自己沒有說過這句話。
  (總是說得不夠這點,我也跟你一樣呢,律師。)
  眼睛裡,依舊鮮明的高原似乎對自己笑著說:
  「我知道,沒關係。」

  *

  信箱中,放著廣告信和一只純白的信封。
  收信人是「安藤七海」。從學校回來發現那封信的七海翻過信封,確認沒有寄件人的姓名後,歪著頭思考。
  七海想不出有誰會寄這樣的信。她搖搖信封,裡面似乎沒有特別放什麼的樣子,七海當場打開信封。
  與信封一樣潔白的便條紙上,只寫了幾行端正的字。
  「……什麼啊?」
  莫名其妙。
  大概是惡作劇吧?
  七海拿著白色信封與好幾封廣告信,走進家門。


  at present 2


  遼一聽到高原過世的消息,大約是最後一次和他見面兩週後的事。
  那是遼一前往西浦高中,找尋或許接觸過記憶使者、名為操的少女時的事。遼一去是去了,卻無法進入校園,當他束手無策正四處徘徊之際,看到一名眼熟的女生。
  他發現對方是在高原律師事務所見過的那名少女後,出聲呼喚。如果她是西浦高中的學生,或許有朋友叫操,就算不是,或許也能得到什麼線索。遼一邊想邊開口:
  「不好意思,我們在高原先生那邊有見過一次面對吧?」
  少女回頭咦了一聲,懷疑地看著遼一。畢竟只打過一次照面,就算忘了也不奇怪。
  「請問……」
  「我叫吉森,和高原先生認識,上個月我們不是在事務所見過面嗎?」
  「……事務所?」
  都說得這麼清楚了,少女臉上懷疑的表情依舊沒有消失。自己看起來的確不像是會出入律師事務所的人,所以對方會有這種反應也是無可奈何。
  「呃……那個,我們只是在入口擦身而過,妳不記得了嗎?那時我稍微向高原先生問了一下,他說妳是客戶的女兒。」
  拚命解釋後,對方似乎只接受了遼一不是可疑分子這件事。少女雖然看起來降低了防備心,但臉上還是帶著困惑的表情。
  「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因為你說那個……」
  少女抱歉似地傾首說:
  「高原先生?……他是哪位?」

  遼一感受到被潑了桶冷水似的衝擊。
  然而,由於這個感覺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所以遼一的大腦某處想著:「啊啊,又來了。」
  高原對記憶使者很感興趣,他身邊的少女消失了記憶。
  內心騷動不安,馬馬虎虎對少女說明和道歉後,為了聯絡高原,遼一離開原地。
  高原的手機沒有通,遼一無可奈何地打到事務所,電話通了,高原卻不在。
  對方說高原已經不在了。

  *

  遼一緊接著前往事務所,與外村篤志會面。
  以前遼一來找高原時外村曾經端咖啡給他,但這還是兩人第一次交談。
  高原過世後,外村為了處理各種事務,似乎暫時還留在事務所裡。
  外村跟過去一樣端出咖啡後,坐在遼一對面。過去只看過他站著工作的人,現在正和自己相對而坐,感覺非常奇怪。若是平常,這樣坐著的人應該是高原。
  遼一無法相信高原已經不在了,外村默默收下他的哀悼之意,說了聲:「我一直在等你過來。」
  「律師留下的筆記說你可能會過來……律師對自己不在之後的事下了詳細的指示。」
  問題是「詳細的指示」到什麼程度?遼一無法判斷是否能提出記憶使者的事,他斟酌挑選字句說:
  「高原律師怎麼說我的事?」
  「他說你應該會來問記憶使者的事……話雖如此,但我不太有什麼能夠告訴你。」
  記憶使者這名詞如此乾脆地出現,讓遼一繃緊的精神頓時洩了氣。從外村淡淡敘述的口氣中,遼一無法判斷他對記憶使者帶有何種感情,遼一總覺得外村是故意這樣的。如果真是如此,外村或許知道些什麼。
  「……那個……女生……之前我在事務所打過照面,高原先生說她是客戶的女兒……」
  「是安藤小姐吧?」
  「我見到她了,今天……她說她不認識高原律師。」
  「……這樣啊。」
  外村簡短地回應,略微垂下雙眼。遼一直覺認為他果然知道些什麼。一般來說,一個正常的成人不會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在找記憶使者,既然高原向他坦承這件事,若不是他非常信賴外村,就是有什麼不得不說的苦衷吧。
  「高原律師之前在找記憶使者嗎?」
  「是的。」
  「他找到了吧?……那個安藤小姐的記憶是記憶使者消除的吧?」
  「如果她忘記律師的話……大概是吧。」
  看樣子外村知道的比自己預期的還多,但他的口風似乎很緊。外村的應對雖然有禮卻像畫了一條界線,他決定不說的事應該就不會說出口吧。就像在對某個人嚴守義務一樣。
  然而,遼一不能什麼都沒問就回去,因為高原是他少數網路以外的情報來源。高原掌握了自己不知道的某些東西,他沒有告訴自己那些事情就這樣去世了。就算只是殘章片段,遼一現在也只能緊緊抓住他留下來的情報了。
  即使再也不能和高原智秋爭論意見,遼一也想知道他在想什麼。
  「是高原律師拜託對方『消去』她的記憶嗎?」
  「……」
  也就是說,就算本人沒有請求,也可以拜託記憶使者消除別人的記憶。根據請求,記憶使者可以消除任何人的記憶──或許沒有請求也會消除,總而言之,重要的是記憶使者會無視本人的意志消除記憶這件事。
  「意思是……記憶使者連沒有答應消除記憶的人的記憶,也會消除對吧?」
  傳聞中的記憶使者被視為「受到請託後消除記憶」的存在,但遼一直覺自己的記憶並非是自己希望才請記憶使者消除的,他總覺得那是被強迫消除的。
  記憶使者接受高原的請託,消除了名叫安藤的少女的記憶,這個事實驗證了遼一的想法。
  「接受非本人請託的案例似乎非常少……是不是根據委託內容才這麼做的呢?」
  或許是在學僱主的撲克臉吧,外村的表情和音調絲毫沒有起伏,但感覺得出來,他對記憶使者並未抱持否定的感情。或許他不只是從高原那裡聽說而已,還親自接觸過記憶使者嗎?
  「……律師從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的時間所剩不多。我是碰巧才知道的……他原本是不打算告訴任何人的。他好像不希望自己的死,以及生前留下來的東西對誰帶來不好的影響。」
  「不好的影響……?」
  「因為太過悲傷而崩潰等等。他不希望自己離開後,掛念自己的人在他已經無能為力的地方痛苦……因為他是個非常溫柔的人。」
  或許是習慣身為助理,外村拿來的飲料只有一人份,他自己前方沒有杯子。
  在對方眼神的催促下,遼一輕輕點頭致意,將杯子拿近嘴邊。
  「律師好像一直注意不讓別人對自己太執著,但是安藤小姐……對律師的感情強烈到可以說是崇拜著迷的地步……律師也察覺了,所以很擔心她。」
  「……所以他才找記憶使者?」
  外村沉默地點頭。
  香醇的咖啡,遼一以前也在這喝過,他想起當時的事。這是自己最後一次在這裡喝咖啡吧?
  「……我曾對高原律師說,被遺忘一方的心情該怎麼辦呢?我什麼都不知道……」
  高原說那樣總比死來得好。比起重要的人死去,寧可被忘記,也希望那個人活下去。
  「我想被遺忘是很痛苦的,但是律師他……」
  外村以不帶迷惘的平靜眼神與聲音說:
  「為了比這些更重要的事物,自己選擇了被遺忘。」
  遼一認為高原是個擁有信念、堅強的人,他知道眼前的外村也這麼想。但是,遼一內心也有不能退讓的理由。
  遼一放下杯子,評估適當的時機開口:
  「……我認為高原律師是很了不起的人,堅強又深思熟慮……我也很尊敬他。我不是要批評他,但是……我對拜託記憶使者這件事抱持疑問的態度。」
  遼一避開外村的眼睛,他無法直視外村,應該是因為自己無法像他那般肯定、毫不迷惘吧。
  「忘記不想被遺忘的人也一樣……我不認為從不想忘記的人的記憶中消除自己是正確的。」
  那名少女應該不希望忘記高原,如果她愛慕著高原的話就更是如此。
  他們無視少女自己的意志,消除了她的記憶。遼一認為這是該譴責的事。
  「……比起當做從來不曾相遇,應該即使痛苦也不要忘記……要跨越這種痛苦才對不是嗎?若說要為那個女孩做些什麼,只要幫助她跨越過去就好了不是嗎?不是從頭全都消除……」
  與高原一起度過的時光和他的死亡,都成為記憶留下,讓她在沒有高原的未來也能活下去。不是應該這麼做嗎?那才是為了她好不是嗎?
  或許是因為和自己沒有直接相關,他才能說出這種話吧。
  說到這裡,遼一抬起頭,發現外村和預期中相反,以平靜的表情聆聽遼一的話。待遼一說完後,他緩緩開口:
  「我明白那樣做是最好的方法,但也有些人辦不到。」
  外村以和剛剛沒什麼不同的淡然語氣說。
  從頭到尾,他的口氣和表情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但是……
  「她今後或許會變堅強吧,因為律師給了她機會。」
  說著這句話的外村,眉眼間似乎浮現了溫和的色彩。

  外村說記憶使者的長相和聲音他都不記得了。雖然還記得交談的內容,但沒有留下一丁點關於記憶使者本人的情報,或許這也是記憶使者的力量吧。就算不是這樣,但外村如此一口咬定,就代表他不打算說吧。遼一放棄從外村身上問出更多的情報,向他道謝後便先告別。
  遼一帶著恍惚的心情回家,打開常用的Mac。
  點進我的最愛中的都市傳說網站,進入聊天室,ICO和DD在線上。
  聽了外村的話後,雖說還不到改變遼一對記憶使者認知的程度,但不可否認他多少有些動搖。為了整理自己的思緒,遼一想和人談談記憶使者的事。加上他也想多知道一點關於那個最後無法接觸到、名叫操的少女。
  按下進入聊天室的按鈕後,房間外傳來咚咚咚的爬樓梯聲,對方門也沒敲就打開房門。
  「小遼!你回來啦!」
  「……啊?」
  拿著零食袋和寶特瓶的真希進入房間。
  遼一幾乎是反射性地以自己的身體擋住電腦螢幕。
  「為什麼妳會在這裡啊?」
  「我在你回來前就一直在了喔!剛才和阿姨在聊天。小遼明明回家了卻沒有去客廳打招呼,真不孝──講一句我回來了也好啊。」
  「……我開門的時候有講。話說回來,這根本不能當成妳在這裡的理由啊。」
  「我和阿姨感情好啊。」
  「在我房間的理由。」
  「……我和你感情也很好吧?」
  「回去。」
  「等我看完這星期的《週刊Jump》!」
  「我借妳帶回家。」
  「在家裡看的話媽媽會囉嗦,拜託!」
  「……」
  爭論也是浪費時間,遼一從雜誌架上抽出漫畫雜誌給真希。真希「哇」地收下雜誌,坐在地板上看了起來。遼一瞥了她一眼,見真希一臉認真地翻漫畫,因此重新看向電腦螢幕。雖然他還是有點抗拒在有真希的房間看跟記憶使者相關的網站,但有遼一的身體阻擋,真希應該看不到螢幕才對。

  RYO:『晚安。』
  DD:『RYO好久不見!五天了吧?』
  ICO:『他前天也有來喔,只是DD你不在吧?』
  DD:『我們錯過了嗎~^^;』

  遼一斜眼確認真希的樣子,一邊打著回覆。

  RYO:『我收到新情報,為了確認真偽有點忙。』
  DD:『新情報!』
  RYO:『我從某人那裡聽說有個人可能實際接觸過記憶使者,所以找了一下。』
  DD:『真的假的!』
  ICO:『是值得信賴的情報嗎?』

  遼一打下「情報來源可以相信」,發送出去。接著他在新的發言欄位上補充「不過,畢竟只是有可能,我還不知道對方是否真的接觸過記憶使者。」

  ICO:『若那個人真的接觸過記憶使者,記憶使者就不是都市傳說而是真實事件了。』
  DD:『可以叫那個人來這個聊天室嗎?我也想見見~』

  遼一喃喃地說:「可以的話我就不用這麼辛苦了!」在看漫畫的真希抬起臉問:「什麼?」
  「沒什麼,妳快點看一看回家啦。」
  「還看不到一半耶。」

  RYO:『我現在情報不夠,不知道該怎麼和對方接觸,對方好像有在看K大醫院的腦神經外科。』

  遼一知道目標的名字和學校,也知道她的學年。只要有心應該不會沒辦法接觸,但就是想不到高明的做法,一個弄不好,就會被當成跟蹤狂。遼一打上這段話是想得到什麼建議。

  DD:『真的假的!K大醫院我很熟喔!我在那裡一樓的花店打工!』

  「……真的假的?」
  遼一不自覺地低語後,回過神來轉頭看向真希,但她似乎沉迷在漫畫中沒有注意到的樣子。遼一鬆了一口氣,打下回覆:「真的嗎?」

  RYO:『對方是女高中生,如果我再傳更詳細的情報給你,你有辦法知道她的全名嗎?』
  DD:『如果有技巧地問問看護士們,應該可以。』

  意想不到的收穫!遼一高興得想要高舉拳頭。他急忙打開郵件信箱,將操的情報傳給DD。
  黑短髮、身高大約一百六十公分,體型苗條,西浦高中二年級,掛的是腦神經外科福岡醫生的診。雖然只有這些程度的情報,但若是運用得當,應該可以從認識她的護士口中問出少女的姓氏而不讓人起疑吧?就算不知道聯絡方式,只要知道全名就能成為線索,是重大的進展。

  ICO:『要蒐集情報的話,我應該也可以幫忙喔,其實我有各種門路。』
  DD:『喔!感覺好像什麼小組喔!記憶使者追蹤企畫之類的?(笑)』
  ICO:『能具體接近記憶使者的情報很難得呢,這麼重要的線索可不能放掉,得牢牢抓緊拉過來才行。』
  RYO:『是。大家能夠協助真的幫了大忙。』
  DD:『啊,那我們下次來辦網聚吧!也跟Doctor和豬之吉說一聲,當作記憶使者追蹤企畫正式啟動!』
  ICO:『好耶。』

  DD他們只是單純覺得有趣,自己並非處於跟他們一樣可以高興的立場。但就算這樣,一想到或許因此能夠掌握什麼,遼一的情緒也高昂起來。
  遼一正在向前邁進,一步步靠近,他有這樣的預感。他打上贊成網聚的回覆。
  集合地點和時間的相關發言填滿了聊天室畫面。
  「啊、對了,小遼。」
  應該在看漫畫的真希突然想起似地說:
  「那個啊,星期六,你有空的話……」
  「沒空。」
  遼一頭也不回地回答。「什麼嘛!」身後傳來真希不滿的聲音和氣呼呼的氣息。
  他旋轉電腦椅,拿起記事本打開行事曆。
  「……我剛剛有約了。」
  遼一在星期六的欄位寫下行程──「網聚」。

  *

  星期六,網聚當天。真希跟著遼一來到集合地點澀谷車站,她似乎也有事來澀谷。反正在車站就要分開了,遼一不介意她跟過來,但途中真希一直問自己要和誰見面,他因而閉口不語。
  「約會嗎?」
  「就說了不是啊!」
  「那是什麼~」
  「……跟人碰面啦。」
  遼一絕對說不出口是跟記憶使者有關的網聚。
  遼一單手應付著追問「碰面,是跟誰~」的真希,邊前往集合地點。再怎麼說,他都不會把真希介紹給DD他們認識。雖然是十多年前的事,但真希也是「有可能接觸過記憶使者的人」這個事實不會改變。這麼說來,遼一自己也是,但他當然不打算向DD他們坦承。
  「妳不是要買東西還是幹嘛嗎?去吧去吧。」
  「你那什麼態度!」
  遼一指著集合地標的摩艾像,氣呼呼的真希也看向那邊。
  左手抱著筆記型電腦的年輕男子似乎注意到這裡的情況而抬起臉,因為說過要戴紅色棒球帽當標記,所以那個人應該是DD吧。遼一點頭行禮後,對方也滿臉笑容地點頭回禮。
  「看到了?那就是我要碰面的人……我走了。」
  「唔……知道了。什麼嘛,我原本打算看到對方後要跟阿姨告狀的。」
  雖然已經過了要跟父母一一報告來往對象的年紀,但真希常常像這樣和母親連成一氣,進行奇怪的試探。雖然母親說真希是因為覺得哥哥被搶走了而感到寂寞,但在遼一看來,真希只是覺得這樣很好玩。
  確認真希往車站大樓的方向走去後,遼一鬆了一口氣。(貌似)DD的人跑了過來。
  「呃……是RYO對吧?」
  「啊,是的。」
  「你好,初次見面!我是DD。」
  DD淺棕色的頭髮在脖子附近向外翹,雖然用棒球帽蓋住,但帶著這樣的髮色打工還真虧醫院能接受。
  如果在外面叫「DD」這個名字,很明顯會讓周圍的人知道他們是網路上的朋友,正當遼一覺得有點尷尬時,發現另一個正很有興趣似地看著這裡的人。
  那是名留著及肩黑直髮,看起來比自己年長幾歲的女性。視線交會後,對方彎起嘴唇笑了開來。啊……遼一知道了。
  「妳是ICO嗎?」
  「你好,RYO。我今天和兩個年輕男子約會呢,好開心。」
  可能是高跟鞋的關係,ICO和DD的身高差不多,套裝下穿著酒紅色襯衫,感覺是名工作幹練的成熟女性。遼一心想還好真希沒發現ICO,如果一開始打招呼的人不是DD而是ICO的話,遼一跟比他年紀大的女生見面的事,今晚就會毫無遺漏地傳到母親的耳裡。
  三人前往ICO推薦的咖啡簡餐店,他們邊並肩走著邊簡單地自我介紹。DD就如聊天室裡所說,是在花店打工的自由業者,ICO則是個寫手。她說她主要寫的是超自然現象和靈異類的報導,最初會對記憶使者的傳聞有興趣,也是在考慮這個內容能不能寫成報導的緣故。
  「豬之吉時間配合不上好可惜喔。Doctor呢?」
  「啊,Doctor好像是不參加網聚主義者……他寫信跟我說不參加。」
  「那個人是為了抬高自己的身價才完全不碰網外活動的,這是他自我行銷的一部分。他的目標好像是成為只有網路上才能接觸到的都市傳說博士喔。」
  一行人來到ICO推薦的餐廳,坐在最裡面的位子。餐廳雖然距離車站有段距離,卻是間很私密、舒服的店。雜誌架上放了好幾本外國雜誌,店裡以極為克制的音量播放著音樂。考慮到網聚的主題,這裡比熱鬧的店家適合多了。
  「剛剛和你在一起的人很可愛耶,女朋友嗎?」
  「怎麼可能?是住在我家附近的小鬼頭啦。」
  大家一開始邊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邊看菜單。遼一本來就是第一次參加網聚這種活動,因此不知道該在什麼時間點切入主題。遼一的目的是想從DD和ICO兩人身上問出有助於尋找記憶使者的情報,但這似乎不是網聚本來的目的,而且如果只追求這點反而會讓對方戒備,或許會造成反效果。
  遼一決定在ICO或DD主動帶起話題前不要多說什麼,他叫來店員,點了可以無限續咖啡的商業午餐。
  大家各自點完餐重新面對面,低頭互相說了聲:「請多多指教。」
  DD害羞地笑說:「總覺得一直在自我介紹,好幾次了呢。」
  「這應該是都市傳說網聚或記憶使者網聚吧?我沒有那麼多可說的情報或見解就是了。」
  「也沒有人了解記憶使者到可以開講的程度喔,因為這本來就是怪談嘛。我開始這份工作後,長時間以來都將之當成有趣的素材,但從來沒想過記憶使者或許真的存在,直到在聊天室和RYO談過為止。」
  由於對方主動開啟話題,遼一故作冷靜地點頭說:
  「我一開始也是對傳聞的傳播過程這方面有興趣才調查都市傳說的。我聽說大部分都市傳說都有個起源……所以覺得記憶使者的傳說應該也有什麼成為源頭的事件才對。然後就從認識的人那裡稍微聽說了類似的故事……」
  遼一當然不會說是因為記憶使者跟自己直接相關所以才死命調查,他也沒有說的打算。他小心地說明,讓自己聽起來不會太過投入,接著喝了一口水。
  「咦?是這樣嗎?裂嘴女也是嗎?」
  「日本的民間故事有類似的內容吧?我寫過關於裂嘴女的報導,所以很清楚喔。」
  ICO對探出身體的DD說:
  「不管是民間故事還是國外發生的故事,總而言之,都市傳說一般來說都有形成其根源的材料,其中也有些怪談的起源是實際發生過的事件。」
  「喔……啊,也就是說會有類似成為記憶使者起源的事件對吧?」
  「我也是第一次聽說,所以很在意。那是DD你打工地方的事吧?」
  完全呈現聆聽狀態的DD突然被問到後,急急忙忙地將筆記型電腦放到桌上。
  「啊,我完全沒聽說過有類似起源的事件,但收到RYO的mail後,我稍微了解了一下那個女生的事。呃……請等一下。」
  DD將水杯移到一旁,空出電腦的位置後,打開筆電。他將椅子拉到牆邊騰出空間,將螢幕橫放,方便坐在旁邊的遼一也能看見。
  「這只是簡單的筆記,你們看了可能也沒什麼意義就是了。我跟護士打聽過了,那個女生應該是一位叫佐佐操的病患,名字的寫法是這樣。」
  畫面中的記事本上,以黑體寫著「佐佐操 西浦高中二年級」,旁邊貼著畫質說不上好卻可以辨識出長相的圖片。照片上是個膚色曬得很健康的短髮少女,這就是佐佐操吧。
  「這個圖片是我知道全名後在網路上試著搜尋,從西浦高中田徑社的網頁上找到的。原本是田徑社全部社員都入鏡的小照片,放大後畫質變得有點糟。」
  「真虧你能知道全名耶,醫院對病人的資料管得很嚴吧?」
  「我借了姊姊的手帕對護士演了一齣戲喔。我說五樓候診區有女生對我很好,直接把手帕借給我,我想向對方道謝。然後說我只聽到別人叫她小操,問護士知不知道對方是誰~」
  「你真是下定決心去做耶。」
  「我是問之前在護理站搭過話的護士啦,我有想過,在正常情況下問患者的情報,人家是不會告訴你的。話是這樣說,但我也不是連地址和電話號碼都知道啦,這是當然的。不過,他們還是不小心說了:『小操的話,是不是佐佐同學啊?』」
  被稱讚後似乎很開心的DD,喀喀喀無意義地轉動著滑鼠滾輪,這似乎是他的習慣。
  「護士一說:『是個短頭髮、很苗條的女生吧?』我就回答對、沒錯。我一說:『她的頭髮是黑色,說自己念西浦高中……』他們就說:『沒錯,是佐佐操同學。』我就知道全名啦。」
  在一番說明中,餐點也送上來了,DD說著:「我之後再傳圖片給你。」便闔上電腦,從桌面撤下。
  「這是很大的功勞吧?」
  「要是問太深入人家會起疑,所以知道的情報只有這些就是了。」
  「不,已經非常夠了喔。」
  只要知道全名,調查起來就容易多了。而且就算查不到住址或電話號碼,只要知道長相,總是會有辦法。
  ICO吃了一口義大利麵,稱讚說好吃,接著,彷彿想起要用餐似地,DD也開動了。
  「雖然我有說想把手帕還回去,但醫院也不可能把患者的地址告訴別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啊!那個女生好像已經沒有在看腦神經外科了喔。我問護士她下次什麼時候會來的時候他們說的。」
  「她會看腦神經外科的原因是……?」
  「這也是病人隱私,我不太好開口問。不過,腦神經什麼的很有記憶使者的感覺吧?」
  這麼說來,也有一種說法是,所謂的記憶使者會不會是地下腦外科醫生對吧?DD繼續興奮地說著。遼一意思意思地回應:「好像有聽過喔。」
  杏子和真希直到改變的前一天為止都沒有任何異樣,只隔一天記憶就消失了,身上也沒有什麼外傷。考量到這一點,記憶使者=外科醫生說是不可能的。不過,由於大家不曉得因記憶使者而失去記憶的人為什麼會消失記憶,因此去看腦神經外科也是很有可能的假說。
  「話說回來,那個女生有可能接觸過記憶使者的情報是從哪來的呢?應該有推測的理由……或是根據吧?」
  ICO熟練地以叉子捲起義大利麵插嘴說道。情報來源的可靠度與情報的可信度直接相關,因此,這是身為寫手理所當然的提問,但遼一不可能全部據實以告。
  隨便說謊會有露出破綻的風險,因此遼一誠實告訴大家無法公開情報來源。
  「雖然我不能說出他的名字,但他在社會上是有頭有臉的人,那個人本身也很值得信任。我認為光是他提供的情報就有調查的價值,我沒有問他是怎麼推測出佐佐操和記憶使者有關的。」
  高原大概是在醫院見過佐佐操或是跟她的親人聊過天吧。會不會是聽了她的症狀,直覺認為那是記憶使者造成的呢?實際上,高原後來也成功接觸到記憶使者,因此這個情報是有價值的。
  雖然不覺得自己做了可以讓人接受的解釋,但ICO點頭說:「總之,意思就是這很有可能是有用的情報對吧?」
  「那麼,接下來我先調查她的住址和能接近她的具體情報吧。DD,也把照片傳給我。」
  「好!當然。感覺越來越像是認真要找記憶使者了呢。」
  遼一對一臉期待看著自己的DD配合地說:「對啊。」
  對遼一而言,找記憶使者不是遊戲,所以他無法像DD那樣興奮,但有人能幫忙調查令他放心許多。
  「不過,就算那個小操有見過記憶使者,但她有可能連這件事也忘了吧?所謂和記憶使者接觸,就是這個意思吧?」
  「啊,對啊!對耶,那就算見到面跟她說上話,也蒐集不太到情報吧?」
  遼一當然知道。
  佐佐操腦海裡留有記憶使者相關情報的可能性非常低。從真希和幸子或是從自己身上的例子來看,遼一都有深刻的感受。儘管如此,找佐佐操仍是有其意義存在。
  「如果她是拜託記憶使者的委託人,從她本人身上應該得不到關於記憶使者的情報,但是我認為跟她見面還是有意義的。我想看看記憶被消除後委託人的狀態……這是其一,然後若是能跟她身邊的人打聽情報的話就再好不過了。」
  原來如此。DD深深點頭。
  和佐佐操的親人見面,詢問她失去記憶前的樣子,或許能得到什麼線索。搞不好有人目擊到她和誰見面的場景。而遼一最想知道的是,她忘記了什麼。會被帶來醫院就代表她失去記憶這件事對身旁的人而言很明顯。遼一想先確認記憶使者這次消除的是怎樣的記憶。
  (但我大概……)
  不同於冷靜嘗試蒐集情報的大腦,有另一個地方是這麼想的──他只是為了自己的感受。遼一自覺到這件事。
  他一定只是想和對方見面說話而已,和那個已在她消失記憶中的人。

  *

  遼一反覆作著相同的夢。那個雖然不明白其中意義,一頭霧水中仍感到恐懼與緊張的夢。
  男人與小孩相視而立,自己看著這一幕。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他心想「不可以!」他正看著不能看的事物,看著他們進行不該做的事。雖然心想必須阻止他們,身體卻動彈不得,想要大喊快逃,卻出不了聲。
  畫面中斷。
  伸向自己的手臂,手指觸摸額頭的觸感與混亂。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看到的畫面總是一樣,不斷重複卻沒有後續
  黑色皮革的光澤、警笛聲,然後驚醒。


  距離網聚過了一週,星期六早上。不知為何,真希在遼一起床前來到家裡,不停纏著準備吃早餐的遼一問:「那個人是誰?」在那個集合地點,真希好像也清楚看到ICO了。
  「是說妳為什麼會在這?」
  「阿姨說要出門所以我就幫忙看家,誰叫你一直不起床。不說這個了,你不要扯開話題啦,之前那個是怎樣!比自己年紀大的女生~好色喔~」
  「我又不是和她單獨見面……」
  遼一的頭有點痛。他皺著臉喝下咖啡後,一直吵吵鬧鬧的真希突然沉默。一抬頭,只見真希一臉擔心。
  「……幹嘛?」
  「你好像心情不好?」
  「……作惡夢啦。」
  感覺最近作那個夢的頻率增加了。但是,遼一卻無法看到夢的後續。夢裡總是相同的場景,視線的高度和角度也全都一樣。
  雖然遼一連這個夢究竟有沒有意義都不知道,卻一直很在意。
  遼一斜眼看向身旁的真希。
  他對還在介意自己的真希短短說了句:「沒事。」咬了一口吐司。乾硬的麵包鯁在喉嚨裡,遼一用咖啡沖下麵包。儘管早餐完全沒有味道,但他等一下預計要去見佐佐操,要是話說多的話,可能沒辦法吃午餐。思及此,遼一便勉強自己清光吐司。
  自從一個星期前的網聚後,他就沒有參與聊天了。在網聚上說了那麼多之後,他不覺得會有新情報出現,同時也覺得總之先跟操見過面後再說。網聚後,ICO馬上寄了mail告訴他佐佐操的地址,信上寫說她也打算去見見對方。應該是身為寫手的好奇心被刺激到了吧。
  收到mail後已經過了三天,可以的話,遼一希望比ICO先接觸佐佐操。
  「我等一下要出門,妳自己看著辦。」
  「你要去哪裡?」
  「私事。」
  遼一喝完咖啡後起身。
  「……你又要去見那個人了嗎?」
  「那個人?」
  「那個年紀比你大的……」
  「今天是跟不一樣的人見面。」
  真希的表情很複雜。
  雖然覺得不可能,但真的就像母親說的一樣,真希的心情像是妹妹覺得哥哥被搶走一樣嗎?遼一興起開玩笑的心情,故意不懷好意地笑著說:
  「是高中女生。」
  「什麼啊!」
  遼一笑著把餐具拿到流理檯,邊應付黏在身邊的真希邊穿上外套出門。他對跟到玄關的真希說:「好好看家啊。」真希鼓著臉點點頭。
  真希生氣的臉跟小時候一樣。如果真希帶男朋友回來的話,自己的心情或許多少也會很複雜吧。遼一邊走邊突然這麼想。
  自己或許正沿著細微的痕跡逐漸靠近記憶使者。那個反覆的夢境,或許跟自己被消除的記憶有關。
  雖然沒有任何根據……但遼一心想,夢裡的那個小孩會不會是真希呢?

  *

  走進ICO信上寫的那條路後,遼一馬上看到「佐佐」的門牌。
  他的決心還沒有強大到可以毫不猶豫地按下門鈴。他隔著門牌幾公尺的距離暫時平復心情時,看見兩名狀似高中生的男女走了過來。
  呆站在原地看起來會很可疑,這麼想的遼一朝兩人邁出步伐。因為看到女生頭髮短短的,心想該不會就是她吧?在擦肩而過時確認了對方的長相。
  (果然。)
  沒錯。和DD給自己看的照片長相相同,是佐佐操。在這裡叫她比按下門鈴還要簡單。但她身邊的人不知道是朋友還是男朋友,遼一無法判斷在佐佐操身邊有其他人時叫她恰不恰當。
  遼一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兩人走遠的背影。
  遼一還以為他們一定會走進佐佐家,結果兩人走過掛著「佐佐」門牌的房子,打開了隔壁房子的大門。遼一瞬間慌張地想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了,但少女果然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女生。
  少年拿出鑰匙插入大門。如果不在這裡出聲,感覺自己又會在大門前猶豫一陣子了。
  遼一下定決心奔向前。
  「……請問!」
  等著大門打開的女生……佐佐操回頭。接著,少年緩緩抬頭,以很難說是友善的冷淡目光看向自己,令遼一瞬間膽怯。
  「……妳是佐佐操同學嗎?」
  「什麼?」
  少女坦率地回答:
  「我是,請問你是?」
  「……佐佐。」
  少年像是要保護她一般往前跨出一步。
  「你有什麼事嗎?」
  「……很抱歉這麼突然,我叫吉森。只要一下下就好,可以讓我和她說話嗎?……佐佐同學,妳有去K大醫院對吧?」
  少年的肩膀微微動了一下。操雖然臉上浮現困惑的表情,卻感覺不出有稱得上是拒絕的強烈反應。她或許願意聽自己說話。
  「我也認識其他和妳有相同症狀的人,請……」
  「佐佐,妳進去。我馬上就來。」
  「……可是。」
  「聽我的。」
  操雖然在意遼一,仍舊將手放到少年打開的門上。
  「請等等……妳聽過記憶使者這個名字嗎?」
  遼一提高音量,好讓聲音能讓要進去屋裡的操也聽到。雖然看見操吃了一驚的表情,但少年的表情比起操更明顯地變了樣。
  「……佐佐,進去。沒關係。」
  少年以平靜卻不容分說的聲音說道。
  操消失在屋裡。少年宛如要保護那扇門般背對大門,重新看向遼一。
  「你為什麼會知道?」他說:「請回去,我們沒什麼好說的。」
  「請……等一下!」
  遼一才想問他們為什麼會知道。
  看樣子這名少年知道記憶使者這個名字的意義。不僅如此,從他的反應看來……他恐怕也認為操跟記憶使者有關。這次或許可以得到比預期中更多的收穫。
  「如果你知道的話請告訴我,她被記憶使者消除記憶了嗎?你為什麼會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那至少可以讓我問一下吧!拜託,這很重要。」
  「到底是怎樣?之前也有個雜誌作家什麼的女人過來……現在很流行這個嗎?我們很困擾。」
  是ICO。遼一慢了一步。遼一雖然想著「糟了」,但他不能在這裡退讓。
  「我不是因為好玩才來的。我不會跟別人說,拜託。」
  「請回去。」
  少年頑固地說道,轉身背對遼一。看著那道背影,遼一完全忘記了偽裝而大喊:
  「我喜歡的人也見了記憶使者而把我忘了!」

  正要關上門的手停了下來。
  少年已經進入家裡一半的身體退後半步,關上門,緩緩回頭。
  在少年冷靜的目光下,遼一現在才覺得害怕。
  一直以來,遼一都沒有讓任何人知道杏子的事、自己不是單純的研究者而是記憶使者事件的「關係者」這件事。雖然是為了留住少年他才瞬間喊出來,但或許不應該說出來。或許這名少年和自己的立場不同。
  遼一害怕得無法移開視線。
  少年的手再次慢慢打開大門。
  「……你要不要進來?」
  他單手壓著門說道。
 楼主| 发表于 2017-7-21 11:19 | 显示全部楼层

  3rd. Episode : Calling for Moratorium


  將要從孤獨中拯救出來,以及再次將他推向孤獨的,是同一個少女。

  小學二年級時,隔壁蓋了一棟房子,搬來的是佐佐一家,操是佐佐家的獨生女。難得鄰居有同齡的小孩,兩人在父母的介紹下初次見面,一步步地玩在一起。
  「關谷……要?我可以叫你要要嗎?」
  「……隨便。」
  那是他們最早的對話。對操而言,「要」這個名字好像很特別,令她印象深刻的樣子。而要只記得「佐佐」這個姓,有很長一段時間記不得「操」這個名字。
  小學二年級的操很瘦,頭髮也短短的,曬得黝黑的手腳上還有新生的結痂。要是個喜歡在家裡看書勝過在外面玩耍的小孩,膚色因此比操還要白,身高也比較矮。之後兩人說起彼此第一次見面的印象時,要說:「那時候覺得她看起來不像女生。」操則說:「我想說這個人為什麼都不笑呢?」
  要的確是不太笑的小孩,這點現在也一樣。他和會為了一點小事大笑或生氣的操形成強烈的對比。
  平常跟要說話他也不太回答,不知道操是喜歡上這樣的要哪一點,每天都會來邀他玩。要也是,只要操找他就會出去。簡直天差地別的兩個人會湊在一起,大人們也覺得不可思議。
  現在想起來,或許是他們靈魂深處的波長相合吧。要會聽操說話,操會偷看要在看的書。他們就這樣度過了童年。或許兩人稱不上是一起玩,但要並不討厭那樣。
  有時候,在公園玩耍接近日落時分時,當時還是高中生借住在要家裡的叔叔──正會來接他。完全不怕生的操和正也很親,要還記得當時他們會把正夾在中間,三個人手牽手一起回家。
  回到家,在門前和操道別後,正低頭看著要說:
  「開心嗎?」
  與其說這是個問題,正的口氣更像是欣喜地在確認「你很開心吧?」
  「……怎麼了?」
  「你剛剛稍微笑了一下吧?」
  正以笑容面對用問題回答問題、連可愛的邊都沾不上的姪子。
  太好了。正摸摸要的頭。
  要的母親在要一念小學後馬上離家出走了,兩人一年只會見一、兩次面。母親每次見面都會擁抱要,還會撫摸他的頭,但父親在母親離家出走前就不太會摸他的頭。因此,叔叔那完全不同於母親的大手觸感,在要的心裡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很高興。
  只有跟操和正在一起的時候,要會微微露出笑容。

  和操在一起的時光也只有三年左右,操跟著工作轉調的父親離開了。「我們家就在這裡,所以我會再回來喔。」操對要許下約定。
  之後四年過去。
  要國中三年級了,母親依然離家在外。正開始上班,他說不能總是讓人家照顧而離開要的家裡,在騎自行車便可以抵達的地方租了間公寓。因為公司會負擔一半房租,所以似乎過著以新進員工而言很優雅的生活。他現在仍常常來要的家裡一起吃飯。
  然後,操按照約定回來了。

  *

  要休息時間大致上都在圖書館或是教室裡看書。他推了推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戴起的眼鏡,翻開書頁。因為他看書沒有這個以外的動作,所以也曾被同學笑過他像機器人一樣。
  他知道自己在教室中和大家格格不入卻也不介意,大家也都把要當成「安靜認真、有點特別的傢伙」,所以他既沒有遭遇過不當的對待,也不會有人打擾他看書。
  這麼看來,操這個第一個朋友果然有某些地方很特別,而要長久以來也覺得操或許會是自己最後的朋友。
  要拿起看完的書起身,走向圖書館。
  他拿了一本新書區的非文學類書籍,坐在窗邊的位子。
  陽光穿過窗戶而下,頁面上的反光令要看不清內容,他往旁移了一格位子。午休的前半段時間,圖書館幾乎沒有人。
  門喀啦一聲地打開,操走了進來。
  「要要,中午了!我們去屋頂吃飯吧。」
  與過去相同的短髮,深藍色的水手服。現在的操看起來像個女生了。
  要起身,辦好借閱的手續後離開圖書館。


  成為國中生回來的操,和初次見面時一樣,很流暢地坐在要身旁的位置,這就是他們的重逢。就像一直在一起的玩伴一樣,操非常自然地獲得那個位置,要也沒有怪她。
  「要要,你喜歡章魚香腸對吧?我比較喜歡切成螃蟹形狀的。」
  對操而言,要似乎還是小學時的「要要」。
  「螃蟹形狀的切口太多,味道會很重。」
  「咦~~這樣不是很好嗎?」
  「章魚這樣剛剛好。」
  「雖然我覺得這種事不用一臉認真地聲明啦。好,那章魚給你。」
  操不化妝,身上也沒有甜甜的味道,講話不會嗲聲嗲氣的,讓要很放心。
  他無奈地抓起放在便當盒上遞過來的香腸(要的中餐是麵包)吃下。
  「……好鹹。」
  要誠實說出感想後,操笑著說:「是我做的喔。」

  *

  「小操回來了嗎?太好了,你們以前感情真的很好。」
  正將炒菜鍋內的食物盛進盤子裡,懷念地說。
  要的父親很晚才會回家,為了常常一個人在家的要,正經常像這樣來家裡做菜。他總是笑著說:「嗯,我在報借住時期的恩啦。」正今天也俐落地準備了炒青菜和中式湯品。
  「你們果然很有緣吧?同國小同國中……」
  「我們就住在隔壁,學校一樣是理所當然的喔。」
  「同班?」
  「沒有,佐佐在四班。」
  要雙掌合十說:「開動了。」拿起筷子。正做的是男人味十足的菜,一口氣把肉和青菜都炒進同一個鍋子裡。儘管如此,畢竟是習慣自己生活的人,他的做菜技術感覺比操厲害很多。
  「把醬拿給我……小操變漂亮了吧?畢竟已經十五歲了呢。」
  要把沾醬拿給正回答:
  「她沒變喔。」

  *

  操真的沒有變。
  她來到隔兩班的教室邀自己去吃午餐的樣子,讓要想起小時候她強拉著自己出去玩的事。
  同學們常常問要他們是不是在交往,有用笑鬧口氣問的男生,也有詭異認真詢問的女生。因為隔壁班的轉學生每天午休都來約這個在班上沒必要不會跟人說話的要,因此可以說是很正常的反應吧。
  每次被問起都得一一解釋說「沒有」是件麻煩的事,被人探究也令要感到不悅。
  儘管如此,只要操來找他,要總是會回應。

  「我啊~~這星期已經被兩個不同的女生問是不是和要要在交往了。你很受歡迎嘛,要要。」
  「真假?咻~咻~很厲害嘛,要。」
  「……」
  能和國中女生以同樣的心情、同樣的等級起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真是厲害。要已經連反駁的心情都沒有了,反正說了也是白說。他無言地喝下自己泡的綠茶。
  雖然喝綠茶不可能醉,但正和操都因久別重逢的喜悅而情緒亢奮。
  「這傢伙啊,因為都不說話一直在看書,人家都說他很神祕還是很成熟之類的,意外地有很多隱性粉絲喔。說他沉默寡言、很帥啦等等,明明其實他根本沒在想任何事,只是在發呆而已。」
  「這樣賺到了耶。只要不說話,別人就會自己往好的方向解釋。」
  要無法相信眼前的正是那個頑固又無趣的父親的親弟弟,因為相同的理由,要也無法相信正和自己流著相同的血液。
  「……佐佐妳不是來問功課的嗎?」
  「啊,對對,沒錯。要要數學很好吧?歷史的成績也很好。明明是完全不一樣的學科,為什麼你兩個都很好?」
  「因為我喜歡記年號。」
  「噁,我最不會那個了。」
  「筆記本拿出來。」
  兩人在餐桌上開始念書後,正笑著說:「加油啊,好學生。」在一旁攤開了報紙。
  「年號?啊~我也討厭。那個用諧音口訣來記就可以了吧?像是『意思意思而已』……之類的。」
  「不是那個,那是數學。」
  「咦?是嗎?啊,對了那是平方根。我從很久以前就很討厭這種東西──你們真好~要趁年輕好好學喔,學生時期是很寶貴的,不會再有第二次喔。」
  「咦~~那正哥你來代替我啦。」
  「我覺得妳有時間逃避現實的話,不如至少記一個年號比較好。你們班星期二要考試吧?」
  「啊~~好像是耶!要要你們班沒有小考嗎?」
  「已經考完了。」
  要邊喝茶邊回答。操將歷史課本攤在膝蓋上,誇張地嘆了一口氣看著天花板喊:「完全放不進腦袋裡啦。」
  「要要是怎麼記的?果然還是用諧音嗎?」
  「我不討厭背東西,我把它們當成單純的數字排列來記,之後只要掌握大概的歷史走向就好了。很好記。」
  「……我用諧音就好,現在需要的是緊急措施。正哥,教我!」
  「我要來看稻川淳二的真人真事鬼故事影片,沒空。」
  「鬼故事?你喜歡那種東西嗎?說到真人真事,我之前借了一個重現觀眾經驗的影片,超恐怖的。」
  「喔喔,是那種跟觀眾募集故事的類型啊。說到這個,以前流行過裂嘴女之類的故事,那個就不怎麼可怕。」
  「不過以故事來說很有趣吧?我們班最近流行的是一個叫『記憶使者』的故事……」
  「……佐佐,妳考試念完了嗎?」
  「要不敢聽恐怖故事之類的吧!我借片子回來你也沒看吧?」
  「咦~~要要是會怕鬼故事的人嗎?我聽到一件有趣的事了!」
  「……佐佐。」
  該說是不出所料嗎?讀書會從中間的休息時間開始,就迅速轉為鬼怪影片觀賞大會,操好不容易只寫完數學作業,就帶著來不及碰的歷史課本和筆記回家了。
  隔幾天,小考考卷發回來了。
  午休碰面時,操問起分數,要誠實回答後,遭到操莫名怨恨的目光。
  要決定不問操考了幾分。

  *

  打掃完畢後,等待已久的女生三人組將信交給要。
  打開折得很複雜的信紙,上面排列著用螢光筆寫下的圓潤文字。信上寫著希望他放學後到三樓西側樓梯。
  因為想像得到對方要做什麼,要的心情十分沉重。如果不理會的話,之後會更麻煩。比起寫這封信的本人,要更容易想像將這封信送過來的朋友們會有什麼反應。
  「我一直看著在圖書館的你,我喜歡你。」
  在沒什麼人煙的三樓西側樓梯上,要在這個女生猶豫許久後,終於聽到她的告白。
  對方是要連看都沒看過的二年級學妹。
  「……抱歉。」
  要一說出一開始就準備好的回答後,陌生少女的表情一垮。
  她雙耳通紅,動也不動地僵在原地。
  要冷靜地觀察對方,同時感受到一股不舒服的感覺盤據在胃的四周。
  要哭的話等一下再哭!沒事的話,就放了我吧。
  沒辦法回應妳是我的錯嗎?
  「我可以走了嗎?」
  少女低頭咬著散發不自然珍珠色澤的嘴唇。面對打算轉身的要,少女纏人地抬起臉說:
  「是那個短頭髮的人嗎?你們在交往嗎?所以才拒絕我?」
  「跟佐佐沒關係。」
  煩躁感不斷累積。
  拒絕需要理由嗎?自己還有解釋的義務嗎?
  被人特地叫到這種地方,聽一點也不想聽的告白,結果卻是這樣。好無聊,無聊透了。煩躁的自己又讓要更加生氣。
  「我跟佐佐沒在交往,這件事跟我無法和妳交往沒有任何關係。我不認識妳,也沒有想跟妳談戀愛的心情……可以了嗎?」
  要轉過身,邁開步伐。少女沒有移動。
  要聽到好幾道從正後方奔過來的腳步聲。接下來,她的朋友們會安慰她吧?
  而明天起,自己會在她們班上變成罪大惡極的人。

  好噁心。

  要每年會和把自己丟在家裡離開的母親在外面吃一、兩頓飯。
  空虛的笑聲、仔細塗著指甲油的手指。「你都不笑呢。」母親看似悲傷地皺起修剪整齊的眉毛說。離開時她一定會擁抱要。
  每次見面,母親的妝似乎就越來越濃,身上總是散發強烈的香水味。
  她在家裡為要和父親做飯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母親的身上也不會有香水味。
  要不恨丟下自己離家出走的母親。他現在能理解母親有她自己的難處,也早就習慣一個人吃飯了。
  只是,每次和母親見面後要總是會頭痛。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那樣。
  要押著太陽穴閉上眼睛。
  她們常常可以說喜歡什麼的。她們了解自己哪一點?為什麼可以那麼輕易……
  「……麻煩……」
  頭好痛,好痛。
  眼皮裡閃爍著光點,即使閉上眼依舊難受。
  好噁心。

  「要要?」
  要突然睜開眼睛。呼喚自己的聲音,這道聲音不會傷害要。
  因為他把書包丟在教室裡,她才會來找自己的吧?
  「……佐佐。」
  沒事。他很擅長假裝冷靜,裝著裝著,就真的會冷靜下來了。
  他必須去教室拿書包,要是拖拖拉拉的話,最糟的情況是有可能和剛剛的二年級生在下樓時碰個正著。
  儘管想掩飾自己的聲音和表情,但操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要不對勁,沉默地看著他。如果操剛剛先去過教室,或許也聽說了要從二年級女生手中拿到信的事。那麼,她應該也會發現要在這裡的理由吧。
  一想起那件事,心情好像又變差了。
  「我去拿書包。」
  要敷衍地說完,踏出步伐。操阻止了他──「等等。」操的聲音難得認真。
  要停在原地看著操,等著操說出什麼。
  「……佐佐?」
  校園裡播放著催促大家放學的廣播。

  +++

  要不笑。
  關谷正注意到這件事,是不知道第幾次跟要和操三人一起吃飯的一週後。
  四年不見的操回來後,大約過了半年,要有了細微的變化。要的表情變柔和了。正不清楚學校裡的要是如何,但至少自己眼裡看到的要是這樣。就算要不會放聲大笑,但當他看到操和正鬧來鬧去的時候,嘴唇的線條會變得柔和,有時也會用玩笑回應他們的玩笑。
  要不像操一樣開朗大笑或喧鬧。儘管如此,他渾身上下拒絕他人的氣息還是變淡許多。
  也不再彷彿凍結般地面無表情。
  正對這點感到十分開心,然而──一個星期不見,要就像隔絕外界般地失去了表情。
  要和正面對面吃炒飯時,也幾乎沒有說話。
  面對正的問題,要只會簡短回答,連看也沒有看正一眼。雖然他平常話就少,但正從要身上的氛圍知道──
  發生什麼事了,正問不出口,他知道要在拒絕自己。
  要放下湯匙。
  「我吃飽了。」
  要把餐盤疊起來拿到流理檯,硬邦邦的側臉。他們平常洗碗都會分成洗碗的人和擦碗的人,迅速俐落地解決這項工作。要保持沉默捲起袖子,將抹布拿在手上。
  正與要並排在流理檯前工作,皺著眉盯著他。
  「你在想什麼?表情好嚴肅。」
  要沒有停下擦盤子的動作。
  「……我正在讓自己什麼都不想。」
  兩人份的餐具很快就洗完了。
  要將餐具收進櫃子裡後,說了句:「我去念書。」離開了廚房。
  「對了,小操呢?」
  把手放在門上正準備關門的要,聽到正無意間丟來的問題後,一瞬間停下動作。
  「──誰知道,我們又不同班,我今天沒看到她。」
  要以銅牆鐵壁般的面無表情和讀不出內心想法的平靜聲音回答。門靜靜關上了。
  正開始覺得怪怪的,就是在那時候開始。


  在那之後過了兩天,正偶然在路上碰到放學回家的操。
  雖然操看見正便微笑打招呼,卻不太像平常的她,操笑得很勉強,像在掩飾某種疼痛。
  「發生什麼事了嗎?」
  操仍舊維持僵硬的笑容,沒有回答。
  操常常和正說成績的事、學校的事甚至是生活上的瑣事,他也常常提供操建議。然而,看來操這次什麼都不想講。
  如果對方不想說,正就不會勉強打探。「真沒辦法。」正順了順自己的頭髮說:
  「……嗯,沒什麼事的話就好,不過……」
  要好像也沒什麼精神。
  正這麼一說,操的嘴角出現變化,像是在笑的嘴唇顫抖著。
  「那大概是我害的。」
  操沒有再多說什麼。因為知道她不希望別人多問,所以正也沒有再問什麼。
  要和操都是現代的國中生,有一、兩個煩惱也是當然的吧?這麼想的正放棄進一步探究。
  下次見面時,兩人都能恢復精神就好了,正帶著這個想法和操道別。


  「啊,正哥!你好啊~」
  「……小操,妳剛回來?」
  「我和班上的同學聊天,結果聊太晚了。」
  在佐佐家門前遇到的操向正投以爽朗的笑容,開朗的聲音也不像是勉強裝出來的。看樣子操已經完全恢復,解決煩惱了。正心想「太好了」,回給操一個笑容。
  「太好了,妳看起來很有精神。」
  「啊哈哈,什麼啊?我一直都很有精神吧?」
  「唉呀呀,真的。要來喝杯茶嗎?雖然要好像還沒回來,但我有這個家的鑰匙。」
  「要?先生?……呃……」
  正鏘啷一聲,將關谷家的鑰匙舉到操的眼前。操帶著笑容歪過頭。
  「我沒見過他吧?」
  正突然無法理解操的話。
  「……抱歉,咦,妳說什麼?」
  正以為自己聽錯了反問回去,操則是再次歪頭表示困惑。
  「要啊?我的姪子,那個……」
  現在只是有點溝通不良而已,一定是這樣。正的腦袋雖然這麼想……
  (這是怎麼回事?)
  卻隱隱感到不安。
  正看到操身後穿著制服走近的要,內心同時出現鬆一口氣以及「不要過來」的心情。
  看到操和正,要表情無動於衷地靠近,操注意到後回過頭。
  「正哥,你在幹嘛?」
  「要……」
  「你沒帶鑰匙?」
  要從口袋裡拿出沒有鑰匙圈和任何裝飾的鑰匙,打開家門。
  「要先生?……啊,不對,要同學吧?」
  操跑向拔出鑰匙準備走進家門的要。
  「你好。」
  她露出親切的笑容。
  要停下動作,直直回看著操。
  哪裡怪怪的。
  ──「要同學」?
  與正同一時間,要似乎也注意到了。
  正看見要漸漸瞪大了雙眼。

  +++

  操徹底遺忘了要。
  她記得正,記得小時候正住在隔壁,也記得國中以後他們再次見面,似乎唯獨想不起要。
  理由不明。
  雖然和操的父母談過,但他們也表示沒有任何頭緒。操說自己沒有任何傷到頭的印象,保險起見,操的父母似乎還帶她去了醫院,但檢查結果腦部找不出任何異常。
  在不知道原因和任何線索的情況下,所有人都束手無策。
  面對一臉憂愁說著抱歉的佐佐太太,要只簡短答了一句:「不會。」佐佐太太似乎認為要只是在逞強,所以更加感到抱歉。
  正不知道要在想什麼。明明不可能沒事,但要看起來就跟平常一樣冷靜。
  「你心裡沒有個底嗎?」
  就算正問他,要也只回答:「不知道。」便瞥開目光。他闔上正在看的書起身離開座位。
  「抱歉,我要寫功課。」
  要冷冷說完這句話後便離開了。
  為什麼操獨獨遺忘了要?如何才能讓她想起來?這些問題不是他們煩惱或是吵鬧就會有答案,事情也不會因此好轉。既然要這名遭到遺忘的本人沒事的話,這件事或許可以說沒有造成任何問題。儘管如此,正還是覺得很悲傷。
  正看著要關上的房門嘆了一口氣。
  (知道嗎?小操以前喜歡你喔。)
  要。
  你被遺忘還是會覺得寂寞吧?不然小操不是太可憐了嗎?因為她應該一點都不想忘記你啊。


  大概是兩個多月前,操告訴正她喜歡要,不是童年玩伴的喜歡,也不是朋友間的喜歡。正還清楚記得平常總是有精神過了頭的操,害羞笑著說這件事的模樣。
  「不過要要好像不是那樣看我的,我知道。」
  正鼓勵操「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
  他問操難道不想跟要告白嗎?「想是想,可是……」操傷腦筋地支吾其詞。
  自從母親在要小學時離家出走後,他就再也不笑了。
  正的哥哥也是要的父親,是個認真固執、熱衷於工作、不知變通的人。要的母親離家後,似乎就開始和比自己年輕的男人同居,目前也只是戶籍上還保有關谷家的姓而已。
  要的母親離開關谷家後,正只和她碰過一次面,為她打扮變得非常華麗的模樣嚇了一跳。要的母親整個人看起來好像變年輕了,不知道是不是新情人的喜好,她身上散發著性感的香水味。
  要好像一年會和母親見幾次面。每次都是母親主動聯絡約要出去,而每次赴約回來的要,臉上的表情一定會消失得比平常更徹底。
  或許是這個緣故,正發現要對女性以及和女性談戀愛帶有一種近似厭惡的情感。操或許也隱約察覺到這點了吧。
  儘管如此,要在面對操時似乎可以放下防備,因此正也想過,如果是操或許沒問題。
  「……要要他……會不會很傷腦筋呢?」
  當時的操笑著搔搔臉頰。現在,她連曾經喜歡過要的這件事都忘記了。
  正想過,如果是操,或許可以穿越層層包覆的圍牆靠近要的內心。
  (我以為……結果……)

  正將咖啡牛奶拿給躲在自己房裡的要後,離開了關谷家。
  他抬頭看了眼隔壁佐佐家二樓的窗戶,操的房間亮著燈。
  正看見一名穿著制服的少女轉彎離開,可能是操的朋友剛才來找她吧。
  操是個親切又開朗的女生,應該有很多朋友吧?儘管如此,對她而言,要的確曾經是特別的存在──如今,對徹底忘記要的操而言,應該已經不再需要這個沉默寡言又冷淡的鄰居男生吧。
  操已經不會再想起來了嗎?只會側頭想著怪事年年有,然後就此結束了嗎?
  (欸,這樣好嗎?)
  就這樣被遺忘。
  (可以嗎?要?)
  自從那天起,正一直問不出口,他無法判斷可不可以問這個問題。
  今天也沒能問。
  正背向兩扇窗戶,踏出步伐。

  +++

  正注意到要冷漠的樣子反而很危險,因此只要有時間就會盡可能前往關谷家。
  除了自己以外,唯一能讓要露出笑容的操忘了要,正覺得即使只有最近這段時間也好,至少自己必須待在要身邊。
  假如操想不起要的話,要從今以後就再也不會笑了嗎?
  當正準備晚餐時,電鈴聲響起。
  接起對講機,對方回答:「我是操。」
  「我幫妳開門。」
  正邊回答邊下意識地盯著準備從冰箱拿出麥茶的要,似乎注意到正的氣息,要的表情瞬間變得生硬,像是在戒備什麼一樣。正跑向玄關打開大門,操手中拿著包好保鮮膜的盤子站在門外。
  「晚安,正哥你來了啊……這個,媽媽給的。她說要幫要同學補充營養。」
  操將蓮藕、羊栖菜和芋頭燉菜交給正。菜還是熱的,正道謝收下。
  「好好吃的樣子,真是好鄰居呢……要進來喝杯茶嗎?」
  「嗯~~因為我們家也在吃飯就不用了,不過你下次要慢慢跟我說要同學的事喔。」
  「要的事?」
  「嗯,我曾經認識的要同學,像是小時候的事之類的,或許聽著聽著就想起來了。」
  要從廚房走出來,操笑著對他說:「吃點燉菜喔。」他也只是回了一句:「謝謝。」
  「對不起,我還想不起來……」
  「不是妳的錯。」
  要冷淡地說道,從正手中接過盤子。
  「幫我跟阿姨說聲謝謝。」
  「啊,嗯。」
  表達最低限度的禮儀後,要迅速轉身。
  他返回廚房的背影彷彿在躲避操一樣,面對面聽到對方說不記得自己,果然是件很痛苦的事吧?
  操目送要的背影苦笑說:「真酷耶。」
  「媽媽說我和要同學從小學開始就常常在一起玩,感情很好,我完全不記得。雖然要同學看起來沒有很沮喪,但是……如果以前感情那麼好的話,我果然還是……很抱歉。」
  就算忘了要,操還是操。為這件事開心的同時,正也感到心痛。
  操曾經喜歡要的事情,恐怕只有正知道。儘管連操自己都忘記的那份心意確確實實存在過。
  「正哥,我和要同學感情真的那麼好嗎?他在學校也很安靜,有種難以靠近的感覺。」
  「……嗯。這樣啊。」
  你們感情非常好喔。雖然要是個不太笑的人,但跟小操在一起的時候會稍微放鬆,讓人看著很放心。
  正這麼說道。操笑著回答:「忘記了好可惜喔。我會努力想起來,我想看要同學笑的樣子。」
  如果真的想起來該有多好──正笑了開來,不讓操發現自己對這件事抱著多麼強烈的希望。
  「這樣啊。」正回答。

  「……這樣好嗎?」
  星期日午後。
  正送準備去圖書館的要出門,自己一直在思考的問題突然間脫口而出。
  「什麼好嗎?」
  「就這樣被忘記。」
  要毫無警戒地反彈,從頭到尾冷靜地回答:
  「不是我講好還是不好事情就會變怎樣。」
  要無動於衷地調整背包肩帶說:
  「而且現在完全不知道任何原因,也不能做什麼。」
  「但應該有原因吧?像是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頭部受創之類的……也可以去問問看小操的朋友有沒有想到什麼……」
  「佐佐不是已經到處在問了嗎?」
  要說的很有道理,卻是感受不到任何溫度的標準答案。他不會沒有感覺,不是沒有受傷,跟他相處長達十四年的正知道,但是……
  (你這樣傳達不出去不是嗎?)
  這是要的壞習慣,好像別人不了解也沒關係一樣。
  如果沒有試著傳達,對方就不可能知道。更何況,現在的操不是以前要什麼都不說也懂他的操。正想對要說別放棄,但一看見要的臉,最後便什麼也說不出口。
  「是記憶使者喔。」
  一道輕柔的女低音流入兩人的對話。
  「是記憶使者消除了佐佐操的記憶,因為這是她本人的希望。」
  聲音的主人不知何時站到了兩人身邊。
  原本打算離開的要停下腳步。
  「那只是都市傳說而已。」
  要冷淡地說。
  正原本以為對方是要認識的人,但從他戒備的樣子看來,正發現自己可能猜錯了。
  正完全無法理解這個人在說什麼。要聽得懂嗎?記憶使者?這麼說來,操好像說過這件事。
  「你後悔嗎?後悔拒絕她。」
  話題到底有沒有對上呢?女子以自己的步調說話。正看到要加深了眉間的力道。
  要拒絕操。正第一次聽說,他下意識看向要。
  要緩緩眨了一次眼睛,以指尖輕觸眉間,做出讓自己冷靜的動作。那是讓因某事而焦躁的自己冷靜的動作。
  接著,要以冷靜的聲音說:
  「──就算她現在跟我說一樣的話,我也只能給她相同的答案。我從來沒有、也不想把佐佐當戀愛對象。」
  他說不想。不是沒有,也不是不能,是「不想」。
  正注意到這件事。
  意外地,女子似乎也正確理解了這句話的意義。
  「是呢。」
  她極為冷靜地說道,垂下雙眼。
  「她好像也知道。」
  女子輕柔地擺動裙子跨出步伐。她沒有理會出聲叫喚的正,背對兩人,頭也不回地轉過佐佐家的轉角而去。
  正垂下半舉的手臂,看著呆站在一旁的要。
  要抿著唇,將手放在額頭上想隱藏表情。
  消除記憶、操的希望等等──女子說的話幾乎都意義不明,正一點也跟不上。但是其中有句他絕對無法忽略的話。
  她問要後不後悔拒絕操。
  「……要。」
  正抓住背過自己打算離開的那隻手臂。
  要沒有強行甩開也沒有回頭。正問不看自己的要:
  「她剛剛說的,是真的嗎?」
  正認真地問。他加強手上的力道,希望要可以認真回答。
  「你拒絕了小操嗎?」
  「……」
  要低著頭,瀏海下垂,所以正看不到要的表情。
  終於──
  「手,放開啦……我不會逃跑。」
  要說。
  正放開手,要的手臂無力垂下。

  +++

  佐佐對要告白了。
  正將放入紅茶包的杯子遞給要,要收下杯子,等正坐到自己對面後開口。
  操在放學後對要告白了。要說他在被其他人告白後看到佐佐時覺得很放心。不需要正提問,要便淡淡地說:
  「我從來沒想過佐佐會跟我說那種事。」
  感覺就像被背叛了一樣。
  要說道。
  正心想還好操現在不在這裡。被人說告白是一種背叛,就好像否定她所有的感情一樣。
  「你……該不會這樣跟小操說吧……」
  「我沒有說到被背叛這個地步啦……但我冷淡地拒絕她了,沒有任何餘地、明白地說……我很困擾。」
  事不關己的冷漠。
  要在這種時候聲音依舊冷靜、沒有起伏的語調令人心痛。
  聽到有人用這種聲音說他很困擾的話,實在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為什麼……」
  操大概問不出口吧,正將疑問說了出來。
  他以為操是特別的,就算要重視操的程度不像操重視要那麼多。十四年來一路看著要的正,看到要和操相處時的樣子,自然會有這種想法。
  「……你沒有……更……不會傷害小操的拒絕方式嗎?」
  「那種讓她覺得有希望的話我說不出口啊。」
  「就算這樣……就算要拒絕,也有其他說法吧?……我知道你很怕談戀愛,但是……」
  要不可能討厭操,就算對她沒有戀愛的感覺,應該也很珍惜操。他至少不會想傷害她。
  然而,為什麼操必須面對那麼冷淡的拒絕呢?
  「……我以為對你來說,操是特別的。」
  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嘆了一口氣。
  要的視線落在手中的杯子上,輕輕吐出一句:
  「她很特別喔。」
  要低頭避開正的視線說:
  「她很特別,我很珍惜她喔。我只有跟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才能放鬆,我不想失去你們。」
  「……要……」
  「被誰告白後,我從來沒想過拒絕之後的事。別人怎麼說、怎麼看我都無所謂。之前除了很麻煩很悶之外,我沒有更多的想法,所以可以冷靜處理。這次因為告白的人是佐佐,我才會動搖到只能說出那種話。」
  要彷彿在發洩什麼似地迅速說著,不給正插嘴的餘地。要訴說的聲音漸漸變大,不知不覺間,再也不是先前冷靜、無動於衷的聲音。
  「我以為只有和佐佐可以一直一樣……可以繼續維持……那樣的關係。以為不管發生什麼事,只有佐佐和你……只有那塊地方會一直存在,很安全。我毫無理由地相信著,我自顧自地相信著。可是……」
  可是佐佐……
  要雙手握緊杯子,指尖顫抖,彷彿在壓抑什麼似地,他暫時閉上嘴。
  要隱藏在下垂瀏海中的表情,似乎非常痛苦。
  「我沒看佐佐的臉,只是跟她說:『不要這樣,拜託妳不要這樣。』這是我的真心話,我只想得到這些。」
  要邊說邊從杯子上舉起一隻手蓋住臉龐。
  「我最不想失去的東西,這麼簡單就消失了嗎?一想到這,我就覺得『為什麼?』我一直這樣想。」
  要從右手掌心下擠出話語。
  「一句我喜歡你,就奪走了我的一切。」
  拜託妳不要這樣。
  我很困擾。
  要的表情扭曲,彷彿很痛苦,忍受著劇烈的疼痛一樣──要就是像現在這樣對操說了那些話嗎?
  不帶感情的話、冷淡的話。不只這些……
  如果是操,她應該明白吧。
  正保持不語,看著沉默的要一會兒。
  沒有喝的紅茶已經完全冷卻,要手中的杯子也不再冒出熱氣。
  「……我不是想傷害她。」
  終於,要輕輕低喃:
  「但我想我傷了她……傷得讓她想忘記一切。」
  要依舊無力地垂著臉。
  這麼說的要,看起來也跟操一樣受到傷害。
  很珍惜,很特別,只是沒有戀愛的感覺。
  不管是要沒有喜歡操,還是操喜歡上了要,都是無可奈何的事。誰都無能為力。
  「要是佐佐只把我當成朋友喜歡,我們就能一直在一起了……佐佐對我的心情把佐佐從我身邊奪走了。我因為這樣而傷了佐佐,明明已經回不去了。」
  要低著頭不肯抬起臉。
  正知道,就算自己說「不是你的錯」也沒有意義。
  他找不到可以說的話,卻有非說不可的事。操已經忘記了,能傳達給要的人只有自己。
  「要。」
  正將杯子放在膝蓋上,看著隱藏自己表情的要。要沒有看正,正毫不在意地開口:
  「我覺得小操不是因為被你拋棄傷心才消除記憶的。」
  或許要知道也不能改變什麼,也不知道操消失的記憶能不能復原,就算這樣……
  「小操很了解你喔,所以她有發現你是以什麼心情說那些話的。或許她也知道自己對你而言有多特別。」
  為了傳達出去,正邊思考邊對低著頭的要一字一句地說:
  「因為知道自己的心情讓你變得孤獨──雖然我覺得你應該要明白,儘管這樣操還是忍不住說出口的心情──總而言之,小操是在想,要怎麼樣才能還你一個『重要的好朋友──佐佐操』。」
  要的肩膀顫動了一下。
  「就算小操努力表現得像以前一樣,你還是知道她喜歡你的事,無法再像從前一樣了,想當作沒有告白這件事,可以想見彼此會變很尷尬。」
  正知道要雖然沒抬頭,卻有在聽自己說話。他小心而緩慢地斟酌著字句繼續:
  「而且……對小操而言,要完全拋棄對你的心意,從今以後一直以普通朋友的方式和你相處大概也很痛苦吧,太勉強了。不過,如果她徹底忘記你的話……」
  正停下來,深吸一口氣。
  「這樣的話,愛戀的心情當然也會消失,就沒有東西束縛你了……她只想得到這個方法。」
  雖然根據自己的意志消除記憶就像童話故事一樣──但如果這種事真的可能的話,操會消除記憶一定是為了要。
  因為這是和要恢復成「朋友」的唯一方法。
  「不只是愛戀的心情,小操喜歡你就像你怎麼看她的一樣。小操也非常喜歡身為朋友的你喔,要。」

  「所以,你並沒有被背叛。」

  要緩緩放下蓋住臉龐的手,微微抬起頭……然後又用右手遮住眼睛。
  他彷彿像在懺悔什麼似地低著頭──維持這個姿勢好一段時間。
  低聲哭泣。

  *

  安靜的走廊上站著一個人。
  和正談過話的隔天早上,雖然前一晚睡不著,頭腦卻莫名地清晰。因此,要比平常還早來到學校。
  校園裡幾乎沒有人影,非常安靜。運動社團在操場上進行晨練。
  要呆呆地眺望窗外,看見三三兩兩上學的學生,操也在其中。她沒有發現正從窗戶眺望的要。
  在喪失記憶前,操幾乎每天都會來家裡邀要,兩個人都沒有特別的事時,一起上下學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不是希望妳忘記我。」
  要低語。
  後悔也來不及了。
  他當初只是希望自己能再次對她展露笑容,想回到她對自己產生戀愛心情前的關係,只是這樣而已。
  因為一心不想失去最好的朋友,卻讓她做了悲傷的選擇。
  覆水難收。
  「已經太遲了。」
  聽到話語聲,要緩緩轉頭。
  女低音。
  要記得這個女生。
  「一旦消除就無法復原了,但這是她的希望。」
  「我知道。」
  要用與回頭時同樣緩慢的動作重新看向窗外。操正走進學校。
  「她不會想起你喔,今後會如何不得而知。你有可能就這樣只是普通的鄰居,也有可能如你所願,你們會再次建立起朋友的關係,要試試看嗎?」
  「……」
  「已經給你新的機會了,這次或許可以拿掉戀愛的感覺,成為好朋友吧?」
  映照在窗戶上的女生將彎曲的手指抵著下巴,宛如思考般地說:
  「──也或許,是啊,她會再次喜歡上你,畢竟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
  女生以指甲描繪露出笑容的唇形說:
  「……要是這樣的話,我可以再幫你吃掉喔。」
  窗戶裡,女子的倒影轉身離開,要卻維持原來的姿勢沒有回頭。
  校園裡,人群的氣息和說話聲逐漸增加。
  有幾個人通過要的身後走進教室。
  似乎準備走進四班教室的操注意到了要,停下腳步。
  「啊……早安!要同學好早喔。」
  要一回頭,看見和過去一模一樣的笑臉。
  那張總是對著自己的笑容。
  胸口突然浮上令人難過的幸福感和痛楚,要動了動嘴唇。
  「早安。」
  他對操露出笑容,或許生硬,但並沒有想像中困難。
  操開心地回給要一抹微笑。


  at present 3


  佐佐操本人待在別的房間,遼一在名為關谷要的少年家客廳裡和他談話。
  首先,遼一先說起自己身邊發生的事,要靜靜地聽著。由於過程中對方的表情幾乎沒有變化,遼一原本擔心關谷要可能不相信自己說的話,但看起來似乎不是如此。遼一一說完,關谷要便回答:「我了解了。」
  「如果是我知道的事,我會說出來。如果你想跟佐佐談的話,我沒有阻止你的權利,但請不要問她為什麼記憶會消失和忘了什麼事。」
  在這個前提下,要告訴遼一佐佐操和她身邊的人發生的事,或許他是在同情跟自己立場相似的遼一吧。
  聽完要的故事後,遼一體認到要比自己更屬於「被遺忘的人們」,操是為了忘記他才會拜託記憶使者──操是刻意選擇從自己的腦海中抹去要的存在。
  要不會對操還是記憶使者感到憤怒嗎?遼一心想,將疑問問出口後,要緩緩地搖頭說:
  「因為我知道當時想恢復朋友關係沒有其他方法,也知道她是為了我才這麼做的。」
  要十指交疊在桌上,視線落在手指上說:
  「雖然我並不希望變成這樣……但我沒有資格憤怒吧?因為一開始是我先想要當作沒有這件事的。」
  在敘述操失去記憶的經過時,要看起來很痛苦。但就如他所說的,遼一感覺不出來他對記憶使者的憤怒。
  遼一問能不能跟操本人說話。要讓遼一保證不會告訴操她當初拜託記憶使者的原因。
  操有從別人口中聽說自己和要是兒時玩伴,也知道自己忘記了要,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忘記。要說他們沒有跟操說她見過記憶使者,也沒有告訴操她曾經喜歡要。
  在遼一和要談話過程中待在二樓(似乎是要的指示)的操,應該一直很在意樓下吧,一聽到要的呼喚便馬上下樓。
  遼一從沙發上起身行禮致意後,她也大力地點頭。
  要只對操介紹說遼一是正在調查記憶使者傳聞的大學生。
  「記憶使者是都市傳說吧?」
  遼一請操坐下後,操不可思議地說:
  「因為是很有名的事,所以我也聽過……但我真的只是把它當八卦傳聞聽聽而已。」
  「不,我不是想問記憶使者的事,而是想聽妳的事。」
  聽見遼一這麼說,操一臉訝異。
  「……我的事嗎?」
  「我正在打聽因為不明原因失去記憶的人的事。雖然妳可能覺得很蠢,但請跟我談談。」
  「我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就是了……」
  就像從要口中聽來的一樣,操完全不記得自己見過記憶使者,似乎就連自己找過記憶使者的記憶也沒有。雖然她隱約對只有關於要的記憶消失這點感到疑惑,但似乎沒有將這件事和都市傳說裡的怪人與其引發的現象聯結在一起。
  「因為我們也不想造成什麼騷動,所以不太跟人家說我失去記憶的事。不過我有好朋友知道這件事……跟我說過類似『這樣不就是記憶使者嗎?』的話。可是我本來就是不太相信那種都市傳說的人。」
  對正在調查記憶使者的人說自己不相信都市傳說,操猶豫地說,並且稍微放弱語尾的力道。
  對高中女生而言,應該會覺得認真調查都市傳說的大學生很可疑吧?但是她卻親切認真地回答自己。
  遼一盡量以公式化的口吻冷靜地詢問:
  「妳怎麼看待自己失去記憶這件事呢?」
  「該說是完全沒有頭緒還是沒有真實感呢……我覺得忘記過去和要同學感情好的回憶很可惜,也對他感到很抱歉。不過,他現在也和我很好,所以我好像不太有『失去』的感覺……」
  曾經喜歡要的記憶已經從操的腦海裡連根拔起,不留一點痕跡,所以她連對失去記憶感到悲傷的心情都沒有。
  操現在不覺得自己很悲哀吧?但這樣稱得上是幸福嗎?
  (她會拜託記憶使者,是一心不想讓要同學難過。)
  然而,要在操失去記憶後看起來依舊痛苦。
  遼一怎麼想也不覺得,讓即使犧牲自己的感情也想保護的對象傷心,會是正確的選擇。
  「我完全想不到會是什麼原因讓我忘記。就算接受檢查,頭部也沒有任何受到撞擊的痕跡,我真的不清楚……就算記憶使者這樣的人真的存在,我也覺得和我沒有關係。」
  這麼說後,操欲言又止地說:「可是……」一副煩惱的樣子。
  大概是覺得認真對一個虛構的存在發表意見很不好意思吧,操的視線在玻璃桌上游移後說:
  「……可是,如果我真的見過記憶使者……那就是我去拜託他的對吧?記憶使者是受託才會消除記憶吧?這樣的話,記憶使者對那個人而言就是恩人了吧?是消除討厭記憶,讓對方從痛苦中解脫的恩人。」
  操似乎知道遼一和要都很認真在聽的樣子,抬起頭繼續說:
  「這樣的話,記憶使者的委託人就算記得見過記憶使者的事,應該也不會跟任何人說吧?……啊!我是真的不記得了。」
  遼一想起了在高原律師事務所見到的外村。但現在重要的是……
  「……雖然不記得,但妳剛剛說妳覺得妳沒見過對吧?可以問妳這麼說的理由嗎?」
  操明確地抬起目光,姿勢端正地正視遼一回答:
  「那是我自己個性的問題。雖然消除討厭的記憶,沒有負擔地活下去這種選擇……或許很輕鬆,但我總覺得哪裡不太對。這是我個人的看法,不是想批評別人……但我不太贊成這種做法。所以,就算以後有什麼討厭的事,我也不會想消除那些記憶,當成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地往前走。」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要突然瞥開視線。
  沒有注意到的操微笑著說:
  「所以,雖然我不知道記憶使者是不是真的存在,就算真的存在……我的狀況應該也不是記憶使者喔。」
  遼一只能回答:「這樣啊。」在要的面前更是如此。
  遼一帶著談話結束的意味道謝後,操以明亮的笑容回答:「不會。」
  「我還想和要同學說一下話,不好意思,可以等我一下嗎?」
  「好……那我到樓上吧?」
  最後一句話是對要說的。操對遼一恭敬行禮後,打開客廳的玻璃門出去了。
  遼一在腳步聲遠離,確定操已經走到完全聽不到他們聲音的距離後,重新面對要。
  「……謝謝。」
  「不會……」
  操的話對他來說應該很痛苦,但要卻搖搖頭。
  「可以再讓我問一些事嗎?……我不會再提有關她的事了。」
  「沒關係。」
  「除了我之外,有人來找過她?你剛剛說有雜誌的作家過來……」
  要「啊~」地一聲,鬆了一口氣靠在沙發上點頭說:
  「我把她趕走了……我跟她說請回去以後就沒有理她了,所以不太記得她的長相。是個女生……她好像在我們家前面徘徊了一陣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人就不見了。」
  遼一問是什麼時候的事,要回答說兩天前。那名女子十之八九是ICO吧,她把郵件發給遼一後,馬上來看操了。雖然ICO沒有主動跟遼一說到這件事,但因為她最後沒見到操也沒有得到情報,可能是猶豫要不要說吧。如果是ICO,很可能不是放棄,而是打算實際接觸後再跟遼一聯絡。
  「我大概知道對方是誰,雖然不曉得我的話她聽不聽得進去,但我會跟她說不要再過來了。」
  「麻煩你了。」
  「……我想確認的是記憶使者的事。」
  要看著遼一的眼睛,緩緩點頭。以不要感情用事的角度來看,對要而言,談記憶使者的具體情報應該比談操的事情容易。
  「和記憶使者說過話的人,幾乎沒有人記得這件事。不管什麼都好,可以請你告訴我關於記憶使者的事嗎?」
  「……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不過……我有種她是女生的感覺。明明想不起她的長相,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
  看樣子要的記憶也被消除了。遼一雖然也問了剛才談話中出現的叔叔的狀況,但據說他也完全不記得記憶使者的長相了。
  不過,雖說是模模糊糊的記憶,但「大概是女生」是意外的新情報。
  「在我的印象中,記憶使者是男生……的這種形象比較強烈呢……」
  聽到遼一的低喃,要抬起頭問為什麼,遼一一時語塞。
  仔細一想,沒有任何明確的根據指出記憶使者是男生,可能只是遼一覺得他是男生,就擅自如此認定了。
  雖然遼一隱隱約約覺得夢裡的那個場景或許是真希被消除記憶時的影像,但沒有確信的根據。聽到高原調查出五十年前的故事裡,有人目擊到身穿灰色大衣的男人後,遼一就完全抱著那個印象不放,但仔細一想,沒有證據顯示那名男子就是記憶使者。
  「我不確定自己的記憶喔。我想不起來記憶使者的長相,只是隱約有這種感覺。」
  「不,實際跟記憶使者見過面、說過話的人的意見非常寶貴,目前為止幾乎沒有目擊情報……」
  考量到記憶使者的特性這也是正常的,說到這,遼一想到了一種可能。
  「有沒有可能……記憶使者控制了記憶之類的呢?」
  雖然遼一沒聽過記憶使者不只會消除記憶,甚至還有操控別人記憶的能力。但也不能說絕對沒有這種可能。
  「你說我嗎?」
  「……也或許是我。」
  不論是誰,如果記憶有可能被控制的話,再怎麼蒐集關於記憶使者長相的情報都會變得毫無意義。雖然把記憶使者當成女生不太好,但或許丟掉記憶使者是男生的先入為主觀念會比較好。
  「不然的話……就是記憶使者不只一個人。」
  聽到要低吟的這句話,遼一頭都痛了。沒完沒了。只要說到能「消除記憶」這件事,記憶使者就已經是夠荒唐的存在了,雖然說對方就算有更多的能力也不足為奇,但越思考就越浮現各式各樣的可能,這樣下去會無法應付。沒有任何確切的情報是遼一的致命傷。
  「……總之,假設我在找的記憶使者和出現在你面前的記憶使者是同一個……不過,就算是這樣,還是有些地方想不通。」
  由於面對的是自己已經全盤托出的要,不需要隱瞞,因此遼一邊將紛散的思緒說出口一邊思考。與人邊談話邊確認比較能整理資訊,統整思路。
  「據說,記憶使者不論接觸誰,都會消除對方關於自己的記憶。實際上,我完全沒有留下一點關於記憶使者的記憶。記憶徹底消失了。不過,你卻留下了模模糊糊關於記憶使者的記憶……」
  「……會不會是消除記憶的能力不穩定呢?」
  「有可能……或是記憶使者故意對你下手較輕,對我加強效果嗎……」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或許是因為我在調查記憶使者的關係,他對我有所戒備。」
  這是很有可能的假設。
  為了成為繼續流傳的都市傳說,留下某種程度的傳聞材料比較好。因此,只消除跟自己直接相關的記憶,留下暗示記憶使者存在的情報也是很合理的。
  遼一會完全忘記自己接觸過記憶使者,究竟只是記憶使者隨機挑選留下記憶與不留下記憶對象的結果,抑或是記憶使者覺得正在調查自己的遼一很危險呢?若是後者──這種可能性很高──記憶使者或許記得遼一,行動太醒目恐怕會有危險。
  要是記憶使者本人知道遼一這次又在調查自己,會不會就不只是消除部分記憶這麼簡單了?沒錯,遼一不是不害怕,但就算這樣,他也不打算停止調查。
  在得知記憶使者的真相為止,遼一只能前進。自己必須抵達真相,然後面對一切。
  不只是好奇心或記憶被消除的憤怒,有一種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類似使命感的事物在驅使著遼一。
  遼一已經無法回頭了。

  *

  回到家後,母親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在等待遼一。
  「真希在鬧彆扭喔,她說你最近很忙都不理她。」
  「……是說妳幹嘛要真希看家啊?」
  「比你年紀大的女朋友好像有來找你,聽說你今天是去跟不同的女生見面?年輕人做事也要有分寸喔。」
  「……女朋友?」
  「我從窗戶看到她在我們家前面轉來轉去,就跟真希說沒看過這個人呢,結果她跟我說那是你女朋友喔。你也很行嘛!」
  隔了幾秒鐘,遼一想到了一個人。不過,他不記得他們今天有約,也應該沒有跟對方說過自己家的地址。
  這麼說來,回家的路上,他好像有看到很像那個人的背影,但不是很確定。是發生了不想用mail而想直接說的事嗎?她掌握了什麼情報嗎?既然ICO能那麼簡單就得出佐佐操的住址,那她或許是調查遼一家的地址後來轉達什麼事的。
  (……就算這樣,事先沒有任何聯絡……很怪就是了。)
  母親她們看到的不一定就是ICO。不過,如果是ICO,她可能是掌握了什麼關鍵的情報才來找遼一的。或是因為ICO看起來對記憶使者也很感興趣,獨自調查才走到這附近呢?
  因為看來家裡這附近一帶是記憶使者傳聞的中心和發源地,因此也很有這種可能。雖然如果ICO能提供情報的話遼一會很感謝,但他不想讓在調查記憶使者的ICO接觸真希。如果ICO知道真希小時候曾經被消除過記憶,應該會對真希很有興趣吧?遼一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真希的事,應該不會被誰發現吧……
  遼一邊想邊走上二樓,看見真希一臉賭氣地抱著膝蓋。
  「……妳還在啊?」
  「我在監視,以免你帶女生進來。」
  真希抬頭以怨恨的眼神直射遼一。
  「上次那個女朋友剛才來了喔。我跟她說你不在,她在外面晃了一下就不見了。」
  「是妳跟她說話的嗎?」
  「我看家啊。我沒有趕她啦。」
  「她什麼都沒說嗎?」
  「沒有。」
  「妳在鬧什麼彆扭啊?」
  「沒有啊。」
  明明就在鬧彆扭,那副模樣就像小朋友一樣。遼一想起過去,微微泛起想微笑的心情。
  遼一跟平常一樣走過真希前方,拉開電腦椅。真希小聲低語:
  「……早知道我就跟她說你今天去找別的女生了。」
  「就說不是女朋友了。」
  「哪一個?」
  「都不是。」
  真希終於抬起臉,像在問「那是什麼?」似地看著遼一。
  遼一一瞬間猶豫了,但他判斷要是什麼都隱瞞,之後就算只是被發現一小部分也很難敷衍過去,便開口說:
  「……我說過我學校的功課在調查記憶使者吧?這次也是。我去見可能跟記憶使者有關的事件關係人啦。」
  「咦?可是記憶使者是都市傳說吧?」
  「都市傳說會有形成故事基礎的事件喔。雖然經過加油添醋成為怪談一類的東西,但也有以實際發生過的案件當做原型的例子。」
  「你之前不是說都市傳說是找不出源頭的東西嗎?」
  記得真清楚,他的確有跟真希解釋自己正在研究傳聞的傳播過程。想起這件事後,遼一故作冷靜地點頭說:
  「基本上是這樣。所以,有那種『這或許是源頭』的情報出現是很難得的事。」
  「你指的是類似跟記憶使者有關的事件的情報?」
  「……嗯。要是知道那裡就是傳聞發源地,就可以調查傳聞背後有什麼緣由、是怎麼變化擴散出去的吧?」
  「所以那是什麼事件?」
  真希的心情似乎已經完全好轉了,她將手撐在地板上,探身詢問。沒辦法,遼一只好隱瞞要和操的個人資料,概括地把事情告訴真希,不過,他省略了要接觸過記憶使者的證言。
  「結果,大家還是不知道那個女生失去記憶的原因。只有一個客觀的事實──那個女生在跟兒時玩伴告白遭到拒絕後,完全忘記了跟他有關的事。」
  「嗯……」
  遼一以為真希的反應不是大叫著說好厲害就是不相信。不過,情況卻出乎他意料。
  「一樣呢。」
  真希輕輕說道。
  「兒時玩伴。就像我跟你一樣。」
  「……」
  兩個人同年、操是要唯一打開心房的朋友這點不一樣;操對要懷抱戀愛的心情也是決定性的不同。不過,遼一可以想像,原本有如家人般陪在身邊的對象,再也不會跟從前一樣的不安和後悔。
  「是啊。」遼一說道。真希抱著膝蓋仰望遼一。
  「……那個女生的心情,我懂。」
  「妳覺得這樣做是對的嗎?……只是假設,假設是記憶使者消除她的記憶……」
  「你問我對不對我也不知道。不過……尋找記憶使者消除記憶的人,是自己那樣選擇的,所以他們不是會感謝記憶使者嗎?」
  操也說過相同的話。不過,操笑著說如果是自己的話,不會去拜託記憶使者,她傻傻地說自己不喜歡那樣,客觀上來說,操應該覺得那樣不對。
  「因為他們沒辦法後悔,因為他們忘了。」
  遼一收下真希從斜下方直直看上來的視線。
  「可是,就算某天後悔了,那也是他們自己選擇的結果不是嗎?」
  「……是啊。」
  不過,後不後悔都是有記憶才會有的事。自己選的路是正確還是錯誤,應該是由當事人決定──回顧過去,做出判斷,與未來連結才對。
  「正因為如此,我覺得能消除記憶這件事本身,才是問題所在。失去記憶這件事,就代表沒有給對方後悔的機會吧?」
  消除記憶等於剝奪了那個人的過去和未來。
  一直聆聽的真希將視線移向地板,慢慢思考。她抱著膝蓋,有好一陣子像是在反覆咀嚼遼一說的話。
  「我沒想那麼多……原來如此,還有這種看法。」
  遼一原本覺得就算真希一笑置之地說:「你在激動什麼?」也是當然的,她的反應卻在意料之外。
  「不過,如果是我的話……如果能消掉記憶,會希望它消掉。不是因為被拒絕很痛苦……而是就算被拒絕還是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因為不想和喜歡的人分開。」
  真希維持抱著膝蓋看向地板的姿勢,小聲說道。
  這是假設是自己的想像,還是真希真的也有這樣想的事呢?遼一不可能問出口。但他卻莫名地在意。
  如果真希曾經有過想要消除的記憶,抑或是她現在有這樣的記憶的話……


  當晚,真希回家後,遼一寫了封mail給ICO和DD。既然受到他們的幫助,就該報告自己和操見面的事。
  信上寫說自己雖然見到了操,但她不但完全忘記記憶使者的事,甚至不相信記憶使者的存在,感覺從她身上得不太到情報。另外,他也跟操的熟人見到面談過話,已經答應對方不會再過去,以及對方希望遼一他們不要對其他人說操可能接觸過記憶使者……「我認為應該讓操靜一靜。」遼一在信上也加入了自己的意見。不過,關於要有留下一些關於記憶使者的模糊記憶,遼一先隱瞞了下來。若是寫出來,ICO一定會去找要吧。
  『我和幾個人談過關於記憶使者對錯的話題,聽到了許多看法,像是記憶使者只是回應委託者的需求、消除記憶這個行為是對是錯應該視委託者的想法而定,以及對委託者而言記憶使者應該是恩人等等。讓我也思考了許多。』
  遼一回想要、操、真希各自說過的話,敲下鍵盤。
  『但我果然還是無法肯定記憶使者的做法。雖然考慮了很多,但結論依舊沒有改變。』
  換行。遼一打下署名,RYO。
  稍微想了一下,遼一在給ICO的信件裡追加了一句:
  『補充問一下,妳今天人在○○町嗎?』
  寄出。
  遼一關掉電源起身。
  話說回來,今天一整天都在想記憶使者的事。遼一伸伸懶腰,甩開腦海裡揮之不去的念頭。
  那天他決定不再看聊天室和討論區,直接睡覺。

  ICO和DD都沒有回信。
 楼主| 发表于 2017-7-21 11:20 | 显示全部楼层

  4th. Episode : First and Last Contact


  遼一在學生餐廳見到與朋友待在一塊的杏子。
  好久沒見到她,杏子的髮型稍微不一樣了。
  新髮型很適合她。杏子轉向遼一的方向,雖然有看到他,視線卻穿了過去。
  這瞬間,遼一心頭湧上的情感沒有先前強烈。
  然而,雖說痛苦減輕了,但他並非當作沒發生過似地忘了。

  佐佐操的事情之後,遼一便沒有聽到記憶使者現身的傳聞。至少,沒有進入遼一的耳裡。
  不過,高中女生之間似乎比之前更盛行記憶使者的傳聞了。
  討論區上也增加了許多發文。雖然失去高原這樣的情報來源後,與記憶使者直接相關的事情不再那麼容易得手,但如果是傳聞範圍內的抽象情報,可說是多不勝數。
  由於不用求人情報數量也不停增加,遼一最近沒有發文也沒有參與聊天,專心潛水。
  以前討論區的固定成員也很少發文了。先不說DD,自稱正統派的豬之吉和ICO大概是受不了現在充斥討論區上的趕熱潮文章,想等他們這一批風潮冷卻吧。
  遼一陷入無計可施的狀態,沒有新情報就動彈不得。
  遼一快速瀏覽「記憶使者新增相關情報」文章內的推文。
  『據說S女中的學生有見過記憶使者。』
  『我拿到記憶使者的手機號碼試著打過去,但沒有通~』
  『手機那個是假的啦~可能性最高的是車站留言板和綠色長椅!』
  『我們家附近(T町)的車站留言板上有人留言給記憶使者請他聯繫!還貼了照片喔。』
  全部都是沒有意義的內容。不過,有時真相的碎片會散落在傳聞中。
  接觸記憶使者最普遍提及的方法中,第一個是「記憶使者會在有需求的人面前現身」,這應該是真的。在網路之類的地方強調自己在找記憶使者,就會提高遇見的機會。如果考量到這點,這可說是有意義的傳聞。
  在車站留言板留下訊息,記憶使者就會聯絡。這點機率雖低,但如果運氣好的話,或許記憶使者真的有可能看到,因此或許有一試的價值。
  在綠色長椅上等待,記憶使者就會現身,這也是從很久以前大家就很相信的其中一種傳聞。綠色長椅要多少有多少,而哪一張會落入記憶使者的眼裡,大概就跟中樂透的機率一樣低。不過,本來在找記憶使者的人就都是病急亂投醫的心態,由於這些都是相對簡單的方式,因此嘗試的人似乎源源不絕。
  然而,雖然聲稱自己試過這些方法的發文不斷增加,卻沒有一篇文章說自己因此真的接觸到記憶使者,顯示成功率極低,因此遼一不曾試過這些方法。
  (……這麼一說,這邊的長椅也是綠色的。)
  遼一前往附近的便利商店,打算順便散個步再回家,稍微繞了一下路。他不經意地望著平常不會經過、位於小路旁的公園。
  公園雖然寬闊,遊樂器材卻只有溜滑梯和單槓,不像是小孩會聚集的公園。這裡植栽茂盛,從外側不太能清楚看到裡面,應該會被附近的家庭主婦視為問題場所。公園內現在也只有一名看似在遛狗的中年男子,舒舒服服地坐在樹下的長椅上發呆。
  遼一之前都沒注意到,這裡的溜滑梯和長椅都塗著灰灰的深綠色油漆。
  遼一不禁停下腳步觀看。男子從長椅上起身,拉著狗鍊離開了。緊接著,一名穿著制服的少女從反方向的入口走進公園,和男子擦身而過。
  少女在長椅前停下腳步,遼一一驚。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視線的緣故,少女回頭看向自己。兩人的目光似乎有對上,遼一慌慌張張地轉身離開。
  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動。走著走著,心臟跳動恢復平穩,但遼一不明白自己怎麼了。
  剛剛的少女是為了等記憶使者而來到那座公園的嗎?


  從那以後,遼一不再走以前常走的那條面對大馬路的人行道,而是選擇看得見公園的道路。每次經過時都會偷偷觀察公園。
  公園的長椅上經常會看見國、高中的女生。可能是自己太介意的關係,遼一覺得每個人看起來都像在等記憶使者的樣子,他也曾看過穿著和真希相同學校制服的女生。
  遼一不知道「在綠色長椅上等待記憶使者就會過來」的情報可信度有多高。不過,這樣接連幾日看到高中女生,就代表傳聞滲透到她們之中了。就算原本只是傳聞,但如果知道這裡聚集了許多找尋記憶使者的人,記憶使者或許真的會出現。
  遼一站在公園入口。
  從長椅上起身跨出步伐的女生,似乎注意到遼一站在原地的視線,在兩人視線交錯前轉移了目光。
  「……不好意思。」
  少女聽到搭話聲而嚇了一跳,但還是停下腳步看向遼一。
  「……什麼?」
  「妳剛剛坐在那張長椅上吧?是在等誰嗎?」
  「我沒有在等……」
  「我正在調查記憶使者的事。」
  少女的臉色一變。她像是很難受似地低下頭,紅著臉低聲說:「跟我沒關係吧?」雖然她沒有責罵或嘲笑的意思,卻好像在防備遼一。因為也不是現在必須馬上問話,遼一默默看著少女快步從自己的眼前離開。
  目前為止,遼一看過好幾次高中女生在長椅旁的身影,但從來沒看過她們等待的人出現。傳聞只是傳聞。真正的記憶使者不一定會照著都市傳說的定律行動。
  就算綠色長椅的傳聞是真的好了,考量到記憶使者會出現在這一區這座公園這張長椅上的機率──明明應該不用擔心……
  胸口卻鼓譟不已。


  養成偷看公園的習慣大約過了一個星期。
  在遼一與往常一樣注視的長椅上,有著早已熟悉的制服少女身影。應該早看慣的光景,今天卻有一點不同。遼一驚覺,停下腳步。
  (真希。)
  坐在長椅上的人是真希。
  心臟就像第一次看到女高中生坐在這張長椅上時一樣──比當時還快開始鼓動。
  或許只是巧合。對真希來說,這裡也是附近的公園,她可能只是放學途中不經意地路過,看到有長椅就坐下來而已。遼一想讓自己這麼想,卻莫名地恐懼,移開了目光。
  明明只要出聲問真希是不是跟誰約在那裡就真相大白了,遼一卻辦不到。
  遼一背對真希邁步離開。他快步走著,左手緊緊抓住外套的領口。

  *

  Mail完全沒有回音,不管是ICO還是DD。
  就算去聊天室也看不到兩人的名字。
  遼一心想,或許他們跟自己一樣沒有進入聊天室只是在外面觀察,他進入聊天室待了一下,只有網站管理員Doctor看到「RYO」的名字後進來。
  遼一向Doctor詢問兩人的事,Doctor似乎也不清楚。

  Doctor:『他們最近都沒來呢,看樣子也不像在潛水。現在記憶使者的推文吵吵鬧鬧的,他們是不是想等熱潮過去呢?』

  ICO或許的確是這樣的人。但硬要說的話,DD應該會一起搭著這波熱潮吵鬧,自豪比流行早一步開始追記憶使者相關的情報,在聊天室或是推文中擺出前輩的架子。沒有回信這件事也很奇怪,遼一連他們有沒有看到信都不知道。
  ICO和DD都是使用免費的電子信箱,寄件者的名字也就是「ICO」、「DD」。這種免費信箱大概放一個月就會消失,要是這樣的話,遼一連聯絡他們的方法都沒有了。
  遼一現在才後悔,網聚的時候應該至少問一下手機號碼的。
  遼一心想該不會……心裡也冒出過一些假設的念頭。
  假設……假設ICO和DD……連自己用這個名字加入聊天室的事都忘記了……也忘記討論區專用的免費信箱和密碼,沒有看到遼一寄的mail……
  ──假設他們把遼一和記憶使者都忘記了?
  (……想太多了。)
  遼一搖搖頭。
  這只是假設。雖然看聊天室和推文可以簡單知道ICO和DD對記憶使者有興趣,但這全都是網路上匿名的言行。不只遼一不知道現實生活中接觸他們的方法,記憶使者也一樣吧?記憶使者有辦法調查出他們的長相、本名和地址,消除他們的記憶嗎?
  遼一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了。只要ICO和DD有發一封短短的mail自己就能安心了。
  (──如果無法在網路上接觸的話,只能直接去見本人了。)
  一思及此,遼一起身。
  雖然不知道接觸ICO的方法,但DD說過他在佐佐操去的K大醫院花店打工。網聚時,他應該是還在那邊工作才對。只要他現在還沒辭職,一定可以在那裡見到DD。
  遼一拿起夾克直接離開房間。


  遼一搭上電車在附近的車站下車,於車站前搭了二十分鐘的公車。他在醫院前的公車站下車,深呼吸壓下焦躁的心情。他慢慢靠近目的地,在醫院入口附近看到一間宛如玻璃屋的花店,還在營業。
  穿著米色圍裙的年輕男子正在包鬱金香,遼一對那頭會讓人懷疑醫院花店判斷的明亮髮色有印象。
  (DD。)
  確認長相後,遼一先鬆了一口氣。接著,他內心稍微悸動,再次深呼吸調整氣息。
  「……你好。」
  聽到聲音,正準備拿剪刀剪鬱金香花莖的DD抬起頭,親切地說了聲歡迎光臨。
  「是要探病用的花嗎?」
  「不是……那個,我是RYO。你還……記得嗎?」
  「什麼?」
  DD在印有花店標誌的圍裙邊擦了擦手,站直身子。為什麼心跳又加快了呢……他們只在網聚中見過一次面,忘記長相也不奇怪啊。一點也……不奇怪。
  遼一像是在說給自己聽般地思考,他向DD補充說明:「之前網聚的時候……」DD歪了歪頭。
  「社團的嗎?不是吧?」
  「是都市傳說聊天室……的……」
  「都市傳說?」
  心臟的鼓動……慢不下來。
  不安和恐懼一點一滴浮現,從腳尖一路蔓延上來。
  「啊~~這麼說來,網頁紀錄好像有耶,什麼都市傳說的網站。可是我沒去過的印象,大概是我弟擅自用我的電腦啦。」
  撲通,心臟又跳了好大一聲。
  「所以,那個……我不是很清楚,你是不是把我弟和我搞錯了呢?話說回來,我弟有可能裝成我!他還說自己在這裡打工嗎?在那個聊天室?」
  面對帶著笑容的DD,遼一無法回應任何話。他緊緊握住右手手指,發現自己指尖發冷。不只手指,遼一覺得自己連心臟都冷凍似地顫抖著。
  冷靜,不要思考,現在不要思考,一思考就會害怕得動不了了。
  「……不好意思,那個,我最後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遼一明明害怕得想放聲尖叫,聲音卻莫名冷靜。
  DD回應:「什麼問題呢?」遼一說:
  「你知道記憶使者嗎?」
  最後一個問題,遼一帶著微小的希望和強烈的預感。
  「記憶使者?」
  「是電影還是什麼嗎?我不知道耶,不好意思。」DD答道。
  遼一不知道他的本名,而他已經再也不是「DD」了。

  *

  遼一不是第一次見到被消除記憶的人,這已是第三次被遺忘了。儘管如此,衝擊仍然強烈。
  應該認識自己的對象嚇了一跳,用看著陌生人的眼睛看著自己。
  頭皮發麻。
  不會錯,DD被消除記憶了。ICO或許……不,ICO恐怕也是。
  雖然想確認,但只要斷了網路上的聯繫,遼一就無法找到ICO。即使在哪裡碰巧遇見,她應該也不記得自己了吧?
  真希和母親曾說在家附近看到ICO,因為是ICO,當初應該是在找什麼吧?記憶使者或許看到了那幕。
  一開始是杏子,接著是高原那邊那個叫安藤的女生,加上DD,如果把ICO也算進去的話,這樣就有四個人了……不,如果把小時候的真希當作第一個人,就有五個人。都是自己認識的人失去記憶。
  這應該不是巧合,太不自然了。
  簡直就像在追趕、警告遼一一樣,記憶使者正一步步縮短和遼一之間的距離。
  不用懷疑,記憶使者已經發現遼一正在調查他。
  (他從什麼時候知道的?又是怎麼發現的?)
  遼一只有跟高原和ICO他們說過自己正在調查記憶使者。
  網站上的發文和聊天室的內容有可能遭到監視,記憶使者出沒在有刊登自己相關文章的都市傳說網站,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雖然從聊天室的對話紀錄知道要聚辦網聚也不足為奇,但決定舉辦聚會後,遼一都是和參加成員各自寫mail往來,因此記憶使者應該無法得知網聚的集合時間和地點,也不知道參加者的來歷才對。更何況,記憶使者應該也不知道遼一的行動和人際關係。
  (是哪裡露餡了?參加網聚的成員有跟誰說過這些事嗎?)
  只要知道其中一個人的來歷,之後就可以順藤摸瓜。他們已經登錄了彼此的信箱,知道網聚日期的話,只要跟蹤他們就好。或許網聚那天,記憶使者就躲在附近聽他們談話也不一定。然而,就算想確認大家跟誰說過網聚的事,DD和ICO也已經沒有留下這些記憶了吧。
  能夠消除別人記憶的怪人正在監視自己的行動,一直在自己左右。
  遼一深刻感受到這點,毛骨悚然。
  然而,現在退後,一切就會結束了嗎?當作沒有看到目前為止發生的所有事情,放棄追逐記憶使者,就再也不會發生任何事情了嗎?沒有人能保證。
  不如說,現在這樣不就代表自己正逐漸接近真相嗎?記憶使者越想阻止自己,遼一越感受到危險,就越接近──記憶使者不願讓人抵達的真相。
  恐懼與不安不會因後退而消失。既然已經牽扯上關係,那麼,就只能前進了。
  遼一邊走邊對自己說別害怕。恰好來到公園前,遼一看向綠漆脫落的長椅,今天沒有人坐在上面。取而代之的,遼一和穿過公園往這個方向走來的制服少女視線相對。
  啊!遼一心想。
  是之前遼一看到她坐在長椅上,搭話後逃掉的那個女生。她今天也在等記憶使者嗎?
  「……請問……」
  兩人錯身而過時,遼一回頭喚道。
  少女停下腳步,回頭詢問:「嗯?」
  「不好意思……我們之前也見過面吧?」
  遼一帶著又會再次帶給對方困擾的覺悟開口,少女懷疑地皺起眉頭說:
  「是……嗎?」
  「當時很不好意思……我問妳是不是在等記憶使者。妳不記得了嗎?」
  「記憶使者?」
  少女歪頭。
  「記憶使者……是最近很流行的那個嗎?」
  少女的表情彷彿在說「不要問我這種奇怪的事」。
  這樣就夠了。
  (又來了。)
  背脊瞬間發冷的感覺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遼一已經知道少女接下來會說什麼了。
  「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對那種事沒什麼興趣。」
  不好意思,說完便離去的少女,遼一已經無法再出聲喚住她。
  遼一呆站在原地好一會兒,調整呼吸以免自己遭恐懼吞噬。
  別害怕,害怕的話就不能動了。
  遼一對自己重複了好幾次。
  他緩緩抬頭。
  看著一個人也沒有的公園,看著綠漆剝落的長椅。
  有人穿過了公園對面的道路,突然轉向自己的那張臉,是熟悉的臉孔。
  「真希……」
  幾乎與遼一的低語同時,真希似乎也注意到遼一,綻放出笑容。
  「小遼!」
  看著從對面入口進入公園,精神奕奕向自己揮手的真希,遼一的心中再次湧上恐懼與危機感。
  如果身邊的人記憶消失,是記憶使者對自己的牽制的話……
  (下一個危險的會是誰?)
  跑過來的真希腳步輕盈,看不出她懷抱著想要消除的記憶。遼一看見真希坐在綠色長椅上的那次,或許不是在等記憶使者。遼一希望那是單純的巧合,只是自己當時太快下結論而已。然而,要是真希想見記憶使者的話,她一定能見到。
  若是自己沒有阻止的話。
  「你要回家了嗎?一起回家吧!」
  遼一任真希抓著手臂,拉著自己一起離開,他從斜斜的角度低頭看著微笑的真希。
  別害怕。

  *

  十年前,蓋在遼一家斜對面的真希家因為改建,真希和父母一起住到爺爺奶奶家裡。
  由於改建結束後,外公外婆會跟真希他們一起住在新家,因此兩老在工程結束前在附近租了一間公寓。那天,真希前去拜訪外公外婆的公寓,回來看施工中的新家,在遼一家用過中餐後,遼一把真希送回爺爺奶奶家。遼一至今還記得這件事。
  真希的母親是遼一母親學生時代的好朋友,彼此從以前就像家人一樣,因此遼一從小也常照顧真希。
  還是小學生的遼一向出來迎接真希的奶奶打招呼。
  為了通知真希回來了,遼一和真希兩個人走上真希母親所在的二樓。
  然後──
  在那裡。
  他們聽見了說話聲。
  『對不起,我們不會再單獨見面了……』
  『拜託,請對真希……』
  不小心聽見了。

  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再怎麼強烈鮮明的記憶也都褪去了色彩,變得模糊。
  然而,唯有真希當時那張皺在一起、快哭出來的臉龐,遼一至今無法忘懷。
  那是遼一第一次,一定也是最後一次見到真希那種表情。
  因為真希隔天就忘了讓自己出現那種表情的那件事。


  遼一從長椅的深綠色中抬起目光。
  剛坐下時冰涼的長椅也因為體溫而溫熱起來。
  或許是自我意識過剩,遼一總覺得穿過對面馬路的高中女生們在看自己而覺得不自在。
  沒有人保證在這裡等就會見到記憶使者。不過,至少只要自己坐在這裡,就不會有其他人在這張長椅上遇見記憶使者。
  遼一確定記憶使者就在自己身邊。
  由於過去曾消除遼一的記憶,因此記憶使者知道遼一。ICO和DD的記憶會消失,應該是因為他也知道遼一現在──在記憶消除後──還在調查記憶使者吧。
  (但他卻不直接與我接觸。)
  遼一不清楚原因。
  如果覺得遼一快找到記憶使者的真實身分,認為遼一的存在很危險,趕快消除他的記憶就好了。還是說,記憶使者有什麼難以出手的原因嗎?
  (難道,記憶使者是我認識的人……?)
  雖說這是遼一一時興起的念頭,卻極有可能到讓人覺得之前都沒想過也太不可思議了。
  考量到記憶使者的發源地就在這附近,隱藏真實身分的記憶使者和遼一就算無意間有過交流也不奇怪。就算不是如此,知道遼一在調查自己,為了監視而靠近遼一的記憶使者,應該在尋求消除他記憶的機會或是──覺得遼一看起來還不像發現自己的真實身分,而放遼一一馬。跟不知道姓名的陌生人相比,消除認識的人的記憶比較難吧?不管是在對方會想到自己真實身分的風險上抑或是心情上都是。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會是誰?)
  知道遼一在調查記憶使者的人。
  遼一並沒有在街坊鄰居間散布自己想知道記憶使者情報的消息。然而,遼一發文的地方,是討論都市傳說網站中最為活躍的網站。網路上的情報誰都可以看得到。
  (假設從一開始,記憶使者就裝成同伴參與聊天的話……)
  如果是管理員Doctor或是聊天室固定成員,ICO和DD跟他們說網聚的事也很正常。當然,有參加網聚的ICO和DD嫌疑最大。
  考量到五十多年前也曾有過記憶使者的傳聞,記憶使者年紀應該相當大了。就算在網路上可以裝年輕,但網聚時只要一碰面就會露餡,因此如果這則情報是真的,ICO和DD就可以撇除嫌疑,不過──記憶使者有可能是與年齡計算無關的非人類,也有可能五十年前的記憶使者和出沒在遼一周遭的記憶使者是不同人,記憶使者從一開始就不只一個。
  此外,要說過,他覺得記憶使者是女性。是男是女?老人還是年輕人?──對方是都市傳說的怪人,感覺拋掉既定觀念比較好。可是,不確定的情報也是一種線索。
  (知道我在調查記憶使者……能夠接觸網聚的成員……很可能是女性……)
  遼一腦海中浮現一個人的臉孔。
  她檢查都市傳說網站,一直監視著對記憶使者真實身分感興趣的人。她主動接觸積極行動的人,在網聚上以幫助的姿態接近,調查大家的個人資訊。
  遼一想起母親和真希說在家附近看過她的身影。
  雖然遼一以為她可能是因為太靠近記憶使者的真實身分而被消除記憶──卻無從確認。遼一雖然和DD見面確認了他的狀態,但自從網聚後,就再也沒見過ICO了。
  (不,還不清楚狀況,現在先下結論太危險了。)
  腦海中浮現記憶使者具體的長相令遼一頭皮發麻,但過度認定這個可能會限制自己的視野。
  除了ICO,還有其他人有嫌疑。網路上的暱稱跟年齡和性別無關,或許還有誰會符合記憶使者的相關資訊。例如,網站管理員Doctor也有可能是位高齡女性,就是記憶使者本人。
  遼一戒備地環繞四周。坐過這張長椅的女生失去了記憶,代表這座公園也屬於記憶使者的活動範圍。雖然只要見到ICO就可以弄清楚了,但遼一不知道Doctor和其他聊天室固定成員的長相。他必須保持「路上哪個行人是記憶使者都不奇怪」的心態。
  如果看見遼一坐在長椅上,或許記憶使者會主動接近自己。
  儘管和記憶使者面對面很可怕,但遼一更害怕真希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見到記憶使者。
  如果遼一已經被記憶使者貼上標籤,看到遼一的兒時玩伴真希坐在長椅上,記憶使者便沒有放過的理由。
  若是真希再次以那種不可思議的表情抬頭對自己說:「什麼事?」遼一或許就再也無法重新站起來了。
  今天早上的夢是那個已經反覆作過無數次的夢境片段。小孩、接近小孩的大人、遠方響起的警笛聲、昏暗的建築物中,以及在心中大喊快逃的自己。
  那個小孩果然應該是真希。
  或許是夢境在告訴自己危險正逼近真希……但因為是自己決定正面面對記憶使者後隔天的夢境,所以也有可能只是個單純顯示自己恐懼的夢罷了。
  一般來說應該是後者吧。不過,遼一開始覺得那個夢或許不是大腦創造出來的影像,而是實際上發生過的記憶。
  遼一發現自己變得不管什麼事都會懷疑跟記憶使者有關,因此嘆了一口氣。不過,一定是疑心重才適合現在的狀況。既然打算迎戰,就必須徹底。
  真希已經不是當時的小孩了。如果她在等待記憶使者,那也是她自己的意志吧。
  從真希的角度來看,遼一現在的行為或許只能說是多管閒事。儘管如此,遼一還是不希望讓她的記憶消失。
  他要在真希之前接觸記憶使者。帶著這份覺悟,遼一決定在這張長椅上等待。
  雖然不願相信,但遼一似乎至少見過一次記憶使者,只是被消除記憶,不記得罷了。
  但在遼一的記憶裡,接下來才是他們的第一次接觸,而那一定也將是最後一次。
  遼一在牛仔褲上的拳頭握緊。一旦開始思考,瞬間便害怕得不得了,在那股恐懼的浪潮逼近前,遼一轉移思考,不停反覆告訴自己「不准逃!別害怕!」
  遼一不停回想自己不能逃跑的原因。
  (小遼?)
  失去記憶,仰頭看著驚訝的自己的真希。消除真希記憶的,跟消除杏子、ICO、DD還有在這裡遇見的女生記憶的,是同一個記憶使者嗎?

  「小遼?」
  聽見與記憶中稚嫩的聲音幾乎沒兩樣的清脆聲音,遼一抬起頭。
  眼前站著的是穿著制服的真希。

  *

  「怎麼了?好難得你會在這種地方。」
  大概是從學校回來吧,真希單手拿著書包,似乎很冷似地以另一隻手拉緊大衣前襟。她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長椅上的遼一。
  對啊,在遇到記憶使者前,也有可能先遇到真希。
  遼一坐著,怔怔抬頭。
  「……我在等人。」
  遼一回答。
  「等誰?」
  「我也不知道。」
  「什麼啊……」
  真希一臉困惑地看著遼一,她可能覺得遼一跟平常不太一樣。
  「……雖然我不是很懂,但如果你在等誰的話,我先回去比較好吧?」
  「……不,我也在等妳。」
  「等我?咦?為什麼?」
  遼一沒有回答。真希帶著困惑的表情站了一會兒,最後在距離遼一一些距離的位置坐下。
  真希將學校規定的書包放在膝上,從鐵灰色的大衣外套上理了好幾次裙襬,好像很不自在的樣子。平常總是吵吵鬧鬧自己靠過來的真希這個樣子還真有點奇怪。
  似乎是發現遼一在笑,真希嘟著嘴說:「幹嘛啦。」
  「妳知道據說在這張長椅上等就會遇見記憶使者嗎?」
  「……這張長椅嗎?你說的應該是在綠色長椅上等的那個傳聞吧?我知道啊,我們學校不知道這件事的人還比較稀奇呢。」
  「妳之前有來這裡吧?」
  遼一將面向前方的視線緩緩轉到真希身上。
  「妳在等記憶使者嗎?」
  這個問題等於是在問真希是不是有希望消除的記憶。
  真希沒看遼一,沉默不語。
  遼一心想,這樣等於算半個回答了。
  「我不會問妳是為了什麼。可是,那是只能拜託記憶使者的事嗎?妳知道消除記憶代表什麼嗎?……明明是現實中發生過的事,卻從自己腦海裡消失了……妳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事情不是真的沒有發生喔,可是卻只有自己不記得,那是……非常……」
  非常可怕、非常可憐的事,不是嗎?
  遼一想繼續說下去,話語卻堵在喉嚨裡。
  當他發現自己沒有自己的記憶時,感到非常害怕。自己經歷過的事情,不是其他人,而是自己本人不記得,令人不寒而慄。
  知道杏子忘記自己的時候也是,遼一害怕、傷心,又寂寞。
  明明不是自己的記憶消失卻有一種失落感,覺得「自己」這個人的存在被消除了。
  同時,失去記憶前與自己相知、共同度過許多時光的那個杏子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遼一直到現在才發現自己害怕的是什麼。
  「這是無法挽回的事……希望妳好好考慮,我覺得不是消掉討厭的記憶就沒了負擔,就值得大肆慶祝。」
  遼一稍微看了一下依舊沉默的真希繼續說道。
  平常都是真希纏著自己說話,現在這個狀況很難得。
  自己的話到底有沒有傳達給對方呢?要持續跟這樣的對象說話需要很多能量。遼一有些後悔一直以來都沒有好好聽真希說話。
  現在太遲了嗎?沒有我可以做的事了嗎?只有記憶使者能幫妳嗎?
  想說的話堆積如山,但遼一不知道哪些可以說,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資格說。
  「……所謂記憶,就像是發生過的事情的碎片對吧?經過累積、堆疊,形成像經驗之類的東西,成就了人類。那個碎片,那個累積、堆疊成一個形體的其中一個碎片突然消失的話,就再也不是原來的形狀了吧?我是這樣想的。就連原本堆在那片碎片上的其他碎片……也全都會七零八落,改變形狀……」
  遼一知道不是自己拚命就能阻止真希,最後的決定權在她身上,但他有非傳達不可的事。
  或許他只是想對真希做當初沒有對杏子辦到的事。即使如此……
  遼一深深吸了一口氣,做好覺悟後說:
  「如果現在存在這裡的妳消失了,對我來說是件嚴重的事。」
  真希堅持不看自己的臉龐,瞬間看起來快哭的樣子。
  「……你不是不相信這種不科學的都市傳說嗎?」
  「……妳相信吧?」
  「……」
  事到如今,遼一無法完全肯定真希會不會覺得自己在耍她。他將視線移到前方油漆剝落的單槓上。
  「……我不是『相信』,而是『知道』記憶使者的存在。」
  真希隨著遼一的視線看向單槓的眼神,彷彿在說「啊?」似地轉向遼一。
  「妳可能不記得了……但妳小時候應該見過記憶使者。以前妳家改建的時候,妳住在河合奶奶那裡對吧?」
  真希一臉不解,不知道遼一突然在說什麼。
  遼一微微笑了笑,想讓她安心,繼續說:
  「妳那天去了菅原爺爺家的大樓,再到我家吃飯……我們一起回河合奶奶家。記得大家當時一起吃了晚餐……發生了一些事,妳哭了起來,大家都拿妳沒辦法,我也只能再把妳帶回菅原爺爺家……妳不記得了嗎?」
  真希左右搖頭。
  「可是在奶奶家的事,我幾乎都不記得了……畢竟那時候還小。」
  「嗯嗯,這很正常……可是那天發生的事,不是那麼簡單就能忘記的事。實際上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
  「雖然我一直在想該怎麼跟妳說就是了……我可以說嗎?」
  「你不說我也沒辦法回答啊……」
  「也是。」
  遼一苦笑。真希依舊很不安的樣子。遼一不知道該以什麼表情說這件事,他放柔神情,希望至少不要讓真希聽得太緊張。
  這對真希而言是很受衝擊的事,遼一想盡可能輕描淡寫地說,但又必須傳達最基本的內容,讓真希能理解記憶使者做的事。
  遼一思索,斟酌著用語繼續說:
  「……我們到了河合奶奶家,兩個人踏上二樓後,聽到了說話聲……那是有點衝擊的內容。雖然我們那時候還小,但情緒上隱隱約約能理解……儘管現在我還不明白那些話代表什麼意思。妳當時一副快哭的樣子,我心想總之不能待在那裡,就把妳帶離開河合家了。我還在煩惱該怎麼辦時,妳就真的哭出來了。」
  遼一當時也還是孩子,不知道該跟真希說什麼。他想找大人幫忙,又覺得這件事不能跟大人說,束手無策。
  真希的哭法不是跌倒時的哭法,幾乎沒出什麼聲音,只是抽搐著哭泣,光看都覺得難受。遼一祈求有誰來救救他們。
  真希當時一定也這麼想。
  「我雖然想說服妳回家,但妳不聽……我說如果討厭回家的話至少來我家,拚命安慰妳,後來妳終於跟我說想去菅原爺爺家。我把妳送到菅原家的大樓前……然後,我就直接回家了。」
  遼一現在仍然很後悔當初沒有確實把真希送回外公家裡面。
  雖然不知道真希是什麼時候遇見記憶使者的,但遼一總覺得應該是在和自己分開之後沒多久的事。
  「隔天見到我的時候,妳完全不記得在河合奶奶家發生的事。我嚇一跳,妳反而問我怎麼了。我很害怕,心想是不是自己在作夢……也無法再去問更多事了。不管是阿姨、叔叔、還是菅原爺爺都是。當時如果有確認的話,或許可以搞懂一些事……但我那時還是個小鬼,大概還是覺得很恐怖而想要忘記吧。」
  實際上,遼一也忘了這件事。但或許那股隱約的恐懼就這樣被鎖在自己內心深處吧。
  「突然跟妳說這些妳可能無法相信……妳見過記憶使者喔。妳當時還那麼小,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不可能是裝的。我想過妳是不是頭部被打到還是因為打擊而忘記了……但還是不太對,妳是被消去記憶了。」
  因為杏子的事,遼一一口氣回想起來小時候感受到的那股恐懼……以及難以言喻的「噁心感」。如今,那股被侵蝕的感覺已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
  遼一覺得這是個忌諱。那是個能夠辦到禁忌、不該存在的力量,他無法忍受這股力量再次奪走真希。消失的不只是記憶,那些記憶代表的是現在存在於這裡的真希、存在於真希內心中的遼一、以及形成真希、與真希有關的所有人,以及他們的時間。
  即使痛苦也無法重來,從一開始就不可能辦到這件事。
  記憶使者做的事,是虛假的。
  「我大概也見過記憶使者,我有一些事情想不起來,當發現時我超害怕的。我是因為一個小契機才發現的,但是,一想到我有可能連自己忘記了一些事都沒發現,就這樣繼續生活……覺得真的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雖然我無法解釋得很清楚。」
  真希直直盯著遼一,遼一從她的表情中看到迷惑。
  但是,他知道真希很認真在聽。
  「因為妳的事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現在可能不覺得害怕……可是,妳仔細想想。妳現在可能覺得有什麼想忘掉的事,然後連有這件事都忘記的話,就可以毫無罣礙地生活,能夠消除記憶是再好不過的事──但這件事本身既可怕又可惜,還很悲哀。」
  因為從小就聽著記憶使者的故事,真希當時就知道記憶使者的傳說。但那時還是小孩子的真希,腦袋一片混亂,有可能自己想到要拜託記憶使者嗎?遼一對此抱有疑問。就算有想到記憶使者,但真希不可能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接觸他。
  是記憶使者發現了真希。
  「雖然傳聞中記憶使者只是接受委託消除記憶……但妳當時年紀還小,不是能自己判斷那種事情的年紀。消除那種小孩的記憶就表示,即使沒有人請託,記憶使者也會消除記憶。只要跟記憶使者扯上關係,可能從此就被他盯上了。」
  遼一說不出自己就是這樣。
  「妳真的無論如何只能求記憶使者嗎?除了從腦海中消除記憶,沒有其他方法可以解決妳的煩惱嗎?」
  遼一終於還是說了。雖然他不打算責備真希,也小心提醒自己說話時不要讓真希有這種感覺,真希還是低下頭來。
  如果是能輕輕鬆鬆對別人說出口的煩惱,也就不會去拜託記憶使者了吧。
  「……抱歉。突然跟妳說這些,妳很混亂吧?可是……我自己也很混亂。其實我應該在腦袋裡整理好之後再跟妳說的……但我想如果妳在等記憶使者,就必須在妳見到他之前講出來。」
  遼一沒有自信能說服真希,但他必須說服。其實他內心覺得就算把真希綁起來也不想讓她見到記憶使者。他再也受不了自己身邊有人失去記憶了。
  遼一一直想該怎麼做才能讓真希理解,感覺越焦急,話語就只是越無意義地空轉。
  他明明是想冷靜、講道理,好好說服真希讓她理解的。
  遼一一把將瀏海往後劃開,雙手用力地壓住額頭,朝天空嘆了一口氣。
  「……我一方面是擔心妳,但一方面大概是我自己很討厭那樣。我討厭妳失去記憶……覺得很討厭,很可怕。」
  「……可怕?」
  「嗯,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很可怕。」
  聽見自己洩漏的真心話後,真希第一次出現反應。遼一心想真希意外地很敏銳,儘管他們正在進行嚴肅的談話,仍是露出苦笑。
  果然,看來如果不把事情全盤托出,說出真心話,就無法說服真希。
  遼一再次下定決心開口:
  「……妳不記得的話,可能我說這個也沒有意義……不過,我從以前就有個一直重覆作的夢。」
  那只是空洞的場景片段。一個視角固定、像是把錄影機拍下來的內容亂剪再接起來的夢。
  夢裡雖然響著警笛聲,卻不在附近。是在建築物裡面。
  小孩與大人。看著一切的自己。那是將完整場景四分五裂後的碎片的其中一格。
  而那個短暫的夢境總是伴隨著宛如不小心看到的驚慌、恐懼,與緊張時的窒息感。
  「大概小學左右的小孩和看不清楚臉龐的男人相對而立。我在陰影下……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想著不能看卻又看著一切。雖然我不知道原因,但就是有這種心情。要說這只是單純的夢境我也沒辦法。」
  直到最近,遼一才覺得這是跟記憶使者有關的夢,但他現在不知為何深深覺得自己對記憶使者的負面情感跟這個夢也有關係。一種接近確信的感覺。
  或許這個夢跟自己被消除的記憶有關。即使記憶消失了,當時的心情或許就像滲透般殘留下來。
  「夢中的我看著一切,心裡拚命想著:『快逃!』、『不可以!』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是對誰這麼想……然後就醒來了……我想,這是不是以前發生過的事呢?我是不是夢見了小時候曾看到的內容呢?」
  將自己也沒有整理好的訊息說出口給人聽,總覺得有種不踏實、焦躁的困難。
  遼一慢慢地,有如一個個確認般地喚起記憶,串連話語。
  「那是個很可怕的夢喔。大概。不是有那種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很可怕,卻感到很害怕的夢嗎?就是那種感覺……跟我覺得記憶使者很可怕是相同的感覺。雖然沒有根據,但如果那是過去發生的事情,我猜那個小孩子或許是妳……然後我大概是看到妳被消除記憶的瞬間了。」
  之後……自己或許也逃走了吧,遼一不知道。腦海中浮現的「快逃!」究竟是對真希說的呢,還是對無法離開那裡的自己說的呢?
  儘管不知道是無法逃還是想逃卻逃不掉──但當時自己可能被消除記憶了,因此才一直想不起來事情的後續發展。遼一至今還是不知道。
  是當時害怕的心情成為今天恐懼的源頭了嗎?也有可能是因為他現在認為記憶使者很恐怖才覺得那是個可怕的夢。
  (這麼說來……)
  說著說著,遼一有件介意的事。
  真希失去記憶是六、七歲的事。
  夢中出現的小孩看起來是小學中年級以上。
  兩者年齡明顯不合。
  本來認為夢裡的那個小孩也只是自己的印象,沒有任何根據。或許遼一從前提就錯了。
  但如果夢中的小孩是真希,意思是真希見過記憶使者兩次以上,而自己目擊到其中一次嗎?
  (我會覺得記憶使者很可怕很討厭的原因,也在被消除的記憶裡嗎?)
  如果真希見過記憶使者兩次以上的可能性很高的話,那麼遼一和記憶使者見面的次數或許就不僅僅只有自己以為的一次而已。如果那個夢是記憶使者和真希接觸的場景,記憶只剩下片段就代表……自己之後很有可能也接觸到了記憶使者。若是這樣,自己就變成至少見過記憶使者兩次了,或許更多次。
  稍微沉默後──
  「……關於記憶使者的傳聞,你知道多少?」
  一直閉口不語的真希突然問了這樣的問題。
  遼一將視線轉向真希,真希正怔怔看著幾公尺外的地面。
  「……網路上流傳的大概都知道,也有一些是妳告訴我的吧。」
  「嗯……除了在綠色長椅上等就會遇見外還有呢?」
  「啊……還有『在留言板上留下訊息就可以接觸』之類的……」
  「那個啊,感覺雖然比綠色長椅機率低但還算有效,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成功吧?」
  「其他還有『記憶使者在日落時刻現身』。」
  「啊~~嗯。還有呢?」
  「『記憶使者會去見在找自己的人』。」
  「都是基本款對吧?」
  「我還聽過記憶使者是身材高挑的男人的傳聞……也聽過有人說是女生。」
  「嗯。」
  「穿著灰色大衣等等。」
  「啊,這麼細節啊。」
  隨著傳聞擴散,細節會慢慢增加是都市傳說傳播的典型模式。之後加油添醋的情報大部分都無可取之處吧。然而,成為那些沒有可取之處情報元素的事件,或許實際發生過也不一定。遼一抱著這種想法,不論多小的八卦也沒有遺漏地蒐集情報至今。
  「……雖然『記憶使者只會消除請求者的記憶』這個說法也非常普遍,但我覺得不是。」
  「嗯……也有傳聞是說『如果因為好奇好玩而呼叫記憶使者,會連沒有拜託的記憶也被消除』吧?記憶使者的原則應該是消除委託人拜託的記憶。」
  「原則是消除受託的記憶,意思就是有例外。我不認為受到請託而消除記憶是正確的,但因為對方不順從自己的心意而消除記憶就更不用說了。」
  「嗯。其他還有很多喔。『記憶使者是吃記憶』、『記憶使者不會保留跟自己真實身分相關的記憶』、『記憶使者一旦消除記憶就無法復原』、『記憶使者無法消除自己的記憶』……」
  「妳是自己調查到這些的嗎?」
  雖然其中有些說法遼一也聽過,但大部分都是他從沒聽說的內容。記憶使者本來就是從高中女生開始流傳,再一點一滴向外擴散的傳聞。每天來回在傳聞發源地,現任女高中生真希就算知道遼一不知道的情報也不奇怪,但也太詳細了。如果不是刻意調查,無法蒐集到這些情報吧?
  真希也和遼一一樣在調查記憶使者嗎?她是那麼認真地……在找記憶使者嗎?
  到底是什麼記憶讓妳想要消除到這種地步?遼一嚥下差點脫口而出的話語。
  那是真希深信只能倚靠記憶使者的祕密,遼一知道光靠覺悟無法拯救真希。
  (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她不要消除記憶。)
  明明那是屬於真希的煩惱、真希的記憶,遼一的這種想法可能是自己的任性。就算罵他明明什麼都辦不到他也無話可說,但是──他已經不想再碰上像杏子那時候一樣的事。如果因為沒有資格、沒有覺悟這種理由而躊躇不前,結果只會重蹈覆轍。
  遼一拚命思考如何才能阻止真希。

  「剛才的事啊……」
  真希稍微改變了語氣,再次說話:
  「剛才你說的事。雖然我不記得,但我知道喔……我跟你不小心聽到的,是爸爸和媽媽說話的聲音對吧?」
  遼一看著真希。真希將朝向前方的視線轉回遼一身上,扯了扯嘴角,微微笑了。看起來就像在勉強自己一樣。
  「事情就跟你想的一樣喔,記憶使者幫我消除了記憶。雖然不是我拜託的,但記憶使者幫了我。」
  遼一啞口無言,只是茫然地看著真希。
  真希大概也知道自己沒有笑得很成功吧,她馬上瞥開視線,鞋尖無意義地踢著地上的砂,緊盯鞋尖不放。
  「我想你已經知道了……我媽媽啊……之前有外遇。在我還很小的時候,跟我叔叔……也就是我爸爸的弟弟。國中的時候啊,我碰巧聽到他們在講電話。」
  遼一覺得話題突然跳得很快,讓他無法跟上。
  (國中的時候?)
  真希聽到父母說話應該是她小學一年級或二年級的事。意思是……真希聽到父母談話後,被消除了一次記憶,之後過了好幾年,她又聽到了那個難得已經忘記的同一個祕密。
  「他們早就已經結束了,但是,我知道的時候果然還是很受打擊。因為我很喜歡媽媽,喜歡爸爸,也喜歡叔叔。」
  遼一聽著真希的聲音,腦袋裡思考的是真希本人記得自己曾經見過記憶使者這件事的意義。
  真希知道自己的記憶被消除了。她知道,卻又再找記憶使者嗎?──明明當遼一發現自己記憶被消除時,感受到的是無法形容的恐懼……
  真希想要主動再次消除記憶嗎?
  (不行。)
  遼一因為打擊而不小心開始自顧自地思考,他甩開思緒,專心聆聽真希的話。
  「媽媽現在當然和叔叔之間什麼都沒有了,她是很好的媽媽,好太太……我們家感情很好。事情會發展成那個地步,媽媽和爸爸也很痛苦吧……他們應該不想知道我知道這件事吧。我雖然這麼想,但內心某處還是有種討厭的心情。事到如今,責備媽媽也於事無補,我也沒有這個打算……這樣的話,跟以前一樣裝作不知道是最好的選擇,但是那股討厭的心情讓我做不到跟以前一樣。」
  「……所以?」
  或許是難以啟齒吧,真希躊躇不前。遼一看著真希的臉,應聲鼓勵真希說下去。
  「……所以,我拜託他消掉。那本來就不是該知道的事,既然不要知道比較好,忘掉它是最好的……可是被拒絕了。」
  「被拒絕……?」
  記憶使者嗎?
  真希輕輕點頭。
  「就是那個時候他告訴我……他說我小時候曾經不小心聽到媽媽外遇的事,只是我忘了。」
  「……喂!」
  被拒絕了、告訴我。意思是……
  「他說我的記憶那時候消除過一次了……就是我和你兩個人當時聽到的那段話。」
  ──也就是說真希見到記憶使者,跟他說話,甚至還記得那些內容。
  至今為止,真希表現的樣子完全看不出來,她一直都知道遼一在找記憶使者。
  光是知道真希腦海裡還留有關於記憶使者的記憶就已經非常衝擊了,一次全部說出來,遼一的腦袋實在跟不上。
  遼一不是不能理解為什麼真希要隱瞞記憶使者的事。要是自己,應該也不會對別人說吧。所以真希對自己說謊這件事,遼一並沒有受到打擊。
  最讓遼一愕然的是──真希不是什麼都不知道、以一種魔法延伸的心情在尋找都市傳說裡的怪人,也不是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自己說什麼想要守護真希,是件非常可笑的事。
  「他說當時的我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整個人一片混亂,只有讓我忘記這個方法。因為什麼都不懂,要消除這樣的孩子的記憶令他非常煩惱,但又別無他法,最後還是消除我的記憶了。他說他到現在還不知道那樣做是否正確。」
  真希淡淡地繼續說:
  「因為當時的我還是孩子,只能選擇消除記憶。但他說現在我已經可以自己好好思考、想像、理解並做出結論了。就像小遼剛剛說的一樣,他說消除記憶是一件無法挽回的事,不能輕易出手。消除記憶是最後的手段,不是隨隨便便的事。」
  詳細的說明、鮮明的記憶,真希所提供的情報量在外村篤志和關谷要之上。
  真希連和記憶使者交談的內容都記得。別說是記憶使者的真實性了,真希連記憶使者是怎樣的存在、那份能力行使後無法復原、記憶被消除後的心情都知道。
  這樣一來……這樣一來……
  在這些前提下,她如今還想找記憶使者的話……
  遼一無法對這樣的真希說:「妳什麼都不知道。」「妳仔細想清楚!」
  遼一無能為力。
  他無法阻止真希。

  「小遼,你還記得呢。」
  結束淡淡的敘述,短暫的沉默後,真希用不同於剛才的口氣說:
  「你剛剛說的,你說在夢裡看見了對吧?」
  「說是記得……應該是一些片段。」
  遼一不知道為什麼話題要回到自己的夢境,內心疑惑。
  遼一過了一下子才理解「你記得呢」這句話的意思,啊~~地恍然大悟。那個夢裡的小孩,果然就是真希。而真希知道──雖然不知道她是自己記得還是後來記憶使者告訴她的─這件事。
  「應該是我要說妳還記得嗎?妳當時不是被消除記憶……妳的記憶回來了嗎?」
  「記憶使者消除的記憶不會回來喔。剛剛說的那個傳聞……是真的,『記憶使者一旦消除記憶就無法復原』。他拒絕消除我的記憶時告訴我的。」
  記憶使者為什麼只對真希說了那麼詳細的情報而又沒有消除那份記憶呢?遼一不明白的事情接二連三堆得像山一樣高。
  好不容易才整理好一件事,又跑出下一個。因為整理不來而焦慮時,又跑出下一個。遼一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問起而無所適從。
  最後,他只問了一個最根本的問題。
  「……妳記得記憶使者的事嗎?」
  「記得啊。我最喜歡他了……小遼也記得吧?」
  真希笑中帶淚地看著遼一說:
  「他是我外公喔。」

  遼一不懂這句話的意義。
  沉默。
  在一瞬間的空白後,記憶猛地在腦海裡旋繞。
  十年前,記憶使者消除了真希的記憶,在遼一送真希回家之後。
  遼一在真希外公家旁和她道別,隔天,真希的記憶消失了。遼一以為當時是在真希進入家中前這段短暫的時間裡發生了什麼事。原來不是。
  消除真希記憶的人是……

  「外公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消除別人的記憶了。他說消除我的記憶距離他上一次消除別人記憶隔了三十年左右……外公認為不可以輕易消除別人的記憶。」
  遼一想起,他蒐集的情報中有一則是五十年前也流傳過記憶使者出現的傳聞。
  附近的老人家會說記憶使者的故事……是因為他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記憶使者像現在一樣行動?不知不覺間,這件事以童話故事的姿態獨獨在這附近留存下來了嗎?
  「所以我聽到媽媽的電話拜託他幫我消除記憶時,他也拒絕了我。外公在那之後不久就過世了……我想,消除我小時候記憶的那次,大概是他最後一次使用那個能力。」
  遼一呆然,只有嘴巴開口:
  「……我作的夢……和小學生的妳相對而立的是菅原爺爺……?」
  「不是。那是完全無關的人。外公只消除了一次我的記憶。」
  這樣的話,為什麼自己在那個夢中要大喊快逃呢?而自己又為什麼想不起來事情的後續呢?越提示謎底,新的疑問就越層出不窮。
  遼一要自己冷靜,重新往後坐回長椅,吐出一口氣。
  「……我以為我一直作相同的夢卻只看得到片段……是因為記憶使者對我做了什麼。」
  「嗯。」
  真希以那副仍是笑中帶淚的表情,點頭說:
  「你猜對了……記憶使者消除的記憶怎麼想都不會復原。」
  「那果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嗎?菅原爺爺把我的記憶……」
  「不是。」
  真希低首搖頭。
  「那是我……吃剩的記憶。」
  遼一不懂真希的意思。
  他看著真希,心想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外公從來沒有消除過你的記憶喔。雖然你已經見過記憶使者好幾次了……你不記得了吧?」
  遼一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原本是保險起見才消除你的記憶的。」
  真希笑中帶淚的表情現在看起來像自暴自棄一樣。
  「只有第一次的時候失敗了……沒辦法,我那時候還只是小學生。」
  不會吧。
  真希的話語構成一個帶有意義的形狀,遼一不願相信那個結論而打消了心裡浮現的念頭。
  太蠢了。不可能有這種事。
  「記憶使者在日落時刻現身……這個傳聞啊,有一半是真的。因為上課的日子只有放學後才能行動。灰色大衣指的是……這個嗎?沒辦法,學校規定只能穿黑色、深藍色或灰色。」
  真希抓著鐵灰色的大衣外套,露出淡淡的苦笑說道。
  「綠色長椅的的傳聞是我想到小時候聽的故事,自己散播出去的。在留言板上留訊息這個是不知不覺間流行起來的傳聞……不過剛剛好,我用過好幾次喔。ICO小姐?也是,她就坐在這張長椅上。雖然她看起來不像有想要消除的記憶,只是單純對記憶使者有興趣就是了。」
  「ICO的記憶是……」
  「是我。還有一個人,花店的打工店員也是喔。我從ICO小姐那裡聽說後去找他的。」
  「因為你好像發現記憶使者的真實身分了,所以我有點焦慮。」真希淡淡說道。
  雖然說話的聲音和表情比平常稍微成熟,但真希還是真希。是遼一從很久以前就認識的真希。
  然而……
  「……我在找的記憶使者是……」
  遼一不願相信。
  「……嗯……小遼,對不起。」
  看著真希快哭出來而動搖的眉眼,遼一已經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他只能從嘴裡吐出一句:「為什麼?」
  冷靜想想,因為擔心真希打算先行一步等待記憶使者的自己真的很可笑,原來真希並不是在等記憶使者。

  「我的想法和外公有點不一樣。我認為,既然擁有特別的能力,就有特別的意義……能夠讓別人忘記悲傷是很棒的力量,我很高興。小遼作的夢裡,和我在一起的那個人是委託人。我消除了那個人的記憶。你不小心看到那幕……我消掉了你的記憶。」
  「……」
  「那是第一次。第二次是你因為杏子小姐的事開始調查記憶使者之後……我真的不太想消除認識的人的記憶,原本想盡可能不要消掉但……前功盡棄了呢。你果然還是注意到了。明明最後會從頭來過,我卻害怕得不斷推延。」
  「……妳會害怕嗎?」
  「害怕啊。消除你記憶的時候,我第一次覺得害怕。所以我原本盡可能不想再消除認識的人的記憶了。」
  「妳既然知道……」
  既然覺得消除記憶是恐怖的,既然能感受到那份可怕,為什麼?真希在遼一接著說完前,打斷他的話說:
  「有人對我說希望我幫忙,我有這個能力,只有我能辦得到。我不明白如果不能幫助別人,為什麼要給我這種能力?我沒有想得那麼嚴重,眼前的人如果有困難,就會去幫忙吧?記憶是很重要的這種事我當然知道,也知道不能隨隨便便消除。所以,我只會消掉最低限度的記憶,也規定自己除了希望消除自己記憶的人,盡可能不去消除別人的記憶……但那些直接跟我有關的記憶,我只能消除就是了。」
  真希抬起低垂的臉龐,像是拚命找藉口似地以強硬的眼神看向遼一。
  「我必須保護自己。要是讓別人知道我就是記憶使者的話……這樣更可怕。」
  故意加強的語氣馬上失去氣勢,語尾漸漸轉弱、乾啞。
  真希看起來就像個拚命強調保護自己的正當性、害怕遭到否定的孩子。
  記憶使者不是很有自信嗎?不是相信自己絕對正確才行動的嗎?遼一不明白,真希那麼明確地說消除記憶是「幫助有困難的人」,又為什麼這麼不安地看著自己?
  原本面對記憶使者後,遼一想說的話堆積如山,現在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我並不害怕消除那些希望忘記的人的記憶,消除後也不會後悔。可是……可是那不一樣,那跟消除你的記憶是不一樣的事。因為我在委託人面前是『記憶使者』……只是消除記憶的存在,這樣就夠了,但在你面前是河合真希啊。」
  面對理應那麼害怕、厭惡的記憶使者,遼一無法產生責備的心情。
  在遼一面前的不是「記憶使者」,而是他非常熟悉的真希。
  是比遼一小三歲,幾乎覺得保護她就像自己義務般的兒時玩伴。直到現在,遼一還是覺得想讓她遠離的危險就是她自己本身,這件事像假的一樣。
  「……河合真希會害怕也是很正常的情緒喔。這件事是真的很可怕啊……真希,如果妳這樣覺得的話,就再考慮一下吧。」
  遼一帶著莫名想哭的心情,宛如教小孩般地接著說:
  「我不是在怪妳,不是以前的事……妳只要想未來的事就好。雖然我沒辦法說得很清楚,但聽我說,我只是希望妳考慮看看。」
  遼一從前認為,就算知道記憶使者確實存在於這世上,但他應該是沒有真實感、不同於人類的某種東西,是沒有真心的。遼一也曾擔心自己有沒有辦法向那種生物傳達人類遭到遺忘的意義和殘酷。
  相反的,遼一也懷抱希望。假如從來沒有人對記憶使者指出這件事的殘酷之處,或許記憶使者只是沒有發現自己行為的意義罷了。如果遼一能讓記憶使者發現這件事,或許就能阻止他了。
  然而,記憶使者既不是沒有真心的存在,也不像小孩子一樣一無所知。
  (一樣。)
  遼一想起那些肯定、感謝記憶使者的記憶使者信徒與自己的對話。
  儘管言語能通,也可以了解彼此的想法,但自己就是無法說服他們。
  感覺他們雖然沒有說出口,卻對遼一抱著「你是不會懂的」的想法。
  問題不在於對不對,比那些好聽話更重要的是,想消除記憶的人們都有只能選擇消除記憶的理由。面對不懂這件事的人,說什麼也沒用,他們不理解自己也無所謂,也沒想過要對方告訴自己消除記憶正確與否。
  結果是一樣的,問題會歸結在人類說服人類的困難性。
  為什麼不能明白呢?為什麼傳達不出去呢?遼一對這份焦慮咬牙切齒。不過,這點對方恐怕也一樣吧。
  即使如此,也只能繼續傳達。
  「那些拜託妳消除記憶的人,當初一定是真心請求妳的,所以,怎麼說呢……我同意妳的做法。但是,即使是那些想消除的記憶,或許在幾年後會變成美好的回憶,就算那依舊是討厭的回憶,也有可能成為某種改變當事者的契機……對吧?消除的話,一切就結束了。消除記憶的話,就失去了將來的可能性,不只是從中截斷他們的道路,連一路走過來的道路也會消失。所以,消除記憶對那個人而言是好是壞在那瞬間是不知道的,誰都不知道……所以……」
  「雖然我無法說得很清楚……」遼一好幾次支支吾吾,串連著字句。
  真希的表情沒有改變,她一臉悲傷,彷彿放棄了什麼般。
  為什麼傳達不出去呢?
  還是說……
  即使傳達了也不行呢?
  真希突然很快地問了一句:
  「小遼,杏子小姐忘記你,你很痛苦嗎?」
  面對這句像是打斷對話般丟出來、銜接不上前面對話內容的話語,遼一閉口不語。
  「你想忘記杏子小姐嗎?我幫你消掉吧。我可以喔,當作沒發生過的話會輕鬆很多喔。」
  真希的嘴角彎成類似微笑的形狀卻依舊低著頭,她的話讓人懷疑她是不是沒聽見遼一目前為止所說的話。
  發現真希無法保持笑容的嘴唇正在顫抖後,遼一稍微冷靜下來。
  「我沒有痛苦到想忘記和學姊相遇的事。」
  遼一以平靜的聲音緩緩說道。
  「我知道有些人想忘記痛苦的事,把遇過的人和傷痛都當作沒發生一樣,再次重來。也知道或許有些人不這麼做就無法活下去,但我不會這麼做。如果選擇消除記憶是個人自由,不選擇這條路也是個人自由吧?」
  「……」
  真希用力將顫抖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後,做出比剛才更接近笑容的表情,抬頭看著遼一說: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不出遼一所料,真希的眼睛泛著水氣。
  真希面向前方,雙手交叉做出伸展手臂的動作,沉默一會兒,彷彿是在等聲音不再顫抖。
  好長一段沉默後──
  「他們說想消除記憶,重新來過,像白紙一樣。」
  真希以幾乎快消失的聲音說道。
  「大家都是為了重新開始某件事而找記憶使者,但是重新來過真的有用嗎?」
  聽見從沒想過會由記憶使者自己說出來的內容後,遼一懷疑自己的耳朵。他不由自主地凝視真希。
  「不再害怕走夜路的杏子小姐,可能會再次遇到危險,最後還是變得不敢走夜路;小操可能會再次喜歡上好不容易忘記的那個兒時玩伴。大家都有可能重複相同的事。這樣的話,我所做的事有什麼意義呢?」
  「我一直都沒有自信。」
  真希說著,以快哭出來的表情自嘲般地扯著臉孔,緊緊握住裙襬。
  「可是,可是,說不定……說不定會有改變……或許小操這次會喜歡上不同的男生,能夠以一個兒時玩伴的身分一直和對方在一起,也或許那個兒時玩伴這次會喜歡上小操……也說不定。」
  面對那句有如祈求、宛若依賴、彷彿從壓縮的喉嚨深處擠出來的「說不定」,遼一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彷彿痛苦會傳染似地,遼一的喉嚨也堵住了。
  「人們為什麼會去想什麼『說不定』呢?不停反覆再反覆,就算失敗好幾次還是會想著『說不定』。好傻。為什麼只有我不能改變?」
  「……真希?」
  「……因為我是記憶使者,即使我消除了某人的記憶,那份記憶從那個人的腦海裡消失,就只有我會記得全部的事情喔。那些沒有任何人記住的事,只有我記得。」
  真希似乎已經放棄擺出笑容了。
  她終於抬起頭看著自己。
  「外公已經不在了,記憶使者無法消除自己的記憶。我只能記住一切……如果還有一個記憶使者,我想請他現在馬上幫我消掉這些記憶。」
  淚水撲簌簌滑過真希的臉頰。
  「每次消除一段記憶,就像在我內心累積一樣……只有我的記憶在增加。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只有我一個人忘不了。」
  遼一的心緊緊揪著,不只是為了那好幾年沒看過的淚水,還有這句話其中的意義。
  「就算喜歡的人忘記了和我的回憶,我在那個人面前還是得和平常一樣笑喔……因為那份回憶只有我記得了。」
  說到這,真希用力以手腕擦乾眼睛周圍的淚水。
  在遼一不知道的時候,真希消除了多少人的記憶呢?其中,應該也有真希所說的「喜歡的人」吧。
  遼一想起知道杏子忘記自己時的心情,感覺卡在喉嚨裡的東西更加沉重了。
  在經歷了這些、明白這種痛苦的前提下,真希仍然繼續消除別人的記憶……
  「我想,這是不是就是我的懲罰呢?」
  這是遼一想都沒想過的「記憶使者」的煩惱。
  而且,是「真希」的煩惱。
  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一無所知地覺得自己必須保護什麼都不知道的真希。
  「……已經夠了吧?不要再持續這麼痛苦的事了。就算擁有力量,也不是非用不可吧?」
  遼一自己也幾乎快哭了出來,好不容易才忍住哽咽,但在話語中放入了所有的請求。他抓住真希的肩膀,直直凝視著她說:
  「我啊,雖然像個笨蛋,但一直覺得自己必須保護妳喔。想著記憶使者正在消除我身邊的人的記憶,妳或許也很危險之類的……覺得不能讓妳知道小時候被消除記憶的事,一直想著絕對不能讓妳知道。」
  真希什麼都沒說,束手無策般地看著遼一,就像遼一說的一樣,像個孩子。
  瞬間,遼一擔心起真希是否能理解自己的話。
  「我以為妳什麼都不知道就想見記憶使者,所以打算說服妳,要妳別做沒考慮好的事……很蠢吧?」
  原來什麼都不知道的,是自己。
  「我也覺得自己很蠢,但是……」
  現在已經沒有時間讓遼一斟酌字句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只是一心織就話語。
  在這些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話語中,如果真希能撿起一點點碎片的話……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已經別無他法了嗎?」
  真希透明而無動於衷的眼睛,累積著焦慮,深刻傳達出遼一的無能為力。
  「沒有我可以做的事嗎?……妳打算繼續這樣嗎?妳打算……就算帶著這種表情也要繼續嗎?為什麼非持續不可啊?……真希……」
  遼一束手無策,知道自己無能為力,他無計可施地將真希拉近身邊。
  「別哭啦……」
  明明遼一不是想責備也沒有要逼她,真希現在卻在哭泣。
  遼一無法看著真希哭泣的臉龐,雙手將真希拉進懷裡。
  嬌小的身軀。遼一因此而更想哭。
  「你不用保護我喔。不用想要保護我。」
  真希將下巴放在遼一的肩膀上,抽噎著說。
  她的聲音從遼一緊緊抱住的身軀中直接傳達過來。
  「我不需要什麼保護。」
  遼一連吸氣的聲音都在顫動,喉嚨打顫。
  遼一加強手臂的力道,鼓勵真希說下去。
  「一次就好……」

  「喜歡上我……」

  遼一不知道真希對自己說了什麼。
  他還沒明白,視線便蒙上一層白霧。
  接著,彷彿像撥開白霧似地,一道白光擴散開來。


  一回過神來,吉森遼一驚訝地發現自己身在家附近的公園裡,並且懷中還緊緊地抱著一名少女。
  雖然像是從舒服的午睡中醒過來般,腦袋很快就清醒了,但遼一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
  懷中的少女是比遼一年幼、像妹妹般的兒時玩伴。
  「……真希?」
  遼一發現他已經很久沒有看過真希哭了,一直以來總是很開朗的她,現在泣不成聲的樣子令遼一非常動搖。
  「真希,怎麼了啊?」
  吃驚的遼一想拉開身體,卻因為在懷中的真希無論如何都止不住哭泣,他只能煩惱不已地再次摟住真希。
  「好了,別哭啦。妳一哭我就沒辦法了。」
  困惑不已的遼一抱緊真希。
  不知為何,胸口非常痛。
  「別哭啦……」

  真希把臉埋在遼一的肩膀裡,似乎說了什麼。
  遼一沒有聽得很清楚,那句話好像是「對不起」。
  
发表于 2017-7-21 20:57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个人很喜欢青梅竹马属性和你在我身边却不知道我喜欢你式的深沉故事,但却没有给我多大的震撼,不知道是我的问题还是作者没发挥好?
发表于 2017-7-22 01:5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本还真有点兴趣,感谢录入
发表于 2017-7-23 16:14 | 显示全部楼层
這是哲學類的小說?
最近這類小說變多了呀。
发表于 2017-7-23 19: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uperjimlai 于 2017-7-23 19:34 编辑
猴姆啦酱最高! 发表于 2017-7-21 20:57
感谢录入。个人很喜欢青梅竹马属性和你在我身边却不知道我喜欢你式的深沉故事,但却没有给我多大的震撼,不 ...

個人也覺得作者發揮得不太好就是了,揭開真相前感覺可以有更多的鋪墊

衹是作為探討應不應該把記憶消掉這個話題的話倒是討論得很仔細
发表于 2017-7-26 14:18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知所云啊。。。
话说以前有本记得是叫回忆当铺,比这个深切多了。
发表于 2017-8-3 11:21 | 显示全部楼层
帶著嘗試的心情看完了
意外的有哲學性??
忘記和不忘記
知道或隱瞞
真的是個無解的問題
或許答案也因每個人而異吧
发表于 2017-8-4 15:5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什么标着个1,难道这书还能有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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