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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6 1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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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白的生命」
這一天我從起床的時候,就一直覺得有視線在看我。附帶一提,我起床的時間是下午四點。
在思索什麼視線之前,我先懷疑了時鐘。
「喔喔喔。」
我忍不住蹲了下去。真令人不敢相信,我睡了幾個小時啊?昨天泡完澡後,我就一直昏昏沉沉,所以本想睡一下,還記得當時是下午六點多。我想說睡一下就好,一躺下來,太陽都下了山,不知不覺間睡過頭,讓我頭很痛。
「呃,也就是說……我睡了負兩個小時,嗯。」
隨手一摸,發現腦袋後面的頭髮都睡得翹起來了。我用手指梳了梳這些蓬蓬鬆鬆的捲翹頭髮,看了看窗外。房間只有一個窗戶,看久了就會聯想到單人牢房。太陽仍然高掛在空中,外頭傳來小朋友們像是在喊:「好熱!」之類的哀嚎。
從現在時刻看來,會不會是從學校游泳池回家的小朋友呢?
「好熱~~」
我跟著喃喃唸出這句話,把籠罩整個房間的熱深深吸進鼻子深處。
隨著這股熱氣的侵蝕,反省也漸漸湧上心頭。
「沒有建設性」。
這句最能精準形容我的壞話,在我頭上轉個不停。
「這可不行……不行啊。」
我動搖地掀起睡衣,檢查肚臍那邊有沒有發霉。
結果沒事。而且一摸之下就發現光溜溜的。照朋友的說法,是因為我沒曬太陽,皮膚被保護得很好。在養得肥嘟嘟之前,應該是不用太在意吧。
我摸摸肚子,冷靜下來後,手指放到太陽穴上,心想我本來是要做什麼來著。
對了對了,我是覺得有視線才跳起來的。不,還是跳起來以後才覺得有視線?是睡過頭而產生的良心責備,以這樣的形式讓我感受到嗎?我搔搔頭,心想這樣不行。
我往旁看去,眼睛立刻瞪大,痙攣到幾乎撕裂。
玄關竟然站了一個人。
而且還是個我沒見過的人。
「啊……」
我張大嘴,仍發不出聲音。畢竟我正在震驚,平常又完全不跟人說話,喉嚨運動不足也助長了這個情形。我的手和屁股軟軟地碰到了地板。
我腳軟,下唇顫抖著,這個雙手抱胸的人就有了動作。
這人戴著全罩式頭盔,所以看不見表情,但顯然在退縮。
「妳看得見我?」
「……咦?」
這裡不是豪宅的通道。照常理來說,任何人至少都看得見眼前的人。
可疑人物的反應,像是要說我誤會了,讓我靈機一動。
不妙。我的天線告訴我,這表示我遇見了奇怪的人。
雖然早在這人擅自進我家時,就已經不是一句奇怪可以了事的了。
「……我為我擅自進妳房間道歉。」
可疑人物拘謹地對我道歉,向我低頭。咦,他很有禮貌。
「為、為……」
總覺得硬要說下去就無論如何都會口吃,所以我先停下來。
「等一下。」我用手制止對方,轉過身去,手放在喉嚨上進行發聲練習:「啊~~巴~~巴~~。」
沒破嗓,也沒含糊。我整頓好態勢,重新面向可疑人物。
這人乖乖等著我,所以看起來倒也不是太壞的人……是這樣嗎?
首先我問起自己最好奇的事。
「呃,這個,請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門沒鎖。」
「喔嗚。」
似乎是我忘了鎖。我變得駝背,反省自己。
「我沒立場說這種話,但我覺得妳好歹也是女性,似乎還是多小心點比較好。」
「說得也是啊。」我正覺得抬不起頭,忽然覺得不對,抬頭看去。
什麼叫做好歹?雖然就算加了個好歹,只要還算就好,但不是這樣。
遇到這個場面,我非得罵罵他這搞錯重點的忠告不可。
「就算門沒鎖,怎、怎麼可以這樣擅自跑進人家家裡!」
我虛張聲勢想用吼的,但肚子裡什麼都沒有,所以發不出力道。而且憑我的個性,根本沒辦法對第一次見面的人採取這樣的態度。我的心靈和身體都很虛弱。
「也對,我本來以為這也是一種觀察,沒想得太多,的確是我太粗心了……真沒想到竟然會被發現。」
我隔著頭盔,感覺到可疑人物的視線。我莫名覺得受到責備,縮起了脖子。
我正畏首畏尾,可疑人物就以柔和的聲調對我說話。
「我也可以立刻失陪,但如果妳不介意,我可以坐一下嗎?」
「嗯~~那麼,請坐。」
與其就這麼說再見,還不如好好討論過,會比較能夠接受,事後也比較不會有疙瘩。
這個房間裡沒有坐墊這種東西,所以我就把簡陋的煎餅墊的一角讓了出來。可疑人物真的很客氣地只坐在邊緣,而我則坐在對角線上。我們莫名地都以跪坐姿勢互相面向對方。
這是個很有紳士風度的可疑人物。看起來沒有什麼惡意,就不知道……
可疑人物手按自己胸口,說出了來歷。
「簡單說,我是外星人。」
「哦。」
「哦?」
「我、我只是覺得佩服。」
我說得斬釘截鐵,卻自己都覺得這樣根本沒圓到謊。
他把答案揭曉得相當乾脆,造成的震撼幅度也就相當低。
「這可真是,這個,遠道而來……是嗎?」
我朝外星人臉上瞥了一眼。只見外星人正經八百地回答:「我是從相對近的星球來的。」
夠遠了啦。
「我進妳房間的目的,是因為門沒鎖。」
「總覺得好像剛才聽你說過,又好像不是。」
我邋遢地陪笑幾聲。總覺得不笑就會很尷尬,很難撐。
「既然我是為了觀察而來到這個星球,就應該盡可能多觀察……我就是這樣想才展開行動,但這個想法太輕率了啊。」
我迎來了一種「真沒想到會有妳這種人在」的視線。我看懂了那種像是在看動物園裡珍奇異獸的感覺。雖然覺得這樣也很失禮,但我另有其他更好奇的事。
「觀察?」
「就是評選地球毀滅之際,該救的人類。」
外星人若無其事地送來絕望,讓我忍不住探出上半身。
「地、地球會毀滅嗎?」
「這是兩年後的事了。呃,照地球人的說法,大概就是『談起明年鬼就笑』吧。」
誰笑得出來?我忍不住想正經地這麼否認。
兩年後不就表示,我連大學都沒辦法畢業就要死了?比我想像中快得多了。這麼說來,以後還要不要繳學費?我會第一個評估這種事情,是在逃避現實,還是說我的腦袋就是長這樣呢?我想,多半是腦子害的。
「為什麼會毀滅?」
該不會是有很多外星人來進攻吧?沒錯,就是眼前這種外星人。
「觀測資訊顯示,地球會受到隕石……之類的物體撞擊而毀滅。」
「隕石已經砸下來啦!整個轟的一聲,就像火球一樣!」
我胡亂揮動雙手,主張著但我還是活了下來。
「要砸下來的是那種隕石的超大版本。」
「超、超大,大概多大?」
我把雙手攤到最開,問說是不是大概這麼大。
外星人把臉左右緩緩轉動,看了看我雙手的兩端後,以冰冷的聲音說:
「妳是不是比我預料中更缺乏知性?」
「哇你好毒。」
如果是佳苗,我大概已經亮出握緊的拳頭了。
「畢竟我的職責是觀察,必須做出客觀評價。」
「不要再補上一刀了。」
我喊說被幹掉了,往旁一躺。躺下來之後,我才想起深夜節目裡有個傢伙,就很喜歡亂講各種誇張的情形。記得他說過什麼兩年後地球就會滅亡,難道說他自己就是外星人?
「我也可以問問題嗎?雖然坦白說,我不指望得到什麼好回答。」
「喔。」
我坐起來,沒有氣勢地點頭,宇宙人指著我的眼睛問說:
「妳為什麼看得見我?姑且不論狗或貓,照理說人類是看不見我的。」
「為什麼?」
「我開了迷彩裝置……有開啊,現在也開著。」
外星人比出和平手勢,所以我以雙手比回去。
宇宙人見狀,手指萎縮了回去。
「這表示妳不是人類嗎?」
「你在說什麼喲,早見優?」
就不知道外星人聽不聽得懂這個搞笑段子。
外星人微微探出上半身,「喔」了一聲點點頭。哎呀?
「妳的名字叫做早見優嗎?」
「啊,不是,在下是猿子。」
看來正經八百的外星人聽不懂,遺憾。
「猿子?猿猴……是這個行星上的動物啊。妳是猿猴的小孩嗎?」
「哇,也太直接了吧。」
這直譯的程度讓我不由得露出苦笑。
「這麼說來,妳之所以看得見我,果然是因為妳不是人類啊。」
「你就這樣想通,我也很為難。」
就算解釋了,我多半也聽不懂,於是我心想就當作是這樣吧。
我從上到下,打量這個有些煩惱的外星人。
外星人一身像是太空裝的打扮,看起來很笨重,臉也用頭盔遮住,但除此之外,該怎麼說,會讓人想誇他日語講得真好。由於溝通進行得太簡單,讓我懷疑是否真的是外星人。外星人這種東西,不是應該更,這個,呃,這樣,該怎麼說,我有想到些什麼,但就是形容不出來。
「有沒有太空船駕照之類的東西?」
「我是覺得就算妳看了,妳也什麼都看不出來。」
說著他還是拿出來給我看。這個外星人看似冷漠,沒想到卻挺和善的。
他遞出來的物體不太像是汽車駕照,比較接近旅館的卡片鑰匙。連大頭照都省了,純白的薄片上浮現出像是文字的符號。喔,這不是用印的,文字是浮現在上面啊?我看了兩次,嚇了一跳。外星力量好厲害。
摸起來跟塑膠薄板差不了多少,而上面浮現的符號我全都看不懂。憑我隨手丟在房間裡的Genius英和辭典,多半什麼也查不到。
「唔。」
光是在家裡睡覺,就讓外星人給我看了駕照。
還真的是會有這種自己找上門來的故事啊。
站在我的立場固然覺得唐突,但也許那是因為我睡得悠哉,意識亂跳一通,才會這麼覺得,世界其實一秒一秒毫不停留地前進,動得令人目不暇給。
這麼一想,就覺得自己好像被丟了下來。
「唔唔唔,看不懂姓名欄。」
我找到了狀似姓名的欄位,但我在大學選修的是德語。
「叫我波士頓就好。」
「咦?啊,是這樣。」
這個名字意外地很有地球味。光是能夠發音,就已經算是很好了吧。
「這名字很令人心動。」
「是這樣嗎?」
我說說而已。
我把駕照還回去。總覺得太空船駕照這種東西,我一輩子也不會去考。
連駕訓班我都有半年左右沒去上了。
「你剛剛說了什麼觀察啦、評選啦,這意思是說,就算地球毀滅了,還是會來救人類嗎?」
我有點好奇,於是問問看。只是有點嗎?還有這順序絕對有問題啊。
「雖然只能救少數,但我們的確打算進行救援。而包括救援行動的是非在內,都必須弄清楚,所以我才被派來。」
波士頓腳麻了吧,所以不再跪坐,把腳攤開。看來外星人果然不習慣跪坐坐姿。
看到外星人換成坐姿,讓我覺得自己看到了寶貴的場面。
「我啊,呃,你其他同伴呢?憑你一個人應該不夠吧?」
「其實,我們不打算積極救援。所以,只派了我這麼一個人員來。」
我真想指著波士頓的鼻子說,這再怎麼說也太沒幹勁了吧。
一個人根本不可能評選出地球所有土地上的人類。所以這表示他們連選都不打算選了。說要救援,會不會只救個五六人就算數?這讓我忍不住懷疑……他們會不會是只想對其他星球擺出一副我們進行了救援活動的樣子。
不過也是啦,帶一大群地球人去其他星球,可能也只會變成爭執的火種,以人類滅亡了也無所謂的觀感來進行觀察,似乎還比較正確。這個叫做波士頓的外星人,似乎也只是當成工作才在做,對地球人並沒有執著。
聽這口氣,多半是認為救誰都無所謂,於是我特意啊的一聲舉手說:
「救我。」
我根本不管什麼臉皮厚不厚,踴躍地舉手自告奮勇。
但要是地球毀滅,無論怎麼掙扎,最後還是會死,所以這種時候我不能退縮。
「救妳啊……」
先前波士頓說話幾乎從未遲疑,一聽到這提議卻立刻面有難色。這是怎樣啦?
「你想想,你不覺得我有種不尋常的感覺嗎?而且我看得見你。」
除此之外我也沒有什麼可以推銷自己的成分,只好比手劃腳主張你跟我。
這時波士頓也答應了。
「妳耐人尋味,這的確是事實。作為觀察對象是還不壞啦。」
「沒錯吧沒錯吧。」
來,救我吧。我伸出手去。還有,我爸媽也想請你一併救一救。
「當成觀察對象是還不壞啦。」
波士頓重說了一次同樣的話來強調。看來是還沒有打算救我。我嘖了一聲。
「觀察?」
「我姑且還是得評定一番,才好寫報告。」
「唔。」
這樣我會很為難。
要是經過什麼詳細評定,我哪有可能被選上。
一鼓作氣要波士頓口頭答應的計謀失敗,讓我大感掃興。而一旦掃興,接著我在意的就是肚子幾分飽了。我自覺到已經餓得乾澀的唾液中都含有胃液的味道了。
我不理外星人,打開冰箱看看裡頭的東西。冰箱和我的肚子差不多空,只剩下用了一半的奶油。我含了一小塊進去,口水就滿了出來。
我決定暫且忘記地球滅亡的問題,換好衣服後,出門去買東西。
我蹲下來左右擺動身體,一步一步移動到房間邊緣。
我搔搔側腹部,從洗衣籃裡隨便挑些要穿的衣服……然後驚覺不對,回過頭去。
啊啊,外星人好像在評定些什麼。我覺得波士頓劃了一道負分的橫槓。我優雅地「呵呵呵呵」笑了幾聲,重新坐回去。先把側面掀起的睡衣翻回去,然後裝模作樣地說著「該選哪一件好呢」挑選起來。我煩惱著不知道哪一件比較合外星人的眼光,最後拿起了一件配色低調的外套。
我朝身後瞥了一眼。
地球的夏日從窗戶射進來,照在外星人的頭盔上。
「你是住旅館之類的地方嗎?」
「一般地球人看不見我,所以我怎麼可能辦得了住宿手續呢?」
「啊,對喔。」
既然都開口了,我就順便多問問看。
「咦,那你是在哪裡過夜?公園?當遊民?」
「在河附近。日沒後很涼爽,這可幫了我大忙。」
「根本是不折不扣的無根草嘛……」
但以露宿來說,波士頓衣服卻沒怎麼弄髒,不知道是不是有用河水洗。
我告知要去超市後,波士頓就說也要跟來。
「妳不是希望我觀察妳嗎?」
這種說法很容易招來誤會,但大致上正確,所以我就豎起拇指說聲「沒錯!」再說。
「你幾時來到地球的?」
「大概一週前。這附近我已經散步過,所以超市在哪我也知道。」
這口氣聽起來像是在炫耀,讓我在這個外表不討喜的外星人身上感受到了一點可愛。
「一週前啊?那你日語倒是學得很好呢。」
「有口譯用的翻譯機,並不是我實際在說這語言。」
「什~~麼嘛。」
虧我還想說虧波士頓語言學得這麼好,想請教一下學習的訣竅呢。
我從大學前面一步一步走過。波士頓始終跟在我身後,維持微妙的距離。途中遇到的人們都頭也不回,所以除了我以外,其他人似乎真的看不見波士頓。
這迷彩裝置好方便啊。雖然要是地球人拿到,多半只會用來做壞事。
「不過妳對狀況適應得很快啊。」
「嗯?你在誇我嗎?你在誇我對吧?」
我心想只要多少覺得是優點,就會對評定加分,所以在一旁吆喝。
但外星人在這種時候完全不顯露出評定的模樣,繼續說道:
「妳應該是相當古怪的類型,觀察特異的案例會有意義嗎?」
不但並未加分,甚至還產生了對觀察本身的疑問。這是怎麼回事?虧我自己還覺得自己挺普通的。不對,普通是不是就不會被選上?那我會很為難。
「還有,我倒是認為妳少回頭跟我說話,才比較明智。」
「為什麼?啊,是挺直腰桿走路會比較高分嗎?」
我試著端正姿勢,結果波士頓停頓了一會兒後,摸了摸頭盔的側面。
「不是這樣,妳在外面和我說話,看在旁人眼裡可會顯得很不自然啊。」
「啊,對喔。」
旁人看不見波士頓,所以只會覺得我是在演獨腳戲。
「哎呀呀呀呀。」
真希望波士頓可以早點提醒我。我覺得很不好意思,雙手按住臉頰。
「這樣我以後再也不敢在外面行走了啦~~」
「妳現在就在走吧。」
「外星人的吐槽不會有點太正經八百嗎?」
豈止是沒有趣味,似乎還有著一看到漏洞就會全力去堵住的作風。
也不知道跟滿是漏洞的我算是合還是不合。
波士頓輕輕歪頭,然後拉回正題。
「我剛才也說過,光是妳會若無其事和我相處,就可以看出妳的適應性相當高。」
「這……」
畢竟啊。
咦?
「畢竟,什麼來著?我剛剛有想說些什麼,但一下子想不起。」
再怎麼說沒繼續睡昏頭,中間卻有著填不滿的空白。我要說畢竟什麼?
虧我隨口就要回答,所以應該是很簡單的答案。
不管怎麼想,都只讓我離本來應該看得清清楚楚的輪廓都愈來愈遠。
也許其實只是沒有根據的自信,根本無從填補。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表示我只要被問到比較有深度的問題,就會暴露出膚淺。為了在發生這種情形之前掩飾過去,我又試著問了問題。
「你穿這樣不熱嗎?」
波士頓一身太空裝搭配頭盔,讓我覺得就像穿布偶裝走在鎮上。
「挺熱的啊。」
波士頓回答得很清爽,嗓音中讓我感受不到熱。
「要不要乾脆脫掉頭盔?」
我對裡面的臉有點興趣。畢竟照行情來說,這種時候裡面藏的都是一張英俊的臉。
外星人這種生物都是這樣,這已經是一種默契了,大概。
我正雀躍期待,波士頓手放到頭盔上後,卻先問我一聲說:
「我想,按照地球人的觀感,我的臉不討喜,無所謂嗎?」
「咦?」
波士頓的警告讓我退縮。各種默契與不成文定律,都一一被很乾脆地斬斷。
而且看起來也不是說審美觀和這個星球不一樣。
「例、例如說有七張嘴?」
「沒有。」
「不然是有什麼啦?」
「有這種臉。」
波士頓解下了頭盔。我明明還沒有說好或不好。
從束縛中解放出來,嘩啦幾聲落下後找回了自由而彈起的不是頭髮……
是兩根觸角。
兩根就像長鬍子似的東西不停蠢動。
我嚇得呆住,連眨眼都忘了,看著波士頓的臉看得目不轉睛。
的確遠比想像中離人類更遙遠。
然而,我對這張臉並非一無所知。
「龍……」
是龍蝦。
跟那種紅得令人眼睛痛的深紅色龍蝦一模一樣。
「妳不如我預期中那麼震驚啊。」
波士頓將頭盔交互在雙手間拋來拋去,一臉意外地歪歪頭。
歪頭的角度,就和蝦○先包裝袋上畫的蝦子很像。
「是因為有些傢伙的臉跟你很像,嗯。」
但我仍然產生了震驚,只好和著口水吞下去。
「哦,沒想到有這樣的地球人。」
「啊,不是人,是有這樣的生物……」
我想解釋,但又打消了主意。
要是說出來,這傢伙會不會跑去救甲殼類,就這麼跟我說再見?這樣的懸念從我腦海中閃過。
「既然妳說不會覺得抗拒,我就不客氣,不戴頭盔了。」
波士頓雖然表情缺乏變化,但一雙純黑而水汪汪的眼睛,似乎顯得很開心,我覺得啦。
我一步接一步地走著。以雙腳步行的龍蝦也在身後一步接一步地跟來。
我好奇起來,回過頭去。
「好紅啊。」
「畢竟很熱啊。」
你騙人一定是從一開始就全紅了。不對,等等,龍蝦在煮熟之前好像都不會紅?
所以顏色會隨溫度改變嗎?
不過話說回來,竟然是蝦型外星人啊,唔。
「你喜歡貓食嗎?」
「啥?」
我們聊著這樣的話題,抵達了超市。超市裡非常涼爽。
而且狹窄。以前真的讓人覺得很寬廣的店內,如今轉眼間就可以從一頭走到另一頭。我有些心有戚戚焉,這是為什麼呢?也許是因為人就是會想朝已經拿不回來的東西伸出手。以前的事情,都是些如今變得很模糊,想不太起來的事情,但我覺得包括這種部分在內,這種緣木求魚的舉動,就是有種類似空虛的無奈。
不過這種艱澀的事情就別想太多了。
「首先買我自己吃的飯菜。」
我去甜點賣場看看,結果就被佳苗叫住。我本來指望能得到來自朋友對我的高評價,所以試著裝模作樣,但完全得不到同意,佳苗就離開了。我很想死命抓住她,要她做出點貢獻,但想到對一個完全不知道事情原委的對象做這種要求也太過分,所以也就克制下來。波士頓來到我身邊,直盯著佳苗的背影觀察。
「剛剛這名女性,有著超出標準之上的體能啊。」
「佳苗腳程快得不得了呢。」
雖然誇的也許是體力,但跟我有天壤之別。
「唔。」
寫寫。啊,感覺像是在加分。我去幫佳苗幹嘛啊?
「體力和智能之中,哪一種會優先得到肯定?」
「這是祕密。順便告訴妳,現階段的妳,這兩者得到的評價很均等。」
總覺得似乎在說好聽話,又好像是話中有話,讓說法變得有點奇怪。好像又好像。搞不好,會不會是兩者都低到了谷底?不對不對,不會啦呵呵呵。
「畢竟我是文武雙全的均衡發展派嘛。」
我就姑且相信。不過要是地球毀滅,佳苗也會死啊,這就很寂寞了。
我買了甜點和熟食來當晚餐,然後臨時起意,走向賣海鮮的賣場。雖然沒看到龍蝦,但找到了蝦子,所以我就幫忙介紹。
「看,跟波士頓一模一樣。」
才剛出生的蝦子弄得滿身都是木屑,在箱子裡動個不停,非常有活力。波士頓彎腰把臉湊過來,盯著蝦子觀察。看起來比觀察我的時候更起勁,會是我的錯覺嗎?但用雙腳步行的龍蝦,對蝦子看得津津有味,這樣的構圖看在旁人眼裡,實在非常超現實,感覺就像是人偶劇的一部分。
「有這麼像嗎?」
波士頓搖動觸角對我問起,明明就一模一樣吧。
「我倒是覺得在這附近來來去去的地球人,還難分辨得多了。」
說著指了指熟菜賣場一臉嚴肅的老婆婆,大家都顯得好健壯。
「這種生物沒有手。」
說著波士頓把和臉一樣深紅色的手掌張開給我看。
而我事到如今,才注意到上面有五根手指。
「啊,原來不是夾子啊?」
「夾子?」
我用手指模仿蝦子夾東西的動作。波士頓也夾了幾下,然後歪了歪頭:
「我是不太懂,但手長成這樣,應該會很不方便吧?」
他外表徹頭徹尾是隻龍蝦,思考卻很接近人類。
虧太空忍者即使手是夾子,也一樣在搭太空船。
「最重要的是,我的眼睛沒這麼小。」
把身高差距也考慮進去來比較,就顯得有夠小的說。
我心想,不知道外星人是不是也會對外貌自卑。
而用這雙小眼睛看著蝦子的波士頓抬起了頭。
「我有事想拜託妳,可以買一隻這種生物給我嗎?」
「咦?」
「因為我身上沒有地球的貨幣,而且又隱身。」
竟然會拜託我,這傢伙真是沒有看人的眼光。可是我又有點想看看龍蝦觀察蝦子的構圖,所以決定買給波士頓,還有也不忘摻進少許的私心。
「審查的部分,可要幫我記上一筆,說我度量很大。」
「我就記下這一筆吧,記說妳肚子很大。」
小心我砸了你的翻譯機。
所以呢,我買了一隻蝦子。然後一邊擺出夾夾夾,夾夾夾的手勢,一邊走向收銀台,但途中我驚覺不對。說到這個,剛剛外星人的眼神是在觀察,我一邊夾夾一邊辯解。
「呃,這是一種地球的傳統演藝,有意義的。」
「妳真的是充滿了謎啊。」
波士頓一邊手摸下巴……下巴?一邊這麼說。這可比眼前的外星人更好懂啊。
請你說是神祕。
「其實帶回母星請人分析,多半才是最簡單的方法啊。」
波士頓也不理我說話,留下這句話,就先走出了超市。
「……咦,剛剛那是在求婚?」
感覺就像織女來到了我的星球那樣的構圖。
又或者是預告要綁票我?兩者我都討厭。遺憾的是我沒辦法看上蝦子。
而且我連波士頓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我先買完東西,然後找到在外面等我的波士頓。他看著在道路上來來往往的汽車。看在自由奔馳在太空的外星人眼裡,不知道汽車這種東西看起來是多麼原始。
「來喔久等啦。」
我遞出裝了蝦子的袋子。他接過去,搖了搖頭。
「感謝。」
他拿得若無其事地,但既然整個人都是透明的,蝦子會不會顯得憑空浮在空中?
雖然總覺得不太妙,但外頭的太陽也已經漸漸西下。於是我相信應該不至於太醒目。
「蝦子叫什麼名字?」
「名字?」
「名字不是很重要嗎?」
手上的蝦子活跳跳地,顯得精力充沛。波士頓看著蝦子,慢慢搖了搖頭。
「麻煩妳來取吧,我不清楚這個星球上命名的法則。」
「那就叫布隆森。」
雖然牠不會變成晚餐,而且也還活著。
附帶一提,波士頓被超市的冷吹個不停,已經變得全身蒼白。
超好懂的。
「……那麼,我就差不多失陪了。」
哎呀?波士頓對蝦的名字沒有評語。會不會是因為外星人實在不懂這個哏?
我不知道他要回哪裡去,只見他一手拿著蝦子離開。走到一半,又回過頭來說:
「這種時候,只要說……嗯,說改天見,就好了吧。」
他留下這麼一句話,真是隻言談和舉止都酷斃了的龍蝦。
還要見面,是表示我還有點希望,還是說波士頓在職務上比預料中更馬虎?不管是哪一種,約好改天見仍然是好事。
即使星球有一天要毀滅,那也還是很遙遠的事情。
之後大概一週,波士頓都沒有現身,讓我開始以為那是作夢。
可是我不經意地打開錢包一看,就看到裡面裝著皺成一團的超市發票,攤開來一看,我買了一隻蝦的證明就留在上頭。看到這個結果,我想了一個晚上,最終得到的結論是,體力終究還是重要的。
我們還無法輕易地在太空旅行。畢竟圓形的一人座太空船也還沒開發出來,而且也不知道該說是科學還是頭腦,比起宇宙各方的人,仍然大大落後。看在這樣的外星人眼裡,我們的腦袋就算拿回去,得到的待遇多半也比蟹膏還不如吧。
蟹膏他們多半是不會拯救的。大概會覺得雖然好吃,但還是算了吧,就這麼放過。
於是我就想到,這麼說來,沒有辯解餘地的體力,或許才是外星人最給予肯定的?
所以……
「喂~~佳苗,我也要跑步。」
我一大早就貼在窗邊,看到朋友跑出門,就衝了出去。佳苗一身跑步用的打扮,正在拉筋,而她一看到我,就一臉「妳這女人是怎樣?」的表情迎接我。
「怎麼這麼突然,妳是怎麼啦?」
「沒有啦,我也想嚐嚐早晨清爽的滋味,所以誰也攔不了我。」
若說星球滅亡是在兩年後,那麼培養長期的體力也不壞。
雖然總覺得有些太年輕,抓不到要點,但體力這種東西多了也不會礙事。
我心想,即使當作是為了解決運動不足的問題,這也是個好機會。
「所以啊,我要出發啦。」
「喔,是嗎?是沒差啦。」
我跟著欲言又止的佳苗,一起跑向早晨的鎮上。
然後……
「跑、跑了好遠……」
「才沒有很遠。」
佳苗辛辣地往我腳下一指。佳苗雖然流汗的量跟我差不多,但完全沒有喘不過氣來的樣子。起初我還努力想追上她,但轉眼間就跑得氣喘吁吁,距離也只愈拉愈遠。光是我的全力奔跑只和佳苗的簡單熱身差不多快,就可以說我這個舉動已經太勉強自己了。領先得再也看不見的佳苗,在上坡道的頂端等著我。
然後在折返點,還有另一個參加者悄悄躲在後面。
波士頓在途中看到我而跑來會合,但一路跑來卻一滴汗都沒冒。這表示他比佳苗更能跑嗎?啊,可是觸角變紅了。會不會是有點熱起來了?我則幾乎要在培養出體力之前,就先在外星人面前出洋相。
說得直接點,就是我快要吐了。
「不過還真快啊。」
我回頭讚賞波士頓的飛毛腿。也許我連體力都敵不過外星人。他默默地連連指向前方。我尚未照著看向前方,就有人跟我說話。
「妳真的不要緊嗎?」
沒錯,佳苗在場,而且佳苗看不見波士頓。
「咦,呵呵呵呵,當然不要緊了。」
我為了表達格調,嘗試用不習慣的口氣說話。總覺得反而變得很白痴。
我一邊理解到即使我不說,佳苗也知道我「要緊得很」,一邊再度往前跑。
後半由於佳苗為我放慢了步調,才總算不會連她的背影都看不到。
我回到公寓,聊起從佳苗房間探頭看我們的女生,聊著聊著佳苗就跑回房間去了。從窗戶看著我們的那個她親戚的女兒,也縮了回去。我覺得她的視線是望向波士頓,於是回頭一看,看到他也正回望這個小女生。
「那個房間裡的小女生,是外星人吧。」
「咦,真的假的?」
佳苗親戚的女兒是外星人。這是不是就表示,佳苗也是外星人?
「畢竟她似乎看得見我,多半不是地球人。」
「哦~~」
咦?
「請問,我呢?」
照這個道理,我就會是外星人了,可是我的爸爸媽媽都是地球人。雖然我不曾問過,但要是問了,總覺得會因為另一種原因把他們弄哭,畢竟我本來就已經夠讓他們擔心了。
波士頓面向我,低著頭摸著觸角。
「嗯……」
我忍不住認真思索起來。能讓知識豐富的外星人煩惱,也許我還真是個不得了的人物。我在這樣的誤會下心情大好地回到房間,滑壘到電風扇前,然後就精疲力盡了。
「請按開關。」
我趴在地上不動地請波士頓幫忙,誰叫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跟進房間裡。他來到我身旁蹲下,問我說:「哪個?」我抬頭看他,心想遙控器上不就寫著電源,但又想到啊,原來如此。我們只是靠著翻譯機才能對話,漢字還是無法閱讀。我莫名地覺得恍然了一番。所以到頭來我還是自己按了。
電風扇儘管掀起了灰塵,但仍然動了起來。藍色的葉片輕快地轉動,「不夠涼」,門窗全關的房間裡,電風扇送來的風也很悶。空氣阻塞感很重。該開空調嗎?不對,就忍耐到中午為止吧,我就這麼一下子伸手,一下子縮手。我的房間和佳苗的房間不一樣,備有冷暖氣機。是爸媽關心我,幫我裝的。我有一陣子身體很虛,他們似乎很擔心我會病倒。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記不太清楚了。
我在電風扇前面癱軟不動,波士頓則坐在房間角落,開始保養觸角。喔,你這可不是拿著一看就知道是地球製造的小鏡子嗎?總覺得有點可愛。
「收在頭盔裡就會摩擦到,調整起來很辛苦的。」
「喔,原來有這種問題啊。」
而波士頓保養觸角的動作很像個女生,就不知道實際上是男是女。
要問是簡單,但我又想靠自己弄清楚。從旁看去,胸部……看不出來。也不是說平坦,是健壯。胸部我是有的,雖然不是重量杯,但總有個中杯,應該。
可是雖然時間上有了一段間隔,但這麼理所當然地又碰到,而且還很習慣。
若是作夢,波士頓的觸角擺動情形又未免太逼真了。
彷彿是拿氣力填補了體力不足的部分,讓我身心都精疲力盡,動彈不得。我已經多少年不曾一大早就運動啦?而且運動這種事情我是什麼時候做過了?佳苗說了明天見之類的話,但不知怎的,我已經覺得快要撐不下去了。
我連早飯也不吃,就這麼躺下來打著瞌睡,就聽到開門的聲響。我心想不知道是不是波士頓回去了,一看之下,發現房間角落仍然有著淡淡的紅色。那會是誰?我仍然躺著,慵懶地扭腰看去。
「哎呀呀。」
是剛才從佳苗的房間探頭的小女生。
照波士頓的說法,她似乎是外星人……而且她頭髮根本就是彩虹色的。
和剛才那種低調的咖啡色根本完全不一樣嘛。
這下肯定是外星人。波士頓也是一樣,很多外星人都是從外表就很容易分辨。
這個外星人小女生(暫稱)伸長了脖子往房間裡窺探。正坐在靠裡頭的位子保養觸角的外星人感受到了視線,放下鏡子,站了起來。
「看來是找我有事。」
「似乎是啊。」
總不會是找我吧,我才沒認識那麼多外星朋友。
「對了,我覺得妳實在太不小心了。」
波士頓指向門,問說為什麼門又沒鎖。我雖然覺得是最後進來的他該鎖門,但還是以學不乖的自己為恥,搔了搔頭。真虧我這樣卻不會遭小偷。雖然我想小偷對於什麼要去行竊的地方總會挑一下。
波士頓和外星人小女生彩虹妹妹不知道在談什麼。他們應該都能說一口流利的外星語,但從旁看去,他們的溝通顯得很不暢通。即使開始說話,彼此似乎都把話拆成單字在溝通。我心想宇宙這麼大,大概也會有些言語不通的情形,但想到這翻譯機連日語都支援了,又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出去一下。」
波士頓對我說。哪有什麼出去一下,你又不住這裡。
「慢走~~」
但我還是打了招呼目送他們離開。雖然不知道要去哪裡,但相信外星人之間也有他們自己的來往。
佳苗知道那女生是外星人嗎?我想問問看,但佳苗現在大概去大學上課了吧。我在電風扇吹得到的範圍內滾來滾去,心想:「大學啊?」
我本來就經常請假,一想到反正地球都要不見了,就更是提不起勁去上課。認真去上課,兩年後還是會炸掉;在家裡滾來滾去,兩年後也是炸掉。要說哪一種比較好?那當然是在家滾來滾去,可是到時候如果沒死就糟糕了。
我想起當初之所以去跑步,就是為了讓波士頓從毀滅的地球救出我。
我心想不行不行,慢吞吞地爬起來。
所以呢,我洗心革面,跪坐著等波士頓回來。我不去上課。
其實也覺得洗心革面的方向有著根本的錯誤。
過了一會兒,波士頓獨自回來了。
還弄得全身濕透。
「你去河裡玩水了嗎?」
「我是想說全身沾滿土跑進房間,未免太沒教養,所以洗乾淨了才來。」
波士頓似乎還怕自己身上太濕,在玄關抱膝而坐。說來對他過意不去,但這樣實在有點無厘頭。
「泥土?」
「因為她拜託我修理小艇,我就去看看。還幫忙把小艇給挖出來。」
「小艇?」
「就是單人搭的太空船。」
聽到他這麼說,我想到的是那種圓圓的飛碟,白白藍藍的那種。
「來找我的少女似乎是在太空漂流的途中,漂流到這個星球上。」
「漂流……」
「似乎是因為迫降時的衝擊而故障,但小艇的款式太舊,我多半幫不上什麼忙。」
不知道這艘船到底度過了幾百年的時間。
波士頓的這句自言自語,讓我腦袋裡有一部分卡住,被拉扯。感覺有種貼在腦袋裡的東西就快要剝落,這種感覺讓我不寒而慄。就像手指的皮膚掀了起來似的,摻雜失落與某種快感的感覺,讓我覺得毛骨悚然。
可是……
「對了對了。」
「嗯?」
我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拉近與波士頓的距離。他有點退縮。
「我超想看這太空船的。」
這是我的真心話。感覺又好像是心或是某種別的東西,被這個心思吸引過去。
波士頓對我這個孩子氣的提議,變得面有難色……有嗎?其實我看不出差別。
畢竟波士頓的臉是蝦子系的。
「就算妳想看,那又不是我的東西啊。」
他很薄情,說他的船可不會讓我看。
「讓未開發行星的居民接觸異星文化,就會惹來很多麻煩啊。」
「喔,是未開發行星保護條約。」
「條約的名稱不是這樣,但大致上是這樣沒錯。」
也不知道是懶得解釋還是說出詳情會不太妙,波士頓直接省略不說。
總之似乎是會觸犯法律,所以不行。
「那就下次再看吧。」
「我想應該是沒有下次……」
如果語言會通,我就會直接去拜託那個彩虹妹妹了。既然她們一起生活,不知道是佳苗的外星語說得很好,還是彩虹妹妹的日語說得很流利。
我跪坐得腳都麻了,所以鬆開雙腳。波士頓身上似乎也乾了,解除抱膝坐的姿勢,踏了上來。從我身邊走過時,還聞得到有些許鹽味。也許他不是跳進河裡清洗。
「對了,今天的我有沒有什麼得到高分的地方?」
「……啥?」
咦,剛剛波士頓說了「啥」耶,他眼睛骨溜溜地動著,豈不是讓人看出動搖?
我明明沒別的意思,只是在等腳麻退去的時候隨口問問。
「…………………………」
波士頓不說話了。我讓外星人不敢說話了。我的日常真是universe。
「評價很不容易上升啊。」
雖然還只過了一天。然而考慮到兩年後,每一天都變得很寶貴。
因為如果不一天一天往前進,根本不知道還要往前走幾步才好。
「不說這些了,妳不是學生嗎?不用去上學嗎?」
就算去上學,要是地球在我畢業之前就不見,那不就沒有意義了。
但要是說出這樣的話,多半會被視為消極的人,所以我極力表現出積極的態度。
「不知道去了可以給人多好的印象呢?」
我一邊躺著扭轉身體一邊問起。至少也希望能有這點好處啊。
「我說我會給予肯定,妳就會去上學嗎?」
「那當然。」
「……那我就給個高度評價吧。」
波士頓也不抽出那像是評定筆記的東西,說得像是在試探我。
感覺很像母親那種純粹為了讓小孩拿出鬥志的口頭約定。
「啊,對了,布隆森過得好嗎?」
「就在這裡,行動非常活潑。」
蝦子從波士頓身上那件怪衣服裡一個較大的空間中,嘩啦嘩啦地出現。
「喔,布隆森。布隆森你好有精神啊。」
今天牠連木屑都沒沾到,是全裸的布隆森。牠時而伸展縮起的身體,時而旋轉,在地上動來動去的十分忙碌。但再怎麼說,我都不能坐視牠從房間的一頭跑到另一頭。
「牠比昨天有活力多了,你做了什麼?」
反而不時可以看到一些不像蝦子會有的動作。波士頓臉撇向一旁,輕輕帶過。
「是有動了很多地方啦。」
他是不是把某種外星的科技給了布隆森?
只是話說回來,既然本來食用的蝦子過得很好,那就別在意了吧。
畢竟他們臉長得很像,我相信應該不會對牠太壞。
「好,布隆森,我們一起去上學吧!」
我伸手一抓,牠就在我手裡動個不停。這樣一看,就覺得蝦子也許還挺接近蟲子的。
「唔,地球人似乎有著一遇見這種生物,就會比較有活力的傾向。」
波士頓熱心地記下這種似乎有錯的資訊,但我不去訂正。
我連今天有沒有自己修的課都忘了,但仍準備出門。
只要相信任何行動都將與未來有所連結,就連炎熱我也撐得過去。
我還不能死。我活下去是有意義的。
「呼嘰、呼咿。」
「我覺得人看不到自己的臉,可能是一種缺陷。」
今天我是以什麼樣的表情在跑步呢?至少鼻孔大概是張得很大。
翌日我也學不乖,繼續追著佳苗的屁股跑,好小。當然這不重要,今天我設定的目標是至少不要用走的,慢吞吞地動著沉重的腳。結果肺的難受比腳先出現來折磨我。但我仍然收起下巴,咬緊牙關,跑在坡道上。
嘴唇只有中央相碰,兩旁則露出牙齒,這點我還感覺得出來。但剩下的部分形成了多好笑的表情,我根本就無從推估。快步並肩走在我身旁的波士頓之所以面無表情,是因為我並未觸動星際的心弦,還是說,他是基於好心才故意不提?
但只要想清楚自己是為什麼而跑,就讓我得以撐下去。
回到公寓前面一看,今天彩虹妹妹沒從窗戶探頭。但上了公寓二樓後,就看到佳苗回房間時,有個女生的聲音喊著「佳苗佳苗」。這個說話嗓音很稚氣,感覺得出她很黏佳苗。竟然跟外星人都這麼要好,佳苗也是個狠角色。
還有,隔壁也很吵,有人大聲嚷嚷,十分熱鬧。我本來還覺得這個人很冷漠,但也許他對親近的人就會改變態度。雖然很吵,但我也沒有心思去叮嚀他。
因為我忍不住會想像,即使是這麼活力充沛的人,也會和地球一起死掉。
我回到房間,上衣貼在肚子和背上,讓我一邊煩惱著要不要去泡個澡,一邊躺了下來。腳底滾燙的感覺讓我坐立難安,用滾的挪動到電風扇前,然後就在這裡耗盡了氣力。
「我體力到了極限,氣力也耗盡了。」
「按鈕是這個沒錯吧。」
波士頓幫我打開了電風扇的電源。外星人的親切,溫溫地透進了皮膚。
我決定就這麼暴露在風中,直到臉上的汗水消退為止。
「我會肯定妳這種想做點什麼的企圖心。」
「耶~~」
我倒在地上,拿到了努力獎。自從國小時拿到……也許沒拿到過吧。
「不過,要誇我還太早了點啊。」
「我倒沒誇妳。」
我決定不去聽這坦率的意見。
「今天的我,不會就這麼結束。」
我隨著汗水退去而復活,然後從廚房拿來事先準備好的東西。
我決定從今天起,還要開始舉啞鈴。說是啞鈴,其實只是把兩公升的保特瓶裝滿水。我的手很小,所以連抓住水瓶都頗費力。如果不會膩,能夠一直做下去,去買啞鈴也無所謂,但現在算是所謂的體驗期。
「嘿咻,嘿咻。」
我讓兩邊肩胛骨靠攏來收起手臂,背上就像要散了似的,發出黏膩的聲響。
每次一動,都會有像是沙子垮掉似的感覺,讓我毛骨悚然。汗水又一滴滴冒了出來。我這伴隨運動的美麗汗水如何呀?我以黏膩的動作向波士頓推銷自己,並偷看反應,卻發現他正在保養右邊觸角,嗚嗚嗚嗚。
我繞到他正前方,用力揮動保特瓶。他朝我瞥了一眼,眼神似乎想說「不,我有在看,不用擔心」。「呼唔」我的呼吸又變得粗重了。
我一抓住快要因為手心冒汗而滑掉的保特瓶,手背就痙攣似的發抖。我全身上上下下都生疏了。我明明比這保特瓶重,卻還能做出一定程度的活動,讓我深深感受到人體的神祕。只要稍一鬆懈,多半馬上又會變成那種喊著「呼咿」而咬牙切齒的表情。
「奇怪,觸角……」
波士頓正在保養的觸角有了動作,前端頻頻搖動。
左右觸角就像要進行尋水術似的分開,看起來像是偵測到了什麼。
「這邊嗎?」
他說著轉往窗戶的方向。接著用力一打開窗戶,就「喲」的一聲,不對,你還喲咧,這裡是二樓啊。沒聽見輕巧跳出窗外的波士頓發出哀嚎。我跑向窗戶一看,看到他若無其事地走在下面,隨後抬頭看著我說:
「窗戶不用上鎖,我馬上回去。」
不用這麼吩咐,我怎麼可能好好鎖上門窗啊。
他往旁移動幾步,面向上方。
「我感應到的是妳啊?」
「我的中樞核也有了反應。你是外星人嗎?」
波士頓似乎在和我鄰居說話,但我聽見的是個女子的嗓音。唔,原來隔壁房客是帶了女人進房,讓我理解到了熱鬧的理由。但她看起來不像尋常人,我也貼到窗邊,窺看隔壁房間的情形。
有個女性手肘撐在窗邊,我只看得到她手肘以下。微微瞥見的皮膚染成了灰色。看來這個人也有著很有特色的外表,我是很想好好看個清楚,但要是身體再往外探,多半就會掉下去。波士頓用左眼朝這樣的我瞥了一眼。
「被不是地球人的妳這麼稱呼,也有點奇怪,但我的確是。」
「是嗎?原來另外還有啊。」
灰色的人說話嗓音是女生,但發音的強弱卻讓我覺得比較接近男性。和中性又不一樣,有種粗獷從嗓音裡透了出來。那是冷漠的人說話的方式。
「妳是從哪裡來的?似乎是這附近看不到的種族。」
所謂這附近,指的多半是幾光年的距離吧。
「種族或故鄉的概念對我不適用,我是被當成違法生物而毀棄的。」
「哦……妳並未遭到毀棄而來到這裡,運氣真好。可是真沒想到會是違法生物,這也就難怪我沒看過妳了。我看妳的創造者是個大罪人。」
「她被處以流刑,現在多半已經成了宇宙的碎屑了吧。」
我在一旁聽著,忍不住覺得她對創造她的父母還真冷漠。
但波士頓似乎不太一樣。
「妳有自我,而且還被設定了情緒?真是相當高等的生物。」
「你在說什麼?」
「就是因為有心,也才能夠擺出無情的態度。哪怕是針對創造者而發。」
波士頓的想法,讓我佩服地心想原來也可以這樣看事情。
而被他問到的人,則花了點時間才做出回答。
「別說這些了,妳來這種地方做什麼?」
「這個星球會在兩年後迎來破滅,我算是來調查該救援的人。」
「這麼說來,是我麻煩到你了啊。」
這句話的內容顯得過意不去,卻完全沒顯現在聲調中。
「嗯?妳知道些什麼嗎?」
「沒有什麼知不知道,那就是我。」
「嗯?」
波士頓和我一起懷疑起自己的耳朵。這個嗓音若無其事地說出了不得了的事情,卻淡淡地不為所動,繼續說道:
「詳情就先省略,我只先告訴你們,是我會毀滅星球。」
說出這種像是反派魔王台詞的外星人,竟然就待在隔壁房間,這是什麼狀況?隔壁應該也聽到了這些聲響,但似乎完全沒有動作,這又是怎麼回事?
「是這樣嗎?」
咦,可以這麼乾脆就接受嗎?即使波士頓不是正義使者,但再怎麼說總可以有點反應吧?只是話說回來,我也無能為力就是了。
「我想問個問題,妳房間裡的人,看不見我吧?」
「嗯,沒有跡象顯示看得見。不,即使看得見可能也會視若無睹,他就是這樣的傢伙。」
「可是隔壁房的人就看得見我。」
波士頓朝我瞥了一眼。我心想得做出回應才行,於是比出了勝利手勢。他若無其事地當作沒看見。
「多半是那個人類很異質吧。」
又一個外星人掛保證說我很怪。明明連人家的長相都沒看過,這人真是失禮。
之後隔壁的外星人縮了回去,波士頓朝我這邊回來。
他先來到窗戶底下,然後對我說:
「妳退開一點,我要回去了。」
退開?難道要跳上窗戶來嗎?我半信半疑地退開,他就「嘿咻」一聲回到房間來。他輕而易舉地跳起,就這麼從窗戶進來。這種跳躍力簡直不像蝦子會有的。即使要比體能,多半也根本沒得比。我覺得一直抓著的保特瓶變得更重了。
「怎麼啦?看妳震驚成那樣。」
「這跳躍力超驚人的說。」
「喔,因為這個星球的重力很低啊。」
波士頓還補上一句,說這點高度現在的布隆森也辦得到,太離譜了。
不知不覺間,已經變成布隆森大於我。反而應該說地球全人類都輸了。
就姑且不說這個,我滿腔熱忱地對想回去保養觸角的他問起:
「倒是啊,隔壁的傢伙就是邪惡的中樞,是真的嗎?」
「邪惡的……?也是啦,看在你們眼裡,大概可以算是邪惡吧。」
波士頓含糊地點點頭,表現出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是啦,的確不關他的事啦。
「說是要毀滅地球什麼的。」
我像唱歌似的唸出這句話。「她的確這麼說過。」波士頓這麼說著,沒有興趣似的同意。
果然敵人就在隔壁。
那麼答案就只有一種,我叫出咻咻幾聲,揮出拳頭。
「我、我們就來打倒她吧。」
這樣一來地球就可以安穩了。我就不用每天早上起床了。
也就是說,我真正該學的不是經濟學,而是拳擊、空手道、BARITSU(註:亞瑟.柯南.道爾的著作《福爾摩斯》系列中首次登場的虛構日本武術)。
但波士頓很冷漠。
「外星人也是人,推薦殺生可令人不敢領教啊。」
「不,也不用那麼激進,可以去跟她商量,請她回原本的星球去。」
「唔。」
波士頓的反應就這麼結束,像是覺得沒有考慮的餘地。多半是覺得這又不是分內的工作。我面對這個靠不住的外星人,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又開始進行保特瓶運動,像是在說就這麼辦。
無論要打倒她,還是要逃亡,身體就是資本這點是錯不了的。也就是認為即使是要去談判,也至少應該再多鍛鍊一下再去。果然要去下一個地點前,先練到升級是很重要的。但要達到攻略本,更正,是要達到社會大眾要求的合適等級,時間上就吃緊了點。
為了拯救地球的危機,這只是順便,其實我是真的想救我自己,才繼續運動。
這次波士頓看著這樣的我。
我察覺到視線,只把臉轉過去。波士頓水汪汪的眼睛對我提問:
「這個問題也許有點失禮,但妳打算活到那麼久嗎?」
他冷靜的嗓音,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被機械詢問。
我朝他那沒有表情的臉孔,伸出了保特瓶。
我的手劇烈發抖,手臂收不緊。
「那當然了,你看不出來嗎?」
「不,因為一追蹤妳的行動,就發現有很多地方太隨便了嘛。」
看來這個疑問是看到我平常的模樣才產生的。喔,天啊,我明明至少得透過心證得到高評價才行。也許我應該更加注意服裝儀容,才比較會被當成一個正經妹啊。
「坦白說,我很難判別玩笑話和真心話的區別。」
「看我的臉,你覺得是在開玩笑嗎?」
我呼咿一聲,露出咬緊了牙關的臉。波士頓面無表情,而且不說話。
我反省地心想,就是這種格局不行啊。
蟬從開著沒關的窗戶飛進來,很吵。
知了知了地叫著,似乎在腦子裡轉動某些很老舊的東西。
我放下了手,只仔細傾聽粗重的呼吸,同時暴露出了藏在內心深處的真心話。
「去年,我祖母過世了。」
「嗯?」
「祖母過世前不久就說過,要我不可以馬上跟她過去。」
我心想她講話還真不吉利。但之後沒多久她就過世,讓我想到,啊啊,原來這種事情是會隱約先知道的啊,還覺得既然都是要死,還不如多聊些開朗的話題。
心中真的有各式各樣的情緒,眼看就要炸開,但這些全都只用「想」就被收拾乾淨了。明知只是想,根本無濟於事,我卻省略了將情感表達出來的這一步。
等這個時候感受到的熱都冷掉,我才總算後悔。這是我的壞習慣。
坦白說,從我長大以後,就和祖母很疏遠。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她最後這幾句話才更加令我印象深刻。
而既然有人期盼我活下去……
「我就非得變成一個肌肉發達的肌肉MAN不可。」
我呼吸粗重地哼了一聲,揮動手上的保特瓶。腰骨盛大地響了三階段。
一活動身體,關節就發出莫名所以的哀嚎。我已經不只是嬌弱,比較接近虛弱。
波士頓比我的關節更沒有反應。除了當事人以外,都不會覺得這理由有什麼了不起,所以沒有興趣也是當然的。這時波士頓張開了閉上許久的嘴。
「至少MAN大概是當不成的吧。」
「也是。」
畢竟我胸部那麼大。
「還有,我本來一直有點懷疑,但妳果然是這個星球的人啊。」
「咦?」
波士頓先輕輕彈了彈觸角的前端,然後說:
「我認為能強烈表達出這種感情,是地球人的特徵。」
「是這樣嗎?」
他的感情動盪幅度的確顯得很小。剛剛那個灰色的外星人,似乎也很冷漠。
「外星人都不會吵架嗎?」
他先加上一句前提,說雖然沒那麼極端。
「但接觸到太空的冰冷,身心都會徹底冰冷,失去躍動感。」
他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詩句般的回答,外星人還真會講這種像是新人類會講的話啊。
而講出這句話的波士頓,正漸漸染紅,至少現在似乎沒冷到。
「還請務必把有把握讓外星人熱起來的我,帶到你的母星去。」
我抓準時機推銷自己。波士頓聽我說完,微微搖動肩膀。
他該不會是笑了?
「我就積極評估看看。」
喔,好像有點前進了。這種時候就得寸進尺一番吧。
「如果可以,我是希望也能拯救一下我的家人朋友。」
瞥。
「看在我的分上。」
「我要求妳說明,妳哪裡有可以讓我看在妳分上的成分。」
外星人是不是全都不懂得說話要包上一層糯米紙呢?
雖說凡事不隱瞞,要說是不是很好來往,答案的確是肯定的。
「對了,你為什麼會在這一帶調查?」
「妳所謂為什麼是指?」
「呃,就像美國有美國人,沖繩有沖繩人……」
連我自己都愈說愈搞不清楚自己想說什麼。說穿了,就是想問問看說地球還挺大的,為什麼會選上這裡。搞什麼,我明明就知道嘛。好,那就把這個說出來吧。但想歸想,現實卻是舌頭硬是不肯照著我的意思活動。
「是這個意思啊?」所幸波士頓聽出了我的意思。
「我在這一帶偵測到奇妙的頻率,好奇之下就過來看看。我本來以為是那艘小艇發出的求救訊號,但小艇的大部分功能都已經故障,所以應該不是。也就是說,這附近另外牽扯到其他外星事變的可能性很高啊。」
「哼……?」
說到這個,是有過兩三顆隕石掉下來。所以應該就是有第二第三起事件吧?
先不管這樣的外星人,我周遭其實還真的有著各式各樣的人事物。
雙親、朋友,過世的人、回憶、記憶。苦澀的事物,無常的事物。
全都是我無法想像失去了會如何的事物。如果去想像,每一樣都會讓我痛得像是頭被扯下來似的。我認為所謂重要,就與跟自己身體相連是同義詞。
即使分隔仍然相連的這種句子,像是戀愛漫畫或歌詞裡會有的,但現在我倒也不是不懂其中的意思。只是這種愛要更廣義地,把自己也包括在內。
流個不停的汗流進眼睛,我抬起頭,閉上眼睛。
我要救的東西太多了,所以希望他們能救整個地球。
願望就像氣球一樣輕而易舉地膨脹,卻又軟弱得一碰就會破裂。
非得依靠別人不可的希望,就是這樣的東西。
要說我遇到外星人後得到了什麼,答案就是健康的生活。
我開始運動,而且也開始每天去大學上課。經常不吃的飯,也開始三餐都好好吃,簡直像是把過去的我像褪皮一樣地褪掉。這些也都是因為有著波士頓在監視我。回顧這樣的改變,我就為時已晚地心想,當初實在不應該從家裡搬出來啊。
起初還因為喪失了自甘墮落的自由,對規律覺得頭痛,但持續個十天左右,身體也就漸漸習慣。我和佳苗一起跑步時,還是一樣會哀嚎,但覺得呼氣所伴隨的難受感覺,已經稍微發散開來。這可能也是透過習慣而產生的適應。於是今年的夏天,我一直過著一種比在家發懶度日要來得更接近太陽的時間。
彩虹妹妹跑來追我,就是在這樣的時候。
「今天我也要精神飽滿地去大學上課,要好好念書變聰明。」
「妳每天都說這宣言,但從中實在很難感受到什麼知性啊。」
我經歷這種一如往常的對話,前往大學途中,聽到一陣腳步聲跑來,於是回過頭去。這小而虛浮的腳步聲,是來自彩虹妹妹。雖然嚴格說來,她已經沒有彩虹了。
她的臉色比上次看到時要糟,頭髮的顏色也失去了虹彩而轉為低調。
氣色和我最後一次見到祖母的時候有相通的地方。
她在我們身邊停下腳步,所以我心想她多半是要找波士頓。
「妳……原來啊,妳是個很古老的人,所以這種事也是會發生的。」
波士頓似乎猜到了什麼而喃喃自語。這幾句話很吊人胃口,我和彩虹妹妹都有了反應,但我們都聽不懂。彩虹妹妹隔了一會兒後,指向相反的方向。
「呃,太空船,再一次,看看喔。」
雖然發音和語尾怪怪的,但她是用日語說話。這樣一來,再加上頭髮的顏色,她已經和地球人真假難辨。相對的,從某種角度來說外表同樣讓地球人覺得熟悉的波士頓,聽了她的要求後摸了摸觸角。
「我是覺得就算我再看一次,也不會有什麼兩樣。」
「麻煩,了,嘍。」
彩虹妹妹牽起波士頓的手。他倒也不甩開她的手,搖了搖頭。
「也罷,是沒關係啦。」
還難得說得吞吞吐吐,缺乏自信。多半是知道去了也沒用吧。
「……呵呵呵。」
千載難逢的機會來臨,讓我按捺不住笑意。
他們說要去看傳說中的太空船。現在可不是去大學聽課的時候了。
「我也奉陪。」
我心想如果波士頓搞不定,就輪到我出場,於是毛遂自薦。
在幾乎烤焦人的陽光下,波士頓冰冷的視線也只讓我心曠神怡。
「妳不是有課要上嗎?」
「現在不是去上課的時候了。」
大學頂多只有車和馬,一輩子也不會有太空船出現。我敢打賭。
「讓為開發行星的居民接觸異星文化……」
「猿子也,來,嘛。」
彩虹妹妹也歡迎我。波士頓的台詞被打斷,觸角在游移。彩虹妹妹似乎是想趕快談妥,開始行動,並不是對我有什麼指望。
波士頓也說「都一千年以上的船了,應該不算在法規範圍內了吧」,看來是找到了妥協點。
「而且,我也不覺得猿子去接觸,就會發生什麼問題。」
「喔,這話是看不起我是吧?」
再怎麼說,這意思我總聽得懂啊。我一抗議,波士頓就緩緩搖頭。
「妳的個性沒有靈活到能夠惡用知識。我對妳的評價是這樣。」
「……這是在小看我?」
這次很難判別。「好了」波士頓很陽光地避免提及。
我也判斷應該沒有被說得很難聽,也就朝太空船前進。
「離這裡很近嗎?該不會是在雲澤比特高地吧?」
「……?我對地球的地名不熟,但即使憑妳的腳程,也花不到五分鐘。」
儘管特地強調「我的」腳程,讓我有點在意,但真的很近。
距離近得會讓我想到,不知道和隕石墜落的現場有沒有關連。
於是我就擅自以人類代表的身分,前往參觀太空船。
走在前面的彩虹妹妹,腳步欠缺活力。
我一邊走動,一邊對波士頓問問。
「彩虹妹妹怎麼了?」
「多半是適應不了地球的空氣,導致健康惡化吧。她的情形是沒有任何準備就抵達了不同的星球,而且先前生活的年代也大不相同。她的適應能力遠比我們要低。」
「咦……啊,我說不定聽過這種。」
是個描述即使以前的人來到未來,也因為無法適應,三兩下就死掉的故事。
「要是繼續留在這個星球,多半撐不久。我沒有確切證據,但應該不遠了。」
「這樣啊……」
我也回不出什麼機靈的話,只張大嘴,看著她的背影。
我注意到她穿著佳苗的衣服。
佳苗知道彩虹妹妹的病況嗎?如果知情,不曉得她會怎麼做?
佳苗表面上冷漠,其實很多管閒事又很愛照顧人,相信憑她的作風,也許真的會想背著彩虹妹妹一路跑到太空去。
我被帶去的地方,比隕石墜落現場所在的停車場更靠裡面,裡頭長滿了樹叢。穿過樹叢後,就可以去到山上,再過去還可以去到大學,但幾乎沒有人會走這種沒有路的路線。而我被帶到這裡來,就讓我得知了隕石的真相。
看到停車場尚未整理完的慘狀,讓我心想,難怪太空船會壞掉。
波士頓走上前去。
「這裡由我來挖,妳去休息吧。」
波士頓擔心彩虹妹妹,攬下了挖掘的工程。這是多麼有紳士風範的舉止。
他對平常的我可不怎麼體貼,是我的錯覺嗎?
「我是不是好歹也該問一下要不要我也來幫忙呢?」
我低調地舉起手問起。波士頓交互看了看我的兩隻手,「看我肌肉糾結」我為了表現日常鍛鍊的成果而擺出姿勢,結果波士頓卻含糊地說「不用了妳休息吧」,所以我決定乖乖等待。我離肌肉糾結還很遙遠。
彩虹妹妹也在我身旁搖搖晃晃。也不知道是不是熱昏頭,只見她眼神不穩定,整個人缺乏光澤,給人一種會就這麼曬乾的感覺。
「猿子,呃,佳苗,朋友。」
彩虹妹妹找我說話。名字的發音都怪怪的。
「嗯,對啊。」
而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所以我和彩虹妹妹之間也產生了友情。
不可能。我一點頭,彩虹妹妹就莫名地把臉撇開。
「YOU來地球做什麼?」
「濟~~科~~」
她回答時仍然不看著我。濟科?足球?那麼,為什麼不看我?
她對這個世界有什麼不滿?我無視她對我個人看不順眼的可能性。
我們在一旁聊天,波士頓則動手挖開樹叢下的土。以前他會弄得全身是土,似乎就是在這裡的土造成的。不斷撥開土壤的模樣,也不知道該說像蝦子,還是像螻蛄。他挖得很順,但太空船似乎埋得頗深,得花不少時間才挖得完。真不知道彩虹妹妹一開始是怎麼埋的。
大熱天下一直站著,連我都熱得快要昏倒。
「挖出來啦。」
波士頓最後還發牢騷似的短短說了一聲「總算」,然後伴隨著土沙走了回來。「辛苦啦」我幫忙拍掉積在肩膀上的泥土,彩虹妹妹也說聲「辛苦」然後依樣畫葫蘆。
「機首已經從樹叢後面冒出來了,妳可以去看。」
「哇~~」
我得到了帶領社會科參觀的指導老師許可,所以終於要和太空船相見了。我的心臟跳得好快,覺得快要吐了。
「我該不會是第一個日本人?」
要是範圍放大到地球人,就輸給穆德探員了。
「很難說吧,目擊太空船的例子不是很多嗎?」
「嗯~~我倒覺得那種的大部分都是看錯了。」
如果真的有外星人,天上都是太空船飛來飛去,那麼可能也有人看到的是真的。
不知道尼斯湖水怪是不是也真的存在?夢想不斷拓展開來。
我就拿這種夢想當翅膀,說聲「飛機起飛」,完成了與太空船的遭遇。
儘管樹叢邊緣頻頻刺痛皮膚,但我根本不在意,低頭看著埋在坑洞裡的太空船。
「……………………」
「妳怎麼啦?看妳一直半張著嘴。」
晚了一步過來的波士頓指出我的一臉糊塗樣。
「啊,沒有,沒什麼,我只是太感動,說不出話來。」
大概是吧。不對,不是這樣,難得說謊說得好的我加以否定。
其實我似曾相識,困在這樣的感覺裡。
說得精確一點,就像是雖然思緒完全沒整理好,但明明沒看過,卻知道這是什麼。我肯定沒看過太空船這種東西,腦袋一直隱隱生疼。
「嗯~~」
我撥弄著比瀏海更高一點的位置,想把這蠢蠢欲動的東西壓扁,但就是不會消失。
除非離開這裡,全部忘掉,不然大概不會消失吧。
太空船不是圓形的一人座飛碟,而是長著幾隻腳的昆蟲造型。
這種的我倒也看過,是非常遊走邊緣的設計。
「來,看吧。」
彩虹妹妹推了推波士頓的背。這樣一看,就覺得彩虹妹妹好小隻啊。不,是波士頓太大隻嗎?他儘管態度顯得不積極,卻還是說聲「知道了」,然後慎重地從坑洞滑下去。
「喝!」我也英勇地跟了過去。當然我英勇的只有喊聲,實際上是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下去。要是不小心滑倒,頭撞到太空船,鬧出的可不只是國際問題這麼簡單。
我來到太空船附近,心跳就愈來愈快。這和緊張又不太一樣。腦中有記憶在胎動。跟著波士頓進去一看,視野的邊緣就有些泛白。明明有意識,眼前的景象卻漸漸被漂白。太空船內只有一人用的空間,非常狹窄。要是我和波士頓進去,多半連手肘都不太能動。
「連哪裡故障都不知道。只要知道是哪裡故障,說不定就可以拿我太空船上的預備零件來代用。」
「哼~~?」
我也湊過去看看。我毛手毛腳摸了幾下主螢幕,叫出了畫面。
「……嗯?」
解讀畫面上顯示的言語,發現螢幕已經確實告知有狀況的部分。
我唸了出來。
「自動操縱用的語音元件故障了,還有登錄的航行軌道也有問題。」
我好心把查出來的事情告訴他們……哎呀呀?
會覺得波士頓的臉抽搐,是因為我的心境影響嗎?
「為什麼?妳為什麼看得懂?」
波士頓的疑問很有道理,說話會破嗓我也懂。
可是,問我我也不知道。
「好奇怪啊,我為什麼看得懂?」
因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這等於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證明了我起初產生的那種像是既視感的感覺不是幻覺。
「妳說語音元件,妳知道這個東西裝在哪裡嗎?」
波士頓試著問起。我儘管覺得有點毛骨悚然,但還是「這樣子,這樣」拆開了板子。我好像知道哪裡可以拆開。
「這裡面。」
「……看來拆得開啊。」
波士頓提防似的視線始終看著我,伸手去拆下了元件。
他帶著拔出來的元件,一起先去到船外,然後問我說:
「猿子,妳……是什麼人?」
這個問題問得真摯,但我根本不知情,所以大傷腦筋。
「我想……應該不是地球出生的外星人。」
我沒辦法騎自行車飛天,也生不出異形的蛋,而且也不會覺得宇宙空間是藍色的。
我就是一個和宇宙這麼無緣的重力之子。
「妳也不太清楚,是吧?是記憶被操作了嗎?可是……」
波士頓似乎認真在煩惱。我心想,這事情有需要想得那麼深入嗎?
雖然的確有點神祕,但就不能單純當作我是個很厲害的傢伙嗎?
我這個人的個性就不適合自我追尋,所以不曾為了這種事情煩惱過。
「別說這些了,對太空船造詣很高,可以得到高評價嗎?」
我攤開雙手,想問他說我似乎比一般大學生派得上用場,你們覺得如何。
「能夠掌握古代太空船的構造,的確是很寶貴。」
「沒錯吧沒錯吧?」
我竊笑著心想,這下我可拿到地球代表權了。雖然其實也沒掩飾。
我揮動手臂,想像自己飛翔的模樣。
「可是稀有價值跟便利性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哎呀?」
「那麼舊式的小艇,任何一個星球都已經不再採用。相信妳這本事應該很少有機會發揮。」
「哎呀呀呀。」
風向已經變了。我翅膀萎縮,心想這樣實在無望飛高。
波士頓告知小妹妹大概有辦法修好,她就握住他的手表達感謝。可是後來,彩虹妹妹又想起什麼似的臉色一沉。雖然我無法掌握情形,但我想多半是跟佳苗有關。
我們把挖出來的太空船又埋回去(我也小小幫忙了一下),回到公寓去。彩虹妹妹的身體似乎比來的時候更不好,不時會往道路上腳步踉蹌,看著都覺得危險。
不知道是不是搭太空船在外面旅行,健康就會恢復?是的話就好。
「……奇怪,佳苗在往我們這邊跑過來。」
她還是好快啊,不對,根本就是全力奔跑吧。她一路滑壘到我面前。
「喔,佳苗。」
彩虹妹妹開心地站到她身旁。而佳苗對我擺出架式。
「可惡的綁匪,妳要把我家的,呃,我家親戚的小孩帶去哪裡?」
唔,竟然一開口就認定別人是綁匪。
我舉起一隻腳,擺出腰部負擔很大,撐個十秒左右多半就會摔倒的姿勢。
「喝!」
「好啦,玩笑不重要。」
我又喝了一聲,放下了腳。還好在跌倒前就結束了。
「佳苗,妳的課呢?」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還給妳……沒有啦,總覺得她好像不舒服,所以我來看看。」
佳苗很快地說完,汗水流得像是要劈開額頭。她粗暴地一擦,呼出一口氣。
「而且既然不舒服,就不要在外面走動。」說著佳苗牽起彩虹妹妹的手,離開了。
「我是不太清楚狀況,不過是猿子妳幫我照顧她的吧?謝謝妳。」
佳苗回過頭來對我道謝。已經好久沒有人對我道謝過了。
畢竟我與世隔絕,想救世救民也沒輒。
佳苗與彩虹妹妹的背影,讓我覺得非說點什麼不可。我本想說彩虹妹妹的情形就快要變得危險,但想到兩年後佳苗也會死,就說不出話來。我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停下了腳步。
走得理所當然的那條連接地下鐵與大學的坡道。來來往往的學生,學生光顧的便利商店。大聲開過的卡車,以及輪廓鮮明的積雨雲。忘了下雨而張開翅膀的藍天下,蟬、我與道路都在搖曳。
我無所不在,就像鏡子一樣照出我的側面。
佳苗的背影當中也有著我,所以……
「可不可以也救救佳苗啊?」
我忍不住說出了真心話。聽我這麼說,波士頓雙手抱胸,靜靜地否決。
「一旦允許這種情形,就會沒完沒了了吧。救了她,她也會說想救別的人。這樣重複下去,就變得非得拯救全人類不可。但我們沒有地方可以接收那麼多人。」
「話是這麼說啦……」
波士頓的說法很正確。正確,可是不美妙。
說穿了,既然我無法接受,不管什麼樣的答案都是錯的。
我不想死。這同時也是一種希望自己能夠繼續是自己的願望。而如果構成現在這個我的事物,就像樹木的根一樣往外延伸,那麼我總不能拖著這一切飛上太空。波士頓說得沒錯,這我認同。
既然如此,比起我,還不如拯救整個地球來得快。
我想救自己的地球。所以我心想,就來拯救吧。
我知道,單純才是我最強大的武器。
「只是話說回來,要只靠自己一個人拯救星球,總覺得,嗯。」
不自量力。我連哪裡找得到做這種事不算不自量力的人都沒頭緒。
「收集八種音色來拯救世界……大概也很難啊。畢竟我音樂的成績只有2。」
我坐在房間的電燈下,思考拯救世界的方法。
上次看完太空船後,我並未直接回公寓,而是去大學上課。這些日子裡我都認真上課。
「我上完課啦!」
「我有在看。」
波士頓愛理不理地應聲。我覺得他說話的口氣愈來愈草率了。
是因為變熟了嗎,還是在瞧不起我?嗯~~感覺好像不用思考。
而他正和故障的語音元件格鬥。這東西白白的,形狀很像數據機。
「搞不懂這玩意兒的構造嗎?」
「完全搞不懂,而且我手又不巧。」
「還真是半調子呢。」
他開始對別人的謎題不重視,甚至還會小小咒罵。似乎是因為我完全沒正經當一回事,所以他也不去想太多。這又讓我覺得有點落寞。
「該怎麼辦呢?就去問問看好了?」
「去找那個毀滅地球的,妳是怎麼說的來著?邪惡的中樞?」
波士頓把語音元件翻過來,盯著看個不停。駝背的角度實實在在就和蝦子一樣。
「沒錯沒錯。我要趁這個外星人落單的時候去攀談……」
「這多半有困難。」
我自言自語到一半,波士頓就插了嘴。
「為什麼?」
「那個外星人沒辦法從他身上分開,大概。」
「唔唔,感覺好熱情。」
他們黏得那麼緊喔。是兩個人等於一個人?還是北斗配上南?
鄰居在也無所謂,但他很冷漠,我很不會應付他。說要拯救世界,怎麼可以在這種環節上絆倒?我想是這麼想,但不管怎麼逞強,我就是我。我是要在接受現狀的前提下,去保護地球。還有,波士頓看起來是在拍打語音元件的表面,是我的錯覺嗎?
「啊,原來只是這裡的配線鬆了啊,這玩意兒還挺堅固的,而且單純得出人意表。」
他說話的聲調顯得有點得意。如果是那樣修理,我多半也行。
我覺得太空變得親近了些。
「請登錄現在所在地點名稱。」
「喔!」
語音元件突然開始說話,女性嗓音被機械式地串連起來。
「請登錄現在所在地點名稱。」
元件複誦同樣的問題。所謂現在地,指的應該不是塩釜口這樣的地名吧?
「是指這個星球的名稱嗎?是地球啦,地球。」
我又擅自以地球人代表的身分回答。
「已經登錄完畢。」
「我倒是覺得妳還是別多管閒事比較明智。」
波士頓暫時關掉了語音元件的開關。啊,不說話了,真方便啊。
大學課堂上坐在後排座位的那些只會吵鬧的傢伙身上,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開關呢?
「我馬上送去吧。」
「也對,畢竟連她幾時身體會惡化而猝死,都很不透明。」
波士頓說的話很不吉利,但我心想,多半真的就是這樣吧。
我又猶豫起來,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佳苗。
煩惱變多的我走出房間後,他也跟了過來。
「你很閒嗎?」
我的玩笑話讓波士頓有些不高興。
「觀察妳,都不會無聊。」
「……哦。」
「能在孤獨中鬧得這麼開心,也是一種才能。我給予肯定。」
「……好棒喔。」
我一點也不高興。
我一敲門,來應門的是佳苗。
「搞什麼,是猿子啊?」她不只把這句話寫在臉上,還說了出來。搞什麼這句話太多餘了。
「把這個轉交給彩虹妹妹。」
我遞出語音元件。佳苗接過之後,狐疑起來。
「彩虹妹妹?……啊,猿子妳也看過她的頭髮啦?……那麼,這是什麼?」
我本想乾脆說出我已經知道她是外星人試試看,但既然佳苗想隱瞞,我就陪她裝傻吧。
「我也不清楚,我就只是修好而已。」
「是我修的啊。」
波士頓抗議我搶了功勞。不然難道要我說是一個隱形的外星人修的嗎?
「哦~~?也好,交給她就行了吧……可是,可以讓她吃藥嗎?」
佳苗匆匆回到房裡去了。她似乎很擔心彩虹妹妹。
「憑地球的醫藥品,多半無濟於事吧。她的情形不是生病,要更嚴重。」
波士頓說的話,佳苗當然聽不見,卻深深刺進我心裡。
「沒有適應力的生命就會遭到淘汰。無論待在宇宙的哪個地方,只有這點是真理。」
一個相信比我們更了解宇宙的外星居民,談起我們的「死因」。
「所以地球也才會毀滅?」
適應不了宇宙空間這個舞台的星球,被趕出場外。
這樣的想像,讓我的腦袋冰冷、泛白得一點都不像夏天該有的樣子。
「也許吧。」
沒有同情,也不是冰冷無情。是一種距離拉得像是宇宙裡的星星之間那麼開的肯定。
「唔……」
可我不能承認,因為人類就是這樣生存下來的。
我心想既然都出門了,就乘著這股氣勢,去到邪惡中樞和男人同居的那個房間敲門。
根本就莫名其妙嘛,嗯。邪惡也有愛嗎?
「咚咚。」
「為什麼複誦敲門聲?」
我太緊張,忍不住。沒有反應,沒有人出來。
「看來不在家?」
「嗯?」
可是有聽到說話聲,於是我把耳朵貼到門上。是裝作不在家而躲在裡面打情罵俏嗎?我仔細傾聽,但聽到的都是有一句沒一句的男子嗓音。是一種和隔壁鄰居的嗓音完全不一樣,陰沉而平坦,像是沼澤的嗓音。另外還微微可以聽見汪汪叫的聲音……奇怪?
「……呃。」
「哎、哎呀,喔呵呵呵。」
住在我右邊隔壁房間的鄰居爬樓梯上來,以白眼看我,所以我匆匆跑掉了。就算我解釋說剛剛我說的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是為了拯救世界所需,也只會自掘墳墓。要在得不到理解的情形下當救世主,是非常困難的。
什麼策略或交涉提議都沒準備就跑去,會失敗也是可想而知。
而要是宣告說什麼我要在你毀滅地球之前就先毀了你,更是難保不會被盯上。我不是在炫耀,要知道我甚至曾經在地下鐵被國中生找碴呢,對上外星人就更是沒勝算。
這種時候還是該冷靜下來,帶著妙案當見面禮去找外星人。
「唔。」
我找出了這個藉口,於是就把麻煩事挪到後頭。
大學還有期末考要應付,所以我無法拚命拯救地球。
之後過了三天,大學的考試也考完了,我的暑假終於要開始了。
由於修的課上得比較晚,搞得我連學期最後一天都要乖乖上課。佳苗和住右邊的鄰居,早就已經迎來假期。沒幾個人的大學中央棟一如往常,冷氣吹得很暢通,甚至讓波士頓變藍。藍色也很漂亮啊,不是純藍,是海的藍色。
而這樣的寒冷,只要穿過一扇薄薄的自動門,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接踵而來籠罩住我的熱風,以及像是按住我頭不放的強烈陽光,讓我頭昏眼花。待在大學裡面時,都聽不見蟬鳴。沿著通往鎮上的坡道往下走,就漸漸聽得見。
再加上一年到頭吹個不停的風,讓大學看起來就像蓋在雲上一樣。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
我模仿開始聽得見的蟬鳴聲,走在就是少了點解放感的夏天裡。
來到八月中旬才開始的暑假。
下一個夏天會來,再下一個夏天,蟬不會叫。埋在土壤下的蟬,有機會見到天日嗎?對我來說,這並非事不關己。
我也許不會迎來「沒有暑假的夏天」。
「這是我由衷的忠告,我認為妳最好不要在外面貿然開口,免得讓人強烈認知到妳的存在。」
波士頓一路跟到大學來,似乎對模仿蟬鳴聲無法滿足。
「考試考完,就是會讓人忍不住樂得沖昏頭說。」
我本以為會欠缺解放感,但其實不會。來到鎮上,在天亮的時刻走著走著,就覺得心情愈來愈昂揚。會是因為這讓我想起結業典禮結束後的歸途嗎?
「妳看起來和走在附近的小孩子沒什麼差別啊。」
「唔,真沒禮貌。別看我這樣,我可也是大人了。」
大概吧。波士頓手按下巴,喃喃說道:「對了。」
「我不知道妳的年齡呢。妳幾歲啊?」
被他這麼一問,讓我僵在原地。我一時間答不出來,眼神從左往右飄移。
「這嘛……我幾歲呢?」
忽然一想,就想到我有時候會無法確實掌握自己的年齡。
我想應該是二十歲左右。不對,我是猴年生的猿子,所以應該不是?
「嗯~~一下子想不起來啊。」
這個部分的記憶就是很模糊,所以我在年齡欄裡填的數字,震盪幅度很大。
有時候滿二十歲,有時候回去十九歲。
「……妳偶爾會非常不穩定啊。」
「偶爾?」
「翻譯機似乎不太正常,我本來是想說妳大致上都這樣。」
這傢伙說話還挺毒的,也可能反而只是口沒遮攔。
這件事就這麼說完。
我熱得四肢無力,回到公寓裡,以走過夏之門的心情打開門。房間裡沒有貓,也沒有少女。
和我早上離開房間時相比,只有熱氣變得更重了。
我把書包一扔,倒到房間正中央。
「妳為什麼一回來就馬上倒下來?」
「因為夏天的重力比較難熬。」
聽說這種重力對外星人算是輕,但對地球人而言,有時候會很難受。
說到外星人,我還沒和隔壁的外星人接觸。還有,也沒看到太空船飛走。彩虹妹妹還在,邪惡中樞外星人似乎也還在隔壁房間裡過得很開心。最近老是很吵。可是如果這麼開心,也就讓我覺得,那就不要毀滅地球啊。雖然我也不知道是要怎麼毀滅。
「波士頓隊員,準備些好的意見來。」
我對坐在電視機前的外星人提出無理的難題。他已經漸漸掌握住遙控器和各個節目的時段,這時歪了歪頭回答:「隊員?」我下巴仍然接在地上,張嘴帶動腦袋說話。
「地球防衛隊的一員。」
隊長是我,隊員合計兩名。人數比科學特搜隊還少。
「我幾時成了隊員?我可不記得考過。」
「我直接算合格了,這是靠關係的人事。」
所以呢,你要保護好我的地球。
波士頓隊員一邊打開電視機的電源,一邊以一如往常的冷靜口吻回答:
「這跟我又無關。」
「有關有關。」
我硬拗。他撇開了臉,嘆了一口氣之後,立刻又面向我。
「這終究只是舉例,假設我救走妳,招待妳到我的母星。如果我做出這個承諾,妳會怎麼做?就放棄地球防衛隊的活動嗎?」
波士頓問出了很犀利的問題,這是看我會不會撲上去咬這個餌。
我心想,要是這個時候回答會放棄,幾乎都會失敗。雖說現實是只有故事裡才會有那麼壯大的選擇,但那又為什麼選擇妥協,感覺就是失敗呢?
就像人比起寒酸的下酒菜,還比較喜歡拿烤雞串去微波然後喝個痛快?
「……波士頓的星球,有夏天嗎?」
「夏天?」
「就是現在這個季節。」
有蟬在叫,更有小朋友們大聲玩鬧,景色與天空看起來很藍的季節。
「沒有像這裡這麼熱的時期呢,因為那是個光很難照到的星球。」
哦~~?這樣啊?那波士頓在那個星球上,都不會變紅了啊。
好遺憾。雖然藍色也很漂亮,但紅色又另有一種美。
「那我不放棄,因為我喜歡夏天。」
我不需要艱澀的理念。拯救地球的英雄,不需要拐彎抹角。
啊,能不能也有個人來賜予我英雄式的能力呢?
例如說,給我投球能夠投到七百五十公尺遠的力氣。
「妳的決定,很有地球人的作風。把重點放在感性。」
波士頓像是要說儘管不討厭這種說法云云,後面卻也沒有要接別的話。
「我覺得倒也不是每個人都這樣啦。」
如果每個人都像我這樣,人類自己就會滅亡了。
「我想也是啦。」覺得他的認同,是針對我心中補上的這句台詞而給,會是所謂的受害妄想作祟嗎?
聊著聊著,我想起一件事,於是問問看。
「布隆森還好嗎?」
「昨天牠學會伏地挺身了。」
牠沒有手吧?……長了嗎?牠長出手了嗎?
我一邊癱軟下來,一邊拿電視聲音當搖籃曲,閉上眼睛。
實際有動向,是在這天傍晚與夜晚的界線上。
鏘啷一聲我過去從未聽過的聲響響起。
但我知道什麼時候會發出這樣的聲響。我理解到,這是打破玻璃窗的聲響。
聲響來自左側的房間。我嚇了一跳,用足以弄傷脖子的力道猛一回頭,把本來在看的漫畫一扔,從窗戶探頭看去。打破的玻璃四散到地面,而且我捕捉到了在我視野角落高速移動的東西。那種灰色我並不陌生,雖然形狀不明確,卻是隔壁鄰居外星人的顏色。
「這是……終於著手進行侵略地球的行動了嗎?第一步竟然是毀損器物,這傢伙做事可真腳踏實地。」
「不,那是……」
我不能袖手旁觀。我從窗邊離開,拿了鞋子過來,又立刻回到窗邊。
看起來對方似乎一個人行動,我認為這是良機。
畢竟我們有兩個人。
「妳要去做什麼?」
「去對這傢伙說,我不會讓你對地球為所欲為!」
我一邊呼喊,一邊抓住波士頓不放。他回過頭來,瞪大眼睛。
我嘴角一揚,以笑容回應他。
「好了,跳吧,來!」
我朝窗外一催。我一個人實在不敢跳,所以全靠隊員。
遇到緊要關頭,我會要他一起抗戰,這點要保密。
波士頓維持回頭的姿勢定格,但過了一會兒,寵愛地摸了摸觸角前端。
「由妳當隊長這點我不能接受,但除此之外我都了解了。」
「什麼?那是最關鍵的……」
「喝。」
他毫無預兆地往窗外一跳,我整個人纏上去抓住不放。
像是從腳底吸住不放的重力消失,我飛上了天空。這種輕飄飄的感覺,讓我覺得一陣寒氣從皮膚上竄過。而在下墜的時候,我咬緊牙關,忍住尖叫。感覺眉毛都要在途中掉出來了。
波士頓則和一臉拚命樣的我相反,輕巧著地之後,還很紳士地撐著我,把我放到地面上。我忍不住想誇他真是一位蝦子紳士,但多半會被他罵說不要拿他跟蝦子相提並論,所以我決定自制。
我穿上鞋子後,迂迴繞過玻璃碎片。雖然不知道鄰居是分手了還是怎樣,不知道要不要緊?竟然不惜打破窗戶逃走,我覺得這樣吵架未免太過火了。這樣豈不是弄得外星人有可能一氣之下,根本不想等到什麼兩年後,就把地球給毀滅嗎?
所以,我非得現在就展開行動不可。
這是只有兩個人的地球防衛隊,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出動的時刻。
若說灰色的外星人有智慧,我想應該不會逃往大馬路。而從消失的方位來看,也是指向大學。暑假都開始了,還去什麼大學,不對,不是這樣。
我的暑假,似乎還得再延後一陣子才開始。
我追蹤邪惡的頭目,跑向從公寓後面的一整片山野。
大馬路上也很熱鬧,所以說不定也有別的東西有了大動作。
我從住家與大自然的夾縫間穿梭而過,經過便利商店後方,穿進通往大學的坡道。我一衝出去,等著我的是那條傳聞靠著吸取學生們的幹勁而得以維持的坡道。就是那種到了夏天,最會發揮讓仰望前方的學生們腳步逆向行進效果的情形。
我跨上這條坡道,往前跑。這還是我第一次,用跑的爬上這條平常我連走路來回都敬謝不敏的坡道。
要拯救地球也不輕鬆。
我輕巧地爬坡到一半,若無其事並肩跑在我身旁的波士頓就說:
「妳比之前更有體力了嘛。這就是這個行星上所謂的,持續就是力量?」
「呼嘿嘿。」
由於邊跑邊笑,笑聲也變得很奇怪。
的確,換做是之前的我,我想大概連一半都爬不完就回去了。我之所以能夠不放棄地一直跑下去,是因為每天早上努力跑步的積累,讓我建立起了自信。
我切身感受到,果然人類有適度的自信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倒也不是不會覺得說,我直接背著妳過去還比較有效率。」
「……呼嘿嘿。」
早說嘛。我伸出手試試,但他連拉我跑都不肯。
意思似乎是說,難得我這麼努力,所以不要白費這些努力。
一點兒也沒錯。
我從管理停車場的警衛面前跑過,再度來到大學。開始呈現暮色的夕陽,撕裂似的照在教室棟上。靜靜延伸的光,將大自然與人工物平等地染紅。
灰色外星人是逃往這個方向,但接下來就不知道是去哪兒了。畢竟旁邊還有墓園,而且出了山後,還可以看見體育類的大學設施。一鼓作氣追來是很好,但我完全不知道上哪兒找人。
要是把大學的教室棟一間一間巡完,多半會耗到深夜而被趕出去。
這種時候還是依靠負責萬能業務的波士頓隊員吧。
「都沒辦法用偵測器之類的東西偵測到嗎?」
畢竟上次也是靠這個偵測到的。我指著觸角的前端說就是這個。波士頓似乎以為會被我摸,扭轉身體躲開。
「要感覺波長,倒也不是辦不到。」
「沒錯沒錯,就用這招。」
我這麼一央求,他就表現出一副拿我沒輒的模樣,但還是讓觸角震動。
左右擺動的觸角突然挺直。
「這波長,看來會從下面來啊。」
「下面?」
我心想雖然說下面,但這個情形裡應該不是指腳下,而是指下坡,於是轉過身去。
是不小心追過了逃走的傢伙嗎?我正得意地心想似乎把腳力練得太強了點,卻看到爬坡道上來的是鄰居。他是我左側房間的房客,也就是剛才打破玻璃窗的人。我們年紀雖然相近,但他似乎不是學生,可是我忍不住心想,這樣的人會在這裡現身,會不會表示他是來找灰色外星人的?
我在找的,也是這灰色的外星人。也就是說,鄰居不是我要找的人。
「偵測器故障了?」
「別開玩笑了,我每天都有好好保養。」
波士頓難得強硬反駁。的確,我每天都有看到他在保養。
鄰居筆直走向我們。他走路的方式有點生硬。這種不對勁的感覺是怎麼回事?他的行動像是每一步都慢半拍,像是先想好要怎麼走才擺動雙腿。
他的目光朝向波士頓,讓我吃驚地心想,他怎麼看得見。
「除了我以外,還有人看得見?」
總覺得我失去了特別,心情很失落。但波士頓說了:
「這多半是另一個人。」
「……嗯?」
這個說法很微妙,難以理解,也沒有時間理解,因為鄰居已經走到波士頓正前方,停下了腳步。他精悍的面孔就像夜晚的月亮一樣冰冷,感情表露很淡泊。
這個鄰居有話要說,卻突然把痙攣似的眼睛轉朝向我。
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右半邊臉,看起來有若干金屬色澤。
該說是帶著點紫色的灰色嗎?沒錯,像是把灰色的外星人稀釋一下而成的顏色。
「妳這女人。」鄰居倒抽一口氣。唔,劈頭就這麼沒禮貌。
「怎、怎樣啦?」
我握緊拳頭舉在胸前防備,覺得自己果然很不會應付這個人。
鄰居說了句妳這女人而震驚不已,不繼續說下去。
只是,他就只是稀奇地看著我。他本來的眼神是這樣嗎?
「原來如此,情形我大概猜到了。」
波士頓突然想通了。「既然狀況正常,答案就只有一個。」說著摘起觸角。
鄰居朝這樣的波士頓瞥了一眼,煞有其事地回答說:「就是這麼回事。」
我完全搞不懂。雙方的理解在我的頭上飛來飛去。
「這話怎麼說?」
「別說這些了,妳不是有話要對邪惡的中樞說嗎?現在可就是這個時候嘍。」
波士頓在我背上輕輕推了一把,動作就像長輩鼓勵小孩子一樣。
「咦?不不不,這位只是正常的鄰居。」
「說了『她』就會知道,一定。」
波士頓再三保證。的確,畢竟他是灰色外星人的同居對象。
最重要的是既然波士頓說得這麼肯定,應該就是這樣沒錯吧。
畢竟這個外星人不會說謊。
我決定相信這句話,和鄰居對峙。
鄰居在等我說話。他雖然冷漠,但沒有平常那種帶刺的感覺。
所以我決定按照計畫,對他說出那句話。
我把食指筆直指向他。
「你相配的地方……不對,我不會讓你對地球為所欲為!」
鄰居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的指尖。
「妳在說什麼?」
「還給我裝傻,都證據確鑿啦!」
我連連指向他。路過的大學講師狐疑地看著我。
「我就聽妳說。」
鄰居就像高手陪新手練相撲似的,從正面接下這一切。感覺很頑強。
每發出一句話,都覺得胸口幾乎要發麻。
「你這傢伙,不對,這樣好像有點太跩……聽說足下可不是要毀滅地球嗎!」
情急之下想出的「足下」這個稱呼,讓我閃過後悔的念頭,但已經不能退縮了。
即使我把偷聽的事實講出來,鄰居仍然不動搖,連笑也不笑一下。
「就結果來說,是啊。」
他很乾脆地承認了。還一副「然後呢?」的樣子,似乎是要我說下去。
我被這種氣氛震懾住,氣勢轉眼間就不斷消逝。
「我來這裡,是想阻止你。」
「這是無所謂,但具體來說妳打算做什麼?」
你問我我問誰啊?
畢竟我根本就不知道具體來說這個鄰居要做什麼。
聽說有類似隕石的東西掉下來,會是有什麼黑物質嗎?
我愈來愈沒自信,所以找波士頓商量。
「欸,怎麼我好像把事情弄得很拖泥帶水?」
「原來妳有自覺?」
「現在正一滴滴冒出來。」
所以呢,我決定在被按上沒資格當隊長的烙印前,暫時先退下來。
「隊長不適合交涉,這裡就交給隊員了。」
我繞到波士頓背後推了一把。和剛才他推的那一把,境界可說有天壤之別。
「我總覺得從剛才就一直什麼事都交給我。」
「這是值得對自己有自信的事。」
我從波士頓身後窺看鄰居的情形。鄰居立刻開了口。
他開口的動作也有點慢半拍,簡直像腹語術。
「我有事要請你幫忙,所以一直在找你。」
「找我?」
「沒錯,我沒有其他人可以拜託。」
鄰居是什麼時候和波士頓這麼要好的?而波士頓看在其他人眼裡,似乎也是個可靠的傢伙。回想起來,彩虹妹妹也很依靠他,他真了不起。
「接不接受要看內容,而且另有一件事。」
波士頓把躲在身後的我拎起來,拉到前面。
「地球人代表說有話要跟你說,就請你先聽聽她怎麼說。」
什麼?代表?我正畏畏縮縮,鄰居當然也吐槽了。
「誰決定她當代表的?」
「我認可的。」
波士頓說話幾乎跟我一樣亂七八糟,到底是怎麼了?
我抬頭看去,表情寫著我不是才剛說過已經把交涉交給你處理了嗎,波士頓就溫和地拒絕了。
「這裡不是妳住的星球嗎?那麼,不就應該由妳來保護嗎?」
這句話非常耿直,直透我心底。
「……說得也是。」
我被道理說動。這次我主動踏上了一步。
邪惡的中樞從正面迎擊這樣的我。
為了保護地球的這場仗,就在開始迎來夜晚的寂靜中揭開了序幕。
「你為什麼要毀滅地球?」
「因為我是只能這樣活下去的生物。」
從開口就很率真的問答,讓鄰居瞇起眼睛。我覺得那不是為了拒絕而發的尖銳視線,而是一種對懷念的事物覺得耀眼似的眼神。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這個部分,就不能小小讓步一下嗎?」
我用朋友的口氣拜託看看。
「讓步是指?」
「例如請你選別的星球。選無人行星不就好了嗎?方法多得是。」
我靈機一動想到的提議,讓鄰居伸手遮住額頭。
他覺得好笑似的晃動肩膀,感覺有點恐怖。
真要說起來,我這個鄰居是一直都很冷漠沒錯,但他有這麼饒舌嗎?
「怎麼啦?」
「我是想到,白天也聽過類似的話。」
「是喔。」
原來除了我以外,還有別人想拯救地球啊?
我覺得既然如此,那現在怎麼可以不來。
然而這個鄰居說得像是自己就是當事人,他會不會是和邪惡頭目外星人共謀呢?說不定他是個即使毀滅也要為愛而活的人,從他的臉來看,實在意外得不得了。
鄰居放開手,抬起頭來。
「我對這傢伙也問過‥活著做什麼?」
「咦?」
突然被問到這個很哲學的問題,讓我當場愣住。或許是看到我的反應,鄰居眼神遊移。
「對妳也許應該問得簡單點比較好啊。」
喔,不好意思我就是笨啊。雖然這種像認識我一樣的口氣讓我不爽。
「妳以後想做什麼?」
他換成了輕鬆的口氣,就像在問暑假有什麼打算一樣。
的確變成了對我而言很適切的水準。可惡,竟然把我給看穿了。我氣憤之餘,想著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問我想做什麼?正覺得那還用說,思緒卻接不下去。
這個問答的意義是什麼?我好好回答這個問題,地球就會得救嗎?
我忍不住想到這樣的念頭。相反的,如果他不滿意,地球就會完蛋?
如果地球的未來這樣的重擔真的落到我的雙肩上,那該怎麼辦?
上一個被問到的人是怎麼回答的呢?他回答出來了嗎?
真希望這人能把他粗壯的神經也分我一點。
我忍不住看向波士頓。他把跳出來的布隆森放到手掌上玩耍。
我揚起眉毛,在心裡喂了一聲……可是看到波士頓這種事不關己的悠哉模樣,就覺得無謂緊張到了極點的身體,也慢慢放鬆下來。真不愧是個遠比隊長優秀的隊員,相信他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會跟布隆森玩耍的吧。麻煩一定要說是這樣。
當我迎來多半連布隆森的性命都牽連進去的這一刻,緊張的情緒就去到了該去的地方,在丹田牢牢纏上好幾圈,讓我的手指都隱隱刺痛、發麻。
這是考試或社團活動比賽前所特有的緊繃。也許這傢伙意外的不是壞人。
我把先前波士頓問我的問題也一起考慮進去,找出了答案。
正逐漸迎來夜晚的緋紅色黃昏時刻,平常呼嘯的風也平靜地在路上吹過。
摻雜在風中的陽光芬芳,讓我心頭一陣急切。
比別人晚來的暑假,好不容易就要開始。
我為了追上遲到的這些時刻,說道:
「我想在夏天的天空下奔跑,跑得比雲更快。」
別人有別人的,我有我住的地球。
我不希望此時此地我所感受到的事物,受到剝奪。
我想為了不忘記夏天是這麼美妙的東西而活下去。
這就是我的答案。
剛才我也說過,說穿了,就是不想讓他對我的地球為所欲為。
鄰居收下這個答案,顯得沒什麼興趣地撇開了目光。
「這樣啊。」
他自己問人,反應卻很淡泊。
但不可思議的是,他這簡短的回答,卻讓我覺得遠比先前的話都更加沉重。其中還多了一種強勁的力道,壓住了我正要浮上心頭的話。
鄰居閉上眼睛,身體也放鬆開來。
他像在忍耐心中湧出的某種事物,隔了一陣子後,才有氣無力地開了口。
「是一年,還是兩年來著了?」
「你說什麼?」
我聽不清楚。而他似乎也聽不清楚我說話的聲音,就這麼有氣無力地說下去。
「既然『那傢伙』和『這傢伙』都說一樣的話,我就偶爾聽聽吧。而且,殺死爸媽,在這個星球上似乎是重罪,是邪惡的行為……」
鄰居睜開的眼睛不是看向我,而是看向波士頓。
「我想請你絆住『他』。我無法長時間行動,但非得等時機來臨不可。」
「了解,只要適度妨礙就行了,沒錯吧?」
「等時候到了,如果你能把他引導到座標××××××、××××去,可就幫了我大忙。」
「座標××……嗯?記得那裡今晚……」
兩人突然開始商討,放我孤伶伶地一個人。總覺得被排擠了。
我玩一人猜拳消磨時間,但三秒鐘就膩了,在附近遊蕩似的走來走去。我正像雞一樣亂走,波士頓就對我說:「妳真的很毛躁啊。」
是誰害我毛躁的?我正這麼想,鄰居就微微一笑,看起來是笑了。
這個鄰居在身旁樹木周圍圍了一圈的椅子上坐下,就這麼躺了下來。
「那就交給你了……呼,我累了……想睡了啊……我,什麼教訓都沒學到說。」
鄰居在椅子上躺平,閉上眼睛之前朝我一瞥。有話想說的眼神立刻被眼瞼遮住,彷彿連我讀出其中含意的舉動也要攔下來。他的睡臉很安詳,給人一種就像躲進殼裡沉睡似的印象。我很想說要是睡在這裡,會被蚊子叮得滿頭包啊。
而且,談判就這麼結束了嗎?我不清楚順不順利。
「說穿了,只要找同樣的波長……喔,很近啊。」
波士頓面向遙遠的方向,嘀咕個不停。接著又立刻轉過身來說:
「妳最好回房間休息了,接下來就由我來行動吧。」
他手按胸口,表示自己接下了這個任務。
「咦,可是……」
接下來會有什麼事情開始,又有什麼東西結束?
他覺得好笑似的,晃動肩膀與觸角。
「隊長就該在司令室擺出一副跩樣。」
跩樣這個字裡,似乎大大地話中有話。不知道是不是在抱怨高官?
我忍不住會心一笑,波士頓似乎就察覺到自己發言有問題。
「是我失言了,麻煩妳忘掉。」
他以有點快的速度講出這個要求。哼哼,果然是在抱怨上司啊?
我這可拿到外星人的把柄了。我都要搞不懂自己的格局到底是壯大還是渺小了。
「那麼,就交給你了。這樣好嗎?我什麼都不做。」
該怎麼說,對於放棄主角該有的職責,我還是會覺得抗拒。
而對於我這種自我意識過剩表露無遺的會錯意,波士頓予以否定。
「不,妳完成的任務已經太足夠了。」
他難得以柔和的口氣回我話,接著還說:
「如果就這麼順利成功,就是妳拯救了地球。」
他留下這句話後,自己也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個新的故事,就要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誕生。我被留在原地,只被允許解讀其中的少許片段。就像從火箭上被拋下的輔助火箭一樣,獨自留下。
我離開了跑向別處的吵鬧時光,寧靜籠罩住我。
我做了什麼?其中又哪裡有意義?我只能等待這些事情的波紋散開。
等待那個說來說去還是一身攬下麻煩事而奔走的外星人回來。
我站在這個仰望星空故事的旁邊,至少獻上祈禱。
祈禱說,請一起保護我的地球。
「嗚咿~~」
「妳呼吸還是一樣雜亂,不過腳步可不再停下了嘛。」
波士頓若無其事地跑在我身旁,品評我的腳步。
我被當面誇獎,努力嘿嘿陪笑幾聲
隔天,暑假終於真的開始。
佳苗都不出來,所以我一個人在鎮上跑步。當平常為了追上佳苗而亂掉的步調調整好,就發現跑著跑著,視野也變得開闊。有白髮老爺爺一副沒趣的模樣在打掃便利商店的垃圾桶,有不是營業時間卻轉個不停的理髮店旋轉燈。一間接受大胃王挑戰,有著黃色屋頂的拉麵店,已經開始準備營業,我就從店門前跑過。
我忽然看向搖動的腦袋上方,看見積雨雲有如築城一般高高堆起。
這當中有著五花八門的事物,各式各樣的人們懷抱各不相同的理由動起來。
多得無法掌握的人在星球上運行的模樣,和夜空中閃閃發光的事物十分相近。
我想著自己成為這無數跑個不停的人當中的一部分,就湧起一股莫名的活力。
鎮上今天也一樣充滿了燃燒似的強勁光芒。
「和妳相處的時間不長,但地球人真是一種很容易顯現成長的生物啊。」
所以才能夠累積努力或鑽研吧。
這似乎就是波士頓觀察我而得出的結論。
「是嗎?我有在成長嗎?」
我已經很久沒有被人直接地稱讚,覺得渾身不自在。
流出來的汗水將皮膚刺激得很舒暢,開闊的視野中,我覺得看見了一個發光的事物。
接著波士頓說「我要回母星去」,則是宣告這陽光早晨的結束。
由於是在我在電風扇前乘涼時突然提起,讓我嚇了一跳。
「還真突然啊。」
「因為就是突然結束了,我也沒辦法。」
我起身重新坐好。波士頓把頭盔拿在手上拋著玩。
看到這種情形,波士頓喃喃說道:「這個星球也有重力啊。」
昨晚他也平安回來,虧我本來還覺得有種重頭戲正要開始的氣氛。
「觀察已經結束了嗎?」
「妳在說什麼?」
波士頓扔開頭盔,在我身前蹲下。
我覺得這是他第一次對我顯得恭敬。
「不就是因為妳拯救了地球,所以不需要觀察了嗎?」
「……這、這說得也是啦。」
被直接了當這麼一說,我自豪得鼻孔都擴張了,但相反的又害臊起來,又不知道該如何排遣情緒。
昨晚,威脅已經飛走。聽他這麼解釋,我至今仍然沒有切身的感受。
我們真的得救了嗎?我開始後悔,心想果然應該跟去。但波士頓彷彿要擦去我的這種念頭似的開了口。
「即使如此,萬一地球要毀滅的時候,我一定會來救妳,我保證。」
會覺得波士頓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充滿慈愛,想必不是錯覺。
所以呢,我就拿來當靠山當個夠。
「王子殿下,請來救我。」
我試著柔弱地扭轉身體,我不知道要怎麼甩得好。
「妳似乎有誤會,我可是女的。」
「哎呀呀。」
我猜錯了。不過,這樣啊,她要回去了啊?遺憾的感覺意外地沉重。
說來說去,她還是陪著我,成了我的地球的一部分。
還是有東西剝落了。沒辦法完美無缺。
「還有,我要把布隆森託付給妳。畢竟這實在沒辦法帶回母星去。」
她一拉開衣服口袋,布隆森就蹦蹦跳跳地跳了出來。這傢伙差點撞上天花板,在空中掙扎一會兒,把軌道修正成飛到我手上。接著布隆森漂亮地來到我手掌上,把腳動來動去。這樣很癢,而且我覺得牠好乖。
要是跟布隆森比跑步,多半會輸得很理所當然。
我就和布隆森一起,到外面目送波士頓離開。我本想送到更遠。
「我的太空船不能讓妳看到。」她這麼說著拒絕了我,我感覺被看穿了。波士頓匆匆就要離去,卻又回過頭來。
「可是,該怎麼說。」
「怎麼啦?」
波士頓吊胃口似的搖動觸手。布隆森也掙扎起來。這是為什麼?
「以前我就想說妳也許是,卻又覺得不對,百思不得其解,但既然是這樣,也就難怪看得見了。」
「嗯嗯。」
別吊我胃口啊。我做好心理準備,等著聽聽她會說出什麼樣的道別,結果……
「所以猿子妳是外星人啊。」
波士頓這句話讓我當場定格。
波士頓精確地一箭穿心後,說聲「Hello, Goodbye」就爽快地離開了。
Good妳個頭啦,喂,給我解釋清楚點。
總覺得追上去也是在破壞氣氛,所以我默默目送她離開,但心中的疑念卻愈積愈多。
最後這些疑問爆了開來,讓我不得不說出口。
「……咦,真的假的?」
我終於被外星人認定為外星人了。
那當然了,地球上的人,全都是外星人。
不對,原來不是這樣?
我就像要承受太空船升空的衝擊,呆呆站在原地不動。
的確有點模稜兩可,而且我又懂太空船,也遇到了外星人。
但是我的手不會伸長。只喝水會活不下去。而且我的皮膚根本就不是綠色。
這樣的我……
「會是……外星人嗎?嗯……」
面對這個在暑假開始時灑下的課題,我和布隆森一起仔細思考。
我會仔~~細思考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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