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email protected] 于 2017-9-14 02:25 编辑
我们穿过后门,来到一条弄堂内,这里安宁静谧,与嘈杂的街市迥然不同。虽不见半点人影,却不觉落败凄凉,说它悠闲宁静倒更为合宜。此时天朗气清,作为一个海滨城市,难得能有这般干燥怡人的空气。从道路两侧的窗户内,传来阵阵婴儿的哭声与大人忙活家务的噪声。让人感到城里人一股洋溢的活力。 “至少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算顺利。”,在她说话时,她正优雅地提起裙边,跨过一条拦路卧睡的干瘦老狗。而我则小心翼翼地靠着墙壁,从它的尾巴上跨过。繆莉紧随着我,谁知老狗恭恭敬敬地圈起自己的尾巴,为她让路。看来在狗的眼里,不管是贵族,还是神的羔羊,都比不上流着狼血的小丫头来得高贵。 “城里的大主教许诺,将一改以往的放浪,过起朴素的生活。当然,也不能让他这个大主教过得太清苦。但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比起私用每周,每月,每季的礼拜上的,宴会上的供品,什一税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我刚进教堂的时候,有一个自称某教区兄弟会的人找上我,和我讲了些有关葡萄酒税的事。”。因为教会的圣职者油水不少,所以人满为患 “挤到教会的大抵都是这群人。在这座城里,光以“小路”命名的教区就有十四处,每个教区都建起自己的工匠与商人工会。还有人为求内心安稳,自起许多的兄弟会。随便在城里数数,至少能数出五十个。再加上其他一些怀有各自利害的人也一并涌来,真是让人应付不过来。” 即便在村民互知根底的约伊兹,想要管好城镇也极为不易。更何况是阿提夫这般规模的城市,更是难上加难。 “而且,民众对教会的愤怒也传到了附近自治市与大修道院那里,他们的使者已经赶到城内,如果接待不周,恐怕后果不堪设想。问题在于,我们该做出多大的让步?” 虽然各界都在批判教会,却几无公开的起义。究其缘由,只因教会虽威严扫地,但除了教会,也再无其他可信。众人已经放弃了,不管教会如何腐败,也好过别处。 “还有不少来询问你亲手翻译的白话圣典。毕竟只有圣职者才看得懂圣典上的字,也难怪他们这么抱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抨击教会了。这都多亏了你们呀。” 我能找出一百个理由来推辞,但转念一想,接受海兰德的好意也算是种礼仪,便只好难为情地笑了笑,将其照单全收。但我知道,我的任务还远未结束。 “但火这东西,还须人妥善管理。” 虽然已经有改革的势头,但不可放任其蔓延,否则只会演变为一场内乱。且教会拥有无数的据点,不输任何大商会。不可贸然而上。 “没错,还要适时煽风点火,见风使舵。” “那么,您希望我接下来做什么?” 我们沿着后巷前进,来到了老城区的一角城隅。当年的阿提夫还只是一个小镇。地上的石板老旧风化,房屋上钉着一块铜板,刻着“老城区”三个字。铜板被打磨地闪闪发光,透露着旧民们的骄傲。我们来到勉强可称广场的地方,在一口矮井周围,停着几家露天食摊,鞋匠就坐在他们中间,修理手中的鞋,附近的老人们也在这儿打牌取乐。最吸引我的,却是挂在房屋上的无数大网,它将整面墙壁尽数遮盖,甚至延上了五层楼高,将整个广场包围在其中,仿佛势将广场上的人一网打尽。 繆莉扯了扯我的衣袖问道:“哥哥,那是什么呀?是节日上的装饰吗?” “是呀……的确有东西挂在上面,那是用做假鱼的干草吗?” “我听说是要准备开春的丰鱼祭。”,海兰德一面说,一面在露天摊上买了四串烤鲱鱼。 她给了我一串,又给了繆莉两串。 “这片土地的人靠的不是小麦,而是靠鱼才填饱肚子的。如果肚子饿了,就打不了仗了。话说回来。”,海兰德突然说道:“你们很会游泳吧?”,她小口地咬在烤鱼背上,露着洁白的牙齿与猜不透的微笑。 狂风怒号,掀起万丈波涛。甲板上的水汇成一道瀑布,流进阴暗潮湿的船舱。老鼠啃食着转瞬即烂的食物。船舱剧烈地摇晃,分不清天地,容不得安睡。水是吐出来远过喝进去的。无处可逃,唯有祈祷。就算挨过了这些恐怖与艰辛,下一阵狂风却将船打倒掀翻,让一切化为乌有。孤立无援的他们转瞬消失在大海之上。 再看另一边。这是一家坐落在港口城市的酒馆,酒馆上扬着船形纹章。一张大大的告示赫然贴在墙上,上面一一写着船名与价格。盛装打扮的富商们双手合实,在告示前整日地祈祷。在告示地最上端,有一行字迹潦草地文字: “愿神心怀慈悲。” 原来酒馆内正在进行的,是一场围绕船只沉没与否的赌注。有时人们会将其称为“保险”。船主将货物总额的15%—20%支付给对方,以为“赌资”。如果船只沉没,对方就必须支付全额货款。而如果船只无恙,则所支付的金额尽归对方所有。换句话讲,便是已默认五次航海必沉一次。当然,遭遇海盗劫掠也算在沉没当中。 环视城外,天空铅灰,海风强劲。沿海的村民们站在屋脊上,望着大海的方向。他们恨不得进白浪,一觅愚蠢的商船。它们有的因风失事,有的触礁搁浅,以至沉没。那些顺水飘来的货物能让村民大赚一笔。虽然巨商与领主的决议,漂流物在法律上归属原主。但这些村民们想的并非予人帮助。少了碍事的物主,就能方便下手。想要活命,最好事先在身上绑上几枚金币,可万一遇上海难,反会成为累赘。啊!真可谓是人间地狱,冒险极限。愿神祝福这些志在远洋的航海者们。 “嘛,这里就是这种地方。” 一名温菲尔王国的贵族舔弄着沾满鸡腿肉脂的手指。在他的面前,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食物,仿佛一场盛大晚宴。渔夫们在天亮前便出海,赶在上午结束一天的工作后,聚集到了这个酒馆。我吃不下东西。这并非因我立志成为圣职者,而对肉食敬而远之。而是海兰德的一席话,令我心事重重。 在天花板上,吊着一艘大船的模型。不知是谁的恶作剧,让它长了对鸡毛做的翅膀。而当我听完海兰德的话,却觉得这对翅膀另有深意。 “您……要我出海?” 我挤出这句话时,海兰德正咬在一块腿肉上,只抬起眼看着我。即使这样,却也散发出高贵的气息,凸显出她女性的一面。 “抱歉,我没打算逼你去。” 海兰德看出了我内心的忧虑。她把一块燕麦面包当作托盘,放下那快连骨的腿肉,擦了擦嘴说道:“你也知道,我们国家四面环海。有关航海与大洋的传说远多过他处。大家都喜欢有关大海的冒险故事。在我小的时候,就从老水手那儿听了不少,给我吓得不轻。”。我想像着年幼的海兰德裹着毯子,坐在暖炉前,忘我入神地听着冒险故事,不禁莞尔而笑。但大海无疑充满了危险,因为那里有的不仅是冰冷的海水。 “我说得有些夸张了,可凡事总有万一,对吧?” 海兰德的目光追了过来。繆莉却紧抓手中面包,面包屑从她的指隙间零散落下。她半开张嘴,身体前倾,瞪大了眼睛,惊讶地喊道:“冒……险……?!”。她的脸蛋上写满了兴奋。要是用食指戳她一下,包准耳朵和尾巴就跳出来了。 海兰德苦笑道:“你不要那么期待,这次说不好要吃苦头了。”繆莉觉得有些浪费,当着海兰德的面,将掉落的面包细细地搜集到一处,扔进汤里当作配料。繆莉的半个心还是像个七岁的男孩子。 “可,可是,船!还有大海!真的吗,哥哥?” “你先把面包放下,冷静下来。” 初来阿提夫之时,她就因为海盗的传说兴奋不已。对这个土生土长在群山包围下的约伊兹的野丫头来讲,海洋冒险传说实在太刺激了。面包被她挤变了形,卡住了手指。让她费了不少力气才拔出来。 “我想让你登船,但并不是远洋航行,船会维持在可以看得到陆地的距离,只要稍起风浪,就中止出海。你至多只在船上停留半日。只是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的短暂航海。假如你喝醉了,一觉醒来,就到下一个港口了,用不着这么担心。” 听了海兰德的解释,我长舒一口气,只有繆莉一脸的不悦。 “不过,也还有些问题。从这里往北走,有一座比阿提夫教区还大的岛。那片海域危险复杂,不在任何国家的权力之下。那儿的人有自己的规矩,对外来者向来从严。且天气多变,有时看到的避难小岛,却是虚假的陷阱。用我们的话来讲,统治那片地区的,其实是……” 海兰德突然停口,直直地对着繆莉的目光。 “海盗!” “海盗!哇哇哇!” 繆莉从椅子上跳将起来,开口便要大喊。我赶忙捂住她的嘴巴,让她在椅子上坐好。所幸,酒馆里都是喝得面红耳赤的水手,没有人介意这个危险的词汇。海兰德开心地大笑,似乎一开始就打算煽繆莉的火。虽然只是贵族的玩笑,但他说的确应属实。 “请问,您是想让我向海盗……传教吗?” 我当然明白,虽然我饱学圣典上的知识,但在现实中,它们却抵御不了暴力。在传教故事中,狂徒莽夫一经传教,转瞬就会变成乖巧的小狗。但这明显就是编出来的。 “如果你也有圣人一样圣性,那也不是不行。再不然……” 海兰德眯起眼睛,一脸坏笑。她的手边放着一杯水手喜喝的劣质啤酒。但我明白,她并未喝醉。在约伊兹与我对峙之时,她便从未显露醉态,而且会喝酒也是贵族的标志。 “我当然不会说那种胡话,但我想让你活用你的学识。” “您是什么意思?” 海兰德点了点头,眼睛却看向另外一边。柜台前的老板急忙过来,询问有何吩咐。看来,她选这家店并非任性。随后,海兰德向店主吩咐数句,店主便回身钻进酒店后房,拿出一个小木箱来。木箱上捆扎着奇特的绳线,细细察看,竟是由鱼皮撮成。店主解开绳子,打开箱盖,只见干草堆当中,横躺着一件孤零零的黑色物体。 繆莉娇声问道:“哇啊!这是娃娃吗?”,难得她也能像个女孩子。她高兴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箱子里探望过去,霎时喜色一扫而空。 “好,好像有点吓人。”,繆莉直抒感想,但我没有笑话她,因为我也产生了与她相似的感受。这是一尊烧焦的木像,但其表面却散发着美丽的光泽,并且工艺精美细致。我才发觉,它就是一件成品,这就是它原本的姿态。 “这是黑玉。”,海兰德说着,取出了这件黑色的圣母像。“在采集泥煤或琥珀的地方,偶尔能发现这种不可思议的石头。”我从海兰德手中接过雕像,霎那间以为失手没有接住。我没想到它如此之轻,与其外表截然不同。 “有人说这是琥珀或者炭变的,摩擦一下,能和琥珀一样吸起沙子或羊毛。但扔进火中,又和琥珀截然相反,不仅不会融化,还能燃烧。气味介于泥炭与石炭之间。问到那个味道,能让我回想起故乡。” 温菲尔王国蕴含丰富的泥炭与石炭。而约伊兹木材丰足,又无泥炭可采,因此也用不到它。但在旅行途中,却可用它生火烧柴。当繆莉接过黑玉,也赞叹其精美,惊奇其轻盈。 “有的人会将它打磨成小圆球,谎称是黑珍珠。虽然这东西很稀少,但并不珍贵,卖不了几个钱。” 海兰德从繆莉手中接过雕像,轻轻地收进木箱内。 “有一个地方,正怀着狂热的信仰,用黑玉制作这种圣母像” “您指的,就是北方的那座岛吧。?”那片环境残酷,海盗猖獗的地方。 “如你所见,这樽圣母像做工精致。不过,他们历来敌视大陆上的权势,对在大陆底蕴深厚的教会也是不冷不热。在过去,教会为将那块区域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做了很多的尝试。但令他们臣服的代价太大,只得不了了之。” 那尊被封在鱼皮绳下的圣母像,极像异教邪物,也难怪被指邪术崇拜。 “还有一件事。”海兰德又说道:“我希望你们前去探查一番,看看能否让那片土地上的信徒加入我们的阵营。” 海兰德回了我一眼。那不是来自身份迥异的朋友的关切,而是身居高位者的锐利目光。 “教会经常怀疑他们是异端。但他们也可能十分虔诚。亦或者,他们以制作精美的圣母像为伪装,为的就是避免被判为异教徒,遭到讨伐。你们俩去与他们实地接触,看看他们的信仰是真是假。” “可是——” 海兰德笑道“那我换个说法,你们的判断能予以我很大的参考。”,但那是不容人回驳的笑容。依眼下的情况,同盟自是多多益善。但如果拉拢了信仰迥异的人结盟,就会给教会可乘之机,甚至会让人们对温菲尔王国的大义产生怀疑。我感觉这件事很难敷衍过去,因为海兰德已经保留态度,将会“予以参考”。 对贵族唯命是从是世间常理,况且我与海兰德身份悬殊,甚至没有资格与她共用一张桌子。但唯有妖怪与圣职者,却敢于向王畅抒己见。海兰德还未收起笑容,这份诱惑驱使着我。但最后,我还是没有质疑她。 “我明白了,我将依据我的学识与信仰,调查他们的信仰是否属实。” 海兰德保持着笑容,紧看这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她看向一旁的繆莉说道: “小公主,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此时她的笑容里,带着掩不住的亲切与喜爱。 “哥哥他太没骨气了。” 繆莉一边说,一边将腿肉的软骨嚼得嘎嘣嘎嘣地响。“我真不想看哥哥他被人当工具使唤。”我看向邻座的繆莉,却反被她直直地盯住。繆莉外表轻浮,整天只想着恶作剧和吃饭,实际却聪明伶俐。说到底,她的母亲是贤狼——一位受人崇拜的神,父亲则是驰名北境,技腕高明的旅行商人。繆莉继承了他们的血脉,独具慧眼,不能看她年幼便小瞧她。她看出我强忍咽下了对任务的疑问。我佩服她的聪慧,却也感叹,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我未向海兰德殿下提出质疑,并非因为我惧怕她的权势。” “那是为什么呀?” “是因为我对她的信赖。” 繆莉睁大双眼,似乎有些惊讶,但随后摆出厌恶的神色。 “小公主,你哥哥不是你想像中的温顺的羊羔哦。” “嗯?” 真的吗?繆莉一脸怀疑地看着海兰德。 “他相信,只要有一份适合的报告,我就能做出适合的判断。我也不能辜负他的期待。你的哥哥已经明白,我对这份职责是何等的看重。”,随即却又添上一句:“所以不必将一切都说出来。”不知为何,显得很是愉悦。繆莉平时让大人也自愧不如,但现在却满脸疑惑,仿佛不解话中的含义。我以为她会就此打住,谁知事与愿违。 “原来你是这样想哒。等你哪天倒了大霉,才会知道哥哥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笨蛋” “繆莉!” 我训斥道,却反被她瞪了一眼。繆莉曾用手指着我说,哥哥只看到了世界一半的一半。世上只有男人女人,不懂女人,就看不懂一半的世界。而人又分善恶好坏,不辨坏恶,就更不懂一半的世界。繆莉大概一直以为,自己不在大哥的身旁,我转眼便会偏离正轨,坠落深渊。 “你们的关系真好。”海兰德眯着眼说道,表情似乎有些羡慕。“所以我才放心地把任务交给他。”她接下来又说出一番骇人的话。如果不是她抓着一杯劣质啤酒,让人误以为是酒后胡言,不然一定听得心惊胆寒。 “等到教会决定讨伐我温菲尔王国之时,大陆与温菲尔王国之间的那条海峡将成为战略要地。”话题突然从信仰引开,变得残忍血腥。这是在她说出“予以参考”之时,未说出口的话。“这样,战势便于我们有利,因为教皇没有属于自己的舰队,只能从沿岸各国征集船只作战。我来阿提夫,就是为了在海峡另一边的大陆上,尽可能多地拉拢盟友。”海兰德轻啜了一口酒,将酒杯轻轻地放在桌上,继续说道:“一旦开战,我国的出口行业会遭到巨大的阻碍。小麦运不进来,葡萄酒也没有指望,随后便是食物。” 这间酒馆里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呀!桌上的浓汤正对着我,汤里浮着切好的鱼肉。 “鱼,对吗?” “没错。以鲱鱼为主的北方渔业,有不少都掌握在北方岛域的海盗手里。只要能笼络住他们,就能确保粮食顺利流通。但如果与他们为敌,情况就会完全逆转。” 这个世界上,各方势力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不经历一场快刀斩乱麻,便无法还世界以自由。 “况且,他们很擅长驾驭船只,能极大地左右我方的制海权。只不过。”海兰德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方以正信为大义。不管别人有何等重要的战略意义,也不能将信仰歪曲的人拉拢进来。桶里有一条腐鱼,其他的鱼也会转眼腐烂。”如果这句话是别人说的,或许可以不信,但如果是海兰德,那就可以相信。 。但不料,海兰德松缓下神情,露出自嘲的笑容:“只是我真心希望,他们现在还没腐烂。我多少有些不安,但有时,腐鱼烧熟了也还能吃。况且,我的人已经饿得受不了了。” 海兰德态度谨慎,但这场战斗并非只她一人指挥。自温菲尔王国王一下的贵族们,却想的是走一条安稳大道。在那时,她掌握了多少正确的情报,将决定着她能在多大的程度上,贯彻自己的决心。为此,我将化作她的眼耳,责任虽重,但我意愿效劳。最重要的,我也那些闻所未闻的信仰怀有浓厚的兴趣。事已至此,我只剩下一个疑问: “请问何时可以启程?” 海兰德一饮啤酒,说道: “大概就在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