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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7-10-22 18:42 编辑
「人人本著希望之名」
-bright days, blighted maze-
1.祕密會議
『感覺狀況不對勁呢。』
彷彿置身事外的奇妙嘀咕聲傳來。
對奈芙蓮來說,基本上這陣聲音的主人才是「狀況不對勁」的頭號象徵。
「…………」
她將目光稍微往上抬,就發現長著朱銀色鱗片的空魚──看似如此的某種生物,正悠然地游於半空。
只要仔細觀察,立刻能看出其身軀為半透明,可想而知應屬於幻象或幽體之類的玩意兒。問題在於,那條分不出是幻象或幽體的魚小姐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又為什麼會悠悠哉哉地講話?
『我呀,可不太能悠閒喔。我得趕快把事情告訴黑燭公,然後動身找那走失的孩子才行。』
「嗯,贊成。」
不能悠閒這一點,奈芙蓮也是。
雖然奈芙蓮不認識那個叫黑什麼公的人,但她自己也得動身找走失的大人。尋找那個總是愛逞強又容易寂寞,還纖細得隨時在某個地方崩潰都不奇怪的麻煩人族──威廉‧克梅修。
『──說來殘忍,不過那大概是沒希望的,我想。』
空魚輕輕地飄在艙頂。
奈芙蓮明知只有自己看得見聽得見,還是抬頭朝那裡問:
「什麼意思?」
『威廉就是那個黑頭髮,感覺有點帥的男生對吧。他已經不在了喔。畢竟我親眼看見他完全放棄當人類,變回〈獸〉的模樣了。』
對方一邊轉動魚眼睛,一邊說出這番話。
『或許他還平安,但是那跟妳認識的他已經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了。妳最好先拋下不合理的期待喔。』
「那也無所謂。」
奈芙蓮搖頭。
「無論威廉變成什麼,我要做的事都不會變。就是到他身邊。」
幸好,目前的她對〈獸〉來說似乎並不是敵人。那就算威廉變成〈獸〉,她還是可以待在他身邊才對。大概。肯定不會錯。
『即使愛得再深,也不一定會發生奇蹟喔。』
空魚說了讓她不太懂的話。
為什麼現在會提到愛這種字眼?
那一類的詞,應該是像珂朵莉那種女生的專利。奈芙蓮自己並沒有積極地為了什麼而陪在他旁邊。
「……嗯,小姑娘,妳說了什麼嗎?」
坐在沙發旁邊的綠鬼族青年把頭轉了過來。
「只是自言自語。」
就當成這樣吧。
當然,自言自語並非正確的事實。紅湖伯的身影除奈芙蓮以外沒人能看見,其聲音同樣除她以外沒人能聽見。所以她們的對話聽起來必定像自言自語,如此而已。
關於這條無法視為幻覺或其他存在的神祕空魚,奈芙蓮姑且也說明過了。但是,連這段期間的單純閒聊都要說明就麻煩了。
「不用在意。」
「這樣啊。哎……我很能體會妳覺得不自在的心情。」
綠鬼族,呃,名字記得是叫葛力克,他毫不掩飾本身煩躁,用手猛搔著禿頭。
這裡是歸護翼軍所有的大型飛空艇的會客室。
壁紙畫了豪華花卉圖樣,艙頂高掛著枝狀吊燈,窗簾用的是格外厚且樣似昂貴的布料,家具也用了格外多的金色裝飾,簡而言之就是土財主品味顯露無遺的空間。坦白講待起來相當難受。
確實如葛力克所說,這不是什麼讓人覺得自在的地方。
「要在這種銅臭味十足的房間關多久才行啊?」
「讓你們久等了。」
感覺沉重的門板緩緩開啟,有個軍人走進房間。
白毛的兔徵族(Haresanthropos)。他肩上有一等武官的階級章。
「最近護翼軍立場尷尬。應付麻煩客人讓我耽擱了。」
「我不想管你們那邊的因素啦。」
葛力克不愉快地吐露。
「護翼軍並未隸屬特定的懸浮島。反過來說,不接受所有懸浮島資助就無法存續。至少在檯面上是如此。有的島就會厚臉皮地仗著那一點來堅持他們的要求。」
「我說過了,誰管那麼多。有其他更應該談的事吧,難道不是嗎?」
「嗯。」
兔徵族微微點頭。
「甚是。儘管說來嫌晚了,請讓我報上姓名。我名叫巴洛尼‧馬基希,如兩位所見,我是在護翼軍的憲兵科擔任一等武官──」
「夠啦,像這種時候,你是哪裡的什麼人都無所謂。」
葛力克挺身向前。
「我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你打算把我們帶去什麼地方?」
「我不記得有交代要連你也留下來。我們需要的只有具遺跡兵器適性的妖精奈芙蓮‧盧可‧印薩尼亞一員。」
唔。被叫到名字的奈芙蓮微微地動了眉毛。
她既沒有帶著印薩尼亞,身上還混了莫名其妙的東西。她並沒有信心當自己是奈芙蓮‧盧可‧印薩尼亞。該怎麼說好呢?一想到還有人願意用那個名字稱呼自己,她覺得有點開心。
「少囉嗦,別跟我扯那些亂七八糟的,趕快放你口中的一員走啦!」
樣似昂貴的桌子被葛力克「砰」地猛捶。
「我告訴你,這孩子是那傢伙無論如何都想送回家的女孩!為了讓她回家,那傢伙連命都豁出去了!她家裡還有一大票的家人在等著!你為什麼不懂那樣的人之常情!」
他好像有著滿腔的激動。
真是個好人,奈芙蓮心想。雖然對方是鬼族。
奈芙蓮可以感受到,他把只是拋棄式兵器(而且已用過)的自己當成一名孩童,認真地在關心。
只不過,那樣的關心有些失準。妖精倉庫確實類似一家人,不過有人沒回去是日常生活中理所當然的一部分。根本沒有人會等她……不,說起來不至於沒有就是了。趕著回去應該沒有多大的意義。
當然,奈芙蓮並沒有出聲提到這些。
她一邊想著這種事,一邊露出如同往常的發呆臉孔。
「──葛力克‧葛雷克拉可。」
巴洛尼‧馬基希無奈而傻眼似的搖頭。
「我查過了你的底細。過去你似乎曾寄身於護翼軍。雖然半年左右就退役了,不過你後來便靠著當時的人脈及資產做起打撈者的事業。」
葛力克「嘖」地咂嘴。
「聽說你很有能力。真是可惜。」
「那是過去的事,我已經忘記了。」
「即使如此,你穿過軍服仍是事實吧。那就別裝成不明事理的模樣了。把事情複雜化,只會更拖時間。」
「我就是迎合不了那種作風才會辭職。」
臉上不滿表露無遺的葛力克頭一甩,粗魯地躺到沙發靠背上。
「……等等。我也有件事想問。」
奈芙蓮舉起單手。
「結果,威廉人在哪裡,聽說對他的下落有頭緒了?」
『啊,對對對!還有艾陸可!麻煩也問問我們家孩子的下落!』
聲音似乎只有奈芙蓮聽得見的紅湖伯在她耳邊嚷嚷。
『這兒是黑燭公所打造的世界裡,對不對?氣息會擴散開來,我不太能分辨那孩子所待的地方耶。』
「……另外,據說他身邊應該還有一個小孩。」
「啊,妳問的是威廉‧克梅修二等技官吧。我對小孩的部分倒不清楚……是妳之前提到的幻覺告訴妳的嗎?」
奈芙蓮點頭。
巴洛尼‧馬基希感到無趣似的微微哼聲。
「我們並沒有精確掌握到他的下落。不過,頭緒確實是有了。雖然我們很早就在懷疑對方,但你們帶了具體的證據回來。」
「啥,我們?」
被投以目光的葛力克一頭霧水地眨眼。
「艾爾畢斯集商國。可有所聞?」
奈芙蓮點頭。葛力克搔著頭說:
「就那個嘛,在十三號島西半部。把某塊大石頭當神明拜的那群人成立的國家。因為入國稅亂高一把,我沒去過就是了。」
「沒有錯,就是那個國家。他們雖是由各色種族構成的多元種族國家,但藉著統一信仰獲得了國家應有的治安。因此國民自尊心強,國策作風也同樣強悍。」
「哎,對啦。然後呢,那群人怎麼了?」
「你們在地表發現的野營痕跡及軍糧罐頭,都來自他們國家的國防空軍。」
「談下來也該是那樣。所以呢,我在問那些傢伙幹了些什麼。」
「經過整體研判,艾爾畢斯國防空軍的偽裝飛空艇從地表帶了幾頭〈獸〉回來的嫌疑極為濃厚。」
──一陣沉默。
「咦?」
「啥?」
奈芙蓮和葛力克,兩人疑惑的聲音重疊了。
「抱歉。我沒聽清楚,你剛才說──」
「我是說,艾爾畢斯那些人把〈獸〉帶進懸浮大陸群了。」
──又一陣沉默。
「他們為何要那麼做?」
先回神的奈芙蓮問。
「把〈獸〉帶上來的行為完全違反大陸群憲章。他們應該也知道那是危險的東西。何況,光碰上就會有危險的東西,到底要怎麼『帶上來』呢?」
「很簡單。那些人從以前就想要『懸浮大陸群守護者』的頭銜,好用來當成和鄰近諸島交易的政治籌碼。為此,他們一直都想介入由護翼軍壟斷的〈第六獸〉討伐戰役。」
「啥?」
葛力克露出越聽越莫名其妙的臉色。
「這並非新鮮事。」
護翼軍負有保護整座大陸群的使命,在大陸群的所有軍事組織當中,幾乎形同握有特權的立場。還獨自攬下與〈獸〉之間的戰鬥及相關情報,又獨占派赴戰場的兵器。對此感到不是滋味的大有人在。艾爾畢斯國防空軍則是當中特別躁進的一群。」
「……他們又為了什麼要自願去跟那些不好惹的鬼東西扯上關係?」
「要說明很容易。」
巴洛尼‧馬基希豎起兩根指頭,並且特地一根一根地扳著解釋:
「第一點,就是因為『不好惹』才能從中獲利。第二點,基本上護翼軍幾乎獨占了所有跟〈獸〉有關的具體情資,所以能直接得知它們有多恐怖的人極為稀少。」
「不會吧。」
無知真恐怖,葛力克一臉絕望地仰望艙頂。
「從派去的諜報員那裡,有接獲他們最近研發出好幾項兵器要用來對付〈獸〉的報告。當中似乎也包含用於捕捉的新結界術。換句話說,他們現在有手段能將〈獸〉帶回來。」
巴洛尼‧馬基希彎了彎其中一邊耳郭。
「當然事情要是見光,肯定會遭受違憲的非難。照目前情況還無法解釋他們為什麼不惜鋌而走險。」
「等一下。你那樣還是沒有說明清楚。關於威廉的下落呢?」
「妳可以從剛才的情報試著推理。結論應該只有一個。」
艾爾畢斯國防空軍不知道有何理由,把在地表發現的〈獸〉運到天上了。而威廉現在已經變成〈獸〉。這會代表什麼?
啊,原來如此。齒輪互相結合了。能導出的結論確實只有一個。奈芙蓮從沙發上站起。
「怎麼啦,小姑娘?」
「我要去十三號島。」
「在那之前,我們還有個地方要妳去。」
「讓開。我不要求你們送我。我自己去。」
奈芙蓮催發魔力,將翅膀展開。
「不不不,慢著慢著,還是別那樣幹比較好。」葛力克慌了。
「艾爾畢斯是很廣闊的喔。」巴洛尼‧馬基希語氣冷靜。「妳要怎麼從規模堪稱國家的都市群當中,找出一座理應經過掩蔽的軍方設施?」
……比如放火燒城?
「追根究柢,我們連那些人想對帶回天上的〈獸〉做什麼都不確定。若是心急,問題要解決就會推遲。妳得認清目前是這樣的時期。」
「這麼說來……嗯。」
奈芙蓮收起翅膀,重新坐回沙發上。
「查明二等技官的下落以後,我們也會通知妳。所以希望妳現在先靜候時機。」
「嗯……」
「對於艾爾畢斯想做的事情,我們軍方也無法坐視。調查將全力進行,過程中應該也會得到二等技官的情報。至少會比妳一個人奔走來得有效率。」
「嗯……我明白了,謝謝。」
「用不著道謝。」
巴洛尼‧馬基希轉了身,背對著兩人開口。
「目前,妳處在極為特殊的狀態下。考慮到後續事務,我只是判斷先積極討好妳會有足夠的好處──那我差不多該失陪了。」
鞋底輕輕發出「噠」的蹬地聲。身為兔徵族的一等武官說到做到,身影就此消失在門後。
「……我有被討好嗎?」
『哎,妳問我,我哪會知道呢?問問妳自己的心吧。』
「唔~」
奈芙蓮歪頭。
†
奈芙蓮閉上眼睛,靜下心,然後問自己。
請用「是」或「不是」來回答。
妳想毀滅懸浮大陸群嗎?
她想了一會兒,答案是「不是」。
沒事的。自己沒事的。並沒有出現讓人改選「是」的任何變化。
的確,她感覺得到,心裡有種不具內涵及方向性的焦躁感持續在翻攪。然而,那並不屬於能將自我吞沒的情緒。
肯定是因為黃金妖精只是偽裝成人族,而非人族本身。即使近似人類的奈芙蓮體內,盤踞著能夠讓人族轉換成〈獸〉……或者變回〈獸〉的衝動,也不足以改變她的本質。
不過,換作是威廉,就沒有那麼便宜了。
威廉是貨真價實的人族,以他的情況來說,內心應該已經被注入與目前奈芙蓮含量相同的衝動。
──他肯定無法像她這樣承受住才對。
『畢竟我親眼看見他完全放棄當人類,變回〈獸〉的模樣了。』
奈芙蓮並沒有將紅湖伯的話信以為真。可是,她也沒辦法積極地抱持懷疑。
不管威廉變成了什麼,能到他身邊就好。這有一半出於真心,一半出於逞強。
希望那個人能再支持一下下。
畢竟他是那麼溫柔,那麼拚命。
他應該不像她們這些妖精,是一出生就注定要徒然結束生命的寂寞存在。因此。
至少,請給那位忙碌無比的準勇者,請給生為人族的他,一絲救贖。
奈芙蓮無法不這麼祈願。
2.終結的腳步聲
妖精倉庫來了稀客。
身穿筆挺西裝的豚頭族(Ork),還有應為其護衛的強壯獸人們。
「……請問幾位是什麼人?」
「失禮了。這是我們的身分。」
妮戈蘭接下遞來的名片看了一眼,然後斂起表情。
「有事我們到外面談。」
「哎呀。所以不能讓我們進去?聽說這裡的管理員目前就只有妳一個。並不用擔心隔牆有耳吧。」
「有事我們到外面談。」
妮戈蘭冷冷地再次強調以後,就把掛在玄關前的外出用大衣披到肩上。豚頭族聳了聳肩把路讓開。
「用走的到市區,幾位不介意吧?」
「只要妳有推薦的店家。」
「在這種鄉下地方可沒得選。」
妮戈蘭一臉裝腔作勢地走到前面帶路。男子們跟隨在後。
「……可疑耶!」
某棵長在妖精倉庫旁邊的樹木頂端。可蓉一邊用右手搭在眼前目送妮戈蘭她們,一邊說道。
「我第一次看到妮戈蘭擺那樣的臉色。」
只爬到一半高的潘麗寶用背靠在樹幹上嘀咕。
「對方的地位看起來,好像也沒有高到她必須低聲下氣就是了。」
「嗯。感覺不太像那樣的人。」
可蓉和潘麗寶一起歪頭。
「妳們兩個都下來啦……學姊交代過這棵樹很危險,不可以爬吧?」
在更低的位置,攀著粗樹枝的菈琪旭仰望另外兩個人,還用彷彿隨時都要哭出來的語氣開口相勸。
「既然生為女人,就要志在高處!」
可蓉用力指向天空。她的動作應該沒有多大含義。
「對我們這些妖精來說,保持敏捷性是有意義的喔。爬樹也是特訓的一環。」
潘麗寶一臉不以為意地說起歪理。
「問題不在那裡啦,被發現會挨罵啦。」
「那就討厭了。到時候就丟下菈琪旭溜掉吧。」
「嗯,交給她斷後!」
好過分喔──菈琪旭淚汪汪地笑了。就在此時。
「妳們幾個!」
從二樓窗戶傳來了娜芙德生氣的聲音。
「老早講過了,在妳們還不會害怕摔下來以前都不准爬樹吧!」
「我就說嘛。」菈琪旭哭哭啼啼。
「我是為了學習恐懼才爬的!」可蓉將錯就錯地挺胸。
「剛才妮戈蘭和幾個客人一起出門了。」潘麗寶一臉平靜地硬是轉換話題。
「……客人,來的是誰?」
「都是生面孔。她難得擺出那麼裝腔作勢的表情喔。」
「裝腔作勢的表情?」
娜芙德皺眉,然後朝房間裡回頭。
「菈恩,妳怎麼想?」
「就算把話題拋給我,沒看見她那張關鍵表情也無法置評。」
「話是沒錯啦。但妳不會想起什麼討厭的事嗎?」
「會啊。」
那是差不多在七年或八年前的事。可蓉她們應該都不記得,或者根本就不知道。然而,娜芙德和菈恩托露可都記得清清楚楚。
當時,曾經有一個惡質的豚頭族犯罪幫派。
某天晚上,他們忽然消失了。
至於具體來說發生過什麼,娜芙德和菈恩托露可都不知情。她們被教過小孩子晚上要睡覺,也沒有勇氣反抗。若依循模糊的記憶回想,印象中那似乎是個遠方獸類啼聲格外吵的夜晚。
以那一天為界,島上居民看待妮戈蘭的眼光有了一百八十度轉變。
從原本對待親愛鄰居的態度,變得像在跟獰猛的肉食野獸相處。
具體而言是發生過什麼才會變成那樣,娜芙德和菈恩托露可都不知情,到現在也不太有意願多了解。
菈恩托露可「啪」地闔上讀到一半的書,然後微微嘆氣。
「只希望歷史不會重演就好。」
市區裡,眾人熟悉的那間簡餐店。
沒有其他顧客的身影。店員照人數把點的飲料送來以後,就瑟瑟發抖地躲到櫃台後。
「我直接說重點。」
豚頭族稍稍向前挺身,露出親切笑容。
「妮戈蘭小姐,我們這趟過來是為了挖角妳。」
「……是嗎。」
妮戈蘭靜靜地答話,並且端起紅茶就口。
又苦又難喝。她忍住想吐出來的心情,把那擺回桌上。
「恕我們擅自調查妳的身家,但我吃了一驚。無論是年紀輕輕就在綜合學術院修得的資格數量,或者在學成績,妳怎麼看都是一流人才。奧爾蘭多商會卻將如此的人才浪費在這種邊境。」
「……謝謝你的賞識。」
說來也對。妮戈蘭回想。
自己原本應該走在滿有機會飛黃騰達的人生路上。
取得對成功有幫助的數種資格,在大商會就業,職位越做越高,賺了錢以後遇上好對象。
她夢想有那樣亮麗的人生,到中途為止都達成了。
在商會內部,妮戈蘭捲進了小規模的權力鬥爭。受連累的她被調到邊境擔任閒職。隨後,原本順利的人生突然變調對她造成震撼,性情似乎就比較暴躁。害當時倉庫裡的孩子們心裡留下陰影了呢……她有些懷念地想起這些往事。
「我們可不一樣。說來理所當然,但我希望給妳合乎能力的待遇。」
「謝謝。不過,為什麼要找我?」
「聰明如妳,應該料得到吧?妳將護翼軍和奧爾蘭多商會的決戰兵器,那些危險的黃金妖精馴養至今的手腕還有技術,是我們特別看重的。」
妮戈蘭用了意志力,克制住差點擅自動起來的手。
「剛才見識過那座兵舍,容我說句坦白的感想……奧爾蘭多商會到底在搞些什麼?那簡直像倒閉前夕的農場馬廄。可見他們雖將命運完全寄託在黃金妖精身上,卻完全沒有撥預算管理。」
「上頭有上頭的因素吧。」
妮戈蘭靜靜回答。
當然,妮戈蘭對那所謂的因素相當了解。但她並不打算對眼前的這些男子將詳情細細道來。
反正像他們這樣,八成早就將相關背景調查清楚了。她沒有道理特地為此費唇舌。
「是啊,正如妳所說。」
豚頭族高興地連連點頭。
「而且在那層因素下,他們很快就會放棄對黃金妖精的壟斷。由護翼軍以外的組織接手那些強大兵器的時代要到了。之後,能調教出優質黃金妖精的商會將成為時代先驅。」
他攤開雙手喜孜孜地說。
「我們艾爾畢斯集商國要取代奧爾蘭多商會成為第一把交椅。為此,妳是不可或缺的人才,我們準備了最高規格的待遇來迎接妳。」
「感謝你如此過獎。」
妮戈蘭笑都不笑地淡然回答。
「話說我想請教一件事,假如我表示自己想辭謝這份美意,你有何打算?」
「這個嘛──我當然是以假設來作答了。」
豚頭族摸了下巴。
守在他左右的獸人們粗裡粗氣地碰響椅子起身。
「他們擅長讓女性聽從要求。只是,我個人並不喜歡那種手段。妳別做愚昧的選擇。」
「是嗎?」
妮戈蘭朝獸人們的臉瞥了一眼以後──
她露出今天到場後的首次笑容。
「對不起。我討厭肉看起來難吃的人。」
「動手。」
豚頭族頓時正色下令,其中一名獸人有了動作。他踹翻桌子,圓木般粗壯的右臂一伸,抓住了妮戈蘭的脖子。直接將她勒緊。
躲在櫃台裡面的店員高聲尖叫。
「──啊,失禮了。」
豚頭族朝店員那邊聳了聳肩。
「我們要小鬧一番。接下來或許會砸壞的桌椅之類,請容我在事後加倍賠償。」
「哎呀,真慷慨。」
「要做大事業,就會有相襯的預算。吝於付出小錢的人抓不住大錢。我們跟奧爾蘭多商會是不同……的?」
妮戈蘭臉色平靜。豚頭族終於發現那一點了。
不可能有那種事。
區區瘦弱的無徵種,不可能被獸人的膂力勒住脖子還一副平靜。呼吸受制,她應該連聲音都發不出才對──豚頭族驚訝的目光正如此高呼不解。
「訝異什麼呢。你查過我的底細,對不對,那應該也會曉得我是食人鬼(Troll)吧?」
「那……那當然,可是……」
「難不成,你是對食人鬼這樣的種族缺乏了解?無徵種普遍體格瘦弱,應該不足為懼,在你的觀念是這樣吧?」
不知道豚頭族目瞪口呆的表情,究竟代表著肯定還是否定。
「我本來以為這滿有名的就是了。我們食人鬼比其他種族要強壯一點,力氣也大一點。假如你真的有意挖角人,最好先做過這類功課喔。」
妮戈蘭嫣然一笑,然後把手湊到掐著自己脖子的獸人胳臂上。
她的指頭逐漸陷入對方鋼鐵般的肌肉中。獸人發出慘叫。
「……所以說,接下來弄壞的東西,你都會加倍賠償對不對?」
「咦,啊……嗯?」
「既然這樣,那我也就放心了。」
妮戈蘭把臉轉向在櫃台瑟瑟發抖的受僱店員。他們都清楚食人鬼是什麼樣的種族。講起話來省事方便。
「欸,之後幫我轉達店長。等到新店面完工時,務必讓我來道賀。」
豚頭族眼中浮現疑惑。他想問新店面到底是什麼意思。不過他的疑問既沒有說出口,也沒有那種必要。答案已經擺在他的眼前。
食人鬼輕揮臂膀。光憑那看起來沒花多少力氣的動作,就輕易地把其中一個獸人甩了出去,還將站在旁邊的另一名同夥撞飛。理應堅固厚實的好幾張木桌被翻倒,像糖雕或什麼似的一下子就四分五裂了。
「啥?」
另一個獸人發出凶猛的咆哮,並且朝食人鬼撲過去。他切換認知,眼前這個對手並非只會害怕的弱女子,而是窮凶惡極的怪物。單純比力氣贏不過的話,那就抓住她的臂膀,把人制伏在地板上。一旦得手以後,對方純靠力氣也扳不回頹勢才對。
「哎呀,真是熱情。」
食人鬼再次揮動臂膀。
獸人遭到輕鬆揍飛,還一頭撞破天花板。
無論是體格差異,或者對武術熟練程度的差距。原本在戰鬥場合中應該會造成莫大影響的那些要素,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豚頭族屁滾尿流地跌坐當場。
食人鬼看到他那模樣,便溫柔又平靜,而且淒美地笑了。
哀號。尖叫。破壞聲。碎裂聲。再一次哀號。
這一天,有間簡餐店就這麼從六十八號懸浮島消失蹤影了。
†
「我接到報告了。」
隔著通訊晶石,爬蟲族的表情跟往常一樣難以辨認,不過看來他似乎是傻眼了。
「妳好像轟轟烈烈地幹了一場。」
「是那些人不好喔。」
妮戈蘭若無其實地回話。
「誰教他把我們這裡的寶貝孩子當東西看待。根本萬死不足惜。
啊……還有,他們來了好幾個大男人,想用蠻力叫女人聽話耶!仔細一想,這應該也是不太能容忍的事情。」
「妳的容忍順序很有風格。」
「灰岩皮」哼了一聲。
「不提那些了。我有幾件必須轉達給妳的事,更有不得不拜託妳的事。」
「……幹麼啦。」
妮戈蘭蹙眉。
「有話就現在說,我辦得到就會照辦啊。」
「有蟲子躲著。」
蟲。
……有人竊聽?用通訊晶石的對話被竊聽了?是誰?用什麼方式?
目前他們使用的晶石,是軍方和商會間用於重要聯繫的設備。要是那麼容易就被外人聽見,存在意義便值得懷疑。
那種事真的有可能嗎?假如有可能,手段又是什麼?從「灰岩皮」臉上看不出焦慮(大概)。這表示,遭竊聽一事本身並不急……
妮戈蘭想通了。
哦,什麼嘛,原來是這麼回事。
這條通訊迴路到底不是那麼容易就會被外人聽見。那答案就簡單了,監聽的地點非屬外人。
蟲子就在「灰岩皮」身邊。在護翼軍當中。
護翼軍並非團結一致。對於黃金妖精的待遇方式更是意見分歧。即使在同一陣營中,也會混有不是自己人的分子。
「那是可以擱著不管的問題嗎?」
「不清楚。這項判斷錯不得。正因如此,我才想拜託妳。」
「了解。」
妮戈蘭屏息。
「要用稍微難理解的說話方式也可以,你儘管說。」
想聽懂「灰岩皮」那種略嫌晦澀的遣詞,連身為老交情的她都需要費工夫。利用那一點,或許就可以瞞過竊聽者……她是這麼想才提議的。
「來科里拿第爾契一趟。」
「啥?」
在這種時候,對方卻偏偏極其精簡地把事情交代完了。
「到科里拿第爾契市……咦,你是說我,要我去?」
「沒錯。還有,把可戰鬥的成體妖精兵全帶來。」
「欸,你等一下。叫我把那些孩子也帶去,是要用什麼名目?」
「……我這裡沒有主意。由妳策劃。」
「等一下啦!」
妖精們是隸屬於軍方和奧爾蘭多商會的兵器。即使往後狀況可能有變,至少目前仍是如此。尤其成體妖精兵更是保護懸浮大陸群的重要戰力。想隨便帶她們外出走動是不被允許的。得要有某個正當理由,可以的話最好是作戰命令。
妮戈蘭是奧爾蘭多商會的成員。商會成員要是擅自帶艾瑟雅她們離開島上,將使護翼軍當中的某些分子得到抨擊妖精倉庫的材料。長遠來看,那應該會縮短倉庫的壽命才對。
「我也會在那裡等妳。」
……哦。什麼嘛。原來是這麼回事。
「灰岩皮」當然也曉得,這步棋長遠來看並不妥。在此條件下,他會把問題拋給妮戈蘭設法還要求她出面,表示「灰岩皮」明知有困難,仍判斷必須這樣做。
難道眼前狀況有這麼急迫?該不會已經沒必要做長遠的打算了?但願並非如此。
「我懂了。我會想辦法。」
即使想把事情問清楚,目前大概也不行。妮戈蘭決定等在那邊碰面以後,再細問種種隱情。
「……好不容易變得不用談作戰方面的事,卻遲遲沒有開朗的話題呢。」
切斷通訊以前,妮戈蘭小發牢騷似的這麼一說。
「只要眼前的敵人消失,任何人都會從身邊開始找下一個敵人……」
難得的是,對方同樣拋了類似牢騷的話回來。
「和平才是最恐怖的災厄,關於這點,恐怕每個人都有不自知的體認。」
†
難題落到頭上。
要把所有佩劍的成體妖精兵都帶去……這表示,對象包括──
艾瑟雅‧麥傑‧瓦爾卡利斯。
菈恩托露可‧伊茲莉‧希斯特里亞。
還有緹亞忒‧席巴‧伊格納雷歐……以上三員。
娜芙德雖是成體妖精,卻失去了顯現其適性的遺跡兵器狄斯佩拉提歐,因此目前並無專用佩劍。光留小朋友下來也令人擔心,拜託年長的她看家應該可以吧……雖然把思慮不太周全的她算成年長者會有些不安,這部分只好盡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如此一來,非得設法的就是名目了。
既然要帶著保護懸浮大陸群的所有戰力飛到科里拿第爾契,就算再牽強也無妨,最好要有大義名分。
「唔~……」
妮戈蘭一邊思考,一邊走在廊上。
比方說,聲稱要出門採購如何?不,這沒什麼好談的。到底是打算買什麼,才需要從六十八號橫渡天空到十一號島?假如被要求就近了事,她也無話可回。
要不然,用觀光當藉口如何?科里拿第爾契是懸浮大陸群首屈一指的古都,有許多只有那裡才見識得到的名勝。要滿足那一點實在不可能就近了事……嗯,但這種不長眼的理由根本沒希望過關。廢話。
既然如此,其他還有什麼辦法?申請和駐留在科里拿第爾契的兵力進行模擬戰呢?呃,那也要等對方受理以後才能當藉口。還是來個先斬後奏,直接找對方打模擬戰?不不不,那樣只會引發戰爭。
想不出點子。頭痛了。怎麼辦啊?
妮戈蘭一邊想這些,一邊順路到廚房沖了紅茶。或許是因為滿腦子雜念的關係,沖出來的成品味道格外酸,唉,不過還是比白天喝到的像樣許多。總之先喝到喉嚨裡讓心靜一靜吧,當她正舉杯準備把茶倒進嘴裡時──
「那……那個,請問妳現在有空嗎!」
橙色頭髮的小小妖精……菈琪旭站到了妮戈蘭身旁。
「……呃,不好意思。我現在需要思考一點事。」
「啊……好的,對不起……」
菈琪旭洩氣地垂下肩膀。
「我以後再來好了。」
「啊啊啊啊啊,等一下。對不起,我弄錯優先順序了。」
心裡湧上的罪惡感讓妮戈蘭說話速度變快。
「要是把妳們擱後頭,就本末倒置了呢……怎麼了嗎?」
「啊,好的……我可以說嗎?」
「當然嘍。這次是怎麼了,可蓉又打破玻璃了嗎?」
「不對,今天要說的不是那些,而是關於我的事情。」
「哎呀。」
妮戈蘭覺得這可新鮮了。
年幼的妖精們要不就無懈可擊,要不就無視常規,都是些在類似面向上活蹦亂跳的孩子,不過菈琪旭屬於當中少見的例外。她總會在容易脫序的其他妖精旁邊擔任剎車的角色……暫且不管是否管得住別人,她就是那樣希望的。
而菈琪旭來報告關於自己的事,似乎是從未有過的狀況。
「怎麼啦,妳打破花盆了嗎?」
「呃,不是那樣的。」
感覺有口難言的她經過一陣支吾,好像才下定決心。
「我作了夢。」
「…………嗯?」
一瞬間,妮戈蘭沒聽懂那是什麼意思。
「我是在剛才午睡的時候夢到的。
那是個在好黑的地方,被許多光芒包圍著的夢。那種光像書一樣,是可以從裡面讀到故事的光,那個……唔唔,我沒辦法說明清楚……」
呃,她說的是──
「該不會,是妖精之間常提到的那種『特殊的夢』?」
「啊,是的!」菈琪旭興沖沖地說:「那我可以肯定。醒來時,我立刻就明白了。剛才的夢就是大家說的那種夢。」
幼體的少女們到了某個時期,必定會作某個夢。
在理應沒去過的陌生地方,目睹理應沒看過的光景,和理應沒見過的陌生人講話。有著如此情境的夢。在夢幻無比的世界裡,卻能體會到真實無比的感觸──
接著,在醒過來的瞬間,她們會有毫無理由的把握:這個夢是特別的。自己剛才和某種寶貴的東西有了聯繫。
那就是幼年期的結束。代表她們已經準備好長大為成體妖精了。
「…………」
幼體作了特別的夢。
那接下來非做不可的事情是什麼?調適身體。為了成為能獨當一面的成體妖精兵,必須檢測身體數據並調整體質才可以。
「來……」
「來?」
為此,就得帶這孩子到位於科里拿第爾契的綜合施療院。
這是身為妖精倉庫管理者要負起的義務。
有義務,等於有大義名分。
「來得正好!」
妮戈蘭感激不已地摟住眼前的菈琪旭。
「呀啊!」
當然要是全力擁抱,菈琪旭的上半身與下半身難保不會分家。她輕柔而小心得像在觸碰棉花糖,同時也用了讓獵物逃不掉的力道。這是妮戈蘭過去下苦功學到的擁抱絕招。
「哎喲,菈琪旭,妳真是個貼心的孩子!最喜歡妳了!」
「咦,咦,咦?」
搞糊塗的菈琪旭兩眼發直。
3.沒有過去的男子
感覺像從沉重黏膩的泥巴中爬起來。
起身以後,沾在皮膚上的黑色物體便緩緩滴落。可是卻絕對不會消失。那些黑色物體都積在腳邊,絕不離開。
──那就是他在清醒瞬間的感受。
「唔……」
他緩緩地睜開眼睛。
原本漆黑的世界照進了一道光芒橫線,視野逐漸擴大,最後變成貼近探頭看過來的嬌小女孩子臉孔。
「……咦?」
「啊。」
雙方目光直直地交會。
只見大大的緋色眼睛怔著眨了一下。
只見原本嚴肅的表情,緩緩地變成滿面笑容。
「威……」
威?
「威廉醒了!」
「……啥?」
腦袋沒辦法靈光運作。像是有來路不明的雜念在腦殼裡翻攪,連要回憶些什麼都不行。威廉是什麼意思?感覺十分耳熟,卻又好像有些不對勁。
「尼爾斯,過來這裡!威廉醒了!」
回頭一看,那個女孩當場蹦蹦跳跳,還大聲地呼喚某個人。亂長的紅髮輕飄飄地搖曳著。
「啊~我聽見啦。別喊那麼大聲,擾人清靜。」
有個憔悴的男子一邊懶散地搔著後腦杓,一邊走進房裡。
對,這是室內。重新環顧四周能發現──環境維護得十分整潔,恐怕是旅舍裡的一個房間。
連自己躺的床舖在內,家具既不豪華也不寒酸。住一晚的價位大概三十帛玳──光是瞄一眼也知道打掃得有多乾淨,或許金額還要再高一些。
不對,那種事情在當下無所謂。
額頭裡隱隱作痛。無法整理思緒。心思都在介意無關緊要的事,沒辦法放到重要的事情上。
「嗨,威廉。」
那名男子來到威廉枕邊,露出了葫蘆裡不知賣什麼藥的賊笑,並且如此說道。
「……威廉?」
「沒錯。那是你的名字。你忘得一乾二淨了?」
威廉。威廉。原來如此。這是自己的名字。
被他一說,字音聽起來確實莫名耳熟。不過,對方非得如此提醒就表示──
「我失去記憶了嗎?」
威廉問。
於是,他立刻察覺這樣問的荒謬之處。自己有沒有失憶,應該只有他自己知道。至少這不會是拿來問別人的問題。威廉剛這麼想──
「對啦。」
對方竟然回答了。
「簡單來說,狀況是這樣的。
目前有不太妙的東西盤踞在你的記憶和人格。假如讓它一直出來作怪,你連肉體都會不保。所以本大爺親自將你的大部分記憶上蓋封藏了。雖說是湊合的急救處置,再怎樣也是出自我的手筆,沒那麼容易就解開。痛哭流涕地表示感謝吧。」
「呃,你這段說明哪裡簡單了?」
「囉嗦。起初抱著疑難雜症出現在我眼前的又是誰?」
被對方一說,威廉只好閉嘴。
「……你是說躺在這裡的我嗎?雖然我不記得了。」
「你跟這傢伙算一對寶。居然相約帶著麻煩來找我。」
男子用大大的手掌,拍了拍威廉眼前女孩子的頭。
「會痛!我會痛!」
「別在意,事到如今這樣拍也不會讓妳再死一次啦。」
他使勁亂撥女孩的頭髮。
「不可以,會痛,你住手!」
「哇哈哈哈,是嗎是嗎?」
臥於床舖的威廉撐起上半身。
威廉以快得眼睛看不見的速度動了胳臂。先是撥開男子的手,然後又一把將女孩抱到身邊。又輕又嬌小的身體落在他的胸膛上。
「呀啊。」小小的尖叫。
她摸起來好冷,威廉心想。正常來講,這個年紀的小孩體溫一向很高就是了。
「我對狀況不清楚,但你住手吧。她不是在排斥嗎?」
「……喔。」
男子猶疑似的應聲,並且不知怎地露出慈祥眼神。彷彿對這樣的互動感到懷念。
威廉臂彎中的女孩說不出話,屏住呼吸,臉紅地眨著眼睛。她看起來並沒有特別排斥,威廉決定暫時保持這樣。
「所以呢,照你剛才的口氣,你對這女孩也做了些什麼嗎?」
「別擺那種嚇人的臉色。至少我沒做什麼會讓她排斥的事喔。」
「你有臉說那種話,剛才你不就一直使勁拍她的頭?」
「那只是普通的肢體接觸。看了很惹人發噱吧?別那樣瞪我。」
「既然你以外的當事人笑不出來,我就信不過那套說詞。」
威廉瞪著男子。
「一點都沒變吶……」
不知道為什麼,對方感慨萬千地這麼對他說。
「哎,也罷。那傢伙是行屍。好玩的是,她屬於低階死靈的一種。」
男子用手指了指女孩。
「啥?」
「呃,她本來是不死之軀。但因為受了『屍體化』的詛咒,實質上就變成尋常的屍體了。然後呢,本領出眾的我親手幫她減輕了那道詛咒。而詛咒鬆動後產生的縫隙,被她本人碎成一半的苗條靈魂鑽了進去。肉體復甦約百分之一,靈魂約二分之一,算是小規模的復活。」
「慢著,我實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屍體?死靈?不死之軀?靈魂?
威廉認為對方的說詞實在讓人聽不進去(因為沒記憶,他也不敢斷然否定)。至少,那些字眼都跟自己臂彎中的這個小女孩不相襯。
「假如你懷疑,就扒開她的衣服看看。她的心臟沒有痊癒,依舊開著缺口。」
「啥?」
這傢伙到底在鬼扯什麼?威廉雖然這麼想,姑且還是照對方所說的試了一試。他用手指拉開女孩的衣襟,然後把人抓到面前,探頭從縫隙看向衣服裡面。
──用劍深深地刻在胸前的大塊傷口。
不管怎麼看都是致命傷。如果是正常生物,沒道理帶著這種傷口還能活動。
「什……」
「瞧,跟我說的一樣吧!我偶爾也會說錯話,但是絕對不會說謊。」
威廉覺得那不是什麼值得自豪的事,但是先不管了。他又把目光轉向女孩的胸口,想端詳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嗯?)
少女身上的血液應該沒有在循環,威廉卻發現她的臉莫名其妙地變得通紅。眼眶裡還積著淚水,好似隨時都要哭出來。
等威廉察覺理由時已經晚了。
「笨蛋──────!」
他的左右臉,被少女用雙手同時甩了耳光。
男子哈哈大笑。
「有什麼好笑啦?」
「這還用說,當然是你那張臉。整個紅得活像藝術品,自己照照鏡子。」
威廉心裡有數。他不想特地去照。
相對地,威廉看向那個女孩衝出去的門。
冷靜一想,他就明白剛才那是自己闖的禍。即使對方年紀那麼小……不對,或許正因為對方年紀那麼小,女孩子就有女孩樣。應該要謹慎對待。
不,就算是女孩也已經成了屍體吧?不不不,就算成了屍體,女孩依舊是女孩吧?結果屍體為什麼能夠活動?不死之軀是啥名堂?哎,混帳東西,都讓人搞糊塗了。
「……好啦,先不管那些了,來談正經事。」男子壓低音調。「你對於自己跟其他事情還記得多少?」
「記得自己多少……」
威廉試著稍微思考。
首先,既然可以像這樣跟人對話,表示他沒忘記大陸群的公用語言。對於房間裡各項物品的名稱──他看了一圈確認──也都能順利想起。
可是,威廉對自己的事就毫無頭緒了。自己待過哪裡,與什麼人關係親近,曾做了些什麼?自己偏好什麼,沒辦法容忍的又是什麼?那些情報全都沉在腦海深處,浮不上來。就算想設法回憶,也會受到潛入無底沼澤般的窒息感阻礙,行不通。
即使如此,威廉仍硬將手伸入記憶的泥沼深處。
──有人落寞地微笑著。
「唔!」
突如其來的頭痛。威廉按住額頭。
「別想了。我特地下了封印,不要浪費我花的工夫。」
男子傻眼似的說道。
「你勉強能保住自我的底線,就是現在的你。只要跨出眼前那條線,你就會萬劫不復。原本的你將消失不見。到那種地步,連我也不能替你設法。
聽好。假如你愛惜往後的人生,千萬別回想任何事。」
「……或許我還有非做不可的事啊。」
威廉緊閉雙眼一直按著額頭,頭痛就逐漸緩和了。
「死心吧。」
男子聳了聳肩。
「我講這些可不是在挖苦你喔。雖然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但你一想起來就會失去自我。失去自我以後,你更沒道理成就那些事。換句話說,你終究無能為力。」
說得有理。這代表除了用情緒駁斥以外,別無否定的手段。
可是,要緊的情緒卻湧不上來。沒辦法順利否定。
「…………是啊。」
不知為何,在剛才有那麼一瞬間,威廉寬心了。聽到自己不用回憶往事,不用背負過去,他有種得救的感覺。
即使頭痛消退,腦袋與胃還是挺沉重。
威廉把腦袋擱到枕頭上。
「我會聽從忠告啦。畢竟受了你照顧好像是事實,雖然我不記得。」
「哎,目前先多睡一會兒吧。等到下次醒來,你那顆亂糟糟的腦袋應該也會變得像樣點。」
睡意突然來襲。
「……好。」
威廉茫然地回話。
「對了,我有件事還沒問。」
「什麼事?」
「你跟那女孩的名字。」
「這麼說來……呃,也對。我都忘了。」
男子一邊搔頭一邊說:
「我叫尼爾斯。那個小娃兒叫艾陸可。然後你的名字是威廉。」
尼爾斯。
還有艾陸可。
「兩個名字好像都似曾相識。我們原本就認識嗎?」
「這個嘛。其實你以前稱我為師父,還對我敬重有加。」
尼爾斯帶著煩人到不行的表情對威廉擺起架子。
「呃,那實在不可能吧。」
「懷疑什麼!我可沒騙你!」
「不不不,再怎麼說都太勉強了吧。你的德行看起來不像能教人什麼啊?」
「我說的是事實!為什麼你偏要針對那點起疑心?」
「因為人品。」
「好懷念的口氣!你的記憶真的有被封印嗎?」
哎,威廉自己也覺得奇妙。
他這種態度,分明不該用來對待實質上等於初次見面的人。然而像這樣和尼爾斯拌嘴,心裡卻格外踏實。感覺好比回到久久未歸的遙遠故鄉。
「與其說是師父,你給人的感覺更像個臭老爸。」
「……唉,你真是夠了……」
尼爾斯深深嘆息後又說:
「算啦。我走了,你盡量休息。」
「謝謝你,在各方面。」
「你要謝的話,打從一開始就該乖乖道謝啦,受不了。」
威廉隔著背影,也能感受到對方在苦笑。
從尼爾斯沒有回頭這一點來看,也許他甚至在害臊。
「──啊,對了。」
尼爾斯想起來似的站在門邊補充道:
「你少用右眼。因為我的封印只對變質的心靈有效,肉體變質後就回不來了。要是你與右眼過度融合,封印會跟著鬆脫。」
「右眼?」
「你自己確認吧。鏡子在那邊。」
尼爾斯關上門。腳步聲遠去。
他最後用下巴示意的地方,有一小面手掌大小的桌鏡。
什麼跟什麼啊……威廉心裡固然覺得不滿,但就是無法不予理會。他拖著原本睡意濃厚的身體,將那塊鏡子拿到手裡,照了自己的臉。
「…………」
鏡子上頭映出了感覺亂沒英氣的黑髮青年臉龐。
值得詳述的第一點。雙頰有著小小的手掌印,又紅又腫。
第二點。右眼……只有右眼像猛獸的眼睛那樣,炯炯有神地散發著金色光芒。從左眼和頭髮一樣是黑色這點來看,右眼色澤肯定並非天生。恐怕那就是尼爾斯提到的,有某種鬼東西在威廉體內作怪的證據。
「……原來如此。」
光看到那樣的金色,不安便油然而生。這絕對不是好東西。如此篤定的威廉閉上右眼。
接著他鑽進床舖的毛毯裡,把剩下的左眼也靜靜閉上了。
†
「你找尼爾斯先生啊,他一早就走了。」
隔天早上,旅舍老闆──罕見的無徵種男子──這樣告訴威廉。
「啥?」
「他似乎要出一趟遠門,不確定能不能回來,還叫你往後要保重過日子──這是他交代的。」
「不,慢著。我什麼都沒聽說耶。」
「畢竟他是一想到就會動身去旅行的人啊。照他那種口氣,也許遲早會想到要回來,至於是什麼時候就難說了。」
「不不不不不,這不對吧?」
哪有人這樣浪跡天涯的。
站在被幫忙的立場或許不能這麼說,但好歹考慮一下留在這兒的人吧。威廉既不記得過去,手上也沒有什麼資產。把一個連東南西北分不清楚的人放著就走,簡直違背常情。至少換成他就不敢這麼做。
據說自己以前還叫對方師父。威廉還是覺得不可能有那種事。他完全無法想像自己會敬那種隨隨便便的男人為師。
「啊,跟你一道來的人似乎也醒了。」
說誰啊?疑惑的威廉回頭,那個紅髮女孩──艾陸可就從走廊轉角露臉了。
「她算跟我一道?」
「尼爾斯先生是這麼說的就是了。」
原來如此。他對旅舍是那樣說明的啊?背著當事人。
威廉一邊對恩人感到心煩,一邊招了招手。艾陸可露出有些遲疑的舉動,不過立刻就現身用碎步趕了過來。
「早……早安。」
「昨天是我不好。」
威廉低頭賠罪。艾陸可則是一臉茫然。
「啊,嗯……好。你知道錯就好……倒不如說,我已經沒那麼生氣了……」
「是嗎。艾陸可,妳真溫柔。」
威廉抬起臉,朝對方露出笑容。
艾陸可卻「唔」地微微發出驚呼聲,退了大約半步。
「怎麼了嗎?」
「沒……沒事。」
聽起來這麼缺乏說服力的「沒事」倒也稀奇。威廉曾想過要不要使壞追究下去,但是那實在太幼稚,只好作罷。
據說威廉和艾陸可是在離彼此不遠處被發現的。而且他們倆同樣被尼爾斯救了。然後也同樣被尼爾斯拋下了。
威廉完全不知道自己會跟艾陸可相處多久,但是同伴間若能相處融洽應該再好不過,大概。
首先得為展開新人生做準備。要掌握自己會些什麼,不會什麼。艾陸可還小,威廉得設法連她的份一起打拚才行。
還有,等尼爾斯回來要對他埋怨一句。威廉如此打定主意。
「附帶一提,我還沒向幾位收昨晚的住宿費,這要怎麼辦呢?」
前言得稍作修正。
等尼爾斯回來,除了埋怨以外還要賞他一拳。威廉如此打定主意。
「……就你所知,這附近有沒有連來路不明的無徵種也願意僱用的地方?」
「這個嘛,立刻能想到的倒有一個。」
還真的有啊?明明威廉只是不抱希望地問看看罷了。
「太令人感激了。請你務必幫忙介紹。」
「還隨附三餐伙食,要帶小姑娘一起上工也行喔。」
「你說的該不會是──」
「雖然這話遲了點,我是這裡的老闆亞斯托德士。敝旅舍雖小,工作倒是挺多,麻煩你做好心理準備喔。」
對方將右手伸了過來,像是要跟威廉握手。
尼爾斯那傢伙居然早算到事情會這樣,才把他們倆留在旅舍。
威廉在如此篤定的同時,也對目前只能接受好意的自己感到可悲。
「……好的。請多指教。」
他一邊對抗想洩氣地垂下肩膀的念頭,一邊用右手回握了對方的手。
4.古都與妖精們
妖精倉庫位於六十八號島。
科里拿第爾契則位於十一號島。
簡略來說,它們各是在懸浮大陸群的外圍與中心地帶。兩者之間當然大有距離。彼此更缺乏直達航路這種方便玩意兒,非得認分地轉搭好幾班聯絡飛空艇繞一大圈才能來回。
假如軍方能調一艘巡邏艇過來,自然會比較省事。不過那種艦艇基本上空間都嫌窄,還省去了緩衝震動的結構,因此特別容易搖晃,開得小小的窗口在長程旅途中更是敗興,妮戈蘭基於上述理由就一口回絕:「不要!」無人持反對意見。不可能有人反對。
大夥兒搭飛空艇晃了足足快一天。
「哇啊……」
從飛空艇下來的菈琪旭帶著滿面笑容朝四周看了一圈。
「好……好棒,好棒好棒喔,欸,緹亞忒,妳看妳看!」
「對啊,菈琪旭,我知道那很棒,手放開一下啦。」
被菈琪旭抓著肩膀一直猛晃的緹亞忒扭身抗議。
「可是妳看嘛,這是真的,都是真的耶……」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這些都是真的,所以妳放手啦。」
「哇啊啊啊啊。」
菈琪旭渾然忘我。
唉,也難怪她會這樣,菈恩托露可心想。
畢竟這裡不是其他地方,正是科里拿第爾契市。藍天的珠寶盒。夢與浪漫的什錦煎。
基本上,她們這些妖精要從六十八號懸浮島自由外出是不被容許的。因此只有透過書本或映像晶石裡的故事,才有機會認識其他懸浮島。而在眾多燦爛耀眼的故事中,都是以這座科里拿第爾契市為舞台。在這裡,「第二斗篷」從壞蛋手裡搶走百萬帛玳;「紅銹鼻(Rust Nose)」遇見他的愛;「明丘耶特一族」度過了波瀾四起的歲月……對於那一切,她們始終用憧憬的眼神看著。
首次有機會親身站上那些故事的舞台。這已經是開心到忍也忍不住的事才對。
坦白講,連不算第一次來的菈恩托露可本身都滿興奮。
「……那麼,我們接下來要到哪裡?」
菈恩托露可覺得把興奮表現在臉上實在不體面,就稍微深呼吸,然後用沉穩的語氣向妮戈蘭問道。
「這個嘛。我們最後是要到司令總部,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得先將菈琪旭寄在學長那裡。」
「妳說的學長是?」
「喏,妳們變為成體時也受過他的照顧吧。那個高大的單眼鬼(Cyclops)醫生。他是我在學術院的學長。」
「好恐怖的組合耶。其他同屆學生在畢業前是不是都嚇得只剩半條命啦?」
艾瑟雅從旁插嘴。
「真沒禮貌。我沒做過那麼多危險的事情喔。」
結果她得到了算不上否定的否定。感覺少過問為妙。
「……來,菈琪旭、緹亞忒。要走嘍。」
使勁把人拽著亂晃的還有被晃的,都一塊兒被抓了。
「我們不是來觀光的。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啊……對……對不起。」
菈琪旭回過神來,乖乖地賠罪。
「唔喔喔喔,懸浮島在打轉……」
緹亞忒頭昏眼花地沒辦法回神。哎,她很快就會恢復吧,總之就當作沒有大礙。
「那我們走吧。」
妮戈蘭說完,便重新揹起巨大行囊。
從皮製的堅固背袋上頭,露出了好幾柄用布裹著的突起物。裡頭是遺跡兵器……艾瑟雅的瓦爾卡利斯、菈恩托露可的希斯特里亞、緹亞忒的伊格納雷歐,還另外帶了一把未選定持有者的劍當護身符。加在一起的份量應該相當於小號衣櫥(含內容物),從妮戈蘭對待的方式卻完全感覺不出有那麼重。
「請妳們倆收心。到目的地要走上一段路,注意別左顧右盼地走丟了。」
「好……好的,我會加油。」
要加油才能避免走丟就令人擔憂了,不過心態可嘉。
「……不能順便繞點路嗎,我上次有好多地方沒有參觀到耶?」
希望緹亞忒這邊能夠加把勁。
「請不要讓我一再重複。我們並不是來觀光的喔。」
菈恩托露可扠著腰稍微加重語氣以後,緹亞忒就消沉地安靜下來了。
她也擔心自己有沒有說過頭,卻想不出什麼好聽的詞打圓場。沒事的,緹亞忒也已經是稱頭的成體妖精兵了,應該有能力自我約束……她心想。
「啊啊啊!那邊,看那邊,那該不會是法爾西塔紀念大廣場吧!」
剛說完立刻就這樣。
「在中央的那個是大賢者之像,對不對!我可不可以靠近一點看呢?」
菈恩托露可轉頭看去。那裡有廣場、噴水池、眾多情侶與戴著大片風帽的精悍老人塑像。
扶持這座懸浮大陸群成立,且持續守護至今的傳奇人物「大賢者」肖像……雖說如此,他的塑像卻莫名其妙地傳出了「能為男女締結良緣」的說法。傳聞本身真偽不明,然而那對相愛的人來說似乎無所謂,大廣場上到處可見各色種族的情侶在談情說愛。
……嗯。無論准不准繞道,感覺都不能讓小朋友靠近那樣的地方。沒有為什麼。
「我也想去看!因為上次來的時候威廉說不行,我都沒有看到!」
緹亞忒趁機搭順風車表示意見,頭上就吃了輕輕一拳。
「早說過了吧。不准左顧右盼也不准繞道。要趕路了喔。」
菈恩托露可重申以後,菈琪旭和緹亞忒就一塊兒消沉了。
三十分鐘後。
事情變得相當頭痛了。
菈恩托露可拚命在心裡擦冷汗,並且環顧四周。
看向右邊。有寬敞大道,由石塊砌成的街容。各式各樣的人來來往往。馬車發出喀啦叩隆的嘈雜聲響奔馳而過。
看向左邊。漆成黑色的鐵柵一望無際,柵欄後頭是經過修剪的廣闊庭園。或許是離春天尚早的關係,滿地都是較為含蓄的綠意。不到一個月,整片庭園肯定就會色彩繽紛地百花怒放吧。無法看見那一幕,感覺有點遺憾。不不不,現在不是想那些的時候。
不用說,兩邊都是陌生的光景。
還有──這才是問題的本質──跟她一道的妮戈蘭、艾瑟雅、緹亞忒和菈琪旭,全都不見蹤影。
「真的頭痛了。」
菈恩托露可捂著太陽穴,閉上眼睛。
她回想出了什麼狀況。事情非常單純。在街上走到一半,忽然間,遠方的建築物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是以往曾在書本上讀到的著名聖堂尖塔。據說全懸浮大陸群只有七座,乃是三百年前出於天才建築師之手的大型建築之一。其獨特輪廓即使從遠方望見,也能蠱惑觀者的心──書上是這麼介紹的。
原來如此,那本書寫得沒錯。菈恩托露可看見其輪廓,才著迷了一下下(她自己以為),回神以後就跟同伴走散了。
「糟透了。」
居然左顧右盼而迷路,才剛威風地叮嚀晚輩就立刻出醜。她想都沒想到,自己會好巧不巧地鬧這麼大的烏龍。
她們的目的地是位於科里拿第爾契這裡的綜合施療院。菈恩托露可變為成體時,曾去過一次那地方。儘管印象模糊,但應該想得起路。最糟的情況下,只要飛上天從空中認路就行了。她不想太招搖,即使如此,總比嚴重耽誤會合的時間要好。
「總之先走吧。」
幸好科里拿第爾契市屬於跟眾多懸浮島有所來往的交易都市,行人中和妖精同為無徵種的人不算多罕見。只要避免高調舉動,菈恩托露可的模樣就不會引起注目。
光走在街上,自己也會成為街頭景象的一部分。
如此一想,她便忘了狀況,腳步也變得輕鬆了些。
又過了七分鐘。
「……哇啊。」
菈恩托露可重新體會到,這是座恐怖的城市。
畢竟她只要稍微走在街上,立刻就會撞見讓人興趣盎然的東西。有知名建築物,有稍稍令人好奇的小徑,更有毫無預警地出現在路中央當擺飾的銅像。變化豐富到令人怎麼也不會膩。
若是一個人走動,每次發現那樣的東西就會忍不住留步。
這樣不行。記得要認真點趕路,否則昏天暗地或許就不是單純對狀況的比喻了。
菈恩托露可如此焦急地快步走過大街,拐過轉角。
「……哇啊。」
她發現了一座雄偉的建築。
科里拿第爾契市中央大書館。它本身可算是市內現存最古老的建築物之一,同時也是號稱藏書量在大陸群首屈一指的驚人大型圖書館。
經過長久歷史,至今仍保有優美的白堊塔身。菈恩托露可明明有所防備,還是被迷住了。而急著非趕路不可的雙腳在無意識之下仍然不停動著。結果──
「呀啊!」
「唔。」
菈恩托露可撞上某種像牆壁的物體。
被彈開的她當場跌得屁股開花。
「好痛……」
「噢噢,抱歉。老夫分神了一會兒。」
「啊,不會,是我走路沒有看前……面……」
看來她撞到的並不是牆壁。長著金髮和金鬍鬚,體格壯碩如巨岩的無徵種老人。或許是因為他身上那件純白披風莫名醒目的關係,看起來簡直招搖到不能再招搖的地步。即使在能夠接納所有種族的科里拿第爾契街上,也顯得和景物格格不入。
然而,菈恩托露可親眼確認以後,一瞬間仍懷疑過自己撞到的是不是牆壁還什麼來著。雖然不知道其來歷,但從那名老人身上足以感受到如此渾厚又不可思議的魄力。
「妳沒受傷吧?」
連關心之語都散發出撲面而來的威迫感。
不愧是歷史悠久的大都市,居然會有如此奇特的人物正常地走在街上,各方面都超乎想像。
「啊……是的。謝謝您關心……」
菈恩托露可怯生生地借助對方伸出的手站了起來。
老人臉上雖帶著溫和的微笑,卻無法盡掩那刺人的銳利目光。
菈恩托露可自己好歹也是身經百戰的戰士,卻得刻意繃緊神經,要不然雙腿似乎就會因而發軟。
「啊~……對了,小姑娘。能像這樣講到話也算某種緣分,方不方便請妳指路?」
短暫的沉默。
「什麼?」
「呃,說來倒難為情,其實老夫有些迷路了。」
對方用手指搔了搔臉頰,似乎在害臊。感覺並不搭調。
「老夫一直認為得找人問路才行,只怪自己……不太擅長向走在路上的人搭話。」
「這樣啊。」
想想也是。這種光是站在原地就壓迫旁人的存在感,的確不太適合隨口向人搭話。
「要指路是無妨,但我同樣不是當地人,對路況也實在稱不上熟悉。不曉得能不能幫到您。」
畢竟菈恩托露可當下幾乎等於迷路了。這話暫且不提。
「那麼,請問您要上哪兒去?」
「上館子。地點似乎在綜合施療院附近。」
哎呀,菈恩托露可心想。
「我也要到那裡辦事。若您不嫌棄,要不要一道去?」
「噢,那太好了。」
老人笑了。
至少,有如陳年古木的臉龐上擠出了皺紋,呈現著笑容的樣相。魄力似乎會讓小朋友看了哭出來的笑容。
幸好自己是個大人,菈恩托露可微微地繃著嘴角心想。
「老夫以前也來過這座城市。想說自己記得路,就拒絕了別人的帶領。」
老人一邊走在路上,一邊嘀咕似的說。
菈恩托露可走在他旁邊──心裡總覺得自己像隨侍於君王身側的婢女──並且冷冷地應了一聲:「喔。」
「然而實際一個人上街以後,妳猜怎麼著,路全都變了樣!」
「喔。」
不可能有那種事。
科里拿第爾契市是古都。古都這東西的定義五花八門,但其中到底有一個條件,就是古時候的建築物始終保留著原樣。因此才不會發生「道路變樣」這種事。
就菈恩托露可所知,大書館附近那一帶在這一百幾十年來,都沒有進行多大規模的都市重劃才對。
(──唉,畢竟他似乎也上了年紀。)
就算記憶有些錯亂,或許也沒什麼好奇怪……菈恩托露可冒出這種失禮的想法。
「機會難得,老夫本來也覺得順便在城裡遊賞作樂亦是不錯。但總不好一直撇下等著自己的人不管。」
「唔。」
有看不見的刺扎進了菈恩托露可的胸口。
「不過,只是走馬看花就可惜了這座城市。老夫在想,改天要不要用一介觀光客的身分重新拜訪。」
「您平時住在比較遠的懸浮島嗎?」
「嗯,距離確實也是問題,更麻煩的是──」
忽然間,老人抬起目光。
菈恩托露可像是受到了牽引,也跟著看向他那邊。
「啊。」
妮戈蘭就在大街對面。因為她個子比路上行人高了快一個頭,非常容易認出來。對面似乎也注意到菈恩托露可他們這邊了。妮戈蘭靈活地穿過大街走來。
「終於找到妳了!哎喲,害我操心!」
「對不起。」
沒有找藉口的餘地。菈恩托露可乖乖地低頭賠罪。
「我還在想,要是妳被馬車撞上了要怎麼辦?妳們幾個上戰場很厲害,可是平時就沒有多頑強了喔。」
「對啦……妳說得是。」
黃金妖精在戰鬥時的能耐,近半是憑藉魔力催發後的效用。其餘幾乎都靠手裡的遺跡兵器。換言之,她們平時的身手跟在戰場上幾乎沾不上邊。
要說的話,菈恩托露可認為不只是她們,大部分生物被馬車撞了都無法平安無事。呃,雖然她曉得妮戈蘭當然不包括在「大部分」之內就是了。
「就算做絞肉,也要用專門的機器絞碎才比較好吃喔。」
「呃……什麼?」
妮戈蘭說得讓人有點聽不懂了。不過,她肯定是在擔心……應該沒錯。要好好地感謝,還有反省。
「啊~小姐,抱歉打斷妳們。」
那位老人家從旁插話了。
「別太怪罪那孩子好嗎?老夫是路過的觀光客,卻不小心迷了路。多虧有她好心幫忙指路了。」
「咦?」
這個老爺爺突然說些什麼啊?
「若因此對妳們造成不便,老夫面子還算廣,有事都可以包辦。所以,能不能請妳別太怪罪令妹?」
「哎呀。」
妮戈蘭的臉色變得有些傻眼。
「原來是這樣嗎?」
「呃……可以算是……他說的那樣吧?」
菈恩托露可當然遲疑了。剛才他們確實是用帶路的名義走在一塊。不過在那之前,她會走散根本就是自作自受,並沒有託辭的餘地才對。
此外,她們倆的關係不是姊妹。
「哎喲,拿妳沒辦法耶。」
妮戈蘭莫名自豪地愣了一愣。
「反正目前沒有別人知道,也沒有造成問題。我又不想叫妳別親切待人。不過,下次記得要先說一聲喔。」
「啊……好的,我明白了。」
菈恩托露可順著妮戈蘭說的點頭了。
「還有,老爺爺你也是。」
「唔?」
「或許在觀光勝地迷路是挺無助的,不過找年輕女孩搭話,還帶著她到處晃就令人不敢恭維了。要是只看狀況,就算被當成拐騙女生也怨不得人喔!」
「唔……噢,噢噢,也對。妳說得是。」
「在科里拿第爾契市這地方,也有不少針對觀光客的綁架案。如果不知道路怎麼走,到處都有觀光局設置的自律人偶,以後麻煩你要去問它們喔。」
好似在糾正小孩子惡作劇,既溫柔又嚴厲的口吻。
原本滿臉困惑的老人沉默片刻以後,突然像笑彈引爆一樣地忍俊不住。走在路上的人們全都回頭看來,原本在街燈上休息的鴿子鼓翅飛離,遠方拖著馬車的馬亢奮得開始撒野。
「……老爺爺?」
「呃,抱歉。」
老人忍著笑意,並且一邊擦掉眼角淚水,一邊解釋:
「老夫很久沒遇到敢用這種口氣相向的人了。有年輕姑娘在面前如此大膽,也讓老夫感到既懷念又可貴。心情都不合歲數地年輕起來了。」
「是喔。」
哎,的確。他是個臉可怕,體格可怕,連古怪派頭都令人覺得恐怖的老人家。但也就這樣而已。感覺倒沒有恐怖到人見人怕的地步。
「好了,只要來到這裡,老夫一個人也認得路。畢竟總不能繼續占用妳們的時間,老夫差不多該離開了。」
「……您真的不要緊嗎?」
「別擔心,下次迷路只要問自律人偶不就行了?」
老人說完,就對兩人眨了眨單邊眼睛。
他的媚眼拋得頗為老練。
「感謝妳們給的快樂時光。」
兩人一邊看著老人離去的背影,一邊微微偏頭。
「感覺好像在哪裡見過他耶。而且是這陣子才見過。」
妮戈蘭一說,菈恩托露可也察覺心裡有股蠢動著的異樣感。
「假如……有在哪裡遇過,我覺得沒道理會忘記像他那樣印象深刻的人物……」
「唔~既然我們倆都有印象,所以是在六十八號島遇見的?不過沒可能吧……」
疑問想不出解答。因為想不出來,兩個人都一直偏著頭。
法爾西塔紀念大廣場與懸浮大陸群最高偉人的大賢者石像,就在她們倆方才走來的路旁邊。
†
「那麼,作了夢的孩子過來這邊。」
「好……好的!我我我這就夠氣!」
菈琪旭被身穿白衣的女醫生們帶去進行成體妖精兵所需的調整了。
剛用力咬到的舌頭看起來實在很痛。
「我想,她應該在不遠的地方。」
妮戈蘭神情困擾地搔著臉,出門去找菈恩托露可。
「居然害人擔心。假如她沒有平安無事,我就要用全力擁抱的方式處罰她。」
她還打趣地說了這種話。
此外,據說妮戈蘭出全力擁抱,連巨岩都可以粉碎。
這樣一來,留下的只剩兩員。
她們被趕進施療院一角,位於內部的簡單候診間,還被交代:「有下一步指示以前都在這裡待命。」當然,關於那所謂的指示什麼時候會來則不得而知。
「菈恩是跑去哪裡了啊?」
艾瑟雅無聊地坐在椅子上嘀咕。
「她肯定是去看那個啦!偽證者之墓!」
想盡量從位置較高的窗戶多看一點外頭景色,就在牆壁跳來跳去的緹亞忒答道:
「我們剛好有經過附近,再說那是來科里拿第爾契就絕對不能錯過的人氣景點之一嘛!她好詐喔!」
「菈恩跟妳不同,她在那方面都是一板一眼的喔。」
「紅銹鼻說過:美會蠱惑人心!」
「他那句台詞在原本的上下文是那樣套的嗎?」
艾瑟雅把頭歪一邊。
「話說回來,好閒喔。要不要玩接龍?」
「才不閒!因為我,現在,非常忙!」
「是這樣喔。」
艾瑟雅往前趴到桌上,然後看著緹亞忒蹦蹦跳跳的背影。
當然,只要催發魔力飛起來就行了。緹亞忒卻沒有想到那一點,艾瑟雅也故意不說。
「唔喔喔,再加油一會兒,我的腿!平時的體術訓練就是為了今天這一刻!」
「真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
從艾瑟雅的位置仰望那道窗,剛好可以看見外頭的藍天。從六十八號懸浮島也好,從十一號懸浮島也好,不管在什麼地方仰望,藍天總是擺著相同的面孔。從這裡只能看見那樣的東西。
此時,候診間的門被輕輕地敲響。
「會不會是之前提到的指示?」
艾瑟雅抬起頭。門打開了。
「請問……」
怯生生地走進來的既不是妮戈蘭,也不是醫師或軍人。
毛長得軟而白的狼徵族(Lycanthropos)女孩。
「咦,記得妳是……」
「菲兒小姐!哇啊,好久不見!」
緹亞忒比艾瑟雅先想起那個女孩的名字。
菲樂可露比亞‧德里歐。這座城市的市長的女兒。
幾個月前,艾瑟雅和緹亞忒曾在她的帶領下──說得更精確點,則是在威廉的策略下──於科里拿第爾契市四處觀光。對於原本跟六十八號懸浮島外頭全無交集的黃金妖精來說,那是想忘也忘不了的獨特體驗。
「艾瑟雅大人……緹亞忒大人……」
菲兒卻神情緊繃地看了房間一圈說:
「珂朵莉大人和奈芙蓮大人,果然都不在呢。」
「菲兒?」
「對不起。」
菲兒走進房間,用手帶上門以後,當場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之前,我都不曉得妳們幾位是什麼身分。我都不曉得我們消費得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是靠著誰的犧牲來維持。」
「咦?」
緹亞忒目瞪口呆。
「啊~……原來如此。」
艾瑟雅聽懂對方忽然道歉的用意,搔了搔後腦杓。
「妳聽別人提到我們的身分了,對不對?」
「是的。我湊巧聽見伯伯和家父在談。」
她口中的伯伯,應該是指從小時候就有私交的「灰岩皮」一等武官。至於父親則是吉爾安達斯‧德里歐,這座城市的市長。
雖然不曉得那兩位怎麼會談到黃金妖精,總之她們身為祕密兵器的事情,似乎是被菲兒得知了沒錯。
「過去當妳們在戰場賭命時,我煩惱的是中午要塗哪種果醬在鬆餅上。我連那些都不曉得,還恬不知恥地過著某一天。這讓我覺得好羞恥,好對不起妳們……」
菲兒低著頭,像是隨時要痛哭似的表白。
「呃,唔,那個──」
緹亞忒慌了。
「啊~感謝妳新鮮的反應,菲兒小姐。」
「是。」
「事到如今,就別談因為我們是用過就丟的兵器所以態度該怎樣之類了。妳有所謂的良知,成長環境又好,感覺是會相信世上善人比較多的類型。對於那種人,並不用開口逼他們理解。
所以,我希望妳這麼想。
我們是為了讓所有住在懸浮島的普通人,都能一無所知地過著悠哉的日常生活,才偷偷地在拚命喔。」
「為了讓一無所知的人……過日常生活……」
「是啊。所以,請不要對自己不知情這件事感到羞恥或什麼的。妳度過的那些時間,正是我們作戰的意義,該怎麼說呢,這就好比我們的榮耀之類吧。」
「噢~……」
緹亞忒似乎感動地發出讚嘆了。不知道她有沒有身為當事人的自覺。
「所以說,把臉抬起來啦。至少,我們並不是為了看朋友的哭臉才一路拚命過來。」
「艾瑟雅……大人……」
「『大人』也是多餘的就是了。」
艾瑟雅用手直搔臉。就在此時。
喀嚓。
門再度打開。這次換成藍髮妖精……也就是菈恩托露可……從門後露面了。
「對不起,讓大家擔──」
菈恩托露可的道歉詞停在中間。她環顧房裡。
手肘拄在桌上的艾瑟雅,貼著牆角只把頭轉過來的緹亞忒,還有癱坐在地板上的生面孔狼徵族。
「──這是什麼情形?」
「妳的問題滿難回答耶~」
艾瑟雅微微皺眉,並且「哇哈哈」地刻意笑了出來。
「奇怪,菈恩,只有妳一個人嗎?去接妳的妮戈蘭呢?」
「嗯,她在那裡被『灰岩皮』派的人攔住了。」
菈恩托露可指著施療院正門的方向。
「然後,妮戈蘭就被帶走了。她要我在這裡跟妳們一起待命。」
「她被帶走了,帶去哪裡?」
「不清楚,但我想應該不用擔心。」
「要說的話,的確是不必擔心啦。」
兩人對彼此點頭稱是。
「……呃?」
跟不上話題的菲兒依然淚汪汪地,把頭偏了一邊。
「所以呢所以呢,妳去看了什麼地方?是偽證者之墓對吧!還是說,妳去了距離有點遠的大麥市場?」
至於緹亞忒……該怎麼說呢?她還是老樣子。
†
「妮戈蘭大人,這邊請。」
「什麼?」
「灰岩皮一等武官在等妳。」
矮個子的爬蟲族……以發育停止時期依個體而有大幅差異的爬蟲族來說,反倒是接近平均的尺寸,但平時看慣了「灰岩皮」的魁梧體格,難免會覺得嬌小……的使者正等著妮戈蘭。
「我才剛到,讓我休息一下也好嘛。」
沒有回應。
不說廢話這一點,感覺頗有軍人的味道。
「大人們已經在裡頭等著了。」
「什麼大人們啊,你說的是誰?」
沒回應。嗯,想也知道。
在使者引領下,妮戈蘭從施療院後門離開,穿過了有著清潔劑與廢水臭味的陰暗巷道。稍微抬頭,就可以看見有繩索橫渡面對面的窗戶,上頭吊了許許多多清洗過的衣物。
──要去哪裡呢?
妮戈蘭雖有疑問,但使者的背影明顯散發著沉默寡言的氣息,感覺就算問了當然也得不到回答。
──指名要我一個人而不讓那些孩子跟著,看來是要談不想讓小孩聽見的麻煩事呢。
如此一想,心情就有些沉重。
這時候,傳來了肉類的焦香味挑逗鼻腔。妮戈蘭抬起臉,發現有標示為餐廳後門的小塊招牌。對了,晚餐該如何打點呢?當她這麼想著,使者便打開小小的後門,背影走進一家餐廳當中。
「這裡?」
妮戈蘭問,但是如預料的得不到回應。爬蟲族只有微微回頭,催她跟上去,隨即匆匆地走在狹窄的廊上。
看得見略顯氣派的裝潢。
「討厭。不曉得我這樣穿合不合規定。」
妮戈蘭低頭看了自己的模樣。雖然衣服在她的標準來說夠可愛,不過那終究是以便服來看。基本上,她才剛搭乘飛空艇晃了一整天,模樣實在稱不上講究。
爬蟲族的背影快步遠離。
陪她講點話總可以吧?妮戈蘭一邊在內心這麼埋怨,一邊追在對方後頭。
他們在一道狀似沉重的門前面停下。
生著勾爪的手敲門。急促兩下,間隔片刻再三下。有低沉嗓音說道:「進來」。哎呀,這暗號挺有模有樣的嘛?稍感佩服的妮戈蘭心想。門開了。
房間裡有張大桌子。嫌遺憾的是,桌上沒擺菜餚。圍著桌子的則是生面孔與熟面孔都有。
「……咦?」
在牆邊站著身穿軍裝的「灰岩皮」。哎,關於這點,既然找妮戈蘭過來的是他本人,會出現也是應該的。
在「灰岩皮」旁邊還站著一個兔徵族軍人。從肩上的階級章來看,圖樣為盾與大鐮,記得那象徵的是憲兵科。
另外還有個狼徵族的中年男子坐在桌邊。感覺是生面孔。剪裁合宜的西裝搭配高雅單片眼鏡(Monocle)。儼然為紳士的模樣,至少比妮戈蘭更適合出現在這間上流風格的餐廳。
然後,先前才剛道別的白披風老人不知道為什麼也在。從他「噢噢」地顯露意外臉色這一點來看,對方似乎也沒料到彼此會在這裡遇上。
此外,還有一個人。
足以讓前面那些臉孔全部從妮戈蘭腦袋溜走,意義獨具的一張臉孔,就在眼前。
灰色頭髮的少女。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緊閉著左眼,但是不會錯。她是理應在地表那場戰鬥中喪生的妖精兵。
「奈芙……蓮?」
「嗯。」
奈芙蓮微微地偏頭。
「真的……是妳?」
「有一半是。」
儘管妮戈蘭得到了聽不太懂的答覆,卻幾乎沒聽見耳裡。
她想衝上去,想抱住奈芙蓮,想磨蹭她的臉,想放聲大哭。那樣的衝動一口氣從腦袋湧現、膨脹,然後炸開。
妮戈蘭一屁股跌在長毛地毯上。
「讓……讓各位見笑了……」
妮戈蘭在相勸下就座。
還抓住了排斥的奈芙蓮,硬要她坐到自己腿上。
周圍男性貌似被逗樂的目光(或許那就是被逗樂了的目光沒錯),讓妮戈蘭有點難受。然而,她不打算放手。
「妳的見笑是現在進行式。」
「安靜別吵。」
她對怨言也聽不進去。
「……那麼,讓我們重新自我介紹吧。」
狼徵族在位子上簡單做問候。
「我名叫吉爾安達斯‧德里歐,是由這座城市的居民選出來的市長。」
「咦?」
妮戈蘭頓時停下動作。
「呃,那個,我是奧爾蘭多商會的妮戈蘭……」
「好的,請多指教,妮戈蘭小姐。還有這位是──」
「巧合真是嚇人的玩意兒。我們方才也見過面呢,小姐。」
白披風老人打斷德里歐先生的話,又對妮戈蘭眨了眨單邊眼睛。
「不好意思,方才沒報上名字。老夫名叫史旺,在護翼軍擔任類似顧問之職。」
「啊,是的……您好。」
市長(Mayor)還有軍方的老爺子。為什麼這些人物會偷偷摸摸地在這種地方會面,而自己也被叫到了現場?妮戈蘭不太明白話題的走向。
「呃,所以……我不清楚狀況,請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奈芙蓮會在這裡?難道說──」
威廉也平安無事嗎?差點這麼問的妮戈蘭噤口。
「──有沒有另一個人平安從地表上獲救?」
現場空氣變得稍微凝重。
沒有人講話。或許自己不該問的。妮戈蘭心想。
「能不能讓我來說明狀況?」
兔徵族軍人扶正眼鏡,並且向前半步。
「交給你了。」
白披風老人大方地同意。兔徵族簡單行禮,然後說道:
「我是巴洛尼‧馬基希一等武官。請多指教。」
「啊,好的,請多指教……」
既然是一等武官,表示地位跟站在旁邊的灰岩皮差不多?
「先化除一項誤解吧。妳現在抱在腿上的東西,並不是妳熟悉的妖精女孩。她是在地表遭到〈獸〉汙染,身心都已變質的別種生物。」
「喔……」
妮戈蘭又聽到不太能理解的話了。
她試著用手指戳奈芙蓮的臉頰。好軟。讓人想汆燙一下吃掉的那種軟。跟以前絲毫沒變,是她熟悉的觸感。
對方是怎麼說的?這遭到了〈獸〉的汙染?
「接著……關於目前未預測不到〈第六獸〉來襲一事,我想妳已經了解了。」
那是當然。妮戈蘭點頭。
「關於這點,原因已經釐清了。在於珂朵莉‧諾塔‧瑟尼歐里斯。」
咦?
「〈第六獸〉要進攻天上,原本就必須有成長到一定程度的個體進行分裂,並且碰巧隨著風飄流到懸浮島。換句話說,這要它們數量夠多才能夠成立。
然而,先前她在K96──MAL遺跡地區的戰鬥中,將極為大量的〈第六獸〉摧毀了。而且連本來沉睡在地底的都爬出地面,她也將它們殲滅了。」
「你是說……珂朵莉?」
「目前,地表的〈第六獸〉數量明顯減少了──雖然還不到全滅的程度,但是要再度進攻天上應該得花相當長的時間。」
「那女孩捨棄性命……不,她將性命用到最後,保護了這座懸浮大陸群。」
「灰岩皮」所說的話,也無法順利傳到妮戈蘭耳裡。
犧牲自己拯救懸浮島。那原本就是妖精們的職責。珂朵莉想從中解脫,為此奮戰的她曾經回到這裡。
最後,卻落得那樣的結局嗎?
「……真是個笨拙的孩子。」
妮戈蘭不想把珂朵莉的死稱作命運。她不想用那種字眼來讓自己接受。
她是為了重視的人們,或者只為了重視的某個人,才本著自身意志奮戰到最後一刻。結果懸浮大陸群碰巧也得救了,如此而已。妮戈蘭希望這麼想。
或許,威廉以前提過的「勇者」就是那樣。他們本身都只為私心而戰。但他們的戰鬥卻遭到命運或使命扭曲,被易幟成為世界而戰。
明明戰事消失,危險遠去,狀況應該值得慶幸。明明應該以她為傲的。
不知為何,妮戈蘭卻覺得有些不甘。
「不只護翼軍,在懸浮大陸群中,這份情報於諜報能力達一定程度的組織之間已經傳開了。於是,他們有了共通的認知。此時此刻,正是整座懸浮大陸群重新整頓對〈獸〉戰略的時機。」
「所以說,那些人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對我們倉庫裡……具遺跡兵器適性的精靈們出手。」
「灰岩皮」的眼神似乎在說:「是妳對他們出手才對吧?」
奈芙蓮則帶著「怎麼一回事?」的表情看了過來。發生過許多風波喔,不過沒事的,我已經先扁過那些壞蛋了喔,這話實在不能講出口。相對的,妮戈蘭只有先微微地握拳給奈芙蓮看。不知道她懂不懂。
「沒錯。那也是他們採取的行動之一。」
「……之一?」
「他們目前對護翼軍的要求,是釋出所有對抗〈十七獸〉的權利。具體來說在於研發、保有以及緊急時動用兵器這三項。關於遺跡兵器的部分,僅為其中一例。」
要理解對方說的這些,讓妮戈蘭費了些時間。
「〈獸〉是強大且底細不明的敵人。要研發及保有用於對抗它們的戰力……」她吞下口水。「意思是叫護翼軍准許他們無限制擴張軍備嗎?」
「沒錯。既然無法判斷對抗敵人需要多少戰力,任何戰力都可以透過『或許有必要』而得到正當化。面對那樣的正當性,道德倫理和大陸群憲章應該都會黯然失色。」
懸浮大陸群住著各種不同的種族。當中甚至有原本關係接近於捕食者與被捕食者的族群。儘管花了漫長時間讓各種族融合,基本上他們仍處在各執一套價值觀的共存狀態。
當然,無論大小紛爭都持續不斷。牽連好幾座懸浮島的大規模戰爭差點發生,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
為了防止那樣的紛爭,存在大陸群憲章。於大陸群黎明期由傳說中的大賢者所制定之法,不問種族及場合皆永遠適用的最高法律。莫殺戮、莫偷竊、莫有過度武裝。打破這些禁忌的人將受到各懸浮島之自治組織制裁,若有不能為之時則由護翼軍代行。
「接下來,才是真正要談的正題。」
「……還有什麼內情嗎?」
「他們甚至要求在緊急情況時,應有權利自行判斷動用對付〈獸〉的兵器。這代表著什麼意義?」
兔徵族提問似的將目光轉來。
妮戈蘭不明白。
她並不是軍人。她是商會成員。對於專家在這方面的爾虞我詐雖不到完全無知的地步,卻也稱不上通曉。
「只要是〈獸〉出現的地方,就可以任意投入戰力開戰。」
奈芙蓮嘀咕了一句。
「正是。」
兔徵族點頭。
「……那又怎麼了嗎?除了〈第六獸〉以外的〈獸〉又不會飛。到現在已經不成問題了吧?」
「的確,表面上是這麼一回事。然而……」
奈芙蓮搶話似的嘀咕。
「即使如此,萬一還是有〈獸〉出現在懸浮島,就可以隨意開戰。」
「但是那應該不可能啊……」
「恕我失禮。接下來能不能讓我穿插說明?」
之前都靜靜聽著話題進展的德里歐市長動了動狼徵族特有的尖耳朵並插話。他朝房間裡各有來歷的顯貴看了一眼,才繼續說道:
「這是大約半個月前發生的事。有艘飛空艇墜落在這座島上。失事艦艇於文件中是登記為民營打撈業者所有,不過那是偽裝,現已釐清該業者並不存在。
那艘艦艇原本的名字是『明日捕捉者七號』。是艾爾畢斯國防空軍擁有的非官方地表調查艇之一。」
「雖然墜落後變得殘破不堪,但相當於貨艙的地方似乎打造得格外牢固,還保留著原形。」
似乎名叫史旺的白披風老人補充說明。
「船艙中留有相當高竿的捕捉用結界術形跡。」
這些人在說什麼?
妮戈蘭不懂,應該說,她不想懂。談到這裡,她已經對事態理解得有了不想聽懂的念頭。
「捕捉用結界術……?」
「出色到連老夫都服氣。足以用來運載〈獸〉。」
「……請問。」
這位老爺爺服氣又怎麼樣呢?妮戈蘭對這部分不太清楚,然而從話題的演變來判斷,結論只有一個。
由於內容太過荒謬,連想到這一點的她都難以置信就是了。
「莫非幾位的意思是,艾爾畢斯國把〈獸〉帶到了懸浮大陸群?」
哈哈哈,別傻了,怎麼可能。妮戈蘭希望他們像這樣一笑置之。
在場卻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笑。
她可以感覺到,腿上的奈芙蓮驚恐地微微晃了身體。
「當然,那僅止於可能。我們缺乏證據。從墜落的艦艇中查無〈獸〉逃走的行跡,也沒有造成災情。因此,才得用這種形式將幾員妖精兵找來這裡。」
「也有消息指出,艾爾畢斯派了眾多軍人潛入十一號懸浮島這裡。可以肯定那些人打算在近期內生事。」
兩名軍人接連補充了絕望性的情資。
「……不過。那太奇怪了。他們……怎麼會做出……那麼荒謬的事。」
「無論妳覺得那樣的行動再怎麼異常,既然有人實行一事屬實,我們就非得因應。拜託妳。請跟妖精兵一同在這座城裡短暫居留,以防事有萬一。」
德里歐市長朝妮戈蘭低頭。
她瞟向軍人們,那些人就默默點頭了。
目前護翼軍無法為此事發出動員妖精兵的正式請求。所以,他們希望將形式安排成妖精們是在妮戈蘭獨斷下才出現於此吧。狀況便是這麼回事。
「……我明白了。」
妮戈蘭一邊感覺到喉嚨有吞不下的苦,一邊點了頭。
聽完剛才那席話,她總不可能搖頭。
「不過,關於這次的事情。難得來到這裡,請各位讓我開一個條件。」
「好。只要是我們辦得到的事,妳儘管說。」
對方一口答應了。
雖然趁人之危的交涉方式不合妮戈蘭本意,不過難得有這樣的好機會。她也不想浪費掉。為了那些孩子,她不惜狠心化為厲鬼,雖然她本來就是鬼。
妮戈蘭在心裡重新鞏固如此莫名其妙的覺悟,並且開口。
「能不能准許那些孩子有自由時間呢?」
5.名叫威廉的青年
隔著蕾絲材質的窗簾,太陽西斜的朱紅淡淡地照亮房裡。
那狹窄的房間裡,只有兩名年輕男女的身影。
「啊……啊……」
亂糟糟的床單上,年輕的鳩翼族(Tourterelle)女子正在調適紊亂的呼吸。
「感覺……好舒服喔……」
她一邊輕撫自己紅潤的臉頰,一邊想起什麼似的起身,然後整理自己亂掉的衣服。
「被你用手指摸過的地方,會熱得跟著了火一樣。感覺變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身體。」
「那太好了。」
而威廉坐在床邊,目光飄到了無關的方向。
他依然幾乎想不起自己是誰,不過,至少身為年輕健康的男性這一點肯定不會錯。
再者,鳩翼族除了背後長著強而有力的淡灰色翅膀以外,其外表與無徵種十分相似。用手指觸碰的感覺柔軟而溫暖,肌膚摸起來又滑順,聽對方發出怪聲難免會有遐想。
「有幾處肌肉亂緊繃的,我剛才都有揉鬆一遍。」
為了避免穿幫,威廉深深地呼吸,拚命安撫亢奮的心臟。
「只要別一下子又擔起重荷,發炎的症狀就不會惡化。妳今天可以洗個熱水澡,然後早早睡覺。」
「怎麼了嗎?事情一結束,感覺你就把距離拉遠了耶。」
「沒事啦。」
「騙人。你的耳朵都紅了。」
「既然妳有注意到就別提啦!」
威廉把臉別到旁邊抗議。
頭這麼一轉,遮著右眼的眼帶就稍微移位了。威廉連忙把位置調回來。因為他還沒有戴習慣的關係,戴起來實在不適應。
「啊~對不起喔。被你揉來揉去的途中,我好像有發出一些曖昧的聲音。該不會是太刺激了?」
「並沒有。我又不是小鬼頭,才不會因為這樣就特別起反應。」
「是大人才會有反應喔?」
「妳真的不必認真跟我辯這個!」
依然把臉別到旁邊的威廉再次抗議。
「啊哈,你好可愛。」
女子像小孩似的笑了。
「欸,你叫威廉?雖然你裝得一副大人樣,其實還滿年輕的吧,你大約幾歲?」
「我不記得啦。」這是實話。
「你是這陣子才開始在亞斯托德士先生的旅舍工作的吧。之前你是做什麼的,果然是在科里拿第爾契市讀醫學之類的嗎?」
「我說過不記得啦。」這也是實話。
她說的科里拿第爾契市,是與這裡有段距離的大都市。在懸浮大陸群有首屈一指的悠久歷史,人口也多。當然,更有知名學術院落址於此。在那裡進修醫學的人理應為數眾多。不過要談到自己是否屬於其中之一,威廉還是覺得有哪裡不一樣。
他所學的,大概並非醫學那方面的學問。這幾根手指記得的,並不是從知識層面來讓人舒服的按摩手法,感覺更貼近於淌著血用土法習得的某種技術。雖然他說明不來,總之就這麼回事。
「嗯~身體好輕鬆!這樣明天起又能到處飛了!」
女子起身,並且伸展肢體。
「之前繃得滿緊的。妳做的工作那麼累人嗎?」
「我是郵務公司的送貨員。有的日子也會搬到挺重的東西喔。」
會長肌肉真傷腦筋呢~她一邊轉動肩膀一邊補充。
「不要太勉強喔。我剛才做的終究是應急措施。弄得不好,妳明天又會摔下來。」
「那就討厭了……欸,你已經要走啦?」
「是啊。」
「你好忙耶。至少喝個茶再走吧?」
「不用。我有同伴在等。」
「同伴……啊,你是說剛才那個小女孩。」
鳩翼族女子被逗笑似的露出笑靨。
「勾引失敗固然不甘心,但總不能叫你丟下小孩子嘛。真遺憾。」
「很高興妳能諒解。再見。」
「是~幫我跟亞斯托德士先生還有你的小同伴問好喔!」
†
──我是什麼人?那名青年如此思索。
名字似乎叫威廉。
之所以會用「似乎」,理由在於那是聽來的。
他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不,他對自己的一切都不記得。
每次想回憶過去,就頭痛欲裂。
不知道為什麼,他每次想克服那種疼痛,艾陸可──同樣遭遇了飛空艇事故的另一名生還者──就會露出難過的表情。因此要試著進一步回憶,會讓他感到猶豫。
失去的東西已經沒有了。與其拘泥那些而迷失於當下,還不如珍惜眼前的事物。
他決定如此度過新的生命。
†
萬里無雲的夜空中,有著滿天欲墜的星斗。
空氣冷透了,對於剛忙完差事而發熱的肌膚來說正舒服。
「啊~……總覺得累透了。」
他是受僱於旅舍的員工。所以這種類似外派按摩師的差事,當然沒有包含在本來的業務範圍內。
自己過去是什麼人?雖然腦子到現在仍然想不起任何事,手指頭卻好像記得不少。起初只為旅舍老主顧提供的推拿服務在街坊間意外成為話題,如今到處都有人直接找他出來按摩。
顧客大多是中年男獸人。正因是天生肌肉多的種族,運動不足或年邁造成的肌肉衰退也格外顯著。另外也有仗著年輕就讓肌肉操勞過度,因而傷到筋或導致發炎症狀的案例。
不過他偶爾也會像這次一樣,被年輕的女性顧客找去。於是乎……
「……威廉,你好不爭氣。」
回程中,走在旁邊的艾陸可就芳心不悅了。
「只要碰到成熟一點的美女,你的骨頭馬上就軟了。」
「並沒有。」
他答得像心裡有鬼。
「負心漢。」
「我說過了,沒有。再說我根本沒有女友,哪有什麼負不負心……慢著。」
仔細一想,既然像這樣失憶,就無從得知自己過去跟女性有什麼樣的交往關係。別說他或許心有所屬,就算出現已經結過婚的戲碼都未必不可能。
……呃,沒那種事吧。他立刻改換想法。
該怎麼說呢?他沒辦法想像自己對某個女孩子傾訴款曲的模樣。更難想見會跟哪一個女性共築特別的關係。
所以自己肯定是單身的。就算在別人面前變成「軟骨頭」,應該也沒有被怪罪的立場。
就在這時候──
「呀啊。」
夜路昏暗,或許是一邊仰望星星一邊走路的關係,艾陸可被石頭絆到了。
差點往前撲倒在地上的她被揪住頸根,這才停了下來。
「小心點。因為這一帶的路有些凹凸不平。」
「唔……唔嗯……」
「要手牽手嗎?」
「咦,呃……可是……」
感覺不乾不脆的態度。他不管那麼多,硬是抓住少女小巧的手掌。
好冷的手。
接著他發現。雙方身高差得太多,這樣下去實在不好走路。
「放……放開啦。這樣會害羞。」
「妳那是什麼情竇初開的口氣?」
「拜託,我不是小孩子呀哇!」
牽著手走不了。放了手又危險。問題麻煩歸麻煩,卻也不是無法解決。他把少女的嬌小身軀整個捧起來,然後直接擱到自己脖子上。
用肩膀扛小孩的姿勢。
「哇啊──」
「小心喔,摔下來可不只痛而已。」
「好棒,好高,看得好清楚!」
沒人在聽。
「星星好近,好像搆得到!」
少女嘟噥著拚命朝天空伸手。
不可能搆到。可是,感覺好像可以。所以她才伸直了背脊。
他很了解那種心情。雖然不曉得理由,但他十分了解。
「要抓頭髮或哪裡都可以,妳要抓緊喔!」
「我……我知道!」
再沒有比這更像對待小孩子的方式。然而,她沒有對此抱怨。
「欸,艾陸可。」
他朝頭上喚道。
「在我失去記憶以前,妳就認識我了,對吧?」
有受到驚嚇而動搖的氣息。
「……我是不曉得喔。」
「這樣啊,可是──」
說是那麼說,她對威廉的事卻格外清楚。不,基本上就連「威廉」這個屬於自己的名字,他都是聽這個少女提起才知道的。
何況……
「以不認識的人來說,妳在我身邊待得真自然。呃,雖然在心情上對我幫助很大。」
「那是因為,呃……我只是順其自然而已,沒錯。」
感覺她回答起來結結巴巴。
顯然在隱瞞著什麼。哎,不追究也無妨吧。
「畢竟紅湖不知道去了哪裡。雖然我是大人,但我第一次過自己的人生,所以不想孤孤單單的。」
「紅湖?」
「他們從我出生時就照顧著我。有紅湖、黑燭,還有翠釘。」
「哦。」
冒出了不少名字,會不會是代代侍奉她老家的僕人?
如此一來,表示這女孩是出身優渥的大家閨秀。那她在這邊悠閒度日行嗎?她的老家該不會鬧得雞飛狗跳吧。
「妳不用回家嗎?」
「嗯。因為已經沒有那樣的地方了。」
她淡然地說出不得了的話。
「只要等,紅湖肯定就會找到我。然後我們就要一起去找黑燭。」
「哦。」
大概是要到處打聽尋找失散的舊僕人吧。雖然不清楚那是什麼情況,希望能順利。
「所以威廉,我現在跟你在一起,只是順其自然而已。我們兩個,遲早要結束這段只屬於當下的糜……糜爛關係?」
不明所以的詞,被她不明所以地直接拿來用了。
「還真是成熟的話題。」
「對吧?」
可以感覺到頭上有「哼哼」地表露得意的氣息。
「──剛才說的那些,我要再補充一點點。」
「嗯?」
「珂朵莉就是我。可是,我不是珂朵莉。」
──咦?
「珂朵……莉?」
不認識的名字。
不記得的名字。
撩動心弦的名字。
「所以威廉,我不會喜歡上你。因為,我覺得那樣子太狡猾了──威廉?」
艾陸可大概是察覺狀況不對,就緊緊地抓住威廉的頭髮。
「怎麼了,你不舒服?」
「……沒有。」
他硬是將強烈的反胃感吞回胸口,然後回答。
「沒事啦。我只是腳步不太穩。會不會是運動不足?」
「真的嗎?」
「嗯,真的。」
看來這副身體習慣在小孩面前逞強。
為此,他似乎也擅於撒謊。
即使懷著頭痛與反胃感,威廉仍笑得自然。
「好,接下來用跑的回去吧。要化解運動不足,跑步就是最好的方法。」
「咦,等……等一下,那放我下來好了。」
「不放!妳要牢牢抓穩才可以,以免被我甩下去!」
「咦?咦,咦,咦?」
對疑惑的聲音,一概不理。
而且威廉說到做到,他大步大步地在夜路上跑了起來。
「呀……呀啊……呀啊啊啊!」
艾陸可在肩膀上當然晃得厲害。小小的雙手緊緊抓緊了威廉的黑髮。實在有點痛。
當然了,若是這種疼痛,他反而強烈歡迎。比起莫名其妙的頭痛更能溫暖心房。
「別說話,會咬到舌頭喔。」
「就……就算,你那麼說,放……放我下來呀啊啊啊啊唔!」
早說會咬到嘛。
「……欸,艾陸可。」
「怎……怎樣!」
「我對妳,是有好感的喔。」
「……………………」
莫名漫長的沉默。隨後。
「你又把我當小孩了。」
她用埋怨的語氣這麼告訴威廉。
「哈哈,穿幫了嗎?」
「當然會穿幫啊。」
威廉的後腦杓被緊緊地摟住。
「因為,你才不可能認真講那種話。像珂朵莉就知道你不會,說不定連黎拉也因為這樣吃過苦頭。」
刺痛感。頭又痛起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連胸口也跟著痛起來了。
艾陸可‧霍可斯登似乎是亡者。
她原本是不死的存在,卻被貼了「這是屍體」的標籤在上頭。這個世界,還有星神的肉體本身,都對這標籤深信不疑。世界將她當屍體對待,肉體也把本身表現成屍體。既然那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屍體,就表示那是具屍體……標籤用這套原理將現實覆寫了。
前些日子,這塊標籤曾被尼爾斯動手加上小小的破損。
破損有多大,標籤就失去多少的說服力。說服力失去多少,屍體的成分就減輕多少。儘管極度接近於屍體,仍有一點點不死之軀的成分,她似乎變成了如此莫名其妙的存在。
原理不太好懂,大概也沒必要理解才對。
重要的是,目前這女孩的身體,確實有大半形同於亡者。同時,即使比例只有那麼一點點,但她仍是活著的。故作成熟的她依然像個小孩,開開心心地在過目前的日子。
而且──照這樣看來。
這孩子跟喪失過去的威廉不同,她有地方可去;有該見的人;有該做的事。可是她卻隱瞞著那一切,停留在這個地方。
理由再明白不過。因為她無法對目前的這個「威廉」置之不理,他會讓她擔心。
†
鍋子裡,豬肉咕嘟咕嘟地煮著。
可口的香味差點讓威廉忍不住動手品嚐。不過,被亞斯托德士用目光制止後就作罷了。想吃到最美味的肉類佳餚,就不能違抗食人鬼的指示。威廉熟知這個道理。
自己為什麼會知道這種事?這部分依舊讓人一頭霧水。連威廉都覺得自己的過去謎團重重,他老是把問題想得事不關己。
這間旅舍的老闆亞斯托德士是食人鬼族。
食人鬼屬於鬼族(Orgle)的一支,種族本身具有在款待他人之後將其拆吞入腹的驚悚習慣。然而,在殺害有靈性的生命為法律所禁止的現代,他也就不能直接實行這套習慣。迫於無奈,至少也要滿足「想款待他人」的本能慾求,他才會在這層因素下經營旅舍……據說是如此。
「食人鬼當中,選擇這種方式過活的大有人在。雖然我們也有類似村落的地方,不過住在那裡的頂多只占種族的一半,其他都散居各地過著類似的生活。」
亞斯托德士對鍋中肉投以格外溫柔的目光,並如此介紹他們那些族人。
「我有個獨生女,不過那孩子也在某座島上從事照顧小孩的工作。這話由做父親的來說也不太好意思,但她是個溫柔的孩子,我想那大概算她的天職。」
「哦……」威廉應聲後才突然想到。「你有那麼大的女兒啊,這麼說來你大約幾歲?」
「前陣子過五十了。」
「……看起來不像呢。」
威廉嘀咕以後,又重新看向亞斯托德士的臉。
感覺認不出年齡的臉。白頭髮多,臉頰也長了皺紋,卻完全不會給人蒼老的印象。不過,他也不是單純看起來年輕。無論自稱幾歲都不太搭調,從五官難見端倪。
「食人鬼以種族而言就是這樣的。我們並非不會老,但就是不容易看出來。啊,肉差不多可以夾嘍。」
「那真令人羨慕。」
威廉一邊隨口答話,一邊從鍋子裡夾肉,然後大快朵頤。
「……好好吃。」
「呵呵呵,是吧?」
亞斯托德士高興地笑了。
「好……好燙,好燙喔……」
艾陸可燙得眼睛發直,威廉替她拿了水壺。
「怕燙就不要勉強。」威廉一說,艾陸可便淚汪汪地鼓著腮幫子表示:「我以為沒問題的。」大概是愛逞勇的年紀吧,真不坦率。
「對了,你習慣這裡的生活了嗎?」
對方忽然拋來那樣的話題。
「這一帶離科里拿第爾契市近,又鄰近主要幹道。有許多種族的人來來往往。對身為無徵種的你們來說,我想也不會造成太多不便。」
「才沒有什麼不便啦。」威廉委婉苦笑。「感謝你。環境實在太舒適,甚至讓人想一直住在這裡。」
「那倒好。起初是講好待到尼爾斯先生回來,但你願意,之後也可以留在這裡喔?」
「……總覺得啊。」
「嗯。」
「以失憶題材的故事套路來說,那種台詞不是應該由獨居的年輕女孩對我說嗎?」
「哈哈,這話我直接奉還。明明闖進了獨居男子的生活裡,為何你不是少女呢?」
原來如此。這麼一說也對。他們雙方都不上道。
「我總覺得遭到忽略了。」
有個年幼甚於年輕的女孩在稍微鬧脾氣。
「唉,不提故事了,短期內還是要承蒙你關照。行吧?」
威廉一邊答話,一邊將胡蘿蔔分到艾陸可的盤子。
她擺了有點排斥的表情。胡蘿蔔似乎不太合她喜好。
「別挑食喔,會長不大的。」
威廉講完以後才想到。之前曾言及這孩子幾乎等於屍體的事(雖然不清楚原理)。既然如此,她該不會吃再多東西,將來都沒辦法長大吧。倒不如說,她為什麼會進食?
「唔~……」
艾陸可眼角泛著淚水,並且把切塊的胡蘿蔔放進嘴裡。
她大口大口地把那咬碎,然後嚥下去。好像是哽到喉嚨了,她拿起水壺猛灌。還一邊轉著眼珠子一邊捶胸口。
過一會兒之後,艾陸可揚起嘴角笑了。
因為沒有從旁人得到反應,她就探頭看向威廉的眼睛,又揚起嘴角笑了一次。
「啊~了不起了不起。」
威廉隨便誇獎。
「嗯!」
艾陸可笑得開懷。
受不了,之前她哪來的臉說「別把我當小孩」啊?
威廉閉上眼睛,短短地祈願。
希望這安穩的生活,這恬靜得甚至感覺像造假出來的生活能再持續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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