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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中勘助]银汤匙(被远子学姐吃掉的那本《银汤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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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21 21: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9-22 17:59 编辑

銀の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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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中勘助
翻译:林皎碧
图源:伐木工协会
录入:伐木工协会
轻之国度: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止一切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于24小时内删除,LK与伐木工协会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译者与录入的辛苦劳动,转载前请联系伐木工协会
转载时需保留此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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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具盒里的一把银汤匙,引出作者童年的真实故事。知名编辑天野远子力荐!
(这本书是《文学少女》系列番外篇《今天的点心》第12回中远子学姐吃掉的书,
所以详细请前往该篇去询问学姐,学姐在文中已经把我要说的都说了。)

目录
序1
序2
前篇(1~53)
后篇(1~22)

序一
银茶匙(节选)
周作人
在《岩波文库》里得到一本中勘助(Nakakansuke)的小说《银茶匙》(Ginnosaji),很是喜欢。这部小说的名字我早知道,但是没有地方去找。在铃木敏也所著文艺论抄《废园杂草》中有一篇《描写儿童的近代小说》,是大正十一年(1922)暑期讲习会对小学教员所讲的,第六节曰《幼时的影》,这里边说到《银茶匙》,略述梗概之后又特别引了后篇的两节,说是教员们应当仔细玩味的部分。铃木氏云:
现今教育多注全力于建立一种偶像,致忘却真实的生命,或过于拘泥形式,反不明了本体在于那边,这些实是太频繁的在发生的问题。总之那珂氏(案此系发表当时著者的笔名,读音与‘中’相同。)这部著作是描写儿童的近代小说中最佳的一种,假如读儿童心理学为现在教员诸君所必需,那么为与把握住了活的心灵之现实相去接触,我想劝大家读这《银茶匙》。
但是《银茶匙》我在以前一直未能找到,因为这原来是登在东京《朝日新闻》上的,后来大约也出过单行本,我却全不清楚。关于中勘助这人我们也不大知道,据岩波本和辻哲郎的解说云:
中氏在青年时代爱读诗歌,对于散文是不一顾视的。最初在大学的英文学科,后转入国文学科毕业。其时在日本正值自然主义的文学勃兴,一方面又是夏目漱石开始作家活动的时候。但中氏毫不受到这两方面的影响,其志愿在于以诗的形式表现其所独有的世界,而能刺激鼓动如此创作欲的力量在两者均无有也。中氏于是保守其自己独特的世界,苦心思索如何乃能以诗的形式表现出来。可是末了终于断念,以现代日本语写长诗是不可能的事,渐渐执笔写散文,虽然最初仿佛还感着委屈的样子。这样成功的作品第一部便是《银茶匙》的前编。时为明治四十五年(1912)之夏,在信州野尻湖畔所写,著者年二十七岁。
最初认识这作品的价值的是夏目漱石氏。漱石指出这作品描写小孩的世界得未曾有,又说描写整洁而细致,文字虽非常雕琢却不思议地无伤于真实,文章声调很好,甚致赞美。第二年因了漱石的推荐,这篇小说便在东京《朝日新闻》上揭载出来。在当时把这作品那么高的评价的人除漱石外大约没有吧。但是现在想起来,漱石的作品鉴识眼光确实是很透彻的。
《银茶匙》的后篇是大正二年(1913)之夏在比睿山上所写。漱石看了比前篇还要高的评价,不久也在同一新闻上揭载出来了。
中氏是这样一个古怪的人,他不受前人的影响,也不管现在的流行,只用了自己的眼来看,自己的心来感受,写了也不多发表,所以在文坛上几乎没有地位,查《日本文学大辞典》就不见他的姓名,可是他有独自的境界,非别人所能侵犯。和辻氏说得好:著者对于自己的世界以外什么地方都不一看,何况文坛的运动,那简直是风马牛了。因此他的作品也不会跟了运动的转移而变为陈旧的东西,这二十五年前所作的《银茶匙》在现今的文坛上拿了出来因此也依然不会失却其新鲜味也。
(廿五年十二月十七日)
〔附记〕近日从岩波书店得到中氏的几本小说集,其中有一册原刊本的《银茶匙》,还是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的第一版,可见好书不一定有好销路也。
(廿六年二月二十日再记)
□1937年1月刊《青年界》11卷1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谈》

序二
夏目先生和我
[日]中勘助
我就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的英语老师辞职了。也不知是谁打听来的小道消息,说这次的新老师比之前更为严厉。终于到了跟老师见面的日子,那个人就是夏目老师。
我从高中时就有一个听课习惯,喜欢一边看向窗外,眺望着远方的天空,一边听着课。这对我来说是最放松、最愉快的姿势,但老师并不知道这些。他曾满怀疑虑地把目光转向窗外,想知道我到底在看些什么。后来老师说过这样的话:“有人上课老看外面,我以为他没有听讲,其实他却是听了。”我这样听着课,当遇到不理解、难懂的内容时,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歪一下头。这时,老师一定会重新加以讲解。老师经常说:“看来有些不好理解……”然后把话再重复讲一遍。那时我跟以前不同,已经习惯坐在后排,但当我不知道老师引用的英文单词而滞笔时,老师总是把拼写特意说一下。我觉得老师是个好老师。
自从老师开始在《朝日新闻》上连载小说,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的两三个朋友开始经常出入老师那里。于是,在跟朋友的交谈中,关于老师的话题自然被反复提起,不知不觉我竟也觉得跟老师熟识起来。我曾毫无缘由地托朋友送给老师一个物件,那是一个虽不值钱,却精巧可爱的裸体玩偶。据说这个玩偶入了老师的法眼,老师对它评价很高,专门把它摆放在一处。我大学毕业那年春天,老师第一次胃溃疡发作,我用电报发了慰问信。几天后,得知老师情况良好,我给老师寄了一个虽有几分庸俗,但是色彩斑斓的蝴蝶形的工艺盒子,里面放满了用各种色纸折的东西。老师看了说:“这里面中君亲手做的大概也只有一两个吧。”的确那里面也许只有莲花和鹤是我折的,至今我也只会折这两种而已。
那之后第三年的夏天,我在信州湖畔写完了《银汤匙》的前篇。我把写好的《银汤匙》原稿寄给了老师。我记得第一次是跟安倍一起去的老师的家。老师板着脸端坐着,一副刚起床的模样,然后打量了我一眼,平静地说:“中君一点都没变呀。” 第二次陪我同去的是野上。已经有一位客人比我们先到,在书房坐着,老师面朝书桌,好像在读稿件。我以为那人是来请老师审读稿子的。过了一会儿,老师读完稿件后跟客人一起到客房来了。老师有些突兀地说:“那个不错。”原来是因为我提前知会了要来,老师让客人等在一边,把没有读完的原稿赶着给读完了。我从内心感到惶恐,老师表扬了《银汤匙》,令我感到意外。老师说写法很沉稳,叙述语气把握非常好。当我说文章是不是有些带着稚气的时候,老师流露出自己认为正好相反的语气。老师还说写得很坦诚,老师说《银汤匙》是平面式的,在走马灯式的人物和事件的流转中,主人公的性格自然而然地体现出来。
第二年的春天,我因为稿子的事去了老师那里。《银汤匙》经由老师推荐,已经定于在《朝日新闻》上连载。老师除了对作品提出意见之外,为了我自身着想,提醒了我很多事。听朋友说,在那段时间,老师对于大家对《银汤匙》的各种质疑,一一进行了反驳。我想,或许老师比我自己还要喜欢《银汤匙》。老师还问我是否有意把《银汤匙》出版成书,甚至带着一种对自己是否越格的顾虑,犹豫着表示自己可以为书作序。《银汤匙》前篇面世后的第二年夏天,我在叡山写完了后篇,寄到了老师那里。回京后收到老师来信。里面不仅表扬了我的原稿,居然对我使用了“尊敬”的字眼。
老师还说起,把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写成小说的有《汤姆·布朗》《坏男孩》等,但写的角度跟《银汤匙》都不同。他说,像《银汤匙》这样的作品他从来都没见过。他说,很美。他说,描写很细腻。他还说,很有创意。我想这是我自大学时代以来,第一次听到“创意”一词。老师说,尽管进行了那样的粉饰雕琢,却丝毫不损害其真实性,真是不可思议。
另一次拜访时,老师说《银汤匙》中流露出的我对自然的感情,连他也不是很明白,几乎要认为是经过了粉饰了的。然后问我,那处“回音之峰”的叙景,是否进行过润色。我说,是写生。老师说,很难想象是写生。安倍说,或许以前是那样的罢。老师听了后,说:“别开玩笑了,那里可是我的地盘!”
原来老师对那里很熟悉。我想说:的确,如果是让现在的我来看,我也会不觉得那是写生。但作为一个孩子,确是如此的。
我由于自身的性格,没能像自己所期望的那样亲近老师,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疏远。但对不喜与人交往的我来说,老师属于我最喜欢的那部分人中的一人。不仅是对我这个人,老师对我的创作态度以及我的作品都给予了最大的理解和支持。



 楼主| 发表于 2017-9-21 21:09 | 显示全部楼层
前篇

1
我书斋里的书箱内有一个抽屉,收藏着各种不值钱的小玩意。很久以来抽屉里一直放着一个软木制的小盒子,每个接头上都贴有牡丹花样的绘纸。听说小盒子原本是装外国香烟的。由于软木的颜色虽然不鲜艳,一点都不漂亮,可是手感很柔软,合上盖子时会发出“嘭”的轻柔的响声,至今仍是我所喜欢的东西之一。子里有子安贝、山茶花的果实以及小时候经常玩的玩具等各种小玩意。其中最无法忘怀的就是一支形状罕见的银汤匙。那是一支短柄、微微弯曲约一点五厘米长的银汤匙,看起来像一只小小的盘子。因为质地厚重,以手指拈起,感觉有些沉甸甸。我时常从小盒里将它拿出来,细心擦拭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是我在很久以前,无意间发现的一支小银汤匙。
原本我家有个放碗盘的橱柜。在我小时候,小到得踮脚才能触及那个橱柜的时候,经常喜欢打开橱柜或拉开抽屉,好奇地把抽屉一个接一个打开,东翻翻西翻翻橱柜里的物品,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橱柜抽屉的两个把手是玳瑁材质,其中一个状态很不好,以我当时小孩子的力气,无论怎么用力也拉不开。因为拉不开,反倒让我对它抱着更强烈的好奇心。有一天,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成功地拉开那个抽屉。我很高兴地把抽屉里的东西全部倒在榻榻米上,发现有风镇*、有印笼的吊饰等,其中有一支银汤匙,不知为何我就是想占为己有,于是马上拿着它跑去央求母亲:
[*注:风镇为挂在字画卷轴下方,避免字画被风吹起来的镇石,通常将玉、石制成的镇石以绳子打成类似中国结的模样,便于垂挂。]
“这个银汤匙给我,好不好?”
母亲戴着眼镜正在茶间缝缝补补,露出些意外的表情说:
“那你要好好保存这支银汤匙。”
出乎我的意料,母亲轻易就把银汤匙给了我,让我在开心的同时,也觉得有些泄气。原本我家从神田搬到山手时,那个抽屉就坏掉拉不开了,所以连母亲都忘记那支有一段故事的银汤匙。于是,母亲一边拿着针线工作,一边把银汤匙的由来说给我听。

2
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因为难产而备受折磨,连当时很有名的产婆也放弃了她,于是家人请来中医师东桂照顾她。不过,母亲就算喝下医师配的中药也不见效力。脾气暴躁的父亲愤怒地责骂东桂医师,让他感到非常困惑,只得一边把汉方药书上的相关部分读给父亲听,以证明他的配方并无错误;一边等待母亲生产的征兆出现。母亲就这样辛苦地把我生下来。当时困惑不已的东桂医师,一边以手指头沾口水翻开一页又一页的药书,一边从药箱里把药草抓出来。这情景后来成为把我养大、生性诙谐的大阿姨*经常模仿的一出“喜剧”,并且大受欢迎。
[*注:依据作者年表,此人为作者母亲的长姊,因家境困苦前来投靠。]
我一生下来就身体孱弱,出生不久又饱受肿疱的折磨。母亲形容我是“好像松果般”的丑八怪,从头到脚都长满肿疱,所以得继续让东桂医师诊疗。东桂医师为阻断肿疱进入皮下,每天都搓乌黑的药丸,调配乌犀角的药剂给我服用。听说那时候很难用一般的汤匙将药喂进还那么小的孩子嘴里,所以大阿姨四处寻找才买到这支汤匙,从此每天就用它来喂我吃药。虽然我并不知道这件事,但在不知不觉中却对这支银汤匙有种怀念感,也许只能说是跟这件事有关吧。听母亲说,我因为全身长满肿疱而搔痒到无法入睡,所以母亲和大阿姨轮流用装着红豆的米糠袋来“咚咚咚”地敲打我身上的肿疱,等我感到舒服些才能入睡。后来我长大了,因为身体还是很孱弱而有些神经过敏,加上三天两头就头痛,母亲经常用米糠袋敲我的头,所以家人总喜欢说,我的脑袋是被敲坏了。母亲这般辛苦地生下我,自己身体也变得虚弱而需要有人帮忙,因此除了哺乳之外,我都是由当时刚好寄居在我家的大阿姨照料。

3
听说大阿姨的丈夫叫总右卫门,是个身份不高的地方武士。夫妻俩为人亲切却不善营生,在明治维新时生活便已陷入困顿。某年,总右卫门染上当时流行的霍乱一命呜呼。大阿姨难以维生,只得投靠我家。原来她居住的地方,不仅是穷人,连生活过得去的人也会利用他们夫妇善良的个性,装穷来借钱。夫妻俩不顾自己,反而常常借钱给人家,以致原本生活就贫困的他们几乎破产;倒是那些借钱的家伙,还在背后无情无义地讥笑道:
“他们就是太有同情心了。”
他们实在穷到无以维生,才想去向借钱的人要求还钱,但一听对方哭诉,又非常同情人家,也跟着一起落泪,徒然无功返回家中后还直说:
“太可怜了,实在太可怜了。”
大阿姨和姨丈是一对相当迷信的夫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相信白老鼠是大黑神的使者,所以买了雌雄各一只,他们称那对白老鼠为“大福公”,每天小心翼翼地养育,结果白老鼠生下很多小老鼠。他们看见家里到处都有小老鼠跑来跑去,还认为这是天大的喜事,r一有机会就煮一大锅红豆饭或把炒豆放进一升大的容器内供养白老鼠。如此一来,原本就没什么财富的家里,钱被人家借光,米缸里的米也被“大福公”吃光。他们只好穿着身上那套仅有的衣服,投靠我家。当年,我家从远方来到这里。不久总右卫门因感染霍乱而过世,大阿姨成为孑然一身的寡妇。当大阿姨提起当时的情形,她总是说因为从异国来的基督徒企图歼灭日本人,让邪恶的狐狸在日本国内到处流窜,才会引发霍乱。那时候曾发生过“一霍乱”和“三霍乱”两次霍乱大流行。总右卫门是在“一霍乱”时期,因感染而被送到隔离医院。听说被隔离在那里的病患,医院一杯水都不肯给他们,一心一意只等待那些霍乱病患发烧后皮肤变黑而死掉。因此,病患都因为内脏烧坏而致死。
对大阿姨来说,能够照顾我是她在世上唯一的幸福。虽然这的确是因为她没有家,没有孩子,又已经上了年纪,生活中没有任何寄托的缘故。不过还有另一个原因,才使她如此全心全意照顾我。原来在我出生的前一年,家里诞生过一个应该是我哥哥的男孩,但出生后不久就因急惊风而死了。当时大阿姨就像自己的“我希望你投胎再回来,一定要投胎再回来!”
翌年,我出生了。所以她坚信由于佛陀的慈悲,那个小男孩又投胎转世了。这就是她无私无悔照顾我的另一个理由。虽然我全身长满肿疱,是个非常丑陋的孩子,但孤寡一身的大阿姨深信佛陀回应了她的祈愿,我就是从极乐世界匆匆投胎回到人间的那个死去的小男孩。因此她对我的宠爱真是非比寻常,在我四五岁以后,每天早上大阿姨在将供品献给列祖列宗牌位时(这对虔诚的她而言是一件很幸福的任务),经常要我坐在列祖列宗的祭坛前,让我这个还不解文字意义的小孩念诵我哥哥的法号“唤即应童子”。因为大阿姨深信这个法号就是我以前在极乐世界的名字。

4
我除了在家之外,每次外出总是紧紧抓住阿姨的背部,虽然她常常抱怨“腰酸啦”“手麻啦”,不过大阿姨肯定不愿让我离开她的身上。直到五岁左右,我还很少有机会站在地上,纵使大阿姨以勒紧带子之类的方法让我站在地上,我仍会觉得地在摇动,心生恐惧地拼命抓住大阿姨的衣袖不放。那时我的胸前经常勒着一条浅蓝色的带子,带子上挂着小铃铛和新胜寺求来的护身符。这是大阿姨想出来的办法,她为避免我受伤或不小心跌落水中,所以为我求来护身符。另外,因为她的视力不好,看不到远处,很害怕我跟她走散而找不到我,所以在我身上挂着小铃铛,希望铃铛声能够帮她立刻找到我。不过,对于一整年几乎都趴在大阿姨背上的我来说,这个小铃铛与护身符根本无用武之地。我的身体过于孱弱以致智能发育太慢,情绪抑郁寡欢,除了大阿姨外,几乎不曾对其他人露出笑容。加上我不仅不敢说话,纵使家人有什么问话,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有偶尔在心情愉快时才默默地点头而已。怕生又没出息的我,常常一看到陌生人,就把脸埋在大阿姨的背上哭泣。我一身皮包骨,头很大,眼眶凹陷,家人都叫我“光头章鱼、光头章鱼”,不过我总是将自己名字加上“哥儿”,口齿不清地自称是“某某哥儿”。

5
我出生于东京最具神田特色的地区,也就是火灾、打架、醉汉、小偷不断的地方。家附近残留在我孱弱身体的脑海里的,都是些不起眼又狭小的米店、廉价糕饼店、豆腐店、公共澡堂、木材店等矮屋子,只有家对面医生宅邸的黑色墙壁,以及曾经是领主豪宅(我家就在这个宅邸内)的大门才令我印象特别深刻。
天气好的时候,大阿姨经常背着我这个紧抓着她的背、好像《一千零一夜》中阿拉丁故事里的妖怪,走路到她老人家走得动又能让感到愉快的地方。我家屋后的小巷里有一家炒糖豆的工厂,那里的工人身上刺着俱利伽罗龙王图案,裹着兜裆布,缠着头布,边唱歌边煎豆。我害怕那群外貌有如魔鬼的男人,加上炒豆子“哗啦哗啦”的声音仿佛魔音穿过脑子深处,所以很不喜欢那里。每次大阿姨要去这类地方,我就会在她背上想哭,不停地扭动身体,然后默默用手指着自己想去的方向。大阿姨非常了解我这个小妖怪,立刻带我去。
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目前还被保存下来,位于和泉町附近的稻荷神社。一大早,少有人迹的时候,我经常在那里玩,诸如往河中扔石子啦,拉响好像一颗大果实般的铃铛啦。大阿姨会让我坐在干净的石头上或神社的石阶上,然后向稻荷神礼拜。我喜欢听她供奉神明的硬币掉落功德箱时所发出的轻快响声。她无论去拜什么神,首先就是祈求我这个小萝卜头的身体变得健壮。
有一天,大阿姨拉着我的腰带,让我紧抓着木栅眺望河川。我看见一只白色水鸟往返水面上捕鱼,它拍打长而柔软的翅膀、轻盈飞翔的姿态,对多病孱弱的小孩来说,真是难得的画面,因此非常开心。忽然来了一个背着篮子的女人,篮子内放着鸡蛋和面粉做成的点心。我一看到她,立刻紧紧抓住大阿姨的背。女人把篮子放在地上,解下头巾擦一擦脖子上的汗水,一边花言巧语地哄骗我。就在我快从大阿姨背上下来时,她打开了篮子吸引我。那是个好像小金币、香喷喷的面粉做的点心,在她指间转来转去,说道:
“小少爷,你看,小少爷,你看!”
女人接着把那个点心给我。大阿姨没办法,只好买下它。直到现在,我只要看到有人辛苦地放下以涩纸*糊成的篮子,篮子内有白色或淡红色鸡蛋埋藏在稻谷中,以及香味四溢的面粉做的点心时,总有一股情不自禁想买的冲动。那座稻荷神社,后来扩建并且变得很热闹,只有那棵柳树依然随风摇曳。
[*注:将和纸多重粘糊后,涂上柿核黏液做成的纸,具有防水、防腐效果。]

6
假如没去稻荷神社,大阿姨就会把香油钱和入场费放进陈旧的钱包里,带我去一个被称为“监狱之原”的地方。那里原本是有名的传马町监狱,不过在我小时候已变成一个经常举办各种杂耍的地方。同时还有各式各样的摊贩包括烤田螺、炒豆子、橘子水,以及玉米、烤栗子等季节性零食。在覆盖着红白相间帷幕的杂耍场入口,有个男人手拿梆子和寄放鞋子的号码牌盘腿而坐,动不动就把手放在嘴边大声呼喊:“传统杂耍,传统杂耍。”那里,他们还故意将一只鸡放在以铁链拴住的一匹狼前,让那匹狼不停地发出嚎叫。此外,还有一个头上有凹盘、形迹可疑的河童在水中玩耍。另有称为“蝶螺连”*的表演,那是边吹海螺号角边以一根好像黄金棒的棍子敲打从而发出刺耳声音,一直不断唱诵“蝶螺连、蝶螺连”而已,根本就是一种无趣的表演。不过,大阿姨很喜欢这种表演,所以带我去看过好几次。有一天,难得出现木偶戏表演,杂耍场入口有一块看板,上面画着一个好像是被樱花覆盖的草木丰茂的小山,一个公主般的女子敲着小鼓在跳舞。我很开心地走进里面,不料,听到一阵“咯当咯当”的可怕声音后,就看到一个脸和手脚都涂成红色的家伙,穿着歪七扭八的布条一跃而冲出来,我吓得放声大哭。听说那是有名的净琉璃戏曲《义经千本樱》中的一个角色“狐忠信”。
[*注:此处为音译,原文为ジロレン。]
我喜欢的杂耍之一,就是鸵鸟跟人类的相扑。那是一个用布巾缠头、戴着剑术护胸的男子,像一只充满斗志的鸟儿般连蹦带跳地向鸵鸟猛冲过去,却被凶猛易怒的鸵鸟一脚踢开。时而鸵鸟被男子压住脖子而战败;时而男子被鸵鸟踢开,边喊“我输了!我输了”,边拼命逃跑。与此同时,在旁边轮替的人员刚好正在吃便当,没看到另一只鸵鸟已经悄悄地晃过来,一副想要吃下便当的样子。男子匆匆闪开的瞬间实在太滑稽,于是引得观众哄堂大笑。不过大阿姨却说:“鸵鸟饿了却不能吃饭,真是好可怜。”并且掉下眼泪。

7
我这种人出生在神田这种地方,简直比河童出生在沙漠里还更不适合。我家附近的小孩都是未来的神田人,因此都非常顽皮又爱捣蛋。不仅排斥我这个没出息的家伙,而且只要一逮到机会,就想欺负我。尤其对面袜子店老板的儿子,他总是趁大阿姨不注意的时候,突然从背后跑过来,往我脸颊打下去后一溜烟就逃走,让我恐惧到连自己的个性也变得很消极。我在家的时候,大阿姨会让我抓住格子木条,站在面向街道的窗户旁,然后她从背后抱着我,教我一一认识从眼前经过的马啦,车子啦,或其他看到的事物的名称。我家对面米店饲养的一只鸡,不幸被一辆车子撞到而瘸脚,甚至翅膀与尾巴的羽毛也满是尘土,狼狈不堪。大阿姨每次看到它就说它很可怜。我却很不喜欢看到它。我通常都在那间摆有列祖列宗牌位祭坛,让人觉得有些阴森森,有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玩耍。一到晚上那里就成为我的卧室,有时候也会成为姊姊们读书的房间。我记得当时还是小学生、十二三岁的两个姊姊,从好像公文包的书包里拿出已经陈旧到变成黑色的书法用纸,铺在旧书桌上练习书法。那两张书桌,其中之一长约一米,有两个抽屉。由于抽屉的拉手已经不见,所以便用一根包着纸的毛笔杆来代替。另一张书桌则很小,小到只有小孩的膝盖才伸得进书桌下的空隙,抽屉也很小。这些书桌由哥哥转给姊姊,再从我转给妹妹,就这样被我们使用了几十年。大阿姨也曾让我站在书桌上,从面向庭院的窗户看出去。我看到种在黑色墙壁旁的那棵杜鹃花,每当夏天,鲜红色的花一齐盛开,有时会有来自市内的蝴蝶飞来吃花蜜。当我在欣赏那些蝴蝶飞快地舞动翅膀时,大阿姨就会探头在我肩膀上说,那只黑蝴蝶是山里的老爷爷,白色或黄色的则是公主,公主很可爱,但老爷爷挥动黑色大翅膀飞来飞去的样子好可怕。此外,大阿姨也会从一个以宣纸精心粘糊成的篮子里拿出各种玩具给我玩。众多玩具中,我最喜爱的就是在路旁水沟里捡回来的一只黑色土制小狗玩偶,因为我觉得它的表情很温柔。大阿姨常常叫它“犬神君”,还把它放在用空箱做成的神殿内,然后故意在我面前祭拜,希望我也跟着拜它。另外还有一个丑红*所附的粗制牛玩偶也是我所喜爱的玩具。这两件玩具是我在这世上最好的朋友。
[*注:丑红为寒中丑日购买的口红,据说可防止嘴唇干裂。有些店家会附上素烧泥牛作为赠品。]

8
除了那些玩具外,我家还有刀、长刀、弓、步枪等各式各样的兵器。大阿姨为我戴上黑帽子,佩上短刀,把我打扮得好像一名武士,然后她在自己的头上绑着头巾,拿着长刀。我们各自站在长廊的两端,开始玩起打仗的游戏。当我们准备好,便很严肃地摆出架势,然后一步步走向对方。在走廊中央彼此相遇的瞬间,我问对方:
“来者可是四王天*?”
[*注:日本战国时代,德川家康旗下的四名勇将。]
敌人回道:
“来者可是清正*?”
[*注:日本战国时代,丰臣秀吉的家臣加藤清正。]
然后我们异口同声说:
“我们终于碰面了。”
在这一瞬间,同时口中模仿歌舞伎的拍子,相互叫喊:
“呀,嚏咯嚏咯嚏咯嚏咯。”
暂时势均力敌、难分胜负。这是歌舞伎“山崎合战”的一个场景,我扮演加藤清正,大阿姨打成一团。经过激烈的格斗后,四王天发现清正已经有些累,赶紧露出非常无可奈何的表情,哀号道:
“我完了。”
然后突然昏倒在地。我扬扬得意地骑在大阿姨的身上压住她,大阿姨汗流浃背,被我压倒在地,凛然说道:
“不必上绑,直接斩首吧!”
好一个有骨气的四王天!于是,扮演清正的我就以那把佩刀往大阿姨满是皱纹的脖子咯哧咯哧地砍,扮演四王天的大阿姨则皱着眉头、强忍痛苦,忽然眼睛一闭就死了。我们通常玩到这个场景就结束,不过遇到雨天时,我们经常反复七八次都在玩这种游戏,搞得大阿姨疲惫不堪,最后以一种哭声说:
“太累了!我很累了。”
虽然她很想停下来,却仍继续扮演四王天到我想结束为止。大阿姨曾经累到被我斩断脖子后就站不起来。我以为她真的死了,觉得很害怕而不断摇晃她。

9
每当神田的明神庙会时,由于地理位置的缘故,我家附近一带非常热闹。街町的年轻人为家家户户装饰红白色纸花,也挂上印有巴纹及日之丸的灯笼。他们当然也在我家门口装饰纸花、挂上提灯,让我感到很开心。这一天,有些店家会在店内铺上毛毡,摆上四神剑。四神剑上系着旗子,分别画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店家恭恭敬敬地把两个木偶头请到祭坛上,再供上敬神的大酒瓶,酒瓶口通常立着一张卷得好像削竹形状的奉书纸。同时,还会有一只银色眼珠的金狮子,它的头顶有一颗宝珠,另有一只大红色狛犬*的金色眼珠则闪闪发亮,它的鬃毛散乱。大阿姨以自己对待犬神君和玩偶牛的友好态度对待这只狮子与狛犬,所以它们那可怕的脸也不至于让我吓到哭出来。从穿着同个样式浴衣的街町年轻人,到刚学会走路的小孩,都以头巾缠着头、在额头上方打一个结,还在肩上斜披着鹅黄色的窄麻布条(我很喜欢看那条装饰着铃铛或不倒翁的窄麻布条),脚上穿着白色的日式短布袜,露出矫健的脚胫,扛着尽可能做大的万灯**摇摇晃晃地四处游行。家家户户门口挂的灯笼和人们手中的灯笼里,都有烛光在闪烁,分别染上白色和红色的一大片万灯,在最顶端系着很多祭神的驱邪纸幡旗。当万灯摇动时,那些祭神的驱邪纸幡旗在空中旋转的样子,让我感到非常畅快。各街町的要道都有一群大、小男孩聚集,围绕着以酒樽做成的简易神轿,准备跟其他街町来撞轿。大阿姨最喜欢看撞轿了,所以她先把我打扮得跟其他披窣布条、缠头布的孩子一样,然后带我去看热闹。我在她背上把衣服下摆撩起来,露出红法兰绒的细筒裤,把长袖兜夹进窄布条下,手握小万灯。有一个站在以酒樽做的神轿旁的顽童看见我这个样子,便说:
“可恶!你们看!这家伙竟然在女人背上摇万灯。”
[*注:狛(音同“伯”)犬,一种非现实世界的动物,为守护神明的差使,外观看起来像虱子或是狗。]
[**注:庆典上装饰着众多灯笼的牌柱。]
说罢拿起两三颗石头往我身上扔。大阿姨见状担心地说:
“他体弱多病,不要这样欺负人家。”
说罢转头就想赶快回家。但有两三个顽还紧追不舍,为了要把我拉下来而用力抓我的脚。我紧紧抱着大阿姨的脖子,放声大哭。大阿姨一边试着松开抱住她脖子的手,一边说:
“对不起,对不起!”
当我们逃回家后,心情比较平复时,我才发现大阿姨给我的小万灯与木屐都不见了。我感到非常不舍,因为那双浅黄色细绳木屐是我的最爱。

10
我的身体孱弱又多病,总是离不开吃药看医生,还好不久那个经常开乌犀角处方给我喝的东桂医生过世了,所以我就转给西医高坂医师看。他用西药把东桂医师竭尽心力却治不好的肿疱给治好了。高坂医师的脸看起来很可怕,却很擅长逗小孩开心。原本我总是很不情愿吞下东桂医师那难以下咽的药丸,从此以后,我变得高高兴兴地喝下那甜甜的药水。不久,因为高坂医师建议我们应该搬到空气清新的山手地区,对我和母亲的身体健康一定会有很大的帮助,加上父亲在领主那边的工作刚好告一段落,所以决定辞职,举家搬到小石川附近的山丘住家。
搬家当天,大家都殷切告诉我,这将是我们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不过,我看到一大堆人进进出出在帮我们搬家的热闹情形,觉得很开心。我跟大阿姨一起坐在人力车上,跟着其他人坐的人力车队开始移动的情况让我更是开心极了,所以我兴奋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久,车子经过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后来我们爬上红土坡道(我从来不曾看过坡道),终于抵达我们的新家了。那是一栋被杉树围篱环绕的老旧住宅。
 楼主| 发表于 2017-9-21 21:11 | 显示全部楼层
11
这一带的居民住在杉树围篱环绕的宁静旧屋子里,大部分居民都是从江户时代就代代相传,一直住在这里的士族。虽然世情流转,变得比较没落,却还不至于穷困潦倒,过着平静又简朴的生活。由于这里地处偏僻,加上住家也不多,所以不仅是每张脸,就连别人家里的事情,彼此也都互相知悉。在破旧而未整修的杉树围篱内,通常会有种植果树的空地,或是房屋和房屋之间会有旱田、小茶园等,这些都成为儿童和小鸟最喜欢玩耍的地方。无论是旱田、树围篱,还是小茶园,我看到这些地方总是感到非常有趣又开心。由于我们家打算在一块相当大的空地上盖一栋新房子,所以只好暂时住在空地旁的一间旧屋里。昏暗阴森的正门旁有一棵虎皮楠木,我喜欢那棵树的叶子和红色的树干。我常常摘下那光滑的叶子,把它贴在自己的嘴唇或放在脸颊上摩擦。搬家翌日,有人抓到一只蝉放在现有的鸟笼里送给我,因为我没看过蝉,也不曾听过蝉鸣,所以觉得非常有趣,可是当我一靠近时,它活蹦乱跳的样子又让我感到恐惧。
每天我都很早就起床,赤脚走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光是要记那些荠菜、莎草等杂草的名字也挺累人。当时年近八十的祖母,在头发已稀疏的头上绑了条头巾,拄着手杖,跟我一起踩在被朝露沾湿的草地上。祖母把一颗外壳看起来很不错、内有三粒果实的栗子埋在屋后的树围篱旁,说是等孙子们长大后一定可以吃到长出来的栗子。祖母过世后,我们非常珍惜那棵栗子树,将它称之为“祖母的栗子树”。现在三棵栗子树都长大了,每年秋天,孙子们总能采收几竹篓的栗子给自己的孩子们吃。
不久,房子开始盖起来了。我被大阿姨背着,提心吊胆地去看被拴在树围篱那些搬运木材的牛和马。马从大鼻孔呼着好像棍子般长的气息,猛吃杉树的叶子,牛有时候会打嗝,嘴巴里发出声音嚼个不停。比起那脸很长又不稳重的马,我喜欢总是舔着嘴唇、行止稳重、圆形脸的牛。盖房子的工地里,有很多凿子、大小斧头等工具发出的各种声音,让我这个病人的心情更加沉重。工匠中有一个名为阿定的人,个性很温和,我站在他身边看他用刨子削木材。当刨花穿过刨子快速卷起而掉落在地上时,每次他都会捡起最漂亮的刨花给我。我甚至把看起来很新鲜的杉木或桧木刨花放进嘴里吃,觉得那滋味连舌头和脸颊都能感觉到它的鲜美。每当我用双手捧起一大堆刨花而掉落时,那种痒痒的感觉总让我非常愉快。阿定常常在其他人回家后还留下来工作,然后双手拍出悦耳的声音向月亮礼拜。虽然我很喜欢跟在他身边看他工作、拜月亮,不过其他工匠都说他是一个“古怪的人”,还说这家伙一定会早死。每天收工后,我环视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工地,听不见大伙的喧闹声,寂静的暮霭低垂,直到听到家人在呼喊我的名字,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工地,期待明天早上再来这里。每天我都这样去看我们家新房子的工程进度,充分嗅闻木材的香味而感到心旷神怡,真是不可思议。

12
我家南侧隔着小茶园,有一座叫作少林寺的禅寺,寺院内很宽敞。笃信宗教的大阿姨很喜欢禅寺,所以常常带我去那里。寺院的大门到庙门约有三十六米的距离,铺着两条长长的石板路,石板路的两旁是无人照料的茶园,其间还矗立着几棵杉树。大阿姨总会摘下茶花给我。由于茶树的树枝很脆弱,虽然只想摘一朵,但其他的花朵很容易跟着掉落在地。雨后的茶树或茶花上有很多雨露闪闪发亮。虽然茶花并没什么稀奇,却有些古雅,挺适合用来回忆童年的岁月。那是一种白色花瓣,轻轻地环绕着黄色花蕊,绽放在深绿色卷曲叶子的上方。我习惯把茶花贴在鼻子上闻一闻它所散发出来的香气。石板路的左侧有一口井,井边有一棵桂花树。桂花盛开时,风中飘着甜甜的香气。有人在打井水时,滑车发出咯吱咯吱的响音,连在家里的我都听得到。寺院主殿玄关大屏风上有两只色彩绚丽的孔雀,雄孔雀低垂着好似蓑衣的尾巴,不知驻足在什么之上,一旁则是体型稍小的雌孔雀在啄食。它们身旁有很多盛开的牡丹花,还有几只蝴蝶在花上飞舞。
大阿姨也经常带我去住家附近的大日如来佛寺院祭拜。我拉着捻搓的大粗绳子打响扁鼓,大阿姨则献上香油钱,拜拜。她为祈求我的脑病痊愈,交替抚摩我的头和宾头卢*的头,又摸摸她自己的眼睛。宾头卢露出被信众抚摩得光光滑滑的腿,睁大眼睛,以打坐的姿势坐在宝座上。其实,那座寺院就像其他各处可见的寺院般,有一口挂着信众奉献的茶红色或花色手巾的井。井水上浮着好像故事书中阿波鸣户的阿鹤**所用的那种薄木板做成的长把勺子。洗一下自己的眼睛,再睁开她的眯眯眼,说道:
“因为大日如来佛的保佑,我觉得自己的眼睛比较好些了。”
[*注:宾头卢为释迦牟尼的弟子,十八罗汉之一。]
[**注:阿波鸣户的阿鹤,指净琉璃《倾城阿波之鸣门》中寻亲的阿鹤。]
听说大日如来佛的签诗非常灵验,所以很多信众千里迢迢前来朝圣。有一天,大阿姨打算抽签询问我的病到底会不会痊愈,她走到寺院一处被拉门隔开的地方,对里头说道:
“拜托您了。”
“请。”
一位剃发的年轻僧侣现身,大阿姨对他说明缘由,并且拜托对方为她抽一支签。那位僧侣走到大日如来佛尊前,口中念念有词一阵子后,便很有节奏地摇了签筒几次,从中抽出一支签,详细解说内容给她听。大阿姨看不懂“方块字”*,那位年轻的僧侣便把签诗一句一句解说给她听。根据僧侣的说法,这个孩子将来一定会恢复健康,过着幸福的日子。所以我也很高兴,带着愉快的心情回家了。
[*注:指汉字。]

13
距离我家约一百米,有一处很冷清的地方。那是一块被木槿树篱围绕的空地,有一对卖糖果饼干的老夫妇在那里养了五六只鸡。因为那种用稻草盖成的屋顶、破旧的土墙、发出嘎嘎声的吊桶等,我从未看过,所以跟大阿姨一起去那里买糖果饼干,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之一。老夫妇患有重听,经常听不到我们的喊叫声。总要大呼小叫好多次,他们才走过来把放置糖果饼干的箱子打开,有金华糖、金玉糖、天门糖、棒棒糖等。如果把竹叶羊羹含在嘴里,竹叶的香气就会弥漫整个嘴巴,滑溜的羊羹则溶在舌头上。有的糖果还会有御多福的图像,有哭的模样,也有笑的模样,那些哭脸、笑脸朝向各种不同的方向,随我爱吃哪一个就吃哪一个。还有当我把那种有蓝条纹和红条纹的糖果咬断时,一股甜甜的香气就从中间的小洞扩散在我的嘴巴里。我最爱一种叫作肉桂棒的零嘴,那是把肉桂粉撒在一根平滑的长棒上,很甜又有一股让人兴奋的肉桂香。有一天下大雨,我突然觉得那对老夫妇很可怜,同时产生一股极想吃肉桂棒的欲望,便不断吵着要大阿姨带我去买。大阿姨被吵得没办法,只好背着我到那家廉价糖果饼干铺。不过很可惜,那天刚乖乖喝下牛奶,或一整天都没有哭闹而开心玩乐的时候,大阿姨便会买一个附有玩具的酥脆饼干给我。那是一种做成桃子或文蛤形状,染上红、白色的酥脆饼干。我在大阿姨的背上很开心地摇晃着饼干回家,一回到家就赶紧把它打碎,饼干里头会出现诸如纸制小鼓啦,马口铁制笛子啦。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我珍爱的宝物。也有做成三角形的土色酥脆饼干,接缝处就以戏剧演员的肖像来覆盖。

14
我天生体质虚弱,加上运动不足,所以经常消化不良。我好像一只蜂王般,得要有人把食物放进我的嘴巴,才愿意动口去咀嚼。真不知大阿姨为此有多么劳心劳力啊,有时候,大阿姨把饭团放入装羊羹的空箱里,假装跟我一起去伊势神宫朝拜。我们在庭院里的假山周围转过几圈后,站在石灯笼前拍手拜一拜,才坐在一棵松树下的石头上吃便当。还有一次跟妹妹以及她的奶妈一起去开满宵待草花的原野上吃海苔卷饭。我们坐在杉树、朴树、桦树等大树林立的悬崖上,边眺望美丽的富士山、箱根山、足柄山等,边抱着跟平日不同的心情,开心地吃午餐。不过,只要有人恰巧走过来,我就立刻不肯吃饭,吵着要回家。那时候,所有生物当中,我最讨厌的就是人类,因此别扭的我当然吃什么都不开心。大阿姨为了让我开心地吃东西,总是绞尽脑汁用她那如簧之舌引起我对食物的兴趣。我之所以喜欢吃文蛤佃煮,是因为大阿姨让我想象那只可爱的文蛤在海龙宫的乙姬公主面前露出舌头爬走的场景;我之所以喜欢吃竹笋,是因为大阿姨把中国二十四孝的孟宗竹故事讲得趣味盎然。每当把胖嘟嘟的竹笋洗净时,沿着根部的竹节,就会出现短短的根和一群紫色疣子,透过阳光还可看见外皮上有金色细毛,背面则有好似象牙般的白线浮现。我常常把大的竹笋外皮拿来当帽子,把小的外皮去掉细毛后当作装酸梅的容器。放进酸梅的外皮,一会儿就会染成红色,酸汁也会渗出来。寒竹也是我喜欢的食物之一。大阿姨用土锅煮竹笋煮得咕噜咕噜响,并且以筷子夹起正在翻滚的竹笋,露出好好吃的表情来试味道。那种模样让我这只蜂王情不自禁地流口水。有时,我故意撒娇而不用筷子。每次我这么做的时候,大阿姨就会把色彩缤纷的小碗贴近我的嘴唇。
“小麻雀来了,小麻雀来了。”
她边说边喂我吃饭。我喜欢吃鲷鱼,因为它的外表很漂亮,头部有七个一组的工具,还有通常它都是被惠比须神*抱着,所以让人一看就很开心。鲷鱼的眼珠很好吃,眼珠表面松软易碎,核心却很柔韧,咬也咬不断。所以我喜欢把眼珠吐出来,看着变成半边透明的眼珠掉落在碟子上。鲷鱼的牙齿是白色的,这也是我喜欢吃鲷鱼的理由。
[ *注:惠比须为日本七福神之一,常见的形象为戴乌帽,一手持钓竿,一手抱鲷鱼。]

15
当时有一个名唤□□*的疯子。据那些住在当地很久的人说,他年轻的时候对学问很感兴趣,每天书不离手地猛读,自傲自大到后来就发疯了。他的头发蓬乱,好像被苔藓覆盖满身都是污垢与煤烟味,穿着一身到处都是烧焦痕迹的破布衣。无论夏天或冬天,他总是拄着一根竹手杖,光着脚丫子默默地四处徘徊,好像在思考什么。老邻居觉得他很可怜,送饭团给他时,他就像一个托钵僧般恭恭敬敬地接受后拿回家去。但有人送他衣服时,他却只勉强穿个一两天,不久又穿回那件破布衣。他所住的地方是在距离我家约二百二十米的一个农家附近,他自己亲手挖的一个洞穴,一年到头都在里面点篝火。他随心所欲外出,甚至随心所欲走到很远的地方,等厌烦后,又跑回来。无论雨天或刮风,他总是四处徘徊。因此假如一整天都没看到他的话,大家都会认为那一天他可能心情不愉快吧。但假如三四天都没看到他的影子,大家就会认为他可能生病了。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就是每次他在路上看到女人时,都会后退两三步,并且露出厌恶的表情,还会向女人吐口水。大阿姨是个有洁癖的人,所以从她第一次看到他以来,她就很讨厌他的体臭,比他后退两三步还要匆忙地跑走。有一天,她带我去老夫妇的糖果饼干铺时,恰巧碰到他。大阿姨实在受不了而对他说:
“我给你五钱,拜托你去把脸洗一洗。”
[*注:作者为保护书中人物的隐私而删去了部分人名和地名,转而用□代替。]
说着就从腰带间把钱包拿出来。这让□□感到非常吃惊而停下脚步,但他还是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猛摇头,连吐口水都忘了,就赶紧跑回去。这个疯子直到我长大、能够调皮捣蛋时都还活着,不过有一天,我听人家说他被烧死了。我提心吊胆地跑去看他所住的那个洞穴,只看到没有被烧掉的那根竹手杖和木柴,却没看到他。

16
大阿姨为了让我玩“果子朝哪个方向”的游戏,会把白玉山茶花的果子扔给我,不过因为她的视力不好,力气也不够,常常摘不到果子,只扔些枝叶给我而已。所谓“果子朝哪个方向”,是我们家乡特有的游戏,首先选择几颗同一形状的山茶花种子,然后每人拿出相同数目的种子混在一起。再一个个轮流以双手包握它们摇一摇,撒出去,这时多少颗种子的白色芽向上,是这个游戏的要点。白色芽向上的种子最多的人就是赢家,可以把其他人拿出来的种子全部收走。这个游戏是否会赢的关键在于种子的形状与重心,听说有人会将种子涂漆,还有人为了打败对手,很狡猾地把铅点进种子里。当我们捡起种子,把外壳打碎时,会看见里头有很像船形或哨箭形、表面光滑的东西粘在一起。大家通常会依它们的形态而称之为“モウ”“ニャアー”“トコ”“カイ”等。我曾经收集过五六十颗种子,在寂静的雨天玩一整天这种游戏。
一到夏天,大阿姨看到各种不同形状的云朵在阳光灿烂的天空中慢慢飘动时,就会告诉我:“这朵云是文殊菩萨。”“那朵云是普贤菩萨。”并且煞有介事地解说给我听。有一天,我玩得很累,一个人躺在家里远望那些好像在保护我的菩萨般的云朵在天空中飘动,其中一朵像观世音菩萨横卧般的浮云,突然变成可怕的形状,我认为那是妖怪假装观世音菩萨要来吃我,赶紧逃走躲在大阿姨身边。后来,我都称那种形状的云为“死观世音”,只要一看到,就会赶紧躲进家里头。
玩具箱里除有山崎战役所用的武器外,还有其他玩具,其中鼓与笙是我所珍藏的宝物。笙的笙斗涂着黑漆,上方以泥金描绘有蔓草的莳绘*,而排成圆形的长短笙管会发出不同的轻快声音,让我这种神经虚弱的人感到很舒服。鼓则很适合摆在我小小的肩膀上,我很喜欢它绯红色的调音绳和有趣的形状。大阿姨对于自己感兴趣的事物都想玩看看,所以她就让别人打小鼓,自己打大鼓来合奏。我家里还有一把做成兔子手掌形状的白刷子、被鱼刺扎到时可以舒缓喉咙的鹤嘴巴,以及可以调整钉帽的黄铜槌子等。比较小的物品都放在有很多抽屉的衣橱内,标示“□□抽屉”的抽屉里。不过,我从来都不想要玩那些东西,尽管大阿姨一个个拿出来给我看,我却丝毫不感兴趣,又哭又闹地猛摇头。只有在看到那只犬神君和玩偶牛时,我才会觉得开心。每次我一不开心,无论拿到什么东西,顺手就扔出去。一碰到这种情况,大阿姨也不会生气,反倒担心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一定赶紧用手确认我是否发烧,如果发现我发烧了,便会立刻带我去看医生。因为我不喜欢看医生,每次她用手确认我的体温时,我马上就变得很乖顺。一到菊花盛开的季节,大阿姨会告诉我:
“我要用菊花做毛毡给你,你要乖乖听话哟!”
[*注:莳(音同“世”)绘,日本漆工艺技法之一。]
然后就到旱田里摘菊花做菊花毛毡给我。那是先铺一张纸,再将各种菊花的花瓣放在纸上摆成类似阿拉伯式的图案,然后稍微压一压,就会散发出芬芳的花香。我非常喜爱菊有时候,我会从装满书的书箱里,抓出一本又一本的故事书,让很有耐心的大阿姨读给我听。当我被责备而哭着闹脾气时,纵使大阿姨过来安慰我,也会让我感到不开心,因为我只想躺在房间的角落看故事书或玩玩具来安慰自己。每当遇到这种时候,虽然那些犬神君、牛、槌子,以及故事书里的公主都不会说话,我却认为他们都正在很温柔地安慰我。不过,我一旦停止哭泣,又会觉得很委屈,眼泪一边扑簌簌地掉下来,一边试图说服自己:
“反正我有这么多同伴就好。”
其实我心中却又很在意地埋怨所有人。

17
晚上,家人聚集在起居室,我就拿着玩具在一旁玩耍。当我想睡觉时就会闹情绪,所以大阿姨看到我在揉眼睛,并且露出不高兴的模样时便会对我说:
“好想睡觉了哦。”
说完把散落一地的玩具整理好,然后压住我的脖子,几乎是强迫我对大家说:“晚安!”我立刻不满地边大声叫道“我不想睡,不想睡”,边被大阿姨带进卧室。每次我都被大阿姨抱着睡觉,妹妹则是被奶妈抱着睡觉。天黑不久,卧室里就会点上罩灯、铺好被褥,所以任何时刻,只要我想睡觉而开始闹脾气,就随时可以去睡觉。冬天时,大阿姨会把几件睡衣叠在一起挂在脚炉上方,温到几乎要产生蒸气,然后她总是以很夸张的动作把很烫的睡衣吹凉,才帮我这个瘦巴巴的小萝卜头穿上。我记得有条被子上有菊花图案,另一条被子则好像是进口货,葡萄色的印花布上绣着一只头部很像菊花的小鸟与树枝等图案。被子总是散发阳光的气味,我很喜欢那种味道,所以我常常把脸贴在晒得鼓鼓的被子上,嗅闻那个气味。
因为我不喜欢罩灯的昏暗灯光,所以大阿姨让我躲进被窝后,会从罩灯的抽屉里拿出新灯芯来,接上罩灯的灯芯,再把新灯芯的顶端沾一点灯油,放在浸泡于灯油盘的灯芯旁边,让它产生火花,新灯芯也跟着点燃,接着提心吊胆地把灯油盘的灯芯放入灯油里,举起灯油罐把米黄色的灯油注入灯油盘。我还记得当灯油渗透到松软灯芯时的模样,还有固定灯芯的用具形状、灯油燃烧的香味等。我非常不喜欢看到灯油里有黑色虫尸,或粘在灯油盘边没烧尽的灯芯,所以大阿姨每天都会更换灯油,以破旧的小刀把没烧尽的灯芯用力削去。对我这个胆小的孩子来说,罩灯有点可怕。躲在被窝里因睡意蒙眬,纺锤状灯芯上的火焰看起来很像一只细长的眼睛。有时候,大阿姨为了把火拨得更旺些,把脸埋在灯罩里。差点就把鼻头烤焦的大阿姨的影子,在灯罩上会产生巨大的投影,让我很害怕会不会是什么妖魔鬼怪假装成大阿姨。大阿姨经常一边把火柴收进抽屉里,一边口诵阿弥陀佛,为扑火而亡的飞蛾等超生。有时候,我害怕灯光照不到的天花板上藏有妖魔鬼怪而睡不着,这时大阿姨就会说:
“哎哟!”
然后把罩灯拿起来,往天花板照去,说:“什么都没有,什么妖魔鬼怪都没有哦!”
她都这样做好让我不产生恐惧。那时候,我认为妖魔鬼怪都是长发飘飘,藏身在黑暗中。大阿姨常常对我说:
“半夜里,如果你感到害怕的话,记得要叫我。我很厉害,妖魔鬼怪一看到我,全部会逃之夭夭。”
说完后,大阿姨还会讲很多故事让我边听边睡觉。虽然她看不懂“方块字”,却有惊人的记忆力,脑子里装满层出不穷的故事。而且当她讲故事时,还很善于将记不清楚的部分随性以自己的想象力填补,讲得天花乱坠,加上她还能以不同的表情和声音扮演武士或公主,即使是妖魔鬼怪,她的表情声音也惟妙惟肖,在昏暗的灯光下,还真像妖怪呢!

18
大阿姨说给我听的故事当中,我觉得最悲哀的莫过于讲述死去的孩子在冥河的河滩上,以小石头堆成塔的故事,与戏曲的“义经千本樱”。大阿姨以哀伤的声调唱出有名的巡礼歌的其中一段,然后解释给我听。当时我自然还没办法理解那个故事的深意。故事的内容大概是:孩子在胎内给母亲带来许多辛苦,却在小时候就死去而无法报答母恩;这些早夭的孩子在荒凉的冥河河滩上以小石头堆成塔来赎罪,可是魔鬼跑出来用铁棒破坏石塔,并且迫害孩子。心怀慈悲的地藏菩萨实在看不下去,遂现身让孩子躲在它的衣裳里。每次我听这个故事,总会产生一种几乎无法呼吸的抑郁感,想到那个可怜孩子的境遇,忍不住哽咽起来。这时大阿姨会抚摸我的背,安慰道:
“别担心!地藏菩萨会保护他。”
其实,一说到地藏菩萨,我所能想到的就是手拿锡杖伫立路旁的石佛。
由于我被怀有如佛陀般慈悲心的大阿姨所抚育,小时候的我总是分不清飞禽走兽和人类的差别。因此狐狸母亲被剥了皮毛,留下可怜小狐狸的故事,经常让我悲伤不已。听说那只被剥皮的白狐,不断哀鸣着:“我想念孩子,我想念孩子。”这是我听过三个有关鼓的故事当中最悲伤的一个。那并不是被神秘云朵覆盖而来自天空之鼓的故事,也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以绫布制成无声鼓的故事,而是以栖息于大和国某平原的一只狐狸的皮制成的鼓,那是发自亲情、思念孩子心声的故事。直至现在我一听到这个故事,仍能激起我小时候所感受到的那种哀伤。
大阿姨把百人一首背得滚瓜烂熟,每晚她总是让我躲在被窝里,以她那令人感伤的独特声调,很有耐心地一句一句教我背诵一两首和歌。大阿姨先念一句:
“离别而去,”
然后,我跟着念道:
“离别而去,”
“成长于,”
“成长于,”
“因幡山之山峰。”
“因幡山之山峰。”
我跟着这样念,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每当我很快就背起来的时候,大阿姨便会对我说:
“明天会给你奖品哦!现在赶快睡觉。”
说完便轻轻拍着我的背让我入睡。大阿姨认为我一下子就能够记住和歌很了不起,翌日会骄傲地对母亲等人说:
“昨晚,他一下子就背了两首和歌。”
虽然我不是很了解每一首和歌的含义,却用已经认识的词句去想象和歌中的意义,特别是透过大阿姨的声调,更让我感兴趣。当时,我有一套老旧的百人一首的纸牌,每张纸牌上都有和歌的词句和相关场景的插图。虽然老旧纸牌的状态很不好,约莫还看得出松树上的积雪、伫立在枫树下的一只鹿等。另外,我还有一本百人一首的小册子。我对于和歌的好恶,取决于纸牌上看到的和歌作者的仪表或容貌。我喜欢的和歌有《末松山之歌》《淡路岛之歌》《大江山之歌》等。《末松山之歌》带给我一种温柔而难以言传的寂寞,纸牌上的插图则是美丽的波浪涌上松树之滨的情景。《淡路岛之歌》令我忍不住想落泪:一条扁舟行走于海上,一群鸟飞去。《大江山之歌》总让我想起故事书上所读到的有位美丽的公主被恶魔强行带到深山的故事。我非常讨厌僧正遍照、前大僧正行尊等这些满脸都是皱纹的僧侣,只有“蝉丸”这个和尚的名字让我觉得很可爱。

19
雪夜里,大阿姨一边翻搅脚炉的煤球,一边说起穿着白色衣裳的雪人悄悄站在门外之类的故事,让我感到害怕。酷热的季节里,大阿姨会用团扇帮难以入睡的我扇风。我对团扇上的图案有强烈的喜恶,只有在她用我喜欢的图案的团扇为我扇风时,我才会很快就睡着。在散发香味的蚊帐里,我听到蚊帐外有蚊子嗡嗡嗡飞来飞去的恶作剧声音,还有一只猫头鹰飞到邻近寺院鸣叫,这时大阿姨就会说:“咕咕鸟是坏蛋鸟,每当它鸣叫一次,就吐出一千只蚊子,所以明天一定会有很多蚊子。”
凉风习习的季节里,蟋蟀开始鸣叫了。有一天,我想养蟋蟀,便把它们放进捕捉萤火虫的小笼子里,结果只听到它们叫两三次,之后就不再叫了。我静静地看着它们,发现它们竟然把罗纱做成的笼子咬破而逃跑。虽然当时我只是一个小孩子,但蟋蟀的叫声常常引发我感受到秋天的哀愁,不过,大阿姨说蟋蟀的叫声是“天冷了,补旧衣”。
有时候,我很早便醒来。就会听到栖息于少林寺罗汉松树上的乌鸦嘎嘎叫,不过大阿姨说:
“现在只是乌鸦第一次叫,你应该再多睡一会儿。”
于是试着让我再睡一会儿。大阿姨一直等到乌鸦第三次叫,才会把我叫醒。她都是这样让我有充分的睡眠。
傍晚,很多麻雀飞到我的卧室外面,停伫在珊瑚树上准备过夜。麻雀摇着头磨嘴或争先恐后啄树枝,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日落后,天光渐渐消失,最后连一只麻雀的叫声都听不到了。对我来说,那些麻雀都是我的朋友,因此听到乌鸦第三次叫,纵使我还不愿意起床,只要一想到快飞走而在鸣叫的麻雀正嘲笑我:“怎么还躲在被窝里呢?”我就会赶快起床。珊瑚树会长出和树名很不相称的红色果实,捡到落在柔软藓苔上的果实,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之一。

20
我家后面有一块三四十平方米大的空地,一半种花,一半种菜。初夏,树篱外有小贩沿街叫卖菜苗。大阿姨就会把小贩叫过来,打算买些菜苗。我看到用稻草做成的箱子里,装着水分润湿、土质不错的泥土,各种不同的菜苗已经长出两片嫩叶。戴着草帽的小贩,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捧出菜苗来。大阿姨买了一些茄子、瓜类等的幼苗,种在空地上的菜园里。每天,我跟大阿姨都用喷壶为带些微紫的茄子苗,以及好像被淡白粉末覆盖的椭圆形嫩叶的南瓜苗和丝瓜苗洒水。眼看着那些幼苗慢慢成长,长出蔓条后,叶子跟着也长出来,菜园里终于结出大大的果实。大阿姨很期待它们快快长大,常常去查看这些蔬果的生长状态。她真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边发牢骚边插上小竹竿让蔬果攀缘生长。果然蔓藤缠绕着小竹竿而上,在毫不优雅的叶子之间,绽放出小黄花或紫色花。在那当口,飞来一只球形马蝇,不客气地钻进花朵里。眼看花儿一朵又一朵掉落,好不容易有几朵花的下方鼓起来,渐渐就变成平坦或细长的形状,最后终于结成茄子或南瓜等。我没想到在茂盛的枝叶当中,可以看见长得好像钱包的茄子、难以形容的丝瓜,还有表面长着很多讨人厌颗粒的黄瓜等,这些让我感到无比开心。我经常会想起那时候看到的刀豆、藤豆,以及好像小毛笔的葱花。
有一天,大阿姨买茄子苗,眼看它成长、变化,但最后竟然结出丝瓜来。虽然我看到那么多丝瓜垂挂着,非常开心,但大阿姨很气自己被骗了,再也不愿向小贩买菜苗,后来那些丝瓜全掉光。从此,大阿姨决定到山丘下的种苗店买幼苗。但是无论人家拿什么菜苗,她都会怀疑那该不会是丝瓜苗吧。她总是不断追问老板:“假如这棵幼苗长出丝瓜,我就要把整棵丝瓜还给你,到时候你不会不接受吧?”
围绕菜园的杉树篱旁边,有祖母播种的栗子和我捡回来种的胡桃籽,都发芽了。另外还有祖母喜欢的凤仙花,也开得很茂盛。虽然凤仙花不是什么珍贵的植物,但我也很欣赏它们。我很喜欢随意摘朵花,染在指甲上,或是把紫茉莉的果实弄碎撷取白色粉末,这些都是我热爱的游戏。我家还有种杏花树、绯红色的桃花树。巴旦杏树*绽放白绿色花朵时,是我们兄弟最期待的事,所以我们都会小心不让乌鸦飞往那棵树,没事就跑去赶乌鸦。那棵树结实累累,以致柔韧树枝低垂到都快碰到地面了,我们兄弟用手就可以采到果实。至于用手采不到的地方,只好拿竹竿去打,采到后全部放入竹篓内,满载而归。花园里则有卷丹花、白百合。但是那些颜色太明亮或浓艳的花,常让我有一种闷闷不乐的压力,例如附着在百合雄蕊上的那种浓厚焦黄色的花粉。
[*注:巴旦杏树为李树的一种。]
 楼主| 发表于 2017-9-21 21: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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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附近有一座祀奉阎罗王的寺院。鬼门开的当天,令人感到郁闷又焦急的钟声响起,大阿姨就会帮我穿上我丝毫不感兴趣的浅蓝色麻布夏衣,再以真丝薄绸做成的腰带紧紧束在我的胸前,带我去拜拜。因为每年的盂兰盆会都得穿上麻布夏衣,所以连浅蓝色都会让我感到郁闷。从狭窄的寺院境内到大门附近,第一摊的一碗五厘*的锉冰开始,还有关东煮、寿司等各种摊贩。在那一片沙尘飞扬的环境里,充斥着气球发出的声音、小贩招呼的声音等,那些嘈杂喧闹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况且穿着围裙的小徒弟,好像把这里当成自家般任意喧嚣,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了。走两三道石阶,穿过贴着很多称为千社札的祭拜纪念小纸片的红门,就可以看见坐落在右边的那座祀奉阎罗王的小寺庙。阎罗王寺里照例坐着一尊容貌难以恭维的阎罗王,里面香烟缭绕,令我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加上邻近孩子们不停地用力敲打祭拜阎罗王时会敲的钲*,以致我的脑袋瓜好像快被魔音穿破般难受。不过,大阿姨每次都会拜托那些孩子让我拿起撞钟槌敲打两三次钲,然后叫我好好瞻仰阎罗王的尊容后才能退下,这时我可以短暂地松一口气。但是她接着就带我去祭拜坐在主殿旁的夺衣婆,传说那是在冥河边夺取死者衣服的阿婆。阿婆端坐,双眼凹陷、皮肤苍白,头上包着好几层红白棉布。会头痛。但是迷信的大阿姨,每年都有各种理由非把我带去一起参拜不可。
[*注:当时1円=100钱,1钱=10厘。]
[**注:铙类乐器。似铃,柄中上下通。]
涅槃会当天,大阿姨会把一张被馨香熏黑的释迦涅槃图挂起来,图的前方摆小桌子,桌上供着香和花。除了这张破旧的挂轴和端坐在佛坛上的漆黑大黑神像之外,大阿姨家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财产。大阿姨坐在小桌前诵经,叫我在释迦涅槃图前献香,然后开始讲述释迦牟尼佛的故事。她说围绕在释迦牟尼佛的有大象、狮子,以及阿修罗、紧那罗、龙族、天人等。因为虔诚的大阿姨故事说得非常生动,让我觉得画中的动物和人物宛如具有生命般地都在落泪了。另外,飘在菩提双树树枝的云朵上方,有一个美人往下看。大阿姨说这个美人名为摩耶夫人,是释迦牟尼佛的母亲。这个摩耶夫人从天上扔下的药袋,正好挂在菩提双树的树枝上,却没有人发现这件事。大阿姨讲述释迦涅槃的故事给我听,让我深深觉得释迦牟尼佛已经永远离开母亲了,所以我为可怜的释迦牟尼佛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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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月有三次大黑神的庙会。如果庙会当天没下雨的话,大阿姨都会带我去拜拜。我总是抓着大阿姨的衣袖跟着走,以致她所穿的外褂都被我拉到歪掉了,所以她每走一阵子就停下脚步,站在路边整一整衣服。不过,在人潮很多的地方,我紧紧拉住她的袖子,让她不得不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我把大阿姨外褂的带子打上死结,大阿姨把我外褂的带子打上好像琴弦的结。到了大黑神的寺院,大阿姨让我奉献香油钱,然后说:
“再奉上一根蜡烛。”
这时佛堂的明亮处,有一个年轻僧侣应声道:
“是。”
并点上蜡烛献给大黑神。大阿姨一心一意诵经,诵完她才说:
“这样我才能安心。”
然后,我再次拉住大阿姨的衣袖离开寺院。每个月八日、十八日、二十八日,她都有所准备,要去向大黑神祈求我健康平安,包括我的身体早日康复,走路时不要跌跌撞撞而受伤等。每当有庙会的时候,很多乞丐就会沿着寺院围墙而坐。我们去拜拜时,他们通常都还没到齐,只有两三个瘸子、瘫痪者来得比较早。他们铺上席子,希望得到好心人的施舍。我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大阿姨的影响,因此施舍给那些人,让我那颗人性本善的小小心灵得到很大的满足。乞丐当中,有个容貌姣好的盲女在弹琴。当时琴还不是很普及,大阿姨和奶妈常常提起她。据说那个盲女原本是在武士家、领主家伺候,如今沦落街头。她边弹琴,边用听不太懂的沙哑声音唱歌。对我来说,她戴上假指甲的手指在琴弦上轻快滑行的样子,还有好似云朵的木纹琴上有很多如雁形的琴柱分散的样子,都是非常难得一见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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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早点去的话,就会看到跑江湖的杂技艺人好像蜘蛛在吐丝结网般准备杂耍场地。旁边摆着收藏道具或动物的箱子,当我好奇地走过去看的时候,杂耍场的招牌已经高高挂起。招牌上尽是些可怕的图案,包括大眼球的人鱼游于大海中、蟒蛇吐出分叉的蛇信将要生吞小鸡等。不过,我也曾看过描绘老鼠表演的图案那是在淡蓝色的招牌上有好多只小老鼠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拿着太阳旗之类在表演。我很喜欢这个招牌,所以每次看到的时候,一定要去看杂耍。舞台上很多小老鼠登场,有拉货车、打井水等的表演。表演到最后,它们会从纸糊的仓库叼着装米的小草袋跑出来,然后一袋一袋堆起来。这些表演的老鼠,有褐色斑点的、有雪白色的,它们东奔西窜、跑来跑去的模样真是非常可爱。指挥小老鼠的是一个年约三十岁的外国女子,她的发型是当时还很罕见的束发。女子戴着帽子,一副时髦装扮。每次小老鼠叼着装米的小草袋跑出来的时候,那女子就会鼓励着说:
“大家一起合力带出去吧。”
当小老鼠不小心把草袋滚到观众席,小孩捡起来丢回去时,女子就会向孩子说:
“谢谢。”
同时还会露出亲切的微笑,点头致意。有时候装米的草袋滚到我面前,我很想捡起来,却不知为何感到焦躁而无法伸手去捡。小老鼠表演结束后,女子会从涂着蓝红色的笼子里抓出一只鹦鹉来,让它模仿她说话。鹦鹉静静地停在女子的手掌上,模仿她所说的每句话。但是当它闹脾气的时候,只会竖起头顶的毛、叽叽喳喳地大声鸣叫而已。这时女子就会露出难为情的模样,歪着头说:
“太郎,今天怎么会这样呢?”
我边想着鹦鹉那种好像绘画般美丽的姿态、好像钩子般的嘴巴、让人感觉很聪慧的眼睛,边依依不舍地走出杂耍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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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会的夜市中,卖酸浆*是最吸引我的摊贩之一。老板一边挥着装有齿轮的竹筒,一边大声吆喝道:
“卖酸浆——卖酸浆——”
[*注:茄科植物,夏季结成球形浆果,取其外囊可以做成玩具吹出声响。]
摊位的竹帘上铺着一层丝帛,摆着红色、蓝色、白色等各种不同颜色的酸浆。从酸浆里流出来的水滴个不停,有像团扇般的海酸浆,像鬼火般的朝鲜酸浆,还有天狗酸浆、长刀酸浆等各种不同形状的酸浆。这些酸浆都生活在海洋中,因此皮囊里总会有散发着海腥味的泥沙。此外,还有丹波酸浆,千成酸浆。
老板不断挥着竹筒,叫卖道:
“卖酸浆——卖酸浆——”
因为我只会吹海酸浆,所以每次都央求大阿姨买海酸浆给我,然后小心翼翼地抓回家。丹波酸浆的形状好像穿着深红色衣服的僧侣,每次剥开皮发现有蚊子咬过的痕迹时,姊姊就会把那个酸浆扔到榻榻米上。蚊子真是太坏啦!在酸浆还没成熟时,就偷偷吸取甜汁液。被蚊子咬过的酸浆,顶部都会出现小斑点,所以在搓果实的时候很容易破损。
夏天时,最吸引我的则是卖昆虫的摊贩。系着穗子的扇形、船形、水鸟形等各式各样的虫笼里,传来金琵琶或金铃子等昆虫的鸣叫声。蝈蝈的叫声好像有人在开拉门的声音,纺织娘的叫声听起来沙沙沙的。虽然我很想买金琵琶或金铃子,大阿姨却经常买蝈蝈给我。有一次,我故意买了一只大阿姨不喜欢的蝈蝈,让她一整夜都无法入眠。小贩把虫子放入一个四方形、有着红蓝色栏柱的粗糙竹笼里。当我把小黄瓜片插在笼子里时,它们就会摇动触须、没有任何表情地吃起小黄瓜,同时把比身体还长的后腿往后伸直,那模样真是太有趣了。
有时候,我也会买些盆栽的花草回家。当我在睡觉时,希望花草能够吸收到露水,所以就把盆栽放在檐下。观赏花草的童心,是一种特别到不知该如何表达的心情,应该说是很难再度感受到的那种清净而无垢的喜悦吧!由于被花草所吸引,一大早我就醒来,衣服都还没换,灿烂的阳光让我揉揉眼睛,赶紧去看那些花草。我看到花瓣及叶子上的露水,还有好似天鹅绒般的石竹花、好似发髻的蝴蝶花、金盏花等,都长得生气蓬勃。
假如买那种附有插图的读本,老板就会把它卷成圆筒,再以一条带子绑好。我轻轻地握着圆筒,有时边拿起圆筒边偷偷窥视里头的插图,边走回家。当家人说插图一定很漂亮吧,要求我给他们看时,我就装模作样地慢条斯理打开。大家都睁大眼睛,异口同声说:“我也要!我也要!”插图旁用红油墨印着“新版各类野兽图”之类的标题。其中有长鼻子、面露微笑的大象,有樱桃小嘴的兔子,以及小鹿、羊咩咩等可爱的动物。大部分动物都静静地独处,只有小熊和金太郎摔了一跤,鼻子好像竹笋般突出的山猪则被仁田四郎*抓住。我把读本给大家看过一阵子后,道声晚安,就躲进被窝里,聆听大阿姨用夸张的话语来说明插图。我反复地看完读本后,才放在枕头边渐渐入睡。
[*注:仁田四郎即仁田忠常,平安时期的人物,传说曾独自打败山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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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性胆小,在人前总是不敢开口说话,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只会拉着大阿姨的衣袖,一句话也不说地驻足在那里。大阿姨立刻明白我的心意,环视四周以确认我要的到底是什么。在她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前,我只会不断地摇头。假如她一直没找到的话,无可奈何之下,我就会偷偷地用手指指一下,然后很害羞地把那根手指缩回来,放进嘴巴里。竹制兔子能够轻盈跳跃,可是天气一暖和,由于胶粘的部分松软,无法跳跃,只把尾巴扬高,然后就翻倒了。还有一个我喜欢的玩具,就是鸟笼里有一只小鸟,只要一吹附在鸟笼上的笛子,那只鸟便会鸣叫。另一个是叫作鲷弓的小玩具,即一把小弓上的鲷鱼,边微微摇动尾巴边滑来滑去。
北风吹袭的夜晚,摊贩的油灯发出让人觉得寂寥的声音,灯芯好似充血的眼睛。这时最可怜的就是卖葡萄饼的老婆婆。我不知道葡萄饼到底是什么。那个年近七十、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在写着“葡萄饼”的破旧灯笼招牌下,放个小台子摆了几个纸袋,但我从来不曾看过有人去买葡萄饼,这让我替老婆婆感到很担心。可是无论我如何央求大阿姨,由于葡萄饼看起来实在太不干净了,连她都犹豫着不敢买给我。几年后,当我已经可以独自一人前往庙会时,老婆婆还在荞麦面店的转角处卖葡萄饼。每次我去庙会时,经过她面前,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不过终究还是不曾去买。有一天晚上,我终于下定决心驻足在那个灯笼招牌旁边,老婆婆以为我要买葡萄饼,便说:
“欢迎看看!”
说罢拿起一个纸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下意识地扔下两块钱后,一溜烟跑到少林寺的灌木丛中。我心跳得很厉害,感觉整个脸在发烫。
八幡神社的庙会里,有一种传统喜剧叫“笨蛋囃子*”。我根本不想看那种表演,因为扮演“笨蛋”的人戴着一个鼻子很低的面具,扮演“火男”的人则戴着一个左右眼睛大小不一的面具。加上他们很恶心且动作下流,让我感觉很不愉快。但是家人无法体会我的心情,很热心地要带我去看,并且希望我看完后能够变得开心。连大阿姨也跟他们一样,总喜欢带我去看那种喜剧。直到我九岁还是十岁的时候,才说出那种表演带给我的痛苦。不过,家人认为那只是我的借口而已,还是硬要带我去看。每当这样硬被家人拉出门的时候,我都会跑到附近的草原,横躺在大树林立的悬崖上,卧看山峦以消磨时光。
[原文为馬鹿囃(cà)子。东京及其周边在祭典时,站在山车上进行的一种传统的,带有些许滑稽色彩的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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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附近的孩子们,跟神田一带那些调皮捣蛋的小鬼头相比,还是较为温驯。而且路上往来的行人也不多,所以这地方挺适合我这种人居住。大阿姨拼命为我找一个可以成为玩伴的孩子,不久她相中住在我家对面、名为阿国的一个女孩(直到最近,我才知道阿国的父亲曾经是阿波藩的武士,也是当时很有名的志士)。大阿姨在不经意中得知阿国身体孱弱、个性温顺,而且还经常头痛,因此她认为对方很适合当我的玩伴。有一天,阿国跟几个女孩子正在她家大门内的空地玩耍,大阿姨背着我到那里,对她们说:
“他是一个好孩子,请让他跟你们一起玩吧。”
大阿姨边说边把一脸不高兴的我放下来,没想到那群女孩顿时露出扫兴的神情,不久又开心地玩起来了。那一天,我只跟她们打过照面,从头到尾都紧紧抓住大阿姨的衣袖,看一会她们在玩耍的样子就回家了。隔天,大阿姨又把我带到那里。这样过了三四天后,大家渐渐熟起来,听到她们发出愉快的笑声,我也会露出微笑。阿国和那些女孩每天都在玩“紫云英花开了”的游戏,所以大阿姨回家后就很有耐心地教我玩那种游戏时所唱的一首歌。她确认我已经把那首歌学得差不多后,有一天又带我到对面人家的那块空地,并强迫畏畏缩缩的我挤进阿国跟她的朋友之间,腼腆的两个人都觉得害羞而不敢牵手,大阿姨很有技巧地把我们的手掌拉起来叠放在一起,然后掰开我们的手指,再以她的手掌紧紧握住我们的手。如此一来,我们终于手牵手了。我从来不曾被别人握过手,所以感到有点害怕,而且我还很担心大阿姨会不会自己一个人先溜回家,因此总是一直看着大阿姨。由于我这个“程咬金”突然加入,女孩子们感到扫兴而提不起兴致继续玩游戏。大阿姨见状,赶紧跑到我们所围出来的圆圈正中央,边拍手边唱那首歌。
“啊!花开了,花开了,什么花开了?”
她还用双脚打着拍子。孩子们被她感染,不知不觉跟着她一起轻声唱起来。我被大阿姨催促,环视一下大家的表情,偷偷地跟着她们唱。
“花开了,花开了,什么花开了?紫云英花开了……”
大阿姨看到圆圈圈开始慢慢转动,便不断鼓励大家,于是越唱越大声,圆圈圈也越转越快,平常很少走路的我,心跳得好快,快到差点就要昏倒了。但是,不管我多么希望放手离开那个圆圈圈,她们却用力拉着我,以致我不得不跟着一直转。不久她们唱道:
“虽然花开了,终究还是凋谢了。”
大阿姨站在正中央,忽然把圆圈圈缩小,同时叫道: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然后,她就从圆圈圈跑出去。
“花谢了,花谢了,什么花谢了?紫云英花谢了……”
我们把互相牵住的手往前方举起,跟着节拍大声唱道:
“虽然花谢了,终于又盛开了。”
原本缩小的紫云英花,突然又变大了。我的双手被左右两边用力拉,让我觉得自己的双臂好像快被撕裂。如此重复五六次,使得平日不常运动的我,身体和精神非常疲惫,所以拜托大阿姨帮我松开手,然后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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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国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刚开始,大阿姨都得站在我身边,我才肯跟她玩。大阿姨也担心我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所以总跟在我身旁。不久,她发现这里比神田更安静且安全,恐怕是全世界最适合我这种孩子的地方,渐渐就只是不厌其烦地叮咛些诸如“车子来的时候,赶快躲进大门内”或“不要靠近水沟”等,然后便先回家了。
我跟阿国相处时,她依照一般孩子相互认识的方法,先问我父母亲的名字以及我的出生年月日,再问我的生肖。我老老实实地答说自己属鸡。她一听完,说道:
“我也属鸡,所以我们应该做好朋友!”
然后我们一起模仿“咕咕咕——咕咕咕——”的鸡叫声,还边走边拉开衣袖,装出小鸡振翅的模样。能够跟同年龄的人在一起,让人感到既开心又温馨。阿国告诉我,她的家人都叫她“瘦皮猴”或“秋葵”。由于我也因为被家人叫“光头章鱼”而感到懊恼,所以非常同情她。后来我们又发现彼此有很多相同的事情,不久就成为好朋友了。阿国是一个皮肤黝黑、高鼻子,留着刘海,以红色布条绑辫子的女孩。
我们一起靠在多处被虫蛀的门柱上,或蹲着玩泥巴,几乎都快头碰头地靠在一起,聊些诸如“昨天掉了一颗牙”“有一根手指头被扎了一下”之类的家常话。我们意气相投,天真地哈哈大笑。我记得当时阿国掉了一颗犬齿,所以每次她大笑时,我都会看到她的嘴巴里有个好像洞穴般的窟窿。原本我只是躲在家里跟大阿姨在一起,自从认识阿国之后,开始知道一些好事坏事,突然就变聪明了。不过,虽然我们同年龄,我的能力还是差她很多,所以我经常听她的指挥。
我家附近有一个比我大一岁、名叫阿峰的女孩。阿峰是个坏心眼、嫉妒心又强的人,所以没有人喜欢她。但是我每天都会碰到她,有时候不得不陪她玩一下。有一天,我跟阿国又在聊生肖,然后又模仿鸡的叫声并玩起小鸡振翅的游戏,结果阿峰跑过来说:“我是属猴的。”并装出猴子的样子来抓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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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国的红色梳子上画有菊花的莳绘。她还有一个以绯色和蓝色绉绸缝成香荷包形状,作为装饰用的发簪。阿国无论买了什么新东西,都会很得意地向我炫耀,可是当我想仔细看清楚时,她又喜欢把东西藏在袖子里,让我焦虑不堪。每次我看到她新买的东西,就会遗憾自己怎不是女儿身。然后又很疑惑为什么男生不能像女生那样装扮自己。
每次我们玩捉迷藏的时候,阿国都会先说“昨天有一个三只眼睛的小鬼从后面的草丛中跑出来”或“有赤练蛇盘卷在那里”之类的话,让我感到害怕。然后她会叫我闭上眼睛站在李树下,自己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在屋子周围绕来绕去没找到时,就会到后面去找她。院子拐角的竹围里养着两只鹅,我非常害怕它们,当我想悄悄走过去,它们却突然伸出好像惠比须神所戴的乌帽子般的头,嘎嘎叫地追赶我。好不容易走到茶园,穿过围墙,立刻又看到一旁饲养的乳牛哞哞叫。这也让我感到害怕,所以不敢深入茶园,只好又去庭院找她。那里有很多大树,想把她找出来很不容易,环视四周也看不到任何人影,想走回头又怕碰到那头乳牛和那两只鹅,我开始感到不安了。
“好了没?”
我大声呼喊,却听不到任何回音,只有自己的声音回荡于寂静的空间。我怀疑阿国可能骗我,然后跑到别的地方,这种怀疑让我更感到不安与孤独。我一边希望大阿姨早点来接我回家,一边再大声呼喊:
“好了没?”
当我不知不觉掉下眼泪时,从竹林那边传来小小的声音。
“好了啦!”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立刻走到她可能躲藏的竹林入口,但是看到那里的围墙外有寺院的黑色银杏树,加上竹林中到处都有枝叶繁茂的山茶和皂荚,显得乱七八糟又阴暗。这让我想起她所说的三只眼睛的小鬼,因此害怕得不敢走进去。这时从竹林里传来哧哧的笑声,我才鼓起勇气走进去。不过,那里到处都有残株、树根以及很多荆棘。由于平日大阿姨为了安全起见,连脚底下的小石头也会帮我清掉,所以我觉得那里好像是一座针山,真不知道该怎么走才好,何况我又非常害怕那里可能会有盘卷的赤练蛇。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一步步朝她躲藏的地方走去,当快接近的时候,阿国突然从阴暗的角落现身,翻着白眼说:
“妖怪来啦!”
虽然我知道那当然是阿国,但还是觉得毛骨悚然,急忙说: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然后拔腿就跑。阿国看到我这模样,乐不可支地紧追着我。接下来,轮到我当鬼,但我不敢跑到草丛里躲起来,而且这是阿国熟悉的地方,所以她轻而易举就找到我了。有时她找不到我,竟然就坐在家里吃点心。毫不知情的我,还一直等她来找,最后等到精疲力竭,才说:
“好啦!天亮了。”
当我自己跑出来时,阿国边吃点心边对我说:
“我找到你了。”
然后走到我身边,说:
“分你一颗糖吧!”
再分给我金华糖的碎片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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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喜欢把涂有糨糊的小贴纸印在物品的表面或皮肤上,我非常喜欢闻小贴纸散发出来、好像油般的香味。我们常比赛谁先用口水把图案贴印出来,嘴巴边说:
“快点,快点!”
边以手指头用力猛搓。我们把许多颜色不同的鸟兽图案并排印在手背上,然后把手背上的皮拉紧或放松,这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游戏。但是过一阵子,贴印在手背上的小贴纸干掉后,就会觉得痒痒的,只能轻轻抓痒。有时,我们俩把相同的图案贴印在各自的手臂上,彼此还宣誓永远保存,因此总是小心翼翼,不要让衣服摩擦到图案。不过翌日一早起床,往往发现图案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了。早餐后,我立刻提心吊胆地去看阿国,说道:
“我手臂上的图案已经变成这样了,对不起。”
说罢伸出手臂给她看。她装腔作势地卷起衣袖,假装瞬间才发现自己的图案也走样了故意露出惊讶的神情,说:“我的也变成这样了。”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
樱花凋谢的季节里,我们比赛引线穿花瓣,看谁穿的花瓣比较多。
有一天,我们在阿国家门口盛满一碗马蓼,把酢浆草的果实当作小黄瓜,玩扮家家酒。这时阿峰走过来说:
“我们一起玩吧!”
阿国一听,就跟我耳语道:
“我不喜欢她,我们来让她好看。”
于是她偷偷地摘了一些猪殃殃*,突然大声喊道:
“猪殃殃说它爱你啦!”
[*注:一年或多年生草本植物。]
她把猪殃殃往阿峰身上扔去,阿峰也不甘示弱地把猪殃殃用力朝阿国反扔回去。阿国把手中的猪殃殃分一半给我,我为报平日的仇,也对阿峰猛扔猪殃殃。
“猪殃殃说它爱你啦!”
“猪殃殃说它爱你啦!”
“猪殃殃说它爱你啦!”
由于我们突然偷袭,加上人数多,阿峰只能落荒而逃。但我们才不肯罢休,在后面穷追不舍,向她乱扔猪殃殃。眼看阿峰的后背都快被猪殃殃扔满了,阿峰露出可怕的表情,对我们怒目而视,可是她并没把猪殃殃挥掉。我很担心她会反击,她却只是突然回头看一下,露出怨恨的表情就跑了。
蚕豆叶被人一吸,叶子的表皮就会鼓得好像雨蛙的肚子般,我觉得非常有趣,所以常因到旱田去摘蚕豆叶而被责骂。另外,把山茶花的花瓣放在舌头上,吸入空气的时候,就会像筚篥般发出声音来。
春天一到,种在我家门口、有如儒家学者般威严的李树的花就会盛开,花团锦簇的李花宛如一朵云。青白色的李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怡人的香气。我家附近的小孩都喜欢跑到那棵李树的周边玩耍。一听到大家的欢笑声,大阿姨就把我带到那里,对孩子们低声说几句话,自己就先回家了。这些小孩全都比我大三四岁,因为大阿姨喜欢小孩,所以这些小孩也喜欢她,都叫她“小□家的阿姨、小□家的阿姨”,连带对我很好也很照顾,都愿意跟我一起玩。奇怪的是,虽然他们比我年长,但无论玩什么游戏,我都能赢他们。玩捉迷藏的时候,没有人找得到我;转陀螺的时候,我的陀螺竟然都不会撞到他们的陀螺。不知不觉间我发现自己几乎都是赢的一方,回家后得意扬扬地告诉大家这件事,家人都称赞道:
“你好厉害哦,好厉害哦!”
一直到很久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是我太笨,被那些孩子认为只是一个幼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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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附近有一个边务农边做麦芽糖生意的小贩。除非下雨,每天他都会吹着唢吶过来叫卖。每当传来唢吶所发出的那种好像破碎般的和谐声音时,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很兴奋,原本在家里的赶快从家里跑出来,在外面玩耍的立刻停下并跑过来。把棍子当大刀耍的孩子、把满是泥土的陀螺往怀里塞的孩子,大家都围着小贩,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除了麦芽糖外,小贩还有猜谜游戏以及廉价糕饼,因此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翻开红纸、蓝纸玩猜谜游戏。小贩用小木棒把琥珀色的麦芽糖从木桶里挖起来,裹成闪闪发亮的小球。将麦芽糖球放进嘴巴里转啊转啊,随着浓厚的甜味在嘴中散开,麦芽糖球渐渐变小了。
另外,还有一个把装着糖饴箱顶在头上,唱着“哟哈、哟咔、咚咚”的小贩也经常会来。他的头上顶着一个以一圈又一圈黄铜箍绕得好像脸盆般的容器,周围插满日本国旗,旗杆顶有好像鸳鸯的红、白色糖饴。穿着鲤鱼跃龙门图案浴衣的小贩,边敲大鼓,边摆动腰部与肩膀,轻盈地快步走来。还有一个用手巾包头的女人,弹着三味线*,热闹滚滚地一路跟着小贩。每当我们买很多糖饴时,那女人就会戴着胖脸丑女的面具开始跳舞,大家都会围观她的舞技。一阵子后,随着三味线的音调,她开始做出一些转头、扭腰、挥袖子的奇怪动作来追我们,大家都会兴奋又开心地到处乱逃。跳舞结束后,小贩会大声说:
“哎呀!真是太打扰大家了。”
[*注:日本弦乐器,类似中国的三弦琴。]
然后准备把那个盆子再顶回头上。为博得大家哈哈大笑,他还故意不小心掉在地上,装出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去。
阿国的父亲是一个身材魁梧、令人害怕的人。他经常因公外出,偶尔在家也是一整天都躲在家中二楼写字。假如我们稍微吵闹些,就会遭到他的责骂,所以他在家时,我都不敢去找阿国,而阿国也只能乖乖地躲在家里。有时我不知道他在家,跑去找阿国,向她招呼道:
“阿国,一起去玩吧!”
阿国就只把大门拉开一点点,将大拇指伸到鼻子前端,露出可怕的表情,摇摇手。
有一年的桃花节*,我被阿国的家人招待到她家。在向阳的房间正面有一个人偶架。架子上方摆着非常漂亮的雏人偶。我家的人偶架很小,阿国家的大概比我家的大五倍。当时我一直以为女儿节的人偶是活的,因此身子缩成一团,不断向人偶点头敬礼。看到我这个样子大家都哈哈大笑。这时,我以为不在家的阿国父亲出乎意料地竟然出现了,我很怕他会生气,交互看着人偶的脸和阿国父亲的脸,蜷缩着身子,有种想哭的感觉。阿国的父亲看到我害怕的样子,不像平日般凶恶,送我一包纸包的炒豆,还问我今年几岁,叫什么名字。
[*注:桃花节为每年的三月三日,又称女儿节,家中有女儿者都会摆放雏人偶。]
然后又问我:
“在这里的人当中,你最怕谁?”
我诚实地手指阿国的父亲。大家见状又哈哈大笑起来。阿国的父亲也跟着笑道:
“如果你乖乖不吵闹,我就不会责骂你。”
说完便往二楼走去了。我这才放心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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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9-21 21:18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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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怀念童年时平静度过的那些日子,尤其是在傍晚时分常玩的那些游戏,最让人感到愉快。那时候我特别喜欢初夏的傍晚,看着夕阳把云朵染成淡红色后,夜幕渐渐低垂,想到该回家却又依依不舍。我很喜欢和阿国一起玩,玩捉迷藏、蒙眼睛、一二三木头人以及跳房子等游戏。阿国常常会拢起刘海,让风吹在微微出汗的前额,问:
“接下来要玩什么呢?”
我也用衣袖擦擦汗水,答道:
“我们来玩‘笼子笼子’的游戏吧!”
说着我们开始唱起这游戏的歌。
“笼子、笼子,笼子里有一只鸟,什么时候才可以飞出去……”
雨后,杉树篱的杉树低垂,嫩芽上的水滴闪闪发光。当我摇动杉树篱时,嫩芽上的水滴瞬间就散落在地的样子,经常让我觉得很开心。不过,一下子工夫嫩芽上又产生新水滴。
我们经常玩耍的地方的角落有一棵大合欢树,树上盛开着熊熊燃烧般的大红色花朵。傍晚,当合欢树的叶子不可思议地进入睡眠状态,大蛾就会飞过来,振起褐色的厚翅膀,在花与花之间不断飞来飞去,那模样真是令人不舒服。听说合欢树被人一摸,就会露出发痒的样子,有一次我和阿国不停地摸合欢树,摸到连自己的手掌都脱皮了。随着被夕阳染红的云朵渐渐变黑,悄悄躲起来的月亮也慢慢明亮时,我和阿国就会望着温柔的月亮一起唱歌。
“月亮你几岁呢?十三夜七小时,那你还很年轻……”
阿国用双手比成眼镜的样子,告诉我说:
“这样子看月亮,就可以看到一只兔子在捣麻糬。”
我也模仿她用双手比成眼镜的样子看月亮。我想象在那圆滚滚的国度里,有一只兔子在捣麻糬,这让我这个天真无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有一种无上的喜悦。月光明亮时,我们会互相追影子,玩踩影子游戏。直到传来大阿姨的呼喊声:
“快回家吃晚饭了!”
当大阿姨过来带我回家时,我会牢牢站住不让她带走。不过,她会故意边踉跄边说:
“我拉不动你,我拉不动你。”
这样半哄半骗把我带回去。当阿国听到大阿姨对她说:
“明天还要跟他一起玩哦。”
就会说再见,然后边踏上回家之路,边大声唱道:
“青蛙叫,该回家。”
我也依依不舍地跟着她大声唱歌,就这样彼此交互大声唱着歌,直到回到各自的家中。

32
如此安稳的日子里,突然发生一件对两人来说不得了的事情,那就是我们都八岁了,已经到了非上学不可的年龄。有一次大阿姨曾背着我到学校,给姊姊送便当,所以我知道学校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因此,我认为自己怎么能到那个到处都是些看起来就一副坏心眼的孩子的地方呢?每天晚上,当我在客厅把玩具箱的玩具搬出来玩时,父母就执拗地跟我说明应该上学的理由。不过,每次我都顽固地拒绝。母亲常说不上学就无法出人头地,我顶嘴说自己不想出人头地;父亲说不上学就不让我住在家里,我回说我要跟大阿姨带着玩具箱离家出走。当时父母对我的强辩,乃至我这个病童的苦苦哀求,根本就是一笑置之,完全不当一回事。随着开学日的接近,严词逼迫的情况也越加激烈,每天晚上我都可怜兮兮地哭一阵,才由大阿姨陪着睡觉。不管我的心情如何,父母还是为我买了一个新书包、硬纸铅笔盒、大楷毛笔等整套的文具用品。虽然姊姊们都很羡慕我,但对我来说,这些东西都不是我想要的。除了那只犬神君和“丑红”附赠的牛玩偶外,我什么都不要。当时我认为只要在外头能够跟阿国玩,在家里能够跟大阿姨玩“果子朝哪个方向”的游戏就好了。所以我对于父母为什么不懂我的心情,一直要逼我去上学,感到非常疑惑。
有一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就把这件事告诉阿国。没想到阿国回应说:
“我也是每天被骂。”
看样子我的朋友也因为不喜欢去上学而苦恼,于是我们坐在李树下,互相诉苦,互相安慰。当我们各自要回家时,阿国对我说:
“我绝不去上学,所以希望你也不要去上学。”
我和她坚定相约不去上学,然后才返回家门。

33
开学日终于来了。我从早上就开始抗拒去上学,反复喊道:
“阿国不去学校,我也不去。”
晚上,我被父母硬从卧室拉到客厅。虽然他们半威胁半哄骗地企图说服我,我仍然坚持不上学。于是,哥哥走过来,一把揪住我的后领,用我不懂的柔道技法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扔到榻榻米上,又赏我好几个巴掌。大阿姨大声喊道:
“怎么可以这样对付一个病弱的孩子!怎么可以!”
然后又说“我会好好劝他”,就赶紧把我带回卧室。
当时哥哥在高中学柔道,因此隔天我的脸颊都肿起来。我整天不吃饭躲在卧室,大阿姨很担心,把供奉祖先的供品偷偷拿来给我吃。那天我突然发高烧,原本就神经质而不易入睡的我,这下子更睡不着了。大阿姨非常担心,整夜一边念经一边照顾我。这样过了四五天,都没人强迫我去上学。不过,等我恢复健康,不再头痛也没发烧后,当晚家人又开始来逼我去上学了。我依然下定决心坚持己见,因为阿国不上学,我也不去上学。这次我倒没吃到什么苦头,他们只问我:
“那么,如果阿国去上学的话,你也一定会去上学吗?”
我坚定答道:
“那我就一定会去上学。”
隔天,大阿姨背着脸色苍白的我,走到快要放学的学校大门口附近。那里离学校大约一百六十米而已。铃声响起后,就看到学生陆续从校舍走出来。我竟然在那群学生当中发现阿国抱着书包开心地走过来,大阿姨称赞她,她也扬扬得意地告诉大阿姨学校的生活。我在大阿姨的背上看到这种情形,心想阿国实在太过分了。那天晚上,我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答应去上学。
翌日早晨,我穿上和式礼服,跟随父亲一起到学校。父亲带我进老师的办公室,那里的玻璃拉门壁橱上有地球仪、鸟和鱼的标本,以及很多我不曾看过却很感兴趣的动物挂图(不过这些动物的名称,后来我都知道了)。父亲详细告诉老师我头脑迟钝、身体孱弱、个性胆小等,让我觉得很丢脸。老师边听边点头直盯着我看后,以温和的语调问:
“你今年几岁呢?”
“你叫什么名字?”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你家在哪里?”
老师问了我很多问题。不过,这些问题我在家里都已经练习过,加上没想到老师竟然那么温柔,我也就心安了,所以很轻松地一一回答。父亲说我头脑迟钝,老师可能觉得我是个小白痴,才会问我那么多问题。但他接着说道:
“他的头脑没问题。”
因此我便被准许入学。那一天,我们在学校只办了这件事就回家了。回到家后,姊姊教我在学校如何行礼,如何勒紧书包的金属卡等杂七杂八的事情。翌日,我戴着樱花徽章的帽子,把拿不习惯的书包斜背在肩膀上,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被大阿姨牵着手上学去了。被人家看到自己不习惯上学的模样,让我感到很丢脸,同时也害怕未知的学校生活。我自觉小小的心灵受到伤害,因此只是一味盯着自己的脚尖,跟着大阿姨走到学校。后来姊姊带我进教室,叫我坐在最前排。我被编入的班级是寻常小学一年乙班,听说乙班的学生都是一年级学生中的年尾小孩,或是头脑比较迟钝的孩子。

34
由于在我进入学校时,其他孩子早已习惯学校的生活,因此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像我这般胆小,大家都为所欲为地大声吵闹。没多久,我觉得那个上下课的铃声,听起来好像近在耳边,而且声音震到我的耳朵深处,让我觉得很厌烦。姊姊说下课会来看我,大阿姨约好在教室外等我放学,便走出教室了。我在教室里孤独无依,提心吊胆地环视四周,发现尽是些看起来力气很大、心眼很坏的家伙,他们还露出奇怪的表情直盯着我看,我畏缩地只敢看着书桌。这时,我们的班主任古泽先生进入教室,他的脸上长满麻子,看起来很可怕。实际上,他是一位亲切温和的好老师,所有的学生都喜欢他,经常古泽老师长、古泽老师短地叫个不停。老师教导的内容与大阿姨给我看的那些以“小猫喵喵喵、小狗汪汪汪”等动物叫声为主的绘本,以及“筷子、书本、桌子”等以身边物品名称为主的绘本不一样,不过也不是很难理解,所以我只顾盯着老师那一头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白发。不久,下课铃声响起。所有教室里的顽皮孩子一齐冲出,在操场里的藤花棚下玩跳青蛙、捉迷藏,还有扮演将军与部下的游戏等。一直以来,我除了阿国的家和附近的小小天地之外,根本不知道其他的世界,所以看到这种景象,眼花缭乱到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大家玩。不久,姊姊的同学也好奇地陆续跑来我身边,我很快就被她们围绕,她们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故意说些好听的话,然后接二连三问些大人常问的问题,包括我的年纪、我的名字等。我这个胆小的可怜人,就像被一群雌豹袭击的笨驴般害怕,一直垂着脸只会摇头而已。很不幸刚好有一个老师走过来,突然紧紧握住我的带子,“嚯!”地吆喝一声,用力把我高高举起。一瞬间,我从早上就强忍在眼中的泪水一下子全喷了出来,不但吓得两条腿晃来晃去,还放声大哭。老师大吃一惊,说道:
“糟糕了!对不起!”
于是赶紧把我放下来,用手帕帮我擦眼泪。听姊姊说,原来那个老师是姊姊的班主任,只是想逗我开心,所以姊姊叫我下次再碰到这种情形不要哭。我知道事情的缘由后,心想下次一定不会哭了。不过,老师好像很后悔,恐怕再也不敢把我举起来了吧。
下一堂课是书法课,整间教室里闹哄哄的,有人把砚台打翻而大哭,也有人在练习簿上画糯米团子而被老师骂。后来古泽老师好像忘掉一切麻烦似的,只是敲敲自己的腰,抓起一个又一个学生的手练习写书法。我被满是粉笔灰的老师的手抓起手写毛笔字时,身体开始畏缩,手也不自主地发抖。所以老师要我同一个字写好几次。由于太过刺激和不习惯那些功课,我感到既头痛又恶心,那天便提早回家了。回到家,大阿姨用冷水袋冰敷我的脑袋,说:
“你好棒!好棒哦!”
说完就从木制枕头的抽屉里拿出一根肉桂棒给我。姊姊称赞我,并且做了一个装有护身符的小珠珠袋送给我。不久我的身体好转,家人也都称赞我好棒、好棒。下课后,我跑到阿国家,阿国的家人也对我说:“你好棒!好棒哦!”所以我也自认好棒而扬扬得意。

35
几天后,只需要有人陪我到校门口,我就可以自己一个人在学校度过。大阿姨把我喜欢的点心放进文蛤壳里,再以红色纸带绑上,等我放学回家,她就从佛坛的抽屉里拿出来,任我随意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点心。不久,我被重新编到甲班。甲班的孩子围绕着我这个从乙班转进来的新同学,窃窃私语地议论纷纷。其中一个同学发现我的书包上有哥哥写的德语,喊道:
“哎哟,这里有英文字耶!”
他先挤到我身边,其他同学也很感兴趣地看着我。他们问我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就依照哥哥告诉我的回答说是我的名字。有位同学虽然露出羡慕的眼神,但他却说:
“可恶,你们看,这家伙明明是日本人,却写个西洋人的名字。”
另外还有一个同学发现那个装着护身符的袋子和铃铛,就用他那脏兮兮的手乱摸,让我把玩。装着护身符的袋子上有淡蓝色和白色小珠子做成弁庆缟*的图案,铃铛上方则有金钟图案,紫色穗子还系着小玻璃葫芦。那家伙问我为什么要带铃铛,我回答说假如我迷路的话,大阿姨听到铃铛声,才容易找到我。听完我的回答,大家都露出轻蔑的表情而面面相觑。后来,他们不小心把护身符袋子上的小珠珠给扯断了,我忍不住哭出来。大家一看闯祸了,赶紧各自溜开,站在远远的地方担心地说:
“不是我哦!不关我的事哦!”
[*注:以两种颜色编成的方格图案。]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没人帮我忙,又不敢大声哭,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凝视散落的小珠子而抽泣。就在这时,恰巧姊姊走过来,我突然悲从中来,便放声大哭。他们怕被我姊姊骂,边躲藏边搞笑地说:
“爱哭鬼!毛毛虫!把它夹起来扔掉。”
姊姊安慰我说回家后会再做一个给我,还帮我擦干眼泪和鼻涕。不久上课铃声响起,姊姊说下课还会再来就离开了。那群顽皮的同学躲在教室外面偷偷看,等到姊姊一离开,便进入教室,围着我喊:
“爱哭鬼已经笑出来了。”
还边说边跳边旋转。
新班级的班主任是一个留胡子、叫作沟口老师的人。他跟古泽老师一样,也是一个好像天生就为照顾孩子的好人,尤其特别关注我这种老实人。
有个姓岩桥的同学和我共用书桌,他家是卖屋瓦的,也是个淘气鬼。这家伙在桌子上二分之一的地方以铅笔画了条线,假如我不小心越过那条线,他立刻以手肘撞我,或把鼻屎粘在我手上。岩桥很喜欢在课堂中跟我说话,虽然我很讨厌那样,还是勉强应付他两句。没想到恰巧被老师发现我们上课时说话,就把我俩的姓名写在黑板上,还在姓名上方画一个黑圆圈。岩桥一看到这样,突然趴在石盘*上哭起来。我完全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只是傻愣愣地看着老师。下课后,姊姊来教室找我,笑着说:“你上课时跟同学说话,对不对?”我怀疑到底是谁告诉她的,但也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坏事,就强辩道:“我绝对没有跟同学说话。”姊姊反驳道:“虽然你想隐瞒,可是你看看自己姓名上方被画了一个黑圆圈。”这时我明白那个黑圆圈代表做了坏事,突然感到很悲哀。
[*注:石盘为附有木框的薄岩石板,上面画有方格子,可以擦拭,用来练习写字之类。类似于现代小黑板的用途。]

36
岩桥很喜欢用红铅笔在课本上乱涂鸦,例如:在一个警察从火灾现场牵着迷路孩子的手走出来的插图中,他会在哭泣孩子的背后画上放射状的强烈背光,警察的眼睛被他涂得很大,大到好像就快破裂。他还在石盘上画独眼小鬼和三眼小鬼,然后对我发出“嘿、嘿、嘿”的笑声,故意要让我看到那些图。由于黑圆圈事件,我再也不想回应而有意忽视他,他竟在书桌紧握拳头摇晃,怒目看着我。下课后,他对握紧的拳头哈气,准备上前殴打我,我赶紧逃到走廊躲起来。这时,同班有一个脸红通通、全身脏兮兮的同学走过来,对我说道:
“送你一个好东西。”
他要我把手伸出来。我心想他可能要欺负我,但又很害怕,只好乖乖把手伸出来。没想到他竟然把两三颗红色果子放在我的手掌上。我根本不想要这种东西,可是因为他是好意想让我开心,所以就露出微笑对他说:
“谢谢!”
直到五六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学校后面的美男葛(又称实葛,即日本南五味子)的果实。由于他的脸红通通,所以被取了一个“猴脸少年”的绰号,又因为他的名字叫长平,所以大家都称他“チョッペイ”*,他是位于传法院**大门前的一家鱼店主人的儿子。从此以后,他成为我唯一的朋友。其实,我总是尽可能地不跟他说话,不知为何他老是抓住机会一直要跟我说话。有一天,他怂恿我道:
“等一下上课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上厕所吧!”
[*注:长平的读音原本为チョウヘイ,变音后则指一种头盔状的头巾。]
[**注:传法院,浅草寺僧人的居所。]
我回答:
“我不想被老师骂,所以不想去。”
没想到他面露凶样,咬牙切齿说道:
“不想去就算了,那就去当由兵卫*的儿子吧!”
[*注:即梅泽吉兵卫,为抢夺钱财而杀害孩童,最终被处刑的坏蛋,后来成为净琉璃戏曲中的一个角色。]
我只好急忙答应道:
“好、好、好。我去,我去。”
他的心情立刻转好,说道:
“你只要跟着我做就可以了。”
上课开始不久,他便举手对老师说:
“老师,我可不可以上厕所?”
老师答道:
“你真的需要上厕所吗?你在说谎,对不对?”“我真的想上厕所。”
对老师而言,学生在课堂上尿裤子,当然是不好的事,所以马上说道:
“那么就去吧!上完厕所马上回教室,知道吗?假如在途中偷懒的话,我一定给你一个黑圆圈。”
老师就这样准许他去上厕所。其他五六个学生接二连三举手,说自己也要去上厕所。他和一群孩子蜂拥而出上厕所时,视线投向我,我突然清醒,才提心吊胆地对老师说:
“老师!”
我模仿长平举手,并且恳求道:
“老师,我可不可以上厕所?”
老师不知道我是被长平指使,立刻答应让我去上厕所。
厕所离教室有点远,位于隔壁八幡神社竹丛下方。长平在那里等我一过来,就说:“我们一起来玩相扑吧!我看到其他同学有的越过走廊栏杆,跑去摘乳草根;有的把黏土做成球互相丢来丢去。大家都以上厕所为借口,跑到这里来偷懒。长平再三催促我道:
“来玩相扑吧,来玩相扑吧!”
在这之前,我除了跟大阿姨玩过四王天清正之外,不曾玩过相扑,一时之间感到很困惑。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消极地说:
“为了避免发生危险,不要太用力哦!”
之后敷衍了事地跟他玩相扑。大力气的长平大声喊道:
“冲啊!冲啊!”
说罢轻而易举地扑向我。我这个清正踩到自己的裙摆,立刻坐倒在地,他扬扬得意地说:
“你太弱了,下次再来玩相扑吧!”
他比我先一步回教室,我整理好衣服,也紧跟在后。一回到教室,他若无其事地说:
“老师,我回来了。”
说完轻轻点头敬礼,我也默默地点头。其他人陆续回到教室。不过那些摘乳草根的同学,可能因为吸甜树液耽搁太久而被老师罚站,同时还被老师发现他们的衣服上有乳草根,所以被狠狠斥责一顿。我心中暗做决定,以后在上课时再也不去上厕所了。

37
我们最喜欢的课就是德育课。因为老师会给我们看一幅漂亮的挂图,还会讲一些很有趣的故事。挂图的内容有一只中弹的母熊为避免它的儿子被大岩石压死,抱住大岩石而死的场景;也有一个大将军托腮凝视一只蜘蛛结网的情景等。大家都被漂亮的图画所吸引,也对老师所讲的精彩故事听到入神,经常要求老师再讲一个。这时老师就会说:
“只要大家有礼貌,我就会讲很多故事。”
老师翻开一张又一张的挂图,继续说故事给我们听。每次都如此,几乎都快看完一本挂图了。不过,很奇怪的是,老师从来不讲第一张,也就是有一个外国女人抱着孩子在雪中昏倒的挂图的故事给我们听。大家对这件事似乎没有任何疑惑,也不曾要求老师讲那个故事。其实,我最喜欢那张图画,所以非常期待老师讲那张挂图的故事给我们听,却总没机会听到。下课铃声一响,学生三三两两地跑到老师身边,有的坐在老师腿上,有的抓着老师的肩膀,要求老师再讲故事,想再听一次已经听过的故事。我不敢像同学那样毫无顾忌地黏在老师身边,只是站在远处注视挂图。老师转过头来问我:
“小□,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你想听什么故事呢?”
他看到我脸上泛出红晕,又说道:“说说看,说说看,”
我下定决心,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个。”
我用手指指着那张我最喜欢的图。其他人好像并不喜欢,异口同声地抱怨道:
“这张不好玩,不好玩。”
老师也说:
“这个故事确实无趣,你真的想听吗?”
老师确认我是否真的想听,我默默地点头。老师发现我还没听过这则故事,便说服那些不喜欢听的同学,特别为我这个转班生讲一遍。那是在下雪天,迷路的母亲把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一件又一件脱下来给孩子穿,自己却冻死的故事。那张图没有让小孩子感到开心的缤纷色彩,故事内容也很简单,所以大家都认为不好玩,老师也就不再讲了。不过,对我来说,那个故事很有意义。我认为它和大阿姨讲常盘御前*给我听的时候一样,让我觉得很可怜。老师讲完后,问:
“是不是很无趣呢?”
[*注:讲述平安末期战乱的历史故事《平治物语》中的登场人物,武将源义朝的侧室,源义经的生母,是当时著名的美女。由于丈夫在平治之乱中战死,在大雪纷飞下,她带着三个孩子逃命。]
我诚实地摇摇头。老师露出意想不到的表情,同学们则是露出轻蔑的神情哧哧地笑。

38
从此以后,我很想躲开别人的视线,一个人独处,所以常常躲在书桌下或柜子里。只有躲在那些地方,才能让我获得一种我难以形容的平和和满足。我最喜欢躲藏的地方,就是有抽屉的衣柜旁。由于衣柜旁面对仓库,除了朝北的窗子会有光线射进来之外,全都黑漆漆的。那是我家最阴暗的房间。在朝北的窗子和衣柜之间,刚好有一处空间可以让我坐下来。我常坐在那里,凝视窗子上的放射状裂纹、窗户旁的榧子树、缠绕在枯树上的美男葛,还有美男葛的红色藤蔓,以及在藤蔓上吸食树液的蚜虫。我独自一人就可以独坐消磨掉半天或一整天,所以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铅笔在衣柜上写一两个“を”字。不久,大大小小的“を”把整个衣柜表面都覆盖了。后来,父亲察觉我常常躲在那里,感到很奇怪,就悄悄跑去偷看。当他发现衣柜上的情况后,认为我是无聊才会写那些字,只说:“练习书法,应该写在练习簿上。”并没有为此责骂我。其实那绝不是胡乱写的字。我觉得这个“を”的形状好像女人的坐姿,对我这个胆小、体弱多病的孩子来说,每当发生不如意的事情,就很期待从“を”字中获得安慰,因为它了解我的心情,也会亲切地安慰我。
搬家到这里之后,我仍然一再做噩梦,常常在深夜里抱着头到处乱逃。噩梦之一:在半空中有一个直径约三十厘米大的黑漩涡,好像时钟的发条般不断旋转舞动。当我强忍恐惧时,突然飞来一只奇怪的鹤,把那个黑色大漩涡给叼走了。另一个噩梦则是,在黑暗中某种好像五脏六腑般乱成一团的东西,突然变成一张女人的脸,嘴巴张得极大,眼睛撑得极开,整张脸被拉得很长。接下来她把嘴巴闭上,然后往左右两边拉长,眼睛和鼻子一直缩小缩得皱巴巴,整张脸变得又扁又大,我害怕到哭了出来,那张脸仍然继续伸缩。我认为我之所以会做这些噩梦,都是大阿姨讲太多故事给我听的缘故,家人建议我换卧室,所以我换到父亲身旁睡觉。每晚,父亲都讲些宫本武藏、义经与弁庆等的英勇故事给我听,却没什么效果,妖怪丝毫不在意父亲的存在,依然不时出现。在以前的卧室里,我认为妖怪会从壁龛的天花板上跑出来,现在则是认为挂在屋柱的八角形时钟可能会变成独眼妖怪,四张拉门会变成很大的嘴巴。

39
有一天,父亲听从医生的建议,为了体弱多病的我和母亲的健康有所助益,带我们到海边去旅行。途中,一些只有在百家诗纸牌上或画帖上才会出现、想象中的大自然景色,竟然出现在我眼前,实在让人太开心了。我看到自己无法想象的大海,也看到一艘帆船发出闪闪银光,行驶在湛蓝清澈的海洋上。当那艘船穿过悬崖峭壁时,不知为何一股悲哀之情涌上心头。看到好不容易才在海岸长出来的杂草,也会觉得很可怜。那里有一座南京人祭拜的好似龙宫般的庙,有个南京老妇人将小石头扔在铺石上,不知在祈求什么。我还看到一个用发油把两条辫子抹得好像人偶般的小女孩蹒跚地走着。这些情景真是太美好了。在一家贩卖贝类工艺品的商店里,摆放着很多以海底宝物做成的装饰品。父亲为姊姊买了几根簪子,也买了一盒海螺给我。我心想父亲为什么不把那些漂亮的东西全买回来呢?坐在人力车上,穿过树林立的海岸时,无论人力车走到哪里,都是松树。说到松树,新年时家里常见的高砂挂图上就画有松树,大阿姨常说松树便是神木,所以我很盲目地喜爱松树。不久,我们来到一家旅馆。我在路途中悠哉地享受松树林的静谧,一到旅馆,就看到很多人闹哄哄,不禁哭喊:“我要回家。”领班和女服务生赶快跑过来,好像熟识多年般地叫我“少爷”,并且不断哄我。不久,我安下心来,不再哭泣。我就这样一整天闻着海风的香味,发呆地望着小松树林后方海浪拍打海岸的情景。
夜晚,灯火通明。屋内的灯是以几条竹签作为圆筒,再以纸条覆盖,以风雅的黑漆台子为底座。有一只小虫被灯光引诱而飞过来,它有很漂亮的绿色,左右眼睛相隔,非常可爱。我试着用手指压住它的瞬间,它轻巧地逃到灯光的另一侧。还有一只青羽衣也飞过来。
有一晚,我走出廊下到庭院看烟火,一个漂亮的女人拿一包糕饼给我,说:
“送给你吧。”
人家说她是一个艺伎,之前曾听说过艺伎是专门以骗人为工作的可怕人物。那个艺伎走到我身旁,还说:“你长得很可爱。”“今年几岁呢?”等等。她把自己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差点就要贴住我的脸看着我。我被她那充满香气的袖子给遮住,以致无法回答,只能满脸通红地抓住栏杆。不过,转念间突然想到她该不会要骗我吧?顿时觉得很可怕,忙从她的衣袖边冲到母亲身旁。我心跳得很快,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母亲笑着责骂我对艺伎没礼貌。后来我看烟火时,下定决心再碰到她,一定要谢谢她送我糕饼。不过,她可能对我的态度感到生气吧,所以再也没有走到我身旁来,我也没机会让她知道我的后悔,真的感到很遗憾。
有一天,我跟父亲一起走到松树林的深处。那里充满松树的香味,而且有很多松果掉落在地上。父亲慢慢地走着,我因为忙着捡松果,要小跑步才能赶上他。我边在心中愉快地和塞满袖子、怀里的松果对话,边跟在父亲后头小跑步。不久,我们来到一个亭子,那里有个白眉毛的老人用竹制耙子扫松叶。看到他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开心叫道:“啊,高砂老翁*真的出现啦!”——我真的有这种感觉——我变得一点都不像平日的我,不停地主动找父亲说话。当我们回到旅馆时,父亲告诉母亲:“今天‘光头章鱼’的话可多了。”还笑了起来。
[*注:谣曲《高砂》中登场的老翁。]

40
当我们结束旅行回到家时,才发现阿国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已经搬到很远的地方了。我感到很孤单而且有些失望,不过从那时候起我不再做噩梦,身体也明显有所发育。但我依然是一副傻乎乎的模样,也常常没去上课。不去上学倒不完全是因为身体孱弱,对于未经世故的孩子来说,学校是一个过于复杂、充满痛苦而让人不愉快的地方。在学校唯一让我感到开心的,只有班主任中泽先生,因为他是一个好人,我很喜欢他。我的座位就在老师的书桌前,无论我缺课多少次,中泽老师都不曾抱怨,看到我做出来的事很糟糕,也只是一笑置之。不过,有一次我却被中泽老师责骂,因为我和邻座的安藤繁太打架。不知为何我和那家伙互看不顺眼,彼此的关系非常不好。有一天上数学课时,他在石盘上画一张大小眼的脸,并在那张脸旁边写上我的名字,然后边给我看边奸笑:
“嘿嘿嘿。”
我也画一只有眼睛、鼻子的木屐,然后写上“大小眼的家伙”给他看。他一看,突然踢我一脚,我立刻还手往他的腹部打一拳。虽然我们在背地里打架,但还是被老师发现。老师不像平日那般严肃,问我们:“你们为什么打架?”我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老师,坚持自己没有错。不过,繁太却向老师撒谎,说是我先嘲笑他。老师就说打架双方都不对,放学后不让我们回家。其他同学都背着书包回家,还有同学好奇地站在教室门口冲着我们笑。等到所有同学都回家了,校园一片寂静。我暗想假如这样一直下去,我不就不能吃饭,也不能睡觉了吗?我希望大阿姨早点来接我,并且替我向老师道歉。这些念头不断在脑袋瓜里打转,眼泪不由得就涌出来了。老师交互看看我和繁太快要哭出来的脸,哧哧地笑,假装在看书。繁太那家伙好像很想回家,不断抚弄背在肩膀上的书包带子,最后终于哭出来。向老师道歉说:“对不起。”
于是老师说:“你终于道歉了。很勇敢,那就原谅你。”便让他先回家了。
虽然我也很想回家,但我受不了自己没做错事竟然被留在教室。好几次我都很想哭,却不敢哭出来。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哭出来了。一旦哭出来,就双手握拳,不断揉眼睛,哭个没完没了。边哭边思索是非曲直,心想假如能发现自己也有错,就不再哭。否则我实在吞不下因为自己年纪小、身体弱、力气差,就被不讲理地蛮横欺压,心中暗自发誓,一定要雪耻。我抽抽搭搭地哭,尽情地哭,不只是心情,就连气管都有一种非常通畅的感觉。但老师却感到相当困惑,对我说道:
“只要道歉,你就可以回家。只要道歉,你就可以回家。”
我认为自己没有错,所以决不道歉。但是听了老师的话以后,终于明白虽然先打人的繁太有错,可是在上课时反击的我也有错,因此便低头向老师说一声:
“对不起。”
老师果真就准许我回家了。家人听闻此事,都笑着说那个胆小的“光头章鱼”竟然会跟人打架,真是奇迹啊。

 楼主| 发表于 2017-9-21 21:1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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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我经常不去上课,一到考试,就发自己几乎什么都不会。其他人很快就作答完毕回家,我却独自一人好像烫熟的章鱼般脸红懊恼,真是痛苦万分。其中最痛苦的莫过于朗读课本的考试。我都是最后一个被点名到老师的书桌前朗读课本,老师要我朗读蔚山笼城*的章节。我连“蔚山”这两个字都不曾看过,所以根本念不出半个字,只好闷不吭声地站在那里。老师没办法,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朗读,但我只看到加藤清正被明军包围的插图,完全无法理解这到底是什么故事。老师还是很有耐性地说:
“那就读到哪儿算哪儿吧。”
[*注:指1597年朝鲜联合明军对抗倭军的蔚山之役。]
说完便把课本扔到我面前。我无所畏惧地回答:
“我什么也读不出来。”
考试结束后,我的座位仍然没变。当时我认为自己的座位在最前排,代表我就是第一名。虽然挂在教室里的名牌,我是最后一个;老师点名时,我也是最后一个。我的学习能力确实很差,不过这些事实丝毫没有动摇我自认是班上第一名的念头。纵使黏在自己喜欢的老师旁边也不会被骂,这不就代表我是第一名吗?我从来不曾受颁奖状,但回家后每每自夸是第一名,家人总是笑着称赞我:“了不起,了不起。”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不会自我感觉良好呢?
学期快结束的某一天,我家隔壁有人搬来了。我家和隔壁之间只有屋后的旱田和杉树篱而已,所以可以自由来往。我在屋后偷偷看新邻居的时候,恰巧有一个看起来跟我同年龄的女孩走到杉树篱边,看到我的瞬间立刻躲到杉树篱后方,透过篱笆间隙悄悄窥视我。不久,她从杉树篱后方走出来,看我一眼,我也看她一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各自转到另一边。如此重复几次后,我发现她的身子瘦小,看起来好像有什么疾病,不知不觉就喜欢上她了。当我们四目相对时,她先微笑,我也跟着微笑。她好像把脸转过去般,以单脚旋转一下,我也跟着旋转一下。她轻盈地跳起来,我也跟着轻盈地跳起来。然后她又跳起来,我也再度跳起来。如此多次的跳动后,我竟离开扁桃树,她则离开杉树篱,彼此越靠越近,近到可以交谈的瞬间,传来她的家人的呼唤声。
“小姐,吃饭了!”
她答应一声:
“知道了。”
便急忙跑走。我觉得很可惜,回家匆匆吃个饭,又跑到那里去,看到她已经在那里等我,并且和善地对我说:
“我们一起玩吧!”
说完走到我身边。原本我以为可能还要再跳个五六次才会成为朋友,没想到这么快,所以就脸红了。不过,我答应道:
“好啊!”
便也靠近她。她不再害羞,以活泼的声调问:
“你今年几岁?”
我回答:
“九岁。”
“我也是九岁。”
她笑了笑,又说道:
“不过,因为生日是在过年的时候。所以是‘年头小孩儿’。”
我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她爽快地回答:
“阿蕙。”
我们互通姓名,寒暄之后,阿蕙说:
“我快要上学了,我们应该是同一所学校吧!”
我听了很开心,就告诉阿蕙我们学校有多好、德育课有多好玩、班主任有多和善等,希望阿蕙喜欢我们的学校。阿蕙是一个好胜、善于交际的孩子,她有一双大眼睛,头发乌溜溜的,光滑而苍白的脸颊上浮现美丽的血管。因为她的个性活泼又早熟,所以对于我这个胆小又傻乎乎的“年尾小孩”而言,如同女王君临,不过我很满足这种情势,也下定决心要服从新女王的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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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看见阿蕙的祖母带她来学校,便好像发现新大陆般兴奋。隔天起,阿蕙就背着书包和我走进同一间教室。因为她是新同学,老师叫她坐在最前排,跟我坐在一起,这让我无法专心上课,总忍不住斜眼偷看她,可是她很认真地垂着头一动也不动。下课时,因为她还不认识其他同学,所以都一个人发呆。其实我很想和她搭讪,但因为怕被别人开玩笑,所以不敢跟她说话。我想她应该了解我的心情,也不跟我说话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此胡思乱想一整天,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回家路上我还在想回家后要跟她说这个、说那个。一到家,我立刻跑到屋后,她已经在那里玩沙包了。
“阿蕙!”
我先招呼,并且急忙跑向她。但是她露出轻蔑的表情,说:
“我不想和最后一名的家伙一起玩!”
说完就掉头回家了。我感到非常沮丧,回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大阿姨晚上,家人照例聚在饭厅的时候,听家人说起,我才知道自己其实是班上的最后一名。尽管我依然坚持自己是第一名,但听到最近老师对家人所说的话,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老师说话的内容是这样的:您家的孩子智力比较差,所以不能对他要求太多,他的学习成绩很不理想,我实在无法让他及格。请您要多帮他复习功课,好准备下一次的考试。至此,我才发现原来长久以来自己是班上的最后一名,突然感到很羞愧。我也才醒悟,因为老师认为我天生智能不足,所以无论缺课多少次,他都不计较;无论考试成绩有多差,也从不责备我。我认为老师根本就看不起我,我也明白成为班上最后一名是可耻的事。一直以来,我都深信自己是第一名,所以也不想认真用功读书。如果有人早点告诉我真相,我一定会好好复习功课,一定不会缺课。我觉得所有人都很可恶,心情非常激动,好几次一想起这件事,忍不住就哭出来。大阿姨看到我这个样子,也同情地边哭边安慰我:
“不要哭,不要哭。”
然后把我带到卧室去了。
这件事之后,家人为我准备一张小书桌,要求我每天都要复习和预习功课。已经上过的科目要复习,大阿姨竭尽所能地帮我学习算盘、书法等,其他科目就由两个姊姊来帮助我。虽然每天在教室都会碰到阿蕙,让我感到心酸,也很不愉快。这件事之后,我不再缺课,每天都乖乖去上学,而阿蕙对我漠不关心,都跟其他同学一起玩。我觉得自己比同学差,所以变得很消极。对我来说,在家里被家人要求复习和预习功课,更是痛苦。虽然很没面子,可我实在无法理解老师上课的内容,好几次都很气馁而想放弃一切。但是家人为了鼓励我,都会给我糖果、饼干作为奖励,让我再接再厉继续学习。每天这样复习、预习,我终于渐渐开窍了,一句一句把课文背起来,一题一题解数学题目。我的知识急剧累积,信心也增强,开始对读书产生了兴趣,每天放学回家后,都自动自发坐在书桌前复习和预习功课。其实,如此做的主要动机还是期待被赞美。不久考试来临,在下一学期时,我便考到第二名,阿蕙则是女生中的第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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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我急剧变聪明,有如脱胎换骨般感到整个世界都变明亮,孱弱的身体也明显好转。无论参加什么竞赛,我都在前三名,包括相扑、夺旗等。日子就在平静中度过,有一天,班上第一名的庄田搬家了,我接替他当班长。那时,我对阿蕙的羞愧与气愤早已消失,所以很期待两人之间那种好似一棵刚萌芽就枯萎的小草般的友情,能够在春天的阳光下愉悦地恢复生机。看起来阿蕙好像也跟我有同样的期待,我们只是在等待一个重修旧好的机会而已。
孩子的人际关系如同狗群之间的关系,一个强者就能够压倒其他人。庄田离开后,我成为当中的强者,便在同学们都很顺从的状况下大耍威风。不过,我深信自己是在这个年龄层的淘气鬼中最善良的一个。
有一天,长平忽然被同学们排斥,大家嘲笑他是“猴脸少年、猴脸少年”,他气得满脸通红地追赶那些同学,最后无可奈何,终于哭出来,一头趴在课桌上。我看到这种情形,一马当先冲进那群围绕着长平嘲笑的同学当中,严厉告诫大家,从今天起不准再叫他猴脸少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叫他猴脸少年。这是不过,那个岩桥依然爱欺负弱小,经常戏弄女生。有一天,老师照例带大家到虎杖山去运动,他一个人跑进草丛里,拼命摘那些有刺的果子。我心想他肯定又要恶作剧。不久他双手捧着一大堆果子,眼神好像武智光秀般走出来。女生平常就很怕他,所以都不敢靠近,但很不幸有个女生恰巧走过他身旁,那就是阿蕙。只见他好像一头找到猎物的野兽般,突然挡住阿蕙的去路,往她身上扔了两三颗果子。阿蕙叫喊道:
“不要扔啦,不要扔啦!”
她边以袖子遮住边逃跑。但岩桥却穷追不舍,继续向她扔果子。阿蕙逃跑时不小心跌倒的瞬间,就放声大哭了。我看到这种情形,立刻跑去撞倒得意扬扬的岩桥。顾不了又哭又叫的他,赶紧走到已经爬起来却还没拍掉身上灰尘、正以衣袖掩住整张脸哭泣的阿蕙旁边,把沾在她头上和衣服上的果子一颗颗拔下来。阿蕙不知道谁在帮她,只是懊恼地不停哭泣,继续让我帮她整理。没多久她便不哭了,好像很想知道谁在帮她的忙,于是从袖子缝隙看到我。当我们四目交接时,她开心地微笑,长长的睫毛因为眼泪而沾湿,漂亮的大眼睛闪闪发亮从此以后,我们的友情好像含苞待放的娇艳牡丹花蕾,连蝴蝶展翅的微风都感受得到似地尽情怒放,彼此的感情越来越融洽,也越来越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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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我都会迫不及待地赶紧把功课复习或预习完毕,然后匆匆跑到屋后的旱田跟阿蕙一起玩,因此那里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假如我先到的话,就会边独自踢石子或跳绳,边焦急地等待她。假如阿蕙先到的话,就会拍球,并且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那颗球有红色和蓝色的毛线编织出来的图案。我们一见面,就先猜拳。阿蕙每次猜拳输我时,都会故意摇晃肩膀表现出很焦急的模样。
“亲爱的小姑娘,阿米今年十岁吗?”
“亲爱的小姑娘,阿米今年二十岁吗?”
我很会拍球,阿蕙总是等很久才轮到她。所以她为了让我拍不好球,会故意朝我丢绳子或把棍子伸过来。
“亲爱的小姑娘,阿米今年十岁吗?”
“亲爱的小姑娘,阿米今年二十岁吗?”
阿蕙每次拍球都拍到双颊发热,她总是随着拍球的动作而不断点头,并且使劲地跟着球旋转。每当她旋转时,那一头又长又直的头发就会缠绕在肩上,一双脚好像互相追逐的白老鼠般东转西转。由于她不想让球掉下来,甚至会用下巴夹住球,或把球抱在胸前玩耍,一直累到精疲力竭,才肯停住。
“呵——呵——咳呵,黄莺呀,黄莺呀,在上京的途中,上京的途中,不小心就在梅花树的枝上睡着了,梦见赤坂奴,发现枕头下有一封信,从千代那边写来一封信……”
她不在意自己衣服的下摆如何,一心一意只顾拍球,好像一只爱玩的小兔子,两只手在球上方轻快地跳跃,从张开的嘴巴深处发出爽朗的声音,以动人的声调唱着天真无邪的歌曲,在我耳边留下余韵。当夕阳沉入原野,月亮缓缓上升,躲藏在花园的小飞蛾就会振起灰翅膀,一只又一只地到处飞。少林寺的罗汉松上,飞来一群乌鸦嘎嘎叫,我家庭院的珊瑚树,有一群麻雀叽叽喳喳。这时,我们就会边望着渐渐变白的月亮,边齐声唱着兔子歌。
“小白兔,小白兔,看到什么就会跳?看到满月就会跳,就会蹦蹦跳。”
我们把双膝合并,双手放在膝盖上,弯着腰蹦蹦跳。我们原本就玩得很累,所以只跳个两三下,就累得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彼此四目相视,看到对方的模样,又哈哈大笑了。两人就这样尽情玩到忘掉一切,直到家人呼叫我们回家。柔顺的阿蕙无论任何时候,听到人喊:
“小姐,该回家了!”
她都会乖乖地答道:
“好。”
虽然她露出不想回家的神情,却立刻回去。当她要回家时,我们会用力以小指拉勾勾,约定明天还要一起玩。这时还得加上一句:“如果失约,小指头一定会烂掉。”虽然我并不相信这种说法,但听到这句话,不免感到有些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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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我们日益亲密的互动,好胜心强的我和倔强的阿蕙之间,也越发容易产生小争吵有一天,我们一如往常在我家屋后拍球。由于我球拍得比阿蕙好太多,她要等很久才能轮到,所以很不爽地抱怨,哭着用袖子打我。那一瞬间,小沙包从袖袋掉落在地,阿蕙根本不去捡,只顾叫喊:
“再也不跟你一起玩了。”
说完双手掩面哭泣。虽然我没理由道歉,但还是向她道歉,不过她没任何回应就回去了。我不假思索地把小沙包捡起来带回家。但这件事让我忐忑不安:她会不会认为我是小偷而责骂我?我是不是应该悄悄地把小沙包放回原处?还是等明天直接放在她的课桌里?我感到非常懊恼,左思右想。总之,对于自己的抽屉里放着别人的东西,一整夜都感到很担心又不安。翌日早上,我很害怕见到她,但没见到她又很不放心。我很早就去上学,一个人坐在教室里边自习,边想起昨天的事情和种种往事。不久,同学一个接一个地进教室,教室里越来越热闹。但我没看到阿蕙,心想她会不会因为生气而不来上课呢?不过还不到她平日进教室的时间,所以等等再说吧!我正在懊恼时,看到经常很晚才来上学的长平都进教室了。这让我更加坐立不安,不停地往校门那边偷看,直到看见阿蕙带着书包走进来才放心。她没想到我竟然出现在大门口,因为我故意若无其事地从校门旁边走过,刚好和她四目相对。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露出微笑,我们没说话就进教室了。看起来应该没事,她已经没那么生气了。那天我非常担心又不安,她却一整天都跟同学玩得不亦乐乎。回家后,我一边做功课,一边烦恼自己等一下该不该到屋后。忽然,我家大门悄悄地被拉开,有人低声说:
“你好。”
我马上跑到大门,在屏风后面喊道:
“阿蕙!”
我站在家门口的地板上,看到阿蕙带着腼腆的微笑,可能是第一次来我家的缘故吧!当我看到她一如往常的纯真笑容的瞬间,所有的烦闷都烟消云散了。我把这位稀客带到大门旁的自修室。
阿蕙不安地环视室内,靠在小窗边看着种植在外头的满天星,然后平静地说道:
“昨天是我不好,对不起。”
她双手摆放在榻榻米上,表示后悔地道歉。她道歉的态度有模有样,好像一个小大人,让我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但想到她让我担心了老半天,实在很不痛快也很后悔昨天自己怎么就向她道歉。听说昨天阿蕙回家后被家人责骂。她恳求我把小沙包还给她,我故意让她焦急一阵子,才把小沙包从抽屉里拿出来。她的小沙包材质是友禅绉绸,这是一种外出和服的布料,有桐花、凤凰展翅等各种图案。当我们在玩小沙包时,那些小沙包好像蝴蝶飞舞般上下飞扬。每次阿蕙边玩边点头的时候,戴在她头上的红白横条纹发簪的流苏就凌乱地往她的太阳穴甩一下。
“换骑马,换坐轿,换骑马,换坐轿。”
她为了不让手背上的小沙包掉下来,往往会犯规。
“穿过小桥,穿过小桥。”
她那纤细的手指在榻榻米上做出小桥的样子,让小沙包轻轻地穿过小桥。阿蕙耳朵玩到发热时很漂亮,她越焦急,越容易在重要的阶段失败。当阿蕙过不了关,就会不情愿地把小沙包扔掉或甩衣袖。后来她每天都来我家玩小沙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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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朗读课时,老师为了替我们复习,想出“抢读”的比赛游戏。那就是把班上分为男生组、女生组,先由一个人开始朗读课本,当他读错时,就由对手组的另一个人从读错的地方接下去继续朗读,如此交互朗读到最后一句。朗读完毕时,朗读比较多的那一组就是赢家。无论男生平日如何耍威风,一旦遇到朗读比赛,就像泄气的皮球般输给女生。因为男生很急性子,以致容易读错,只能一直把朗读的机会让给女生。有一次我是第一个朗读。为了避免太着急而出错,刚开始时便慢慢读。大家看我好像读得很不顺的样子,都带着轻蔑的神情嘲笑我。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我一个字也没读错,仍然继续慢慢读。日本武尊横扫草丛的故事,栗色毛的马、茶褐色毛的马、带有灰色斑点的菊花青马等马匹的故事,黑人骑骆驼走在沙漠里的情景等,一页又一页地朗读下去。快到最后一页的元军故事时,一艘日本的小船正要划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中国军队,我看到这幅图画上写着,“闰七月三十日夜晚,神风吹袭,十万大军仅三人幸存”。女生们看到这种情况,才后悔自己太大意了。她们连我在朗读换气时,都是一副很想举手指出我哪里读错的模样。当我看到班上女生如此狼狈,觉得非常好笑。我沉着地继续朗读到陶器篇,不过因为我对陶器并不感兴趣,每次复习时都故意把这篇文章跳过不读,所以读得很不流畅,果然就读错了。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朗读权让给那个指出我错处的女生,心中暗想到底是哪个可恶的家伙。抬头一看,没想到竟然是阿蕙,这让我有种又喜又气的复杂感。但阿蕙竟然懊恼地哭出来,她的眼睛红红的,拿着课本起立,却因为抽抽搭搭地哭泣而无法朗读。不久,下课铃声响起。那天是男生组罕见地完全胜利。
回家后,阿蕙一如往常来我家玩。她的眼眶还有一点儿肿,难为情地说:
“我觉得很可惜。”
然后从袖袋里拿出一条绳子,对我说道:
“我们来玩翻花鼓吧!”
阿蕙把漂亮的绳子缠绕在白里透青的手腕上,紧贴着自己的膝盖,随着细长手指的伸转动,变化出各种不同的形状。她说:
“水。”
然后把绳子转到我手中。我小心地接过来,变化出另一种形状,说道:
“菱角。”
接着又把绳子转给阿蕙,她用十根手指头再变化出另一种形状。
“古筝。”
接下来又轮到我。
“猴子。”
“小鼓。”
两人就这样互相手接手,好像在编织我们的友情般相亲相爱,永不厌倦地一直玩下去。

47
有一天上德育课时,老师指示道:
“今天,我要每个人都代替我讲一个故事。”
说完便把自己的椅子拉到火炉旁,叫那些好胜心强或爱开玩笑的学生上台说故事。平时一派孩子王或惹人怜爱的学生站在讲台上,被大家一注视,便紧张到脸颊抽搐、舌头打结,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老师叫一个姓所、身材高大,平时都被同学推举出来扮演马的学生最先上台讲故事。他紧张到膝盖抖个不停,一上台就说:
“我要讲一个布袜的故事。”
老师说:
“啊!布袜的故事?好像很有趣哦。”
尽管老师故意把气氛营造得很好,所姓同学还是结结巴巴地把故事说完。他说:
“从那边流过来一只布袜,从这边流过去一只布袜,两只布袜流到中间撞在一起,再三翻来翻去,好辛苦。*”
[*注:布袜的读音是たび(足袋),再三则是たびたび(度々),两只布袜撞在一起就变成了再三。]
说完赶紧冲回自己的座位。老师接下来叫一个姓吉泽的同学上台,他是一个上排牙齿被下排牙齿遮盖的老实人。他边嘿嘿笑边上台说“我要讲刺枪的故事。”
老师也说道:
“这次是刺枪的故事啊!一定也很有趣吧!”
吉泽说了以下的故事后,也回到自己的座位去了。
“从那边流过来一支刺枪,从这边流过去一支刺枪,两支刺枪流到中间撞在一起,哎呀!哎呀!好辛苦。*”
[*注:刺枪的读音是やり(槍),哎呀则是やりやり,两支刺枪撞在一起就变成了 哎呀。]
这种简短的故事都被别人讲完了,所以我暗中担心被老师点到名。然而,很不幸地我竟然是最后一个被点名的。虽然大阿姨讲过很多故事给我听,但却没有一个是又短又简单的故事。我无可奈何,只好讲河童头上凹盘的水被弄干的故事。一开始讲故事,我就很大胆地不时看着我在意的阿蕙。
慢慢把故事说完后,我向老师行礼,正要回到自己的座位时,老师笑着说:
“你的脸皮相当厚啊!”
还轻轻敲一下我的头。接下来就轮到女生讲故事了,不过她们都扭扭捏捏不敢上台,所以老师决定从坐在最前排的女生开始,依照顺序讲故事,可是她们都不敢出来,还有女生哭着不愿意上台。点名到第五个女生时,阿蕙好像已经下定决心。
“有。”
她老老实实地答应一声,就上台了。她连脖子都红了,低垂着头,短暂沉默一下子,然后有如梦游般开始一句一句讲故事。我对她又担心又同情,以致情绪起伏不定,根本无法正视她。不过,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她睁开眼睛摆出有如大人般的架势,口齿清晰,声音伶俐地娓娓讲述。她所讲的故事是我常常说给她听的“初音小鼓”。同学们一方面被她从容不迫的态度吸引,另一方面也忘我地陶醉在故事的有趣情节中,教室内一片鸦雀无声。她说完故事时,老师如此说道:
“今天每个男生都上台讲故事,女生都不敢上台。原本女生应该是输的,不过因为阿蕙所讲的故事实在太精彩了,我认为今天是女生赢,真是太厉害了。”
女生们不由得绽放出笑容来。这一瞬间,阿蕙脸红红地低着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看到她这样子,又开心又有点嫉妒,真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讲那个故事给大家听呢。

48
冬夜里一起游玩,颇为愉快。手指冻僵的阿蕙,一进我家就往火炉靠。每天晚上,大阿姨为了这个可爱的小客人,把一堆木炭补在火炉内。阿蕙冻得缩着肩膀,整个人几乎都要趴在火炉上烘烤热气。我等得不耐烦了,于是就拉着她的辫子,用手指头玩弄她的头发。原本她就是一个爱生气的人,有时候还真的哭出来。这种时候,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一味道歉。我贴在她低垂的头的耳边,赔罪道:“对不起、对不起,不要生气嘛!”
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肯原谅我。但是哭过一阵子,等她情绪好转,就会说:
“没关系啦!”
然后露出有点可恨又哀愁的微笑。有时,当我看到她这种微笑,就会帮她把微红眼眶内的眼泪擦一擦。
阿蕙很善于装哭,偶尔两人争辩到不可开交时,她会突然生气地将脸趴在我的腿上,放声大哭。我一边感受着她的重量和体温,一边为安慰她而做出一些举动,包括拔起她头发上的簪子,故意伸手搔她的胳肢窝。但我越是想安慰她,阿蕙越是哭得厉害,以至虽然确信自己没有错,还是得不断点头哈腰道歉。下个瞬间,原本趴在我大腿上的她突然起身,并伸出舌头,露出扬扬得意的表情,开心地大笑。我看到她伸出来的舌头光光滑滑的,很多次都这样被她骗了,所以我也习惯了,只能观察她额头上浮现多少青筋,来判断她是否真的在哭。
阿蕙也很善于扮鬼脸。每次我被她打败,她就会随心所欲地让自己的面貌起变化,露出自己想要的表情,边说“眼睛上扬”、“眼睛下垂”,边以双手拉开或缩紧眼眶。我很讨厌看扮鬼脸,倒不是因为我被她打败的缘故,而是明明长得那么端正的容貌,却故意做出丑陋的模样,包括翻白眼、张大嘴巴,这让我感到很无趣。
我就这样每天跟阿蕙玩在一起,不知不觉中她变成和犬神君、丑红牛一样,成为我最亲密的伙伴。她所感受到的毁誉褒贬、幸与不幸,也都转化成我的感受。当我开始觉得阿蕙很漂亮的时候,殊不知这让我有多么扬扬得意,不过与此同时,我的容貌竟也成为我的忧愁。因为我很希望自己是一个帅哥,能够吸引阿蕙的关注。我心中开始有一种希望我们能够一直当好朋友,永远玩在一起的念头。
有一晚,我们一起靠在小窗边,站在照射着百日红的月光下唱歌。当时我发现自己搁在小窗上的手腕真的很美,皮肤白皙又光滑。这是月光映照瞬间所产生的效果。但我多么期待事实上就是这般美,我有感而发说:
“你看,我的手腕多漂亮!”
同时伸出手腕给阿蕙看。她回道:
“哎哟!”
也把自己的手腕伸出来给我看,粉嫩的肌肤看起来好像寿山石。我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竟然就在寒冷的夜晚里,互相露出胳膊、小腿等身体各部位,彼此都忘我地一直发出惊叹声。

49
当时我家西邻搬来新邻居。这家人是以金银丝线刺绣为副业,他家儿子富公也转到我们班上。他的成绩并不好却又很爱强辩。由于比我们大两岁,力气又强,很快就成为孩子王。因此,我已经无法继续耍威风,但为了顾及面子,不愿顺从他,自然而然就被大家排除在外。由于他家附近没有玩伴,每天放学回家,他都约我到屋后一起玩。其实,我并不喜欢他,比较想跟阿蕙一起玩,根本不想跟他玩,但害怕引起他的反感,不得已才跟他一起玩。原本活泼的阿蕙只是在围篱旁开心地看我们,后来忍不住跑到我们身边,跟着我们跳绳、转箍圈等。机灵的富公称阿蕙“小姐、小姐”以取悦她,还会倒立、翻筋斗给她看。阿蕙原本就很喜欢这些技艺,后来都叫他“阿富”,而且只跟他玩。我自小被大阿姨照顾长大,只有跟阿国一起玩的经验,根本不会耍那些技艺,也没能力博小女生的欢心,不得不悲哀地看着小女王对富公的百般宠爱。
晚上,阿蕙到我家来玩的时候,也是不停地阿富长、阿富短,我为了让她开心所准备的绘本和故事书,完全无法吸引她的注意。当我们三个人一起玩,富公耀武扬威地骂我很笨、没出息时,阿蕙也跟着富公嘲笑我。我感到非常懊恼,为什么大阿姨把我养成一个不会倒立、不会翻筋斗的没出息的人。我非常讨厌富公却不敢反抗,有时实在受不了他所说的话,终于忍不住生气地顶嘴,他却以更难听的话来骂我,然后低声对阿蕙耳语,露出要有所行动的表情看着我,说:
“再见!再会!”
说完就掉头离去。阿蕙也模仿他说道:
“再见!再会!”
然后跟着富公离开了。我想他一定是带阿蕙到他家去了,自此阿蕙就不曾来我家。偶尔相遇,她也是面无表情,掉头就走。我认为这一定是富公教她的,这个念头令我幼小的心灵充满嫉妒与愤怒。在学校里,他教唆同学抓住任何机会来欺负我。我不得不承认他口才很好、力气很大。因此,对当时的我来说,只有成绩第一名这件事,才是我心中唯一的自信。然而,这件事毕竟只有当阿蕙存在时,才有意义。

50
我过着没有阿蕙,几乎都快发疯的日子。有一天,我躲在自修室里独自苦恼的时候,忽然传来熟悉的木屐声。虽然我很吃惊,却克制自己的情绪,不敢打开窗户。不久,门前响起那个难忘的声音。
“您好。”
“看是谁来了呀?”
大阿姨故意装傻地说道,然后拉开门。
“哎呀!没想到是可爱的小姐来了。”
不知情的大阿姨好像抱起她问道“你感冒了吗?”“你去旅行了吗?”等。阿蕙穿过大阿姨拉开的门,悄悄地走进自修室,对我并且端庄地跪坐向我行礼。我抑制已久的情感和紧绷的情绪,在听到这句话时,整个人忽然松懈下来,不由得叫道:
“阿蕙!”
然后懊恼的眼泪夺眶而出。阿蕙对我的情况好像漠不关心,从袖袋里拿出小沙包。我问她:
“怎么好久都没来我家呢?”
她竟然毫不在意地答道:
“因为我去阿富家。”
我责问道:
“那今天为什么不去他家?”
“因为我妈不让我去阿富家玩。”
我对她的这个回答感到很泄气,忍不住对她前些日子的态度埋怨了一番,阿蕙这才说:
“对不起。”
然后辩解是因为阿富对她说他家比我家更好玩。接着她又说道:
“因为被妈妈责骂,所以我不喜欢阿富了。以后我们还是在一起玩吧!”
我无法形容自己有多么开心,阿蕙终究还是喜欢我。富公不知道这件事,肯定一直在等阿蕙去他家玩。隔天到学校,富公没察觉我在监视他,当他靠近阿蕙身旁说话,阿蕙很冷淡地对他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看样子阿蕙被妈妈责骂后,已经很轻视他了。
 楼主| 发表于 2017-9-21 21:2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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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狡猾的富公知道阿蕙不喜欢他,装出很热络的样子来找我,费尽心思取悦我。同时中伤阿蕙,还告诫我:“我决定以后不再跟她一起玩,你也不要跟她一起玩。”虽然我心中暗暗嘲笑他,却敷衍了事地随口应答。当他发觉我和阿蕙已经恢复友谊时,开始设法狠狠地报复我们。每到下课时间,他就教唆同学来戏弄我们两个。等到同学对于戏弄我们都感到厌倦了,他就到处耳语,说些荒谬绝伦的事情,挑拨大家继续来欺负我们。我们就这样被排除在外,常常感受到同学的有色眼光,处境相当悲惨。但这个情况却让我们的关系更亲密;虽然在学校过得很不愉快,但放学后我们便欢天喜地地在家里一起玩,也相互安慰。富公的报复行为变本加厉,我对他的敌意也与日俱增。对我而言,富公的喽啰不足为惧,而且我也确信富公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般勇猛。我的这个信念是有根据的,因为每当我勃然大怒地反抗他,富公总是避免与我单挑,想方设法巧妙地逃跑,处心积虑以间接的方式把痛苦加诸我身上,所以我渐渐看不起他,心中不禁涌起一个念头,那就我一定要狠狠报复他。过没多久,有天放学时,长平悄悄跑来告诉我:
“富公说明天要埋伏对付你。”
长平可能害怕被富公发现自己来告密,所以话一说完,一溜烟就跑了。我非常感谢长平的通报。翌日早上,我把一根长满节、长约两米的布袋竹隐藏在外褂下,带着要去迎战富公的心情上学。
当那一天最后一堂课结束后,富公立刻对同学们说:
“大家一起来!一起来!”
然后匆匆跑出教室。三四个平日就很爱奉承他的家伙也跟着追过去。我决定等大家都走后才离开教室。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一伙人埋伏在人迹罕至的八幡神社矮竹丛等我。那几个对他百般奉承的家伙故意轻轻地假咳几声,以表达对我的轻蔑。我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打败富公。当我若无其事地走过那里时,富公命令道:
“各位,攻击吧!”
不过除了富公外,其他同学跟我无冤无仇,何况未必能打败我,所以他们只是在我身边挑衅而已。其中一个住在寺院、患有角膜炎的家伙,不知为何对富公那般忠心耿耿,突然从我背后抓住我的脖子。尽管富公心中充满恐惧,却被这个勇猛的伙伴鼓舞起来,大声叫喊道:
“喂,你也太嚣张啦!”
当他走到我身旁的一瞬间,我出其不意地以布袋竹使劲向他劈过去,没想到他整个人立刻就泄气了。
“不要,不要!不要打我!”
他边喊边以双手捂着脸,低声哭泣。那群小喽啰看到平日耀武扬威的老大竟然这么不堪一击,顿时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尴尬,露出后悔为虎作伥的表情,不约而同喊道:
“跟我没关系。”
小喽啰三三两两地抱头鼠窜逃跑了。不过,最令我惊讶的是那个患有角膜炎的家伙,好像打算跟老大一起战死般,闭着眼睛拼命抓住我的脖子。虽然我很勇猛,但他这种举动却感到非常困惑。好不容易终于摆脱他的手而离开那里时,我也有一种快要哭出来的感觉。

52
日子就在每天折断冰柱,用绑着线的硬木炭钓雪花等等游戏中飞快度过,眼见桃花节就快到了。我家有一套雏人偶,那套雏人偶在神田大火灾时奇迹般地幸存下来,可是状态并不好,原本五人一组的乐师人偶,只剩三人,背着几根箭的武人偶的箭几乎都没了。不过,每年为了替孩子陈列出一套雏人偶,大阿姨都会收集家里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例如以贝壳做成屏风,或以千代纸(彩色印花纸)做成方木盘盛着面粉制的小甜点代替已经不见的道具。因此对孩子而言,那套雏人偶相当不简单。雏人偶排列在绯色毛毡的台子上,大家讨论后,决定最上一层的雏人偶由我、第二层由大妹、第三层由小妹分别负责。每当各自向雏人偶奉上菱形年糕和米饼时,我就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我还记得曾经被家人嘲笑,说我很担心蝾螺在自己睡觉时逃跑。桃花节那天,我们特意邀请阿蕙来家里玩。阿蕙郑重其事地穿着非常漂亮的和服和有红流苏的外衣过来。当我们很有规矩地坐在陈列雏人偶的台前一起吃煎豆时,大阿姨就会把三杯一组当中的小杯子给客人用,中杯子给我用,并且帮我们倒入白酒。白酒好像一根棒子般从酒瓶口流出,当杯子渐渐满起来时,我们好像两只快乐的小鱼儿般,以门齿噙着白酒慢慢喝。对于喜欢孩子的大阿姨来说,能够让孩子开心,就是最快乐的事。她也喝着白酒,并且说:
“你们两个都很可爱!很可爱!”
还边说边以双手抚摸我们的背。至于奶妈一定就会说:“你们好像一对雏人偶般可爱的夫妇。”但她说这话,让我们感觉挺讨厌的。虽然阿蕙也带着球和小沙包来,不过由于穿着漂亮的和服,所以只是以手指头玩一下而已,不好意思像平常那样喊:“一起来玩吧!一起来玩吧!”所以我们改玩双陆、水中花、十六武藏、南京玉*等游戏。阿蕙越玩越起劲儿,当时姊姊刚好送我一对毽球拍,所以我跟阿蕙就拿那对画有成田屋的《劝进帐》和音羽屋的《助六》**的毽球拍,一起到我家屋后。由于我们两个都穿着和服,看起来很像两只金鱼,加上毽球拍很大,所以接两三次羽毛毽子就接不住了
[*注:上述都是以小石子为道具来玩的游戏。]
[**注:有名的歌舞伎演员会继承一个类似某某屋的名号,这里是说球拍上画着位名角演戏的图景。]
“卖油屋的阿染,久松十岁了!”
我们边唱这首歌,边半开玩笑地拿着毽球拍互打。

53
桃花节过后不久,阿蕙的父亲过世了,阿蕙有一阵子没来我家。一天晚上,突然又传来她的木屐声,我以为她又要来我家玩。但她看起来很悲伤,我感到非常难过,我的家人也很难过,大家不断地安慰她。最后,她才告诉我们:“明天我就要搬家了。”阿蕙说是要跟祖母、母亲一起回故乡。她闷闷不乐地说:
“我喜欢搬家,但以后再也不能跟你一起玩,让我很难过。”
她的话让我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哀伤,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了。今晚是一起玩的最后一次机会,所以家人也都跑来跟阿蕙一起玩。大阿姨非常感伤,凝视着阿蕙说:
“真是不幸的孩子。”
翌日,阿蕙跟着祖母一起来到我家大门前辞行。听见阿蕙一如往常般以小大人的口吻告别,我很想冲出去跟她见面,但却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害羞,独自躲在拉门旁。阿蕙离去后,目送她们的家人都异口同声赞美道:
“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姐。”
听说阿蕙穿着桃花节那天的和服来。我孤单地坐在书桌前,扪心自问:“为什么不跟她见面呢?”最后不禁哭出来。奶妈看到我这模样,说道:
“你也好可怜啊!”
我一大早就去上学。我静静地坐在阿蕙的座位,才发觉自己非常想念她,忍不住趴在课桌上一动也不动。原来阿蕙是一个调皮鬼,在书桌上用铅笔画了很多山水天狗*之类的画。
[*注:一种文字游戏,以草书体的山、水两字画出天狗。]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阿蕙已经往生,但有时候却又觉得阿蕙还在人世间,偶尔还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大正元年(一九一二年)初稿
(前篇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7-9-21 21:2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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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篇

1
中泽老师为人温和却很容易动怒,当他生气的时候,会以教鞭打学生的头,常常用力把人打到头晕。不过,我很喜欢中泽老师。为了尝尝被老师打的滋味,特地折了一根种在我家庭院的棕榈树树枝给他。老师总是笑嘻嘻说:
“谢谢。这东西最适合打头。”
说罢作势要打我的头。虽然我经常不乖又任性,老师好像也拿我没办法,但我自信老师很喜欢我,因此每当老师看到大家不乖,气到脸红脖子粗的时候,同学都怕得缩在一旁,只有我毫不在意地笑着看他生气的样子,以致有一天校长来巡堂时,老师抱怨对我这个神经迟钝的孩子,实在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校长走到我身旁,对着正开心听老师向校长报告自己事情的我,问:
“你不怕老师吗?“我一点儿也不怕老师。”
“为什么你不怕老师?”
“因为我认为老师也是人啊!”
校长与老师相视苦笑而沉默。当时我已经看出大人在装腔作势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滑稽的孩子心,所以我不像其他孩子般对大人有什么特别的敬意。
日子在平静中度过。后中日甲午战争爆发。由于我患了严重的麻疹,休息好几天才去学校。上学那天,才发现我们的班主任换人了。听说中泽老师被征召入伍。平日中泽老师常常讲军舰的故事给我听,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他是隶属海军舰队的军人,后来生病才转为后备军人。那个讲《西游记》给我们听,一边舔画笔一边画漂亮图画的老师,除了会以棕榈树枝打人的头外也没有什么缺点。我非常喜欢他,但从此再也见不到了。这种感伤让我觉得很悲哀,下课时拜托同学详细告诉我中泽老师离开时的情形,可是他们只顾赶快跑出去玩。老师离开也还不到半个月,看来大家都把他忘记了。那些硬被我拉住的人认为被妨碍到而心生不满,毫不带感情地呆坐,紧绷着脸一言不发。一阵子后,才有一个同学终于想起一件事,说道:
“那天老师穿狮子毛的外套。”
其他同学也异口同声说:
“对、对、对,狮子毛。”
“对、对、对,狮子毛。”
简直就是一群笨蛋,竟然只记得狮子毛(不过,我猜这群笨蛋肯定弄错了,可能根本不是狮子毛吧),其他的事全忘了。他们这种态度,让很想知道详细情形的我感到非常焦急。终于有一个同学说:
“老师对我们说,老师要去打仗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跟大家见面,以后你们要乖乖听新老师的话,认真读书成为有用的人。”
听到这,我忽然泪流满面。同学们都呆呆地看着我,有的人还轻蔑地笑我。他们体会不出我为什么哭,所以才严守老师教导大家的训示——“男人三年只一哭”。

2
对我而言,更不幸的是我不喜欢新任的丑田老师。这个老师会柔道,学生都很怕他,他也很喜欢炫耀自己精湛的柔道和防身技术。老师除了曾赞美我图画得比他好而给我一个三重圆圈外,我丝毫无法从他那里获得任何知识,所以我不喜欢他,也许他也不喜欢我吧!不知不觉间我和他变得好像仇敌。
日本和中国开战以来,同学们整天都在谈论“大和魂”和“小中国”,加上老师也像放狗咬人般不断评论“大和魂”和“小中国”,我打从心底就很讨厌这种言论。老师每次都讲元军和讨伐朝鲜的故事给大家听,却不讲豫让复仇和比干挖心的故事。唱游课里,老师教大家唱战争歌,也教大家跳那种很无聊像体操的舞蹈。同学们都以好像要迎战不共戴天的“小中国”来袭般耸肩、张开双臂,用力踏着几乎把草鞋踏破的激动脚步,在尘土飞扬的教室里疯狂跳舞。我觉得跟这群家伙一起跳舞真是可耻,故意以不和谐的高音乱唱一通。原本就很小的运动场,也有很多同学扮演加藤清正、北条时宗*等英雄,然后把胆小的同学视为“小中国”而抓去斩首。街上,原本挂在书画店门口的千代纸各种美女图,都换成枪林弹雨等无趣的图画。眼睛所看到、耳朵所听到的一切情景和物品,让我觉得很生气。有时候,我还看到同学聚在一起,以他们一知半解的谣言谈论战争。当我讲述跟他们不一样的看法,认为日本终究会被中国打败时,他们对于我这个料想不到的大胆预测感到惊讶而面面相觑,不过他们那种可笑又可贵的同仇敌忾情操,很快就高扬到无视我这个班长的权威。有人故意大声对我说: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注:加藤清正、北条时宗都是日本历史上的战将。]
有人则是摩拳擦掌,还有人模仿老师的口吻说:
“你不知道吗,日本人具有大和魂。”
我一个人难敌众人的攻击,但对他们越来越反感,也更确信地断言道:
“日本肯定会被中国打败,肯定会被中国打败!”
然后,我坐在这群异议分子当中,绞尽脑汁想打破他们那种毫无根据的主张。大部分同学连挑着读报纸都没有,也没看过世界地图,没听过《史记》《十八史略》里的故事,所以大家终于被我一一反驳而勉强沉默下来。但心怀不满的他们感到非常不舒服,下一堂课时马上向老师告状:
“老师,阿□说日本肯定会被中国打败。”
老师一如往常般高傲地说:
“日本人具有大和魂。”
他也一如往常以难听的话大骂中国人。我对老师的胡言乱骂感到很不舒服,忍不住加以反驳道:
“老师,日本人具有大和魂,中国人应该也有中国魂吧!日本有加藤清正、北条时宗等英雄,中国也有关羽、张飞等英雄啊!我记得老师曾经讲上杉谦信把盐巴送给敌人武田信玄的故事*给我们听,还说那就是怜惜敌人的武士道精神。你为什么经常骂中国人呢?”
[*注:传说上杉谦信曾在两军对峙时,认为百姓与战争无关,在武田信玄无盐时将盐送给对方。]
我一股脑把所有的不满倾诉一空,老师听完后愁眉苦脸说:
“阿□没有大和魂。”
我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已经暴露出青筋,但我无法把所谓的“大和魂”这种东西拿出来给他看,只是满脸通红而沉默。
虽然,战争伊始,“忠勇无双”的日本军打败中国军,我的预言并未实现,可是我对老师的不信任和对同学的轻蔑,也没消失过。
因此,我不想跟同学一起玩,不知不觉跟大家渐渐疏远,常常看不起他们而加以嘲笑。有一天,一个老师看到我独自站在走廊,倚在长年被那些顽皮鬼擦磨得闪亮亮的扶手,望着在藤树花下玩耍的同学,露出讥笑的神情,突然问我:
“你为什么在笑?”
我回答:
“那群孩子玩耍的样子很可笑。”
老师也笑出来,说:
“阿□也是一个孩子啊!”
我认真地答道:
“孩子是孩子,但我可不像他们那群笨蛋。”
“你真是难搞啊!”
老师丢下这句话后,就走进教师办公室,把这件事告诉其他老师。我想自己可能是一个让老师很头痛的学生吧!

3
我完全看不起所有同学,却以早熟的心思打从心底同情那群笨蛋中的笨蛋,也就是那个姓蟹本的同学。他几乎就是一个白痴,从身材看来,年龄应该是十六七岁吧!听说他留级过两三次才升级,以致现在才会跟我们同班。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就跟世上所见的白痴一样,容貌相当稚气,所以也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年龄。因为他圆滚滚的脸上有一颗蚕豆大的黑痣,大家都很喜欢他。我曾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蟹本,你的脸颊上有一滴墨汁哦!”
他发出呵、呵、呵的笑声,慢慢地说:
“那——不是——墨汁,那——是——黑痣。”
他把一个跟自己身材完全不搭、没有拨珠的小算盘随意歪歪斜斜戴在身上,上课时觉得无聊就跑回家去。总之,人们通常会去怜悯比自己笨拙的人,也因为大家这种卑鄙利己的同情,使得蟹本成为全世界最自由的人。不过,他当然也不是每天都很快乐。当他不快乐时,大概就不来上课,即使来上课也紧绷着脸趴在桌上,然后不知为何突然就哭出来,一定得尽情发泄后才会停止哭泣。等到他把心中的悲哀全都以哭泣的方式发泄出来后,他就把小算盘挂在肩膀上,打道回府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找他搭讪,他也不会露出不幸的人常有的纯真笑容,而是发出好像鹦鹉的叫声把人赶走。但是,在他心情开朗的时候,纵使没人要求,他自己也会主动提议道:
“我想当你们的马。”
他身材魁梧、力气大、胖嘟嘟,所以骑在他所扮演的马背上,会觉得他真像一匹优秀的名马。不过,当他瞬间不感兴趣时,纵使双方大将正战得难分难解之际,也会突然直立起来,一动也不动。所以他也是一匹难以驯服的悍马。
蟹本具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默,眼泪就来自那个沉默中。我企图了解为什么会如此的理由,因此不在意他人的嘲笑,故意接近他。我趁他心情开朗的时候,对他说“早安”“再见”等简单的问候语,可是他好像帝王对臣子般,连点头的简单回应都没有。我也不在乎他没有任何回应,依然经常向他打招呼。有一天,蟹本离开那张好像被虱子粘住般的桌子,悄悄地走到我身旁,以口齿不清的语调说:
“阿□——真——是——好人。”
然后轻声笑一笑,就走开了。这件事让我高兴到差点跳起来。因为他所说的完全都是真心话。那时候我已经清楚知道人们经常在说谎,所以他简单的一句话,令我深深感动,我相信自己可以安慰这个可怜人,于是好像获得黑暗之门的钥匙般开心。我认为现在正是时候,于是就走到他的邻座跟他搭讪,但他只是独自笑一笑,什么都不回应。不久,他沉默地趴在桌上。我实在没办法,终于忍不住对他大声喊叫。如此一来,我所做的一切努力立刻化为泡沫。我也才明白原来蟹本不是没有朋友才孤独一人,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

4
我的哥哥也跟长到他那种年纪的人一样,很想扩张自己的欲望。他以好奇心和亲切心,企图教导我这个各方面都跟他背道而驰的弟弟变成像他一样的人。原本就喜欢钓鱼到被人家称为钓鱼迷的他,想要拯救日日夜夜堕落于邪道的可怜弟弟。我相信哥哥绝对是为了拯救我(为了把我变成和他一样的人),所以非教我钓鱼不可。一到假日,他就强迫对钓鱼毫不感兴趣的我(怕他不高兴,只好跟着他去钓鱼的我),拿着钓具一起走路到本所*,那里有很多他所谓最好、却是我最讨厌的鱼池。他在前往本所的路上,趁机指责我帽子戴得歪歪的,连我对大拍卖的灯笼看到着迷,以致走路时左右手臂摇摆得不对称、姿势不好看也要骂。总之,就这样把我从头骂到脚。由于精神不济,又走很长的路,弄得我疲劳不堪。一到鱼池,我才能放下心,但哥哥立刻要我坐在潮湿的鱼池旁。每次我都觉得自己为什么得一整天在这里度过,不禁感到全身乏力。
[*注:指旧东京市本所区。]
满是泥泞又散发臭味的鱼池里的木桩上长满青苔。我看到池塘一隅漂浮着红色腐锈的淤水处,有一只生活在水中的螳螂正在捕食水蝇,田鳖轻巧地潜入水中。光是这些情景就令人感到不舒服,何况附近的工厂还不断发出敲铁板的声音,搞得我头痛欲裂。哥哥称赞我切蚯蚓切得很不错,我却开心不起来。拿着哥哥给我的钓竿,无可奈何地假装专注在看浮标,脑子里不断浮现“为什么我得被哥哥强制变成钓鱼迷呢?”之类的无聊念头。平素近视眼而看不太清楚的哥哥,在鱼池边突然变成什么都看得很清楚。虽然他放着五支还是七支钓竿,不经意间还会注意我的浮标,喊道:
“哎呀!你看,鱼上钩了。”
我钓到鱼,哥哥也要骂我拔钓钩拔得不利落,因此我希望鱼儿赶快脱离钓钩,故意慢吞吞才把钓竿收起来。没想到从水中出现一尾黄色腹部满是泥沙的鱼,我一边觉得这尾鲤鱼够脏的,一边凝视着它。哥哥看我这样子,生气地把一个浮标往我这里扔。在这种情况下,鲤鱼已经逃脱钓钩游回水中了。我就这样辛苦地度过一整天,方才打道回府。但回家时,散发出一股鱼腥味的鱼篓让我很不舒服。哥哥为了借此机会“教育”我,故意绕道走那些我不喜欢的路,包括有古董店、仓库、货车、水沟等的路,电线被风吹得啪啪响的路,有很多小摊贩的路。我实在累得走不动,却还得小跑步跟着哥哥走,原本路途就很远,这下又故意绕道,以致当我们回到家附近前,已经日落西山。我感到既不愉快又愤愤不平……不久,看到夜空里有一两颗闪耀的星星,想起大阿姨告诉我,星星是神明和佛陀居住的地方,星星。哥哥见我走得很慢,生气地骂道:
“你怎么走那么慢?”
我立刻被拉回现实,答道:
“我在看星星大人。”
听到这样的回答,他又大声斥责道:
“笨蛋!不是星星大人,是星星。”
真是可怜人啊!如果我必须称这个不知有什么孽缘而得在地狱中结伴的人为哥哥,那么称呼孩子们所憧憬的天空中的冰冷石子为星星大人,也不是什么坏事,不是吗?

5
有一次,哥哥也是以学习为名义,带我去海边。哥哥对于我不曾有的爽快答应而感到高兴,其实他不知道,那是因为我曾有过愉快的海岸之旅,以及有一个我喜欢的哥哥的朋友在那边等我们的缘故。出发前一天,他带我去毗沙门天庙会*买一本《小国民》**给我。翌日早上,我跟着不像平日般严肃的亲切哥哥出门。因为他的样子让我很安心,所以我带着那本《小国民》杂志出发了。那天是七夕,我看到乡下地方家家户户都挂着以五色细长的短纸条装饰的小竹子,茅草屋顶上的鸭跖草竟然开了花。我充满好奇地看着那些光景看到入迷,不觉脱口而出:“为什么都市没有这种习俗呢?”结果又被骂了一顿。
[*注:日本七福神之一,现在其庙会为正月,五月,九月的五日。中勘助出生时的所在地神田东松下的庙会则是在六日。]
[**注:明治二十三年七月至明治二十八年九月期间所刊行的儿童杂志,由学龄馆发行,内容以具有教训性质的历史故事为主。]
由于绿田、蓝天、碧海、白帆令我心旷神怡而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想的事情,可是怕被哥哥骂,所以什么话都不敢说,只好一个人独自思索,心中实在很后悔跟他来旅行。但哥哥又骂我为什么不说话。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老是生我的气,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我没问:“为什么火车会运行?”
我们抵达了一个渔村,村子里到处是被随手丢弃的贝壳。我们随后到了一间茅草屋里,茅草屋四面围绕着让人感到阴郁的篱笆墙。除了那个等得不耐烦的哥哥的朋友来迎接我们外,还有一对皮肤晒得很黑的老夫妇和同样黝黑的女儿。由于恰好是午餐时间,好像黑猫般的一家人端出两组膳食给我们三个人。因为这是那家人所用的餐具,等我们用完餐后,他们才能吃午饭,所以就要求我们吃快一点儿。我很焦急,只吃一半就停下来了。
因为房子很小,哥哥和我要搬到距离那里四千米左右的海角。哥哥说他要边散步边跟他的朋友一起走过去,所以我便先坐上乡下人力车出发了。人力车车夫是一个很胖、看起来很老实的人。我并不讨厌他,但车子路过那个让人感到阴郁的篱笆墙越久,越感到寂寞。虽然我努力让自己放松,却不由得想起我家的杉树围篱,以及全家在起居室的情景。想到今晚、明晚都不能回家,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不知不觉眼泪就掉在包覆膝盖的围毯上。附近正在游玩的渔家孩子看到我这样子,嘲笑道:
“哎呀!那家伙在哭呢!那家伙在哭呢!”
车夫几次回头看我,为安慰我而开口说话。但他讲的话跟我们所讲的很不一样,我完全听不懂。我看到漂亮的相手蟹从路旁的围墙爬出来,却被人力车的声音吓到而退却的模样,不由得很想有一只螃蟹。不久来到海边,道路沿着小山在岸边蜿蜒前进。我很担心海水涨潮时会挡住去路,车夫却一点儿也不担心,并且不知道在想什么事而慢吞吞地走。当我们穿过一条凿开的道路时,看到哥哥和他的朋友在我们后方,这时我才不哭了。哥哥快步追上,叫我下车。从到处都有岩石的岸边到海里,可以看到很多好像背鳍般的岩礁,被岩礁阻挡、无法前进的海浪好像光头海怪般冲向岩礁而破碎。随着弯曲的海岸,道路蜿蜿蜒蜒,海浪很有节奏地涌上岸边。听到海浪的声音,寂寞之情油然而生,原本已停歇的眼泪再度掉下来。一个海浪冲破后不久,浪花也消失,我还来不及放下心,下一个海浪又破碎。经过一个海湾,转到下一个海湾,听到浪花破碎的声音时,我肚子饿了,脚也酸了。不过,海角离那里还很远,海浪声不断传过来。当我们追上牵着五六匹牝马的人群时,哥哥的朋友发现我在哭,悄悄地告诉哥哥。哥哥回道:
“没关系,不用担心。”
哥哥的朋友几次回头看我,然后停下来,亲切地问我:
“累了吗?”
“身体不舒服吗?”
我老实答道:
“因为海浪的声音让我觉得寂寞。”
听到这句话,哥哥瞪我一眼,说:
“那就一个人回家吧!”
说罢更加快脚步。哥哥的朋友听了我的回答大吃一惊,一边尽可能地让哥哥息怒,一边对我说:
“男生应该要更坚强。”

6
旅馆位于海角起点附近,遍布岩石,远离其他屋舍,显得有点寂静。我们抵达旅馆时,夕阳将沉,被夕阳染红的云朵好像车轮般旋转。云朵的色彩由红转紫、转蓝之后,融合为海天一色,然后就消失了。我倚靠廊柱,看着海浪冲击海角发出粼光的景色,忽然觉得心头一酸,眼泪不知不觉扑簌簌落下。我边把脸贴在柱子上,边希望明天快点到来。山雨欲来风满楼,松林传来阵阵松涛声,虫鸣也响起。女服务生走过来关窗子,我只得进房间,为了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哭相,便拿起《小国民》杂志。卷头插图是被射中额头的鬼童丸*,一手举起一张牛皮,另一手握大刀,要袭击源赖光**的故事场景。当我一页又一页翻开时,被“少年大鼓”的标题所吸引而开始阅读那篇故事。故事的插图是身为主人公的鼓手举起鼓棒敲打胸前的大鼓,毫不在意那些跟不上的伙伴,径自前进的模样。我在阅读这篇故事时,宛如自己就是那个高个头、迟钝、平素被人当傻瓜的鼓手般,眼泪忍不住又落在书上。哥哥看到这种情景,又大声责骂我。
[*注:鬼童丸为讲述源赖光英雄故事的《古今著闻集》中的一名盗贼。]
[**注:源赖光为平安时代有名的武将,他讨伐大江山的妖怪。]
翌日早上,白雾笼罩大海,白茫茫的海面传来船只行进的摇橹声,让我感到很开心。我看不到船只,却听到船只发出好似幼兽想喝母奶时的叫声。哥哥的朋友过来后,我和他一起到海滨散步。海滨上的白沙、石头,以及被波浪冲上岸的海草都被朝露所润湿,昨晚鸣叫得热闹的小虫,现在只在四处发出唧唧、唧唧、唧唧的轻语。陆地往海中倾斜的海滨之间有沙丘隆起,沙丘上长着杂草和被风吹到紧贴在一起的黑松,还有为了便于将渔船拉上岸或推下海洋的巷道、好似鸟巢般的鱼塘,以及船底进水时汲水用的提桶、绳索,也有海胆和海星等的外壳。不久雾散了,湛蓝的海面上火红的太阳升起,让人开始感觉有些热。此时,从沙丘的小路上走来一群喧哗的渔夫、妇女和小孩,开始拖网捕鱼。大家边随着“嘿咻”“嘿咻”的声音,边平静地一步步把拖网拉出来。海滨上堆积在四处的石花菜被人点火,冒出白烟。不久,哥哥独自在一处岩礁游泳,我跑到下雨积水成池的小水塘里捡石头、贝壳等。那里有很多寄居蟹,乍看之下像贝壳,不一会儿便伸出肢脚,轻快地走起来。这些寄居蟹躲进尖的、圆的还有其他种样式的贝壳里,看起来很有趣。哥哥的朋友不知在哪里捡到一个长约六厘米的大海螺送我,海螺上有两个适合穿细绳的孔,我想回家后把姊姊给我的洋伞的流苏穿上去。从岩礁回来的哥哥看到我双手拿着贝壳和石头,叫我把这些东西都扔掉。我只好露出可惜的神情,将它们一一扔掉,可我实在舍不得大海螺而犹豫不决。哥哥生气地要打我,哥哥的朋友爬过来当和事佬,让生气的哥哥允许我把海螺带回家。那个大海螺至今还穿着流苏,被收藏于年代已久的玩具箱里。

7
哥哥抓住所有机会,热心、细致周到地严格训练我,却因发生一件事而完全结束两人之间的这种关系。
哥哥渐渐不满足仅限于在鱼池钓鲤鱼,所以开始练习撒网捕鱼。有一天,他一如往常拿着鱼篓,又要带我去附近的河川。走了约五百米的路,跨过一座桥,来到河滩。有人在河滩上晾晒用于制造红白色花纸绳的框子,一排一排的好像盾牌般,不远处则有一台水车。当我看到水车上长长的导水管互相推着排出奔涌而下的水流,感觉那好像是一种生物,不禁害怕到发抖。大水车吐出水花,水花产生水泡,同时又哗啦哗啦不断旋转的样子,真是太可怕了。水车旁的碾米场散满米糠粉,无数碾杵不停地发出响声,好像独脚妖怪在跳舞。每次我走到那里,舌头上都会有一股苦味和被压迫的感觉。我们从那里沿着河流往上游走的路上有一座堰堤。那座堰堤内的深蓝色水流分成三股,其中一股流往对面的森林,另外两股则是从堰堤口直落到地面,巨大的水流声隆隆作响,水沬飞扬、水泡涌出,水流不但四处飞溅,还溅向悬崖。那些景色让我感受到一种深层的寂寞与恐怖,很想早点回家。有人说那里的瀑布主人是河童,也有人说长达两米的大鲤鱼就住在那里。听说这些事情都是亲眼目击的人所传出来的,还说每年都有一两个孩子被河童诱引,葬身在瀑布里。因此有人为了替那些可怜的孩子镇魂,遂在河边的小砂石地上设置一个塔形木牌。我不由得在脑海中猜想,如今那些孩子到底在哪里?又有什么感受呢?以致连看到随风摇摆的广阔绿田,也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由于我的泪水涌自内心的最深处,所以想停都停不住,为了避免被人看到我泪流满面,只能低头猛盯自己的脚下。我们走进散落在沿途的四五间茅草屋中的一间,那是一家租渔网、卖钓具的店,被阳光晒到褪色的榻榻米上摆放着五颜六色的酒瓶状、香蕈状、圆状浮标,还有线轴、钓竿等钓鱼用具。庭院里的水沟内有鳉鱼、溪虾悠游其中。沿着田间小路种植几棵细细的小栎树,绿田边有被漆黑森林覆盖的丘陵。哥哥拿渔网,我拿鱼篓,一起赤脚从瀑布旁的悬崖往下走,去河对岸的低洼处捕鱼。哥哥撒渔网一直都撒不好,今天却撒得挺不错。他明明很开心,却对我说这实在很无趣。我站在河边阴暗的森林旁,耳朵听着蝉鸣,心里想着田里的紫云英。哥哥偶尔捕到一两尾小鱼,就说:
“我捕鱼的技术进步了,进步了。”
哥哥把捕获的鱼放进我拿的鱼篓里,我为了让那些鱼呼吸,把鱼篓放在流水中。我好像看朋友般往鱼篓窥探时,鱼儿也像我一样胆小,尽管只是听到很小的声响,亦会惊慌失措地胡乱游来游去。其间,哥哥见我并不看他撒网捕鱼的英姿,又开始嘀嘀咕咕发牢骚。
有一天,我站在河流里,为了想捡一颗纯白色的石头而弯下腰,哥哥看到立刻问:
“你在干什么?”
我答道:
“我想捡颗石头。”
“笨蛋!”
这次我不像平日般怕哥哥,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我彻底考虑良久。
“哥哥。”
我在他背后轻轻地叫道。
“哥哥可以捕鱼,为什么我不可以捡“你也太傲慢了。”
我冷笑地凝视哥哥的脸,反驳道:
“请问我这么说有什么不对?”
哥哥举起手,威胁道:
“我要打你。”
我默默地把鱼篓挂在下垂的树枝上,爬上悬崖往家的方向走去。但是回头看到哥哥坐在微暗的树荫下,突然觉得他很可怜。我想哥哥之所以会说那种话,应该是很寂寞。我站在河岸上大声对他说:
“哥哥,哥哥。我会陪你啊!”
不过哥哥却装出不在乎的模样,默默地准备撒渔网。
“再见。”
我礼貌地脱下帽子向他说再见,然后就独自回家了。从这件事以后,我们俩绝不再一起外出。

8
我家附近有一棵被留下来的桑树。父亲一方面为了有所慰藉,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孩子生活教育,便向附近居民要了些蚕宝宝,给我们饲养。虽然母亲和大阿姨经常说这事太麻烦,其实乐在其中。她们重新体验往昔曾有过的辛苦,却高高兴兴地切细桑叶喂蚕宝宝。当躲在桑叶里的蚕宝宝日渐长大,摇晃着圆嘟嘟的头猛吃桑叶时,我请她们把五六只蚕宝宝放进装羊羹的小箱里。大阿姨告诉我蚕宝宝就是公主变身而来的。所以我每天睡前都会对蚕宝宝说晚安,起床后也会向它们说早安,上学时都拜托家人记得帮忙喂食桑叶。放学回家后,姊姊用手巾覆盖头,把围裙的两端夹进带子,我则抱着竹篓,一起去摘桑叶。我们努力挑选好吃的桑叶,摘到手指头部变成黑色。蚕宝宝从冷冷的嘴里吐出的丝线很漂亮,自古以来等待人家喂养才能活下去的这种昆虫,根本没有自行获取食物的行动力,只能静静地等待人家扔下桑叶来给它们吃。大阿姨却自圆其说地讲出一番道理。
“因为蚕宝宝原本是公主,很有规矩,不会到处乱跑。”
虽然刚开始,我不喜欢它们身上的草腥味以及冷冷的身子,但“蚕宝宝原本是公主”的说法让我变得不在意,而且还发现它们背上的新月形斑纹很像可爱的眼睛。“公主们”历经第四次修行,身体变得透明又纯净,再也不吃桑叶,左顾右盼开始寻找圆寂之处。我们轻轻地把它们放入蚕茧架里。不久,它们找到舒适的地方,静静地摇着头,开始编织自己即将躲藏的帷幔。起初看起来好像在摇头,渐渐地就没有任何动作。归根结底它们并没使用任何工具,只凭神通的能力便编织出好像稻草捆般的蚕茧,贴在蚕茧架上。我有一种被它们抛弃的感觉,坚持要保存这些蚕茧。但母亲和大阿姨很快就把蚕茧收集起来,放入锅里煮,然后把湿漉漉的薄黄线快速缠绕在框上,如此一来蚕茧就被悲惨地解体了。当蛹形尸体出现时,哥哥把尸体放进钓饵箱,赶紧前往鱼池钓鱼。我则从公主梦里回过神来,蚕丝在织布坊变成一块有着奇妙条纹的布匹。
羊羹箱里有好几颗蚕茧,为留种而保存下来。不知是自己的期待传达到那些蚕茧深处,还是“公主”无法舍弃阳光闪耀之下的生活?总之没多久,她在乌溜溜的眼睛上方画上漂亮的眉毛,展开颤抖着的翅膀,充满新生的喜悦以如同昔日般可爱的姿态出现。她好像旋转般向右走、向左走,四处寻找思念的伴侣。对我而言,这比出现在《竹取物语》中的公主更有趣,让我忍不住去凝视。随着时间推移,蚕变成茧,蛾破茧而出,最后产卵,这个过程让我具备完整的知识。那真是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循环。我希望自己可以一直用孩子般的惊叹来观看身旁的所有事物。人们很容易习惯于很多事情,进而习以为常,不再关心或加以忽视。不过,每年春天看到嫩芽都值得我为之惊叹,因为我们所拥有的知识还没有小小蚕茧所隐藏的内容来得多。
蚕茧羽化时,桑树变少,人手也少,所以我们无法喂养太多的蚕宝宝。因此家人愚蠢地认为,羽化的蚕一定会被麻雀吃掉,便趁着从去年以来就跟“公主”结为兄弟的我不在家的时候,把她们当中的一半偷偷抛弃在屋后的旱田。我去摘桑叶时,偶然发现这种情形,大为吃惊,马上跑回家去向家人报告这件事。家人却顾左右而言他,不想做任何说明。我终于明白这一切,百般恳求家人允许我继续养蚕,不过惨遭家人拒绝。家人明白无论用多么老奸巨猾的诡辩,也无法骗过纯真的孩子,转而采取大声训斥这种常用的手段,企图让我死心。我非常懊恼、憎恨他们,狠狠瞪他们一眼后便疯狂咒骂,并冲到屋后哭泣。如果那时我有捏碎他们的力气,一定把他们系成一串给麻雀吃。从此以后,每天我都在学校假装头痛而早退,替那些摇头要求食物的蚕宝宝摘桑叶。但是虚弱的她们,由于日夜温差大,日渐变少。
一个下雨的傍晚,大阿姨发现无论家人怎么呼叫都不肯回家的我,站在屋后为那群被抛弃的蚕宝宝撑伞。我看到大阿姨,突然放声大哭,抓住她的围裙。有一颗像佛陀般的慈悲心的大阿姨,真的很想帮我忙,却拿不出办法,只能念佛经安慰我并且把我带回家。之后家人发现那里立起一个小石碑,我在石碑上写着“呜呼忠臣楠氏之墓”*。
[*注:作者模仿江户时代德川光圀为彰显十四世纪的忠臣楠木正成所建立的石碑。]

9
一方面由于境遇,另一方面也由于自己的性格,对于早熟又苦恼多的我来说,绘画是我最大的安慰。父亲送我一套绘卷,听说那是某位善于四条派绘画*的领主送给父亲的一套画稿,所以成为我的珍藏。对大阿姨来说,那是如同犬神君和“丑红”附赠的牛玩偶般最容易让我平静的特效药。绘卷里有鹭、鹤、松树、旭日东升等景象,美丽的大自然中最美丽的事物或情景,其中的梦想与憧憬让当时还很纯真的我陶醉。然而,光欣赏那些绘画,无法让我满足,虽然我知道哥哥很讨厌这些事且可能会生气,我还是费尽心思,才让父母为我买一盒廉价的颜料,那个深蓝色的、丑丑的厚纸盒里,只能放进八种颜料和一支画笔,纸盒封面有一只跳跃着的狮子商标。我总是把那盒颜料放进姊姊让给我的洗笔用具里随身携带。刚开始,我先临摹故事插图,然后从那套绘卷中选择一些画稿来临摹。不过,缺乏老师来教我绘画,我总是独自躲在房间里屡画屡败,想尽各种方法默默努力练习,包括线条技巧、用色技巧等。对我而言,这就是一种自由创作。犹太人的上帝在创造万物之际,会不会有一种像我画成功一只鸟、一朵花时所感受到的满足呢?以红色颜料和黄色颜料调成橙黄色,连这种小事也会让我欢天喜地。哥哥果然对我这种举动感到很不愉快,当我把自己满意的作品摆在桌上观赏时,他就在我身旁故意严厉批判我的作品。但这种言行丝毫无法粉碎我那充满喜悦与力量的创作勇气。当我在挑选故事插图里花魁和公主所穿的衣服的颜色时,也会在她们的下巴处添加一条线,或改变她们的眉形。这样自由自在地按照自己的兴趣改变原画,好像太古之神般把自己的创造物当成恋人而珍藏在抽屉里。但我觉得很可惜的就是——世界上并不存在如我在纸上创作的那些完美的东西。
[*注:日本画派的一支,因始祖松村吴春曾居住在京都四条而得名。]
唱歌也是我的爱好。因为哥哥不许我唱歌,所以只能趁他不在家时满足一下,尤其在晴朗的夜里看着美丽的月亮轻轻地唱歌时,出乎意料地,眼泪竟夺眶而出,月光也在背后闪闪发亮。有时我会请来姊姊歌声很美的朋友教我唱歌。在班上,我是最会唱歌的学生,但姊姊的朋友的歌声实在太美妙,以至于我只敢怯生生地跟着她轻声哼唱。我们站在以前我跟阿蕙一起玩的窗边唱歌。很多个晚上,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小虫啁啁,一群夜鹭高声鸣叫着飞过…

10
如今我最讨厌的课就是德育课。因为升上中学后,老师所用的教材已经不是挂图而是课本了。德育课的课本封面不好看,插图画得很拙劣,纸张和印刷品质也很差。我很不想看那种烂书。课本内容都是一些以劝善为主题的枯燥无味的故事,包括孝子从老员外手中获得意外财富的故事啦,正直的人成为富豪的故事啦,加上老师的解说总是以最低级的功利主义出发,所以德育课绝对无法将我潜移默化,变成善良的人,反倒引起反效果。虽然我只是一个孤陋寡闻、经验不多的十一二岁孩子,却怎么也无法认同德育课的内容。“德育课充满欺瞒”,这就是我的感想。虽然不礼貌的态度会被老师评为品行劣等,但我在上德育课时还是故意做出托腮、打哈欠、哼歌等不礼貌的举止,以表露对德育课难以控制的反感。
我在课堂上已经多次听到“孝顺”这个词。但是大家所谓的孝顺,就是基于将出生、现实生活视为无上幸福,并对此抱持感恩之心。然而对于我这个早就感受到生之苦的孩子来说,这种想法有什么权威呢?我很想解开这个疑问。有一天,我向老师问起那个如同肿瘤般存在的,大家都不敢去触及而宁愿全然相信的所谓孝顺。
“老师,请问我们为什么非得孝顺父母不可呢?”
老师吃惊地答道:
“因为有父母的庇荫,孩子肚子饿的时候才有饭吃,生病的时候才有药吃。”
我说:
“但我并不那么想活在世上啊!”
老师不愉快地说:
“因为父母的爱比山高、比海深。”
“但是在我还不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我就得很孝顺父母。”
老师突然生气地问大家:
“明白孝顺意义的人举手!”
那些愚蠢的同学都兴高采烈地一齐举起手来。对于老师采取这种无理又卑鄙的方法,我感到愤怒不已。但是被同学围绕而盯着看时,孤单的我感到非常丢脸而面红耳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沉默以对。从此,每次我提问的时候,老师都用这种方法让我闭嘴。我也因为讨厌遭受这种屈辱,有德育课的那一天,通常都不去上课。

 楼主| 发表于 2017-9-21 21:2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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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某天晚上,有人约我去少林寺玩。有一个名叫阿贞、比我小一岁也比我低一年级的孩子住在那里,我早就认识他,只是一直没机会跟他成为朋友。因为我是第一次到他家玩,带着不安和好奇心穿过没有门板的山门。我们就站在井边的桂花树下,轮流大声呼喊他的名字。阿贞打开门,邀请我们进到起居室。他的家人为欢迎我们这些稀客,把罕见的吊油灯挂在室内,这是一种把灯火放入四方形玻璃箱的怀旧款油灯。我们坐在油灯往上下左右照射的灯光下,玩推将棋和道中双陆*的游戏。我记得道中双陆的起点是“日本桥”,这一站还画有卖鲣鱼的小贩。我在经过“御油(ごゆ)”时误读为“おあぶら”*而被大家嘲笑。这是我第一次在晚上跑出去玩,阿贞的家人很喜欢孩子,又很开朗,也跟我们一起玩,所以我感到非常开心。虽然我是第一次见到阿贞的家人,没想到自己会跟他们玩得那么开心。天生身体孱弱的我,是兄弟姊妹当中被照顾得无微不至,也是最任性的一个,但仍得经常受行起坐卧的一切规矩所约束,另外也因为没有可玩耍的地方,所以从来就不曾像其他孩子一样,尽情玩乐。因此对我来说,这个好像为孩子开放、没有门板的山门内的空间,是一个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的自由天地。从此以后,我一有机会就跑到那里玩。由于种种的遭遇让我感受不到孩童般的幸福感。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暂时放开心情,和一般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开朗地玩乐。其实我经常感到很消极、忧郁,只有在那里,才能和其他孩子一样学习在阳光下享受大自然。虽然我天生的个性,遭到哥哥很多严厉的负面批评,但我却在那里培养并形成我日后的人格,所以少林寺对我而言是个别具意义的地方。
[*注:道中双陆,把日本各地画在螺旋状的地图上,依照丢出的骰子点数前进的游戏。]
[**注:御油是东海道的站名,但油字通常读作あぶら,以至于作者闹了笑话。]
这座寺院的信众,主要是具有旗本身份的武士,江户时代出版的手绘地图也还看得到该寺院。不过,明治维新以后,大部分的武士都离开江户,迁移到日本各处,纵使留在江户的少数武士也没落,于是这座寺院跟着陷入穷困,逐年荒废。不过,大阿姨背我去少林寺的时候,它大致上还保有原貌,寺院门口旁的屏风里,还可以看到孔雀骄傲地垂着美丽的尾翼,一旁更有许多盛开的牡丹花和几只飞舞的蝴蝶,好像还沉醉在昔日的繁华梦中。寺院的左方有高大的扇骨木围篱,越过围篱就是库里。沿着库里往前左转,就是中庭。中庭里有花坛和草莓园,还有几棵老树,所以到处都有树荫。从中庭右转,可以看见一座面向西的主殿,一旁则是庭园,庭园角落有一棵很大的罗汉松,犹如岩石般的树根延展到庭园中央,枝丫纵横交错,成为可供几百名行脚僧休息的绿色天幕,现在则是可以让我们躲雨或避开夏日艳阳的阴凉处。那里下方的悬崖边有萝卜园和菜花田,杂草丛生处则有一座老井,井底经常飞出许多蚊子。从罗汉松背面往北走就是山百竹堤防。其间有一条小路,往前不远处可以看到栽种很多栗树的墓园。我曾经看到在被栗子花、叶子和刺果覆盖,而且都染成树液色的墓碑上有蛭在爬行。
阿贞为人诙谐而纯朴,从来不会抱怨,每次一起玩的时候,都顺着我的意思玩我爱玩的游戏。对于很少在户外玩耍的我来说,他是教我很多户外游戏知识的老师,所以两人总是和乐融融地一起玩耍。

12
一到春天,我们就一起跑到隔一个山坡的广阔草地放风筝。阿贞的风筝是以毛笔画着达摩大师图,我的风筝则是用骨架做成,上方画着金太郎图。当风筝开始上扬时,还能轻易控制,可是随着它越飞越高,其力量就越来越大,最后我还得仰头望着空中,努力控制风筝。可是风筝一边发出很大的声响,一边轻轻摆动它的尾巴,好像在天空游泳一般。风筝的拉力很大,有时我差点就被它拽倒,有时它也会生气地旋转,彼时我会很害怕地拼命说:
“对不起,对不起。”
同时尽量把风筝的拉线放松,让它感到开心。不过,最可怕的就是高空建筑工人的儿子所放的那种格子图的八个风筝。那种风筝装有紫藤骨,所以会发出很大的声响,长长的尾巴虎虎生威地跳跃着,紧绷的风筝拉线上有闪闪发亮的小刀锋。住在山坡下的一个调皮孩子则是放两个一组的风筝,上面画有般若图。他每次来放风筝,都是为了攻击别人的风筝。他把风筝改造成无尾的样式,以利于攻击别人。他的风筝一旦高飞,还会发出刺耳的哔哔哔声,然后他就以自己的风筝故意去撞别人的风筝。由于他的风筝经过改造,般若图看起来更加丑陋,也更可以疯狂地去攻击旁边的风筝,加上最近发明一种锚型刀锋,很容易就能切断别人的拉线,所以大家都趁他不在时,才跑去放风筝。我们通常都是一手拿着很重的缠线板,一手拿着好像马辔般的拉线去放风筝。我常觉得风筝好像赛马般亢奋,一升空自己就想赶快冲出去。春天的天空风不停地吹,高高飞扬的风筝当中,我自认自己的金太郎风筝最引人注目。有一次,我心无二致地专心放风筝,猛然才发现大家都回家了,逐渐昏暗的草地上,只剩我们两个而已。我忽然感到有些心慌,匆匆收线要把风筝收回来,但剎那间风筝又被风吹上天空,无论怎么急也收不回来。不久,太阳西下,越来越暗的天空里只有金太郎和达摩大师的眼睛闪闪发亮。虽然彼此都了解对方的心情,却都不服输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心中暗想,如果到晚上,我还是没办法卷好拉线,把风筝收回来的话,到底该怎么办呢?我很后悔自己不应该把线放那么长。不过到最后把风筝拉回来,一切的不安也就跟着消失了。我们相视大笑。我坦白说“其实我很焦急。”
同时,我们还一起发誓:
“这件事不要让别人知道,就当作彼此的秘密吧!”
然后便一起回家了。

13
夏天的时候,我们会去捕蝉。我们不用年糕,因为年糕会把蝉的翅膀弄脏,而是以装有三盆白砂糖的袋子挂在竹竿顶端来捕蝉。我们在墓园边逛边捕,那里有很多树木,绕墓园一圈,就可以轻易捕到很多只蝉。因为秋蝉很聒噪又长得不好看,所以我不喜欢。蛁蟟长得胖嘟嘟,鸣叫声也很滑稽。有一种叫法师蝉的鸣叫声很有趣,动作也很快,所以我们都把它视为眼中钉,非得拼命追捕不可。但是,无论我们如何卖力,也捕不到日本夜蝉。当我看到雌蝉在袋子里,不鸣不叫只是扭动身体的模样,就会觉得它们实在太可怜了。
另外,我们还会像小鸟般到处去寻找季节性的果树。李树上的青白色花谢了,豆子般大的果实渐渐成长。我们每天都很着急,希望它们赶快长大,等果子终于长得跟麻雀蛋或鸽子蛋一样大,里皮也变成水灵灵的黄色后,渐渐就转成像脸蛋般红通通的,最后重到能把树枝压弯碰地。虽然家人警告我不可以吃太多李子,否则会肚子痛,但是家人既然允许我吃李子,我就毫无节制地吃到饱,可李子实在结太多了,怎么吃也吃不完。当李子变成有点紫的时候,就会一颗颗从树上掉下来。最后乌鸦飞来,扬着令人厌恶的尾巴,将落果全部吃光光。
我们很期待的就是栗子成熟的季节。届时一个人拿竹竿,一个人抱竹篓,走在墓园里以锐利的眼光寻找好吃的栗子。一旦找到成熟的栗子,真是快乐无比。我们先用竹竿轻敲栗子,假如栗子壳能轻松摇动,就可以确信这颗栗子很可口。于是我们会用力敲打,让树枝上的栗子直直落,并快手快脚捡起来,每捡三颗就要试吃一颗。其他还有草莓、柿子等。
虽然山樱桃和枣子都不怎么好吃,我们却贪吃到树上连一颗都不留。木瓜海棠开出和树木不搭调的可爱花朵,并长出和可爱花朵不搭调的粗糙果实。果实发出“咚”的一声就落下,虽香气扑鼻,味道却苦苦的,外壳坚如石头,怎么也咬不动。
宽广的庭院里,到处都有花坛和树木,所以每个季节都会开花,包括百合、向日葵、金盏花、千日红、雁来红,还有好像鱼卵的棕榈花等。
初夏,庭院里的自然景色最让我心旷神怡。春天日暮时分彩霞满天,南风、北风交互吹来。寒暖晴雨不定的晚春结束后,天地万物朝气蓬勃,清澈的初夏到来。天空如水清,阳光普照,凉风习习,紫丁香微微摇曳。或许是心理作用吧,连那棵阴郁的罗汉松也和平日不一样,看起来很开朗。蚂蚁四处建塔,白蚁则从洞穴里爬出来,到处乱飞。一到傍晚,可爱的小蜘蛛在树荫或屋檐下开始跳舞。我们用灯芯捕幼虫;把地蜂穴埋起来,聆听它尖锐的鸣叫声;寻找蝉壳;轻轻地戳着毛毛虫走。总之,所有一切都充满朝气,让人愉悦、开朗,没有任何令人憎恶的东西。在那时候,我最喜欢站在微暗的罗汉松树荫下,眺望远山渐渐暗沉;光这样就能看到入迷。此外还可以看见绿田、森林,听见风吹水车的声音和青蛙的鸣叫。从对面高岗的森林中,传来寺院的钟声。我们两个一边目送在夕阳余晖下优雅飞去的一群夜鹭,一边唱着“晚霞满天,太阳将下山*……”的童谣。有时候,也会看见白鹭鸶伸出长腿飞去。
[*注:这是一首日本童谣,原名为《夕焼け小焼け》。]

14
地上的花朵被温暖的梦所拥抱,暖洋洋的阳光露出温柔的微笑,花坛里的牡丹宛如梦国中的女王般盛开,有白牡丹、红牡丹、紫牡丹。还有蝴蝶穿着宛如梦境般五彩缤纷的羽衣,在花间飞来飞去;瓢虫则全身沾满花粉,专心地吸食花蜜。在这个季节里,平日总是门窗紧闭、无声无息的独栋屋舍的窗门会全部拉开,当中可见一位老僧倚着椅子扶手独坐。独栋屋舍前有一棵老僧珍爱的老牡丹树,散发芳香的粉红单瓣花开得非常灿烂。那里和正房之间的狭小中庭内有一座小拱桥,向阳的地上有一棵长得非常茂盛的秋海棠,左边有梧桐树,右边有白云木,形成凉爽的树荫。七十七岁高龄的老僧一整天都躲在那里,除了早晚低声诵经外,平时都是默不吭声。只有从屋子隙缝飘出来的微微熏香,才能让人察觉原来屋内有一个不动如石的人。有时老僧想喝茶,就会摇一摇宛如夜蝉般声音的铃铛,要求送茶。假如没人听到铃铛声,老僧就会像行脚僧般,自己拿着茶杯,轻轻走过拱桥去冲茶。我曾经看到他为做法事,戴头巾、拿念珠、拄手杖,步履蹒跚地走着。看他这样子,任谁都无法想象这位寒碜老僧,竟是可以穿绯色僧衣的高僧。他宛如以一座桥隔离人世间,除了夏日牡丹花开外,凡事不闻不问的寂寞修行者。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不知不觉中对这位老僧起了尊敬和皈依之情。当时我和寺院的人已经很熟,不管阿贞在不在,几乎每天都会跑到少林寺去玩,模仿老人把手环在腰上,在庭院里或冷清的墓园里到处走,不经意想起自己或别人的身边事而噙着泪水……我已经养成一种好像被重重的锁链拴着的囚犯,自惭形秽地边凝视自己的脚下边思索而行的习惯。

15
有一天阿贞不在,我独自到寺院玩的时候,忽然传来如夜蝉般的铃铛声。那时没人在起居间,我决定进去独栋屋。走过桥,来到微暗的屋子。我看到轮袈裟和念珠挂在衣架上,隐约闻到熏香。在走进屋内之前,突然感到畏缩而踌躇。听力不好的老僧,好像没听到我的脚步声,又摇响铃铛。这时我才拉开门,双手平放、跪坐在榻榻米上。老僧毫不经意地把大茶托递过来,一看到是我,吃惊说道:
“哎呀!是你呀。”
我紧张地鞠躬,接过茶托,有一种害羞、喜悦和完成心愿等交织的复杂心情,走到起居间冲茶。返回时,陈旧小桥摇晃,杯子里的水差点洒落。我恭恭敬敬地把茶托端给老僧时,他再度说道:
“哎呀!是你呀。”
我悄悄地拉上门,才放心地走过桥。从此以后,我偶尔会代替那家人送茶过去。我一直很想找机会跟老僧说话,但每次坐在他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接过茶杯,默默地端上茶杯,就出来了。每次他也都像猫头鹰般只说那句“哎呀!是你呀”之后,便一句话也不再说了。我曾端着黑色漆器茶托过桥时,飞来一只偷吃南天果实的短脚鸽,以致把杯内的茶洒落。月夜里,我曾看到白花一朵一朵落在桥上。尽管我多次过桥,那位如枯木般的隐士却不曾给我任何跟他对话的机会。有一天,我听到铃铛声,一如往常端茶过去后准备返回时。他竟叫住我说:
“我想画一张图给你,去买纸吧!”
我好像被狐狸附身般跑去买纸回来,摆在老僧面前。老僧从坐到有如生根的扶手座站起,带我到隔壁的向阳房间。淡茶色的房间里,墙上挂着一个写有“椿寿”*二字的小匾额。跟平日不一样,我坐在他身旁,紧张到浑身是汗。我深信老僧是一个有如石佛般坐在屋内摇响铃铛的人。我凝视他的一举一动,心想不知他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来。老僧用一个大砚台磨墨,毛笔蘸墨顺畅地画出丝瓜图。他画一片叶、一条蔓、一颗丝瓜,并题识“我视人间如丝瓜,切勿如丝瓜晃荡过一生”**,最后以小茶壶为押记,左顾右盼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地说:
“那么就送你,拿着这张画出去吧!”
[*注:《庄子》云: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里的椿寿即长寿之意。]
[**注:原文为“世の中は何の糸瓜と思えどもぶらりとしては暮されもせず”,是《一休问答歌》中的一首。]
说完便把砚台放在架子上,洗笔,快速回到他的金刚座,然后又如平日般像一尊石佛静坐着。我好像从树上掉下来的猴子般,泄气地拿着丝瓜图回家。
老僧在三年后往生了。当时我已经上中学,阿贞则去当学徒,不知不觉间我便不再去寺院玩了。有一天晚上,突然有人跑到我家,告诉我们老僧往生了。我和父亲一起到寺院去吊唁。听说老僧并没有生病,被在各寺院当住持的弟子轮流照顾,寿终正寝。我们走过很久没走的桥来到独栋屋,那里香烟缭绕,很多僧侣挤在一起谈话,犹如我曾在名为“大般若会”的庙会所看到的景象。在间里,老僧身穿金线织花袈裟,拿着拂尘,一如往昔如石佛般寂然趺*坐。
[*注:佛教徒盘腿坐的姿势。]
我走到他面前,像昔日般鞠躬拈香。那个绰号为僧正遍昭、额头饱满的僧侣,一边吃蒿麦馒头,一边说道:
“清净寂灭,清净寂灭。”
这情形让我更加感到自己好像一只从树上掉下来的猴子。

16
几年前,刚好有人可以陪伴,大阿姨一方面想回去扫墓,另一方面也想念昔日的故乡,所以就回故乡去了。原本她打算回故乡几天,很快便返回我家,但是一回到故乡,她就病得差点死掉。还好没死,很幸运地又痊愈了。可她已经很老迈,身体很虚弱,无法再回我家。无可奈何之下,她也不想要回我家,遂接受远房亲戚的拜托,帮忙看房子。
父亲的思想传统,依照谚语“当真疼爱孩子的话,就该让他出外磨炼”*的说法,同时也是为治愈我的忧郁症,春假期间就让当时十六岁的我独自前往京都、大阪一带旅行。我到处游览,直到忧郁症好像快痊愈,才被父亲叫回家。我要离开京阪的某一天,决定去探望大阿姨,顺便向她告别。大阿姨住在一个沿河角落、叫作“御船手”的地方,那是江户时代属于藩镇“御船手组”**的所在地,由于小房子密集,很难找到大阿姨的住处,一直到傍晚才走进位于杂货店对面一间很破旧的房子。房子有着寺院般大的门,看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住在里面。而且偌大的地方,连一草一木都没有,简直是个荒废的屋舍。我站在敞开的前门呼唤两三声,都没有人答应。对我来说,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太阳又已西落,我不安地环视一下,发现左边一个栅门有一块约两平方米大、不适合叫作庭园的空地。我悄悄地打开栅门,看到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婆,昏暗中也没点灯,坐在廊下弯着腰在缝东西。因为是偷偷进入别人家,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后退一步,可这已是询问大阿姨住处的最后机会,遂站在栅门边弯腰,说:
“不好意思。”
[*注:原文为“可愛い子には旅をさせよ”,直译为受到疼爱的孩子应该去旅行。]
[**注:御船手组为运营、管理藩镇所用船只的机关。]
老婆婆没有回应,继续缝东西。
“不好意思。”
不知她是不是耳聋。我提的行李重到差点掉下去,最后实在受不了,又开口道:
“请问……”
一边迅速走进去。她终于发现有人进来,轻轻地抬起头。虽然脸庞在昏暗中看不清楚,而且又老又瘦,但我一眼就认出她是大阿姨。我大吃一惊,凝视她好一会儿。大阿姨急忙把针线收拾起来,有礼貌地问:
“请问您是哪位?最近我眼睛看不清楚。”
“……”
“因为耳朵也聋了,实在很失礼。”
由于我没应答,她探着身子再问道:
“请问您是哪位?”
我很想哭,努力压抑不哭地说道:
“是我。”
但她却说:
“我不知道您是哪位。”
大阿姨仔细端详我后,确信我不是坏人,起身从房间里的火盆旁拿出一张简陋的坐垫放在佛坛前,说道:
“请进。”
她弯下腰邀我进去。此刻我的心情才恢复平静,微笑着向她说道:
“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
她大为吃惊,叫道:
“什么?”
说罢立刻跑出来,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然后流着眼泪说道:
“真的是阿□吗?哎呀!哎呀!真的是阿□吗?”
她好像在抚摸宾头卢尊者般,开始抚摸身材比她还要高大的我,好像怕我一下子就会消失般地盯着我说:
“哎呀!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我都不知道。她让我坐在火盆边,大略问候一下,就表示想再多摸摸我长成什么样子了。
“真的很谢谢你来看我,我本来觉悟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跟你见面了。”
说着说着,就好像在膜拜般擦拭眼泪。

17
大阿姨点上老旧的座灯,对我说道:
“请等一下,我出去外头一下。”
她抱怨自己的脚行动不便,好像膝行般从廊下走出去。我独自坐着,心想这次应该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也想到一些事情。包括大阿姨出人意料地衰老,不知不觉间我已经长大,还有小时候跟大阿姨一起度过的日子等。不久,传来脚步声,大阿姨带了几个我不曾见过的人回来。听说她们都是大阿姨还活着的老朋友,也都住在附近不远的地方,经常见面闲聊。大阿姨跑出去找她们,高兴到对她们下令说:
“阿□从东京来了,大家都来看他吧!”
于是便邀请她们过来。这些跟我非亲非故、对我没有任何挂记,但是心情很好的人,只因为经常听大阿姨得意扬扬提起“阿□、阿□”,听到耳朵都快长茧了,所以多少抱着好奇心,想来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孩子。结果发现她们想象中的那个“阿□”跟其他孩子也没什么不一样,就匆匆回家带很多廉价点心要给我。那些点心是放进很多砂糖做成的酥脆饼干,用火一烤,就很奇妙地扭曲而无法控制。后来大阿姨知道我还没吃晚餐,她的朋友建议帮她去买现成的饭菜,但她认为替我煮饭是她的一大幸福,所以不接受朋友的建议,提着小田原提灯*出去买菜。大阿姨出去买菜后,她的朋友告诉我一些大阿姨的事情。据她们说,这个屋子的女主人很久以就跑去帮忙已出嫁的女儿,所以不在家,大阿姨才会独自在这里帮忙看房子。大阿姨住在这里觉得不好意思,虽然眼睛看不清楚,每天都替女主人做些家事。不久,大阿姨匆匆回来,在厨房点上小灯,一边煮饭一边询问我东京方面的消息。她的朋友都适时地回家了。大阿姨很不好意思地说:
“很抱歉,这种地方没什么好吃的东西,真是不好意思。”
[*注:一种细长的折页式提灯。]
她把一个大盘子放在我的食桌旁,从小炉子上的浅锅里把煮熟又热乎乎的鲽鱼用筷子一尾一尾夹出来放在盘子上。虽然我告诉她:
“我吃不了那么多。”
她却答道:
“不要客气,多吃些吧!”
仍然继续把鲽鱼放在盘上,最后整个盘子都被鲽鱼覆盖了。因为兴奋的大阿姨高兴到不知该如何欢迎我,跑去鱼店把所有的鲽鱼统统买回来了。我为了表示对她的感谢,把大约二十尾的鲽鱼全部吃下去,结果实在太撑了。
我怕自己离去后不知会不会对大阿姨造成什么困扰,但她却精力充沛地收拾一切,然后跟我面对面坐着。好像打算把我的身影收进她小小的眼睛里带到极乐净土般,盯着我说东扯西。我一直想帮眼睛看不清楚的她做家事,她却说:
“光受人照顾,什么事都不做,我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所以坚持不让我动手。我想起大阿姨住在我家的日子,顺手从寒酸针包上拔出一根针,替大阿姨把线穿好,让她明天比较方便缝缝补补。我实在累了,也担心让大阿姨太累,不久就躲进被窝里。可是大阿姨说她要感谢阿弥陀佛,于是就虔敬地坐在佛坛前,手拿一串我曾经看过的水晶念珠,开始念经。在微微晃动的灯光照射下,看起来重病虚弱的大阿姨,好像也跟着微微摇晃。那个为我扮演四王天与清正交战的大阿姨、从枕头的抽屉里拿出肉桂棒给我的大阿姨,她的身体如今已经单薄到好像影子一般。大阿姨终于念完经,关上佛坛的门,躲进我旁边的被窝里,说道:
“之前生重病的时候,我已经觉悟自己快要死了。看来寿命还未尽,我还活在人世间,不过到了这种年纪,心中已经没有任何挂念,每天入睡时都祈求阿弥陀佛领我到他身旁,但是……”
她看到我在盖被子,担心地问我:
“会不会冷?千万不要感冒了。”
“……”
“早晨一醒来,就发现,哎呀哎呀,我还在活着呢……”
大阿姨的话好像永远说不完,我在适时打断她的话后便入睡了。其实,两人都担心会吵醒对方而假装睡觉,根本都没睡好。翌日清晨,我从大阿姨的住所出发。大阿姨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目送我很久很久。
不久,大阿姨就过世了。我相信大阿姨的梦已成真,坐在阿弥陀佛前,就像那晚我所看到般,虔敬地感谢阿弥陀佛。

18
十七岁的夏天,我在当时一个好友家的别墅独自度过。那是位于美丽而寂静的半岛小山上花的独居老婆婆。老婆婆跟已故的大阿姨是同乡人,她的年纪和所用的方言很容易让我想起大阿姨。因为我听得懂她的方言,她故乡的往日情景也曾听大阿姨讲过,所以我们很快就成为无所不谈的伙伴。
老婆婆年轻时,拒绝了如父亲般的兄长为她安排嫁给赌场老大的亲事,哥哥就丢给她大约百公斤的木棉,叫她自谋生计。她用那些木棉做成丝线,拿到批发店换成木棉,又用木棉做成丝线,再拿去批发店。最后她把赚来的钱拿去买米,又把剩下的一点儿钱拿去买衣服。哥哥发现她买衣服,勃然大怒骂她为什么没跟如父亲般的兄长讲一声,就径自去买衣服。这件事促使她想出外当织布工,于是借口要去善光寺拜拜,就离家出走了。那是她十七岁时候的事情。她在前往善光寺的途中,有一个好似人口贩子的男子一直尾随,让她感到有些害怕。她在日落前想投宿在信州妻子*,没想到那男子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已经在那家旅馆等她。当她决定不住那家旅馆时,旅馆老板还极力阻止。她觉得很奇怪,就问老板,自己才刚到而已,既没付钱,太阳也还没下山,为什么极力阻止她出去呢?老板说是刚才有一个客人拜托他阻止她出去,还说得把她留到那个客人要离开为止,所以才会坚持不让她走。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对一个巧遇的同乡人说明事情的经过,拜托同乡人说服老板。老板马上就说要让她走,可是等到同乡人离去,老板又露出凶恶的面孔,不让她走。于是,她又对一个碰巧路过的老人说明事情的经过,老人欣然帮她把问题解决。然后对她说假如到他家的话,他可以让她跟前往善光寺的飞脚**一起出发。她毫不怀疑地跟着老人到他家去,但老人一直叫她帮忙农耕,一个月过去后,仍然没有要让她前往善光寺的样子。她终于独自离开老人的家跑去当用人,后来找到一个愿意一起去善光寺的人。她前往善光寺的途中,因为不可思议的缘分,在一家旅馆受到为她抬轿子的轿夫、旅馆老板以及宿驿官员等人的帮助,就跟一个捕吏结婚了。不过她很讨厌那个男人,好几次想分手,没想到竟然在一起生活好几年。后来她终于有机会一偿夙愿,前往善光寺拜拜。然而在善光寺,夫妻俩患了严重的麻疹,卧病不起。总算痊愈后,由于有点经验,夫妻俩就去当伞匠,赚钱偿还债务。有一次某寺院举办仪式,夫妻俩为寺院制作红色大伞有了一些名气,从此以后就专门到各处的寺院制作红色大伞。这样遍历各处,夫妻想回故乡时走到□□处,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机会返乡,只好到处辗转,而在此处不远的地方开了一间伞店。伞店生意兴隆,越开越大,还雇用几名学徒,后来因为丈夫患了眼疾,只好关门,开始贩卖自己种植的花草。九年前,丈夫以六十九岁高龄过世,她就越来越落魄,直至今日。
[*注:信州妻子为位于长野县南木曾町妻笼中山道上的一个驿站。]
[**注:飞脚是以替人传递书信、金钱、货物等为业之人,类似现在的快递。]
老婆婆每逢奇数日,清晨就背着篓子外出卖花。据她所说,由于大家的照顾,常常有人送她点心或菜,所以每天的花费只是用五钱买米吃,而且神明预言她一年半后将会过世,所以她已经拜托寺庙在她死后为她念经祈求冥福,而丧葬法事等费用,也将由变卖她目前所住的破旧房子所得的钱支付,所以她对生活已经没有任何挂心。老婆婆拿出一本包在紫布巾里的破旧笔记本给我看,说道:
“我把所有事情都写在这本笔记本上。”
我打开笔记本一看,那是约从明治二十二年*开始,不同人的笔迹拉拉杂杂写上她的梦想等杂七杂八的事。封面还写着“御梦想灸点之记”**几个字,不过书写内容连一件神佛的相关指示都没有。不识字的她毫不怀疑地深信为她书写内容的人,都一字不漏地写下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其实,偶尔还可看见连卖药的广告都混杂其中,不知情的她也同样小心保存。我正在看笔记本时,她站在我身旁,尽管看不懂,却探过头来说:
“我连弘法大师都见过。”
“我连观世音菩萨都见过。”
[*注:明治二十二年为公元1889年。]
[**注:意为记载神佛在梦中所指示之事。]
几天后,我才明白她之所以对我如此亲近的理由,是因为我会认真聆听她所说的一些至今仍被视为迷信的谈话内容。老婆婆说当她第一眼看到我时,就暗自认为:
“哎呀!这是一个跟佛陀很有缘的人,这个人应该去当和尚才对。”
我问她:
“那么,你还有什么感应吗?”“没有。”
不过,她是一个难以藏住话的人,后来还是坦白说:
“你不可能有一个好姻缘。”
据说我是一个跟佛陀有很深因缘的人,因有业障,以致无法当和尚,以后仍会持续被业障所干扰。我叹了一口气,说道:
“那么,纵使跟佛陀有很深的因缘也没用啦!”
她却一脸严肃地强调:
“不是这样的。从今以后你应该虔诚地信奉佛陀,佛陀法力无边。”
她还劝道:
“你不像我们这种人,你是一个识字的人,应该好好读佛经。”
然后拉起我的手,观看手相后,说道:
“小业障都已消失了。你有很好的慧根,很有佛缘,只是你还没放弃无谓的我执,你真是执迷不悟啊!”
说完便放开我的手。

19
有一天下午,我以后山的大松树为目标去爬山,途中迷路,走到没有路的山谷里。我以双手胡乱拨开长得比我还高的草丛而行,不时被纵横交错的枝丫打到脸颊,被好像指挥扇的蔓草刺到脚,好不容易才从狭隘的山谷里脱逃,走到一座山峰上。那座山峰看起来很像一头牛朝着海口的深谷中走进去的样子。我在那头牛的背上朝肩膀弯弯曲曲地爬上去,看起来像鲨鱼皮般的褐色花岗岩上,有一棵被晒得干巴巴的小松树勉强贴在地上,小鸟的粪便四散。一路走来,我感觉好像都快往下滑落到谷底,只好用力挺住,紧紧抱住粗糙的岩石,勉强爬到位于牛肩膀的岩石上。天上阳光闪耀,太阳熊熊燃烧,火光四射。从牛肩膀到牛脖子有一条坡度不大的漫漫长道,走了大约一百米,坡道两侧的悬崖越来越险峻,山谷越来越深,我终于走到好像牛鼻子般狭窄平地的绝壁。原来这里是沿着总计约有十二千米的海岸,从五六百米高的山脉往大海延伸出去而形成无数溪谷的三条支脉之一。现在那条支脉已经被水浸蚀,形成好像倒立楔子般的风景。那里的后方有山峰,隔着山谷对面有一大片比山峰还高的岩壁好像屏风般围绕,仰望晴空,就形成一座奇怪的殿堂。我头上不时有鸣叫声越来越高的隼盘旋,一会儿突然疾速飞来,擦过我眼前,又往高处飞翔。往下看时,我发现右边山谷有一条路在黑森林中蜿蜒,越过山脉可直达村落。透过那条路的狭小空间,我看到很多峰峰相连的山染上红色、淡红色、紫色或淡紫色,并且跟云朵无边无垠地重叠在一起。我一方面感到有些恐怖,另一方面也感到喜悦和赞美,于是放声高歌。没想到竟传来回音!那声音好像有人躲在山里要追赶我,清晰地反复唱着我所唱的歌。我被那个隐形歌手所激励,尽情地引吭欢唱,那个人也跟我一样大声回应。然后,我又恢复跟平常一样的歌声。我就在这个显而易懂的原理中,享受着单纯的愉悦,度过快乐的半天,在夏日夕阳即将西落时,才回到那个有交趾木围墙的房屋去。

20
我想洗脚,也认为该是洗澡的时间,就绕到屋后的庭园走进浴室,泡在水温适当的热水中,在澡盆里把疲倦的双脚舒适地伸展开来。当热水浸泡到胸部,感觉好像有一条丝线轻轻勒紧胸部。我用双手控制一直要浮起来的身体,把头放在澡盆边缘仰望,一边让泡得暖烘烘的皮肤散热,一边反复回想今天所发生的愉快事情。我为那座山峰取名为“回音之峰”。由于不小心迷路才发现那里,所以只有我才知道那个地方,因为必须走过很危险的悬崖方能抵达……这些事实让我更开心。没多久,我无意间看一下澡盆里的热水,虽然得仔细凝视才能看到,但我发现热水表面上漂浮着细微的白色油脂。难道有人泡过热水了吗?一这么想之后,眼前所见都变成确实如此的证据。嗯,应该是有人泡过了,这念头突然令我非常不安。对我而言,不认识的人就是讨厌的人。如此一来,整个人都觉得很泄气。老婆婆发现我在泡澡,跑过来要为我刷背。她一边辩解忘记换洗澡水,一边告诉我东京家里的一位年轻太太来了。我知道朋友家根本没什么年轻的太太,只听说朋友有一个姊姊到京都去,今年夏天要回东京。可能是朋友的姊姊来了吧!假如是这样的话,我也没办法,只好接受事实,顿时感到很困惑。老婆婆故意低声说: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说完就走出去了。然后,我好像见不得人般,偷偷回到自己的房间,靠着柱子,觉得非常困扰。对我来说,向一个初次见面的人问候,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在陌生人的面前正襟危坐,就好像被人用一条看不到的绳子紧紧束缚般难受,眉间变得僵硬,肩膀像烧起来似的感到炙热。那个女子好像正坐在对面房间里。如果她是朋友告诉我的那个姊姊的话,倒也不觉得有那么不愉快,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正在踌躇不定时,轻轻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最后声音在我的房间拉门前停下来了。我离开柱子,正起身准备坐在书桌前的时候,传来稳重又柔和的声音,说道:
“您好。”
随着那个声音,拉门也被拉开了。
“哎呀!真不好意思,还没帮您点灯。”
她好像自言自语般地如此说道,然后我就看到昏暗的长方形当中浮现一张白皙的面孔。
“您好,我是□□的姊姊。我要在这里待两三天。”
“哦。”
我只能如此回答,然后也像在等待被判刑般沉默。她在我面前放一盘香味浓郁的西点,说道:
“不是什么高级的东西……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这时,严肃而冰冷的雕像突然变成一个美女,带着一点儿羞涩,露出微笑。
“我应该帮您点个灯。”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又恢复成雕像,走出去后就消失在黑暗中。
我松了一口气。一边为自己的可怜模样感到丢脸,一边努力回想那个消失在黑暗中的表情,不过一切都如梦幻般难以捉摸。然而就在默默闭上眼睛之后,忽然在一处光亮的地方,轮廓渐渐清楚了。她梳了一个称为丸胡的椭圆形发髻,头发乌黑,两道清楚分明的眉毛下方,乌溜溜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的轮廓太过鲜明,以至令人有种难以接近的印象,连下唇有点突出的可爱嘴唇,也像是以海底珊瑚所雕出来的雕像般冷漠。不过当她嘴角美美地往上翘起,露出漂亮的牙齿时,由于清澈的微笑,所有的表情变得柔和,白皙的脸颊变得红润,雕像就这样变成一个美女了。
 楼主| 发表于 2017-9-21 21:3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9-22 17:52 编辑

21
之后,我不知为什么总是故意避开她,每天一早就跑到回音之峰,直到晚餐过后才回去,可是同在一个屋檐下,一天当中不免还是会碰到她。我在山峰上也没唱歌,只是好像一只季节迁徙的候鸟般,从绝壁的空隙望着郁郁苍苍的诸山发呆而已。
某天深夜,我站在花坛里,看着月亮从后山缓缓升起。几千只虫挥动小铃铛,海风越过农田,把大海的潮味和海浪的声音送过来。独栋屋子的圆形窗户流泻出灯光,圆窗前的荷花坛里,有几朵收合的白荷花,傍晚一阵骤雨的水珠,还留在荷叶上,看起来非常凉爽。我沉浸在所有思索中最深处、最难以名状的沉思中,忘我地凝视一夜复一夜、缺角越变越大的月亮……这时,猛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朋友的姊姊也站在同一个花坛里。月亮和花朵都不见了,犹如映在池塘水面上如绘画般的风景,被一只飞过来的水鸟搅乱,所有的倒影一瞬间全化作白色水沫。我慌张地想搭讪,道:
“月亮……”
不过,她可能揣测到我的心情,往另外的方向走去。我害羞到连耳朵也变红了。我是一个很容易因为一点儿很小的事、不小心说错一点儿话或一点点没面子的事,就感到很丢脸、很害羞的人。但她并不介意我的模样,慢慢在花坛绕了一周,说道:
“真是美丽的花坛啊!”
她就这样巧妙地替我掩饰窘态,我打从心底感到开心,也很感谢她。

22
翌日,我去独栋屋子还报纸时,朋友的姊姊转过身子在梳头。她那乌黑的长发轻轻地随着肩膀的起伏而垂在背上。当我拉上拉门要走的时候,她梳头的手停在耳朵边。镜子里映照出她的微笑。她对我说道
“明天我要回去了……所以希望今晚能够跟您一起用餐……”
我又跑到回音之峰,自然殿堂里除了隼盘旋外,什么也没有,连一首歌都没唱地过了大半天。回音也沉默地不敢搅乱我这个亲密伙伴的心情。
晚餐时,铺上纯白色桌布的餐桌侧面坐着老婆婆,我和朋友的姊姊面对面而坐。我有点害羞,有点高兴,有点寂寞,也有点哀伤。
“那么就开始用餐吧。”
朋友的姊姊轻轻点头,有点害羞地说道:
“我不大会做菜……希望你们会喜欢我做的料理。”
她边说边看着碟子,露出微笑。碟子上的手工白豆腐还在颤动,透过豆腐,好像也能看见碟子上的蓝色图案。她替我们磨碎柚子,然后把淡绿色的柚子、青菜泥撒在看起来即将融化的白豆腐上,倒入酱油的瞬间,突然变成深葡萄色。我把豆腐轻轻放在舌头上,有一股清爽的柚子香、酱油的浓味道以及冰冷而滑润的触感。如此在舌头上翻滚两三次,只留下微微的淀粉味就消失了。其他碟子上还有胖嘟嘟的小竹策并排,尾巴还翘起来。这些竹策鱼烤得尖鳞变成栗子色,蓝蓝的背部,油亮亮的腹部,同时还散发出烤竹荚鱼特有的温热香味。夹起坚实的鱼肉,蘸上酱汁来吃,更有一股浓厚的味道。用餐完毕,收拾好碗盘后,朋友的姊姊还帮我们准备水果。她从几颗大梨子中挑选出看起来最甜的那个,削皮时为避免把有点重的梨子弄伤,她以指尖紧紧抓住梨子的样子,好像吹奏排箫时以手指头形成一个环。她弯着长长的手指,梨子就在手指与手指间旋转;从白皙手背上垂下来的黄色梨子皮,好像云朵般漂亮。富含水分的梨子不断滴下水来,她说她不是很喜欢梨子。朋友的姊姊把梨子放在盘子上端给我。我一边把梨子切成小块放进口中,一边看着她用嘴唇把漂亮的樱桃轻轻地夹住,再滑进舌头上,好像扇贝般美丽的下巴柔软地动起来。
朋友的姊姊好像比平常还开心,老婆婆也不停地欢闹。老婆婆说她可以猜中对方有多少颗牙齿,还像孩子般把脸埋在朋友姊姊的背上,想了一会儿,对我说道:
“除了智齿外,你应该有二十八颗牙齿吧!”
我答道:
“任何人不都是有二十八颗牙齿吗?”
老婆婆不服气地反驳道:
“怎么这样说,释迦牟尼可是有四十多颗牙齿呢。”
朋友姊姊的嘴角开心地往上微张,露出洁白美丽的牙齿,然后又接着下一个话题。当我们谈到有关小鸟的事情时,老婆婆说她的故乡的山里面,栖息着很多白鹭鸶,飞雁、野鸭以及一群一群的鹤也会飞过来。每年都会飞来一对白鹤,而且百姓还必须向领主报告白鹤已经飞来了,鹳鸟都是转着脖子鸣叫,鹳鸟在神社的大杉树上用小树枝筑出好像篓子般的鸟巢等事情,说个没完没了。我问她那些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她答说都是在她小时候发生的事情。
“那么现在什么鸟都没有了吧。”
我这么一说,引来她强烈的反驳道:
“当时有很多鸟,它们每年也都会孵出幼鸟啊!”
朋友姊姊的嘴角又开心地往上微张,露出洁白美丽的牙齿。
原本朋友的姊姊翌日早上就要回去,由于一些缘故,直到晚上才出发。傍晚,我泡完澡,老婆婆好像出去买东西了。因为房间暗暗的,我想到花坛的时候,从房间的圆窗里传来朋友姊姊的声音,说道:
“我用一下你的灯。”
她端着盛有水蜜桃的托盘,走过来道别:
“我要走了,希望您有机会能来京都玩。”
我往下走到庭园,坐在花坛旁的椅子上,一直凝视着大海那边不断移动的星星。除了远处传来的海浪声、虫鸣声,还有天空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看到老婆婆雇了辆人力车来。准备出发的姊姊穿着漂亮的衣服,又走到我的房间来还灯。不久,她跟着把行李搬出的老婆婆走出来,当她走过廊下往大门而去时,对着我的方向鞠躬道:
“请多保重。”
我装作没听到。可是又听见她说道:
“再见,请多保重。”
我在黑暗中默默地点头。人力车的响声越来越小,最后传来关上大门的声音。我躲在花坛旁,擦拭不断落下来的眼泪。为什么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为什么我不会说再见?我站在花坛里直到身体变冷,比昨晚还更缺角的月亮从山边升起,才回到房间。我懒洋洋地把手肘支在书桌上,把如脸颊般微红、如下颚般鼓起而柔软的水蜜桃握在手里,轻轻地贴在嘴唇边,闻着从细腻的外皮散发出的甜香味,再度落泪。

大正二年(一九一三年)初稿
(全卷完)
发表于 2017-9-21 21:57 | 显示全部楼层
這是文學作品吧……好久沒看這種書了
发表于 2017-9-22 07:1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敢问你们工会有多少成员。。。我怎么觉得战斗力有点高。。。
发表于 2017-9-22 13:2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这不是轻小说啊,不明觉厉
发表于 2017-9-22 22:51 | 显示全部楼层
你不会懂的,心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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