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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十文字青]聖斷罪桃樂絲 2[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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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23 22: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7-23 22:14 编辑

  聖斷罪桃樂絲 2 魔神、少年與令人憐憫的魔法師
  ───────────────────────────
  作者:十文字青
  插畫:すぶり
  譯者:郭家惠
  圖源:裸奔男
  掃圖:風
  錄入:鬼父受害者
  修圖:bulbfrm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本文特別嚴禁轉載至SF輕小說頻道和輕小說文庫
  所錄入的每一本書裡,掃圖者有很大一部分功勞
  ───────────────────────────


  簡介
  持續逃亡生活的桃樂絲與卡爾亞,這次來到遭受兇惡魔神威脅的村莊。憤愾激昂的桃樂絲打算拯救村莊。不過,那個魔神正是暗黑時期的戰鬥兵器——「虛神」,體型龐大,連卡爾亞也束手無策。此時,渾身散發性感魅力的魔法師艾爾吉娜現身,提出攜手合作的建議。儘管對充滿謎團的她處處提防,卡爾亞還是決定一起並肩作戰。可是,與魔神展開對峙時,桃樂絲體內的魔王之血卻突然覺醒!?










  CONTENTS

  序章 偶像崇拜者們的徘徊狂想曲
  1章 可悲可笑到令人作嘔
  2章 在抒情詩中常見的某個場景,誰在低頭沉吟?
  3章 我們不相信「說出實話就能解決一切」這種自我安慰的謊言
  後記

 楼主| 发表于 2017-7-23 22:07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偶像崇拜者們的徘徊狂想曲
  帝曆三七八九年六月二十六日 第七帝國吉多雷洲朝岈河流域


  兩人逃跑了。
  無論黎明、白天、黃昏、深夜,兩人不斷逃亡。
  在逃亡的過程中,偶然遇見販賣鱗豹馬的商隊,向商人買了兩匹鱗豹馬。
  騎上深藍色與深褐色的鱗豹馬,兩人繼續逃亡。
  全身長滿鱗片,姿態似豹,但是體格反而與老虎較為相像。鱗豹馬屬於雜食性動物,耐粗食,擁有不亞於馬的腳力、以及比馬優異的持久力。
  野生鱗豹馬絕對不會親近人類,人工飼養的鱗豹馬則個性溫馴,聰明乖巧。由於天性怕冷,越往北越難發現其蹤影,不過在大陸南方,鱗豹馬的分布範圍比馬還要廣泛,並且受到當地人民重用。對於人類而言,鱗豹馬是足以與牛、馬、羊、山羊、豬,還有北方的大篦鹿相提並論的重要家畜。
  騎在奇薩爾基、可洛娜這兩隻鱗豹馬背上,兩人踏上逃亡旅程。
  赤黑隊在後頭追趕,遲遲無法順利抵達國界,並且被逼得陷入絕境的兩人,只能拚了命地逃亡,往東、往南、再往東逃跑……
  逃亡,這就是兩人的宿命。
  到底逃了多遠呢?
  藤蔓彎彎曲曲地纏繞住一株茂盛高聳、樹齡悠久的巨樹。被模樣古怪的蕨類植物、看似有毒的菇類、多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上根掩蓋的地面,幾乎一片泥濘。雨季的密林籠罩在靄靄白霧之中,漆黑夜色逐漸降臨。
  「累了吧?」
  卡爾亞伸手輕摸鱗豹馬的脖子。可洛娜微微抬起頭,像在撒嬌一般,發出「咕」的叫聲。
  「勉強你們跑那麼遠的路,抱歉吶。再堅持一下就好……已經整整三天沒看到追兵的身影,雖說不能輕忽大意,可是差不多也該讓你們好好休息一下……」
  轉動左手。不會痛。右腳試著用力。勉強算是能夠自由活動。
  「桃樂絲。」
  看向身旁,卡爾亞不禁嘆了一口氣。
  基本上,桃樂絲還握著奇薩爾基的韁繩,但是上半身大幅前傾。宛如一束漆黑絹絲的秀髮已經垂到鱗豹馬的頸部,這種傾斜角度絕對不正常。
  況且……不對,應該說「不出所料」,桃樂絲閉著眼睛。
  「……又在睡覺。」
  睡成這樣居然沒有摔下來。不過,並不是桃樂絲馬術高強,而是託奇薩爾基的福。卡爾亞露出溫柔表情。
  「謝謝你,奇薩爾基。」
  卡爾亞說完後,奇薩爾基立即用那雙聰明伶俐的黃色眼睛看著卡爾亞,輕輕發出「咕」的叫聲。
  「果然——還是動物好啊。不吵不鬧,只要好好對待牠,牠就會乖乖聽話。也不會給我找麻煩……」
  所以卡爾亞討厭人類。
  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人類都很棘手。
  ——就在此時,桃樂絲突然睜開眼睛,把頭轉向這邊。
  當然,上半身依舊維持前傾姿勢。
  「我沒睡唷?」
  「……好、好,妳沒睡、妳沒睡。」
  「我真的沒睡。可能有暫時閉上眼睛,不過我只是讓眼皮休息一下而已。」
  「好、好、好。我明白、我明白。休息、休息。」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請問、請問。一個、兩個、三個都行。」
  「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你有辦法說出如此壞心眼並且惹人厭的話呢?」
  「我才沒有壞心眼。好了,總之快點直起身體吧?一直維持那個姿勢,很累吧?」
  「不、不用你提醒,我正打算起身。你看,挺直了,怎麼樣?」
  「妳問我『怎麼樣』……就算妳把胸部挺出來也……」
  「你這個徹頭徹尾的變態傢伙想說『貧乳沒有挺胸的資格』嗎?」
  「我可沒這麼說,也沒這麼想唷。追根究底,胸、胸、胸、胸部是大、還、還是小,這種事……」
  「一講到胸部,卡爾亞就會過於驚慌失措、過於在乎,所有意識都集中在胸部。從早到晚只想著這件事,可以確定你的腦袋總有一天會壞掉。」
  「胸部是大還小,這種事怎樣都無所謂……」
  「居然好意思這麼說,真是厚臉皮。」
  桃樂絲使出足以弄散烏黑直髮的力道,猛地轉頭面向前方。
  「走吧,奇薩爾基。」
  發出一聲吆喝,輕踢鱗豹馬的腹部。
  「啊,等等——可惡,怎麼回事啊,真是的!」
  簡直是蓄意找碴嘛。儘管滿腔怒火,但是不能放桃樂絲一個人先走。卡爾亞著急地催促可洛娜追上奇薩爾基。
  兩人與兩隻鱗豹馬行走於密林之中。
  夜幕低垂,漆黑夜色終於變得比白霧還要濃厚,幾乎讓人看不清四周景物。
  兩人只能仰賴鱗豹馬的感知能力,繼續往前行走。
  在前進的途中,原本緊緊包圍全身的沉悶空氣,漸漸發生變化。接近出口了嗎?
  微風拂過肌膚。稍微冰涼、帶有濕氣的風。
  兩隻鱗豹馬停下腳步。前方是陡坡,或許該說懸崖較為合適。
  桃樂絲指向懸崖下方。
  「卡爾亞,有村莊。」
  「嗯。」
  點點頭,卡爾亞定眼凝視。
  空氣中飄散著薄霧,視野不算太好,不過還是能看見位於懸崖下方,有數十戶人家相連成村莊……不對,數量可能還要更多。大半數人家都陷入沉睡之中。話雖如此,依舊可以在村莊各地隱約看見閃爍明滅的燈光。桃樂絲邊撫摸奇薩爾基的脖子邊轉頭看向卡爾亞,露出淺淺微笑……
  「似乎可以休息一下。」
  「希望如此。」
  卡爾亞斜拉韁繩,催促卡洛娜前進。
  兩人與兩匹鱗豹馬位於村落西側的懸崖,南側則是緩坡,北側似乎開闢成梯田。從這裡無法看見東側,白霧正是從那個方向流瀉而來。那裡可能有河川。如果沒記錯,應該有一條名為「朝岈河」的大河川流經這一帶。會是那條河川嗎?
  從南側的漫長緩坡走下懸崖後,一排柵欄映入眼簾。整個村落的周圍似乎都圍著柵欄。柵欄的高度不高,鱗豹馬的跳躍力很好,應該可以跳過去。可是這麼做和非法入侵沒有兩
  樣,實在有所疑慮。桃樂絲示意奇薩爾基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卡爾亞。
  「我們可以擅自進入嗎?」
  「問我也沒用。我又不是村裡的人。」
  「有人在嗎!」
  「……桃樂絲。現在是晚上,而且夜色已深唷。別喊了。而且很明顯的,村裡不是沒人在,大家都在睡覺。」
  「那麼,我們要在這裡等到天亮嗎?」
  「這個嘛……」
  此處看起來不像供旅人中途落腳的村莊,應該不會有旅館吧?一般來說,在這種沒有外來者會踏足的地方,旅人通常會遭到質疑、受到不歡迎的對待。況且,住在偏僻地方的人們大多具有強烈的排他性。若是在夜晚肆無忌憚地進入村莊,說不定還會被視為小偷。
  「……不對,應該不可能。」
  卡爾亞看了桃樂絲一眼,露出苦笑。如果有這種小偷,卡爾亞還真想親眼見識一下。
  「可是……嗯?」
  「怎麼了?」
  「啊,沒事。可能是錯覺吧。剛剛好像聽到聲音……」
  「聲音?」
  桃樂絲舉起手掌貼在耳後,環顧四周。卡爾亞也側耳傾聽。一陣低沉聲響傳入耳中。雖低沉,卻厚實。咚……咚……連腹部都感受到微微振動。
  「這麼說來——」
  鱗豹馬的樣子有點古怪。上半身微微趴伏,腰部稍稍上揚。
  「警戒中……?」
  「聲音越來越靠近。」
  「好像……是這樣沒錯。那是什麼聲音——哎呀!」
  可洛娜突然開始往後退。奇薩爾基也做出相同的動作。「哇、哇、哇、哇!」坐在馬鞍上的桃樂絲手足無措地大聲尖叫。鱗豹馬往後退,比警戒還要激烈的反應。那是——恐懼。
  「卡、卡爾亞,奇薩爾基牠……」
  「有東西——」
  卡爾亞眨了眨眼。村莊的北側,梯田與看起來像是斜坡的對面,存在著某種東西。
  由於距離遙遠、天色昏暗、還有視野遭到霧氣遮蔽的緣故,只能隱約看見模糊輪廓,可是不會有錯,那個東西確實存在。
  體型應該很龐大。
  不對,確實很巨大。
  咚……咚……這陣沉悶聲響難道是那個東西的腳步聲嗎?
  「那、那是什麼……!?」
  「幽、幽、幽、幽、幽……」
  「咦?幽……?」
  「幽靈……!」
  「有那麼巨大的幽靈嗎!」
  「啊!有腳步聲,它不是幽靈。幽靈不會發出腳步聲。」
  「那不是重點吧!?話說回來,世界上根本沒有幽靈啊!」
  「為什麼卡爾亞總要說出逐一破壞我的夢想的話呢?一次就好,請你說出能讓我信服的理由。」
  「抱持那種莫名其妙的夢想又能如何?而且與其花時間解釋,不如趕快逃跑——哇啊!」
  可洛娜高高挺起上半身,發出「沙——沙——」叫聲。雖然發出恐嚇聲,尾巴卻緊貼在地面上。這不是戰鬥姿勢,而是害怕到無法逃跑,虛張聲勢的最後抵抗。糟糕。如果接受過軍馬訓練倒還另當別論,但是可洛娜和奇薩爾基都是普通坐騎。事情演變至此,鱗豹馬已經不會乖乖服從指令。
  「桃樂絲!快點從奇薩爾基身上下來!」
  「我、我知道了!」
  「糟糕,雖然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不過那傢伙的腳程很快……!」
  從可洛娜背上跳下來,卡爾亞立刻把原本懸掛於腰際的手甲裝備到雙手。無限的左手與不滅的右手。手甲中鑲有魔法半永久觸媒——第五元素石。這是祖傳的遺物。
  那個除了體型龐大這點之外其他皆不明的神秘東西,已經抵達梯田。村莊開始騷動。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腳步聲響徹雲霄,地面也在微微顫動。奇薩爾基與可洛娜「沙——沙——沙——」地亂叫。桃樂絲的手,緊緊握住卡爾亞的外套衣角。
  人類的外型——嗎?
  兩隻手臂、兩隻腳。微圓的圓筒狀物體從身體凸出去,看起來像是一顆頭。
  頭。
  那一定是頭。
  頭的中央位置,鮮紅色的微弱光芒閃爍其中。那是眼睛嗎?紅色的、單隻眼睛。
  單隻眼睛的光芒由弱轉強,那個東西突然加快腳步。一口氣從梯田跑下來,闖進村莊。輕而易舉地踩毀好幾戶人家的房屋,慘叫聲四起。人們從住家飛奔出來,東逃西竄。「MAJIN、是MAJIN啊!」村民們大聲吶喊的聲音傳進耳裡。「MAJIN!MAJIN現身啦!」
  「……MAJIN?」
  指的是那個傢伙嗎?居住在這個村莊的村民,似乎知道那個傢伙的真面目。MAJIN。——魔神?
  卡爾亞回過頭,抓住桃樂絲的手。
  「快逃,桃樂絲!這裡很危險!」
  「不要!」
  「不要!?」
  「必須拯救那些村民!」
  幸好及時制止原本打算跑出去的桃樂絲,但是卡爾亞的腦袋已是一片混亂。
  「咦?什——啊!?拯、拯救!?救誰!?為什麼要救!?」
  「你看!」
  桃樂絲揮開卡爾亞的手,伸手指向村莊。
  魔神其實沒有橫衝直撞地胡亂攻擊,至少沒出現飛上跳下、抓起物品猛扔出去的景象。不過,光是四處遊走而已,魔神就壓扁了好幾間房屋。兩三間住家在同一時間倒塌。說不定還有人連同房屋一起被壓死。恐怕已經有人因此喪命。有些人僥倖從家裡逃出來,在街道上東跑西竄;有些人邊叫喚某人的名字,邊跑回家中;蹲坐在路旁的人們把身子縮成一團,看不出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戒慎恐懼。
  「不能見死不救!一個人也好,我們得拯救他們才行!」
  「妳說拯救……要怎麼救啊……」
  「這樣救!」
  「啊!」
  卡爾亞立即伸出手,想要抓住桃樂絲,卻晚了一步。
  桃樂絲跳過柵欄,大聲叫道:
  「這裡!來這裡!大家,過來這裡!快點!動作快!快逃啊!」
  「這麼做也無濟於事……!」
  卡爾亞立刻越過柵欄追趕桃樂絲。卡爾亞感到有些意外。雖然不是所有人,但是有些亂逃亂竄的人們在聽見逃樂絲的聲音後,紛紛往這裡移動。當然,在逃樂絲大聲喊叫之前,就已經有人打算離開村莊。對於驚嚇萬分,不知該如何是好的人們而言,桃樂絲的聲音似乎形成一種良好的契機。沒錯,現在不是驚慌失措的時候,要逃離這裡。得趕快逃跑才行,往那邊逃……!
  「快點!不要停!站起來!快跑!那裡不行、往這邊!」
  桃樂絲在放聲大喊的同時,越跑越深入村莊內部。
  「往這邊!快跑!這裡!呃、往南!往南邊跑!——可惡,我在幹什麼啊……!」
  卡爾亞不情願地邊喊邊跑,最後終於追上桃樂絲。
  「桃樂絲……!」
  魔神位於前方約二、三十公尺處。
  紅色的單隻眼睛俯視著卡爾亞。或者該說俯視著桃樂絲呢?
  桃樂絲張開雙手,企圖阻擋魔神的去路。當然,這是不智之舉。與巨大的魔神相比,桃樂絲簡直像個豆子般渺小。怎麼可能擋得下來。這麼做實在相當愚蠢。
  「不要再破壞這裡了!現在立刻停止!」
  不過,桃樂絲是認真的。
  無論身處多麼艱難的處境,也要想辦法突破重圍。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明明已經無力回天,即使不期待奇蹟出現,桃樂絲也要力挽狂瀾。

  ——那一天……
  首都羅納迪克城淪陷,魔王以下的所有魔王家族不是被殺死、就是自我了斷。時間是去年的三月十一號。
  兩天後,聽見這項悲痛消息,桃樂絲立即跌坐在地上,仰望萬里無雲到令人覺得冷酷無情的天空。
  她應該會哭吧?卡爾亞心想道。即使桃樂絲哭到唏哩嘩啦,徹底崩潰,卡爾亞也不覺得意外。卡爾亞從一開始就做好最壞的打算,不能說完全沒有受到打擊,可是至少沒有產生動搖。不管桃樂絲做出什麼反應,卡爾亞都會適當應對。那是自己的職責所在。抱持這份決意,卡爾亞靜靜待在一旁守護桃樂絲。
  可是直到最後,桃樂絲都沒有哭。那雙睜得圓滾滾的眼睛,連一滴眼淚都沒流,瞳孔的藍色與天空的藍色重疊,混合成單調平淡的顏色。整整三十分鐘的時間,桃樂絲就這樣待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接下來,靜靜嘆了一口氣,以沙啞的聲音低聲呢喃:
  「做得到的事情、或是儘管無能為力卻依舊想做的事,假使我當初能盡全力去做,那該有多好。如此一來,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如此懊悔。」
  卡爾亞不知該對桃樂絲說什麼。妳不想逃跑嗎?妳想留在首都?妳想待在雙親、妹妹們身邊,和他們一起做某件事嗎?可是,如果這麼做,妳早就不存在於人世。但是說這些理所當然的話,又能如何呢?根本無濟於事。
  什麼都不會改變。
  不出所料,雷貝爾塔德魔王國戰敗。桃樂絲失去了一切,背負起存活下去的命運,成為逝者的唯一希望……不對,是成為逝者的唯一慰藉才對。
  不過,他(她)們都已經離開人世。

  即使桃樂絲努力扛起這份過於沉重的命運,他(她)們不會欣喜,也不會滿足。因為死者無法欣喜,更不可能感到滿足。
  卡爾亞能說的只有一句話——已經夠了。
  夠了,妳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擔。沒有人在監看。妳可以忘掉身上所流的血統,尋找屬於自己的人生,無牽無掛地活下去。如果妳這麼做、想這麼做,我當然不會反對,無論怎樣都會助妳一臂之力。
  不過,卡爾亞終究沒有說出口。卡爾亞不認為桃樂絲想聽見這番話。就連卡爾亞也難以輕易割捨自己的使命——保護魔王之女逃離敵人的追殺,不讓尊貴血脈就此斷絕。對於卡爾亞而言,這是君主最初、也是最後的命令。

  桃樂絲可能不想重蹈覆轍吧?
  有勇無謀也好、任意妄為也罷,即使被所有人嘲笑愚昧也無所謂,不管怎樣都不願放棄。
  「……好吧!」
  卡爾亞突然跑到桃樂絲前方。魔神朝這個方向踏出一步。明明還隔著一段距離,但是卻讓人感受到一股非比尋常的壓迫感。對手不是可以溝通的傢伙。那麼該怎麼辦才好?
  卡爾亞眨了眨眼。開門。
  「正三位地靈辨顛……!」
  地靈魔法並非卡爾亞的強項。曾經試著拋棄不擅長地靈魔法的成見,煞費苦心努力學習,不過可能真的是屬性不合的緣故,每次使用地靈魔法後,卡爾亞都會感到特別疲倦。只是擔心這些也沒用,卡爾亞決定全力以赴。
  「撐起堅如磐石之岩土 孕育萬物萬靈的大地之母——」
  卡爾亞邊詠唱咒文邊奔跑。魔神往這裡逼近。一轉眼間,魔神已近在眼前。卡爾亞蹲下來,雙手貼近地面。
  「穿透虛無之慟哭——大絕窖……!」
  只差兩步……不對,只差一步半的距離,魔神就能踩扁卡爾亞。
  魔神腳下的土地突然坍塌。簡直就像有人事先在那裡設置一個大洞穴似的。轉眼之間,地面凹陷,當時支撐全身重量的右腳率先沉入地底。身體失去平衡,魔神想用左腳撐起身子。但是,左腳接觸到的地面也逐漸崩塌。在星磁力的作用下,無機固體的結合力越來越弱,洞穴逐漸擴大。不只街道,連四周的住家也開始瓦解崩塌,慢慢被捲入洞穴。
  魔神的身體往右前方傾倒。
  要倒下來了。
  正確來說,魔神正往卡爾亞的方向倒過來。
  「卡爾亞……!」
  桃樂絲發出叫喚聲。
  但是,卡爾亞沒有移動。
  魔神伸直雙肘而非雙手,用力撐在地面上,沒有摔落地底。
  採取蹲姿的卡爾亞的前方,正好是魔神的胸部。
  卡爾亞站起身來,喘了一口氣。好疲倦。除了練習以外,初次在實戰應用的魔法,原來是這種滋味嗎?不過,魔神……
  魔神嗎?
  這就是魔神。
  乍看之下,很像削去岩石表面後,粗糙製成的巨人雕像。
  至少在猛然一看的情況下,會讓人出現這種錯覺。但是不該是這樣,魔神只是穿著由石頭之類的材質做成的盔甲而已。如今,那身盔甲佈滿裂痕,四處剝落。
  卡爾亞邊往後退,邊低聲呢喃:「這傢伙是……」無法百分之百確信,不過這傢伙難道是——
  「卡爾亞,你沒事吧……!?」
  桃樂絲的手搭上肩膀,卡爾亞回過頭去,點了點頭。就在此時,魔神開始發出低沉吼聲。仔細一看,魔神正掙扎著想要從洞穴爬出來。
  「魔神……!」
  「我知道,但是——」
  卡爾亞拉住桃樂絲的手,往後退。怎麼辦?接下來該使用什麼魔法?魔法……真的能用魔法打倒它嗎?僅猶豫約兩秒鐘的時間。總而言之,先給予重重一擊,確認魔神的反應,然後再見機行事。拿定主意的同時,一陣聲音傳入耳中。
  「……祭奠燃燒 烈火中舞動飄落 徒然花——」
  這——不是普通的聲音。一個音節覆蓋上兩個音節,從喉嚨深處發出來的聲響。
  這是咒文。
  從後面傳來的嗎?就在卡爾亞打算回頭查看的那一瞬間……
  「猛火炎葬今生一切!」
  魔法發動。從魔神的胸部到頭部一帶,起火燃燒。高溫炙熱、火勢猛烈。卡爾亞帶著桃樂絲往後退。魔神靜止不動。幹掉了嗎?不對,還沒死。
  魔神再次動起來。雙肩上下起伏,頭部左右搖動。模樣看起來很像視線受到火焰干擾,無法辨識周圍狀況,只能停在原地東張西望。魔神應該沒有受傷,至少傷得不重。
  「桃樂絲,趁現在快跑!」
  「可是魔神還活著!」
  「如果不想個好對策,根本無法打倒它!儘管難以接受,但是妳一定要諒解!我不能讓妳白白送命!快點過來!」
  卡爾亞拉著桃樂絲,開始奔跑。魔神還陷在洞穴,村民們往南避難的人潮也疏散完畢。看見這副景象,桃樂絲也不再抵抗。
  兩人並肩奔跑。
  話說回來,剛才的魔法究竟是誰施放出來的?
  猛火炎葬——召喚從二位炎靈火足的炎靈魔法。一般魔法師根本無法純熟操控。使用炎靈魔法之際,想要全面駕馭星熱量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等級越高,未爆與爆炸機率也會隨之上升。像「猛火炎葬」這種等級的炎靈魔法,萬一不幸爆炸,施術者就算被燒死也不足為奇,是非常危險的魔法。
  老實說,身為一名魔法師,卡爾亞對此相當感興趣。使用猛火炎葬燃燒魔神,大膽做出這個舉動的到底是哪位魔法師呢?
  即使苦心修煉,也不代表任何人都能變強。大部分的人甚至無法越過第一階段門檻,就算成功跨越,想要突破接踵而來的每道關卡,「天分」更是不可或缺的要素。這就是魔法師的世界。
  即使在盛行研究、利用魔法的雷貝爾塔德魔王國,能夠召喚正(從)三位等級以上精靈的魔法師也是屈指可數;召喚正(從)二位等級以上精靈的魔法師,人數更是稀少;至於能夠駕馭正(從)一位等級精靈的魔法師,已經參透魔道,被尊稱為「魔道師」。世人對於魔道師無一不感到敬畏,偶爾會敬而遠之。
  一道名為「天賦才能」的鴻溝,阻擋在魔法師與魔法師之間。不管多麼努力也無法消弭的決定性差異,導致魔法師與同伴們漸行漸遠。
  話雖如此,魔法師與魔法師,依舊會互相吸引。
  追根究底,只有魔法師才能真正瞭解魔法師。每位魔法師的心中可能都存在著這種想法。
  「炎靈魔法師嗎……」
  「卡爾亞,你說什麼?」
  「我什麼都沒說唷。」
  「但是我聽見了。好像是『幽靈被逮住』之類的話。」(譯註:日文的「炎靈魔法師」(炎霊使い)與「幽靈被逮住」(幽霊炉がつかまった)的發音相似。)
  「不,我沒說。我真的沒說。我怎麼可能說出那種話。」
  「如果不是幽靈,你到底說了什麼?」
  「咦?那是——」
  卡爾亞放緩腳步。
  旁邊的民家屋頂上,似乎有某種東西——不對,不是「東西」,而是有某個人跳下來,著地位置距離卡爾亞與桃樂絲只有咫尺之遠。
  一陣微風拂過,月亮從雲縫間露臉,月光灑落大地。
  女人嗎?
  不管怎麼看都像個女人。
  頭上戴著帽緣寬廣的黑色三角帽,身穿同色系衣服。衣服款式固然使人聯想到古老魔法師的裝扮,不過該怎麼說呢?衣服布料卻少到無法遮蔽身軀,看起來相當暴露。況且,她的身材火辣曼妙,就連身為魔法師的卡爾亞也看不下去。怎麼會有如此荒唐的魔法師呢?誰受得了啊!
  這位不像魔法師的荒唐魔法師,轉過頭來。
  一瞬間,卡爾亞還以為對方是妖精。因為她的頭髮是湖藍色的。
  在那雙翠綠色眼眸的凝視下,卡爾亞的心臟微微緊縮了一下。
  「我剛剛見識到你的魔法。」
  女人睜大雙眼凝視著卡爾亞,水嫩雙唇彎成一抹笑容。
  一露出笑容,臉頰立刻出現小小酒窩。嘴唇的左下方有一顆痣。
  卡爾亞倏地移開目光,從女人身邊走過去。女人追過來。
  「……剛、剛剛使出猛火炎葬的人是妳嗎?」
  「沒錯唷。呵呵。你很懂艾爾吉娜的魔法呢。萬萬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真正的魔法師。」
  「盯~……」
  桃樂絲用斜眼瞪視卡爾亞。明明知道不可以,卡爾亞剛剛還是忍不住偷瞄了女魔法師一眼。雖然立即看向前方,不過還是看得到。一定有看到。看得一清二楚。
  彷彿彈跳般的晃動方式。
  不對,不是「彷彿」。確實可以稱為「彈跳」。
  形容一個女人「胸部彈跳晃動」,指的就是這種情形吧?沒錯吧?
  總而言之,何止是荒唐,根本應該立法禁止這種女人的存在。如果不這麼做,那可就大事不妙。後果可能不堪設想。
  卡爾亞的胸部也在劇烈起伏。不,不對,不是那個意思,而是卡爾亞感到忐忑不安。事件接二連三發生,平安無事的日子少之又少。這種生活何時能結束?究竟要持續到什麼時候?答案顯而易見——保護桃樂絲逃到帝國魔手永遠無法觸及的安全場所,直到那天來臨為止……
 楼主| 发表于 2017-7-23 22:08 | 显示全部楼层
  1章 可悲可笑到令人作嘔
  帝曆三七八九年六月二十六日 第七帝國吉多雷洲朝岈河流域


  最後,一群人從村莊往南逃離約五公里。
  村民們來到一處位於密林中、有泉水湧出的寬敞低窪地,在此稍作休息,擺出等待黎明拂曉的陣勢。說「陣勢」似乎有點言過其實,村民們全都只穿著身上的衣服就逃出村莊,大部分人不是直接坐在地面,就是橫躺在地。有些人低頭啜泣;有些人茫然若失;有些人昏昏欲睡。圍坐成一圈進行商談的男人們,應該是地位僅次於村長,在村中掌握權勢的重要人物吧。
  卡爾亞一行人待在稍遠之處。具體來說,離卡爾亞一行人方圓十公尺內,看不見任何一位村民。不過,卡爾亞一行人與村民們都清楚彼此的存在。圍坐在一起的男人們更是時時刻刻都在注意這裡的情況。
  卡爾亞環抱手臂,背倚樹幹,俯視蹲在腳邊的桃樂絲。
  「接下來,妳打算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意思是……?」
  「如果要離開,我認為早點走比較好。那群人看起來不像是歡迎我們的樣子,況且我們自己都自身難保。現在雖然甩開魔神,但是不知道魔神什麼時候會再次出現。」
  「眼前有人需要幫助,不能丟下他們不管。」
  「我們的情況也不好過吧?突然被捲入莫名其妙的事端之中,鱗豹馬也跑不見。兩匹要價五千塔郎耶……」
  「哎呀哎呀,那可真是令人悲傷。」
  不知為何,女魔法師誇張地做出一個雙手拍掌的動作。她就坐在桃樂絲的隔壁。從卡爾亞的角度望過去,位於胸前、受月光照映、看似峽谷的部位,正強烈地摧毀著道德面。持續遭到破壞的理性發出慘叫聲,彷彿隨時都會瘋狂失控。這副景象實在過於兇惡。卡爾亞維持環抱手臂的姿勢,用手摀住嘴巴。
  「妳、妳插什麼嘴啊。跟妳完全沒關係吧。」
  女魔法師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眨了眨眼。
  「為什麼?」
  「妳還問為什麼?我們和妳素不相識……」
  「妳說的是之前吧?艾爾吉娜覺得自己已經和你們變成朋友了。」
  「我們不是朋友。」
  桃樂絲露出看似嚴厲的表情,直視女魔法師的眼睛。
  「我們應該還沒向對方做自我介紹。不過,我已經知道妳的名字是艾蘿吉娜。」(譯註:艾蘿吉娜(エロチナ)的「艾蘿(エロ)」,在日文中有「情色」、「性愛」之意。)
  「是艾『爾』吉娜唷?」
  「抱歉。一不小心記錯了。」
  「這件事很重要,請千萬別再搞錯,好嗎?不過……」
  彷彿要捧起又大又重的胸部,艾爾吉娜環抱雙臂,抬頭仰望卡爾亞,露出甜美微笑。
  「別人確實時常說艾爾吉娜很情色之類的。等到發現時,身體已經成長為這副模樣,『艾爾吉娜也是逼不得已的啊』、『這就是艾爾吉娜的命運啊』,艾爾吉娜時常懷抱著這些想法。呵呵。」
  「命、命運……」
  卡爾亞用力搖了搖頭。幾乎要搖出水聲般,猛烈搖頭。
  「妳、妳在胡說什麼啊。什麼命命命運啊。聽、聽不懂妳在說什麼唷。什麼意思……可惡……」
  「卡爾亞。」
  「什、什麼事,桃樂絲?妳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如果有的話,直說無妨。我不會不聽。我還有餘力聽妳說話唷。不會左耳進右耳出唷。」
  「你的反應太過驚慌失措。我真的可以直說嗎?」
  「呃。啊……說、說吧?」
  「你的模樣實在有點可悲,連我都忍不住替你感到丟臉。」
  「嗚……」
  卡爾亞伸手按住胸口。的確,浮現在桃樂絲眼中的情緒,與其說是輕蔑,更像憐憫或悲嘆。比起輕蔑,這種視線反而莫名地使人難受痛苦。
  「啊~對不起。都是艾爾吉娜的錯吧。」
  「不對。不關妳的事,都是卡爾亞不好。一切都是卡爾亞的錯。卡爾亞應該把額頭緊貼地面,深刻反省。」
  「我才不要把額頭緊貼地面……我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死性不改。面對大胸部,整天只想著『蹭胸部』、或是『被胸部蹭』這種事情。」
  「我、我才沒這麼想呢!被、被胸部蹭……?那是、什麼意思……?」
  「應該是這個意思吧?」
  「嗚哇啊啊啊啊!」
  卡爾亞嚇得急忙躲開。因為艾爾吉娜突然站起來,打算抱過來。
  「妳、妳、妳、妳在做什麼……!」
  「討厭。只是開個小玩笑而已。正確來說,艾爾吉娜只是打算開個小玩笑而已。」
  「那、那是……」
  桃樂絲的雙頰微微鼓起,眉間堆起淺淺細紋。
  「妳最好小心一點。卡爾亞是天生的大變態。雖然妳只打算對他開開玩笑,但是小心反過來被他騷擾唷。」
  「才不會呢!我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
  「艾爾吉娜不介意唷?如果只有一點點~的話,被騷擾也無所謂唷。反正又不會少掉一塊肉。」
  「少、少掉……」
  卡爾亞的視線停留在艾爾吉娜肉體的某個部位,然後慌慌張張地用力閉起眼睛。
  「會、會少掉啊!應該、會少掉唷!所以不行唷!這種事、絕對不可以、不可以!」
  「卡爾亞啊,你是個性耿直?還是晚熟呢?」
  「兩個都不是。」
  桃樂絲哼了一聲。
  「卡爾亞只是個愛板起面孔的色狼。而且還是最邪惡的人種,通稱『悶騷狼』。」
  「不要散播謠言!別胡謅什麼『悶騷狼』!」
  「話說回來,兩位為什麼會來到這個偏遠地區呢?」
  因為艾爾吉娜突然改變話題,卡爾亞差一點就要老實說出答案。把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吞回去,朝她聳了聳肩。
  「沒什麼。我們在旅行途中迷路。老實說,我們連這座村莊的名字都不知道。」
  「是嗎?哼……」
  「妳呢?妳為什麼會來到這個偏遠地區呢?」
  「你對艾爾吉娜的事有興趣?哇,好高興。艾爾吉娜也對卡爾亞的事很感興趣。」
  「到……」
  到底在胡說什麼啊?
  卡爾亞緊緊抿著嘴,單靠鼻子做了一個深呼吸。這個女人是怎麼回事?她一定在開玩笑、在戲弄人。卡爾亞被耍得團團轉。
  桃樂絲以像在看髒東西般的眼神看向卡爾亞。不是這樣的,卡爾亞很想向桃樂絲解釋。這是那個女人的詭計。桃樂絲完全落入艾爾吉娜設下的圈套。只是卡爾亞還沒看穿那個圈套的本質、以及那個女人的目的為何。她在打什麼壞主意?沒錯,她一定另有所圖。
  「……我對妳沒興趣。我是在懷疑妳。既然妳是魔法師,代表妳不可能毫無目地,悠悠閒閒地來到此處遊山玩水。」
  「這個世界不容我們如此逍遙自在吶。」
  「尤其對魔法師而言,更是如此。」
  「世界上真的存在著太多不懂魔法的笨蛋。不過,對魔法一知半解的魔法師也不在少數……」
  「魔法已經與時代脫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艾爾吉娜不這麼認為唷。剛剛那句話,應該也不是卡爾亞的真心話吧?如果不是由衷相信魔法的人,根本無法使用那種程度的魔法唷。」
  「『魔道』即唯有信者僅能行走之道、嗎……」
  「沒錯唷。」
  「你們兩人在說什麼我聽不懂的話……」
  桃樂絲把嘴巴嘟得尖尖。難不成在鬧彆扭嗎?
  可能是自己和對方聊太久的緣故吧?卡爾亞心想道。一不小心就和對方聊起唯有魔法師才懂得的話題。原本打算開口解釋,但是桃樂絲卻突然伸出雙手,做出彷彿捧著隱形盤子般的手勢。
  「請隨意聊。聊到盡興為止。不然,想做聊天以外的事也可以。如果閒我礙事,我可以躲得遠遠的。」
  「既然如此,卡爾亞,機會難得,我們就這麼做吧?」
  「不要。」
  「咦~為什麼?」
  「妳還問為什麼?妳到底——」
  卡爾亞看向窪地……那裡似乎發生一陣騷動。
  有個女人正遭到男人們的責難。所有村民皆是小麥色肌膚,身穿原色色紗交織而成的獨特服裝,因此有點難以辨識——不過那些人應該就是剛剛圍坐在一起的男人們吧?
  「妳的丈夫……規定……所以事情才會……!」
  「哎呀哎呀,起內鬨嗎?」
  「吵架是不好的行為。」
  一說完,桃樂絲立即跑過去。
  「——呃,咦?等等,桃樂絲!」
  卡爾亞當然馬上追過去,只是起跑時間晚了一步,而且在這種情況下,桃樂絲的動作又會變得異常迅速。桃樂絲在村民之間穿梭奔跑,最後停在被男人們包圍的女人面前。
  「不管發生什麼事,以多欺少是小人才會做的事!快點停止!」
  卡爾亞輕輕抱頭。桃樂絲的雙眸微微閃耀著藍色光芒。那是魔王之瞳。希望桃樂絲千萬別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認真起來,卻也明白桃樂絲的個性就是如此。
  男人們表現出畏縮怯弱的模樣。不過,那只是因為突然被桃樂絲嚇到而已,過沒多久應該會惱羞成怒吧。在那之前,必須想辦法阻止才行。沒辦法了。卡爾亞站到桃樂絲與男人們之間。
  「那個……雖然不清楚究竟發生什麼事,但是請各位冷靜一點。如各位所知,我們也被捲入這起事件,不算局外者。老實講,在場應該有些人也是因為我們出手幫忙,所以才得救吧?各位不是那種會恩將仇報的無禮之徒吧?所以,請各位賣我們一個面子吧。首先,請告訴我們事情原委。究竟發生什麼事,為什麼要責備這個女人呢?」
  每說出一句話,「為什麼我要做這種事……」這個念頭就變得越發強烈,討厭人類的程度急速加深。顧念情分、保留面子;重視整體局勢,調整利害關係;制定這個、撤回那個;貶低我方、吹捧對方,卡爾亞最厭惡像這樣的應對進退。重視應對進退,強迫人們循規蹈矩,人類社會就是如此荒謬愚蠢。
  必要時,卡爾亞還是會遵守人類社會的規則。凡事都有優先順序。比起自己的信念,卡爾亞還擁有更值得守護的東西。
  「理由是什麼?」
  卡爾亞挺起胸膛,以不至於給人過度強烈壓迫感的視線,瞪視男人們。
  「追根究底,那個叫做『魔神』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和你們這些外人沒有關係。」
  其中一名男人露出極其不悅、幾乎接近於唾棄厭惡的表情,如此說道。身材高大,滿臉鬍子,眉毛粗濃,態度既強硬又目中無人。在這群人之中,這個男人應該處於領導者的地位吧。卡爾亞說了一句「不對……」,然後搖了搖頭。
  「我不認為我們是毫無關係的外人。我不喜歡重複講同樣的話,但是我成功阻擋魔神繼續前進。應該有很多村民趁著那段期間成功脫逃出去。我可說是你們的恩人,不是嗎?」
  居住在不同土地的人們,性情不盡相同。因為人類是在文化的束縛下所形成的個體,文化的影響力遠遠超越每個人的自身特質。
  居住在這塊土地的人們擁有什麼樣的個性,卡爾亞並不清楚。總之,卡爾亞決定先試著強勢提出主張。如果態度過於謙卑,讓對手得意忘形起來,我方從一開始就會落入不利的局面,還不如一邊觀察對手的反應一邊改變態度。
  「……恩人嗎。」
  嗯……大鬍子從鼻間呼出一口氣,皺起眉頭。
  「你說得沒錯。我也親眼看見了。那個、宛如奇蹟的技法……外來者啊,你是我們的恩人。如果沒有你,一定會有更多人因此喪命吧。不過……仔細一看,你還只是個孩子啊。難不成,你是魔法師嗎?」
  「沒錯。我能操控四百九十六種精靈與魔法。人們稱呼我為『魔道師』。」
  冠上「四百九十六」這個完全數(譯註:又稱為「完美數」或「完備數」,完美數的所有真因子總和,恰巧等於完全數本身。例如:第一個完全數為6,即1+2+3=6。)
  只是為了嚇唬人而已,效果似乎不錯。不只男人們,四周的村民們全都注視著卡爾亞,「嗬!」、「哦哦!」,不約而同地發出讚嘆聲。在都市,魔法師若能被當作奇術師受到器重就算不錯了。但是在鄉下,人們對於魔法師依舊感到敬畏。老實說,卡爾亞並不會覺得特別高興。
  「是嗎……年輕的魔法師唷,在下右手的食指——達姆,代表村長、整個村莊,向你致上最深的謝意。託你的福,我們才得以逃過一劫。」
  自稱達姆的男人,用雙手在額頭前做出彷彿抓住一顆大球的姿勢。這應該是表答謝意的手勢吧。右手的食指是村中的職務名稱嗎?從能夠代表村長發聲這點來看,他在村中的地位應該很高。
  「右手的食指達姆。」
  卡爾亞連同頭銜一起稱呼男人,既能表達敬意又不顯得卑躬屈膝。啊啊,真是麻煩。
  「我沒有向你們討恩情的意思,只是受情勢所逼。不過,我希望能弄清楚我施展魔法攻擊的對象究竟是什麼?我相信你們有你們的苦衷,但是能不能至少告訴我一些你們可以說的事情呢?」
  「好吧。我帶你們去見村長。」
  達姆點點頭,低聲向男人們下達命令。男人們繞過卡爾亞,打算把女人帶走,但是桃樂絲不允許他們這麼做。
  「你們要幹什麼?如果你們打算對她施暴,我絕對不會放任不管。」
  達姆用有點為難的眼神看向卡爾亞。不對,其實卡爾亞也感到很為難。不過這是桃樂絲造成的局面,卡爾亞得想個方法解決才行。
  「如果要帶這個女人到村長那裡,希望你們能暫時把她交給我們。我絕對不會讓她逃走。」
  「沒辦法了。」
  即使百般不願,達姆還是點頭答應。
  村民們讓出一條路,連同達姆等人,卡爾亞一行人在灰暗潮濕的窪地中往前行走。
  村長似乎坐在那群男人剛剛圍坐成一圈的地方。那位拄著拐杖,盤腿而坐,黑暗中雙眼仍然炯炯有神的白髮白鬍鬚老人,應該就是村長吧。
  「卡爾亞。」
  桃樂絲伸手抓住卡爾亞的外套下襬。
  「那個……」
  「什麼?」
  「沒、沒事。」
  「是嗎。」
  「不對,我有話要說。」
  「到底什麼事?」
  「謝謝你。」
  「……別客氣,這沒什麼。」
  卡爾亞伸手輕搔鼻頭。道什麼謝啊。自己早就已經認命。還好最後沒釀成一場大混亂。況且桃樂絲沒受到任何傷害。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只是卡爾亞沒有說出口。即使撕破卡爾亞的嘴也不會說出來。
  「哎呀哎呀,好戲正要開始呢。」
  「咦?」
  往旁邊一看,不知不覺間,艾爾吉娜出現在身旁。艾爾吉娜靠得很近,說是肩挨著肩行走也不為過。香甜卻濃郁強烈、彷彿會猛地揪出心臟的香味,直衝卡爾亞的鼻腔。
  「……妳、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魔法師、魔法師。」
  艾爾吉娜指著自己,臉頰浮現淺淺酒窩,嘴角勾勒出一抹笑容。
  「阻止魔神前進一事,艾爾吉娜也有功勞啊,所以也不算局外者啊?」
  說話的同時,若無其事地……不對,應該說有些刻意地用雙手挽住卡爾亞的右手。她到底有何企圖?這到底——到底是什麼?這種感覺……該說是「緊貼感」還是「融為一體感」呢?總而言之,這份觸感……
  「哦、嗚……」
  「奇怪?卡爾亞?你怎麼了?呵呵。」
  「嘿!」
  「呀!?」
  艾爾吉娜突然發出慘叫聲,鬆手放開卡爾亞。雖然覺得有點可惜,不過剛才腦袋幾乎無法思考,卡爾亞總算得救了。
  仔細一看,桃樂絲站在後方,口中唸著「嘿、嘿!」,同時做出手刀攻擊的動作。艾爾吉娜隔著帽子撫摸自己的後腦杓。桃樂絲應該就是瞄準那裡釋放手刀的強勁威力。
  「妳、妳怎麼突然打人啊……好痛痛痛痛……」
  「抱歉。我只是在做揮手刀練習,不小心打到妳。我幾乎沒有惡意。」
  「妳說『幾乎』,代表不是『毫無惡意』?無論如何,如果妳想做揮手刀練習,能不能請妳先移動到不會給他人添麻煩的地方?」
  「我以後會小心注意。不過萬一還是打到妳,我也只能說抱歉。」
  艾爾吉娜皺起眉頭,嘖了一聲。
  「還想打我啊,妳這個裝清純的婊子……」
  「咦?妳剛剛說什麼?」
  卡爾亞瞇起眼睛。雖然聲音很小,聽不太清楚,不過艾爾吉娜剛剛似乎用十分粗魯的語氣,說出相當不妥的發言。
  艾爾吉娜露出一抹做作的笑容。
  「沒有啊~?什麼都沒說唷?」
  「聽錯嗎……」
  不可能。卡爾亞看了懸掛在腰際的手甲一眼。在這個女人面前使用魔法時,最好還是不要過度依賴手甲的半永久觸媒。
  畢竟,魔法觸媒很難取得,也是極為珍貴的東西。如何保住魔法觸媒,對於大多數的魔法師而言,一直是個傷腦筋的問題。
  卡爾亞所持有的祖傳遺物,可以完美解決這個問題。知道這個東西的存在後,世上所有魔法師肯定會產生據為己有的念頭。不管是誰,都會由衷渴望獲得這項寶物。
  當然,這個女人也是如此。既然她是魔法師,就不會是例外。不僅如此,卡爾亞有預感,為達目的,這個女人很可能會不擇手段。
  總之,必須時時提高警覺。況且,艾爾吉娜還持有致命兇器。應該說艾爾吉娜本身就是會走動的兇器。不可以看。不行。絕對不能看。
  真的是駭人的兇器啊。

  ✟

  從彼克路特村出發,沿著朝岈河往上游行走十五公里之處,有一座名為「烏爾泰雅」的古老寺院。據說彼克路特村就是由烏爾泰雅寺的僕役、看守寺院的管理者、神官的親戚等人所創建。
  不過,那只是自古流傳下來的說法。因為烏爾泰雅寺廢寺已久,不僅如此,神官們也在不知不覺間紛紛離去,連詳細一點的傳說都沒有遺留下來。
  這座村莊就這樣被擱置在鬱鬱蒼蒼的深山密林中,孤立無援。
  若想前往最近的城鎮,即使是熟知道路的人,也要花上六天的時間才能抵達,對外交通極為不便。
  即使如此,村莊依舊存續至今,據說一切都是拜祀奉在烏爾泰雅寺的魔神所賜。
  如同那個可怕稱呼的字面意思,魔神並非只會為村莊帶來福澤的慈悲神明。村裡有個規定,如果破壞規定,將立即引發魔神的憤怒。魔神將對村莊施予嚴厲殘酷的懲罰。
  儘管那只是代代相傳的民間傳說,但是畏懼魔神的村民們皆固守規定。因此,魔神始終沒有危害村莊。
  直到方才為止……
  「——有人破壞了規定。這是唯一的可能性。」
  村長盤著腿的雙腳上,有個拳頭大小的四角形物品正綻放著藍白色光芒。卡爾亞一行人一靠近,立刻在村長的催促下,直接坐到地上。然後,村長慢慢從懷中拿出那個物品,緊接著伸出手指按壓底部。那個物品立即散發出耀眼光芒。
  那應該是「遺物」吧。卡爾亞曾在王宮看過類似的物品。遺物的價值不菲,而且十分有用處。也許和那根華麗手杖一樣,那個遺物也被當作用來展現村莊權威的道具也說不定。
  「就我所知,魔神從來不曾詛咒村莊。魔神不會無緣無故為村莊招來禍害。」
  「所以……」
  卡爾亞看了桃樂絲半抱在懷中的女人一眼。女人的年齡不明,不過從外表來看,女人應該是即使為人母也不會使人驚訝的年紀,大約三十歲上下吧。嚴厲眼神令人印象深刻,顴骨高聳,看起來像是意志堅定的人。
  「您的意思是那個女人打破規定?」
  「不。」
  村長用力而緩慢地搖了搖頭。
  「雖說你們對我們有救命之恩,我還是不能對你們解釋太多。不過,打破規定的人估計是那個女人——哈諾的丈夫,左手的食指•納達。」
  卡爾亞瞄了端坐在村長右側的達姆一眼。達姆是右手的食指,名為納達的男人是左手的食指。仔細一看,村長周圍的男人們,加上達姆在內,總計有九個人。納達似乎不在現場,男人們的總數是九人,再加一人就會湊齊十人。右手與左手各有五隻手指,加起來共十隻。這個村莊的體制應該是由村內十名有能者擔任各項要職,輔佐村長吧。
  不關我的事,隨你們高興。
  如果把卡爾亞的真心話毫不掩飾地呈現出來,就是上述那句話。只是這種話當然不能說出來。事情演變至此,卡爾亞只能一不做二不休,耐著性子繼續奉陪。
  「你們有證據嗎?」
  「當然,但是不能告訴外來者。」
  「我想也是。」
  卡爾亞其實沒興趣聽,所以一點兒都不在乎。
  內心只在乎一件事——魔神的真面目到底是什麼?
  沒猜錯的話,那個東西根本不是魔神。倘若不是魔神,按照卡爾亞的推測,背後肯定有人在操控。
  至今為止一直守護這座村莊的,不是魔神的庇佑,而是村民的努力不懈,還有一點運氣吧。對村莊施予懲罰的罪魁禍首並非魔神。那是某人的惡意、或出自善意卻演變成惡意所招來的禍害。一定是這樣沒錯。
  不管怎樣,這都跟卡爾亞無關,也不是自己該插手干涉的問題。村長一定也持同樣意見。
  「我是個路過的魔法師,只是在旅途中不小心迷失方向來到這裡。能幫上你們的忙,對彼此而言都是一種幸運。不過,我認為我們不適合再干涉下去。」
  「卡爾亞,等一下。我——」
  「桃樂絲,不要插嘴。應該說,桃樂絲也該好好聽我說。他們擁有屬於他們的信仰與生活方式。身為外人的我們,絕對不能擅自闖進來把一切搞得亂七八糟。他們也不希望這麼這麼做唷。——您說是嗎?村長。」
  「年輕的魔法師唷,你說得沒錯。」
  「所以?」
  艾爾吉娜揚起下巴指了指那個女人——哈諾,然後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你們要把那個無辜的女人處死?難不成打算把她當作活祭品獻給魔神?呀~好可怕!」
  「活祭品……」
  桃樂絲那雙藍色眼睛倏地瞪大。為什麼要說這種火上加油的話?卡爾亞伸手按住額頭。艾爾吉娜、艾爾吉娜、艾爾吉娜那個傢伙……!
  「我們還沒決定如何處置她。」
  村長的冷靜回應,稍稍化解緊張氣氛。悲哀的是,如今站在卡爾亞這邊的人,只有素昧平生的村長而已。
  「她的事留到以後再做決定。當務之急是平息魔神的怒意,讓村民平安返回村莊。」
  「嗯,事情就是這樣。走吧……」
  卡爾亞站起身來,打算拉住桃樂絲的手,但桃樂絲卻無情地甩開卡爾亞的手。
  「我絕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被當成活祭品!已經有很多村民死掉或受傷了吧?不能再有人死去,這樣是不對的!」
  「艾爾吉娜也有同感呢。把人當成活祭品,這麼做根本毫無意義啊?因為,那根本不是魔神。」
  卡爾亞窺探艾爾吉娜的表情。當然,除了臉以外的部位,尤其是胸部,卡爾亞一眼都沒看。絕對不能看。
  艾爾吉娜看起來一派輕鬆,至少她刻意裝出來的模樣給人這種感覺。
  村長、缺一指而變成九根手指的男人們,以及那個女人、桃樂絲、在一旁豎耳聆聽的村民們,全都把視線集中在艾爾吉娜身上,一語不發。所有人安靜到彷彿連呼吸都停止一般。
  「那不是魔神,而是虛神。對吧……?」
  艾爾吉娜笑容滿面地說道。村長拿在手上的物體的光芒,將她的笑容照映得閃閃發光。或許是酒窩的緣故,艾爾吉娜的笑容看起來有點孩子氣,但絕對不是天真無邪。她是個深不可測的女人。
  「據說虛神的體型有短小迷你,也有高聳巨大。祀奉在烏爾泰雅寺的神明即為虛神。隨著時間流逝,在不知不覺間被稱呼為『魔神』。雖然不清楚它為什麼會動起來,不過艾爾吉娜認為魔神應該就是虛神唷。」
  ——也就是說,艾爾吉娜和卡爾亞持相同意見。
  魔神就是虛神。
  如果不是曾經在阿拉尼斯市與傑克•拉法羅駕駛的虛神機戰鬥過,卡爾亞也不會產生這種想法。不過,卡爾亞確實親眼看過虛神。原本認為以前確實存在過的虛神,不是被摧毀殆盡、就是腐朽而亡。不過,事實並非如此。虛神還存活於現世。既然已經有一台遺留下來,很有可能還會出現其他虛神。即使有也不奇怪。不對,聽赤黑隊那群傢伙的語氣,確實存在著其他虛神。
  「虛神……」
  村長低聲呢喃,白色鬍鬚隨之震動。
  「我知道那是什麼。雖然我僅知道在古老傳說中流傳的知識,不過,虛神是由古代的王所操控。假使虛神流傳至現世,王也不可能存活那麼久。」
  「如果魔神是虛神,根本不可能移動,老爺爺想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女人!妳膽敢稱呼村長為老爺爺……!」
  右手的食指達姆原本打算猛然站起,卻遭到村長制止。
  「達姆,無所謂。」
  制止手下是好事,不過外表樸實的這位老爺爺,正盯著艾爾吉娜的胸部瞧呢。隱藏在長眉毛底下的雙眼,閃閃發光。
  似乎察覺到卡爾亞的視線,村長挪開目光,輕咳一聲。其實村長的心情不難體會……不對、不對,無法體會、無法體會。真能體會的話,那怎麼得了。
  「沒錯。魔神就是魔神。對於我們而言,只能將祂視為魔神尊敬對待,別無他法。」
  「咦?難道你們要四處逃跑,直到魔神離開為止嗎?這麼多人耶?」
  「我們還在思索對策。」
  「但是——」
  「輪不到我們插嘴吧?」
  卡爾亞打斷越說越起勁的艾爾吉娜的話,然後目不轉睛地看著村長。
  村長究竟在想什麼呢?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強烈否認,難不成村長自己也在懷疑——魔神的真實身分可能就是虛神?
  這麼說或許有些過度臆測,不過村長——也許不只他,歷代村長們皆明白烏爾泰雅寺的魔神只不過是一種偶像崇拜而已。儘管心知肚明,為了保護村莊的規定,只好利用魔神欺瞞村民。
  可是,原本只是供人膜拜的魔神卻突然動起來,襲擊村莊。
  「村莊的事情,與身為外人的我們毫無關係。」
  卡爾亞說完後,村長與達姆輕輕點頭。他們的腦袋應該一片混亂,而且感到迷惘吧。恐怕還會在這種情況下,重新體認目前的處境。
  這裡位居吉多雷洲內陸,隸屬帝國領地。村民們會說帝國語,除此之外,感覺不到帝國的魔手伸及這裡的氣息。對於帝國而言,這裡只是窮鄉僻壤之地,連派遣軍人、官員來此統治的價值都沒有。總而言之,帝國軍根本不可靠。他們必須靠自己解決事端。
  方法,只有一個。
  一如往常,將魔神視為魔神崇拜、敬畏,竭盡全力平息它的怒氣。也許不管做什麼都無法消除魔神的憤怒,但是不久之後,魔神很可能會停止活動。或者,以甘願受罰的形式,前往遙遠他處建立新的村莊。說不定這才是最實際的方法啊。
  「……如此一來,艾爾吉娜可要傷腦筋了。」
  艾爾吉娜低聲呢喃。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還來不及詢問,哈諾突然用力搖頭,「那種事情……!」大聲吶喊。
  「那種事情怎樣都無所謂!納達死了!魔神踩毀我們的家,同時踩死納達!我只能認命!但是,我的兒子!羅克不見了!我們在逃亡途中走失,羅克就此失蹤!」
  「妳的兒子……?」
  桃樂絲緊緊抱住驚慌失措的哈諾。
  「妳有任何頭緒嗎?」
  「沒有……不過,也許他還在村內……他一直說想要幫助爸爸、幫助納達……但是我強行把他帶走……」
  「自作自受。」
  達姆一臉不屑地說出這句話。
  「你再說一次。」
  桃樂絲瞪視達姆的那一瞬間,一度、兩度……附近的溫度突然急速下降。所以說,不要在這裡認真起來啊……
  「把剛剛那句話正確無誤地重說一次,然後好好解釋那句話代表的意思。如果這樣做之後,你依舊不引以為恥,那麼我也無話可說。儘管覺得空虛無奈,但是像你這種人,根本無法使用人類語言進行溝通。不過,我不想這樣看待你。所以拜託你,請你收回那句話。」
  達姆只低聲嘟囔幾句,什麼話都沒說。
  請妳適可而止吧?卡爾亞心想道,達姆是村裡的重要人物,要顧及面子與自尊。光是與一個小丫頭面對面辯駁,都是一種恥辱。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會心生怨恨,產生摩擦。不過兩人即將離去,不會和對方再次相見,還不至於引起太大問題。話雖如此,卡爾亞還是希望桃樂絲不要無端生事。
  「姆……」
  村長嘆了一口氣。
  「哈諾是達姆的妻子。夫妻同心,哈諾自然無法脫罪。不過,那個孩子是這對夫妻的兒子,同時也是這座村莊的兒子。上上一代的村長之父,也是罪人。父母的罪不該殃及其子。」
  「老爺爺……」
  「桃樂絲……那位不是普通的老爺爺……那位可是村長唷……很了起的人物唷……」
  「啊,對不起。」
  「沒關係。」
  村長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一抹意外惹人喜愛的溫柔笑容。
  「我雖是村長,也有自己的家人,不只有孫子,還有曾孫呢。」
  「您一定兒孫滿堂吧。年輕時,很受女人青睐吧?」
  「姆,還好啦。」
  「我懂、我懂。即使是現在,也還是很有魅力。渾身散發出年輕男子欠缺的成熟魅力,艾爾吉娜被迷得頭暈目眩呢。」
  「哎呀哎呀,不要戲弄老人家。呵呵、呵呵。」
  「村、村長……」
  「姆……」
  在達姆的提醒下,村長重新端正威儀——只是色老頭的本性早已暴露無遺,威儀隨之蕩然無存。不過,如果能力不足,根本無法拓展自己的血脈,對於生物而言,「多子多孫」也是一種力量的象徵。
  「無論如何,哈諾唷。我們會幫忙尋找妳的兒子羅克。但是,身為納達的妻子,妳還是會被追究罪責。所以,尋找羅克一事,不能交付予妳。」
  「……怎麼會這樣……」
  就在此時,桃樂絲突然伸手攙扶住差點癱軟在地上的哈諾。
  「別擔心。哈諾。交給我吧。」
  「……咦?」
  「咦?」
  第一聲「咦」是哈諾的聲音,第二聲是卡爾亞的聲音。
  桃樂絲朝哈諾露出一個微笑,然後轉身面向村長。
  「我會找到哈諾的兒子,將他帶回來。在那之前,請不要懲處哈諾。拜託你,老爺爺。」

  ✟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根據嚮導——名字叫做「右手的小指•柯霍爾」的男人的說法,距離彼克路特村,還剩下不到一公里的路程。
  柯霍爾的年紀未滿三十,在十指眾之中,年紀最小。柯霍爾是個身材矮小,體格結實,沉默寡言的男人。旁人難以窺探其心思,外表看起來忠厚老實的柯霍爾,深得村長與村民們的信賴。還有,從肌肉精壯與動作敏捷這兩點來推測,柯霍爾應該也是個身手了得的人。攜帶在身上的弓與刀經常被使用,絕對不是裝飾品。
  當然,若非如此,柯霍爾也不會被派來擔任嚮導。柯霍爾的工作不只是單純的帶路而已,同時也是卡爾亞一行人的監視者。
  為什麼自己必須非得跟隨嚮導行動,受人監視,把見都沒見過面的小孩帶回來不可呢?
  而且,由於還有幾名不知平安與否的村人,卡爾亞一行人還接下順帶尋找他(她)們下落的任務。
  「哎呀,開心點、開心點。」
  有人輕拍自己的肩膀。
  卡爾亞斜眼看了旁邊一眼後,立刻移開目光。天色漸漸明亮,那副景象變得更加看不得。還有,可以請妳不要碰我嗎?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說出來反而奇怪。
  「……話說回來。為什麼連妳都要跟過來……」
  「因為我們是同伴啊?討厭啦,你真是的~」
  「我們不是同伴吧?壓根兒就不是吧?」
  「那麼,我們算什麼關係?艾爾吉娜與卡爾亞是……戀人?」
  「差更遠!」
  「所以卡爾亞的目的只是艾爾吉娜的身體而已?」
  「為什麼會說到那裡去……」
  「雖然外表看不出來,不過艾爾吉娜可是很保守的唷。自己主動摸別人倒還無所謂,可是嚴禁他人未經許可隨便觸碰艾爾吉娜唷。」
  「我沒問妳這種事吧?」
  「卡爾亞喜歡哪個呢?被摸?還是摸別人?」
  「不、不管哪個都沒興趣!」
  「你們聊得很高興嘛。」
  桃樂絲半瞇著眼看著卡爾亞與艾爾吉娜。彷彿在看黏附於路邊小石子上的髒污一般,眼神相當不屑。
  「你們聊得如此開心,固然是好事。但是你們實在過於聒噪,能不能請你們安靜一點呢。」
  「哪有開心啊……妳哪隻眼睛看到我開心……倒不如說、很難受……」
  「努力克制自己,讓你覺得很難受嗎?」
  「我是在克制自己不要破口大罵唷。」
  「看你一直壓抑自己,實在有點可憐。如果只有一點點的話,可以唷。」
  「可、可以什麼啊!」
  「反過來說,卡爾亞想怎麼做?戳戳?彈彈?揉揉?」
  「戳……彈……揉……」
  不行。
  不行、不行!
  卡爾亞搖搖頭,想把邪念趕出腦海。
  「好可愛~」
  艾爾吉娜輕笑出聲。
  「艾爾吉娜好像真的喜歡上卡爾亞了。」
  「……請妳別再說了。應該說,閉嘴。我不是在開玩笑。」
  「有什麼關係呢?你們很匹配啊。」
  桃樂絲已經連看都不看這邊一眼。
  「卡爾亞非常迷戀女人的巨乳。然後,艾羅吉娜的胸部很豐滿。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什——我、我才不……」
  「啊啊。原來如此。難怪總能感受到一股火辣辣的視線,我已經習以為常。不過啊,我的名字不是『艾羅吉娜』,是『艾爾吉娜』唷。妳是故意的吧?想被燒嗎?」
  「露出本性了。好可怕。」
  「啊?本性?你在說什麼啊?」
  「順、順帶一提,我並沒有特別偏愛、那個……該怎麼說呢?胸、胸部大小之類的事,我根本不在乎……」
  桃樂絲與艾爾吉娜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冰冷,深深刺痛卡爾亞。
  嗚……卡爾亞咬緊牙關。
  「我真的不在乎嘛!我討厭人類、也討厭女人!最好通通不存在,大家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此一來,我就不會遭遇這種事……!」
  「如此一來,就不會被艾羅吉娜的胸部誘惑,還被耍得團團轉?」
  「沒錯!不對!?不能這麼說唷!?我不是那個意思……」
  「這是你的本能反應唷。話說回來,妳又叫我『艾羅吉娜』?妳真的打算找我吵架嗎?」
  「那是誤會。由『聽錯』與『說錯』重疊混合後,湊巧產生出來的結果。」
  「那麼,還不快點向我道歉!」
  「對不起。沒想到妳胸部大得驚人,心胸卻異常狹小呢。」
  「後面那句說是多餘的吧?妳這傢伙!」
  「請不要用『妳這傢伙』來稱呼我,無禮者。」
  「妳才沒禮貌吧?再不收斂點,我就燒了妳唷。」
  「不好意思。」
  ——柯霍爾面有難色,以低沉壓抑的聲音,插嘴說道。

  「前方就是村莊。」
  和逃難時一樣,卡爾亞一行人從南方進入彼克路特村。
  天空開始泛白,從緩坡往下瞭望,沒發現魔神的蹤影。不過,魔神似乎來來回回很多次,幾乎把村莊踏成平地。魔神經過的痕跡,清清楚楚地顯現在斷垣殘壁之中。
  毫無損傷的房屋,幾乎佔不到全體的二分之一。半數以上的住家已經全毀或半毀,即使稍加修繕,也無法恢復成能夠住人的狀態。
  北側的梯田佈滿窟窿,從那副慘況可以看出魔神對農作物造成巨大損失。山羊和羊散布四處,低頭吃著草,應該是從家畜舍逃出的吧。
  村莊變得面目全非。
  以現狀而言,重建之路遙遙無期,艱困無比。
  從緩坡走下來,進入村莊。更加慘烈的景象,一一映入眼簾。不僅只有住家被踩毀而已。凹陷的道路兩側被染成紅褐色,在那之中,埋著某個扁平狀物體。
  桃樂絲慢慢走過去,蹲下來,打算伸手觸摸。卡爾亞握住她的手腕。
  看見桃樂絲抬起頭來,卡爾亞突然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是朝她搖了搖頭。桃樂絲緊咬下唇,低下頭。
  被摧毀的住家坍塌於地,有個明顯與建築物殘骸不同的物體從斷垣殘壁之中凸出來。猶如精細的工藝品一般,那是人類的手。
  桃樂絲用自己的雙手包覆那隻手,緊緊握住,想要用力拉出來,最後黯然放棄。
  桃樂絲輕輕吻上沾滿塵土、身分不明的某人的指尖。桃樂絲閉上眼,在大約能夠慢慢從一數到十的這段時間內,一動也不動。
  在這之後,只要看見不久之前還是活人的物體,即使只有一會兒也好,桃樂絲還是會忍不住想要靠過去查看。卡爾亞不斷阻止她。那已經不是人類。他們已經死亡,遺留下來的只是一具臭皮囊。卡爾亞很想這麼說,卻怎樣都說不出口。
  柯霍爾、甚至連艾爾吉娜都沒說出任何輕佻之語。臉上露出難以形容的表情,不知所措地眺望遭到摧殘的住家、還有沉默不語的屍骸。
  過了一會兒,柯霍爾突然停下腳步。
  「我去查看那些下落不明的村民們的住家。你們去尋找羅克吧。」
  你不用監視我們嗎?沒有心情出言嘲諷,卡爾亞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年紀十歲。身高約一百四十五公分。擁有淺色眼瞳,戴著帽頂呈現雙叉形狀的帽子——是這樣沒錯吧?」
  「沒錯。拜託你了。」
  柯霍爾快步離去。卡爾亞一行人決定姑且先將目標鎖定在村莊的中央範圍。納達、哈諾與羅克的家,大約落在那一帶。出發之前,哈諾把住家位置告訴卡爾亞一行人。因為只是概括描述的情報,原本已經做好必須花費許多時間去尋找的心理準備,沒想到這只是多餘的擔心。
  一名年約十歲的男孩,茫然地坐在倒塌住家的前方。帽頂分岔的帽子,滾落在腳邊。
  那個男孩子似乎靠著自己的力量,把原本是屋頂的薄板、曾經構成牆壁的木材等物品,不斷搬走、搬走、再搬走——不知是筋疲力盡、還是領悟到徒勞無功的道理,最後只好放棄。
  桃樂絲跑了過去,卡爾亞與艾爾吉娜互看一眼。
  「羅克!」
  一聽見桃樂絲的聲音,男孩回過頭來。眼神空洞、面無表情地看著桃樂絲。
  「大姊姊,妳是誰?」
  「我的名字是桃樂絲。」
  桃樂絲在羅克身邊蹲下來,輕拍他的背部。
  「我受哈諾——你的母親所託,前來尋找你。羅克,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傷……嗯,我沒受傷。我、哪裡都、不痛。但是,爸爸他……」
  羅克朝家的方向看了一眼。桃樂絲也將視線投向那裡,然後緊緊抱住羅克,讓他別過臉。
  卡爾亞與艾爾吉娜慢慢走向羅克。隔沒多久,立刻明白桃樂絲看見了什麼——人的手臂。
  從部分瓦礫被搬走而形成的凹洞之中,可以看見一隻健壯結實的男性右臂。
  毫無疑問的,那一定是羅克的父親——納達的右手。
  「爸爸是村裡最強的男人,勇敢十足。大家都很尊敬他。我一直想變得像爸爸一樣厲害……我原本堅信爸爸絕對不會死,他一定還活著。但是,爸爸卻死了。媽媽說得沒錯,爸爸被魔神殺死了。」
  羅克沒有慌張得失去理智,只是用極為消沉的聲音說話,彷彿要將自己的悲傷情緒深深埋入地底一般。
  「因為打破規定,所以魔神生氣了?不過,爸爸沒有做壞事啊。他不可能做傷天害理的事。爸爸常常對我說,不管理由是什麼,絕對不能做使自己與重要的人蒙羞的事情。這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約定。既然如此,為什麼魔神要殺死爸爸呢?」
  「不知道。」
  桃樂絲更用力地抱住羅克,臉頰緊緊貼在羅克的額頭上。
  「雖然不清楚原因,不過我知道錯不在羅克的父親。他完全沒錯。」
  「大姊姊,妳真的這麼認為嗎?」
  「嗯。即使天地翻覆顛倒,我也不會改變想法。」
  聽見桃樂絲以強而有力的聲調如此斷言,羅克深深嘆了一口氣,然後把臉埋進桃樂絲的胸膛。
  「和尺寸大小沒關係呢。」
  艾爾吉娜壓低聲音,以嘲弄語氣呢喃道。話雖如此,眼神卻毫無笑意。半瞇的雙眼,透露出一絲憤世嫉俗、近乎痛苦的情緒。
  「能夠承受吸取的淚水量,好像和尺寸大小沒關係呢。」
  「……桃樂絲是個老好人唷。」
  「我不認為單純的老好人可以做到那個地步唷。」
  卡爾亞不太明白艾爾吉娜口中的「那個地步」,究竟是什麼意思?正確來說,從那句話能夠聯想到的事情太多,所以無法確定艾爾吉娜指的是哪件事。
  羅克依然在桃樂絲胸膛默默哭泣,直到停止哭泣為止,所花費的時間並不長。羅克是個堅強的少年。
  等到淚水完全乾掉,羅克露出成熟懂事的表情自我介紹,然後拾起雙叉帽戴在頭上。接下來,再次看向被摧毀的家。
  「不能把爸爸留在這裡不管。必須好好地把他的遺體燒掉,連同這個家一起……」
  「這種事就包在艾爾吉娜身上吧。」
  艾爾吉娜從腰間取出某個東西,夾在手指間。啪!雙手合十。接下來,雙眼低垂,深呼吸。在以魔法師身分累積修行,擁有靈視能力的卡爾亞眼中,艾爾吉娜的身體散發出藍色光芒——靈力。這就是那個女人的「開門」嗎?雖然比不上只需一眨眼就能完成的卡爾亞,但是過程仍然很簡短。
  「來吧,正四位炎靈勇戲。——此刻身著也炎舞衣 旋轉跳躍 看啊亂火圓!」
  瓦礫堆的其中一處燃起火苗,火勢逐漸變大,一邊描繪出螺旋狀的火焰,一邊向外蔓延。當火勢增強到某個程度之後,燃燒速度一口氣加快。卡爾亞一行人稍稍往後退,默默注視倒塌的住家揚起黑煙,熊熊燃燒的景象。羅克看起來沉著冷靜,卻遲遲不願把視線從火焰上挪開。過了一會兒,在沒有注視艾爾吉娜的情況下,開口說道:
  「昨晚讓魔神跌倒的人,難道是大姊姊妳嗎……」
  「啊啊,不是艾爾吉娜,是這位大哥哥做的唷。很可惜,你猜錯了。」
  羅克轉身面向卡爾亞。
  「大哥哥也是魔法師嗎?」
  「是啊。」
  「大哥哥有辦法打倒魔神嗎?」
  小孩的童言童語,隨便敷衍即可。明明這麼想,不知為何,卡爾亞卻無法立即回答。不知不覺陷入沉思——自己是否有能力打倒那個魔神……不對,打倒那個虛神呢?
  以現在的卡爾亞而言,可以使出最強的雷靈魔法迫使傑克•拉法羅的虛神機陷入機能停擺的狀態。不過,傑克•拉法羅的虛神機和那個虛神的體型差距甚大。面對身高相差五~六倍的巨大虛神,是否真的有辦法用同樣方法打倒它呢?不試試看的話無法知道答案,但是卡爾亞不認為這個方法行得通。
  難道真的別無他法嗎?不是只有單純地施予攻擊才叫做魔法,能不能利用別種方法,讓虛神失去行動能力呢?
  卡爾亞撩起自然捲的紅髮,嘆了一口氣。
  「這種想法太不切實際。」
  「我想打倒魔神。你認為有可能嗎?」
  「你的意思是你想復仇嗎?」
  「嗯。如果我被魔神殺死,爸爸一定也會替我報仇。我是爸爸的兒子,我想為他報仇。」
  「不可能,羅克。你不是它的對手。一旦正面對抗魔神,你必死無疑。只會讓你母親更傷心而已。」
  「不是現在也無所謂,不管要花費多久的時間,我都要打倒魔神。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打倒它呢?」
  「羅克。」
  卡爾亞呼喚少年的名字後,看向桃樂絲。桃樂絲輕輕咬牙,轉頭面向卡爾亞。不過,照映在藍色眼瞳中的不是卡爾亞的身影,可能也不是眼前的事物,而是遙遠的昔日景象吧。
  桃樂絲不曾直接目擊那副景象。父母、妹妹們、親人、同胞慘遭殺害或是自盡身亡,祖國灰飛煙滅,桃樂絲不曾見過那些景象。話雖如此,她恐怕在腦海中想像過好多次、好多次,次數多到數不清的程度吧。無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就連作夢都會夢到。
  「……羅克。即使打倒魔神,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唷。」
  猶豫許久,卡爾亞把手搭在羅克的肩上。好噁心吶,卡爾亞心想道。像這樣觸摸他人的行為,總會讓自己感到不適。話雖如此,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呢?真不像自己會做的事。
  「復仇這種事根本毫無意義唷。即使成功復仇,理所當然的,你的父親也不會死而復生,你無法取回任何東西。與其做那種事,不如好好活下去,成為一位不遜於你的父親的男子漢。」
  「村民們不是說過爸爸打破規定嗎?妻子要背負丈夫的罪。媽媽也會被視為同罪。」
  「不過,羅克,那並不是事實啊。」
  「嗯,沒錯。爸爸沒有打破規定。所以,必須洗刷這份污名。這也算是為了媽媽好。爸爸沒有錯,一切都是魔神不好。我一定要打倒魔神。」
  「這樣不是很好嗎?」
  艾爾吉娜的臉上堆滿笑容,笑得極不自然。不好的預感。她是不是在打什麼壞主意?這是唯一的可能性。
  「魔神為什麼會動?靠什麼方式行動?目的是什麼?儘管還有很多問題不明白,可是如果放任不管,很可能會因此種下禍根唷。如果魔神不再肆意作亂,過一段時間之後前往他處並且不再回來,那倒還無所謂唷。不過,魔神也可能不會離開唷。」
  「大姊姊說得沒錯。」
  羅克抬起頭,把手放在胸膛上。
  「不只是為了我的爸爸與媽媽,為了整個村莊,一定要打倒魔神。」
  「我也這麼認為唷。」
  「艾爾吉娜……」
  卡爾亞斜眼瞪視艾爾吉娜一眼。這個女人果然另有所圖。
  「請妳不要搧風點火。反正妳只是說說而已,完全不想負責吧。」
  「請你不要瞧不起人。」
  「……咦?」
  「怎麼可能把那種事情丟給羅克一個人做呢?艾爾吉娜會採取行動唷。當然也會幫助羅克。」
  「那麼,我也——」
  桃樂絲點點頭,話才說到一半,卡爾亞便急急忙忙插嘴說道:
  「等、等一下!妳怎麼突然這麼說,明明沒有勝算——」
  「卡爾亞,人啊,有時會遇到必須置勝負於度外,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以及不得不去做的時機。」
  「妳不需要說出這種猶如佳言錦句般的發言。我不會被那種話欺騙。」
  「不要這麼說嘛,卡爾亞,和艾爾吉娜一起打倒魔神吧?好嘛?好嘛?一起做吧?」
  「不、不要碰我!不要靠近我!放、放開我!嗚啊……」
  「嘿!」
  「嗚啊!?」
  「對不起。剛剛突然想做揮手刀練習,然後就不小心打中了。」
  「妳分明就是故意的~!?」
  「我絕對不是故意的。我沒有說謊。如果妳不願相信,代表妳疑心病特別重。這是妳的性格缺陷。」
  「你們……願意助我一臂之力……?」
  羅克露出認真、依賴、盈滿過多熱切期待的眼神,凝視著桃樂絲、艾爾吉娜,還有卡爾亞。
  老實說,卡爾亞感到有些畏懼。或許可以說是死心眼,但是絕對稱不上勇敢,實在有欠思考。這個小鬼到底懂不懂得什麼叫「深謀遠慮」?他是笨蛋嗎?絕對是笨蛋。笨蛋小鬼。
  而且,這裡還有一個比笨蛋小鬼還笨、已經無可救藥的大笨蛋。
  「包在我們身上,羅克。」
  桃樂絲露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幹勁十足地握住羅克的手。什麼叫做「包在我們身上」啊?盡說些蠢話。
  然後,還有另一名笨蛋存在。
  艾爾吉娜用指尖輕輕滑過羅克的下巴,嫣然一笑。
  「雖然對你而言,乘坐大姊姊還過早,不過你可以像乘坐大船一樣,放一百二十個心唷。」
  妳在對未成年的小孩子胡說些什麼啊?妳是痴女嗎?無法理解笨蛋的所作所為。完完全全不明白其中的含意。

  ✟

  和柯霍爾會合,把羅克帶回窪地,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明亮。
  哈諾在受人監視的情況下遭到隔離,不過目前毫髮無傷。
  沒有找到任何一位下落不明的村民,確認十二名村民死亡,當柯霍爾傳達這項消息時,一股更深沉的悲傷立即籠罩窪地。有些村民高聲主張應當立即把哈諾當成活祭品獻給魔神。還有幾名痛失家人的村民想要衝上前來揪住哈諾。
  窪地一時為之騷然,甚至可說陷入殺氣騰騰的狀態中。村長沉默不語,什麼話都沒說。或許村長也在猶豫吧?與其說應付魔神,不如說為了壓抑村民的不滿,因此必須犧牲哈諾的性命。可是採用這個方法後,如果魔神沒有停止活動,村長的權威就會受到傷害。而且,魔神繼續活動的可能性很高。依卡爾亞所見,村長應該明白即使獻上活祭品,也不能阻止魔神的行動。
  「爸爸沒有打破規定!」
  完全沒把這種險惡萬分的氛圍放在眼裡,年僅十歲的少年勇敢地如此斷言。
  「既然你們說爸爸打破規定,那就拿出證據啊!明明沒有證據,只因爸爸是左手的食指就懷疑他,實在太奇怪!媽媽也要被問罪這一點也很不合理!大家都做錯了!」
  「說話小心點,羅克!」
  即使受到右手的食指•達姆的責備,羅克也毫不退縮。膽量真大。
  「我一定要說出來!因為,如果閉上嘴巴,我可能會連媽媽也失去。我不要那樣!我不閉嘴!我要……打倒魔神……!」
  「什麼……」
  村長倏地瞪大那雙隱藏在長長眉毛底下的雙眼。
  「你剛剛、說什麼?羅克。你說、要打倒魔神?」
  「是的,我確實是這麼說的,村長。只要我打倒魔神,大家就能回到村莊,無須擔心魔神的懲罰,安穩度日。我是爸爸——納達之子。魔神害死爸爸。我要打倒魔神,為爸爸報仇……!」
  四周響起一陣議論紛紛的聲音,怒吼聲接踵而至。「你在胡說什麼!」「無聊,說什麼廢話啊!」「你根本不可能打倒魔神!」「你這樣侮辱魔神,萬一魔神再次襲擊我們,那該怎麼辦!」「沒錯!誰來叫那個傢伙閉嘴啊!」
  村民向羅克發出的謾罵聲不僅沒有停歇,甚至越發猛烈。現場可能有人懷抱著「對方明明只是個孩子,實在太幼稚」的想法,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挺身而出安撫同胞的情緒。
  現場充斥著一股氛圍——想將引起這場悲劇的過錯歸咎在某人身上,把所有罪責嫁禍於某人。
  如果違抗這股氛圍,接下來就會輪到自己受到眾人抨擊。所以即使有人覺得稍有不妥也不會說出口。
  這是極其可笑的事,但是卡爾亞並沒有嘲笑他(她)們。追根究底,人性本來就是如此。原本就不該對人類抱持過多、過深的期望。
  「羅克。」
  村長拄著拐杖,站起身來。村民們紛紛彎下腰,閉上嘴巴。
  「長期以來,我們彼克路特村民把魔神視為神祇來尊崇,但是你卻說要打倒魔神。那可是褻瀆神明,不可饒恕的重罪唷。」
  「既然如此,村長,請您告訴我。大人們經常責罵我們小孩,如果做壞事就會被魔神帶走,如果不想觸怒魔神就不要打破規定。因為爸爸是左手的食指,所以我曾經看過魔神。我只覺得魔神看起來十分巨大,令人恐懼害怕。可是,村長,魔神究竟為村莊做過什麼好事?連一件都沒有啊!」
  「魔神光是待在寺院,就能為村莊鎮守惡靈與災難。」
  「但是,以現況來說,魔神本身就是一場災難啊!」
  「羅克……!你說什麼……!」
  再也聽不下去的哈諾,忍不住叫喚兒子的名字。村民們再次喧騰,甚至有人的年紀已經老大不小,卻打算衝上前與羅克理論。右手的小指•柯霍爾制止了那些人,但是羅克淪為村民們的攻擊標靶只是時間的問題。不對,羅克已經集所有同胞的敵意於一身。「比起納達之妻哈諾,兒子羅克更應該被當作活祭品獻給魔神。」如果有人在此刻說出這句話,應該會獲得多數人的支持吧。
  計畫進行得很順利。
  沒錯。
  羅克早就計畫好這一切。桃樂絲、艾爾吉娜,還有卡爾亞也勉強算在內,大家在事前就知道羅克的想法。否則,桃樂絲肯定會出面干涉,把場面弄得一團混亂吧。
  洗刷父親的污名,保護母親,確保全村的安全。為此,羅克自願選擇走上這條道路。
  他絕非普通的十歲孩子。
  話雖如此,十歲的孩子畢竟只是十歲的孩子。羅克沒有強大的力量,絕對不可能打倒魔神。羅克至少還明白這個道理。
  「誰擁有足夠的勇氣,敢和我一起打倒魔神呢?有人願意嗎?」
  少年毅然決然地環顧村民們。
  「魔神不只殺死我的父親!還踩死托特、德古哈的父親、吉佩的姊姊、桑沙的母親!魔神不是值得尊崇的神祇!魔神是我們的敵人、我們的仇人!想要為親人復仇的村民們啊,希望你們能和我一起奮戰!」
  在卡爾亞的可視範圍內,有人低頭沉思、也有幾個人四目相接,但是沒有人舉起手來。
  「艾爾吉娜願意~!」
  「我!」
  舉手的人,只有按照原定計畫行事的艾爾吉娜與桃樂絲而已。
  這是預料中的事。桃樂絲斜眼看向卡爾亞,眼神透露出有所要求的訊息,但是卡爾亞不予理會。卡爾亞從來沒說出「願意幫忙」這種話。
  「魔法師艾爾吉娜、與桃樂絲願意和我一同作戰!」
  羅克用力點點頭,彷彿要瞪視不在現場的魔神般抬起頭來。
  「我要打倒魔神!不過,我不想把大家牽扯進來——所以請讓我代替我的母親成為活祭品……」
  這下子,連村民們也感到一陣錯愕。不過,經過一會兒之後,「既然如此,那就這麼做吧。」這股氛圍變得越來越濃烈。眼前有個對魔神不敬的小孩,而且自願成為活祭品。這麼好的條件,根本沒有理由拒絕。
  卡爾亞以冷淡視線掃射四周,同時輕嘆一口氣。拯救母親,打倒魔神——為了達成這兩個目的,羅克想出「讓自己成為活祭品」這個方法。雖說要成為活祭品,倒也不是乖乖坐以待斃,而是成為誘餌,盡可能使魔神遠離村民,然後再趁機打倒魔神。這就是羅克擬定的計畫。
  無論怎麼看都是個有勇無謀的計畫,卻顯現出羅克膽識過人的一面。相較之下,那群村民又如何呢?每個人滿腦子只想要逃離危險,卻不懂得絞盡腦汁思索良策,只會感情用事,隨波逐流,無法靠自己判斷是非、做出決定、採取行動。卡爾亞打從心底瞧不起這些人,另一方面也明白這就是人類的本性。
  桃樂絲一定不明白這個道裡。卡爾亞認為桃樂絲不需要知道,也不打算告訴她。如今已經毀滅的祖國也不是烏托邦。末代魔王固然是賢君,但是除了帝國入侵的外患問題,國內也存在著各式各樣的內憂。那些問題多半是由人類的愚昧所引起。
  毫無獲勝希望的主戰派到底為什麼能夠大幅擴張勢力,使「在毫無外力救援的條件下固守首都,與敵人進行籠城戰」這種愚蠢的政策得以實施呢?
  總而言之,與帝國有聯繫的人們不是早已叛變倒戈、就是投降歸順。留下來的重要人物多半是守舊派,他們皆處於一旦魔王國滅亡,自己將會失去一切的立場。
  以他們那群人為中心,大肆宣揚帝國的殘酷無情,偶爾還會做出加油添醋的不實指控。激起民眾的愛國心,加以搧風點火。歌頌為了保護國家、為了魔王所進行的戰爭;讚揚保全名譽而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情操。把不願為國鞠躬盡瘁的人們稱為「非國民」,嚴加譴責。願意為國捐軀者是無比地高尚;貪生怕死的膽小鬼既卑鄙又醜陋,是國家的禍害。反主戰派者慘遭誣陷入獄,有好幾個人最後真的被吊死。同胞的鮮血在戰場以外之處流淌。於是,基於上述原因所形成的徹底反戰輿論,逐漸吞沒那群掌握權勢的重要人物、魔王,以及整個魔王國。
  人類是笨蛋。
  然後,卡爾亞也是愚昧人類的其中一員。
  自己是個笨蛋,必須時時刻刻把這點謹記在心,否則笨蛋將永無止境地重蹈覆轍。
  卡爾亞垂下雙眼,側耳傾聽。
  聽得見。
  儘管聲音微弱,但是絕對沒聽錯,卡爾亞確實聽見了。
  蹲下來,把雙手抵在地面。不這麼做的話,聽不清楚。下定決心,把耳朵貼近地面。
  桃樂絲皴起眉頭,一臉狐疑地看著卡爾亞。
  「卡爾亞……?」
  「那麼,羅克,你——」
  村長似乎打算說些什麼。真是麻煩,除了卡爾亞以外,似乎沒有其他人發現。沒辦法了。卡爾亞站起身來,大喊道:
  「魔神的腳步聲……!」
  卡爾亞的話一說完,「哇啊!」周圍立刻響起陣陣慘叫聲。有些人連滾帶爬地打算逃往他處;有些人急得團團轉,不知該如何是好;還有些人嚇到繃緊一張臉,不斷環顧四周。男人、女人放聲尖叫,嬰兒嚎啕大哭。
  沒有多加理會,卡爾亞穿過村民之間的人潮縫隙,跑離窪地。若能登上丘陵最好,但是附近一帶沒有高地。逼不得已,卡爾亞決定爬上樹木。對卡爾亞來說,爬樹並非難事。選定一棵高大樹木,轉眼之間便爬上距離地面約五公尺的高處,視野頓時開闊起來。
  西北方,大約相隔三~四百公尺之處。
  發現魔神的身影。
  魔神正在行走。
  「魔神在西北方!沒有直接朝這裡走來,但是越來越靠近!」
  「快逃!塔巴協助老人逃亡!席格負責疏散女人!快點!快逃……!」
  達姆一邊下達各種指示,一邊揹起年事已高的村長。
  村民們仍然陷於混亂狀態,卻也慢慢逃往南方。
  「羅克!」
  桃樂絲與羅克朝對方點了點頭。兩人似乎打算往魔神的方向移動。艾爾吉娜也緊追在後。卡爾亞急忙從樹上爬下來。
  「別開玩笑!完全沒有準備……!」
  卡爾亞拔腿狂奔,想把三人追回來。三人遠遠跑在前方,卡爾亞無法輕易追上。與魔神還差多遠?腳步聲很大聲,而且越來越大聲。魔神的身影映入眼簾。大約相隔一百公尺左右?可能更遠,大約兩百公尺?魔神的身形過於巨大,難以判斷。
  「可惡……!河川!桃樂絲、羅克、艾爾吉娜!往河川的方向跑……!」
  一聽見卡爾亞的吶喊聲,桃樂絲一行人立刻轉換方向,往東方跑去。魔神呢?一樣往東方前進。也就是說,魔神已經捕捉到桃樂絲他們的行蹤嗎?怎麼會這樣。桃樂絲他們不可能跑贏魔神,只能動手嗎?
  「直接攻擊應該沒有勝算……!」
  卡爾亞不是對桃樂絲、而是朝艾爾吉娜如此說道。艾爾吉娜似乎也有發現,奔跑的同時,微微轉頭看向卡爾亞。
  「毀壞懸崖,讓懸崖落入河川!現在我只能想到這個方法!」
  「艾爾吉娜不擅長地靈魔法……!」
  「那個由我來做!妳視情況需求,牽制魔神的行動!」
  「瞭解!」
  卡爾亞原本打算戴上手甲,最後還是打消念頭。每當艾爾吉娜生氣時,就會說出「燒了你」之類的話,她一定善於操控炎靈魔法,而且偏愛招換炎靈。這種類型的魔法師不在少數,應該說,能夠平均使用各類魔法的魔法師反而比較少見。既然是能夠純熟操控猛火炎葬的術者,確實讓人想考驗一下她的能耐——不行,不能相信她。手甲的事情,最好還是別讓她知道。
  跑到河川,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河川流經懸崖下方。這座懸崖是一片斷崖峭壁,極為高聳,高度介於一百公尺以下,八十公尺以上。桃樂絲等人站在崖邊。
  「桃樂絲!帶著羅克離開這裡!南方、往南方跑!」
  「可是——」
  「不能讓這個孩子死在這裡吧!」
  「我明白了!過來,羅克……!」
  桃樂絲拉起羅克的手,和卡爾亞擦身而過,沿著懸崖往南跑。
  魔神把樹木推倒,往左右兩側撥開,逼近到大約七、八十公尺之處。實際上或許離得更遠?也可能比想像中近?魔神的體型實在過於龐大,令人難以估算距離。
  老實說,說不害怕是騙人的。為什麼那種東西可以像這樣移動呢?如果那是兵器,那麼暗黑期究竟經歷過什麼樣的戰爭呢?
  卡爾亞從腰間的置物袋取出觸媒——多瑪克之骨。把棲息在北方不毛之地的巨鳥骨頭拿來做乾燥處理,加以敲碎的骨頭碎片。眨眼。開門。
  「來吧,正三位地靈辨顛……!」
  「來吧,從二位炎靈火足……!」
  把精神集中在自己施展的魔法,同時在意識的某個角落,捕捉到艾爾吉娜的呼喚聲。火足。又是猛火炎葬嗎?
  不理會卡爾亞與艾爾吉娜,魔神打算朝桃樂絲與羅克的所在方向前進。如果不把魔神引過來,卡爾亞的策略就無法成功。要中斷魔法嗎?不——艾爾吉娜跑了過去,縮短與魔神之間的距離。邊集中精神施展魔法邊奔跑嗎?卡爾亞當然也做得到,但是對於一般魔法師而言,這是極其困難的絕技。
  「祭奠燃燒 烈火中舞動飄落 徒然花——猛火炎葬今生一切……!」
  魔神的右腳起火燃燒。艾爾吉娜立即轉身往回跑。魔神的情況如何?暫時停在原地——熊熊燃燒的右腳似乎不痛也不癢,不過魔神總算開始往這邊移動。
  「撐起堅如磐石之岩土 孕育萬物萬靈的大地之母——」
  巨大無比的身軀,只需一轉眼的時間,就會來到眼前。
  如果被魔神踩到,必死無疑。即使只有某個部位被稍微撞到,恐怕也會一命嗚呼。
  卡爾亞小心翼翼地調整站立位置。
  必須持續集中精神,不能間斷。
  把腦袋分成兩個部分,其中一半被完全魔法佔據,另外一半用來思考。卡爾亞的大腦,目前大概處於這種狀況。
  為什麼艾爾吉娜會來到自己身邊呢?這個疑問瞬間掠過半邊頭腦。她已經完成自己的工作,怎麼不趕快逃跑呢?
  已經感覺不到恐懼。
  意識清晰,心無雜念的地平線無限延伸。
  卡爾亞與艾爾吉娜站在崖邊,魔神的右腳陷入距離兩人十公尺——不對,距離八公尺左右的前方地面。大地向上隆起,劇烈搖晃。卡爾亞彎下腰,雙手觸地。
  「穿透虛無之慟哭——大絕窖……!」
  泥土唷、岩石唷,崩裂吧。發動魔法之際,似乎有某種東西貫穿卡爾亞的身體深處。一股不曾體驗過的感覺襲來。那是什麼?不過,現在顧不得那件事。腳下的懸崖開始崩解。
  「艾爾吉娜……!」
  「是!」
  卡爾亞與艾爾吉娜朝桃樂絲他們兩人前進的方向奔跑。因為全力施展屬性不合的地靈魔法的緣故,彷彿有某種漆黑沉重的東西黏附在所有內臟上一般,讓卡爾亞覺得非常不舒服,手腳、腰部、頭也變得異常沉重。即使如此,還是得往前奔跑。每踏出一步,大地便產生龜烈,像是溶解般崩裂瓦解,繼續往前奔跑。樹木傾倒,繼續跑。魔神的巨大身軀倒下來,繼續跑。即使快要跑不動,還是得繼續跑。即使跑到快要吐出來,還是得繼續跑。
  即使已是上氣不接下氣,還是得繼續跑。一直跑、一直跑……
  「卡爾亞……!」
  桃樂絲伸出雙手,等待卡爾亞的到來。
  只差一點點——就在這個時候,卡爾亞往前摔了一跤。
  「嗚啊!」
  臉部直接撞向地面,感到又痛又羞恥的卡爾亞完全不想起身。多麼希望能夠維持這個姿勢不動。不是暫時,而是永遠持續下去……
  不過,下一瞬間,卡爾亞立即被攙扶起來。奇怪的是,身體被某種異常柔軟的東西包覆,一股甜腻濃郁的香味直衝鼻腔,幾乎要使人呼吸不過來……
  「你沒事吧?」
  「咦?嗚、啊……」
  從背部到肩膀一帶,可以感覺到某種鬆軟物所帶來的軟綿綿觸感,儘管如此,它的存在感卻相當強烈,與其說是「觸碰」、不如說是「緊貼」在卡爾亞身上。
  放開我!放手!現在馬上放手!明明很想大聲吶喊,不知為何,喉嚨卻發不出聲音。頭暈目眩。身體的各個部位都在發燙發熱。感覺好熱,好奇怪。似乎有某種東西即將湧上來。不行。壓抑不下來……
  「——嗚……」
  自己也大吃一驚。居然嘔吐了。身體好難受,舌頭發苦。
  「喂、你沒事吧——看起來不像沒事的樣子啊!?卡爾亞?那個……振作一點!」
  背部被這樣撫摸,讓人更想嘔吐。桃樂絲與羅克跑了過來。
  「卡爾亞!你怎麼了?卡爾亞!」
  「……不,我沒事……嗚……」
  眼淚奪眶而出。因為施展地靈魔法的緣故嗎?發動魔法的瞬間,確實感覺到一股異樣感。不過手感方面沒有問題,甚至可說施展得相當順利,實際上卻是失敗的嗎?
  把胃液連同唾液一起吐出來,卡爾亞轉頭往後看。沒有看見魔神的身影。順利讓它掉到河裡了嗎?
  「……我沒事。」
  推開艾爾吉娜,從懸崖探出身體。那片斷崖絕壁還在崩落,灰濛濛的塵土漫天飛揚。因為這個緣故,卡爾亞難以確認目前的狀況。不過,可以看出河川大約有一半……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面積被落石堵塞住。地形發生變化。地基可能已經傾斜。因為不是熟練的魔法,卡爾亞難以駕馭,導致力量失去控制。自己的技術果然還不夠純熟啊。
  「可惡……」
  而且,無法抑制魔法威力,造成過度破壞的結果居然是……
  漫天飛塵中,有一抹影子在移動。
  那個影子打算站起來。
  「魔神……!」
  身邊的羅克目不轉睛地凝視那個影子。
  卡爾亞用手指擦拭嘴巴周圍。口中還殘留著噁心的味道。
  「打不倒……」
  桃樂絲站在原地,眉間與下巴堆滿皺紋。也許本人覺得認真嚴肅,但是看到那個表情之後,不知為何,卡爾亞頓時覺得放鬆不少。嘆一口氣,卡爾亞開口說道:
  「不算一無所獲,至少我們知道這招對魔神沒用唷。走吧。先暫時撤退。」
 楼主| 发表于 2017-7-23 22:0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7-23 22:10 编辑

  2章 在抒情詩中常見的某個場景,誰在低頭沉吟?
  帝曆三七八九年六月三十日 第七帝國吉多雷洲朝岈河流域


  她背對這裡,低著頭。在喝水嗎?應該是這樣沒錯。那裡可能有泉水湧出,或是有座水池吧?
  這裡是深山密林之中。可能是魔神四處作亂的緣故,森林裡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連鳥鳴聲都沒有。
  要開口叫她嗎?
  如果呼喚她的名字,她應該會回頭看這邊吧?如果她記得我的聲音……不對——等到靠近一點後,再呼喚她吧。
  邊注意腳下,邊踏著慎重步伐往前行走。
  屏住呼吸,放輕腳步。
  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抬起頭來。似乎在觀察四周的動靜。被發現了嗎?怎麼辦?
  總覺得如果繼續接近,不必多說,她一定會馬上逃跑。停下腳步,決定在原地靜靜等待。
  轉頭啊,看向這邊。
  怎麼了?
  來吧,看這裡。
  她轉過身來——看向這裡。
  四目相接。
  她眨了眨寶石般的黃色眼瞳。鼻頭微微抽動。耳朵朝這個方向高高豎起。以敏銳的感知能力探索著。這傢伙有危險嗎?是敵人嗎?還是……?
  差點就要對她脫口說出「沒事的」這句話。不過,語言之類的東西,應該派不上用場。只能盡量展現自己的存在,等她主動發現,進而相信自己。
  聽好了。我什麼都不會做。如果妳認為我是危險的,隨時都可以離開。我絕對不會追趕妳。
  自然呼吸,原地等待。
  一動也不動地、靜靜等待。
  然後,她——邁開步伐,一步、兩步……慢慢接近。不過,我仍然沒有動。只是靜靜等待。同一時間,定眼凝視覆蓋在她的全身、帶有光澤的深藍色鱗片。馬鞍沒有被卸下來。如果沒有那個馬鞍,這個生物會更加美麗。人類總是喜歡做多此一舉的事。一直都是如此。
  「奇薩爾基。」
  鱗豹馬終於把鼻子蹭過來,一摸到鱗豹馬的頭,千頭萬緒瞬間湧上心頭,臉上不由得綻放笑容。即使熱淚盈眶也不奇怪。自己確實有股想哭的衝動。如果再次相逢的對象是個人類,自己絕對不可能體會到這種心境。
  「太好了。你平安無事吶,奇薩爾基。可洛娜呢?你們沒在一起嗎?走散了嗎?如果還活著——希望牠平安無事……」
  「咕啊啊。」鱗豹馬叫了一聲,拚命湊過來撒嬌。鱗豹馬原本就是群居動物。落單的奇薩爾基一定覺得很不安吧?卡爾亞撫摸奇薩爾基的冰涼身體一會兒之後,騎到牠的背上。
  「桃樂絲就在不遠處唷。你很喜歡桃樂絲吧?很想見她吧?」
  雖然不認為奇薩爾基有辦法理解卡爾亞的話,但是奇薩爾基卻發出「咕」一聲,踏了踏地面,彷彿在催促卡爾亞趕快出發。怎麼會這麼可愛呢?真是可愛到了極點。
  「好,我們走吧,奇薩爾基。桃樂絲還在等我們。」

  ✟

  魔神現身後,經過四天。
  彼克路特村的村民沒有聚集在一起,而是分成幾個小組,各自過著避難生活。其中一個理由是避免村民全滅;另外一個理由是很難找到一處能夠讓百位以上的村民聚集在一起共同生活的適當場所。而且,人數越少,越方便移動。
  關於如何處置哈諾與羅克的問題,目前尚未定案。不過,「無暇處置他們兩人」這個說法可能比較貼近實際情況。光是尋找食物、確保水源與睡覺場所,就耗費掉一整天的時間。每個人都為自己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
  只剩九人的十指眾負責調度指揮,從昨天開始,陸續派人回彼克路特村,把金錢、乾貨、家畜帶過來。埋葬死者的作業也持續進行中。先將死者的遺體埋葬在村莊近郊,只帶回遺髮舉行喪禮儀式。自己的祖國習慣用火葬來安葬死者,但是在這裡,土葬似乎較為普遍。
  總而言之,卡爾亞等人從眾多駐點之中,選擇囚禁哈諾的村長的避難場所——營地為據點,搜尋魔神的下落。
  雖說是據點,但是如果沒有要事,卡爾亞等人不會踏進營地一步。外出回來時,會在距離營地不遠的地方露營。
  羅克是個聰明能幹的孩子。有他幫忙收集材料,帳篷之類的東西,輕輕鬆鬆就搭建完畢。羅克對森林相當熟悉,不曾迷失方向,就連魔神的沉睡之地——烏爾泰雅寺的所在位置都知道。
  卡爾亞等人正在追尋不斷移動,偶爾會停歇片刻的魔神。半途中,趁大家稍作休息的時間,卡爾亞獨自一人探查四周。就在這個時候,和奇薩爾基不期而遇。實在非常幸運。
  「魔神的移動速度,平常大約落在時速十公里~十二公里左右。依據體型大小來評估,算是移動得很緩慢呢。」
  卡爾亞撫摸奇薩爾基的腹部,同時環顧桃樂絲、羅克與艾爾吉娜。當然,只有在看向艾爾吉娜之際,卡爾亞會把眼光盡量集中在臉部。
  「要是跑起來的話,人類無法靠雙腳跑贏——屆時魔神的時速會高達四十?五十?可能更高——總之,無論時速多少,要是魔神盯上自己、追趕上來,那就糟糕了。不過,這也代表我們可以待在一百五十公尺以外的地方。魔神不會察覺到我們的存在。」
  「也就是說……」
  桃樂絲點點頭。藍色眼瞳透露出幹勁十足的眼神。希望她不要燃燒起無謂的鬥志啊。
  「魔神行走期間,只要騎著奇薩爾基,就能輕鬆追蹤它。」
  「……沒錯。不過,只有一個人能夠追蹤魔神唷。兩人共乘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不想增加無謂的負擔,讓奇薩爾基累垮。」
  「無論如何,雖然是偶然的巧合,不過事情總算……有進展吧?」
  艾爾吉娜用手指纏繞湖藍色的頭髮,輕輕微笑。
  「如此一來,或許我們就能驗證在觀察魔神期間所提出來的假設是否正確?」
  「我認為魔神一定無法離開寺院太遠。」
  羅克用樹枝尖端在地面畫出一幅地圖。畫得很簡略,卻令人一目了然。羅克確實是個相當聰穎的孩子。
  「寺院位於距離村莊約十五公里的北方;營地位於距離村莊約十公里的南方。至今為止,魔神從來不曾靠近營地一次。但是,營地以北的避難場所卻遭到魔神襲擊。」
  「大約二十五公里嗎……」
  卡爾亞嘆了一口氣。自己為什麼要認真地思考這些事情呢?明明事情變成怎樣都無所謂啊。即使世界毀滅也無妨,卡爾亞就是如此地漠不關心。
  「假如那是魔神的行動距離,那麼選擇範圍也會隨之擴大。」
  「洗衣服的河川……」(譯註:日文中,「選擇範圍(選択の幅)」與「洗衣服的河川(洗濯の川)」發音相近。)
  「桃樂絲,不對。我說的是『選擇範圍』。」
  「為了洗衣服要擴大河寬範圍?」
  「不對,我的意思是……」
  卡爾亞再次嘆了一口氣,搔了搔自然捲的紅色頭髮。
  「村民也能選擇在魔神無法抵達的地方開創一座新村莊啊。」
  「啊,如此一來,為了洗衣服,確實有必要擴大河寬範圍。」
  「不對,我的意思是村民可以考慮別種『選擇』……」
  桃樂絲皺起眉頭,「選擇……?」低聲嘟囔。接下來,臉頰突然變得一片通紅。
  「我、我知道。我知道唷!我只是想表達洗衣服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好的好的,洗衣服確實很重要呢。嗯……總而言之,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不過這麼做雖然無法盡善盡美,卻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吶。」
  「不見得吧。」
  艾爾吉娜聳了聳肩,斜眼看向羅克——明知不可能,但是她的眼神看起來很像在拋媚眼。這個女人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種過度性感的象徵啊。
  「羅克,你認為如何?」
  「如果沒有死那麼多人,或許可以按照卡爾亞哥哥的建議去做。」
  羅克毫不迷惘、斬釘截鐵地如此說道。
  「不過,這次死了很多人。大家都很害怕魔神。即使告訴大家『這裡很安全』,大家應該也不會接受。我認為村長不會採納一個所有村民都不支持的方法。」
  「……羅克,你說得對。」
  不得不承認,卡爾亞沒有考慮到村民們的心情。因為卡爾亞始終抱持著「怎樣都無所謂」的心態。可是羅克不一樣。即使情況演變至此,羅克還是掛慮著村民們的安危,設身處地為村民們著想。
  「村長不會輕易把媽媽當活祭品獻出去……」
  說完這句彷彿要強迫自己安心一般的話,羅克咬緊牙關。
  「假設魔神不會來到營地所在的場所,那麼時間一定還足夠。我們必須趁這段時間打倒魔神。」
  「兩件事情。」
  卡爾亞站起來,輕摸奇薩爾基的頭。「咕啊啊。」奇薩爾基輕叫一聲,黃色眼瞳照映出卡爾亞的身影。對於卡爾亞而言,奇薩爾基是唯一的治癒與撫慰。
  「眼前該做的事情有兩件。一件是確認魔神的行動範圍。另一件是——寺院。」

  大家驚訝萬分地看向卡爾亞。卡爾亞在內心嘟囔:我根本不想說這些話,不過沒打算把這句話說出口。事實上,卡爾亞想要採取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方法,甚至動過強制執行的念頭。
  想盡辦法帶走桃樂絲,離開這裡。可以趁桃樂絲沉睡時抱她離開,如果遇到抵抗,只要讓桃樂絲昏厥過去即可。單靠雙腳徒步的話會有困難,可是只要有奇薩爾基在,說不定就能成功。
  不過,這項計畫隨時都能執行。等到緊急關頭再來付諸行動也不遲。拋棄羅克,逃之夭夭。卡爾亞不會後悔,只要是為了保護桃樂絲……
  「魔神的真面目恐怕就是虛神。如果它真的是虛神,我們便不能輕舉妄動。因為虛神可是兵器唷。魔神原本被安置在寺院。因為某個原因,虛神被偽裝成魔神。然後,它動了起來。當然,背後一定有個啟動魔神的操控者。只要前往寺院,或許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說不定啟動魔神的操控者還待在寺院吶。」
  「……盜採?」
  羅克喃喃自語道。
  「爸爸之前曾經說過,從盜採者手中保護寺院,這也是左手的工作。寺院裡面不只有魔神,還有許多文物。秘石的挖掘場也緊鄰寺院……」
  秘石?那是什麼?卡爾亞感到有些在意。而且,聽見那個字詞的瞬間,卡爾亞似乎看見——艾爾吉娜露出半瞇起眼睛,嘴唇抿成一直線的表情。難道……?
  艾爾吉娜不惜千里迢迢來到位於窮鄉僻壤之地的彼克路特村,其真正目的難道就是那個叫做「秘石」的東西嗎?
  確實很有可能。雖然不知道「秘石」究竟是什麼,不過假如那是一種稀少礦石,很有可能會被拿來當作觸媒利用。
  以下是卡爾亞的一番推測——與世隔絕的村莊挖掘秘石,把開採出來的秘石帶去城鎮販賣,換取金錢。然後再用那筆金錢購買物資,分發給村民們。
  羅克的父親——左手的食指•納達就是這項工作的負責人。只要有心,納達隨時都能挖掘多一點秘石,中飽私囊。當然,所謂的「打破規定」,指的就是這件事吧。
  納達身處容易遭人懷疑的立場。反過來說,既然被授予這份工作,代表納達應該是個誠實正直的男人吧。不過,納達卻被魔神殺死。
  納達打破規定,遭受懲罰。
  村民們是這樣認為的。
  這番推測相當合乎邏輯。就算和事實有差異,應該也相去不遠。不過,推測畢竟只是推測。
  「追蹤魔神的工作,由我來做。」
  卡爾亞騎上奇薩爾基的背,輕拍牠的後頸。重點是不能相信艾爾吉娜。唯有這件事,必須謹記在心。
  「等到摸清魔神的行動範圍之後,再去調查寺院。不要著急,按部就班地進行吧。」

  ✟

  花費整整五天的時間,大致推算出魔神的行動範圍。
  不出所料,魔神只能在距離寺院往南不到二十五公里、大約二十三~二十四公里以內的範圍活動,也沒有表現出想要離開這個範圍的舉動。
  卡爾亞從羅克的口中得知寺院位於何處之後,曾經前往附近探路,確認所在位置。就卡爾亞掌握到的情報來說,魔神不曾靠近寺院,足跡只達寺院以北五公里、以西十二~十三公里、越過河川以東十公里之處。
  不明白魔神的目的為何。行進路線完全沒有規則性可言,彷彿休息片刻般停下腳步的時間點也不盡相同。看起來只像在一定的範圍內閒晃溜達而已。
  已經把魔神的行動範圍,以及營地可能位於安全地帶的事情,傳達給村長知道。拜此所賜,村長以婉轉的說法偷偷許下諾言——至少不會一聲不響地把哈諾當作活祭品獻出去,但是不能釋放哈諾。因此,萬一羅克逃走,哈諾恐怕就會有生命危險。
  換言之,哈諾是人質。只要羅克與卡爾亞等人繼續監視魔神,共同策劃打倒魔神,哈諾的性命就會受到保障。所以羅克與卡爾亞等人必須盡量待在村民們看得見的範圍內,而且還得裝出忙得不可開交、一刻不得閒的模樣。
  村民們想要的東西,是「安心」。比起經過精準計算的安全性,村民們更渴望能讓自己產生「總之,暫時平安沒事」這個念頭的安心感。
  「……真愚蠢。」
  卡爾亞低聲呢喃。雨水滴落。待在此地的這幾天,一天當中有一半的時間都在下雨。大多是小雨,偶爾會有滂沱大雨。想要窺見從雲隙射出微弱陽光的機會屈指可數。現在也是如此,明明還沒到傍晚時間,天色卻是一片昏暗。
  稍稍拉起濕淋淋外套的帽子,向後回頭,剛好與桃樂絲四目相接。
  「不需要一直確認,我沒有睡唷。」
  桃樂絲穿著向村長借來的雨衣,坐在奇薩爾基的背上。確實沒睡著,至少現在是清醒的……
  「請妳繼續保持清醒。」
  「卡爾亞沒資格說我吧。如果覺得累,奇薩爾基乾脆給你騎吧?我可以用走的。」
  「……不用。我不累。」
  「既然如此,可以換艾爾吉娜坐嗎?雖然沒有很累,但是腳底好泥濘,好髒、好髒!」
  「羅克還能走嗎?」
  「我沒事。我早就已經習慣雨季的森林。」
  「請問~艾爾吉娜呢?難道打算無視艾爾吉娜嗎?真的假的……燒了妳……從頭到腳徹底燒毀……燒了妳……」
  艾爾吉娜似乎很焦慮。她的心情呢,卡爾亞也不是不能理解。雨中的密林難以行走,視野不佳,吵雜的雨聲不絕於耳,又悶又熱,以上的種種因素都令人不悅、不悅、不悅到極點。至於要如何解決,頂多只能盡量習慣、或是把自己拚命忍耐的事實拋之腦後吧。
  不過,下雨期間,那些惱人的蟲子就不會出現,這可說是唯一的優點吧。
  卡爾亞再次回頭看向桃樂絲,然後立即面向前方。老實說,卡爾亞的心底相當欽佩桃樂絲。
  桃樂絲不只是深閨千金,還是位公主。雖說國家處於戰爭狀態,但是桃樂絲卻是在毫無不便、舒適乾淨、整整齊齊、美侖美奐的環境下長大。儘管如此,在卡爾亞記得的範圍內,從來不曾聽過桃樂絲說出「好冷」、「好熱」、「好髒」、「好餓」之類的牢騷話。不挑食,就算水有點混濁,只要卡爾亞說一句「喝吧」,桃樂絲就會毫不猶豫地喝下去。在泥地、岩石上都能安然而睡。不管是滿身大汗、還是渾身泥濘,桃樂絲都毫不介意。
  無論處於何種境遇都不失體面,是位天生的公主。偶爾會有孩子氣的一面,不過,桃樂絲是魔王之女。
  「……其實……根本不該讓她遭遇這種事。」
  把手搭在樹幹,扶著樹幹走下斜坡。走到河岸後,羅克指向上游。
  「寺院就在前方唷。沒有起霧的時候,從這裡就能看見地標。大約還剩下五百公尺左右的距離。」
  「你說的地標是什麼?」
  桃樂絲從奇薩爾基身上跳下來,把韁繩塞到卡爾亞手中。卡爾亞伸手撫摸奇薩爾基的頭,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後把韁繩遞給艾爾吉娜。桃樂絲稍微瞪視卡爾亞一眼。不過很明顯的,在所有人當中,體力消耗最快的是艾爾吉娜。要是發生緊急狀況,艾爾吉娜因為體力耗盡而無法使用魔法,那就糟糕了。
  「地標是一座塔唷。」
  羅克協助艾爾吉娜坐上奇薩爾基,同時如此回答道。
  「乍看之下,應該很少人能看出那是一座塔,因為外觀既筆直又高聳。不過仔細看還是能看出那是一座人造塔。」
  「塔嗎?艾爾吉娜瞭解了!趕快出發吧?」
  艾爾吉娜一坐上奇薩爾基,心情似乎變得愉悅許多。向奇薩爾基下達「前進」的指令,打算先走一步。
  「等一下。從現在開始,我們更要小心行動。妳應該沒忘記我們為什麼要前往烏爾泰雅寺吧?」
  「當然沒忘唷?或許可以找到關於魔神的線索——艾爾吉娜說得沒錯吧?」
  「我認為魔神就是虛神,虛神可能受到某人的操控——如今,那個某人可能就在寺院中。雖然這只是我的推測……」
  「卡爾亞哥哥認為那個『某人』可能不止一人。」
  彷彿在陳述自己的想法一般,羅克斬釘截鐵地說道。
  「與其片面斷定操控者只有一人,不如假設『操控者不止一人』比較安全。即使現在有人在操控魔神,敵方的同伴還是很有可能待在寺院……」
  「……嗯,就是這樣。」
  「我明白了。」
  桃樂絲點點頭,彎曲膝蓋,壓低身子,躡手躡腳地往上游的方向走去。
  「……那個,桃樂絲?妳在做什麼?」
  「小心行動。怎麼樣?」
  「妳還問我『怎麼樣』,這……」
  「哈哈哈。」
  羅克放聲大笑,開始模仿桃樂絲的動作。
  「我也來做。這樣可以嗎?」
  「啊,有點不一樣。羅克,不是那樣,要讓背再弓出來一點。」
  「這樣?」
  「沒錯。接下來,肩膀放鬆。如此一來,不管發生什麼狀況,都能臨機應變。」
  「啊,是嗎。這樣可以嗎?」
  「做得很好。」
  「她們玩得好高興,真好吶。」
  艾爾吉娜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卡爾亞卻察覺到一絲不對勁的地方——那就是羅克。
  才剛剛歷經喪父之痛,羅克就發揮十歲孩子獨有的強大恢復力重新振作起來,一點小事情就能讓他天真無邪地歡樂喧鬧。他的言行舉止看起來很正常,也沒有任何可疑之處。但是,那個孩子實在過於聰穎。那會是他的偽裝呢?還是自己過度臆測?在卡爾亞等人面前偽裝自己,根本毫無意義啊?
  「我走前面。羅克,如果我走錯路的話,你再出聲提醒我。——走吧。」
  卡爾亞等人排成一列縱隊在河岸上往前行走。
  終於,矗立於白霧對面的地標映入眼簾。之前,卡爾亞曾來這裡探路,所以絕對不會有錯。從遠方看過去,高塔就像一棵吃立於河川中央,樹枝盡斷的古木。沒錯,被視為地標的高塔不是座落於河岸,而是豎立在朝岈河之中。
  高塔的外觀看起來相當老舊,受風雨與濕氣侵蝕,表面佈滿青苔,甚至長有一些花花草草。直徑大約寬四公尺。高度約落在二十公尺~二十五公尺之間。雖然無從得知高塔原本的面貌為何,不過應該比現在更像座塔才對。
  隨著一行人慢慢接近地標塔,從生長在左側斜坡的茂盛樹林間,可以望見隱約若現,顏色漆黑,看似建築物的物體。許久以前,烏爾泰雅寺應該擁有富麗堂皇的外觀吧?只是如今雜草叢生,整座建築物幾乎快被樹林完全遮掩住。
  「那是……魔神行經的痕跡吧。」
  樹木傾倒,建築物毀壞,形成一條通道。魔神恐怕就是通過那裡,前往河川吧?
  「爬上那個石階就能抵達寺院。」
  羅克指示的前方,有一座從河岸延伸上去的石階。
  「採掘秘石的洞窟,在更裡面唷。」
  說完這句話,羅克回過頭來,臉上浮現一抹和雨天極不相稱的爽朗笑容。而且,那抹笑容似乎針對艾爾吉娜而綻放。
  「……秘石?」
  艾爾吉娜微微咬了一下嘴唇,輕舔白皙貝齒。臉上露出一個既非微笑、也非困惑焦躁,而是融合各種情緒的複雜表情。
  「艾爾吉娜記得……那是能夠賣得好價錢的寶石吧?如果是的話,艾爾吉娜想要唷。艾爾吉娜最愛金銀財寶。」
  「『克里貝姆』。也有人稱它為『文觀輝石』。這是爸爸告訴我的。秘石可以加工成珍貴顏料,也能當作合金的材料使用。還有啊,據說魔法師也想得到秘石。」
  「文觀輝石是炎靈魔法——正確來說是猛火炎葬的觸媒吧。」
  為了掩飾內心的訝異,卡爾亞插嘴說道。羅克他……察覺到了嗎?或者應該說,羅克已經「看穿」卡爾亞的想法?
  之前,羅克曾經提及秘石的相關話題——秘石的挖掘場緊鄰寺院。原本以為羅克不小心說溜嘴,看來事實並非如此。羅克一定是故意的。故意提及秘石,藉此試探卡爾亞與艾爾吉娜的反應。
  這個孩子真是不簡單。連卡爾亞都心生動搖,艾爾吉娜想必更加倉皇失措吧。不對——她打算將錯就錯嗎?
  「所以呢?」
  艾爾吉娜聳聳肩,單邊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單側臉頰露出小酒窩,聲調幾乎沒有改變。
  「當然,文觀輝石再多也不嫌多。對艾爾吉娜而言,文觀輝石當然是越多越好唷。但是那又如何呢?」
  「妳必須答應我的條件唷,艾爾吉娜。」
  羅克沒有喚艾爾吉娜為「大姊姊」,應該是故意的吧?
  「如果妳願意幫助我,我就告訴妳洞窟的所在位置。也可以為妳帶路唷。事成之後,妳想帶走多少秘石都可以。反正一個人可以帶走的數量也不多。」
  「意思是你想和艾爾吉娜做交易嗎?」
  「對妳而言,這應該不是壞事。因為艾爾吉娜的真正目的就是秘石吧?在城鎮,秘石的購買價格高昂,所以才想找到供應商,打算低價購買吧?」
  「……你真是個可怕的孩子呢。」
  「為什麼?我只是從眼前的線索推敲出這番結論而已唷。不過,按照規定,不能在村莊交易秘石。所以現在只有在挖掘場才能找到秘石唷。如果不前往洞窟挖掘,妳就無法獲得秘石唷。艾爾吉娜妳心知肚明吧?」
  艾爾吉娜沒有做出回應。無論否認或是承認,都會顏面無光,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羅克,你不和我交易嗎?」
  「卡爾亞哥哥與艾爾吉娜不一樣。如果不是桃樂絲姊姊打算助我一臂之力,你早就逃離這裡了吧?」
  「是啊。」
  「不過,如果你想得到秘石,之後我可以告訴你洞窟的所在位置唷。」
  「你這麼做不算打破規定嗎?」
  「卡爾亞哥哥與艾爾吉娜都不是村裡的人。」
  規定只適用於村中,是有所限制的法規。卡爾亞與艾爾吉娜皆不受規定束縛。即便羅克打破規定,關於這點,只要卡爾亞等人閉口不談就沒事了。總而言之,羅克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嗎?
  「艾爾吉娜沒說過嗎?」
  艾爾吉娜重新打起精神,似乎決定改變態度,不再把羅克當成小孩,而是當成對等的交易對象來看待。
  「打從一開始,艾爾吉娜就打算幫助羅克唷。如果能獲得回禮,艾爾吉娜當然會滿懷感激地收下。」
  「謝謝妳,艾爾吉娜。」
  羅克笑了笑,轉頭看向卡爾亞。不能不回答,若不清楚表態,將無法博得信任。羅克的透徹雙眼傳遞著這樣的訊息。
  「我會拿走我應得的回禮唷。」
  卡爾亞輕輕舉起右手示意。在艾爾吉娜面前,不能說出「我不需要那種東西」這句話。身為一名魔法師,不想獲得文觀輝石反而才奇怪。
  「不過,我沒打算為這件事賠上性命。唯有這件事,請你務必要記住。假如我發現情勢危急,我會立刻抽手。當然,包括我的同伴在內。」
  「我也不想死唷。我還有許多想見識看看、想嘗試的事情唷。」
  「羅克。」
  桃樂絲突然抱住羅克的肩膀,把他拉向自己。閉起雙眼,臉頰緊貼在羅克的額頭。面對桃樂絲這個出乎意料之外的舉動,羅克只是驚訝得不停眨眼。
  「……咦?桃樂絲……姊姊?」
  「經歷喪父之痛的你,即使自暴自棄也不令人意外。但是你卻決定好好活下去,繼續向前行,這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我認為你很了不起!放心吧。我一定會保護羅克。」
  就算對方是小孩子,這樣的身體接觸未免太過親密。而且,妳哪有辦法保護羅克啊——就在卡爾亞開口吐槽之前,桃樂絲睜開眼睛,莞爾一笑。
  「然後,卡爾亞即使收手不管,也還是要保護我。完美無缺。」
  「喂……」
  最令卡爾亞難以忍受的是「想抗議卻無法否認」這點。羅克似乎感到有些難為情,不過他沒有離開桃樂絲的懷抱,微微歪著頭問道:
  「話說回來,卡爾亞哥哥與桃樂絲姊姊是什麼關係呢?兩人長得完全不像,應該不是兄妹吧?」
  「我和卡爾亞是——」
  「我沒說過嗎?我們是親戚,也是青梅竹馬。因為某個原因離開故鄉,和家人失散。」
  「戰爭嗎?」
  艾爾吉娜嘟囔一句。卡爾亞沒有明確回答「是」或「不是」,繼續說明兩人想投靠在沿海州做生意的遠親叔叔卻苦無門路的情況。雖然卡爾亞說的並非事實,不過沿海州位於陽國的東方,和真正目的地算是方向一致。
  「沿海州嗎?」
  羅克的目光炯炯有神。住在偏鄉地區的十歲孩子,除了像陽國這樣的大國之外,居然連只是各國自由都市總稱的沿海州都知曉?羅克不僅聰明,還具備一定的知識。他到底從哪裡學得這些知識呢?
  「總之,先調查寺院吧。」
  卡爾亞邁開步伐。有許多掛心的事。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對羅克過度防範。或許是在嫉妒。自己十歲的時候,有像羅克這樣聰明伶俐嗎?有像羅克這般勇敢果斷嗎?撇除魔法資質不談,自己遠遠輸給羅克。但是那又如何呢?無聊透頂。
  離石階只剩下一小段距離。
  仔細一看,石階兩側不只有樹木,還有柱狀構造的物體林立其中。隱藏於樹林的建築物數量,出乎意料的多。過去有多少人住在這裡呢?烏爾泰雅寺這座寺院的規模應該很大。
  從石階這裡開始,奇薩爾基應該不好行走。正想對艾爾吉娜說「下來吧」之際,明明沒有人拉韁繩,奇薩爾基卻突然停下腳步,微微直起上半身。羅克與桃樂絲沒有察覺異樣,打算繼續往前走。卡爾亞本想伸手取下繫於腰際的手甲,最後還是打消念頭。
  「等一下。」
  羅克與桃樂絲默默停下腳步,艾爾吉娜輕摸奇薩爾基的脖子。奇薩爾基察覺到什麼?看到什麼?聽見什麼?——此時此刻,枝葉隨風搖曳。
  「有東西在附近。」
  就在爬上石階約十五公尺處,幾棵樹木覆蓋住石階旁邊的柱子。附近的樹枝、樹葉,明顯地左右搖晃。雨勢漸漸停歇,應該不是雨水震動樹梢的緣故。
  還來不及找到目標,對方便主動現身。原本潛伏於樹蔭下嗎?走到石階,轉身面向這裡。
  人類——嗎?
  戴著石製大面具,拄著金屬材質、佈滿鏽斑的古老手杖。和人類一樣都是用雙腳直立行走的生物,但對方並不是人類。長著尾巴,從寬鬆白衣露出來的肌膚,和奇薩爾基一樣覆蓋著鱗片。因為戴著面具,看不見臉,所以無法斷言。不過難道對方是蜥蜴人?
  蜥蜴人大致可區分為兩個種族。
  棲息於沼澤地與峽谷,肉食性,彼此之間會互相殘殺,具有吃同伴的習性,偶爾也會抓人來吃,所以被視為「怪物」、「Creature」,也就是所謂的「蜥蜴人」。至於另一個種族則為「傑古拉古人」。他們遠比蜥蜴人聰明理智、文明開化,曾經統治名為「傑古拉古」的國家,和人類建立起平等對等的關係。
  「盡速離去。」
  那個蜥蜴人發出沙啞粗聲——使用莊嚴的帝國語如此說道。
  會說人類的語言。代表對方十之八九是傑古拉古人。
  「即刻離去。吾等是烏爾泰雅神官的後裔。此地是吾等的聖地。無論是誰都不准踏入一步。」
  「後裔……?」卡爾亞說道。「吾等?」羅克喃喃自語道。
  為了掌握現況,哪個關鍵字比較重要?不用說,當然是「吾等」。對於忍不住萌生「輸了」這種念頭的自己,卡爾亞感到焦躁萬分。但是現在不是焦躁不安的時候。
  「如果我們不走,你要拿我們怎麼辦?」
  說話的同時,卡爾亞悄悄把手伸進置物袋搜索。假設敵方有兩人以上,那就用爆雷索……不行,沒帶爆雷索的觸媒——尖晶石。不得已,卡爾亞只好拿出鉻鐵礦的碎片,握在右手。
  「若不離去——」
  傑古拉古人高舉手杖,一群臉戴石面具、身穿白衣的人,從四面八方出現。
  「就會這樣。」
  糟糕。雖然不是所有人,但是那群戴著石面具的傢伙持有弓箭與弩,正瞄準著我方——準備隨時射出箭矢。本來就不打算讓我們平安回去嗎?原來如此。
  為了保護桃樂絲等人,卡爾亞跑到前方。這招魔法的射程不遠。七公尺左右,最多八公尺。傑古拉古人……還差半步的距離……抓到了!眨眼,開門。
  「來吧!正三位雷靈累光!——轟隆作響 雷電奔馳 一舉消滅所有闇影!怒吼吧!雷電!」
  全身纏繞紫光,模樣既不像人也不像獸的累光,朝傑古拉古人猛撲過去,散發出星電力——理應如此,但不知為何,累光卻被傑古拉古人手中的手杖吸引過去。
  「什麼……!?」
  確實有星電力出現。藍白色的雷,轟然四射,可是全被那根手杖吸進去。傑古拉古人沒有放開手杖,僅僅只有大叫一聲,往後退一步。為什麼?這是怎麼回事?答案只有一個。那根手杖不是一般的古董。是遺物嗎?
  「快逃……!」
  大喊一聲,卡爾亞立刻轉頭就跑。羅克很快反應過來,朝來時方向跑過去,桃樂絲也緊追在後。艾爾吉娜稍微遲疑一會兒,用力斜拉韁繩,似乎想讓奇薩爾基改變前進方向。分不清在這一瞬間之前、還是之後,石面者朝這裡射出箭矢,受到驚嚇的奇薩爾基用後腳站立起來,前腳在空中上下擺動。
  「啊、哇、等等……!」
  「沒用的,艾爾吉娜,快下來……!」
  卡爾亞摟住奇薩爾基的脖子,極力安撫。儘管知道會有危險,不過如果不能即時控制混亂場面,奇薩爾基會有生命危險。
  「奇薩爾基,冷靜下來……!」
  「——呀!」
  艾爾吉娜與其說是下馬,不如說是落馬。話雖如此,艾爾吉娜似乎有做好摔落地面的保護措施,沒多久便站起身來,追在先行逃跑的羅克與桃樂絲後方跑。
  「卡爾亞!快一點!」
  桃樂絲轉頭大叫。奇薩爾基發出「嘎呀啊啊啊啊啊」的尖銳叫聲,身體痛苦扭動。有好幾支箭矢射中奇薩爾基。脖子一支、背部兩支、左腿也被射中一支。卡爾亞被失控的奇薩爾基用力甩開,差點就要被前腳踢中,最後總算勉強躲開。
  「——嗚!奇薩爾基……!」
  鱗豹馬的雙眼佈滿血絲,口吐白沫。好幾支箭再次射來,命中猶如跳舞般不停跳動的奇薩爾基。奇薩爾基跳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左腳使不上力的緣故,落地時「喀」一聲,左後腳骨折。似乎想要逃往某處,卻只能在原地不停打轉,遭到無情箭矢的攻擊。弓箭手以外的石面者蜂擁而上。他們拿在手上的武器不是劍。是長矛嗎?看起來像十字鎬。卡爾亞必須當機立斷。絕不能死在這裡。
  「奇薩爾基,抱歉……!」
  卡爾亞拔腿狂奔。奇薩爾基的叫聲傳入耳中。聽起來很痛苦的慘叫聲。胸膛、腹部,像著火般炙熱。從置物袋取出馬霍德姆木炭碎片,緊握在手心。再次眨眼,開門。
  「正四位地靈愚封——降臨不壞深土之鐵鎚 將森羅萬象全數粉碎!聳立吧!壁嚴靠!」
  邊跑邊詠唱咒文,緊接著轉過身來,雙手貼地。轉眼間,地面隆起,形成一道土牆,阻擋石面者的去路——就在這一瞬間,奇薩爾基的身影映入眼簾。
  奇薩爾基的後腳已經完全癱瘓,前腳拚命撐起身體,臉朝向這邊。
  「——對不起……!」
  再次道歉,卡爾亞快速奔跑。奇薩爾基成為自己的代罪羔羊,保護了自己。託奇薩爾基的福,撿回一命——這種想法相當卑鄙,只是可恥的自我安慰。不是這樣的。自己太天真了。驅動魔神的人、還有他的同伴們,很有可能隱身於寺院。既然如此,遇到敵人埋伏偷襲也不奇怪吧?
  「……怎麼沒有預料到這一點呢?真是無知……!我這傢伙!我……!」
  卡爾亞的疏忽害死奇薩爾基。牠一定還沒死。奇薩爾基陷入一片痛楚混亂,說不定會在被拋棄並且慘遭背叛的絕望想法中死去。
  羅克、桃樂絲與艾爾吉娜跑在距離約十公尺的前方。
  回頭一望。那群石面者沒有追過來。不過,他們尚未離去,站成一排揮舞各自的武器,彷彿在警告「如果膽敢再次靠近這裡,我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不能回寺院,只能逃跑。
  全速奔跑約十分鐘之後,漸漸放慢腳步。
  「……奇薩爾基呢?」
  聽見桃樂絲的提問,卡爾亞搖搖頭。和那群石面者一樣,臉上毫無表情。卡爾亞沒有悲傷的資格。當然會感到遺憾悔恨,但是不管再怎麼後悔,奇薩爾基也無法死而復生。毫無意義。
  儘管個性有些神經質、膽怯懦弱,卻會靜靜傾聽人類說話,溫馴乖巧。深藍色的鱗片非常美麗,奇薩爾基明明是那麼好的麟豹馬……
  羅克似乎正在談論那群自稱神官的石面具集團。
  「——那個石面具可能是——」
  「我曾在寺院看過臉部和那個面具十分相像的雕像——」
  「不是武器,而是工具——」
  卡爾亞打算邊快步行走邊側耳聆聽,不過幾乎是左耳進右耳出。為什麼會受到如此大的打擊呢?因為喪命的不是人類,而是鱗豹馬。一定是這樣。
  拉開外套的帽子,雨水直接打在臉上。雨勢似乎稍微變大了一些。
  「卡爾亞?」
  桃樂絲拉住卡爾亞的袖子。
  點頭的同時,卡爾亞突然甩開桃樂絲的手。
  「……啊。對不起。」
  「沒關係。別在意。比起這個,你沒事吧?」
  「我沒事唷。啊啊……這就是所謂的禍不單行嗎?」
  「咦?」
  「有腳步聲。」
  卡爾亞停下腳步。目前的所在位置離寺院多遠呢?感覺剛剛沒有花費太多時間。不過,一行人從河岸爬上斜坡,在密林走了一會兒。實際上應該已經經過一個小時。
  「從南方傳來的。」
  與其說是腳步聲,不如說是震動。從樹木縫隙間,隱隱約約可以窺見某種黑影。
  南方是朝呀河的下游方向。當然,彼克路特村與營地也在那裡。
  「好、好像離這裡很近……?」
  由於曾經在斜坡跌倒一次的緣故,艾爾吉娜滿身泥濘。羅克指向西方。
  「只能往那邊逃。」
  「卡爾亞。」
  桃樂絲看向卡爾亞,尋求最終的判斷。明明事態緊急,卡爾亞卻有些心不在焉。受到奇薩爾基那件事的影響嗎?影響過大。這樣不行。卡爾亞搖搖頭。水珠從濡濕的頭髮飛濺而出。
  「大家聽從羅克的意見逃跑!動作快!」
  「卡爾亞呢?」「卡爾亞哥哥呢!?」
  「我負責阻擋魔神繼續前進,趕快逃!」
  「既然如此,艾爾吉娜也——」
  「我自己一個人做就好!」
  卡爾亞向始終佇立在原地的桃樂絲使了一個眼色。她能理解嗎?出乎意料之外,背部被羅克輕推的瞬間,桃樂絲開始逃跑。艾爾吉娜也追在羅克與桃樂絲的後頭。看見這副景象,卡爾亞把手甲裝備到雙手。
  上次魔法失控,導致卡爾亞嚴重嘔吐。不過面對魔神這個對手,為了爭取時間,只能使出《大絕窖》來拖延。問題出在觸媒。《大絕窖》的觸媒——多瑪克之骨,卡爾亞身上只剩下再使用一次的份量。往後不知道還會遇上什麼狀況。可以的話,卡爾亞希望盡量不要耗盡觸媒。
  魔神似乎已經察覺到附近有人。周圍響起一陣聲音……近乎轟隆巨響的聲音。魔神往這邊跑過來。不能再失控。要控制住。完美地操控魔法。眨眼。開門。
  「來吧,正三位地靈辨顛……!」
  魔神的身影映入眼簾。紅色的單眼。控制、要控制住。注意詠唱咒文的發音。絕不能出任何差錯。魔神、來了。
  「撐起堅如磐石之岩土 孕育萬物萬靈的大地之母——」
  卡爾亞彎下腰,雙手貼向泥濘不堪的地面。一半的意識集中於魔法;另外一半的意識拚命說服自己:沒問題,一定能成功。
  「穿透虛無之慟哭——大絕窖……!」
  只差一步,魔神就要踩碎卡爾亞。《大絕窖》開始發動。全身散發紫色光芒,靠雙腳站立行走,外表看似河馬的辨顛,鑽進地底,同時讓星磁力產生作用。瓦解泥土與岩石的結合。讓地面軟化,結構變得脆弱,進而坍塌。卡爾亞當然不可能看見發生在地底的事情,不過對於整個過程,還是知道得一清二楚,連繁枝細節都能清晰感受到。
  卡爾亞往後退。地面向下凹陷成缽狀洞穴,連同周圍的樹木也被捲進去。魔神維持抬起右腳的姿勢,沉入地底。身體往後傾斜。就在快要往後倒下來之際,魔神使用雙手支撐住龐大身軀。一切動作戛然而止。
  地面停止坍塌。所形成的洞穴深度,大約只到魔神的膝蓋。
  「只有這個程度!?為了避免失控,過度壓抑力量嗎……!」
  自己真的非常不擅長地靈魔法。在心中嘟囔「像這種覺得地靈魔法棘手的主觀成見只會礙手礙腳」的同時,卡爾亞準備朝西方逃跑。只是為時已晚。正確來說,如果魔神陷入更深的洞穴之中,魔法沒有失敗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吧。
  魔神輕而易舉地將上半身往前傾,然後伸出手來。
  會被碾碎!
  即使只有一根手指頭擦撞到,卡爾亞也會粉身碎骨。
  拚命縱身一躍,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攻擊。不過跳躍過去的方向,有棵樹木。咚!卡爾亞一頭撞上樹幹。那一瞬間,眼前景色轉變成一片漆黑。什麼?怎麼回事?頭撞到樹幹。卡爾亞蹲坐下來,搖了搖頭。
  「好痛……」
  「卡爾亞……!」
  為什麼會聽見桃樂絲的聲音?幻聽嗎?不對。真的存在。桃樂絲就在附近。瞪大雙眼,注視著把手搭在樹幹,蹲坐於地的卡爾亞。
  擔心卡爾亞的安危,所以折返回來嗎?為什麼?
  這樣不行啊!
  「卡爾亞——你流血了……」
  聽桃樂絲這麼一說才發現。右眼的視線被遮蔽。伸手一摸。液體。濕淋淋的液體。不是雨水。是血嗎?從頭部流下鮮血嗎?
  「桃、桃樂絲……!」
  卡爾亞站起來,跑過去摟住桃樂絲。準備逃跑之際,魔神那宛如巨大鐵鎚的手再次從天而降。身體跌落地面,轉了一圈。勉強度過被壓扁的危機。就在此時,桃樂絲的藍色雙眼目光炯炯,發出燦爛奪目的光芒,口中不斷低聲呢喃著「死」、「卡爾亞會死」、「萬一死掉的話」之類的話語。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緊接著,伴隨一聲尖叫,桃樂絲全身散發出一股宛如衝擊波的能量。卡爾亞被吹飛。背部狠狠撞上某處的某個物體,導致卡爾亞一時呼吸不過來。
  要趕快站起來,卡爾亞心想。
  一定要立即阻止……阻止桃樂絲。要趕快站起來。
  不過,身體卻不聽使喚。頭好痛。一陣一陣抽痛著。連自己到底有沒有在呼吸都搞不清楚。不對,有在呼吸。聽話啊,身體!乖乖聽我使喚。卡爾亞擦掉滲入眼睛的鮮血。開始搜尋桃樂絲的位置。找到了!桃樂絲就站在那裡。
  藍色眼瞳散發如烈火般熊熊燃燒的光芒,頭上長出短角,身體微微前彎,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膝蓋彎曲,桃樂絲與魔神相互對峙。
  這不是譬喻,事實上,桃樂絲真的與魔神雙雙對峙著。面對面,互相瞪視,雙方皆文風不動。
  魔神還陷在洞穴中,維持爬到一半的姿勢,紅色單眼轉向桃樂絲。
  魔神正看著桃樂絲。
  「呼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桃樂絲從喉嚨深處發出不知該說是聲音還是氣息的聲響。聽起來很像野獸的威嚇聲。而且不只是「很像」,令人驚訝的是,魔神看起來似乎被桃樂絲的威嚇聲給震懾住。
  「什、什麼……」
  卡爾亞不懂。怎麼可能懂呢?眼前這副詭異情景,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因此,當魔神開始動起來時,「這樣才合理嘛」的念頭率先閃過腦海。接下來,理所當然的,卡爾亞暗叫一聲「糟糕」。話雖如此,又不能丟下桃樂絲,獨自一人逃跑。揹著桃樂絲逃跑,這個方法似乎也行不通。正確來說,卡爾亞的身體在短時間內無法自由行動。頭痛欲裂,眼前景象忽近忽遠,全身麻痺,彷彿只要一個疏忽,就會立即昏厥過去。
  打算從洞穴爬出來的同時,魔神舉起右手,瞄準桃樂絲揮過來。卡爾亞嚇到心臟差點停止。不過,彷彿無視體重與肌肉的性質和重量一般,桃樂絲做出看似受到別人操控的異常動作,跳到旁邊,躲過魔神的攻擊。
  接下來,朝著魔神飛奔而去。
  從正面逼近。
  毫不猶豫地奮勇向前。
  這是騙人的吧?
  停下來、停下來啊。
  卡爾亞大聲叫喚桃樂絲的名字。頭痛欲裂的感覺,讓聲音突然。間斷。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桃樂絲毫不畏懼地逼近到魔神眼前。她想做什麼?跳起來了。跳上魔神的右手。然後在右手上面快速奔跑。魔神大聲咆哮,發出「哦哦哦!哦哦哦!」的怒吼聲。聲音從哪裡發出來的?聽起來不像從嘴巴發出的聲音,可能是從頭部與脖子的縫隙發出來的。魔神憤怒失控,不斷揮舞右手。桃樂絲會摔下來……不對,桃樂絲再次跳躍。高高跳起,降落在魔神的右肩。從那裡起跑,踢了脖子根處一腳,然後跳到魔神頭上。頭?頭嗎?什麼?頭痛到快要裂開,寧願它乾脆一點直接裂開算了。卡爾亞抱著自己,而非魔神的頭,心想:什麼?什麼?什麼?桃樂絲想做什麼?到底想做什麼呢?妳到底要做什麼啊?桃樂絲!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魔神激烈掙扎著。
  不過,沒用的。桃樂絲已經抵達頭頂,似乎——露出一抹笑容。
  右手掌瞄準魔神的額頭,單隻眼睛的正上方,推壓下去。
  「acsep-mai-coman,thy-pher:善破碎。」
  桃樂絲說了什麼?卡爾亞距離太遠,聽不清楚。不過,卡爾亞看見桃樂絲的嘴巴開開闔闔,彷彿說了些什麼。緊接著……
  魔神停止行動。真的是靜止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魔神的胸前,浮現出某種花紋。閃耀著藍色光芒的那個花紋,是圖案嗎?還是文字呢?看起來像帝國語的形意符號,但是卡爾亞不會唸。《善破碎》。
  同一時間,單隻眼睛的紅色光輝逐漸減弱,消失不見,接著由藍色光芒取而代之。
  在魔神頭頂採取蹲姿的桃樂絲,身體微微搖晃。全身失去平衡,再這樣下去,桃樂絲會墜落地面。但是不管怎樣,桃樂絲還在魔神的頭頂。遠水救不了近火。卡爾亞無力阻止,也無計可施。桃樂絲一定會墜落地面。
  「嗚……!」
  現在不能再拿頭痛這種小事當藉口。卡爾亞一躍而起,拔腿狂奔。桃樂絲墜落下來。一定要趕上啊!側身滑行。不自覺地閉上雙眼。一股衝擊力襲來。清楚感受到接住某種東西的實感。這種重量感……絕對不會有錯。
  睜開眼睛。
  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轉。
  「桃樂絲。」
  連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糟糕。有氣無力,沙啞低沉的聲音。
  桃樂絲枕在卡爾亞的右手臂上,身體橫過卡爾亞的胸膛,呈現俯臥姿勢。卡爾亞的左手臂也被桃樂絲的雙腿壓在底下。
  卡爾亞動了動右手,用指尖觸摸桃樂絲的頭。
  「桃樂絲。」
  「……嗚……」

  桃樂絲抽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來。看向這裡。眼瞳的光輝已經消失,眼神看起來茫然恍惚。
  「……卡爾亞?」
  卡爾亞點點頭,閉起眼睛。耳邊傳來羅克與艾爾吉娜的聲音。抱歉,有點撐不下去了。原本想這麼說,最終還是沒說出口,意識漸漸模糊。沒有感受到昏厥過去的實感。等到再次睜開眼睛時,眼前景象緩緩地、大幅度地搖晃著。
  「嗚……」
  心中第一個湧現的念頭是「好難受」。這是怎麼回事?這裡是哪裡?好暗。
  「卡爾亞!」
  桃樂絲的臉突然進入視野。在正上方。眼睛閃閃發光,在高興什麼呢?漆黑長髮碰觸到卡爾亞的臉頰。啊啊——好噁心。桃樂絲轉頭看旁邊。
  「小魔!停下來,小魔!停下來!——羅克!艾爾吉娜!卡爾亞醒來了!」
  小魔是誰?不清楚答案,可是搖晃感驟然停止。感覺還是不太舒服,不過總算稍微緩過氣來,卡爾亞再次閉上眼睛。這次不是頭髮,換成某種更加柔軟紮實的東西碰觸臉頰。卡爾亞心想,手嗎?桃樂絲的手。
  「卡爾亞,你沒事吧?」
  「……嗯。這裡是?」
  「小魔的手上。」
  「小魔是誰?」
  「因為是魔神,所以取名『小魔』。」
  「咦?」
  卡爾亞慌慌張張地撐起上半身。定眼一看,卡爾亞與桃樂絲確實位於魔神的手掌心上。高度很高。羅克與艾爾吉娜位於下方,抬頭仰望著卡爾亞兩人。羅克把雙手圈成喇叭狀,大喊著「卡爾亞哥哥!你沒事真是太好了!」之類的話。
  這是怎麼回事?
  頭好痛,好想吐。卡爾亞本想搖搖頭,後來還是作罷。總覺得搖頭只會讓情況更惡化。試著碰觸自己的頭。有布纏繞其上,傷口經過簡單處理。
  「羅克幫你包紮的。」
  「……是嗎。不,那個不重要,這是……?到底怎麼回事……?」
  「不知道。當我發現時,不知道為什麼,小魔對我唯命是從,然後……就變成現在這種情況。」
  「對妳唯命是從……?」
  那個時候,桃樂絲把手按上魔神的額頭,魔神靜止不動。由於處於魔王顯現狀態,桃樂絲應該不記得當時的事。所以才會說出「當我發現時」這句話。——魔神會服從桃樂絲的一切命令。
  卡爾亞忍住頭痛,抬頭仰望魔神的頭部。藍色的單隻眼睛,彷彿目不轉睛地看著桃樂絲。
  因為天色昏暗,無法看清細部。不過,像這樣近距離地仔細一看,卡爾亞認為魔神果然就是虛神。原先可能更像一尊石雕像,被安置在寺院期間,一定被胡亂塗抹上石膏之類的東西,後來才漸漸剝落,最後終於露出真正的姿態。
  總覺得魔神和在阿拉尼斯市偶然碰見的虛神機長得非常相像。兩者的外型看起來都像是體型龐大的鎧武者,除了散發藍色光芒浮現在胸口,不知是文字還是圖案的花紋《善破碎》之外,其他部位毫無裝飾,除去所有多餘的物體,由最基本的零件組合而成,這就是虛神給人的印象。外型固然樸素簡單,卻是百般考究、厚重結實,很容易就會使人聯想到「這才不是魔神,這其實是兵器」。介於蛋形與圓筒形之間的頭型,完全不像人類。可能基於不需要仿效人類的考量吧。
  「……既然如此,乾脆連身軀都做成與人類截然不同的構造不就好了。」
  「卡爾亞?你說什麼?」
  「……沒事。」
  「傷口還痛嗎?身體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傷口不痛,也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你騙人?」
  在桃樂絲那雙藍色眼瞳的凝視下,卡爾亞忍不住想把內心想法傾訴出來,但是一想到奇薩爾基,心情頓時變得沉重無比。卡爾亞咬緊牙關,橫躺下來。
  「抱歉,我想休息一下。——盡量不要太搖晃……這種要求,它做得到嗎?」
  「我試著拜託小魔看看。」
  「拜託妳了。」
  卡爾亞閉起眼睛。虛神使。這個時常在童話故事中出現的字詞閃過腦海,悄悄嘆一口氣。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

  很久很久以前,這裡想必是用金箔銀箔裝飾,漆著五彩繽紛的顏色,壯麗非凡的祭祀場所吧。然而,如今這裡看起來只是一處古老荒廢的石造大廳而已。即使長久以來沒有整理修繕,這裡的建築仍然沒有腐朽坍塌,完完整整地殘存了下來。堅固構造非比尋常,令人難以置信。古人運用高超建築技術打造出這個場所,這是毋庸置疑的事。不僅如此,還得加上多到不合理的人力才有辦法建造出像這樣的建築物。也就是說,背後肯定存在著一股能夠動員大批人的強大勢力。再者,在即使稱之為「未開化之地」也不為過的內地裡,到底是誰、為了什麼目的,建造這座寺院呢?
  這個答案的重要線索,曾經存在於他正坐著的巨大座台之上。
  曾經存在,現在已經消失不見。
  以金屬與人造石建造得相當堅固的座台上方,它單膝跪地,環抱雙臂。維持這個姿勢,表面被塗上砂漿加強固定,度過一段漫長的歲月。
  當地人敬稱它為「魔神」,崇拜它,敬畏它,還把它當作巨大神像祭祀膜拜。當時應該有眾多神官跪在它的面前,日日夜夜獻上祈禱。
  從殘留下來的各種證據來推測,那位「偉大的王」命人在這塊土地建造寺院,派遣神官駐守此地。這座寺院同時也是王的陵寢,神官們的職責應該是永遠祭祀駕崩後成為神靈的王。
  不知從何時開始、發生什麼事、為了什麼理由,神官們紛紛離開這座寺院。這部分的詳情無從得知。因為遍尋不著任何相關紀錄、痕跡與證據。
  不過,或許是害怕神靈作祟的緣故,神官們決定把陪喪品與祭器留下來。寺院有被盜墓者入侵的跡象。位於十五公里遠的彼克路特村的村民們,似乎也拿走各式各樣的陪葬品。話雖如此,寺院內還是有許多沒人動過的建築物與房間。
  這可說是一種奇蹟。要說入侵者有所顧忌,也只能算是僥倖。
  拜此所賜,他的手下才能在位於寺院深處,俗稱「祈禱之間」的盡頭,發現通往王的陵墓的通路。陵墓之中,陳列著許許多多陪葬品。連他極其渴望得到的東西,也沉眠於此。
  「——不小心讓泰亞羅特等級的虛神失控暴走?話說回來,虛神會暴走啊?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不過虛神原本就極為罕見,可能只是沒有實例流傳下來而已……」
  他放開原本拿在手上把玩的石面具,粗魯地脫掉白色外衣。
  「比起那件事,重要的是那個魔法師吧。之前就覺得還有機會再相見,只是沒想到這麼快,而且還是在這種地方唷。這是所謂的因緣巧合嗎……?嘖。如果愛芹在就好了。」
  「請別開玩笑,頭領。」
  距離座台不遠處,橫躺在方形手提燈旁邊,嘴裡嚼著烏賊之類的脫水食材,似乎一直在傾聽他的自言自語。筋骨隆隆,身上佈滿朱黃斑紋的傑古拉古人,倏地起身,兇惡面孔扭曲變形。

  「完全無法預測愛芹小姐會闖出什麼禍來啊。她一定會大聲嚷嚷『好無聊』之類的牢騷。若只是把我重要的作業員當成玩具耍著玩,那就算了。萬一傷及寶物,就算她是頭領的那個,我也不能坐視不管。」
  「你少得寸進尺地豎著小拇指說什麼『那個』!伊耶魯哈!你這個大便頭!想被我一拳揍飛嗎?啊啊……?」
  「不是『那個』是什麼啊?保母嗎?那位小姐的胸部很豐滿吶。頭領差不多到了迷戀胸部的年紀吧?」
  「哦。你真的很想把原本就不長的生命線縮短到只剩下線頭的程度吶。有膽量。看來你的頭腦和鼻屎一樣,一無是處吶。」
  「真會講話。果然驗證那個道理?從嘴巴先出生,口若懸河的人,通常長不高唷。」
  「反正你只是從蛋孵出來的傢伙吧!動一動尾巴給我看啊!畜生!」
  祈禱之間裡,不只有他和伊耶魯哈,還有許多既是他的手下,也是以伊耶魯哈的左右手身分工作的作業員們。這些男人原本或坐或臥,各隨己願地吃吃喝喝,興高采烈地彼此閒聊。其中一半的人身上還穿著白衣,另外一半的人把白衣連同石面具扔到一旁。
  如今,那群男人全都戰戰兢兢地側耳傾聽他和伊耶魯哈的對話。其實像這樣互相謾罵,對於他和伊耶魯哈而言是司空見慣的事。男人們應該也明白這個道理,但是畢竟兩人是上下級關係——一位是組織領導者的團長大人,另一位雖是獨立部隊的小隊長,卻是他的部下。伊耶魯哈用那樣的口氣、態度來對待上司,不管怎麼看都是極為不妥的事。因此,追隨在伊耶魯哈底下的男人們,無一不感到膽顫心驚。
  「尾巴的話,想看多少都可以像這樣動給你看唷。」
  伊耶魯哈甩了甩尾巴,從鼻間哼了一聲。
  「讓小姐和佩羅出去散步是正確的。雖然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何時會回來,不過他們可是S級的獨一無二妖精、以及擁有超強再生能力的混沌種呢。絕對不會有危險。不必過度擔憂。」
  「你認為我會擔心愛芹嗎?別開玩笑了,伊耶魯哈。你這隻噁心蜥蜴。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啊!」
  「別害羞嘛,頭領。又不是小孩子。」
  「我沒害羞。你說誰在害羞啊?有膽說說看啊!」
  「不要生氣嘛。」
  「我才沒有生氣。我只是有點在意那個魔法師而已。不止一次,甚至二度來攪局。只有魔法能力高強這點可取,其實只是個小鬼罷了。可是如果不盡早斬草除根,總有一天會釀成大禍。我一直有這種預感。」
  「預感嗎……」
  伊耶魯哈聳聳肩,拿起滾落在附近的錫杖。這根錫杖是在王的陵墓發現的陪葬品。不知幸還是不幸,直到今天才弄清楚這根錫杖不單單只是祭器,還是隱藏著使魔法無效化之能力的遺物。
  「說的也是。如果不是拿著這個,我就得挨上一記那個小鬼的魔法攻擊。我知道幾名魔法師,但是從來沒見過出手這麼快的傢伙。」
  「最好不要小看他,否則就是自討苦吃。那傢伙的魔法可以讓戰車聖靈停止運作唷。別說是槍,就連大砲子彈都無法打傷虛神機,但是那傢伙卻能用與時代脫節的魔法停止虛神機的行動。」
  「按照那台戰車聖靈的狀態,能動就不錯了。如果不是這樣,怎麼可能給頭領當玩具玩呢。話雖如此,你居然把戰車聖靈丟下,自己跑走!」
  「別生氣嘛,伊耶魯哈。那都是過去的事啊?」
  「閉嘴,傑克•拉法羅。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勉強加入暗黑流星團這種盜賊集團!一切都是為了虛神啊!」
  「這個我知道啦!而且我們暗黑流星團才不是盜賊!」
  「不然是什麼!盡幹些酒類、槍枝、毒藥的違法製造與私下販賣等壞勾當!甚至出售不知從哪邊撿來的妖精,接下來終於跨足人口販賣業嗎?如果不是盜賊,那就只是單純的無賴、惡徒……!」
  「我是為了賺錢啊!在這個世上,不管做什麼都需要錢……!你可不要忘了,拜我賺來的骯髒錢所賜,你們『村雨』才能心無旁騖地投身尋找虛神的工作!」
  「啊啊,我心存感激唷!向見鬼的惡徒致上見鬼的感謝。所以不管你把虛神拿來做什麼,我都不會插嘴!你應該懷有某種企圖吧?到我死之前,只要能多看到一台虛神,使虛神重新動起來,我就心滿意足了!」
  「別忘記你說的話,伊耶魯哈。」
  深紅色眼瞳散發出淡淡光芒,傑克•拉法羅慢慢靠近伊耶魯哈,彎下腰來,把拳頭抵在傑古拉古人那渾厚的胸膛。
  「只要你謹記你說過的話,我就會讓你見識到形形色色的虛神。我會不惜砸下重金支援你們。找到虛神,讓虛神重新活動吧。帝國那方面,似乎也有人盯上虛神。我們要贏過那群傢伙——比世界上任何人早一步找到更多的虛神。」
  「哈!」
  伊耶魯哈揮開傑克的拳頭。
  「既然如此,你就不要把虛神丟在那些帝國蠢蛋們遊蕩出沒的大街上!」
  「讓泰亞羅特等級的虛神失控暴走的愚鈍蜥蜴沒有資格批評我!」
  「那是意外,那台虛神的機體本來就有問題!只是把鑰匙拔起來重插上去,照理來說不會啟動虛神才對啊!」
  「還敢找藉口,真是丟臉啊!體型那樣巨大的虛神可是很難找到的啊!」
  「我也覺得很可惜,但也無可奈何啊!根本不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阻止虛神!」
  「趕快給我想出辦法來啊!可惡!越講越生氣!因為聽見超巨大的傢伙即將成為我的囊中之物,我才飛奔過來——」
  「團長!棟樑……!」
  穿著卡其綠服裝的年輕團員匆匆跑進祈禱之間。不用說,「團長」指的是傑克•拉法羅;「棟樑」則是伊耶魯哈。暗黑流星團獨立部隊《村雨》的隊長,這是巴斯查克•迪亞麥圖•伊耶魯哈在團內的正式職位,不過部下們都稱呼他為「棟樑」。
  「發生什麼事?卡圖。」
  「那、那個……」
  年輕團員卡圖氣喘吁吁地跑到伊耶魯哈身邊,做了好幾次深呼吸。身上佩帶長刀,鬢角與臉頰皆有刀傷。村雨這個部隊專門尋找虛神的下落,調查、挖掘遺跡,分解虛神,理解其構造,重新組裝,累積許多維修相關的技術與知識。不過,收集情報與行使武力的工作,主要由幾名隊員擔任。卡圖就是其中一名。
  「把魔法師一行人趕走之後,我尾隨在他們後方——那些傢伙遇上虛神,然後……該怎麼說才好呢?」
  「如果那是你無法理解的事,就直接把看見的景象說出來吧。」
  「遵、遵命。一個女人——年輕、留著長長黑髮的女人……長出角來,眼睛散發藍色光芒……」
  「……你說的不是夢境,真的是親眼所見的事情?」
  「千真萬確。」
  傑克舔了舔嘴唇。
  女人?是那個女人嗎?
  桃樂絲。
  「至少到剛剛為止,他所講的都是真的。我可以保證。」
  「確、確實如團長所言。這不是夢也不是幻覺……那個女人讓虛神停下來了!」
  「什麼!?」
  「你說什麼……?」
  「你說停下來——她、她怎麼讓虛神停下來的!?」
  「我、我不知道!我只看到虛神的胸前浮現出刻名後,停止暴走,恢復正常啟動的狀態……」
  「……那個女人,難不成是『因子持有者』?」
  伊耶魯哈低聲呢喃的同時,用右手緊緊握住自己的左拳頭。
  因子。如果那個女人……桃樂絲是因子持有者的話……
  桃樂絲持有遺物。一把材質優異,顏色漆黑,能自由伸縮的劍。頭上曾長出角。她絕對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她的非比尋常之處,和才能、能力、財力那些因素都沒有關係,而是血統。傑克靜靜咬緊牙關,用力揪住自己的灰色頭髮。血統。古老的血統。
  那個女人還年輕。年紀大約十四歲~十六歲左右吧。在世上,大約這個年紀的因子持有者有幾人呢?
  只能說「不知道」。按照理論來推斷,每個人都可能是因子持有者,不過那畢竟只是理論。一對住在附近、再尋常不過的男女結合,生下因子持有者,這種機率微乎其微。直截了當地說,繼承曾被稱為「虛神使」的君王們之血統的人就會擁有因子。這個可能性最高。
  如果是這樣的話,最近耳聞遭到帝國毀滅的國家是個古王國,而且王族全數滅亡。難道——真是如此嗎?雖然令人難以置信,卻也不能斷言絕無可能。如果那個女人……桃樂絲真的是因子持有者的話……
  「雷貝爾塔德魔王國的公主嗎?」
  「有三名公主,不過應該全都喪命了。」
  不愧是伊耶魯哈,只要一扯到與虛神相關的事,腦筋就會動得特別快。即使傑克完全沒做說明,伊耶魯哈也能察覺傑克的想法。
  「我聽說王族相關者,包含女人小孩在內,不是戰死就是自殺唷。」
  「可能利用替身讓一個人逃過一劫也說不定。如果我是君王,一定會做這種安排唷。」
  姆……伊耶魯哈低聲沉吟,摸了摸鼻尖,轉身面對卡圖。
  「在那之後,虛神怎麼了?」
  「那個女人坐上虛神。啊啊,那台虛神不是虛神機,當然不能乘坐……她是坐到虛神的手上。」
  「完全受她支配嗎?」
  傑克嘖了一聲,用後腳跟踢了石地板一腳。
  一瞬間,深紅色的眼瞳燃起搖曳火焰。

  「除了我以外,虛神居然會承認他人為主人。令人生氣,真是令人生氣啊,混帳東西。絕對不能再這樣下去。」
 楼主| 发表于 2017-7-23 22:1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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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章 我們不相信「說出實話就能解決一切」這種自我安慰的謊言
  帝曆三七八九年七月八日第七帝國吉多雷洲朝岈河流域


  ……這裡是、哪裡?
  出聲詢問後,在前方操控著馬,肩膀有棱有角,背部厚實寬闊,戴著三角帽的男人回過頭來,大大鷹勾鼻底下的長鬍鬚上下擺動……
  「你在有篷馬車的載貨台上唷。」
  男人如此回答。只要一提問,男人就會照實回答。
  ……大叔你是、誰?
  「我的名字是梅鐸。只是一介魔術師。」
  不過……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唯有這個問題,男人毫無回應。在那之後,我不再追問這個問題,也不去思考為什麼我會坐上這個男人的馬車四處旅行。
  我的故鄉是個小城鎮,遭到帝國軍夜襲。許多人遇害身亡,遭到粗魯對待,被奪走一切。我的父親也因此喪命。母親受盡凌虐,最後還是離開人間。哥哥、爺爺、奶奶也已經死掉。住在附近的叔叔帶著我逃亡,不過最後叔叔被抓住,我則是躲起來,獨自一人躲起來。在我藏身暗處的期間,一切落幕。事情結束後,孤單一人的我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屍橫遍野的城鎮裡,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偶然路過的魔法師收留我為止。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回想起這段經歷。不是遺忘,只是想不起來。連作夢也不曾夢到過。那段記憶被深埋在內心深處,牢牢封印起來。至於封印者,應該就是那位魔術師。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無論如何都不回答這個問題。那位魔術師施展魔法,把那段駭人記憶封印住。
  於是,我和魔術師展開旅程。魔術師總是穿著相同款式的黑色衣服,戴著相同顏色的三角帽。身材高挑,體型消瘦,但是整體骨架結實精壯,留著長長的頭髮與鬍鬚。鷹勾鼻,不苟言笑的面容上,刻劃著好幾條深深皺紋。外表看起來像個老人,卻沒有給人上年紀的印象,或許是因為頭髮與鬍鬚一片漆黑、亮色雙眼清澈明亮、低沉的聲音渾厚宏亮、總是把腰桿挺得筆直的緣故吧。
  總而言之,我坐著馬車,和這位魔術師踏上旅程。魔術師是馬夫,而我固定坐在載貨台上。我們周遊各地。每到一個城鎮,魔術師多半會在眾人面前表演魔法。魔術師會停下馬車,把老舊的青銅手杖掛在手肘,張開雙手站起身來。然後,人潮就會自然而然地聚集過來。等到人潮夠多的時候,魔術師大多會施展起火的魔法。在空無一物的地方,轟!火焰倏地燃燒起來,緊接著消失不見。光是看見這副景象,人們就會大吃一驚,發出歡呼聲。此時,魔術師一定會輕輕點頭……
  「這就是魔法。」
  然後說出這句話。沒有露出任何笑容,接二連三地施展出不同的魔法,即使人們把揉成一團的紙鈔丟過來,也不去撿起來。當人潮逐漸變少之際,魔術師才會宣佈:
  「今天的表演到此結束。」
  魔術師沉默不語地佇立在原地,直到人潮完全散去為止。接下來,魔術師終於開始撿拾紙鈔,我也會幫忙撿拾。魔術師不會仔細清點數量,所以我將紙鈔一張一張攤平,捆成一束,收到上鎖的箱子裡。
  偶爾來到鄉村,「希望您能殺死攻擊山羊與羊的野獸」、「希望您能想辦法趕走會吃人的蜥蜴人」、「希望您能處理山中有邪惡妖精出沒的問題」總會有人向魔術師提出這樣的請求。每當遇見這種情況,魔術師不會確認報酬的多寡,立即點頭答應,留下我一個人,獨自去打倒野獸、蜥蜴人與邪惡妖精。我會擔憂得坐立難安,但是魔術師每次都會平安歸來。偶爾會讓野獸逃走,不過若是蜥蜴人或邪惡妖精之類的,魔術師一定能準確無誤地取走他們的性命。「請你教我魔法。」我向魔術師一再懇求。
  「我只有一個條件。我梅鐸只是一介魔術師。我能教你魔法,但是無法成為你的導師。原因是我終日追求屬於我的魔法,為了窮其究竟、達到完美境地,日日夜夜埋首鑽研。這就是我的『魔道』。我自稱魔術師的原因,源自於很久以前世人稱魔法師為魔術師的典故。對於行走於魔道的我而言,魔術師一直是我的導師。因此,我無法成為你的導師。如果你願意接受這個條件,我可以教你魔法。」
  我接受這個條件,我不介意!我立即做出回答。雖然心裡覺得「這個人說的話好奇怪喔」,卻漸漸喜歡上作風獨特的魔術師。
  從那天以後,不稱呼魔術師為「師父」,而是如同往常一樣稱呼他為「梅鐸先生」,以此為條件,我開始接受魔法的啟蒙教學。我在轉眼間進步飛快,有時後會讓梅鐸先生驚訝地瞪大眼睛。我擁有學習魔法的才能,而且天分恐怕比梅鐸先生還要高。關於這方面的事,魔法師總能了然於心。不過,我沒有說出口,梅鐸先生也不曾提及這件事。可是毫無疑問的,我們兩人皆心知肚明。
  很明顯的,梅鐸先生打算把畢生所學的魔法都傳授給我。我也想全部收為己有。為了報答明明不是我的導師,卻願意傾囊相授的梅鐸先生,我必須牢牢記住習得的魔法。對我來說,這也是一份無上的喜悅。
  另一方面,以魔法師的身分邁向未來的生活,也為我帶來焦急與憤怒。魔法之道險峻崎嶇。我靠著梅鐸先生給予的手抓凹槽與踏板,順利登上這片斷崖絕壁。但是,梅鐸先生歷經多少難關,又曾飽受多少風霜呢?忍耐各種艱辛困苦,朝自己相信的道路前進,我逐漸明白其中的可敬之處。世人對待梅鐸先生的態度不盡相同,每次看見把梅鐸先生當成變小戲法的奇術師,大聲起鬨,肆意嘲笑的卑鄙臉孔,以及把梅鐸先生當成有求必應的便利屋,只用一點小錢就想使喚梅鐸先生的鄉下佬的紅通通狡猾臉龐,我就氣到火冒三丈。我認為他們的態度極為不妥。各位,你們要心懷敬意啊!梅鐸先生非常了不起,是一位很偉大的人唷。他的魔法拯救了許多人的性命。不准笑。不要用小石頭冒充揉成團狀的紙鈔丟過來。瞧不起梅鐸先生的你,又有多厲害呢?至今為止做過什麼貢獻呢?以後有何打算呢?和梅鐸先生相比,你們這些人等同於廢物一般。
  不過,梅鐸先生絲毫不以為意,繼續表演魔法,用魔法幫助人,教我學習魔法。梅鐸先生的自尊心很強。真正高尚的人,即使遭人謾罵、嘲笑、侮辱,也能處之泰然。
  梅鐸先生之所以到處表演魔法,是為了延續魔法的生命之火。為此,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梅鐸先生把魔法之火展現在世人眼前。世人對於魔法的評價不外乎是與時代脫節、不實用、微不足道的騙人戲法等等。不過,親眼見證真正的魔法之後,或許就會讓人產生「以成為魔法師為志」的念頭,即使只有一個人也好。只要世上還有魔法師,魔法就不會滅絕。
  無關報酬的多寡,梅鐸先生幫助他人,只是為了證明魔法的實用性。魔法不是戲法。真正的魔法具有威力,是能造成破壞的駭人力量。正因如此,非得將魔法用在正途不可。若是正確使用,魔法就能拯救人命。
  那是梅鐸先生的信念,但是梅鐸先生從來不曾親口說過那些話。因為梅鐸先生不會隨隨便便把這種事掛在嘴邊。這些都是我待在梅鐸先生身邊仔細觀察,而後察覺到的道理。
  近來,與其說梅鐸先生的頭髮與鬍子漸漸轉白,不如說在轉眼之間混雜了許多白色毛髮。聲音不再像往常一樣宏亮有力。原本就消瘦的身體變得瘦骨嶙峋。皺紋加深,數量增多。腰桿依舊筆直,不過從坐姿轉換成站姿之際,必須把手撐在膝蓋上才能站起來。這種事情,以前從來不曾發生過。梅鐸先生偶爾會拄著青銅拐杖走路,一發現到我的視線便立刻收起拐杖。
  一切來得如此突然。
  梅鐸先生和我多半睡在有篷馬車的載貨台。梅鐸先生每天都會先起床,然後我才會醒來。但是,那天早上卻不一樣。我翻個身,睜開眼睛,發現梅鐸先生還躺在身邊。不是在睡覺,梅鐸先生的眼睛是睜開的。「怎麼了?」一聽見我的詢問……
  「我似乎不行了。」
  梅鐸先生以沙啞的聲音回答道。那一瞬間,我終於明白。
  一直以來,梅鐸先生的健康狀態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差。梅鐸先生的身體狀況可能已經惡化到一般人難以忍受的地步,但是梅鐸先生強忍下來。我實在是有眼無珠,只是不願去承認。我一直看著梅鐸先生,應該明白梅鐸先生擁有異於常人的堅強意志,能用精神力壓制肉體,逼迫肉體乖乖聽話。不過,人的肉體畢竟是物質,有其極限。梅鐸先生拚命忍耐,直到肉體瀕臨常人無法承受的最大極限。默默忍受一般人無法承受的痛楚,到最後終於精疲力盡。
  梅鐸先生沒有起床的意思,還說不需要食物與水。即使我試著餵水,梅鐸先生也會閉起嘴巴拒絕喝水。梅鐸先生意志消沉、身形消瘦許多,看起來就像一名宛如枯樹般的老人。梅鐸先生終於變成老人。
  話雖如此,初次聽聞實際年齡之際,我還是驚訝得合不攏嘴。
  「我已經八十八歲。從十一歲開始學習魔法,在二十七歲那年自稱魔術師。成為魔術師的時間超過六十年。我不能當妳的導師,不過包含妳在內,我教導過幾個人學習魔法。在這些人當中,妳是天分最高的魔法師。在人生的最後階段,能遇見妳這位魔法師,對我而言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
  說到這裡,梅鐸先生緩緩舉起右手。他想幹什麼呢?儘管不明所以,我還是伸出手,想要握住他的右手。不過,沒有碰觸我的手,梅鐸先生輕輕撫摸我的頭髮。任誰看見都會覺得稀奇的、我的湖藍色頭髮。
  「老實說,在那個城鎮和妳相遇之際,我有種如獲至寶的感覺。妳的頭髮是上天賜與的寶物。」
  即使是我也聽得出來這是離別的話語。不過,我還不想跟梅鐸先生分開。
  我鼓勵梅鐸先生不要放棄希望,想辦法補充養分,為他按摩身體,持續向他喊話。最後,梅鐸先生不再做出任何回應。可能想要回應卻無能為力也說不定。如此一來,我反而刻意說出一些刺激梅鐸先生的話。梅鐸先生,梅鐸先生是一位魔術師吧?你想追求屬於自己的魔法,窮其究竟吧?你還沒達成目標吧?所以必須繼續生存下去吧?現在還不能撒手人間吧?尚未達成目標就死去,令人很不甘心吧?如果覺得不甘心,活下去、活下去、努力存活下去吧!梅鐸先生,請你活下去,再活久一點……
  「目標、確實尚未達成。」
  被我痛罵一頓後,梅鐸先生斷斷續續地開口說道。
  「目標、尚未達成。」
  把這句話重複一遍之後,梅鐸先生便閉起嘴巴。我繼續斥責梅鐸先生,直到累到睡著為止。醒來後,發現自己倚靠在梅鐸先生身上。
  梅鐸先生的身體冰冷。嘴角流下鮮血。我馬上發現梅鐸先生不是自然死亡,而是服毒自殺。接下來或許還能苟活幾天,不過梅鐸先生可能認為那種生存方式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根本毫無意義,於是做出這個決定。為了自己,同時也為了我——為了讓遲遲無法做好心理準備、手忙腳亂的我能夠早日解脫……
  好過分唷,梅鐸先生,你好過分。

  我只是想和梅鐸先生在一起,即使延長一分半秒也好。
  梅鐸先生錯了。做出錯誤的決定。
  不過,梅鐸先生之所有這麼做,原因出自於他的顧慮、溫柔,以及對我的體貼。我非常明白,甚至明白到痛徹心腑的地步。真的是痛徹心腑。深知箇中道理的我,內心好痛、好痛、痛到令人難以忍受。
  因此,我遵照梅鐸先生藏在懷中的遺書——以條列式寫法,鉅細靡遺地列舉出各種指示,文末添寫梅鐸先生賦予我身為魔法師的名字,以及記錄對我的感謝之意。——將梅鐸先生埋葬,在那之後,我沒有流下一滴眼淚,戴上三角帽,露出坦然舒暢的表情,踏上旅程。
  沒多久,我便習慣單獨一人的旅程。在與梅鐸先生旅行的過程中,我已經學會如何生存下去,也找到自己身為魔法師該做的事。梅鐸先生毫不吝嗇地將畢生所學的魔法教導授予我。我認為梅鐸先生希望我能走出屬於自己的一條路。要如何運用梅鐸先生的魔法端看我想怎麼做,那是我的選擇、我的自由。於是,我決定依照自己的意願,繼承梅鐸先生的遺願。
  我要讓梅鐸先生的魔法,昇華到更高等的境界。幸運的是,我擁有凌駕梅鐸先生的天分。利用這份才能作為武器,探究梅鐸先生的魔法原理,使其到達完美境界。這就是我的「魔道」。總有一天,我會抵達那條道路的終點,向世人自稱「魔術師」。
  在那之前,我艾爾吉娜只是一介魔法師。
  十四歲那一年,我永遠失去八十八歲的梅鐸先生,獨自一人,展開旅程。
  即使遭人取笑也能挺起胸膛表演魔法、擊退怪物並且收取微薄酬謝金,不若梅鐸先生那般人格高尚的我,無法做出諸如此類的崇高事蹟。取而代之的,我懂得擅用自己的武器——梅鐸先生所欠缺的、我的武器。我是女人,罕見的髮色引人注目,雖然稱不上是絕世美人,不過長相很討男人喜歡,身材也發育得越來越有女人味。我運用這份武器,將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梅鐸先生自視甚高,絕對不做趨炎附勢、卑躬屈膝之事。無論對方是愚昧的大人,還是年幼的小孩,態度始終一致。我則相反。用盡手段利用笨蛋。奉承強者,使目的得以順利達成。
  我的個性急躁,不像梅鐸先生那樣忍耐力強,但是我遠比梅鐸先生熟悉人情世故。
  我總是單獨一人,從來不曾感到寂寞。
  「話雖如此,妳一個女人,偶爾也會眷戀男人的體溫吧?」
  不管走到哪裡,都會遇見對我說出這番求愛話語的笨蛋。一人、兩人、三人四人……到處都有。我一點兒興趣都沒有。男人根本就是垃圾。全都是垃圾。對我而言,只有「有沒有利用價值」的區別,僅此而已。那些不會使用魔法的男人,我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裡。
  至少必須是比梅鐸先生還要厲害的魔法師。如果出現比我還能熟練操控魔法的男人,我說不定會對他產生興趣。不過,那樣的男人絕非俯拾即是,符合條件的人數必定寥寥無幾。
  「哎呀,有什麼關係呢?看妳的模樣,妳也不討厭吧?」
  ……沒有這回事。我這副模樣不是用來勾引像你這種毫無才能的笨蛋,而是雖然身為垃圾卻具有利用價值的蠢男人,讓他們對我言聽計從。明白我的意思嗎……?
  想要揮開男人的手。奇怪。掙脫不了。男人的力氣異常地大。我被按倒在地。怎麼回事?我明明知道一百種以上趕走這種垃圾的方法啊。難道不能在情況演變至此之前,想個辦法解決嗎?
  「可以吧,喂,可以吧。不要抵抗,只要一下下就好,好嗎?」
  男人把臉埋進胸部。令人作嘔的嘴唇貼上來。鬍鬚好扎人。黏稠的唾液附著在肌膚上。恐懼爬滿全身。內心湧起一股想要大聲尖叫的衝動。
  不行!
  救救我,絕對不把這種話說出口。雖不像梅鐸先生那般崇高,不過我也有我的自尊心。絕不能因為這種事發出慘叫聲。
  睜開眼睛。
  ……原來我剛剛一直閉著眼睛?
  男人壓上來,打算脫掉自己的褲子。這裡是帳篷之中。
  原本正在睡覺。突然有個男人趁我熟睡之際闖進來。正確來說,我現在正遭到那名男人侵犯……
  「嘖……!」
  這一瞬間,艾爾吉娜完全清醒,拔出偷藏的折疊小刀,抵住男人的脖子。魔術師梅鐸稱這把小刀為「諾迦彌」。不清楚這把小刀的來歷,看起來不像高價品。不過,由於保養得當,構造簡單,小刀不曾發生故障。魔術師梅鐸送給艾爾吉娜的這把諾迦彌,刀刃長度只有短短十公分,卻足以當作護身武器。只要像這樣切下一塊皮膚,那個垃圾就會害怕得直打哆嗦。
  「請你現在立刻離開艾爾吉娜,不要讓艾爾吉娜看見你第二次。如果不乖乖照辦……小心命喪黃泉唷。」
  「咿!」
  男人被踢飛,一頭撞上狹窄帳篷的天花板。
  「不、不是的,我、只是……一時衝動……而已。這、這件事我不會說出去,所以妳也……」
  趁女人熟睡時闖進來,只要自己不說就能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男人就是這種生物。狂妄自大,毫不掩飾累積於內心的慾望,把所有過錯都推給被施暴的女人,辯稱都是因為她們行為放蕩不檢點,才讓人有機可乘,還責罵那些失貞的女人毫無價值。不管在哪個地方,這種男人都多到令人厭惡。或者該說那樣才是正常的。
  「別說了,請你趕快出去吧?你好臭。立刻給我消失。」
  「……不、不准對任何人說唷!聽懂了嗎!」
  就連臨走前的威脅台詞也是千篇一律,沒有怒意,只有啞口無言。艾爾吉娜用布擦拭胸口,皺起眉頭。果然令人不悅。被觸摸了。不僅如此,甚至連肌膚都被弄髒。那個垃圾。應該殺死他才對。取走他的性命,心情或許能爽快一點。不能原諒他。
  屈起膝蓋,雙手環抱雙腳,艾爾吉娜靜靜地維持這個姿勢好一會兒。氣憤難耐,胸口悶得難受,心臟隱隱作痛。不知為何,好哀傷。可能是過度懊悔衍生出悲傷情緒的緣故吧。沒有等到心情平復,艾爾吉娜走出帳篷。
  離日出還有段時間,天空開始漸漸泛白。營地鴉雀無聲。大部分的村民們都還在睡覺。除了剛剛落荒而逃的那名垃圾以外,其他人似乎尚未清醒。
  營地周圍架設著幾個帳篷,艾爾吉娜被分配到入住其中一個帳篷。
  巨大的魔神單膝跪在最大的帳篷旁邊。單隻眼睛散發著微弱的藍色光芒,胸口的圖騰隱約浮現,看起來簡直就像醒著似的。
  村民們視把魔神帶回營地的桃樂絲為「神之使者」、「天賜之子」,不對,是「神之子」、「神之女」之類的身分,心生敬畏,殷勤款待。村長與十指眾協議的結果,取消把哈諾或羅克當成活祭品獻出去的計畫,然後一點一滴地開始進行返回村莊的作業。
  不過,雖然提供帳篷以供居住,但是對於兩位魔法師的待遇似乎尚未確定。明明什麼事都還沒決定,兩人所受的待遇還是出現落差。卡爾亞是桃樂絲的同伴,又是男人,自然備受重視。身為女人的艾爾吉娜則明顯受到輕視。
  大概可以想像剛剛那個垃圾會夜襲艾爾吉娜的原因。
  一定是因為剛剛那群愚蠢的男人一邊喝濁酒一邊把艾爾吉娜當作話題閒聊的緣故吧。
  當然,內容肯定盡是一些下流猥褻的話。最後醉意漸濃——誰敢去試試那個女人的滋味?碰碰運氣,測試測試膽量。誰?誰要去試試?什麼嘛,沒人敢付諸行動嗎?一群膽小鬼。好,交給我吧。我來試試!——最後,那個得意忘形的垃圾舉起手,自告奮勇。那副醜陋景象浮現眼前,令人作嘔。
  「……與其說沒興趣,不如說希望他們全數毀滅。那群垃圾們……」
  低聲呢喃,被那個垃圾弄髒肌膚的不悅感、悔恨、憤怒、鬱悶、難耐等情緒,再次湧現。男人都是垃圾。尤其是沒有利用價值的男人,更是污穢的髒東西。唯有使用魔法的男人能另當別論……
  「梅鐸先生……我……」
  艾爾吉娜搖搖頭。雖然不相信那個世界的存在,可是艾爾吉娜不想打擾已經永久安眠的偉大魔術師。魔術師。魔法師。不過——雖然不願承認,但是他的實力或許比艾爾吉娜還要高強。年紀明明比艾爾吉娜還要年輕幾歲啊……
  艾爾吉娜離開自己的帳篷,躡手躡腳地走向魔法師所在的帳篷。不僅魔法實力堅強,他還很勇敢。對世事抱持嘲諷態度,但是那應該不是他的本性。鱗豹馬的死,明顯讓他變得意志消沉。正因為平常表現出冷淡高傲的態度,如今他消沉落寞的身影,反而更令人揪心。
  朝魔法師的帳篷入口伸出手。說起胸部,他總會時不時地偷瞄艾爾吉娜的胸部。不過,他絕對不會定眼凝視,馬上就會移開視線,壓抑自己的衝動。和赤裸裸表現出慾望的垃圾們不同。拚命忍耐、快要棄械投降、然後又拚命忍耐。總覺得這樣的他好可愛啊。
  小心翼翼地壓低腳步聲,悄悄掀起入口的帷幕。裡面一片漆黑。過沒多久,眼睛習慣昏暗光線,漸漸看清四周景象。他不是單獨一人。
  帳篷中,有兩個人。
  那兩人不是俯臥也不是仰躺,而是側躺。彎著腰,面對面側睡。兩人沒有緊挨在一起。除了手以外。兩人正牽著手。
  神之女的帳篷應該在隔壁——魔神身邊的那個帳篷,為什麼……
  艾爾吉娜將入口的帷幕恢復原狀,嘆了一口氣。這沒什麼。他說過兩人只是親戚、青梅竹馬而已。可是事實真相又有誰知道呢?總而言之,神之女與魔法師兩人共同踏上旅程。至少,兩人是能夠牽著手睡覺的關係。
  「……和艾爾吉娜不同呢。」
  不是孤單一人。
  已經逝去的往昔逕自浮現腦海。事到如今,艾爾吉娜深切感受到和魔術師兩個人四處旅行的歲月有多麼美好。充滿溫暖,彷彿理所當然一般呈現出「永遠」的姿態,不斷流淌的美好時光,再也回不來。
  「……我是、孤單一人。」

  ✟

  入口帷幕被人悄悄掀開的那一瞬間,雖然沒有根據,不過直覺告訴自己,來者應該是艾爾吉娜吧?
  而且不知為何,卡爾亞決定繼續裝睡。對方沒有進來,馬上掉頭就走,來不及確認,不過應該是艾爾吉娜沒錯。
  被看見奇怪的景象。
  最重要的是,讓人感到相當難為情。
  但是,因為裝睡的緣故,卡爾亞也無法在事後辯解「這是誤會,不是那樣的」。嚴格說起來,這其實沒什麼好辯解。不過,老實說,卡爾亞還是很想解釋清楚。不是妳想的那樣,這不是我自願的,而是不可抗拒的因素。
  返回營地後,大約經過整整兩天以上的時間吧?說來丟臉,卡爾亞仍處於負傷狀態。傷口不怎麼疼痛,可是頭昏沉沉,還發著燒,身體疲倦無力。現在的自己是否有辦法應付突如其來的狀況呢?儘管撕破嘴也不願說出「沒有自信」這種話,可是卡爾亞也只能老實承認。
  此時,卡爾亞突然想起奇薩爾基。
  夠了吧?連自己都覺得不該繼續消沉下去。只不過死了一頭鱗豹馬,彼此相處的時間又不長。僅只如此而已。有必要為了這點小事傷心難過嗎?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難道是頭部受創,導致整個人變得不對勁嗎?
  可是沒有用。奇薩爾基臨死前的身影不受控制地盤據腦海,耳朵還能清楚聽見牠的叫聲,但是牠卻已經不在了。奇薩爾基失去性命,已經不在自己身邊。全身力氣盡失,變得無精打采。
  自己處於這種狀態的事,卡爾亞當然想要隱藏起來,不過還是被發現了。昨天深夜,有人來輕敲卡爾亞的帳篷……
  「卡爾亞……你還醒著嗎?」
  「……睡著了。」
  聽見卡爾亞的敷衍回話,桃樂絲走進帳篷,在卡爾亞身邊坐下來。
  「難不成是為了奇薩爾基的事?」
  聽見這個問題,連敷衍搪塞都辦不到,卡爾亞只能沉默不語。因為當桃樂絲說出「奇薩爾基」這個名字的瞬間,回憶再度湧現心頭。過了一會兒……
  「我只是累了。一定是這樣,因為我很久沒有好好休息。」
  卡爾亞脫口說出幾乎毫無虛假的真心話,心情變得黯然抑鬱。說什麼洩氣話啊?真是個笨蛋。
  「我也累了。很累、很累。」
  桃樂絲橫躺下來。卡爾亞的帳篷和桃樂絲的帳篷不同,並不寬敞。不過,勉強還能讓兩個人相隔一點距離入睡。自己的身體不算高大。卡爾亞在心裡想著這些事。自己的身高恐怕不會再大幅抽高吧?頂多再長高五公分、不對,只能再長高三公分左右吧?希望能再長高一點,如此一來——如此一來……接下來自己想說什麼呢?
  卡爾亞緊緊閉起眼睛,打算睡覺。
  剛一挪動身體,膝蓋便與膝蓋撞在一起,卡爾亞大吃一驚,立刻把腳縮回來。
  「卡爾亞。」
  聽見桃樂絲的叫喚,卡爾亞微微睜開眼睛。
  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能清楚看見桃樂絲那雙藍色眼睛。
  「我可以……牽你的手嗎?」
  「……可以。」
  為什麼不拒絕呢?自己也不明白。總而言之,既然脫口說出「可以」,只好硬著頭皮做。在這個無法構成理由的理由的推波助瀾下,卡爾亞牽起桃樂絲的手。
  過沒多久,桃樂絲開始發出微微鼾聲。
  總算稍微安心一點,不過卡爾亞依舊毫無睡意。事實上,卡爾亞一直睡不著。連打盹都沒有,只是一味等待桃樂絲主動放手。等待的期間,被艾爾吉娜撞見這一幕。再經過一會兒之後,桃樂絲終於鬆手。
  卡爾亞在不吵醒桃樂絲的前提之下,小心謹慎地把自己的手從她的手中抽出來。
  從起床到走出帳篷為止,不知查看桃樂絲的情況多少次。
  走出帳篷後,外面的天色明亮許多。艾爾吉娜的帳篷入口帷幕維持翻捲起來的狀態,顯示裡面空無一人。不知道艾爾吉娜在哪裡,沒有機會向她解釋。不過即使人在帳篷,卡爾亞也不打算解釋……
  羅克抱著雙膝坐在魔神前方,仰望著藍色的單隻眼睛。
  察覺到卡爾亞靠近,羅克轉過頭來。
  「早安,卡爾亞哥哥,你起得真早吶。」
  「你也是。」
  卡爾亞走到羅克身邊,豎起單膝而坐。
  「村民們為神之女帶回魔神感到高興,卻不敢靠近魔神。羅克,你不怕嗎?」
  「怕這台虛神嗎?」
  「嗯。實際上不存在的魔神根本不足為懼,不過你應該有畏懼虛神的理由吧?」
  「只要桃樂絲姊姊一下令,我會在轉眼間被踩扁吧?」
  「桃樂絲絕對不會做那種事。」
  「嗯。桃樂絲姊姊不會這麼做,但是其他人可能下得了手也說不定。」
  已經厭倦再為羅克的聰明咋舌不已。受到傷勢與疲勞的影響,現在的卡爾亞頹廢消沉。不過這樣似乎也有好處。因為連嫉妒的力氣都沒有,卡爾亞反而能認清現實,坦然接受。
  「羅克,你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打敗魔神吧?」
  「嗯。」
  羅克立即做出回答。卡爾亞忍不住輕笑一下。
  「承認得真乾脆啊。」
  「因為我根本打不贏啊。不過,我確實想過如果集結卡爾亞哥哥和艾爾吉娜姊姊的力量,或許就有勝算吶。」
  「自願當活祭品,用盡一切方法也要拖延時間——你打算在這段期間內,趁機和你的母親一起逃跑吧?」
  「我只能這麼做。計畫全被打亂呢。所幸是往好的方向發展……」
  「神官嗎?」
  「那群人到底是誰呢?其中還有人手持類似十字鎬的物品,他們果然是盜墓者之類的集團嗎?」
  「墓……?」
  「爸爸說過,那座寺院很可能是上古時代的君王陵墓。雖然我也不是很清楚。距今大約八十年前,帝國佔領這塊土地,我們捨棄原本的語言。於是,許多傳說也隨之流失。」
  「……墓。是嗎。那麼——」
  如果真是如此,那位君王可能是虛神使。虛神即為陪喪品。不過,可能是虛神的體型過於巨大,無法和君王埋葬在一起,所以才被當作神像供奉。
  雷貝爾塔德魔王國,俗稱古王國,被視為繼承失落的暗黑時期遺產的眾王國之一。除了魔王國之外,還有花蘭王國、奧托曼、戈爾登、JCK等等——不過,這四個國家皆被帝國毀滅,如今尚未毀滅的只剩下「麼禱埜靈國」一個國家。
  總而言之,魔王一族的血統淵遠流長。關於身為始祖的初代魔王,有此一說——擁有《絕對魔王》這個別名的魯納迪克•塔德•安特那爾,以魔都為據點,建立擴及七十八州的大帝國,成為在暗黑時期獨霸一方的梟雄。由於沒在正史留下紀錄,絕對魔王只被視為傳說中的人物。不過,將魔都改名為「魯納迪克城」的魔王雷德。塔德•安特那爾,從他即位期間開始計算的真曆,在第五百八十三年閉幕。所以魔王國少說也有六百年左右的歷史。
  而且,魔王國內也代代相傳絕對魔王是虛神使的傳說。稱之為「傳說」,有點言過其實。充其量只是童話故事。原本只是口耳相傳的故事,隨著紙張大量生產、印刷技術普及發展,被收集成冊。其中有些書附有用木板印刷印製的插畫——模樣恐怖的魔王和看似可怕怪物的虛神,挺身對抗巨大惡龍的圖畫,卡爾亞還記得一清二楚。
  卡爾亞一直認為那只是童話故事,不過假設往昔的魔王真的是虛神使……
  桃樂絲繼承那位魔王的血統……
  支配、駕馭操控虛神的血統。真的會有這種事嗎?不過,實際上,虛神確實乖乖服從桃樂絲的命令。
  「卡爾亞哥哥。」
  羅克仰望魔神的單邊眼睛,低聲說道。
  「桃樂絲姊姊到底是何方神聖?」
  「她是我的青梅竹馬唷。」
  「嗯。說的也是。」
  「不過,真是傷腦筋呢。」
  卡爾亞輕摸包在頭上的布,嘆了一口氣。
  「如果虛神繼續黏著桃樂絲,我們很難離開這裡。」
  「村民們也會挽留你們吧。要帶著虛神行動也不容易。」
  「……是啊。你說得沒錯。問題是要把虛神丟到哪裡。按理來說,應該讓它回到寺院——」
  「寺院那邊,有一群奇怪的傢伙。話說回來,魔神的問題已經解決,我還沒告訴你們秘石的挖掘場在哪裡呢。」
  「就算你告訴我,我也不會靠近唷。因為有那群傢伙在。」
  「關於那群人的事,我還沒告訴村長,不過十指眾再過不久就會察覺,屆時應該會釀成問題吧。村長很可能會拜託桃樂絲姊姊幫忙。」
  「幫忙趕走他們嗎?」
  「如此一來,卡爾亞哥哥該怎麼辦?」
  「……真是麻煩吶。」
  卡爾亞有預感,如果村長一行人開口請求,桃樂絲應該不會拒絕。萬一桃樂絲說出「我要幫忙」這句話,那就很難阻止。而且比之前還要困難。因為桃樂絲身邊有虛神小魔跟隨在左右。小魔、嗎?
  被桃樂絲取了一個相當可笑的名字。話雖如此,卡爾亞對它完全沒有同情之心,抬頭狠狠瞪視藍色的單隻眼睛。
  「你擁有遠遠超乎人類的力量唷。」
  虛神沒有回答。
  虛神不太可能有自我意識,自然不可能開口回答。
  但是虛神的頭部卻動了一下,差點讓人誤以為是回答。原本俯首低頭的虛神,突然抬起頭來。雖然動作不大,不過卡爾亞聽見嘎吱作響的聲音。絕對不會有錯。
  「什麼……?」
  卡爾亞站起身來,回頭查看。虛神幾乎面對著北方。營地一帶開闊平坦,四周是茂密叢林。視線被高聳樹木遮蔽,看不清遠處。
  「……遠處?」
  心中一陣忐忑不安。
  「卡爾亞哥哥——」
  羅克的話說到一半,就在這一瞬間……桃樂絲從帳篷走出來。一看就知道是剛睡醒的表情,藍色眼睛隱約散發著微弱光芒。到底發生什麼事?
  「卡爾亞,小魔好像在對我說些什麼……」
  「說……?」
  卡爾亞抬頭仰望被喚作小魔的虛神。宿居於單隻眼睛的光芒,彷彿正在微微搖曳——同樣的,胸口的刻印《善破碎》也反常地忽明忽滅。
  「桃樂絲姊姊聽得見小魔的聲音?」
  「聲音?」
  桃樂絲皺起眉頭,輕輕咬唇。
  「不知道。我想……那應該不是聲音。不過,確實有某種東西傳遞過來。我很難用言語形容。」
  「小魔想對桃樂絲姊姊表達什麼呢?」
  「有東西來了。往這邊靠近中。」
  「往這邊靠近——」
  卡爾亞跪下來,把耳朵貼近地面。閉眼睛,深呼吸。與其說在聆聽,不如說在「感覺」。不是聽聲音,而是感覺震動。那是更難發覺的微小線索。
  感覺到了。
  「……羅克。現在去把營區的人們叫起來。所有人都要。趕快!」
  「嗯,我知道了!」
  「卡爾亞,到底有什麼東西靠近?」
  「那傢伙。」
  卡爾亞站起身來,揚起下巴指向小魔。
  「在追蹤那傢伙,調查行動範圍的時候,我聽過好幾次相同的聲音。那是腳步聲。」
  「咦?你的意思是……還有其他的魔神存在?」
  「不對唷,桃樂絲。不是魔神,是虛神。可能——虛神正在接近當中。不過我很難只憑腳步聲下判斷,希望是我判斷錯誤……」
  羅克往營地的方向飛奔而去,頻頻大聲喊叫。營區立即陷入一片騷動。
  「小魔,站起來!」
  桃樂絲下達命令後,小魔從頭部與脖子縫隙間發出「哦哦哦嗯」、「哦哦哦嗯」的低吟聲。單隻眼睛與胸前刻印的光芒增強,以稍嫌笨重的動作站起來。「魔神站起來了!」「是魔神啊!」「魔神站起來了!」營地各處響起村民的驚呼聲,情況變得更加亂哄哄。有些村民發出尖叫聲,還傳來小孩們嚎啕大哭的聲音。
  「別害怕!小魔不會攻擊你們!」
  卡爾亞不認為桃樂絲的聲音有辦法傳遞給村民。老實說,就連卡爾亞自己也感到有些害怕。身高目測超過二十五~三十公尺的那個龐然大物,光是站在那裡而已,便展現出壓倒眾人的氣勢。即使告訴自己,「小魔聽從桃樂絲的指示,受到桃樂絲的操控」,也無法完全消除心中的恐懼。
  能夠泰然處之的桃樂絲反而才奇怪。魔神現在聽從自己的命令,但誰知道之後會如何呢?即使抱持這種不安也不奇怪,可是桃樂絲卻以深信不疑的眼神看著小魔。
  「魔神可不是鱗豹馬或馬唷……」
  危險!內心不禁響起警鈴。老實說,卡爾亞很想立刻和這種東西斷絕關係,從今以後都不想和它有所牽連。
  「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
  右手食指達姆跑過來。柯霍爾等人緊跟在後,還有村長。達姆似乎對魔神感到畏懼,在相隔很遠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下腳步。
  「不管發生什麼事,怎麼可以隨隨便便讓魔神站起來呢?會讓大家感到慌張不安啊!」
  「是,對不起。」
  桃樂絲乖乖地低頭鞠躬。達姆露出畏縮表情,支支吾吾地說道:
  「不、不是的……神之女您這樣向我道歉,我實在承擔不起……」
  「嘿啊、嘿啊、嘿啊!」
  有點刻意地發出紊亂的呼吸聲,村長拄著拐杖追上達姆,然後輕槌自己的腰。
  「哎呀,這種運動對老年人而言很吃力啊。那麼,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有東西正在接近中。小魔發現後告訴我的。」
  嗯……達姆低聲沉吟後,開口說道:
  「……魔神的神諭嗎?神之女知曉魔神的旨意嗎?」
  「不是魔神,是小魔。叫魔神實在太不可愛,『小魔』這個名字聽起來比較可愛。」
  「姆,但是……」
  「既然是神之女的吩咐,你就乖乖遵從吧,達姆。」
  「不,村長,可是……」
  「對於我們而言是魔神,但是對於神之女來說,它是感覺更為親暱、應該被喚作『小魔』的存在吧。不愧是神之女啊。——所以,到底有什麼東西正在接近當中呢?」
  「該不會是指我們吧?」
  為什麼會在這裡聽見她的聲音呢?不過,卡爾亞連一秒都沒有質疑過這是否是幻聽。並非遲鈍到這個地步,而是四周一片吵雜,加上情況發生得過於突然,才會導致卡爾亞直到剛剛為止都沒有察覺異樣。聲音從西邊傳來。
  有兩匹騎馬從樹叢的另一側往這裡移動。
  身穿帝國軍軍服的兩人皆為女性。正確來說,位於前方的嬌小女性穿著看似軍服的服裝,整體看起來就像小孩子喬裝成軍人一樣。至於後頭那位,以女性來說,她的身高很高,雖然不至於給人「看起來不像軍人」的感覺,但是頭上卻附著一對宛如狗耳朵的東西。不對,不是「附著」,是「生長著」一對耳朵才對。即使退一步說,也算是相當罕見。
  「安娜瑪麗•愛可!」
  桃樂絲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卡爾亞立即把懸掛在腰際的手甲裝備到雙手上。
  「——席兹•布萊伯利!被追上了……!」
  「帝國的軍人……!?」
  達姆頓時驚慌失措。村長似乎也很驚訝。
  「我們兵分兩路,徹底展開地毯式搜尋——好不容易找到你們,但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安娜瑪麗拔出手槍,把槍口對準這裡。格德威治MS6羅亞手槍。口徑12公釐,長槍身,威力強大,但是反作用力強,命中率低。冷靜下來。雙方隔著一小段距離。安娜瑪麗騎在馬上,在握著韁繩的情況下單手拿槍。很難命中目標。
  「為什麼這種東西會出現在這裡?而且還是啟動狀態?哎呀——」
  安娜瑪麗扳下擊鎚,瞄了達姆一行人一眼。
  「誰都不准動。因為某種緣故,那兩個人是我們帝國陸軍情報局正在追捕的通緝犯。如果有人膽敢庇護逃犯,將與他們兩人同罪。」
  位於安娜瑪麗身後的席茲,拔出揹在背部的大刀。左手吊掛固定於胸前。雖然說過就算壞掉也能替換,不過目前為止還是保持原樣。席茲那對和狗兒十分相像的耳朵,時不時地微微抽動著。
  「……安娜瑪麗。有東西正在靠近中。體型非常巨大的東西……」
  「什麼……?」
  安娜瑪麗皺起眉頭。注意力移到別的地方。趁現在。卡爾亞微微彎曲膝蓋,打算先帶著桃樂絲躲到遮蔽物後方。正打算行動時,安娜瑪麗立即放開韁繩,使用雙手穩住手槍。就在安娜瑪麗即將開槍的這個時刻……
  「……奮勇貫穿吧 雙炎箭!」
  兩支火箭矢——不對,那是炎靈魔法。兩道宛若箭矢的細長火焰襲向安娜瑪麗。要是安娜瑪麗真如她的外表一樣是位柔弱少女的話,或許就會被這波攻擊擊中,只可惜事與願違。她是一名軍人,而且實力遠遠強過一般軍人。
  「什麼……!」
  安娜瑪麗把身子向後仰,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雙炎箭。然後,再次用左手抓住韁繩,邊直起身體邊質問:
  「魔法!?是誰……!?」

  「帝國軍的垃圾沒有資格知道我的姓名……!」
  是艾爾吉娜。說到底,除了她以外,沒有別人有辦法做到。艾爾吉娜使用雙炎箭狙擊安娜瑪麗。雖然不知道艾爾吉娜剛剛跑到哪裡去,不過她從南方跑過來。
  「桃樂絲!」「嗚……!」
  卡爾亞抓住桃樂絲的手,姑且先逃到虛神小魔的背後。艾爾吉娜也往這邊移動。
  「我討厭沉迷戰爭的軍人!帝國軍人全都去死吧……!」
  「——可惡,有兩名魔法師嗎……!?席茲,動手吧!那個女人即使殺掉也無所謂!」
  「是……但是……」
  「啊啊!?什麼事?怎麼了?」
  「那個……」
  席茲用大刀的刀尖指向北方。卡爾亞也往那裡看過去。果然不出所料。不意外,卻還是忍不住感到詫異。
  「……虛神。」
  「真的耶。」
  「嗚!?咦!艾爾吉娜,不要黏得這麼近!」
  「啊?啊啊,對不起。一不小心就……」
  「………………」
  「妳不要用這麼可怕的表情瞪艾爾吉娜嘛,桃樂絲。艾爾吉娜不是故意的。呵呵。」
  「誰知道呢。」
  「呃,我說啊……」
  那種小事一點兒都不重要。那群傢伙正拔山倒樹而來唷?那群傢伙——沒錯,虛神不止一台,總共有三台。全都只有單隻眼睛。眼睛閃耀著綠色光芒。浮現胸前的刻印也是綠色的。《震大破》。那是文字嗎?應該是古老的文字吧?總而言之,三台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外表和小魔相當相似,體型卻比較小。大約只有小魔的一半。不過,右手拿著看起來像長矛,左手拿著看起來像盾的東西。或者該說那根本就是長矛與盾。它們是全副武裝的虛神。
  「快、快逃!」
  達姆放聲大喊,同時抱起村長。
  「快逃啊!快逃……!」
  營區裡的村民早已開始逃難。羅克似乎比十指眾早先一步下達指令。不過,情況還是非常混亂。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虛神們正往這片營區接近當中。而且巨人手持武器的畫面確實駭人。已經不是散發強烈壓迫感這麼簡單而已。看見那副畫面,不管是誰都會認為那群虛神將不分青紅皂白地大開殺戒,將一切破壞殆盡。
  「怎麼會這樣……!」
  安娜瑪麗拚命控制暴走失控的馬,視線在小魔與那群虛神之間來回游移。
  「為什麼虛神會接二連三地出現……!現在不是暗黑時期啊……!」
  「震大破……」
  席茲僅用雙腳緊緊夾住馬的腹部,便使馬鎮定下來。兩人的馬都是經過專業訓練的戰馬,不過馬術方面,席茲似乎技高一籌。
  「泰亞朗等級……還有,善破碎是……泰亞羅特等級……」
  震大破。泰亞朗。善破碎。泰亞羅特。都是卡爾亞從未聽過的字詞。
  「——意思是那群是泰亞朗,小魔是泰亞羅特……嗎……?」
  「讓我來!」
  揮開卡爾亞的手,桃樂絲走到小魔的前方。
  「由我和小魔來阻止它們!安娜瑪麗和席茲負責引導村民們逃難!」
  「什麼!?為什麼我們要——」
  「這裡是帝國領土!保護居住於帝國領地內的百姓是帝國軍人的工作!難道不是嗎?小魔,我們走!」
  哦哦嗯。哦哦哦嗯。不知算不算回答——小魔一如往常地從頭部與脖子的縫隙發出分不清是聲音還是零件運作的響音,然後開始前進。小魔每踏出一步,地面隨之震動搖晃。要是一個不留神,很可能會不小心跌倒。地面劇烈搖晃著。
  「等等,桃樂絲!不要亂來——」
  正打算把桃樂絲追回來之際,「啊……」艾爾吉娜輕叫一聲,身體軟軟倒下,緊緊抱住卡爾亞。好軟。幾乎要奪走神智的甜美香味竄入鼻間,一陣頭暈目眩。這是在幹什麼?到底怎麼回事?卡爾亞立刻推開艾爾吉娜。
  「……妳是故意的吧?」
  「故意?你在說什麼啊?是你太敏感吧?」
  妳這傢伙——只在心裡咒罵,沒有說出口。越去搭理對方,對方越是得意忘形。
  「——好!席茲,過來!即使是窮鄉僻壤之地的遊民,我們也不能坐視不管!」
  「是……」
  安娜瑪麗和席茲勒馬掉頭,往正在逃難的村民們的方向移動。他(她)們大部分都往南方逃走。不過,由於沒人在前方領導,村民們逃亡的路線並不一致。有些村民還在營區內東跑西竄。三台泰亞朗已經闖進那裡大肆破壞。帳篷與簡單搭建的小屋被踩毀、踢飛到一旁。周圍充斥著哀號聲、尖叫聲。安娜瑪麗策馬奔向營區內。她打算幫助那些來不及逃脫出去的村民嗎?
  「桃樂絲!讓小魔離開營區……!」
  把話說出口後,卡爾亞才理解自己為什麼要下達這個指示。不是營區。那三台泰亞朗前進的方向有小魔存在,營區則位於半途中。營區只不過是它們的通行道路而已。卡爾亞根據那三台泰亞朗的行動模式,在極短時間內做出判斷。
  「我明白了!小魔,往那邊走!」
  桃樂絲伸手指向西邊,小魔立即轉換方向。接下來,不出所料,三台泰亞朗也改變行進路線。它們的目標果然是小魔。虛神視虛神為敵手。原因何在?它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卡爾亞奔跑在搖搖晃晃的地面上,緊追在桃樂絲後頭。艾爾吉娜似乎也緊跟在後。
  「桃樂絲!不要靠小魔太近!很危險……!」
  「不能放小魔單獨戰鬥!小魔會感到寂寞!」
  桃樂絲甩開卡爾亞的手,然後伸手指向直逼而來的泰亞朗。
  「我會陪在你身邊!上吧,小魔……!」
  哦哦嗯。哦哦哦嗯。哦哦哦哦嗯。小魔大聲咆哮,奔向泰亞朗。對手方面,三台泰亞朗的其中一台往後退,另外兩台左右並列,繼續前進。泰亞朗的體型和小魔相比,簡直就像大人與小孩一般,差異甚大。話雖如此,泰亞朗的手中拿著長矛與盾。舉起盾牌,把長矛往前用力一刺——展開激戰。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響徹雲霄。全身被震得酥麻。發生什麼事?
  小魔——小魔的腹部被長矛刺中。一支長矛刺進腹部,矛尖從背部穿刺出來。從那個部位流出有點黏稠的漆黑液體,滴滴答答地從長矛矛尖流淌滴落。
  另一把長矛牢牢鉗住小魔的左手與左側腹。這樣真的沒問題嗎?兩台泰亞朗把盾抵在小魔腰部到腳邊一帶,打算推倒小魔。小魔竭盡全力站穩腳步。
  「小魔!加油……!」
  桃樂絲漲紅臉,大聲喊叫。哦哦嗯。哦哦哦嗯。哦哦哦哦嗯。小魔叉開雙腳使勁站穩,然後伸出右手。瞄準把長矛刺進自己腹部的那台泰亞朗——小魔的右手一把抓住泰亞朗的頭。
  「捏碎它……!」
  艾爾吉娜給予小魔聲援。卡爾亞雖然沒出聲,卻也在不知不覺間握緊拳頭。
  小魔的右手掌、右手臂不停顫抖,泰亞朗的頭部發出喀答喀答聲響。上啊。直接捏碎它的頭。還差一點點。泰亞朗的頭開始凹陷。
  「——豈能讓你稱心如意啊啊啊……!」
  這個、聲音是……

  而且重點是從哪裡傳來的?
  答案是第三台泰亞朗。仔細一看,只有那一台泰亞朗的外型有些不同。頭部與肩膀有凸起狀的裝飾物。先前完全沒注意到。可能敵方刻意躲藏起來也說不定。總之,在那台附有裝飾物的泰亞朗左肩,有個東西——正確來說是有個人類攀附其上。剛剛那陣聲音的主人一定就是那個傢伙。
  灰色頭髮迎風飄動,深紅色眼睛閃閃發光,不對,應該說耀眼刺目。卡爾亞認識那個身材矮小的男人。不是刻意結識,卻在預想不到的情況下,以極為糟糕的方式相遇,彼此結下孽緣,讓卡爾亞想忘也忘不掉。
  「——傑克•拉法羅……!」
  不過,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在這裡做什麼?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表面上看起來毫無邏輯,其實不難理解。
  傑克•拉法羅肯定混在那群神官當中。這代表那群傢伙是暗黑流星團?暗黑流星團不只從事非賣品的黑市交易與販賣人口等犯罪行為,可能連「盜墓」這種勾當都不放過。
  再者,除了小魔以外,烏爾泰雅寺還存放著許多遠古時代君王的陪葬品。那些虛神想必也是埋藏在寺院某處的陪葬品吧?被發現後,如今受到傑克的操控。一個人有辦法同時操控三台虛神嗎?卡爾亞不清楚答案,不過目前只看到傑克一個人的身影,或許有其可能性。
  「上啊!泰亞朗改……!」
  身上附有裝飾品的泰亞朗——傑克口中的泰亞朗改,從兩台泰亞朗後方以驚人氣勢舉起長矛向前進攻。不是瞄準水平方向,而是把長矛的矛尖對準高處。
  「快躲開,小魔……!」
  桃樂絲發出尖銳叫聲。小魔把頭向左一偏。小魔的反應迅速靈敏,至少在卡爾亞眼中是如此。不過小魔依舊沒有完全避開,頸部被泰亞朗改的長矛削去四分之一。同一時間,兩台泰亞朗用力撞了過來。
  「會倒下來……!?不行,桃樂絲……!」
  卡爾亞飛奔出去,抓住桃樂絲。不容分說地把桃樂絲拉離原地。小魔果然再也站不穩,即將被泰亞朗們推倒。
  「來吧,正四位炎靈撲架……!」
  艾爾吉娜的聲音。她打算施展魔法嗎?小魔以仰躺姿勢向後倒下來了。現在——背後傳來山崩地裂似的轟然巨響,小魔折斷好幾棵樹木,應聲倒地。旋風捲起大量塵土。一瞬間,視野全被遮蔽。但是,不難預料傑克接下來會採取的手段。他肯定會趁小魔倒下時給予致命一擊。
  「可惡的大草包!居然毫無節操、隨便投入他人懷抱,這是對你的懲罰……!」
  「點火拉弓二重之雙臂——」
  終於在漫天飛塵中看清眼前景象。儘管不算完全壓制住,不過那兩台泰亞朗仍然把小魔按倒在地。泰亞朗改繞到兩台泰亞朗的背後——它一定會用手上的長矛朝小魔的頭部或胸部等重要部位刺下去。將矛尖刺進去,狠狠破壞,使小魔陷入機能停止的絕境。不過,在泰亞朗改下手之前,艾爾吉娜搶先一步發動魔法。
  「奮勇貫穿吧雙炎箭……!」
  兩道火焰瞄準泰亞朗改——不對,瞄準攀附在它左肩的傑克•拉法羅飛過去。與雷切、爆雷索等雷靈魔法相比,雙炎箭的彈速顯得緩慢許多。不過,艾爾吉娜已經看穿泰亞朗改的行動,因此把施放雙炎箭的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
  「——哇啊……!?」
  傑克把身子向後仰,躲過雙炎箭。身體失去平衡,差點從泰亞朗改的肩膀摔下去。抓住肩膀的裝飾物,竭盡全力支撐住自己的身體。泰亞朗改的動作驟然停止。被卡爾亞抱住的桃樂絲放聲大喊:
  「小魔!站起來!快點站起來……!」
  哦哦哦哦嗯。哦哦嗯。哦哦哦哦哦哦嗯。小魔把兩台泰亞朗踢開。儘管腹部還插著一根長矛,但是小魔彷彿不把那種小事放在眼裡——此時,泰亞朗改朝著準備起身的小魔猛撲過來。
  「混帳東西啊啊啊啊啊……!」
  「不行……!」
  即使桃樂絲來不及說完命令,小魔還是能領會嗎?呈現跪姿的小魔扭轉身體。原本可能瞄準胸口正中央射出的泰亞朗改的長矛,偏向一旁。滋咚……長矛刺進小魔的右胸。
  「死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傑克發出怒吼聲。泰亞朗改把長矛刺得更深。長矛的矛尖貫穿相當於人類肩胛骨的部位,黑色液體從那個部位噴射出來,如雨滴般灑落周圍一帶。
  卡爾亞一行人也淋到微微散發水果腐臭味的黑色雨水。
  小魔伸出左手搭在泰亞朗改的頭上,看起來想要推開它,卻怎樣都使不上力氣。泰亞朗改一動也不動。小魔的右手無力地垂下來。靠近右肩的部位被長矛貫穿,右手可能已經無法動彈。
  「桃樂絲。」
  卡爾亞迅速做了一個深呼吸。傑克•拉法羅。雖然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機緣將雙方聯繫在一起,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不是良緣,而且還是一段孽緣。
  「退後。我可能傷不了體型龐大的虛神,但是或許能趕跑那個男人。」
  「小魔還能戰鬥。」
  藍色眼睛的光輝變得更加閃爍。雙唇緊閉,咬牙點頭。桃樂絲轉身面對小魔,開口鼓勵:「不要輸!」
  「你很強!你應該還能戰鬥!不可以輸……!」
  哦哦嗯。哦哦哦嗯。哦哦哦哦哦嗯。宛如在呼應般,小魔的單隻眼睛、還有胸前的刻印,開始散發強烈光芒。
  「什麼……!?」
  傑克一個踉蹌,緊緊抓住肩膀的飾品。小魔正從跪姿轉換成站姿。泰亞朗改將全身重量灌注到持槍的那隻手,打算把小魔壓制下去,卻徒勞無功。小魔一口氣站起來。站起來後,小魔的身高可能不及泰亞朗改的兩倍,卻還是超過一點五倍之多。而且,泰亞朗改的長矛已經貫穿小魔的右胸,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拔出來。
  「打敗它吧,小魔!」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嗯。小魔大吼一聲,左手掄起拳頭打向泰亞朗改的頭部。
  「有辦法打倒的話……!」
  泰亞朗改舉起盾牌,擋住小魔的左手。不對,雖然有擋下來,卻沒能成功防禦。泰亞朗改雙膝著地。即使差點摔落地面,傑克仍然高聲大喊:
  「——儘管放馬過來!泰亞朗……!」
  被踢飛到一旁,直到剛才為止還躺在地上的兩台泰亞朗,猛地撲向小魔。糟糕。其中一台還拿著長矛。
  「小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桃樂絲黑髮倒豎,藍色眼睛……那雙魔王之瞳射出耀眼光芒。
  「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嗯!小魔用左手打落長矛,同時旋轉身體,使出迴旋踢。右腳的迴旋踢踢中一台泰亞朗。左上手臂爆炸、胸口粉碎、頭顱整個飛出去。泰亞朗像個壞掉的斷線人偶般倒下來,靜止不動。
  「哼。」
  桃樂絲從鼻間呼出一口氣,高舉拳頭。
  「踢技是我的專長!」
  「妳膽敢把我的泰亞朗給……!」
  瞄準小魔,泰亞朗改把扭曲變形的盾牌丟擲出去。咚鏘。盾牌打中小魔……朝這裡掉落下來。
  「哇啊!?」「啊!」「呀啊!?」
  卡爾亞、桃樂絲,還有艾爾吉娜慌慌張張地逃離原地。盾。那塊長與寬各約四~五公尺的巨大盾牌,迫近頭頂。如果成為那種東西的肉墊,肯定會一命嗚呼,被壓扁在地。會死。絕對會死。糟糕。桃樂絲來不及閃躲。
  「桃樂絲……!」
  粗魯地抓住桃樂絲的手臂,沒有拉回來,卡爾亞跳起來把桃樂絲推出去。艾爾吉娜也同樣朝地面縱身一跳,「啊嗯!」還發出異常嬌媚的聲音。周圍傳來震動腹部的巨響,揚起一片灰塵。那塊盾牌掉落地面。緊鄰在側。上一秒之前,卡爾亞等人還在那裡。只差那麼一點點。
  「……桃樂絲,妳有沒有受傷——」
  「小魔!」
  桃樂絲彈跳似地站起來。原來如此。雖然時間很短暫,但是桃樂絲還是被墜落下來的盾牌奪走注意力,產生一瞬間的空白。傑克當然沒有放過那個破綻。
  「竟然忘記我找到你的恩惠,擅自成為其他人的所有物!我要毀掉你這個行為不檢的傢伙!可惡的大草包……!」
  泰亞朗改用雙手拿著長矛。從泰亞朗手上搶過來的嗎?手上只剩下盾牌的泰亞朗從側邊利用自己的身體衝撞小魔。小魔搖搖欲墜。就在此時,泰亞朗改手持長矛猛力一刺。攻擊的目標是頭部。長矛剛好刺中小魔的單隻眼睛,貫穿而出。火花四射,黑色液體飛濺灑落四處。
  咕、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小魔的頭部與脖子的縫隙間,傳出這陣聽似痛苦呻吟的聲音。
  「不要死,小魔!不可以死!」
  桃樂絲大聲疾呼。小魔胸前原本逐漸變淡的刻印重新被喚醒,光芒瞬間增強。小魔伸出左手,打算抓住泰亞朗改。只差一點就能碰到……
  「嘖!死不足惜的傢伙……!」
  泰亞朗改邊拔出長矛邊後退,躲開小魔的左手。如此一來,便形成小魔用單手抱住泰亞朗的局面。泰亞朗用力反抗,打算掙脫束縛。不過,「咕哦哦哦、咕哦哦哦、咕哦哦哦!」即使發出痛苦的哀號聲,小魔仍然奮不顧身地發動攻勢——與其說把泰亞朗摔到地面,不如說自己也跟著倒下,直接壓在泰亞朗身上。
  咕哦哦哦!咕哦哦哦哦!咕哦哦哦哦哦哦!
  小魔用左手摧毀泰亞朗的頭,用膝蓋把腹部到胸部一帶壓碎。周圍流滿黑色液體。小魔與幾乎一動也不動的泰亞朗,全身上下沾滿黑色液體。
  咕哦哦哦哦、咕哦哦、咕哦哦哦哦……
  「小……小魔……」
  桃樂絲瞪大雙眼,下巴微微顫抖,呆站在原地。
  「真是糾纏不休!明明只有長得高大這個優點而已,真是的……!」
  站在泰亞朗改的左肩上,傑克瞇起深紅色眼睛,伸手撩起灰色頭髮。
  「不過!一切到此為此……!再見,小魔……!」
  桃樂絲不再對小魔下達任何命令。眼睛眨也不眨,只是靜靜凝視眼前的景象。因為桃樂絲比任何人都瞭解小魔的狀況。
  小魔已經消耗完所有力量。遍體鱗傷,宛如血液的黑色液體全數流盡,別說戰鬥,現在的小魔連轉身都辦不到。
  所以,完全不會感到意外。
  即使泰亞朗改的長矛已經刺進胸口正中央——剛好是刻印浮現的部位,而後貫穿出去,小魔的反應也只有把破了一個洞的頭往前一垂而已。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傑克彎下腰,頻頻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接下來像是再也按捺不住似的,直起身子。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贏了……!勝利的滋味真是美好啊!好棒啊!虛神同伴的戰鬥!還不錯嘛!本來還不明白遠古時代的笨蛋們,為什麼要製造出這種白痴物品!實際體驗後,我終於明白原因!因為很有趣!有趣到了極點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傑克•拉法羅。」
  卡爾亞用右手輕輕握住左手的手甲。艾爾吉娜在旁邊。可以的話,卡爾亞不希望這雙手甲的秘密被她發現。可是現在不是顧慮這個的時候。外表看起來像個小孩,個性有點幼稚,不過那個男人很危險,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卡爾亞哥哥、桃樂絲姊姊。」
  轉頭看向聲音來源。是羅克。他居然從半埋進地底的巨大盾牌上方,朝這邊跑過來。
  「……羅克。你為什麼沒和大家一起逃跑?」
  「對不起,我實在有點介意。」
  羅克從盾的上方跳下來,仰望正在瘋狂大笑的傑克。
  「那個人像桃樂絲姊姊一樣,能操控虛神。所以他應該和遠古時代的君王有某種關聯吧?」
  「遠古時代的、君王……?」
  艾爾吉娜壓住帽子,皺起眉頭。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傑克的笑聲尚未停止。可能笑到肚子痛,傑克抱住肚子……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因為啊……?仔細想想,不久之後,我將率領虛神軍團,將這個爛國家破壞得亂七八糟!光想到那副景象!宛如地獄般的畫面!就會令人笑到停不下來啊!哇哈~!太棒了……!你們不覺得嗎?嗯~……?」
  「不覺得。」
  桃樂絲面無表情,臉色接近蒼白。她在生氣。而且非常憤怒。
  「嗟克•拉波羅。你為什麼想做這種事呢?這麼做,你能從中得到什麼樂趣呢?我一點兒都不明白。」
  「是嗎?我還以為妳能理解呢——話說回來,我的名字不是嗟克•拉波羅,是傑克•拉法羅!」
  「傑……傑克•拉法羅。我只是稍微唸錯而已。」
  「算了。我啊,很看重妳的能力唷。畢竟,現在能啟動虛神的傢伙,可以說是少之又少。妳是難得的人材。」
  一陣寒意竄上背脊。難不成……?卡爾亞暗想道。
  我還以為妳能理解呢——傑克剛才說出這句話。總有一天要把這個國家,也就是帝國破壞得亂七八糟。一想到這裡便覺得樂不可支。如果是桃樂絲,應該可以理解這種心情吧?為什麼傑克會抱持這種想法呢?
  能啟動虛神的人很罕見,桃樂絲似乎就是其中一名。
  難道……?
  「成為我的人吧,桃樂絲。不對——」
  傑克在泰亞朗改的左肩上蹲下來,舔了舔嘴唇。
  「雷貝爾塔德魔王國皇女……我記得死去的魔王有三個女兒。次女、三女與妳的年齡不符。也就是說,妳是長女吧。名字……如果沒記錯,應該是夏蘿莉潔•塔德•安特那爾——沒錯吧?」
  「皇……」
  艾爾吉娜目瞪口呆地看向桃樂絲,眨了眨眼。
  「咦……」
  就連羅克也大吃一驚。投射在桃樂絲身上的眼神,看起來有些呆滯。
  卡爾亞微咬唇角。果不其然。虛神使和血緣有密不可分的關係。長久以來繼承古老之血的古王國,接二連三遭到帝國毀滅,皇家成員皆擁有大有來歷的尊貴血統。再者,傑克曾經親眼目睹桃樂絲的《魔王顯現》,早已看穿桃樂絲不是普通人。
  「啊……」
  桃樂絲轉頭看向卡爾亞,然後抬頭仰望傑克。緊接著又把視線轉移到卡爾亞身上,稍稍皺眉,微微歪頭。
  「傑克怎麼知道我的事?」
  「……桃樂絲。」
  「是?」
  「沒事……」
  卡爾亞低下頭,用雙手摀住臉。所謂的「無話可說」指的就是這種情形。
  「……該說什麼才好呢……哎呀……該怎麼說呢……嗯……」
  「啊!」
  桃樂絲終於察覺自己失言。最近很少出現這種局面,所以才會一個不小心講錯話吧?但是她的不小心會帶給卡爾亞困擾。很大很大的困擾。桃樂絲說出不該說的話,承認不該承認的事。
  「騙、騙人的。剛剛那是、玩笑話。微、微不足道的玩笑話。」
  現在才揮手否認也沒有用。為時已晚。不對——
  「不、不過啊?」
  艾爾吉娜表現出半信半疑的態度。說不定還有機會扭轉局面?
  「據傳聞,雷貝爾塔德魔王國的王族們,包含魔王在內,全部的人都死——撒手人間……」
  「我、我也是!」
  只能趁勢附和這個說法。卡爾亞用力點點頭。
  「我也聽說過這種說法!雖然不是很確定,瞭解得也不多……」
  「是嗎。原來如此。」
  羅克點點頭。儘管不願意,話題還是往朝著偏離原先預期的方向發展。
  「不過,好厲害唷!我從來沒想過能在有生之年與某個國家的公主大人相遇呢!」
  「啊啊,所以才會被帝國軍追捕?」
  艾爾吉娜雙手合十,發出「啪」一聲。明明剛剛還半信半疑……
  「被帝國軍人追捕,此事非同小可呢。不過,如果是遭到帝國毀滅的國家,理應喪命的公主大人,就算帝國派出追兵也不足為奇。」
  「那、那是錯覺吧……?一切都是誤會唷……?各位剛剛說的……那個什麼?軍人之類的,我認為其中一定有誤會……」
  「嗚嗚……」
  桃樂絲抱頭苦惱。不對吧?要抱頭苦惱的人是卡爾亞自己才對啊。
  「——呵呵。我真聰明!事情果然如我所料啊!」
  傑克朝桃樂絲伸出手。
  「國家遭到毀滅,親人與妹妹們被殺害,所有的一切都被奪走。妳一定很恨帝國吧?來吧,夏蘿莉潔。加入我的陣營。我會讓妳盡情復仇。把帝國毀壞得七零八碎吧。世上還有比這個更有趣的娛樂嗎?沒有!絕對找不到!真是令人愉悅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卡爾亞皺起眉頭。被傑克那荒腔走板的聲音觸怒的緣故嗎?還是受到憎恨與愉悅交替出現、偶爾混雜在一起的支離破碎表情的影響呢?總而言之,不單單只是不悅。到底是什麼呢?這份沉重黏腻的情感……
  桃樂絲垂下雙眼,聳起雙肩,緊握雙拳。
  卡爾亞突然恍然大悟。
  仔細想想,卡爾亞從來沒問過桃樂絲,妳想為家人復仇嗎?想向帝國報仇嗎?桃樂絲偶爾會把「成為絕對魔王,打倒帝國」這句話掛在嘴邊。動機與其說是出自仇恨,不如說對於帝國內猖獗橫行的壓倒性不公不正感到忿忿不平,所以才會如此——這是卡爾亞一直以來的理解。不過,這個想法其實很奇怪。
  就連卡爾亞自己也憎恨著帝國。身為宮廷魔術師的父親選擇與敬愛的君主生死與共,慘遭帝國殺害。老實說,對帝國毫無好感的卡爾亞,巴不得早點離開帝國領土。順利離開後,未來再也不會踏進帝國領土一步。話雖如此,事實上,自己還在帝國領土之內,而且無法一口氣越過國境。於是卡爾亞決定不去思考那些多想無益的事情。僅只如此而已。
  桃樂絲又是如何呢?她的內心深處會不會埋藏著比卡爾亞更為激烈、更加根深蒂固、難以消滅,甚至無法減少緩和的情感呢?即使有也不奇怪。
  帝國從自己身邊奪走一切,讓自己身負永遠無法痊癒的深深傷害。假設擁有足夠的力量,假設真的有機會復仇,當然會想要狠狠蹂躪帝國、撕裂帝國、把帝國摧毀到體無完膚的地步。就算桃樂絲抱持這個願望,又有誰能責備她呢?
  還有,倘若桃樂絲真的是虛神使,只要擁有虛神,那個願望就有成真的可能性。
  「我……」
  桃樂絲仰望傑克,嘆了一口氣。伸手按住胸□,左右搖頭。黑色長髮隨之左右飄逸,堅決而乾脆。
  「我不會成為你的人,不會加入你的陣營,也不會變成你的同伴。我被奪走的東西,無論我多麼強烈盼望,無論我做出什麼事,都無法失而復得。既然無法失而復得,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不管對象是誰都好,肆意傷害你、其他人或是我自己,把一切搞得天翻地覆,如果這麼做能讓失去的一切恢復原狀,我早就已經動手。不過,我失去的一切根本無法恢復原狀啊。」
  「……所以,妳的意思是復仇也沒用嗎?」
  為什麼呢?傑克看起來似乎受到很大的打擊,聲音也變得有氣無力。
  「過去無法改變,所以要為了改變現在與未來而行動嗎?哈……真是了不起啊,夏蘿莉潔。態度積極正面,提倡的論點正派到令人想吐。不過!破壞也是一種變化啊!把現存的一切破壞殆盡,然後建構嶄新的世界!我會化身為超級特大號的颱風,遇見什麼就破壞什麼!招換理想中的新時代降臨……!」
  「桃樂絲……!」
  卡爾亞拉住桃樂絲的手,讓她往後退。傑克輕輕一跳,抓住泰亞朗改的頭部,似乎打算採取某種行動。
  「告訴妳一件好事吧!這台泰亞朗改是指揮官專用機!因為不是虛神機,無法直接操控——不過,這傢伙設有能夠容納人類的防禦槽!就在這裡……!」
  然後,傑克朝泰亞朗改後頸下方的背部踢了一下——從這個角度看不見,不過,耳邊傳來鐵門開啟的聲音。傑克鑽進那扇門了嗎?恐怕已經進入泰亞朗改的體內。隔沒多久,響起一陣關門聲。
  『……有點狹窄。算了,至少比戰車聖靈還寬敞一些……?』
  這個、聲音。和透過主要使用於戰場的擴音器發出來的聲音很相像。音色有些沉悶,音量卻異常大聲。不過,那確實是傑克•拉法羅的聲音。
  『夏蘿莉潔。還有——魔法師,你也是。如果不願意成為我的人,你們對我而言就只是阻礙。一種絆腳石。而且,我的直覺告訴我,如果放任你們兩人不管,將來可能會變成更加棘手的存在。我要趁現在——消滅你們……!』
  「羅克,快和桃樂絲一起逃跑……!」
  卡爾亞把桃樂絲推向羅克。桃樂絲大喊「我也要幫忙!」,但是開玩笑也該有個限度。羅克抓住拚命掙扎的桃樂絲,
  「桃樂絲姊姊,跟我來!我們待在這裡只會礙手礙腳……!」
  「嗚嗚……!」
  話雖如此,羅克耗費一番功夫,總算把桃樂絲帶走。現在的狀況,正好讓自己無後顧之憂。卡爾亞開始奔跑。泰亞朗改往這裡逼近。怎麼辦?只能使用魔法,沒有其他選擇。話說回來,為什麼艾爾吉娜緊跟在卡爾亞後頭呢?
  「妳還是快逃吧……!這件事跟妳沒關係……!」
  「對啊!你說得沒錯!艾爾吉娜也有同感……!」
  艾爾吉娜邊回答邊微笑。這個女人是怎麼回事?眼前情況明明是個大危機,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她到底理不理解?難道她的腦袋有問題嗎?
  「完全搞不懂啊……!」
  剩餘的多瑪克之骨只夠再使用一次魔法。那是相當貴重的物品,以後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再次獲得。雖然不願使用,但是艾爾吉娜在場。沒辦法了。奔跑的同時,將取出的觸媒握在右手,眨眼,開門。
  「來吧,正三位地靈辨顚……!」
  這項魔法始終都不穩定,但是唯獨這一次,卡爾亞毫不猶豫地決意使用它。使用這項魔法對付敵人。一定沒問題的。
  『哇哈哈哈!魔法師唷,打算使出引以為傲的魔法嗎……!很好,如果你認為對這台泰亞朗改有用,儘管試試看啊……!』
  「撐起堅如磐石之岩土 孕育萬物萬靈的大地之母——」
  即使開始詠唱咒文,速度仍舊沒有減緩。奔跑。全力奔跑。泰亞朗改即將來到眼前。只要稍微鬆懈,下一瞬間就會被追趕上來。即使毫不鬆懈,過不久也會被踩扁吧。在情況演變成那樣之前—只讓頭轉向後方,以宛如滑壘的姿勢把雙手貼到地面。
  「穿透虛無之慟哭——大絕窖……!」
  『嗚喔……!?』
  地面的土壤變鬆,坍塌,凹陷。泰亞朗改的頭部高度逐漸降低。
  『快跳起來,泰亞朗改……!』
  「什麼……」
  反應好快。與還被誤認為魔神時的小魔不同。當時的小魔,可能發生功能故障之類的問題,擅自動起來。沒想到有沒有人為操控的實力,居然相差這麼多?方才,卡爾亞也親眼見證虛神同伴間的戰鬥,不過當時沒有親身體驗,所以還不懂得其中差異。
  泰亞朗改在地面完全崩壞、凹陷成一個大洞穴之前——儘管相當勉強,泰亞朗改還是撥開坍塌的泥土跳起來,逃到安全範圍。
  魔法方面,控制得非常完美。俗話說「三局為定」,但是豈止三局,卡爾亞好不容易在第四局成功使出魔法,卻沒有命中目標,讓對方逃過一劫。
  「來吧,從二位炎靈火足……!」
  艾爾吉娜打算使用魔法。炎靈魔法有辦法傷害那種體型的虛神嗎?泰亞朗改繞過開在地面的大洞穴,朝這邊跑過來。綠色的單隻眼睛、胸前的刻印——《震大破》散發出來的不祥光芒,漸漸增強。
  『只不過是與時代脫節的魔法師,膽敢攻擊我!不要以為妳能阻止泰亞朗改……!』
  「搖曳蕩漾 祭奠燃燒 烈火中舞動飄落 徒然花——猛火炎葬今生一切……!」
  發動魔法。卡爾亞立即把手繞過艾爾吉娜柔軟的腹部,強拉過來,然後開始往前跑。泰亞朗改起火燃燒。上半身確實纏繞著猛烈火勢,但是虛神依舊沒有停下腳步。連一點點遲疑都沒有。果然沒用嗎?
  「艾爾吉娜,還有沒有其他魔法……!?」
  「火足可是從二位精靈唷!?居然還向艾爾吉娜要求更強的魔法——」
  「結論是妳只會炎靈魔法嗎!」
  「你這麼說的意思是你什麼都會囉!?如果是風靈魔法,艾爾吉娜多多少少還會一點……!」
  「我會盡力去嘗試!盡可能離我遠一點!快跑!」
  卡爾亞推開艾爾吉娜。不去思考泰亞朗改離自己有多近。不回頭。眨眼。開門。
  「從二位冰靈彪凜!」
  彪凜的身上纏繞著紫色光芒,背後長有六隻翅膀、一根尾巴,模樣看起來像個身形嬌小的少女。雖然冰靈魔法也不是卡爾亞擅長的魔法類型,不過和同樣需要操控星熱量的炎靈魔法相比,則顯得熟練許多。況且卡爾亞覺得自己與彪凜還算投緣。
  「位於酷寒石室 罪孽深重之慈母 向擁入懷中之愛子低聲吟唱之歌——」
  萬事拜託啊,彪凜。與其說深刻感受到氣息,不如說清楚鮮明地感覺到泰亞朗改在身後的動靜。與此同時,卡爾亞開始詠唱咒文。即使正在奔跑,卡爾亞還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個音節覆蓋兩個音節的奇特聲音。如果只是單純朗讀咒文,精靈不會側耳傾聽。必須歌詠咒文。
  「沉眠於哀傷旋律之中吧!縛冰獄……!」
  回過頭,發動魔法。老實說,雙方距離太近,讓卡爾亞的半邊腦袋大吃一驚。話雖如此,另外半邊腦袋依舊把所有專注力都集中於魔法。雙方距離數公尺之遠。大約兩公尺左右。泰亞朗改的左腳豎立在卡爾亞眼前。原本打算抬起的左腳在轉眼之間驟然冷卻,表面覆蓋一層冰霜。動作變得遲緩。左腳像被戴上伽鎖一般,想抬也抬不起來。這種情況固然很好,但是雙方的距離實在過於接近。
  「好冷……!?」
  連卡爾亞也結凍。這麼說似乎有點言過其實,不過卡爾亞確實感受到一股冷到發痛的寒意。尤其是臉部。不自覺地閉上眼睛後便睜不開眼。睫毛果然被凍住。皮膚也被凍到發出啪哩啪哩的聲響。卡爾亞邊後退邊用雙手搓揉臉部。快點睜開眼睛啊。很好,睁開了。
  『可惡!你又打算使出那一招嗎……!』
  「沒錯……!」
  再次眨眼,開門。
  「來吧,正一位雷靈景貫、從一位雷靈天華……!」
  開門後,唯有正在接觸星氣面的魔法師才能看見這幕景象——景貫、天華與所有精靈一樣,全身散發出紫色光芒。景貫的頭、雙手、雙腳呈現尖長形狀,宛如星星一樣;天華則是個身材嬌小、苗條修長的女子,身上覆蓋著看似花瓣的羽毛。兩位精靈以這樣的模樣現身。景貫纏繞在不滅的右手,天華則纏繞在無限的左手。
  『放馬過來吧!』
  泰亞朗改似乎已經放棄抬起結凍左腳把卡爾亞踩扁或踢飛的做法。泰亞朗改變換握法,讓長矛的長度縮短
  『——如果你有辦法的話啊啊啊……!』
  長矛猛刺過來。泰亞朗改的身高大約十五公尺左右。那把長矛比泰亞朗的身高還要長,是一把相當巨大的武器。別說刺中,光是被掃到一點點,瞬間就會灰飛煙滅。不過前提是「如果刺中的話」。
  「光芒劃破籠罩天穹之叢雲——」
  邊詠唱咒文,邊緊盯著長矛矛尖不放。把精神都集中於魔法,別畏懼、別畏懼,千萬別畏懼。不害怕、不害怕,一點兒都不害怕。不是後方、也不是右邊與左邊。
  「吾為暴君 肆意展現威震四方之暴威 天地神鳴——」
  勇敢向前!
  泰亞朗改的長矛宛如巨大岩石一般從天而降,掠過往前狂奔的卡爾亞頭頂。背後的地面被鑿出一個大洞,轟隆巨響響徹天際,一股衝擊力襲來,卡爾亞被震到往前跌倒。眼看就要撞上泰亞朗改的左腳。顧不得那麼多,卡爾亞猛力撞上去,被彈飛回來,把身子翻轉過來。
  「咆哮吧!雷獅子……!」
  景貫與天舞往上飛舞,製造出星電力,其數量相當巨大。轉眼之間,星電位差超越物質面的絕緣界限值,排出星電子。星電子劇烈撞擊氣體原子,使之靈離,帶有星電荷的原子團進一步撞擊出新的星電子。星電子雪崩。卡爾亞閉上眼睛。即使如此,還是能感受到彷彿要灼傷眼睛般的光芒——閃電。不只百獸,多達百萬的野獸大聲咆哮。此時此刻,在一片白茫茫的闇夜之中,巨雷朝著泰亞朗改的左腳直撲而來。
  發出一陣「鏘鏘」巨響,彷彿腦中有鐘聲響起似的。正確來說,那種感覺很像待在被用力敲響的大鐘裡面。
  卡爾亞勉強站起身來,睜開眼睛。什麼都還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現在情況如何?結果成功還是失敗?完全搞不清楚。卡爾亞搖搖晃晃地往後退。
  『……混帳東西~』
  傑克的謾罵聲傳入耳中。
  「卡爾亞……!」
  背部被某種柔軟到幾乎快融化的觸感包覆。艾爾吉娜嗎?
  「好厲害!你居然能使用雷獅子!簡直像作夢一樣!沒想到這年頭還有能使用這種魔法的魔法師,而且如今就站在我眼前……!」
  「嗚……」
  不知為何,艾爾吉娜似乎深受感動。那是無所謂,可是能不能不要那麼用力地抱過來?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再不立刻放手就要大事不妙。無法出聲,連請對方住手的意念也在逐漸動搖,理智進入危險水域,幾乎快要滅頂。
  「不過——觸媒呢?」
  不知幸還是不幸,這一句話讓卡爾亞回過神來,總算得救了——吧?
  雷獅子的觸媒是只有在被稱為「東月公」的國家才能挖掘到的紅尖晶石。而且還必須使用最高等品質的大塊紅尖晶石才行。在古代魔法中,雷獅子幾乎可算是傳說中的高級魔法,可是因為很難獲得觸媒的緣故,很多魔法師甚至連挑戰、練習魔法都有困難。
  「呃……嗯,那個……」
  「你真的有使用觸媒嗎?難不成,那雙手甲——」
  『魔法師……!』
  傑克大叫一聲。泰亞朗改的左腳冒出白煙,膝蓋的關節似乎已經故障。現在只靠右腳與長矛支撐全身體重。泰亞朗改整個身體微微向右傾斜。
  『我要誇獎你。你確實很厲害。如果能得到你的魔法,我願意在你面前堆出一億塔郎——不過,即使我這麼做,魔法師啊,你也不會屈服。我說得沒錯吧……?』
  「……你太抬舉我了。」
  卡爾亞用右手握住無限的左手。
  不行嗎?
  已經無計可施。無法再繼續隱瞞下去。
  使出之前讓虛神機功能停止的縛冰獄與雷獅子的合體技,勉勉強強只能讓泰亞朗改的一隻左腳無法動彈。卡爾亞所學的魔法當中,已經沒有其他魔法的威力能夠超越雷獅子。況且,卡爾亞連續使用威力強大的魔法,若想再使用大型魔法,接下來恐怕只能以一次為限吧。
  簡單來說,單憑卡爾亞一人的話,已經無計可施。
  如今只剩下一個近似密計的方法……
  「如果真的有一億塔郎,我倒是可以考慮看看。」
  『還要說服夏蘿莉潔。』
  「這很難說。我不認為桃樂絲是個見錢眼開的人。她和我不一樣吶。」
  『有一億塔郎耶?』
  「即使有一億塔郎也沒用。」
  『你能拋棄愛慕的女人,成為我的手下嗎?』
  「你似乎誤會了,我沒有愛慕桃樂絲。」
  『那麼,你是守護公主的騎士囉?』
  「我只是一介魔法師。」
  卡爾亞瞪視泰亞朗改的單隻眼睛,握住艾爾吉娜的手。艾爾吉娜吃了一驚,不過還是將身子挨過來。嚴格來說,因為原本就從後方抱住卡爾亞的緣故,所以艾爾吉娜只是將下巴靠到卡爾亞的肩膀而已——卡爾亞如果在此時轉頭,說不定兩人的嘴唇就會碰觸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麼,卡爾亞覺得胸口緊緊糾結在一起。桃樂絲沒有折返回來吧?萬一被她看見——似乎很不妙?卡爾亞的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這個念頭。不對,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卡爾亞迅速地動了動嘴巴。打算在不發出聲音的情況下,傳達某個魔法名稱。
  「那個……」
  艾爾吉娜壓低聲音,回答:「我知道,但是……」魔法師一旦回答「我知道」,代表不僅僅只是聽過名字而已。艾爾吉娜應該已經察覺到卡爾亞的盤算,也明白那項計策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而且相當危險。
  在極短的時間內商量完畢。不對,根本沒有「商量」。只有卡爾亞單方面以最簡短的單字交代必須知道的事項而已。
  「觸媒呢?」
  艾爾吉娜只向卡爾亞問了這句話。
  卡爾亞朝她點了點頭之後,艾爾吉娜立即恍然大悟,領會卡爾亞的意思。自從發現她是一位優秀的炎靈魔法師以來,這個想法一直盤據在心頭一隅,只是萬萬沒想到會有實際派上用場的一天……沒辦法,卡爾亞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方法。如今只能孤注一擲。
  『——魔法師。』
  泰亞朗改把長矛當作拐杖使用,右腳往前踏出一步。艾爾吉娜離開卡爾亞,邊微笑邊嘟囔「這是第一次」。
  「你奪走艾爾吉娜的第一次,請你要負起責任唷,卡爾亞。」
  『我的眼睛沒瞎唷。反正你們一定不會捨棄夏蘿莉潔吧?很可惜,我只好殺死你們。首先從你開始!下一個輪到夏蘿莉潔!世界上只要有我一個虛神使就夠了……!』
  啪!艾爾吉娜雙手合十。接下來,眼睛低垂,做了一個深呼吸。卡爾亞眨了眨眼。開門。
  卡爾亞伸出左手。艾爾吉娜不發一語,握住卡爾亞的手。兩人的手牽在一起。十指緊扣,掌心相貼,彷彿永遠不分離似的,緊緊相握。
  可以感覺到艾爾吉娜。感覺到名為「艾爾吉娜」之魔法師的氣息——循環於她體內的精氣,以及停留於丹田煉氣而成的靈力。雖然從外表看不出來,不過那就是魔法師的真正模樣。毫無掩飾,真實不虛的姿態。
  精氣流動得非常快速。靈力通道清清楚楚地浮現眼前。熱烈橫溢的靈力尋找著出口,幾乎快要噴濺而出。艾爾吉娜是火。誠然如火焰一般。
  此時此刻,艾爾吉娜也能感受到卡爾亞,以及卡爾亞的真正模樣吧?
  這比在對方面前赤身裸體還要令人難為情,同時也令人感到畏懼。想要躲藏起來。不要看。不要看我。一切都會赤裸裸地呈現在對方眼前。對方將會看穿自己究竟是怎樣一位魔法師,包含能夠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傾向、特性、極限等等。不行,不要看。
  不過,必須忍耐下來。因為這是必要的過程。卡爾亞如此說服自己。非得這麼做不可。不僅和艾爾吉娜裸裎相見,還得緊緊連繫在一起。
  無須耗費任何時間。一瞬間就能結束。不抗拒,接納對方,讓自己的一切暴露出來。艾爾吉娜正在這麼做。她讓卡爾亞看見自己的一切。卡爾亞只需要做同樣的事即可。
  把自己的內心世界,毫無隱藏地向對方揭示出來。
  消除隔閡,心意相通。
  啊啊——
  不是孤單一人。
  八歲時被授予身為魔法師的真名,進入原本規定滿十歲才能入學的王立魔術學院就讀。九歲時就能招換從一位精靈,因而被稱為神童。眾人盛讚卡爾亞「不愧是那位宮廷魔術師大人的兒子」、「他是繼承父親才能的天才」。不過,在這些誇獎的背後卻隱藏著諂媚、嫉妒與不合理的憎恨。
  受到特殊待遇的卡爾亞,沒有結交任何一位同窗好友。對誰都緊閉心門。沒有任何一位魔法師能與卡爾亞匹敵。誰都無法理解卡爾亞的想法,也不願去理解。卡爾亞從一開始就處於孤立狀態。教師們的多餘關心,反而令周圍的人更加疏遠卡爾亞。
  希望至少能與父親談論魔法。不過,父親常常忙於公務,身為一位宮廷魔術師,不僅要率領統整軍方的魔術師部隊,還必須兼任魔王的國策顧問,處理與內政外交相關的政事。當時,國家處於戰爭狀態。魔王國面臨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所以不能說出那麼任性的話。
  只能默默回應父親的期待。成為背負魔王國未來的魔法師、以及偉大的魔術師。
  國家滅亡後,那份夢想也輕易地消失不見。話雖如此,還是得繼續向前行。逃離魔王國後,短暫藏匿自己的叔叔也曾經說過,魔法師總是孤單一人。孤單一人也好,自己行走的這條道路、這條魔道,是只屬於自己的東西。叔叔也是孤獨走過那條道路的魔法師。孤單一人也好。希望別人能夠理解自己,這種想法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啊啊,不過,卡爾亞現在不是孤單一人。
  可能和卡爾亞一樣孤獨走在那條道路的魔法師就在身旁,揭露出自己的真正模樣;卡爾亞也露出隱藏已久的真正模樣。不知為何,兩個截然不同的內心世界緊密結合,連繫在一起。
  多麼希望能一直維持這種狀態啊。
  如果能一直維持這種狀態,自己將不再寂寞。世界各地任我遨遊。即使是距離遙遠,傳說是龍與不死法師們居住地——東之邊境的島嶼,一定也能毫不猶豫地飛奔而去。
  『魔法師,我要殺得你屍骨無存唷……!』
  繼右腳之後,泰亞朗改踏出左腳。使不上力氣站穩,膝蓋「喀答」一聲變得彎曲,不過還是勉強用左腳撐住全身體重。沒有完全故障嗎?泰亞朗改執起原本當作拐杖使用的長矛,然後高高舉過頭頂。
  「來吧,正二位地靈臺錫!」
  「來吧,正二位炎靈驅羅!」
  卡爾亞與艾爾吉娜邊招換精靈邊後退。兩名精靈全身皆散發出紫色光芒。臺錫靠雙腳直立行走,呈現手長腳長的烏龜模樣;驅羅則是擁有一雙大耳朵與三隻眼睛的小貓模樣。現身後,臺錫立即依附到不滅的右手,驅羅則依附到無限的左手。鑲嵌在這雙手甲之中的第五元素石會根據排列組合的不同,半永久性地產生新鮮星氣。精靈們也能察覺到星氣的存在。
  『又是~魔法嗎!我說過魔法對我沒用啊……!
  「於噫嗚低鳴震動搖晃沃土之跪伏者唷——」「於噫嗚低鳴震動搖晃沃土之跪伏者唷——」
  齊聲詠唱咒文。不,甚至連卡爾亞與艾爾吉娜本人都沒有意識到。不用特地思考,自然而然就能辦到。兩人處於一體同心的狀態。像是要撕裂這陣整齊劃一並且毫無誤差的聲音一般,泰亞朗改的長矛宛若一道大瀑布從天而降。只差數公分的距離。長矛掠過急忙躲開的卡爾亞的鼻尖,吹飛艾爾吉娜的帽子,在地面鑿出一個大洞。衝擊力與震動襲來,讓兩人無法成功著地。在地上滾了一圈,迅速站起來,繼續詠唱咒文。
  「底火直衝雲霄 大地化為焦土——」「底火直衝雲霄 大地化為焦土——」
  『嗚啊啊啊!呢啊啊!呢啊呢啊呢啊!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猶如要刺死螞犠一般,泰亞朗改接二連三地猛力刺出長矛。不過,兩人遠比螞蟻靈活敏捷。牽著手,跳躍,奔跑,到處翻滾,逃離長矛的攻擊。前進方向是泰亞朗改的腳邊。雖然沒有完全壞掉,卻不處於正常狀態的左腳。
  『嗚……!』
  泰亞朗改做出抬起左腳的動作。打算踩死兩人嗎?不過,兩人在此時猛撲向泰亞朗改那無法立刻抬起來,比人類大上十倍的巨大左腳,然後緊緊抱住不放。
  「潰敗沸騰 終至不歸——」「潰敗沸騰 終至不歸——」
  『什麼……你們想做什麼!混帳……!』
  泰亞朗改再次把長矛當作拐杖使用,右腳使勁站穩,前後晃動左腳,打算把兩人甩下來。
  「——破碎掃滅!」「——破碎掃滅!」
  遭到劇烈搖晃的兩人,四目相交。
  泰亞朗改的左腳往前方抬起,即將到達最高點……
  趁現在。
  放開手。
  不是牽著的那隻手,兩人同時鬆開原本抱住泰亞朗改左腳的那隻手。
  兩人、凌空飛起。
  彷彿真的要直接飛向他處一般。
  無論海角或天涯……
  兩人在空中互相凝視。
  艾爾吉娜那雙翠綠色的眼瞳中,倒映出卡爾亞的眼睛。
  樹木。
  逐漸逼近。數量龐大,樹枝繁雜交錯成大片密林的樹木。
  兩人握住的手始終沒有分離。卡爾亞伸出右手、艾爾吉娜伸出左手,抓住樹枝。手的皮膚磨破也不在意。若在手中折斷,便再抓住其他樹枝。即使沒抓住,也要拚命抓取樹枝。速度減緩。漸漸的、慢慢的……墜落地面。兩人以背部朝下的姿勢緊緊相擁,滾落地面。
  『你們還活著啊,魔法師……!』
  泰亞朗改跑過來。
  兩人抬起頭,右手與左手用力拍向地面。
  「為之——大地爆裂無情!」「為之——大地爆裂無情……!」
  臺錫與驅羅朝地面奮勇前進,將地面顛倒反轉。因星熱移動而產生的熱能劇烈增加,竄起的火焰以超快速度向外傳播,以毀天滅地之勢,造成巨大破壞。爆炸。與此同時,在星磁力的作用下,無機固體的結合力減弱。不僅僅是泥土與岩石崩塌而已。火焰從地底竄出發生爆炸,地面坍塌瓦解。
  『——什麼……!?這是……!?』
  簡直就像泰亞朗改的正下方,有條火龍正在大肆破壞一般。火龍粉碎地面,使其攪和在一起,同時四處吐出火炎氣息。傑克大聲吶喊,泰亞朗改死命掙扎,想要從逐漸崩塌的立足地逃走。不過,徒勞無功。逃不掉。休想逃走。伴隨著火焰,大量塵土、石塊朝泰亞朗改猛撲過來。而且,火龍威力猛烈,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發生連環爆炸,坍塌尚未停止,火勢蔓延到樹林。災害逐漸擴大。
  「……做得太過火了嗎!」
  正打算起身之際,卡爾亞發出痛苦的哀號聲。全身使不上力氣,很想嘔吐。背、腰、肩,還有手臂、手掌,身體各處都在發疼。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剛剛才被泰亞朗改吹飛到半空中,最後跌落地面。
  不過,從極近距離施放這項魔法是件非常危險的事。若想一口氣拉開距離,也只能這麼做。再者,這招《大地爆裂無情》,必須操控正二位地靈與炎靈才能成功施放出來。

  招喚正二位地靈並非易事,只是卡爾亞還辦得到。問題是卡爾亞無法招喚正二位炎靈。老實說,卡爾亞連招喚正四位炎靈都有困難,更缺乏駕馭炎靈的自信。若問和地靈相比孰難操控,其實在所有精靈之中,卡爾亞最不知該如何應對的便是炎靈。
  萬不得已,只好這麼做。
  「我們、合體了呢。」
  艾爾吉娜還握著卡爾亞的左手。不只是握著,手指一下用力、一下放鬆,不安分地亂動——她到底想幹麼?與其說令人害羞,不如說感覺有點奇怪,請妳住手,好嗎?不過奇怪的是,卡爾亞為什麼無法甩掉艾爾吉娜的手呢?艾爾吉娜陶醉地瞇起眼睛,呼出溫熱氣息。
  「合體魔法。沒想到能夠進行得如此順利,其實……不覺得吃驚,因為艾爾吉娜馬上就察覺到『可以成功』。按照這種情況,無論做幾次都能成功吧?這種感覺很舒服,令人著迷。你說對嗎,卡爾亞?」
  「……請不要說出那種會惹人誤會的話。」
  「啊。得趕快離開才行。你站得起來嗎?」
  「咦?啊啊……」
  在艾爾吉娜的攙扶下站起來,卡爾亞搖搖晃晃地後退幾步。自己的腳步沒站穩嗎?還是艾爾吉娜過於靠近,導致難以施力的緣故呢?不管原因是什麼,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手——明明想放手,卻怎樣都放不開。總覺得現在放手的話,往後再也沒有機會牽起對方的手。既柔軟又溫暖,被深深包覆其中,儘管難為情,但是眼淚幾乎快要奪眶而出。
  回憶湧上心頭。
  伊芙席羅拉大人。
  魔王的皇后。桃樂絲之母。不勝惶恐的,她時常擁抱卡爾亞。
  撇開身分高貴這點不談,為人母的伊芙席羅拉大人會這麼做也是人之常情。她只是給予從小就沒有母親、得不到忙碌父親關愛、不願對乳母敞開心房的可憐小孩一點溫暖而已。
  伊芙席羅拉大人曾經說過,你可以向我撒嬌,把我當成你的母親唷。只要卡爾亞回答「不勝惶恐」,打算斷然拒絕之際,就會被強擁入懷。伊芙席羅拉大人。您已經不在人世。原本以為再也體驗不到被如此柔軟的溫暖包圍的感覺。原本以為體驗不到也無所謂。
  體驗不到反而比較好。
  一旦產生「也許還能體驗到」、「也許能獲得那份溫暖」的冀望,就會忍不住渴望獲得。
  「……卡爾亞?你沒事吧?」
  「啊啊。」
  「真的嗎?總覺得你好像全身無力……」
  「嗯。」
  「卡爾亞?」
  「我沒事。」
  卡爾亞閉起眼睛。切斷吧。將所有感覺切斷。什麼都感覺不到。柔軟的觸感、溫暖、被包覆其中的安心感,那些全都是幻覺。只要堅信它們不存在,就真的不存在。
  切斷。
  睜開眼睛,做出一個深呼吸。
  「……我沒事。」
  看吧,已經感受不到任何東西。
  卡爾亞推開艾爾吉娜。即使如此,艾爾吉娜還是緊握卡爾亞的手不放。卡爾亞目不轉睛地凝視艾爾吉娜的眼睛。
  「以沒有練習就直接上場的情況來說,能夠順利施展合體魔法,實在是萬幸。艾爾吉娜,妳確實是一位傑出的魔法師。」
  「……謝謝誇獎。我認為卡爾亞也很厲害。」
  「嗯。從魔法師的立場來說,我的本領比較高強。妳應該也明白。」
  「嘖……」
  艾爾吉娜終於主動放手。
  艾爾吉娜本人應該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遠遠輸給卡爾亞。但是,她的性質是火,所以「不想承認,怎麼能承認」這個念頭凌駕一切情感。這點大概是她的動力,同時也是她的弱點。她只能成為二流魔法師,無法抵達一流的境界。
  雖然很哀傷,不過這就是現實。
  若是一流魔法師的話倒還另當別論,二流魔法師根本幫不上忙。
  「……總之就是這麼一回事。」
  低聲呢喃一句後,把視線投向被火焰與沙土吞噬的泰亞朗改。只剩下頭部還在地面之上,估計泰亞朗改已經不可能往這裡爬過來。沒有掙扎的跡象,也沒聽見傑克•拉法羅的聲音。理應待在泰亞朗改體內的傑克,還活著嗎?
  難不成卡爾亞使用魔法殺死傑克?雖說是合體魔法,畢竟還是自己施展的魔法……雖然極力避免這種憾事發生,但是卡爾亞一點兒都不覺得遺憾。可能是剛剛切斷感情的緣故,現在的卡爾亞毫無感覺。
  「卡爾亞哥哥……!」
  羅克帶領桃樂絲跑過來。
  「哇!好厲害!我還以為一定打不過,『魔法』好強啊!」
  「……你原本以為我們打不過?」
  即使遭到艾爾吉娜冷眼對待,羅克也完全不在乎。
  「嗯。要是有一個閃失,卡爾亞哥哥與艾爾吉娜姊姊很可能會因此喪命。如此一來,我就必須放走桃樂絲姊姊。我滿腦子都在想這些事呢。還好結局並非如此。」
  「咦?放走桃樂絲……?」
  艾爾吉娜眨了眨眼睛。
  「卡爾亞……!」
  手臂、胸膛、脖子、臉頰全被猛撲過來的桃樂絲摸過一輪,卡爾亞依舊什麼都感覺不到。
  「你沒事吧?有沒有哪裡痛?這裡呢?這裡會痛嗎?這樣呢?」
  「不痛唷。」
  卡爾亞抓住桃樂絲的手腕。桃樂絲的藍色眼睛微微濕潤。臉色蒼白。被汗水濡濕的黑髮緊貼額頭,臉頰、下巴等部位沾黏到黑色泥土,看起來髒兮兮的。
  「不痛。」
  卡爾亞把這句話重說一遍後,用大拇指抹去黏在桃樂絲嘴唇下方的泥土。內心突然一陣隱隱作痛。
  自己依舊是孤獨的魔法師,卡爾亞心想。獨自一人行走於屬於自己的魔道。孤獨也好。就讓自己繼續當個孤獨的魔法師,侍奉背負殘酷命運的皇女吧。
  「那就好……」
  桃樂絲偷偷瞄了艾爾吉娜一眼。察覺到桃樂絲的視線,艾爾吉娜不知為何露出彷彿獲勝後得意洋洋的表情……
  「什麼事?」
  「沒什麼。」
  「是嗎?如果妳有什麼問題儘管提出來,不管什麼問題,我都會回答唷。」
  「那麼,要怎麼做才能變得跟妳一樣,擁有鬆弛下垂、搖來晃去的身材呢?請簡單說明。拜託妳,艾羅吉娜老師。」
  「首先,我不叫『艾羅吉娜』,我叫艾爾吉娜。還有我哪裡鬆弛下垂?明明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啊?」
  「看起來不像妳講的那樣啊。例如這裡。」
  「呀!請妳不要突然抓我的肚子!」
  「好肥滿的腹肉啊。」
  「不准說什麼腹肉!」
  「對不起。我不該使用那麼曖昧的說法,應該直接稱之為『贅肉』。」
  「妳就那麼想被燒掉嗎!?」
  「不想。我鄭重拒絕。請從那裡離開吧。」
  「我不會離開,而且我要燒了妳!」
  「話說回來,卡爾亞哥哥。」
  羅克指向東方。
  「不用逃跑嗎?」
  「咦……」
  那個方向是被破壞到亂七八糟的營地所在位置。樹林起火燃燒,竄出大量濃煙,在漫天煙霧中——隱約可見兩匹騎馬的影子。
  「桃樂絲!」
  「是?」
  「快逃!安娜瑪麗和席茲來了!」
  「啊!」
  桃樂絲朝營地看一眼之後,馬上開始奔跑。卡爾亞也跑起來。不知為何,羅克與艾爾吉娜也跑在後頭。
  「——不對,你們不用跟過來啊!?你們根本不用逃跑啊!」
  「艾爾吉娜曾用魔法攻擊那個矮子軍人!」
  「啊……聽妳這麼一說,確實如此……」
  「沒關係!艾爾吉娜本來就很討厭帝國的軍人!因為他們都是一群滿腦子只想戰爭,真真正正的大混帳!」
  「羅克呢?」
  聽見桃樂絲的提問,羅克大笑幾聲後說道:
  「因為我覺得和桃樂絲姊姊你們在一起很好玩!」
  「你的意思是……你要和我們一起走?」
  「不行嗎?應該可以吧?我不會一直跟著你們,只是暫時性!」
  「你媽媽該怎麼辦?」
  卡爾亞忍不住大聲晦哮。羅克還有個母親需要照顧。她一定跟隨村民們去避難。既然還活著,羅克還是陪伴在她的身邊比較好。況且,羅克年僅十歲而已。
  「媽媽一定會諒解我!」
  不過,羅克笑著如此斷言。
  「媽媽大概已經猜到我會這麼做!也許短時間內會覺得寂寞,但是這種好機會,往後可能不會再有!」
  「——站住!不准跑,桃樂絲!魔法師……!」
  槍聲響起,安娜瑪麗的聲音緊接而來。她開槍了嗎?附近沒有中彈的痕跡。剛剛那陣槍聲是威嚇射撃。
  「這裡有沼澤!」
  羅克轉換方向,往右方跑去。沼澤可以讓馬的跑速變慢。有熟知當地地形的羅克帶路,說不定能甩掉追兵。
  「——這麼說來……!」
  冷靜思考。不對,無須冷靜也能明白。安娜瑪麗與席茲騎馬追捕。我方徒步逃亡,而且不熟路況。在這種情況下,實在很難將「別管我們,快點回去母親身邊」這句話說出口。我們需要羅克的幫忙。讓他離開的話,問題會變得更棘手。不過,那只是就卡爾亞他們的情況來考慮。即使是本人自願,但是把十歲小孩牽扯進來真的沒問題嗎?
  「可惡!你明白我們正受到帝國追捕吧!」
  「我很明白唷,卡爾亞哥哥!我們正在逃亡啊!」
  「話是這麼說沒錯……!」
  已經不能再使用魔法。一旦使用,很有可能會當場昏倒。艾爾吉娜一定也已經耗盡靈力。
  跑著跑著,嘔吐感越發強烈,而且開始頭痛。分不清身體的疼痛程度。只覺得全身上下都在發疼。
  「卡爾亞,你的臉……!」
  奔跑的同時,桃樂絲看向自己,然後露出緊張萬分的表情。臉怎麼了?卡爾亞的臉看起來有那麼糟糕嗎?
  「不用管我的事!」
  光是說出這句話都有困難。不過,這是卡爾亞的真心話。桃樂絲只管認真逃跑就好,卡爾亞自己的事會自己想辦法。一思及此,卡爾亞突然感到一陣錯愕。現在的卡爾亞根本無法保護桃樂絲。
  「肩膀借你靠吧!?」
  聽見艾爾吉娜的話,卡爾亞已經沒有力氣搖頭。連自己究竟跑向何方、跑得是快還是慢都不知道。
  「逃也沒用……!」
  安娜瑪麗的聲音聽起來忽遠忽近,時不時地傳進耳中。
  此處地形複雜,難以奔跑。隱藏在雜草底下的地上樹根更是一大麻煩。好幾次都讓卡爾亞差點絆倒,摔倒在地。似乎有人攙扶著自己,將那雙手甩掉,跨步向前。
  腦袋只剩下「往前」這個念頭。光是前進,全身就已經耗盡所有精力。
  「過來這裡……!」
  羅克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見,不久之後,卡爾亞向下墜落。地面有個低窪,卡爾亞似乎滑落到窪底。腰撞上地面,不自覺地呻吟一聲。
  「安靜。」
  嘴被羅克摀住。
  卡爾亞點點頭,努力調整呼吸。桃樂絲呢?艾爾吉娜在嗎?她們都在,就在身旁而已。大家皆屏住呼吸。
  這裡與其說是低窪,不如說是地面稍微裂開的缺口變成動物巢穴一般的場所。空間還算寬敞,深度大約兩公尺吧。
  側耳傾聽,宛若腳步聲的聲音傳進耳裡。是馬嗎?安娜瑪麗與席茲。失去卡爾亞一行人的蹤影,現在可能正在搜索也說不定。該怎麼辦?如今想太多也沒用。已經藏身於此處。跑出去的話,一定會被發現。只能抱持破釜沉舟的覺悟,靜靜躲藏起來。
  這樣剛好。可以趁這段時間稍做休息。多多少少恢復一點體力,將精氣凝聚於丹田,煉成靈力。積極煉氣,讓自己能夠再次施展魔法,即使只有一次、兩次也好,屆時選擇範圍也會隨之擴大。當然不是洗衣服的範圍。而是選擇。洗衣服、嗎?不同的選擇……
  回想起桃樂絲的誤會,心情頓時覺得輕鬆一些。現在的自己毫無用處。什麼都做不到。硬要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也沒有用。目前的當務之急是盡量休息,增加自己辦得到的事情。以後的事情,以後再思考。卡爾亞閉起眼睛。
  腳步聲遲遲不離去。
  「出來!我知道你們躲在那裡!」
  安娜瑪麗的聲音傳進耳中。不遠,亦不近。還不用擔心。
  最後,終於回歸平靜。
  「……似乎離開了?應該沒錯吧?」
  艾爾吉娜開口說道。卡爾亞依舊閉著眼睛。沒有人做出回應。
  沉默一段時間之後,桃樂絲終於按捺不住地說道:
  「要出去嗎?」
  「不行。」
  羅克立即反對。
  「我認為她們還沒離開。她們在這一帶追丟我們,應該還會再繞回來。」
  「那麼,趕在那之前……」
  「與其冒著慌張移動被敵人發現的危險,不如靜靜待在這裡比較安全唷。」
  「席茲的聽力很好。」
  卡爾亞邊煉成靈力邊如此說道。用來生成靈力的根源——精氣所剩不多。因為這個緣故,煉成靈力的速度相當緩慢,但是卡爾亞沒有因此焦躁不安。
  「她是混血人類(Hybrid)。不是普通人。」
  「我不懂你說的『Hybrid』是什麼意思,不過那表示她的聽力比普通人還要敏銳吧?無論如何,目前最好的方法是靜靜待在這裡唷。交給我吧。我很擅長玩捉迷藏呢。」
  果不其然,如羅克所料,安娜瑪麗兩人再次繞回來。分成兩路,到處走動。不知是安娜瑪麗還是席茲的其中一人,漸漸接近眾人隱身的場所,造成令人心驚膽跳的局面。不過,還好來者只是靠近,沒有發現卡爾亞一行人的行蹤。大約經過一個小時後,她們再次走遠。
  「只要第一回合沒發現,第二回合就很難發現我們的行蹤唷。」
  羅克始終維持自信滿滿,冷靜從容的態度。
  「第二回合會回頭去搜尋那些可能在第一回合忽略的場所,只會大概搜尋和第一回合差不多的地方,再次做確認,然後搜尋行動就會結束。找東西也是同樣道理。不斷反覆尋找,直到精疲力盡,終於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尋獲失物,與這種情況相比,突然察覺到東西放在何處的情形反而比較常見。」
  「啊!」
  桃樂絲頻頻點頭。
  「很常見。你說的那種情況真的很常見呢。」
  「一定是因為轉換觀點,突破舊有思考模式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唷。況且,那些人正在追捕逃亡的我們,此刻心情必定焦躁不安。我猜測應該不會捜尋第三次吧。」
  「既然如此,我們差不多可以準備出發?」
  「卡爾亞哥哥,你怎麼想?」
  羅克看起來似乎很高興。被帝國軍人追捕,像野獸一般藏身在潮濕洞穴之中。置身於這種情況下,到底哪裡有趣?
  「先不要出去比較好。」
  羅克應該也有想到卡爾亞的顧忌,只是故意要卡爾亞說出來。
  「逃亡之際,『為了不被追上而搶先逃在前方』是慣用手段,不過最重要的是和追兵之間的距離。只要讓追兵先走一步,自然就會慢慢拉開距離。」
  「嗯,沒錯。目前為止,這裡還很安全,再多休息一下吧。」
  「不過待在這裡不是很舒服呢。」
  「呼~……」
  「桃樂絲姊姊好像馬上就睡著了……」
  「啊!?」
  「那是桃樂絲的特技。無論身處何處都能睡著唷。正確來說,她只要一找到機會就會睡著吶……」
  桃樂絲從原本的跪坐姿勢改為舒適坐姿,頭前後搖擺,打著瞌睡。嘴角差點勾勒出一抹微笑的卡爾亞,立即抿起嘴唇。
  「我也來稍微打個盹吧……」
  羅克抱起雙腿,把頭枕在膝蓋上,「呼……」深深嘆了一口氣。除此之外,沒有多說什麼。難不成……已經入睡了嗎?不對,他又不是桃樂絲。
  艾爾吉娜橫躺下來,蜷縮起身體。從上方照射進來的光線相當微弱,可是仍然可以看出艾爾吉娜沒有閉上眼睛,翠綠色的雙眼凝視著卡爾亞。
  不知為何,卡爾亞難以移開目光。
  「這樣真的好嗎?話說回來,妳的秘石該怎麼辦?」
  「事到如今,不可能折返回去採集吧。」
  「妳算是做白工呢。」
  「偶爾為之還無所謂。這次因某種因素而失敗,下次就能進展得更順利,我是這麼認為的。」
  「妳的想法好正面。」
  「不這麼想的話,很難存活下去唷。」
  「是嗎。」
  卡爾亞低聲呢喃一句「是這樣嗎」。失敗為成功之母。卡爾亞從來不曾這樣想過。
  艾爾吉娜用手指時而纏繞、時而輕拉湖藍色頭髮。
  「妳的帽子不見了。」
  「是啊。那是非常重要的東西。有個人送給艾爾吉娜……」
  艾爾吉娜垂下雙眼,輕咬嘴唇,改口說道:
  「那頂帽子是教導魔法的那個人送給我的遺物。」
  「是嗎?」
  「是的。」
  卡爾亞不懂為什麼艾爾吉娜突然改變說話語氣,也不在乎理由為何。只覺得這位才是真正的艾爾吉娜吧。不過,無論事實是什麼都不重要。
  「但是,具有形體的東西,總有一天會消失不見。所以無所謂,我不在乎。因為不具有形體的魔法還殘存著。」
  「魔法也有形體唷。」
  「魔法的現存形體並非絕對。變化,不斷變化,然後遺留後世。那個人傳授予我的魔法——還有我們使用的魔法,全都倚靠這個方式流傳下來,對吧?」
  「嗯。」
  「即使我死去,魔法也不會消失。我們的魔道會繼續延伸下去。」
  「也可能淹沒在時間洪流之中,消失不見。」
  「笨蛋。」
  艾爾吉娜說完這句話,將低垂的臉龐埋進湖藍色頭髮。似乎打算假寐一會兒。
  卡爾亞也覺得很疲憊。頭痛與嘔吐感尚未完全消失,不過勉強還能忍耐。早就習以為常。這種小事不算什麼。
  盤腿而坐,把雙手放在膝蓋上,半瞇起眼睛。這個姿勢不僅可以讓全身放鬆,也能消除身心疲勞。
  還能顧慮到突發狀況。為了在安娜瑪麗與席茲折返時能夠立即察覺,卡爾亞稍微將注意力集中在聽覺。
  不久之後,開始下雨。
  樹木恰巧形成雨傘,雨水沒有滴進洞穴內。
  大約經過兩個小時左右,羅克倏地抬起頭來。
  「——咦?卡爾亞哥哥,你沒睡啊?」
  「睡不著。因為我是個膽小鬼吶。」
  「膽小鬼……?卡爾亞哥哥嗎?看起來不像啊。」
  「可以確定的是不像你那樣大膽唷。」
  卡爾亞側耳傾聽雨聲。確實只聽見雨水敲打枝葉與地面的聲音。
  「羅克,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如果是我能回答的問題,那倒是無所謂。」
  「沿海州。月公。震天鳳。怨王朝。齊丹。麼禱埜靈國。如果可以自由選擇,你想去哪裡呢?」
  「這個嘛。卡爾亞哥哥你們打算前往沿海州吧?沿海州面向東之龍海,神龍諸島就座落於沿海州的對面吧?就算只有一次也好,我很想親眼見識棲息於海中的龍、還有陸龍與飛龍。不過,我對麼禱埜也很有興趣唷。因為,麼禱埜靈國是世上唯一現存的古王國啊。不只東方,我也很想去西方唷。卡雷那也是古王國吧?還有——」
  「你真是博學多聞呢。」
  看到卡爾亞輕笑出聲,羅克噤聲不語。
  「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這麼說雖然有點失禮,但是居住在窮鄉僻壤之地的十歲小孩,為什麼會知道沿海州的事呢?沿海州有參加東部聯盟。所謂的東部聯盟,是以陽國為中心,為了對抗帝國所成立的軍事同盟。理所當然的,該同盟國與帝國沒有任何貿易往來。姑且不論小孩,即使大人沒聽說過也屬正常。知道的話,反而才奇怪。你到底從哪裡、用什麼方法獲得那些知識呢?」
  「卡爾亞哥哥是公主大人的侍從,所以一定具有相當豐富的知識吧?」
  「我接受過一定程度的教育,所以才會擁有那些知識。理由僅此而已。不過,你應該沒有這種機會才對。」
  「好羨慕啊。我也好想上學。」
  「只要有錢,就能去上學唷。成為向帝國繳納稅金的公民,就能進入公立學校就讀。」
  「具備四等公民以上資格的人,才能進入公立學校就讀唷。每年必須繳納三萬塔郎。對於居住在彼克路特村的村民們而言,那是一筆鉅款。」
  「說的也是。販賣秘石獲得的金錢,必須換成必要物資,公平分配給每個村民。村莊一定沒有多餘的金錢吧。要是村長或其他人私自存錢,恐怕會種下紛爭的禍根。」
  「卡爾亞哥哥,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只是希望你能解釋清楚唷。你希望離開村莊,遠走他鄉。想要親眼見識這個廣闊世界,汲取各種經驗。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你必須暫時跟著我們一起行動。如果原因僅只如此,確實沒什麼問題。畢竟你也救過我們。老實說,我很佩服你唷。你年僅十歲,前途無量,而且相當有才能。不過,我現在還不能相信你。」
  「為什麼?」
  「因為你對我有所隱瞞,撒下謊言。我還要問你另外一個問題。彼克路特村的習俗是將屍體埋到土裡,為死者舉行土葬吧?既然如此,為什麼你要別人燒掉自己的家呢?」
  「我……沒有提出要求唷。只有說『不能把爸爸丟在這裡不管』而已。」
  「不對,羅克。你深知人的記憶會改變,所以才這麼說吧?我不像你那般聰明,但是我的記憶力很好。當時你是這麼說的——『不能把爸爸留在這裡不管。必須好好地把他的遺體燒掉,連同這個家一起。』即使艾爾吉娜不幫忙,你還是會燒毀自己的家吧?為此,你不顧母親阻止,堅持回家。因為你擁有非這麼做不可的理由。」
  羅克緘默不語,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卡爾亞的眼睛,彷彿在思考些什麼。表情與眼神沒有透露出任何情緒。
  「——而且,你還說過:『因為打破規定,所以魔神生氣了?不過,爸爸沒有做壞事啊。』從這句話可以推測出諸多解釋……例如,你不清楚父親有沒有打破規定,但是你相信父親絕對不會打破規定。不過,如果按照字面意思來解釋,你的父親打破規定,但是你不認為那是壞事。換言之,你的父親確實有打破規定。為了湮滅證據,你才會想把父親連同自己的家、恐怕還有那些隱藏在家中的物品,全數燒毀。我猜應該是帝國紙鈔、或是用那些錢購買的東西——能夠授予你知識的書本之類的東西。為了守護你父親的名譽,同時也為了保護母親與自己,你只能這麼做。」
  「一開始……」
  羅克微微低頭,咬緊牙關。
  「一開始時,爸爸把一本書送給求知若渴、過目不忘的我。因為工作的關係,爸爸稍微識一些字。經過爸爸的教導後,我把那本書讀過一遍又一遍。直到那本書變得破破爛爛,幾乎快要解體為止。我想要新書,我纏著爸爸苦苦央求。當時我才五歲,根本沒考慮過爸爸要如何取得新書。但是爸爸還是為我帶來新書唷。每次只要爸爸離開村莊外出工作,回家以後,就會給我一本書。」
  不知不覺間,羅克的臉上盈滿笑容。似乎回想起那一本又一本的書。
  「我喜歡字數多,內容錯綜複雜的書本。例如《××書》、《××學》、《××論》、《××全集》等等。爸爸總會特地為我尋找這類型的書,還有地圖。這些全是用錢購買的吧?途中,我漸漸察覺異樣,也明白背後代表的含意,但是我什麼都沒說。我說不出口。我所能做的只有盡量維持書本的完好性,閱讀好幾遍,把內容全都背下來,再把書本歸還給爸爸。爸爸離開村莊時,會帶走書本,然後買新書給我。」
  羅克的表情突然扭曲。
  「曾經有一次,爸爸向我道歉——我很想讓你去上學,但是我做不到,我對不起你。那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有錢,如果我突然從村中消失不見,大家絕對會起疑心。所以我不能去上學。出生在這個村莊的人,只能生於村莊,死於村莊。我只有書,那就是我的世界。爸爸深知這個道理,所以甘願冒險買書給我。自己只能做到這個程度,爸爸為此向我道歉。如今已經不在人世的爸爸,就是這種人。我家有三本書、兩張地圖,以及少許現金。我必須把它們燒毀不可。爸爸確實打破規定,不過那都是為了我。爸爸沒有錯。一切都是我——」
  「我明白了。」
  嘆一口氣,卡爾亞朝羅克點點頭。自己到底在做什麼?逼迫羅克吐出實情,做出強揭他人傷疤的舉動,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好事?
  「我明白了,羅克。一起走吧。對你而言,那座村莊過於狹隘。我自己也面臨棘手問題,可能無法幫上什麼大忙,不過好歹我也度過重重難關存活至今。讓你前往外面的世界過生活,這點小忙我應該還幫得上。」
  「我也認為自己多多少少能幫助你們唷。」
  羅克低著頭,眼神往上看著卡爾亞,臉上露出微笑。
  「幫助卡爾亞哥哥與桃樂絲姊姊。最好不要喚桃樂絲姊姊為夏蘿莉潔,沒錯吧?」
  「……是啊。」
  這個小鬼。
  原本以為看見底限,伸手確認後,才發現事實並非如此。其中似乎還隱藏著某種深不可測的東西。這小鬼真是令人吃驚啊。
  「雨勢還沒有停歇的跡象呢。」
  羅克抬起頭,半瞇起眼睛。
  「等雨停後再行動比較好吧?既然採取讓追兵先走一步的作戰計畫,那就不用過於著急。大家也都還在睡。卡爾亞哥哥也稍微躺一下吧?在這種時候意氣用事也沒好處喔。」
  「我沒有意氣用事……」
  「是嗎?卡爾亞哥哥看起來就是個倔強固執的人,我還以為你一定在逞強呢。」
  羅克都說到這個地步,如果繼續保持坐姿,豈不代表自己真的在逞強?當然,根本沒這回事。於是卡爾亞橫躺下來,閉上眼睛。
  「我稍微睡一下。只要一下下就好……」
  在卡爾亞拚命忍住不打哈欠之際,耳邊傳來羅克的輕笑聲。真是輸給他了。明明只是個十歲的小鬼。什麼嘛。已經——無法思考。手腳與頭開始變得遲鈍。手腳漸漸沉重、意識漸漸模糊。就連疼痛也慢慢遠離——卡爾亞睡著了嗎?
  睜開眼睛,光線比剛才昏暗。艾爾吉娜與桃樂絲似乎還在睡。羅克也像隻貓咪般蜷縮起身體,呼呼地睡著。
  想起身,可是身體動彈不得。不對。卡爾亞根本不想起身。在這種時候只要一睡著,就會變成這樣。所以卡爾亞才不想睡。
  在卡爾亞拖延著不願起床的時候,桃樂絲突然起身。話雖如此,桃樂絲頭髮蓬亂,睡眼惺忪,看起來似乎尚未完全清醒。
  「……卡爾亞。」
  不要做出回應,放任不管的話,過一會兒就會再次睡著吧?但是卡爾亞的預測立刻被推翻。
  桃樂絲慢慢靠過來,把手放在卡爾亞的額頭上,微微歪頭,發出「嗯……」的嘟囔聲。
  「這樣……算有發燒還是沒發燒呢?有點搞不清楚。」
  「……沒發燒。我沒事啦。」
  「明明醒著卻不起床。以卡爾亞來說,算是相當罕見。這是你身體不舒服的證據。」
  「碰巧而已。況且我的身體沒有不舒服。」
  「你總是這樣,又想逞強。但是,不行唷。我不允許。來吧。」
  桃樂絲輕拍自己的膝蓋。
  「這裡。」
  「……啊?這裡怎麼了?」
  「要這樣做。」
  桃樂絲突然抱起卡爾亞的頭,讓他躺在自己的膝蓋上。什麼?現在是什麼狀況?剛才發生什麼事?完全不懂。
  「乖乖、乖乖。」
  桃樂絲開始輕輕撫摸卡爾亞的頭、肩膀與背部。妳在幹什麼?能請妳住手嗎?不對,應該說「給我住手啊」。很想出聲抗議。妳可是皇女唷?不可以做這種事。妳太缺乏自覺。我們得遵守君臣之禮,這樣是不對的。可是,卡爾亞全身僵硬,喉嚨彷彿被某種東西緊緊卡住一般,怎樣都無法出聲。
  最後,桃樂絲唱起歌來。若有似無,宛如低聲呢喃般的微弱歌聲。那是祖國的搖籃曲。歌詞的內容簡單明瞭——親愛的孩子啊,你是世間至寶,無人可以取代,不要哭泣,媽媽在這裡,你不是孤單一人,媽媽會一直陪伴在你的身邊,所以別再哭泣……
  隱隱約約的歌聲融入雨聲,漸漸滲進卡爾亞的內心深處。
  卡爾亞沒有察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習慣支撐頭部的膝蓋觸感與體溫。
  似乎作了個夢。就連那是短暫的夢,還是長久的夢都不記得,只記得有人向自己道別。這是最後一次說再見,某人說完這句話後,向自己央求一個吻。然後——自己如何回應呢?不知道。
  再次陷入沉睡。聽不見雨聲。雨停了?別太過分,快點起床。
  睜開眼睛。原本讓卡爾亞枕膝而睡的桃樂絲,躺臥在身旁。露出一抹苦笑,邊起身邊環顧洞穴一圈。羅克還在睡嗎?看起來似乎是這樣。不過,有人不在,少一個人。
  「艾爾吉娜……?」
  打算站起來之際,卡爾亞察覺異樣——好輕。太輕了。原本該有的重量感,消失不見。位置位於腰際。
  手甲……
  消失不見。
  原本懸掛於腰際的手甲——無限的左手與不滅的右手,鑲嵌著第五元素石(魔法的半永久觸媒),只要是魔法師都希望能獲得的祖傳遺物。如今兩支手甲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被擺了一道。」
 楼主| 发表于 2017-7-23 22:12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我喜歡享用美食。當美食好吃到令我說不出話來的時候,「這個好吃」、「真的好好吃唷」,除了這幾句話,我想不出其他話語來形容,也不覺得有那個必要。說出「好吃」的那一瞬間,內心所感受到的喜悅,令我陶醉不已。我喜歡看書,卻不曾有過「原來書如此有趣」的感覺。腦中只會充斥著一些邏輯性的想法,例如「劇情因這種理由出現轉折,安排得真妙」、「在這種情況下,這句台詞頗具深意」等等。那麼音樂方面又如何呢?我的音樂知識幾乎等同於零,只懂得依照自己的好惡判斷好壞,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會。就某個層面來說,「聽見私心偏愛的音樂」與「大啖美食」的時候,兩者帶給我的感覺或許有些相似也說不定。不過,兩者在本質上還是有差異。在大啖美食之際,腦袋會率先變得一片空白,然後轉眼之間填滿「好吃、好吃、好吃」的讚嘆聲,一陣又一陣的欣喜雀躍不斷湧上心頭。這應該就是所謂的「純粹的快樂」吧。
  但是,我的廚藝很差。問題不是出在手腳笨拙。我不算手特別巧的人,程度大概與普通人沒兩樣。問題也不是出在味覺不靈敏。那麼,原因究竟為何呢?當我說「廚藝很差」時,別人偶爾會感到不可思議。因為所謂的「料理」,不是只要按照食譜的指示烹煮,就能完成一道還算美味的佳餚嗎?確實如此。現在是便利的時代,用不著特地出門買食譜,只要上網一查,絕大多數的料理食譜都能立即找到。接下來只要依照食譜按部就班完成即可。你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到嗎?
  我就是做不到啊。不對,正確來說,其實還不到「無論如何就是辦不到」的程度,只是「依照食譜烹煮料理」這件原本極其容易的事,對我而言卻難如登天。
  舉個例子吧。我決定煮豬肉味噌湯。首先,把紅蘿蔔、白蘿蔔、牛蒡等蔬菜切碎,丟入冷水中烹煮。撈掉雜質,加入半份味噌與酒,用小火熬煮蔬菜。豬肉似乎先用熱水川燙過比較好。等到蔬菜煮軟後,丟入豬肉,再把剩餘的味噌加進去,用醬油、調味料稍加調味,滴入幾滴芝麻油增添香氣,繼續煮到豬肉全熟便大功告成。很簡單吧?只要按照步驟製作,照理來說就能做出一道美味的豬肉味噌湯。話雖如此,交給我做的話,味道就會變得很奇怪。
  首先,我常會加入不該加入的食材。我認為一定是因為每當我打開冰箱要拿蔬菜時,總會想著:「啊,原來還有這個,乾脆一起加進去吧」,最後取出不適當的食材。不過,如同「我認為」這三個字的字面意思,真正原因為何,我也不清楚。因為我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事。我似乎在無意識間做出這些舉動。既然沒有意識到癥結點何在,自然無法防範。
  不僅如此,我還經常犯下順序顛倒的錯誤。例如,在用冷水煮蔬菜之前,不小心先用冷水煮豬肉。似乎是因為許多細節沒有牢牢記住,再加上「稍微改變一下也不錯吧?」這個靈光一閃的念頭,最後才會造成這番局面。等到突然回想起來並且察覺有異時,事情已經發生,來不及挽救。這點一樣很難防範啊。
  還有調味料。大多時候,最大的失敗原因就是調味料。廚房裡放著各式各樣的調味料,我常常一時衝動,不小心添加不在預定內的調味料。加入綜合辛香料的話,味道會變得如何呢?這種調味料的名字是「多香果」,如果添加一點,料理應該就能變得香味四溢吧?無法抗拒誘惑的我,在告誡自己「不行」、「不可以」之前,身體擅自率先行動。接下來,抱持著「既然放入一種,再加入第二種、第三種也無所謂」的心態,一個勁兒地猛加調味料。簡直像舉行祭典般熱鬧非凡。
  至於我親手烹煮的料理的味道,簡言之就是——這是什麼鬼啊?雖然偶爾會做出世間少有、味道獨樹一幟的奇特料理,不過那種情況很少見。最常見的結局是——趁熱吃的話,還不至於難吃到令人嚥不下去,而且也不想浪費食物,若問我好吃還是難吃,老實說算是難吃。
  當然,為了避免淪為如此悲慘的下場,其實還有其他可行的方法——只預先準備食譜上有記載的食材,一邊宛如誦經般逐字朗誦食譜,一邊像執行任務似地進行料理作業。不過,如此一來,料理就變得一點兒都不有趣,不是嗎?
  因此,以做出「味道應該不錯」的料理為目標,偶爾一展身手,成品卻一如往常地難吃,我至今依舊過著這種反覆失望的生活。
  最後,在此向すぶり繪師,製作、出版、販售本書的相關人員,以及正在閱讀本書的各位讀者,致上十二萬分的謝意。
  桃樂絲與卡爾亞的旅程尚未結束,希望各位讀者繼續期待接下來的發展,今日在此暫且擱筆。我們下次再見。
  
  十文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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