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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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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W文库] [佐野徹夜]妳在月夜裡閃耀光輝[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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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28 22: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10-28 22:27 编辑

  妳在月夜裡閃耀光輝
  ——————————————
  作者:佐野徹夜
  插畫:loundraw
  譯者:韓宛庭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net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重要之人辭世後,岡田卓也只是渾渾噩噩活著,
  直到他在高中邂逅一位罹患「發光病」的少女。
  少女說,在她所剩不多的生命裡,還想完成某些心願。
  「如果可以,我想幫妳完成心願。」
  「真的嗎?」
  卓也與少女許下約定,停滯多年的時光再次流動,
  去遊樂園遊玩、在女僕店打工、於夏夜看星星……
  清單上的願望一個個消去,少女的生命也靜靜消逝。
  終於,少女在月夜散發出強烈光芒,
  她的最後一個願望是──

  獻給活在當下的每一個人,
  溫柔包覆失去的傷痛,
  最為極致動人的愛情故事──


  作者簡介
  佐野徹夜
  京都人。以《妳在月夜裡閃耀光輝》榮獲第二十三屆電擊小說大賞首獎,並以此作出道。即使沒人拜託我簽名,最近卻在勤練簽名。筆名「徹夜」是因為常常熬夜而來。希望能永保寫作的初心,持續努力創作。











  CONTENTS
  櫻花季與油氈地的溫度
  最初亦是最後的暑假
  妳和羅密歐與茱麗葉
  然後,春天即將來臨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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忤不成 + 11 工作辛苦
pksaig + 12 工作辛苦
y1374917337 + 10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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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0-28 22:23 | 显示全部楼层

  櫻花季與油氈地的溫度


  1

  坡道兩旁櫻花盛開,循著道路登上坡頂,是一家全新裝潢的醫院。由於它比附近其他建築物都還新穎漂亮,看上去少了點生活色彩,猛然一看不像醫院,倒像是辦公大樓,不過,我的心情也因此輕鬆一些。在櫃台告知來意後,人員爽快地告訴我病房號碼。
  想到自己即將與素昧平生的人碰面,我很緊張,更別說對方還是因病住院的女孩子,我當然更加忐忑。
  在醫院內等電梯時,我有點靜不下心。
  忘記誰曾說過,她長得非常漂亮。
  聽說她叫渡良瀨真水。

  還記得高一第一次開班會時,班導芳江老師扯開嗓門道:
  「渡良瀨真水同學在國中時生了重病,不得不長期住院療養。我們祝她早日康復,快點回來學校和同學們共度愉快的校園生活。」
  教室裡有個空座位。我們學校是國中部直升高中部的私立完全中學,因此班上同學大多從國中就認識,即使如此,見過渡良瀨真水的人依然寥寥可數。
  「聽說她得了發光病。」
  「應該都沒來上學吧。」
  「等等,她是誰啊?」
  「據說她最後一次來上課,是國一五月時的事。」
  「我對她完全沒印象。」
  「你們誰有她的照片?」
  班上男生不時會聊起關於她的小八卦,但在無人掌握更多資訊的情況下,話題很快便結束。
  如果確定是發光病,她恐怕很難再復學。大家都知道,那種病是絕症。
  病因不明,目前也還沒找到治療方法。
  痊癒的機率幾乎是零,多數患者必須終身住院。病情會隨著年齡增加逐漸加劇,發病時毫無預兆,確診的平均年齡為十幾歲到二十五歲之間,一旦得病,致死率極高,許多人撐不到成年就喪命,症狀則因人而異,主要的病徵是皮膚產生變異。
  ——變得會發光。
  病患的身體在夜裡照射到月光,會散發出朦朧微弱的白色螢光。據說病情越重,光芒越強,所以才被稱為發光病。
  ……總而言之,我恐怕無緣在教室見到這位名叫渡良瀨真水的女同學了。得出結論後,我很快便淡忘這件事。
  過了幾天的下課時間,一張巨大的卡紙傳到我的座位。
  「岡田,換你寫。」
  「寫這幹嘛?」
  「寫給那個罹患發光病的女生啊,名字叫啥我忘了,大家不是約好要一起留言給她嗎?」
  哦……我有點不以為然,拿起筆快速在卡紙上寫字。
  〈祝妳早日康復。岡田卓也〉
  我花了三秒鐘草草寫完,準備將卡紙傳給下一位同學。
  「哇,岡田,你太隨便了吧。」
  「接下來要傳給誰?」
  「這邊的都已經傳完了。啊,香山還沒,你傳給他吧,記得你和他滿要好的?」
  「沒有吧,普通而已。」
  語畢,我走到香山的位子。
  香山彰還是一樣邋遢,制服襯衫沒紮好,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他長得高又留長髮,但沒有小混混的氣息,也不愛逞凶鬥狠,簡單來說就是「不上進」。他長得眉清目秀,很多女孩子喜歡他,男孩子們則因為他說話目中無人的態度而對他保持友善的距離。
  「香山,起來。」
  「我當上美少女宿舍的管理員了……」
  他口中說著夢話,似乎在夢中過得很愉快。我用力搖醒他,逼他回到現實。
  「哦?岡田喔,怎麼了?」
  如果可以,我其實完全不想主動接近他,不過這和他不修邊幅的個性無關。
  我過去曾經欠香山一個人情。我們並不是一般的好朋友,對我來說,香山更接近「恩人」吧。
  我用的雖然是聊天打屁的口吻,心頭卻莫名緊張。面對香山時,我總是感到無所適從。他不是我能放鬆說話的對象。
  「班上同學要合寫祝福卡,換你寫了。你知道吧?寫給得發光病的那個女生。」
  「喔。」
  香山從我手中接過合送的祝福卡,睡眼惺忪地盯著。
  「渡良瀨真水……」
  他的語氣和表情,似乎在搜尋過去的記憶。我感到很意外,忍不住問:
  「你們認識?」
  「不算……只是有點懷念罷了。她改姓渡良瀨了啊……」
  香山喃喃自語,接著說:「好吧,我寫。」我心想任務達成,轉身準備回座位。
  「岡田,你最近好嗎?」
  他忽然從背後發問。
  「什麼意思?」
  「你都沒事吧?」
  「對啊。」
  我壓下心中的煩悶,如此回答。
  「因為你會不定期發病。」
  他的口吻彷彿看透了一切。
  「我很好啦。」
  多管閒事——我在心中抱怨,沒有說出口。

  「上次請同學們合寫的祝福卡已經完成了,老師想請一位同學週末送過去。由班上同學送去,應該會比從老師手中接到卡片還開心吧。有沒有人要自告奮勇?」
  芳江老師才二十歲出頭,長得算是漂亮,不過大概是當老師的時日尚淺,主持班會時總是哪裡卡卡的。
  我聽了只覺得「好麻煩喔」,應該不會有人舉手吧?相信其他人也是這麼想,到最後芳江老師只得指派某人送去。拜託千萬不要抽到我—在座的人無不低頭,連隱藏內心的想法都懶。
  就在這時……
  香山輕輕舉手,所有人都吃了一驚,紛紛轉頭看他。
  「我去。」
  「啊,不好意思,那就麻煩你了。」
  我難以形容香山當時的表情,總覺得當中似乎隱含某種沉舟破釜的決心,不像是發自內心想主動幫忙。
  ……討厭的話幹嘛舉手?香山何必自找麻煩?我當時只是覺得有些意外。

  緊接著週末來臨,我在星期天突然接到香山的來電,約我出來碰面。
  『我有事情想拜託你。』
  我們的交情並沒有好到假日會出去,這對我來說完全是意料之外的行程。
  儘管覺得麻煩,我還是依言前往他家。
  「我感冒了。」
  香山穿睡衣、戴口罩,來玄關開門時說。
  「還有點發燒。」
  但我實在看不出他哪裡發燒,感覺他連裝病都懶。
  「你想叫我幹嘛?」
  我有點不耐煩地追問。
  「啊,我生病了……不方便去探望渡良瀨真水。」
  「你要我代替你去?」我確認道。
  香山簡短回一聲「嗯」,轉身回到屋內,拿來要交給她的講義和一堆有的沒的,說「麻煩你了」,將東西硬塞給我。
  然後他馬上轉身、拒絕多說,就這樣走回屋子裡。
  坦白說,我只覺得莫名其妙。


  2

  於是,我不得不在星期天前往醫院,探望一位陌生的女孩。
  渡良瀨真水住的醫院位在電車路線的終點站,我在與通學方向相反的電車上搖晃了三十分鐘,抵達目的地。
  從車站走到醫院後,我依照櫃台人員的指示,搭電梯到四樓,穿越鋪著油氈地毯的走廊來到病房前。
  推門進去,裡面是女性專用的多人病房,其中兩名女子年紀較長,另外還有一位讀著書的女孩,想必她就是渡良瀨真水。我緩緩走近,她似乎察覺了聲息,視線從書頁抬起,仰起脖子看我。
  驚鴻一瞥,我的心跳便漏了一拍。
  美少女的傳聞是真的。
  她很漂亮,但我想不到該用像誰來比喻。她的眼神射穿我的心,眼珠烏溜溜的,自然纖長的睫毛與優雅的雙眼皮加強眼部輪廓,教人過目難忘。而且,她的肌膚白到不真實,絲毫不見日曬痕跡,大概是因為這樣,她和班上其他女生的氛圍截然不同,彷彿生長於不同國家。
  她的鼻梁精緻好看,臉頰不見分毫贅肉,櫻桃小口抿成一直線,背挺得直直的,身材勻稱,帶著光澤的髮絲垂至胸前。
  表情中不見絲毫矯飾,非常單純率直。
  「妳是渡良瀨同學嗎?」
  我小心翼翼地出聲搭話。
  「我是。請問你是?」
  「岡田卓也,妳從今年春天起的同班同學。」
  我簡單地自我介紹。
  「原來如此。你好,我叫渡良瀨真水。卓也,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她突然直呼我的名字。
  「請你直接叫我的名字『真水』。」
  我沒有和朋友用名字稱呼彼此的習慣,因此不太適應。
  「為什麼?」
  「因為姓氏這種東西很容易改變。」
  這是她的說法。難不成,她的父母離婚了?但我沒有多問,心想還是不要剛認識就探人隱私。
  「好,總之以後我都叫妳『真水』。」
  「謝謝你,我喜歡聽別人叫我名字。」
  她含羞而笑,頃刻間瞥見的白牙,白到令我微微吃驚。她用了「喜歡」這兩個字,一股親切感油然而生。
  「換我問了。卓也,你今天怎麼會來?」
  「啊,我帶了講義和大家合寫的祝福卡給妳,老師說由同學送來妳會比較高興。」
  「高興,我很高興。」
  我遞出信封,她從封口取出大家合寫的卡片,充滿好奇地讀著。
  「你的留言好冰冷喔。」
  我頓時一慌,探頭偷看卡片。我的留言排在紙張的角落。
  〈祝妳早日康復。岡田卓也〉
  「有嗎?不會吧……」
  我想那句話本身沒什麼問題,不過真的太簡略了,看起來像隨便用三秒撇出來的。她應該很機靈,所以才能一眼看穿。
  「好像有一點,對不起。」
  於是我不再找藉口,老實道歉。
  她略顯吃驚地看著我。
  「那句話沒糟到需要道歉呀。」
  我發現她說話有種獨特的風格。
  「卓也,你其實不想來對不對?是老師勉強拜託你來的嗎?」
  本來應該是香山要來才對,但我認為沒必要說實話,腦中閃過「善意的謊言」這個詞。
  「不,是我自己想來的。」
  「真的嗎?太好了。」
  這句話的語氣是真的感到如釋重負。她感覺很聰明,喜怒哀樂卻都寫在臉上。
  「這是什麼?」
  我決定轉移話題。床邊的桌子上擺著像水晶的玻璃球,仔細看會發現裡面有棟迷你的西式度假小屋,窗內做了發光效果,為看者增添生活的溫度。
  「啊,這叫玻璃雪花球,我很喜歡這種東西。」
  她放下卡片,手心伸來。「幫我拿。」我趕緊為她遞上。
  「你看,下面有雪。」
  凝神細瞧,玻璃球內的小屋地面,鋪著看似雪花的細小紙片。
  「原來如此。」
  「不只這樣,接下來才好玩喔。像這樣把它搖一搖……」
  她在我面前搖搖雪花球,玻璃當中立刻颳起漫天飛雪。紙片不知經由什麼設計,化作吹雪緩緩飄落地面。
  「喏?很像下雪吧?」
  果真像是下了一場雪。
  「這是爸爸以前買給我的……現在我已經見不到他了,所以格外珍惜。」
  看來她的父母很可能真的離婚了。但我只是想想,沒有問出口。
  「我會看著它,想像自己住在雪國,到了冬天就會下雪,吐氣會變成白霧。我想窩在暖爐邊看書生活,光是想像就很開心。」
  玻璃球內還在下雪。
  接下來她仍說個不停,那種說話方式感覺像是憋了很久,一直很想找人說話。我並不覺得反感,話題本身不無聊,我也不討厭她的說話方式。
  到了傍晚,她終於關上話匣子,我也差不多該打道回府。
  離別之際,她對我說:
  「卓也,最近還能看到你嗎?」
  我困惑了,但她的表情略顯寂寞,我實在不敢說:「不,我只來這麼一次。」
  「過一陣子吧。」
  我用曖昧的答案取代心中的想法。
  「那麼,我有一件事想麻煩你。」
  「什麼事?」
  「我想吃碎堅果口味的波奇棒。」
  她有些害羞地說。
  「波奇棒?」
  「因為啊,我現在只能吃醫院的餐。我媽媽很嚴格,根本不可能買給我吃,醫院裡的商店又沒賣,我沒人可以拜託了。」
  接著,她抬眸乞求:「不行嗎?」
  「好、好吧,我知道了。」
  我不假思索便答應了,然後走出病房。


  3

  「見到渡良瀨真水本人,感覺怎麼樣?」
  隔天放學後,我和香山在回程的便利商店前並肩吃冰淇淋時,香山冷不防問。我的份是他請客,大概是想答謝我吧。我邊將冰淇淋送入口中,邊茫然回想昨天的經過。
  「嗯,她真的很漂亮。」
  其實他沒問我長相的事,但我還是這麼說了。
  「她的病情呢?」
  「不知道耶。」
  我自己也覺得這樣回答不太好。
  「香山,你們認識?」
  「以前算吧。」
  香山含糊其詞。
  「對了,她的父母離婚了嗎?」
  我有些在意,忍不住打聽。
  「大概喔,因為她以前姓深見。」
  冰淇淋不一會兒就吃完,我們總不能一直待在便利商店,於是一同走去車站坐車。
  車廂裡只有一個空座位,我坐下來,香山拉著皮拉環,懶洋洋地眺望車窗外。
  「我還想請你再幫個忙。」
  蒼翠的樹影與住宅街從車窗外快速流過。
  「你可以再去看她一次嗎?」
  「什麼?」
  「幫我問她,她的病什麼時候會好。」
  我感到狐疑。這小子到底在想什麼?上次他叫我去探病時,我就已經感到莫名其妙,這下子更是一頭霧水。
  「你自己去問。」
  我有些不耐煩地說。
  閒聊之際,香山下車的車站到了。
  「對了,不要向渡良瀨真水提起我。」
  香山最後留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下電車。
  「喂,等等,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朝著香山的背影大喊,但車門隨即發出開汽水瓶般的「噗咻」聲,硬生生地關上門、發車。
  ……又來了,我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麼。
  距離我要下車還有一段時間,睡意突然襲來。我閉上眼睛,身體靠向椅背,沒多久便失去意識。
  當我醒來時,電車已經駛入終點站,站前街景盡是不入時的小咖啡廳招牌和個人經營的小書店,隨意修剪的行道樹為風景增添了綠意,橫溢出衛星城鎮終點站的閒散風情。眼前的景象似乎有點眼熟,我馬上想起……
  渡良瀨真水住的醫院,就在這一站。
  這裡相隔我家整整七站,我徹底坐過站了,聽到「本列車不再提供載客服務」的廣播,不得不走下月台。我看到站內商家店門前的架上有賣波奇棒,其中也有真水想吃的碎堅果口味,回過神來,已經向賣東西的阿姨說「我要一個」。我將買好的東西放入包包,走向驗票閘門。
  反正來都來了,我覺得買個波奇棒送去似乎也不賴。

  來到病房,我發現渡良瀨真水不在。
  床上空空如也。
  「你找渡良瀨嗎?她去做檢查了喔。」
  我急忙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說話的是住在同一間病房的人,一位相貌和藹可親的老太太。
  我不知道她要多久才會回來,想說既然來了,就等等看吧。
  床邊的桌子上擺著那顆玻璃雪花球。
  我拿起它,學她昨天做的那樣搖了搖。
  雪花球中下起雪。我望著它好半晌,總覺得裡面隱藏著某種祕密。當然,我什麼都看不見。
  我懷著玩心,不停用力搖晃雪花球,裡面持續下著暴風雪。我越玩越起勁,一股腦兒使勁搖著。
  誰知下一秒,我突然手滑。
  雪花球溜出掌心,垂直落下,狠狠撞上醫院的地板。
  喀鏘!
  刺耳的破裂聲傳來。
  糟糕——我感到眼前一暗。
  「咦?卓也,是你啊。」
  背後響起真水的聲音,我慌張回頭。
  時機也太不湊巧了吧。
  「啊。」
  她慢了半拍才注意到我腳下的碎玻璃。雪花球碎成片片殘骸,她明顯臉色一沉。
  「卓也,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她邊說邊慌亂地跑過來。
  「我沒事……真的很抱歉。」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才好。
  她伸手撿拾玻璃碎片。
  「好痛!」
  短促的呻吟傳來,她好像割傷了手指。幾秒後,紅色的液體滲出皮膚,涔涔滴下。
  「妳先冷靜點,我去要OK繃。碎片我來清理,妳躺在床上就好。」
  我趕緊下達指示。她靜靜地爬上床,背靠牆壁坐下。
  我去護士站要來OK繃給她,然後默不作聲地撿起玻璃碎片。
  清完地面一輪後,我把玻璃碎片集中起來,拿去病房外的垃圾桶丟掉。
  當我回到病房,只見她面無表情,拿起雪花球的內部殘骸眺望,將只剩下台座與迷你木屋、再也不下雪的雪花球捧在手心裡。
  「沒辦法呀,有形之物終有毀壞的一天……同樣地,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任何生物能夠長生不老。」
  語畢,她將手中物擱在床邊桌上。
  「摔壞或許比較好。」
  這句話聽起來有點拒人於千里之外。
  「為什麼這樣說?」
  摔壞它的明明是我。我不懂她的心境,忍不住問。
  「沒有珍貴的東西,好像就能爽快地離開這個世界。」
  從她口中冒出這句奇怪的話。
  「欸,卓也,你覺得我看起來還能活多久?」
  這真是把我問倒了,老實說,我從沒聽過發光病患者能長壽的例子,不過至少就我目前看來,她完全不像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
  「我不知道。」
  我放棄思考,明白表示。
  「應該沒時間了。」
  她的聲調始終四平八穩。
  「現在的我就像是幽魂。去年的這個時候,醫生宣判我最多只能再活一年。我照常過日子,就這樣過了一年……按理說,我現在應該已經死了,結果精神意外地好。怎麼會這樣?」
  這段話聽起來像在描述別人。
  我暗忖,我們才剛認識,為什麼和我說這個?
  「我什麼時候會死呢?」
  她的語氣莫名開朗。
  頃刻間觸動我胸口某處。
  我不明白這種心亂的感覺所謂何來,更不了解該如何稱呼這股情感。即使想破了頭,我也無法理解自己怎麼了。

  回家後,腦中還是裝滿渡良瀨真水。我躺在客廳角落的佛壇前,不停思考。
  不懂,總覺得她思考的是心靈層面的事。不論怎麼想,我都無法參透她的感受。
  因為我們才十幾歲啊。
  一般人遇上死亡,都會感到悲觀或是絕望,難過得無法承受,然後強迫自己接受非死不可的事實,飽受無能為力的感覺所苦,腦袋也會開始變得不清楚。連過了八十大壽的爺爺在臨終前也難免如此。
  然而她的口吻彷彿期待著死亡到來。
  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接著,我心血來潮地在佛壇前上香,敲響那不知何名,長得像碗的金屬,發出「叮」的一聲。
  姊姊身穿水手服,在佛壇前的遺照中對我笑。
  岡田鳴子,十五歲早逝。
  姊姊在我讀國一的時候,被車子撞死了。
  不知不覺間,我也來到高中一年級。
  鳴子是在怎樣的情況下斷氣的?
  她最後想到的事情是什麼?
  我忽然在意起種種細節。
  鳴子……我認識了一位女孩,她叫渡良瀨真水。她應該有顆細膩的心,但是好像一點也不畏懼死亡。
  可是,我想問的是……
  鳴子,妳呢?
  無論我在心中如何探問,照片中的姊姊都不會回話。當然啊,這是當然的……
  就寢時間到了,我回到自己房間鑽入被窩,當天晚上卻輾轉難眠,腦海中一直浮現渡良瀨真水的臉,揮之不去。
  ——我什麼時候會死呢?
  她的聲音在我的腦海深處反覆播放,就像遇到喜歡的曲子段落,或是莫名殘留在耳裡的廣告歌,無窮盡地重播迴盪。

  隔天上學,我打開書包,發現裡面還放著碎堅果口味的波奇棒。
  這下該怎麼辦?
  摔碎東西後一陣手忙腳亂,忘記交給她了。
  我左思右想,最後決定放學後再去一趟醫院,單純把波奇棒送去。
  搭車的路上,我不禁心想,像這樣天天到醫院報到,會不會給她添麻煩?我摔壞她珍藏的寶物,她會不會其實完全不想再看到我的臉?
  仔細想想,真的很尷尬。當時,她要是對我發脾氣可能還好一點。她大可以將怒氣直接、痛快地發洩在我身上,這樣我會比較輕鬆。而現在,我的五臟六腑都泛起令人不適的痛楚。
  明知會給自己帶來痛苦,我還是忍不住想和她有所牽扯嗎?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只能不停尋找動機。
  大概是因為……不,一定是因為她很像鳴子姊姊。
  她們的長相並不像,個性也南轅北轍,我說不上來,但就是覺得她們在某方面很相似,最接近的說法大概是氛圍吧?「當時」的鳴子與渡良瀨真水有某部分重疊。
  關於姊姊的死,我始終有個地方不明白。
  我感覺到,只要和渡良瀨真水在一起,或許就能解開謎底。
  來到病房前,我停下腳步做了個深呼吸,深深地、輕輕地吸飽空氣,再吐出來。
  下定決心後,我推門而入。
  和初次來訪時一樣,渡良瀨真水坐在最裡面的病床上,仔細一瞧,她正對著筆記本寫字。她在附細長滾輪的病床桌上攤開全新的B5筆記本,專心地寫字,表情無比認真。我不好意思叫她,瞬間猶豫了一下,不過她察覺到我的氣息,主動抬起頭。
  「你來了啊,怎麼不叫我一聲?」
  她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說。
  「妳在寫什麼?」
  她看起來稀鬆平常,沒有昨日臨別時那種彷彿輕輕碰觸就會碎掉的脆弱,不過,大概是因為這樣,我從她的態度察覺一絲疏遠。
  「祕密。」
  筆記本被收走,翻了過去。她不想給我看。
  「好吧。」
  反正八成是日記之類的。我沒有繼續追問,輕輕將帶來的波奇棒放在桌上。
  「啊~是碎堅果口味的波奇棒!我可以吃嗎?」
  真水雙眼閃閃發亮地拿起波奇棒問。我點點頭,見她俐落地撕開包裝,發出輕脆的「喀哩」聲一口咬下。
  「吃起來和一般口味不太一樣呢。」
  她心情絕佳地笑了,我不明白她為何這麼高興。
  「偷偷告訴你吧。」
  我一時之間不懂她在說什麼,不過馬上想起筆記本的事。
  「我呀,正在把死前想做的事情一件件寫下來。」
  我好像……聽過類似的事。應該有不少人會在死前回顧人生,一了心中的遺憾,完成未竟的心願,像是感動的重逢,或是去見喜歡的藝人。
  「上次檢查時,我問醫生我到底還能活多久,醫生只是一臉為難地說:『不曉得耶,大概還能撐半年吧。』真是個庸醫呢,究竟把人命當成什麼?所以,我想說機會難得,不如來充分利用剩餘的寶貴時間吧。」
  她一口氣說完,又微微蹙眉。
  「不過,我也只是想想罷了。」
  「為什麼?」
  「我不能出門啊。病情真的不太妙,醫生嚴禁我外出,還被特別警告呢。」
  這時,我的腦中浮出一個念頭。
  而且不是值得讚許的事。
  我只是想知道罷了。
  那本筆記本裡,究竟寫了什麼?
  不知為何,我在意得不得了。
  渡良瀨真水死前想完成的心願,究竟是什麼?
  「我來幫忙吧。」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她嚇了一跳,轉頭望向我。
  「為什麼?」
  「我想賠罪。我摔壞了妳的雪花球,這是無法挽回的遺憾,光是向妳道歉還是不夠,那樣太隨便了。我也說不上來……總之什麼都好,只要是我能幫的事,儘管告訴我吧。」
  「真的嗎?」
  真水稍作沉默後,小心翼翼地開口:
  「真的什麼都可以?」
  她的聲調拉高了半音,這是試探的口吻。
  「真的,我向妳保證。」
  我乘勢說道。
  她驀地睜大盯著我的眼睛,輕輕「啊」了一聲。
  「我有一個好點子。」
  不知道她的腦袋瓜裡都裝些什麼,神情變幻莫測,先前的陰霾一掃而去,有如撥雲見日的晴空。
  「欸,你願意聽我說嗎?」
  剎那間,不妙的預感閃過腦海。
  再聽下去,我應該就無法回頭了。
  ……儘管心裡知道,但我彷彿被她的雙眼吸住,心中只浮現一個答案。
  「我能為妳做什麼?」
  我和渡良瀨真水之間奇異的緣分,就此展開。


  4

  「卓也,我想要請你替我完成這些事。」
  真水說完,羞赧地笑了笑。她的笑容像是一個大孩子。
  「……什麼?」
  我一時之間意會不過來。
  「我想要你代替我完成死前的心願,然後來這裡找我,告訴我你實際做過的感想。」
  「這太胡來了吧……」
  我愣住了,腦中至少冒出一百個問號。
  這麼做的意義何在?換作是我看到自己想做的事被別人搶去做,大概只會生氣吧,然而真水顯然不是這樣。
  「沒辦法呀,我不能外出,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你不覺得這個點子很棒嗎?」
  聽起來只是說服自己的說法。如果可以,她一定也想親手完成那些事,否則也不會把它們寫下來。她實在是因為情非得已,才不得不做出調整。
  「……好,我明白妳的意思了。真水,妳辦不到的事就由我來完成吧。我會把中間發生的過程告訴妳,這樣對嗎?」
  儘管我還有些混亂,依然反芻著她的話語做出回答。
  「沒錯。」
  她似乎很開心,甜甜地綻放笑容。
  「我不會那麼壞,一開始就讓你做太難的事啦。先從簡單的開始吧,我看看喔……」
  真水打開筆記本,眼神認真地掃視頁面,接著突然露出惡作劇的表情說:
  「我想立刻拜託你一件事……」
  老實說,我深感不妙。
  「我一直很想在死前去一趟遊樂園。」
  她說,年幼的時候沒有與父母同遊遊樂園的記憶,現在懂事長大後,才突然好奇遊樂園是個怎樣的地方。
  我原先以為死前想完成的心願,會是更加浩大的事,例如難以成就的遠大夢想,所以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心理準備,沒料到竟然是這麼市井小民的願望,害我聽到的當下呆了一秒。
  「呃?也就是說……」
  冷靜想想,我才猛然想起負責執行的人是我,不禁猶豫了。
  「是的,卓也,你去遊樂園玩吧。」
  「不,等等……騙人的吧?」
  「是真的喔。」
  真水看起來毫不歉疚,臉上掛著惡作劇的微笑。

  一星期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來到縣外有名的主題樂園。
  當然是自己一個人來。
  我忽然覺得好哀傷,好好的青春少年,為什麼非得一個人來遊樂園玩不可?
  遊樂園基本上是與家人和情侶來的地方,這是常識,根本不會有人獨自前來。
  更別說現在正值黃金週假期,放眼望去都是人、人、人,不小心被踩死都不奇怪,而且不外乎是情侶、全家福或是一群朋友共同出遊,像我這樣形單影隻的遊客果然沒見著。
  一個男人獨自跑來遊樂園玩,怎麼看都不對勁,不是被當成遊樂園狂熱者,就是被認為腦子有病吧。不過,他們全都錯了,我不是遊樂園狂熱者,現階段也相信自己還沒瘋。
  實際上,我相當引人注目。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敢說,我比路邊的街頭表演藝人還醒目,擦身而過的人時不時會偷看我一眼;偶爾也會遇到擺明是在嘲笑我的傢伙,甚至還有小混混指著我大笑。我飽受注目禮。
  我真的不是神經病!
  我好想拿擴音器大叫。請問遊樂園哪裡可以買到擴音器?我要問誰才好?不好意思,我想買擴音器,請問哪裡有賣?等等啊!我不是可疑人士,我的腦子很清楚!等一下!
  …………
  不過,我有預定行程要跑,不是單純來遊樂園玩的。不對,當然還是要玩,只是對我來說不是純粹遊玩。
  首先,我要挑戰的是雲霄飛車。
  我鬱悶地買票,加入雲霄飛車的排隊行列。聽說要排一個小時。啊~好想回家,我不耐煩到極點。
  附帶一提,我最痛恨尖叫型的遊樂設施,所以小時候玩過一次後再也沒碰。我無法理解那種東西有什麼好玩的,坐上騰空的機器在高空中快速移動究竟哪裡有趣?我完全不懂。我不是害怕喔,絕對不是那樣子……反正,可以不坐我就盡量不坐。

  ***

  我再也不要坐第二次。
  那是人類史上最爛、最邪惡的移動工具。
  從雲霄飛車下來後,我疲憊到說不出話,步履蹣跚地走著。胃部陣陣翻攪,害我差點把早餐的吐司吐出來。好噁心,心情惡劣到極點。
  可是,我的任務還沒結束。
  我接下來要去真水指定的店,那是園內專賣甜食的咖啡廳。我又排隊了半小時才進去。有二就有三,我又在排隊時飽受注目,因為隊伍中有九成五的人是情侶。對,那是一家氣氛浪漫的店。
  來到店內,店員小姐各個穿著裸露度高的低胸制服走來走去。制服似乎是這家店的兩大招牌之一,深受部分狂熱粉絲歡迎,但我不是制服狂熱者,坦白說興趣不大。其中一位店員拿著菜單上前招呼,我連看都沒看直接點餐:
  「我要『讓我們墜入愛河的初戀聖代』。」
  店內傳來一陣騷動。面對那些耳語,我好不容易才忍下大叫「你們是開司嗎(註1)」的衝動。男子獨自一人,坐在充滿情侶的咖啡廳裡,吃著初戀聖代。初戀聖代正是這家店的另一大招牌。「那個人是怎樣」、「好噁喔」、「病得不輕耶」……我知道人們無不交頭接耳,對我議論紛紛。我仰望天花板,閉上眼睛,盡可能放空腦袋。
  這是哪門子的懲罰遊戲!
  好想消失好想消失好想消失。
  正當我拚命在腦中默念這句話時,本店招牌初戀聖代被端上桌。
  巨大的聖代上淋著滿滿的草莓果醬,杯子裡還插著好幾片夾心餅乾,將之妝點得更為豐盛。一顆心形巧克力坐鎮中央,整體看來要兩、三個人才吃得完。
  我要一個人解決它……?
  啪嚓!現場響起手機的拍照聲。
  我訝異地回頭確認,只見後方情侶猛拍我的照片。我沒說話,瞪了他們一眼,卻沒產生什麼嚇阻作用。
  可惡,太可惡了。
  氣歸氣,我還是姑且替聖代拍了張照。附帶一提,這一客要一千五百日圓,有夠黑心。為了不浪費食物,最後我還是獨自吃完,期間周圍的竊笑聲從未中斷。

  「卓也,我真是服了你耶!我笑到肚子好痛喔!」
  渡良瀨真水看著初戀聖代的照片,聽著我在遊樂園的遭遇,笑到前俯後仰。這種程度的大笑已足以對同房病人造成困擾。
  「然後呢?然後呢?吃完初戀聖代後呢?」
  「我還去了鬼屋被鬼嚇,去坐旋轉木馬被小孩嚇,搭了摩天輪被情侶閃,最後回家。」
  我不耐煩地說。
  「感覺怎麼樣?好玩嗎?」
  「糟到極點,我恨不得天上飛來一顆核彈,把遊樂園炸掉。」
  這句話不知道哪裡戳中真水的笑點,她再次放聲狂笑。我有點意外,沒想到她是會豪爽大笑的人。
  「了解了解,謝謝你。遊樂園果然不適合一個人去呢。」
  「我說啊……」
  這種事情不用特別確認也知道吧——我還來不及抱怨,真水先一步開口:
  「好,下一個願望是……」
  她打開病房內的電視。這裡雖是多人病房,但每一張病床都各附一台電視,只是之前我從沒看她開過電視。
  真水花了一些時間轉台,最後畫面停在午間新聞。
  「你看,就是這個!」
  她雀躍地指著電視,新聞正在播放新型智慧型手機的發售報導,那是每年發售日當天都會造成排隊熱潮的熱門機種,這次的首賣日訂在週末午夜。
  「我想體驗看看熬夜排隊。」
  ……我假裝沒聽見,打算打道回府。
  「等等!等等嘛,卓也!」
  「這個我死都不要!」
  「你看。」
  真水從床邊斗櫃的抽屜中拿出手機。那是一支分外老舊、白漆泛黃成象牙色的折疊式傳統手機。
  「我到現在還在用傳統手機。這支手機從我住院前用到現在,已經用了快四年,你不覺得很可憐嗎?」
  這倒是,這年頭實在很難想像還有人在用那種舊時代的古老手機。
  「好想在死前用用看智慧型手機喔。」
  「……那很貴耶,妳有錢嗎?」
  「鏹鏘~」
  語畢,她再次打開抽屜,拿出存摺。
  「那是?」
  「我存的壓歲錢。」
  沒想到世界上真有人會把壓歲錢存起來。
  「爺爺、奶奶和親戚們每年都會給我壓歲錢,但我長年住院,連牢裡的囚犯能花錢的地方都比我多,所以我全都拿去儲蓄了。」
  我看了看真水遞給我的存摺,上面的數字還真不小。
  「拿去用吧,我告訴你密碼。」
  說著,她將提款卡一併交給我。
  「等一下。」
  我開始感覺到沉重,忍不住阻止。
  「這麼重要的東西,不應該隨便交給別人。」
  「為什麼不行?」
  真水雙眼圓睜,微微歪頭。
  「怕被盜領啊。」
  「你會盜領我的錢嗎?」
  「我說啊……」
  我和她真的講不下去。不過,她八成是故意的。
  「是你的話,我不擔心。」
  她做出毫無根據的發言,硬把存摺塞給我。

  深夜時分,我準備溜出家門時,母親喚住了我。
  「三更半夜的,你出門做什麼?找朋友嗎?」
  母親一臉狐疑地看著我。這件事說明起來很麻煩,午夜十二點又快到了,我急著搭末班車趕去排隊。
  「我稍微出門晃晃。」
  「鳴子那天出門前也是這樣說。」
  母親過度神經質地盯著我。
  「卓也,你不會死吧?」
  她的態度陡然一變,拋出這句話。母親這樣子,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當然不會。」
  我厭煩至極地說。
  「卓也,要是連你也死得不明不白,媽媽該怎麼辦……」
  我霎時感到忍無可忍。
  「鳴子死於純粹的交通意外。」
  「可是……」
  母親欲言又止,但我再也不想聽了。
  「反正我不會有事啦。」
  我不太想再繼續爭論,就此結束話題,走出門外。
  我坐上電車,準備去排隊幫真水搶購智慧型手機。
  即使是春天,深夜排隊還是會冷到發抖。這世界上的閒人似乎挺多的,鬧區的街頭已經大排長龍。我直打哆嗦,獨自靜待天明。因為沒事做,我不禁重新審度鳴子的死對母親的言行舉止所造成的影響。

  鳴子去世後,母親開始會胡思亂想,擔心我的生命安危。
  「今天有颱風,你請假別去上課。」
  如果追問原因,她會認真回答「怕你被強風吹落的招牌砸中頭」、「怕你被雨天打滑的車子撞到」等等。
  我真的很想求她放過我。
  「夏天吃生魚片,要是食物中毒死了怎麼辦?」
  「泡澡時要是不小心睡著,淹死怎麼辦?」
  「練柔道太危險了,要是折斷脖子怎麼辦?」
  「不准穿黑衣,要是被蜜蜂蜇死怎麼辦?」
  諸如此類,我有一個能從日常大小事聯想到死亡的母親。
  某個時期,母親曾經頻繁拜訪可疑的靈媒,還逼我跟她一起去。她之所以變得迷信是有原因的。鳴子死於交通意外的半年前,她當時交往的男朋友便死於一模一樣的車禍事故,母親因而發自內心地認為,他們都被不乾淨的東西纏上。儘管本身並無流產經驗,她卻有好一陣子深信是嬰靈作祟造成的。
  簡單來說,我的母親有點精神失常。
  她還逼我去做心理諮商。鳴子的死也對我造成重大影響,母親看到我這樣子很擔心,怕我精神不穩定,一時想不開——前因後果就是這樣。
  你想過要自殺嗎?
  你有沒有好好睡覺?
  食欲怎麼樣?
  有沒有什麼煩惱?
  我一律回答「不用擔心」。唯有那一刻,我會刻意裝出開朗的模樣。
  我沒事。
  我很正常。
  沒有任何異狀。
  因為我很小心,所以母親不再咄咄逼問……然而她的心裡依然在懷疑我。
  ——這孩子某天可能會突然死掉。
  這樣的想法在母親的心中扎了根。
  鳴子的死的確改變了我的個性,我變得比較內向寡言,尤其是她剛去世的那一陣子,我真的極少和家人講話。
  但我以為這是自然反應。
  如果姊姊死了我還變得更愛笑,那才有病吧?
  我才覺得母親應該去做心理諮商。

  我將買到的智慧型手機送去給真水,她的反應熱烈,開心得手舞足蹈。
  「好棒,這樣我也是文明人了。」
  把東西交到她手上前,我想狠狠向她抱怨昨天熬夜排隊的辛勞,但我才說到一半,她就伸手打開智慧型手機的包裝盒。
  「喂……妳其實對熬夜排隊沒興趣,只是單純想要智慧型手機吧?」
  「怎麼會呢?」
  真水笑咪咪地說完,從盒中取出手機高舉在面前,口中發出「哇~」的讚嘆聲,眼睛閃閃發亮。
  「以後和你聯絡方便多了呢。」
  她的語氣似乎很開心,我的怨氣也一消而散。
  接下來的時間,她要我教她一些基本操作,我姑且輸入了我的聯絡資訊。
  幾天之後,她拜託母親辦好門號,手機終於可以上網。她馬上傳了訊息過來。
  『謝謝你。』
  就這樣一句話。
  難道是當面講會害羞嗎?我也順著她簡短回道「不客氣」。

  學校的午休時間,香山不知為何拿著黑白棋來找我,說要邊吃飯邊下棋。我還來不及拒絕,他就把前面兩位同學的桌子併桌,放上黑白棋與自己的便當。
  我只能無奈地啃著事前買好的麵包,陪香山下棋。
  「岡田,你幾歲初戀?」
  香山下棋時,突如其來地問。
  「小四,隔壁座位的女生。」
  「我是小六。那麼,你有做出表示嗎?」
  我連對方長什麼樣子都記不清楚,當然也不知道她現在住哪、過得好不好。
  「這不重要吧。」
  當時我沒有刻意接近她,也沒有向她表白,淡淡的戀慕隨著分班自然淡去。我想每個人的初戀大抵如此。
  「我覺得很多小事其實都差不多,喜歡的食物、喜歡的吃法、擤鼻涕要用幾張衛生紙……這些怎樣都沒差吧。」
  香山用起筷子意外地熟練,一面將便當菜色送入口中一面滔滔不絕地說道。
  「一張吧。」
  「我用兩張。」
  他的黑棋占據角落,我的白棋一口氣被改為黑棋。
  「不過啊,越重要的心意,越容易弄巧成拙,就跟下黑白棋一樣。」
  香山這段話我聽得懵懵懂懂。
  「我很厭惡這樣。」
  他偶爾會像這樣說話,我完全聽不懂他想表達什麼。
  「……對了,我照你說的又去探望了渡良瀨真水。」
  一說出口,香山拿筷子的手瞬間停住。然後,他緊盯我的臉。
  「怎麼?」
  「……然後呢?」
  「我看她精神挺不錯的。雖然不了解詳情,但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死吧。」
  我本想多做說明,說我和真水後來又見了幾次面,還有她列了死前的心願清單等等,但轉念一想還是作罷。總覺得這件事不該隨便向他人提起。
  況且我對香山有些不滿,因為他始終隱瞞要我去見真水的理由,所以我也認為自己沒義務向他一一報告,更別說整件事的前因後果解釋起來很麻煩。
  「香山,你有沒有事情想問?」
  「嗯,她的三圍。」
  「自己去問。」
  黑白棋看起來勝負已定,香山勝出,但他自個兒起了玩興又中途沒勁,放棄決勝的最後一步,站起身來。
  「你不去看她嗎?」
  我朝準備離去的香山喊道。
  「……現在不去。」
  香山想了想,沉默幾秒後說道,接著又添上一句「我現在不缺女人」。
  「你之前想追她喔?」
  我笑著說,因為我認為那是個玩笑。
  但他沒有隨口附和,而是靜靜看了我幾秒,沒再多說什麼就回到自己座位。
  這傢伙怎麼搞的?我感到越來越納悶。


  5

  真水的母親律阿姨,感覺不是那麼好親近。
  她給人一股無形的壓力,同時又顯得缺乏生氣。從她端正的面容,不難想像過去是個美女,但由於她完全不化妝,明明才四十幾歲,看上去卻比實際年齡顯老。
  「哎,小夥子,你今天又來啦。」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她。她說話客客氣氣,語氣卻微微帶刺。律阿姨不叫我的名字,一律以「小夥子」代稱。一個來歷不明的人突然頻繁來為女兒探病,或許令她感到不自在吧。
  「媽媽要走囉,妳不要太興奮,要好好休息。」
  律阿姨以微帶訓斥的口吻對真水說完,走出病房。
  「卓也,你今天臉色不太好呢。」
  真水端詳著我的臉,出聲關心。
  「你沒事吧?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事……不是什麼大事。」
  「怎麼了?」
  「我的耳機線斷了。」
  我從口袋拿出耳機給她看。來醫院的路上我邊走邊聽音樂,耳機線不小心勾到行道樹的樹枝,現在只剩一邊有聲音。
  「很貴嗎?」
  「還好。」
  但這是鳴子念高中時,用打工的第一份薪水買來送我的生日禮物,我的心情難免受到影響。
  真水接過耳機,東看西瞧好半晌後,對我露出古靈精怪的表情。
  「哎,卓也。」
  「幹嘛?」
  我身子一縮,覺得她又要丟苦差事給我。
  「要不要來點刺激的?」

  她所說「刺激的」,是去醫院一樓的商店買東西。基本上她被嚴禁離開病床,但她有自己的藉口——被抓到又不會死。
  我先去走廊探路,要是被護士和醫生發現就別想玩了。我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走向樓梯,因為搭電梯遇到人的機率實在太高。
  真水握住扶手,踩著有些虛軟的腳步走下樓梯。
  「妳還好吧?」
  「少瞧不起人,我可不是老奶奶。」
  最後,她終於平安無事地下到一樓,抵達商店。我站在門口把風,確保認識她的醫生和護士不會突然出現。
  「有耶!卓也,真的有耶!」
  過一會兒,她小聲喊道。回頭一看,只見她像個孩子般揮揮手,不知道在高興什麼。我仔細一瞧,她手上抓著某樣商品的外包裝盒。
  「那是什麼?」
  真水走過來,將之高舉在我面前。
  「你仔細看,這就是你的耳機啊。」
  經她一提,的確是同一個品牌的同款商品。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是為了替我買耳機才特地溜出病房嗎?
  「我要這個。」
  我還來不及阻止,真水便將耳機遞給收銀台前的女店員。
  「話別說得太滿,妳沒帶錢吧。」
  我冷靜吐嘈。
  「鏘鏘~我有魔法小卡。」
  語畢,她拿出一張很少見的IC卡。
  「這是醫院的儲值卡,我都靠它看電視等等,用途多多呢。」
  「妳不用破費啦。」
  我趕緊說道,真水卻默默地結帳。
  「這次要小心收好喔。」
  「等等……我之前也很小心啊。」
  其實只要老實道謝就好,我卻顧左右而言他。
  真水突然沒了表情,緊緊盯著我。
  「幹嘛?妳想說什麼?有話直說啊。」
  下一秒,她突然失去平衡,我還來不及理解發生什麼事,她就渾身無力地倒向我,我反射性地伸手抱住她的身體。
  「喂,妳怎麼突然倒下去!」
  「卓也,抱歉,這下傷腦筋了。」
  她說完,不知為何發出自嘲的笑聲。
  「我使不上力了。」
  「呃,妳開玩笑的吧?」
  「真的。」
  我們以相擁的姿勢僵在商店的收銀機前,我再次心想:「妳開玩笑的吧?」
  「不好意思,可以幫我叫醫生嗎?」
  我只得拜託收銀台的小姐幫忙。

  結果,我們在醫院裡引發小小的騷動。在那之後,醫生和護士臉色大變地趕至現場,將真水抬上底部附滾輪的移動式病床,送往某處急救。
  「搞砸了……」
  她被推走前,雙眼注視著天花板喃喃說道。
  我這邊也是災情慘重。
  先行返家的律阿姨離開還不到一小時便折返回來。
  我和她面對面坐在真水的空病床旁。
  「我就直說了吧,我不是很歡迎你來。」
  律阿姨開門見山地說,聲音帶著明顯的怒意。
  「對不起。」
  我沒有找藉口,只是拚命道歉。
  「你知道嗎?不是只有難過的事情會對人類造成壓力,開心的事情也會。那孩子和一般人不一樣。」
  律阿姨說道,我就這樣被她靜靜地斥責了一段時間,儘管腦中冒出十幾句反駁她的話,但我選擇不說。
  待這段尷尬的時間過去,真水終於回到病房。
  她坐在輪椅上,被護士推進來。
  「玩遊戲要適可而止喔。」
  胸前名牌寫著「岡崎」、外貌強悍的護士提醒道,我再次低頭道歉。
  然後,真水在護士岡崎與律阿姨的攙扶下爬回床上,背靠牆壁半躺著仰望我們,視線掃過每一個人。
  「你們的表情好恐怖喔,太誇張了啦,我又不是第一次這樣,之前偶爾也會啊,不是因為想去買東西才昏倒。」
  「就是因為這樣,妳才不該隨便走動,這樣很危險。」
  岡崎對她諄諄告誡。
  「小夥子,這下你懂了吧?你以後別再亂說話,慫恿我們家真水。我看你不如就趁這個機會,以後不要再來……」
  律阿姨似乎還說不痛快,這時,一道清淚頓時從真水的眼角滑落。
  「對不起。」
  我能察覺律阿姨內心出現動搖。
  「這不是卓也的錯,是我硬逼他帶我出去的,請媽媽不要再責備他,要罵就罵我一個人吧。」
  真水哭紅了眼。
  「渡良瀨同學,妳先冷靜一點。」
  護士岡崎說完看了律阿姨一眼。律阿姨露出投降的表情,終於起身。
  「我還有事,今天先回去了。」
  然後她看也不看我一眼便走出病房。
  「你也早點回去吧。還有……凡事量力而為啊。」
  岡崎最後給我一句忠告,便腳步匆忙地離去。
  我也決定乖乖回家,起身回頭看了真水一眼,她還在掉淚。
  真水淚汪汪地看著我說:
  「啊,我是假哭啦。」
  她語氣一變。如果她是假哭,這演技可以得獎了。
  「只是忽然間停不下來。」
  眼淚再度從她的眼裡撲簌簌地落下,不過她的語氣已經恢復往常。
  「真抱歉,害你被罵了。」
  「妳先不要哭啦。」
  我拿出手帕塞給她。
  「謝謝你……卓也,你偶爾也很貼心嘛。」
  「『偶爾』是多餘的。」
  然後,我靜靜等她停止哭泣。
  「我每次都對你很不好意思,所以想要稍微補償你一下。」
  她的口吻聽似對自己的失敗感到不好意思,我有點意外原來她是這麼想的。
  「我會小心使用妳送我的耳機。」 聽我這麼說,她便破涕微笑。
  「不要做怪臉。」
  「我本來就長這樣。」
  她半羞半喜地笑了。


  6

  鄰縣愛生市是一個政府沒有特別指定開發、毫無特色可言的城市。
  水泥道路遍布整座城市,連鎖店肆無忌憚地擴張領土。我們學校的人通常不會來這裡玩,一來是距離太遠,二來是這裡實在沒什麼讓人想來的誘因。
  我專程搭三個小時的電車過來,自有我的原因。
  真水的父親住在這裡。
  為什麼她的父親住這麼遠?香山說的沒錯,真水的父母離婚了。
  律阿姨與經營公司的真水父親商討過後,決定由她扶養女兒。兩人離婚的原因不明,真水問過好幾次都得不到答案。
  「我想問爸爸,他們離婚的原因是什麼。」
  這就是我這回要替她完成的「死前心願」。
  即使她再怎麼不方便,拜託我這個外人做這種事也太超過了吧。
  「求求你嘛,不弄清楚這件事,我真的無法安心地走。可是,我問不到爸爸的電話,也沒有他的電子信箱,真的無法可想。」
  真水滿懷誠意地拜託我幫忙,語氣比之前都要認真。
  「該不會……」
  我好像懂了什麼。
  「妳之前都在試探我,這才是妳真正想要我做的事吧?」
  她趁著我摔壞雪花球時,開口要我幫她完成「死前心願」。那顆雪花球是父親送給她的重要之物。
  球中的風景,恐怕就是她的心靈寫照。
  玻璃球內的世界彷彿時間靜止,唯有雪不停地下。
  佇立在雪中的小屋,是否喚醒了真水心中所剩無幾的幸福回憶?
  她是不是想透過那顆雪花球與父親對話?但她已經無法自行前往,所以才要我替她去嗎?
  我不禁想,至今的一切都像小試身手,若她起先就要我背負重任,我不退縮才怪。
  「……才不是呢,我只是想稍微惡整你。」
  「好啦,我知道了。」
  聽到她說出口的當下,我就知道自己無法拒絕。
  「我努力看看。」
  語畢,我離開病房。

  唯一的線索只有住址。聽說真水的父親回老家了,並未住在他們曾經共住的家。他的故鄉在愛生市,我利用智慧型手機的地圖APP沿途尋找。
  門牌上寫著「深見」。
  縱使有些緊張,我還是鼓起勇氣按下門鈴。
  『哪裡找啊?』
  一個男人應門,會不會就是真水的父親呢?
  「請問深見真先生在家嗎?」
  『這裡沒有這個人。』
  他的聲音非常陰沉,帶著一絲戒心。但我確實聽說真水的父親住在這裡,沒有這個人是怎麼回事?
  『請問有什麼事?』
  「啊,我叫岡田卓也。我是,呃……真水……真水同學的朋友,方便請教一些事嗎?」
  『真水她怎麼了?』
  他的語氣突變,聽起來很緊張。對講機突然中斷,不一會兒,一位中年男子急忙開門。他臉上鬍子沒刮,膚色黝黑,體格壯碩,一看就是穿著睡衣,看起來沒什麼氣勢。
  「我是深見真,真水的父親。」
  老實說,他完全沒有公司大老闆給人的刻板印象——這就是我見到真水父親第一眼的感想。

  「原來如此,我大致明白了。」
  真先生請我進屋聊,我在客廳的桌前坐下,告訴他本次來訪的目的:真水想了解父母離婚的原因。
  「真水同學好像以為……都是因為自己罹患發光病,才會導致父母離婚。她可能覺得自己被嫌棄、被家人拋下了……」
  「不……問題應該出在我沒有說實話。」
  真先生筆直地看著我。
  「對了,卓也,你是真水的男朋友嗎?」
  噗!我差點把茶水噴出來。
  「不、不是啦!怎麼說呢……我們是普通朋友。」
  「那麼,至少真水很信任你。如果只是普通朋友,應該不會拜託你做這種事。」
  關於這點……我不予置評。真水是怎麼看我的呢?我無法揣測她的心思。
  「先換個話題。卓也,你覺得我看起來是怎樣的人?」
  「咦?」
  我好像是頭一次遇到大人向我提出這類問題。沒想到他會好奇自己在高中生眼中是什麼樣子,這對我來說很新鮮。
  「看起來充滿野性。」
  我說了實話,真先生爽快地大笑,笑的方式和真水有點像。
  「看起來完全不像當老闆的吧?」
  他說話時不改笑容,但眼神倏地變得銳利,這部分也有真水的影子。
  「呃,也不會啦……」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比較好。
  「你真是個不會說謊的人……這樣面對女人會吃虧喔。」
  他說完這句語帶暗示的話,一口氣飲盡自己手邊的茶水。
  「老實說,我已經沒有開公司了。」
  接著,他向我娓娓道出夫妻離婚的真相。

  真先生原先在我們居住的城鎮經營小型的零件公司。
  聽說本來只是一家和小鎮工廠差不多的小公司,但經過幾次與大企業的合作後一飛沖天,急速成長。然而,正當他們大規模投資設備時,最大的客戶倒閉,公司也連帶受到波及,最後關門大吉。
  真先生不得不宣告破產。他苦思多時,決定在宣布破產前先與太太離婚,否則房子和儲蓄等個人資產都會被沒收。
  真水的發光病需要龐大的醫療費用,而且是長期開銷,治癒率幾乎是零,治療法也尚未確立,基本上只能長期住院療養。離婚能保留真水的治療費用,因此他才出此下策。
  此外,要是被債權人或討債者撞見他還與妻小見面,事情就不妙了,所以他連新地址都沒告訴真水。真先生先搬回老家,與年邁的母親——真水的奶奶一起住,同時在建築工地從事危險的肉體勞動,一面偷偷將錢交給前妻。
  他們決定向真水隱瞞家道中落的事,不想讓因病療養的女兒再操無謂的心。
  他擔心一旦全盤托出實情,真水會主動提出要退學,畢竟復學日遙遙無期。但即使機會渺茫,真先生仍然希望當奇蹟發生、女兒痊癒時,真水還能繼續回學校上課。
  「但這只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是我當時自尊心高,拉不下臉向女兒坦承一切。」真先生說。
  這才是真水父母離婚的原因。
  多麼殘忍的事情啊。我只是靜靜聽著,無法因為達成任務而滿足地附和。話題暫告一段落,真先生問:「你會把這些事情告訴我女兒嗎?」看來他的心中仍有顧慮。
  「我沒有立場說大話……但是,出於善意和生活考量的隱瞞,對她也很殘忍,被蒙在鼓裡應該很痛苦吧。」
  「還真敢說啊。」
  真先生難掩苦笑,即使如此,我依然要說:
  「她想在死前知道真相。」
  「死前……你說話真直。」
  真先生換上嚴肅的表情,剎那間我還以為他生氣了,其實不然。
  「你說的或許沒錯,我應該好好向真水說明。」
  他擠出笑臉,對著我笑。我覺得自己說太多了,羞愧地低下頭。
  「其實,我有一件事必須向您道歉。」
  我從包包拿出東西,那個被我摔壞的雪花球。
  「這個被我摔碎了,真的很抱歉。」
  暴露在空氣中的小屋,倒在破掉的雪花球裡。
  「你真的不會說謊呢。」
  真先生吃了一驚。
  「沒關係,有形之物終有毀壞的一天。」
  他說了和真水一模一樣的話。
  「可是,真水她……」
  話語梗在喉嚨。
  「她一定很難過。」
  我好不容易把話說完。
  「我知道,別擔心,我再想想辦法。」
  真先生又說了句「別在意」。
  「對了,要不要至少把您的聯絡方式告訴真水呢?」
  臨走之前,我提出這個要求。
  真先生思索良久後說「答應我,別叫她來找我喔」,在便條紙上寫下自己的e-mail交給我。
  「卓也,請好好和她當朋友。」
  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簡短回道「是」。

  來到病房,渡良瀨真水果然又在看書。仔細一看,還是同一本文庫本小說,我每次都會想「她還真是同一本書看來看去都看不膩耶」。
  「怎麼樣?」
  她的視線沒從書頁上移開。
  「我爸爸有其他女人了嗎?」
  我隱約知道這不是她的真心話。這表示面對我的報告,她也很緊張,為了掩飾心情才故意逞強地這麼說。即使如此,我還是希望她別用那種口吻和態度聽父親的事。
  「真先生好好地向我說明了。」
  我在病床旁邊的圓椅坐下,緊盯她的雙眼,接著攔住她欲翻頁的手。
  「所以我也希望妳好好地聽。」
  「……好的。」
  真水馬上率直應允。
  於是我按照順序,把真先生告訴我的事說了一遍。
  我讓她知道事情不是如她所想,真先生非但沒有拋棄她,還正為了她賣命工作。他是怕住院的女兒擔心生活費,才隱瞞離婚的真相。此外,他希望女兒聽了之後別操多餘的心,仍保持和之前一樣的心情,專心住院療養。
  我慢慢花時間說明,盡可能將真先生的用心傳達出去,說完之後,再將寫著真先生聯絡方式的便條紙交給她。
  「所以我的父母不是因為感情失和才離婚的?」
  真水聽完我的話後問道。
  「是啊,聽說他們現在還是重要的伴侶喔。」
  「哎,卓也,他們真的不是因為我生病才離婚的嗎?」
  她再次確認。
  「真水,不是的。」
  「我真希望自己沒有誕生到這個世界上。」
  真水神色黯然地說。
  「怎麼會呢?真先生他……妳父親從來沒這麼想。」
  我幾乎想也沒想,反射性地這麼說,然後自己也被這個自然的反應嚇了一跳。
  「但我沒有說錯啊,我生病只是給身邊的人帶來不幸。如果這個病會好也就算了,但我一定會死,這樣子一點意義也沒有。」
  真水的聲音消沉到令人發寒。這種時候,我到底要說什麼才好?我想用話語鼓勵她,要她打起精神,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腦中浮現千言萬語,但好像每一個都不適合用在這裡。
  「你也覺得很麻煩吧?要來見我這麼難搞又生病的女生,對我言聽計從。我不該再繼續向你撒嬌了。」
  那個時候,我無法用溫暖的話語鼓勵她。真水心中深沉的傷痛,不是隨便幾句話就能撫平。我還不夠格說那些話,況且……
  我自己也不相信那些話。連自己都騙不了,聽在別人耳裡一定很虛假。
  「妳還有很多『死前心願』沒完成吧?我接下來該做什麼?」
  聽我這麼問,真水露出驚訝的表情望著我。
  「你真的不排斥嗎?」
  我想了一下才說:
  「是啊……不排斥啦。」
  我沒辦法說得更直接了。
  「卓也,你是超級濫好人嗎?」
  真水愣怔地看著我。
  「是啊。」
  我傻傻地回道。


  註1:開司 出自福本伸行的漫畫《賭博默示錄》中大量使用的狀聲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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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0-28 22:24 | 显示全部楼层

  最初亦是最後的暑假


  1

  放暑假了。我和真水相遇在早春,轉眼已來到滿身大汗的炎炎夏日。曾幾何時,我開始以真水為中心回想季節的更迭。發現這點以後,我也嚇了一跳。
  之前放暑假時,我都閒閒沒事做,這次卻有點忙碌。
  「我想去女僕咖啡廳打工。」真水說。
  嗯,我最近的確有點窮,覺得有必要去打工。什麼職業都好,我沒有任何堅持。
  就算是這樣,為什麼我非得要去女僕咖啡廳打工?
  我不抱期待……不,是自暴自棄地打電話去問,結果竟然莫名其妙地敲定面試。我在指定的日期、時間前往營業中的女僕咖啡廳,他們馬上帶我進去裡面的辦公室面試。
  面試我的是一名自稱是老闆、三十歲出頭的男子,身穿黑襯衫加白領帶,會戴CHROME HEARTS的銀飾,手臂上可窺見刺青,怎麼看都不像正派人士。
  「我們廚房剛好缺男工讀生。」
  看樣子是要負責做女僕端出去的料理。原來如此,怪不得男人也行。老闆見我這才首度露出坦然接受的表情,不禁瞪大雙眼,表情像是看到珍禽異獸。
  「不會吧,你本來想當女僕喔?」
  他明明是開玩笑的口吻,我卻只能擠出五味雜陳的假笑。
  最後,他要我明天馬上來上班。如此一來,我既完成了真水想去女僕咖啡廳打工的願望,也達成自己想打工的目的,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我爽快說好。
  找好打工後,我就能稍微自由用錢,還記得真水曾經提過想養寵物。
  他們家因為父母都對動物過敏,所以沒有養過狗或貓。經過檢查,真水自己也有過敏體質。
  「不是狗或貓也沒關係啦,牠們的生命太短暫,我想養絕對不會比我早死、壽命很長的動物。」
  「烏龜之類的?」
  我開玩笑地說,她馬上接:「就是烏龜!」
  話說回來,烏龜要上哪裡買呢?
  從女僕咖啡廳返家時,我上網搜尋附近哪裡有賣烏龜。來到暢貨中心的寵物專區,這裡還真的有賣烏龜。
  烏龜好便宜。
  我過去從來不知道烏龜的價位,原來昂貴的品種也是千圓有找,那我不用特別打工存錢就能買了。
  日本有一句俗諺說:「鶴千年,龜萬年。」但實際上,烏龜的壽命到底多長呢?應該不可能真的活一萬年吧,那已經是妖怪了。
  我詢問店員後,得到「長則三十年」的答案;繼續詢問相關細節,才知道養烏龜還需要買水族箱及各類飼養用品,加起來要花不少錢。
  「我過一陣子再來看看。」我留下這句話,決定暫時撤退。

  「歡迎回來,我的主人~!我是小莉子~!」
  打工第一天,留著亮麗短髮的女僕來到門口接待,我突然感到很抱歉。
  「呃,我是今天來打工的新人,我叫岡田。」
  她的雙頰逐漸染上兩朵紅雲。
  「員、員工用的側門在另一邊,這是客人專用的玄關。」
  錯的明明是我,她卻羞到彷彿想找地洞鑽下去。
  「我叫平林莉子,永遠的十七歲,真實年齡也是十七歲,高中二年級。記得要對客人保密喔,以後請多指教。」
  我小聲向她道謝,繞去側門。
  一進去,他們就說老闆不在。我還來不及自我介紹,突然就被看起來沒事做的前輩女僕叫去廚房。負責做料理的我沒有制服穿,規定上只要穿白襯衫和黑長褲就好。我直接圍上代替制服的圍裙,踏入廚房。
  令人訝異的是,廚房裡竟然沒有前輩。
  詢問後才知道,負責做料理的人幾個月前和老闆吵架辭職了,接下來都是由女僕們輪班兼顧廚房工作。
  「快點來幫忙!」
  廚房內的氣氛與悠閒的店內成對比,猶如地獄般忙得不可開交。女僕們在殺氣騰騰的空間裡忙進忙出,一刻也不能休息,我實在看不下去,走進去一起幫忙。

  「辛苦了。」
  我從正午上工,下班時已經晚上十點。我累到不成人形,癱在辦公室裡,這時,我剛來上班時遇到的短髮女僕向我搭話。
  「呃……小莉子前輩。」
  這裡都習慣稱呼女僕的小名,客人如此,員工之間也照用,我覺得挺羞恥的,但人家說入境隨俗,我不應該隨便打破職場規矩。由於她年紀比我大一點,於是我比照「魚君先生(註2)」的方式,在暱稱後面又加上敬稱。
  「岡田,上班第一天感覺怎麼樣?」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做蛋糕。」
  因為人手不足的關係,基本上我什麼都要做。我是第一次打工,坦白說完全沒想到打工會這麼累。
  「方便的話,要不要一起回家?」
  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於是等小莉子前輩換好衣服,和她一起下班。
  「岡田,我們同年嗎?」
  「不,我小妳一歲,今年高一。」
  「哇~沒想到呢!這裡的工讀生年紀都不輕,很意外吧?我一直是裡面最小的,現在很高興有你加入!偷偷和你說喔……廚師這份工作不好做,所以每個來應徵的人都撐不久。我有點擔心你的狀況,所以才會和你搭話。」
  原來如此,看來那份工作的確算是比較辛苦。
  「嗯,不過……我應該會繼續做吧。」
  小莉子前輩聽見我的答案,露出訝異的表情。
  「咦~你的反應很少見呢,想必有特殊原因?比方說,存錢幫女朋友買禮物?」
  「……呃,我有我的理由。」
  「你有女朋友嗎?」
  「看起來像有嗎?」
  「說不上來耶~」
  小莉子前輩說完笑了笑。

  夜裡,我腰痠背痛地回到家,父母已經回房就寢,餐桌上放著用保鮮膜封好的晚餐。我沒有食欲,直接把飯菜放入冰箱,迅速沖了個澡,準備回房間休息。
  爬上樓梯來到二樓走廊,姊姊鳴子房間的門是開著的,這是很少見的情形。鳴子死後,她的房間一直維持原狀,我曾經感到受不了,想叫父母丟掉她的東西,把房間改成儲藏室,卻始終提不起勇氣開口。當然,這裡平時沒人會進來。
  我走進去打開電燈。房內的壁櫥開著,大概是母親之前進來過吧,這種感傷念舊的行為不像父親會做的事。壁櫥裡堆滿瓦楞紙箱,當中塞滿姊姊當年的私人物品。
  看這種東西只是徒增感傷。
  想歸想,我依然忍不住看了紙箱裡裝了什麼。最上層的箱子裡放著學校課本。鳴子和我就讀不同高中,因此教科書和我不盡相同。我拿起國文課本,隨手翻閱。
  其中一頁畫了紅線。
  是中原中也的詩〈春日狂想〉。

  摯愛之人死去的時候,
  我必須殺死自己。

  詩的第一行畫了紅線。
  ……姊姊恐怕對這首詩懷抱著特殊情感。即使如此,我還是完全讀不懂詩。應該說,世界上真的有懂詩的人嗎?至少我迄今不曾遇過這樣的人。我有點意外自己的姊姊是會讀詩的人,因為鳴子生前……至少在男朋友過世前,她都是個精力充沛的女孩,完全不像是文學少女。
  我想起鳴子的男朋友。
  要形容的話,他是個爽朗的運動健將,也是我不擅長應付的類型。
  鳴子對他的愛有多深呢?
  話說回來,這首詩真是黑暗,黑暗到我覺得它不應該被選為教材。
  愛人死亡的時候,自己也要跟著死?
  聽你在鬼扯——我在心中輕聲吐嘈。

  「你們店裡的蛋包飯上,真的會用番茄醬畫愛心嗎?」
  真水興味盎然地吵著要聽我打工的趣事。
  「對啊,而且大部分都是我弄的。」
  我自認沒說什麼笑話,這句話卻不知道哪裡戳中她的笑點,讓她捧腹大笑。
  「啊~你別再逗我了,我肚子好痛喔。」
  「還滿好玩的啦,那家店的女僕裝也很講究。」
  我邊說邊拿出手機拍的照片給她看。
  「這個人……是誰?」
  「啊~小莉子前輩。我說想拍店內制服的照片,她便說可以拍她。她大我一歲。」
  「哦~」
  不知怎地,真水突然失去興致地瞪著我,我完全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心情變差。接著她有些惱怒地說:
  「我想試試看高空彈跳。」
  這句話的語氣尖銳得像是一把刀。
  「不要吧不要吧不要吧……」
  「我想試我想試我想試!」
  真水開始無理取鬧。
  「我死也不要。」
  我這樣對她說。


  2

  某天,我來到一座荒山的吊橋邊,在切結書上簽字。
  內容大致為「本人若是因為意外而受傷或者死亡,一切責任將由本人自負」。這段文字還真是越看越教我心裡發寒,我突然間很想回家。
  但我已經在上面簽了字,緊接著就是排隊等候上陣。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飛向高空的女子發出垂死般的慘叫。
  我到底為什麼非得花錢受罪呢?
  我感覺自己受到極為不合理的對待。
  就在我嚇得半死的時候,不知不覺輪到我上場了。指導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我身上扣上護具,我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我來到吊橋中央就定位置,拿出手機與真水視訊通話。她面對手機鏡頭,雀躍地說:『換你了嗎?換你了嗎?』等著我跳下去。
  「手機不要帶在身上。」
  指導員警告我,但我先一步往下跳。
  我飛在空中。
  眼前的世界實在太驚人,我疾速朝吊橋下的水面墜落,本能甚至告訴我:你死定了。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發出沒用的慘叫向下掉,繩索延伸到極限後向上反彈,我因此飛了起來。
  『啊哈哈哈哈!』
  真水發出爆笑,但我沒有多餘的心力仔細看她的表情。
  「嗚哇啊啊啊!」
  『呀哈哈哈!』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
  『嘎哈哈哈哈哈!』
  像這樣重複幾次之後,我的身體總算靜止。我被繩索吊著,如鐘擺左右搖晃。
  「妳這下滿意了吧?」
  我有些不耐煩地對她說。
  『嗯,太開心了。』
  真水不知道在開心什麼,笑著說道。

  某天早上十點,我接到香山的電話。我心想反正一定又是為了無聊的事,所以一瞬間想無視他,但最後還是接起電話。
  『我有事情想請你幫忙。』
  香山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這個,立刻令我後悔接起這通電話。
  『你知道我最近在幹嘛嗎?』
  「我打從心底沒興趣知道。」
  我對於香山的私生活一點興趣也沒有,他想幹什麼都不關我的事—只要不要把我捲進去就好。
  『我在整頓女性關係,這次想一口氣斷光光。』
  香山沒有女朋友,「我是不交女朋友主義者」是他的口頭禪,但他同時非常有異性緣,隨時有對象能替換,短短一學期便引發糾紛。我也不知道詳細情形,總之他在電話那頭說,他會和所有女生分乾淨。
  『可是,其中有個女人很麻煩,死都不肯和我分手,即使我說破嘴也沒用,所以想請你去幫我說。』
  「你喔……」
  我無言以對。連分手都叫別人去說,哪有人這麼隨便?
  「反正我是不會答應的。」
  『……欸,岡田,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對方一直逼我,我快被弄瘋了。』
  香山突然換上示弱的語氣。透過電話,我看不見他的表情,所以也不確定他到底多麼沮喪。
  『今天要不要見個面?我想直接和你談談。』

  結果我在香山的半強迫下,答應至少聽他聊聊煩惱。
  他提議在附近家庭餐廳靠窗的座位碰面,我來到指定地點時,手機收到他傳來的簡訊說:『在窗邊最裡面的位子。』走過去卻發現他不在那裡,出現的是別人。
  而且是我很熟悉的人。
  「咦?岡田,你怎麼在這裡……?」
  坐在那裡的是我們的班導芳江老師。我腦中頓時一片空白,接著想到最糟糕的情形,不禁頭痛起來。這一刻,我是真心想殺了那傢伙。
  因為芳江老師在哭,而且看起來哭了很久。
  「芳江老師,妳是被香山叫來的嗎?」
  「咦……嗯,是啊。」
  芳江老師在我過來之前一直在滑手機,大概是在告訴香山她坐在什麼位子。
  「香山不能來了……由我代替他聽妳說。」
  「嗚哇!小彰和你講了我的事嗎?他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
  芳江老師不是叫他「香山」而是喊「小彰」,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看來香山下手後又想甩掉的女人,就是我的班導芳江老師。
  我忍不住心想,他這樣子真的太沒節操了。
  「那小子身為人類,有某方面真的很爛,妳千萬不要認真。」
  我是想安慰她才這麼說,但其實這種時候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自己都沒談過分手,當然不知道要怎麼勸人分手。
  「說得直接點,那小子無法認真和有血有肉的真人交往。我之前和他聊過一次人生觀,他說只是想試試看同時和多人交往,因為人生就像一場遊戲。他永遠只想到自己。妳知道嗎?他今天還拜託我代替他來和妳談分手耶,真的爛透了吧。」
  「岡田,你為什麼能這樣子批評他?你們不是朋友嗎?」
  「我們才不是朋友,感情也沒有特別要好。我其實和他磁場不合,我們所處的世界實在相差太多。」
  「那你今天為什麼要來?」
  「香山不是我朋友……但曾經幫助過我。這件事說起來很複雜,反正我和他的交情就是這樣。」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芳江老師垂頭喪氣地說。
  「有時候我看到小彰都會很害怕,因為他散發出一股危險的氣息。我無法輕易丟下他不管,會很擔心他,沒辦法離開他。你知道小彰的哥哥是出車禍去世的吧?聽他國中的老師說,他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走偏的,還曾經在學校自殺未遂。這類報告都會從國中部轉到高中部來。」
  我忍不住失笑。
  「老師,這一定是哪裡搞錯了,香山絕對不可能自殺,他有很強的求生意志,不勞妳擔心,一個人也能活得好好的。他本來就我行我素,不容易被外界影響,一定沒問題的啦,我覺得他這方面還滿了不起的。」
  芳江老師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
  「看來我不只是被香山瞧不起,也被你看輕了呢。好慘喔,老師覺得好沒面子,好想要消失。」
  「對不起。」
  我順口道歉。
  「我是認真的。」
  「香山不是認真的。」
  我用芳江老師的話來嘲諷她,故意惹她生氣,希望她一氣之下,下定決心要離開香山。
  「岡田,我有個請求。」
  「什麼事?」
  「我可以用可樂潑你嗎?」
  「歡迎。」
  下一秒,芳江老師真的把喝到一半的可樂潑在我身上。她留下一身濕的我,自個兒揚長而去。
  離開家庭餐廳後,我打電話給香山。
  「我覺得芳江老師很溫柔體貼。」
  『所以我才不想和她在一起。』
  香山笑著回答,那是一種神經病式的笑法。
  「我討厭你。」
  我留下這句話就掛斷電話。

  雖然還沒熟悉這份打工,但是多虧小莉子前輩照顧有加,使我不用為人際關係煩惱。我原先有點擔心自己在都是女生的職場會顯得突兀,不過前輩似乎都有替我說好話,感覺一切還算順利。
  「小莉子前輩,妳都在我做錯事的時候幫我說話對不對?對不起,謝謝妳。」
  我趁某天和小莉子前輩一起回家時,抓住機會好好道謝。
  「我希望你一直做下去呀,廚房沒有固定班底很傷腦筋呢。」
  語畢,小莉子前輩有點害羞地笑了笑。
  「對了,岡田,你等一下有事嗎?」
  忽然,她若無其事地問道。
  「啊……抱歉,我等一下要去跳舞。」
  「咦?」
  她聽似嚇了一跳。
  「就在附近的夜店。」
  「欸~你看起來不像會去夜店的人耶。」
  「嗯,該怎麼說呢……我的確不是會去夜店的人。」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明才好。
  「……那麼,我也要去。」
  我被小莉子前輩這番話嚇到了。
  「妳看起來不像會跳舞的人。」
  「人不可貌相,我會跳喔。」
  她露出大膽自信的笑容,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照妳說的來夜店囉。』
  我對真水發送訊息,她馬上回訊。
  『感覺怎麼樣?』
  『怕怕的。』
  我真的這麼想。一進來就看到滿身刺青的肌肉男,以及不知道是因為喝醉還是其他原因而狂笑不止的女人。
  夜店的光線昏暗,閃著詭異的粉紅色與綠色燈光,感覺氣氛不太妙。是說,這裡本來就規定十八歲以下不得進入,老實說我有點七上八下,害怕突然被轟出去。
  『偷偷拍照傳給我,不要被發現!』
  看到真水的訊息後,我想打開相機,卻驚覺電量只剩下2%。
  『我也想拍,但手機要沒電了。本艦將在此結束通信。』
  『是喔,好吧,祝你好運。』
  送出仿照落難太空船的訊息後,電池真的沒電了。
  「岡田,你覺得好玩嗎~?」
  這時小莉子前輩舞動著身軀出現,看起來她果真很常來,舞跳得挺不賴。
  「跳舞好難。」
  我笨拙地模仿小莉子前輩的動作擺動身體。
  「岡田,你好遜喔,是像這樣。」
  說完,她更加大膽地扭動身軀。
  「像這樣嗎?」
  我繼續模仿她的模樣跳舞。
  「美女~要不要和我喝一杯?」
  一個流裡流氣的男人和小莉子前輩搭話。
  哦哦!這就是搭訕啊。
  出生以來,我第一次目擊到搭訕現場。
  「真不巧~今天男朋友陪我來耶。」
  小莉子前輩忽然伸手攬住我的腰,害我嚇了好大一跳。
  「抱歉喔。」
  「你老幾啊?」
  痞子男狠狠瞪著我,我感到大事不妙。
  我猶豫了好幾秒。
  接著……
  「耶~~ !」
  我決定跳舞蒙混過去。痞子男一陣傻眼,小莉子前輩則笑得樂不可支。

  「所以呢,我替打工地點的前輩小莉子英勇地擋掉了搭訕,怎麼樣?」
  我滔滔不絕地描述當時的情形,把這個插曲告訴真水。
  「真的嗎?卓也,你沒有騙人?」
  她果然很敏銳。我看向旁邊,裝作沒聽見。
  「唉~總之現場真是危機四伏,什麼時候遇敵都不奇怪,由我代替妳去是正確的決定。」
  「……隨便啦。」
  真水看著我,彷彿心裡有話要說。
  「幹嘛?」
  「沒事。」
  她思索了一會兒,再度開口:
  「怎麼可能沒事。」
  「什麼意思?」
  我感到莫名其妙。
  「我也說不上來。」
  該不會……一個念頭閃過腦海。
  「真水,妳吃醋了?」
  「……下一個任務是這個,麻煩你了。」
  她的口吻銳利如刀,沒回答我的問題,直接拿出手機,螢幕上亮著某影音網站的影片,我膽戰心驚地按下播放鈕。
  影片中有個像魔術師的男人,口中吐出龍一般的火焰。
  「不不不,這我辦不到!」
  我忍不住仰天長嘯。
  不一會兒,熟面孔的護士進來,說檢查時間到了把真水帶走。
  平時我都會趁這時候回家,今天卻心血來潮折返真水的病房。因為今天剛來的時候,真水難得在翻時尚雜誌。平時她只看文庫本小說,我很訝異她會看雜誌。我突然好奇起雜誌的內容,想偷翻幾頁來瞧瞧。
  於是我趁著她不在,翻開那本時尚雜誌。
  那是一本說不上是走高雅還是流行路線、風格成熟的雜誌,主要介紹國外的時裝秀,模特兒幾乎都是外國人。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至今我只看過真水穿睡衣的模樣。因為住院,她不得不如此,或許真正的她很愛打扮,只是對我難以啟齒。話說回來……一套洋裝日幣十九萬圓?這到底是什麼世界?這些人平時都吃什麼啊……魚子醬嗎?
  我基於好奇心不停翻閱雜誌,發現某頁被摺起來。這是什麼?仔細一看,上面只有一張大幅的紅色高跟鞋照片。我下意識地拿出手機,拍下那一頁。


  3

  「岡田,你今天上班時跟死人一樣,怎麼了?」
  小莉子前輩關心地問。
  「問妳喔,妳表演過噴火秀嗎……?」
  「咦?噴火秀?」
  「我今天來上班之前,都在試怎麼噴火……」
  小莉子前輩面露不解,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也是啦,如果有人對我這麼說,我也會覺得那傢伙是神經病。
  「你還好嗎?」
  「還過得去。」
  我們一起下班回家時,她再度出聲關懷,想必我的氣色很差。
  「啊,我今天先走到這裡,等一下要買烏龜回家。」
  「烏龜?」
  小莉子前輩首度露出「我不聽懂!」的厭煩表情。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啦,我可以自己去。」
  「我很閒啊。」
  「可是,呃……我想自己選烏龜。」
  我好像成了對爬蟲類有特別堅持的怪人。這樣下去真的沒問題嗎?

  回到家後,母親吃驚地問道:
  「卓也,你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母親看見兒子抱著水族箱、養烏龜的用品及烏龜回家後,說出口的第一句話。
  「我從今天開始養烏龜。」
  語畢,我把手中的烏龜捧到母親面前。
  母親卻頭暈似地扶額,嘆氣說道:
  「你確定沒撞到頭?」
  「沒事沒事。」
  我在母親的抱怨下,在客廳角落設置水族箱。
  「感覺你最近有點浮躁。」
  母親發表評論。我以往的確不愛出門,如果沒事要辦,幾乎一整天都待在家,最近倒時常為了真水東奔西跑、忙進忙出。
  「還是說,你終於比較有精神了……」
  母親邊嘆氣邊咕噥。從旁人的角度來看,我可能給人一種找到新目標、變得活潑的錯覺吧,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

  「哇~!」
  真水雙眼閃閃發亮,開心地大叫。
  「是烏龜!」
  我也想過帶烏龜來醫院好不好的問題,而且怎麼想都覺得不太妥當……但是,我還是把牠藏進包包裡帶了過來。
  「好棒喔,你居然還記得。」
  「因為我提前領到打工的薪水了。」
  收到烏龜會這麼開心的人,世界上恐怕只有她一個吧?
  「哎哎,牠叫什麼名字?」
  真水問。
  「名字?烏龜就是烏龜啊。」
  我不假思索地說。
  「你是認真的……?」
  「嗯。」
  「這樣不行啦!」
  真水生氣地嚷嚷。她總是一下子開心一下子生氣,忙得不可開交。
  「夏目漱石還不是沒有幫貓取名字,直接叫『貓』。我直接叫牠『烏龜』有什麼不好?」
  「你是卓也,不是漱石!人家曾去倫敦留學,你有嗎?人家曾在修善寺生過大病,你有嗎?」
  這傢伙怎麼知道這麼多關於夏目漱石的冷知識?
  「不然妳自己取。」
  我乾脆把麻煩丟給她。
  「咦?可以嗎?真的可以嗎?」
  總覺得真水看起來很高興。
  「我期待妳的命名品味。」
  「龜之助。」
  「這是哪門子的品味!」
  我才被她慘烈的命名品味嚇到了。
  「為什麼不行?很可愛呀。龜之助,你說對不對~?」
  看來她已經在腦中把烏龜當成龜之助。如此這般,我家寵物終於有了名字,可喜可賀。


  4

  接下來,我依然過著被真水使來喚去的生活,每次她說出自己的「死前心願」,我都很想吐嘈:「這真的是妳本來就想做的事嗎?不是為了整我看好戲才加上去的吧?」畢竟當中有不少心願要我不懷疑也難。不過,即使百般為難,我還是完成了絕大部分的任務。
  漫畫裡常看到偷摘鄰居家的柿子結果被罵的橋段,她說很好奇實際上如何,我試了以後果真被罵,只得拚命賠罪。我還去挑戰大胃王菜單,結果當然沒把超巨大的豬排飯吃完,最後付了三千日圓。
  我試著在剪頭髮時指著雜誌封面說「請幫我剪成這樣」,結果剪完的髮型和平時沒啥兩樣。
  她說想試試看打出全壘打,於是我深夜下班後天天去打擊中心報到,持續揮棒三天,終於擊中寫著「全壘打」的靶子,拿到的贈品卻是桌球拍,簡直莫名其妙。
  她說想被搭訕一次看看,我耐不過她的要求,只好跑去站在鬧區的十字路口發呆。當然,沒人向我搭訕,我只好對路過的女人喊話:「要不要和我搭訕?」結果被當成搭訕菜鳥,惹來一頓痛罵。
  我還試過去KTV大唱特唱直到破音,隔天我的聲音沙啞到像邪惡的魔法師,真水見了捧腹大笑。
  並不是真水的要求我都照單全收,當中其實有許多事情超出我的能力範圍。比方說跳上計程車對司機說「載我到海邊」,我很擔心錢不夠用,當然不敢試。
  她還想射殺殭屍,很遺憾我住的世界沒有殭屍,我愛莫能助。另外,以時速兩百公里飆車兜風太危險了,當然不能試。我沒有汽車駕照,就算有也沒膽這樣做。
  總之,我挺佩服她能想出這麼多餿主意,裡面幾乎沒一件事是我自己想做的。
  每次我完成她半開玩笑提出的「死前心願」,向她報告結果時,她都是發自內心地露出笑容,所以我也不覺得吃虧。那段日子,我過得很開心。
  「謝謝你,這樣一來,我的遺憾又少一個。」
  報告完去KTV的心得後,她最後說了這句話。
  我突然驚覺。
  自己背負的任務,是在替真水減少心中對於陽世的遺憾。
  當她對世界的留戀一個接著一個消失,最後她會變得怎麼樣呢?
  「喂,真水。」
  我忍不住想確認。
  「嗯?」
  「妳曾經想過要自殺嗎?」
  真水的表情不為所動,用日常對話的語氣說:
  「每天都想啊。」
  這種回答方式讓我心頭一驚。
  ——每天都想啊。
  總之,我知道她不是在說謊。

  這個問題,我從前也問過鳴子,但我忘記鳴子當時是怎麼回答。
  我只知道自從男友去世後,鳴子時常出門閒晃。
  說是出門閒晃,但不是去見朋友,也不是出去玩。
  真的只是在走路,而且不是散步那麼溫和的運動,動輒五、六個小時就只是漫無目的地一直走、一直走。
  鳴子有一套固定模式,不會設定目的地,想到時就開始走、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只是一直走下去,不會分配速度,也不會半途休息,累了似乎就搭電車或計程車回家。
  鳴子就是在夜晚散步時出事的。
  她過世以後,我大概每個月會找一天學她出門閒晃。為了不被母親發現,我都選深夜瞞著母親偷偷溜出家門,漫無目標地四處亂走。這時我會小心遵守鳴子單純的原則,不設定目的地,徬徨地獨自行走。
  不過,我曾經和香山一起走過一次。
  那是國中畢業旅行的夜晚,這種時候大家總是喜歡鬧成一團,班上同學瞞著老師喝起酒,暢快地聊著誰暗戀誰、誰和誰交往等八卦,在那種氣氛下,我實在很難開口說我想自己先去睡覺,而且,就算想睡可能也吵到睡不著。
  就在我準備溜出住宿的飯店時,在樓梯間偶遇香山。
  「岡田,這麼晚了,你想去哪?」
  「……出去走走。」
  「我也要去。」
  我拒絕但香山還是硬要跟來,所以我就走我自己的,不理會他。香山雖然強勢地跟來,但沒有特別和我搭話。
  畢業旅行的夜晚,我倆只是沉默地走著。
  我幾乎沒轉彎,朝著前方一直走,盡可能往無人的地方前進。越走我越不想回去,想一直走到死亡為止,然而,走了一陣子我便累到走不動。
  剛好附近有一座小神社,我累癱在神社內,香山在自動販賣機買了飲料,並丟給我一瓶。
  「你病得不輕耶。」
  香山盯著我,傻眼不已。
  「我很正常。」
  我拉開拉環,碳酸一下子噴出來,應該很甜的飲料嘗起來苦苦的。
  「根據我個人的見解,你是哪裡也去不了的類型。」
  香山吐出意味深長的話。我有點惱怒,覺得自己被看輕了。
  「那你就哪裡都能去嗎?」
  「我和岡田不同,比你看開多了,大哥死後我還是過得很開心。我把現實當成遊戲,反正人遲早要死,看得太重沒意義。因為這樣,即使我傷害到別人,自己也不會因此受傷。」
  我對他這番話完全無法產生共鳴。
  「我只想玩。」
  「隨便你。」
  我厭煩地說。
  「岡田啊,你就負責煩惱吧。」
  他的說法像是要我連他的份一同煩惱。
  「你真囉唆。」
  我把喝光的飲料空瓶扔進垃圾桶裡。

  對了,我想起來了。
  「有時候,我會想逃去一個不是這裡的地方。」
  記得有次我問的時候,鳴子如此回答。
  鳴子說的沒錯,日常生活有時會煩悶到令人喘不過氣。原來如此,這恐怕就是我持續去見渡良瀨真水的原因。

  「我想做做看蛋糕。」
  某天真水又突發奇想。
  我驀然發現,大胃王、偷柿子——她的許多願望都與食物有關,難道她是……
  「你說誰是貪吃鬼呀?」
  最近真水越來越能看穿我的心思,我有點緊張地回答:
  「好吧,沒問題,我做好帶來給妳吃。」
  「謝謝……但我不確定吃不吃得完。」
  真水忽然黯然失色,她已經很久沒露出這種表情。
  「沒關係啊,剩下的我來解決。」
  「啊,不過有件事請聽我說,我接下來要做一項比較大的檢查。最近我不是精神不錯嗎?等檢查報告出爐,我或許可以短期出院喔。」
  「那妳想去哪裡?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沒辦法離開太遠就是了。啊,這件事交給你來想吧。」
  「和平時相反耶。」
  「偶爾這樣也不錯啊,去卓也你想去的地方。我很期待和你一起去,所以會加油的。」
  真水換上明亮的表情,自顧自地決定了。

  放學後我去女僕咖啡廳打工,下班時利用廚房做蛋糕。幸好店裡本來就有賣蛋糕,我知道怎麼做,材料很充足,老闆也不在,別被發現就不會挨罵。
  「岡田,你在做什麼?」
  小莉子前輩忽然探出頭。
  「啊,我在做私人蛋糕。」
  「需要幫忙嗎?」
  「不……我做蛋糕的時候……」
  「主張一個人做?」
  她賭氣似地說,我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回答。
  「下次一起吧。」
  我丟出了常見的場面話。
  「下次嗎?我們說好了喔?」
  小莉子前輩說完就回去了。

  「這蛋糕不會太甜了嗎?」
  真水皺眉說道。
  「嫌就不要吃啊。」
  這個草莓塔蛋糕是我原創的得意之作,店裡的菜單上可沒有。
  我可是憑著意志力努力撐到晚上十一點多,結果還被嫌東嫌西,令我有點生氣。
  「抱歉抱歉,甜甜的很好吃啊!卓也,不要鬧脾氣嘛~」
  我伸手想奪回盤子,真水急忙擋下我的手。
  最後在閒聊中,真水將我遞給她的份吃得一乾二淨。
  「怎樣?好吃吧?」
  我洋洋得意地問。
  「卓也,你真是個料理天才!」
  說得這麼誇張,聽起來反而像是騙人的。
  「對了,真水,妳是穿什麼罩杯?」
  我不經意地偷問,真水馬上賞我一記拳頭。
  「為什麼突然這麼問啦!」
  「好奇啊。」
  「不公開。」
  「體重呢?」
  「不知道。」
  「血型?」
  「祕密。」
  「等等,血型告訴我沒關係吧?」
  「……O型。」
  「鞋子穿什麼尺寸?」
  「二十四。」
  「妳腳好大喔。」
  「哪有!很普通啊!」
  真水生氣了,我也摸摸鼻子回家。

  回家後,我和母親一起吃完剩下的蛋糕。
  「你爸爸不愛吃甜的,真沒口福呢。媽媽好意外你會做蛋糕,這叫什麼?」
  「草莓塔蛋糕。」
  我邊把蛋糕移到盤子上邊說。
  母親馬上拿來叉子,切了一口蛋糕放入嘴裡。
  「這什麼啊?你是不是弄錯砂糖的分量?」
  母親皺著臉向我抗議。不可能啊……我邊想邊吃了一口。
  「好甜!」
  甜到舌頭都痛了。
  「她竟然吃得下去……」
  我不小心說溜嘴。
  「你說誰?」
  「呃……什麼都沒有。」
  我移開視線,剛好瞥見客廳角落水族箱裡的龜之助在打呵欠。原來烏龜也會打呵欠。
  「媽,龜之助會吃蛋糕嗎?」
  「當然不會啊。」
  我也覺得應該不會,但忍不住想試試看。我用叉子叉起一小塊蛋糕,放進水族箱裡。
  「喂,別這樣,要是牠吃壞肚子怎麼辦?」
  我觀察了一陣子後,龜之助才對蛋糕產生興趣。
  會吃嗎?不吃嗎?
  只見烏龜張口,咬住蛋糕。
  呸!
  吐出來了。
  我一陣失望。
  「一定是太甜了啦。」
  母親對龜之助表達同情,接著去廚房洗盤子。

  幾天後,我再度去病房探訪真水,她心血來潮塗了粉紅色的指甲油。
  「哦哦,妳今天怎麼不太一樣?有喜歡的男生要來?」
  我把東西藏在背後慢慢走近。
  「就是說啊,等你走了以後,班尼迪克•康柏拜區要來看我。」
  「妳喜歡班尼迪克•康柏拜區那型的喔……?」
  我果然搞不懂她的眼光。
  「唉~每天每夜看著一樣的病房和一樣的風景,好無聊喔。」
  真水抱怨。
  「這也沒辦法。」
  「是這樣沒錯啦。啊,對喔,這樣想想龜之助好可憐。」
  真水突然開口。
  「因為牠這一生都只能活在水族箱裡,和我一樣。就算只有一次也好,好想讓牠看看海洋。」
  真水的語氣透露出一絲惆悵。我不知該怎麼回答,甚至覺得她這段話把「寵物」這個概念給否定掉了。
  「卓也,你從剛剛就把什麼東西藏在背後,那是什麼?」
  「沒有啊,有東西掉在地板上,我只是剛好撿起來。」
  說完,我把東西交給她。那是一個純白鞋盒。
  「你送禮的方式還真是世界第一爛耶。」
  真水好像真的感到掃興,有點不高興地打開鞋盒。
  「不會吧!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她拿出東西,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盯著瞧。
  那是一雙紅色高跟鞋。
  和那本雜誌廣告上登的高跟鞋是完全相同的品牌和款式。我去查了一下,並在百貨公司順利買到鞋子。
  「我超想要這雙鞋。」
  「快點穿穿看。」
  「可以嗎?」
  真水有些顧慮地抬眼瞅著我,這個表情對我來說頗為新鮮。
  接著,她小心翼翼又雀躍不已地伸出腳,套上高跟鞋。
  「適合嗎?尺寸合嗎?我真的可以穿嗎?」
  忐忑的真水,看起來宛如童話故事裡的灰姑娘。
  「哇,剛剛好,為什麼?好強喔!卓也,你會讀心術嗎?」
  合的不只有尺寸,紅鞋搭上真水細直白皙的腳,真的很美。
  「尺寸是我上次問妳才知道的。」
  「啊!」
  真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訝異地望著我。
  「卓也,你很會嘛。」
  「還好啦。」
  真水兩腳穿上高跟鞋,坐在床上舞動雙腿。
  「啊~好想去玩拍貼機。」
  她用憧憬的表情望著天花板繼續說。
  「我想和一般人一樣去拍大頭貼,不是因為想完成死前心願才去拍。」
  接著,她跳下病床。
  「我從國中開始住院,在住院的期間從孩子變成大人。」
  高中一年級似乎還不能稱為大人,但我大概了解真水想傳達的意思,所以沒有在這種時候亂吐嘈。
  「我走走看喔。」
  真水挺直背脊,姿勢優雅地在病房中漫步,走向多人病房入口的另一端,消失了一會兒又回來,婀娜的步伐像個走時尚伸展台的模特兒。我忍不住笑了,只見她手扠腰,雙腿微微張開,架式十足。
  「欸欸欸欸欸,怎麼樣?」
  我笑著拍手,真水露出靦腆的笑容。
  真水走回床旁邊,對我輕輕咬耳朵。
  「我是D罩杯喔。」
  這次換我臉紅了。
  我不知道這時候該做何回應……於是再度拍手,真水也笑了。

  回家之後,我和平時一樣,躺在鳴子的佛壇前,翻開買來的休閒雜誌。如果真水的檢查結果順利,我們就能單獨出去玩了。我隨意翻著雜誌,想找個能單日來回的景點,就在這時,手機震動起來。
  『檢查結果出爐了,一點也不好。』
  是真水傳來的訊息。
  我把整本雜誌扔進垃圾桶裡。


  5

  真水住的醫院一樓是掛號處,前面是成排公家機關特有的褪色長椅。某天我去醫院探病,看到律阿姨坐在那裡,我走過去想和她打招呼,但她神色有異,看起來面如死灰。
  她的臉色白得像紙,神情凝重,仔細看正微微發抖。不是只有手指和腳在抖動,而是全身震顫,令人看得於心不忍。我吞回到口的「午安」,改問:「您沒事吧?」
  律阿姨轉向我,表情像發著高燒。
  「……你今天也來探望真水嗎?」
  「發生什麼事?」
  我壓抑著不安詢問。
  「我這個當母親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回答「是啊」似乎不太好,說「沒這回事」也不太對,所以我靜靜地沒開口。片刻之後,律阿姨拿起放在旁邊的紙袋交給我。
  「不好意思,請幫我把東西交給她。」
  您自己給她不就好了——腦中瞬間閃過這句話,但我默默收下,沒有多問。
  「現在的我,最好還是不要與她見面。」
  律阿姨說完起身,對我說「拜託你了」,踩著蹣跚的腳步走向出口。我茫然目送她離去後,前往真水的病房。搭電梯時,我反覆回想律阿姨所說的是什麼意思,腦中淨是不好的想像。
  一進病房,我立刻對上真水的雙眼。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窗外灑落的月光淡淡照亮她的身影,我再次感嘆於她的美。倘若她沒有生病,會活出什麼樣的人生呢?想必她會被人群包圍,比現在開朗許多吧?如此一來,我們或許就不會相遇。
  「妳為什麼這麼想?」
  我在床邊的圓椅坐下,蹺起雙腿。
  「我以為你生氣了。」
  「我為什麼要生氣?」
  「是我主動說要出去玩,結果泡湯了。」
  「我幹嘛要為了這種事情生氣?」
  我完全不懂她的邏輯。
  「我常常覺得自己太任性,給你造成許多困擾,有一天你終於忍無可忍,就再也不會來找我,我們到此結束。」
  「我才不會那麼做呢。」
  我並未仔細深思,只是為了安撫她而說。
  「問你喔,如果有一天我叫你千萬不要來,你還是會來看我嗎?」
  真水用這個前後矛盾的問題來找我碴。
  ……她似乎變得很脆弱,我不太確定原因是什麼,可能是檢查結果不好,或是種種因素加起來造成的。
  「不要亂操心啦。」
  我將律阿姨交付我的紙袋遞給她,結束這段話。
  「我剛剛在大門口遇到妳媽媽,她好像有急事要辦,要我把這個交給妳。」
  「我媽媽本來沒那麼壞的。卓也,上次真抱歉。她以前是一位溫柔的母親,大概是因為我的關係累壞了。」
  真水邊說邊拿出紙袋內的東西,那是編織用的棒針,和織到一半的毛織物。
  「那是什麼?」我好奇地問。
  「我大概是從剛上國中的時候開始織的吧,但很快就半途而廢。我最近突然想起它,想說乾脆把它織完,不要留下遺憾。」
  真水呆望著織到一半的毛織物,露出無能為力的表情。那團東西還看不出形狀。
  「我當時想織毛衣,現在應該已經來不及了吧?」
  「怎麼說?」
  「冬天還要很久才來呀,春天織毛衣好像只是白忙一場。」
  真水深深嘆氣,接著側躺在床上,眼神憂鬱地看著我。
  「欸,下一個願望呢?」
  我一如既往地詢問她。
  「這個嘛……我想觀測星象~」
  真水有點強顏歡笑,用撒嬌的聲音說。「我最喜歡看星星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用這種語氣說話。
  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縮短了一點。不,或許離得太近了。


  6

  聽說人類的身體本來就會發出微光,只是微弱到肉眼看不到的程度,因此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沒有意識到這件事。不只是人類,所有生物都會散發微小的光芒,那種光被稱作生物光子(biophoton),強度似乎只有星光的百分之一。所謂的發光病,可能是這種生物光子出現嚴重失衡的現象。
  那天我返家後,夜裡躺在床上眺望著天花板,獨自深思許久。
  我能為真水做些什麼?
  她的死前心願清單當中,哪一項是她真正的願望?
  我突然在意起這件事。
  當我一個接著一個逐漸完成真水的心願後,也發現她的精神狀態越來越趨近於死亡。
  我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事了。
  那一夜我輾轉反側。朝時鐘一看,已過半夜兩點。我是午夜十二點左右躺上床,所以已經翻來覆去苦思了兩小時。
  我從床上坐起身,走下一樓,來到全黑的廚房摸索冰箱,冰箱裡流瀉出的光芒十分刺眼。我有點餓,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吃。
  我用手指捏起火腿和氣泡水,來到陽台,夏夜裡傳來蟲鳴聲。
  儘管覺得這個時間應該沒人醒著,我還是撥電話給香山。
  『幹嘛?岡田喔,真難得。』
  「香山,你怎麼還醒著,早點睡啊。」
  我沒來由地感到好笑,還笑了出來。
  『你到底想怎樣……喂,你人在哪裡?』
  「我家陽台啊。」
  『二樓嗎?』
  「一樓,你不要瞎操心啦。」
  『一樓就好。你有喝酒嗎?』
  經他這麼一說我才想到,人通常會在這時候喝酒解愁。
  「我還未成年。」
  『你沒喝過喔?』
  「也不是完全沒喝過。」
  『好吧,感覺你沒喝醉,那你這個時間待在陽台幹嘛?』
  「問你喔,你知道我為什麼失眠嗎?」
  『鬼才知道。』
  香山用鼻子發出哼笑聲,是平時的他沒錯。
  「香山,渡良瀨真水的病情不樂觀。」
  『所以呢?』
  「你不去看看她嗎?」
  『……下次有心情的話。』
  「對了,香山,你為什麼突然和那些女人保持距離?」
  『這個嘛,覺得空虛吧。』
  「你一講正經話我反而不安。問你喔,你是不是真心愛上某個女生?」
  『老實說吧,我想和初戀的女生告白,所以想趁告白之前和女人們斷乾淨。』
  「你在開玩笑?」
  『當然是玩笑。』
  這時電話突然中斷,不知道是他掛斷了還是收訊不佳。想想似乎沒有重撥的必要,所以我就此結束對話。
  接著,我站著吃完火腿,心裡一直很想配美乃滋。
  我從陽台回到屋內,在姊姊的牌位前彎腰坐下。
  欸,鳴子。
  ——摯愛之人死去的時候,我必須殺死自己。
  我還沒有把那個祕密說出去喔。
  我會遵守約定。
  喀沙……背後傳來微弱的聲響,回頭一看,龜之助也半夜不睡覺,溜出水族箱在客廳的地板上夜間散步。我急忙捉住牠,將牠放回水族箱裡。
  我忽然覺得,人類的煩惱看在龜之助眼裡,或許都顯得微不足道。
  原以為如此一來能睡個好覺,結果不然,回到自己房間後,我還是嚴重失眠。
  「唉……」
  我不自覺地發出嘆息,在棉被裡哀號了好幾聲並滾來滾去,最後在忽然閃現又消失的無意義思緒中睡著。

  ***

  隔天去學校,真水出現在教室,坐在我的隔壁桌。
  「早安,卓也。」
  我嚇了好大一跳。
  「真、真水,妳怎麼來了!」
  「我的發光病都好了,醫生也說這是奇蹟發生。」
  仔細一瞧,真水的氣色變得很好。
  「你看。」
  真水原地轉一圈,翩然一跳。
  「我好到甚至能在空中飛呢。」
  「是嗎?太好了。」
  看到她恢復健康,我發自內心感到高興。
  「我們接下來就能一起上學了。卓也,請多指教。」
  我喜不自勝,沒想到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奇蹟發生。
  我和真水一起吃午餐,看見她既開心又雀躍地笑著。
  「我們下次一起出去玩吧。」
  真水提議道,我則莫名小鹿亂撞。
  「這是約會嗎?」
  「呆瓜。」
  她害羞地笑了。接著,我們暢談週末要去哪裡玩,這裡也想去、那裡也想去,兩人天馬行空地幻想。只要是和真水在一起,去哪裡都很開心。
  可是……其實我心裡知道。
  真相慢慢浮現。
  世界上沒有這麼美好的未來在等著我們。
  奇蹟不可能發生,這裡並不是現實。與她聊得越多,我越發現這點。
  「卓也,你怎麼了?」
  真水用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
  「你為什麼在哭呢?」
  我只是不停流淚,原因不得而知。

  ***

  我在這時睜開眼睛,那當然是夢。不知不覺窗外已經天亮,我感到渾身無力,身體動彈不得。
  哭泣並不是夢,我在現實中也在哭泣。
  即使甦醒,我的眼淚還是停不下來。
  遲早有一天,真水會離開。
  那一刻來臨時,我該怎麼辦?
  那一刻來臨前,我該怎麼辦?

  我後來靈機一動,心想觀星這件事在醫院似乎也辦得到,問題在於真水住的醫院會客時間只到晚上八點。現在是夏季,八點時天色還很亮,不利於觀星。
  我決定在會客時間後偷偷溜進醫院。
  過了熄燈時間,院內只剩值班人員。我從緊急出入口溜進去,手上抱著望遠鏡,躡手躡腳地爬樓梯前往真水的病房。這不是太專業的天文望遠鏡,不過也是在百貨公司花了將近四萬日圓買的替代品,我的打工費幾乎在這一筆開銷當中用完了,但想到這麼做能讓真水高興,我便覺得很值得。
  我從緊急逃生梯溜進醫院,吞聲屏息在走廊上前進,要是被醫護人員發現就玩完了。我叫自己別緊張,小心翼翼來到真水所住的病房,躡手躡腳地走到病床旁搖醒她。真水吃驚地張開眼睛。
  「卓也,你怎麼在這裡?」
  「小聲一點,我們現在去頂樓吧。」
  我用氣音對她說。
  「現在去……?」
  真水似乎還沒睡醒,我亮出帶來的望遠鏡,她總算恍然大悟。
  「你不用為我做到這種地步……等等,我馬上起來。」
  真水緩緩起身,我扶著她的身體前往頂樓。醫院的屋頂和學校的屋頂不一樣,是開放式的,大概是為了方便晾曬換洗衣物,放眼望去都是曬衣架。我在角落發現一張塑膠長椅,扶著真水在那裡坐下。
  「我也是第一次用望遠鏡。」
  至今從沒觀星經驗的我,在黑夜中瞇眼讀著說明書,在真水身邊架設望遠鏡。
  「討厭。」
  真水發出小聲的慘叫,我嚇得急忙回頭。
  然後瞪大雙眼。
  有時我會在須臾間忘記真水身患發光病。與她獨處的時候,我甚至會覺得她說自己生病是不是在說謊。
  事實上,當然沒這回事。
  真水的身體微微發出朦朧的光芒,從長袖睡衣伸出的手臂肌膚發出白色螢光……這是發光病特有的病徵。仰望天空,月亮在晴朗的夜空中皎潔發亮,她的身體照到月光、散發光芒,這印證了發光病的確侵蝕著她的軀體。
  「好丟臉,別看。」
  真水懇求我,但我完全不覺得她現在的模樣哪裡丟人。
  「對不起。」
  我先道歉,然後老實說出感想。
  「對不起,可是,妳看起來很漂亮。」
  這是我真實的心情。她虛無飄渺的生命,宛如螢火蟲的光芒,在黑夜的屋頂上發光。
  「我太大意了,早知道不應該跟你來頂樓的。」
  不知為何,真水似乎因為被我看見這一幕而深受打擊。
  「卓也,你嚇到了吧?」
  我完全不這麼想,卻不知道該怎麼好好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她。
  「很像怪物或是妖怪吧。」
  從這裡可以看出,真水因為自己患病的身體而感到自卑。
  「真水就是真水啊。」
  我終究只能說出這句話,然後靜靜架好望遠鏡,瞇眼確認鏡頭有沒有裝好。沒問題,可以看見星星,我想以一個外行人來說,我已經做得很不錯。
  「今天天氣很好,看得很清楚喔。」
  我要真水快點來看,她莫名膽怯地把眼睛湊上去。
  「哇……真的耶。」
  真水一下子就被吸入望遠鏡中的世界,反應猶如初次看萬花筒的孩子。
  「這個世界上竟然有這麼美麗的東西。」
  她的音色中滿溢新鮮與驚奇。能聽到她的讚嘆,我就感到心滿意足了。
  「對了,卓也,你有女朋友嗎?」
  真水雙眼不離望遠鏡,朝我發問。
  「當然沒有啊……否則我還會這麼常來嗎?」
  「也是喔。好吧,你沒有女朋友。那你有暗戀的人嗎?」
  真水轉頭注視我,表情無比認真。
  「我其實會怕。」
  我沒看著她的眼睛回答。
  「害怕愛上人嗎?」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忽然間,鳴子的臉孔閃過腦海。我輕輕甩頭,想拋開那個沉重的想像,取而代之地說:
  「我不受歡迎啦。」
  「我可不這麼認為。」
  下一秒,真水突然踏出腳步,動作輕盈地朝我走近兩、三步,輕輕抓住我的手臂。這種令人不能說「不」的接近方式非常高明。
  「要不要先來演練看看?卓也,這可以幫助你交到女朋友。」
  「不需要啦。」
  我只能給她一個苦笑。
  「我自己也想試試啊。求求你,五分鐘就好。」
  說完,她強勢地把我拉到望遠鏡邊。
  「這也是妳死前想完成的心願嗎?」
  她不回答,而是催我在她身旁坐下,看向望遠鏡。
  頃刻間,宇宙在我的眼前展開,感覺像化學實驗課窺看顯微鏡時,世界的比例尺瞬間一變,本來在遙遠天邊的小星星一口氣朝眼前飛來。這雖然是我自己買的望遠鏡,但我也是第一次有這種體驗。
  如果沒有認識真水,我恐怕沒有機會像這樣眺望夜空。
  「說說看浪漫的台詞吧。」
  宛如心電感應一般,她的聲音從視野外傳來。
  「什麼?妳這是強人所難。」
  「夏夜、觀星、身旁有充滿魅力的異性——三大浪漫要素都湊齊了喔?」
  「妳自己就說得出口?」
  「……不一定啊。」
  這真是無理取鬧的要求。我搜尋腦內記憶,想不出什麼厲害的台詞,因為我實在沒看過幾部愛情文藝片。
  「例如說,我想永遠和妳在一起?」
  我回頭確認真水的表情,她看起來毫無反應。
  「我是真心愛著妳?」
  「真心不用刻意強調啦!」
  「我可以為了妳去死。」
  「哦?你是認真的?」
  「妳這樣太狡詐了。」
  我終於忍無可忍地反駁。
  「都是我被妳壓著打,而妳只需要冷靜吐嘈,這樣太不公平。」
  那要怎麼做?真水微微歪頭,表情像是這麼問。
  「如果妳跟我一起說,我可能會比較有幹勁。」
  只要妳敢說,我還怕聽嗎?這是我當下的心情。
  「……我知道了。」
  真水說完,又貼近了半步,幾乎是挨著我蹲下來。我有點想後退,但因為賭氣的關係沒有移動,就這樣待在原地。
  「現在彷彿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呢。」
  她轉頭望了頂樓一圈說道。深夜的屋頂上,感覺不到一絲人煙。
  「如果這是真的,妳怎麼辦?」
  「那就只能和你結婚囉。」
  「『只能』是什麼意思?」
  真水無視我的反問,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你試著求婚看看嘛。」
  她露出親暱到令人不舒服的笑容說。
  「無論健康或是疾苦,我都願意一生一世愛護著妳。」
  「我也會一直喜歡你。」
  真水凝視著我,我也回望著她。
  「妳開玩笑的吧?」
  我確認道。
  「很好笑吧。」
  她回答時完全沒笑容。
  接著她伸出雙手,像是要抓住夜空。
  「問你喔,就連那麼漂亮的星星,也有壽命用盡的一天,對吧?」
  這是在知道答案的前提下提出的問題。
  我把望遠鏡對向南方天空,一面回想課堂上學過的淺薄天文知識一面尋找星星。
  「閃紅光的星星就是將死的星星,當中最有名的是天蠍座的心宿二,最後它會燃燒殆盡而死。」
  我將望遠鏡對準那裡,要真水來看。
  「有朝一日,會不會夜空中的星星全都變成紅色呢?」
  真水語帶嘆息。我試著想像一下,卻無法明確勾勒出那樣的畫面。
  「星星死了,會變得怎麼樣?」
  「不再發光,變成殘骸或是黑洞。」
  質量大的星星死後會因重力而崩潰形成黑洞,沒有任何物質和光能逃出黑洞的手掌,全都會被吞噬進去。黑洞會經由吸收宇宙中的星體逐漸成長、合而為一,因此變得越來越巨大。
  「那麼,人類會被死掉的人吸走嗎?」
  我大吃一驚,轉頭注視真水。
  「我才不想變成黑洞。」
  這句話的口吻格外感傷。
  我想說「沒人想變成黑洞」,但沒有說出口。
  心宿二是人類的肉眼能看見的星星,是天蠍座的心臟。對了,會不會那隻蠍子死去之後,是希望能為某個人帶來幸福,才化為照亮夜空的星星呢?
  老實說,我也想要那樣死去。
  「如果星星全部變成殘骸或是黑洞,觀測星象一定會變得很無聊吧。」
  「在那之前,地球早就滅亡了。」
  地球的末日——聽起來好像科幻小說。
  「宇宙最後會變得怎麼樣呢?」
  「大概會滅亡吧。」
  從前我在圖書館打發時間時,曾經讀過一本這樣的書。人生必然會結束,宇宙也有壽終的一天。
  「既然這樣,這個世界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沒有意義吧。所謂的意義,都是人類附加上去的。」
  活著本身並不具有特殊意義。
  沒有一項東西是真正具有意義。宇宙隨著熵(註3)無限增大,陷入熱寂狀態(註4)滅亡,一切都將走向滅絕,剩下的只有寂靜,沒有生命能夠存亡,歷史和語言也會跟著消失。
  那只是偶然誕生於大爆炸的宇宙,緩緩邁向冷卻的過程。老實說,毫無意義地探究沒有道理地出現、流動於生物腦內的意識有何意義這件事,對我來說很痛苦。
  「這哪裡是浪漫的話題?」
  她微微嘟起小嘴,視線又回到望遠鏡上。
  接下來我倆不再說話。
  有時沉默會使人失去現實感,當時也是如此。大概是星星和宇宙的話題的影響吧,只要改變觀看世界的比例尺,就會感覺自己有如微生物一般渺小。
  真水不再和我說話,專心看著星星。
  「真的好美……」
  她完全被望遠鏡中的世界吸了進去。
  看著她毫無警覺的背影,我想到一件事。她從長髮間閃現的肌膚,就像從窗簾縫隙漏出的光,又白又亮。
  「真水,我喜歡妳。」
  她沒有注視我的方向,彷彿當我不曾開口,毫無反應地維持相同姿勢。
  「已經過了五分鐘喔。」
  她的聲音微微發抖。
  我看不見她的表情,還是一樣無法揣測她心中的想法。
  「這不是玩笑。」
  我用認真的語氣說。
  數個瞬間的沉默流逝而過。
  我悄然等待。
  「對不起。」
  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流淚。


  註2:魚君先生 日本藝人、魚類專家,本名宮澤正之。
  註3:熵 Entropy。一八五四年由德國物理學家克勞修斯提出的概念,被用於計算一個系統中的失序現象和系統的混亂程度。
  註4:熱寂 (Heat death of the universe),猜想宇宙終極命運的一種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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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0-28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妳和羅密歐與茱麗葉


  1

  我們高中規定高一新生要在文化祭上表演話劇,我們班已經投票決定好要演什麼戲。
  《羅密歐與茱麗葉》。
  就算演來演去都是那幾齣戲,這也未免太老哏了吧。
  現在正要進行選角。
  「先從茱麗葉開始吧,想演的同學們,請踴躍舉手參加。」
  班導芳江老師說。看她一臉神清氣爽,應該是已經走出那段情傷。回頭想想,香山會選在暑假提分手,大概是希望她利用這段時間整頓心情。
  放眼望去,大家似乎都刻意閃躲。我們學校是程度中等的升學高中,許多人從高一開始補習,因此有意願參加這類活動的人僅占少數。如果是配角還好,換作是台詞和排練量最大的主角,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每個班都差不多如此,不是只有我們班特別消極。通常遇到這種情形,最後都是由老師決定。
  「沒有同學要自願嗎……」
  芳江老師不得不表示遺憾。
  這一刻,我做了深呼吸,牙一咬後用力舉手。
  「我!」
  班上頓時爆出一陣騷動,所有人都在笑,而且是哄堂大笑,但我可不是為了逗大家笑才舉手的。
  「呃,現在是在選茱麗葉喔,岡田,你是男生耶。」
  「我從很久以前就想穿穿看女裝。」
  語畢,同學們笑得更大聲了。
  「不行啦。沒有女生想自告奮勇嗎?」
  老師淡淡地岔開話題,催促其他同學舉手。很遺憾,還是沒人舉手。多說無益,真的就是沒人想演。就在這時,不知誰說:
  「由男生來反串,說不定更有話題啊。」
  「有道理。」「很好笑啊。」「會紅。」面對這個提案,眾人紛紛表達贊同的聲音,芳江老師不敵眾議,終於放軟態度:
  「嗯……老師是不太贊同啦,不過最後還是要由全班同學來表決。好,贊成岡田演茱麗葉的人舉手!」
  同學們三三兩兩地舉手,人數越來越多。大致看過去,教室裡三分之二以上的同學都舉手了。
  「好,那就決定由岡田來演囉。不過,如果晚點有女孩子想自願演出,就由那個人來飾演茱麗葉。這樣好嗎?」
  我想那種事情不太可能發生,不過目前就先聽從芳江老師的建議,讓班會能繼續下去吧。
  「接下來選羅密歐。既然這樣,羅密歐就由女孩子來演?」
  芳江老師的口吻半帶玩笑,應該不是認真的。結果一樣沒人舉手,老師露出困窘的表情掃視教室。
  這時,香山舉手了。
  「我來演。」
  「好、好啊,那就麻煩香山。」
  芳江老師暗吃一驚,然後在黑板上寫下我和香山的名字。
  羅密歐 香山彰
  茱麗葉 岡田卓也
  好扯的選角——看到我們的名字被寫在黑板上,這樣的感受更加強烈。
  「香山,你為什麼舉手?」
  班會結束後,我問香山。
  「想出風頭啊。」
  他理所當然地回答。
  「我還以為你是想替芳江老師解困呢。」
  「想太多。是說,你有什麼資格講我?你要演茱麗葉才詭異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看都是你比較奇怪。」
  「……我有我的苦衷嘛。」
  沒辦法,我根本不是會積極參與班級事務的人,香山會有這樣的反應並不奇怪。

  班會結束後,緊接著是第六節的體育課。
  體育課時,香山多半都在旁邊看我們上課。那天,他也在籃球場的角落看我們打球。自從和他成為同學,我每次上體育課都很緊張,尤其是上籃球課時特別緊張。
  球傳到我手上,我猶豫著該運球還是射籃,這時,香山突然進入視野。下一瞬間,球就被另一隊的人抄走。
  「很遜耶!茱麗葉!」
  香山故意朝我叫囂,場邊馬上笑成一團。
  回頭一看,比賽仍在進行,大概是因為我來不及回防的關係,我們這隊一下子就被先馳得點。當我還在思索戰況時,隊友來了一記快攻長傳,場邊傳來同學們的吶喊聲。
  「茱麗葉岡田!」
  聽起來超像不紅的搞笑藝人藝名。我吐出混合嘆息的氣息,跳起來射籃。
  球劃出拋物線飛出去,落進籃框。
  霎時,我與香山四目相接,他露出吃驚的表情。
  「幹嘛?」
  香山有點不爽。我愣在原地,無話可回。我為什麼會在射籃後看他呢?這件事讓我後悔莫及。

  ***

  香山以前是籃球選手。
  那是他國中二年級到某個時期的事。
  當時我和香山是同班同學,在那個班級裡,我被一群小混混盯上,受到欺侮。
  「飛啊,岡田!」
  我被逼到教室旁的陽台圍欄邊緣,聽見班上的小混混大叫。
  「你快點死一死,讓我們開心一下嘛。」
  從我包庇了某個被欺負的同學後,霸凌變本加厲。我本身不擅長打架,也不覺得自己會贏,但是當我看到那個同學被人當頭淋下便當,就是嚥不下那口氣。
  我在陽台上領悟到自己幹了蠢事,因為那個受到霸凌的同學,現在也加入那群小混混一起欺負我。我想不通前因後果,難道他是因為太害怕再度成為目標,所以才選擇加入霸凌的那一方嗎?
  「去死吧!去死吧!」
  班上同學看到我被圍住,都假裝沒看見。這並不奇怪,因為我已經用行動證明了擅自插手就會成為下一個目標這件事。
  所謂霸凌分成好幾種,一種是在背地裡進行言語或行為上的攻擊,而我遇到的則是直接被踢被打的暴力行為。當時,我真的被揍到身心俱疲。
  從陽台俯視樓下地面,我覺得自己彷彿要被吸進去,甚至產生「死了也無妨」的想法。我不了解生命的意義,但我知道活著就是面對各種麻煩。仔細回想,我好像不曾真正感受過生命的喜悅。
  「知道了啦。」
  我乾脆地說道,跨越護欄,然後,手伸向背後握住護欄,腳踏上寬度只有運動鞋一半的陽台邊緣,低頭望向地面。回過頭,同學們在打開的窗戶後方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即使察覺到我的視線,他們依然沒有特別的反應。我心想,自己那個時候就是無法像這些人一樣,裝作視而不見,如今才落得這步田地。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好的。
  我再次把視線投向下方。
  起風了。
  我想起一年前去世的鳴子。
  要死其實很簡單。
  然而我的腳在發抖。
  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這時……
  「喂,要上課囉。」
  陽台門打開,香山走了過來。
  我吃驚地回頭一看。
  「吵囉唆,你滾開。」
  香山無視小混混的叫嘯,繼續朝我走來。
  在此之前,我和他沒好好說過話。我只知道他是籃球社的,其他方面一無所知。
  不過,我們之間並不是全然陌生。
  香山正隆。
  香山去世的哥哥是鳴子的男朋友,因此我們算是親屬關係,很難不注意到彼此。儘管不曾深談,但我們時常對上眼。
  在發生這件事情以前,我們就是這點程度的交情。
  「你們這群人,有夠無聊耶。」
  香山大聲說道。我打從心底感到訝異,壓抑著內心的波濤冷靜對他說:
  「少管我。」
  他輕輕抓住我的肩膀。
  「我也要加入。」
  語畢,他用力一蹬,跨越護欄站到我身邊。
  「你瘋了嗎?」小混混們大叫。
  「和你們這群小孬孬比起來,岡田有膽識一百倍。」
  香山說完,手放開護欄。
  接著他開始拍手。
  「我也不遑多讓啦。」
  只見他邊打拍子邊踮起腳,如跳舞般踩著護欄外僅能容納半步的狹窄空間。
  我簡直不敢置信。
  在場所有人都傻眼地瞪著香山,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這是香山一個人的舞台。
  他看起來完全不畏懼死亡,鮮明、輕快地跳著舞。
  這個人瘋了。
  失去理智了。
  腦袋壞掉了。
  這是我當時的感想。
  「怎樣?」
  香山洋洋得意、面帶挑釁地轉頭看我。
  下一秒,他腳一滑,就這樣掉下去。
  這一次我連吃驚的時間都沒有。
  我伸出手,卻來不及抓住他。
  在我愣住的當下,他已經位在天空那一側。
  如果他穩穩地雙腳著地就算了,然而現實是殘酷的,他抱著腿蹲在地面,我從二樓都能看見他痛苦至極的表情。底下傳來尖叫聲,有人大吼:「誰!誰快去叫救護車!」小混混們嚇到腿軟,紛紛作鳥獸散。
  陽台上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渾身發抖。
  然後,突然笑出來。
  因為應該正承受著痛苦的香山竟抬起頭,臉上帶著笑容,朝我比出大拇指。
  耍什麼帥啦!
  不過,我真心覺得他帥極了。
  如果故事能就此圓滿結束就好,但世界上畢竟沒有那種好事,香山的腳是複雜性骨折。在那之後,他雖然拚命持續復健,恢復到日常生活無礙,但是醫生仍建議他放棄劇烈運動。
  「而且,」香山日後補充說。「就算回去打球,我的腳應該也沒辦法有一番表現。」於是香山放棄了籃球。聽說長得高又是運動健將的他,本來是籃球社的明日之星。
  我從來沒有直接和香山聊過這件事。
  對不起、謝謝你、是你救了我……這些話語,我一次也沒對他說過。
  我只問過他,為什麼要一時衝動做那種事?
  「因為如果是你跳下去,好像真的會死。就算那只是二樓,著地的部位不對還是會死。還有你啊,身上散發一股想死的氣息。我知道自己跳下去應該不會死,因為我是不死之身啊。我不跳下去,事情會變得更難收拾,因為我不擅長打架嘛。以結果來說,我成功了,他們沒再繼續糾纏你,這樣不就好了嗎?」
  聽完說明,我還是完全不懂他的想法。
  香山這個人,偶爾會冒出常人無法理解的言行舉止。
  從那以後,我都對他懷抱著一股敬意,因為他是我的恩人。

  ***

  午休經過走廊時,我碰巧撞見香山在和其他班級的女生說話。我快速通過,想假裝沒看見,怎知那個女孩賞了香山一巴掌,走廊上的學生們無不回頭看。
  「去死,爛人!」
  女孩罵完,小跑步離開走廊。她長得很美。
  香山倒是一臉痛快。他發現我來,朝我笑了笑,我完全不懂這種時候有什麼好笑的。
  「陪我一下。」
  香山說著,朝走廊盡頭的逃生梯走去,我只能無奈地跟上。
  逃生梯的樓梯間颳著強風,香山在樓梯坐下,抬頭望著天空喃喃說道:
  「這樣就全部斷乾淨了。」
  「和所有曖昧對象?」
  「是啊。唉~好累。」
  香山摸著剛才被摑耳光的臉頰,感慨萬千地說。
  「對了,香山,你為什麼突然想分手?」
  「嗯……膩了,世界上沒有玩不膩的遊戲嘛。」
  他還是老樣子,滿口自私話語。那些女孩也太可憐了。
  「喂,岡田,你認為人生能夠重來嗎?」
  「很難吧。」
  我秒答。
  「我作了一個夢。」
  香山閉上眼睛,像是在回想。
  「我夢見自己回到大哥還在的時候。在夢裡,我還來得及讓人生全部從頭來過。」
  接著香山突然發出不成聲的哀號,起身說道:
  「我想去見渡良瀨真水。」
  我猜,他和那些女人說再見的原因,大概就是這個吧。我瞬間明白什麼,但還來不及追問,他就自個兒調頭走掉。
  我的內心也受到了衝擊。

  放完暑假後,真水從多人病房轉移至單人病房,這應該多少和她之前的檢查報告脫不了關係。她一天比一天消瘦,氣色也明顯變差。
  她始終沒說明前幾天在我告白之後說「對不起」的原因,我也不想追問。因為就算我不問,也大概能猜到她的意思,只不過要把這種模糊的情感說出口,實在是一件困難、無意義的事。
  「我今天又被宣判死期了。」
  她最近似乎狀況不好,旁人光看都感覺得出來。
  「反正那個庸醫八成又會出錯。」
  我懷著某種許願般的心情說。
  「嗯……是嗎?」
  真水的聲音聽起來很脆弱,神情也和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不一樣。
  「你想知道這次剩下多少時間嗎?」
  「不想。」
  這是實話,因為知道了也不能怎樣。倘若生病的人是我,我會面對答案,但我沒有勇氣聆聽真水的死期。我遠比自己原先所想的要懦弱許多。有了自知之明後,我差點苦笑。
  「我搶下茱麗葉的角色了。」
  不過,我還能為她做一件事,就是——替她完成「死前心願」。
  「真的嗎?還好有試著說出口呢!」
  這當然也是真水的希望。我一告訴她班上要在文化祭表演《羅密歐與茱麗葉》,她馬上說「我想演」,而我沒等她說完便一口答應「我明白了」。
  「好,下一個『死前心願』是……」
  真水拿起手邊的文庫本交給我。
  「我想去替喜歡的小說家上香。」
  我凝視著她遞給我的文庫本封面,作者名叫靜澤聰,書名是「一縷光」。翻開書頁,內容有著濃濃的時代感,是典型的早期文藝小說。就是這本書讓真水愛不釋手。
  「他是我最愛的作家,我一直很想去他的墳前上香……」
  「我明白了。」
  只要搜尋一下應該能查到相關資料,儘管地點不明,不過我姑且先答應下來。
  「卓也,一直以來謝謝你的幫忙。」
  真水異常平靜地說。
  「幹嘛突然這麼見外啊,嚇到我了。」
  我聽了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怎麼講得好像妳明天就不在了呢。」
  我想緩和氣氛,說出口才驚覺說錯話,因為真水的表情馬上變了。
  「別擔心,我沒事,真的沒事。」
  她的語氣像是在哄小孩。什麼叫做沒事?我聽得一頭霧水。


  2

  靜澤聰是戰前的私小說(註5)家,並不有名,不過喜歡他作品的人就會非常著迷。
  他廣為人知的代表作《一縷光》是極典型的療養院文學。所謂的療養院文學,是以病患的住院療養生活為主題的作品,而《一縷光》所講述的,正是得了發光病的主人翁的故事。靜澤聰是一位私小說家,私小說家基本上是把自己的實際體驗原原本本地寫成小說。聽說靜澤聰本身也是發光病患者,二十幾歲就英年早逝。
  光看網路上的描述,印象還是不夠強烈,因此我和真水借了那本書,想實際讀過一遍。
  我利用下課時間在自己座位讀著《一縷光》時,香山跑來和我搭話。
  「你在看書?」
  「是啊,我有點事想了解……」
  因為是早期作品,文體和修辭都很古老,讀起來頗費時。老實說,要不是真水推薦,這實在是一本很冷門的書,我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想看。
  「那是渡良瀨真水喜歡的書嘛。」
  我心頭一驚。
  香山似乎知道什麼。
  「咦?是喔。」
  我知道這麼說有點牽強,但還是決定裝傻。
  「因為我也很喜歡那本書。」
  這倒是有點意外,我想應該不是巧合。如果這本書很紅就算了,香山怎麼可能剛好也愛讀這種冷門書呢?
  「我還沒全部讀完,不要劇透喔。」
  「他最後會死。」
  香山立即洩漏劇情。不過主角當然會死,所以我也沒什麼好氣的。
  《一縷光》並非大長篇,全文甚至不到文庫本的兩百頁,約莫一天就能讀完,老實說,我不覺得特別好看。應該說,這本書有它的趣味在,只是讀起來太過絕望,缺乏小說該有的樂趣。再怎麼說,這都是罹患發光病的私小說家在得知死期之後寫下的作品,整體氣氛十分灰暗,讀了心情也會變差。
  隔天是社會科學課的校外教學,我們班要去參觀民族博物館。光聽名字,我一時間不太確定那是什麼地方。是要參觀什麼啊?陶器嗎?還是棕熊?
  我們約早上九點在現場集合,集合地點是博物館附近的車站驗票口。我提早到,結果碰見了更早到的香山。其他同學幾乎都還沒來。
  「喂,要不要蹺課?」
  香山見我就這麼說。他的個性就是這樣,常冒出一句無厘頭的話。
  「香山,我有個想去的地方。」
  我抓住機會,因為我也對當地的民族歷史沒興趣。
  「我想去靜澤聰的墳前上香。」
  他頓時有點錯愕,但很快就恢復冷靜說:「好,我們走。」
  「我們兩個早退。」
  香山轉頭對同學說,只見對方整個愣住。我們一起穿過驗票口,坐上電車。依據網路上搜尋的結果,靜澤聰的墳墓在縣內的深山裡,大約需要花一個半小時的車程,然後得徒步登山。
  「香山,你能爬山嗎?」
  我擔心會給他的腳帶來負擔。
  「可以啦,總會有辦法。要是不行,你背我吧。」
  從他的語氣,我不確定這是不是玩笑。
  然後我們不再說話。
  交通尖峰時間已過的電車裡人影稀疏,分外安靜。
  仔細想想,我和他從來沒有特別約出去玩,兩人之間也沒有建立共同的興趣話題,因此一路上無話可說是很正常的。
  「說到渡良瀨真水……」
  啊,不,我們之間還有這麼一個共同話題。
  「我曾經暗戀過她。」
  香山幽幽開口。
  「我知道。」
  我下意識地說出真心話。
  「我想也是。」
  而他也沒有迴避話題。
  接著,他開始告訴我自己為什麼會愛上真水。

  香山和真水最初是在升國中的考試會場認識的。
  我們學校是私立中高一貫的完全中學,那是一場決定能否入學的重要考試。
  聽說香山當時得了流感,考試當天發高燒,在情緒緊繃的狀態下勉強赴考,不僅意識朦朧,連路都走不穩,還慘到反胃想吐。好不容易熬過了考試,他一到休息時間便直奔廁所嘔吐。
  回到教室的香山在尋找考場教室時用盡力氣,雙腿一軟倒在地上,當時奔上去扶他的人就是真水。
  「你沒事吧?」
  香山說,真水叫他時,他以為看到了天使。
  「我帶你去保健室。」
  面對真水的善意,香山答道:
  「不,我一定要考上。」
  「好吧……加油喔,我們保證會金榜題名,在開學典禮時見面。」
  真水不是說「一定」或是「如果有緣」,而是用了「保證」,聽說就是這句帶著力量的話語,打動香山的心。這句話支撐著他,讓他熬過了考試。
  香山似乎就是在那時候告訴自己:「有朝一日,我要以她為榜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他在國中開學典禮上發現真水的身影,然而兩人不同班,彼此之間毫無交集。之後,香山的心始終懸在真水身上。
  正當他打算鼓起勇氣上前相認時,真水就開始休學,不再出現在校園。傳聞說她身體微恙,原因不明。聽說真水來上學的最後一天,獨自待在圖書館讀著靜澤聰的《一縷光》。她一頭栽入書中世界,沒察覺到香山的注視。這段隔著距離的眺望,成了他見到真水的最後一面。
  接下來,香山每天引頸期盼真水復學,然而那一天從未到來。
  高一的第一堂班會課,老師要同學去醫院探望渡良瀨真水時,香山認為這是個機會。但他覺得那時的自己很骯髒,沒有資格去見她,所以才要我代替他去。
  「為了日後能親自去找她,我希望由你搭起一座橋梁。」
  香山坦誠道。

  靜澤聰的墳墓位在一個偏僻的位置,這點也反映出作者本人的個性,他就像他筆下的人物,生前排斥人群,個性難搞又孤僻。
  「想不到這麼累。」
  香山額頭出汗,我有點擔心他的腳,但事到如今也不能說「我們回頭」。於是我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靜靜地走著。
  最後,我們終於來到靜澤聰的墳前。
  「怎麼說呢……感覺很符合他的形象?好寂寞的墓啊……」
  香山喃喃自語。世界上應該沒有墓園是熱鬧的,然而眼前的光景無比悽涼,真的如香山所說。那並非一般的墳墓,只有一座小小的墓碑佇立著,上面發了霉、長了青苔,風化得很嚴重,看起來無人掃墓,難以想像這是有一定知名度的小說家的墓。聽說靜澤聰去世的時候,身邊無依無靠。
  最大的特徵是墓碑上沒有他的名字。筆名和本名都沒有,上面只刻著一個字。
  無
  這就是靜澤聰的墓誌銘。當然,我已在事前從網路上得知消息,記住靜澤聰的墳墓特徵,所以更加肯定是這裡。然而實際看到後,感受又更加強烈。我暗自感嘆,這真的不是一般的墓。
  「無?好怪的墓碑。」
  香山老實說出感想。聽說這座脫離常軌的墳墓是根據靜澤聰的遺言所建。在他生前,曾經有人問他這座墳墓的意義,而他只簡短回一句「這是我的人生觀」——網路上大概是這麼寫的。
  人死後的確會歸於無,不會去天堂,不會去任何地方,什麼都不剩。
  這才是真相吧?
  我拿出手機,想拍幾張照片給真水看。
  然後我們沿著來時路下山。
  「……我會去向渡良瀨真水告白。」
  回程的電車裡,香山用認真的語氣說。
  ——我也喜歡渡良瀨真水,向她告白了,然後被拒絕。
  唯有這件事,我怎樣都無法對香山說。
  相對地,我主動提議:「下次我們一起去看她吧。」


  3

  過了幾天,我去病房探病時,真水正在織前陣子她母親帶給她的毛線團。
  「今天還有另一個客人喔。」
  真水聽見我說話,停下編織中的手,一臉訝異。
  「誰?」
  香山從我後方現身,連站在旁邊的我都看得出來他很緊張。
  「妳還記得我嗎?」
  「呃……啊,記得!我們之前在考場見過面吧?」
  真水大吃一驚。
  「謝謝妳記得我,我叫香山彰。」
  「那我直接叫你『彰』吧。」
  然後香山回頭看我,難以啟齒地說:
  「那個,岡田,你能不能讓我們獨處一下?」
  「啊……沒問題。」
  我乖乖走出真水的個人病房,在走廊的長椅坐下,無所事事地呆望天花板。白天的醫院裡,只見護士們忙碌地在走廊上來來去去。
  想必香山正在向真水告白吧。
  我當然沒有資格阻止他。
  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心裡悶悶的。
  我是怎麼了?吃醋嗎?察覺自己內心醜惡的情感,我忍不住苦笑。
  接著,我開始思忖真水那句「對不起」意味著什麼。我被她拒絕了,但我現在依舊無可救藥地喜歡她。
  確認時鐘,從剛剛到現在也才經過五分鐘而已。
  總覺得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時間不是等速流逝,一樣的五分鐘,有時顯得漫長,有時顯得短暫,而我和真水共度的時間是以高速流動。寶貴的時間太短,無足輕重的時間卻分外冗長。我時常希望兩者能顛倒過來。
  我閉目抬頭。不知道為什麼,心跳得好快。為什麼連我也在緊張?
  病房的門被大聲推開,我一看,香山出來了。
  「香山,你……」
  不妙!我搭話後立刻後悔,現在不適合跟他說話。
  香山的臉白得像紙,沉默地回視我,眼神空洞,面無表情。我想到「茫然若失」四個字。這不是香山,眼前的他簡直是另一個人,我從沒見過他露出如此失魂落魄的表情。
  「……」
  經過一段時間,他還是沉默不語。
  我感到手足無措,只能呆望著他。
  「我不甘心。」
  香山好不容易擠出聲音,語氣雖然平板,卻藏不住話中的情緒。
  他最後只留下這句話便離開病房,消失在走廊。
  我頓時不知道該怎麼辦。
  是不是應該追上去呢?不,我轉念一想,還是別去打擾他吧。
  我接著踏入真水的病房。
  真水尷尬地低下頭,嘆了一口氣。室內鴉雀無聲。
  「最近變好熱喔。」
  我隨便搭話,走到真水身邊。
  「他說他喜歡我。」
  真水茫然說道。
  「是嗎……」
  我答道。真水是不是和我告白的時候一樣,只對香山說了一句「對不起」呢?
  「妳怎麼回答他?」
  「對不起。」
  果然——才剛這麼想,真水又接著說下去:
  「我說,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然後,真水用無力、沮喪的表情注視我。
  「是、是喔,這樣啊。」
  我受到打擊……不,是彷彿五雷轟頂,因為我之前都不知道這件事。
  到底是誰?
  什麼時候?在哪裡發生的?
  我感到灰頭土臉。
  卻沒有勇氣追問。
  「對了,我前陣子去替靜澤聰上香囉。」
  我轉移話題,拿出手機點開之前拍的照片,展示給她看。
  「哇~上面真的刻著『無』呢。」
  真水恢復平時的模樣,充滿好奇心地盯著我的手機。
  「我也在自己的墓碑刻上『無』好了。」
  「我是覺得別的比較好啦。」
  「譬如說?」
  「精神官能症之類的?」
  「也太糟了。」
  真水咯咯發笑,我也被她逗笑了。
  「還有嗎?」
  「你指什麼?」
  「想完成的心願。」
  「對耶,我想想喔……我想試試看抽菸。這種時候不是都會抽菸嗎?」
  這種時候是哪種時候啊?我想了一下才急忙說:
  「不行不行!真水,妳是病人,怎麼能抽……」
  「我知道,所以要抽菸的人不是我,是你呀。卓也,你忘記規矩了?」
  真水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我最近忙翻了。
  因為忙著排練文化祭要表演的話劇。同學們每星期三都會在學校集合,有時候則到公園練習,大家一起對戲。因為這樣,我不得不時常向女僕咖啡廳請假。女主角由男生反串已經完全是搞笑劇了,老實說,我覺得根本不用太認真練習,但我仍會乖乖到場參與,這麼做主要也是為了把所見所聞告訴真水。
  那天學校教室因為諸多原因不外借,我們來到附近公園排演。儘管時序已經進入九月,公園還是暑氣逼人,我一面反覆練習,一面心想「拜託饒了我吧」。
  當時排練的是家喻戶曉的最後場景。羅密歐與茱麗葉雖然深愛彼此,卻因為家族世仇和各種阻礙無法結合。茱麗葉被逼著嫁給別人,因而服下「假死藥」。那種藥喝下去會如同死亡一般持續沉睡,茱麗葉想藉由裝死來逃過逼婚,等復活時再和羅密歐私奔,怎知弄巧成拙,羅密歐誤以為茱麗葉死了,難過得了結自我的生命。後來茱麗葉甦醒,發現羅密歐死了,因而絕望得自殺殉情——劇終。唉,他們也太陰錯陽差。
  「啊,茱麗葉,妳為什麼死了呢?」
  負責演羅密歐的香山,聲音有氣無力。要在這種台詞注入感情確實不容易。
  發生那件事以來,我和香山之間的氣氛變得怪怪的,尷尬到無法說話。
  「我也要死,茱麗葉,我要追隨妳的腳步而去。」
  羅密歐說完喝下毒藥,率先身亡。
  「羅密歐!啊~你為什麼死了呢?」
  接著,我飾演的茱麗葉會拿匕首刺向自己,兩人雙雙離世。真是一齣動人的悲劇——本來應該是這樣。
  「你們都沒有放感情。」
  負責演技指導的話劇社女孩臭臉說。這種搞笑劇需要認真嗎?我在心裡抱怨,然後喊道:「我想休息!」
  「休息三十分鐘!」
  現場氣氛緩和下來。今天來排練的,除了連我在內的主要角色,還有負責演技指導的三名學生,合計九人。其他人現在不是在努力準備考試,大概就是出去玩了。
  總之,絕大部分人現在應該都躲在室內吹冷氣。
  一思及此,我就有點不甘心。
  接著,我悄悄離開公園,前往附近的吸菸室,拿出預先藏在口袋的香菸,點火。
  「你太不小心了吧?」
  後方傳來香山不敢置信的聲音,回頭一看,他不知何時站在我背後。
  「幹嘛?你跟蹤我?」
  「未成年抽菸要退學喔。」
  「想告密就去告密啊。」
  我吸了一口菸,緩緩吐出來。老實說我還不習慣抽菸,所以沒有吸入肺裡,只是輕輕吸入再吐出去而已。
  「借我。」
  香山說道,同時拿走我叼著的菸,悠哉悠哉地吸著。
  「這才叫抽菸。」
  戶外的吸菸室裡只有小貓兩三隻,我不意外,因為天氣實在太熱了。眼前只有一個微胖的上班族邊用手帕擦汗邊抽菸。
  「香山,你有吸菸?」
  「以前啦,已經戒了……因為靜澤聰很愛抽菸,我國中時崇拜他才抽的。」
  啊~原來如此,難怪真水會好奇,這樣就吻合了。經他這麼一說,《一縷光》裡的確有個男人即使得了發光病,生命所剩無幾,依然大口大口暢快地抽著菸。
  「聊聊香山正隆吧。」
  正隆是香山的哥哥。我之所以記得他的名字,是因為他去世了。因為死亡,才變得特別。
  「我哥他很會讀書,運動神經也很好,我可能有點眼紅吧……老實說,直到他過世之前,我都很討厭他。但是自從他走了,回憶美化了一切,我有時回想起來,會產生一種他人很好的錯覺。你會不會有這種感覺?」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香山直接提起哥哥。
  「欸,我哥和你姊交往的時候,兩人都聊些什麼話題啊?」
  「我沒辦法想像耶。」
  回想起來,我其實很少聽鳴子聊起男朋友。
  「會不會聊到我們呢?」
  「誰曉得?香山,你都和女孩子聊什麼?」
  「啊,偶爾會聊到你。」
  聽了有點不舒服。
  「反正一定是壞話。」
  「嗯,就說你是個奇怪的傢伙。」
  他笑著蒙混過去,沒有否認。
  「喂,真水喜歡的男生是你吧?」
  香山突然問道,感覺像是憋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微胖的上班族忽然看向我們,腦中大概在想這兩個小鬼在上演什麼青春劇吧。
  「不是吧。」
  「你是不是很遲鈍啊?」
  「少講得一副你很懂的樣子。」
  「我很煩躁啊。」
  香山難得出現情緒化的口吻。
  「岡田,把話說清楚。」
  他這是在強人所難,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
  「香山,你每次講話都這麼深奧,誰聽得懂。你就不能普普通通地說話嗎?」
  我不小心認真回他。
  「我問你,渡良瀨真水是不是喜歡你?」
  他什麼也不知道,卻再次用這句狀況外的話語刺激我。
  我從香山手中奪回香菸,一口氣用力吸到火光熄滅,呆滯地望著嘴裡吐出的白煙裊裊升空。這時,我突然想到《一縷光》的尾聲。
  男主角長年飽受發光病所苦,並且明白了自己的死期。某天,他在療養院認識的男性發光病友去世了。夜裡,男人的遺體在火葬場火化時,從煙囪升空的煙發出微光。發光病患者就連肉體火化成煙,都會因為照射到月光而散發光芒。那縷煙化作一道光,騰向天際。主角看著那一幕,一面察覺到自己將死,一面感受著人類的死亡所帶來的美。
  這本小說就在這裡結束。


  4

  白天上課的時候,芳江老師穿著喪服。她在課堂一開始就告訴同學,自己大學時期的恩師過世了,她晚上要去參加守靈。
  回家以後,我在鳴子的牌位前想像自己死去之後,會舉行怎樣的喪禮。
  我的想法很明確,沒有任何人來參加是理想狀態,因為我討厭喪事。
  我想起鳴子的守靈儀式。
  當時真的相當痛苦,鳴子走得太匆促,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我是死者家屬,當然不能拒絕參加守靈,一定要出席才行。每個人都對姊姊的死議論紛紛,我一點也不想聽到那些流言蜚語。旁邊的人在哭,我只覺得好吵、好吵。我沒有哭,親戚伯伯私底下在說「不知道那小子在想什麼」、「他真是沒血沒淚」,而且被我聽見了。我也覺得自己或許哪裡不對勁吧。
  守靈儀式上擺了滿桌的酒菜。
  我不懂為何鳴子走了,我們卻要在這裡大吃大喝,然而每個人都在暢飲,甚至有人看起來樂在其中。我忍不住心想:「你們是不是腦子有病?」我瞞著親戚偷拿了一瓶啤酒,躲在廁所裡對著瓶口灌下。這是我第一次喝酒,好苦好難喝。這段期間不知道有多少人敲了幾次門,我全部當耳邊風,在廁所裡不停喝酒。
  對不起,我沒血沒淚。
  我悄悄在佛壇前向鳴子道歉。
  鳴子已經變成照片,永遠都是這張笑臉。
  最後,我試著想像真水的喪禮,腦中卻什麼都浮現不出來。真水什麼時候會死?我會去參加她的喪禮嗎?我死也不想參加。

  「岡田,你最近怎麼啦?」
  小莉子前輩在打工的休息時間問我。經她一說,我也覺得最近上班頻頻出錯,不是義大利麵煮過頭,就是把烤雞蓋飯做成焦炭雞蓋飯。我是迷糊女孩嗎!
  「很抱歉,我會注意。」
  「啊,我不是指工作啦。不,工作上的確狀況滿多的,但我比較擔心你啊,誰教你一副世界末日要來臨的樣子。」
  我表現得很陰沉嗎?真的假的?我完全沒自覺。
  「發生什麼事?」
  我已經懶得裝傻,決定老實招認。
  「我前陣子告白被拒絕了。」
  「咦!你有暗戀的女生啊。」
  聽小莉子前輩的口吻,她似乎比較訝異這件事。我覺得有點受傷。
  「是啊……」
  女僕咖啡廳的工作其實是千篇一律重複相同的動作。基本上的服務內容都一樣,相當一成不變,實際上重複來的常客也並不多。不過女僕們每天都做一樣的事可能也膩了,時不時會追加特殊需求,這時我就得隨機應變。
  「岡田,蛋包飯一份,不畫愛心,請在上面寫『祝你生日快樂』。」
  我收到命令,拿起番茄醬準備在剛做好的蛋包飯上寫字,手卻停了下來。「樂」字筆劃太多,哪寫得下啊!但改成注音字數又太多,最後我好不容易用「Happy Birsday」克服難關。
  我一如往常,打工結束後和小莉子前輩一起回家,結果劈頭就被她指正:
  「岡田,你單字拼錯了,不是『s』是『th』。這是國中生程度的錯誤喔,你們學校的水準不是不錯嗎?你這樣子真的沒問題?」
  「……」
  我本來英文就不好,回想起來最近真的完全沒念書,這樣下去真的沒問題嗎?我有點緊張。
  「還有,你最近排的班好少。」
  「對啊,暑假結束了,我忙著準備文化祭,可能差不多得辭掉打工了。」
  我最近忙到一週只能排一天班。
  「是嗎,我會寂寞的……你看起來不像會參加學校活動的人呢。」
  「我的確不是……」
  自從邂逅了真水,我的生活驟然一變。
  「你們班要演什麼?」
  「《羅密歐與茱麗葉》,我演茱麗葉。」
  「噗哈。」
  她看著我,眼神像在說:「你腦袋沒問題嗎?」這種反應我已經習慣了。
  「我很正常。」
  「……好令人在意喔。」
  「在意什麼?」
  「你的說法。」
  「很普通啊。」
  「所以才奇怪。」
  「什麼意思?」
  「嗯,算了。」
  對話到此中斷,我們就這樣默默走在朝向大馬路的人行道上。
  「沿續上次的話題。」
  她率先打破沉默。
  「上次講到什麼?」
  「約好『下次一起』呀。」
  「啊……」
  「我們下次要不要兩個人出去玩?」
  小莉子前輩豁出去似地說道。
  我猛然停下腳步,小莉子前輩自己又往前走了幾步。
  「你不用太當真啦。」
  她急急忙忙找台階下。
  「對不起。」
  我說不出別的話。
  小莉子前輩神情一僵。
  「我開玩笑的。岡田,我們走吧。」
  我沒再回話,只是不停往前走。

  與小莉子前輩道別後,我突然好想見真水,並對被衝動支配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議。我意識到自己是在撒嬌。一方面我也在猶豫是不是該回家,但腳步卻自然而然朝著真水的病房走去。
  月色很美,那是一個靜謐的夜晚。一進病房,我才驀然意識到在這個地方,每天都理所當然有人去世,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偶然間這麼想。
  我悄悄走進病房,真水沒睡,站在窗邊,視線投向敞開的窗外。窗簾在窗邊搖曳。
  「妳要早點睡啊。」
  我出聲說,她受驚似地回頭。
  「呃,為什麼突然來了?」
  她的語氣顯得有點掃興。
  「抱歉。我今天沒事做,想來找妳。」
  我不知道該怎麼延續話題,因為我自己也理不清頭緒,只能這樣說。
  「你傻了嗎?現在都幾點了。」
  的確,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多,我有點得寸進尺。
  「算了,沒關係啦。欸,卓也,你過來一下。」
  幸好真水的心情馬上變好,恢復柔和的語調,招手要我去窗邊。
  「你看。」
  她邊說邊指著窗外的夜空。
  「要看什麼?」
  她的手伸向窗外,如同在回答我的疑問。
  今晚的月色很美。
  真水的手臂沐浴在月光下,徐徐綻放光芒。
  我還是不太習慣看到人體發光,眼前的景象對我來說相當神奇,但我也怕真水不喜歡我這樣子看她。
  「喏,你不覺得光芒變強了嗎?」
  真水說。我用力瞇眼,她說的沒錯,距離我們上次一起觀星,她身上發出的光芒變得更飽和也更耀眼。
  「光變強表示……病情惡化了。」
  真水的語氣彷彿不關己事。
  「嗯。」
  我詞窮了,覺得這時候說什麼都不對。
  「卓也,問你喔,你曾經跟重要的人死別嗎?」
  真水像是忽然想到般問道。感覺這個疑問已經卡在她心中多時。
  「沒有啊。」
  我說謊。
  「真的?但你看起來好像已經習慣了。」
  「什麼意思?」
  「習慣人死去。」
  我一點也不想變成這種人。
  「妳想說什麼?」
  我微微後悔今天來探病。
  「我要回去了。」
  我轉身準備走出病房,但她拉住我的衣襬。
  「對不起,卓也,你生氣了?」
  「沒有。」
  我冷淡回應。
  「卓也……」
  她的聲音輕輕顫抖。
  「我怕到睡不著,你可以陪我到天亮嗎?」
  這是真水第一次如此脆弱無助地向我提出要求。
  我沒有答覆,思緒一片紊亂。
  真水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對我說出這句話?
  她拉上窗簾,躺回床上。我一在椅子坐下,她便輕聲說「過來我這裡」。我耐不過她的要求,在她身邊躺下。
  「先聲明喔,我沒有要幹嘛,你不要起色心!」
  「才不會咧。」
  我現在也沒那個心情。不過,這不代表我能酣然入睡。
  「聽說明天要驗脊髓液。」
  真水似乎也睡不著,說話確認我是否還醒著。我默不作聲。
  「檢驗分成兩種。我生的病還沒查出病因,所以無法根治,只能依據病情做症狀治療,能撐一天是一天。另一種檢驗則是為了查明病因,換句話說,我是他們的實驗白老鼠,負責測試新藥,每天都有人拿我的身體做實驗。」
  真水不介意我是否清醒,繼續說明:
  「就算找出原因,特效藥還不知道要開發十幾二十年,我也撐不到那時候。不過相信未來有一天,發光病將不再是絕症。我現在的付出,能讓之後的病患因此得福。我真是好心又偉大,在替人類的未來盡一份心力呢。」
  由於我眼睛閉著背對她側躺,所以看不見她的表情。
  「很了不起吧?卓也,快稱讚我呀。」
  我無言以對,繼續裝睡。經過一段時間,背後傳來「嘶……」的鼻息聲,我知道她睡了,才悄悄鑽出棉被離開。我躺進去不久後便發現我得趁天亮前快點走,否則早上被誰看見就完蛋了。
  半夜三點似乎還早,我在全天候營業的速食店打發時間,搭首班電車回家。
  一進家門,我便打了個冷顫。
  母親坐在桌前,房間很暗,沒有開燈,她只是靜靜坐著。我想不管是誰看到這一幕都會被嚇到,我當然也嚇了一跳。
  「妳在做什麼?」
  「你最近很不對勁。」
  看來她徹夜未眠,在等兒子天亮返家。
  「求求你,千萬不要自殺。」
  母親眼神空洞地望進我眼裡,聲音中帶著懇求。
  「不要一直念我好不好?我要死要活是我的事。」
  平時我都會裝作沒聽見,今天卻忍不住頂嘴。
  「卓也,你不會懂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心情。」
  我不想再與她爭辯。我累壞了,只想早點睡覺。
  「妳是成年人,拜託振作一點。」
  我最後丟下這句話,母親仍繼續喃喃重複一樣的話,我全部當作耳邊風,躲回自己的房間。我沒有洗澡,換上睡衣早早入睡。

  之後又過了幾天,我趁排練結束後,順道去醫院探望真水。她手上捧著紅色的圍巾,似乎終於完成連日來的編織工作。
  「卓也,你今天好晚才來。」
  我們並沒有約好今天要碰面,所以根本沒有早晚之別,但我隨即說了「抱歉」。
  「你今天也去排練《羅密歐與茱麗葉》嗎?」
  「對啊,茱麗葉不好演呢。」
  接著,我告訴她排練中發生的趣事,並刪去我和香山的對話。
  「菸呢?」
  「臭死了,勸妳不要抽。」
  「你有沒有用力地吐出煙?感覺紓壓嗎?」
  「不……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這樣啊,好無趣喔。」
  真水看起來是真的感到掃興。
  「對了對了,演羅密歐的人是彰嗎?」
  「妳上次聽他本人說的?」
  「嗯。你們會接吻嗎?呀~~臉紅心跳!」
  「誰要和他接吻啊。」
  「好失望喔。」
  我莫名感到生氣,忍不住捏了她的臉頰。
  「不~要~啦~」
  真水驚慌的反應意外地有趣,害我忍不住想多欺負她幾下,看看她手足無措的樣子。
  「我不要。」
  「不要嘛~」
  接著,我模仿她的怪腔怪調說:
  「妳~喜~歡~的~人~是~誰~?」
  真水攆開我的手,突然換上認真的臉孔。
  「我正在努力不愛上任何人。」
  「幹嘛這樣?」
  「所以,請你不要妨礙我。」
  我越聽越迷糊,自己究竟哪裡妨礙到她?
  「還有,請幫我把這條圍巾交給我父親,小心不要被我母親發現喔。」
  「啥?不,等等……」
  真先生住在很遠的地方耶。

  我把日前和真先生問來的聯絡方式輸入自己的手機,並且打電話給他。他說不方便來我們住的地方,不過可以來最近的車站附近。
  我們約在麥當勞碰面,我先到便等了一下。真先生走進店裡時,不時回頭確認後方,令人聯想到電視劇裡隨時留意自己有沒有被跟蹤的嫌疑犯。
  「我女兒受你照顧了。」
  真先生難掩疲色。
  「這是給你的禮物。」
  這是什麼?真先生交給我一本書,由於上面包著書店的紙書衣,我看不見書名,也不打算急著確認。
  「……請問,真水狀況不好嗎?」
  「她移到個人病房已經一個月了。」
  我不提主觀感受,只告訴他客觀事實。
  「我已經離婚了,不用擔心法律問題。我破產不會牽連到她們母女……怕就怕有些人會使用非法手段討債。」
  「這是真水要我轉交給您的東西。」
  我把紙袋放在真先生的桌前,裡面裝著真水拿給我的圍巾,但他忙著說話,並未對內容物表示好奇。
  「要是被那些人發現我們夫妻是假離婚,還有我偷偷拿錢接濟家人……會給她們帶來麻煩的。」
  這時,我忍不住從紙袋裡拿出圍巾,交給真先生。
  「這是什麼……?」
  「真水為您織的。」
  「是嗎……」
  看見這樣的禮物,真先生也深受感動。
  「現在送圍巾有點早,但她說自己可能活不到冬天。」
  只見真先生眼眶泛淚,而我也難以維持冷靜。
  「總之,請您去探望她。拜託了。」
  語畢,我便走出店門。
  「卓也!」
  才走沒幾步,背後便傳來真先生的喊叫聲。我不想轉身,但還是轉過頭。
  「你喜歡真水嗎?」
  真先生的臉上失去威嚴,露出懦弱的表情。
  「我說喜歡又能怎樣?」
  我心煩意亂地吼道,接著頭也不回地穿越斑馬線。
  然後,我不自覺地跑了起來。
  我穿梭在路上人群之間,全力衝刺。
  彷彿在演青春偶像劇,自己真像個白痴……不,真的是白痴。
  渡良瀨真水快死了。
  我始終害怕面對、裝作沒看見的死亡現實,如今已迫在眉睫。
  接著,我回頭審視至今的每一天。
  真水的心願大部分都是些無聊的小事。
  想在死前完成這些無聊小事,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好像有哪裡不太對?
  我轉念一想。
  那些當真是她想在死前了卻的心願嗎?
  她的心裡真的沒有留下任何遺憾?
  渡良瀨真水真的這樣就能心滿意足地赴死嗎?
  還有什麼事情是我可以為她做的?
  我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思緒千迴百轉,我只是拚命思索著沒有結論的煩惱。

  回家之後我還是相當清醒,怎樣都無法入眠。我猛然想起真先生送的書,趕緊拿出一直放在包包裡的東西。我拆下紙書衣,確認書名。
  《雪花球的製作方法》。
  原來雪花球可以自己製作,我有點意外。
  我快速翻動頁面,發現只要努力一下,說不定能把那顆雪花球修好。
  這或許是真先生想透過送書傳達給我的訊息。
  我重新觀察真水寄放在我這裡的雪花球,那棟縮小比例的小木屋不再下雪,倒在我現實中的房間裡,顯得空虛。繼續放著我看了也很難受,所以曾想把它扶正,卻怎樣也弄不好。那看起來宛如遭海嘯肆虐過的家。當它還佇立在玻璃球裡時,彷彿屋子裡住著人,如今卻怎麼看都像廢棄物,整個家少了關鍵的風景。
  機能不足的家。
  我頓時產生某種奇怪的錯覺,好似自己站在別人家的陽台,舉著望遠鏡眺望自己家。我家當然不是小木屋,但就是不知哪裡相像,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接下來,我試著想像真水的家。
  所需材料應該能在暢貨中心湊齊吧。

  第二學期開始後,我去病房探望真水的頻率比起暑假銳減,大約一週兩、三次,每次前往,真水的臉色都變得更差。
  渡良瀨真水的死期一天天逼近。
  最近去病房陪她時,我能明顯察覺到這點。
  真水一天比一天消瘦。
  「真水,妳希望我下次為妳做什麼呢?」
  「……我想睡覺。」
  剛聽到時,我以為她在開玩笑。但我錯了,因為她神情憂鬱地躺在床上,完全不看我的眼睛。
  「好了,卓也,你不用再來了。」
  「妳幹嘛這麼說。」
  「請你徹徹底底把我這個人忘掉吧。」
  「真不講理耶……」
  「因為我很痛苦,已經不想再看到你的臉。」
  真水的聲音有點歇斯底里。
  「別再管我了,我討厭你,看到你就煩。」
  「……妳故意這麼說,想讓我討厭妳嗎?」
  我的聲音在發抖。我知道自己激動也於事無補,但就是無法維持冷靜。
  「對。」
  她用虛弱且自暴自棄的聲音說。
  「我最後一個願望是——『請你之後都不要再來了』,明白嗎?」
  「……明白了啦。」
  我何必說「明白」呢?其實我根本什麼也不知道。
  我離開病房。這次說不定真的是最後一次見面——想到這裡,我很感慨最後竟然是這樣收場,那麼,我們之前相處的時間又算什麼呢?想東想西也沒用,我關上門走出病房,告訴自己:「全都結束了。」
  這全都是一場惡夢。
  趕快忘掉吧。
  說起來,自從認識真水以後,生活中多出一堆麻煩事。
  她指派的任務都很強人所難,起初顯然只是想捉弄我。
  她真的很煩人。
  是不是性格扭曲了啊?
  而且她有些地方很自私。
  又很任性。
  還有心口不一、有話藏心裡的壞毛病。
  總之,一點也不老實。
  個性又強硬。
  強硬歸強硬,有時卻很脆弱。
  是個愛哭鬼。
  喜怒哀樂起伏大。
  很愛她的家人。
  許多時候都很溫柔貼心。
  纖細敏感。
  容易受傷。
  我也常常讓她受傷。
  …………
  我忘得了真水嗎?
  想也知道不可能。


  5

  時序即將從夏天轉入秋天,鳴子死亡的秋天。
  每逢這個季節,我就會時常想起鳴子。因此每年只要秋日將近,我的心情就會變得憂鬱,尤其今年格外厭惡秋天。不知怎地,我很痛恨自己的年紀即將超越姊姊最後活過的高一秋天。
  沒去探望真水過了兩週,轉眼間文化祭即將在隔日到來。
  活動前夕,平時沒參與練習的同學幾乎都到齊了,一方面是想證明自己也有參與,另一方面我想大家或多或少都想把握參與青春盛事的機會。每個人忙著前置工作,反倒是主演的我們沒有分派到工作,挺清閒的。我也想過是不是要主動幫忙,卻莫名提不起勁。
  「就是明天了。」
  我癱靠在講台上,香山朝我拋出從一樓的自動販賣機買來的罐裝汽水。
  「岡田,你為什麼想演茱麗葉?」
  事到如今,香山才對我提出最基本的質疑。
  「不……想演茱麗葉的其實是真水。」
  「啊?什麼意思?」
  「真水常常說,要我代替她完成『死前的心願』,並且與她分享過程。」
  「那我明天上台時,把你當成渡良瀨真水就行了?」
  「不准哭喔。」
  汽水泡泡在口中化開。
  「但只剩下兩個月了。」
  香山似乎預設我知情才說出口,我吃驚地望著他。
  「是真水和你說的嗎?」
  我想起暑假結束後,真水說她又被宣告死期,當時我很怕聽到具體內容,所以沒有追問。
  「上次和你一起去時聽說的啊。岡田,你不知道?」
  我深受衝擊。一來是因為香山知情而我卻渾然不知,二來主要是被「兩個月」這個數字嚇到。我的心情彷彿突然被人推進冰冷的水裡。
  「喂,岡田,為什麼像我這種爛人每天都過得無憂無慮,沒什麼生命安危,美麗的人卻非死不可?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香山是指誰呢?是真水嗎?還是他哥哥?或者雙方都有?我並不想知道,也覺得不問比較好,所以沒說話。
  相對地,我試著尋找其他話題。
  「我也被渡良瀨真水拒絕了。」
  我總算對香山坦承,然而香山看起來絲毫不訝異。
  「那個人時常陪伴她,卻是她絕對不能愛上的對象。」
  「你說什麼?」
  「我在說渡良瀨真水喜歡的傢伙。」
  這件事我初次耳聞。
  「這是她本人說的?」
  「是啊,所以就是你吧。」
  「不對,不可能啊,我們前陣子絕交了,說好不會再見面。」
  「絕交?你是小朋友喔。」
  「確實。」
  我承認自己很幼稚。
  ——問你喔,如果有一天我叫你千萬不要來,你還是會來看我嗎?
  事到如今,我才想起真水曾經說過的話。
  夜越來越深,我們專心地練習最後一幕。
  首先,茱麗葉要喝藥陷入假死狀態。
  接著,羅密歐看到茱麗葉,以為她死了,於是自殺。
  最後,茱麗葉因為羅密歐的死而絕望,也跟著自殺。
  化作「無」。
  ——摯愛之人死去的時候,我必須殺死自己。
  鳴子畫紅線的句子浮現腦海。

  在夜間溜入病房,需要很大的勇氣與決心。與真水相識以來,我已經不知道反覆做過多少次這種事,我想應該有鍛鍊出勇氣吧。
  不過,實際上當然不可能每次都那麼順利。
  現實就是如此。
  正式演出話劇的前夕,我實在太想見真水一面,離開學校後趁著半夜溜進病房,結果被護士逮個正著。
  「你在那裡坐下。」
  她是之前真水在商店昏倒時和我說過話的護士——岡崎。她嘆著氣,要我在護士站的椅子坐下。
  「老實說出來,你叫什麼名字?」
  「岡田。」
  「全名!」
  岡崎的語氣十分嚴厲。
  「岡田……卓也。」
  「果然是你。」
  我不知道她說「果然」是什麼意思,而她不作解釋,繼續說道:
  「本院規定,非相關人士,不得在會客時間後進入病房。」
  「是……對不起。」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拚命道歉。我盯著地面,脖子垂得低低的。
  「算了,這件事其實不重要。」
  岡崎維持肅穆的表情說,我訝異地抬起頭。
  「先不提這個,你為什麼突然就不來探望渡良瀨同學呢?你們不是男女朋友嗎?」
  我嚇一跳,岡崎似乎徹底誤會了什麼。醫院工作那麼忙,我還以為她並不清楚誰來探望誰,哪知她竟然發現我頻繁出入真水的病房。
  「你們吵架了嗎?還是你終於受不了?看著她一天比一天憔悴,你覺得很痛苦?」
  「不是的……是我單方面被她討厭了,她說不想再看到我的臉。」
  「所以你就不來啦?哦~」
  岡崎抬起穿拖鞋的腿,輕輕踢了我一腳。
  「不要半途而廢啦。」
  「……我也很無奈啊,她不要我來,我只能不來。還是說,岡崎小姐,妳崇尚變態跟蹤狂那種偏執的愛?」
  不知為何,我選在這個正經的時刻開玩笑。沒錯,我知道自己在一頭熱。
  「你什麼都不懂,而且不認為自己的無知有錯。你覺得自己是對的,還沉溺在你自以為是的正義裡,這是很常見的情形,但是也很惡劣。」
  岡崎接連吐出意味深長的話,然後站了起來。
  「巡房時間到了,我該走了。你今天回家吧,不要半夜把病人叫醒。」
  被她這麼一說,我也緩緩起身。
  「我值大夜班時,半夜會去巡視病房,最近渡良瀨同學時常邊睡邊流淚,自從你不來之後一直是這樣,可能連她本人都沒察覺。我雖然看在眼裡,卻也不能說什麼。我同時照顧很多病人,不可能一一探究他們內心的隱私。她嘴上總是說著『卓也,對不起』,這是你的名字吧?她每天晚上都在對你道歉。是什麼原因驅使她這麼做?我不知道。」
  岡崎連珠砲似地說道,我忽然覺得她很適合當漫才(註6)家或政治家。
  「我想天底下大概只有你知道答案。」
  岡崎最後留下這句話,便走出護士站。
  「等等!」
  我不小心大叫出聲。
  「小聲點,現在是半夜。」
  「對不起。呃,我們班明天要上台演戲,這次是正式表演,所以我今天才想來看看真水的臉。我是為了她才努力演戲,可以麻煩您至少幫我轉達這件事嗎?」
  「看我的心情。」
  岡崎留下這句話後離開。最後我還是沒見到真水,只能認命回家。

  文化祭正式開幕前的時間裡,我真的覺得相當難熬。
  「卓也,不要亂動。」
  班上的女孩子們抓住扮演茱麗葉的我,在教室裡替我上大濃妝,穿上誇張的禮服。我之前就知道要穿禮服,但可沒聽說要化妝。
  「不需要做到這個地步吧……」
  我無奈表示,然而整個班上已經玩瘋了,沒人理我,男生們也都在旁邊憋笑。
  「岡田化起妝來很好看耶。」
  「好像比我還美。」
  「岡田意外地漂亮嘛。」
  眾人對我投以說不上是安慰的話,我也覺得鏡子裡的自己怎麼看都滑稽可笑,甚至萌生一股想丟下一切逃跑的衝動。
  「岡田,你是不是很緊張?」
  飾演羅密歐的香山穿著貴族服飾走來,一副湊熱鬧的樣子來偷看我梳妝打扮。
  「完全不會。」
  我才想說「你比我還緊張吧」。他的表情有多緊繃,難道我會看不出來嗎?
  「岡田,希望這齣戲能大受好評。」
  不論怎麼想,從我穿女裝亮相的那一刻起,這齣莎士比亞的悲劇就已經淪為搞笑劇了。
  「要是你也穿女裝就好了。羅密歐其實是女人,這樣就變成全新風貌的百合悲劇。」
  也不是悲劇,應該說是悲喜劇。
  「兩個男人演百合嗎?」
  「很可笑吧?」
  我嘴上說好笑,實則完全笑不出來。
  其實我已經快受不了……不過還是想認真表演到最後。
  因為我不是為自己而演。
  排戲的時候我也算是認真,所以一定不會有事。
  「真的沒問題嗎?」
  我沒來由地感到不安,對香山問道。
  「哦哦,很適合你嘛。」
  香山顧左右而言他,對我的女裝發表感想。我用手肘頂了他一下,因為已經梳妝完畢而準備起身。
  我把制服脫在教室角落,這時口袋傳來手機震動聲,我急忙走去確認畫面。
  上面顯示「渡良瀨真水」。
  而且是視訊通話。
  「喂,岡田,馬上要上台了。」
  某個人出聲提醒,但我不予理會,接通電話。
  真水的臉占滿整個螢幕。
  一看到她的臉……我就笑了出來。
  『聽說你想看我的臉?』
  她的黑眼圈很嚴重,眼睛紅冬冬,面容悽慘到一看就知道直到剛才都在大哭。我之前從來沒看過她這麼憔悴的樣子。
  『如何?』
  真水莫名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說。
  「不管其他人說什麼,這個世界上妳最漂亮。」
  這是我的真心話。現在這一刻彷彿被施了魔法,感覺只要將這句話說出口,便能好好傳遞給她。
  『呵呵,你的臉也很猛啊,好像公主喔。』
  妳很吵耶——我心想。
  「走囉,真水。」
  我開著視訊通話來到走廊。化著大濃妝又身穿華麗禮服的我一走出去,走廊的學生們馬上全都回頭看我,發出不知是慘叫還是歡呼的叫聲。
  穿上正式舞台裝的演員,從隔成休息室的教室列隊走向正式演出的禮堂,是本校的一大傳統。
  每個擦身而過的學生無不停下腳步,跟著起鬨。
  班上同學尾隨著我魚貫而出。我打頭陣,一步一步、抬頭挺胸地穿越走廊,同時保持與真水視訊通話,因為我想帶著她一起登上舞台。
  『卓也,你好強喔。』
  真水的聲音充滿感動。
  「要正式演出囉。」
  嗯,說我完全不緊張是騙人的。
  『加油!』
  真水說道。
  「嗯。」
  我簡短回應,朝著前方挺進。
  禮堂到了。
  我看到在禮堂等候的芳江老師便走過去。
  「岡田,你這是什麼打扮,好猛喔。」
  芳江老師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夠了,別再提了。對了,我正在和真水用視訊通話。」
  「咦?為什麼?」
  「原因不重要,老師,妳能幫我把手機對準舞台嗎?真水也是班上的一分子,我想她也想看我們表演。」
  我把手機交到芳江老師手上。都這樣說了,她也無法推辭。只見老師靜靜點頭,接過手機。我轉過身,穿過禮堂的觀眾席前往後台。
  「香山,真水在看直播喔。」
  我向神情肅穆靜待開演的香山搭話。
  「我知道,你剛剛在和她通話對吧。」
  「是啊……反正我們就好好演吧。」
  「就是說啊。」
  我們的話劇——《羅密歐與茱麗葉》,開幕。

  不出所料,來看戲的觀眾都笑成一團,因為茱麗葉是由我這個男生反串,他們當然只能笑了,我覺得這樣也不錯啦。
  只是香山的樣子有點反常。
  不知道他是因為緊張還是其他原因,開演前明明還充滿幹勁,正式演出時卻無精打采,害我不禁懷疑,難道他是真正上場時反而會失常的類型?而我早已自暴自棄,豁出去不計形象地演出茱麗葉。
  戲劇逐漸邁向尾聲,接下來只剩下羅密歐與茱麗葉雙雙殉情的那一幕。
  扮演茱麗葉的我先喝下「假死藥」,在舞台中央沉睡裝死。
  扮演羅密歐的香山發現這一幕,喊出不知練過幾十次的台詞。
  「啊,茱麗葉,妳為什麼死了呢?」
  就在這時,香山開始不對勁,他一直沒念接下來的台詞。由於我必須裝死,所以只能勉強把眼睛張開一條縫偷看他。
  我看見一個傻瓜。
  香山在哭。
  痛哭流涕。
  從二樓墜落都沒哭的香山,現在竟然哭了。
  而且還哭到說不出下一句台詞。
  觀眾們察覺這點,群起騷動。
  「喂,怎麼了?」
  「他好像在哭耶。」
  「天啊,太扯了吧~」
  「在搞什麼呀?」
  香山排練時沒怎麼放感情念的台詞,竟然在正式演出時入戲太深。
  ——那我明天上台時,把你當成渡良瀨真水就行了?
  我想起香山昨天說過的話。
  沉默籠罩著舞台,就像現場直播的電視節目出了狀況。
  喂喂,香山,這下怎麼辦?我心驚膽跳地觀察他的反應。
  他的眼淚依然停不下來。
  但他努力調整呼吸,吐氣之後念出下一句台詞。
  「我也要死,茱麗葉,我要追隨妳的腳步而去。」
  然後,香山準備喝下毒藥。
  這時我反射性地舉起手來。
  「等等。」
  我站起來,抓住羅密歐的手。
  在場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這也難怪,畢竟本來應該沉睡的茱麗葉,突然爬起來阻止羅密歐自殺。如此一來兩人就不會錯過了,一點都不賺人熱淚。
  「不准死,羅密歐。」
  我精神抖擻地站起來,睜開眼睛大叫。
  「茱麗葉其實還沒死!」
  下一秒,禮堂傳出爆笑聲。
  「只是陷入假死狀態而已。羅密歐,你不用死,因為茱麗葉還活著!」
  「哇、哇、哇……」
  香山狼狽不堪地看著我,後台的同學們紛紛抱頭說:「太胡來了……」
  「哇~Lucky……」
  香山說完,觀眾們笑得更是大聲。

  我本來以為自己會被全班同學圍剿,想不到真的生氣的人並不多。普通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大家都看膩了,以結果來說,我最後瘋狂的即興演出大受好評,因此沒人責怪我,甚至有人稱讚「就是要這樣才好看」。反正已事過境遷,也沒人會再念東念西。
  頂多只有班導芳江老師會關心幾句。
  「岡田,不是我要說……」
  我無視她的碎念,接過手機。視訊還開著,螢幕那頭可以看見真水在笑。
  「妳看見了嗎?」
  『嗯,這是我看過最有趣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不客氣。」
  我還穿著禮服便拿著手機走出禮堂。總覺得真水好像變成了小妖精,被我捧在手掌心裡。
  禮堂外夕陽低垂,時節不知不覺來到秋日,天黑的時間變早了。
  「喂~茱麗葉!」
  回頭一看,香山追了上來,他也還穿著羅密歐的戲服,手裡揮舞著瓦楞紙做成的劍。他朝我丟來某樣東西,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卸妝棉。
  『彰也不是蓋的呢。』
  真水看到香山便說。
  「我超入戲吧?」
  我心想,你還真敢說呢。
  「岡田,等一下要不要去慶功?」
  香山的語氣聽起來不是特別想去。
  「我沒興趣。」
  我邊用卸妝棉擦臉邊說。那些都不重要……我現在只想快點見到真水,這個心情絲毫不假。
  『我想去!』
  「妳的意思是……」
  『去嘛,卓也,然後你要好好告訴我好不好玩。』
  「我說啊……」
  『今天的主角是你呢!啊,是女主角才對,所以你好好去玩吧!』
  真水說完,斷然結束通話。
  ……她是在顧慮我嗎?
  如果是這樣也太逞強了,我又不想去慶功宴,我想見真水啊。
  「喂,岡田。」
  「幹嘛?」
  「感覺你還在害怕?」
  「你想說什麼?」
  「她喜歡的人是你吧。」
  「你很吵耶。」
  結果那天我仍是參加了慶功宴,續攤還去唱了KTV。不知誰點了一首歌,歌詞的大意是「青春就是轉瞬即逝」。我心想「大家好亢奮啊」。最後,我還是找到機會提早回家。看看時間,晚上十一點剛過,我很猶豫要不要去醫院,但我昨天才被岡崎護士罵了一頓,另一方面我也希望真水好好睡覺,於是決定明天再去。
  回家以後,我想起了雪花球,以及已經買好卻放著沒動的材料。難得有時間,我決定邊讀真先生送的書,邊嘗試重做被我摔壞的雪花球。
  首先,我把迷你小木屋用熱融膠固定在買來的玻璃瓶瓶蓋上,接著將膠水注滿玻璃瓶,再把一種叫亮片粉的雪花模型倒進去。一直被我誤以為是碎紙片的雪花,原來是這種粉末。
  最後栓緊瓶蓋,倒過來便大工告成,效果非常好。沒想到這麼簡單就能完成,我也嚇了一跳。
  雖然外形不再是原本的水晶球狀,只是用玻璃瓶做成的替代品,不是那麼精緻漂亮,但我想把這個送給她。


  6

  翌日下著雨,我撐傘來到醫院時,傘架已經插滿了傘。最近流行感冒嗎?想好好將雨傘放入附鎖頭的傘架實在太費時,我隨便把雨傘插進去,走入醫院。自從真水從多人病房移到單人病房,樓層也從四樓移到六樓。我甚至來不及等電梯,無法克制急著想見她的心情。我包包裡裝著雪花球,從樓梯拾級而上,身上微微出汗,彷彿這是某種修行。
  我一定要好好說出口。
  今天一定要好好再說一次。
  我慢慢爬到六樓,來到真水的病房前。
  門上似乎掛著牌子。
  ——謝絕會客。
  上面這麼寫。
  我一陣驚愕,彷彿被這幾個字重擊後腦,背部一僵,心想著:「騙人的吧?」
  我無法好好站立,不禁蹲了下來,呼吸急促到差點喘不過氣。世界在打轉,我好想吐,只能暫時蹲在原地。
  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情形?我就算進去了也幫不上忙,要是因此害真水的病情惡化更是雪上加霜。但我實在很想知道她現在怎麼了。
  我決定去護士站看看岡崎在不在。明明前天才來過,醫院走廊和護士站看起來卻像是另一個世界,感覺既陌生又排外,同樣的情景竟帶給我截然不同的感受。
  「不好意思,我想打聽渡良瀨真水的病情,請問她怎麼了?」
  然而岡崎不在,不知道是今天沒排班抑或在忙。
  「您是哪一位呢?」
  我愣住了。我是她的誰?我該如何描述我倆的關係?我找不到對應的字眼。
  我是……
  「只是一般朋友。」
  「那麼渡良瀨同學謝絕會客喔,請你擇日再來。」
  隨便一句官腔就令我無能為力地折返。
  但我當然無法死心回家。
  只能渾身無力、垂頭喪氣地坐在真水病房前的長椅上。
  我心想只要一直待在這裡,岡崎或許會過來叫我,可惜她直到最後都沒出現。
  我坐立難安,內心充滿恐懼,感到生不如死。
  不知不覺,時間超過晚上八點。
  「時間到了……」
  其他護士前來告知會客時間結束,要我趕快回家。我甚至沒有力氣應聲,只能拖著虛弱的腳步,默默走去搭電梯。
  回程的路上,我傳了二十幾條訊息給她。
  『怎麼回事?』
  『妳沒事吧?』
  『狀況不好嗎?』
  『妳還活著吧?』
  『還好嗎?』
  『快告訴我妳沒事。』
  『說話啊!』
  『喂!』
  『不准死。』
  『不可以死。』
  『妳還有事情沒拜託我做吧?』
  『應該還剩不少吧?』
  『死了就不好玩了。』
  『會變成無耶。』
  『很無聊喔。』
  『我們來玩吧。』
  『我在便利商店吃泡麵。』
  『我很難過,但肚子還是會餓。』
  『就是這樣才難過。』
  『下次溜出醫院,找個地方玩吧。』
  『應該早點這麼做的。』
  『妳說是不是?』
  『來享受人生吧。』
  『妳還活著吧?』
  『拜託妳一定要活著!』
  『求求妳!』
  『我跪下來求妳了!』
  『一定要活著!』
  訊息沒有顯示為已讀,真水沒有任何反應。
  我徹夜未眠,直到天明,甚至覺得以後就算都不睡也能活下去。反胃感讓我吐了出來,是昨天吃的泡麵害的。我想代替真水生病,就此死去。我無法想像自己要如何在沒有真水的世界活下去。
  我在家睡不著,又提不起勁去學校,所以決定外出。意識因為睡眠不足而朦朧,同時又很清醒。這樣說很矛盾,但這兩種感覺的確並存於我的意識當中。
  晨間的住宅區杳無人煙,寂寞感油然而生。我也不明白自己何時變得如此孤單又脆弱。從前我覺得別人都很煩,現在冷靜想想,不禁感嘆人果然會變。
  我跳上電車,來到鬧區的電動遊樂場打殭屍,不管殺死多少隻,殭屍還是一直撲過來,生命力好強啊。後來我被殭屍吃掉,改去玩競速遊戲,玩到撞車爆炸我依然活著。我是不死之身,不論做什麼都死不了。
  然後,我一個人去拍了拍貼機,看著自己越變越大的眼睛發笑。離開後我用打火機將照片全部燒掉,接著一次抽三根香菸,眼睛被煙熏到流淚。
  過斑馬線時我突發奇想,跳上停在旁邊的計程車,對司機說:「載我去海邊。」我不確定錢帶得夠不夠,反正怎樣都無所謂了。
  要是真水在我身邊該有多好,一個人不論做什麼都很感傷。
  海邊到了,我的錢勉強用完,剩下的問題是不知道該怎麼回家。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大不了搭便車,雖然我沒試過就是了。
  非旺季的海岸人影稀疏,我跑到沙灘上,弄得全身是沙。偶有路人走過,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但我不以為意。我把沙灘當成自家地毯,在上面滾來滾去。對於時間的感覺逐漸麻痺,我好像瞬間睡著了,也可能沒睡。我想說就算睡著了也頂多只有幾秒,想不到傍晚就這樣過去,天黑了。
  我在警察的注視下醒過來。
  「你沒事吧?」
  「沒事……目前還正常。」
  我面無表情地回答。這時手機響了,我看也不看,直接接起。
  『抱歉,我昨天睡著了。你怎麼了?我收到好多訊息,你很擔心我嗎?』
  是真水打來的,聲音虛軟無力。
  「是啊,抱歉,我太激動了。」
  『卓也?你在哭嗎?』
  真水的聲音聽似嚇了一跳。
  「吵死了,我才沒哭。」
  我好不容易才這樣回答她。

  隔天我去病房時,真水的手臂上插了好多條不知名的管子,幸好她意外有精神地躺在床上,我一進去她便朝我坐起來。
  「我最近有點疲倦,時常睡著。」
  真水不知道我昨天來過嗎?
  無所謂了,那些都不重要。
  「很高興看到妳還活著。」
  我忍不住想笑,發自內心地笑。
  如果真水身體健康,我應該會對她有更多的想像。
  想和她有更多互動。
  希望她也喜歡我。
  想要被她溫柔呵護。
  想叫她別對我說謊。
  這些感情如同剝洋蔥,隨著外皮層層褪去,最後心中只留下「活著就好」。
  只要她活著就好。
  「卓也,你怎麼了?」
  我眼窩微微用力,憋住眼淚。
  「不要都不說話。」
  「我沒錢了。」
  「什麼?所以你想要錢嗎?」
  「不是啦,我搭計程車去海邊把錢用光,差點回不來。」
  「為什麼要去海邊?」
  「想去游泳啊,但是看起來很冷,所以我放棄了。我還被警察當成可疑人物盤問耶。」
  「你是笨蛋嗎?」
  「可能喔,最後還是派出所借錢讓我回家。」
  「想還錢還不容易呢。」
  「搭電車真不是普通遠。」
  「卓也,過來這邊,聽聽看。」
  真水對我招手,我靠近床邊。
  「嗯。」
  我有點緊張。
  真水伸手,硬把我拉過去。
  我就這樣撲倒在她的胸前。
  觸感很柔軟。
  「妳想做什麼?」
  我被她用力抱進懷裡。
  「妳不是要我聽嗎?」
  「嗯,聽我的心跳。」
  我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心臟還在跳動對吧?」
  我輕輕抱住她。
  「哇,有點難受呢~」
  真水害羞地笑了。
  「走開,變態,色狼!」
  我不想放開她。
  「卓也,我胸口好難受。」
  真水邊說邊把我推開,她的手還有力氣。
  「哎,你想想看,喜歡的人過世一定很難過、很痛苦吧,而且根本忘不了呀。那樣子很討厭吧?我已經想像過了,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活下去,所以我們就此放手,在這裡打住,這樣好嗎?」
  「妳好吵喔。」
  我凝視著她的眼睛說。
  「再難過、再痛苦也沒關係,我絕對不會忘記妳。」
  「傷腦筋。」
  真水的眼神逃離我,低下頭去。
  「我喜歡妳。」
  我決定不再逃避對她的戀慕,因為根本逃不了。
  我無法……不,我們都無法逃離彼此。
  「你這麼說,我該怎麼辦?」
  真水不敢看我,身子向後縮,好像在害怕、恐懼些什麼。她退縮了。
  「為什麼?」我問。
  真水有好長一段時間默默無語。我沒有看時鐘,所以不知道時間經過多久。我們只是悄然無聲,身體也不敢亂動,彷彿全世界都靜止下來。
  接著,她看向我的眼睛。
  靜靜瞪著我。
  我沒有逃開。
  我們就這樣四目相交。
  我告訴自己眼神不能移開,要是那麼做,似乎會失去什麼。
  真水生氣似地看著我。
  那雙眼睛十分漂亮。
  眼淚從她的眼睛流出來。
  一度流出的眼淚宛如水庫潰堤,淚珠接二連三地滾出來。
  即便如此,我依然一動也不動地凝視她。
  不久,她終於緩緩鬆口:
  「卓也,我也喜歡你。」
  我多麼希望時光就此靜止。

  一想到真水就快死了,我有時也會萌生一股想尾隨而去的念頭。
  反正人類遲早會死,既然死亡是注定的,死了又何妨?
  心頭偶爾會浮現這樣的想法:現在死和以後死,還不是都一樣?
  沒有她,世界依然照常運作——如此殘酷的事實,令我難以承受。如果全部的人類都同時誕生、同時死亡,我或許就不會這樣憤憤不平。
  這個世界何其殘忍。
  我不明白活著的意義。不是從現在才開始,我從很早以前就這麼覺得。
  「你最近看起來不太妙。」
  下課時間,香山窺伺著我的臉說。
  「你少管我。」
  「你沒有什麼奇怪的念頭吧?」
  「奇怪的念頭是指什麼?」
  我反問後,香山不再說話。
  「我現在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會抱著炸彈衝進國會議事堂的人嗎?」
  「像,似乎也會全裸衝進女校。」
  「要不要一起?」
  「隨時奉陪。」
  我微微一笑,香山也跟著笑了。然後我說:
  「香山,謝謝你。」
  「你和渡良瀨真水怎麼了?」
  「也不能怎樣。」
  這是實話。
  「那就想辦法怎樣啊,你是男人吧。」
  這件事根本無關性別——我很想這樣回嘴,但不想為了無聊的話題爭論不休,因此沒說出口。
  「我該怎麼做呢?」
  我不抱期待地問。
  「陪在她身邊,聽她說話就好。」
  香山說得理所當然,彷彿這是給一般情侶的標準建議。
  「也是。」
  我只能如此回應。

  我們每天都數著日子度過,真水的狀況時好時壞,病情變化劇烈,並且持續謝絕會客。不過在她情況較好的時候,我們會像從前一樣朝氣蓬勃地聊天,不過,她不再託我替她完成「死前心願」。
  於是,我某天問:
  「妳有沒有什麼想做的事?」
  「那麼……想試試看接吻。」真水說。
  「妳的意思是,要我和之前一樣,代替妳去和某個人接吻嗎?」
  「對啊,你去找個想親的人親下去就好了喔!呃,等等,呀~~!」
  我壓住真水想強吻她,但她揮舞手腳抵抗。
  「不行!還太早!」
  她似乎是這麼說的。由於她實在抵抗得太用力,我只好放棄。
  「卓也,我喜歡你。之前真抱歉。」
  感覺這番話是在安慰接吻沒得逞的我。
  「哎,我應該早一點坦承心意的,是不是有點太晚了?」
  「不……這對我們來說是必要的過程,如果沒有發生那些事,我們的關係或許就不會是現在這樣,可能會更疏遠吧,所以現在這樣就好。」
  「就像這個醜醜的雪花球?」
  真水笑著指向放在床邊的雪花球。那個我用玻璃瓶製作的手工雪花球,裡面放著本來的迷你小木屋。
  「妳不喜歡?」
  「雖然醜醜的……不過可以感覺到愛。」

  最近我越來越常在半夜失眠,所以都在上課中補眠。由於白天睡太多,我的生活作息日夜顛倒。
  我在夜間睜開眼睛,看時鐘才凌晨兩點,距離我上床睡覺還不到一小時。我想再睡回籠覺,但睡不著。
  我無事可做,於是起來打掃。
  就算不打掃,我也會設法找事做。只要是能阻止我思考的事情,什麼都好。
  房間裡充斥著非必要的物品,我甚至想把它們全都丟掉。
  我在書桌抽屜的深處翻出繩子。
  那是我從姊姊鳴子的房間偷偷拿來自己房間藏好的繩子。

  鳴子自從男朋友死於交通意外後,時常陷入抑鬱狀態。
  但我認為她刻意在我面前裝得比較開朗。
  當時我才國中一年級,看在鳴子眼裡,我的年紀或許還太小,不是能傾訴煩惱的對象。
  就是這樣,我才擔心她。
  某天我去她的房間時,發現她在做奇怪的事。
  她把繩子打結,做出圓圈狀。
  「妳在做什麼?」
  「卓也,你進來要先敲門啦。」
  她有些生氣地說。
  「妳想拿繩子幹嘛?」
  「今天看到的事情,你絕對不能告訴媽媽喔,對任何人都要保密。一定要保密!」
  「為什麼?」
  「這關係到一個人的尊嚴。」
  當年我完全聽不懂這番話。
  因為鳴子的表情相當認真,所以我回答:「好。」
  聽不懂她的話是一回事,但我可沒笨到不了解繩子背後的意義。
  才隔一天,鳴子就在過馬路時被自小客車撞死。
  聽說她衝向沒有紅綠燈、車流湍急的大馬路,邊跑邊閃開車子過馬路。
  所有人都不明白她為何這麼鹵莽。
  為鳴子守靈前夕,我想起那條繩子,走進她的房間收回了繩子,將它藏在自己房間裡。這件事我沒向任何人提起,心裡也覺得不能說出去,當然,更不可能告訴心理諮商師。
  現在,我覺得自己稍微了解鳴子所說的「尊嚴」是什麼意思。
  我下意識地將脖子伸進鳴子打結的圓圈內。
  然後輕輕閉上眼,躺下來。
  總覺得這麼做,可以讓我在夢中見到鳴子。

  我辭掉了在女僕咖啡廳的打工。
  我完全無心工作,上班時注意力不集中,再這樣下去也只是給人添麻煩。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珍惜與真水相處的每分每秒。
  然而,當我真的向老闆提離職時,卻忽然悲從中來。珍惜所剩不多的日子—因為這個理由選擇辭職,不正意味著我接受了真水會死的事實嗎?一旦意識到這點,我的腦袋就痛苦到無法思考。
  上班的最後一天,我和之前一樣,與小莉子前輩一同回家。
  「你沒事吧?」
  回程路上,小莉子前輩大概問了這句話三十遍。我真的快受不了,被她問到有點煩。我猜想自己看起來應該很糟,前輩才會一直關心我,所以沒有特別回應什麼,要是一直說「我很好」,好像會辜負她對我的心意。
  紅綠燈由綠轉紅,我卻沒有察覺。不知從何時起,我養成低頭走路的習慣。小莉子前輩比我早一點過完斑馬線,回過頭來呼喚我。
  「岡田,你不走快一點很危險喔!」
  我左右張望,四周車流不多,只有一輛自小客車朝我駛來。
  「別擔心啦。」
  不知怎地,我的身體忽然使不上力,就這樣呆望著那輛車。
  我發現它和撞到鳴子的車是相同車款。
  察覺的當下,某種東西彷彿潛入我的意識當中。

  再待一下子,我似乎就能了解鳴子的心情。

  一步也無法動彈。
  全身好像被某種力量固定住。
  「——————!」
  小莉子前輩似乎在大叫,她的叫聲拉回我的意識。回過神來,她已經站在我面前,昂然擋在我與汽車之間。
  「停車!」
  車子緊急煞車,在差點撞到她的位置停下來。小莉子前輩抓住我,將我半拖半拉地帶向人行道。
  她用恐怖的眼神瞪著我,我以為她要罵我,心裡也想任由她責罵,但她什麼也沒說,一會兒後抬起手臂。我以為要被打了,但她沒有打我,而是把手放上我的臉頰。
  小莉子前輩在哭。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哭。
  「岡田,你的心壞掉了。」
  她只留下這句話就轉身離開。
  我愣在夜間的人行道上好半晌。


  7

  真水的話越來越少,感覺她連開口說話都很吃力。
  她開始偶爾會對我遷怒,為了一點小事對我發脾氣,每次吵完都說「我看你還是不要來了」或是「再見」。這些已經變成她的固定台詞,而我也不能做出很好的回應。
  真水的態度也和從前不太一樣,變得很愛哭。我不禁猜想她之前是不是都在我面前逞強。她會對我遷怒,或許也是她能安心向我示弱的表現吧。這麼一想,我便奇妙地自然接受這件事。
  「生病死掉感覺好吃虧喔,讓你殺死好像還比較好。」
  那天真水的精神不錯,心情也很好,是近來罕見多話的一次。
  「我不想坐牢。」
  「那我們要不要來殉情?卓也,你願意和我一起死嗎?」
  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好啊,妳想要怎麼殉情?」
  「投水自殺似乎太老套?」
  「為什麼要在這種地方鑽牛角尖啦。」
  「上吊自殺怎麼樣?」
  我試著想像了一下我們兩人的屍體吊在繩子上晃來晃去,感覺好蠢。
  「不然,從高空跳下去呢?」
  兩人一起跳下去……感覺還是很蠢。那一點也不浪漫,比較像是某種必殺技,雙人合體之類的。
  「切腹呢?」
  我嘗試提案。
  「好像太老派了?而且那樣子還需要一個人幫忙砍頭,給予致命一擊。這樣不是有一個人死不了嗎?死不了很痛耶~我想要輕鬆一點的解脫方式。」
  「凍死呢?」
  「要去哪裡才能凍死?」
  「雪山吧?」
  「太遠了!」
  「冷凍庫呢?」
  「哪裡有可以同時容納兩人的冷凍庫啊?」
  「餐飲業在用的那種吧。」
  「那可以找找喔。」
  即使像這樣互開玩笑,我的心情還是很鬱悶。
  我其實希望她表現得更直爽,暢所欲言,盡情大笑。
  就像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一樣,命令我做一些像是懲罰遊戲般的事,看著我困擾的模樣哈哈大笑。
  「是說,妳還有沒有什麼事情想在死前完成?」我問。
  「好吧,最後一個。」
  真水筆直注視著我說。我被「最後」這兩個字嚇到。
  「我想知道人死後會怎麼樣。」
  聽她這麼說,我腦中頓時浮出一個念頭。
  我想起香山救回我的那一天。
  從沒死成的那一刻起,我一直——
  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亡靈。
  因此,我有個好點子。
  「真水,我今天晚上會再來一次。」
  語畢,我走出病房。真水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似乎相當困惑。我在心裡回答她:「妳很快就會知道了。」

  我先回家一趟,冷靜地擬訂計畫。我必須說,這不是在衝動下產生的念頭,所以內心沒有絲毫動搖。我認為這麼做是最好的方式。
  我在鳴子的牌位前雙手合十。
  鳴子姊姊。
  妳走了以後,我一直在想妳為什麼要死,不知思索了多少遍,一定有一百次吧。可是,我仍然完全不了解妳的心情。我覺得自己很笨,無法理解妳為什麼想死。儘管我們是姊弟,卻是兩個獨立的個體,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曾一度放棄去理解,但這件事始終懸在心上。
  姊姊,如果妳是因為男友去世才跟著想死,當時的我當然無法了解妳。若是不曾真正愛上一個人,又要如何推敲所愛之人死亡時的感受呢?
  現在我總算明白了。
  我了解那種絕望的感受。
  ——摯愛之人死去的時候,我必須殺死自己。
  不久前,我差點被車撞。
  直到那一刻,我總算想通了。
  我明白了妳的心情。
  「你要在這裡對鳴子雙手合十到什麼時候?」
  母親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我看見她正忙碌地將飯菜端上餐桌。
  「我來幫忙。」
  我出聲道,站到母親身旁。
  「你今天很反常呢。」
  看來今晚吃咖哩飯。鳴子很喜歡吃咖哩飯,她離開後,母親依然會每週煮咖哩,從不例外。
  「我們家的咖哩跟別人家的不太一樣吧?」
  母親聞言露出訝異的表情。
  「因為每次都是海鮮咖哩啊,通常不是應該加肉嗎?還是鳴子姊姊喜歡吃海鮮?」
  我繼續追問,母親卻噗哧一笑。
  「其實愛吃的人是我。」
  我還是初次耳聞。
  「你也知道爸爸討厭吃咖哩吧?所以鳴子出生以前,我很少在家煮咖哩。還好鳴子和媽媽很像,愛吃海鮮咖哩,媽媽才能開始光明正大地煮呀。」
  「搞了半天,原來是妳自己想吃才一直煮喔?」
  「沒錯。」
  母親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再來一碗。」
  坦白說我已吃得非常飽,不過還是這樣告訴母親。
  「自己去盛。」
  說歸說,母親還是為我裝了一碗。
  「媽,我跟妳說……」
  我邊吃咖哩邊開口。
  「我已經沒事了。」
  母親剎那間露出不知所以的表情,不過很快便心領神會。
  坦承心事是一件困難的事,所以我只能說得很隱諱。
  「真的嗎?」
  她的語氣聽起來很高興,看到那張臉,我的心猶如針刺。
  「嗯,我好了。」
  接著,我沖了澡,刷完牙,換上白襯衫。
  我來到陽台,打電話給香山。
  『幹嘛?』
  「我要轉學了。」
  到頭來,我還是無法全部說出口。
  『什麼?太突然了吧。』
  「我爸要調職。」
  『調去哪?』
  「你猜啊。」
  『國外嗎?』
  「猜對了。」
  我裝出「你好會猜」的口吻。
  『我會寂寞耶。』
  「香山,一直以來謝謝你。」
  語畢,兩人安靜了一會兒。
  『那是騙人的吧。』
  香山一口咬定。
  『岡田,你人在哪?』
  我掛斷電話,把手機關機。
  然後,我替龜之助放了許多飼料。牠還是老樣子,動作慢悠悠的,用想睡的表情看著我,在水族箱裡爬來爬去。如果有來世,我想當烏龜,雖然我不相信前世今生那一套。
  我在晚上十點多走出家門。
  「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裡?」
  母親擔心地喚住我,或許她察覺到什麼。
  「去附近晃晃。」
  我離開家。

  我趁夜溜進真水的病房,一進去便發現她正靜候我的到來。
  「卓也,你好慢喔。」
  我將放在病房角落的輪椅推至床邊。真水的體力下滑許多,連走路都很勉強。
  「我們要去哪裡?」
  「頂樓。」
  「哎,電梯只到七樓,去不了頂樓。」
  她的意思是說「坐輪椅去不了」。
  「你願意背我嗎?」
  真水的聲音有點緊張,害我也跟著緊張起來。
  我長這麼大從來沒背過女生,所以沒什麼自信,不過現在不是害怕失敗的時候,我故作平靜地在床邊蹲下,要她靠上來。
  「嘿!」
  真水以擁抱的姿勢跳到我的背上,頭一秒我以為她在鬧我,但隨即明白她已經沒有體力能慢慢小心地爬上我的背。
  我打開病房的門,來到走廊。
  前方沒有敵人——也就是阻礙我們的護士——沒問題。
  我在走廊盡頭轉彎,通往樓梯口,然後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真水靜靜地攀著我的背。
  這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一刻。
  沒什麼好悲傷的。
  我甚至覺得自己誕生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與她共度此刻。
  縱使短暫,我依然珍愛這段時光,同時小心踩著樓梯爬上頂樓。
  到了。
  上次來頂樓,是與她一同看星星。

  「好黑喔。」
  耳邊傳來真水哼歌般的低語。
  戶外是一片晴朗無雲的夜空,亮麗的夜幕綴上晶亮的星星與月亮。入秋以後,月色看起來似乎比之前更美。
  我們一步步穩穩地走在水泥裸露的頂樓地面。
  「啊。」
  真水發出一聲驚嘆。
  同時,我感受到背後傳來光亮。
  「我好亮喔。」
  回頭一看,真水的身體發出強光。
  這是發光病患者特有的人體發光現象,他們沐浴在月光下就會發亮,而且病情越重亮度越強。如今真水的身體綻放強光,和上次觀星時已不能相比。
  「好像螢火蟲,挺漂亮的吧?」
  她羞赧地說。
  「宇宙第一漂亮。」
  我讓真水坐在長椅上。
  「吹風好舒服喔。」
  真水的長髮緩緩隨風飄逸。
  「卓也,我很慶幸能遇見你。」
  真水在黑夜裡發著光,唯有她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比起遠方的月亮或星星都還要清晰。
  「我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
  真水用心滿意足的表情說。
  在我看來,那是徹底接受自己將死的人才有的表情。
  「不過,我也什麼都沒有了。」
  這是真心話。
  「卓也,你和我不一樣。」
  「一樣。」
  我的人生已經結束。
  「不一樣。」
  她面露悲傷。
  我用手指闔上她的雙眼。
  「你要做什麼?」
  「別多問,乖乖聽我的話閉上眼睛,知道嗎?」
  「……嗯。」
  因為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我快步朝頂樓的角落走去,一口氣翻越防止摔落的護欄。眼前是無垠的黑暗。這裡是九樓,和二樓不一樣,一定能成功。
  只要再走幾步,我就能來個華麗的大跳躍。這已經超出香山當時的等級,是貨真價實的高空跳躍。我來到更危險的地方,只差半步就會掉下去。站定位置後,我回頭說:
  「真水,我好了!」
  真水睜開眼睛,找到我後,明顯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你在做什麼?」
  她看著我,完全愣住了。
  「我等一下就要死了。」
  我是不是腦筋不正常?不,我認為不是。
  不正常的是逐漸奪走真水生命的這個世界。
  「我要告訴妳,人死後會怎麼樣。」
  「……太傻了吧。」
  「我要教會妳,死亡並不可怕。」
  「怎麼可能不可怕。」
  真水的聲音在發抖。
  「哪裡不可怕?一定很可怕!我現在其實也害怕得不得了啊!」
  「我覺得活著要可怕多了。」
  我說道。
  「我害怕自己繼續活著會慢慢淡忘一些事,妳的笑容、妳的聲音、妳激烈的喜怒哀樂表現方式、妳呼吸的節奏……這些東西將逐漸被英文單字、不重要的同學名字、新的路途、未來出社會遞名片的方式等無聊的事物取代,我害怕那樣的自己。如果繼續苟活,未來有一天,我或許會有那麼一瞬間覺得妳死後的世界也不盡然那麼糟。
  我很害怕變成那樣。」
  「所以你選擇死亡?」
  「我一直都是消極地活著。」
  鳴子去世後,一直是如此。
  「妳不覺得這個世界很殘酷嗎?我時時刻刻都這麼想。每天都有人過世,並有新的人誕生。活著的人會把死去的人拋在腦後,迎向光明的未來。即使重要的人離開,世界依然照常運轉。
  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殘酷的事情嗎?
  我已經受夠了這樣的世界,再也忍無可忍。」
  「卓也,這樣太奇怪了。」
  「真水,我要妳看著我死,見證人死後會怎麼樣。妳很好奇死亡吧?我也和妳一樣。
  大概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被妳深深吸引。
  我想比妳早一步邁向死亡。」
  然後,我背對著她。
  眼睛逐漸適應黑夜的黝黯。
  我低下頭,看見遙遠的水泥地。九樓真的很高,我一定能馬上死去。
  香山。
  我要表演比你厲害的高空跳躍。
  如此一來,我就能完全明白鳴子的心情。我覺得自己離她越來越近。
  腳在顫抖。
  背後傳來嘎吱聲響。
  是護欄的搖晃聲。
  我訝異地回頭,簡直不敢相信眼睛所見的景象。
  真水貼在護欄對面。
  照理說,她已幾乎走不動了。
  但她卻靠著自己的力量,用爬的方式靠近這裡。
  「不重要了。」
  她說。
  「死後怎樣,都不重要了。」
  我一陣混亂。
  不重要?
  怎麼可能不重要?
  她就快死了,最在意的當然是死亡這件事,這是人之常情,健康如我亦然。正因為不知道死後會變得怎麼樣,所以會感到恐懼。
  「我直到剛剛才發現,那些都不重要了。
  過去我總是在想死亡這件事。
  但我錯了。
  多虧你,我才察覺這點。」
  我認為她在說謊。真水在撒謊,她只是想阻止我而已。
  「我其實一直都知道喔。卓也,你對即將死去的我懷抱著憧憬。」
  她雙手扶著地面,抓住護欄搖搖晃晃地撐起身子,藉由護攔支撐體重昂然站立,那個身影緊緊揪住我的心。
  「我一直很擔心你,但我無法觸及你的心。
  因為我知道,絕望這種東西不是別人能理解的。
  卓也的絕望和我的絕望不一樣。
  如果我的絕望是將死的絕望,你的絕望就是倖存的絕望。
  我認為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
  長久以來,我都在努力接受自己即將死去。
  用『人終有一死』為藉口來說服自己。
  凡是人都注定一死。
  我想慢慢消除自己對於生命的執著。
  所以才做了『死前心願清單』。
  但我其實非常痛苦,甚至埋怨上天,祢既然要讓我如此痛苦,又何必讓我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如果非得死得這麼慘,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出生。
  這個念頭一直在我腦中打轉。
  我被生下來,嘗遍各種滋味,得到許多東西,最後這些東西卻全數被沒收、扼殺。如果這個世界有神,那祂一定是沒血沒淚的瘋子。
  我人生的一切都變成後悔。曾經嘗過的快樂與欣喜都成為憎惡、不甘及後悔。所以我很痛苦。
  早知如此,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擁有。
  從頭到尾都是無,不是很好嗎?
  沒有出生,就不用被迫接受死亡的痛苦。
  我一直想化為無,想要接近無。
  恨不得人生全是一場空。
  因而對這個世界失去興趣。
  可是,有一個人改變這樣的我。
  那就是你。
  即使我放棄其他所有的東西,依然無法放棄你。
  我一直在努力放棄。
  我覺得自己可能瘋了。
  覺得你比自己還重要。
  我剛剛想像了一下你死亡後那個沒有你的未來世界。
  唯有這件事我無法接受。
  直到那一刻,我才發現自己對這個世界還存有一絲期待。
  你活著的世界與失去你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樣子。
  然後,我察覺了塵封在心靈深處多時的欲望。
  我想活下去。
  我想活著。
  我想活得更長更久。
  我想一直活下去。
  我想活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
  我想永遠活下去。
  人死後會變得怎樣一點都不重要!
  我只是想活著。
  我好想活下去,卓也。
  因為你的關係,我變得想永遠活下去。
  是你把將死之人的求生意志拉回來,所以請你負起責任。」
  真水的聲音近在身邊,響徹屋頂,非常澄澈明亮。
  「我,渡良瀨真水,要把最後一個真正的心願告訴岡田卓也,請聽我說。」
  真水露出下定決心的表情對我說:
  「我想知道如果繼續活著,會是什麼樣子。
  一想到我死了之後,這個世界將如何持續運作下去,我就滿是好奇心,感到心跳加速、心情澎湃不已。我是因為認識你,才產生這樣的心情。
  與你相遇前,我始終認為世界在我死亡的那一刻就宣告結束。等我死去、化作無,世界究竟存不存在都不是我能理解的事。過去,我一直認為那就是世界的終結。
  但你讓我察覺到不是這樣。我好在意你活著的美好世界是什麼樣子,在意得不得了。
  所以……」
  真水深吸一口氣後,又一股腦兒吐出來繼續說:
  「請你代替我活下去,盡可能告訴我,你在世界的每個角落邂逅的所見所聞。然後,請你告訴繼續活在你心中的我,什麼是生存的意義。」
  我彷彿被吸過去,從頂樓邊緣回到護欄邊,由死亡通向生存。
  我徹底輸了。
  輸給渡良瀨真水。
  「你願意為我完成最後的心願嗎?」
  真水的嘴唇近在咫尺。
  我毫不猶豫地吻向她。
  真水不一會兒便退開,直視我的雙眼。
  然後,這次由她主動吻我。
  我喜歡妳。
  我愛妳。
  我不斷對她傾訴愛語。

  ***

  在那之後,渡良瀨真水活了十四天。


  註5:私小說 二十世紀日本文學的一種特有體裁,取材於作者自身經驗,採取自我暴露的敘述法,著名作品如三島由紀夫《假面的告白》、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孃》等。
  註6:漫才 日本傳統藝能,類似中國的雙口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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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0-28 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然後,春天即將來臨


  我原以為我再也不會一個人來遊樂園玩,結果我還是來了。
  人群的注目讓我在意得不得了。
  我直直走向尖叫型的遊樂設施前排隊。
  平日的遊樂園沒什麼人。
  我付了兩人份的票錢,請工作人員讓我的隔壁保持空位。雖然稍微發生爭執,不過老實道出原委、好好向他說明後獲得了許可。
  雲霄飛車緩緩攀升,我還是很抗拒這種不適感。我想我一輩子都不可能愛上雲霄飛車。
  下一剎那,雲霄飛車疾速下衝。
  我發出了不成聲的慘叫。

  『親愛的岡田卓也:
  你是以怎樣的心情聆聽這個錄音檔呢?我無法想像。
  其實我更想用寫信或錄影的方式對你說話,只是實在沒力氣辦到。
  光是錄音還撐得住,因為可以躺著說話。
  說真的,我好想在死前和你去哪裡玩,但總覺得說出口會傷害你。不,最傷心的人其實是我,所以我害怕得不敢說。
  卓也,我想和你去遊樂園玩。』

  ***

  當時,我正在家裡製作小模型。
  那天夜裡,我拿到真水寫下死前心願的筆記本,原因是她怕之後被父母看到會害羞。回家以後,我仔細讀過一遍,發現裡面有些我沒做過的事,當中有一項特別吸引我。
  她想做新的雪花球。
  『類似這種的→→→』
  筆記本上畫著某個人生場景的塗鴉,畫得實在說不上是漂亮,不過一看就知道是什麼。
  我買了黏土,想重現真水的畫,但我本來手就不巧,怎樣都做不好。我不斷嘗試,心裡只希望來得及完成送給她。
  就在那時候……
  深夜裡,我接到真先生的手機打來的電話。
  打從幾天前,他便克服躲債的恐懼去病房陪伴真水,一方面也是因為真水的時間所剩無幾。他之前避不見面,是深怕討債者找上真水母女,害醫藥費被沒收。因此,當我看到真先生頻繁去探病,除了感到鬆一口氣,也有一種完全相反的情緒。這意味著——真水命在旦夕。
  『真水臨走前說想見你最後一面。』
  我急急忙忙跳上計程車趕去醫院。
  卻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
  我抵達醫院時,真水已經斷氣了,而我只是呆呆地心想:人死後真的會在臉上蓋上白布啊。
  「她直到剛才都還醒著。」
  真先生懊惱地說。
  「沒關係,我和她生前聊過很多。」
  我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話。
  我取得真先生和律阿姨的同意,看了真水白布下的面容。
  她面帶微笑。
  我感到不敢置信,甚至覺得那或許是錯覺。
  總之,她看似走得很安詳。
  「真水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真先生露出五味雜陳的表情,給我一台錄音筆。
  「她差不多是從十天前開始慢慢錄的吧,說要錄給你聽。」
  我竟然完全不知道。她應該是刻意避開在我面前錄音。
  我向真先生和律阿姨致意後,離開病房。
  時間已過凌晨三點,醫院前的馬路上幾乎沒有車。
  縱使這裡離我家有點距離,走路需要花一個半小時左右,我還是想用走的回家。想必走著走著天就會亮,光芒遲早會照亮道路。
  黑夜的大馬路上沒什麼車,我突發奇想,跑到馬路中央。
  然後在大馬路的正中央大步前行。
  我插上真水之前送我的耳機,想聽聽錄音檔。
  奇怪的是,我還哭不出來。我用昏沉的腦袋思忖:現在哭或許還太早。

  『其實啊,我還有幾個「死前心願」沒有完成。
  留下錄音也是其中之一。
  你一定覺得我很煩吧?
  不過,請你聽我說。
  我要公布答案囉。
  鏘鏘鏘鏘~!
  第一件要拜託你的事情是……
  我離開後,請在夜間的火葬場將我火化。』

  聽到這裡,我急忙打電話給真先生說明情況,同時心想這種事為什麼不跟家人說而是告訴我啊,難道她是想故意讓我慌張嗎?還是覺得很難向家人啟齒自己想模仿靜澤聰的《一縷光》呢?
  有許多人來參加真水的喪禮,我覺得這些人很虛偽,因為連那些平時沒見面的同學都來了,甚至痛哭失聲。
  我依然沒哭。
  同學們見我自然地向真水的父母搭話,都好奇地問是怎麼回事。
  「岡田,你和渡良瀨很熟嗎?」
  「她是我女朋友。」
  「咦~~!」語畢,同學們傳來一陣驚叫,我回了句:「你們很吵耶。」

  『然後,請你好好出席我的喪禮。
  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感覺你好像會蹺掉喪禮嘛。
  接著,請你和大家說我是你的女朋友。
  卓也,我算是你的女朋友嗎?
  我沒有實際上用口頭確認過,所以有點沒把握。
  即使你沒有那個意思,也請繼續把我當成女朋友吧。
  因為,我想讓大家覺得這個生命短暫的可憐女生,生前竟然有個這麼棒的男朋友。
  我也希望有個漂亮的女朋友能讓你覺得很有面子。』

  火葬場平時當然不會在夜間開放,不過聽說偶爾會收到類似的請求。發光病患者常在遺言中交代親人「請在夜裡火化遺體」,久而久之就變成名正言順的特例。
  火葬時通常只有死者的親近家屬能進去,但我找了香山一起去。這件事當然有事先獲得真先生的同意。
  等儀式告一段落,我們便先行告辭,不替真水撿骨,而是爬上看得見火葬場煙囪的小山丘。
  附近大致上寂靜無聲,唯有遠方道路偶爾傳來車子快速駛過的聲響。
  接下來要開始為真水火化。
  滿月高掛天邊。
  真水的遺體被火焰吞噬,化作白煙,從煙囪裊裊升空,又薄又白的煙散發出微微的光芒。
  在月光的照射下,煙化作一道光,緩緩升空。
  真水的遺體變成煙,襯著晴朗無雲的夜空,發出青白色的光芒。
  迄今與真水共度的歲月,在這一瞬間以飛快的速度浮現又消逝。
  那是真水的屍體。
  眼前的光景令我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這樣想或許不太莊重……但我認為那道光比起極光、彩虹等閃亮的東西都還要漂亮,美到令人發寒。
  我望著那道光緩緩融入夜空,同時心想——
  這幅景色,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遲了數秒,我才誇張地想到「真想讓真水看看這幅風景」。
  「比想像中還漂亮。」
  香山簡單地發表感想。
  「比《一縷光》的描述還漂亮。」
  我如此應聲。
  我們兩人抽著菸,靜待光芒消失,期間幾乎沒有交談。我不想說話。人生在世,有時會遇到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狀況,譬如這個當下。
  結束後,我們準備打道回府。
  由於香山是騎腳踏車來的,所以我們共乘回家。

  『請你多交朋友。
  因為,我始終沒交到可以稱為知己的朋友。
  我好想要朋友。
  所以卓也,你要代替我多交些新朋友喔。』

  我家和香山家有段不小的距離,香山卻送我回到我家附近。我道謝後跳下腳踏車,他簡單說句「拜拜」便直接迴轉,踩著腳踏車遠去。他就是這樣的人。
  我正思索到一半,香山突然回頭。這應該是他第一次在離別時回頭,我不禁向後退。但他並未多說什麼,可能是有話想說,到了口中又縮回去吧。
  我按捺不住焦慮,主動喊道:
  「喂,香山!」
  他直到十公尺外才想說的事情是什麼?是在普通距離下不好意思開口的事情嗎?我思量後問道:
  「我們是朋友對吧?」
  香山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眼神像在瞪人。
  「那還用說?」
  他沉默片刻後又補上一句:
  「不要問這麼害羞的問題啦!」
  香山笑了,再次騎腳踏車前行,而且是站著踩踏板。
  這次不再回頭。

  『對了,龜之助好嗎?
  要好好餵牠吃飼料喔,讓牠活久一點。
  請你好好疼愛牠。』

  老實說,我最近才逐漸察覺一件事——龜之助很調皮。
  牠經常逃家。
  我都不知道牠是什麼時候爬出水族箱,在家中四處走動。每次牠逃家我和母親都很緊張,急著尋找牠的下落。牠尤其喜歡跑去浴室。
  「是不是想回海裡啊?」
  母親突然想到似地說。
  「之前有人說過類似的話。」
  「要不要開車去看看?」
  她又隨口冒出一句話。
  最後,我們順著母親的話,兩人一龜來到車庫。
  「鳴子走了以後,我們已經好久沒有兩個人單獨出去了呢。」
  「嗯,我都這麼大了還和媽媽單獨出去才奇怪吧?」
  那時還是冬天,氣溫很低,幸好天氣晴朗。我們前往之前去過的海岸,因為附近也沒有那麼多海岸可以選擇。母親帶了野餐墊過來,將之鋪在沙灘上,與我席地而坐。接著,我把龜之助從水族箱裡抓出來,放到沙灘上。龜之助慢條斯理地邁步爬行,看起來充滿活力。
  「卓也,你之前去參加了班上同學的喪禮對不對?」
  「嗯。」
  我還沒詳細對母親提過真水的事,一方面是因為害羞而不好意思說,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無法把整件事說得很有條理。
  「你們是朋友?」
  「……嗯。」
  「這樣啊。」
  母親沒再繼續追問,我有點意外。
  「欸,媽。」
  「嗯?」
  「我最喜歡鳴子了。」我說。
  母親看著我笑了,接著柔聲說:「我知道。」
  「我不是沒血沒淚的人。」
  我的聲音快要發抖,而我只能拚命穩住。
  但我真的不行了。
  真奇怪。
  眼淚溢出,停不下來。
  為何我總是在該哭的時候哭不出來,又在沒必要哭時哭泣呢?
  「卓也,媽媽知道。」
  母親摸摸我的頭,我也乖乖任她摸頭。
  接著她突然起身,兩隻手貼在嘴邊做成大聲公,忽然大叫。
  我整個人嚇壞了。不只是我,連朝海邊走去的龜之助都嚇一跳,回頭看我。
  「妳幹嘛?」
  「沒幹嘛。」
  現場只有浪潮聲,還有海沙潮濕的氣味。
  「回家吧。」
  母親率先說。
  放眼望去,龜之助繼續在海浪拍打的岸邊泡著海水小步爬行。
  「要把龜之助留下來嗎?」
  「卓也,拜託你別說蠢話。」
  「開玩笑的。」
  我抓起龜之助,帶牠上車。回程時,我拜託母親一件事。
  「等下繞去暢貨中心好嗎?」
  「你要買東西?」
  「我想替龜之助找個女朋友。」
  語畢,我回頭看水族箱,龜之助則用奇妙的眼神盯著我。

  『我想結婚,如果可以的話,想要三個小孩。
  我喜歡女生,不過男生也很可愛。
  想住在獨棟有院子的房子裡,坪數小一點沒關係。
  但人家說「久居則安」,所以其實住哪裡都好。
  以前我從來沒想過這些事。
  你應該懂吧?
  恨不得自己沒被生下來的人突然說想要小孩,聽起來就很荒謬呀。
  不過,我現在是真心想要結婚生子喔。』

  過一陣子,寒假結束,邁向新的一年時有個大新聞。
  聽說芳江老師即將在期末時結婚離職。
  根據聽到的消息,兩人是相親認識的。想到半年前她還在跟香山交往,我不禁被這神速的進展嚇到。
  不過香山倒是沒有表現得太過震驚。
  「聽說對方是普通的上班族啦。看到傳來的照片,我忍不住笑了,他長得真的不好看啊。」
  到底是誰在傳那種照片?我疑惑地點開香山用手機傳來的照片,男人頭頂無毛,長得很像滑瓢妖怪(註7)。
  之後又過了一段時間,某天課表上的第一節課剛好是芳江老師的現代國文,我早上一進教室,就見到黑板上畫著塗鴉。
  小芳江 恭喜結婚
  黑板上用粉筆寫著這排字,還畫了滑瓢妖怪男與愛心符號。
  芳江老師進教室一看,急忙臉紅地用板擦把塗鴉擦掉。
  「是哪個傢伙惡作劇呀?」
  說歸說,芳江老師的語氣並不是完全在表達不滿,似乎還帶點欣喜。
  班上會做這種無聊事的只有一人,我知道是誰,芳江老師八成也知道。
  「想不到你挺會畫畫的嘛。」
  我對香山說,他卻裝傻回道:「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但我可沒漏看沾在他制服袖口的粉筆粉末。只是,我最後還是當作沒看到。

  『我想為你做很多事,給你許多東西。
  我每次都讓你付出,自己幾乎什麼都沒給。
  對不起,我是個糟糕的女朋友。
  不過,我也希望你快點交到新的女朋友。
  一直被前女友綁住的男人最糟糕了。
  可是可是,記得偶爾要想起我喔。』

  我後來只見過小莉子前輩一次。
  某個星期天,我經過那家女僕咖啡廳附近,剛好看到她從馬路對面的人行道走過來。
  小莉子前輩挽著一個高個男的手臂,兩人相依而行。
  我想叫她、和她打聲招呼,但想想還是作罷。
  因為他們看起來相當幸福。小莉子前輩始終笑咪咪的,拚命和那個男生說話,我不想打擾他們的時光。
  我希望那一刻持續到永遠,並在心中許願。同時,我也有點羨慕他們。
  那就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小莉子前輩。

  七七四十九天過去,半年後,真水的墓蓋好了,真先生邀我一起去上香。我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時,本來是想一個人偷偷去,因為覺得很多事情都很難為情。
  但我認為,如果我又當個獨行俠,不是和之前沒兩樣嗎?

  摯愛之人死去的時候,
  我必須殺死自己。

  那首中原中也的詩其實還有後續。
  當時我沒有好好讀到最後,後來重讀,發現還有其他寓意。
  後面是這樣寫的——

  然若如此,將罪孽深重,
  如果活著不見任何益處,
  那就調整節奏,握手言和吧。

  我花了一些時間推敲寓意後,發現意思不如想像中深奧。中原中也想說的應該是「倖存者只能與倖存者好好活下去」。
  如此這般,我約了香山在車站前碰面,真先生會來接我們。
  「你那是什麼啊?」
  香山好像微微嚇到了,因為我拎著裝了一點水的桶子,裡面放著龜之助與牠的女朋友。附帶一提,名字我還沒取,不過之後一定會好好為牠命名。
  「沒有啊,只是想帶烏龜一起去。」
  「一般人才不會帶烏龜去掃墓。」
  閒談之際,真先生開著車子到了。
  「好久不見。」
  聽說真先生換了工作,現在似乎是當業務員,整個人的氛圍變得有點不同,衣裝筆挺。他看到我帶著烏龜,並未露出訝異的表情。
  「好久不見,卓也。」
  律阿姨坐在副駕駛座。他們雖然還沒正式簽字復合,不過似乎比從前常見面。
  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這是律阿姨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你們最近過得好嗎?」
  真先生問道,態度彷彿是久未見面的父親與兒子們交談。
  「我最近迷上了滑板。」
  和我一起坐在後座的香山回應。他最近真的開始玩滑板,常常滑倒或是擦傷,身上多出一些小傷口。我不知道那東西有什麼好玩,也不會想要跟他一起玩,不過看到香山難得認真對一項事物投注興趣,感覺還不賴。真先生開心地聽著香山聊滑板,邊笑邊回應。
  「卓也,你要不要也培養新興趣?」
  真先生朝我問。
  「我會找點新的事情做。」
  我不知道具體來說要做什麼,只是覺得差不多該前進了,再這樣渾渾噩噩度日會讓真水失望。不,不是失望,應該是會因為太無聊而抓狂,那比較像她的反應。
  對了,真水的筆記本裡還留著幾個我沒完成的心願,我上次認真地重看一遍,忍不住笑了,因為裡面有一項竟然是「想用手肘貼著下巴直到斷氣」。
  「喂,香山,你的手肘可以貼到下巴嗎?」
  「……不行吧?」
  香山試了一下,馬上放棄。
  開車的真先生也想試,我趕緊阻止。這個動作看似簡單,做起來卻意外困難,說不定比龐加萊猜想(註8)還難。
  「對了,我想替新養的烏龜取名字,要叫什麼好?」
  我沒有特別對誰說。
  「櫻花。」
  真先生一面望著還沒開花的櫻花樹從車窗外流逝而過,一面說道。
  「您幫真水取名字的時候,該不會……」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向他問道。
  「沒錯,我當時宿醉,喝了很多水。」
  「那如果您當時喝的是綠茶呢?」
  香山忍不住多嘴。
  「綠茶啊,那應該會叫『綠』吧。」
  「好糟喔。」
  我噗哧一笑。
  「卓也,你好像變開朗了呢。」
  真先生看著後照鏡裡的我問。
  「因為要調整節奏,握手言和啊。」
  語畢,只見真先生露出困惑的表情。這也難怪。
  這時,有個傻瓜吹著口哨伸出手來。那個人當然是香山。
  「我真慶幸你是個傻瓜。」
  我握起他的手對他說。

  真水葬在開車二十分鐘左右會到達的地方,那是一座面對人潮洶湧的觀光名勝寺院所建的廣闊墓園。
  「好猛喔!亮晶晶的,看起來就像新蓋的。」
  香山一看到真水的墓,就說出這般愚蠢的感想。真先生莞爾一笑,我這時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圍上了圍巾,大概是下車時戴上的吧。那是真水打的圍巾。
  「春天還圍圍巾啊。」
  我輕輕調侃,真先生害羞地笑了。雖說現在三月底,風還有點冷,不過路上只有真先生一個人圍圍巾。話說回來,帶烏龜出門的也只有我一個。
  我從口袋拿出直到最近才終於完成的雪花球,擺在她的墓碑旁。
  雪花球裡可見穿著白色婚紗與禮服的新人,感情融洽地站在一塊兒,彷彿時光靜止在這一刻。
  接著,我們四人在她的墳前雙手合十,閉上眼睛。
  春天即將來臨。
  那是我倆相遇的季節。
  而我不想死了。
  甚至期待看到櫻花盛開。
  我從口袋拿出錄音筆,插上耳機。
  闔上雙眼,再次聆聽早已聽過不知多少次的錄音檔。

  『爸爸剛剛打了電話通知你過來。
  再過不久,最後一刻就要來臨。
  這次真的是最後一個心願了——
  我熱愛幸福。
  而我現在非常幸福。
  我還是害怕面對死亡,甚至害怕到心臟都快要停止。
  可是,我現在不怕了。
  我好幸福。
  卓也,你呢?
  請你為了我找到幸福。
  我誠心祝福你得到幸福。
  這是來自渡良瀨真水的最後訊息。
  永別了。
  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真水的墓碑上並未仿照靜澤聰刻上「無」。
  只是簡單地刻著——
  渡良瀨真水
  她的名字。

  我覺得這樣就夠了。


  註7:滑瓢妖怪 外貌像廟裡的老和尚,傳說會在人們張羅晚餐的時候若無其事地登門,彷彿是餐宴的座上賓。
  註8:龐加萊猜想 克雷數學研究所懸賞的數學七大千禧年難題之一,由法國數學家龐加萊所提出。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2 收起 理由
pksaig + 12 很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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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0-28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後 記
  
  
  首次和大家見面,這是我的出道作品。
  謝謝您讀完它。
  
  這本小說的登場人物,是不是都有點怪怪的呢?
  主角卓也每天活得渾渾噩噩,香山看似只想即時行樂,內心卻十分難懂。其他登場角色也多少怪怪的。
  可是,我並不認為他們真的很異常,而且他們也不是刻意要當怪人。這些人只是用各自的方式,竭盡全力地活著,這麼做卻讓他們活得很痛苦。這是我看見的他們。
  
  十幾歲時,我也和他們一樣,覺得活著很痛苦。
  我在世界上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處,只有小說是我的救贖,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提筆寫作。我想當小說家,同時也知道要辦到應該很困難。
  最後,我一事無成地自大學畢業、出社會工作,每天都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漸漸喪失寫小說的動力。
  「我才不可能當上小說家。」
  這句話曾經是我的口頭禪。
  「你一定行,拜託你快當。」
  有一個朋友會這樣激勵我,津津有味地讀著我寫的故事。那位朋友自殺的夜晚,我在公司忙著工作。
  在那之後,我就如書中的主角,找不到生存動力。坦白說,我自始至終都不明白死去的朋友在想什麼。
  我失眠了,經常在夜間出門散步。某天,我連續走好幾個小時後,天亮時突然想到「來寫小說吧」。
  於是我辭去工作,開始動筆寫小說。
  
  這個世界充滿了不合理又痛苦殘忍的事。
  我認為想死是很正常的反應。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寫能讓人找到生存動力的小說。
  如果這本書能成為某個人的動力,我會非常開心。
  
  成為小說家的現在,回頭想想,死去的朋友所說的話,比當年的我還未卜先知。我不曉得卓也接下來有什麼目標,但我想向和他一樣覺得活著很辛苦的人說:「要相信自己,加油!」
  別擔心,一定可以辦到。
  
  本書得到許多人的幫助才能付梓出版。謝謝Ioundraw老師畫出遠遠超出我這個作者想像的插畫。第一次看到插圖時,我不禁感動到「哦哦」地發出驚嘆聲。此外也要感謝山口幸三郎老師、綾崎隼老師、蒼井blue老師賜予這麼棒的推薦文字,能從崇拜的人手上收到感言,對我來說實在太奢侈了。還有我的責編湯澤編輯和遠藤編輯,謝謝你們為我這個不成氣候的作者及作品提出適合的方向。其他無法一一列出名字的人,我也要向你們致上最深的謝意。這本書由我獨自創作開始,後來獲得許多人的幫忙,最後得以問世,這些全是十幾歲時的我所無法想像的事。
  本書或許還有生澀之處,但我將活到今日的自己,全都投注在書頁當中。
  我要把現在的自己所能寫的,全部寫進正在進行的小說裡——我總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寫小說,但三天之後,又會開始想寫新的東西,因為覺得還有東西沒寫到。
  所以接下來我也會繼續寫小說,至死方休。
  期待能在下一本書中與您重逢。
  
  佐野徹夜
  
发表于 2017-10-29 01:06 | 显示全部楼层
每次看这种小说心情就倍感沉重。。。
发表于 2017-10-29 07:4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lemon410 发表于 2017-10-29 01:06
每次看这种小说心情就倍感沉重。。。

看多了,就会变得像鄙人一样,不仅不痛不痒,还全程傻笑
发表于 2017-10-29 23:1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这个简介,第一反应是辐射病……
发表于 2017-10-31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半夜哭慘了,看來我還後生
发表于 2017-11-3 04:05 | 显示全部楼层
和便当谈恋爱的轻小说。。是不是有点多?
发表于 2017-11-7 01:20 | 显示全部楼层
看簡介明顯是催淚向的小說呀。
发表于 2017-11-9 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比起幾乎相同題材的"我想吃了你的胰臟"略差.....沒有那麼揪心,文筆也相對差,但是也還好可以就是了
--
看完是覺得基友線比男女主角線來的好看而且重要XDDD
发表于 2019-11-10 16:5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
同類型小說看多了變得無感@@
總有預示結局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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