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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入間人間]虹色異星人[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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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6 15: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虹色異星人
————————————
轻之国度epub组录入
作者:入間人間
插畫:左
譯者:邱鍾仁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轻之国度:http://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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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本文特别严禁转载至SF轻小说频道和轻小说文库
————————————

她若不是冷麵小偷,多半就是外星人了。
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也聽不懂她說的話。
我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這名少女的頭髮有彩虹色的光輝。
當我摸到她的頭髮,手指也跟著有了彩虹的色彩。
接下來發生的,是在一個狹小的公寓房間裡所展開的,與虹色異星人之間壯闊的第一類接觸。
把她介紹給鄰居認識,取了個名字叫佳喵,然後兩個人比賽誰能先跑到超市去買冷麵!
發生在地球上某處的小小星際交遊。
這個故事,早已從窗外、從外頭,從肚子裡開始。
從太空來的彩虹,今天依舊溫暖
外星人和地球人都是這個宇宙的人。
有這樣的傢伙在,難怪連夜空都那麼明亮。








目錄
「只要眼眸中滿是彩虹」
「砲銅魂」
「純白的生命」
「在我們適合的星球上」
終章「流刑0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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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40 | 显示全部楼层

「只要眼眸中滿是彩虹」


「我是清白的!冤枉啊!」
即將被扔上小艇之際,我心想還是該把話說一說,於是說出我的主張。
抓住我肩膀的女性,湊過來看著我的臉。我本以為她不會有反應,所以有點意外。
「真的?妳敢發誓?」
「咦?這……哈哈哈。」
我不正經地一笑,這名妙齡女子就笑瞇瞇地對我微笑。
「Olleh?」
「歐、歐拉哈?」
「然後Eybdoog。」
我被輕輕扔了出去。
「嘎啊啊啊啊啊。」
這段漫長的旅程,開端非常輕浮。


即使是冷麵,連吃個十天左右,終究還是會漸漸變得難以下嚥。
雖然用了換各種口味的方法又多撐了三天,但還是在即將滿兩週時放棄了。弄得我光是看到白色,就會產生排斥反應。要是我現在把麵放進嘴裡,多半一吞下去就會從鼻孔跑出來。身為一名女大學生,從鼻子流出水和血以外的東西實在不妥。就算不是女大學生,應該也會喘不過氣來吧。所以呢,也差不多得去採買別的東西了。
我在一雙已經穿到磨成腳掌形狀的涼鞋陪伴下,打開了通往夏天的門。
從幾乎被淹沒在學生街當中的這棟小小公寓走出來,發現蟬鳴聲很遙遠,就像散成了甜甜圈狀。抬頭一看,這些鳴聲彷彿形成了一層薄膜,但順著抬起的下巴看去,卻只有一如往常的晚霞。夕陽被逼近的夜空溶解,讓界線透出深邃的紫色。我朝這天空的方位踏出了腳步。
七月下旬,擦身而過的孩子們,嬉鬧聲與表情都充滿了活力。那是一種迎來暑假,知道夏天就要開始的表情。海之日(註:日本的假日,為七月的第三個星期一)都過了,大學生的夏天卻還沒開始,至少我們學校的學生是這樣。反而還非得為了準備期末考而跑得氣喘如牛,尤其是之前常蹺課的人。
我也同樣迎來了得四處尋找可靠朋友的時期。
我在位於越過長長的坡道再走十五分鐘路程的超市,完成了採買。這個時段正好是熟食折扣時段,所以我過去看了看,但受到香味吸引,就會這個也想要,那個也想要,所以只大概看了看就先離開了。我也多少有在堅持自己開伙。
還有,我在店裡逛到一半,就發現大學的朋友正在裡頭晃來晃去。
她待在甜點區這點是一如往常,但今天四處張望的情形非常劇烈。似乎也就是多虧她這樣,才並未發現到我已經靠近。她注意到我時,也誇張地嚇了一跳。
「怎麼啦怎麼啦?」
「喲~~這不是佳苗嗎~~」
「是啊。」
又不是體育派,卻學起他們打招呼,看來她動搖得很厲害。
不知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令她心浮氣躁?嚴格說來,她平常的個性算是相反,是那種會半張著嘴發呆,幾乎完全不去留意周遭的人。
「妳該不會是想順手牽羊吧?」
我以懷疑的眼神盯著她。她不高興地噘起嘴唇。
「我才不會做那種事。」
「我是相信妳啦。」
「我活得堂堂正正,呃,品行端正~~」
也不知道她是在對誰說話,竟漫然開始自吹自擂。
她的一頭長髮相當捲翹渾圓,令人聯想到綿羊,其中大半都是睡翹的。她表情放鬆到隨時都像是在傻笑,容易令人誤會她待人和善。其實她很少出門,又不擅長跟人來往,所以就算跟她在一起,也很少覺得自在。
朋友們對她的評語是:「如果不要穿著睡衣走在大學裡,要釣上男人是輕而易舉」,但我的見解則是:「這丫頭根本就很少走進大學吧」。
她的名字是猿子,說是生肖屬猴所以叫猿子。
太離譜了,要知道同學年的我可是屬虎啊。
「咦~~請妳要說我作為一個朋友非常理想。」
「好好好,那我走了。」
只要不是做壞事,那就沒關係。我決定趕快擺脫她。
畢竟這個朋友在學業上完全靠不住。
我們半斤八兩。
「啊,佳苗。」
「嗯?」
我被她叫住而回頭看去。大學認識的朋友中,會直接叫我名字的就只有猿子。
而猿子她正沉吟著並四處張望……如果要借錢,我可要拒絕。
正當我這樣提防著……
「外星人。」
猿子開口了。
隔了一拍後。
「妳相信嗎?」
她問出這樣的問題。
「外星人啊……」
我差點脫口而出說妳就有點像外星人,但還是忍住了。雖然這個奇怪的問題來得突然,但我多少猜得到她這個興趣是哪裡來的。儘管覺得她聯想到的東西實在有點膚淺又愛作夢,但仍想了一想。我一邊回想起夜空星星的數目一邊回答:
「還好啦,可能有吧。」
「喔,妳這麼想嗎?」
「算是啦。」
走在路邊,就會發現很少有時間是看不到人影的。從鄉下來到這樣的大城市一個人生活,就會很清楚。
要是去到宇宙的大城市,想必滿天都會是太空船飛來飛去。
「就是說啊~~」
我搞不懂的猿子重重地點頭,是否表示她意外地對這種事情挺關心的?
我本來還以為她這個人只會沉迷地去記糖果的牌子。
我來到收銀台前,再度回頭,窺看猿子的情形。
總覺得她不時看向奇怪的方向動著嘴……我心想其實她平常就是這樣,也就不當一回事,結完了帳。要說她和平常有什麼不一樣,就是說話咬字順暢多了。她平常不太習慣和人說話,所以不是會卡到,就是會破嗓。
夏天的傍晚十分遙遠而短暫。當我走出超市,已經換成了夜空。我踏響已經磨得很扁,走起路來像是直接踏著地面的涼鞋,踏上了歸途。等到道路對面的人影變得模糊的時刻來臨,外頭的悶熱也和緩了幾分。
歸途上擦身而過的,都是些從山丘上的大學走下來的集團,已經看不見那些扛著笨重器材的傢伙。那是電視台的人,不過看來熱潮已經過去了。
上週接二連三有隕石掉到這附近,所以還挺受到矚目的。像這樣走在路上,沒有被隕石當頭砸到,實在是很幸運。只要一個弄不好,這種事也是有可能發生的。雖然從我的觀點來看,會覺得希望能再多出點差錯,讓隕石墜落到大學校地內,這樣學校就會停課了。
猿子之所以會問起這個問題,我想多半和這件事有關。
其中一個隕石墜落現場已經漸漸看得見,我從現場前面走過。這顆隕石是墜落在停車場。專做學生生意的房屋仲介隔壁已經被夷為平地。隕石以墜落地點為中心,形成了像是鳳梨柱狀剖面的撞擊痕跡。房屋仲介的建築物也已經全毀。由於附近沒有會劇烈延燒的東西,也就並未讓火災蔓延,可說是非常幸運。
在沒有圍觀群眾的時候仔細一看,就發現造成的損害規模還挺大的。要是砸在我住的公寓上,我還有住在隔壁再隔壁的猿子,還有考試大概都已經化為烏有了吧。不用搬到大學旁邊的墓園去住,真的是太好了,畢竟這時期蚊子也多。
墜落地點的正中央什麼都沒有。聽說並未發現隕石,說是墜落時碎裂,但從造成的災害規模來看,又令人怎麼想都覺得掉下來的應該不是這種小到會什麼都找不到的小顆粒。但實際情形就是連殘骸都沒發現。
我停下腳步看了一陣子,忽然驚覺不對。
停車場(遺址)另一頭的樹叢在搖動,就是種在大學校地接壤處的那一片矮樹林。由於只有一部分在搖動,看來不是風吹的。一部分樹叢就像咀嚼似的蠕動,感覺隨時都會有東西跳出來。
我想多半不是狗就是貓,但我環顧四周,不由得一驚。
在隕石墜落現場,有個蠢蠢欲動的生物。
我想像到異形幼體爬來爬去的模樣,忍不住拿起購物袋擺出架式。
用牛奶打得退嗎?總覺得牛奶應該會很有效啊,會冰得讓人縮起來。再不然,要送巧克力來締結友情嗎?不,我身上沒有巧克力。
我正提防著觀看,但說來稀鬆平常,跑出來的是一隻狗。
「……也是啦,當然是這麼回事了。」
也不知道是對誰說的,我忍不住說出這種像是在辯解的話。
我推卸責任,認定這都要怪猿子不該問我怪問題。
我試著觀察這隻小狗,自然而然地瞇起眼睛,愈看愈仔細。
以狗來說,牠的行動非常直線條,頻頻在我腳下來來去去,露出一種理智上有所猶豫的模樣。和一般有人飼養的狗所擁有的習性又不太一樣,顯得很有人味。
我毛骨悚然。雖然覺得牠有點詭異,但外觀是隻很正常的狗。像猿子頭髮一樣捲翹的毛,以及幾乎被體毛遮住的兩顆黑豆似的眼睛裡,沒有半點外星人的影子,是純地球種。
我看了一會兒,失去了興趣,離開了這隻狗。晚餐還比較重要。
畢竟外星人不會給我學分,也不會填飽我的肚子。
我回到公寓。公寓二樓的最左邊就是我的房間。隔壁的隔壁就是猿子的房間。
附帶一提,住在猿子房間再過去一間的,是個不折不扣的怪人。
「……怪人率五成啊。」
我是不用說了,隔壁多半也屬於正常人。雖然我們沒來往。
我回到房間後,光是把東西塞進滿是空隙的冰箱,就讓我冒出汗水。但這還不算結束,我還得再流更多汗,完成晚餐才行。想到就生厭,夏天不管做什麼事,流汗的感覺都會扯後腿。事到如今,我才後悔地想著早知道就該買些熟食了事。
但我還是勉強做完了晚餐,讓電風扇同席,吃到了冷麵以外的晚餐。我沒有多想地做了炒麵,讓我一邊拿自己沒輒地想說難道我對麵類還吃不膩嗎,一邊吃著麵。由於麵條可以順利通過喉嚨,才發現原來只要加點醬汁就好,讓我不禁笑起自己的單純。
「……不過,說來就是那個啊。」
我看著電風扇轉個不停的扇葉,在漸漸消退的汗水中有了切身的體認。
體認到一個人吃飯,也已經愈來愈習慣了。
相信這種適應一定是積極正面的,畢竟人類本質上就是孤獨的。
我吃完飯,收拾餐具前,先走到窗邊,拄著臉頰望向窗外。
我受到飛機的聲響吸引,抬頭望向夜空,目光就被一個閃閃發光在星星之間移動的物體吸引住。從地上注視著這個物體,覺得它似乎會就這麼掉下來。
我搭過飛機,但不曾在晚上搭過。
不知道從飛機的窗戶看出來,能看到什麼樣的夜景呢?
會是一片漆黑,感覺就像在太空飛行嗎?
我聽到打開窗戶的聲響,往旁看去。
隔壁鄰居也從窗戶探出頭,喃喃說著:「從這裡」,接著就注意到我而顯得有些尷尬,又縮了回去。甚至還聽見牢牢上鎖的聲響。
我想我跟那個男生的年紀應該差不多,但他看來不是大學生,也幾乎從來不曾打過招呼。他給人一種感覺,像是背上寫著「別跟我說話」。他並非外表陰沉,但不用開口,也讓人感覺得出他喜歡獨處。他就是這樣的一個鄰居。
我是不是壞了他的興致?但我心想這種事情本來就是先搶先贏,決定不去多想。
只有鼻頭感覺得到夜風,熱氣輕撫而過。
真是個好夜晚。
我不去想買來囤積的冷麵還有十天份的這件事,心想真是個好夜晚。


幸運有二。
一是這個星球儘管尚未成熟,但已經建立起文明。
二是我並非降落在覆蓋地表大部分的海面,而是降落在陸地上。
不幸有三。
迫降的小艇約有三種儀器故障。
偏離預計的軌道而開到行星上。
以及降落在有人看到的地方。
就拜這些不幸所賜,讓麻煩事源源不絕地冒出來。現在的危機就是其中之一。
人潮聚集在小艇降落現場的情形略有平息的跡象,讓我才剛放下心來,沒想到路過的人停下腳步的機會反而有些增加。像剛才也有個女子提著冒出香氣的袋子,狐疑地看過來,差點就要被她發現了。要不是有個以四隻腳步行的生物探出頭去,多半已經被她發現我的存在了。這種毛茸茸的四腳生物看也不看我一眼,就逕自走遠了。我躲在這裡時就經常看到她,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雖然好奇,但既然她似乎並未注意到我,我也就決定盡量裝作不知道。比起這些事情,我更得正視的是如何解決當前的問題。
問題大致可以分為三個。
是否能夠就這麼把小艇藏到底的懸念是一個。從他們的文明水準看來,一旦發現小型太空船,想必會把事情鬧得很大。雖然不覺得他們有辦法解析小艇內部的祕密,可是一旦被他們困住,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雖然想起飛,但如果不修理,搞不好甚至有可能再也無法飛上太空。
第二個問題,就是差不多得進行下一次進食,否則就快要撐不下去了。但即使這個星球上的人吃起來毫無問題的食物,也不能保證對我也是無害,所以我希望能取得和上次一樣的食物。不知道同一個地方還有沒有得拿?要是對方起了戒心,可就難得多了啊。
還有就是時間。我用小艇的儀器檢查過大氣成分,但頂多也只能撐一個月左右。相信無論在這顆星球的哪裡生活,都沒有太大的差別。
之所以會降落在這顆星球的這個地區,並不是巧合。推測應該是收到發出的電波,才會變更軌道。發訊所用的頻率也是標準頻率,就不知道是有人來這個星球觀光而忘了帶走,還是故意留下來的。還真的有這種好事之徒會跑來這種未開發行星呢。
在我看來,至少也希望能夠迫降在一些所用言語可以在翻譯機裡找到的行星。
我對這個星球的言語也還學得不完整,相信還得繼續這樣躲上一陣子。
我癱坐在地上,抬頭看著眼前的夜空,覺得比故鄉的景色更高、更遠。籠罩這個未開發星球的天空,彷彿築起了一道高牆,將星球與太空隔離開來。
重力讓我痛切體認到,我來到了另一顆星球。
感覺比在宇宙空間中飛馳時更加孤立。
要從這顆星球回到天空,想必需要經過非常艱辛的手續。正因如此,唯一的方法就是一個一個慢慢解決。首先,就從糧食問題開始。
我和先前的四腳生物一樣,爬出了樹叢。
這次我也打算去拿那個建築物裡面的那個東西,這是沒什麼不好。
「唔唔……」
最後的問題,是我自己的身體狀況。
迫降時撞到的腰,還在發出哀嚎。


我想過很多可能,現在來一一加以評估。
是我睡昏頭吃掉了,×。我現在肚子餓了。
其實是我數錯了。這個就當作△,保留。
然後第三個是,被小偷偷走了。這……算是○嗎?
早上,我為了做早餐而打開冰箱,注意到了這個異狀。冷麵從冰箱裡消失了。僅僅一個晚上,就有一半不翼而飛。其他食材以及錢包等各種東西都還完好如初,就只有冷麵消失了。
我已經吃膩了,所以倒也有點覺得感謝,不對,一想像到房間被人闖進來,就忍不住嚇得發抖。我怎麼會活得這麼全身都是破綻,連蚊子也叮得我渾身都是。
我知道小偷的入侵路線。都怪我因為太熱,忍不住開著窗戶就睡了。可是即使有人跑進來,我還是一樣熟睡不醒嗎?怎麼想都不覺得昨晚是個那麼好睡的夜晚,應該反而是個熱帶夜。我踢掉的毛巾毯就證明了這一點。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先換掉了吸滿汗水的上衣。衣服黏在背上,很不好脫。換好衣服後,我姑且還是懷疑一下自己記錯的可能,又把房間裡重新翻了一遍。錢包還在,裡面的東西也還在,存摺也沒動。衣櫥之類的也沒有被人打開的痕跡,嫌犯顯然直線前往冰箱。甚至冰箱也並未被胡亂翻動。竟然對旁邊的火腿沒有興趣,這個小偷的興趣還真冷門。一想到有個小偷只看準冷麵下手,就愈想愈覺得這人真是糊塗。
我檢查完之後,在電風扇前坐下,雙手抱胸,思索起來。
不知道這個小偷是否還去翻了公寓裡的其他房間?
我很想問個清楚,但在這之前先看了看時鐘……不行,現在這個時間,要去問猿子還太早了。從睡昏頭的她嘴裡,又問得出什麼?我和鄰居根本沒好好聊過幾句,跟隔了三間的怪傢伙說了也不會有進展。至於一樓那些人,我連長相跟房間都對不起來。
考慮到受害的規模,也不太方便去找警察商量。增加的麻煩多半會反而比解決的還多。
「會不會是附近有遊民……不對,應該不是這種情形吧。好癢啊。」
我一邊搔著被蚊子叮到的腳,一邊讓目光轉往還開著沒關的窗戶。從二樓的窗戶爬進來,想起來也是很異常。如果是這麼有本事的小偷,應該會更仔細挑選下手的地方吧。
要說是因為看到我空門大開,才忍不住跑進來惡作劇……這樣也有點怪
這個人有著足夠的智慧,知道要開冰箱,卻無法理解裡面裝的各種東西的價值。是認為其他的食材都不算是食物?會有這樣的人嗎?是知識太偏頗,還是無知……搞不懂。
一開始發揮想像力,不可思議的感覺就漸漸壓過毛骨悚然。
我產生了興趣,想知道如果這樣子的一個人去烹飪冷麵,會怎麼吃。
我忽然動念,決定打掃看看。用清潔滾筒把地板仔細滾過一遍,然後一檢查,就發現黏到了跟我不一樣的毛髮。倒不是特意模仿刑警,但這麼容易就找到,讓我真嚇了一跳。
我把頭髮扯下來,拿起來一看,連流汗都忘了,看得出神。
覺得像是棕色,又像是在發光。我明明沒有調整角度或光線,毛髮卻似乎自己在改變顏色。這根毛髮很細,感覺是女生的頭髮,但我朋友裡沒有人長著這種有著不可思議色澤的頭髮。不管是猿子還是我,基本上都是黑髮。
一想到這一來就確定有陌生人出入我房間,不由得心下一涼。
雖然想到對方是女的,也的確多少放心了些。
放著剩下的冷麵不去動,這個人是不是又會來偷呢?
我隱約覺得,這個人超級沒有惡意,所以我也真的是很沒有危機意識。
但我能夠想像到,肯定會惹來麻煩事。
「嗯……可是我好好奇……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啦……」
從早上就一點也不手下留情的悶熱,讓我連想事情都懶。
所以後來我也不去深究,就這麼一如往常地把日子過下去。
甚至連自己是期待這人來,還是期待這人不來,又或者是根本不在乎,都搞不清楚。
事情有進展,是在三天之後。


奪取來的糧食三天就吃完了。而且體力也慢慢耗損,讓我幾乎動彈不得。從連日的高溫高濕推敲,這個星球似乎迎來了夏季。
我的星球上也有季節變遷,但這麼高溫的日子很少。要是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下去,這裡根本就是死亡行星。白天在路上,都不知道看到多少次蜃景了。
看這樣子,實在沒辦法撐上一個月。在毫無準備的情形下漂流到未開發行星,簡直與死刑無異。我心想,這還不如迫降在連文明都不存在的沙漠行星。多了這群要聰明不夠聰明的傢伙在行星上繁榮,反而會限制我的行動,讓我幾乎忘記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著。
這附近都沒在看到那種毛茸茸的四腳生物了。想來多半是找到了寄生的去處吧,真令人羨慕。想像到有人定期供應糧食,肚子就發出哀嚎,用力絞緊。
至少得攝取營養才行,否則撐不了幾天……迎來深夜後,我心想,就動身吧,於是展開了行動。
我要去的地方跟上次一樣。想到對方是否有了戒備,不安就從心中掠過,但相信一定沒問題的。畢竟那女子毫無戒心,空門大開,而且說不定她根本沒發現糧食被搶走了。
為了避開人們的目光,我偷偷摸摸躲在陰影處移動。實在希望至少可以配備未開發行星用的迷彩裝置啊。雖然那玩意兒的功能也不完美,不過想也知道有的話一定會舒適得多。如果附近就有,當然會想跟人討些備用的貨來用,但事情當然沒有這麼巧。
我抵達了要去的建築物。繞過去一看,果然今天窗戶也開著。我判斷那名女子沒有學習能力。除了窗戶位於較高的位置以外,一切都很好下手。
我拍了拍發抖得連能不能直線跳起都很難說的膝蓋,擺好姿勢,然後輕輕彈跳起來,就像先前一樣撲上去,抓住了窗框。順利成功了,儘管要撐起身體時丹田用力,讓我意識有些昏迷,但還是勉力爬上了房間。即使陷入了危機,我也已經不再流冷汗了。
憑我現在的體力,連喝水也得辛苦一番。
寢具上有著一塊隆起。那個女子背向我躺在床上。但也難保她不會醒,所以我一邊留意她,一邊躡手躡腳地壓低腳步聲,走螃蟹步慢慢挪移。和上次一樣,只有蟲鳴聲靜靜傳進室內。而等到蟲鳴聲變小,就有少許罪惡感隨著影子一起在心中慢慢暈開。我做的事情,當然是違法的。但對於非做不可的事,就不要遲疑……我明明切身體認過遲疑會帶來什麼後果,但仍然學不乖。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放在房間角落的一個很冰涼的箱子。
箱子裡洩出光,照亮了我。先是像波浪一樣沾濕手的光線,接著更有一股寒氣也洩了出來。這種冰冷讓我覺得好放鬆,就這麼陶醉在清涼當中,結果……
我從耳朵內側,感受到脈搏不斷加快。
這種變化不是來自我的心臟,而是來自這個房間裡的另一個人。
被飢餓磨得犀利的感覺,連來自死角的危機都察覺到了。
背後有東西跳起,朝我撲了過來。


一旦意識到也許有人會來,睡眠似乎就變得很淺,讓我得以立刻察覺到這個訪客的來臨。我暗自驚呼「真的出現了」,在焦急與混亂中靜靜等待,沒有立刻撲上去。
心臟跳得像要蹦出來。我把自己裹在毛巾毯裡,背向對方,一邊裝睡,一邊聽著小偷的呼吸。果然小偷似乎走向了冰箱。
可惡的冷麵小偷,竟然食髓知味,又找上門來。
小偷讓冰箱的門開著,卻沒有動作。我只微微睜開眼睛,看著洩出的光被擋成山脈般的形狀,照亮房間的牆壁。牆上的人影頭部,就像掛起的燈籠似的緩緩搖曳。
我從這個影子身上,感受到一聲鬆弛到了極點的呼吸聲。
要行動,大概就該趁現在吧?我想到這裡的瞬間,採取了行動。
我一腳踢開毛巾毯,順勢四肢並用地快速爬過去,朝被冰箱燈光照出的稜影撲了上去。人影被我朝下半身撲個正著,應聲失去平衡,還一頭撞上冰箱的門,讓我忍不住擔心地問起:「啊,要不要緊啊?」但我立刻搖搖頭,心想不對。我關心小偷幹嘛?冷麵小偷就這麼癱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我擔心是不是撞到要害,立刻又面無血色。但是,看來似乎不是這麼回事。
我從摸到的感覺,理解到倒地的人是女生。
我放手後,她仍然沒有要起身的跡象。她呼吸粗重,看樣子連逃命都辦不到。我在老家的庭院裡,就常看到有蛾在地上爬來爬去,就是飛不起來的模樣,現在我就覺得自己在看這樣的情形。如果要檢討我自己有沒有做錯事,答案是絕對沒有,但就是不忍心動手。
不管怎麼說,我決定先打開電燈。
除了依稀可以看見的臉孔外,她的頭髮也暴露在燈光下。
「……唔唔。」
她的頭髮是咖啡色。只是有點髒,看不到什麼不可思議的光澤。
所以那果然是光照射的角度所造成的錯覺了?
比起頭髮,更讓我震驚的是她全身泥巴。她髒得像是從泥土堆裡爬出來,「啊!」連整個人撲上去抱住她的我都受害了。上衣和手臂都沾滿了泥巴。
竟然這副模樣闖進來,也不想想是誰在打掃的啊。
「唔、真是的,唔啊啊……」
如果發洩怒氣的對象站著,我應該會想揪住她的衣領,但要吼一個已經衰弱的人,就讓我於心不忍。對方是個比我還小的女生,也是原因之一。而且她的臉頰憔悴得甚至顯得蒼白,看得出有多虛弱。這樣看來,連要把她五花大綁都不行。不,反而,反而……
反而應該帶她去醫院,或是幫她看護,這樣的念頭在我腦海中轉個不停。
我煩惱到一半,隔壁房間的牆壁就被拍得十分吵鬧。我太陽穴附近抽搐,覺得這人吵死了。
不管怎麼說,她肚子似乎非常餓,這點一看就知道。所以……
所以……
「……算妳好運,我人很好。」
雖然不知道言語通不通,但我試著賣人情給她。她沒有什麼反應。
我產生了一股奇怪的怒氣,想罵她說要偷東西就應該在更健康的狀況下來。
但就是這股怒氣,成了驅使我行動的動力。這是很大的矛盾。
我打開電風扇的電源,吹向這個女生。她被風吹倒,目光轉往電風扇的葉片。她的眼睛也和頭髮一樣是棕色,而且渾濁。如果好好琢磨,多半能成為寶石。
我從冰箱裡找到了保特瓶裝的茶,所以放下去看看。她看起來多半連瓶蓋也轉不開,所以我幫她轉開之後遞過去。還自虐地開起玩笑說:「各位觀眾~~我人真是有夠好的說」。她盯著保特瓶看。
就好像在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碰。也不知道她提防的是茶,還是我。
她看似經過一番掙扎,但似乎還是輸給了口渴,起來大口大口地喝茶。接著就被茶嗆到,一口噴了出來,倒到地板上。啊啊,地板不但滿是泥巴,還泡了水,簡直就像在不幸的下坡往下滾。
令人不忍直視的慘狀,讓我嘆氣嘆個不停。我決定不去看這種種,轉而去準備別的東西。
我收回她想偷的冷麵,很快地煮熟。我的個性沒有這麼決絕,無法對衰弱到這個地步的人見死不救。我其實很想把她扔出家門,但我辦不到。
儘管違背自己的意思,我還是遵從了所謂的良知。
而且狀況太不透明,多半也是原因之一。
我累積的情緒壓力愈來愈多,胃緊縮得發出絞痛。
這種時候最好的抒解方法,就是去外面跑步,但我看著已經染上深夜的窗外,要說現在出去未免太晚。
我準備好沾麵醬與冷麵,放到桌上。我平常不加佐料,所以家裡一樣都沒有。我吃東西不喜歡把好幾種味道疊加在一起。像蔬菜我也是什麼都不加,就大口大口地吃,美乃滋我也是想直接吸個過癮。後者可能不太對啦。
女孩看看麵,又看看我。她動了動嘴,但我聽不出她在說什麼。
我比手勢示意她請用,她才總算站起來,用手抓起一把冷麵。虧我準備了筷子,但她似乎對此視若無睹,該不會是不知道筷子這種東西?
她用力吸食抓起的冷麵,吃得幾乎令人錯以為她連鼻子也在吸麵,很快就連連噎住。我沒有把握能用手勢表達「至少沾個沾麵醬來吃」,所以只好親身實踐。我用手抓起冷麵,這手感好新奇,然後沾了麵醬送進嘴裡。雖然我已經吃到不只是膩,但現在並不在意。
女孩把手指放進沾麵醬,試了試滋味。她眉頭略皺,不知道是不是不合她的胃口?我也不由得皺起眉頭,心想她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有沾麵醬這種東西。
那這丫頭到底知道什麼?
女孩雖然多少顯得狐疑,但還是把冷麵整團拿到麵醬裡泡了個夠,然後才吸進嘴裡。一旦吃了起來,就開始一心一意地嚼食。空檔中有過一些斷斷續續的自言自語,但我完全聽不懂。我努力去聽,但至少可以確定她說的不是日文或英文。
「妳是什麼人?」
我忍不住問出的疑問,讓女孩有了反應。她滿嘴冷麵面向我,但似乎再次聽不懂我這句話的意思,以游移在戒心與不解之間的不穩定表情窺看我。和親戚小孩第一次見到我時的反應有點像。
也是啦,跑來偷東西,屋主卻莫名地對自己好,當然會不放心,以為屋主另有什麼圖謀吧。
我不期待她有所回報,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理由。單純只是她看起來很虛弱,才幫助她。
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
而我希望自己當個像樣的人,至少要能夠把普世皆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做好。
不過也是啦,如果眼前是個大叔,至少我就不會救他,而是已經報警了。
會在這種環節上造成差異,可見外表或性別的確是很重要的因素。
冷麵小偷(暫稱)的動作停住了。我心想麵明明還沒吃完,不知道是怎麼了,仔細窺看她的情形,卻發現她就這麼躺下來,不,是倒下而且昏了過去。這丫頭也太突然了吧。我嚇了一跳,查看她的呼吸,發現她似乎在打鼾,這才放下了心。要是有人死在我房間,那問題可大了。可是睡在我房間,總讓我覺得也並非沒有問題。
我們明明連一句話都還沒好好說過,我可以放這樣一個丫頭在這裡過夜嗎?
但我自問,忍不忍心把這個女孩叫醒然後轟出去,答案又很明白。
我決定先把從她嘴裡垂下的冷麵拉出來,吃掉。
然後明明用不著什麼深思熟慮,還偏要裝出思索的模樣,而且抓得頭髮一團亂。
「唉……夠了。算妳好運,我是個超級好人。」
電風扇跟毛巾毯就讓給她用。可是在這之前,我先把她身上的衣服脫下來。
她這樣滿身都是泥巴,耗弱得像條破抹布,狼狽地躺在我房間,我可受不了。我想反正我們都是女的,應該沒有關係,於是未經許可就動手去剝她的衣服。我不知道該從哪裡脫起,不解地拉著拉著,就勉強把衣服給脫了。
我幫這個底下什麼也沒穿,全身光溜溜的女生蓋上毛巾毯。
然後把脫下來的衣服攤開,狐疑起來。
「……這什麼東西?太空裝?不對,可是……總覺得,有點像是太空人穿的。」
那不只是頸子,甚至連臉都要遮住的外擴衣領,吸引了我的目光。這件衣服就像一件以白色為基調的長袍,但上上下下都可以看到各種功能性設計。腳幾乎完全外露,但夏天要穿又顯得太熱。
或許是因為弄髒,也有很重的臭味,所以我立刻塞進外面的洗衣機。
但洗衣機設定到一半,在這種時間開洗衣機吵到鄰居的問題也從腦海中閃過。是不是該在浴室手洗比較好?我正煩惱著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做到這個地步,鄰居就從房間走了出來。他出來之前講話講得很大聲,但注意到待在外面的我,就趕緊閉上了嘴。他看起來也沒有在用電話,所以這表示他是自言自語得很起勁?只見他按著肚子,尷尬地走開了。
我在他隔壁鬧得這麼大聲,但看來他並未對此有所抱怨,讓我鬆了一口氣。
雖然有點想知道他這麼晚了要去哪裡,但對方也並未干涉我,所以我也決定對此付出敬意,同樣努力不去干涉對方。
到頭來我還是放棄開洗衣機,把衣服收回來,就這麼回到屋裡。
冷麵小偷翻了個身,身體朝向我。似乎是電風扇的風不夠涼,三兩下就睡得冒汗。我撩起她的頭髮幫她擦汗。她的汗有些冰涼。
還有她似乎睡得很擁擠,所以我把折起的坐墊塞進她的頭與地板之間。我的照顧真是無微不至。
一種近似憤慨的情緒在我心中翻騰,心想為什麼我就非得做到這個地步不可。
但這種劇烈的情緒全都對自己而發,矛頭並未指向她,就讓我大致能夠理解到傾向。說穿了我就是這種人,簡單說,就是:
「……雖然不曾有人說過我是爛好人,但相信大家一定是跟我客氣。」
我當作是這麼回事。整件事鬧得差不多了,我打了個呵欠。
我虛脫之餘,拉了拉電燈的拉繩,然後靜靜走向浴室。
我依稀想起母親在老家忙著做家事的情景。


感覺就像在深沉的泥沼中掙扎。不管掙扎多久,哪兒也去不了。
明明睡著了,卻知道自己在翻身。布料與皮膚摩擦的觸感,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後頭。留在了連頭皮冒汗都感受得到的淺處。
無法醒來,也無法沉睡,沒辦法從令人不快的睡眠逃離。
在這當中圍繞著我的,盡是些與這種不快感覺很搭的問答。
我真的沒後悔嗎?
只要做得更巧妙,是不是就躲得開?
待在這裡的,是毫無虛假的自己嗎?
每當身體不舒服,疑團也像氣球一樣愈來愈大。
我還找不到可以用來刺破這氣球的針。
尖銳的熱灑在臉上,讓我察覺到早晨來臨了。而泥巴會乾。
乾掉的泥巴,只要動一動身體,多半就會漸漸剝落。
是一如往常的早晨。我這麼想,但立刻注意到差異。
蟲鳴聲比平常要遠。
我意識的渾濁一口氣散開,整個人彈了起來。
緊接著就有強光照進眼睛,讓我忍不住後仰著躲開。
一團遠比從草木間窺看時更耀眼的光芒,已經從窗外開始上升。


她突然發出聲響彈起來,讓我也跟著醒了過來。我的視野就像被人當頭敲了一棍似的左右搖晃,伴隨輕微的頭痛,但仍朝窗邊看去。
女孩已經起身,說來理所當然,她全身光溜溜的,只蓋著一件毛巾毯。在從窗戶射進的朝陽照耀下,她的輪廓浮現出綠色。也許是陽光太亮才被照醒的。昨晚是不是該讓她睡在比較靠這邊的位置才對?
我有股奇妙的怒氣在燃燒,覺得「雖然我可不知道我有沒有理由要這麼呵護她」。
我從昨天就一直在生什麼氣?一種像是夾雜著焦慮,無法理解的情緒,在心中翻騰。
之後似乎是太陽被雲遮住,陽光漸漸遠去。
留下了一個比光更耀眼的事物。
「……嗚、哇。」
聲音變得像口水一樣不定形,就這麼和氣息一起吞了下去。
女孩的頭髮變得很不得了。雖然基本的色調是咖啡色,但看起來就像有彩虹在上面流動。每當她一動,不,即使她什麼都不做,頭髮表面看起來仍然在流動,接連改變顏色。看到這個和我撿起的頭髮一樣的特徵,讓我確定她就是嫌犯,但這是怎麼回事?
我懷疑過那會不會是特殊假髮,但頭髮是紮紮實實從她頭上長出來的。
女孩肩膀一震,但我不理她,撥開頭髮檢查過,所以錯不了。而我碰到她這頭彩虹色頭髮時,手指微微覺得溫暖,是因為夏天嗎?
我戰戰兢兢放開的手指與頭髮之間,也拖出淡淡的彩虹軌跡,讓我嚇得退避三舍。
我沒料到會跑出這麼難以理解的小偷。這是怎樣?這是什麼情形?
感覺已經不只是外國人等級的差異,而是差到了更遙遠的地方去。
昨天晚上都還只是咖啡色,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該不會是身體狀況恢復,就會變成這種顏色?……這什麼情形啊?
我還在震驚,而她看向我的眼睛也充滿了彩虹。她本人的衰弱情形與閃閃發光的情形搭不起來。雖然看起來多少恢復了幾分元氣,臉色也恢復正常,但體型仍然悲壯。
她的肩膀透出一種脆弱,讓我聯想起以前在鰻魚店看到的魚骨干。
女孩默默凝視我。看樣子她無意立刻掙扎逃脫。如果她願意逃走,事情也就可以結束,但我們彼此都無意識地選擇了留下的這條路。
沉默持續良久。聽得見耳鳴般的蟬鳴聲,還有,隔壁房間有點吵。
昨天也是一樣,他是帶女人進房間了嗎?……這一點也不重要。
我和這個女生之間,並沒有任何稱得上關係的關係。
我知道的是這個女生來這裡偷東西。
就只有這樣。至於女孩那邊,即使一句話都不說,也感受得到她完全無法掌握住任何狀況。
彼此的理解都完全不夠啊。
我注意到自己有點退縮,於是重新坐正,然後下定決心,要想辦法增進相互間的理解。我試著打招呼說「早安」,但她只微微歪了歪嘴唇,沒回答我。不知道她是不知所措,還是未能理解這句話的含意。
我得不到好的反應,不知如何是好,幾乎就要束手無策。
我們走到這一步,只不過就和看到有人快要從懸崖摔下去,不得已才伸手相救的情形差不多。
那就像是一種條件反射。是尚未有意志就先做出的行為。
這些行為結束後,就必須覺得往後要怎麼做。
女孩的臉色變了,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接著她對自己從毛巾毯下露出的肌膚嚇得直瞪眼,同時輕輕拍打身體。她似乎察覺到自己沒穿衣服了。
我起身想去拿晾乾的衣服,就在這一瞬間,裸體丫頭撲了過來。這個動作省去了玩笑與惹人憐愛等等的性質,伴隨著是真心想放倒我的力道,朝我攻了過來。我產生了一種離譜的印象,感覺就好像只是一塊小石頭砸中,都能把腳削掉一塊,就這麼整個人重重撞在牆上。
「嗯嘎!」背脊傳來的衝擊,讓我忍不住叫了出來。也許不只是隔壁,連猿子的房間都聽見了。震驚壓過其他反應,背部重重撞到的疼痛並未立刻來襲。
先前很吵的鄰居房間變得鴉雀無聲。該怎麼說,我們是半斤八兩。
這不是問題,問題是一頭頂上我肚子,還瞪著我的女孩。她活力充沛,令我表情抽搐地心想,不枉費我看護她。她是以為衣服被我搶走了嗎?虧我還想告訴她說妳的衣服還在,我馬上去拿,啊,有種隔靴搔癢的感覺。背上與肩胛骨漸漸傳來像是出著血似的疼痛,讓我痛得呻吟,但她仍不手下留情,繼續往我肚子頂。
她在說話,但我完全聽不懂,天氣又熱,真的讓我有點想哭。
這個女生的聲音很尖銳,聲音嘹亮得就像在腦袋裡敲碎冰晶之類的東西,也是原因之一。
原來一個言語不通的對象,可以讓人的心靈這麼嚴重挫敗。我痛切感受到自己過去是被一群多麼棒的人圍繞。我吸了吸鼻子,心想大家真的都好體貼。
這樣我大概一輩子都去不了海外旅行。不,我根本就不想去。
若要想到為什麼我會陷入這種無路可退的處境,答案當然是我自己不好。我不該明明找到了災禍的芽,卻置之不理。以為置之不理也能得到解決,天真也該有個限度,而結果就是這樣。混沌已經淹沒到了我喉嚨的高度。
我不由得發出了喪氣的呼氣聲。既然都被逼到這個程度,要豁出去也就容易得很。
一旦意識到狀況不會比這更糟,就不會有所迷惘。只要往前邁進,就能發現道路。
我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這麼拖著她前往盥洗處。她力氣大得反常,但體重本身很輕。我就這麼和她一起前往盥洗處,指了指掛在那兒晾乾的神祕衣服。我真想告訴她,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洗完。
似乎是因為知道衣服沒事,她洩了氣似的安分下來,從我身上分開。這個糾纏不清的傢伙放開我,讓我鬆了一口氣。我把晾著的衣服收下來,交給她。先前那件沾滿泥巴的衣服變成純白,籠罩著完全不一樣的氣味,實在是希望她能感動一下。
但要在夏天穿著氣密性這麼高,看起來就很熱的衣服,簡直是瘋了。多餘的擔憂從我腦海中湧現,擔心她會不會中暑昏倒。我連骨髓都長滿了爛好人細胞,又想到了一件可以多管的閒事。汗水從太陽穴上流過,這種感覺讓我全身一震。
仔細一看,剛才大鬧的她也同樣滿頭大汗……真沒辦法。
沒~~辦~~法~~
我從房間拿來上下身的衣服,輕輕放在她面前試試。她不放開自己的衣服,低頭盯著這幾件衣服看。我蹲著拿起衣服,接著甩開來。我拿來的是沒有特色的襯衫和短褲,不知道行不行?怎樣都好,趕快決定啦。我聽著在房間裡轉個不停的電風扇音色,愈想愈是心焦。
女孩連連伸手去摸,像是在檢查衣服的長短與材質,又看了她自己那件像是太空裝的衣服。她交互比對一番,最後拿起的是我遞出的衣服。
她穿了。
見證到這一刻,一種膚淺的滿足感濕潤了我的心。
然後女孩回到房間,看著電風扇,和頭髮一起搖曳彩虹波浪。
儘管保持距離,但每次目睹到這個景象,我的常識就被一記重拳打在側腹部上。
我還準備了和英辭典,但總覺得果然會白費工夫。
女孩的背影很稚氣,微妙地散發出一種哀愁。從身高與散發出來的感覺來看,都顯得她的年紀比我小。從新年時見到的親戚小孩身高來看,我估計她多半是十六七歲。
但無論是我的十七歲,還是親戚小孩的十七歲,都不可能有這種頭髮顏色。
外星生命。
儘管覺得每次一看到什麼神祕而難以解釋的事物,就全都推給太空,也未免太離譜,但既然是無法套進地球常識的事物,也就只能這麼推測。我慢慢挪過去,就近看著她的頭髮。彩虹光芒在頭髮上游泳,幾乎令我覺得可以聽見光波的聲響。
不可思議。這不是頭髮的顏色,是某種不同的「東西」籠罩在頭髮上。可是即使我把手指伸進去,也無法分離,所以大概不是物質?這果然是頭髮的一部分?看著看著,腦袋就充滿疑問的熱氣,讓我愈看愈是頭暈目眩。包括溝通不完整的隔靴搔癢感,這一切在在都讓我覺得快要瘋了。我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注意到我,回過頭來。
她的上下唇用力互蹭得扁掉,表露出戒心。不過我想我的表情大概也差不多,不能對毫不了解的對象露出不設防的表情,這點我們彼此都一樣。
但她臉上露出的不只是戒心,還有著濃濃的疲憊與虛弱。
接下來幾天,大概都不能不管她吧。既然救了她,就要把她照顧到平安為止。一不做二不休。而且就算只有一兩天,既然她待在這裡,我就希望能讓氣氛和緩一點。
所以我覺得,彼此能多一些了解,哪怕只多那麼一點點也好。
我指了指自己。這時我注意到,碰過她頭髮的指尖上有著彩虹色。手指的表面在慢慢變色。我嚇了一跳,想說這是怎麼回事,但也不縮手,慢慢報上自己的名字。
「佳、苗。」
不知道這樣她懂不懂?女孩睜圓了眼睛,看著我。
我試著一擺手,用手勢表達「那妳呢」?
她見狀有樣學樣,指了指她自己。看來她理解得很快。
「啊,呃……佳喵。」
我瞪大眼睛,心想別鬧了,妳肯定在唬我吧。
不是錯當成某種習俗,就是假的名字。她報上的肯定是即興想到的化名。不知道為什麼要跟我撞名。還是說,她只是單純在複誦?
我手掌朝上,表示我是在問她。
「佳喵?」
「喔。佳喵。」
她紮紮實實地點了頭。看樣子她已經完全當起了佳喵。
這是我們第一次溝通成功,徒勞感卻壓過了感動。
花不了多少時間,我就已經放棄,覺得這樣也無所謂了。
於是我是佳苗,而她成了佳喵。


我看不出這女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幫我把衣服用水洗乾淨,還通融給了我餐點。明明應該明白我是小偷,卻不試圖給予我應有的懲罰。然而看著我的視線中,卻又感受不到友善的含意。我對這個星球的人表達出的東西,就像照鏡子一樣回到我身上。
也就是看異物的眼神。這女子明知如此,卻還幫助我,這表示她是個十足的爛好人嗎?
姑且不論實際年齡,至少她的外觀年齡看似比我要大。她把一頭長髮往左側繞起,綁成左右非對稱的髮型,頭髮與眼睛上面並未露出光芒。這個星球上的人,似乎不具備將攝取的過剩能量排出的功能,如此一來,我也就必然容易引人注目。她一開始看到我的時候,似乎也非常驚訝。
後來女子似乎還告訴了我她的名字。這樣一來,氣氛就演變成我也非得把名字告訴她不可,但這個星球的人多半無法發音。於是我就想到化名,但我並不了解這個星球的名字是以什麼樣的法則成立,無可奈何之下,只好用了跟她一樣的名字。就算撞名,想來也不會有什麼不方便。畢竟很少有機會要說出自己的名字。可是佳喵這個名字,唸起來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一說出口,就覺得令人使不上力。
佳喵又幫我準備了餐點。我都只攝取現階段我判斷吃了不會有事的白色細長物體,但佳喵在吃黃色的東西。不知道好不好吃?
我既想試試,但又能夠想像萬一身體無法適應而痛苦掙扎的模樣,還是忍不住退縮。
吃完飯後,佳喵也繼續跟我待在同一個房間,但並沒有要趕我出去的跡象。她顯得很閒,一邊因炎熱而皺起眉頭,一邊看著書,不時將目光朝向我,但我們一對看,她就露出尷尬的表情。想來我的表情應該也差不多。這樣一來,言語不通就讓人覺得很不自在。
有點詭異。我似乎可以待在這裡,但為什麼?
佳喵的外表與居住環境,看起來像是平民,所以似乎並未打算把我交給研究所之類的機構。那麼佳喵把我留在身邊,會有什麼好處?
而我也有我的掙扎,一旦在安全而且沒有泥土味的窩裡睡過,就很難割捨。
小艇我已經藏在不容易被人發現的地方。一旦被人發現,就非得處理掉不可,所以我本來一直躲在小艇附近,但也快要躲不下去了。對於無法溝通的佳喵,坦白說我對她抱持的不舒服還勝過感謝,但也漸漸覺得在她趕我出去之前,我似乎可以留在這裡。
我心想,反正遲早總會有非出去不可的時候。
綠色的翅膀轉動,把原始的風帶來給我。這個設計儉樸的機械叫做什麼呢?還有我鋪在身體下面的這個又是什麼?還有那個,這個。我全都不知道。
現在這個房間裡,唯一能確定的就只有佳喵。


結果我沒去大學上課,就迎來了傍晚。
我一邊挖著耳朵,一邊產生危機意識,心想考試都快到了,這下可不妙啊。晨間跑步這幾天也都沒跑,生活變得很散漫。
白天的佳喵不是在發呆,就是在睡覺,持續過著半夢半醒的生活,簡直是隻貓。只是在吃飯這方面,她吃下的量可不是幼貓這種可愛的字眼所能形容,這點我就先這裡做個報告。
而且吃的全是冷麵,對其他食物完全不會想去碰。拜她所賜,搞得我得在午後去超市補充冷麵。我買了很多,但不知道能撐幾天。
她是十足挑食,還是偏食?早上她把我吃完果肉剩下的香蕉皮拿起來看,但只摸了摸表面。難道她沒看過香蕉?不知道她是哪一國的人。
早上還在發光的頭髮,到了快要吃午餐時就失去了光輝,而等到吃完飯後過了一會兒,又開始發出光輝。這個部分已經超出了我的理解,我也就努力不去多想。
本來就已經夠熱了,要是還想得腦袋發燙,那可受不了。
佳喵占據我的棉被不動,但她的身體狀況已經有恢復的跡象,相信幾天之內就會出去……應該……吧?我朝她一瞥,差點四目相對,立刻轉而看向窗外。坦白說,要是她就這麼賴著不走,我會很為難。畢竟會尷尬,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的生活費會受到壓迫。身為只靠父母送來的錢過日子的學生,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我靠向窗邊,夕陽染紅了我的半身。
傍晚就像天空被晝夜兩種景色壓扁而噴出的血。
「唔~~……」
往底下的道路上一看,一個我平常跑步時偶爾會遇到的男子,正輕快地……輕、輕快嗎?他從公寓後面跑了過去,但跑法大有問題。他膝蓋沒彎曲,腳也沒抬起來,像在滑行似的移動。腰部與上半身跟不上他腳下的動作而愈來愈往後仰。最後他整個上半身翻了過去,演變成只有腳仍然俐落地活動而往前進的事態。直到前不久,他都還跑得很正常,是正常跑步已經滿足不了他了嗎?看起來可不是這麼簡單的事。
轉眼間就再也看不見人了。這樣跑竟然比正常跑步還快,這是怎樣?
這世上真的盡是一些怪傢伙啊。
我覺得頭上有種碰到小石子般的感覺。一種碰到就會溶解、消失的視線、注目,就是這一類的東西。是佳喵在看著我。雖然有人說眼睛和嘴巴一樣雄辯,但我們訴說的卻只是彼此間一種像是不信任的灰色情感。
鮮豔的就只有彼此身上的虹彩。我的手指上,仍然隱隱蘊有虹彩。
我正要起身,她就肩膀一震地有了反應。我半蹲半站地從她面前走過時,彼此間也都不把目光從對方身上移開。我指望她能像我出去買點東西時那樣睡著,但她的虹彩眼眸似乎精光閃閃。我打開冰箱,拿出麥茶。
喝麥茶。明明是液體,卻很難下嚥。佳喵在看,很難看出她是在看杯子,還是在看我。佳喵會不會也口渴了?我喝完後,先把杯子洗過,然後又倒了一杯麥茶。我也沒辦法問佳喵說要不要喝,所以變得像是冷淡地遞給她。她好歹還是接下了杯子。她用小小的手掌包住杯子,盯著裡面裝的液體看。
比起這麥茶的水面,她凝視的眼睛裡所發生的變化還更加多采多姿。
不知道從她的眼睛流出的眼淚,會發出什麼顏色的光芒?
忽然間聽到附近有狗叫聲。我嚇得不由得左肩一跳,但佳喵似乎比我更震驚,大動作轉身,把杯子裡的茶灑到了棉被上。
「唉唉唉。」
我發出不爭氣的嘆氣聲。麥茶灑到的範圍相當大,佳喵也有所動搖,眼睛反覆收縮。她像是在意我的反應,窺看我的表情,但我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才好。總之我靠了過去,想拆下棉被的床單。
我對肩膀顫動的佳喵伸出手,表示要她退開。
但佳喵似乎有誤會,不,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解釋,佳喵拍開了我的手。
也許她是以為會被我罵。
也說不定是以為我會動手打她。
佳喵似乎是反射性地動了手,自己都瞪大了眼睛。
該怎麼說,無言的空檔裡,腦子裡的確轉過了很多臆測。
我被她打是事實,手臂發麻。又熱,又痛,讓我愈來愈生氣。
可是,就算想說些什麼,她也什麼都聽不懂。讓我感受到一種虛無。
如果任由憤怒驅使去吼她,也許可以讓她了解到我的情緒。但我並不是針對她的所作所為生氣,而是想問她做什麼。而我無法這麼靈活的形成感情,來讓她能夠正確了解我的用意。
我籠罩在一種失意般的情緒當中,拆下了棉被的床單,然後捧著走向玄關。回頭一看,結果和佳喵對看個正著,氣氛很尷尬,苦澀的滋味在嘴裡散開。我連鞋子也不穿,就走到外面。
我把床單丟進外面的洗衣機,然後遲疑著該不該回房間。
待起來不自在又尷尬到了極點。我和洗衣機並排站,背靠在牆上苦思。
公寓前面的步道上,還留有白天的殘香。水泥被太陽烤熱的氣味,混著路過的孩子們身上氯的氣味一起飄了過來。眼睛看著這一切,我的腳底也開始感受到一種像是慢慢受到煎熬似的熱氣,與我焦躁的心境重合。
希望想辦法解決,以及希望她早點離開,這兩種念頭在我心中並存。共通點在於都是希望改善環境。而要達成這個目標,只要我或佳喵之中,有一個展開行動就夠了。
「……嗯~~」
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自己主動行動比較快。
這種並非出於美德的決定,讓我覺得十分苦澀,心想我每次都是這樣。
但我還是想著要試著努力,讓我跟她能夠溝通。
我一鼓作氣回到房間。對還待在牆邊的佳喵瞥了一眼後,繼續活動。
我在大學修的是法語,所以要是再被迫多學別的語言,我可受不了。
有道是入鄉隨俗。我決定要佳喵學會日語。
我想起國中的英文課上,有位已經是老婆婆的老師口頭禪是Be quiet。她說只要先記住單字,就總會有辦法的。當時我幾乎是左耳進右耳出,但這句話讓我察覺到,就是該讓現況下的佳喵學會各種單字。
只要他能夠說出周圍各種事物的名稱,剩下的用比手劃腳也總有辦法溝通。
而我想到要教佳喵學日語,最先該教的是什麼,於是把東西從冰箱裡拿出來。
抓住。
冰冰涼涼。
我強而有力地把東西往佳喵眼前遞了出去。
「冷、麵!」
我誇張地動嘴,一個字一個字分開來唸。佳喵張大了嘴。
「冷~~麵~~」
我又說了一次,佳喵亂飄的眼睛焦點就固定下來。
「冷~~麵?」
「好,大致上沒錯,冷麵。」
我又說了一次,然後反芻似的指了指「冷麵」。好,這下可記住了吧。
「接著是……這個,麥~~茶。」
我指向杯底裡剩下的少許麥茶,佳喵就用雙手捧住杯子,舉了起來。
塑膠杯背底搖動的麥茶,有著西下夕陽般的色彩。
「麥仔茶。」
「哎,大致對了。」
我點點頭,佳喵也跟著收起下巴。
感覺像是當了一下家庭教師。也不知道該說是得意,還是自豪。
我很少有機會教別人東西,所以確實有新鮮的感覺。
就像穿針引線那樣,把溜過去的東西連起來的感覺。
先前我們之間的聯繫稱不上是交流,就只是我把東西輕輕放到界線上,然後佳喵用搶奪似的動作拿走。現在則像這樣……該怎麼說呢,我們被一種難以言喻的事物驅使,試圖縮短距離。這不是友情,也不是出於友善,但我並不想阻止被善意以外的衝動推了一把的自己。
我對佳喵有了要她走以外的期望。
現在我只知道這些,但已經夠了。所以我,指著小小的桌子說:
「桌子!」
「桌主!」
這可不對!


我判斷佳喵對我的要求是對話。
她接連拿來各式各樣的東西指給我看,試著用這個星球的語言,告訴我這些東西的名稱。這點我立刻就看了出來。而一旦學會一些詞彙,學習就輕而易舉。雖然也因為小艇故障,不確定我離開母星後過了多少年,但集結我們星球智慧的頭腦並沒有絲毫衰退的跡象。只是我一直都處在冷凍睡眠狀態,不衰退也是理所當然的。
佳喵把我帶到房間裡的所有地方去,說是房間其實也很小,但她就是指指這個又指指那個,喊出像是名稱的字眼。佳喵的嘴動作大得幾乎令我擔心她下巴會脫臼,似乎是考慮到要盡量讓我聽懂。
途中有個小小的生物從用水間飛出來時,她就尖叫著到處逃竄。看樣子這種生物和這個星球的人類之間,處於敵對的關係。會拒絕接近這麼小的生物,也許就表示這種生物具有毒性。這個迅速在地上跑來跑去的生物長著翅膀,當牠一張開翅膀,佳喵就更是大聲尖叫地在房間裡跑來跑去。佳喵對我有恩,所以我看不下去,挺身而出。這種生物動作雖然敏捷,但這種程度我還能夠輕易捉住。
我迅速伸手一抓,朝窗外扔了出去。因為我判斷既然含有毒性,捏扁多半也就不是明智之舉。佳喵茫然地看著這一切,但等到她回神,目光焦點對到以後,就推著我的背,要我去洗手。然後她緊緊握住我擦乾後的手。
雖然這個星球的交流方式對我而言還很不透明,但我從她手上的熱度當中,感受到了一種像是友好的跡象。
然後我們繼續學習。學會各種事物的名稱後,先前覺得模模糊糊的室內景色輪廓,也漸漸變得清晰。窗戶上掛的是槍簾,裝冷~~麵和麥仔茶的小型箱子是乒箱,放在房間正中央的是桌主,睡覺時鋪的是棉被被。
很好很好。
然後到了早上就會升起的星星,名字似乎叫做特陽。
佳喵教了一整晚,她很睏,但仍教我到最後。
這個星球上,似乎是把那個灼熱的星球取了這樣的名字。一接觸到從我的星球也觀測得到的東西,就會想知道這麼稱呼的由來。看來我的求知心也尚未消失。
佳喵精疲力盡地倒到地板上。她把手臂枕在頭的下面,拘束地側躺著睡著了。我從她身旁,觀察她熱得呻吟的睡臉。她都沒想過我有可能再偷東西然後離開房間嗎?不,她反而像是認為即使事情演變成這樣,那也無可奈何。
也許佳喵就是包括這種判斷在內,試著想理解我。
目前還不清楚她是否已經猜到我是外星人。可是,她明明感覺到我是異物,卻試著想填補我們之間的鴻溝。
這種意欲,值得大大肯定。
「……啊,佳﹑喵。╳╳╳╳╳,╳╳╳。」
試圖學會某種東西的意志。這讓我跟著想起我被趕出星球時的情形。


我會對跑步有興趣,是因為看到地方上的馬拉松選手大展身手。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跑這麼遠的路,覺得不可思議,於是對以前都很討厭的冬季馬拉松也開始積極參加,結果這件事似乎就變成了我的興趣。後來我就幾乎每天都在跑,但我到現在還沒找到「為什麼要跑」這個問題的答案。
而這個習慣也已經根深蒂固,讓這種當初的目的也已經淡去。
跑在早晨的鎮上。以長坡道自豪的大學正前方那條路,似乎一大早就已經有蟬鳴聲壓在頭頂上。
「等、等一下啦,嗚噁!」
後半句含糊的話直逼而來,於是我回過頭去。猿子的腳已經快要打結。
明明不是被人打,她卻按住側腹部,腳步踉蹌,幾乎隨時都會跑進別人家裡。我心想不對而折回去,她就突然用俐落的螃蟹步跑了回來。
我剛數起她能撐幾秒,她就軟腿了。明明不是喝醉,腳步卻像醉漢。
她說要陪我晨跑,所以我們一起跑,結果就是這副德行。
「我看妳跑步練體力之前還得先練練別的打底吧。」
「這、這點小事沒什麼。」
猿子噁的一聲,趕緊按住嘴。她撐不住的情形非常好懂。
猿子就這麼一邊繞圈子似的行走,一邊調整呼吸。看樣子她停下腳步就沒辦法調整。
「腳底好燙,屁股好痛。」
「妳這是徹底的運動不足呢。」
雖說才一大早,但身為一個女大學生,在大馬路上摸自己的屁股好像不太對吧。
「不過還真快啊。」
猿子面向斜後方讚賞。喂妳在跟誰說話啊?
「妳真的不要緊嗎?」
「咦,呵呵呵呵,當然不要緊了。」
為什麼要裝千金小姐?她比平常更形跡可疑。
「要不要休息一下?」
「妳說這是什麼話?別看我這樣,我在小學的馬拉松大賽裡可是維持不敗紀錄呢。」
「答案只是妳根本沒參加吧?」
「這……話是這麼說沒錯啦,不過真要說起來,我本來就……不太有去上學吧。」
我不知道她頭歪向一邊,是否純粹是因為身體姿勢不正。原來她曾經有一陣子沒上學啊,是生了什麼病嗎?從她肩膀的纖細感與皮膚的白來看,是後者也不奇怪。
後來我也繼續奉陪猿子的「等等我」兩次,在鎮上繞行。
不知道是不是隔了幾天再跑,感覺就會被重置,我覺得自己跑得比平常快,感覺很舒暢。我一邊用毛巾擦汗,一邊回到公寓前一看,當場瞪圓了眼睛。
「哇。」
佳喵從房間窗戶探出頭來。她注意到我,朝我注視過來。
現在她的眼睛與頭髮都恢復到咖啡色,沒有虹彩流動。似乎是睡醒,不,是到早晨就會用完燃料,失去虹彩。然後一吃過飯,她的頭髮和眼睛似乎就會發光。是喔~~是這樣喔。
「咦?有個沒看過的女生,是吧。」
猿子氣喘吁吁追了過來,抬頭看到佳喵,歪了歪頭。
我有點冒冷汗,心想不妙。猿子對我問起:
「是妳妹?」
「是親戚的小孩。」
她問的內容不出我所料,我也就得以心平氣和地說出事先想好的答案。佳喵的頭髮沒有虹彩,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露臉的是個腦袋閃閃發光的小孩,就很難說是親戚了。
「為什麼會跑來這種地方?」
「聽說是放暑假所以來玩,差不多是這樣。」
「和佳苗一點都不像呢。」
因為是親戚嘛。我苦笑著含糊帶過,同時看向佳喵,覺得不對勁。
佳喵的視線不是朝向我,而是朝向猿子。不,看起來又有點偏離猿子身上。我朝她看的方向看去,但什麼都沒找到。
這些傢伙真的是不知道在看哪裡。大家都像貓一樣。
「如果明天也要跑,就在這個時間集合喔。」
「咦咦啊啊嗚嗚。」
我小跑步和含糊其辭的猿子分開。我是擔心佳喵的事會露出破綻,所以盡快逃走。匆匆上了樓梯,一進到房裡,就聽到「哇」的一聲,佳喵在裡頭。
先前手肘拄在窗戶上的佳喵,已經來到了玄關。
「佳喵,啊啊,嗚嗚。」
我也跟著啊啊嗚嗚地應了幾聲。
佳喵搭配手往旁邊指的動作,眼神亂飄。等一下,連我也叫佳喵喔。
總覺得會產生誤會,容易混淆。連我都快要啊啊嗚嗚起來。
佳喵不再不發一語。自從我主動拉近距離,她也學會了幾句話後,就會試著比手劃腳表達,我認為彼此心中萌生了這樣的意志,是很重大的進步。這次我也試著理解,但實在太難。右邊,右邊。我配合她行動來思索看看。
我的右邊當然只有牆壁。是何時的右邊?什麼的右邊?
佳喵似乎不耐煩了,牽起我的手,把我拉了出去。雖然也有一部分是因為事出突然,但更讓我驚訝的是自己的雙腳離了地。佳喵輕巧地把我拉了出去。我甚至覺得這已經不是拖,而是把我搬出去。
我被佳喵那不像是她那嬌小身軀會有的力量牽得團團轉,來到外面。佳喵靠在二樓的欄杆往下看。先前站在那兒的猿子,已經從公寓前面消失,我們反而看見她說著「真的假的?」邊走進房間。她並未注意到我們,就這麼進了房間,但她的自言自語也增加太多了吧?雖然她之前就有點太悠哉,但應該沒這麼天兵。
「佳喵。」
「哇!」
佳喵又拉了拉我。我就這麼被她拉著下了樓梯,來到剛才發現佳喵而停下腳步的位置。佳喵先讓我站在這裡,然後開始比手劃腳。她蹲下然後跳起,試著用雙手畫出某種輪廓。
她比出的,是我那個腳步搖晃的朋友。
「啊,妳是指猿子?」
「猿~~子?」
佳喵反芻我的話。她唸這個名字,比唸我的名字更接近原來讀音,讓我心情有點複雜。
「對,猿子。妳該不會是猿子的朋友……應該是不會啦。」
畢竟猿子就說沒見過佳喵。
「猿~~子啊,呃……」
佳喵雙手手指左右遊蕩,像是在問猿子人在哪裡。簡直像在表演尋水術。她似乎有事要找猿子。我的手仍被佳喵抓住,所以這次我反過來利用這個狀況,轉動佳喵,告訴她說要找猿子的話她人就在那兒。她明明力大無窮,身體卻很輕,起初還有些簡單的抵抗,但很快就順利推動了。我反抓住她纖細的手,發現碰到別人這件事本身,對我而言已經是久違的經驗。
我帶佳喵來到猿子的房間前,指著門說聲「猿子」,佳喵似乎也就懂了。佳喵伸手要去抓門把,但抓到一半,回頭看我,皺起眉頭像是在苦思。結果她縮手了。意思大概是我在場,所以下次再說。她不開門,取而代之似的對我要求:「冷~~麵」。
「真虧妳都吃不膩啊。雖然我是有買啦。」
而我又懶得另外準備不同的早餐,所以也跟著過起三餐都是冷麵的日子。
從佳喵來到我房間起,已經過了五天。目前她完全沒有要離開的跡象,感覺就像賴在這裡。要是我沒付諸行動教她說話,也許她本來很快就會離開了。我心想,真是太輕率了。
只是,我並不擔心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怎麼想都不覺得佳喵是個確切存在,會一直在這裡待下去的人。她虛幻得彷彿隨時都會就這麼消融在外頭照進來的光中,而我覺得這種不確切正是她美的本質。
回到房間後,我前往廚房,佳喵去到電視機前。佳喵等吃飯的時候,都在學習言語。她似乎在學習發音與說話方式,恨不得咬上電視機似的直盯著新聞節目看。她的行動有些粗野的地方,但頭腦似乎很好,多半很快就可以直接跟我交談了。等到我們可以明確溝通,她的來歷是不是也會揭曉呢?總覺得又是期待,又是不安。如果事情重大得不是我所能接受,那該怎麼辦?
雖然現在我只覺得是養了一隻米蟲。
如果是狗或貓也還罷了,把一個來歷不明的女生養在房間裡,似乎很難聽。
即使在佳喵住進來以後,煮飯、洗衣、打掃由我一個人包辦的情形,並沒有任何改變。
再一起生活一陣子,佳喵是不是也會幫忙做家事呢?
我會讓她動手嗎?我摻雜自嘲地笑了。順便擦了擦流個不停的汗。
我從以前就很自制,不去依賴別人,有著極力想自己把事情做完的固執傾向。
這能促進自立,但相反的也有孤立的危險。
因為什麼事都想自己做完,也就表示並不信任周遭。


我沒想到竟然能夠在未開發行星上,發現見過的種族。
想來多半是連這個位於邊境的行星都納入活動範圍內,還真的是有這麼貪婪的種族。由於沒看到別隻,猜測多半是以調查的名目,只派少數人前來。
只要和那個外星人接觸,也許就能修理小艇,也說不定可以查知這個星球的位置與航路。這樣一來,應該就能再度在星海中漂流了。
「滋噗嚕!」
「妳喔,麵汁不要亂噴。」
佳喵在說話。雖然聽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感覺是在叮嚀我。佳喵拿來一塊濕布,擦了擦桌主。仔細一看,發現有紅褐色的液體濺到了上頭。
似乎是我弄的。我正翻轉眼睛暗叫倒楣,佳喵就伸手過來。
我嚇了一跳。換做是以前的我,多半已經反射性地拍掉她的手,但現在卻來不及。也許是我放鬆了戒心。佳喵的手摸到我的頭髮,挑起來端詳。
「嗯,慢慢變成虹彩了。」
佳喵直盯著我的頭看,莫名地心滿意足,淡淡一笑。
看來是我開始排出多餘的能量了。也許是因為這個星球的人類身上看不到這樣的功能,也就顯得很稀奇。佳喵看著排出能量時發生的色彩變化,看得眼神發亮。
我們一起用完餐後,佳喵一如往常地在用水間沖掉汗水才出門。我對佳喵要去哪裡,覺得愈來愈好奇。相信這是學會一定程度的語言後,努力理解的過程中自然產生的興趣。而這個興趣有助於理解這個星球。
我想多知道一些佳苗的事,這也能讓我更了解這個星球。
我已經沒剩下多少時間,所以也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餘力。
佳喵離開後,我也出了房間。我想去猿~~子的房間,去和外星人說話。雖然不巧我忘了對方的種族名,但對方應該也已經注意到我。
令我好奇的是,對方所用的迷彩裝置,比我所知的種類有著更高的性能。看來年代果然推進了不少。雖然我早有覺悟,但也許已經過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都有可能。
我的刑期到底還剩下多少光年呢?
我來到猿~~子的房間前,什麼也沒想就伸手去轉門把,結果就打開來了。對方真是不設防。我微微打開門朝裡頭窺看,立刻就和對方對看到一眼。
「哎呀呀?」
猿~~子和製造風的機器──電撲扇一起躺著,也不起身,扭腰轉過來看我。她的衣服掀起,露出了側腹部。比佳喵還邋遢。
外星人窺看到我,從裡面出來。包括這種很有特色的觸覺在內,這個種族都非常少見。如果照這個星球居民的觀感來看,總覺得應該會被當成怪物,但猿~~子顯得若無其事。
她似乎跟佳喵是同一種人,這裡是會聚集這種人的場所嗎?
外星人對猿~~子說了幾句話。猿~~子難為情地搔了搔頭。他們之間似乎言語互通,所以應該是有翻譯機吧。不出所料,外星人立刻拿出一個像是翻譯機的小型器具。相信只要看到我的頭髮,不用多解釋,也看得出我屬於什麼種族。
……翻譯機啊。我本來想說如果他有多的,想請他給我一台,但即使現在看到他操作翻譯機的模樣,我也不怎麼在意。這多半是因為我正和佳喵一起學語言。而我知道一旦有了翻譯機就能解決一切,自己就會對這種情形覺得很沒意思。
外星人的準備似乎結束了,所以我開始自我介紹。
「我是漂流者,來到這個星球……」
我才一說話,外星人就歪了歪頭,搖動了觸角。
他伸出藍色的手掌要我等一下。他在調整翻譯機,讓我有了不好的預感。
「妳的言語,非常,古老。」
外星人小心選擇用詞,用單字跟我說話。
「拆成,單字。共通的,地方,不多。」
「……了解。」
我點點頭。不只是和這個星球的人,連跟其他種族也只能拆成單字說話嗎?
翻譯機裡並未登記我所用的言語,但似乎卻有這個星球的語言。
看來問題似乎不在距離,是在時間。而這兩者當中都有著很大的隔閡。
「我想問,情形。我是,漂流者。迫降,這個星球。」
我也只用單字解釋。外星人雖然停頓了一會兒,但仍搖動觸角點點頭。
「這種星球,為什麼,理解。」
「一起,帶去。船,故障,看看。」
不但言語不通,而且我搭乘的小艇也不只是款式老舊這麼簡單。看來無法指望太多,但總比什麼材料或工具都沒有的我要來的好。雖然我對他會不會這麼好心幫忙頗有疑問,但外星人似乎很爽快地答應一起去看。
外星人對猿~~子說了幾句話,然後陪我一起走。外星人似乎已經用迷彩裝置隱身,但我不能引人注目,所以我專挑小路走。跳過圍繞建築物的圍牆,在樹叢中奔跑。外星人也輕而易舉地跟上我。看來他有相當程度的體能,這和我的知識相符,讓我放下了心。
我回到了迫降時潛伏的樹叢。我把小艇埋在這底下,所以得花些工夫才能挖出來。我為了挖土而彎下腰,外星人也幫我一起挖。兩人一起動手,也就輕而易舉地在相對較短的時間內,挖開了這一帶的土。我們賣力挖掘,拖出了小艇。
小艇已經沾滿泥土,顯得髒髒的,上面還附著著大量這個星球上的小型生物。在外面發出叫聲的,多半就是生物的幼體吧。我用手撥開這些生物,讓入口露出來。然後解鎖,讓外星人幫我檢查內部。
「這個,也很古老。」
外星人就像仰望遺跡似的觀察小艇,調整各種功能沒能正常發揮幾成的儀器。外星人調整了一會兒,似乎也因為氣溫上升,身體愈來愈紅。隨著溫度升高,可以看到外觀變色,這點也和我所知的這個種族相符。
他粗獷地調整了一會兒,途中還敲了兩次,讓我一邊膽戰心驚地暗叫你別亂來,一邊看著他修理,但沒過多久,螢幕亮起了光。我用的時候模模糊糊,連一半都沒顯示好的螢幕,現在卻顯示得清清楚楚,然後上面列出了令我懷念的文字。
外星人說他看不懂這些言語標記,問我顯示起來正不正常。我和外星人換位置,坐進了擁擠的小艇,緊張地進行操作。從我出發後經過了多少年?我的流刑還剩幾年?輸入這些問題後,雖然語音導覽尚未恢復,但答案仍淡淡地,殘酷地顯示在螢幕上。
「……………………」
我啞口無言。
如果這些標示正確,那麼我是個從一千六百年前,來到這個宇宙的人。
一千六百年。儘管早有覺悟,但看來還真是飛了很長一段時間。剩下的流刑距離也只剩六十年啦?只要到處徘徊就消化得完,我的罪已經快要消融了。
同時我的足跡也已經消失無蹤。
過了這麼漫長的歲月,故鄉母星上的朋友、家人、創造出來的生命體,全都已經死滅殆盡。我的名字會不會記載在故鄉的古籍上?真要說起來,連那顆星球是不是還存在,都很令人存疑。也可能被我創造出來的生命體毀滅了。
我機械式地檢查完各種偵測器是否正常運作,然後拖著這些儀器當然還是壞的這樣的事實,出了小艇。我先把出入口上鎖,然後灑上泥土,再度把小艇埋進土裡。
然後我沒有心力問問題,就和外星人分開了。外星人多半是看到我臉色不對,也不說什麼就離開了。雖然他也可能只是沒有興趣。
我來到大馬路上,走在彷彿成了蜃景一部分的夢幻景色當中。手腳沾到的土壤紛紛跌落,被我踏扁。酷熱加劇,讓我視野愈來愈朦朧。
知了知了的生物叫聲來來去去,彷彿在搖我的頭,也加重了狀況的嚴重性。
我沒有力氣去想自己走向哪裡,抬起了下巴。
明明早已猜到,但實際面臨這樣的現實,仍然當場束手無策。
等償清了罪,我又該回哪兒去呢?


汗流浹背地從大學回來一看,佳喵已經不見了。
我找過一遍,包括浴室和廁所也都找不到她。從她來到這裡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擅自離開房間。雖然她之前根本沒有要外出的跡象,所以說來也是當然。
我放下書包坐下,打開電風扇。接著察覺到門開著。
「出去前先把門鎖上好不好?」
又不是猿子。該怎麼辦呢?我想了一會兒。
要去找她嗎?不,她的身體狀況也已經恢復,而且也許是主動出去的。如果是這樣,那麼去找她也說不過去。這裡不是佳喵的家,出去才是對的。
我一邊覺得但總可以跟我說一聲吧,一邊打開冰箱。我口渴了所以正想喝茶,卻當場停下動作。我事先煮好要給佳喵當午餐的冷麵還留在那兒,完全沒動過。照佳喵的個性來說,應該會吃完再出去。
我茶也不喝,關上了冰箱,回到轉個不停的電風扇前。
「……唔唔。」
我看著手指。只有最先碰到佳喵頭部的這隻手指,維持著虹彩。
在大學要掩飾這種現象,意外地費了我一番工夫。課堂上要用到投影機時,都會關掉教室裡的燈,但在那麼昏暗的地方,這種虹彩光芒就會大大地自我主張。
我看得出神良久。我心中有個角落在害怕,害怕遲早有一天會失去。
我關掉電風扇,但還是覺得該開。葉片轉動聲太刺耳,於是又關掉。
我下了決心,檢查完衣服,發現佳喵一開始穿的那件怪衣服還留著。看到這件衣服,我洗了洗臉,去到外面。我心想,找一下應該無所謂吧,於是任由心意仍然含糊,就上街去尋找佳喵的身影。
我當然不知道要去哪裡找。我從她外表的外星人度聯想,還去繞過了隕石墜落的現場,但在那兒並未找到像是她的虹彩。在墜落現場沒能找到,在想下一步該怎麼做的階段,就已經無計可施。她看起來身上沒有錢,所以假設她沒辦法搭地下鐵,但即使限定她人在鎮上,憑我一個人實在繞不完。我停下腳步,試著思索如果要篩選到一定範圍,該怎麼篩選才好。
如果一個人沒有錢,也沒有家可以住,那麼會去哪裡呢?
我推理出來的結果是,有水可以喝的地方。既然如此,那麼應該會在公園一帶吧?雖然佳喵恐怕未必知道這些,但總之我就是決定相信這一點,展開行動。
就找到太陽下山,如果還是沒找到,就忘了她吧。我對開始下沉的太陽發下這樣的誓言。
我就像是被自己決定的時間限制推動,快步走向附近的公園。一從大馬路上偏出去,建築物就一口氣大減,越過沿著堤防鋪設的道路後,就是一大片農田。即使來到大城市,但只要稍微偏出去,還真的會有這種和我老家四周差不多的景色。這條鄉間小徑的途中有著寺廟,以及與寺廟相鄰而設的公園。現在我每天只在大學和公寓機往返,但剛搬來的第一個月,我常常在鎮上探險,所以意外地對附近的地理狀況掌握得很清楚。
所以當我直接來到這個公園,發現熟悉的身影時,既覺得放心,又覺得傻眼。
「妳這丫頭也太自由了吧。」
佳喵就躺在位於寺廟廟地內的兒童公園長椅上。她俯臥著伸出手,還彎曲膝蓋,垂直舉起小腿睡著,所以怎麼看都只像是在開玩笑。她真的在睡嗎?我靠過去,從正上方窺看她的腦袋,但還是沒有反應。我往她的後腦杓戳了幾下試試看。
佳喵遲鈍地抬起頭,以精疲力盡似的右眼捕捉到我的身影後,立刻就起來了。她鼻子都被壓得變形,滿臉通紅。真虧她有辦法長時間維持那樣的姿勢。
佳喵的眼睛與頭髮都失去了虹彩。看來即使只是一頓午餐沒吃,都會無法維持。
就先不管這個,看到她的手腳染成別的顏色,我忍不住有點退縮。
「哇,又被泥土弄髒了。」
也不知道她是跑去哪裡玩了,連臉上都沾滿了泥土。
「佳喵。」
佳喵她……這樣實在很容易混淆啊。別的東西姑且不說,把我的名字發音成這樣,實在很不方便。
我蹲下來,對到佳喵的眼睛高度。佳喵起身後一動,她臉上那些已經乾掉的土壤,就像黑色的沙子一樣紛紛跌落。連眼角都有泥土跌落,簡直像在流眼淚。
「佳,苗~~~~~~」
我指著自己的下巴,強調「苗」字。不知道佳喵懂不懂得我的意圖?
「佳喵~~?」
只是拉長而已。不對,不是這樣。
「佳,苗!」
我改變強掉的方式。是苗啊,是苗。長短根本不重要。
「佳,喵!」
佳喵活力充沛地保持頑固。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苗。」
得先從這裡練習起才行。佳喵連張嘴的方式都在模仿。
「苗。」
明明就會嘛,那我幹嘛要像個傻瓜似的把嘴張那麼大?
「苗。」
「苗。」
「佳苗。」
「佳喵。」
「苗!」
佳喵發窘了。她頻頻從扁扁的嘴唇伸出舌頭活動,像是在練習。
然後……
「佳……苗。」
「喔~~!」
她總算能把我的名字唸對了。我忍不住舉起手臂,大感歡欣。
佳喵一開始也被我的大聲呼喊嚇到,但似乎是從我欣喜的模樣中感受到了些什麼,跟我一起蹦蹦跳跳。每次跳起來,不起眼的泥土渣就四處飛散,讓周遭瀰漫著泥土味。
「佳苗,佳苗!」
「沒錯沒錯!」
我看這多半是佳喵第一次能夠正確發音吧。包括這點在內,讓我們一起興高采烈,在沒什麼人來的公園裡歡欣鼓舞。甚至連從圍繞寺廟的樹木間灑下的那些陽光般刺耳的蟬鳴聲,也贏不了我們。明明就只是這麼一件小事,卻讓我嚐到了極少有機會品嚐到的成就感。
我們鬧了一陣之後,熱度隨著沉默冷卻。溫差讓我腦袋一晃。
對了,我是來這裡做什麼的?
「呃……剛剛是在說什麼?」
佳喵和我,都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待在公園。雖然彼此都有苦衷,但練習名字的叫法,就讓我們把這些都拋諸腦後。佳喵那摻雜疲勞與睡意的眼睛也穩定下來,充滿了一種和虹彩又不太一樣的光輝。
她會渾身是土地來到這種地方,也就不難想見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但她臉上的陰影也已經散去,所以我判斷即使不問清楚情形,也不會有事。
我起身決定回去。即使我特意什麼都不說,也不招手,就邁出腳步,佳喵也理所當然地從後跟來,所以之後該怎麼做,也就自然而然決定了。
回去以後就先叫她去泡澡,晚餐就等到泡完澡再說。
我們兩人就在從途中開始露臉的晚霞目送之下,踏上了歸途。
「我回來了。」
我一時興奮,對沒有任何人等在裡頭的房間打了聲招呼。為的是掩飾我忘了上鎖的這件事。佳喵聽了後似乎覺得不可思議,但仍不改納悶的表情,來到我身旁並肩站好,舉起了右手。
「吾回瞭。」
她模仿我,雖然沒模仿到。
「這根本是人名了吧。」
我正常說話,佳喵也當然聽不懂。
總覺得很可惜,但這樣也救了我。
我不去正視從佳喵身上感受到的事物,搶先一步踏進去,祝福她說:「妳回來啦。」


這事實說來驚人,但原來佳喵不是佳喵,而是佳苗。
晚上,我躺在棉被被上,回顧這一整天。震驚的事大致可以分為兩個,先想到的卻是佳喵。小艇的問題我束手無策,讓我滿心放棄的念頭,也是原因之一。而包括這些現實在內,我關心的比重也就偏向睡在我身旁的佳喵身上。
不是佳喵,是佳苗。她為什麼會跑來我待的地方呢?
她是來找我的嗎?很難相信她是湊巧經過。她是怎麼找到我的?難道她偷偷在我衣服上裝了追蹤器之類的東西嗎?各種念頭七零八落,兜不攏。
撐不下去而休息時,也都因為酷熱而睡不好。哪兒都去不了,什麼都辦不到,這樣的感覺讓我快要窒息。就在這個時候,理所當然跑來的佳苗就好像是一道光,射進了有如沉入宇宙深淵的黑暗當中。
這個星球的黑暗,有著微微的光明。夜空中的天體多半是反射出特陽的光,為黑暗罩上一層朦朧的薄膜。從我的星球看去,特陽只像是在燃燒,讓我覺得看見了特陽不為人知的一面。
佳苗也一定有著各種不同的面貌。
她讓我看見的一面當中,已經確定有著一種略帶粗野的善良。
從出發以來過了一千六百年,連外星人的存在都尚未認知到的未開發行星。佳苗的血統長年流傳到今天,然後遇見我,善待我,激發了我的遐想。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
我被判的流刑是1700光年。
我受到好奇心的驅使,創造出人們認為不可以創造的新種生命,因而被問罪,趕出了母星。雖說這種生物有點危險,但蘊含了各式各樣的可能性,所以我本來打算多觀察一陣子。我想那些生物多半也被銷毀了吧。
在宇宙空間航行時,會進行冷凍睡眠,所以對於抵達這顆星球為止所花的一千六百年以上的時間,我並沒有切身的感受。愈想愈覺得我是昨天才被丟進小艇。
當我在墜落的衝擊中醒來的時候,四周不是昏暗的太空汪洋,讓我嚇了一跳。這裡有空氣、有地面、有天空。我本來應該要在跑完1700光年的距離後,才恢復意識,之後我要用所剩不多的燃料去哪裡都是我的自由,可說是一種實質與死刑無異的罪刑。相信看在那些傢伙眼裡,把我從母星上送走的不是小艇,而是我的棺材。可是呢,我就是還活著。
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有某種外力因素造成系統運作錯誤,因而在這裡降落。太空船不是我的專業,所以我連故障的部位都查不出來。要是有我創造出來的那種生命隨行,我想多半已經搞定了。為什麼就不肯把那種生命跟我一起拋棄呢?
但我墜落的地方還不壞,連位置都得天獨厚。如果座標偏個三四單位,我已經噗通一聲落到海面上,到時候就不是要在太空,而是要在海上漂流了。
海上應該不會有佳苗在,當然太空裡也不會有。
但我仍然得在不遠的將來,搭著那艘小艇,回到繁星游動的汪洋中才行。要在這顆星球上定居下來並非不可能,但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真的可以用定居來形容嗎?
在這之前……沒錯。我打算在這之前,要和佳苗一起待在這顆星球上。
對了,這個星球叫什麼名字?
不是星際間的稱呼,我希望知道這顆星球上的人們,為它取了什麼名字。
等我多學會幾句話,就問問佳苗吧。
想到這裡,就愈來愈期待明天趕快來臨。恐懼漸漸遠去。
在太空跋涉這件事,漸漸變得像是遙遠的昨天。
我反芻似的回顧起這天,回顧這比起1700年只是九牛一毛的一天。
這一天,我多了一件不想忘記的事。


一天就在目光追著佳喵虹彩跑的過程中結束。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十天左右。
這一天,佳喵從早上就怪怪的。
平常只要吃了早飯,就會非常鮮豔的虹彩,就像快要壞掉的電燈一樣不穩定。她自己似乎並不怎麼在乎,但由平常一直看著的我看來,就會冒出疑問。
虹彩一下子出現,一下子消失。就像池水減少後,每當水面搖動,就會露出池底。
「佳喵,妳肚子還餓嗎?」
她和平常一樣吃了常人三倍的量,但我還是想到也許她吃不夠,於是問問看。
佳喵正駝背看辭典看得起勁,這時轉過頭來,眼睛裡的虹彩也暈開了。
「飽飽。」
從她摸著肚子這麼說看來,多半是吃得很飽。
「那就好。」
她最早期學會的詞彙之一就是肚子餓,食慾果然偉大。
佳喵的學習欲可以用貪婪來形容,一天到晚都把時間花在學習語言。也多虧了她的努力,現在她雖然還只能單獨講幾個詞彙,我們之間卻已經能夠成立簡單的會話。我在大學選了外語課,上完了前半期,卻還完全無法達到實用水準。
儘管容易被她的稚氣與說話方式的遲鈍給掩蓋住,但她的頭腦也許比我好得多了。
佳喵似乎想繼續念書,所以我擺手勢要她請便。我心想,這種人才該當大學生去上課啊。我們的大學裡,這樣的學生很少。
佳喵把視線拉回辭典上。她頭髮上流動的虹彩雖然比較淡,但仍然恢復了。
我心想,大概也是會有這種波動,所以決定不要太擔心了。
我撕去廉價贈品日曆上的一頁,看了看日期,發現我和佳喵一起生活,已經過了兩週以上。這樣再過不久就會進入暑假,我和佳喵的夏天是否也將繼續過下去?雖然不是說這樣有什麼不好,但該怎麼說,我心中一直有股奇妙的焦躁,擔心這樣悠哉真的好嗎?雖然已經看慣,但佳喵格格不入的這一點仍然沒有改變。有這樣的人待在身邊,就令人想到這會不會有某種意義,忍不住懷疑起這個世界是不是另有內幕。
追根究柢來說,佳喵都沒有事情做嗎?
我用眼角餘光一看,發現佳喵的彩虹又消失了。這喚來了一種像針一樣細小卻尖銳的不安。
她和平常不同的就只有這一點,讓我陷入一種不穩定的心境。
然後到了快要中午,我去上下午的課之前,先去超市採買。畢竟家裡有個很會吃的傢伙。她一點都不會客氣,從某種角度來說還挺令人莞爾的。
錢還有剩的時候,應該還笑得出來吧。
「我去一趟超市~~」
我對佳喵說明時,說話節奏不由得變得有點像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說話,就比較容易讓她聽懂,只見佳喵回過頭,把辭典放在地上。
「敲市,要去!」
佳喵站了起來。這個意外的提議讓我瞪大了眼睛。
「咦,妳要跟來哦?」
「要去。」
她的詞彙還很不夠,所以把同樣的話又說了一次。這可真稀奇,她平常明明不會率先拋頭露面。我這麼想,但又覺得最近她似乎還挺常跟在我後面亂跑。
雖然我覺得佳喵就算去了超市,也不會買冷麵以外的東西。
並排擺在玄關的兩雙鞋子當中,佳喵穿上了比較奇怪的一雙。這雙純白的鞋子,有著往上包覆到腳踝的獨特設計,是佳喵一開始穿來的。她對自己的衣服則似乎沒有興趣穿,盡是穿我的衣服。
「啊。」
佳喵穿鞋子穿到一半,腳步一個踉蹌,額頭撞上了門。這一聲還挺大聲的,所以我趕緊查看她的額頭。她的額頭變紅,但似乎不至於腫起來。她自己似乎也嚇了一跳,眼睛亂飄,花了一點時間才鎮定下來。
然後就近一看,就覺得她的臉色有點蒼白。
「妳要不要緊?」
包括頭髮的情形在內,她今天似乎狀況不好。而且說不定是熱昏頭了,所以我覺得也許還是別外出比較好,但當事人意識鎮定下來後,說聲:「要去」就先跑出去了。她自己顯得活力充沛,但我就是覺得有點不搭調。
我追著佳喵出去。在強得幾乎聽得見照耀聲的陽光照耀下走下樓梯,不輸給太陽的傢伙就湊到我身邊來。
「佳苗,我們,賽跑。」
佳喵來到我身旁,說出這樣的話來。
「跑到,敲市。」
她似乎是想說,要比誰先跑到超市。還指著超市的方位。
我想多半是她每天早上看到我在跑步,才會有這樣的提議吧。
「短跑啊?是可以啦。」
我雖然覺得天氣這麼熱,但這個提議很稀奇,所以還是接受了。
只是她似乎身體不舒服,而我覺得她是正因如此才特意提這個提議,讓我有點不安。
大學前面的道路筆直延伸,也不會有腳踏車從旁切入。相對的這是一條平緩但很長的坡道,坡度讓猿子氣喘吁吁。
我本以為猿子一定會只有五分鐘熱度,沒想到她卻表現出毅力,一直追著我。看來她總算對體力的低落與自甘墮落的生活產生了危機意識,一臉拚命的模樣在跑。但不確定這和她大量的自言自語有沒有關連。
佳喵指指自己,得意地一笑。
「I am a Universe Speedstrer。」
她剽悍地宣告。似乎受到我房間內漫畫不小的影響。
這樣算來,她就學了日語、英語、佳喵語(暫稱)這三國語言。好厲害,不對,剛剛她說了宇宙。宇宙人是吧?她果然是外星人嗎?
我一邊在這種細節上受到震撼,一邊伸展雙腿,做好跑步的準備。佳喵模仿我在拉筋腳踝,但她似乎不懂用意何在。看到什麼都想模仿的佳喵來到我身旁並肩站好,就覺得鼻子癢癢的。
起跑的宣言由我發出。
「好,要開始嘍。預備,開始!」
我覺得有點彆扭,不知道有個妹妹的感覺是不是就像這樣。
但我真的只有一開始才這麼悠哉。
剛踏出第一步,佳喵就以滑行般的動作從我身旁超過。
咦~~我震驚得眼珠子都差點跳出來。
佳喵每次擺動雙腿,都繼續累積無從填補的差距。怎麼看都不對勁,步伐跟移動距離兜不攏。就像用飛的一樣。也不知道她那雙比我短的腿上施加了什麼魔法,過不了十秒,佳喵的背影就已經遠得看不清楚了。
即使我奮不顧身地全力擺動手腳,也絲毫看不到能追上的希望。我滿腦子只覺得那是怎樣那是怎樣那是怎樣,愈想思緒愈亂。感覺就像被磁浮車給拋下。即使吼著要她等等我,卻連縮短距離都辦不到。
結果我一路上再也無法看到佳喵的背影。
也不知道是不是沒想得太嚴重,熱身也做得半弔子,讓我跑得側腹部就像塞了石頭一樣重。我精疲力盡到沒有辦法笑猿子,來到超市一看,等在外頭賣花攤位的佳喵就以剛學會的日語對我誇耀:
「佳喵,慢吞吞。」
「那還真對不起喔。」
她一鬆懈下來,又把我叫成了佳喵。
她擺出非常得意的表情。先前她的表情都只有些微的改變,所以像這樣擺出誇張的表情,就讓我覺得很新鮮。她為什麼以那樣的速度跑動,表情還能這麼豐富?
超市裡充滿了冰涼的空氣,是唯一不幸中的大幸。
我一邊擦著狂噴的汗水,一邊和佳喵在超市裡繞。佳喵一發現什麼東西,都會先指給我看,問我這叫什麼東西。她最先指的是胡蘿蔔。
「這是胡蘿蔔。」「胡樓波。」
「小黃瓜。」「小杭嘎。」
「佳苗。」「佳苗!」
「……唔。」
除了我的名字以外,她一個詞也沒說對,語言的領域卻不斷擴展。
教別人語言,意外地令人覺得有責任。畢竟如果她說話口氣變得很奇怪,那就是我害的。
我忽然想到,雙親會不會也是懷著這樣的心情養育我。
事到如今,我才深深感謝自己的雙親很像樣。
我們在超市裡繞完一遍,完成了佳喵的語文課與購物後,離開了超市。我在超市外牆邊一處被遮住的部分,發現了自動販賣機,於是繞了過去。佳喵也沒怎麼想,就從後跟了過來。雖然不知道佳喵喝不喝,但我還是在自動販賣機買了果汁,遞給她看看。
「妳得頭獎的獎賞。」
我心想不知道她聽不聽得懂,但佳喵用手指抓起拉環,歪了歪頭。我想到她可能不知道怎麼開,於是正要伸手,她就將拉環單純地往正上方一拉,啪的一聲音拉開了。咦咦咦?一點都感受不到她外表的那種纖細感。
我還在震驚,她就像用舌頭嚐滋味似的舔了舔罐子裡的東西。簡直像是狗或貓。說到狗,最近在附近聽到狗叫聲的機會很多。公寓裡明明應該沒有狗,所以多半是附近的住家裡有人開始養了吧。
接著佳喵似乎對這滋味很中意,先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積極地喝了起來。她嚥下一口後,快要消失的虹彩又浮現出來,讓我忍不住笑出來,心想這丫頭還真現實。
佳喵的頭髮像吸了白天的陽光一樣發出光芒,劇烈閃爍。
我隱約猜到,啊~~她大概是肚子餓了吧。
我從那說不定會就這麼消失的脆弱彩虹中找出了一種美,一直盯著看。
而這就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佳喵的彩虹。


從白天就發生的反常狀況,在深夜變得嚴重起來。那一刻來臨前,我睜大眼睛,正為突如其來的起床感到疑問,緊接著體內就發出了哀嚎。沉甸甸一鼓作氣而來的痛苦,讓我的手腳失去自由。我頂多只能吞下苦悶的呻吟,以免吵醒佳苗。
我把呼吸壓低﹑壓小。我死命抓住淡淡的期望,期待只要我摒住呼吸忍耐,這些痛苦就會找不到我而漸漸遠去。然而一旦起火,就沒有這麼快消散。
我只能忍耐,等身體習慣這種痛。
從幾天前就有徵兆。而我壓下徵兆,現在也只是再也壓不住罷了。
對於並非這個星球居民的我而言,空氣無異於毒素。空氣中存在的無數微生物侵蝕我,試圖把我當成異物排除掉。我度過了一千六百年以上毫無變化的時間,在適應能力這一點上有著致命的缺陷。我什麼抗體都沒有。
早在著地時,我就知道會變成這樣。當初我預測頂多維持一個月,但看來這是高估了自己。我劃出一道遠比理想拋物線更短的曲線,不斷下墜。
我本來打算身體狀況一惡化,就離開這個星球。雖然有地方故障,而且自動駕駛用的導航也無法運作,但至少還是飛得起來。既然繼續留在這個星球上肯定會死,我也就沒有選擇。只是話說回來,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能以萬全的狀態啟程。
現在也只能等到明天佳苗出去後,再次去委託外星人修復小艇。即使有一半知道只會白費工夫,但憑我自己實在無法修理。
離開這個星球,再度在太空巡航。等到恢復健康後,我要去哪裡?
我該選擇什麼樣的死法才好?
我討厭夜晚,討厭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
我一邊想起白天的事,一邊強忍恐懼。
希望不安吸收黑暗而脹大之前,早晨就先來臨。
等到太陽升起時,我的頭髮會充滿光芒嗎?


雖然昨天的情形也不太對,但今天已經不是不太對這麼簡單。佳喵呼吸粗重,臉色不但沒變好,反而更加惡化,頭髮與皮膚都失去光澤。眼睛也變回紅豆色,像是褪色過。
佳喵一找到空檔就想起床,我把她的肩膀按在棉被上,對她說「妳躺著」。
重複幾次後,佳喵似乎也死心了,只轉動眼睛捕捉到我的身影。
「要吃什麼?」
今天早上連早餐也還沒吃。因為醒來一看,佳喵就十分痛苦,根本沒有餘力吃早餐。
佳喵緩緩搖頭,然後發著呆仰望天花板。
我搔搔頭,心想這可傷腦筋了。
會是感冒之類的病嗎?即使真是如此,市面上賣的成藥能不能用,也令人懷疑。
再怎麼說,我也沒再把佳喵當成平凡的地球人。
也許她的本性,是會寄生到人體,然後穿破胸部或肚子跑出來的怪物。
但既然都來到了這一步,我心中已經覺得佳喵就是佳喵。要是她不舒服,我就會擔心,也覺得她的虹彩很美。我要是湊過去看,她又會想起床,所以我讓她躺好。
「會不會頭痛?」
「不會啊。」
她說話的口氣仍然悠哉,讓我覺得放心。要是弄得太嚴肅,我也會很為難。
一看時間,大學的課就快要開始了。今天我前幾堂都有課,所以一旦出門,就算回來也已經過了中午。
「妳,去吧。」
佳喵揮舞雙手,強調她沒事。她多半是從我看向時鐘的視線猜到,所以才這麼說。可是要獨自留下一個病患般的人,又讓我遲疑。佳喵跳了起來,她就像在主張自己活力充沛,跑到朝她轉動的電風扇旁一起轉了起來。還順便表演單手倒立,就這麼一路移動到窗邊。
「啊,喂,呃,笨蛋,好啦,妳安分點。」
我抓住佳喵,把倒立的她抬到棉被上。佳喵已經癱軟無力。
她是關心我,還是嫌我礙事?就不知道是哪一種了。
要是我待在她身邊,她多半又會胡來,我只好出門去大學上課。
弄得本末倒置也不是辦法,所以我來上了課,但根本沒有這個心思,課也聽不進去。
講師沒完沒了的說明,以及遲遲不往前進的時鐘指針,甚至讓我愈來愈焦躁。
「……唉,不行啊……這樣……不行不行……」
我喃喃唸起坐我前面的傢伙在看的漫畫台詞。
這句台詞實實在在描寫出了我屁股坐不安穩的心境。
第二堂課上到一半,我就離席,離開了教學大樓。
到頭來,我只撐了一堂課,就從大學「下山」回到了鎮上。
我會這樣行動,是想到課堂上的考試範圍,只要之後再跟有出席的朋友問清楚就好,並不是什麼都沒想,不要緊的。也不知道是在鼓舞自己,還是在辯解,就這麼回到了公寓。佳喵不在房間裡。
又來啦?我放下書包,覺得虛脫。
棉被上有著小小的佳喵形狀凹痕。由於房間很小,花不到一分鐘就查看完,讓我猜到她又出去了。也許差不多是時候,應該告訴她如果不至少留個紙條,會讓人什麼都搞不清楚。
這次我對於出去找她這件事,一點都沒遲疑。我立刻走出房間,先一路跑到之前找到佳喵的公園。我在途中和那個愛講外星人的男生擦身而過。住在同一間公寓的他瞥了我一眼,但立刻又把視線往下,看看自己手上的東西。我也不怎麼在意,繼續往前跑。
抵達的公園當中,沒有佳喵的身影。我想到她不知道會不會倒在哪兒的地上,連寺廟內也巡過,但只找到蟬的屍體。我從蟬的旁邊通過,結果「哇咿!」一聲尖叫,以為死掉的蟬突然開始掙扎,飛了起來。牠雖然飛得上下搖動,但仍然飛走了,消失在樹林之間。
這隻蟬掙扎的模樣與張開的翅膀,莫名地讓我從中看到了佳喵的影子。
也許這是因為佳喵身上,也同樣有種像是只能維持一個夏天的短暫感。
「……好了,去下一站吧。」
雖然順序和上次相反,但我決定去把隕石的墜落現場也繞繞看。
在我心中,佳喵似乎還是外星人。對於她是從另一個世界搭乘隕石來的這個想像,無法一笑置之。但佳喵仍是佳喵。
我沿著來路折回,從公寓前通過,前往停車場。
途中就看到一身土味的佳喵。
也不知道怎麼搭上線的,只見猿子也跟她一起。
佳喵注意到我跑來,自己也跑向我。就說妳跑太快了啦。
「喔,佳苗。」
佳喵笑逐顏開,來到我身旁。我的臉頰也跟著鬆弛開來,但在這之前,我對猿子擺出了架式。
「可惡的綁匪,妳要把我家的,呃,我家親戚的小孩帶去哪裡?」
我差點忘記之前的設定了。猿子很配合,舉起一隻腳,擺出對腰負擔很大,多半十秒左右就會跌倒的姿勢。她腋下還抱著一台像是白色Modem的機器。
「喝!」
「好啦,玩笑不重要。」
猿子遺憾地又唉唷一聲,放下舉起的腳,然後對我問起。
「佳苗,妳的課呢?」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還給妳……沒有啦,總覺得她好像不舒服,所以我來看看。」
說話時汗水仍然流得像是要把額頭割開似的。我粗魯地擦掉,呼出一口氣。
「而且既然不舒服,就不要在外面走動。」
我牽起佳喵的手。佳喵不抗拒,任由我牽著走。
「我是不太清楚狀況,不過是猿子妳幫我照顧她的吧,謝謝妳。」
「喔,沒什麼。」
猿子生硬地豎起拇指。不過她是什麼時候跟佳喵認識的啊?
「大學的課要乖乖去上啊。」
「妳才是啦。」
我和猿子道別,和佳喵一起回到公寓。真是的,給我在外面亂晃。我心想,要不要乾脆把她綁在被窩裡,或是用棉被把她綁成一捆。佳喵似乎猜到我想把她綁成一捆的邪念,主動躺到棉被上,還像狗一樣露出肚子。
她的腳下沾到了土,看來又去玩泥巴了。也不知道是在埋什麼,還是在挖什麼。我很好奇,但我還是先對佳喵問起另一件事。
「大小姐,要不要吃冷麵?」
「要~~」
聽到這個回答,讓我放下了心。我開開心心地跑向廚房去煮冷麵。
我也沒想該煮多少,就照平常那樣煮,但今天的佳喵只吃了跟我差不多的量。
為什麼剩下的冷麵,就是會激發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呢?
我想轉換一下心情,於是打開電視,結果播的似乎是重播的古裝劇。這一集似乎快要播完,看似武士的人留下一張紙條,然後離開了屋子。畫面拍到他散發幾許哀愁的背影漸行漸遠。只看到這一段,實在感動不起來。
佳喵興味盎然地收看這個節目,所以我不轉台。
外星人看得懂武士切腹濺血的世界觀嗎?
過了一陣子後,猿子跑來我房間。
她說有個東西是佳喵交給她的,然後把剛才抱著的那個白色物體遞給我。
我看不懂這是什麼,翻過來連背面也看了,但還是搞不懂。
「這個,猿子說要交給妳。」
我遞出去,佳喵就睜開眼睛,雙手用抱的接住。
她緊緊抱著不想放,簡直像隻海獺。看樣子那個東西非常重要,從外觀看去,像是一種要接在其他東西上的機械,該不會說其實是太空船的一部分?我覺得應該不可能,而且也無法想像有什麼理由要把這樣的東西交給猿子保管。
包括佳喵的健康狀況在內,很多事情都不透明,看不清楚狀況。
再加上夏天的氣溫,要是坐著不動,就會讓我想漫無目的地大叫。
過了一會兒,佳喵靜靜地發出鼾聲。
打呵欠留下的眼淚,就像被留下的碎片,看起來有著虹彩光輝。


雖然過程不透明,但小艇就是被這個外星人修理完畢了。這麼說其實不太對,但這次和上次不同,連故障的部位都查了出來。會是拜跟來的猿子所賜嗎?
為什麼這個星球的人類會有這樣的知識呢?我很好奇,但沒有心情去轉動思緒。
佳苗一直待在房間裡,有事沒事就會關心我。佳苗似乎早就把我是小偷這件事給忘得一乾二淨。我也忘了一半左右。
天黑前,佳苗出門去買飲料回來。似乎是她昨晚給我的那種飲料。一種香氣與滋味都酸酸甜甜的液體。其實我不打算吃冷麵以外的東西。即使對這個星球的人類無害,相信仍有大量成分對我來說無異於毒素。既然無法分辨,我就必須極力減少攝取的種類。
冷麵是因為我的母星上有類似的食物,我判斷應該沒問題。
而這是佳苗交給我的,所以我決定相信。
我反覆多次淺淺的睡眠,多次醒來後,已經是深夜了。我睡著時多半也牢牢抱著的語音元件,被我流的汗弄濕了。
既然自動駕駛用的語音元件已經修好,我隨時都可以飛走。只要回到太空,過上一段和地面空氣隔絕的時間,相信身體就會恢復。但這意味著繼續執行流刑,將會招來我與佳苗的離別。
佳苗在我身旁,用手臂當枕頭,睡得很拘束。
雖然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佳苗為什麼對我這麼親切,但就是她的親切,把我和地上縫在一起,留住了我,這是不爭的事實。要拆開這些線,飛向星空,相信將會伴隨著揭開瘡疤似的痛楚。我心中確實有著畏懼這種痛楚的自己存在。
然而即使我留下來,也會因死亡而離別,跟離開地上是一樣的。
不管是哪一種,我和佳苗能夠相處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就只是躺下來,無益地度過這些時間,這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認同的。那麼我該做什麼?能做什麼?
我覺也睡不著,一邊抗拒侵蝕身體的事物,一邊悶著頭苦思。
我意識到就連在我思考時,時間仍然繼續流逝,愈想愈是心焦。連一些日常瑣事也會耗掉時間,若說在漸漸流逝的短暫時光過去後,等著的只有離別,那麼至少……
至少希望能好好和佳苗道別。
所以我決定留在這裡,直到學會道別所需的話語為止。


我想著能為佳喵做什麼,日子就這麼過下去。
這和追逐佳喵虹彩的那些時間過去時的情形,有些似是而非。現在的佳喵身上不會透出虹彩。記得在前幾年的漫畫上看過一句話,說永遠的灰色不如瞬間的虹彩,現在我就隱約能對這句話有共鳴。佳喵的彩虹不是永恆,所以才美。
而佳喵現在也躺著,難受地喘著氣。她一和我對上眼,就央求我說道:「佳喵~~繼續~~」。我也無心訂正她又喊錯我名字,覺得只要多少能讓佳喵排遣心思就好,於是翻開國語辭典,陪她學習。
「午啊,債見。」
她似乎要我教她日常會話,午安與再見也是其中之一。早安她已經學過,說成了「早啊」。雖然意思有點不一樣,但要訂正也很難。只是,她會想學這些話,也許是正視未來,那麼或許她是認為身體可以輕易治好。我很想樂觀地這麼認為,但還是敵不過她的臉色之差。
都過了三天,還是看不到痊癒的跡象。我左思右想,覺得既然是生病,是不是應該帶她去給醫師診斷,但到時候一定會弄得很棘手,還可能導致事態惡化,所以一直袖手旁觀。而且坦白說,她的情形也很難當成生病看待。因為痛苦掙扎的方式又不一樣。
該怎麼說,感覺就像是一直溺水。該說是空氣不合嗎?也就是說,也許不是她本人的問題,而是受到環境影響?
期末考就在這三天內結束了。所以我一整天都在看護佳喵。
我小時候發燒時,母親怎麼看護我,我就怎麼有樣學樣。難受的時候,光是有人陪在身邊,就會覺得鬆一口氣,就不知道我是否能夠帶給佳喵這樣的安心。
我想應該不行把。我想了一想,得出否定的結論。畢竟我們交情沒這麼久。
真要說起來,我和佳喵的關係很微妙,即使想用言語形容也辦不到。
「謝謝。謝~~謝~~」
我記取教午安與再見時的教訓,試著以更容易聽懂的方式發音。
佳喵短短的舌頭左右動來動去,十分忙碌。
「謝,謝。謝謝?謝謝~~」
她把同一句話反覆唸誦練習。她很投入,但比起學語言,她都不會覺得自己的病況更需要在意嗎?不,也許她就是因為生病才努力學習。我很難推敲佳喵的心境。難受的是佳喵,所以我很難對她的行動插嘴。
本以為會像泡沫一樣消失的佳喵,現在確實在受苦。
也許佳喵比我想像中更確切地存在。相信這一定不是作夢。
「午啊,債見,謝,謝~~」
她從我教過的話裡,舉出三個發音比較不成問題的詞彙。
佳喵豎起三根手指,歪了歪頭。
「哪一個,比較大?」
這問題可難了。我都不知道詞彙裡還有分哪些比較大,哪些比較不大。
她真正想問的是什麼?是有氣勢?有氣勢的詞彙?呃,總覺得不是啊。我雙手抱胸,深思有什麼比較妥當的解釋。適切?這得看場合,所以無從回答。好用?如果照常用的順序,謝謝也許是最常用。但如果特意要去看所謂的大,會是敬語或謙讓語之類的?每一種都不太對,坦白說我不明白。
「佳喵?」
「嗯,呃……嗯。」
被她一催,我苦笑著含混帶過。這種時候也許該說對不起?
我煩惱地想著明明被問到的問題很含糊,可以就這麼回答嗎,但還是開了口。
因為我隱約覺得要是這個時候不說,多半就沒有下一次機會了。
「是謝謝~~吧,大概。」
我完全沒有自信,但還是含糊地回答了。
理由只是佳喵對這個詞發音最標準。
「謝,謝~~嘍。」
佳喵似乎深深認同,然後難受地按住胸口。
她一邊按住胸口,一邊動起小小的嘴說著:「謝,謝~~」
我能做的,就只有這些嗎?
大概吧,我正視現實,畢竟我只是個女大學生。
不是醫生、不是救世主,什麼都救不了。
我能做的,頂多也就只有當外星人(暫定)的國語教師。
傍晚,我利用佳喵睡著的少許時間出門採買,也不忘盡快回來,所以一直全力加快動作。我在外面不小心碰到公寓鄰居的手臂,但現在我連停下來道歉的時間都沒有。我只在腦子裡道歉,不停奔跑。
我一奔跑,留在指尖的虹彩似乎就會漸漸往空中發散。
我覺得可惜,但還是不能停下腳步。
焦慮一直在推我。沒有什麼辦法可以緩和她的痛苦嗎?沒有方法可以解決嗎?我不禁被困在天真的想法裡,以為只要一直想,遲早就會想出答案。
憑我一個人,根本無法授與佳喵那種七彩光芒。
自己的極限遠比想像中近。從界線不管怎麼伸展身體,都摸不到天空,也摸不到對岸。不管什麼時候,我頂多都只能望著掛在天上的美麗事物,我就是站在這種立場的人。所以想必我根本就什麼也做不到,只能把時間花在祈禱之類無意義的事情上。我厭惡這樣的自己,但即使如此……
我還是想再看一次佳喵的彩虹。
我滿心懷著這樣的念頭,夢想著夕陽後的藍天。


我聽見有東西打破的聲響,睜開了眼睛。
黃昏的火燒灼著我。我翻身躲開陽光後,目光在房間內掃過一圈,確定佳苗不在。起初我還發著呆,但心想這樣不行,於是坐起上身。
外面似乎有些吵鬧,但跟我無關。
佳苗似乎都是想趁我睡著的時候,把要出門的事情做完,所以我這邊也不輕鬆。我拿出藏在棉被被底下的紙筆,然後在紙張空白的地方,寫下剛學會的詞彙。紙上已經幾乎沒有空白處,所以我就把字寫在一開始練習寫的字上。
分析以前我從電時機上收到的資訊,得知寫幾句話再離開,似乎是這個星球上的規矩,大概吧。所以我這三天來,都趁佳苗出去買東西的時候練習寫字。我這樣無異於自學,所以多少有些潦草,但只要佳苗能看懂就夠了。
等到寫得出滿意的紙條,我就要離開這顆行星。
我懷著這樣的念頭寫字。時間所剩不多。我對這個星球的語言還掌握得很稚嫩,不知道到底能把意思傳達出去多少。想來這多半就會是所謂的永別,我的小艇上只登記了老舊的宇宙資料,連這顆星球的名字都沒有。即使我服完刑期,也不覺得回得來。而且到了那個時候,佳苗多半已經死了。因為這個星球的人類,壽命似乎也不怎麼長。考慮到經過的時間,等我的流刑服完,佳苗也已經迎來了死期。
離別,相遇,以及離別。
時間不長的相遇,有沒有意義呢?
我想著這樣的念頭,寫字的手就停了下來。
人為什麼會相遇?人的一生又有多少是已經注定?
人生當中,能憑自己的意思決定多少?
這些範疇我過去也研究過,但並未得出解答。
但現在我卻覺得,儘管還是找不到言語形容,卻已經在正視這個答案。
「我回來了。」
「呼波貝貝╳╳╳╳╳╳╳!」
我一句話說到一半,就忍不住摻進了母星的語言。我乾瞪著眼,腦子裡一片空白,但手還是動了。才剛把練習用的文具收到棉被被底下,汗水就開始流得像是用噴的。這種整個背都弄濕的流汗情形,和我先前被人發現在進行違法研究而無路可逃的時候十分相似。
我沒想到佳苗會這麼快就回家來。而我趕緊藏起文具的情形,似乎也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只見佳苗脫掉鞋子後「嗯?」了一聲,伸長脖子來看我身後。
「妳剛剛藏起了什麼?」
佳苗狐疑地瞇起眼睛。她話說得很快,讓我聽不太懂,但眼神顯然在懷疑我。
而佳苗也像我一樣,接連冒出水珠狀的汗。
「妳藏了東西吧?」
佳苗蹲下來,從我下巴底下磨蹭過來。這可得想辦法蒙混過去才行。
「才沒有喵。」
我揮手否認,但嫌疑絲毫沒有洗清的跡象。
「吾回瞭。」
我試著模仿以前佳苗說過的話。如果我們之間的關係更友好,是不是就有辦法取信於她呢?
「是我、回、來、了。而且從妳的立場,應該要對我說妳回來了才對吧。」
我、回、來、了?我還在練習,佳苗就扭轉身體,想看我身後的情形,所以雖然我不太想做這種事,但還是停止了呼吸。我也無法完全掌握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但想來臉色應該轉眼間就會變得蒼白,而佳苗見狀後臉色大變,大喊:「就叫妳不要起來,乖乖躺著了,要我說幾次妳才懂?」她說著按住我的肩膀,讓我躺了下來。
這樣一來,藏東西的事應該就會不了了之。每次讓佳苗擔心,就是會讓我心裡不痛快,所以我盡可能想避免。
佳苗從袋子裡拿出眼熟的東西排好。她似乎又幫我買了那種酸酸甜甜的液體回來。即使我沒有食慾去吃其他東西,但液體就很好攝取。我接下來一看,蓋子已經打開,讓我可以直接喝。這應該是佳苗的體貼。
「佳喵,呃。」
我話說不出口。我維持清潔,睡在柔軟的地方,不用弄得全身是泥土。我該感謝的事情有一大堆,但直到現在,我對這些事情還是什麼都表達不了。心急、焦慮、鼻頭乾澀。
「又變成佳喵了啦。」佳苗聳聳肩膀,然後對我一笑。
「這種時候,就該說謝謝。」
佳苗以溫和的音色,把詞彙的用法實踐給我看。
謝謝。
「謝,謝~~」
我在佳苗的催促下說出來,她就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這樣啊。
原來就是這樣?
我找到了最該對佳苗說的話,心情似乎變得晴空萬里。
而當我反芻,理解到這句話的含意時,也就必須做出離別的決定。
想必今天就是時候。
即使我已經體力盡失,只要多花點時間,相信應該有辦法獨自挖出小艇。
死在這個星球也不壞,但要把替我善後的工作交給佳苗,就讓我於心不忍。最重要的是,佳苗似乎對我發光的頭髮很中意。在我看來那單純只是一種現象,而且即使我繼續留在這裡,也已經無法再讓佳苗看見。
所以……
深夜,佳苗睡著而不再有動靜之後,我就收回自己的衣服,換了上去。已經不知道多少天沒穿的衣服,穿起來的感覺非常不舒服,甚至讓我心想,為什麼我就非得穿這種東西不可。無論摸起來的感覺,還是透氣性,都是佳苗的衣服優秀的多。
但佳苗的衣服,是為了在這個星球上生活而設計,並未考慮到要適應太空環境。我不能穿著那些衣服前往星海。我從玄關撿起鞋子,悄悄移動。
我想起第一次來這裡偷東西時的情形,停下了腳步。
為了避免吵醒佳苗,我微微保持距離,偷看她的臉。佳苗可能是照顧我照顧得累了,睡臉也顯得很難受。我已經好好把道謝的話寫下來,所以覺得自己做得很完美。可是要把一度蹲下的腳伸直,又讓我很難受。這也是我的真心話。
我按捺住這種有如傷痛一般,幾乎壓過窒息與苦惱的深沉情緒,站了起來。
要是從門口出去,佳苗多半會對開關門的聲響起反應,所以我從窗戶跳了下去。
我就是從這扇窗戶進來的,所以也覺得這個出入口正適合我走。
我著地時失去平衡,差點跌倒,但還是勉強撐住。
我就這麼前往眼前一望無際的黑暗與月亮亮的夾縫。
這是我第二次失去回去的地方。
但反過來說,也就表示我兩度找到了回去的地方。
心中也有著幾分自豪。
喪失與享受相互較勁,兩種顏色的光芒在心中隨風飄逸。


就像躺在海岸邊水很淺的地方一樣,意識化為波浪,送進夢中。即使躺下來睡,頭似乎還是一直在動。我躺在黎明般的淺綠色空間裡,漫然想著事情,主要是想著佳喵的將來。
佳喵會平安痊癒嗎?這個方面,我連自己有沒有想法都不太清楚。
不,應該說,我到底了解佳喵什麼?我懂她嗎?
佳喵是從哪裡來的?是什麼人?來做什麼?接下來要去哪裡?這些事情,我到現在仍然一無所知。我也只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她,唉,我這豈不是連佳喵真正的名字都還沒問過嗎?
仔細一想,就發現自己仍然什麼也不知道。
本以為哪有辦法和這種不透明的對象生活下去,沒想到卻很很順利地接受。這種有點不可思議的日子,會不會就這麼一再反覆過下去?感覺就像一段在搖籃中度過的時間,半夢半醒,待起來很舒服。
可是,睡眠遲早會醒。夢會中斷,想起重力的時刻會來臨。
日子一定不會就這麼過下去。佳喵的身體愈來愈差,也像是在證明這一點。
如果今天這一天不會永無止盡,我就必須為了前往明天而展開行動才行。要前往明天,就必須看清楚要去的方向。現在我非知道不可了。
我是不是希望,對佳喵能有更深入的了解?
我睡在淺綠色的園地裡,捫心自問。我等著答案從心靈的泉水中溢出。
相信一定多得是時間,但我仍然很快就得回了答案。
我沒耐心而急性子的個性,在這種環節上也發揮無遺。
我的答案,當然就是要前往佳喵所在的明天。
我盼望知道。既然盼望了,那麼剩下的就只有付諸行動。
我找到了一件該做的事,讓我要去的方向變得確切了些。
我一直有這種感覺。
虧我一直想著這樣的念頭。
記得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等我醒來,看不到佳喵的身影。
平常都鋪著沒收的棉被,卻已經有樣學樣似的,馬虎地折好。
還有窗戶也是全開的。我不記得睡前開了窗戶。
「………………………………」
佳喵的鞋子和衣服也都不見了。
反倒是桌子上放了一張便條紙。
我拿起這張莫名用冷麵當文鎮壓住的便條。
『謝 謝~~』
「………………………………」
再怎麼客套,也不能說這幾個字好看。
我心想,這兩個字中間的空白又是怎樣?
還有,誰說妳可以留一張紙條就走人了?
我用力抓了抓頭髮。頭髮被我抓亂,瀏海頻頻刺到眼角。
我揮開瀏海,讓視野變得開闊,然後一股催我發狠的情緒爆炸了。
「臭丫頭妳給我慢著!」
我眼頭一熱,氣憤地跳了起來。
多給點前兆啊!有嗎?有過嗎?也許有,可是我不承認!
我連鞋子也沒穿,就衝到外面去。踏到外面一步,被朝陽加熱過的地面,就慢慢燒灼著我的腳趾。我心想要燒儘管去燒,踏穩了腳步,跑著樓梯下去。我跑到一半就直接跳到地上,並且不顧腳上襲來的麻痺感狂奔。
我從上次猿子和佳喵走來的方向猜出可能的目的地,跑向停車場。我為什麼要用跑的,又要去做什麼,這些理智我都拋諸腦後,按照本能的指引,前往想去的地方,去做要做的事。
外面莫名地從一大早就吵吵鬧鬧。看似電視台人員的人和圍觀群眾,往和我不同的方向流動。我覺得從那個方位上,感受到了空氣燒焦似的臭味。看來時間已經過了很久,但我仍能從氣味這種形式理解到氣氛。以前我也聞過的這種氣味,是隕石的氣味。是又有隕石掉在這附近嗎?我差點被因此產生的人潮吞沒,咬緊了牙關。被圍觀民眾淹沒而來不及趕上?開什麼玩笑。
我分開人群,游泳似的往前挺進。我一邊想著隕石和佳喵有沒有關,身體則懷抱確信而往另一個方向前進。不斷轉動的星星,自然而然將我的腳步導引過去。這種超越知識與常識的感覺,遵照冥冥中的指引,引領我奔跑。
我反方向跑在早上跑過的道路上,衝進停車場。
跳過焦黑的柏油路面,跑向樹叢後頭。
隨著距離拉近,這個微微露出頂部的物體,也就漸漸現身為一個顯而易見的異物。
我全身大汗,倒抽一口氣。
這個被沒入泥土地洞正中央隱藏的物體。
是太空船。原來真的有這種東西。
就近看見毀掉停車場的物體真面目,讓我吃了一驚。我聽見某種像是驅動聲的聲響。撥開四周的土堆,讓我明白了佳喵身上沾到土意味著什麼。隨著對很多事情愈來愈理解,促使焦躁更加迫切,讓我毫不退縮地跑了過去。我沿著地洞往下滑,結果一頭撞在太空船上。
我整個人攀到像是出入口的地方,連連拍打。我不對外部的震動認輸,持續拍打,要這臭丫頭注意到我。我腦子裡幾乎完全沒想到自己正面臨什麼世紀大發現啦,名留史冊的遭遇啦這類的事情,一心一意只想著佳喵,要佳喵趕快出來,不斷擺動手臂。
接著,我和從疑似門上小窗處露臉的佳喵目光交會。
佳喵睜大眼睛,動了動嘴,像是在呼喚我的名字。
她在。我看到她的臉,也放下了心,放下了已經失去知覺的拳頭。
佳喵的眼睛仍然用力睜開,不解地連連轉動。
妳給我露出這種「奇怪?奇怪?」的臉是怎樣!妳一定又搞錯了吧!
佳喵的嘴在動,但聲音傳不出來。相信我說話的聲音也是一樣。
但看她的嘴形動作,似乎是在說「治好,身體」這幾個字。
只要去到太空就治得好?真的嗎?我瞪大了眼睛。
驅動聲漸漸昇高,震動一路傳到外牆來。看來她即將出發,沒有辦法開門。最後,這多半就是最後,只這樣看見她一眼,我無法滿足。
我有話想告訴佳喵。
離別的時候要說的不是謝謝。呃,說謝謝也不是不行啦!
但是有一句話更該說。妳這個外星人,連這也不懂嗎!
我下定決心,閉上嘴,雙唇互相磨蹭,進行準備運動。
我手指放上去強調嘴唇,用眼神叫佳喵看好了。
我希望她正視我嘴唇的動作,收下我的話。
佳喵很聰明,相信她一定會看懂。
「Hello!」
佳喵的嘴跟著我做出一樣的動作,像是要藉此理解。
「Goodbye!」
我連佳喵回太空去的理由也不確定。
連佳喵為什麼來到這個行星上也不知道。
但我現在,已經看到佳喵的眼睛裡開始浮現彩虹。
所以,
「然後,Again!」
這幾句話的銜接與含意都亂七八糟。
但我爆發的感情為我選出的詞彙就是這樣。
「我們,改天,再見!」
我之所以來到這裡送她,可以說就是為了講這句話。
佳喵的眼睛裡充滿了大顆的彩虹。她從門後拍打門,對我回以同樣的話。
我一次又一次地用力點頭。
我不打算讓這次離別變成永別。
我不要只是回顧說昨天有過這麼一個人。
也許明天,又能遇到佳喵。
我尋求這樣的希望。
佳喵的頭剛縮回去,太空船就收起伸出的腳,深深吸氣似的噴射。被氣流噴得往外飛起的泥土形成一道牆,遮住了視野。我用手護住臉以免泥土噴進眼睛,整個人被肆虐的土砂擺弄。我被衝擊吞沒,坐倒在地,等風與土過去。
接著總算等到事態平息,我趕緊朝天空一看,結果……
「啊……」
空中已經看不到太空船。晴朗的藍天裡,連豆子般的背影都看不見。
只是飄在空中的積雨雲正中央,卻開出一條漩渦般的空洞,彷彿有東西從中穿了出去。
我一直看著這空洞被風慢慢填補上。
佳喵果然快得令人難以置信。
驚呼聲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就像地動聲似的撼動空氣。
現場已經空無一物,只剩下地面的坑洞。我茫然想著還真的有太空船這種東西,不再發麻的手才開始一陣一陣地刺痛。彷彿在得意地對我說:「怎麼樣?」
「嘿嘿嘿。」
我是敲過外星太空船的女人。也許地球人之中,像我這樣的例子已經是空前絕後。
指尖上的彩虹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我心想沒關係,連連握緊了手。
我搖搖頭,甩掉鑽進頭髮縫隙間的無數泥土。我就像先前的佳喵一樣,弄得滿身泥土,這種氣味讓我不由得苦笑,卻有種不可思議的活力,從我滿是空隙的胸口溢出。
一向佳喵要求想知道,她就馬上告訴我她的真實身分。
她果然人很好嘛。既然人很好,我就希望能再見到她。
我得到了值得花上一輩子去達成的目標,以及承諾。
相信這才是佳喵留給我的最重要的事物。
有一天,佳喵將會回到這個行星。
也許這就像追逐天上的彩虹一樣虛幻,和消失的彩虹一樣的事物再也找不到第二次,星星不容分說地運轉。我連星星的末日與盡頭都不會看到,只能持續奔跑,直到獨自凋零為止。
一成不變的藍天下,有著一如往常的風景。我的壽命在浩瀚的時光之中,短暫得只是一瞬間的塵埃,難以如實感受到這些變化,差點就要困在一種覺得一直過著同一種日子的錯覺當中。
即使如此,我仍不會忘記地球一直在轉動。
相信只要站在這個轉動的行星上,天空又會掛上彩虹。
為了趕上那一刻,我要不顧一切,無止盡地全力奔跑。
好讓自己不輸給那艘太空船,好讓自己下次追得上佳喵的背影。
要更快,我要活得超越星空的遞嬗。


即使聽不見聲音,我還是看得出佳苗最後說了什麼話。
我覺得那遠比我選擇用來道別的話更加美妙。
即將進入漫長的睡眠之際,我擦去了眼底的水珠。
在那個行星的語言裡,不,是佳苗她會怎麼稱呼這種東西呢?
如果見得到面,相信到時候一定又會流出來,所以到時候就問問她吧。
我閉上眼睛前,不忘調整儀器,設定成遠比規定更快的速度。
警告聲響起,告知這樣會無法保證安全,但我不予理會。
因為我追求的不是安全,是速度。
雖然不知道是誰,在什麼時候設定的,但這個星球的名稱也已經登記上去。
這樣一來,相信我一定回得來。
雖然即使回來,可能也只是在重複一樣的情形。
或許在長遠的旅途後,已經沒有人在那裡了。
但即使是這樣,我仍然為了那短暫得可說只是一瞬間的少許交錯,踏上旅程。
我非得超越胸口的脈動不可。非得追過生命的定律不可。
趁我還是我。
趁佳苗還在。
我要以所有問題都追不上的速度直衝而過。
我朝著第1700光年,全力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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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40 | 显示全部楼层

「砲銅魂」


我只是撿到狗。
就在回家路上,黃昏時分。有著淡淡光芒的遲暮天空下,這隻幼犬獨自待在路上。牠坐在道路正中央不動,耳朵與尾巴都下垂,顯得沒有生機,就好像是一滴黑色的水珠落在道路上。
我和這樣一隻狗對看了一眼。
一雙埋在毛球內,有如黑曜石般的眼眸,看上去也像是在對我訴說。
我也不是那麼討厭狗,條件如此完備,實在無法視若無睹。當我想著至少應該讓牠避到路邊去而抱起牠時,就應該要注意到,這一切都錯了。
小狗的鼻子按捺不住似的抽動。
然後小狗小小的嘴大大張開。牠的嘴雖然小,張開的程度卻大得過度。打開的方式就像扭開瓶蓋一樣,與開關無機物的感覺有共通之處。
接著從牠稚嫩的嘴與舌頭深處,噴出了一種白色的東西。
這東西像床單似的張開,蓋住我整個人。
顏色從白色轉為灰色。
我跟不上這轉瞬間的情形變化,意識卻莫名地盡力於不要讓小狗摔到地上。畢竟要是讓牠摔下去,說不定就會害牠受傷。
我的手與視野都被占據,事態繼續惡化。
灰色就像咀嚼我似的,抱住我不放。


我是很確定有過這麼一回事,可是……
意識隨著睡出的一身汗展開。我躺在昏暗的室內,背上有著棉被的悶熱。
起初我想到,是晚上嗎?因為我必須考慮到打工的需要。
我完全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回來的。既沒有開鎖的記憶,腦子裡也有著滿出來的疑問,搞不懂何時躺下,而且墊被又是何時鋪的。即使試著把記憶的碎片聚集起來,也毫無成效,只有釣魚線徒勞無功地甩動。
我心想說不定是夢,確信產生了動搖。黑暗也在這時搭便車似的動了。
「……啥?」
我發現肚子上熱熱的,伸手一摸,就「嗚哇!」的一聲驚呼。因為有個冰冷而黏膩的東西摸了我的手指。我心想有鬼,明明季節不對,卻一陣惡寒,起了雞皮疙瘩。
我聽見這種生物似的呼吸,全身戰慄,僵在半起半坐的姿勢。
我用漸漸習慣黑暗的眼睛細看,要看清楚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我在路上撿來的那隻小狗,待在我肚子上。
「………………………………」
由於並不是什麼未知的生物,讓我微微放下了心。
但同時我又嚇得面無血色,被一種人稱不祥預感的事物,不愉快地籠罩住。
我戰戰兢兢地抱起小狗看看。小狗像是在跟我玩,甩動腳和尾巴。伸出舌頭很吵地不斷呼氣,還來舔我的鼻頭。我覺得有點溫馨,先是溫馨,然後煩惱。
我不記得自己帶牠回家來。我連自己回到家的記憶都沒有,說來也是當然。即使仔細看著牠張開的嘴,銀色也並未直撲而來,我十足提防著,確定不會有任何危害之後,才站了起來。
我拉了拉電燈拉繩。從燈光下看去,小狗用牠那依然純黑而與體毛難以分辨的眼睛看著我,那是一種像是有所期待的眼神。
「……追根究柢來說,我想問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自認沒這麼愛護動物。我陷入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事態,對人類都不怎麼會好心幫忙,卻忍不住照顧起狗來。即使想後悔,也掌握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所以連後悔的矛頭都不知道該指向哪裡。
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重新在棉被上坐好,然後看著這隻嬉鬧的小狗。
結果這隻狗張大了嘴。
「看來你總算醒了啊。」
當然不是小狗在說話,聲音來自一個更不可以張開嘴的地方。
這個說話聲,這個聽起來有點冰冷的冷漠少女嗓音,是從肚子那邊傳來的。
我看過去。
一名灰色的少女從我的肚子長出來。
她掀開襯衫,冒了出來。
我的眼球表演了後空翻。我翻著白眼,大為動搖地口吐白沫。
一股寒氣讓我腦袋凍僵。我腦子裡一片空白,本能命令我後退。
我用幾乎磨掉屁股一層皮的力道後退。然而,無論我怎麼後退,我和她的距離都不變。這當然了,畢竟她是從我肚子冒出來的。
而從肚子長出什麼東西,照常理來說也不可能是好事。
「你似乎在動搖。」
她淡淡地觀察我,對我報告狀況。她、她在說話,她在說話耶,喂。
我的背撞在牆上,再也無路可逃。冒出來的她湊過來,就近和我對看。她的頭髮與皮膚顏色都沒有變化,就像雕像一樣。
「什!」
「如果有什麼要問,我會回答。」
這種狀況下,會說沒有問題想問的傢伙,根本不是人類。
「妳是什麼人?」
「我是外星人。」
有光澤的嘴唇每次一動,都讓光澤閃動,燒灼我的眼睛。
「外、外星人,嗎……」
再怎麼說,我也不認為自己看到的是幻覺,而且這個答案本身倒也不是那麼令人震撼。
原來是這種路線的真相啊。我想起墜落到附近的隕石,據說墜落到三個地方的隕石,全都沒有被人發現,不知道是不是就和這女的有關。
不,更重要的是,我的肚子變成怎樣了?這樣不會有問題嗎?各種本來該有的功能都正常嗎?
「我是從外太空來的,所以這樣介紹自己沒錯吧?」
妳問我,我也很難回答。就算妳輕描淡寫地說妳是從外太空來的,我消退的血色也不會恢復。但地球上多半沒有這樣的生物,這點是沒有懷疑餘地的。
紊亂的呼吸讓我愈來愈覺得刺耳。即使咬緊牙關想按捺,全身上上下下都使不出力氣,感覺就像活力被肚子上長出來的這東西給搶走了。
沒有力氣,連跑都跑不掉。但我又不能只是嚇得發抖。
這種時候我覺得還是盡量鎮定點,接受眼前的事態,仔細觀察。
我掀開襯衫,露出肚子。
少女只從我身上長出上半身,根部則像是絞緊我的肉一樣,形成漩渦狀。我並沒有感受到肉被絞緊的痛楚。我戰戰兢兢地摸著肚子,知覺本身是還有的。
「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好。」
她說話的口氣有幾分像男人,而且我對這種口氣也不陌生。
「我是地球人。」
「是啊。」
「為什麼,妳會從我身上長出來?」
異形啊,妳該不會想穿破我的肚子出來吧?
「我的本性就是要寄生在其他生物上來活下去,留在你身上的理由就只有這個。」
寄生,怎麼想都不覺得是用來形容好事的詞。
被從外太空飛來的寄生生命體這種東西寄生,根本會讓人嚇掉半條命。
「妳該不會打算就這麼一直長在我身上吧?」
「不會是一直。我想想,大概兩年左右吧。」
寄生生物說得輕描淡寫,但這期間的長度可不能說得這麼輕鬆。
「兩年!」
「我沒說一輩子,你是不是鬆了一口氣?」
寄生生物把手肘頂在我胸口,拄著臉,就近抬頭看著我。
除了皮膚和頭髮的顏色以外,包括肩寬與手臂的纖細感,都像是個女子,讓我有點退縮。
說得更清楚一點,坦白說她就像是一尊雕像,也就是含有某種藝術性,我也就沒有理由對她懷抱邪念,而且也沒有這樣的心情,但她上半身是全裸的。
也就是胸部全露。只是她的胸部卻又光溜溜的,毫無性感可言,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是哪門子的大幸啦。
「我看你的動搖似乎鎮定了點。」
「……妳為什麼知道?」
「我只是讀出了你體內的資訊。」
也就是偷看我的腦了?別這樣啊。
若說想忘記的事、不想想起的事,全都被看得一清二楚,那麼光是想像,就會產生一種衝動,想拿菜刀把我的肚子和這東西的軀幹切開。啊,這個方案似乎還挺不錯……
「這麼做的話,你會死的。」
她讀取別人的心思,搶先制止我根本沒開口說起的事。我讓本來正要起來的身體坐回去,同時心想,真的假的?但如果她說的是對的,我就會死掉,所以也不能嘗試。
擅自住到別人身體上,真會找麻煩。
既然連切除也不行,我是不是就非得做好共生的覺悟不可?
「說起來,妳有什麼目的嗎?」
「目的?」
「就是問妳來這個星球做什麼?」
她說了兩年這個期間,所以我想到她有某種願景。
我懷抱著淡淡的期望,期待只要這個願景早點達成,她就會願意離開。
「我並不是特意指定這個行星。但既然來了,應該就會產生某種意義吧。」
她的說明就像廉價的詩人作的詩,同時還滑不溜手地溜開。
這個回答並未加深我任何理解。
「說得更具體點。」
「我為什麼得跟你說?」
「我!是妳的……什麼東西?」
我無法貼切地說出來。
「應該是宿主吧。」
我差點就要信服外星人的意見,但這時我也想到了答案。
「不對,是受害者,這個說法要貼切多了。」
「是嗎?」
她一臉漫不在乎的表情,彷彿認為這個問題已經解決。到了這一步,我已經放棄談判。
連細部的口氣都一模一樣,讓我覺得就好像在跟自己吵架,很不來勁。
「……妳叫什麼名字?」
我討厭這種像是要陷入自問自答的感覺,所以試著問問題,讓先前的對話告一段落。
但得到的回答很無味。
「用你們所用的語言講不出來,告訴你也是白搭。」
所以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她一副沒興趣的模樣,把問題丟回給我。
「…………………………」
名字啊?
總覺得一旦幫她取了名字,就等於接受了她,所以繼續叫異形就好了吧。
但這外星人還真是很有金屬質感。她的表層是流動的金屬,看著就會令我想起魔鬼終結者。
「如果你對我從腹部探頭不滿,我也可以從別的地方探頭。」
她說完就先縮了進去,等等原來妳可以縮進去喔!她就這麼無聲無息消失,我正覺得驚愕,她就從背上冒了出來。伴隨著一種擠海藻涼粉似的,溫溫軟軟的觸感。我忍不住發抖。
而且換成這種姿勢,感覺有視線從背後的死角射來,又另有一種令人不安的感覺。
「就沒有不冒出來的選擇嗎?」
「那樣對我不方便。」
是要怎麼個方便啦?難道她是打算開玩笑說不出來會悶嗎?
她縮進去,又回到肚子冒了出來。看來這位異形很有禮貌,願意和我視線交會來說話。被人這麼輕鬆地經過體內移動,讓我覺得快要發瘋了。我現在想要嘔吐的感覺,應該就是這麼來的吧。
露出胸部或肚子,會讓我不自在,所以我把掀起的襯衫往下拉。
結果卡到異形的身體。往下拉,拉不下來,她愈來愈不耐煩地瞇起了眼睛。
「這樣很礙事。」
「妳才礙我的事。」
「這應該是見解的不同。」
她這麼說,看來完全沒有讓步的打算。對這個太自私的不速之客所湧起的怒氣,以握拳的方式體現出來。要是摸摸看,不知道是軟,還是硬的?手會痛嗎?疑問在我腦子裡翻騰。
如果外表是男的,我早就打下去了,她的手法還真卑鄙。
我的襯衫仍然掀起,思緒卡在原處。我接受異形存在的現實,對遭到寄生這件事也算是接受,而且看來也沒有什麼解決方案,那麼就得思考都來到這一步,到底該怎麼辦才好的問題。要就這麼照常生活下去……嗎……我神經沒這麼粗。
往旁一看,幼犬縮起身體,發出鼾聲。
這小狗也一樣賴著不走,讓我覺得傻眼。真希望牠能把這種厚臉皮也分給我一點。
我看著睡著的小狗,抓起枕邊的時鐘,看看現在幾點。一看時間,發現已經接近深夜,換做是平常,我會鑽進被窩裡,可是今晚我實在不可能順利睡著。而且說起來,要是睡下去,這傢伙怎麼辦?我可以翻身嗎?大大小小的擔憂接連浮上心頭。
「妳啊……是要就這麼生活下去吧?」
「我是這麼打算。」
有回答。我摀住耳朵,聲音就變得遙遠了點。不是從我體內出聲。
雖然不想承認,但這就是現實。
因此,雖然比較接近死心而不是覺悟,但我還是接受了現狀。
「吃飯怎麼辦?」
「不必,我會從你的身體吸收。」
真是寄生生物的典範。而且很熱,一鎮定下來,酷熱就一口氣從四面八方攻來。
我想開個窗戶,朝窗框一看,就有一段記憶隨著夜景浮現。
我想起了一起令人推測不出犯人面貌的犯案行為。
事情發生在幾天前,但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呢?由於房間並未被翻亂,我也就沒有報案,不知道其他房間是不是也遭到了同樣的入侵?我和同一間公寓的房客沒有往來,所以也沒有機會去問個清楚。我想多半是從窗戶跑進來的,但大費周章從二樓闖進來,卻只偷走冷麵,這是搞什麼鬼?
「我一開始是寄生在這隻生物上,但立刻發生了問題。牠沒有語言。」
異形面向幼犬。
「牠腦子裡真的很吵。」
異形第一次露出苦澀的表情。狗的思考啊……也許我還真想偷看一下。
「畢竟你們雖然尚未成熟,但仍然可以透過語言來溝通。」
「妳這外星人,日語可說得真流利啊。」
全球語言不是英語嗎?
「因為我沿用了你的知識啊。」
外星人的手戳了戳我的額頭。這種觸感很柔軟,和外觀給人的印象相反。
「我對這個行星的知識和語言型態,大致上都根據你的知識來認知。」
「原來如此啊……」
難怪說話口氣每每令我不爽……我當然對自己的不愛理人有自覺。
「那毛茸茸的東西是汪汪吧?」
「那是牠的叫聲。」
「嗯?……嗯,狗,是狗啊,汪汪比狗好叫呢。」
我用看著奇妙事物似的眼神,看著異形這樣獨自點頭。
異形察覺我的視線,把矚目焦點從狗移到我身上。
「幹嘛?」
「我是想到妳說了些很女孩子氣的話。妳有性別嗎?」
「沒有那種東西。我現在這個模樣,也只不過是投影我第一個接觸到的生物所具有的形象。」
異形朝我伸出手。她那纖細的女子手掌與手指,摸了摸我的下巴後又放開。
「是這隻狗的?」
「不是,是更久以前的事。」
異形淡淡地訴說,但她靜靜閉著眼睛的模樣,像是在想起往事。
她的外表會顯得稚氣,不知道和這件事有沒有關?
不管怎麼說,比起肚子長出醜怪的宇宙生物,至少帶來的嫌惡感要淡一些。
我把手肘頂在盤起的腿上,發著呆讓意識發散。我很累,但只有眼睛格外清醒,老實說這樣很累人。我對這個感覺不陌生。就算直接鑽進被窩裡,多半也只是猛打呵欠卻睡不著,對此愈來愈不耐煩吧。
隔壁間有點吵。是我剛剛撞到牆壁弄得很吵,對方才還以顏色?
我仔細傾聽這些聲響,等聲響中斷後,我動念起身,走向玄關。
「你想去哪裡?」
「散步,我想讓腦子冷靜冷靜。」
我想盡可能接觸冰冷的空氣,先把這場騷動重置一下。
要是不把這層黏膩的氣氛弄得平靜點,我永遠都睡不著。既然沒有把握能夠說明自己身上發生的大事,明天的打工也就不能不去。
「晚上在外面遊蕩,實在很難說是健全的活動啊。」
我鞋子穿到一半,異形就對我說起這種像是訓導老師會說的話。
「晚上就該睡覺。」
「就是妳害我睡不著。」
至少該有點自覺,還有給我縮進去。她這樣冒出來,我根本沒辦法走在外面。
異形頓了一會兒後,提出一個提議。
「要不要我調整一下你的腦,讓你睡得著?」
「不要好心亂搞別人的腦袋。」
妳這個異形總算露出本性啦!光是這句發言,就讓我覺得腦袋好像被人用爪子抓個不停。
「你有什麼不滿?」當事人似乎完全不了解。
如果真的辦得到,那麼洗腦不也是拿手好戲嗎?
也許我應該要多一點危機意識才好。
我說這樣很可疑,命令異形縮進去,她就心不甘情不願地躲到皮膚底下去。也不知道是什麼原理,她完全躲了進去。我從襯衫上摸摸肚子,並沒有東西卡著。背上我也摸了摸,她沒有出來,所以看樣子是完全收納到體內了。
想像到異形和我的內臟同居,膝蓋就差點要發抖。
我走出公寓,看見裝設在屋外的洗衣機前面站著一名女子。我認出她是鄰居,但由於時候這麼晚了,我本來以為不會有人在,所以嚇了一跳。她拿著沾滿泥土的衣服,探頭往洗衣機裡頭看,看見我後露出狐疑的表情,但仍對我微微一鞠躬,我也跟著簡短地回禮。
不知道我們在玄關的對話是不是被她聽見了?也許她把我當成了一個很愛自言自語的傢伙。再出更多洋相前,我從襯衫上按住腹部,匆匆離開。我自顧不暇,不知道隔壁房間是不是也出了什麼事?
虧我本來還覺得這間公寓裡住了很多怪傢伙,只有我比較正常,卻在一夜之間把他們遙遙甩到了後頭。
出了公寓後往右手邊走,沐浴在便利商店的強光中。我應該沒吃晚餐,但神奇的是肚子並不餓,是因為肚子裡塞了一隻異形嗎?
我沿著從這間便利商店旁邊延伸出去的坡道,不斷往上爬。一路爬上去,就會去到一間大學,我不時會為了去那裡的學生餐廳吃飯而跑進去。今天我在看得到停車場前的警衛先生的地方就右轉,往山上走去。說的精確一點,是走過蓋在山坡上的一處墓園。從這些蓋在高處的墳墓間穿越,就吹過一陣有如靈魂般冰冷的風。
我的頭髮與袖子被風吹得啪啦作響,讓我覺得有些舒暢。
我更往前進,在西洋墓園邊緣的樓梯坐下。之所以選擇這個地方,是因為這裡就像庭園一樣有著許多綠草與花圃,從中吹過的山風感覺十分清澈。西洋的墓園和日式的墓園不一樣,並不是只放了些墓碑。這裡占地雖小,卻將天使和女神的雕像當成墓園的一部分來裝飾,所以顯得很熱鬧。感覺就是明亮了些。
我閉上嘴而坐著不動,就覺得只有風很忙,其他的一切都沉默不語。相信除了我以外,這裡沒有其他客人。回頭一看,被影子上身的山,切下了夜幕的一部分。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世界一片漆黑,和墓園很搭。
在這種地方,若說有其他人在,那麼多半就是幽靈或妖怪了吧。
我並不相信有所謂靈魂或幽靈存在,所以並不害怕。但我想到既然實際有這種外星人存在,那麼說不定幽靈也是存在的,改變了自己的認知。
我有點害怕起來了。
夜色中浮現出人影。異形擅自掀起我的襯衫,冒了出來。
在夜色中亂動的她,比幽靈還可怕。
「這裡是墓園啊?是埋葬人類屍骨的地方吧。」
「是這麼說沒錯啦。」
雖然不只是這樣。
「不然你說是怎樣?」
異形面無表情地歪了歪頭。我才想問妳幹嘛對我沒說的話做出反應咧。
我覺得受不了,但也或許是因為涼快,姑且還是回答。
「是要埋葬回憶。」
我回答的同時,想起了各式各樣的事情,不爭氣地嗓音都帶了哭腔。
「抽象的形容很不好懂。」
「我說這個不是為了要妳懂。」
我不是妳的老師。就只是妳問了,我才回答。
我對像是陷入思索而住了口的異形不管,仰望夜空。深深吸一口氣。
吸入的空氣替換填滿肺部的悶熱空氣,我總算喘過氣來。
從會適應墓園的寧靜這點看來,也許我比較接近死人這一方。
但異形就像要打斷我這一刻似的,冒出來出現在我眼前。她湊過來幾乎遮住我整張臉,沒規矩地將像是在觀察我的視線直射過來。異形不會看人臉色,而且她有在呼吸嗎?有痛覺嗎?眼球不是裝飾嗎?耳朵有意義嗎?
我全都不明白。
「妳有同伴嗎?」
「同伴?」
異形瞇起了眼睛。
「例如有一大堆跟妳同種類的生物,大舉降落到地球,之類的。」
然後這些傢伙連人的大腦都占據,混進人類社會,發展成重大事件。
常見的故事。
異形從我的腹部消失。我正等著看她搞什麼鬼,右手就溶解了。
我把痙攣的眼睛往右一看,從我手上長出來的異形就說:「也可以像這樣,借用右手形成我」「別這樣別這樣!」我趕緊揮動右手趕她走。異形若無其事地又從肚子長出來,讓我鬆了一口氣……不對,放心的環節太奇怪了。
被她轉移到右手上時,我的幾根手指相互分開獨立的知覺消失,讓我毛骨悚然。
我朝異形離開後的右手瞥了一眼。手指是五根,也會照我的意思動。
但仍無法完全抹去留在心中的不安。
我用力閉上眼睛,當作沒看見,等恐懼消融在脈搏中。
睜開眼睛一看,無論我怎麼等,眼前就是有著灰色的異形。
我跑不掉。
無論想去哪,她都會跟著我,而且連我的安祥都會被搶走。
白天蟬鳴,夜晚則是一時的平靜。
我那本應一成不變的二十二歲夏天,染成了砲銅色。


「你最好趕快起床。腦應該已經覺醒了。」
「…………………………」
討人厭的鬧鐘告知我早晨的來臨。醒來的感覺堪稱史上最差。
異形湊過來看著我睡得滿是汗水的臉。都是她害的,雖然不會睡昏頭,但也不覺得有睡到。昨晚發生的事情不但不是一場夢,甚至讓我沒有心思作夢。
正好就在我坐起時,牆壁像是被東西撞到似的一震。聲響也很大,隔壁從昨晚就很吵鬧。但我這邊也很吵,所以沒辦法抱怨。相對的,另一邊的鄰居則很安靜。我不太常在外面看到她,所以印象也很淡,記得應該是個女的。
「你最好立刻用餐。從營養不足的你身上奪取能量,會很沒有效率。」
「不上繳給妳才有效率得多了。」
一想到以後每天都要進行這樣的互動,就覺得頭昏眼花。
雖然不是乖乖聽話,但我仍然粗魯地張羅好剩下的五穀片。包裝上寫說請加牛奶食用,但牛奶已經喝完,所以我加了麥茶。這是我第一次嘗試,吃起來很淡,但想到只要灌進胃裡就都一樣,也就不怎麼在意。我大口大口地灌。
「我搞不懂你啊。」
默默看著我的異形對我拋出疑問。
「搞不懂什麼?」
「用餐這回事,對人類而言不是會覺得幸福嗎?」
異形一臉意外的模樣,反而還讓我意外的多了。
原來我動著手和嘴巴的模樣這麼無聊嗎?也是啦,說不定真的是。
「這種事是因人而異吧。」
我只是沒有興趣。我想我只是隱約有著非吃點東西不可的意識,也就遵照這個意識形式。所以餐點內容也就理所當然地不均衡。
「這樣我會很為難。」
「為什麼?」
「得請你備妥各種對我而言必要的營養素才行。」
我哪管妳怎麼樣……慢著,這也就表示,如果我不吃不喝,她也會死掉?而在這之前,她應該就會跑掉,所以這種驅趕的方法也有其可行性啊。
我一邊想著,一邊把碎碎的五穀片送進嘴裡。
之後連睡醒的幼犬也磨蹭過來。小狗肚子應該也餓了,不知道有沒有什麼能餵牠吃的東西?我知道有的東西可以給狗吃,有的東西不行,但沒有相關知識。曾經在狗體內待過的外星人會不會知道些「我不知道」啊,是喔。
真沒用。我打開冰箱一看,裡面放著香蕉。儘管皮已經變色,但果肉應該不要緊。
「要吃香蕉嗎?」
我對小狗問問看。牠磨蹭到我腳邊來,彷彿要我趕快拿給牠吃。
吃個一根大概不會有問題吧?
我把香蕉剝了皮,切成一片一片排到盤子上,放到小狗面前。小狗開始嗅了起來,像是想弄清楚這是什麼東西。牠大概很餓吧。牠很習慣跟人相處,所以像是有人養,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是沒有飼主在,我可就傷腦筋了。
我把麥茶倒進另一個盤子遞過去,牠就對麥茶也舔了起來。
順便說一下,我的盤子就這麼用完了。以一個人生活來說,兩個就已經綽綽有餘。
我看著小狗開心地吃著香蕉,過了一會兒。
「那麼……」
小狗要怎麼辦?可以丟下牠,自己去工作嗎?我擦擦汗心想,不,這樣應該不太好吧。
聽說狗很容易中暑。牠看起來就毛茸茸的,所以我覺得這是當然的。
「說起來,為什麼這隻狗會在這裡?」
「我轉移到你身上後,牠就直接跟來了。」
趕走牠好不好,妳這個殘忍的異形。
「說到這個,我完全不記得了。真虧我有辦法回來啊。」
「是我控制你回來。」
「妳還是給我馬上滾出去。」
我不能對掌握宿主主導權的寄生生物視若無睹。
「放心吧,控制全身需要花費大量的能量,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這麼做。是因為你昏過去了,我才只好控制你,你反而應該感謝我沒把事情鬧大。」
我不放心也不感謝。只要她有這個意思,就能夠控制我,光這一點就是很大的問題。而且這也表示不吃不喝作戰是不可能成功的。真到了緊要關頭,她多半會控制我,硬把食物塞進胃裡吧。說到塞,我按住下巴,總覺得下巴的關節從昨天就一直在痛。
「應該是我從嘴鑽進你體內時造成的吧。」
「……是這樣啊。」
我什麼都不說了。光是喉嚨和內臟沒出問題,就姑且當作是賺到了吧。
「可是……該怎麼辦呢?」
我試著拉上很少去碰的窗簾試試看。積在窗簾軌道上的灰塵灑了下來。我揮開這些灰塵,以免掉進倒了麥茶的盤子裡,然後查看變暗後的房間狀況。這不是遮光窗簾,所以效果只是聊勝於無。我打開電風扇,開到強,朝小狗吹去,發現不只是毛,連耳朵也在晃動,讓我有點擔心會不會把牠的耳朵都給吹掉了。
我隔著窗簾仰望陽光。到了中午,陽光可沒這麼溫和,讓我愈想愈擔心。小狗又不是說熱了就會自己去泡冷水澡,而且也無法向任何人求救。
我正覺得煩惱,異形就再度長了出來。她手按下巴,注視著我。
「你對我一點都不慈悲,對汪汪倒是很體貼啊。」
「要是回到房間卻發現牠死了,不是會很不舒服嗎?」
「我倒是覺得死了也無所謂啊。」
不,我是還沒有想到那麼遠啦。
「倒是你也該想想辦法,這小狗等於是妳帶來的吧。」
自己撿來的狗,就該自己照顧。大家在台面上都會這麼說。
異形做出雙手抱胸思索的動作。看著她這樣,我忽然想到。
把事情交給她做,會不會搞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來?
「說穿了,只要能讓這隻狗自動自發因應溫度的改變就可以了,對吧?」
「啊?嗯,是這樣,沒錯啦。」
我含糊地點點頭,異形就縮回肚子裡。
喉嚨底下有個聲音,伴隨不祥的預感發了出來。
「這會有點難受。」
「啊,喔,咳噗咕咕喔波波波波嘎!」
感覺就像一整根圓木在食道逆流。一團又粗又黏稠的東西,從身體內側爬出來,填滿了喉嚨、口腔。我的嘴被強制拉開得幾乎下巴脫臼,卻仍有一大團絲毫不適合從這個通道通過的體積往外硬推,滿溢而出,感覺就像連內臟都一起擠了出去。
我受不了這種像是上半身被淘空的失落感與疼痛,趴到了地上,下巴連連抖動,止不住眼淚和鼻水。我吐出了一大團帶著點紫色的灰色物體,蓋住了小狗,把牠包覆起來揉動。等揉動結束,灰色的塊體中只浮現出亮澤的嘴唇。
這嘴唇發出異形說話的聲音。
「好,那我回去了。」
「嗚嗚,喔吧吧吧吧吧吧!」
這次是往裡灌。從另一種方向讓我想吐,眼睛幾乎都要翻白眼了。
噗通一聲收進胃裡的物體,就像溶解似的消失無蹤後,我連站都站不起來,酸酸的液體和眼淚滿了出來。感覺就像把嘔吐出來的東西又灌水胃裡,讓我覺得胸口苦悶。
「我對汪汪的中樞神經做了些調整,這樣一來,牠應該會能夠靠自己處理一定程度的危機。只是這種調整的幅度很難控制,也有可能會併發智能增加的情形……」
又回到我肚子冒出來的異形,嘮嘮叨叨地喃喃自語。
我沒心思陪她討論那些,只回得出這麼一句話:
「妳給我一直待在小狗體內……」
「裡面很吵,我不要。」
異形很任性。而被這個異形包住過的幼犬在叫。
牠很有精神地跳來跳去,還在我頭上跳舞。喂,這小狗被異形操縱了啊。
「你果然覺得我最好死掉吧?」
「嗯。」
這次不是說謊。
我身心都已經精疲力盡。基本上,我沒有不去上班的選擇可選。真羨慕那些會覺得只要請假就好的大學生。公寓的居民大半都是學生。
混在其中的異物走出公寓,一如往常地走向地下鐵車站。小狗的問題,我也只能相信異形有處理好,但異形指著我準備的大量麥茶和作為午餐的香蕉,對小狗說「不要馬上就吃掉」,小狗就一副聽懂的模樣,也就讓我覺得似乎不要緊。反倒讓我擔心起,要是狗聽得懂人話怎麼辦。
「開水龍頭的方法,我也已經以知識的形式教過牠了。要是太熱,牠應該會用沖澡的方式應付吧。」
「那樣的話,事後收拾起來可辛苦了啊。」
我會就這麼被狀況牽著走,一直養下去嗎?
包括被房東發現而鬧得很麻煩的可能性在內,怕麻煩的感覺壓過了想養的慾望。
濕度很高的夏天早晨,就像放棄了早晨這個時段的義務一樣,顯得十分倦怠。感覺像是空氣隨時都從旁擠壓身體,感受得到一種質量。再加上肚子裡有個不時會動來動去的傢伙,更讓我受到一種不愉快感侵襲,想用力亂搔腦袋,大聲呼喊。
途中我從隕石墜落的現場前走過。四周的損害情形與隕石剛墜落時沒有什麼兩樣,沒有任何人動手收拾。包括報導記者等各方人士一組又一組地進進出出,擠得水洩不通,而這些情形也總算漸漸過去,相信收拾的工作才正要開始。
停在停車場的車被掀翻,還因高熱熔解,情形滿目瘡痍,簡直像是爆炸中心地。鋪設的水泥也被掀起、熔解、飛散。
看在汽車和土地的所有人眼裡,多半是慘不忍睹。
由於是在深夜墜落,並未有人犧牲,但相對的損失也很慘重。
異形從襯衫上面,也就是我的胸口冒出頭。我哇的一聲往後退,但距離不變。她的後腦杓壓住我的嘴,讓我覺得氣悶。
她縮回去,一直看著現場,所以我固然焦急地擔心被人看見,但更在意的是她為什麼這麼關心。
「這顆隕石,跟妳有關嗎?」
「這顆沒有。」
她雖然否認,回答中卻也包含了令我好奇的部分。主要是在於「這顆」這個部分。
「妳是說也有跟妳有關的?」
「如果有,那就是有吧。」
我的疑問固然含糊,但她的回答更加令人莫名其妙。
「若說有什麼懸念。」
她吊人胃口似的說到這裡就停住。我等她開口,但沒有下文。
「若說有?」
我好奇起來而催促她說,但異形仍然沉默,而且還難得自動自發地縮回去。
看來她有事瞞著我。只是話說回來,現階段別說隱瞞,我等於什麼狀況都不了解,所以也沒太大的差別。我對宇宙的祕密沒有興趣,所以也不會覺得不捨得離開,很快就再度邁出腳步。
我搭地下鐵前往打工的去處。為了減少交通費的開支,我也在找附近的工作,但自然沒這麼容易碰巧被我找到。我心想至少比搬家要便宜,於是做出妥協。
我走著通往地下的樓梯下去。愈是往下走,就連氣味也一起變濃。
地鐵站的空氣溫溫的,還摻雜著多種人類的氣味。
看著通往月台深處的黑暗,就覺得自己好像走在生物的腸道裡。
這個時段是往這邊的人比較多,前往都市中央的人很少會需要排隊。不管哪裡都好,我只想隨便找個地方排隊,忽然發現自己慢了很多很多拍,才注意到一件事。
我沒停步,一邊大步走向月台前端,一邊問起。
「妳剛剛在小狗和我之間往返了,沒錯吧。」
「是啊。」
衣服裡傳來說話聲。一想像肚子現在是什麼狀態,就不寒而慄。
「那不就表示妳要轉移到其他人身上也很簡單?」
「是啊。」
她很乾脆地承認了。
「是嗎,果然是啊。」
這麼說來。
這股情緒,隨著電車接近月台的聲響,在我心中爆發了。
「我哪有需要這麼辛苦!」
「啥?」
「這樣不是誰都可以嗎?」
既然可以輕易寄生在任何人身上,那為什麼挑上我?我對這種蠻橫作風的憤怒爆發了。也不考慮周遭等電車的那些人在看,氣得跺腳。
「去找其他那些,會歡迎妳的傢伙。」
畢竟妳自稱是外星生命,多得是有興趣的傢伙。
「我拒絕,畢竟不應該輕率地增加知道我存在的人。」
異形從襯衫下面只冒出頭來。
我雖然已經漸漸看慣,但仍差點嚇得尖叫。
既然妳說不想被別人知道,那就不要露臉。要是在這種地方被人看見,連我都會被送進實驗室。我從衣服上拍著軀幹教訓她,她就嫌煩似的皺起眉頭縮了回去。
「我也不偏好被人類追趕。」
「就算是這樣,寄生在我身上有什麼意義嗎?」
「沒有吧。」
她斷定的回答了。我正啞口無言,異形就說:
「你碰巧路過。然後你又貿然接近了汪汪,我認為機不可失,於是就轉移到你的身上。就只是這樣。但我就在這樣的前提上問你一聲,是不是只要有理由,那麼你即使陷入不幸,也能接受?」
電車停在月台邊。就像換血似的下了一批旅客,又換了一批上去。
我從這稀鬆平常的景色退開一步,跟異形對話。
「如果是這樣,要我弄出個待在你身上的理由也行。」
「……理由?」
「就當作是我選擇你代表全人類?」
異形多半也是以她的方式,顧慮到我的精神狀態而做出這樣的發言。
我的肩膀自然而然地一晃。
外星人的靈魂,似乎遠比我們的靈魂更合邏輯。
「如果是這樣,我就以全人類代表的身分拒絕妳。」
由於我今天早起,時間還很充裕。至少不是晚個一兩班電車就會很緊迫。
但我仍然動身想搭上眼前的電車。
就像呼應身體晃動似的,肚子裡有東西在蠢動。
「我從昨天就一直在想。」
「……怎樣啦?」
「你真是個沒有適應力的人。」
我真想殺了她。
我就這麼把異形養在肚子裡,搭上電車。
當社會大眾知道這件事,我還能以人類立場坐在座位上嗎?


我下班踏上歸途時,想著各式各樣的念頭。
想著錢、想著晚餐。想的多半都很現實,都是今天的事情。
每到這個時期,我經常因為滿腦子都被很熱這個事實填滿,變得像個行屍走肉,連動作都變得很馬虎,但今天剛走出地下鐵的我,想的卻是小狗。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我的腳步才會比平常快了些吧。
一起從電車流出來的人群,以及正要從大學回家的學生。兩股人潮上下交錯,我盡可能在人潮的縫隙間穿梭,以最敏捷的方式移動腳步。
「比起人類,你更喜歡汪汪吧。」
「……這我不否認,但妳不要再稱汪汪了。」
以外星人的感覺來說,這樣未免太女孩子氣了,坦白說根本不搭。
我爬上公寓的樓梯,就聽到隔壁房間在說「麥~~茶」之類各式各樣的詞彙。大概是有人來找她玩了吧。另一個房間還傳來「喔布隆森!」之類的喊聲,硬是熱鬧得很。不只是我個人,連周遭都變得很吵鬧,我那本來風平浪靜的日子,彷彿正逐漸遭到漩渦吞沒。我一邊擔心起自己有沒有辦法逃脫這種狀態,一邊把鑰匙插進孔裡。
進了房間後,我先查看小狗有沒有倒在地上。我準備的兩個盤子都空了。由於聽得見聲響,我過去一看,發現泡澡時舀水用的木盆已經移動到廚房的水龍頭下面,而小狗就在木盆子裡放了水,嘩啦嘩啦地泡著……看起來很開心嘛,喂。
我和泡著冷水的狗四目相對,接著小狗就突然從木盆跳了出來。牠渾身濕答答地跑來跑去,弄得整個房間都是水,但這種時候我就當作沒看見了。
「他會不會太聰明了點?」
「因為我把你的知識複製到了牠腦子裡啊。」
「妳輕描淡寫講出來的話也太可怕啦。」
總覺得對這些事情愈來愈麻痺,另有一種可怕。小狗在我的腳周圍繞來繞去,伸出舌頭跟我討晚飯。她說複製了知識?不要有事沒事就增加我。而且如果像我,就不可能會像這樣纏著人不放。即使完全出於盤算,我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香蕉也已經沒了,只能乖乖做飯了嗎?」
我蹲下來抱起小狗,然後掙扎地心想這是我的職責嗎?
去買個狗食來就好嗎?以前住在老家的時候,有個以帶五隻狗散步出名的阿姨,就拿自己做的飯餵狗吃。記得那是用牛奶去燉煮蔬菜、雞胸肉和米飯。我曾經試著偷吃,所以連內容都還記得。
我想起這樣的往事之餘,卻一直找不出養這隻狗的意義。但話說回來,我又已經記得了牠的臉,讓我很難狠下心把牠趕出去。像這樣一旦照顧過,就很難拋棄。
虧我就是這樣才喜歡一個人獨處。
我先把狗放到地上,像是要把心中的異物全都吐出來似的,重重嘆了一口氣。
之後留在心底的東西,就像沙子一樣緩緩流過。
每有一個念頭流過,留下的軌跡都在發燙。
「唉,好麻煩啊……」
我只拿著錢包就跑了出去。我說話聲調萎靡,身體卻想開了似的十分輕快。
我一路跑到超市,一口氣買完東西。買了很多東西,然後又使勁跑了回來。
我回到公寓。明明傍晚了,我卻汗流浹背,關節殘留的疲勞十分沉重。
我先把購物袋放下,然後靠在廚房的櫥櫃邊癱坐下來。
手剛撐到地板上,就覺得手肘一軟。
「果然好麻煩。」
「你對我一點都不慈悲,對汪汪卻……」
「好啦對啦就是這樣啦。」
光是襯衫貼在皮膚上,就已經讓我想到就厭煩,根本沒有心思去和多半會從底下冒出來的傢伙閒扯。我先用襯衫衣領擦擦汗,然後閉上眼睛,等炎熱和倦怠感過去。
「我可沒有乾枯到需要靠寵物……」
來滋潤心靈。反而滿身都是令人不舒服的汗水。
這身汗水,有多少是夏天以外的成分造成的呢?這個問題我根本不想去思考。
「好睏。」
我喃喃自語地起身,決定去做小狗的晚餐。
我有樣學樣地重現出附近阿姨的料理。準備好雞胸肉、米飯、白菜和起司,再用牛奶和少許的水燉煮。這道菜氣味很香,以前放學回家路上肚子餓時,往往就會忍不住受到吸引。
真沒想到那種無聊的貪吃勁兒,竟然會在這種地方派上用場。
「你花的工夫是做自己飯菜時的三倍。」
今天的午餐是胡蘿蔔三明治。我是在百貨公司地下樓買的,吃起來還挺有口感的。
我只是頭腦簡單地想著只要吃蔬菜應該就會健康,就這麼持續這樣的選擇到今天。
「你怎麼不乾脆一起吃飯?」
「啊?喔,我晚點再吃。」
我繼續燉煮。我自己的腦袋也愈來愈發燙,幾乎要煮熟了。
隔壁房間大聲嚷嚷個不停,讓滾燙更加嚴重。
我燉得差不多,就先嚐嚐滋味,儘管覺得太淡,還是關了火。
「是不是先放涼一下比較好?很多細節我都不知道啊。」
我煮太多了,所以剩下的就放進冰箱,明天只要加熱應該就行。
我把飯菜裝進碗裡,拿去給小狗。小狗躲在書桌下躺著,但似乎是感覺到氣味和我的動向,就跳了出來。牠的反應不太像是小狗,感覺有點人味。而且我在端很燙的東西時,實在希望牠不要往我腳下靠過來。因為這樣會讓我們彼此都很危險。
我把碗放到地上。小狗湊過來看,先嗅了嗅氣味,然後一點一點地送進嘴裡。看來牠果然怕吃太燙的東西。
「好吃嗎?」
我問牠對滋味的感想,小狗就汪汪叫了兩聲。不是那種含糊的叫聲。我心想,汪汪聲咬字如此清晰的狗還真稀奇……是異形造成的不良影響嗎?
「汪汪。」
「看妳也不會讓我抒壓。」
所以我才不對妳好。
「你也該吃飯了。」
從剛剛她就很囉唆。簡單翻譯一下,意思就是「我肚子餓了」。
「晚點再說,現在我想先泡個澡。」
要去除黏膩感,洗身體應該會比洗衣服更省事。
昨天我沒泡澡,所以這下應該總算可以擺脫那種像是拖著沉重布匹的感覺了吧。這裡是做學生生意的便宜公寓,但房間裡備有澡盆,這點讓我很中意。儘管款式老舊,就只是很深,連腿都沒辦法伸直,但這種款式我早就習慣了,跟我老家一樣。
我等不及熱水放滿,在浴室與小狗之間晃來晃去。小狗似乎是要把飯菜弄涼,用前腳操縱電風扇往牠吹。看著牠被風吹得擺動的耳朵,就有種不可思議的心情,覺得到底什麼叫做智慧。
澡盆裡的熱水放滿了,於是我一邊費力地脫掉黏在皮膚上的衣服,一邊跳進澡盆。我腳下一絆,差點一頭栽進去。我在疲勞的催促下,想也不想就泡進熱水裡,但總覺得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唔喂~~」
但當我連肩膀都泡進熱湯裡,很快就覺得那都不重要了。我維持抱膝而坐的姿勢,把頭往後仰。籠罩在一種像是身體溶解在熱水之中卻反而正合我意的舒暢裡,讓我大大打了個呵欠。我忍不住心想,如果死的時候,是死在澡盆裡,那也不壞。
吹口哨或哼歌,應該都會被隔壁房間聽得清清楚楚吧,畢竟右邊房間的房客每次都很吵,所以我也來唱個歌吧。我正想得靈魂都有點出竅,澡盆的水面下就噗通噗通地不斷冒泡。我可不記得我放了入浴劑。
就在我背脊發涼,凝神細看那是什麼東西的瞬間……
「噗哈!」
「波波!」
她口吐白沫,我也同樣嘴角溢出白沫。
異形突然浮了出來。甩了甩她泡得全濕的異形腦袋,把熱水甩得到處都是。
「妳、妳幹嘛啦?」
「臉不露出來,就什麼也看不見。」
我都忘了,她在。我連一個人泡澡都是奢望嗎?
這時我才回想起,上廁所時我也有過類似的掙扎。
「外面氣溫很高,卻還泡在溫度更高的液體裡,實在令我難以理解啊。」
異形用手肘頂在我胸口,撐住她的臉。她就這麼就近抬頭看著我,模樣和以往不一樣,顯得很女性化,讓我忍不住撇開了目光。
「泡澡就是這麼回事。」
「你的回答不構成解釋。」
那當然,畢竟我根本不想說明。我才剛想拉回視線,又看到她還在抬頭看著我。
「…………………………」
我有點後悔讓熱水呈透明色了。這下連異形小小的變化都會注意到。
對方是異形,可是……
感覺就像和女人一起泡澡,讓我心浮氣躁。
我們臉靠得近,又濕潤有光澤。
有光澤不重要。
雖然如果問我說換成男人的臉是不是比較好,我可就加倍想敬謝不敏。不過儘管沒有下半身,但和裸體女子待在可以互相擁抱的距離,就覺得熱水的溫度高了三成左右。
她在外面明明也一樣裸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頭髮弄濕了,看起來比平常柔軟。
「如果不是從肚子長出來,這構圖是不是就還算挺上相的?」
反而可以說,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有辦法直視眼前的現實。
「濕度很高啊。」
異形不悅地瞇起了眼睛。頭髮上的水滴隨著她的動作而滴下,順著我的臉頰流下去。從皮膚上流過的水,也和異形一樣染成了砲銅色。
本來我對她皮膚的印象就只有堅硬、像是金屬,但摻進水氣後,就讓我意識到這是「皮膚」。
我忍不住把手伸向她的臉頰。
這會不會是我第一次摸到異形?
我把手放到她的臉頰上。
她那亮澤的肌膚,摸起來比想像中更舒服,更柔軟。
「……我真嚇了一跳。」
「怎麼了?」
「妳看起來有金屬狀的光澤,讓我一直以為摸起來更硬一些。」
接觸到這種近似生物的質感,讓我有種戰慄的感覺。
一想到這是女人的肌膚,血液就匯集到大腦,讓我頭昏眼花。
感覺就像喝醉酒,身體吸進了熱水似的。
異形不管這些,手放上我的胸口。
我聽見水面啪啦一聲破開的聲響。
「你還硬得多了。」
「……也是啊。」
無論嗓音、皮膚、臉孔,現在甚至連神情舉止,都是個女人。
我的日常又被異形以不一樣的方式打亂。
異形固定不動,直視我。
被她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凝視,感覺就像水位上升,一口氣喘不過來。
「幹嘛啦?」
「我給你一個忠告。」
「……怎樣啦?」
「我沒有雌雄之別,你對生殖活動的渴望是找錯人了。」
「少囉唆!」
連浴室也遭到異形侵蝕的事實,讓我大吼了回去。


出了浴室後過了好一會兒,身上仍然像是籠罩著熱汽。
仔細聽著電風扇轉動的聲響,睡意就像受到引導似的悄悄逼近。
半夢半醒的感覺很舒暢,相對的身體卻很沉重。
我手肘撐在桌上拄著臉,為今天這一天做出總結。
「我累了。」
「那你最好早點休息。」
「謝謝妳……適切的……建議。」
如果不是這個元凶對我說,我應該就能乖乖聽進去了。
「妳說過……會搶走我的能量……對吧。」
「刻意說得難聽的這種做法,可讓人不敢領教。」
「我會這麼累,不就是因為妳攝取過剩嗎?」
「往外尋求原因也讓人不敢領教啊。」
「妳根本是內部原因吧……」
我連對話都覺得費力整個趴到桌上去。我的身體有一處發出被壓扁似的哀嚎。
到剛剛都還全神貫注在吃晚飯的小狗,已經縮在房間角落睡著了。我聽說貓睡覺的時間很長,但狗似乎也沒什麼兩樣。吃飽了就睡,這生活真令人羨慕。
「汪汪真是沒有生產性。」
「我倒覺得妳也差不多。」
「我光是待在這裡,就已經盡到我的職責。」
從襯衫裡跟我問安的異形這麼說。剛洗完澡就在肚子裡塞進這種東西,多半彼此都會弄得很悶熱。
「職責?」
「要跟你說也行。」
「……不,免了。」
對別人的情形知道得太深入,也只會增加難以割捨的部分。
即使對象是外星人也一樣。
遙控器就放在我手搆得著的距離內,所以我伸出手,打開電視。雖然並非有什麼想看的節目,但正好用來消磨睡前的時間。我茫然看著畫面。
「……嗯噁。」
當我看懂節目內容,不由得咒罵一聲。
也不知道是諷刺還是命中注定,電視上正好在播介紹太空的節目。似乎是講述天體運作機制與飛來的隕石數目之類知識的節目。換做是以前的我,都能當作空氣一樣聽過就算,但現在節目中那種得意洋洋的解說,卻讓我在意得不得了。我滿心想把從我肚子冒出來的異形秀給他看,質問他說你對太空又懂什麼了。我對外星人的理解不小心比一般的地球人領先兩千步左右,但這種知識我當然沒有想要。
節目中還發表了認為沒有外星人與認為有外星人的問卷統計結果。認為有外星人的一派占了八成。
我有點嚇到,搞不懂大家為什麼這麼相信,是因為實際遇過嗎?
也許外星人其實離我們挺近的。
談完外星人問題後,接著提到了隕石。彈起每年大概有多少顆隕石掉到地球上,隕石離地球大概多近的時候能夠加以預測,這類的話題講長著,就有一名來賓突然站了起來,大談他的奇妙假設,換來了眾人冷漠的笑。
「哈哈哈。」
我發出聲音一笑,異形就探頭過來問說:「有什麼好笑?」
我都忘了這裡就有個太空專家。就說給她聽聽吧。
「說是兩年後會有隕石墜落,這個行星會毀滅。」
我期待她的反應,想看看外星人會怎麼一笑置之。
「喔,那就是我。」
但得到的答案卻以出乎意料的強勁勢頭,狠狠揍了我一拳。
她若無其事,輕描淡寫,讓隕石砸到我頭上。
我當場再也聽不見節目裡的所有聲音。
「……妳說什麼?」
「就是說,你說會墜落的隕石,是我的本體。」
異形一邊維持平淡的語氣回答,一邊朝電視看去。她手肘撐在桌上拄著臉。
我還僵在原地,異形已經收集完情報,點點頭說:「這說的就是我吧。」
「地球人,我這可小看你們了。真沒想到你們竟然已經察覺到我接近。」
異形說完又補上一句,說可惜察覺了也不能怎麼樣,態度始終冷靜。
電風扇在轉。聲響聽起來比電視更近,讓我的遠近感錯亂。
就像空間扭曲似的,視野往順時針方向劇烈晃動。
「……本體?」
「是我身體的大部分。只是嚴格說來不是隕石,是一個生命體。先飛來的我,職責就是引導本體來到這個行星。」
異形說起的事情簡直給人找麻煩。
她剛才所說的職責,指的似乎就是這件事。
結果我還是知道了,這讓我疲勞更重了。
「也就是那麼回事了?妳要毀滅地球?」
「說來應該就是會變成這樣吧。」
異形維持趴在地上的姿勢,坦白承認。
「一旦劇烈碰撞,這顆行星肯定會崩毀。」
異形掛了保證。說掛保證對嗎?
我腦袋昏沉。明明應該聽說了一件很震撼的事,眼瞼卻很沉重。只要一有鬆懈,就開始點頭打起瞌睡。也許是因為事情的規模遠非我所能承受,讓感覺都麻痺了。
我只能像異形那樣,平淡地反應:
「是嗎?」
「沒錯。」
我頭和下巴都痛,連答話都嫌麻煩。
我關掉電視,站起來。
「怎麼啦?」
「要睡覺啦。」
不要再把我往外太空領域拉得更深入,我拿出折好的棉被開始鋪床。
現在才剛到八點,但我已經精疲力盡,甚至擔心明天起不起得來。
「是嗎?那你好好休息吧。」
她這句話不帶絲毫惡意,是一種渾然天成的諷刺。
相信這個異形身上根本不存在惡意。
她的靈魂就像不會有人踏入的地底湖水面,感受不到半點動搖。
昏暗而冰冷,只有一整片灰色。
相較之下,現在的我就是一頭栽進滾燙的泥沼了。
我鋪好床,關掉電燈後,就精疲力盡地雙膝一軟。
我聽見了電風扇轉動的輕微聲響,但手腳已經不再動彈。
我發現自己沒吃飯,但腦袋比胃先倒下。
就算兩年後地球會毀滅,我也要睡。
哪怕有惡夢等著,我也無法繼續吊在現實底下了。


即使行星會毀滅,要是沒有錢,我連兩天後的飯都沒得吃。
我這麼想,要做的事情並未改變。工作、回家,照顧小狗和自己,然後睡覺。
被帶往我並不指望的方向而開始的新生活,持續了三天左右,對於小狗的叫聲以及會有莫名其妙的東西從肚子跑出來,都已經漸漸習慣。異形似乎也多少學到了些這個行星上的常識,在人前貿然現身的次數減少了。即使如此,有時候我以為是流汗,卻發現是異形在皮膚上爬過而露臉,所以根本不能大意。要是不小心點,我可會沒辦法繼續當人。
而事情就發生在第四天。
這一天,回家的電車上碰巧空出了位子,讓我有得坐。正中央的位子就這麼空出來,兩旁則是兩個滿身是汗,做學生打扮的人。看樣子是從學校一路跑過來,手忙腳亂地上了車。或許就是他們這種熱得冒汗的感覺讓人敬而遠之,站著的人都不去坐。
換做是平常,我也不會去坐,但我被從後面的人推上了車,還順勢把我擠到了正中央的位子上。我縮起肩膀,安分地坐下。
由於是地下鐵,前後都是一片漆黑,窗戶也沒有什麼意義。沒有值得看的景色。
大概也就是因為這樣,每當電車搖動,坐我旁邊的傢伙那濕濕黏黏的手肘碰到我,都讓我很在意,念頭卻仍然漸漸去到那裡。
遇上了一段只能想事情的時間,讓我愈來愈有切身的體認。
事到如今,一種聽到不得了消息的沉重感,才和疲勞一起湧上心頭。
說是地球兩年後就會毀滅,而且原因就在我肚子裡。我想,這個情報多半比知道彩券頭獎號碼還稀奇。唯一的問題,大概就是這個情報對我沒有任何好處吧。
兩年後。聽起來很遙遠,但若每天都忙得疲於奔命,這點時間轉眼間就會過去。尤其是讀完高中開始工作後,歲月更像是只要反覆睜眼閉眼,就不斷流逝。
沒有累積起什麼,就只是隨波逐流,從右邊流到左邊。
不過這就先不提,如果我相信異形說的是真話,那該怎麼辦呢?
雖然沒有人可以保證她說得對,但異形也沒有理由算計我。
畢竟不管我知道什麼,或是怎麼被騙,都不會影響這個行星的末路。
即使我大聲疾呼,世界也不會就此接受真相。
電車抵達目的地,我從地下上了地面。地下有著昏暗的熱氣翻騰,外面則是開放性的炎熱。即使傍晚時分將近,陽光仍毫不萎縮地燒灼地面,讓我覺得彷彿底下的世界早就已經滅亡,我就是沒完沒了地走在這末路上。
「肚子餓了。」
就只是餓了,只要能填飽肚子,吃什麼都好。
「營養問題也該考慮。」
異形對別人的餐點插了嘴。她似乎認為既然她是榨取我來生活,也就有權插嘴。我很想說這樣很麻煩,妳自己愛吃什麼就去吃。
「妳……會吃飯嗎?不,這我之前也問過。妳有辦法吃飯嗎?」
「辦不到。本來的我,並不存在嘴或內臟器官。採用這種外表,也只不過是為了讓你跟我方便說話,才套上了人類的形狀。」
從襯衫下浮現的臉孔輪廓悶聲說話,總覺得恐怖片裡看得到這種傢伙啊。
「但我曾經用過餐。」
「這是怎麼回事?」
「以前我將寄生的人類納入支配的那陣子,就會為了維持肉體而用餐。」
異形輕描淡寫地說起支配之類的字眼,讓我背脊發寒。
「畢竟對我來說這是很平凡的事。」
「就算妳覺得平凡,我也……我也,喔,哦?」
我話說到一半,有個奇怪的東西跑進視野,於是我抬起頭。
步道的遠方,有個躺著的男子從大學的方向朝我走過來……這句話已經弄得不知道在說什麼,但這個人就是維持躺在地面的姿勢,動著雙腳移動過來。
也就是說,他是只動膝蓋以下的部位,拖著身體過來。我瞪大眼睛,心想又不是蜈蚣。他蠕動著往這邊靠過來,顯然是朝我前進。為什麼?我完全沒見過這個人。他很年輕,但眼睛直視天空。這名青年蘊含著一種與行動不搭調的陽光感,面帶微笑地朝我爬過來,這種模樣讓我戰慄。
既然我不認識這個人,那麼這種怪事多半就是因為……
他集周遭的矚目於一身,在我面前停下,然後……
「果然待在附近啊,上半身。」
腳指著我這麼說。這已經超出我所能理解的範疇,但就是腳在說話。男子腿上長出的灰色腳,把拇趾搖得像指揮棒一樣,發出聲音說話。我的理解已經跟不上,但對方說這幾句話的對象,以及答話的人,都是異形。
「好久不見啦,下半身。我一直覺得墜落下來的是你呢。」
從襯衫下露出來的異形,也不顧忌旁人目光,展開了對峙。對方雖然沒有臉,但他們彼此似乎認識。聽到他們互稱對方為上半身、下半身,讓我隱約察覺到他們的關係。
原來從我肚子裡冒出來的異形會只有上半身,理由就在這裡啊。
只是即使猜到,我被這種異樣感覺震懾住的情形也並未改變。我只想拔腿就跑。
「雖然飛到這個行星來的,似乎不是只有我啊。」
腳似乎遠比我這邊的異形輕佻。他到現在仍然仰天微笑說話,與那種陽光好青年給人的印象很接近,所以說話口氣會根據寄生宿主的知識而改變,這點似乎是真的。
「你似乎找我有事。」
「不用說也知道吧。趕快丟掉妳那邊的寄生體,過來我這邊。」
腳朝我招手……說腳在招手也很奇怪,但他就是彎起腳踝,做出要人過去的動作。事情發展太快,讓我完全跟不上,但我又無法逃走。
無論蟬鳴聲還是旁人的視線,就連夏天的暮色,都讓我覺得隔在一堵牆壁後面。
「哎,我想也是啦。」
以異形而言,她這句話說得很不乾脆。我本以為她只會用不帶絲毫情感的方式說話,有時卻會突襲似的,在側臉上露出很有人味的反應。
異形像要甩掉陰沉的表情,往上看著我。
「轉身快跑,立刻逃走。」
「什麼?」
「叫你快點。」
異形不耐煩地又催了我一聲。我被異形的情緒震懾住,這是我第一次被她以情緒撼動,反而為此動搖。說是反應慢了,但我也只遲疑了一秒鐘左右,但異形看到我這樣,更改了方法。
「沒辦法,雖然我是覺得還太早了。」
異形噗通一聲沉進我體內。然後我迫切感受到在我軀幹內潛行的異形蠕動著往上爬,「嗚、哇、咿、咿、咿!」的大叫。這個鑽過內臟間縫隙衝上來的東西,絲毫不減緩勢頭,一路衝進腦裡。
被人在臉上鑽來鑽去,讓我覺得想吐,但我注意到知覺縮小了。這種感覺的真正來源在四肢。四肢完全無法自由活動,手腳仍然沉重,但還是動了。就像被某種透明的事物推著走似的,擅自以生硬的動作不斷活動。我直視四肢,當場連話也說不出來。
感覺就像有幾十根手指抓住我的嘴巴與眼睛,奪去我的自由,所有的行動都受到束縛。生硬的動作就這麼慢慢變得順暢,於是展開了一段飛奔。就在正前方的仰躺男縮起灰色腳的同時,我遵從一種不屬於我的意志而開始奔跑。我從右側的一整片隕石墜落現場飛奔而過,也不怕受傷,就衝進正面的樹叢。想也知道這樣會痛,速度卻完全不放慢,所以樹枝深深劃進露出的手臂。腦袋裡的這傢伙想說不是她的身體,就給我胡搞瞎搞。但即使想抱怨,背後卻不停傳來沙沙作響的爬行追趕聲,刺激我的恐懼。在這些聲響的刺激下,內部決定再把運轉速度加快,這時我已經連意識都變得朦朧。
人死的時候,就會像這樣意識漸漸朦朧嗎?還是說,會感覺像是倒栽蔥摔進黑暗深淵呢?
不知不覺間,我人已經在半山腰上,手和膝蓋撐著地。四周有著樹木圍繞,展開左右夾攻的蟬鳴非常吵,感覺就像用聲音毆打我。我已經不只是掃興,甚至覺得快發瘋了。汗水就像下雨一樣,從自己身上滴下,在地上滴出了黑色的水跡。沿著身體流過的汗水,也都濕潤地溶進剛剛弄出來的許多細小傷口上。
說是山上,但我抬頭往四周一看,就看到墓園的邊緣,所以要下山應該不成問題。更重要的是手腳。我必須先確定我是憑自己的意思將手撐在地上,還是至今仍然被操縱,才跪在地上。
從手肘往下震動,手臂緩緩的往旁邊移動。
「……動了。」
一意識到這點,就覺得手指發麻,我連連甩動這隻手。然後握起拳頭,確定能夠用力。確定恢復正常後,我就鬆懈下來,也不管自己人在泥土上,就這麼軟倒在地。我往地上一躺,發現或許是因為山上曬不到太陽,泥土堅硬又冰冷。但我的腹部有塞著異物的感覺,搞得我馬上又坐起身體。這個冒出來的異物,不用說也知道就是異形。
現在我對她那亮澤的皮膚與頭髮,產生的是恐懼與一抹的怒氣。
「妳……控制我了嗎?」
「要是不快跑,就會連著你一起遭到捕食了。」
異形垂著頭,始終面向下方回答。換做是平常,她會立刻把背挺直,恢復正常,但這次她一動也不動。
「都移動了這麼遠,應該不要緊吧。」
異形做出按住額頭的動作。像這樣異形明顯表達難受感覺的情形,還是第一次。異形也有「感覺」這件事,讓我暗暗吃驚,而她難受的情形,也透過從肚子冒出來時的震動傳了過來。
但我的身體也沉重到讓我沒有餘力去關心異形,尤其是腦袋。
我呼吸仍然粗重,閉上了眼睛。
看得見異形。
「…………………………?……!……?」
她不是在眼睛外,而是在眼睛裡。
我彈了起來。
「這是怎樣?」
我想也不想就用手掌遮住右眼,但異形仍然待在裡頭。
「我能在眼睛裡看到妳。」
不,反而應該說只看得到異形。我和從右眼下冊冒出來的異形對看。
我只能這麼形容。而真貨異形也蠕動著挪到我面前,內外兩個異形的樣貌一模一樣,都看著我。
「果然同化的情形加遽了啊。」
「同化?」
「就是說,我習慣了你的身體。」
待在外面而不是眼睛裡的異形,對我說出不是鬧著玩的說明。
「本來我得再花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慢慢理解你的構造才行。」
「……妳為什麼會在我眼睛裡?她是誰?」
「不知道。」
異形不只對我,對疑似她副產物的東西,也一樣說得事不關己。
這是多麼不負責任。
眼睛裡的異形,處於一種矛盾的狀況,感覺就像她待在眼睛裡頭,我卻是用右眼看著她。我自然而然在放到右眼上的手掌與手指上加了幾分力,讓皮膚變形,指甲就像挖過地面似的劃破臉頰。但留在眼睛裡的異形,用比本體更漫不在乎的表情一直看著我。
我在眼睛裡和她視線交會,腦子試圖理解這樣的狀況而發出哀嚎。
我只想大聲喊叫,扯下腦袋,只用軀幹跑掉。
我一口氣失去自信,覺得自己沒辦法維持自我到兩年後。
也或許就是因為變得喪氣,我忍不住問出了最想問問看的問題。
「我說啊,妳為什麼要毀了這個星球?」
「因為我就是這麼過活的生物。」
異形的回答當中,沒有一絲的迷惘。
異形迅速地恢復正常,挺直腰桿,仰望天空。


這天晚上,我來到幾天沒來的墓園乘涼。
因為我覺得,我所失去的那些陰暗、低調而寧靜的日子,就沉睡在這裡。
雖然也許有危險,但災害多半會比在公寓受到攻擊要少。
「聽說亡靈會在墓園開運動會,不過都沒看到啊。」
「妳哪來這種知識……啊,是我嗎?」
如果要引用,實在希望她可以參考一些比較有常識的記憶。
即使閉上眼睛,也找不到黑暗。
而是會被直接從右眼「長出來」的異形給填滿。
「這個,沒有辦法治好嗎?」
我終究鎮定了些,但就是會分心得讓我受不了。睡覺的時候應該也是不方便到了極點。
「沒辦法。」
異形事不關己,毫不留情地駁回我的要求。她一副連試都沒試過的模樣,讓我覺得妳好歹也表現一下努力的樣子再說。在她離開我身體之前,一直都會是這樣嗎?就算我想不理她,到時候連她也會蠕動個不停,讓我忍不住看過去。
至少現在,我想叫她不要扭腰。
「他今天,不,應該有一陣子不會來攻擊吧。」
異形就如她自己所說,毫無警戒四周的模樣,吹著夜風這麼說。
「是這樣嗎?」
「是啊。我很久沒控制你活動了,操作人類果然會消耗得很嚴重。」
異形嘆氣似的聳了聳肩膀。
「如果長時間控制,蓄積的能量有可能一口氣耗完。」
「是這樣嗎?」
「而這點而對方也是一樣。」
所以對方也不能貿然行動了……也就是說,如果多讓她這樣消耗下去,她是不是也會死?
「沒有錯,但你要怎麼讓我消耗?」
眼睛裡的異形笑得很得意。看來這邊和本體不同,情感表達很豐富。
「舉例來說,我想想……如果說,眼看我就要發生車禍呢?」
「我只會吸光你的生命力,然後移到另一隻生物上。」
「我想也是,我沒對寄生蟲懷抱什麼指望。」
異形抗議說她不是蟲,但我不理她,盡情享受夜晚。
我心想,就在這裡待到想睡得像隻狗一樣再走吧。
我對傷口的疼痛也已經習慣,正發著呆,異形就伸手來抓我的膝蓋。
「下半身落到這個星球,這點我從波長就料到了,但彼此還真是都選了愚蠢的策略啊。」
「……追根究柢,這部分妳給我好好講清楚。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被牽連進來的我可無辜了。異形撇開眼睛,一臉不在乎的表情不理我,所以我舉起手,想去戳她的頭。結果眼睛裡的異形就做出把手攔在我臉前面的動作,我也就停下了手。
她跟她真的沒有相連嗎?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差點被我打,異形總算開了口。
「那是我的下半身。從他的觀點來看,應該會說我是他的上半身。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她口氣平淡,卻讓我感受到她話中有話。她的話裡沒有友好。
「妳……和下半身起了爭執?」
還真是不簡單。
「我以人形對本體發號施令,就是事情的開端。畢竟我本來並不是以人類的身分出生的,所謂下半身或上半身這樣的聯繫,全都只是形式上的。所以這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但總之下半身也萌生了另一個意識。」
異形談起自己的身世。她本來說沒什麼,在我看來卻不可思議到了極點。
「下半身和人類一樣,比上半身更貪婪。」
「這句話真像是女人會開的玩笑。」
「我應該說過我沒有性別。下半身似乎對於無法控制我這個上半身而不服氣,試圖捕食我的意識。我不確定有沒有關連,但自從下半身也產生意識後,我的能力就減半了。也因此,或許就是本體認為要盡到職責,最好是能融合的這種意志產生了影響。」
「哦~~?」
我沒想到這個異形有著這樣的劇情。
看來她並非只是在星際移動,毀了一個星球再往下一個去的生物。
「就在這些問題的影響下,我在移動中從本體脫落了。本來按照計畫,我是要和搭著隕石飛來的下半身一樣,來到這個年代,為本體的抵達做好事前準備。可是只有我從下半身分開,變成只有我先過來。」
「……妳該不會其實只是假裝意外而跑掉吧?」
「雖然早了一千五百年抵達,但這段時間正好用來增廣見聞。」
我的提問被她暢快地忽視,而且還輕描淡寫地說什麼一千五百年。
我放棄追問,提起另一個話題。
「記得妳說過妳的職責,就是將本體引導到地球上來?」
也就是要幫忙毀滅星球了。一旦接受這個現實,就覺得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你說的沒錯。在和下半身分離的狀態下,不可能完全引導正確,不過應該是不至於偏離吧……只是,下半身擁有的偵測能力比較優秀。他似乎可以感覺出我的位置,但反過來卻是不可能的。我想他應該比較適合擔起這個職責吧。」
「那妳趕快去跟他融合不就好了?」
然後趕快從我體內離開就好。這樣一來,我眼睛的毛病應該也會治好吧。
「我不承認他。」
異形斷定地說著。她的話裡有著和平常那種冷硬不一樣的事物,像是一種力道。
「……是喔。」
「怎麼?」
「我沒想到妳會有這種像是堅持的念頭。」
在我本來的認知裡,她是個平淡接受現實並付諸實行的傢伙。事實上,她對我就是以各種不帶感情的判斷,把我牽著走。所以她的堅持全都是只針對和她自己有關的事物了?這樣一想,就覺得異形比想像中更接近我。
「沒想到妳還挺任性的啊。」
聽到我這句評語,異形也不生氣,反對我的評語做出評論。
「你的話很直接啊。」
「以外星人來說,妳的說法倒是挺哲學的嘛。」
我說歸說,但外星人未必就不寫詩,也不可能對活著這件事不抱遲疑問。智慧同時也是一種探求的怪物,也許我們就是為了滿足探求的渴望,受到這種慾望驅使而活著。我不時會覺得,肉體也許就只有這點價值。
現在這裡還有另一個為了逼我活下去而蠢蠢欲動的東西。
我明明沒那個本事養那麼多東西。
「而且這樣好嗎?你又不是不知道透過完全引導,導致星球毀滅的意義。」
「反正都會死,不是嗎?」
「你死了也無所謂嗎?」
「不可能無所謂。」
說來理所當然,但我不想死。但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我也無能為力。
對於這種連加入墓園都辦不到的死法,抗拒多半是沒有意義的。
既然如此,認為還不如有意義地度過剩下的時間,也是一種答案。
「你……」
我聽見夾雜在風中的異形說話聲。然後她難得在這裡就頓了頓。虧她平常說話才真的叫「直接」。
「怎樣?」
「你似乎也和下半身一樣,對我的存在不服氣。」
眼睛裡的異形直視我,真貨則仍然面向前方。
「我倒是覺得不會不服氣的傢伙才稀奇。」
這世上真的會有人對於肚子冒出外星人這件事,不會面有難色嗎?
要是還無法溝通,那我多半已經發瘋。
「我還覺得你希望我離開。」
「……對,我希望妳離開,愈快愈好。」
「為什麼?」
「我喜歡自己一個人。」
「為什麼?」
她一問再問的方式,讓我受不了地心想妳是小孩子嗎,但還是回答:
「因為輕鬆。」
不只針對她,我不喜歡身邊有別人在。有人在就會吵,而且也會像這樣,被牽連進麻煩裡。若是我牽連對方,又會覺得尷尬,而且也會擔心。肯定會導致心靈動搖的幅度變得劇烈。我無法適應這種情形。
我就是會以這種跟暈車相提並論的感覺,產生暈人的情形。
只要能夠忍耐,漸漸習慣,也就會慢慢看見新的事物。但要是太習慣,當關係逐漸消失、剝離時,就會覺得痛。
說來理所當然,但沾黏被剝開的時候才是最痛的。
即使能克服暈人的情形,也只是有著些許的自在,最後等著自己的都是痛。
即使能透過和別人有所聯繫的方式來讓世界更寬廣,產生可能性,讓各式各樣的希望不再遙不可及,與其反覆承受痛苦,我寧可只活在自己的手腳碰得到的範圍內。
有所匱乏的孤單才讓我滿足。
我並未把這種念頭說出口,但異形面向我。
襯衫隨著她的動作而掀起,露出的側腹部感覺會被夜風吹濕。
「也就是說,你是隻懶惰蟲了。」
「啥?」
「愛選輕鬆的路走,不就叫做怠惰嗎?」
我被外星人訓話了。我想反問說妳從我肚子冒出來,難道就不是挑輕鬆的路走?但相信她應該會這麼說。說「寄生在你這種不成材的傢伙身上,走的可是荊棘之路」。
「當懶惰蟲不好嗎?」
「很好嗎?」
「……應該是不好吧。」
這番像是一直往上疊的對話,看似相關,其實雞同鴨講,但我還是聽懂了她想說的話。
我討厭心靈忙碌討厭得不得了,老是皺眉頭。
這的確是一種無從辯解的,不折不扣的懶惰蟲行徑。
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無論多麼怠惰,應該都不會有人抱怨。
可是……
「你不是一個人。你有我。」
「……我都想哭了。」
我拚了命才忍住想吼出來的衝動,吼說誰想要這樣了。
即使跑到這個星球的盡頭,我也無法獨處。
這個星球上沒有一個地方有著我所期望的事物,這樣的絕望讓我只能陰沉地低笑。


「你啊,都吃同樣的東西,不會膩嗎?」
我一邊把早飯端給小狗,一邊問問看。小狗也不答話,一口口吃了起來。
連我也會把要加在五穀片上的東西從麥茶換成牛奶,但小狗似乎全不在意。我蹲著不起身,看著牠吃飯,心想既然牠滿意就好。
說起來,我還沒幫這隻狗取名字。我很不擅長想名字。
「……好和平啊。」
從那次遭遇與來,已經過了五天,但還是沒有受到所謂下半身的襲擊。
異形的說法是:『他是在節省本體的能源。』
『下半身要操縱他寄生的人類,需要大量的能量。而以他的情形來說,是連宿主的意識都納入支配之下。想來他會不惜用強行捕食的方式來融合,但估計他應該不能貿然行動。因為要是活動過度,最壞的情形下,甚至也有可能自毀。』
她是這麼說的。
「日子真是平靜啊。」
「我撤回前言。」
像稍有大意就會長出來的鼻毛一樣冒出來的異形,離太平的概念非常遙遠。最近我身邊鬧出的事情,全都是她帶來的。
我也起身準備吃早餐,結果異形也不縮回去,伸手攔在我面前。
「慢著。」
「幹嘛?」
異形掀起襯衫,來到我眼睛的高度。也不知道是不是和我右眼裡看得見的異形意識同步,兩人幾乎不約而同地指向我。
「從以前我就覺得,你營養不良。」
「會嗎?我倒是不覺得缺了什麼。」
我試著揮動手臂。沒有顯著的疲勞,身體也很輕盈。並沒有哪個部分顯得異常。
但異形的不滿似乎並未平息。
「你只攝取這點營養,我就非得客氣地少拿一點不可。」
「我可沒想到妳會跟我客氣。」
我瞪了她一眼,覺得不是有很多場面更應該客氣嗎?
當然異形對我的這種怒氣絲毫不予理會,只以自己的需要為優先。
「要是沒有積蓄,受到下半身奇襲時可就會吃大虧啊。」
「到時候我會把妳交出去,求他饒我一命,妳儘管放心吧。」
我盡量謙虛地表示,所以妳不用擔心這種事情。
異形不說話了。我不安地看著她,心想要是她有這個意思,不知道會動用什麼手段,結果眼睛裡的異形就做出嘆氣似的動作。然後……
「以後由我來指定你的餐點。」
「啥?」
「我要看冰箱裡有什麼東西,麻煩你打開。」
她貫徹傲慢的態度對我下令。我雖然覺得這傢伙在說什麼鬼話,但要是違抗她,多半又會被她在腦子裡動手腳,所以只好乖乖打開冰箱。接著異形就把頭探進去見聞一番。
「這個和這個,還有這個,應該不能缺。」
她接連拿出蔬菜與雞肉,放到桌上。蔬菜是一整顆的,所以量相當多。她就這麼拿個不停,最後東西堆得像是要把冰箱清空。
異形關上冰箱,攤開手掌催我一聲:「來」。
「吃吧。」
「不,妳就這麼放著,我也……」
很為難啊。
「只要像幫汪汪準備飯菜時那樣,全都放進去燉不就好了?」
異形說得若無其事,但這個房間裡沒有那麼大的鍋子。最重要的是,她似乎有著很大的誤會。
「妳……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吃飯都隨便吃?」
「是因為你有自覺,知道自己比汪汪還不如吧。」
「是因為懶得下廚。」
雖然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沒有興趣。
看著小狗吃得一口接著一口,我也有點羨慕。
「那麼就由我來負責下廚吧。」
「咦?」
「我有從你身上得來的知識,應該不會有太重大的失敗吧,多半不會。」
異形充滿鬥志,要我趕快過去。我心想真的假的,但被她催促著「快點」,只好乖乖站到廚房去。然後這個冒得更用力的異形,和廚房展開對峙。之後我只要呆呆站著,她就會幫我做飯嗎?
這樣似乎滿輕鬆的,但結果我也得要站在廚房裡,讓我有費兩道工的感覺。
「幫我拿出菜刀。」
「你不能把右手變成刀刃之類的嗎?」
「我不是瑞士小刀,可沒附這種功能。」
我一邊看著這珍奇異獸,心想這外星人舉例時竟然會提到瑞士小刀,一邊準備菜刀。讓這種人拿菜刀真的沒問題嗎?她也可能在回到我肚子裡時,不小心連菜刀也帶進去了。這想來就和把手術刀忘子裡是差不多危險。
從肚子長出來的外星人,地球角落的這間公寓廚房裡握住菜刀。半夢半醒說的正是這麼回事,讓我不由得頭昏眼花。我為什麼會是這種現場的當事人呢?
外星人俐落地切著胡蘿蔔。她洗過手了嗎?會不會沾到什麼外太空的細菌,搞得我半死不活?我心中閃過的盡是這樣的不安。大概是因為她動作還挺俐落,讓我忍不住去注意別的方面吧。切完胡蘿蔔,接著是把白菜也切得很細。她是打算做什麼菜啊?
肚子附近被異形的動作帶得癢癢的。
看著看著,眼睛都茫然地晃動了。
連靜止不動的心情也漸漸失去。因為我正看著稀奇的事物。
「…………………………」
不,要說吃到外星人做的飯菜,我多半是史上第一人,但重要的不是這個。我自覺到這不是這種時候應該感受的事情,但還是有很多念頭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她把各式各樣的材料切完,塞進我幫狗做飯菜時用的小型鍋。
「之後只要燉煮就完成了。」
「到頭來還是燉煮啊?」
米也放了進去,很接近燉粥。等等,這和我做給小狗吃的飯菜幾乎一樣。
「參考你腦子裡的知識,就會變成這樣。」
她把自己不學習的責任推到別人身上。作風和地球人一樣。
就這樣,狗食的人類版端上了餐桌。
我被她催著來到桌子前面坐下。
外星人做的飯菜就在我眼前。
「…………………………」
熱氣撲面而來,回顧的走馬燈轉個不停,轉得喀噠作響。
「快點吃。」
右眼裡的異形,做出從我的臉內側拉扯的動作。不要這樣,很可怕。
「好啦好啦。」
我連把飯菜放涼一點的時間都得不到,被催促之下,只好舀起來送進嘴裡。
「營養如何?」
「我哪知道啊。」
她要我說些嶄新的感想,但不巧的是,我並不是那種能在舌頭上嘗出維他命或蛋白質的人。頂多也只在臼齒上,感受到燉得不夠軟爛的胡蘿蔔太硬,有土味。
「那麼,好吃嗎?」
她模仿我對狗說的話,就連發音也挪用了。
這表示看在她眼裡,我和狗也沒太大的差別?
「普普通通。沒失敗的確讓我嚇了一跳,但這東西本身也沒什麼特別……就是吃不死人。」
淡得像是醫院餐的調味,讓我很不是滋味。雖然就營養面而言,也許這樣才理想。
「你的感想真無味。」
「妳這外星人說話還挺妙的啊。」
我皮笑肉不笑地哈哈笑了幾聲,把這像是燉粥的東西扒進嘴裡。即使一次一大口,滋味還是太淡。吃起來不合我的胃口,但這也證明了下廚的人不是我。
我花時間慢慢咬,再吞下去。滾燙一路送進胃裡翻騰。
「……只是──」
我鬆懈下來,差點脫口而出,這才趕緊自制。異形讀出了我慌張的眼神,轉回我正面來。
「只是?」
異形湊過來看我的臉。抬頭一看,她的臉上隱約有著少女的一面。
明明只要讀我的腦袋就會知道。也不知道她是壞心眼,還是喜歡讓人把這種話說出口。
被她這麼一繞過來,我連假裝專心吃飯這招都不能用了。
我試著撇開臉,異形就伸出手,按住我的臉頰。被她手指摸到的感覺,讓我背脊戰慄。光溜溜的指腹摸過我的臉頰。
異形又細又小的手,光是摸著我,就把我給定住了。
連眼睛裡的異形,都感興趣的看著我。
我無處可逃。
「已經很久,沒有人做飯給我吃了。」
調味太淡的燉粥裡,摻進了懷念的滋味。我只是想說這句話。
「是嗎?」
異形的反應,調味和燉粥一樣平淡。但以這個情形而言,比起很乾脆地接受,還不如罵個幾句,或是擺出不太明白的表情,反而還比較不會令我難為情。即使外星人稍微遠離我,拄著臉往前彎腰坐好,還是有幾分難熬。
「……妳再講幾句行不行?」
「你的蛋白質我拿走了一半左右。」
「不需要跟我報告這種事。」
但這下我總算能夠挺直腰桿了。她這句發言有沒有可能是想幫我緩頰……
「不可能吧。」
沒錯,不可能。


「是嗎?原來還有別的啊。」
「嚴格說來,種族或故鄉的概念對我不適用。我是被當成違法生物而毀棄的。」
「沒有什麼知不知道,那就是我。」
「這麼說來,是我麻煩到你了啊。」
「嗯,沒有跡象顯示看得見。大概那個人是特例吧。」
以上全部對話,都是異形獨自說個沒完沒了。
「……妳一直在跟誰說話?」
我不想跟她扯上關係,所以一直不理她,但也快要忍不住了。我占著電風扇前的位子乘涼,而從肩膀上冒出來的她(難得不是從肚子)則靠到窗邊,而且還把窗戶開著沒關。先不說炎熱,蟬吵得幾乎把我的腦袋給攪得一團亂。
我朝窗外看看,但哪兒都找不到她說話的對象。
這也難怪,這裡可是二樓啊。
「是跟太空的哪位說話?」
「這倒是沒說錯啊。」
拄著臉的異形抬頭看著我。要是這種場面被房東還是誰看到,不知道他們會採取什麼樣的因應措施?換做是我,一定會怕得不敢貿然要求房客搬走。
「已經可以關窗了。」
異形縮回來,回歸我的肚子後,指向窗戶。
「……妳當自己是什麼人啊?」
「我就是我。」
我關了窗戶。然後又坐在電風扇前面。今天不用上班,所以是我一週當中最傷腦筋的一天。
我沒什麼興趣,即使想睡掉這一天,這個季節睡起來也說不上舒適。
小狗躲在桌子底下睡覺。坦白說,我很羨慕牠那麼能睡。
「要我調整你的腦袋,讓你好入睡,倒不是什麼難事啊。」
「這樣連睡覺都得跟妳面對面,所以我不要。」
最近我老是作惡夢,而異形就若無其事地從我夢中長出來。而且這個異形還有自己的意識,會在夢中世界擅自跑來跑去。連我沒有自覺的時候,也會理解到現在是在作夢,即使睡著了,意識也仍然明瞭。這樣一來,我根本沒有睡到的感覺,睡醒時覺得糟透了。這不叫惡夢,又該叫什麼呢?
我往前彎腰,湊過去看小狗的臉。
小狗比我撿來時有精神,但這樣下去真的好嗎?如果是有人養的狗,當然不應該繼續待在這裡;如果是野狗,那也得去注射疫苗之類的……我是不清楚詳情,但應該有很多事情要做吧?要拋棄牠在心情上會很困難,但我現階段的因應可說是不上不下。
「你似乎是個只能對汪汪關心的生物啊。」
做出自我主張的異形擋在我面前。
「妳是以為妳有小狗的任何一點點可愛嗎?」
異形不說話。接著她咻的一聲翻動,輪廓消融無蹤。接著一個灰色的球體出現,像黏土似的揉捏自己,轉眼間就變身成和桌子下的狗一模一樣的外表。
「是這樣嗎?」
即使外表變成狗,說話的嗓音與聲調都沒有兩樣。該怎麼說,我只覺得傻眼。
待在右眼的那隻仍然維持人形,眼前這隻則朝我比出V字手勢。
「我不會覺得講人話的狗狗可愛。」
「你要求很多。」
「哪有,我什麼都沒要求吧。」
異形變回少女型態。這表示她基本上是這個外型嗎?
之後異形似乎想到了什麼,對我問起。
「你有家人嗎?」
這個問題令我意外,我沒想到異形口中會說出家人這個字眼。
「有啊,現在也還活著,而且說來說去,大概還挺健朗的吧。」
我離開老家後,一次都不曾回去,而且也沒有維持聯絡,所以我不確定他們是不是還住在同一個地方。不過他們都很健康,應該沒這麼容易掛掉。
「有爸媽是什麼樣的感覺?」
「……幹嘛啦?」
突然被問到這種問題,這次我起了戒心。因為有些話我難以啟口。
「剛才我聊到這個。」
「跟誰?」
「外星人。」
也不知道該說是規模大還是含糊,這情形實在很詭異,我的觀感都快要跟著麻痺了。
「那麼,感覺怎麼樣?」
她執意追問。坦白說,我並不想回答,但要是我不說,憑她的作風,難保不會直接鑽到我腦袋裡找答案。我覺得與其連一些不用說的事情都被她翻出來,還遠遠不如自己選擇要說什麼話。雖然兩種都是不利。
「有爸媽的感覺啊……不太好說明啊。」
「你的詞彙似乎很貧乏。」
「隨妳去講啦。」
我為了逃避而打開電視。有如霧氣消散一般亮起的畫面上,播出的是新聞節目,報導親子在河川玩水而意外身亡。似乎是雙親跳進河裡想救溺水的小孩,就這麼跟著陪葬了。這種事很常見,幾乎每年夏天總會看到一次這樣的新聞。
而這常見的事情,現在仍然讓我覺得很遙遠。
「我的爸媽……該怎麼說。」
雖然不太順暢,但我的記憶仍點點滴滴流了出來。
「是兩個會漫無規劃就生小孩的那種,很輕佻的人。他們也沒有穩定的工作,對待我的方式也很馬虎。雖然沒動用暴力,但我想他們對我的待遇,就和對隨便撿來的寵物差不多。他們沒有惡意,但就是這樣看待事情的人。」
雖然講法不太好,我印象中也不太意識到雙親的存在。
即使我在河裡溺水,他們也絕對不會跳進去救我。這是很正確的,但看在溺水的小孩眼裡,應該會想不通爸媽為什麼不來救自己吧。這樣一想,就覺得即使知道不對也要去救,才是當爸媽的人該有的樣子吧。
連沒有小孩的我,只要在這社會上打滾過,這點事總還能夠了解,為什麼他們卻會什麼都不知道地活著呢?我不是恨他們,就只是想不透。
「教學觀摩他們也沒來,三方會談是來了沒錯……但當時導師的眼神讓我好難受啊。」
不管是幾年級時,被人看到和媽媽在一起,都讓我很難為情。
光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媽媽,聽老師說起我在學校的成績之類的事情,在一邊笑著。
「她連飯菜也不曾幫我做過,只有心血來潮的時候理我……雖然沒辦法討厭她,但也沒辦法喜歡。爸爸也是差不多邋遢,所以我沒有辦法說明那是什麼感覺。」
不會喜歡也不會怨恨的距離感,這等於是陌生人。
我對走在路上的別人,不曾懷抱過太多情緒。
即使如此,我一邊說著,一邊也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把這微微發著光的記憶拉到自己前面。
「可是有個不是我媽,卻和我爸發生了關係的人來家裡過夜時,就曾偶~~爾幫我做過飯菜。她是個炒麵會炒焦的人,還幫我準備了果汁……」
我說到這裡,才後悔說得太多了。這種過往不必對外星人說起。
雖然她不會胡亂干涉我,這點倒是比說給常人聽要好得多了。
我拄著臉壓得臉頰變形,住口不說後,異形就連點了兩次頭。
「原來如此,這我就想通了。」
她弄懂了什麼嗎?這個看起來不像懂得細微情感的外星人雙手抱胸。
「我做炒麵給你吃吧。」
眼睛裡的異形做出捲起袖子的動作,妳明明就沒穿衣服。
「妳這是做什麼?也太突然了吧?」
她早上就說要管理我吃飯,坦白說我不知道該怎麼應付。
電視愈來愈吵,所以我把它關掉,結果幾乎聽得見異形的呼吸聲。
「你不是對我的存在不滿嗎?」
「是這樣沒錯。」
我回答歸回答,還是不懂前後脈絡,被她的步調牽著走。
「和共生的宿主敵對並不明智。為了不讓你試著排除我,我認為讓你肯定我,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她好像在講些有點艱澀的事。我儘管覺得天氣這麼熱,就別叫我想事情了,但還是試著讀出她的用意,結果她的意思似乎是說:「我幫你做飯,所以留我在你肚子裡」。
哈哈哈。
「這個好,是為了妳自己啊?」
「我為什麼有必要為了你而做?」
異形歪了歪頭。看著這個異形,我笑了。
我一拍大腿,用力站起。
「不,我這可放心了。」
我最高興的,就是她是出於利己的理由這麼做。如果她是可憐我,我多半已經生氣了。
不用走上和這個異形培養感情,事後再心有戚戚焉的那條路,讓我由衷放下了心。
異形這個提議徹底出於自我本位,我很乾脆地答應了。首先要去買東西。
從受到異形來襲起,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第一次意氣風發地走了出去。


姑且不論手法俐落與否,她能夠根據我的知識來下廚,也就等於讓我用眼睛去追著之前照顧過我的那位小姐。記得有人說過,人不會忘記,只是會想不起來,也許事情真的是這樣。即使下了雪,蓋住留下的腳印,走過的軌跡仍然會留在鞋底,只是我們沒有辦法察覺。
「來,吃吧。」
盤子端到了我面前。
這一大盤炒麵,傳來一種刺激我過往記憶的懷念香氣。
「……喂,都有焦味了啊。」
這點不用重現啦。而且蔬菜和肉很多,麵卻偏少,分量有問題。
「這是重視你所需營養的結果。」
「既然這樣,就不用去管回憶中不好的部分了吧?」
「你話很多。」
她把盤子拉過來,要我閉嘴趕快吃。豆芽與胡蘿蔔就像刺蝟一樣,從堆得高高的炒麵縫隙間探頭。這兩樣我還能接受,但圍繞在一旁的芹菜是怎麼回事?
「你儘管說好吃。」
「不要硬逼出感想。」
我才想叫她閉嘴讓我吃。我拿起筷子,撈起配菜與一團炒麵,送進嘴裡。一收到透過嘴巴傳進鼻孔的這種香氣,臉頰就開始收縮。
「…………………………」
我默默動著下巴,始終維持單調的動作,直到把這些大舉湧出的東西送去下一站為止。
吞下食物,把口腔清空後,臉頰就整個擠上來,所以我用力咬緊牙關忍耐。只要稍有鬆懈,眼睛似乎就會顫抖,右眼裡的異形還擔心腳下站不穩似的看著我。
我本以為凡是對活下去不利的事情,都已經漸漸忘記,不由得討厭起這個假裝拋棄記憶,其實卻藏了起來的自己。得把牆壁蓋得更高才行,我更加堅定了決心。
我要讓心靈更牢固,即使有隕石墜落都不為所動。
等情緒過去後,我看了異形一眼。
「我說啊。」
「好吃嗎?」
「有點苦。倒是我可以問妳問題嗎?」
異形不滿地低聲唔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的眉頭似乎皺了起來。
「我有在感謝妳。」
我加上這句話。她確實幫我做了午餐,所以我不打算忽略這件事。
我認定只要說了這句話,她至少會回答我,所以我就問問看。
「妳說妳沒有性別,那妳有類似爸媽關係的對象嗎?」
「我沒有生物學上的爸媽,但我記得做出我的人。」
眼睛裡的異形望向遠方,像是在遙想過往。
「做出」這個很會給人找麻煩的形容令我很在意,不要做出這種會毀掉整個星球的東西。
「妳不是自然發生的物種?」
「你不也是透過雌雄的生殖活動而被做出來的嗎?」
「這……是沒錯啦。」
把生命的延續,用「做」這個詞來形容,讓我有所抗拒。
「也就是說,妳也有類似出生的故鄉這樣的星球嗎?」
「故鄉這個概念並不適切,但我就回答我的確有出身地吧。我就是被那個星球毀棄的。」
「毀棄?」
異形敲了敲盤子邊緣,要我先吃再說。我把停下的手動起來吃麵,異形就看著我,繼續說下去。
「創造像我這樣的生命,在那個星球上是違法的。所以我也被毀棄到行星外,而創造者也因為做出我的罪,被處以1700光年的流刑。」
「……這跟死刑不是一樣的嗎?」
「搭太空船移動時,應該會施加冷凍睡眠處置。」
也就是所謂的Cold Sleep了?這在地球外,已經是理所當然確立的科技了嗎?
反過來說,儘管科學力有著天壤之別,還是能想到這個方法,地球人也許還真不可小看。我們儘管慢了一整圈,但不知道是否有朝一日,也將展開太空旅行?
「這麼說來,妳說的那個做出妳的人,現在還活著了?」
「如果沒出意外,應該已經在太空中疾馳了一千六百年以上的時間。」
「那所謂的流刑結束後,這個人會怎樣?」
「不知道。看是要回去還是去別的地方,應該是隨這個人高興吧。」
先讓人過掉一千六百年,然後才說隨你高興,我看故鄉的星球也已經變了樣吧。不管是哪一種,在我看來都覺得像是叫人去死。
「別說這些了,你也差不多該說些別的感想了吧。」
異形又敲了敲碗。哪有什麼差不多,我就只是沒完沒了地嚐著一樣的味道。
「胡蘿蔔的嚼勁讓我愈來愈受不了,我覺得妳最好切得再細一點。」
「胡蘿蔔的切法不會影響營養的攝取,維持現狀就可以了吧。」
異形的眼睛述說著,她要聽的不是意見而是感想。
我都只吃到一樣的東西,感想哪有這麼快就改變?
我大口大口繼續吃。嚼豆芽,細細嚼著胡蘿蔔。
我嚼我嚼我嚼,力道漸漸衰退。嚼嚼嚼,嚼嚼,嚼嚼。
怎麼吃都吃不完。
我放下筷子,呼出一口氣。異形以責怪的神情指出:
「還有剩。」
「我肚子都鼓起來了。」
「胃裡應該還有空間,我可以保證。」
外星人似乎沒聽過八分飽這個說法。
「我晚點再吃。啊,就留到傍晚當晚餐吧。」
剩下的量拿來當晚餐都還很足夠。我面向這堆炒麵,重新坐正姿勢,雙手合十。
「謝謝款待。」
我說了以後才發現,吃之前我忘了說開動。因為外星人一直催我。
這個外星人,我是指右眼的那隻,伸手摀住嘴,露出非常典型的吃驚模樣。
「幹嘛啦?」
看妳嚇成這樣,妳當我是連一聲謝謝也不會說的木頭人嗎?
「什麼東西怎麼樣?」
相較之下,從肚子冒出來的異形被我問到,卻微微歪了歪頭。
她對我眼睛裡的異形似乎不只是不共有,連詳情也並未掌握到。我右眼裡的傢伙到底是什麼東西?
她掌管異形的什麼?
「沒什麼,什麼事都沒有。」
我懶得說明,所以簡單帶過。異形朝剩下的炒麵瞥了一眼後,對我說:
「如果有其他想吃的東西,我就做給你當晚餐。」
「……妳這糖果給得真明白。」
她以為這樣就能籠絡我嗎?她真的這麼想?多半就是這麼想。
我身體右側朝下,躺了下去。躺下來一看,就和安分待在桌子下面的小狗目光交會。小狗似乎剛睡醒,半張著嘴發呆。看著牠這樣,連我都覺得眼瞼幾乎就要變重了。
小狗繞圈繞個不停。牠朝著和我相反的方向離開桌子底下,到處晃了一會兒後,往我這邊過來。不知道是不是睡昏頭了。牠把橫躺在那兒的我當成障礙物,時而從我腳上跳過,時而從旁爬上我的肚子,忙得不可開交。之所以不太會叫,大概是因為異形將知識植入牠腦中吧。
異形稱小狗為汪汪。起初她顯得不知道小狗是什麼,相對的,對於人類的智慧就很豐富,感覺得出她的知識有偏頗之處。
「妳說過妳大概是一千五百年前來的吧。」
這個時間讓我很沒有現實感。說到距今一千五百年前,那可是古墳文化的時代。只要一個弄不好,外星人的存在就會留在傳承當中,被記載在教科書上吧。
多半會有一兩個民間妖怪故事裡摻雜了這傢伙。
「我並未精確掌握,但大致上有在數。」
「妳從那個時候就胡亂寄生在人類身上為所欲為嗎?」
我本來還以為這種傢伙都會墜落在北方的大地,撞出一個大空洞呢。
當然,選南極也行。
「那個時代我都在深海的生物間來來去去,持續沉睡。我出來已經是最近的事了,沒錯,是在十幾年前。大約十年前左右,我也曾經寄生在人類身上。」
「之前也有過啊……以寄生來說,倒沒鬧出什麼話題啊。」
也許就是會這樣,就不知道這個受害人,現在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活著。
「當時我和下半身一樣,連宿主的腦都納入支配之下。我離開時也多少調整了一下宿主的記憶,以免造成什麼不便,所以她多半什麼都不記得吧。」
她還不以為意地補上一句「雖然可能會多少有點副作用。」
果然從人類的觀點來看,這傢伙是屬於邪惡的一方。
「之前我也說過,要把人從頭到腳都徹底操作,是很消磨神經的事。人類這種生物細分過度,已經到了沒有意義的地步。只不過一兩年的活動,就幾乎把我蓄積的能量全都耗光了。」
「哦~~?」
要是她死了,地球是不是也就不用滅亡了?
「接下來十年左右,我都寄生在地底生物身上,不停地睡眠,等能量蓄積夠了,才來到外頭。」
「妳簡直像蟬一樣啊。」
呃,我反而想問她是不是曾經寄生在蟬身上。
我恍然理解到,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在夏天遇到異形。
「外星人有很多嗎?」
連我這種平凡得不得了的人,都這麼簡單就遇上了,相信多半是因為外星人人數就很多吧?
如果是這種理由,我就可以放心了。
「誰知道呢?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曾經見過銀色的生物。」
「銀色?」
不知道銀色和灰色,哪個對眼睛比較沒有負擔?
「是一群動輒活上幾億年,非常悠哉的傢伙。」
「億?妳喔。」
真的有人數過嗎?
「他們沒有固定形體,會擬態成主宰這個行星的生物,這點和我有相似之處。」
「那妳的創造者就是參考他們,創造出妳的嗎?」
異形並不特別否定,說也是有這個可能性。
異形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喃喃自語似的說道:
「如果你對外星人有興趣,只要在附近找找,也許就找得到幾個。」
「啥?妳說這是什麼話?」
要知道這附近連外國人都不太常看見啊。
「我在休息前,把我的感應器交給了人類。這樣即使我在休眠,只要有人拿著這個東西活動,感應器似乎就會偵測到本體的移動而持續發出訊號。如果有別的外星人偵測到這個訊號,也有可能被引來。」
也許吧──她難得最後補上這麼一句缺乏自信的話。
限定在這附近,是否表示就是有人擁有這個感應器?
說不定她的生活圈,從以前就是在這一帶。
「妳是交給上一個寄生的宿主嗎?」
「不是,是交給另一個人。」
異形的講解總是很簡短。看到她不試著說清楚的態度,我猜到了是怎麼回事。
她大概是根本沒說清楚那感應器的用處,就交給了對方。多半就是這麼回事吧。
不然怎麼會有人寶貝地保管那種找麻煩的東西?
「一旦打破,就會發生少許災害,但想來對方應該保管得很妥善吧。」
「妳說的少許,大概是多少?」
「這附近有坑洞存在嗎?」
這可不算是少許兩字的規模啊。我馬虎地遺憾了一下,心想這下我說不定明天就會死了。
「……奇怪?這樣……妳出來做什麼?」
我翻身時,順便問出了心中湧起的疑問。
「你在說什麼?」
「既然妳說的這個感應器有在運作,那還需要妳嗎?」
「要微調本體的軌道,就需要我覺醒。工程的最後階段,也會由人親手調整或查驗,也是一樣的道理。本體已經快要來接觸了,當然就得讓它確實撞上來才行吧。」
「我不會叫妳滾出這個星球,妳這傢伙就給我回到土裡面去吧。」
之後我們彼此都不說話,讓身體休息。小狗似乎也怕熱,先玩了一陣之後,鑽到桌子底下去了。以往除了我以外都不會有別的東西在動的房間裡,混進了足足兩個異物,本來應該會讓我靜不下心,覺得很焦躁,但現在即使躺成大字形,也不怎麼在意。
反而還在不知不覺間,說出了彼此的身世……我暗自反省,心想這樣不行啊。
弄得好像我們彼此敞開了心房似的,我低下頭,不讓自己被拖進這種氣氛之中。
從我的觀點看來,她是活生生的不可思議,所以多少會有點興趣也是理所當然,但異形會對人類產生關心嗎?即使真的萌生了這樣的好奇心,那應該也是針對全人類,不會對我個人有什麼想法吧?
她竟然為了討我歡心而幫我做飯,這種心思實在很有地球人的風範。
也許是在十年前的宿主身上學到的。
「……好了。」
既然她說要做,那傍晚就試著來點些什麼吧。
過去我極少為了要吃什麼而煩惱,所以未必找得到答案。但躺下來想著這種事情的感覺又很新鮮,很能消磨時間。
平常總是覺得那麼遙遠的假日尾聲,今天即使保持距離,仍然看得清清楚楚。
我吃著溫溫的手捏飯糰。連海苔都沒包的大團米粒,黏在嘴裡不走。
我把剩下的飯糰一口塞進嘴裡,就強烈湧出了一種在吃飯的感覺。
「滋味如何?」
「鹽加得不夠。」
而且包煮熟的高麗菜是怎樣?坦白說,咬起來的口感很微妙。
這天我空出了時間,所以在附近到處晃晃。我想到可能會有人貼出尋找走失愛犬的佈告,於是把會有人潮聚集的超市、便利商店、藥局之類的地方都繞過一遍,但沒看到這樣的布告。
那隻狗迷路的可能性眼看就要消失。剩下的不是被棄養,就是野狗了吧。
「只是因為我爬出來時牠就在附近,所以就寄生到牠身上。」
這是異形的說法。我跟她商量說能不能轉移到狗身上來取得情報,但她說「牠的思考太吵,讀不出來」,在關鍵時刻根本派不上用場。
不過即使有飼主在,兩年後還是會死掉啦。
當我把鎮上都繞過一圈,已經過了中午,現在正在公園裡休息。
這個在圍繞神木而建的廟宇隔壁的兒童公園裡,除了我們以外沒有人在。似乎有大量的蟬來到寺廟的樹林棲息,讓我籠罩在令人頭昏眼花的蟬鳴聲中。甚至覺得如果隨手往頭上一撈,都能抓到兩三隻蟬。公園本身的遊樂設施,就只有聊備一格的溜滑梯與單槓,再加上天氣炎熱,難怪沒看到小孩出現。
因為曬不到太陽,就選擇坐在樹旁吃午餐,也許是一大失敗。
是異形提議說「想看一下這裡」,我也就答應了她。
從異形開始幫我做飯,已經過了十天。
照理說人類的末日已經一步步逼近,我卻沒有切身的感受,只覺得夏天永遠不會結束。而這夏天也已經過了一半左右,從大學生們迎來暑假後,四周就很吵鬧。我租的是做學生生意的公寓,所以鄰居們的房間裡有人在的時間也就必然會增加。
我養在房間的狗太吵而惹來鄰居上門抗議的情形,目前並未發生。真要說起來,那隻狗真的成天都在睡,坦白說這幫了我大忙。
只是話說回來,要是就這麼找不到人接手,也就只能由我繼續照料牠。
我一邊困擾地想著都自顧不暇了,哪裡有心思去照顧狗,一邊抓起第二個飯糰。
我現在吃的飯糰,也是異形捏的。我要異形在捏之前先洗手,就不知道有沒有用。就如先前所說,這種說不定含有某種太空細菌還是什麼東西的飯糰,和煮熟的高麗菜一樣軟趴趴的。我期待第二個會比較好而咬了下去,但果然還是高麗菜。
「這一個的滋味如何?」
「刺激不夠。」
最近她似乎懶得問了,跳過了營養云云。
相對的,她開始要我詳細說出針對滋味的感想。實在是希望她不要在我吃同一種菜色吃到一半,就連問我四五次。我並不是懂得那麼多詞彙的人,要我換個說法會讓我很為難。
可悲的是,我已經漸漸習慣與異形的同居生活,抗拒的摩擦已經轉弱。
要是這樣可以吃得胃下垂,應該就更能表達拒絕的意思,但外星人就是不一樣。
這些擺脫過重力的人,對重量的意義似乎理解得更深。
「對了,都沒看到那個傢伙啊。」
我一邊吃掉手指沾到的飯粒,一邊對異形說起。異形似乎也立刻猜到我是指誰。她拉起垂下的身體,占據了我的正前方。
「不是在伺機而動,就是……」
異形說到這裡,想了想該如何遣詞用字。眼睛裡的異形則早就按住頭蹲著。
「就是已經安排好,只等著收成,這種狀況也是有可能的。」
「……而且我也會被牽連進去。」
「應該會吧。」
雖然早就知道,但異形並沒有覺得過意不去的跡象。這種生物和明理無緣。
我吃完第三個飯糰後,就在原地休息一會兒。我在樹蔭的保護下,朝太陽照到的地方看去,就不由得想繼續躲在樹蔭下。四周有很多高大的樹木,所以沒有風,但光是能遮住陽光,就已經相當舒適。今天的熱,多半也是因為濕氣很重吧。
我一邊讓血行遍鼓起的肚子,一邊發呆。異形也仍然把手肘撐在我的腳上,看著天空。如果不去看她是從我肚子冒出來的這一點,這個在我腳上安居樂業的異形,倒也像是狗或貓。我有點好奇起來,想知道一滴汗也不流的她,是如何看待夏天。
樹木的枝葉把周圍遮得陰暗了些,再過去則有著開闊的天空。看著一團團的雲微微由左往右流動,皮膚就一陣戰慄。
這個景色,也將在兩年後消失。
無論頭上的這些蟬,還是寺廟,都會被轟掉。一把建築物包括在內,想像就變得稀薄。
大概是因為我不曾看過建築物倒塌的情形,才會覺得欠缺現實感吧。
如果真的會在兩年後死掉,概略算下來,大概就是七百天又多一點。過了十天就表示……我試著屈指計算,把這個比例套進本來的平均壽命,算著算著,就會知道已經用掉了相當多的天數。
只是以我的情形來說,即使壽命有幾百年,多半也不會想太多,就這麼活著。
去除人際關係,思考就會變得單調。一個人生活至今而了解到,活著是一件很單純的事。可是正因為單調,思考才會弱化,變得只能思考活著這件事。
想逃避繁瑣的人們,多半會覺得這樣也無所謂,但大多數人都會害怕變成這樣。
一個人生活,會變得像是為了睡覺而活著。
因為今天和明天一成不變,也就不再有理由醒著很久。
……而再過不久,這些苦惱與哲學,也都將消失在地平線的另一頭。
包飯糰的保鮮膜,在手中揉得皺成一團。我忽然攤開手掌,抓住邊邊,在眼前攤開來一看。想來我應該是第一個吃到外星人手捏飯糰的人吧?仔細回想起來,就發現像這樣在外面吃些像是便當的東西,也是我的第一次體驗。學校遠足時,爸媽不曾幫我做過午餐。要說我都不會因此自卑,那就是騙人了。
我看著剩下的保鮮膜,情感的碎片就摩擦出聲。
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往這個星球走近了一公釐左右?
「我說啊。」
總覺得我對異形總是這樣說話。因為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而我也不曾告訴她我叫什麼名字。包括小狗在內,那個房間的房客都沒有名字。
「幹嘛?」
異形的回答也始終冷漠。雖然我也沒有要她熱情回應。
現在的我要的是……
「我只是死馬當活馬醫地問問,不能不毀掉這個星球嗎?」
其實我並不怎麼期待,只是提起這個我們不太會談到的話題問問看。
異形起身,湊過來看著我。
「為什麼?」
「哪有為什麼,大家不可能會想死吧。」
精神還沒崩潰的人,基本上都會是著活下去。走在路上時,要是看到有汽車從遠方朝自己衝過來,就會掙扎著想躲開。生物的本能就是會想遠離死亡。有命活下去才有物種可言,這是人類共通的情形。
「不是這樣,我只是納悶你會說出這種話。」
她以為我是對生死看得這麼開的人嗎?
「之前我不也說過我不想死嗎?」
「說過是說過。」
異形仍然顯得不信服。
我注意到有東西在動而看過去,就看見蟬從樹上掉下來。牠在空中張開翅膀,趕緊飛到另一棵樹上。隨著夏天深了,也開始有虛弱的蟬出現。
「我只是想到既然不用堅持要這顆星球,那麼換別顆星球是不是也行。」
「這就是所謂的怕了嗎?」
「才不是這樣。」
是一種淡淡的期待,覺得既然跟異形親近了,是不是總該有這點好處。
異形抱住手肘,像是在深思。我等待的期間,持續暴露在蟬鳴聲之中。
再加上全身噴出的汗水,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正被瀑布打著。
過了一會兒,異形說出了答案。
「如果我和下半身離開這個星球,從現在起把本體往別的地方引導過去,也許可以避開正面衝突。」
「哦。」
我微微探出上身。
「可是我們無法單獨擺脫這個星球的重力而離開。」
「原來如此……」
我縮回來靠到樹幹上。眼睛裡的異形在揮手。
「這樣啊,原來不成啊。」
那就只能擔心受怕地死掉啊。所幸現在的工作很忙,很會累積疲勞。
只要覺得一天很短,相信感受恐怖的時間也會減少。
「我也有問題要問你。」
「嗯?」
異形瞇起眼睛,像是要看穿我臉上浮現的事物。
「你活下去要幹嘛?」
這個問題,即使和整個星球的生命相比,也不算小。
「就算活下來,你還是一個人過活。相信以後也是一樣吧?」
「……應該吧,然後呢?」
「你不生子女,也不達成偉業。你活下去有什麼用?」
她以真摯的眼神,逼我敘述活下去的意義。
每個人都至少曾經不小心在這深邃的疑問山谷上踏空一次,但我沒想到竟然會差點被外星人給推下去。我活著有意義嗎?和爸媽一起住,獨自蓋著棉被時,我也曾經在黑暗中,對抗隨著自我厭惡一起來到的這種疑問。
而這個問題繞了一圈,再度攔在我面前。說不定一輩子都會纏著我不放。
「……我沒什麼學問,根本想不到人活下去的理由。」
無數生物相連,拉起線所組成的世界
把身體塞進這小小的縫隙,壓低呼吸,孤獨延續生命的生物,具有的存在價值。
這個難題未免太壯大,個體無從發現答案。
「可是妳也有不懂的事。」
異形挑起右邊眉毛,問我是什麼事。右眼裡的異形也露出同樣的表情。
我把食指伸到鼻子前面,同時指著她們兩個。
「真要說起來,身為地球人,認識妳這件事本身就是豐功偉業。」
和有知性的外星人相遇,不可能被歸類為人生常有的一部分就了事。一旦公開外星人的存在,光是這件事就能讓我名留人類歷史。我有這個權利。
這個絕對不會行使的權利,讓我說話變得輕盈。
外星人放下了眉毛。她輕輕撫摸,撥開我的瀏海。
「……是這樣的啊?」
她有了一陣停頓之後才回答。不知道這陣停頓當中,在異形心中翻騰的是什麼情感?
異形轉過身去,和我並肩面向前方,靠了過來。
「這樣啊。」
異形再次做出的回答很平淡,然後不再說話了。
她看著前方景色的臉上,並未露出表情。
我惋惜談話就這麼結束,正要開口。但我的確沒有學問,沒有能把談話繼續下去的口才。到了緊要關頭,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無言的時間流動。太陽躲到雲層後面,一時間影子就像流水似的攤開。
些微的風從樹林的縫隙間穿過,搖動了各式各樣的事物,為異形的頭髮賦予了精氣。


說來說去,我們後來還是在外頭閒晃到傍晚。異形不時會想擅自跑出去,所以我就順著她的意思,結果身心都比一個人走更累,相信今晚應該會睡得很熟。
我在公寓附近和鄰居擦身而過。是住在左側房間的女大學生,她緊緊握住錢包,全力從我身旁穿過。她揮起的手臂撞到了我的手肘,但我回頭時,已經不是可以叫住她的距離。看她那麼急,不知道是打算去買什麼。
她跑過的軌跡,看起來像是發出彩虹色的光芒,會是我的錯覺嗎?
「剛剛的難道是?」
異形把頭探到襯衫外,看著鄰居的背影。說得精確點,似乎是在看著那像是被灑出來而淡淡散開的虹彩,還難得顯得驚訝。
「怎麼啦?妳該不會說剛剛那個人也是外星人吧?」
「是不會啦,可是……」
異形說到這裡,不解地住口不說,笑了笑。
嚴格說來,是右眼的異形用手遮住嘴,露出微笑。
「這個星球雖然沒有很強的重力,卻似乎有著確切的引力呢。」
「妳在說什麼?」
她似乎不想說破,維持在以這個外星人來說難得含糊的形容。
「我在自言自語。也算是盡一種道義。」
異形自己做出結論,縮回肚子去。未免太我行我素了吧。
我放棄解決增加太多的謎團,回到房間去。
一走進房間,就和像是等不及我回家而坐在玄關的小狗面對面。
午餐明明有好好吃,卻已經在討晚餐啦?
「明明一直在睡,肚子卻餓得真快啊。」
我先脫掉鞋子,然後抱起小狗。這隻狗搖著尾巴,張開嘴。
一種眼熟的灰色,從牠大大張開的小嘴裡擴散出來。
「啊。」
我無法動彈。對於這種像是布匹或糕點麵團一樣攤開來蓋住我的灰色,我完全無從抵抗。但身體擅自有了動作。我做出相當勉強的後仰,弄痛了後頸,但總算躲過了灰色的擁抱。要是留在那像是大型生物咬合的嘴裡,相信連我在內,都已經完全遭到捕食。
但我也並非完全躲過,有如觸手一般從灰色的邊緣伸出的十根手指,在張開時狠狠從我臉上剜過。右邊臉頰燙得像是燒焦,臉的正中央則和一種像是皮開肉綻到連骨頭都露出似的痛楚沾黏在一起。中間沒有任何緩衝,徹骨的劇痛讓我全身動彈不得。光是跪在地上忍耐疼痛,就已經讓我無暇他顧。
代替我和這個從小狗嘴裡跳出來的傢伙對峙,是異形的工作。
從肚子冒出來的異形,像是護著我似的站到前面。
「你突襲失敗了,還要繼續嗎?」
異形舉起我的右手,對灰色塊體這麼問。這傢伙多半是躲在小狗體內伺機而動,看到他在公寓地板上爬行的模樣,就讓我冒出的汗水全都消了。
感覺就像闖進了恐怖片的螢幕裡。
這個化為腳形狀的物體,把劇烈的痛楚留在我右邊臉上,就撤退了。他響亮地打破窗戶,逃到外面去了。我睜大剩下的左眼,看著碎玻璃灑了一地。
「……嗚,真的好痛。」
我太大意了。不,是太不設防了。
根本不需要堅持寄生在哪種宿主身上。對方的想法遠比我有彈性。
我的臉很燙,上上下下都滾燙,讓我無法確定傷口的位置。
異形來到我左側。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似乎有點慌張,或是著急。
「你沒事嗎?」
「很正常,只看得到妳。」
我的右眼本來就已經處在功能半毀狀態,就算受傷,也沒有任何衰退。
這右眼的異形,盯著我的中心看。她真的像是沒事。
「剛剛那下,是妳控制了我的身體移動吧?」
「事情太突然,所以我沒能完全躲開。」
「不,就算是這樣……」
也很夠了。我差點道謝,但說起來要不是有她在,我根本就不會受到這樣的傷。
一想到這裡,就忍不住口出惡言。
「從妳來了以後,我都只有倒楣的分。」
「看來是這樣呢。」
我已經不會再對異形不當一回事的態度生氣了。我只說聲:「就是這樣啊」就輕輕帶過,按住臉察看小狗的安危。由於下半身出入時讓牠撐大了嘴,小狗已經躺在那兒失去了意識。我輕輕一碰牠的腳,牠立刻就睜開眼睛跳了起來,讓我放心了。
「要不要緊啊?會不會有後遺症?」
「如果你希望,我是可以去看看。」
異形的手指碰了碰我的嘴唇。我想起這意味著什麼,胃和心臟都縮了一下。
「……那麼,拜託妳了。」
「你對汪汪真的很慈悲啊。」
也不知道她是諷刺,還是單純陳述事實,異形留下這句話後,就讓我嘔吐一聲,撐大我的嘴鑽了出去。噁~~受到這種筆墨難以形容的痛苦侵襲,再加上臉上的痛也還沒平息,讓我後悔自己判斷錯誤。我正口吐白沫滾倒在地,她又撐大我的嘴跑了回來。這根本不可能習慣,讓我痛苦得打滾。我還挺認真地心想,要嘛妳就出去,不然就給我一直待在肚子裡。
「下半身沒有把一部分留在牠體內,看來純粹只是拿牠當掩護。」
「……是嗎?」
心臟跳得很吵,但我鬆了一口氣。然後我擦擦嘴,看向打破的窗戶。
好好打開窗戶的鎖不就好了?要知道被房東罵的可是我啊。
「他應該回到寄生的人類身上了吧?」
「嗯,這樣啊……會馬上跑來嗎?」
「應該會吧。他應該也會認為我操縱你行動而耗費了能量。」
既然這樣,我也不能只顧著痛,得展開行動才行。
我走出公寓。雖然猶豫該不該帶小狗去,但我相信異形「他不會用同樣的方式」這句發言,把小狗留在房間裡。
「我先跟你說,要是下次他再鑽進來,我會考慮連汪汪一起殺了。」
「如果真的發生,妳會動手殺牠嗎?」
「那當然。除此之外,沒有辦法保證生命安全。」
從中感受不到堪稱冷徹的堅定,透出的是一種稀薄的冷酷。
看來要跟異形當朋友會很困難。
接著我去到外面看看,但不知道去哪兒才好。我一邊漫無目的地邁步前進,一邊對異形尋求意見。
「我是滿心不情願,但如果要迎擊,我該去哪裡才好?」
我也想治療傷勢,但腦子運轉不靈光,無法決定優先順序。現在多半聽異形的指揮,才是比較冷靜的判斷。儘管處在窮途末路,但像這樣信賴異形,就讓我覺得自己已經遠離了人類。
接著我停下腳步等待,但異形不回答。
「喂?怎麼啦?」
平常不會猶豫的異形不說話,讓我忍不住湊過去看她的臉。
異形儘管抬頭回應我的視線,卻仍不開口。
「喂~~」
我們明明沒時間了,這樣好嗎?我做好了唯一一種心理準備,就是無論那個下半身什麼時候獨自移動過來追我們,我都不會震驚得呆住。異形先閉上眼睛,然後……
「我要借用一下你的身體。」
「啥?」
意思就是說,她又要操縱我了?
從她不是擅自接管,而是先要求我答應這點看來,似乎多少有在跟我客氣。
「不用擔心會加深同化,你已經充分適應我了。」
「聽起來可像是劇毒已經跑遍全身所以多加點毒也沒關係啊。」
而且說我適應她?確定不是相反嗎?
不管是哪一種,我都不會高興。
我嘆了一口氣,想了一會兒,但還是答應了。
「要馬上還我。」
「我知道。」
異形從肚子消失。我吸一口氣,做好心理準備,緊接著視野就轉為黑暗。
感覺就像水位上升,讓我連頭頂都沉入水中。
即使沉入黑暗深淵,異形仍不從我體內消失。
她朝我伸出手,像是尋求什麼似的動著嘴。


等我下次醒來,人已經躺在一張長椅上。我在掌握狀況前就想動,結果額頭撞在椅背上。我按住鏗一聲撞得輕快彈開的腦袋,滾下椅子起了身。我坐在長椅邊邊,環顧四周,發現夜色已經降臨。
我搔搔頭,心想這可不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嗎?
回頭一看,有著一棵遮蔽住長椅的大樹。白天有蟬停在上面,多半吵得不得了,但現在則只聽見遠方傳來年輕人的說話聲。我轉頭看去,看到沿著坡道上去,就有一棟很大的建築物。像醫院一樣排得整整齊齊的窗戶洩出了燈光。
我極少在深夜來到這種地方,所以花了不少時間,但總算注意到這裡是山坡上的大學。
我為什麼會待在這裡?我縮起背部,看了看肚子,但什麼都沒冒出來。
「喂?」
「找我嗎?」
她立刻長了出來。啊,果然還在啊?
「妳要辦的事情辦完了嗎?」
「嗯。」
右眼還是老樣子,但並不會連左眼都被異形遮住。和借她身體之前相比,似乎也沒什麼兩樣。要說有什麼不同,大概就是睡在長椅上的影響,導致身體關節在哀嚎。
「是怎樣?一切都在我睡著的時候結束了嗎?」
「什麼都沒結束。」
「那妳是去準備了什麼打倒下半身用的計謀嗎?」
「不,完全跟這無關。」
異形立刻否定……說到這個我才想到,這個異形不會說謊。
她和人類有著明確的差異,這點也顯現在這個部分上。
「我只是確立了今後的行動方針。」
「方針啊……」
「還有,你的傷我也修復好了。」
異形摸摸我右邊臉頰,像是要摸個清楚似的,手掌貼在我臉頰上。
異形的手像夜風一樣冰涼,讓我背脊一震。
「傷……啊,真的耶。」
右邊的臉已經不痛了。即使伸手去摸,也覺得似乎已經恢復原狀。
外星人妳真厲害。我差點就要大改她在我心中的評價,但在這之前,有一件事我想知道。
「妳說修復,是怎麼修復?」
「我非去一個地方不可。我來指揮,麻煩你移動。」
她露骨地無視我。中間完全沒有停頓,簡直像是要我懷疑她。
附近沒有鏡子,所以我也無法查看,但就是只有不祥的預感。
異形的右手從我臉上拿開,然後她看著她的手掌。
「怎麼了嗎?」
「沒有。」
異形放下手,簡短地回答一聲。眼睛裡的異形緩緩搖了搖頭。
「要去的是今天中午我們去過的公園。」
她告知的去處令我意外。
「那裡有什麼?」
「去了就知道。」
她答非所問,但事到如今,我也沒辦法逃命到別的地方去,所以決定奉陪到底。
我一起身,就被手腳的沉重嚇了一跳。感覺就像是用繩子綁住另一個人的手腳,將他拖著走。
「不用慌,畢竟他也消耗得很嚴重。」
異形很淡然所以不容易看出來,但這麼說的她自己也有氣無力。我看著太陽已經下山的四周,想通這是因為她操縱我的身體相當長一段時間。
時間在我毫無記憶之下進行,這其間身體卻還在動,這個事實確實讓我恐懼,但我仍然動起沉重的腳往前進。
走下從大學延伸到鎮上的長坡道,腦中就浮現下山這個字眼。回頭一看,墓園就像與黑夜中的山同化似的,占據了整片光景。我冒起冷汗,心想原來我平常是在那種地方靜心。夜色就是這麼深,深到足以讓妖怪或怪物的傳說誕生。
下山到鎮上後,我在晚上看得見的範圍內警戒四周。要是悠哉悠哉走過去,有沒有可能在途中受到襲擊呢?異形說對方很快就會來攻擊,卻迎來了夜晚,而且其間也沒出事,真不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
異形什麼都不說,所以我儘管嚇得幾乎腿軟,還是繼續朝公園前進。一群吵鬧的傢伙,就像主張他們要開始去喝醉似的被吸進居酒屋,我則與他們相反,背對燈光前進。所謂躲進夜色中的妖怪,說的會不會就是我?
路上異形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是個很適合一個人活下去的人。」
我突然得到這句評語。我一邊在腦海中想起從我肚子長出來的她,以及留在房間裡的狗,一邊點點頭。
「妳對懶惰蟲給的評語可真是好聽。」
所謂的懶惰,就是不要求自己改變。
如果忍耐得了,這也是一種度過人生的方法。
有人重視朋友,有人適合一個人活下去。
兩者都只是合適與否的問題,沒有優劣之分。
「你有辦法一直維持下去嗎?」
她問這個問題時的眼神讓我很陌生,很像一種即使在其他地方看得到,但我在自己家就是找不到的眼神。這種陌生而且令我覺得高姿態的視線,令我有點想退縮,但我仍然深深吸進一口夜晚的空氣,挺起胸膛。我一邊回想起自己的年齡與歲月,一邊伸出拳頭。
「我會辦到。」
因為我對自己選的路並不後悔,也不想後悔。
「這樣啊。」
她對我的決心所回的這句話,不可思議地深深沉入我的心裡。
我不太常聽見異形說這三個字,但覺得每次她說這三個字,都隱含著某種東西。充滿了一種從底下撈起稀薄感情的感覺。
我對於異形也有生物的感覺這點,已經有著充分的確信,讓我能夠這麼想。
路上被紅燈攔住時,我搔了搔頭。
說這個有點像是對決戰時刻的氣氛潑冷水,但我非趁現在說不可。
「要是打起來,我有把握派不上用場。」
我連一支火焰噴射器都弄不到,所以根本不構成戰力。
「會用那種野蠻手段的,只有地球人和下半身。」
異形一副以智慧為傲的模樣否決了我的說法。右眼的異形用雙手對我做出把眼鏡重新戴好的動作。以前她可曾展現過什麼霸王硬上弓以外的手法?
綠燈了,我在人行道上走著走著,異形就把手指伸進我的肚臍。
我嚇了一跳。
「幹嘛啦,喂,不要這樣。」
「事情結束後,你最好去吃飯。你的腸胃在抗議食物枯竭了。」
異形從襯衫上面探頭來多管閒事。
我想起今晚我還沒說想吃什麼。
「我就先說一聲,我想吃味道重一點的東西。」
「也好。」
會覺得異形的表情變得柔和了些,是因為我的心情不一樣了嗎?
說著說著,我們抵達了離鎮上有點距離的寺廟。一路上沒遇到什麼阻礙。在寺廟附近,蟬連晚上也在叫。蟬鳴聲就像轉動夏天的引擎驅動聲。
「連晚上也很有精神啊。」
「牠們應該就是活得這麼拚命吧。」
異形表達令我意外的善意見解,也許是因為在地下曾經受牠們照顧。
「趕上了啊。」
異形朝寺廟瞥了一眼這麼說。我正要繞過寺廟前往公園,冒出來的異形就指了指寺廟說:「到這裡就好。」鬱鬱蒼蒼的樹林隨風搖曳,像是在對我招手。
「是要去找寺廟商量怎麼對付外星人嗎?」
「還有時間,我想跟你聊一下。」
異形打斷我的諷刺,提出這個提議。她不太會主動提出這樣的提議,而且又是在我正想著她打算開始什麼計畫的時候提起,打亂了我的步調。
「嗯,是沒關係啦……」
我在通往側面祭壇的樓梯坐下。一坐定不動,肩膀就更加感受到寒意。
「應該就快要來了。」
異形喃喃說道。是指下半身嗎?也是啦,除了他也沒有別人了。
「妳是跟他約好了還是怎樣嗎?」
「算是吧。」
異形閉上眼睛,也許她本人倒也挺緊張的。
畢竟要對付的是想吃了她的對手,而我也不能置身事外。
我心想,這種時候可以就這麼坐著嗎?忍不住想起身,但又沒有事情可以做。
「那麼,妳說要聊什麼?」
「我沒有任何話要說。」
「……妳喔。」
她找架吵的本事實在很高竿啊。如果她是人類,我一定馬上就上前跟她扭打在一起。
「要說的話是沒有,可是……」
閉上眼睛的異形說得吞吞吐吐,像是在選擇遣詞用字。
「但是?」
「拿你在全人類當中比較,可以說是優秀的部分非常少。」
突如其來的壞話,而且難得的是我還聽得出她說了謊。
「妳嘴都在抽筋了,怎麼不乾脆講清楚?」
「沒有。」
連很少都沒了。我正心想她還說得真乾脆,臉頰不由得抽搐……
「可是,我從認識你的這件事當中,感受到了一種意義。」
「啥?」
「你不是對地球人,是對我而言有意義。」
她手肘撐在我胸口,抬頭看著我的臉。
急速接近的異形與她的話,讓我不爭氣地心臟怦怦亂跳。
被夜風吹動的瀏海,發出像沙子流洩似的嘩啦聲。
我困在這種不可能聽見的聲響當中,好不容易才應了聲。
「……這、這樣啊。」
「就是這樣。」
異形扭轉身體,正視寺廟正面。我感覺到她散發出來的氣氛變了,迷濛的視線也跟著定住。異形縮起身體像是要集氣,然後……
「我很感激。」
最後這句話聽起來不是對我說,而是要說給遠方的人聽。
隨著一個在地上爬行的低矮影子接近,我自然起了身,但立刻又坐下去。
「你坐在這裡不要動就好。你聽好了,絕對不要動。」
「喔噗,噗哈。」
異形這麼吩咐我,然後從我口中跳了出去。她這麼一出去,害我根本沒有辦法發出疑問聲。跑出去的異形灰色塊體從空中飛過,攀到一棵樹上,然後寄生似的埋沒進去。下半身的目光跟著她跑,也同樣離開男子身上而追去。
之後他們就在寺廟中,展開了一場捉迷藏。兩個影子就像漫畫裡的忍者一樣,在樹木間飛來飛去,而我只能坐著觀戰。兩者都是黑暗中蠢動的灰色,但我光是看著,就分辨得出我認識的異形是哪一個。
雖然不知道異形一直跑是有什麼目的,但速度是下半身占上風,眼看她已經慢慢被追上。我只是旁觀,卻忍不住想起身,焦躁讓我手心冒汗。擺脫下半身寄生的男子,則昏倒在寺廟入口,就這麼不動。
異形彷彿在爭取時間,逃個不停,過不了多久,她的邊緣被咬住。異形幾乎被抓住,速度跟著減慢,跳不到本來想攀上的樹木。和她展開扭打的灰色塊體長出兩隻腳,圈住了異形。兩個塊體就這麼落到地面,下半身的斷面就像一張嘴似的切開來,一口咬上異形。異形也同樣從塊體伸出軀幹、手以及頭部。她的軀幹,已經有一半左右遭到下半身吞噬。
我看到這種情形,已經有了動作。
異形全不介意受到侵蝕,扭動身體,把手臂插進下半身的接合處。
異形的軀幹一口口遭到吞噬之餘,不顧一切地動著手臂翻動,進而抓住了某種東西。她抽出的手上有著一個東西,儘管因為太暗而讓我看不見,但看來是個小小的白色物體。
異形拿到了這個東西後,對下半身說:
「多虧你比較優秀,可幫了我大忙啊,下半身。」
異形一邊拖著身體移動,一邊發笑。我震驚不已。
但看起來在笑的是右眼的異形,實際的異形則淡淡地面不改色。看到她的軀幹正被下半身漸漸吞沒,我跑了過去。
我想拉她的手,把她從下半身口中救出來。
但異形看到我跑過去,不但並未抓住我手,反而伸手推開了我。
她所灌注的力道,加上出其不意地抗拒,讓我往後飛了好一段距離,坐倒在地。
「我說過要你別動,離我遠一點。」
她的聲調明明沒有強弱變化,聽起來卻像是蘊含著平靜的怒氣。
我受到震懾,正想退開一步,異形就心滿意足地看著我。我拿對她這種態度看不順眼當作反抗的理由,想再度跑向她。
異形看出我的動作,有了行動。
「有一件事,我要趁現在跟你道歉。」
異形已經被吞掉一半,卻說得老神在在。
住在我右眼的異形,與她的動作同調,慢慢轉過身來。
動著嘴的,是這邊的異形。
「其實我不必特地經過嘴巴,也可以從你身上離開。」
「這!」
這是怎樣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這是怎樣。
我的注意力被這句話分散,跑向她的腳步停下了。
我尚未反駁,這個東西就來了。
異形喃喃說道,我就是在等這個,而她視線所向之處……
當我看清楚的瞬間,太陽與火光已經讓夜晚變成白天。
夜晚的太陽灑落到地面。
爆炸與衝擊讓我的耳朵一瞬間什麼也聽不見,迎面而來的光把我撞倒。我無從抗拒掀起的地面,整個人就這麼一路摔到寺廟邊邊去。重重撞在牆壁的背部劇痛,讓我把手腳碰撞到強韌樹幹的痛楚忘得一乾二淨。
隕石。是隕石墜落了嗎?
因為滲出眼淚而縮小的視野當中,一條光的尾巴吸引了我,讓我想也不想就抬頭看去。
於是我看見了。
看見墜落下來的隕石畫出V字形軌道,消失在空中。
就像在地面彈跳似的,只留下了大規模的爆炸痕跡。
太離譜了。
隕石就像火箭發射似的飛走了。
隕石朝著夜空留下一道光的軌跡而飛走,沒有要回來的跡象。
墜落現場之中,有著被壓扁得不成原形,更因高熱而變得像焦炭的灰色殘骸。我的目光順著輪廓描過,才勉強看出有著像是腳的形狀。那裡是異形他們先前所待的位置。我茫然地看著,隱約理解到異形為什麼指定了這個地方。
墜落現場中留著下半身的痕跡,但完全沒有她的,沒有異形的痕跡。
隕石的軌道已經不只是不可思議,根本是瘋了。
該不會是她附身到隕石上加以操作?
被衝擊掀飛而遊蕩的蟬,也沒有螢火蟲的風情,在寺廟中飛來飛去。
燒焦的泥土氣味瀰漫在寺廟中。
之後我盡可能想逃避這一切似的仰望夜空,凝視遠方。
「……喂~~?」
我身體發麻,站都站不起來,大聲呼喊看看。
聲音被遊蕩的蟬蓋過,並未送到空中。


即使昨天發生過不得了的事情,到了隔天,理所當然的明天仍然來臨。
我幫小狗做了早餐後,看看冰箱裡有什麼東西。
她最後幫我做的,幫我做了放著的晚餐剩飯,還在裡頭。
我一回到家,就看到晚餐已經幫我準備好。
「……………………」
調味理所當然地淡,量則非常多,無視於我胃袋的需求。
我正要伸手去拿這昨天吃了一半左右的晚飯,卻停住了動作。我的手肘內側關節腫痛,帶得背上與腳都抽筋。昨天的傷勢完全沒好。
我縮回伸不直的手,關上了冰箱。
朝開著沒關的電視看去,看到節目在報導昨天隕石墜落的現場。那個和下半身一起過來但後來昏過去的男子,在接受訪問時喊著什麼:「Universe!」
我看了一會兒,然後關掉電視的電源。
假日的隔天是上班日。我心想這是理所當然,空著肚子就走出了公寓。
一走出房間,左側房間的鄰居正好回來。
看到她低垂的眼睛濕濕的,平常我根本不會在意,今天卻忍不住停下腳步。
她打赤腳,全身都是泥巴,讓我想像起她發生了什麼事。
「妳在哭嗎?」
我跟她也不熟,但還是忍不住問候一聲。
被我這麼一問,她正要抬頭,但又想起自己現在處於什麼狀況,立刻又低下頭。
從她低下的頭傳來抽鼻子的聲音,然後──
「這是高興的眼淚。」
鄰居回答完,就進去她家裡了。
聽起來就像是在逞強,但更重要的是,她的眼淚連我的心都弄濕了。
眼淚慢慢滲進乾枯的表面,讓先前麻痺的事物甦醒過來。
看到別人的眼淚,我才終於切身感受到異形已經不在了。
我背靠在公寓的牆上,抬頭望向她飛走的上方。
不巧的是我仰望的天空烏雲密布,即使到了晚上,也不覺得看得見星星。
我吸了吸鼻子,但沒有流鼻水;擦了擦眼睛,但並未流眼淚。
我和她的離別,並未伴隨會讓人哭喊的痛楚。
我心想,那還用說?
吸了眼淚而脹大變重的離別話語,又怎麼會適合我們?
所以我也跟著大喊:
「Univer────se!」


異形消失,小狗留下。
鋪天蓋地灑下的蟬鳴聲都已經漸趨平息的八月底。也不知道是不是忙著趕暑假作業,騎著自行車在街上跑來跑去的小孩子身影也都不見了。之後只要這像是絞緊皮膚的炎熱也縮回去,夏天就會結束了。二十二歲的夏天,即將溶解消失。
我蹲下來,搔了搔腳。我一邊看著小狗吃晚飯,一邊摸著牠的背。牠蓬鬆的毛底下,有著狗溫暖的,不,是火熱的背。坦白說,這種熱在夏天有點過剩。但會覺得這樣很溫暖的時候,很快就會到了。冬枯的季節看似遙遠,其實意外地近。
但即使積了雪,今年夏天留下的事物被埋沒,應該也不會消失吧。
異形另外還留下了一樣東西。
我用手遮住左眼,這樣一來,就可以看見她灰色的背影。
右眼的異形仍然賴著不走。即使本體都不見了,這毛病仍然不會痊癒。
起初我的確是有些多愁善感沒錯啦,但過了好幾週,仍然沒有變化,所以最近只覺得喂喂妳搞什麼。這種東西不是應該要消失得乾乾淨淨嗎?我本來心想,她難道都沒有船過水無痕的精神嗎,但要是她收拾善後,難保不會把整個星球都打掃掉。
說得更深入點,我的右邊臉上也留下了一種改變。平常我不會意識到,但在太陽下查看,就看得出摻進了些許的灰色。被下半身剜過的部分,並未留下一丁點傷痕,相對的卻有了不一樣的顏色。每次看到這些顏色,我就會想起她所用的「修復」這個說法。
我懷疑她會不會其實還留在我體內,掀起襯衫看看,但我只找到我的肚臍。而且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麼,小狗卻探頭來舔我的肚臍。我嚇了一跳,失去平衡,手撐在地上。
小狗若無其事地縮回去,搖動身體吃著碗飯吃得津津有味。
「你啊。」
我一出聲,小狗就一副:「找我幹嘛?」的表情抬起頭來。看到牠一臉不覺得自己有錯的表情,我的氣也消了。
「好吃嗎?」
我一如往常地問牠有關味道的感想,小狗就又吃了起來。既然要用態度表示,那也很好。
幫小狗做飯,我也已經習慣了。然後我對自己的飯菜,也變得講究了些。這也許是聽了她的話,因為她一直嘮叨地要我多攝取營養;也可能是因為我想到一旦營養斷絕,寄生在右眼的異形也可能會跟著消失。
我癱坐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在射進左眼的些微光線下抬起頭。拉上的窗簾,乘著電風扇的風而舞動。我動了念,起身拉開窗簾看去。
塵埃飛舞之餘,遠方有著紅色的天空。
那種色彩比橘色更深邃,與白天看見的藍天形成鮮明的對比。兩者的共通點,大概就是都更加強調出來去的雲朵有多麼的白。一朵朵飄在空中的雲,顯得非常低。
天空是一片紅海,看上去就像是有巨大的東西在裡頭游泳,白色的鱗片剝落而紛紛下墜……總覺得莫名其妙啊。心中一股說不清楚的感情在翻騰。我是不是聯想到星星燃燒的光景,被帶起了不安呢?總覺得會發生什麼事情,讓我忍不住凝神觀看,豎起耳朵傾聽。
她會從這片景色的另一頭跑來嗎?
眼睛裡的異形始終背對我,絕不轉身。留下的也許就像是蟬褪下的空殼。始終把看起來很堅硬的後腰朝著我……真沒禮貌。
然而,她的腰與背影不時會搖動,像是要轉過身來。
這帶給我一種預感,告訴我說她多半會永遠留在我體內。
異形去到哪裡了?而這個星球又要朝哪裡去?
一切都取決於消失的她。
不可思議的是,我轉著這樣的念頭,卻不覺得恐懼。也許是因為接觸過了她的為人。
她是懷著什麼樣的心境,從我身邊離開的呢?我任由地下鐵的電車搖著我,有了時間思索,但得不出答案。我連自己的心境都掌握不了,更無從得知異形的靈魂染成了什麼顏色。
我和異形之間,有著超越星球隔閡的情誼。我們彼此維持針對對方的不滿,互不讓步,彼此疏遠。這是千真萬確。但這同時也表示我們對對方懷抱關心來相處。從這相處中誕生的碎片,對她那恆久不變的價值觀、對她的思鄉,投下了一顆石子。這個可能性是無法否定的。
對我而言也是一樣,花了一整個夏天與異形之間展開的對話,比蜃景要來得確切。
總覺得,要針對她那心血來潮的個性使力,也是有可能的。
哪顆星球都無所謂,維持一貫冷淡的傢伙的靈魂,彷彿打翻的砂搖曳著。
『反正都要破壞,又何必非這個星球不可?』
也許她的心意就是有過這種幅度的改變。
既然如此。
我朝著晚霞瞇起眼睛,心想原來救了這個星球的人就是我?
所以會有大隻的烏鴉飛過,夜晚會來臨,這個星球會有明天。
全都是我的功勞。
「……真是的,哈哈。」
這個無聊的玩笑,讓我現在心情還不壞。也許這是因為我想起了異形的為人與嗓音,連她會怎麼說都想像得到。
她在我的心還有星球的表面上輕輕一摸,始終不受重力束縛,就這麼離開。
她的自在,讓我也忘記重量良久。我們就是有過一場這樣的邂逅。
夏季尾聲的傍晚,白天的太陽裡所蘊含的苛烈也平息下來,星球放下了眼瞼。
我再漸漸轉黑的天空中,不時掀起襯衫,摸摸肚子。
覺得那裡有點冷時,我察覺到自己的嘴角已經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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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41 | 显示全部楼层

「純白的生命」


這一天我從起床的時候,就一直覺得有視線在看我。附帶一提,我起床的時間是下午四點。
在思索什麼視線之前,我先懷疑了時鐘。
「喔喔喔。」
我忍不住蹲了下去。真令人不敢相信,我睡了幾個小時啊?昨天泡完澡後,我就一直昏昏沉沉,所以本想睡一下,還記得當時是下午六點多。我想說睡一下就好,一躺下來,太陽都下了山,不知不覺間睡過頭,讓我頭很痛。
「呃,也就是說……我睡了負兩個小時,嗯。」
隨手一摸,發現腦袋後面的頭髮都睡得翹起來了。我用手指梳了梳這些蓬蓬鬆鬆的捲翹頭髮,看了看窗外。房間只有一個窗戶,看久了就會聯想到單人牢房。太陽仍然高掛在空中,外頭傳來小朋友們像是在喊:「好熱!」之類的哀嚎。
從現在時刻看來,會不會是從學校游泳池回家的小朋友呢?
「好熱~~」
我跟著喃喃唸出這句話,把籠罩整個房間的熱深深吸進鼻子深處。
隨著這股熱氣的侵蝕,反省也漸漸湧上心頭。
「沒有建設性」。
這句最能精準形容我的壞話,在我頭上轉個不停。
「這可不行……不行啊。」
我動搖地掀起睡衣,檢查肚臍那邊有沒有發霉。
結果沒事。而且一摸之下就發現光溜溜的。照朋友的說法,是因為我沒曬太陽,皮膚被保護得很好。在養得肥嘟嘟之前,應該是不用太在意吧。
我摸摸肚子,冷靜下來後,手指放到太陽穴上,心想我本來是要做什麼來著。
對了對了,我是覺得有視線才跳起來的。不,還是跳起來以後才覺得有視線?是睡過頭而產生的良心責備,以這樣的形式讓我感受到嗎?我搔搔頭,心想這樣不行。
我往旁看去,眼睛立刻瞪大,痙攣到幾乎撕裂。
玄關竟然站了一個人。
而且還是個我沒見過的人。
「啊……」
我張大嘴,仍發不出聲音。畢竟我正在震驚,平常又完全不跟人說話,喉嚨運動不足也助長了這個情形。我的手和屁股軟軟地碰到了地板。
我腳軟,下唇顫抖著,這個雙手抱胸的人就有了動作。
這人戴著全罩式頭盔,所以看不見表情,但顯然在退縮。
「妳看得見我?」
「……咦?」
這裡不是豪宅的通道。照常理來說,任何人至少都看得見眼前的人。
可疑人物的反應,像是要說我誤會了,讓我靈機一動。
不妙。我的天線告訴我,這表示我遇見了奇怪的人。
雖然早在這人擅自進我家時,就已經不是一句奇怪可以了事的了。
「……我為我擅自進妳房間道歉。」
可疑人物拘謹地對我道歉,向我低頭。咦,他很有禮貌。
「為、為……」
總覺得硬要說下去就無論如何都會口吃,所以我先停下來。
「等一下。」我用手制止對方,轉過身去,手放在喉嚨上進行發聲練習:「啊~~巴~~巴~~。」
沒破嗓,也沒含糊。我整頓好態勢,重新面向可疑人物。
這人乖乖等著我,所以看起來倒也不是太壞的人……是這樣嗎?
首先我問起自己最好奇的事。
「呃,這個,請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門沒鎖。」
「喔嗚。」
似乎是我忘了鎖。我變得駝背,反省自己。
「我沒立場說這種話,但我覺得妳好歹也是女性,似乎還是多小心點比較好。」
「說得也是啊。」我正覺得抬不起頭,忽然覺得不對,抬頭看去。
什麼叫做好歹?雖然就算加了個好歹,只要還算就好,但不是這樣。
遇到這個場面,我非得罵罵他這搞錯重點的忠告不可。
「就算門沒鎖,怎、怎麼可以這樣擅自跑進人家家裡!」
我虛張聲勢想用吼的,但肚子裡什麼都沒有,所以發不出力道。而且憑我的個性,根本沒辦法對第一次見面的人採取這樣的態度。我的心靈和身體都很虛弱。
「也對,我本來以為這也是一種觀察,沒想得太多,的確是我太粗心了……真沒想到竟然會被發現。」
我隔著頭盔,感覺到可疑人物的視線。我莫名覺得受到責備,縮起了脖子。
我正畏首畏尾,可疑人物就以柔和的聲調對我說話。
「我也可以立刻失陪,但如果妳不介意,我可以坐一下嗎?」
「嗯~~那麼,請坐。」
與其就這麼說再見,還不如好好討論過,會比較能夠接受,事後也比較不會有疙瘩。
這個房間裡沒有坐墊這種東西,所以我就把簡陋的煎餅墊的一角讓了出來。可疑人物真的很客氣地只坐在邊緣,而我則坐在對角線上。我們莫名地都以跪坐姿勢互相面向對方。
這是個很有紳士風度的可疑人物。看起來沒有什麼惡意,就不知道……
可疑人物手按自己胸口,說出了來歷。
「簡單說,我是外星人。」
「哦。」
「哦?」
「我、我只是覺得佩服。」
我說得斬釘截鐵,卻自己都覺得這樣根本沒圓到謊。
他把答案揭曉得相當乾脆,造成的震撼幅度也就相當低。
「這可真是,這個,遠道而來……是嗎?」
我朝外星人臉上瞥了一眼。只見外星人正經八百地回答:「我是從相對近的星球來的。」
夠遠了啦。
「我進妳房間的目的,是因為門沒鎖。」
「總覺得好像剛才聽你說過,又好像不是。」
我邋遢地陪笑幾聲。總覺得不笑就會很尷尬,很難撐。
「既然我是為了觀察而來到這個星球,就應該盡可能多觀察……我就是這樣想才展開行動,但這個想法太輕率了啊。」
我迎來了一種「真沒想到會有妳這種人在」的視線。我看懂了那種像是在看動物園裡珍奇異獸的感覺。雖然覺得這樣也很失禮,但我另有其他更好奇的事。
「觀察?」
「就是評選地球毀滅之際,該救的人類。」
外星人若無其事地送來絕望,讓我忍不住探出上半身。
「地、地球會毀滅嗎?」
「這是兩年後的事了。呃,照地球人的說法,大概就是『談起明年鬼就笑』吧。」
誰笑得出來?我忍不住想正經地這麼否認。
兩年後不就表示,我連大學都沒辦法畢業就要死了?比我想像中快得多了。這麼說來,以後還要不要繳學費?我會第一個評估這種事情,是在逃避現實,還是說我的腦袋就是長這樣呢?我想,多半是腦子害的。
「為什麼會毀滅?」
該不會是有很多外星人來進攻吧?沒錯,就是眼前這種外星人。
「觀測資訊顯示,地球會受到隕石……之類的物體撞擊而毀滅。」
「隕石已經砸下來啦!整個轟的一聲,就像火球一樣!」
我胡亂揮動雙手,主張著但我還是活了下來。
「要砸下來的是那種隕石的超大版本。」
「超、超大,大概多大?」
我把雙手攤到最開,問說是不是大概這麼大。
外星人把臉左右緩緩轉動,看了看我雙手的兩端後,以冰冷的聲音說:
「妳是不是比我預料中更缺乏知性?」
「哇你好毒。」
如果是佳苗,我大概已經亮出握緊的拳頭了。
「畢竟我的職責是觀察,必須做出客觀評價。」
「不要再補上一刀了。」
我喊說被幹掉了,往旁一躺。躺下來之後,我才想起深夜節目裡有個傢伙,就很喜歡亂講各種誇張的情形。記得他說過什麼兩年後地球就會滅亡,難道說他自己就是外星人?
「我也可以問問題嗎?雖然坦白說,我不指望得到什麼好回答。」
「喔。」
我坐起來,沒有氣勢地點頭,宇宙人指著我的眼睛問說:
「妳為什麼看得見我?姑且不論狗或貓,照理說人類是看不見我的。」
「為什麼?」
「我開了迷彩裝置……有開啊,現在也開著。」
外星人比出和平手勢,所以我以雙手比回去。
宇宙人見狀,手指萎縮了回去。
「這表示妳不是人類嗎?」
「你在說什麼喲,早見優?」
就不知道外星人聽不聽得懂這個搞笑段子。
外星人微微探出上半身,「喔」了一聲點點頭。哎呀?
「妳的名字叫做早見優嗎?」
「啊,不是,在下是猿子。」
看來正經八百的外星人聽不懂,遺憾。
「猿子?猿猴……是這個行星上的動物啊。妳是猿猴的小孩嗎?」
「哇,也太直接了吧。」
這直譯的程度讓我不由得露出苦笑。
「這麼說來,妳之所以看得見我,果然是因為妳不是人類啊。」
「你就這樣想通,我也很為難。」
就算解釋了,我多半也聽不懂,於是我心想就當作是這樣吧。
我從上到下,打量這個有些煩惱的外星人。
外星人一身像是太空裝的打扮,看起來很笨重,臉也用頭盔遮住,但除此之外,該怎麼說,會讓人想誇他日語講得真好。由於溝通進行得太簡單,讓我懷疑是否真的是外星人。外星人這種東西,不是應該更,這個,呃,這樣,該怎麼說,我有想到些什麼,但就是形容不出來。
「有沒有太空船駕照之類的東西?」
「我是覺得就算妳看了,妳也什麼都看不出來。」
說著他還是拿出來給我看。這個外星人看似冷漠,沒想到卻挺和善的。
他遞出來的物體不太像是汽車駕照,比較接近旅館的卡片鑰匙。連大頭照都省了,純白的薄片上浮現出像是文字的符號。喔,這不是用印的,文字是浮現在上面啊?我看了兩次,嚇了一跳。外星力量好厲害。
摸起來跟塑膠薄板差不了多少,而上面浮現的符號我全都看不懂。憑我隨手丟在房間裡的Genius英和辭典,多半什麼也查不到。
「唔。」
光是在家裡睡覺,就讓外星人給我看了駕照。
還真的是會有這種自己找上門來的故事啊。
站在我的立場固然覺得唐突,但也許那是因為我睡得悠哉,意識亂跳一通,才會這麼覺得,世界其實一秒一秒毫不停留地前進,動得令人目不暇給。
這麼一想,就覺得自己好像被丟了下來。
「唔唔唔,看不懂姓名欄。」
我找到了狀似姓名的欄位,但我在大學選修的是德語。
「叫我波士頓就好。」
「咦?啊,是這樣。」
這個名字意外地很有地球味。光是能夠發音,就已經算是很好了吧。
「這名字很令人心動。」
「是這樣嗎?」
我說說而已。
我把駕照還回去。總覺得太空船駕照這種東西,我一輩子也不會去考。
連駕訓班我都有半年左右沒去上了。
「你剛剛說了什麼觀察啦、評選啦,這意思是說,就算地球毀滅了,還是會來救人類嗎?」
我有點好奇,於是問問看。只是有點嗎?還有這順序絕對有問題啊。
「雖然只能救少數,但我們的確打算進行救援。而包括救援行動的是非在內,都必須弄清楚,所以我才被派來。」
波士頓腳麻了吧,所以不再跪坐,把腳攤開。看來外星人果然不習慣跪坐坐姿。
看到外星人換成坐姿,讓我覺得自己看到了寶貴的場面。
「我啊,呃,你其他同伴呢?憑你一個人應該不夠吧?」
「其實,我們不打算積極救援。所以,只派了我這麼一個人員來。」
我真想指著波士頓的鼻子說,這再怎麼說也太沒幹勁了吧。
一個人根本不可能評選出地球所有土地上的人類。所以這表示他們連選都不打算選了。說要救援,會不會只救個五六人就算數?這讓我忍不住懷疑……他們會不會是只想對其他星球擺出一副我們進行了救援活動的樣子。
不過也是啦,帶一大群地球人去其他星球,可能也只會變成爭執的火種,以人類滅亡了也無所謂的觀感來進行觀察,似乎還比較正確。這個叫做波士頓的外星人,似乎也只是當成工作才在做,對地球人並沒有執著。
聽這口氣,多半是認為救誰都無所謂,於是我特意啊的一聲舉手說:
「救我。」
我根本不管什麼臉皮厚不厚,踴躍地舉手自告奮勇。
但要是地球毀滅,無論怎麼掙扎,最後還是會死,所以這種時候我不能退縮。
「救妳啊……」
先前波士頓說話幾乎從未遲疑,一聽到這提議卻立刻面有難色。這是怎樣啦?
「你想想,你不覺得我有種不尋常的感覺嗎?而且我看得見你。」
除此之外我也沒有什麼可以推銷自己的成分,只好比手劃腳主張你跟我。
這時波士頓也答應了。
「妳耐人尋味,這的確是事實。作為觀察對象是還不壞啦。」
「沒錯吧沒錯吧。」
來,救我吧。我伸出手去。還有,我爸媽也想請你一併救一救。
「當成觀察對象是還不壞啦。」
波士頓重說了一次同樣的話來強調。看來是還沒有打算救我。我嘖了一聲。
「觀察?」
「我姑且還是得評定一番,才好寫報告。」
「唔。」
這樣我會很為難。
要是經過什麼詳細評定,我哪有可能被選上。
一鼓作氣要波士頓口頭答應的計謀失敗,讓我大感掃興。而一旦掃興,接著我在意的就是肚子幾分飽了。我自覺到已經餓得乾澀的唾液中都含有胃液的味道了。
我不理外星人,打開冰箱看看裡頭的東西。冰箱和我的肚子差不多空,只剩下用了一半的奶油。我含了一小塊進去,口水就滿了出來。
我決定暫且忘記地球滅亡的問題,換好衣服後,出門去買東西。
我蹲下來左右擺動身體,一步一步移動到房間邊緣。
我搔搔側腹部,從洗衣籃裡隨便挑些要穿的衣服……然後驚覺不對,回過頭去。
啊啊,外星人好像在評定些什麼。我覺得波士頓劃了一道負分的橫槓。我優雅地「呵呵呵呵」笑了幾聲,重新坐回去。先把側面掀起的睡衣翻回去,然後裝模作樣地說著「該選哪一件好呢」挑選起來。我煩惱著不知道哪一件比較合外星人的眼光,最後拿起了一件配色低調的外套。
我朝身後瞥了一眼。
地球的夏日從窗戶射進來,照在外星人的頭盔上。


「你是住旅館之類的地方嗎?」
「一般地球人看不見我,所以我怎麼可能辦得了住宿手續呢?」
「啊,對喔。」
既然都開口了,我就順便多問問看。
「咦,那你是在哪裡過夜?公園?當遊民?」
「在河附近。日沒後很涼爽,這可幫了我大忙。」
「根本是不折不扣的無根草嘛……」
但以露宿來說,波士頓衣服卻沒怎麼弄髒,不知道是不是有用河水洗。
我告知要去超市後,波士頓就說也要跟來。
「妳不是希望我觀察妳嗎?」
這種說法很容易招來誤會,但大致上正確,所以我就豎起拇指說聲「沒錯!」再說。
「你幾時來到地球的?」
「大概一週前。這附近我已經散步過,所以超市在哪我也知道。」
這口氣聽起來像是在炫耀,讓我在這個外表不討喜的外星人身上感受到了一點可愛。
「一週前啊?那你日語倒是學得很好呢。」
「有口譯用的翻譯機,並不是我實際在說這語言。」
「什~~麼嘛。」
虧我還想說虧波士頓語言學得這麼好,想請教一下學習的訣竅呢。
我從大學前面一步一步走過。波士頓始終跟在我身後,維持微妙的距離。途中遇到的人們都頭也不回,所以除了我以外,其他人似乎真的看不見波士頓。
這迷彩裝置好方便啊。雖然要是地球人拿到,多半只會用來做壞事。
「不過妳對狀況適應得很快啊。」
「嗯?你在誇我嗎?你在誇我對吧?」
我心想只要多少覺得是優點,就會對評定加分,所以在一旁吆喝。
但外星人在這種時候完全不顯露出評定的模樣,繼續說道:
「妳應該是相當古怪的類型,觀察特異的案例會有意義嗎?」
不但並未加分,甚至還產生了對觀察本身的疑問。這是怎麼回事?虧我自己還覺得自己挺普通的。不對,普通是不是就不會被選上?那我會很為難。
「還有,我倒是認為妳少回頭跟我說話,才比較明智。」
「為什麼?啊,是挺直腰桿走路會比較高分嗎?」
我試著端正姿勢,結果波士頓停頓了一會兒後,摸了摸頭盔的側面。
「不是這樣,妳在外面和我說話,看在旁人眼裡可會顯得很不自然啊。」
「啊,對喔。」
旁人看不見波士頓,所以只會覺得我是在演獨腳戲。
「哎呀呀呀呀。」
真希望波士頓可以早點提醒我。我覺得很不好意思,雙手按住臉頰。
「這樣我以後再也不敢在外面行走了啦~~」
「妳現在就在走吧。」
「外星人的吐槽不會有點太正經八百嗎?」
豈止是沒有趣味,似乎還有著一看到漏洞就會全力去堵住的作風。
也不知道跟滿是漏洞的我算是合還是不合。
波士頓輕輕歪頭,然後拉回正題。
「我剛才也說過,光是妳會若無其事和我相處,就可以看出妳的適應性相當高。」
「這……」
畢竟啊。
咦?
「畢竟,什麼來著?我剛剛有想說些什麼,但一下子想不起。」
再怎麼說沒繼續睡昏頭,中間卻有著填不滿的空白。我要說畢竟什麼?
虧我隨口就要回答,所以應該是很簡單的答案。
不管怎麼想,都只讓我離本來應該看得清清楚楚的輪廓都愈來愈遠。
也許其實只是沒有根據的自信,根本無從填補。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表示我只要被問到比較有深度的問題,就會暴露出膚淺。為了在發生這種情形之前掩飾過去,我又試著問了問題。
「你穿這樣不熱嗎?」
波士頓一身太空裝搭配頭盔,讓我覺得就像穿布偶裝走在鎮上。
「挺熱的啊。」
波士頓回答得很清爽,嗓音中讓我感受不到熱。
「要不要乾脆脫掉頭盔?」
我對裡面的臉有點興趣。畢竟照行情來說,這種時候裡面藏的都是一張英俊的臉。
外星人這種生物都是這樣,這已經是一種默契了,大概。
我正雀躍期待,波士頓手放到頭盔上後,卻先問我一聲說:
「我想,按照地球人的觀感,我的臉不討喜,無所謂嗎?」
「咦?」
波士頓的警告讓我退縮。各種默契與不成文定律,都一一被很乾脆地斬斷。
而且看起來也不是說審美觀和這個星球不一樣。
「例、例如說有七張嘴?」
「沒有。」
「不然是有什麼啦?」
「有這種臉。」
波士頓解下了頭盔。我明明還沒有說好或不好。
從束縛中解放出來,嘩啦幾聲落下後找回了自由而彈起的不是頭髮……
是兩根觸角。
兩根就像長鬍子似的東西不停蠢動。
我嚇得呆住,連眨眼都忘了,看著波士頓的臉看得目不轉睛。
的確遠比想像中離人類更遙遠。
然而,我對這張臉並非一無所知。
「龍……」
是龍蝦。
跟那種紅得令人眼睛痛的深紅色龍蝦一模一樣。
「妳不如我預期中那麼震驚啊。」
波士頓將頭盔交互在雙手間拋來拋去,一臉意外地歪歪頭。
歪頭的角度,就和蝦○先包裝袋上畫的蝦子很像。
「是因為有些傢伙的臉跟你很像,嗯。」
但我仍然產生了震驚,只好和著口水吞下去。
「哦,沒想到有這樣的地球人。」
「啊,不是人,是有這樣的生物……」
我想解釋,但又打消了主意。
要是說出來,這傢伙會不會跑去救甲殼類,就這麼跟我說再見?這樣的懸念從我腦海中閃過。
「既然妳說不會覺得抗拒,我就不客氣,不戴頭盔了。」
波士頓雖然表情缺乏變化,但一雙純黑而水汪汪的眼睛,似乎顯得很開心,我覺得啦。
我一步接一步地走著。以雙腳步行的龍蝦也在身後一步接一步地跟來。
我好奇起來,回過頭去。
「好紅啊。」
「畢竟很熱啊。」
你騙人一定是從一開始就全紅了。不對,等等,龍蝦在煮熟之前好像都不會紅?
所以顏色會隨溫度改變嗎?
不過話說回來,竟然是蝦型外星人啊,唔。
「你喜歡貓食嗎?」
「啥?」
我們聊著這樣的話題,抵達了超市。超市裡非常涼爽。
而且狹窄。以前真的讓人覺得很寬廣的店內,如今轉眼間就可以從一頭走到另一頭。我有些心有戚戚焉,這是為什麼呢?也許是因為人就是會想朝已經拿不回來的東西伸出手。以前的事情,都是些如今變得很模糊,想不太起來的事情,但我覺得包括這種部分在內,這種緣木求魚的舉動,就是有種類似空虛的無奈。
不過這種艱澀的事情就別想太多了。
「首先買我自己吃的飯菜。」
我去甜點賣場看看,結果就被佳苗叫住。我本來指望能得到來自朋友對我的高評價,所以試著裝模作樣,但完全得不到同意,佳苗就離開了。我很想死命抓住她,要她做出點貢獻,但想到對一個完全不知道事情原委的對象做這種要求也太過分,所以也就克制下來。波士頓來到我身邊,直盯著佳苗的背影觀察。
「剛剛這名女性,有著超出標準之上的體能啊。」
「佳苗腳程快得不得了呢。」
雖然誇的也許是體力,但跟我有天壤之別。
「唔。」
寫寫。啊,感覺像是在加分。我去幫佳苗幹嘛啊?
「體力和智能之中,哪一種會優先得到肯定?」
「這是祕密。順便告訴妳,現階段的妳,這兩者得到的評價很均等。」
總覺得似乎在說好聽話,又好像是話中有話,讓說法變得有點奇怪。好像又好像。搞不好,會不會是兩者都低到了谷底?不對不對,不會啦呵呵呵。
「畢竟我是文武雙全的均衡發展派嘛。」
我就姑且相信。不過要是地球毀滅,佳苗也會死啊,這就很寂寞了。
我買了甜點和熟食來當晚餐,然後臨時起意,走向賣海鮮的賣場。雖然沒看到龍蝦,但找到了蝦子,所以我就幫忙介紹。
「看,跟波士頓一模一樣。」
才剛出生的蝦子弄得滿身都是木屑,在箱子裡動個不停,非常有活力。波士頓彎腰把臉湊過來,盯著蝦子觀察。看起來比觀察我的時候更起勁,會是我的錯覺嗎?但用雙腳步行的龍蝦,對蝦子看得津津有味,這樣的構圖看在旁人眼裡,實在非常超現實,感覺就像是人偶劇的一部分。
「有這麼像嗎?」
波士頓搖動觸角對我問起,明明就一模一樣吧。
「我倒是覺得在這附近來來去去的地球人,還難分辨得多了。」
說著指了指熟菜賣場一臉嚴肅的老婆婆,大家都顯得好健壯。
「這種生物沒有手。」
說著波士頓把和臉一樣深紅色的手掌張開給我看。
而我事到如今,才注意到上面有五根手指。
「啊,原來不是夾子啊?」
「夾子?」
我用手指模仿蝦子夾東西的動作。波士頓也夾了幾下,然後歪了歪頭:
「我是不太懂,但手長成這樣,應該會很不方便吧?」
他外表徹頭徹尾是隻龍蝦,思考卻很接近人類。
虧太空忍者即使手是夾子,也一樣在搭太空船。
「最重要的是,我的眼睛沒這麼小。」
把身高差距也考慮進去來比較,就顯得有夠小的說。
我心想,不知道外星人是不是也會對外貌自卑。
而用這雙小眼睛看著蝦子的波士頓抬起了頭。
「我有事想拜託妳,可以買一隻這種生物給我嗎?」
「咦?」
「因為我身上沒有地球的貨幣,而且又隱身。」
竟然會拜託我,這傢伙真是沒有看人的眼光。可是我又有點想看看龍蝦觀察蝦子的構圖,所以決定買給波士頓,還有也不忘摻進少許的私心。
「審查的部分,可要幫我記上一筆,說我度量很大。」
「我就記下這一筆吧,記說妳肚子很大。」
小心我砸了你的翻譯機。
所以呢,我買了一隻蝦子。然後一邊擺出夾夾夾,夾夾夾的手勢,一邊走向收銀台,但途中我驚覺不對。說到這個,剛剛外星人的眼神是在觀察,我一邊夾夾一邊辯解。
「呃,這是一種地球的傳統演藝,有意義的。」
「妳真的是充滿了謎啊。」
波士頓一邊手摸下巴……下巴?一邊這麼說。這可比眼前的外星人更好懂啊。
請你說是神祕。
「其實帶回母星請人分析,多半才是最簡單的方法啊。」
波士頓也不理我說話,留下這句話,就先走出了超市。
「……咦,剛剛那是在求婚?」
感覺就像織女來到了我的星球那樣的構圖。
又或者是預告要綁票我?兩者我都討厭。遺憾的是我沒辦法看上蝦子。
而且我連波士頓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我先買完東西,然後找到在外面等我的波士頓。他看著在道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看在自由奔馳在太空的外星人眼裡,不知道汽車這種東西看起來是多麼原始。
「來喔久等啦。」
我遞出裝了蝦子的袋子。他接過去,搖了搖頭。
「感謝。」
他拿得若無其事地,但既然整個人都是透明的,蝦子會不會顯得憑空浮在空中?
雖然總覺得不太妙,但外頭的太陽也已經漸漸西下。於是我相信應該不至於太醒目。
「蝦子叫什麼名字?」
「名字?」
「名字不是很重要嗎?」
手上的蝦子活跳跳地,顯得精力充沛。波士頓看著蝦子,慢慢搖了搖頭。
「麻煩妳來取吧,我不清楚這個星球上命名的法則。」
「那就叫布隆森。」
雖然牠不會變成晚餐,而且也還活著。
附帶一提,波士頓被超市的冷吹個不停,已經變得全身蒼白。
超好懂的。
「……那麼,我就差不多失陪了。」
哎呀?波士頓對蝦的名字沒有評語。會不會是因為外星人實在不懂這個哏?
我不知道他要回哪裡去,只見他一手拿著蝦子離開。走到一半,又回過頭來說:
「這種時候,只要說……嗯,說改天見,就好了吧。」
他留下這麼一句話,真是隻言談和舉止都酷斃了的龍蝦。
還要見面,是表示我還有點希望,還是說波士頓在職務上比預料中更馬虎?不管是哪一種,約好改天見仍然是好事。
即使星球有一天要毀滅,那也還是很遙遠的事情。


之後大概一週,波士頓都沒有現身,讓我開始以為那是作夢。
可是我不經意地打開錢包一看,就看到裡面裝著皺成一團的超市發票,攤開來一看,我買了一隻蝦的證明就留在上頭。看到這個結果,我想了一個晚上,最終得到的結論是,體力終究還是重要的。
我們還無法輕易地在太空旅行。畢竟圓形的一人座太空船也還沒開發出來,而且也不知道該說是科學還是頭腦,比起宇宙各方的人,仍然大大落後。看在這樣的外星人眼裡,我們的腦袋就算拿回去,得到的待遇多半也比蟹膏還不如吧。
蟹膏他們多半是不會拯救的。大概會覺得雖然好吃,但還是算了吧,就這麼放過。
於是我就想到,這麼說來,沒有辯解餘地的體力,或許才是外星人最給予肯定的?
所以……
「喂~~佳苗,我也要跑步。」
我一大早就貼在窗邊,看到朋友跑出門,就衝了出去。佳苗一身跑步用的打扮,正在拉筋,而她一看到我,就一臉「妳這女人是怎樣?」的表情迎接我。
「怎麼這麼突然,妳是怎麼啦?」
「沒有啦,我也想嚐嚐早晨清爽的滋味,所以誰也攔不了我。」
若說星球滅亡是在兩年後,那麼培養長期的體力也不壞。
雖然總覺得有些太年輕,抓不到要點,但體力這種東西多了也不會礙事。
我心想,即使當作是為了解決運動不足的問題,這也是個好機會。
「所以啊,我要出發啦。」
「喔,是嗎?是沒差啦。」
我跟著欲言又止的佳苗,一起跑向早晨的鎮上。
然後……
「跑、跑了好遠……」
「才沒有很遠。」
佳苗辛辣地往我腳下一指。佳苗雖然流汗的量跟我差不多,但完全沒有喘不過氣來的樣子。起初我還努力想追上她,但轉眼間就跑得氣喘吁吁,距離也只愈拉愈遠。光是我的全力奔跑只和佳苗的簡單熱身差不多快,就可以說我這個舉動已經太勉強自己了。領先得再也看不見的佳苗,在上坡道的頂端等著我。
然後在折返點,還有另一個參加者悄悄躲在後面。
波士頓在途中看到我而跑來會合,但一路跑來卻一滴汗都沒冒。這表示他比佳苗更能跑嗎?啊,可是觸角變紅了。會不會是有點熱起來了?我則幾乎要在培養出體力之前,就先在外星人面前出洋相。
說得直接點,就是我快要吐了。
「不過還真快啊。」
我回頭讚賞波士頓的飛毛腿。也許我連體力都敵不過外星人。他默默地連連指向前方。我尚未照著看向前方,就有人跟我說話。
「妳真的不要緊嗎?」
沒錯,佳苗在場,而且佳苗看不見波士頓。
「咦,呵呵呵呵,當然不要緊了。」
我為了表達格調,嘗試用不習慣的口氣說話。總覺得反而變得很白痴。
我一邊理解到即使我不說,佳苗也知道我「要緊得很」,一邊再度往前跑。
後半由於佳苗為我放慢了步調,才總算不會連她的背影都看不到。
我回到公寓,聊起從佳苗房間探頭看我們的女生,聊著聊著佳苗就跑回房間去了。從窗戶看著我們的那個她親戚的女兒,也縮了回去。我覺得她的視線是望向波士頓,於是回頭一看,看到他也正回望這個小女生。
「那個房間裡的小女生,是外星人吧。」
「咦,真的假的?」
佳苗親戚的女兒是外星人。這是不是就表示,佳苗也是外星人?
「畢竟她似乎看得見我,多半不是地球人。」
「哦~~」
咦?
「請問,我呢?」
照這個道理,我就會是外星人了,可是我的爸爸媽媽都是地球人。雖然我不曾問過,但要是問了,總覺得會因為另一種原因把他們弄哭,畢竟我本來就已經夠讓他們擔心了。
波士頓面向我,低著頭摸著觸角。
「嗯……」
我忍不住認真思索起來。能讓知識豐富的外星人煩惱,也許我還真是個不得了的人物。我在這樣的誤會下心情大好地回到房間,滑壘到電風扇前,然後就精疲力盡了。
「請按開關。」
我趴在地上不動地請波士頓幫忙,誰叫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跟進房間裡。他來到我身旁蹲下,問我說:「哪個?」我抬頭看他,心想遙控器上不就寫著電源,但又想到啊,原來如此。我們只是靠著翻譯機才能對話,漢字還是無法閱讀。我莫名地覺得恍然了一番。所以到頭來我還是自己按了。
電風扇儘管掀起了灰塵,但仍然動了起來。藍色的葉片輕快地轉動,「不夠涼」,門窗全關的房間裡,電風扇送來的風也很悶。空氣阻塞感很重。該開空調嗎?不對,就忍耐到中午為止吧,我就這麼一下子伸手,一下子縮手。我的房間和佳苗的房間不一樣,備有冷暖氣機。是爸媽關心我,幫我裝的。我有一陣子身體很虛,他們似乎很擔心我會病倒。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記不太清楚了。
我在電風扇前面癱軟不動,波士頓則坐在房間角落,開始保養觸角。喔,你這可不是拿著一看就知道是地球製造的小鏡子嗎?總覺得有點可愛。
「收在頭盔裡就會摩擦到,調整起來很辛苦的。」
「喔,原來有這種問題啊。」
而波士頓保養觸角的動作很像個女生,就不知道實際上是男是女。
要問是簡單,但我又想靠自己弄清楚。從旁看去,胸部……看不出來。也不是說平坦,是健壯。胸部我是有的,雖然不是重量杯,但總有個中杯,應該。
可是雖然時間上有了一段間隔,但這麼理所當然地又碰到,而且還很習慣。
若是作夢,波士頓的觸角擺動情形又未免太逼真了。
彷彿是拿氣力填補了體力不足的部分,讓我身心都精疲力盡,動彈不得。我已經多少年不曾一大早就運動啦?而且運動這種事情我是什麼時候做過了?佳苗說了明天見之類的話,但不知怎的,我已經覺得快要撐不下去了。
我連早飯也不吃,就這麼躺下來打著瞌睡,就聽到開門的聲響。我心想不知道是不是波士頓回去了,一看之下,發現房間角落仍然有著淡淡的紅色。那會是誰?我仍然躺著,慵懶地扭腰看去。
「哎呀呀。」
是剛才從佳苗的房間探頭的小女生。
照波士頓的說法,她似乎是外星人……而且她頭髮根本就是彩虹色的。
和剛才那種低調的咖啡色根本完全不一樣嘛。
這下肯定是外星人。波士頓也是一樣,很多外星人都是從外表就很容易分辨。
這個外星人小女生(暫稱)伸長了脖子往房間裡窺探。正坐在靠裡頭的位子保養觸角的外星人感受到了視線,放下鏡子,站了起來。
「看來是找我有事。」
「似乎是啊。」
總不會是找我吧,我才沒認識那麼多外星朋友。
「對了,我覺得妳實在太不小心了。」
波士頓指向門,問說為什麼門又沒鎖。我雖然覺得是最後進來的他該鎖門,但還是以學不乖的自己為恥,搔了搔頭。真虧我這樣卻不會遭小偷。雖然我想小偷對於什麼要去行竊的地方總會挑一下。
波士頓和外星人小女生彩虹妹妹不知道在談什麼。他們應該都能說一口流利的外星語,但從旁看去,他們的溝通顯得很不暢通。即使開始說話,彼此似乎都把話拆成單字在溝通。我心想宇宙這麼大,大概也會有些言語不通的情形,但想到這翻譯機連日語都支援了,又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出去一下。」
波士頓對我說。哪有什麼出去一下,你又不住這裡。
「慢走~~」
但我還是打了招呼目送他們離開。雖然不知道要去哪裡,但相信外星人之間也有他們自己的來往。
佳苗知道那女生是外星人嗎?我想問問看,但佳苗現在大概去大學上課了吧。我在電風扇吹得到的範圍內滾來滾去,心想:「大學啊?」
我本來就經常請假,一想到反正地球都要不見了,就更是提不起勁去上課。認真去上課,兩年後還是會炸掉;在家裡滾來滾去,兩年後也是炸掉。要說哪一種比較好?那當然是在家滾來滾去,可是到時候如果沒死就糟糕了。
我想起當初之所以去跑步,就是為了讓波士頓從毀滅的地球救出我。
我心想不行不行,慢吞吞地爬起來。
所以呢,我洗心革面,跪坐著等波士頓回來。我不去上課。
其實也覺得洗心革面的方向有著根本的錯誤。
過了一會兒,波士頓獨自回來了。
還弄得全身濕透。
「你去河裡玩水了嗎?」
「我是想說全身沾滿土跑進房間,未免太沒教養,所以洗乾淨了才來。」
波士頓似乎還怕自己身上太濕,在玄關抱膝而坐。說來對他過意不去,但這樣實在有點無厘頭。
「泥土?」
「因為她拜託我修理小艇,我就去看看。還幫忙把小艇給挖出來。」
「小艇?」
「就是單人搭的太空船。」
聽到他這麼說,我想到的是那種圓圓的飛碟,白白藍藍的那種。
「來找我的少女似乎是在太空漂流的途中,漂流到這個星球上。」
「漂流……」
「似乎是因為迫降時的衝擊而故障,但小艇的款式太舊,我多半幫不上什麼忙。」
不知道這艘船到底度過了幾百年的時間。
波士頓的這句自言自語,讓我腦袋裡有一部分卡住,被拉扯。感覺有種貼在腦袋裡的東西就快要剝落,這種感覺讓我不寒而慄。就像手指的皮膚掀了起來似的,摻雜失落與某種快感的感覺,讓我覺得毛骨悚然。
可是……
「對了對了。」
「嗯?」
我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拉近與波士頓的距離。他有點退縮。
「我超想看這太空船的。」
這是我的真心話。感覺又好像是心或是某種別的東西,被這個心思吸引過去。
波士頓對我這個孩子氣的提議,變得面有難色……有嗎?其實我看不出差別。
畢竟波士頓的臉是蝦子系的。
「就算妳想看,那又不是我的東西啊。」
他很薄情,說他的船可不會讓我看。
「讓未開發行星的居民接觸異星文化,就會惹來很多麻煩啊。」
「喔,是未開發行星保護條約。」
「條約的名稱不是這樣,但大致上是這樣沒錯。」
也不知道是懶得解釋還是說出詳情會不太妙,波士頓直接省略不說。
總之似乎是會觸犯法律,所以不行。
「那就下次再看吧。」
「我想應該是沒有下次……」
如果語言會通,我就會直接去拜託那個彩虹妹妹了。既然她們一起生活,不知道是佳苗的外星語說得很好,還是彩虹妹妹的日語說得很流利。
我跪坐得腳都麻了,所以鬆開雙腳。波士頓身上似乎也乾了,解除抱膝坐的姿勢,踏了上來。從我身邊走過時,還聞得到有些許鹽味。也許他不是跳進河裡清洗。
「對了,今天的我有沒有什麼得到高分的地方?」
「……啥?」
咦,剛剛波士頓說了「啥」耶,他眼睛骨溜溜地動著,豈不是讓人看出動搖?
我明明沒別的意思,只是在等腳麻退去的時候隨口問問。
「…………………………」
波士頓不說話了。我讓外星人不敢說話了。我的日常真是universe。
「評價很不容易上升啊。」
雖然還只過了一天。然而考慮到兩年後,每一天都變得很寶貴。
因為如果不一天一天往前進,根本不知道還要往前走幾步才好。
「不說這些了,妳不是學生嗎?不用去上學嗎?」
就算去上學,要是地球在我畢業之前就不見,那不就沒有意義了。
但要是說出這樣的話,多半會被視為消極的人,所以我極力表現出積極的態度。
「不知道去了可以給人多好的印象呢?」
我一邊躺著扭轉身體一邊問起。至少也希望能有這點好處啊。
「我說我會給予肯定,妳就會去上學嗎?」
「那當然。」
「……那我就給個高度評價吧。」
波士頓也不抽出那像是評定筆記的東西,說得像是在試探我。
感覺很像母親那種純粹為了讓小孩拿出鬥志的口頭約定。
「啊,對了,布隆森過得好嗎?」
「就在這裡,行動非常活潑。」
蝦子從波士頓身上那件怪衣服裡一個較大的空間中,嘩啦嘩啦地出現。
「喔,布隆森。布隆森你好有精神啊。」
今天牠連木屑都沒沾到,是全裸的布隆森。牠時而伸展縮起的身體,時而旋轉,在地上動來動去的十分忙碌。但再怎麼說,我都不能坐視牠從房間的一頭跑到另一頭。
「牠比昨天有活力多了,你做了什麼?」
反而不時可以看到一些不像蝦子會有的動作。波士頓臉撇向一旁,輕輕帶過。
「是有動了很多地方啦。」
他是不是把某種外星的科技給了布隆森?
只是話說回來,既然本來食用的蝦子過得很好,那就別在意了吧。
畢竟他們臉長得很像,我相信應該不會對牠太壞。
「好,布隆森,我們一起去上學吧!」
我伸手一抓,牠就在我手裡動個不停。這樣一看,就覺得蝦子也許還挺接近蟲子的。
「唔,地球人似乎有著一遇見這種生物,就會比較有活力的傾向。」
波士頓熱心地記下這種似乎有錯的資訊,但我不去訂正。
我連今天有沒有自己修的課都忘了,但仍準備出門。
只要相信任何行動都將與未來有所連結,就連炎熱我也撐得過去。
我還不能死。我活下去是有意義的。
「呼嘰、呼咿。」
「我覺得人看不到自己的臉,可能是一種缺陷。」
今天我是以什麼樣的表情在跑步呢?至少鼻孔大概是張得很大。
翌日我也學不乖,繼續追著佳苗的屁股跑,好小。當然這不重要,今天我設定的目標是至少不要用走的,慢吞吞地動著沉重的腳。結果肺的難受比腳先出現來折磨我。但我仍然收起下巴,咬緊牙關,跑在坡道上。
嘴唇只有中央相碰,兩旁則露出牙齒,這點我還感覺得出來。但剩下的部分形成了多好笑的表情,我根本就無從推估。快步並肩走在我身旁的波士頓之所以面無表情,是因為我並未觸動星際的心弦,還是說,他是基於好心才故意不提?
但只要想清楚自己是為什麼而跑,就讓我得以撐下去。
回到公寓前面一看,今天彩虹妹妹沒從窗戶探頭。但上了公寓二樓後,就看到佳苗回房間時,有個女生的聲音喊著「佳苗佳苗」。這個說話嗓音很稚氣,感覺得出她很黏佳苗。竟然跟外星人都這麼要好,佳苗也是個狠角色。
還有,隔壁也很吵,有人大聲嚷嚷,十分熱鬧。我本來還覺得這個人很冷漠,但也許他對親近的人就會改變態度。雖然很吵,但我也沒有心思去叮嚀他。
因為我忍不住會想像,即使是這麼活力充沛的人,也會和地球一起死掉。
我回到房間,上衣貼在肚子和背上,讓我一邊煩惱著要不要去泡個澡,一邊躺了下來。腳底滾燙的感覺讓我坐立難安,用滾的挪動到電風扇前,然後就在這裡耗盡了氣力。
「我體力到了極限,氣力也耗盡了。」
「按鈕是這個沒錯吧。」
波士頓幫我打開了電風扇的電源。外星人的親切,溫溫地透進了皮膚。
我決定就這麼暴露在風中,直到臉上的汗水消退為止。
「我會肯定妳這種想做點什麼的企圖心。」
「耶~~」
我倒在地上,拿到了努力獎。自從國小時拿到……也許沒拿到過吧。
「不過,要誇我還太早了點啊。」
「我倒沒誇妳。」
我決定不去聽這坦率的意見。
「今天的我,不會就這麼結束。」
我隨著汗水退去而復活,然後從廚房拿來事先準備好的東西。
我決定從今天起,還要開始舉啞鈴。說是啞鈴,其實只是把兩公升的保特瓶裝滿水。我的手很小,所以連抓住水瓶都頗費力。如果不會膩,能夠一直做下去,去買啞鈴也無所謂,但現在算是所謂的體驗期。
「嘿咻,嘿咻。」
我讓兩邊肩胛骨靠攏來收起手臂,背上就像要散了似的,發出黏膩的聲響。
每次一動,都會有像是沙子垮掉似的感覺,讓我毛骨悚然。汗水又一滴滴冒了出來。我這伴隨運動的美麗汗水如何呀?我以黏膩的動作向波士頓推銷自己,並偷看反應,卻發現他正在保養右邊觸角,嗚嗚嗚嗚。
我繞到他正前方,用力揮動保特瓶。他朝我瞥了一眼,眼神似乎想說「不,我有在看,不用擔心」。「呼唔」我的呼吸又變得粗重了。
我一抓住快要因為手心冒汗而滑掉的保特瓶,手背就痙攣似的發抖。我全身上上下下都生疏了。我明明比這保特瓶重,卻還能做出一定程度的活動,讓我深深感受到人體的神祕。只要稍一鬆懈,多半馬上又會變成那種喊著「呼咿」而咬牙切齒的表情。
「奇怪,觸角……」
波士頓正在保養的觸角有了動作,前端頻頻搖動。
左右觸角就像要進行尋水術似的分開,看起來像是偵測到了什麼。
「這邊嗎?」
他說著轉往窗戶的方向。接著用力一打開窗戶,就「喲」的一聲,不對,你還喲咧,這裡是二樓啊。沒聽見輕巧跳出窗外的波士頓發出哀嚎。我跑向窗戶一看,看到他若無其事地走在下面,隨後抬頭看著我說:
「窗戶不用上鎖,我馬上回去。」
不用這麼吩咐,我怎麼可能好好鎖上門窗啊。
他往旁移動幾步,面向上方。
「我感應到的是妳啊?」
「我的中樞核也有了反應。你是外星人嗎?」
波士頓似乎在和我鄰居說話,但我聽見的是個女子的嗓音。唔,原來隔壁房客是帶了女人進房,讓我理解到了熱鬧的理由。但她看起來不像尋常人,我也貼到窗邊,窺看隔壁房間的情形。
有個女性手肘撐在窗邊,我只看得到她手肘以下。微微瞥見的皮膚染成了灰色。看來這個人也有著很有特色的外表,我是很想好好看個清楚,但要是身體再往外探,多半就會掉下去。波士頓用左眼朝這樣的我瞥了一眼。
「被不是地球人的妳這麼稱呼,也有點奇怪,但我的確是。」
「是嗎?原來另外還有啊。」
灰色的人說話嗓音是女生,但發音的強弱卻讓我覺得比較接近男性。和中性又不一樣,有種粗獷從嗓音裡透了出來。那是冷漠的人說話的方式。
「妳是從哪裡來的?似乎是這附近看不到的種族。」
所謂這附近,指的多半是幾光年的距離吧。
「種族或故鄉的概念對我不適用,我是被當成違法生物而毀棄的。」
「哦……妳並未遭到毀棄而來到這裡,運氣真好。可是真沒想到會是違法生物,這也就難怪我沒看過妳了。我看妳的創造者是個大罪人。」
「她被處以流刑,現在多半已經成了宇宙的碎屑了吧。」
我在一旁聽著,忍不住覺得她對創造她的父母還真冷漠。
但波士頓似乎不太一樣。
「妳有自我,而且還被設定了情緒?真是相當高等的生物。」
「你在說什麼?」
「就是因為有心,也才能夠擺出無情的態度。哪怕是針對創造者而發。」
波士頓的想法,讓我佩服地心想原來也可以這樣看事情。
而被他問到的人,則花了點時間才做出回答。
「別說這些了,妳來這種地方做什麼?」
「這個星球會在兩年後迎來破滅,我算是來調查該救援的人。」
「這麼說來,是我麻煩到你了啊。」
這句話的內容顯得過意不去,卻完全沒顯現在聲調中。
「嗯?妳知道些什麼嗎?」
「沒有什麼知不知道,那就是我。」
「嗯?」
波士頓和我一起懷疑起自己的耳朵。這個嗓音若無其事地說出了不得了的事情,卻淡淡地不為所動,繼續說道:
「詳情就先省略,我只先告訴你們,是我會毀滅星球。」
說出這種像是反派魔王台詞的外星人,竟然就待在隔壁房間,這是什麼狀況?隔壁應該也聽到了這些聲響,但似乎完全沒有動作,這又是怎麼回事?
「是這樣嗎?」
咦,可以這麼乾脆就接受嗎?即使波士頓不是正義使者,但再怎麼說總可以有點反應吧?只是話說回來,我也無能為力就是了。
「我想問個問題,妳房間裡的人,看不見我吧?」
「嗯,沒有跡象顯示看得見。不,即使看得見可能也會視若無睹,他就是這樣的傢伙。」
「可是隔壁房的人就看得見我。」
波士頓朝我瞥了一眼。我心想得做出回應才行,於是比出了勝利手勢。他若無其事地當作沒看見。
「多半是那個人類很異質吧。」
又一個外星人掛保證說我很怪。明明連人家的長相都沒看過,這人真是失禮。
之後隔壁的外星人縮了回去,波士頓朝我這邊回來。
他先來到窗戶底下,然後對我說:
「妳退開一點,我要回去了。」
退開?難道要跳上窗戶來嗎?我半信半疑地退開,他就「嘿咻」一聲回到房間來。他輕而易舉地跳起,就這麼從窗戶進來。這種跳躍力簡直不像蝦子會有的。即使要比體能,多半也根本沒得比。我覺得一直抓著的保特瓶變得更重了。
「怎麼啦?看妳震驚成那樣。」
「這跳躍力超驚人的說。」
「喔,因為這個星球的重力很低啊。」
波士頓還補上一句,說這點高度現在的布隆森也辦得到,太離譜了。
不知不覺間,已經變成布隆森大於我。反而應該說地球全人類都輸了。
就姑且不說這個,我滿腔熱忱地對想回去保養觸角的他問起:
「倒是啊,隔壁的傢伙就是邪惡的中樞,是真的嗎?」
「邪惡的……?也是啦,看在你們眼裡,大概可以算是邪惡吧。」
波士頓含糊地點點頭,表現出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是啦,的確不關他的事啦。
「說是要毀滅地球什麼的。」
我像唱歌似的唸出這句話。「她的確這麼說過。」波士頓這麼說著,沒有興趣似的同意。
果然敵人就在隔壁。
那麼答案就只有一種,我叫出咻咻幾聲,揮出拳頭。
「我、我們就來打倒她吧。」
這樣一來地球就可以安穩了。我就不用每天早上起床了。
也就是說,我真正該學的不是經濟學,而是拳擊、空手道、BARITSU(註:亞瑟.柯南.道爾的著作《福爾摩斯》系列中首次登場的虛構日本武術)。
但波士頓很冷漠。
「外星人也是人,推薦殺生可令人不敢領教啊。」
「不,也不用那麼激進,可以去跟她商量,請她回原本的星球去。」
「唔。」
波士頓的反應就這麼結束,像是覺得沒有考慮的餘地。多半是覺得這又不是分內的工作。我面對這個靠不住的外星人,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又開始進行保特瓶運動,像是在說就這麼辦。
無論要打倒她,還是要逃亡,身體就是資本這點是錯不了的。也就是認為即使是要去談判,也至少應該再多鍛鍊一下再去。果然要去下一個地點前,先練到升級是很重要的。但要達到攻略本,更正,是要達到社會大眾要求的合適等級,時間上就吃緊了點。
為了拯救地球的危機,這只是順便,其實我是真的想救我自己,才繼續運動。
這次波士頓看著這樣的我。
我察覺到視線,只把臉轉過去。波士頓水汪汪的眼睛對我提問:
「這個問題也許有點失禮,但妳打算活到那麼久嗎?」
他冷靜的嗓音,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被機械詢問。
我朝他那沒有表情的臉孔,伸出了保特瓶。
我的手劇烈發抖,手臂收不緊。
「那當然了,你看不出來嗎?」
「不,因為一追蹤妳的行動,就發現有很多地方太隨便了嘛。」
看來這個疑問是看到我平常的模樣才產生的。喔,天啊,我明明至少得透過心證得到高評價才行。也許我應該更加注意服裝儀容,才比較會被當成一個正經妹啊。
「坦白說,我很難判別玩笑話和真心話的區別。」
「看我的臉,你覺得是在開玩笑嗎?」
我呼咿一聲,露出咬緊了牙關的臉。波士頓面無表情,而且不說話。
我反省地心想,就是這種格局不行啊。
蟬從開著沒關的窗戶飛進來,很吵。
知了知了地叫著,似乎在腦子裡轉動某些很老舊的東西。
我放下了手,只仔細傾聽粗重的呼吸,同時暴露出了藏在內心深處的真心話。
「去年,我祖母過世了。」
「嗯?」
「祖母過世前不久就說過,要我不可以馬上跟她過去。」
我心想她講話還真不吉利。但之後沒多久她就過世,讓我想到,啊啊,原來這種事情是會隱約先知道的啊,還覺得既然都是要死,還不如多聊些開朗的話題。
心中真的有各式各樣的情緒,眼看就要炸開,但這些全都只用「想」就被收拾乾淨了。明知只是想,根本無濟於事,我卻省略了將情感表達出來的這一步。
等這個時候感受到的熱都冷掉,我才總算後悔。這是我的壞習慣。
坦白說,從我長大以後,就和祖母很疏遠。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她最後這幾句話才更加令我印象深刻。
而既然有人期盼我活下去……
「我就非得變成一個肌肉發達的肌肉MAN不可。」
我呼吸粗重地哼了一聲,揮動手上的保特瓶。腰骨盛大地響了三階段。
一活動身體,關節就發出莫名所以的哀嚎。我已經不只是嬌弱,比較接近虛弱。
波士頓比我的關節更沒有反應。除了當事人以外,都不會覺得這理由有什麼了不起,所以沒有興趣也是當然的。這時波士頓張開了閉上許久的嘴。
「至少MAN大概是當不成的吧。」
「也是。」
畢竟我胸部那麼大。
「還有,我本來一直有點懷疑,但妳果然是這個星球的人啊。」
「咦?」
波士頓先輕輕彈了彈觸角的前端,然後說:
「我認為能強烈表達出這種感情,是地球人的特徵。」
「是這樣嗎?」
他的感情動盪幅度的確顯得很小。剛剛那個灰色的外星人,似乎也很冷漠。
「外星人都不會吵架嗎?」
他先加上一句前提,說雖然沒那麼極端。
「但接觸到太空的冰冷,身心都會徹底冰冷,失去躍動感。」
他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詩句般的回答,外星人還真會講這種像是新人類會講的話啊。
而講出這句話的波士頓,正漸漸染紅,至少現在似乎沒冷到。
「還請務必把有把握讓外星人熱起來的我,帶到你的母星去。」
我抓準時機推銷自己。波士頓聽我說完,微微搖動肩膀。
他該不會是笑了?
「我就積極評估看看。」
喔,好像有點前進了。這種時候就得寸進尺一番吧。
「如果可以,我是希望也能拯救一下我的家人朋友。」
瞥。
「看在我的分上。」
「我要求妳說明,妳哪裡有可以讓我看在妳分上的成分。」
外星人是不是全都不懂得說話要包上一層糯米紙呢?
雖說凡事不隱瞞,要說是不是很好來往,答案的確是肯定的。
「對了,你為什麼會在這一帶調查?」
「妳所謂為什麼是指?」
「呃,就像美國有美國人,沖繩有沖繩人……」
連我自己都愈說愈搞不清楚自己想說什麼。說穿了,就是想問問看說地球還挺大的,為什麼會選上這裡。搞什麼,我明明就知道嘛。好,那就把這個說出來吧。但想歸想,現實卻是舌頭硬是不肯照著我的意思活動。
「是這個意思啊?」所幸波士頓聽出了我的意思。
「我在這一帶偵測到奇妙的頻率,好奇之下就過來看看。我本來以為是那艘小艇發出的求救訊號,但小艇的大部分功能都已經故障,所以應該不是。也就是說,這附近另外牽扯到其他外星事變的可能性很高啊。」
「哼……?」
說到這個,是有過兩三顆隕石掉下來。所以應該就是有第二第三起事件吧?
先不管這樣的外星人,我周遭其實還真的有著各式各樣的人事物。
雙親、朋友,過世的人、回憶、記憶。苦澀的事物,無常的事物。
全都是我無法想像失去了會如何的事物。如果去想像,每一樣都會讓我痛得像是頭被扯下來似的。我認為所謂重要,就與跟自己身體相連是同義詞。
即使分隔仍然相連的這種句子,像是戀愛漫畫或歌詞裡會有的,但現在我倒也不是不懂其中的意思。只是這種愛要更廣義地,把自己也包括在內。
流個不停的汗流進眼睛,我抬起頭,閉上眼睛。
我要救的東西太多了,所以希望他們能救整個地球。
願望就像氣球一樣輕而易舉地膨脹,卻又軟弱得一碰就會破裂。
非得依靠別人不可的希望,就是這樣的東西。


要說我遇到外星人後得到了什麼,答案就是健康的生活。
我開始運動,而且也開始每天去大學上課。經常不吃的飯,也開始三餐都好好吃,簡直像是把過去的我像褪皮一樣地褪掉。這些也都是因為有著波士頓在監視我。回顧這樣的改變,我就為時已晚地心想,當初實在不應該從家裡搬出來啊。
起初還因為喪失了自甘墮落的自由,對規律覺得頭痛,但持續個十天左右,身體也就漸漸習慣。我和佳苗一起跑步時,還是一樣會哀嚎,但覺得呼氣所伴隨的難受感覺,已經稍微發散開來。這可能也是透過習慣而產生的適應。於是今年的夏天,我一直過著一種比在家發懶度日要來得更接近太陽的時間。
彩虹妹妹跑來追我,就是在這樣的時候。
「今天我也要精神飽滿地去大學上課,要好好念書變聰明。」
「妳每天都說這宣言,但從中實在很難感受到什麼知性啊。」
我經歷這種一如往常的對話,前往大學途中,聽到一陣腳步聲跑來,於是回過頭去。這小而虛浮的腳步聲,是來自彩虹妹妹。雖然嚴格說來,她已經沒有彩虹了。
她的臉色比上次看到時要糟,頭髮的顏色也失去了虹彩而轉為低調。
氣色和我最後一次見到祖母的時候有相通的地方。
她在我們身邊停下腳步,所以我心想她多半是要找波士頓。
「妳……原來啊,妳是個很古老的人,所以這種事也是會發生的。」
波士頓似乎猜到了什麼而喃喃自語。這幾句話很吊人胃口,我和彩虹妹妹都有了反應,但我們都聽不懂。彩虹妹妹隔了一會兒後,指向相反的方向。
「呃,太空船,再一次,看看喔。」
雖然發音和語尾怪怪的,但她是用日語說話。這樣一來,再加上頭髮的顏色,她已經和地球人真假難辨。相對的,從某種角度來說外表同樣讓地球人覺得熟悉的波士頓,聽了她的要求後摸了摸觸角。
「我是覺得就算我再看一次,也不會有什麼兩樣。」
「麻煩,了,嘍。」
彩虹妹妹牽起波士頓的手。他倒也不甩開她的手,搖了搖頭。
「也罷,是沒關係啦。」
還難得說得吞吞吐吐,缺乏自信。多半是知道去了也沒用吧。
「……呵呵呵。」
千載難逢的機會來臨,讓我按捺不住笑意。
他們說要去看傳說中的太空船。現在可不是去大學聽課的時候了。
「我也奉陪。」
我心想如果波士頓搞不定,就輪到我出場,於是毛遂自薦。
在幾乎烤焦人的陽光下,波士頓冰冷的視線也只讓我心曠神怡。
「妳不是有課要上嗎?」
「現在不是去上課的時候了。」
大學頂多只有車和馬,一輩子也不會有太空船出現。我敢打賭。
「讓為開發行星的居民接觸異星文化……」
「猿子也,來,嘛。」
彩虹妹妹也歡迎我。波士頓的台詞被打斷,觸角在游移。彩虹妹妹似乎是想趕快談妥,開始行動,並不是對我有什麼指望。
波士頓也說「都一千年以上的船了,應該不算在法規範圍內了吧」,看來是找到了妥協點。
「而且,我也不覺得猿子去接觸,就會發生什麼問題。」
「喔,這話是看不起我是吧?」
再怎麼說,這意思我總聽得懂啊。我一抗議,波士頓就緩緩搖頭。
「妳的個性沒有靈活到能夠惡用知識。我對妳的評價是這樣。」
「……這是在小看我?」
這次很難判別。「好了」波士頓很陽光地避免提及。
我也判斷應該沒有被說得很難聽,也就朝太空船前進。
「離這裡很近嗎?該不會是在雲澤比特高地吧?」
「……?我對地球的地名不熟,但即使憑妳的腳程,也花不到五分鐘。」
儘管特地強調「我的」腳程,讓我有點在意,但真的很近。
距離近得會讓我想到,不知道和隕石墜落的現場有沒有關連。
於是我就擅自以人類代表的身分,前往參觀太空船。
走在前面的彩虹妹妹,腳步欠缺活力。
我一邊走動,一邊對波士頓問問。
「彩虹妹妹怎麼了?」
「多半是適應不了地球的空氣,導致健康惡化吧。她的情形是沒有任何準備就抵達了不同的星球,而且先前生活的年代也大不相同。她的適應能力遠比我們要低。」
「咦……啊,我說不定聽過這種。」
是個描述即使以前的人來到未來,也因為無法適應,三兩下就死掉的故事。
「要是繼續留在這個星球,多半撐不久。我沒有確切證據,但應該不遠了。」
「這樣啊……」
我也回不出什麼機靈的話,只張大嘴,看著她的背影。
我注意到她穿著佳苗的衣服。
佳苗知道彩虹妹妹的病況嗎?如果知情,不曉得她會怎麼做?
佳苗表面上冷漠,其實很多管閒事又很愛照顧人,相信憑她的作風,也許真的會想背著彩虹妹妹一路跑到太空去。
我被帶去的地方,比隕石墜落現場所在的停車場更靠裡面,裡頭長滿了樹叢。穿過樹叢後,就可以去到山上,再過去還可以去到大學,但幾乎沒有人會走這種沒有路的路線。而我被帶到這裡來,就讓我得知了隕石的真相。
看到停車場尚未整理完的慘狀,讓我心想,難怪太空船會壞掉。
波士頓走上前去。
「這裡由我來挖,妳去休息吧。」
波士頓擔心彩虹妹妹,攬下了挖掘的工程。這是多麼有紳士風範的舉止。
他對平常的我可不怎麼體貼,是我的錯覺嗎?
「我是不是好歹也該問一下要不要我也來幫忙呢?」
我低調地舉起手問起。波士頓交互看了看我的兩隻手,「看我肌肉糾結」我為了表現日常鍛鍊的成果而擺出姿勢,結果波士頓卻含糊地說「不用了妳休息吧」,所以我決定乖乖等待。我離肌肉糾結還很遙遠。
彩虹妹妹也在我身旁搖搖晃晃。也不知道是不是熱昏頭,只見她眼神不穩定,整個人缺乏光澤,給人一種會就這麼曬乾的感覺。
「猿子,呃,佳苗,朋友。」
彩虹妹妹找我說話。名字的發音都怪怪的。
「嗯,對啊。」
而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所以我和彩虹妹妹之間也產生了友情。
不可能。我一點頭,彩虹妹妹就莫名地把臉撇開。
「YOU來地球做什麼?」
「濟~~科~~」
她回答時仍然不看著我。濟科?足球?那麼,為什麼不看我?
她對這個世界有什麼不滿?我無視她對我個人看不順眼的可能性。
我們在一旁聊天,波士頓則動手挖開樹叢下的土。以前他會弄得全身是土,似乎就是在這裡的土造成的。不斷撥開土壤的模樣,也不知道該說像蝦子,還是像螻蛄。他挖得很順,但太空船似乎埋得頗深,得花不少時間才挖得完。真不知道彩虹妹妹一開始是怎麼埋的。
大熱天下一直站著,連我都熱得快要昏倒。
「挖出來啦。」
波士頓最後還發牢騷似的短短說了一聲「總算」,然後伴隨著土沙走了回來。「辛苦啦」我幫忙拍掉積在肩膀上的泥土,彩虹妹妹也說聲「辛苦」然後依樣畫葫蘆。
「機首已經從樹叢後面冒出來了,妳可以去看。」
「哇~~」
我得到了帶領社會科參觀的指導老師許可,所以終於要和太空船相見了。我的心臟跳得好快,覺得快要吐了。
「我該不會是第一個日本人?」
要是範圍放大到地球人,就輸給穆德探員了。
「很難說吧,目擊太空船的例子不是很多嗎?」
「嗯~~我倒覺得那種的大部分都是看錯了。」
如果真的有外星人,天上都是太空船飛來飛去,那麼可能也有人看到的是真的。
不知道尼斯湖水怪是不是也真的存在?夢想不斷拓展開來。
我就拿這種夢想當翅膀,說聲「飛機起飛」,完成了與太空船的遭遇。
儘管樹叢邊緣頻頻刺痛皮膚,但我根本不在意,低頭看著埋在坑洞裡的太空船。
「……………………」
「妳怎麼啦?看妳一直半張著嘴。」
晚了一步過來的波士頓指出我的一臉糊塗樣。
「啊,沒有,沒什麼,我只是太感動,說不出話來。」
大概是吧。不對,不是這樣,難得說謊說得好的我加以否定。
其實我似曾相識,困在這樣的感覺裡。
說得精確一點,就像是雖然思緒完全沒整理好,但明明沒看過,卻知道這是什麼。我肯定沒看過太空船這種東西,腦袋一直隱隱生疼。
「嗯~~」
我撥弄著比瀏海更高一點的位置,想把這蠢蠢欲動的東西壓扁,但就是不會消失。
除非離開這裡,全部忘掉,不然大概不會消失吧。
太空船不是圓形的一人座飛碟,而是長著幾隻腳的昆蟲造型。
這種的我倒也看過,是非常遊走邊緣的設計。
「來,看吧。」
彩虹妹妹推了推波士頓的背。這樣一看,就覺得彩虹妹妹好小隻啊。不,是波士頓太大隻嗎?他儘管態度顯得不積極,卻還是說聲「知道了」,然後慎重地從坑洞滑下去。
「喝!」我也英勇地跟了過去。當然我英勇的只有喊聲,實際上是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下去。要是不小心滑倒,頭撞到太空船,鬧出的可不只是國際問題這麼簡單。
我來到太空船附近,心跳就愈來愈快。這和緊張又不太一樣。腦中有記憶在胎動。跟著波士頓進去一看,視野的邊緣就有些泛白。明明有意識,眼前的景象卻漸漸被漂白。太空船內只有一人用的空間,非常狹窄。要是我和波士頓進去,多半連手肘都不太能動。
「連哪裡故障都不知道。只要知道是哪裡故障,說不定就可以拿我太空船上的預備零件來代用。」
「哼~~?」
我也湊過去看看。我毛手毛腳摸了幾下主螢幕,叫出了畫面。
「……嗯?」
解讀畫面上顯示的言語,發現螢幕已經確實告知有狀況的部分。
我唸了出來。
「自動操縱用的語音元件故障了,還有登錄的航行軌道也有問題。」
我好心把查出來的事情告訴他們……哎呀呀?
會覺得波士頓的臉抽搐,是因為我的心境影響嗎?
「為什麼?妳為什麼看得懂?」
波士頓的疑問很有道理,說話會破嗓我也懂。
可是,問我我也不知道。
「好奇怪啊,我為什麼看得懂?」
因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這等於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證明了我起初產生的那種像是既視感的感覺不是幻覺。
「妳說語音元件,妳知道這個東西裝在哪裡嗎?」
波士頓試著問起。我儘管覺得有點毛骨悚然,但還是「這樣子,這樣」拆開了板子。我好像知道哪裡可以拆開。
「這裡面。」
「……看來拆得開啊。」
波士頓提防似的視線始終看著我,伸手去拆下了元件。
他帶著拔出來的元件,一起先去到船外,然後問我說:
「猿子,妳……是什麼人?」
這個問題問得真摯,但我根本不知情,所以大傷腦筋。
「我想……應該不是地球出生的外星人。」
我沒辦法騎自行車飛天,也生不出異形的蛋,而且也不會覺得宇宙空間是藍色的。
我就是一個和宇宙這麼無緣的重力之子。
「妳也不太清楚,是吧?是記憶被操作了嗎?可是……」
波士頓似乎認真在煩惱。我心想,這事情有需要想得那麼深入嗎?
雖然的確有點神祕,但就不能單純當作我是個很厲害的傢伙嗎?
我這個人的個性就不適合自我追尋,所以不曾為了這種事情煩惱過。
「別說這些了,對太空船造詣很高,可以得到高評價嗎?」
我攤開雙手,想問他說我似乎比一般大學生派得上用場,你們覺得如何。
「能夠掌握古代太空船的構造,的確是很寶貴。」
「沒錯吧沒錯吧?」
我竊笑著心想,這下我可拿到地球代表權了。雖然其實也沒掩飾。
我揮動手臂,想像自己飛翔的模樣。
「可是稀有價值跟便利性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哎呀?」
「那麼舊式的小艇,任何一個星球都已經不再採用。相信妳這本事應該很少有機會發揮。」
「哎呀呀呀。」
風向已經變了。我翅膀萎縮,心想這樣實在無望飛高。
波士頓告知小妹妹大概有辦法修好,她就握住他的手表達感謝。可是後來,彩虹妹妹又想起什麼似的臉色一沉。雖然我無法掌握情形,但我想多半是跟佳苗有關。
我們把挖出來的太空船又埋回去(我也小小幫忙了一下),回到公寓去。彩虹妹妹的身體似乎比來的時候更不好,不時會往道路上腳步踉蹌,看著都覺得危險。
不知道是不是搭太空船在外面旅行,健康就會恢復?是的話就好。
「……奇怪,佳苗在往我們這邊跑過來。」
她還是好快啊,不對,根本就是全力奔跑吧。她一路滑壘到我面前。
「喔,佳苗。」
彩虹妹妹開心地站到她身旁。而佳苗對我擺出架式。
「可惡的綁匪,妳要把我家的,呃,我家親戚的小孩帶去哪裡?」
唔,竟然一開口就認定別人是綁匪。
我舉起一隻腳,擺出腰部負擔很大,撐個十秒左右多半就會摔倒的姿勢。
「喝!」
「好啦,玩笑不重要。」
我又喝了一聲,放下了腳。還好在跌倒前就結束了。
「佳苗,妳的課呢?」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還給妳……沒有啦,總覺得她好像不舒服,所以我來看看。」
佳苗很快地說完,汗水流得像是要劈開額頭。她粗暴地一擦,呼出一口氣。
「而且既然不舒服,就不要在外面走動。」說著佳苗牽起彩虹妹妹的手,離開了。
「我是不太清楚狀況,不過是猿子妳幫我照顧她的吧?謝謝妳。」
佳苗回過頭來對我道謝。已經好久沒有人對我道謝過了。
畢竟我與世隔絕,想救世救民也沒輒。
佳苗與彩虹妹妹的背影,讓我覺得非說點什麼不可。我本想說彩虹妹妹的情形就快要變得危險,但想到兩年後佳苗也會死,就說不出話來。我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停下了腳步。
走得理所當然的那條連接地下鐵與大學的坡道。來來往往的學生,學生光顧的便利商店。大聲開過的卡車,以及輪廓鮮明的積雨雲。忘了下雨而張開翅膀的藍天下,蟬、我與道路都在搖曳。
我無所不在,就像鏡子一樣照出我的側面。
佳苗的背影當中也有著我,所以……
「可不可以也救救佳苗啊?」
我忍不住說出了真心話。聽我這麼說,波士頓雙手抱胸,靜靜地否決。
「一旦允許這種情形,就會沒完沒了了吧。救了她,她也會說想救別的人。這樣重複下去,就變得非得拯救全人類不可。但我們沒有地方可以接收那麼多人。」
「話是這麼說啦……」
波士頓的說法很正確。正確,可是不美妙。
說穿了,既然我無法接受,不管什麼樣的答案都是錯的。
我不想死。這同時也是一種希望自己能夠繼續是自己的願望。而如果構成現在這個我的事物,就像樹木的根一樣往外延伸,那麼我總不能拖著這一切飛上太空。波士頓說得沒錯,這我認同。
既然如此,比起我,還不如拯救整個地球來得快。
我想救自己的地球。所以我心想,就來拯救吧。
我知道,單純才是我最強大的武器。


「只是話說回來,要只靠自己一個人拯救星球,總覺得,嗯。」
不自量力。我連哪裡找得到做這種事不算不自量力的人都沒頭緒。
「收集八種音色來拯救世界……大概也很難啊。畢竟我音樂的成績只有2。」
我坐在房間的電燈下,思考拯救世界的方法。
上次看完太空船後,我並未直接回公寓,而是去大學上課。這些日子裡我都認真上課。
「我上完課啦!」
「我有在看。」
波士頓愛理不理地應聲。我覺得他說話的口氣愈來愈草率了。
是因為變熟了嗎,還是在瞧不起我?嗯~~感覺好像不用思考。
而他正和故障的語音元件格鬥。這東西白白的,形狀很像數據機。
「搞不懂這玩意兒的構造嗎?」
「完全搞不懂,而且我手又不巧。」
「還真是半調子呢。」
他開始對別人的謎題不重視,甚至還會小小咒罵。似乎是因為我完全沒正經當一回事,所以他也不去想太多。這又讓我覺得有點落寞。
「該怎麼辦呢?就去問問看好了?」
「去找那個毀滅地球的,妳是怎麼說的來著?邪惡的中樞?」
波士頓把語音元件翻過來,盯著看個不停。駝背的角度實實在在就和蝦子一樣。
「沒錯沒錯。我要趁這個外星人落單的時候去攀談……」
「這多半有困難。」
我自言自語到一半,波士頓就插了嘴。
「為什麼?」
「那個外星人沒辦法從他身上分開,大概。」
「唔唔,感覺好熱情。」
他們黏得那麼緊喔。是兩個人等於一個人?還是北斗配上南?
鄰居在也無所謂,但他很冷漠,我很不會應付他。說要拯救世界,怎麼可以在這種環節上絆倒?我想是這麼想,但不管怎麼逞強,我就是我。我是要在接受現狀的前提下,去保護地球。還有,波士頓看起來是在拍打語音元件的表面,是我的錯覺嗎?
「啊,原來只是這裡的配線鬆了啊,這玩意兒還挺堅固的,而且單純得出人意表。」
他說話的聲調顯得有點得意。如果是那樣修理,我多半也行。
我覺得太空變得親近了些。
「請登錄現在所在地點名稱。」
「喔!」
語音元件突然開始說話,女性嗓音被機械式地串連起來。
「請登錄現在所在地點名稱。」
元件複誦同樣的問題。所謂現在地,指的應該不是塩釜口這樣的地名吧?
「是指這個星球的名稱嗎?是地球啦,地球。」
我又擅自以地球人代表的身分回答。
「已經登錄完畢。」
「我倒是覺得妳還是別多管閒事比較明智。」
波士頓暫時關掉了語音元件的開關。啊,不說話了,真方便啊。
大學課堂上坐在後排座位的那些只會吵鬧的傢伙身上,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開關呢?
「我馬上送去吧。」
「也對,畢竟連她幾時身體會惡化而猝死,都很不透明。」
波士頓說的話很不吉利,但我心想,多半真的就是這樣吧。
我又猶豫起來,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佳苗。
煩惱變多的我走出房間後,他也跟了過來。
「你很閒嗎?」
我的玩笑話讓波士頓有些不高興。
「觀察妳,都不會無聊。」
「……哦。」
「能在孤獨中鬧得這麼開心,也是一種才能。我給予肯定。」
「……好棒喔。」
我一點也不高興。
我一敲門,來應門的是佳苗。
「搞什麼,是猿子啊?」她不只把這句話寫在臉上,還說了出來。搞什麼這句話太多餘了。
「把這個轉交給彩虹妹妹。」
我遞出語音元件。佳苗接過之後,狐疑起來。
「彩虹妹妹?……啊,猿子妳也看過她的頭髮啦?……那麼,這是什麼?」
我本想乾脆說出我已經知道她是外星人試試看,但既然佳苗想隱瞞,我就陪她裝傻吧。
「我也不清楚,我就只是修好而已。」
「是我修的啊。」
波士頓抗議我搶了功勞。不然難道要我說是一個隱形的外星人修的嗎?
「哦~~?也好,交給她就行了吧……可是,可以讓她吃藥嗎?」
佳苗匆匆回到房裡去了。她似乎很擔心彩虹妹妹。
「憑地球的醫藥品,多半無濟於事吧。她的情形不是生病,要更嚴重。」
波士頓說的話,佳苗當然聽不見,卻深深刺進我心裡。
「沒有適應力的生命就會遭到淘汰。無論待在宇宙的哪個地方,只有這點是真理。」
一個相信比我們更了解宇宙的外星居民,談起我們的「死因」。
「所以地球也才會毀滅?」
適應不了宇宙空間這個舞台的星球,被趕出場外。
這樣的想像,讓我的腦袋冰冷、泛白得一點都不像夏天該有的樣子。
「也許吧。」
沒有同情,也不是冰冷無情。是一種距離拉得像是宇宙裡的星星之間那麼開的肯定。
「唔……」
可我不能承認,因為人類就是這樣生存下來的。
我心想既然都出門了,就乘著這股氣勢,去到邪惡中樞和男人同居的那個房間敲門。
根本就莫名其妙嘛,嗯。邪惡也有愛嗎?
「咚咚。」
「為什麼複誦敲門聲?」
我太緊張,忍不住。沒有反應,沒有人出來。
「看來不在家?」
「嗯?」
可是有聽到說話聲,於是我把耳朵貼到門上。是裝作不在家而躲在裡面打情罵俏嗎?我仔細傾聽,但聽到的都是有一句沒一句的男子嗓音。是一種和隔壁鄰居的嗓音完全不一樣,陰沉而平坦,像是沼澤的嗓音。另外還微微可以聽見汪汪叫的聲音……奇怪?
「……呃。」
「哎、哎呀,喔呵呵呵。」
住在我右邊隔壁房間的鄰居爬樓梯上來,以白眼看我,所以我匆匆跑掉了。就算我解釋說剛剛我說的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是為了拯救世界所需,也只會自掘墳墓。要在得不到理解的情形下當救世主,是非常困難的。
什麼策略或交涉提議都沒準備就跑去,會失敗也是可想而知。
而要是宣告說什麼我要在你毀滅地球之前就先毀了你,更是難保不會被盯上。我不是在炫耀,要知道我甚至曾經在地下鐵被國中生找碴呢,對上外星人就更是沒勝算。
這種時候還是該冷靜下來,帶著妙案當見面禮去找外星人。
「唔。」
我找出了這個藉口,於是就把麻煩事挪到後頭。
大學還有期末考要應付,所以我無法拚命拯救地球。


之後過了三天,大學的考試也考完了,我的暑假終於要開始了。
由於修的課上得比較晚,搞得我連學期最後一天都要乖乖上課。佳苗和住右邊的鄰居,早就已經迎來假期。沒幾個人的大學中央棟一如往常,冷氣吹得很暢通,甚至讓波士頓變藍。藍色也很漂亮啊,不是純藍,是海的藍色。
而這樣的寒冷,只要穿過一扇薄薄的自動門,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接踵而來籠罩住我的熱風,以及像是按住我頭不放的強烈陽光,讓我頭昏眼花。待在大學裡面時,都聽不見蟬鳴。沿著通往鎮上的坡道往下走,就漸漸聽得見。
再加上一年到頭吹個不停的風,讓大學看起來就像蓋在雲上一樣。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
我模仿開始聽得見的蟬鳴聲,走在就是少了點解放感的夏天裡。
來到八月中旬才開始的暑假。
下一個夏天會來,再下一個夏天,蟬不會叫。埋在土壤下的蟬,有機會見到天日嗎?對我來說,這並非事不關己。
我也許不會迎來「沒有暑假的夏天」。
「這是我由衷的忠告,我認為妳最好不要在外面貿然開口,免得讓人強烈認知到妳的存在。」
波士頓一路跟到大學來,似乎對模仿蟬鳴聲無法滿足。
「考試考完,就是會讓人忍不住樂得沖昏頭說。」
我本以為會欠缺解放感,但其實不會。來到鎮上,在天亮的時刻走著走著,就覺得心情愈來愈昂揚。會是因為這讓我想起結業典禮結束後的歸途嗎?
「妳看起來和走在附近的小孩子沒什麼差別啊。」
「唔,真沒禮貌。別看我這樣,我可也是大人了。」
大概吧。波士頓手按下巴,喃喃說道:「對了。」
「我不知道妳的年齡呢。妳幾歲啊?」
被他這麼一問,讓我僵在原地。我一時間答不出來,眼神從左往右飄移。
「這嘛……我幾歲呢?」
忽然一想,就想到我有時候會無法確實掌握自己的年齡。
我想應該是二十歲左右。不對,我是猴年生的猿子,所以應該不是?
「嗯~~一下子想不起來啊。」
這個部分的記憶就是很模糊,所以我在年齡欄裡填的數字,震盪幅度很大。
有時候滿二十歲,有時候回去十九歲。
「……妳偶爾會非常不穩定啊。」
「偶爾?」
「翻譯機似乎不太正常,我本來是想說妳大致上都這樣。」
這傢伙說話還挺毒的,也可能反而只是口沒遮攔。
這件事就這麼說完。
我熱得四肢無力,回到公寓裡,以走過夏之門的心情打開門。房間裡沒有貓,也沒有少女。
和我早上離開房間時相比,只有熱氣變得更重了。
我把書包一扔,倒到房間正中央。
「妳為什麼一回來就馬上倒下來?」
「因為夏天的重力比較難熬。」
聽說這種重力對外星人算是輕,但對地球人而言,有時候會很難受。
說到外星人,我還沒和隔壁的外星人接觸。還有,也沒看到太空船飛走。彩虹妹妹還在,邪惡中樞外星人似乎也還在隔壁房間裡過得很開心。最近老是很吵。可是如果這麼開心,也就讓我覺得,那就不要毀滅地球啊。雖然我也不知道是要怎麼毀滅。
「波士頓隊員,準備些好的意見來。」
我對坐在電視機前的外星人提出無理的難題。他已經漸漸掌握住遙控器和各個節目的時段,這時歪了歪頭回答:「隊員?」我下巴仍然接在地上,張嘴帶動腦袋說話。
「地球防衛隊的一員。」
隊長是我,隊員合計兩名。人數比科學特搜隊還少。
「我幾時成了隊員?我可不記得考過。」
「我直接算合格了,這是靠關係的人事。」
所以呢,你要保護好我的地球。
波士頓隊員一邊打開電視機的電源,一邊以一如往常的冷靜口吻回答:
「這跟我又無關。」
「有關有關。」
我硬拗。他撇開了臉,嘆了一口氣之後,立刻又面向我。
「這終究只是舉例,假設我救走妳,招待妳到我的母星。如果我做出這個承諾,妳會怎麼做?就放棄地球防衛隊的活動嗎?」
波士頓問出了很犀利的問題,這是看我會不會撲上去咬這個餌。
我心想,要是這個時候回答會放棄,幾乎都會失敗。雖說現實是只有故事裡才會有那麼壯大的選擇,但那又為什麼選擇妥協,感覺就是失敗呢?
就像人比起寒酸的下酒菜,還比較喜歡拿烤雞串去微波然後喝個痛快?
「……波士頓的星球,有夏天嗎?」
「夏天?」
「就是現在這個季節。」
有蟬在叫,更有小朋友們大聲玩鬧,景色與天空看起來很藍的季節。
「沒有像這裡這麼熱的時期呢,因為那是個光很難照到的星球。」
哦~~?這樣啊?那波士頓在那個星球上,都不會變紅了啊。
好遺憾。雖然藍色也很漂亮,但紅色又另有一種美。
「那我不放棄,因為我喜歡夏天。」
我不需要艱澀的理念。拯救地球的英雄,不需要拐彎抹角。
啊,能不能也有個人來賜予我英雄式的能力呢?
例如說,給我投球能夠投到七百五十公尺遠的力氣。
「妳的決定,很有地球人的作風。把重點放在感性。」
波士頓像是要說儘管不討厭這種說法云云,後面卻也沒有要接別的話。
「我覺得倒也不是每個人都這樣啦。」
如果每個人都像我這樣,人類自己就會滅亡了。
「我想也是啦。」覺得他的認同,是針對我心中補上的這句台詞而給,會是所謂的受害妄想作祟嗎?
聊著聊著,我想起一件事,於是問問看。
「布隆森還好嗎?」
「昨天牠學會伏地挺身了。」
牠沒有手吧?……長了嗎?牠長出手了嗎?
我一邊癱軟下來,一邊拿電視聲音當搖籃曲,閉上眼睛。
實際有動向,是在這天傍晚與夜晚的界線上。


鏘啷一聲我過去從未聽過的聲響響起。
但我知道什麼時候會發出這樣的聲響。我理解到,這是打破玻璃窗的聲響。
聲響來自左側的房間。我嚇了一跳,用足以弄傷脖子的力道猛一回頭,把本來在看的漫畫一扔,從窗戶探頭看去。打破的玻璃四散到地面,而且我捕捉到了在我視野角落高速移動的東西。那種灰色我並不陌生,雖然形狀不明確,卻是隔壁鄰居外星人的顏色。
「這是……終於著手進行侵略地球的行動了嗎?第一步竟然是毀損器物,這傢伙做事可真腳踏實地。」
「不,那是……」
我不能袖手旁觀。我從窗邊離開,拿了鞋子過來,又立刻回到窗邊。
看起來對方似乎一個人行動,我認為這是良機。
畢竟我們有兩個人。
「妳要去做什麼?」
「去對這傢伙說,我不會讓你對地球為所欲為!」
我一邊呼喊,一邊抓住波士頓不放。他回過頭來,瞪大眼睛。
我嘴角一揚,以笑容回應他。
「好了,跳吧,來!」
我朝窗外一催。我一個人實在不敢跳,所以全靠隊員。
遇到緊要關頭,我會要他一起抗戰,這點要保密。
波士頓維持回頭的姿勢定格,但過了一會兒,寵愛地摸了摸觸角前端。
「由妳當隊長這點我不能接受,但除此之外我都了解了。」
「什麼?那是最關鍵的……」
「喝。」
他毫無預兆地往窗外一跳,我整個人纏上去抓住不放。
像是從腳底吸住不放的重力消失,我飛上了天空。這種輕飄飄的感覺,讓我覺得一陣寒氣從皮膚上竄過。而在下墜的時候,我咬緊牙關,忍住尖叫。感覺眉毛都要在途中掉出來了。
波士頓則和一臉拚命樣的我相反,輕巧著地之後,還很紳士地撐著我,把我放到地面上。我忍不住想誇他真是一位蝦子紳士,但多半會被他罵說不要拿他跟蝦子相提並論,所以我決定自制。
我穿上鞋子後,迂迴繞過玻璃碎片。雖然不知道鄰居是分手了還是怎樣,不知道要不要緊?竟然不惜打破窗戶逃走,我覺得這樣吵架未免太過火了。這樣豈不是弄得外星人有可能一氣之下,根本不想等到什麼兩年後,就把地球給毀滅嗎?
所以,我非得現在就展開行動不可。
這是只有兩個人的地球防衛隊,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出動的時刻。
若說灰色的外星人有智慧,我想應該不會逃往大馬路。而從消失的方位來看,也是指向大學。暑假都開始了,還去什麼大學,不對,不是這樣。
我的暑假,似乎還得再延後一陣子才開始。
我追蹤邪惡的頭目,跑向從公寓後面的一整片山野。
大馬路上也很熱鬧,所以說不定也有別的東西有了大動作。
我從住家與大自然的夾縫間穿梭而過,經過便利商店後方,穿進通往大學的坡道。我一衝出去,等著我的是那條傳聞靠著吸取學生們的幹勁而得以維持的坡道。就是那種到了夏天,最會發揮讓仰望前方的學生們腳步逆向行進效果的情形。
我跨上這條坡道,往前跑。這還是我第一次,用跑的爬上這條平常我連走路來回都敬謝不敏的坡道。
要拯救地球也不輕鬆。
我輕巧地爬坡到一半,若無其事並肩跑在我身旁的波士頓就說:
「妳比之前更有體力了嘛。這就是這個行星上所謂的,持續就是力量?」
「呼嘿嘿。」
由於邊跑邊笑,笑聲也變得很奇怪。
的確,換做是之前的我,我想大概連一半都爬不完就回去了。我之所以能夠不放棄地一直跑下去,是因為每天早上努力跑步的積累,讓我建立起了自信。
我切身感受到,果然人類有適度的自信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倒也不是不會覺得說,我直接背著妳過去還比較有效率。」
「……呼嘿嘿。」
早說嘛。我伸出手試試,但他連拉我跑都不肯。
意思似乎是說,難得我這麼努力,所以不要白費這些努力。
一點兒也沒錯。
我從管理停車場的警衛面前跑過,再度來到大學。開始呈現暮色的夕陽,撕裂似的照在教室棟上。靜靜延伸的光,將大自然與人工物平等地染紅。
灰色外星人是逃往這個方向,但接下來就不知道是去哪兒了。畢竟旁邊還有墓園,而且出了山後,還可以看見體育類的大學設施。一鼓作氣追來是很好,但我完全不知道上哪兒找人。
要是把大學的教室棟一間一間巡完,多半會耗到深夜而被趕出去。
這種時候還是依靠負責萬能業務的波士頓隊員吧。
「都沒辦法用偵測器之類的東西偵測到嗎?」
畢竟上次也是靠這個偵測到的。我指著觸角的前端說就是這個。波士頓似乎以為會被我摸,扭轉身體躲開。
「要感覺波長,倒也不是辦不到。」
「沒錯沒錯,就用這招。」
我這麼一央求,他就表現出一副拿我沒輒的模樣,但還是讓觸角震動。
左右擺動的觸角突然挺直。
「這波長,看來會從下面來啊。」
「下面?」
我心想雖然說下面,但這個情形裡應該不是指腳下,而是指下坡,於是轉過身去。
是不小心追過了逃走的傢伙嗎?我正得意地心想似乎把腳力練得太強了點,卻看到爬坡道上來的是鄰居。他是我左側房間的房客,也就是剛才打破玻璃窗的人。我們年紀雖然相近,但他似乎不是學生,可是我忍不住心想,這樣的人會在這裡現身,會不會表示他是來找灰色外星人的?
我在找的,也是這灰色的外星人。也就是說,鄰居不是我要找的人。
「偵測器故障了?」
「別開玩笑了,我每天都有好好保養。」
波士頓難得強硬反駁。的確,我每天都有看到他在保養。
鄰居筆直走向我們。他走路的方式有點生硬。這種不對勁的感覺是怎麼回事?他的行動像是每一步都慢半拍,像是先想好要怎麼走才擺動雙腿。
他的目光朝向波士頓,讓我吃驚地心想,他怎麼看得見。
「除了我以外,還有人看得見?」
總覺得我失去了特別,心情很失落。但波士頓說了:
「這多半是另一個人。」
「……嗯?」
這個說法很微妙,難以理解,也沒有時間理解,因為鄰居已經走到波士頓正前方,停下了腳步。他精悍的面孔就像夜晚的月亮一樣冰冷,感情表露很淡泊。
這個鄰居有話要說,卻突然把痙攣似的眼睛轉朝向我。
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右半邊臉,看起來有若干金屬色澤。
該說是帶著點紫色的灰色嗎?沒錯,像是把灰色的外星人稀釋一下而成的顏色。
「妳這女人。」鄰居倒抽一口氣。唔,劈頭就這麼沒禮貌。
「怎、怎樣啦?」
我握緊拳頭舉在胸前防備,覺得自己果然很不會應付這個人。
鄰居說了句妳這女人而震驚不已,不繼續說下去。
只是,他就只是稀奇地看著我。他本來的眼神是這樣嗎?
「原來如此,情形我大概猜到了。」
波士頓突然想通了。「既然狀況正常,答案就只有一個。」說著摘起觸角。
鄰居朝這樣的波士頓瞥了一眼,煞有其事地回答說:「就是這麼回事。」
我完全搞不懂。雙方的理解在我的頭上飛來飛去。
「這話怎麼說?」
「別說這些了,妳不是有話要對邪惡的中樞說嗎?現在可就是這個時候嘍。」
波士頓在我背上輕輕推了一把,動作就像長輩鼓勵小孩子一樣。
「咦?不不不,這位只是正常的鄰居。」
「說了『她』就會知道,一定。」
波士頓再三保證。的確,畢竟他是灰色外星人的同居對象。
最重要的是既然波士頓說得這麼肯定,應該就是這樣沒錯吧。
畢竟這個外星人不會說謊。
我決定相信這句話,和鄰居對峙。
鄰居在等我說話。他雖然冷漠,但沒有平常那種帶刺的感覺。
所以我決定按照計畫,對他說出那句話。
我把食指筆直指向他。
「你相配的地方……不對,我不會讓你對地球為所欲為!」
鄰居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的指尖。
「妳在說什麼?」
「還給我裝傻,都證據確鑿啦!」
我連連指向他。路過的大學講師狐疑地看著我。
「我就聽妳說。」
鄰居就像高手陪新手練相撲似的,從正面接下這一切。感覺很頑強。
每發出一句話,都覺得胸口幾乎要發麻。
「你這傢伙,不對,這樣好像有點太跩……聽說足下可不是要毀滅地球嗎!」
情急之下想出的「足下」這個稱呼,讓我閃過後悔的念頭,但已經不能退縮了。
即使我把偷聽的事實講出來,鄰居仍然不動搖,連笑也不笑一下。
「就結果來說,是啊。」
他很乾脆地承認了。還一副「然後呢?」的樣子,似乎是要我說下去。
我被這種氣氛震懾住,氣勢轉眼間就不斷消逝。
「我來這裡,是想阻止你。」
「這是無所謂,但具體來說妳打算做什麼?」
你問我我問誰啊?
畢竟我根本就不知道具體來說這個鄰居要做什麼。
聽說有類似隕石的東西掉下來,會是有什麼黑物質嗎?
我愈來愈沒自信,所以找波士頓商量。
「欸,怎麼我好像把事情弄得很拖泥帶水?」
「原來妳有自覺?」
「現在正一滴滴冒出來。」
所以呢,我決定在被按上沒資格當隊長的烙印前,暫時先退下來。
「隊長不適合交涉,這裡就交給隊員了。」
我繞到波士頓背後推了一把。和剛才他推的那一把,境界可說有天壤之別。
「我總覺得從剛才就一直什麼事都交給我。」
「這是值得對自己有自信的事。」
我從波士頓身後窺看鄰居的情形。鄰居立刻開了口。
他開口的動作也有點慢半拍,簡直像腹語術。
「我有事要請你幫忙,所以一直在找你。」
「找我?」
「沒錯,我沒有其他人可以拜託。」
鄰居是什麼時候和波士頓這麼要好的?而波士頓看在其他人眼裡,似乎也是個可靠的傢伙。回想起來,彩虹妹妹也很依靠他,他真了不起。
「接不接受要看內容,而且另有一件事。」
波士頓把躲在身後的我拎起來,拉到前面。
「地球人代表說有話要跟你說,就請你先聽聽她怎麼說。」
什麼?代表?我正畏畏縮縮,鄰居當然也吐槽了。
「誰決定她當代表的?」
「我認可的。」
波士頓說話幾乎跟我一樣亂七八糟,到底是怎麼了?
我抬頭看去,表情寫著我不是才剛說過已經把交涉交給你處理了嗎,波士頓就溫和地拒絕了。
「這裡不是妳住的星球嗎?那麼,不就應該由妳來保護嗎?」
這句話非常耿直,直透我心底。
「……說得也是。」
我被道理說動。這次我主動踏上了一步。
邪惡的中樞從正面迎擊這樣的我。
為了保護地球的這場仗,就在開始迎來夜晚的寂靜中揭開了序幕。
「你為什麼要毀滅地球?」
「因為我是只能這樣活下去的生物。」
從開口就很率真的問答,讓鄰居瞇起眼睛。我覺得那不是為了拒絕而發的尖銳視線,而是一種對懷念的事物覺得耀眼似的眼神。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這個部分,就不能小小讓步一下嗎?」
我用朋友的口氣拜託看看。
「讓步是指?」
「例如請你選別的星球。選無人行星不就好了嗎?方法多得是。」
我靈機一動想到的提議,讓鄰居伸手遮住額頭。
他覺得好笑似的晃動肩膀,感覺有點恐怖。
真要說起來,我這個鄰居是一直都很冷漠沒錯,但他有這麼饒舌嗎?
「怎麼啦?」
「我是想到,白天也聽過類似的話。」
「是喔。」
原來除了我以外,還有別人想拯救地球啊?
我覺得既然如此,那現在怎麼可以不來。
然而這個鄰居說得像是自己就是當事人,他會不會是和邪惡頭目外星人共謀呢?說不定他是個即使毀滅也要為愛而活的人,從他的臉來看,實在意外得不得了。
鄰居放開手,抬起頭來。
「我對這傢伙也問過‥活著做什麼?」
「咦?」
突然被問到這個很哲學的問題,讓我當場愣住。或許是看到我的反應,鄰居眼神遊移。
「對妳也許應該問得簡單點比較好啊。」
喔,不好意思我就是笨啊。雖然這種像認識我一樣的口氣讓我不爽。
「妳以後想做什麼?」
他換成了輕鬆的口氣,就像在問暑假有什麼打算一樣。
的確變成了對我而言很適切的水準。可惡,竟然把我給看穿了。我氣憤之餘,想著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問我想做什麼?正覺得那還用說,思緒卻接不下去。
這個問答的意義是什麼?我好好回答這個問題,地球就會得救嗎?
我忍不住想到這樣的念頭。相反的,如果他不滿意,地球就會完蛋?
如果地球的未來這樣的重擔真的落到我的雙肩上,那該怎麼辦?
上一個被問到的人是怎麼回答的呢?他回答出來了嗎?
真希望這人能把他粗壯的神經也分我一點。
我忍不住看向波士頓。他把跳出來的布隆森放到手掌上玩耍。
我揚起眉毛,在心裡喂了一聲……可是看到波士頓這種事不關己的悠哉模樣,就覺得無謂緊張到了極點的身體,也慢慢放鬆下來。真不愧是個遠比隊長優秀的隊員,相信他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會跟布隆森玩耍的吧。麻煩一定要說是這樣。
當我迎來多半連布隆森的性命都牽連進去的這一刻,緊張的情緒就去到了該去的地方,在丹田牢牢纏上好幾圈,讓我的手指都隱隱刺痛、發麻。
這是考試或社團活動比賽前所特有的緊繃。也許這傢伙意外的不是壞人。
我把先前波士頓問我的問題也一起考慮進去,找出了答案。
正逐漸迎來夜晚的緋紅色黃昏時刻,平常呼嘯的風也平靜地在路上吹過。
摻雜在風中的陽光芬芳,讓我心頭一陣急切。
比別人晚來的暑假,好不容易就要開始。
我為了追上遲到的這些時刻,說道:
「我想在夏天的天空下奔跑,跑得比雲更快。」
別人有別人的,我有我住的地球。
我不希望此時此地我所感受到的事物,受到剝奪。
我想為了不忘記夏天是這麼美妙的東西而活下去。
這就是我的答案。
剛才我也說過,說穿了,就是不想讓他對我的地球為所欲為。
鄰居收下這個答案,顯得沒什麼興趣地撇開了目光。
「這樣啊。」
他自己問人,反應卻很淡泊。
但不可思議的是,他這簡短的回答,卻讓我覺得遠比先前的話都更加沉重。其中還多了一種強勁的力道,壓住了我正要浮上心頭的話。
鄰居閉上眼睛,身體也放鬆開來。
他像在忍耐心中湧出的某種事物,隔了一陣子後,才有氣無力地開了口。
「是一年,還是兩年來著了?」
「你說什麼?」
我聽不清楚。而他似乎也聽不清楚我說話的聲音,就這麼有氣無力地說下去。
「既然『那傢伙』和『這傢伙』都說一樣的話,我就偶爾聽聽吧。而且,殺死爸媽,在這個星球上似乎是重罪,是邪惡的行為……」
鄰居睜開的眼睛不是看向我,而是看向波士頓。
「我想請你絆住『他』。我無法長時間行動,但非得等時機來臨不可。」
「了解,只要適度妨礙就行了,沒錯吧?」
「等時候到了,如果你能把他引導到座標××××××、××××去,可就幫了我大忙。」
「座標××……嗯?記得那裡今晚……」
兩人突然開始商討,放我孤伶伶地一個人。總覺得被排擠了。
我玩一人猜拳消磨時間,但三秒鐘就膩了,在附近遊蕩似的走來走去。我正像雞一樣亂走,波士頓就對我說:「妳真的很毛躁啊。」
是誰害我毛躁的?我正這麼想,鄰居就微微一笑,看起來是笑了。
這個鄰居在身旁樹木周圍圍了一圈的椅子上坐下,就這麼躺了下來。
「那就交給你了……呼,我累了……想睡了啊……我,什麼教訓都沒學到說。」
鄰居在椅子上躺平,閉上眼睛之前朝我一瞥。有話想說的眼神立刻被眼瞼遮住,彷彿連我讀出其中含意的舉動也要攔下來。他的睡臉很安詳,給人一種就像躲進殼裡沉睡似的印象。我很想說要是睡在這裡,會被蚊子叮得滿頭包啊。
而且,談判就這麼結束了嗎?我不清楚順不順利。
「說穿了,只要找同樣的波長……喔,很近啊。」
波士頓面向遙遠的方向,嘀咕個不停。接著又立刻轉過身來說:
「妳最好回房間休息了,接下來就由我來行動吧。」
他手按胸口,表示自己接下了這個任務。
「咦,可是……」
接下來會有什麼事情開始,又有什麼東西結束?
他覺得好笑似的,晃動肩膀與觸角。
「隊長就該在司令室擺出一副跩樣。」
跩樣這個字裡,似乎大大地話中有話。不知道是不是在抱怨高官?
我忍不住會心一笑,波士頓似乎就察覺到自己發言有問題。
「是我失言了,麻煩妳忘掉。」
他以有點快的速度講出這個要求。哼哼,果然是在抱怨上司啊?
我這可拿到外星人的把柄了。我都要搞不懂自己的格局到底是壯大還是渺小了。
「那麼,就交給你了。這樣好嗎?我什麼都不做。」
該怎麼說,對於放棄主角該有的職責,我還是會覺得抗拒。
而對於我這種自我意識過剩表露無遺的會錯意,波士頓予以否定。
「不,妳完成的任務已經太足夠了。」
他難得以柔和的口氣回我話,接著還說:
「如果就這麼順利成功,就是妳拯救了地球。」
他留下這句話後,自己也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個新的故事,就要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誕生。我被留在原地,只被允許解讀其中的少許片段。就像從火箭上被拋下的輔助火箭一樣,獨自留下。
我離開了跑向別處的吵鬧時光,寧靜籠罩住我。
我做了什麼?其中又哪裡有意義?我只能等待這些事情的波紋散開。
等待那個說來說去還是一身攬下麻煩事而奔走的外星人回來。
我站在這個仰望星空故事的旁邊,至少獻上祈禱。
祈禱說,請一起保護我的地球。


「嗚咿~~」
「妳呼吸還是一樣雜亂,不過腳步可不再停下了嘛。」
波士頓若無其事地跑在我身旁,品評我的腳步。
我被當面誇獎,努力嘿嘿陪笑幾聲
隔天,暑假終於真的開始。
佳苗都不出來,所以我一個人在鎮上跑步。當平常為了追上佳苗而亂掉的步調調整好,就發現跑著跑著,視野也變得開闊。有白髮老爺爺一副沒趣的模樣在打掃便利商店的垃圾桶,有不是營業時間卻轉個不停的理髮店旋轉燈。一間接受大胃王挑戰,有著黃色屋頂的拉麵店,已經開始準備營業,我就從店門前跑過。
我忽然看向搖動的腦袋上方,看見積雨雲有如築城一般高高堆起。
這當中有著五花八門的事物,各式各樣的人們懷抱各不相同的理由動起來。
多得無法掌握的人在星球上運行的模樣,和夜空中閃閃發光的事物十分相近。
我想著自己成為這無數跑個不停的人當中的一部分,就湧起一股莫名的活力。
鎮上今天也一樣充滿了燃燒似的強勁光芒。
「和妳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地球人真是一種很容易顯現成長的生物啊。」
所以才能夠累積努力或鑽研吧。
這似乎就是波士頓觀察我而得出的結論。
「是嗎?我有在成長嗎?」
我已經很久沒有被人直接地稱讚,覺得渾身不自在。
流出來的汗水將皮膚刺激得很舒暢,開闊的視野中,我覺得看見了一個發光的事物。
接著波士頓說「我要回母星去」,則是宣告這陽光早晨的結束。
由於是在我在電風扇前乘涼時突然提起,讓我嚇了一跳。
「還真突然啊。」
「因為就是突然結束了,我也沒辦法。」
我起身重新坐好。波士頓把頭盔拿在手上拋著玩。
看到這種情形,波士頓喃喃說道:「這個星球也有重力啊。」
昨晚他也平安回來,虧我本來還覺得有種重頭戲正要開始的氣氛。
「觀察已經結束了嗎?」
「妳在說什麼?」
波士頓扔開頭盔,在我身前蹲下。
我覺得這是他第一次對我顯得恭敬。
「不就是因為妳拯救了地球,所以不需要觀察了嗎?」
「……這、這說得也是啦。」
被直接了當這麼一說,我自豪得鼻孔都擴張了,但相反的又害臊起來,又不知道該如何排遣情緒。
昨晚,威脅已經飛走。聽他這麼解釋,我至今仍然沒有切身的感受。
我們真的得救了嗎?我開始後悔,心想果然應該跟去。但波士頓彷彿要擦去我的這種念頭似的開了口。
「即使如此,萬一地球要毀滅的時候,我一定會來救妳,我保證。」
會覺得波士頓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充滿慈愛,想必不是錯覺。
所以呢,我就拿來當靠山當個夠。
「王子殿下,請來救我。」
我試著柔弱地扭轉身體,我不知道要怎麼甩得好。
「妳似乎有誤會,我可是女的。」
「哎呀呀。」
我猜錯了。不過,這樣啊,她要回去了啊?遺憾的感覺意外地沉重。
說來說去,她還是陪著我,成了我的地球的一部分。
還是有東西剝落了。沒辦法完美無缺。
「還有,我要把布隆森託付給妳。畢竟這實在沒辦法帶回母星去。」
她一拉開衣服口袋,布隆森就蹦蹦跳跳地跳了出來。這傢伙差點撞上天花板,在空中掙扎一會兒,把軌道修正成飛到我手上。接著布隆森漂亮地來到我手掌上,把腳動來動去。這樣很癢,而且我覺得牠好乖。
要是跟布隆森比跑步,多半會輸得很理所當然。
我就和布隆森一起,到外面目送波士頓離開。我本想送到更遠。
「我的太空船不能讓妳看到。」她這麼說著拒絕了我,我感覺被看穿了。波士頓匆匆就要離去,卻又回過頭來。
「可是,該怎麼說。」
「怎麼啦?」
波士頓吊胃口似的搖動觸手。布隆森也掙扎起來。這是為什麼?
「以前我就想說妳也許是,卻又覺得不對,百思不得其解,但既然是這樣,也就難怪看得見了。」
「嗯嗯。」
別吊我胃口啊。我做好心理準備,等著聽聽她會說出什麼樣的道別,結果……
「所以猿子妳是外星人啊。」
波士頓這句話讓我當場定格。
波士頓精確地一箭穿心後,說聲「Hello, Goodbye」就爽快地離開了。
Good妳個頭啦,喂,給我解釋清楚點。
總覺得追上去也是在破壞氣氛,所以我默默目送她離開,但心中的疑念卻愈積愈多。
最後這些疑問爆了開來,讓我不得不說出口。
「……咦,真的假的?」
我終於被外星人認定為外星人了。
那當然了,地球上的人,全都是外星人。
不對,原來不是這樣?
我就像要承受太空船升空的衝擊,呆呆站在原地不動。
的確有點模稜兩可,而且我又懂太空船,也遇到了外星人。
但是我的手不會伸長。只喝水會活不下去。而且我的皮膚根本就不是綠色。
這樣的我……
「會是……外星人嗎?嗯……」
面對這個在暑假開始時灑下的課題,我和布隆森一起仔細思考。
我會仔~~細思考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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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41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我們適合的星球上」


先前我和幸長都不知道彼此的姓名。
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幸長是姓氏,還是名字。只因為待在同一間學校,就自然而然省略了自我介紹,錯過機會至今。總覺得一待在一起,就會被大家起鬨,也實際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所以我們開始互相避開彼此,到頭來,我想我們面對面說話,大概只有兩次左右。
但國小同學當中,我還是對幸長有著最鮮明的記憶,是因為她把自己的祕密告訴了我。我聽了以後既覺得好厲害,也覺得她腦袋有問題,被種種情緒劇烈撼動,所以才會留下深刻的印象吧。
我對幸長的了解,就只有她叫幸長,以及她是外星人這件事。


我國小時,很流行所謂的對枕。就是一種占卜,說如果兩個人在同一時間睡著,作同樣的夢,就表示這兩個人很配。我不知道是誰推廣的,又流行到什麼規模,只知道不知不覺間,對枕已經深深普及,被我們拿來當話題的程度,和最新電玩遊戲的攻略法不相上下。提到昨天作了這樣的夢啦、幾點睡啦。基本上根本不會一樣。而夢的內容也亂七八糟,多半都讓人覺得這人根本沒作夢,只是信口胡謅,但旁人也都不點破,隨口答腔。
我也幾乎都是當聽眾,並未站上自己談起夢境的立場。畢竟我根本不記得作了什麼夢,而且覺得和這些每天見到的傢伙很配又有什麼用,才是我的真心話。不用去想這種事,我也有很多要好的朋友。
到了國小高年級,我一直暗自心想,其實應該有人想和自己欣賞的女生試試看。但又擔心一說出來就會被取笑,所以誰也不表現出來。要是實際說出自己喜歡的女生名字,多半只要三十分鐘,就會傳得全班都知道。
不過也就是因為這樣,並沒有出現那種不是出於自己提起,而是真正在無路可逃的場合下嘗試的人。畢竟睡覺時間大致上都是深夜,這樣一來,對國小生來說門檻就會變得很高。大家一起在深夜集合這種事,不是每個人都辦得到的。
也因為有這樣的因素,我們聊是會聊到,但並未實際發生什麼事。
而實際嘗試的機會,是在國小五年級的秋天來臨。
在我們學校,升上五年級後,就會說要進行什麼野外教學,舉辦一趟三天兩夜的旅行,到山上過夜。這個時候大家都會睡在同一個房間,也就可以嘗試這個占卜。當時就由班上的風雲人物帶頭,要大家一起試試看。這當然沒有所謂拒絕權,我也就跟著參加,但其實我根本無法抗拒。因為我能夠輕易想像到如果抱怨、抗拒,會受到班上同學什麼樣的對待。
最可怕的就是這種叫做「群體」的生物。到了後來,我升上國中、高中,仍然覺得這是就是我在學校學會的事情當中最重要的一件。
不說這個了,重點是這野外教學。我們住宿的地方,是一處名稱叫做自然之家還是什麼來著的住宿設施,我們分成幾個小組,分別睡在放了六張上下舖床的樸素房間之中。雖說每到這種活動,就會有些傢伙都不睡覺,一直鬧個不停,但我們則講好了要在同一個時間睡覺,所以一齊安靜下來。隔天館方的人稱讚我們是一群很有規矩的學生,但事實其實不完全是這樣。
這天晚上,我一邊祈禱最好什麼夢都別作,一邊睡著,卻實實在在作了一個夢。
舞台是在家門前的通學路。我一如往常地走在路上,不知不覺間卻發現祖父出現在身旁。祖父也面帶笑容,我也理所當然地跟祖父聊得很開心,但我們一起走過的,就只有從通學路上的停車場前面那一段路。剛從前面走過,祖父就理所當然的消失了。這是作夢,所以也就省略了整合性和邏輯,而哪怕對方已故,還是見得到他,這讓我十分歡喜。我就在停車場前面,和祖父走過一遍又一遍。
然後有一次,我過了停車場,回頭一看,祖父卻還在。祖父微笑得像是要把左半邊缺了一顆牙的樣子秀給我看。他說了幾句話,而我為了聽清楚而想折回去。但我聽見的,卻是個與祖父的嗓音一點都不相像的粗豪嗓音。是級任導師催我起床的聲音。
隔天白天,一個班上風雲人物的男生把我們集合起來,開始統計。就是叫每個人把夢的內容和睡覺時間寫在紙上,然後收集起來對答案。我也懶得編造別的故事,所以直接把夢到的內容寫出來,交了出去。畢竟我覺得反正不會有人跟我作一樣的夢,而且更重要的是,我覺得為了不忘記這個夢而寫下來,應該也沒有什麼關係。
但我想得太天真,忘了一件事。
忘了在學校課堂上,以為不會被叫到而發呆時,才正是老師的矛頭最會指過來的時候。
統計結果,時間與夢相符的有兩組。
其中一組就是我和幸長。
起初我為自己的名字出現而嚇了一跳。
然後等聽到幸長的名字,心想這誰啊,又嚇了一跳。


每次我說我曾經見過外星人,大多數人的表情都會變得很尷尬。
不是陪笑著打圓場,就是輕輕帶過,反應始終不外乎這兩種。沒有人試著認真聽下去。這也就表示,除了我以外的每個人,都沒有遇到外星人的經驗。這樣一來,我也就老是被人說是騙子。
「你說的這個也真的是在騙人吧?」
一個跑到人家房間裡的朋友,輕鬆地對我說出否定的話。這個抓住腳掌伸展膝蓋來做屈伸運動的傢伙叫做足利。他和我讀同系,說明會上剛好坐在隔壁,就是這樣的緣分,讓他會像這樣擅自跑來我房間。
「你是說我騙人,還是對方騙人?」
「就結果來說,雙方都是吧。就是所謂小孩子無關緊要的謊。我小時候,也常撒些莫名其妙的謊。到處說我是從異世界來的不老不死人。」
他一個人喊得很開心,說自己是風之國來的戰士。
「這方向就不對了。」
「跟來自太空有什麼不一樣?」
「太空存在,異世界不存在。」
「是喔,是這樣喔。」
他連我有什麼根據都不問,就輕輕帶過,顯得由衷沒有興趣。
我也不回頭看向這樣的足利,把這個東西舉到眼睛的高度。
它的造型很像沙漏,兩個上下對稱的形狀拼在一起,裡頭有像是沙子的細小物體在流動。可是不用像沙漏那樣翻過來,裡頭流動的東西也不會流完。
而且有時候,裡頭的東西會發出淡淡的光芒。
這種光芒不穩定,發光的時間與顏色也都各不相同。
這種時候,我會長時間注意看,但從未發生發光以外的事。
「只要把這玩意兒拿去給有權威的博士看,不就會知道是不是真的外星製造了?照我的推測,這應該是從古墓發現的東西。然後,這玩意兒叫做Chronium。」
「我可不想被沒收。」
有人把它交給我,要我帶著,我可不想隨便交給別人。
對於真正不想失去的東西,無論有什麼理由,都不可以放手。
這也是我活到今天,深深刺進我心中的教訓之一。
「我說啊。」
「啥?」
「太空給人的感覺是直的,異世界的感覺是橫的,對吧。」
「……先不說異世界,太空……也是啦,是直的。」
我抬起頭。萬里無云的天空,就像藍色的原頂,覆蓋在整片景色上。
足利又跟我說話。
「記得說是會拿這個當標記跑來?」
「對。」
「那如果有外星人來到這個星球,可能就是你害的了。」
「也許吧。」
「不過我倒是沒見過這樣的傢伙啊。」
足利抓著腳掌躺下。怎麼樣都好,你趕快從電風扇前面讓開啦。
我先把沙漏(暫稱)放到地上,然後雙手抱胸。
都怪足利擋在我和電風扇中間,害我熱得背上都冒汗了。
隕石墜落在這附近時,沙漏也在發光,我心想說不定遇得到,也就跑去現場繞繞看,但並未看見幸長。既然我們已經將近有七年沒見,就算見到了,我也不覺得認得出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才讓我養成了遇到每一位女性,就問對方是不是外星人的習慣。
真要說起來,我到底在等什麼?等著和幸長重逢嗎?
可是我們以前也沒聊過幾句話,現在再見面又能怎麼樣呢?早在當初國小畢業的時候會就這麼分開,到現在都沒有任何交集,就應該想到這是什麼情形,我卻一直視而不見?我就是會忍不住這麼想。
就像這個沙漏一樣,看似在流動的時間,其實一直在停滯。
但我還是回想起第一次和幸長說話時的情形。


我和幸長在野外教學,被眾人大肆取笑,然後大概被起鬨了三天左右。
無論在野外教學期間,還是回到學校後,大家起鬨的內容都是「你們結婚吧」這種讓人覺得這些人國語考試成績一定很差的傢伙所說的幼稚言語。可是很煩。總之他們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個不停,讓人聽了就煩。先前我和她的個性都不太會出風頭,所以不習慣這樣,更加難以承受。即使明知只要置之不理,過一陣子大家就會膩了,但被人擅自施加這種沒有必要的壓力,心情會不愉快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明明也和大家同年,卻不時會心想,就是這樣我才受不了小鬼。
這種情形有令人無法接受之處,我雖然忍耐了下來,卻也有人並非如此。
幸長不來上學了。
等她請假長達一週左右,每個人都曉得她不是生病。
我立場尷尬,不知道該不該覺得自己有責任,但也覺得舌頭上有種苦澀。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幸長的雙親要求,有一天放學後,導師針對這件事對大家質問了一番。當然了,每個人都堅稱不知情。但一到休息時間,這些人卻起鬨說要我想辦法,那時我真的很想乾脆揍他們一頓。
雖然這種時候沒辦法舉起拳頭,大概就是我的個性問題了。
後來幸長也沒來上學。時間又過了一週,她還是不現身。有人對此很在意,也有人完全不當一回事,過得一如往常。而我嚴格說來屬於前者。
或許是因為把幸長不來上學的這件事看得很嚴重,大家對我的取笑也就平息下來。所以在這個時候,也許我應該低調不作聲,等事態過去,才是明智的選擇。但相對的,儘管我們的交集很馬虎,但考慮到我們同是受害者,讓我一直覺得非得做點什麼不可。我一直在想,大概至少該去探望一下。
雖然我去了多半也不會有什麼兩樣,但要是不去露個臉,我的胃就會一直很沉。雖然這樣多半只會造成她的困擾,但我還是逼自己動身了。
這當中幾乎沒有任何積極的成分。
如果一定要找出積極處,就是我對夢境內容一致的這點,有了一點興趣。
因為我覺得即使是巧合,若不是有相似之處,根本不會作一樣的夢。
但話說回來,光是要查出幸長家在哪,都讓我費了一番工夫。要是去問老師,多半反而會被老師質問說我是不是知道些什麼,而且要是去問幸長的朋友,也可能讓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取笑又死灰復燃。所以要說能找誰問,也就只有幸長本人。
現在也許沒有這一套,但我國小的時候,有所謂的聯絡網制度。也就是為了在颱風之類的狀況下有緊急聯絡的管道可用,我們有一張接力打電話到班上同學家的順序表。制度上是說一旦接到上一個人打電話來,就要把傳達的內容轉告下一個人,但這聯絡網上,記載了所有人家裡的電話號碼。只要回到家,查看一下貼在廚房的這張順序表,就會知道幸長家的電話號碼。雖然覺得要打電話到女生家裡,也是相當高的門檻,但不打也不是辦法。
我很快就找到了幸長的電話號碼。這個時候,我理應找到了幸長的全名,但後來我一直都想不起來。
我記得的就只有猜不出是姓還是名的「幸長」兩字。
一旦被母親發現,她就會很囉唆,所以我先確定母親待在客廳,才撥打電話。我不知道母親什麼時候會過來這邊,所以想趕快講完,但要怎樣才能迅速問出住址?
我根本連幸長會不會告訴我,都沒想得太多。
『喂?你好。』
隔了一會兒,接電話的是幸長本人。嗓音比較稚氣,所以多半是她。
她的聲調很開朗,讓我有點愣住。因為說到拒絕上學,就會給人一種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沮喪之類的印象。『喂?』聽她問得狐疑,我趕緊報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
『……請問是哪位?』
幸長似乎完全不記得我。
我在班上就這麼沒有存在感嗎?我略微感嘆地心想,至少也把姓給記住吧。
我誠懇又細心地解釋我是跟她「同一間小學,同班的○○」,幸長似乎才總算想起,發出「喔」一聲若干陰沉的回應。考慮到學校發生的事,也許她對我沒有好印象。而這可說是彼此彼此。
『原來就是你啊。』
「啥?嗯、嗯。」
她的說法讓我覺得怪怪的,反應也變得遲鈍。
『有什麼事?』
「啊,沒有……呃。」
我決定妥協,覺得不用問住址,打個電話問候就好了。
只要盤據在我心中的不舒服能夠散去,幸長本人如何我都不在乎。
「我是想說,不知道妳過得好不好。」
『很好啊。』
我聽見一陣含糊的咀嚼聲。
「妳在吃東西嗎?」
『嗯。』
「妳在吃什麼?」
『糰子。』
還補上一句簡短的感想說有夠好吃。我沒想到她口氣會這麼隨興。
雖然我對幸長一無所知,會覺得意外這件事本身就很意外。多半是因為和拒絕上學這個說法給我的印象相反,才會讓我忍不住這麼覺得吧。
『所以呢,我過得很好。』
是怎麼個所以法啦?
「那就好。」
『沒事了嗎?』
幸長似乎想掛電話。也是啦,接到沒什麼交情的人打電話來,也只會覺得為難,這種心情我很能理解。我其實也想趕快掛掉,可是我還有事。
「不,還有一點事情,大概。」
『有什麼事?』
她的問法和剛才一樣,兩者都令我感受到某種獨特的冰冷。
「今、今天的營養午餐啊,有紅豆湯。」
我明明是想問她要不要來上學,說出來的話卻繞了相當大一圈。當時我就是這麼一個神經很細的小孩,會去煩惱這個問題能不能輕鬆提起。幸長有一會兒不說話。
『跟你對話似乎很難。因為除了「所以呢?」以外,我想不到要說什麼。』
我真正的意思沒讓幸長聽懂。這當然了,幸長又不是我。
要是沒說出口的話也能輕易地讓別人明白,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我為了太要求幸長懂我而覺得難為情,只好直接問出來。
「我是想說,不知道妳要不要來上學。」
坦白說,要是她來了,說不定又會連我都被牽連進去,又被大家取笑,這種情形也是可以預見的,所以不希望她來上學,也是我的真心話。畢竟實際見到後,說不定又會覺得她有點可憐,弄得必須小心翼翼。如果我為人真的這麼好,就會很為難,所以她還是別來上學,會讓我比較省事。
『你都有去上學吧?』
「咦?嗯。我沒請過假。」
『你知道為什麼非去上學不可嗎?』
幸長的回答,並不是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而且我想,她問的內容對當時的我而言相當高段。
「沒有啦,該怎麼說……要是不去,爸媽又會生氣,而且妳想想,又不是國小生了。」
上國小所以是國小生。等到上國中了,就是國中生。
我覺得就是這麼簡單。幸長的問題對我來說太難了,讓我很擔心自己是否回出了她想要的答案。所以後來幸長立刻表示同意時,我由衷放下了心上的大石。
『也對,我也這麼覺得。』
「喔!」
『我再問你一個問題,為什麼非得當國小生不可?』
幸長繼續發問。我覺得這個問題本身,已經跳脫國小生的範圍了。
『我覺得自己沒必要當國小生,如果當了就會鬧出無謂的風波。』
無謂的風波這個說法,我起初還聽不太懂。但又想起在漫畫上好像看過這樣的說法,繞了這麼一圈後,我漸漸懂得幸長想說什麼。我覺得她這人真難搞,說話方式中有種繁瑣,但相對的,聊到這裡,我心中也萌生了一種欲求。
我開始想見見說話老是莫名其妙的幸長了。
她遠比我所了解的她更奇怪。得到這樣的確信,刺激了我的好奇心。
我想見她一面,親眼看看她是個什麼樣的人。畢竟在學校,根本沒機會好好說話。
「我代領了妳的上課講義。」
其實這是漫天大謊,我根本一頁都沒代領。
「要嗎?」
儘管覺得一個說不必當小學生的人,應該不需要這種東西,但我已經不能回頭了。要我毫無理由就到女生家裡去見她,這種話我實在說不出口。
『我想想,你可以送來給我嗎?』
幸長的回答令我意外,接著她立刻把真正的理由也揭曉了。
『我想記住你的長相。因為我完全想不起你長什麼樣子。』
知道幸長原來也有著跟我差不多的念頭,讓我有種奇妙的滿足感。而幸長說得很有道理,我也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明明是同班同學,但直到被大家起鬨個不停的那一天為止,我對她這個人竟然沒有任何一點印象,真不知道她在班上都是怎麼待的。我忍不住想像起她像蟬一樣埋進地面的情形。
然後我就根據幸長告訴我的住址,以及附近幾個比較大的設施之類的情報,朝她家前進。距離不至於到不了,方向也是我曾經和朋友去過的。我一邊祈禱不要被班上同學看見,一邊騎著自行車穿越過整個市鎮。這個鄉下小鎮,比平常稍稍寬廣了些。
我找到她指定的招牌,彎進這條馬路,就看見一個狀似幸長的女生來到家門前。這個狀似她的女生注意到我來了,轉過頭來。幸長微微歪頭,眼睛就像辨識用的機器一樣打量我。我們彼此默默地微微點頭,各自認出了對方。
「過來這邊。」
幸長對我招手,我進了她家的私有地。我也下了自行車,推著車跟在她身後。來到玄關前,可以靠圍牆遮住旁人視線的位置,幸長轉過身來。
幸長個子嬌小,這樣講有點怪,但她就是一個長相很文靜的女生。她的表情彷彿對大小事情都一一有所反應,維持端正不動。就像心靈與臉孔表面並未相連。
要說有什麼在動,也就只有她剪齊的瀏海。
從正面看去,幸長的瀏海輕柔飄逸,眼睛追著髮絲的飄動,就莫名地心臟怦怦直跳。這和找到想要的東西時不一樣,有種心中湧起的事物被按捺住,卻仍忍不住昂揚的感覺。當時我無法理解這種像是難受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剛才我也說過,我不方便受到大家注意。畢竟我不能出風頭。」
這是我第一次好好聽到幸長說話的聲音。她的嗓音讓我覺得比其他女生要低沉,也或許是受到這樣的影響,讓我產生了一種印象,覺得她說話真有點硬,不,應該說是覺得很早熟。當時班上同學當中,沒有人會講「不方便」這樣的話。都是說,不行、不妙或是真的慘了啦之類的。
「……那個……怎麼,妳好像……過得超好的說。」
她請假沒去上學,所以也許是理所當然,但幸長的氣色確實很好。她皮膚很有光澤,眼睛也沒有黑眼圈。偏離了我對拒絕上學所懷抱的印象。
只是,她那令人覺得平靜的柔和眼睛與嘴角,都像凍僵了似的生硬,讓我覺得很不對勁。
「我不是生病,病已經治好了。」
「病?」
「是啊,我幫她治好了。」
我們的問答雞同鴨講。不是我,而是幸長的回答全都怪怪的。
幸長也不管這些 ,雙眼正視著我。我想起她找我來的理由,就是說想記住我的長相。這我是明白,但我沒有像這樣被同年代的女生從正面盯著看的經驗,不知道目光該往哪兒擺。我撇開眼睛逃避,等到覺得應該差不多了再拉回來,幸長卻還在那兒。
我講電話時也覺得不知所措,實際見到之後,更是說不出話來。
我感受到幸長和我覺得尷尬的意識,有著根本上的偏差。
「講義。」
幸長朝我伸出手。我看著她小小的手,想起:「啊啊,我都忘了我用過這樣的藉口」。
我胡亂抓了一些自己領到的講義湊數帶來,所以也就讓給幸長。反正這些講義我都已經看過,就算自己留著,也是所謂無用之長物。幸長看著這些皺巴巴的講義,言不由衷似的對我說了聲:「謝謝。」
「我想多半是不會再去,不過這些我就先收下了。」
幸長一邊把講義當稻草似的抓得皺成一團,一邊這麼說。我不由得傻眼,心想這種事情好歹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再來做吧。另外講義邊邊有著我的塗鴉,讓我很不好意思,心想不知道幸長是不是看見了。我應該先檢查過,擦乾淨再給她的。
「妳不來上學嗎?」
「我是這麼打算。」
「以前妳不也都正常來上學嗎?」
「那只是有興趣。我覺得反正我是國小生,所以就該上個學看看。我判斷這樣比較自然,沒想到遇到了麻煩事。」
幸長看了我一眼。她的口氣不像在怪我,「我太大意了」這句自言自語,感覺像是在告誡自己。我心想既然來了,就開口想問問看幸長不上學的原因。
「說到那個。」
「哪個?」
「我是想說,我們為什麼會作一樣的夢?」
我一直很好奇,心想搞不好幸長的祖父也過世了。
「我沒作夢。」
但幸長卻冷漠地否定了,像是從根本撈掉這一切。
「咦?」
「我沒作夢……如果一定要說作夢,我是看到了你作的夢。」
我儘管覺得絕對搞不懂,但仍試著努力理解幸長的說法。
我不說話,真摯地動著腦筋,但很快就投降了。
「我不懂。」
「因為你的夢境最明確,我就模仿了你的。」
我更加聽不懂了。而我也領悟到,她無意讓我聽懂。
幸長讓目光游移了一會兒後,露出像是吞下了東西的模樣。會是吃了剩下的糰子嗎?
「你覺得外星人存在嗎?」
接著她又突如其來,問了天外飛來一筆的問題。這時我想起昨天晚上,電視上就播了這樣的節目。我心想,幸長多半也看了這個節目吧。
所以這個時候,我並未想太多,就給出肯定的答覆:
「嗯。」
「你確信有,是吧?」
幸長像要問個清楚似的問得更深入了。我覺得窘迫,猶豫著不知道這次該不該點頭。
我沒有確信這種聽起來很了不起的東西。要是她叫我解釋我的根據,我會很為難。而且總覺得一旦說出口,她就會要我拿個契約書之類的東西出來看看。感覺就像一旦承認,就得負起某些責任,被拱上去擔任某種代表。我感受到自己就站在這樣的界線上。
但若事到如今我才說沒有,多半又會無謂地把事情弄得更複雜,這也不是我要的。
到頭來,我低調地點了點頭。我自認是在其中灌注了「說來大概是有吧」這樣的口氣。
也不知道幸長是如何看待,她繼續問下一個問題。
「那麼,如果我說我是外星人,你相信嗎?」
幸長手掌按上胸口,對我問起。
雖然也許是因為她的表情毫無改變,也才絲毫不顯得是在捉弄我。所以對於這個看似突然的問題,我也意外的能夠堂堂正正接下。
儘管有所動搖,但理解仍在行進。她表情並不舒緩,表示問這個問題不是在開玩笑。
「妳是外星人嗎?」
「從某種角度來看的話。」
幸長說著指向上方。我也不設防地跟著望向上方。
放眼望去,看見的當然只有天空。天空一片深藍,但遠方有著一群灰色的雲朵正逐漸接近。
「不知道會不會下雨?」
「好像會喔。」
其實我想問的是另一件事。
妳……是從天空來的嗎?
我下定決心,也不管什麼鋪陳脈絡,把臉往下拉回來。
「請問,外星人……」
「那麼我們後會有期。」
幸長留下這句太有禮貌的道別,就縮進家裡去了。我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會兒,聽到門後傳來幸長上到二樓的腳步聲,眼睛才總算對到了焦。
「講義,我有機會再答謝你。」
「哇!」
我被跑回來探出頭的幸長嚇了一跳。她說完又立刻縮了回去。
我被這麼一突襲,心想搞什麼鬼,肩膀被重重累積的緊張壓得沉重無比。
我用交出了講義而空出來的雙手,拍了拍鬆垮的臉。感覺就像被夢輕輕在臉頰上摸過,差點被幻影給吞沒。幸長所說的話,在我心中畫出了一片星空。
外星人。
從太空來的人。
外星人吃了糰子,會說有夠好吃嗎?
這下我不小心得知了地球上沒有人知道的事情,對這莫大的衝擊卻感受得很遲鈍。就好像灑下的太陽光是幾分鐘前就發出的,儘管明白近在眼前,卻需要一些時間才能抵達。
我想起幸長的臉孔。首先是輕柔飄動的瀏海,然後是她的眼睛。
我留意到幸長說話的時候,別說面不改色,甚至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是我看錯?不,是忽略了?應該是吧,一定是,我想這麼認定。
路上我一直這麼念著,結果當然就是把幸長記得更清楚了。
這是我第一次和幸長說話,而第二次就成了最後一次。
無論多麼令人印象深刻,終究只不過是這麼一段回憶。
無論長度還是寬度,和所謂的歲月相比,都實在太匱乏,太靠不住。
所以我每次回想,就會拉出這種不確切的事物來讓自己確定。
回憶這種東西,是不是不管怎麼吊在下面,都扯不斷呢?


我漫無目的地散步,結果就在隕石墜落現場前面,被一名路過的女子露骨地躲開。是住在隔壁三間的女子,似乎是因為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問她是不是外星人,也就被當成怪人看待。這對我是家常便飯,所以也不怎麼放在心上。
但現在她身旁有個頭髮很誇張的女生,也許只是因為光線照射的角度,看起來才會這麼特別。正常人的頭髮應該不會是彩虹色吧。既然正常人不會這樣,我就想到可能是外星生命而回頭看去,但她們兩人都已經不見了。我的汗水流得像是要割破額頭,所以也就不去追了。
朝墜落現場所在的停車場看了一會兒後,我在敲打腦袋的蟬鳴聲中走開。今天外面也是晴空萬里,沙漏的表面折射陽光,燒灼我的眼睛。我片刻不離身,但幾乎每天都沒有反應。而這反應又有什麼樣的意義呢?我的地平線上什麼都沒有隆起。
我接著看見的是住在隔壁兩間的傢伙。我從遠處看見他走出公寓。我們幾乎不曾說過話,但他微微低頭,對自己的襯衫說話。又不是有青蛙黏在上面,看來他也是個非常不妙的傢伙。
而上到公寓二樓後,我又目擊到隔壁鄰居在門前說:「看我這個,怎麼樣,怎麼樣啊?」她彎起手,露出手臂,但問題大概是在於只有她一個人在吧。看來這些人一個個都在自言自語。她似乎發現了我而驚覺不對,但只用了奇怪的「喔呵呵呵」笑聲蒙混過去,就走螃蟹步進了房間。
這公寓要不要緊啊?
可是該怎麼說,我身邊似乎全是些怪傢伙啊。
我一邊把玩沙漏,一邊嘆了一口氣。
唉~~
「就沒有外星人在嗎?」
的確哪兒都看不到。
今天我也日復一日,毫無收穫地回到房間裡,打開電風扇的電源。
我和電風扇之間沒有人擋著,所以舒暢感很順利地送到我身上。
說到這個,足利後來都沒出現了。從幾天前起,在大學裡也都沒看到他,但他多半是跑去泡在站前的麻將館裡了吧,這是常有的事。等他把錢輸光了,就多半又會跑來,雖然不來也沒關係啦。
對了,我聽說了大學在傳的傳聞,說是有神祕的怪人出沒。雖然很想說神祕與怪人的含意有重疊,是有這麼神祕再神祕嗎,但聽說附近就是有個動作令人看了非常不舒服的傢伙在遊蕩。足利就很喜歡追著這樣的人物跑,說不定他正起勁地想捉住這個怪人。儘管好好加油吧。
說不定他就是外星人。
我先讓電風扇施捨了鎮定給我,然後把沙漏放到地上。這個沙漏無論直放、橫放還是滾動,沙粒都會持續由上往下流動。我覺得有明確上下之分的沙漏還挺稀奇的。不過也許是從下往上流啦,靠著某種神奇的力量。
我的青少年時期,走向就被這個沙漏決定了。我被流動的沙子牽連進去,腰部以下深深陷進沙子裡。連是左是右都分佈清楚,就到處尋找外星人。還曾經只因沙漏略有反應,就留在原處等上半天。結果是途中開始下雨,讓我感冒,作了惡夢,夢到被一種用兩隻腳步行的蝦子追得到處跑。我用身體體會到了逞強是什麼意思。
「…………………………」
冒出的汗水匯聚成一小道水流,和沙漏一同沿著背上流下去。
我端正盤腿坐姿,挺直腰桿。這麼一動,在我背後等得不耐煩的熱氣就像外套似的,從我肩膀上披了上來。而當我熱得不敢領教而閉上嘴,就覺得即使摻雜在電風扇轉動的聲響中,仍然連沙粒掉落的聲音都聽得見。
夏天沒有我和幸長的回憶。大概也就是因為這樣,讓我只要一鬆懈,那傢伙就會溜進我心裡。
幸長到底在我身上尋求什麼,才會把這個沙漏交給我呢?
我沒機會問到這個答案,所以到現在還在追尋她的身影。
我不認為她是在耍我。那個時候,她的確是外星人。


我最後一次見到幸長,是在國小的畢業典禮。
說得精確一點,是在畢業典禮結束後的回家路上,遇到悠哉悠哉走來的幸長。也就是說,那天我們之所以遇到,只不過是巧合。若說命運才是巧合,那麼巧合會欲命運嗎?我不懂。
升上六年級時不用換班,所以我知道幸長從那一天以來,一次都不曾來上學,也就這麼迎來了畢業。大多數同學都忘了幸長,而且即使想起,也只是打掃教室時搬動本來分配給幸長的桌子,然後想起有過這麼一個人而已。小孩子的興趣維持不了這麼久,沒有久到能夠對幸長拒絕上學這件事覺得自己有責任。
這天的幸長,莫名地拿著一把很大的鏟子。
「聽說今天是畢業典禮說。」
幸長對一群走在道路對面人行道上的傢伙瞥了一眼,說出這句話。從我上次見到她,已經過了一年以上,但她似乎還記得我。只是她絲毫沒有表現出為了重逢而高興的模樣。
我則十分震驚。我沒想到我們還會見面。
「今天……」
幸長正想說話,腳步卻一個踉蹌。她差點跌往馬路上,趕緊把鏟子當柺杖似的用力往人行道上一砸,支撐住身體。她無力的動作讓我擔心起來,心想她要不要緊啊。
會是因為一直把自己關在家裡,弄得連外出都很辛苦嗎?
幸長低著頭一會兒,然後才慢慢地把頭隨著拉她的頭髮一起抬起。
「今天,是畢業典禮吧。」
「這妳剛才問過了。」
幸長莫名顯得說話很辛苦。她的氣色還是一樣好,說話卻像是會卡住。雖然也許是因為她表情看似麻痺不動,但上次見到的時候,她說話倒是沒有問題。幸長似乎注意到我狐疑的視線,真的只微微張開嘴說起:
「似乎差不多快要撐不下去了。」
幸長的這個解釋很簡短,而且也讓旁人無從窺探情形。
什麼叫做撐不下去?說到這個,之前她倒是說過治好了。
「妳又生病了嗎?」
「不是,是營養失調。」
「啥?」
幸長說起這個我陌生的症狀,讓我瞪圓了眼睛。迎仰師條是什麼東西?我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得以聽懂。這和生在日本平凡家庭的我十分無緣,而且最重要的是,幸長的外表讓我怎麼看都不覺得她的營養會有所不足。
畢竟她頭髮髮量豐沛,皮膚也油油亮亮,看起來也許比我還健康。
幸長以空洞的眼神喃喃說道:「啊啊腦子好痛。」腦?喂喂。
「我當初完全無法想像消耗會這麼大。」
她發牢騷似的說出自己的苦悶。
「人類真是麻煩。」
這種說得好像自己「不算在內」的口氣當中,有著某種讓我毛骨悚然的事物。背脊上竄過的惡寒,就像開始忘掉冬天的室外空氣逆流似的讓人凍僵。但看到幸長咬緊牙關,看到她的瀏海因為額頭冒汗而黏在上面,更讓我擔心。
「妳還是去睡覺比較好啦。」
我提出我的忠告,幸長就一邊撇開目光,一邊微微點頭。
「也對,我是打算回去休息。可是……」
我感覺到幸長那鬆弛的眼睛裡精光暴現,蓋上了一種銳利,一種不一樣的事物。
那個眼睛補捉到我了,像在估價般地盯著我。然後……
「我見到了你,所以就選你吧。我要你收下這個。」
幸長從衣服裡拿出一個東西,朝我遞過來。
「這是謝謝你送講義給我。來,請收下。」
她不容分說,握住我的手,把東西交給我。被幸長突然這麼一握住手,讓我不由得心慌意亂,但她的手立刻又拿開了。幸長硬塞給我的這個物體,有著中空的管子,中間特別細。裡頭裝了略帶紫色的灰色沙粒,從上到下靜靜流動。上下兩頭有著金色的裝飾與台座,雖然我自己沒有,但我對這個形狀不陌生。
「沙漏?」
「不是計時用的。」
幸長立刻駁回我的猜測。
「是標記。」
和幸長說話,就會滿是各種陌生的詞彙,讓我愈聽愈亂,忍不住反芻起來。
「標記?」
「用來邂逅的,標記。只要讓你帶著,你就不會丟掉吧。」
幸長說到這裡,表情微微變得柔和。
那是一種蘊含了某種肯定與期望的眼神,可是我不明白她對我指望什麼。
說是邂逅,我也不明白。
「跟什麼?」
我這一問,幸長並不說話,改而指向空中。
她指向上方的的食指,像是失去了支撐而發抖。
她的手就像被扯下似的放下,轉而指向我握住的沙漏。看到我雙手捧住沙漏,幸長就心滿意足地轉過身去。一副事情已經辦完的模樣往前走。
「還有,再過一陣子……」
幸長也不轉身,對我說話。但她難得有所遲疑,空出了空檔。
「沒用吧。就算給了建議,也根本跑不掉。」
我聽不見幸長的自言自語。她改而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揮揮手。
「再見了。」
這句話冰冷而僵硬,蘊含了一種彷彿此生就此永別的犀利。
幸長拖著鏟子走向郊外,我猶豫了一會兒,不知道該不該跟去。幸長就像扯斷而揉成一團的線一樣無助,讓她一個人走真的好嗎?我的雙腳差點就忍不住動起來,但幸長的那句再見斬斷了我們之間的聯繫,產生了一種令人無法跨越的隔閡與斷絕。
我退縮不前,覺得至少該道別而開口。我煩惱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以、後……這個,改天,後會有期!」
我說出的,是留下了些許重逢可能的話。
這也許是表露出了我的真心。
幸長回頭朝我一瞥,眨了眨眼。
我吃了一驚,心想原來妳還是會眨眼嘛。
幸長的話我連一半都聽不懂,但仍然隱約感覺到,啊,我多半再也不會見到她了。雖說是畢業典禮,但大部分同學都會去上同一間國中。
但我覺得,幸長不會出現在學校內的任何一個地方。
我怔怔站在原地目送幸長離開,沙漏留在了我手上。
沙漏裡的沙染成了灰色,像是在沉默。


然後直到今天,我只有握著沙漏的手變大了。
後來我從不曾見過幸長。相對的,我從在國中遇到的朋友口中,聽說了她以前的事。說幸長從以前身體就很不好,經常請假不上學。然後聽說她的病似乎是在升上五年級那陣子治好,開始來學校上學。可是她後來又開始請假,讓人認為她的病是不是復發,校方似乎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聽說是這麼回事。
幸長本人說她不是生病,所以……到頭來,她到底是為什麼會變得虛弱?
是地球的環境讓她水土不服嗎?
昨晚我去再度墜落的隕石與墜落現場附近看熱鬧,但沙漏沒有反應。這玩意兒也是昨天發光時亮得不得了,讓我心想這是怎樣,盯著它看了一整晚。然後發生隕石墜落,我懷抱著這下多半會發生事情的期待而跑來一看,結果一到今天,它就一聲不坑了。到底是怎樣?
我用拇指與食指,按住沙漏的上下兩端,把它抓了起來。
她說之所以把這個託付給我,是為了「邂逅」,還說這是標記。
到底是誰會找到標記而跑來呢?我到現在還不曾遇見任何人。
還是說,會和外星人邂逅的是除了我以外的人?
在這個十分遼闊,像是隨時都會被太空給吞沒的星球上。
我自然而然地從沙漏想起幸長小小的手,抬頭仰望天空。比當時更濃的藍色與積雨雲,按照夏天這個季節的法則而分布在天空。猛烈得像是掐人咽喉的酷熱陽光灑了下來。
小時候看到的天空就像大海一樣,如今看在我眼裡,卻像是巨蛋狀的天頂。
藍天並非一望無際,天空的邊緣看似往下彎曲。
因為我知道,真正的永恆就存在於這片藍色的後頭。我學到了太空,以及太空中住人的意義,時而找到高牆,時而反芻幸長的話。
但仍然無法知覺到藍天的後頭來看世界,就是只能在這個行星上活下去的我們所無法跨越的極限。我們不斷順應地球這個星球的環境,離太空已經太遠。
外星人來這個適合我們的星球上做什麼?
這可是一群連搭乘太空船輕鬆跨越銀河都辦不到的野蠻人居住的星球啊。
是受罰?是巧合?是工作上不得已?不知道幸長是什麼情形。
「……她說是邂逅,可也沒說是幾時啊。」
說不定是五十年後,也說不定是兩千年後。我忍不住想喊,這哪見得到啦。
但我還是沙漏不離身,是因為她沒說幾時。
五十年後和明天是平等的。想必相遇是無法用機率來計算的。
即使舉向太陽,也看不透沙漏裡的沙。沙粒把一切都吸了進去,沙流始終源源不絕。
沙漏象徵著距離死亡極為遙遠的永恆。
我被困在這無窮無盡的流沙裡,持續行走,抵達了公寓。今年的梅雨期很短,夏天很早就來了。現在雖是八月半,但氣溫不是很高,一直下著雨,讓電視上也報導說秋雨鋒面來了。今天是這連日雨天當中難得的晴天。
結果有一名女子佇立在公寓外,一身承受這晴朗的日子。
是鄰居。仔細一看,她個子很小,很適合「女孩子」這個形容。她的頭髮髮尾捲翹,像羊毛一樣。
「會是真的嗎?不知道說~~」她說得連連歪頭。她還是老樣子,很常自言自語。我正要直接從她身旁走過,但從旁經過時手上這個東西的變化,卻讓我瞪大眼睛。
沙漏的沙子染成了純白色,外框也震得咯咯作響。
這讓我覺得沙漏是對眼前的這個女生有了反應,結果在不自然的距離定住不動。她當然轉身朝向我。「啊,你好你好。」她對我鞠躬打招呼,所以我也回了禮。
……這個女生為什麼手上握著活的蝦子?
是下廚做到一半?該不會是養來當寵物?這隻格外活跳跳的蝦子,眼看隨時都會從她手中鬆脫。
我一邊鞠躬,一邊想到,我對這個女生什麼都還沒問過。
我注意到這種事,就像受到沙漏的沙流引導似的問起:
「我說啊,妳是外星人嗎?」
女生連連眨眼,像在說「這人在說什麼鬼話?」──「其實似乎是喔。」
奇怪?
「沒有啦,剛剛才有人這麼說我。我就這麼像是外星人嗎?」
她莫名地做出彎曲手臂的姿勢,強調自己的手臂肌肉。
會覺得連她手上的蝦子也擺出握拳姿勢,想必是我昏了頭了。
「是、是這樣嗎?」
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讓我差點忍不住退縮。不抱期望地一再見人就問,已經有點變成我的習慣,結果真的迎來我期盼的答案,卻又當場愣住。是這樣啊?這個人是外星人啊?
「妳日語說得真好。」
「常有人這麼說我呢。」
她用一種不知道該說是學得很糟糕,還是很假的千金小姐語氣回答我,然後又注意到什麼似的回過頭去,慢慢轉著頭,落寞地喃喃說道:「啊,已經回去啦?」
她露出腼腆的笑容掩飾,輕輕搔著髮際把臉朝向我。
我和她面對面,覺得有點尷尬……我幾年沒長進啦?
我正在一種煮熟似的火熱中不知所措,就聽到一聲像是砸在耳膜上的轟隆巨響。
我緊張起來,心想又有隕石啦?但就是覺得角度不一樣。
像是有東西不是墜落,而是從地面升空。就是這種飛躍的聲響。
像是在配合這個聲響,像是在呼喚一個人。
伴隨衝擊波而來的夏季勁風,從我們之間吹過。
看到她輕柔飄逸的瀏海被溫熱的風吹過,讓我驚覺一件事。
身高不一樣,季節不一樣,說話口氣,還有表情神態,全都不一樣。
但這頭髮飄動的方式,和我的記憶一致。
「請問!」
「什麼?」
這女生,該不會……
「我問問題的順序可能有錯,不過,妳喜歡吃糰子嗎?」
我在焦躁中變得有點往前彎腰,而且該問的內容根本就弄錯了,讓我臉頰燃燒了起來。
「糰子喔,挺好吃的說……雖然你手上好像沒有糰子。」
她似乎是從我問起的口氣,期待可以要到糰子,但她看看我的手,嘆了一口氣。接著轉而發現我拿著的沙漏,目光停在了上頭。她的這種態度,讓我的目光也停住了。
我把沙漏舉到她眼睛的高度。
沙子毫無停滯地流動,彷彿在肩膀與手臂上都感覺得到。
「我想問妳,叫什麼名字。」
「咦?呃,從小爸媽就叫我不要把名字告訴陌生人……」
她正要用很快的速度說出拒絕的話,眼睛卻慢慢睜圓。接著就這麼以像是忘了眨眼而睜大的眼睛,連聲「嗯嗯」地觀察我。還繞到我左右,一點都不遺漏。
她的表情有這麼活潑嗎?不,沒有。以前的她,是個連人類最基本不能或缺的動作都會省略的人。這麼說來,是我認錯人了,再不然就是碰巧長得很像的陌生人?確信像是幻想似的動搖。
若是如此,她這反應又是怎麼回事?這個女生對於無異於初次見面的對象,就是會擺出這樣的態度嗎?我一邊上身後退地心想真不愧外星人呢,一邊等她觀察完畢。
她退開時,「嗯」的一聲,做出微微點頭的動作。
這意味著什麼呢?我不改微微彎腰的姿勢,等待答案。
口水變得很乾、很黏,不好吞。所謂吞乾的口水就是指這種情形嗎?受到這種幾乎令人肩膀脫臼斷落的沉重壓力,讓我指尖發麻。就像被一隻隱形的大手用力擰似的,汗水飆得沒完沒了。內心的動搖,甚至壓過了震動的沙漏。
我始終暗自懷抱希望,心想既然反正都會遇到外星人。
但竟然在這麼、這麼近的地方,理所當然地遇到。
我什麼都沒在看。別說天空的另一頭,我連牆壁的另一頭都沒在看。
我握緊沙漏,心想又怎麼可能去看。
誰叫我是個渺小的地球人。
這樣的我,現在,遇見了外星人。
「我的名字啊,是猴年生的幸長猿子。」
「果然是妳嘛!」
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我感慨萬千,忍不住揮高了雙手。
「啊。」
「啊!」
我們兩人的目光,都追向脫手而出的沙漏。
沙漏就像朝星海前進似的飛起,發出比太陽還耀眼的白色光芒。
沙漏旋轉著圍繞在我們之間。就在我以為沙漏會飛向大老遠的方向時,蝦子從她手上彈跳起來。我還在懷疑自己的眼睛,轉動起來的蝦子就朝沙漏撞了過去。這一撞之下,沙漏的軌道受到修正,慢慢落下。
蝦子落到我手上。接著……
被拋出的永恆一邊上下擺動,一邊收進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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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42 | 显示全部楼层

終章「流刑0光年」


多半,是因為我很雀躍,還有,因為我一顆心怦怦跳。
我比太空船喚醒我的起床時間,再早了一點清醒過來。
身體尚未清醒,所以我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但我仍微微睜開眼睛。
開始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漸漸開始胎動。
純白的空氣從頭上漸漸散去,讓我逐漸找回了自由。
我在出發前,就已經指定好降落地點。
所以我什麼都不用做,只要等就好了。
再等一下下。
眼眸中充滿的光,持續在眼睛周圍顫動。
無重力的感覺緊緊抓住我的心情,不肯放手。想必是為了不讓我忘記。
也多虧了這種感覺,我第一個就想起了這個名字。
道別的那一天,感覺就好像還是剛剛才發生的事。
說著哈囉。
哈囉。
些許的意志摻進呼吸之中。
漫長旅程的結束就在眼前,比過往的任何一刻都更加沉重地壓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還能不能相見。
但幸運有二。
一是我現在還活著。
二是水的星球,現在實實在在就在我眼前。
所以我對與她之間的離別發誓說。
我回來這裡了。
「呃~~呃,呃~~……我,回,來,了~~」


『即將抵達地球,請準備因應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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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6 15:42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在適合你的以下省略。

大家好,我是入間人間。這次是外星人題材,已經是老樣子了啊。
我想,大約十天後,我已經在玩精靈寶可夢了。
寶可夢推出新作→買來玩,真不知道這樣的過程持續到了幾歲。當時我買的是藍色,所以是藍寶石版,還記得這是一款可以在海底遊歷的版本,所以我很喜歡。
但是紅寶石版和藍寶石版,呆呆獸都沒出來,沒問題嗎?
而離我家最近的一間電玩店,終於結束營業了。
附近已經沒有地方可以買電玩,真令人傷腦筋。
這和本作完全無關,但我寫前一本的《安達與島村③》時,最煩惱的就是副標題。那次是要確實用到顏色名稱,而且同時還要統一用花的名稱,結果一搞之下就花了非常多的時間。那部動畫正傳中使用的Soil是從黑開始,到變白結束,雖然也許只是巧合,但我覺得那樣的變化過程很美妙。
還有,最近我常聽《世界毀滅》的主題曲。是買電玩版時收錄在特典裡的,但這首曲子真的很棒呢。


暌違許久後再度為我的作品負責插畫的左老師,我們已經幾年沒有合作啦?而上一次實際見面,又是幾年前的事情啦……時間真的過得好快。記得當時左老師自稱是松坂世代,我則說包括我和ブリキ老師都是達比修世代,現在回想起來,就覺得當初為什麼我們都用棒球選手來舉例呢?真是不可思議。謝謝您的插畫。
還有我本來想寫些雙親的事,但實在已經沒有那麼多東西好寫,所以還是忍痛割愛。絕對不是因為我寫了船梨精的事情,結果就被母親痛扁一頓。是真的,不騙你。所以呢,後記要結束了。非常謝謝各位讀者購買。



入間人間
发表于 2017-9-6 22:41 | 显示全部楼层
佳苗等了好久啊,真是

不会真的等了70年吧
发表于 2017-9-8 22:5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这个世界上有入间人间
发表于 2017-9-9 00:05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到插画我是想退的,但想到是人间还是追了。

还是往常的人间
发表于 2017-9-9 06:42 | 显示全部楼层
佳苗都变成老婆婆了吧。。。猿子到底是曾经被附身的人类还是失忆?
发表于 2017-9-9 14:29 | 显示全部楼层
70年後才回來 女主角不之還在世嗎
发表于 2017-9-9 17:30 | 显示全部楼层
xwin5733 发表于 2017-9-9 14:29
70年後才回來  女主角不之還在世嗎

佳苗在 少女妄想中 还是一直在等待,基本可以确定是一对百合,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爱情啊

努力长寿啊,佳苗老师

毕竟入间给了希望

发表于 2017-9-30 23:51 | 显示全部楼层
超棒的一部小说啊,不愧是入间人间。佳喵是会回来的对吧,不,已经回来啦对吧!还有孤僻少年与寄生少女的吵架日常,没常识的猿子。都很有意思
发表于 2017-10-11 16:40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愧是入间人间,仍然是那么棒的作品。
幸好有入间人间,支仓冻砂,野村美月等小说家的倾力奉献,轻小说才没有变成等同于厕纸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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