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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周藤蓮]賭博師從不祈禱 1[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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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2 00: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11-2 11:48 编辑

  賭博師從不祈禱 1
  ——————————————
  作者:周藤蓮
  插畫:ニリツ
  譯者:蔚山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net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以「不求敗」和「不求勝」為信念的年輕賭徒,
  為拯救受傷的少女,不惜投身招致毀滅的賭局!

  十八世紀末的倫敦──
  年輕的賭博師拉撒祿在賭場一時失手,
  獲得了一筆出乎意料的鉅額賭金,
  無奈之下只得出手購買商品──一名少女奴隸。
  少女──莉拉的聲帶遭到燒毀,失去了感情。
  拉撒祿無法放著她不管,
  只得將她僱為女僕,並教導她讀書習字。
  在這樣的生活中,兩人漸漸敞開了心房……
  然而,撕裂了兩人生活的悲劇從天而降──
  為了拯救奴隸少女,男子將挑起一場驚天動地的大賭局!


  作者簡介
  周藤蓮
  以《賭博師從不祈禱》榮獲
  第二十三回電擊小說大賞「金賞」後正式出道。


  畫師簡介
  日本的漫畫家、插畫家。
  作品以卡片遊戲和輕小說的插圖為主。
  個人網站:nilitsu.jp/










  CONTENTS
  序 賭博師必須遵守的三項守則
  一 南海不降雪
  二 人皆生而終死何其空虛
  三 灰燼與祈禱緊緊相鄰
  四 神明不擲骰子
  終 猶豫不決時該做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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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 00: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11-2 00:48 编辑

  序 賭博師必須遵守的三項守則


  「你將來若打算以賭博師為業,就得好好遵守三件事喔。」
  過去,拉撒祿•凱因德曾向養父學過這些本領。
  他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而既然將他撿去領養的養父是一名賭博師,拉撒祿會成長為一名賭博師,就可說是極其自然的結果。
  拉撒祿還記得,養父是在他初次於賭博中取勝的那天夜晚教導他這些守則。但話又說回來,養父總是將這複雜的世界簡化為單純的法則,並喜歡掛在嘴邊,因此除了賭博之外,他也教了拉撒祿許許多多的「守則」。
  身為賭博師,就必須遵守的三項守則。
  第一項可說是極為理所當然的道理。
  「其一,不求敗。」
  這點相當單純明快。
  就如同農家種植作物、商人兜售商品、貴族治理領地那般,賭博師是以賭博為生的職業。
  若沒辦法藉由工作賺錢,就無法餬口過活,這是非常理所當然的道理。因此賭博師不能輸。把這樣的道理列為賭博師的第一項守則,想必連不曾賭博的外行人也能明白。
  反過來說,第二項守則就是不從事賭博師這行的人沒辦法立刻懂的事項了。
  「其二,不求勝。」
  由於是在首次賭贏的那天聽到這樣的教誨,拉撒祿還記得年幼的自己向養父反駁了幾句。對於不服氣的拉撒祿,養父是這麼解釋的。
  所謂的賭博,其實不算是正經的行為。「不算是」這樣的形容法,是身為賭博師的養父這麼斷定的,真要說起來,應該算是相當不正經的行為,而以此為業的賭博師也可說是所謂的旁門左道。
  經營賭場的業者也和賭博師一樣——或涉入得更深——同為黑社會的居民。
  所謂的賭場既不是公共設施也不是慈善機構,而是十足十的營利組織。對賭場的老闆來說,該思考的是如何從上門的客人口袋裡搾取現金。
  在賭場裡勝出,也意味著從賭場老闆這樣的黑道分子手中強搶利益。
  當然,既然經營的是賭場,就會需要少部分的贏家存在,也會出現走偏財運而一夜致富的顧客吧。要是賭場杜絕這類客層的勝機,那客人應該也會逐漸失去光顧的意願吧。
  不過,對於僅靠著賭博維持生計的賭博師來說,若是反覆獲取大量的利益,就自然會落得遭到老闆盯上的狀況。
  「不求勝」。
  說得更精確些,養父這句話的意思其實就是「若是考慮到事後遭到報復的風險,就不該持續獲取足以讓賭場老闆盯上的大筆利益」。
  雖然拉撒祿覺得這話未免省略了太多部分,但養父就是喜歡用這類簡潔的話語交代事情。
  賭博師雖然輸不起,但也贏不得。
  持續獲勝下去,就會招致賭場老闆和其部下出動,以充滿黑道風格的粗暴手段「解決」事態。不管是誰,應該都不喜歡沉在弗利特河的淤泥裡變成腐爛的屍體,或是被拾荒客剝走自己身上的一切家當吧。
  對於原本只是一介街童,天天過著躲避孤兒院追捕生活的拉撒祿來說,雖然分類上屬於不良分子,但願意收養自己並教導自己賭博師之路的養父是他深深感激的對象。因此,他盡可能忠誠地遵守著養父給予自己的多數教誨,特別是關於賭博師的這三項守則,更是拉撒祿最為中意的部分。
  由於養父最後惹到了黑道世界的大人物,落得了橫死的下場,讓這三項守則顯得更是說服力十足。
  「至於第三項則是————」
  不求敗、不求勝,再加上另一項——
  拉撒祿認為,正是因為有好好遵守這些教誨,自己才能在養父生前、死後以及年過二十五的這段期間靠著賭博師的身分維生。
  不過,若是以這層角度來看,這天晚上的拉撒祿顯然是個嚴重不合格的賭博師。
  「…………這可真糟,我贏太多了。」
  在賭場——黑巧克力坊泡了一整晚的拉撒祿,這麼低喃著搖了搖頭。
  事情的梗概很簡單,原本一如往常,靠著撲克牌賭博滿足興致的拉撒祿,察覺今天贏得稍微有點多了。雖然那尚不構成會帶來麻煩的金額,但他目前並不缺錢,而且依照拉撒祿的原則,隨性賭博賺多的錢,應當減少至最低限度才是上道。
  賺著不會被賭場盯上的蠅頭小利藉以維生,正是拉撒祿的生存信條。而遵照著這種信條的他,決定將多賺的這些錢全數押在輪盤的其中一個號碼上。
  為了維持收益,這類賭場都會安排不少耍老千的裝置或手法。拉撒祿原本認為,他隨便押的一個數字不可能中獎。豈料——
  (想不到居然中了。)
  即使揉了好幾次眼睛仔細看,小球還是穩穩地落在拉撒祿下注的紅色十四格子裡頭。
  拉撒祿抬頭望去,只見年輕的輪盤荷官露出了與格子相反的鐵青臉色。他八成收到了「絕對不能讓球掉進紅色十四號」的指示,並試圖動了些手腳,但也不曉得是操作失誤還是出了意外,最後的結果就如眼前所見。
  (也許是今天客人多,讓他慌了手腳吧……)
  拉撒祿一邊揣測著荷官的心境,一邊有些困擾地用鼻子呼了口氣。
  黑巧克力坊裡設有六張用來賭博的桌子,除了賭桌之外,也在牆邊擺了幾張長桌,作為用餐或是交易之用。
  每張賭桌都不斷有賭客們輪番下注,讓每一張賭桌都維持在十人左右的規模,但光顧賭場的可不只有這些人而已。
  有視賭場為社交場所的好事之徒、有等著賭博師錯估情勢大敗的高利貸商、有被賭場僱用的女侍、有瞄準大撈一筆的賭博師下手的扒手,而小鬼頭們為了賺取小費,在客人的縫隙之間探頭穿梭,其中也有幾名充滿好奇心的紳士與淑女的身影。
  眾人都是懷著想趁著天亮前最後喧鬧一番的心態踏入賭場,而此時的黑巧克力坊已經擠到快連站的位置都不剩了。菸斗的紫煙、蠟燭的灰煙、人們的熱氣、香水的氣息,加上咖啡、巧克力和料理的香味也混在一起,讓空氣變得相當沉重。光是吸上一口,就讓人產生了肺部濕成一片的錯覺。
  拉撒祿反射性地問了一句——質問的內容是他早已熟知的事實。
  「啊——單押一個數字的倍率是多少啊?」
  「是三、三十六倍……」
  荷官以細若蚊鳴的聲音這麼答覆後,周遭的觀眾登時為之轟動。
  對於一般的客人來說,這種單押一注,而且還漂亮中獎的情境,應該是相當有看頭的一幕吧。許多人紛紛向拉撒祿投以喊聲,荷官則是以顫抖的手遞出了鉅額的獎金。
  金幣堆積如山。拉撒祿拿起了其中的一枚,在掌心裡轉著把玩。
  這可真糟——他這麼想著。雖說帝都的賭場多如繁星,但若是被已經混熟的黑巧克力坊盯上,終究還是弊大於利。
  他雖然也想過把這些賺來的獎金一股腦兒地輸光,但現在已是黎明時分,賭場差不多該打烊了。要輸掉些許固然不難,但要統統賠光就不太可能了。況且,他已經親身體驗過貪圖快速而隨意押注所帶來的後果。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拉撒祿將金幣放回桌上,接著將手伸入口袋。
  「喂。」
  拉撒祿這麼一喊,荷官就惹人憐憫地顫了一下肩膀。他滿腦子的思緒,想必都被賭場老闆在這之後會怎麼要他為這麼一個大包扛起責任的恐怖念頭給占據了吧。
  拉撒祿掏出了口袋裡的金幣給荷官看了看。那是現在鮮少使用、名為索維林硬幣的舊時代貨幣。
  「我不信奉寂靜主義(註:一種基督教的哲學概念,主張信徒應透過祈禱將自己完全交給上帝,徹底捨棄自身的意志),但我一直認為,人在感到猶豫的時候所該做的事,其實都是已經注定好的。」
  困惑的荷官將視線緊盯著金幣。那是一枚稍大的硬幣,表面雕刻的是已經過世的伊莉莎白女王頭像。
  「如果是正面朝上的話……就這樣吧,我會拿這些獎金買些價格高昂的東西再回家。當然,是在這間店消費。」
  荷官一瞬間還摸不清楚拉撒祿的話中含意,但他隨即露出了容光煥發的神采。這名荷官似乎有著容易將心思表現在臉上的個性——這樣的個性其實極不適合在賭場工作。
  簡單來說,這次的問題出在賭場賠了太多錢,而拉撒祿只要把賺來的利益交還給賭場,這事就一筆勾銷了。這類賭場都和黑社會的居民互通聲息,並經手著見不得光的商品交易。
  拉撒祿雖然沒有特別想要的商品,但只要隨便買點昂貴的東西,這裡的老闆應該也會心滿意足,對荷官的斥責肯定也會減輕許多。但反過來說,拉撒祿也會因此失去這天所有的收入。
  「如果是反面朝上的話,我會就這麼回家——然後大概會拿這些錢作為資本,做些腳踏實地的生意,從此不當賭博師了吧。不如就試著開間租書店好了?」
  這回荷官的表情明顯地沉了下來。這個選項會讓拉撒祿保住利益,但事後恐怕會遭到賭場盯上,這名荷官想必也會受到嚴酷的懲罰。
  拉撒祿以手指挾著金幣,輕輕地晃了晃。
  此舉有可能會影響自己、眼前的荷官,甚或是賭場今後的命運,但拉撒祿的心情並沒有因此振奮。
  拉撒祿總是抱持著船到橋頭自然直——該說再稍微消極一點的心態。而在擲出硬幣後,無論朝上的是哪一面,拉撒祿大概也不會有所改變吧。
  他將內心的情感,化為更為精確的詞彙輕聲呢喃:
  「無所謂。」
  他以拇指彈出了金幣。
  在賭場昏暗燈光的照耀下,金幣就像金色的蜜蜂般拖曳著餘光向上飛升,但終究沒有覓得落腳之處,並受到重力之手的牽引。
  拉撒祿伸出單手,接住了向下墜落的小小金幣。這熟練的動作,說明了他每次遇到需要抉擇的狀況時,總會像這樣擲硬幣決定。
  而展露的結果是——
  「————好啦,那我就買點東西帶回去吧。」
  在攤開的掌心上頭,浮現出伊莉莎白女王的微笑。荷官也隨之露出了連金幣都相形失色的燦爛笑容。
  拉撒祿開始動腦,思索該拿手邊這筆鉅額的收入購買黑巧克力坊的何種商品,才能達成退還利益的目的。
  並非在這座賭場經過加工的寶石,以退回利益的效率來說意外並不高,馬上就被他從選項裡剔除了。至於比市售品的藥效更為強烈的毒品或是違法物品固然高價,但對拉撒祿想好好守護的寧靜生活可能會有種下禍根的風險。
  如此一來,能選擇的商品就不多了。
  「看來是——人啊。」
  價格高昂、屬於合法,而且不會帶來太多麻煩的商品。
  除了奴隸之外不做他想。

  後世的人們,想必會將這個時代稱為「賭博世紀」吧。
  哈姆雷特過去曾這麼吐露自己的煩惱。
  「是該苟活還是一死(To be or not to be),這真是個問題。」
  戲曲《哈姆雷特》乃是不朽名作,這句台詞更是堪稱無人不曉的經典名句。不過,哈姆雷特若是活在這個時代,肯定會這麼大喊吧——
  「是該下注還是收手(To bet or not to bet),這真是個問題。」
  由於在上個世紀延攬大權的清教徒勢力衰退,他們所制訂的規範也隨之產生了破綻。原本視嚴謹、清貧和禁欲為準則的清教徒時代已逝,這個世紀展露出全然不同的新面貌。
  賭博文化宛如苦候冰雪消融的草木般,冒出了一片片的新芽,並在轉瞬間席捲帝都——甚至是英國全土。
  如今,連棟打造的賭場四處林立,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賭博的對象。無論是政治、宗教、戰爭還是個人的人生,都可以化為賭金丟入彩池之中。
  這個時代瀰漫著近似躁鬱症般的氣息。歷經清教徒的壓抑之後,賭博的盛況卻諷刺地更勝往昔。
  無論是王族、貴族、有錢人還是工人,每個人都對骰子擲出的點數或喜或憂。昨天還是一介乞丐的男子,只過了一晚就躋身富豪之林,貴族則會因為僅僅一張撲克牌而落得一貧如洗的下場。對寥寥無幾的贏家的憧憬,造就了數百甚至數千倍之多的輸家。
  後世的人們,想必會將這個時代稱為「賭博世紀」吧。
  賭博師拉撒祿•凱因德就活在這樣的時代。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 00: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11-2 00:50 编辑

  一 南海不降雪


  帝都的早晨總是喧騰無比。
  據說有六十萬還是一百萬之多的帝都居民總是會被點火的聲響吵醒。雖然點火聲原本頂多只會讓家裡的人們聽見,但若是同時響起就會化為巨響,如同潮水般覆蓋整座帝都。
  性急的車伕一大早就駕著馬車四處繞行,對早起感到不滿的馬兒們則是高聲嘶鳴著。差點被馬車撞上的信差們的咒罵聲,以及企圖攔下馬車的早起工匠們的吆喝聲,就這麼交纏成一氣。
  帝都有著「要在早上十點前打掃家園前方道路」的法令,但遵守的市民卻是少之又少。路上的汙泥被馬車或行人們隨意踢起,不時傳來打扮入時的人們被弄髒衣物所發出的慘叫。
  若是起床開窗爬上屋頂,應該就能看見像是被筆刷抹上一層薄墨般的滿天雲朵,以及對著港口並排、宛若白色羽毛般的帆船吧。雖然人們的生活噪響勢如浪濤,但若是凝神傾聽,也許真能聽到從近處港灣傳來的海浪聲。
  悠揚嘹亮的鐘聲來自於教會。光是在帝都就有為數數百的教會鐘樓,正向虔誠的信徒們宣布著起床工作的時間。
  帝都的早晨雖然會讓鄉下人看得目不暇給,但對於從小在帝都長大的拉撒祿來說,這不過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罷了。
  「我可是一路工作到天明啊,就讓我好好睡一下啦……」
  皺著眉頭的拉撒祿,對著從忘記拉上窗簾的窗戶外射入的陽光咕噥道。清教徒聽到這句話肯定會氣得直跳腳,但對於身為賭博師的拉撒祿來說,賭博可是一種堂堂正正的工作。
  在黑巧克力坊賭了一個晚上,加上出了點差錯,因此他已經累積了一身疲勞。他還記得自己在天將亮時踩著虛浮的腳步回到家裡,並讓整個人都躺上了沙發,而那就像是幾分鐘前的事。
  由於養父是在某一天突然遭人殺害,因此即使養父可能原先沒有那樣的意思,還是留下了許多的財產過繼給拉撒祿。
  這間蓋在倫敦東區的連棟平房也是其中之一。
  雖說腹地不大,不過這座三層樓高的建築物建得十分牢固,對於獨居的拉撒祿來說已十分寬敞。毋寧說,由於他沒有僱用女僕或是幫傭,因此反而落得欠缺維護的狀況。
  拉撒祿像個懼怕陽光的亡靈般,在沙發上縮起了身子。若認真而言,他只要改去床上睡覺或是拉上窗簾就能解決這個問題,但就連這樣一個小動作,對他來說也麻煩得要命。
  拉撒祿暗自決定,除非有客人或是感到肚子餓,不然他就要這麼繼續睡下去。
  自窗外射入的陽光在室內飄散的塵埃渲染下,看起來就像是一根傾倒的柱子。看到這幅光景的拉撒祿想起了「天使之梯」這個詞彙,接著露出苦笑。
  「就算是天使,應該也會對這種破宅敬謝不敏吧……」
  他打了個呵欠,閉上眼睛。
  拉撒祿迷迷濛濛地陷入了爛泥般的睡意之中,然而他寧靜的早晨時光並沒有持續太久。
  「————嗯。誰啊?」
  這是因為過沒多久,就有人粗魯地敲著他家門的關係。從那宛如啄木鳥般的銳利敲法來看,至少可以肯定來者並非拉撒祿為數不多的朋友。
  拉撒祿打算佯裝不在家,但來客那敲門的手法,似乎深知拉撒祿肯定在家。
  無奈的拉撒祿爬起身子,一邊前往玄關,一邊拍著身上衣服各處尋找菸斗。但最後還是沒能找著,因此拉撒祿在吞了口剛起床的黏稠口水後打開了玄關大門。
  「您早,拉撒祿大人。敝人送商品來了。」
  站在門口的,是一名與早晨清爽的空氣格格不入的男子。
  男子的身材有如縫針般纖細,明明時值初秋,但他卻以厚重的大衣包覆著身子。從帽舌下方窺見的雙眼雖然彎出了笑意,但眼皮底下的雙眸卻是帶著一股與活力完全無緣的黏稠黑暗。就拉撒祿看來,雖然瞧不出職業,但男子肯定是黑社會的居民。
  而這名感覺不甚吉利的黑衣男身旁還站著一名孩童。雖然將兜帽拉得低低地看不出長相,但應該是女孩子吧。
  「是教會派來要求捐獻的嗎?以聖歌隊來說,你們的人數好像有點少啊。」
  「不,您誤會了。敝人來自黑巧克力坊。」
  對於拉撒祿無聊的笑話,男子陪著笑臉圓滑地打發掉了。拉撒祿接著哼了一聲。
  (送商品來的,然後是黑巧克力坊————哦,確實有這回事。)
  拉撒祿開始回想起昨天到底買了什麼東西。
  在賭場大贏一場的記憶朦朧地浮上心頭,接著為了怕被賭場盯上而決定拿這筆錢買個高昂商品的回憶,也接連浮現出來。
  「確實有這回事」絕非玩笑話,拉撒祿是真的把這件事情幾乎忘了個精光。
  就算是提到昨天的購物,其實也只是為了將利益退還給黑巧克力坊所做的行動罷了,購買商品並不是他本來的目的。
  由於拉撒祿對買下的商品絲毫不感興趣,因此在睡過一覺後就連「買過」的事實都幾乎忘了。雖然拉撒祿不記得有沒有約好要怎麼處理,但看來賣家似乎沒有忘記此事,並在隔天將商品送了過來。
  黑衣男子看似心情大好地搓著雙手說道:
  「布魯斯•夸特也很開心喔。這原本是受某位富豪委託所準備的商品,但因為和那位富豪的交易陷入破局,加上出手闊綽的買家不太會從天而降,正讓他傷透腦筋呢。哦,當然,這個是原裝貨,還請放心。」
  「啊,這樣喔。」
  再怎樣也不至於把「無所謂」說出口,但因為拉撒祿說這幾個字時透出了強烈的不在乎感,讓男子露出了些許困惑的神情。
  大概是一般來說,在交易這類商品的時候,男子總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反應藉以取樂吧。
  順帶一提,布魯斯•夸特乃是拉撒祿昨天光顧的賭場——黑巧克力坊的老闆,在黑社會也是稍有勢力的人物。但因為黑巧克力坊本身不是多大規模的賭場,因此他也只是「稍有勢力」的層級而已。
  布魯斯是一名多角經營、連違法生意都插手的商人,有張看似狡猾的圓臉。
  黑衣男子看起來還有話想聊,甚至還擺出了希望能讓拉撒祿招待他進門的神情,但拉撒祿決定當作沒發現,打了個呵欠說:
  「總之,商品就只有這個嗎?哦,這樣啊,那很好。謝謝啦。」
  話聲甫落,他就在男子的面前將門一把帶上。雖然男子打擾拉撒祿的睡眠固然是造成了些許不快,但平時的他也差不多是這種態度。
  他觀察了一下門外的氣息,知道男子在稍作停留後便離去了。
  「好啦——」
  留在門內的就只剩下拉撒祿和一名少女。
  「…………該怎麼辦呢?」
  拉撒祿昨晚購買的商品,說穿了就是奴隸。
  據說,這個國家存在著超過兩萬名的奴隸。
  這些奴隸多是輸入自非洲大陸的黑色人種,被當作單純的勞力使用,但其中也有來自多樣化的國度,為了更加多樣化的目的而被輸入。反過來說,雖然案例較少,但帝都也發生過擄人並將之作為奴隸輸出的案件。
  拉撒祿所購買的,是來自遠方的其中一名奴隸。畢竟扣除寶石和違法物品之後,能在黑巧克力坊買到的高價商品,也就只有奴隸這個選項了。
  「我這是第一次買奴隸啊。」
  拉撒祿像是在確認事實般這麼呢喃道。
  這是他頭一次產生了特別得購買奴隸的需求,而他活到現在,也幾乎沒接觸過所謂的奴隸。
  奴隸少女雖然進了門,但她既沒摘下兜帽,又還是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動,看起來活像尊人偶。拉撒祿不禁暗想:「難道大部分的奴隸都是這個樣子嗎?」

  總之,傻站在玄關口對話絕對不是什麼好的決定。
  拉撒祿轉過腳步,準備走回客廳,但他隨即撇過頭皺起眉。
  「喂。」
  這是因為拉撒祿原以為身後的奴隸會跟上,但她卻還是直挺挺地站在玄關口的關係。
  被拉撒祿語氣不善地喊了一聲後,少女的兜帽微微一動,接著踩著輕盈的腳步跟了上來。看來她並不是因為行走不便才站在原地。
  拉撒祿嘆了口氣走進客廳,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經年累月使用的沙發已經深深凹陷下去,即使是沒多少重量的拉撒祿也足以令其發出悲鳴。
  「…………所以說……」
  拉撒祿看著佇立在門口一帶的奴隸,像是嫌麻煩似的伸手抵頰。
  由於坐在沙發上讓視線變低,這下拉撒祿總算看到了她兜帽底下的臉孔。雖說因為人種不同,沒辦法辨識出正確的年紀,但應該是超過十歲,還不到十五歲的年紀吧。
  她有著讓人感受到異國風情的褐色肌膚,刻意留長給他人觀賞的柔順頭髮並未盤起,而是就這麼垂落在兜帽底下。女性大概只有孩童或是妓女才會放下頭髮,但眼前來自異國的少女大概是看似年幼的關係,實在沒辦法連結上妓女的印象。
  她的臉蛋固然標緻,但因為沒展露出一丁點兒的情緒,讓那份美貌淪落得如死水一灘。從那對大大的眸子之中,可以看出拉撒祿臉孔的小小倒影。
  「該怎麼辦好啊?」
  說起來,拉撒祿並不是因為想要奴隸而出手購買的,自然也不知道該讓奴隸做些什麼事。
  「喂。」
  「…………」
  拉撒祿試著喊了一聲,只見少女臉上表情雖無變化,但那對眸子卻微微浮出了怯色。不過,那恐懼的神色可說是微乎其微,若非拉撒祿因為工作性質鍛鍊出察言觀色的本事,恐怕也瞧不出來。
  然而,少女並沒有回應。
  「喂——」
  「…………」
  「唔嗯,該不會是語言不通吧?」
  但就算真是如此,多少也該應個聲吧?——在拉撒祿露出困惑的神情後,少女一度張闔自己的嘴。
  隨著她闔上嘴的動作,傳來了一絲空氣穿過喉嚨時發出的「咻咻」聲,接著,少女以手指抵著自己的嘴巴。雖然動作不大,但拉撒祿還是看出了她想表達的意思。
  「…………沒辦法說話啊。」
  這回少女點了一次頭。看來她不是不應聲,而是應不了聲。看她能表達意思的反應來看,似乎是懂英語的樣子。
  「怎麼特地送了個不會講話的奴隸過來啊?我該不會被當肥羊坑了吧?」
  由於昨晚的狀況讓他心煩,交易的過程幾乎是草草作結,拉撒祿也沒有親自挑選奴隸。明明花了大把金子,對方為何還會送個啞巴奴隸過來,這點連拉撒祿也不明所以。大概是被對方瞧扁了,所以就趁機把瑕疵品送來作為處分吧——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嘆了口氣。
  沒在購買時親自確認這點,確實是拉撒祿的疏忽,在那之前,他連特意確認的興致都沒有就是了。
  而因為少女沒辦法說話,因此對於拉撒祿的自言自語,她當然也沒有給予回應。
  不過,拉撒祿的一舉一動都在少女的關注之下,他知道自己一有任何動作,少女就會顯露出相當害怕的反應。
  拉撒祿緩緩地搖了搖頭說道:
  「吶,妳不用那麼害怕,我又沒打算吃了妳。」
  他試著緩和氣氛,但隨即察覺少女就連聽到這句話都會瑟瑟發抖。
  無論想說或是想做什麼,都只會讓少女徒增膽怯。在少女的眼裡,拉撒祿恐怕就像隻獅子或是野熊吧。就算和自己關在同一座籠子裡的獅子友善地過來搭話,若對方是個鉤爪鋸牙的野獸,終究還是會讓人害怕。
  拉撒祿還打算說點什麼,但無論如何都會把事情變得更糟,加上他已經很睏了——疲勞感似乎還沒完全褪去,身體相當沉重。
  「無所謂。」
  像是要轉換思緒般這麼低喃後,拉撒祿便朝著身旁的櫥櫃伸出了手。不管是拉撒祿還是他的養父,都是和「好好整理」這四個字完全無緣的個性。在賭場賺到的金錢或是物品往往會被他們隨意擱置,就此拋諸腦後,而賭場贏來的那些東西就像日積月累的塵埃一樣,大都毫無邏輯地被塞進櫥櫃之中。
  他從中取出的是一個懷錶。雖然看起來有些陳舊,而且也缺乏保養,但應該還是有一定的價值吧。
  拉撒祿將懷錶朝著少女輕輕一拋。少女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但還是穩穩地接住懷錶,沒讓它掉落在地。
  「若妳有那個心情,就在十一點把我叫起來————看得懂錶面的意思嗎?」
  在看到少女宛若和懷錶化為一體般,以機械化的動作點頭後,拉撒祿遂再次躺到了沙發上頭。
  原本以為和不認識的人共處一室會讓人睡不著,但拉撒祿的神經似乎比他自己想像得還粗上許多。
  睡魔很快就將他拉入了夢境。

  再次轉醒時,拉撒祿一瞬間還以為奴隸少女打算殺掉自己。
  那是因為睡得昏沉的耳朵遭到激烈粗暴的巨響敲打的關係。那像是要貫穿人體般的聲響,讓拉撒祿聯想到人與人互毆的光景,在他的腦海之中,打鬥的雙方變成了奴隸少女和自己——而自己成了挨揍的那一方。
  但實際上,不過是聲音從玄關處傳到了客廳罷了,根本沒有人碰到他的身體。拉撒祿搖了搖頭掃去和夢境攪和的妄想,懶懶地在沙發上起身。
  「…………」
  少女就和剛才一樣,站在拉撒祿睡覺時所站的位置。所謂的「和剛才一樣」,指的不只是她沒有更動站立的位置,也包括了姿勢和表情方面沒有變更分毫的意思。
  難道她連一根手指都沒動,就只是待在原處待命嗎?——拉撒祿不禁有些困惑。少女的眼眸正搖曳著微弱的情感——那大概是因為聽到了敲門聲的關係,但她的臉孔並沒有因此轉開,看起來就像一尊精巧的蠟人偶。
  「啊,不對,是敲門聲啊。」
  慢了好幾拍後,拉撒祿的思路才察覺到吵醒自己的是敲門聲。那像是要把整個玄關大門搥飛般的敲門手法和早上不同,是他熟悉的節奏。
  為了得知現在的時間,拉撒祿抬起手臂,伸向少女接過之後就一動也不動地握著的懷錶。他的手讓少女驚顫了一下。
  「…………呃。」
  少女的喉嚨發出沙啞的呼氣聲,肩膀為之一跳。也許是因為睡得和屍體沒兩樣的拉撒祿突然有了動作,出乎她預料的關係。
  拉撒祿忍著沒嘆氣,盡可能放輕動作拿起懷錶。錶面顯示的時間是上午十點二十三分,還不到要少女叫他起床的時間。
  要是置之不理,門板搞不好會就這麼被對方敲破,因此拉撒祿站起身子準備應門——卻在這時歪起嘴角,露出了不懷好意的弧度。
  「喂,我說——」
  少女看似害怕,但還是用力點了個頭。
  「去幫我開一下玄關的門。只要開了門,妳應該就會看到一個像這樣——個頭和熊差不多的男子。」
  在說到「像這樣」的時候,拉撒祿戲謔地張開雙手,比出了一個比自己大上一倍的人影輪廓。雖然不知意思是否有傳達清楚,但少女確實點了個頭轉身邁步。
  拉撒祿再次深坐在沙發上頭,撿起了腳邊的金屬容器。上窄下寬的瓶子裡還留有些許液體,他喝了一兩口酸酸甜甜的利口酒。
  幾秒鐘後,傳來了大門被打開的聲響。
  「嗨!『便士』凱因德!我聽說你在布魯斯的賭場出了大糗————」
  然後是一陣沉默。拉撒祿想像起熟人和少女相互對視的光景——
  「拉撒祿嗚嗚嗚嗚嗚嗚嗚!你!你這樣子是怎麼回事!難道說,你受了懲罰被迫喝下怪藥了嗎!嗚哇!變得好小啊!連人種都變得不一樣啦!連性別!還有年齡也變啦!這是怎麼回事啊!拉撒祿!拉啊啊撒祿嗚嗚嗚嗚嗚嗚嗚!」
  拉撒祿聽著響徹室內的喊聲捧腹大笑。
  訪客似乎相當驚愕,那慌張的腳步聲甚至傳進了客廳之中。畢竟這間屋裡原本只住著拉撒祿一人,而拉撒祿連一個女僕都不僱用的孤僻個性也是廣為人知,因此,當預期出來應門的拉撒祿變成了一名嬌小少女時,也難怪對方會感到驚訝了。
  在少女歸來之前,驚愕的喊聲未曾止歇過。而隨著客廳的門被人打開,少女和身後的一名大漢也隨之現身。
  「嗨,瓊恩。」
  「哦,太好啦!你是拉撒祿對吧!你要是真的變成這麼可愛的模樣,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踏進客廳的男子名為瓊恩•布隆頓,是拉撒祿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就算拉撒祿沒坐在沙發上,他依然也是一名不抬起脖子就看不見頭頂的高大男子。和身旁的少女相比,瓊恩不僅身高快高出她一倍,受到嚴格鍛鍊的肌肉所堆積出來的肱二頭肌也比她的腰枝還粗。
  瓊恩過去曾是名水手,帝都明明終年被厚重的雲層所覆,但他的肌膚卻曬成了一碰彷彿就會被燙傷的紅銅色。他的頭髮顏色是受到海風刮傷的淡金色,受過了大小傷勢的臉孔雖然顯得扭曲可怖,但雙眼卻意外地散發著如孩童般的純真光芒。
  不過,他其中的一隻眼睛目前被腫起來的瘀青遮住就是了。大概是在昨天工作時受到了強烈的打擊吧。
  他是一名拳擊手。
  這個時代的拳擊還未發展成一種運動,就只是沒有規則的街頭比賽而已。而因為這是個一切都能賭的時代,拳擊比賽也成了賭博的對象,瓊恩正是以此為契機結識了拉撒祿。
  明明幾天前才見過面,瓊恩卻像是數年不見似的誇張地張開雙臂露出微笑。
  「不過,我可真是擔心死了!畢竟我聽說『便士』凱因德難得地大贏一筆,還引發了一場騷動啊!是說,那個可愛的孩子是怎麼搞的,她到底是誰啊!原來如此,我才覺得你何必和芙蘭雪提分手,原來是因為喜歡這一型啊!我帶早餐來了,可以在這邊吃嗎!是我昨天比賽贏來的!」
  「把話題精簡一點啦。還有,我是被芙蘭雪甩掉的。」
  「是這樣啊?啊哈哈!那可真是抱歉啊!但芙蘭雪和我說是你甩掉她的喔!」
  「你這和纖細兩字徹底無緣的個性,再次讓我領教到了厲害之處啊。」
  拉撒祿嘆了口自肺底呼出的氣息,將視線轉向完全沒顯露出任何反應、佇立在地的少女身上。雖然少女看似不怎麼好奇,但拉撒祿還是姑且具備著為她做個介紹的處事能力。
  「這個毫無建樹地壓迫著室內空間的傢伙,名叫瓊恩•布隆頓。他是個小有名氣的拳擊手,還是個把住家改建成道館之後,反而讓自己沒地方住的超級傻瓜。」
  藉由街頭格鬥闖出名號的瓊恩,由於擔憂拳擊文化會因此衰退,是以他奮發圖強,打造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座拳擊道館。
  這固然是美事一樁,但他不僅直接把住宅改造成道館,還犯了沒規劃居住空間的失誤,因此現在過的是連住處都得花心思張羅的日子。
  他平常是待在道館生活,但由於道館裡沒有任何家具,因此基本上是在外用餐,有時候也會像現在這樣來到拉撒祿的家吃飯。說來,街頭格鬥是在各處舉辦的,因此拉撒祿很少親眼見識比賽的狀況,但聽說不管是比賽還是道館都經營得相當不錯。
  「這傢伙連腦袋裡都長了肌肉,因此還挺強的。要是在拳擊比賽看到這傢伙的話,建議妳把賭金押在他身上啊。」
  「哈哈哈!能被專業賭博師這麼稱讚還真是榮幸!」
  也不曉得是沒聽出拉撒祿話中的挖苦,還是察覺了卻加以忽視——總而言之,正因為能把拉撒祿的話不當一回事,瓊恩才能和拉撒祿維繫這麼久的友誼。
  瓊恩看著被搭話後稍稍動了動脖子表示有在聽的少女,開口問道:
  「所以這位小姑娘是哪位?我知道了,是你的遠房親戚對吧!」
  「你是怎麼想到那裡去的…………你應該聽說我昨天一時失手,賺了一筆大錢的事吧?」
  「嗯!好像是這樣!」
  「帝都傳遞消息的速度還是一樣快啊。總之因為這層原因,我有必要把利益送回布魯斯那胖子手上。但因為直接奉上現金未免也太不給他面子,所以我透過購物的手段達成目的——最後買下的就是她。」
  「…………」
  少女無言地行了一禮。
  「喔!原來如此!你的膽子還是一樣小得要命啊!」
  這就是瓊恩首先發出的感想。雖然沒正式聽過所謂的賭博師三守則,但多次和拉撒祿一同出入賭場的瓊恩,很清楚他有著「不能贏太多」的行事準則。
  「沒必要那麼戰戰兢兢的,大勝一場不是很好嗎!不如說拿出真本事獲勝才是對於對手的尊重吧!」
  「別拿你那種揮拳互毆的世界混為一談啦。」
  「所以說這位小姑娘就是奴隸啊!真是刻苦的出身啊!」
  瓊恩伸出了宛如隔熱手套般的厚實手掌,粗魯地摸了摸少女的頭。少女似乎完全沒有出力抵抗,只見她纖細的脖子像是隨時要被折斷似的左搖右晃。
  「那麼,這孩子叫什麼名字呢?」
  「…………名字?」
  「沒錯!就算是奴隸也該有名字吧!我想打聲招呼,但若是不知道她的名字,那未免太失禮了!」
  拉撒祿將視線朝著下方看去,望向少女被兜帽遮住的髮旋一帶。少女應該有感受到視線,但她還是連個像樣的反應都沒有。
  「經你這一提,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啊。那個奇怪的黑衣男也沒和我說。」
  拉撒祿嘟嚷著說道。至於自己因為嫌麻煩,在對方說明之前就請他吃閉門羹一事,則是被刻意忽略了。
  「喂,妳叫什麼……啊,妳沒辦法說話嘛。」
  聽到拉撒祿的話語,少女先是微微抬動下顎和他對上視線,接著拉了一下身上穿的衣服襟口。
  說到少女所穿的衣服,其實也就是樸素的洋裝和套在上頭的兜帽罷了,不過在衣襟一帶可以看到繡了小小的文字。
  那大概是把不同國家的語言轉換成英語的拼音吧。讀起來的語感有些不太自然,但還是能夠讓人唸出聲來。
  「莉拉?」
  被喚了名字的少女——莉拉在一瞬間像是感受到痛楚似的皺一下眉,隨即點了點頭。
  「莉拉啊。她叫莉拉。」
  「什麼!這孩子沒辦法說話嗎!」
  「我也不太懂。我應該是花了不少錢買的才對,但來的卻是這個女孩,我雖然知道姿色和價格成正比,但說不出話這點真的很值錢嗎?而且她還一副瑟縮膽怯的樣子。」
  在兩人交談的這段期間,少女眼裡的濃稠懼意仍揮之不去。
  雖說被賣給人家當作奴隸的情況下,會有這樣的反應也算是合情合理,但就拉撒祿看來,她的模樣就像是恐懼深植在心底似的。
  「是這樣啊?她沒有表情,所以我看不出來啊!」
  「你最好學點看人臉色的本事。」
  拉撒祿聳了聳肩。不過對於以打鬥為業的拳擊手來說,察言觀色的技術大概派不太上用場吧。
  那雖然是混雜了純粹的埋怨和介紹他個性的一句話,不過瓊恩只是低吟了一聲,隨即蹲下了身子。他勉強睜開被瘀青遮蔽的眼睛窺看莉拉,接著以粗魯的動作伸出手指,打開了她的嘴巴。
  在打量了喉嚨深處一會兒後——
  「嗯!」
  「你這樣做,看起來就像個強擄孩童的惡靈(Bodach)似的。就算被警察逮捕,我也不會幫你說話喔。」
  「我懂了!這孩子是那種『不說話反而昂貴』的奴隸吧!看來喉嚨是後天被人燒爛的!」
  聽到瓊恩一副真相大白的語氣,讓拉撒祿皺起了眉頭。
  「什麼意思?」
  「為了不讓可愛的小孩萌生絲毫反抗情緒,用疼痛管束他們!然後再用藥燒爛喉嚨,也不教導他們識字!如此一來,就能製造出『不管對他們做什麼事或用什麼方式對待也不會加以反抗,而且就算逃跑也不會引發任何問題』的奴隸啦!」
  「…………你了解得還真詳細。」
  「畢竟我兜售的是暴力嘛!會和那方面扯上些許關係也無可奈何!」
  拉撒祿這才想起當時的狀況不太對勁。
  在把莉拉送來時,那名身穿黑衣的男子沒帶著任何部下,而是隻身前來。他原本覺得黑衣男沒做好防止奴隸商品逃跑的準備,未免太過魯莽,但仔細想想,黑衣男恐怕是已經有了將莉拉調教成「不會逃跑」的把握,才會這麼做的吧。
  況且,在拉撒祿睡覺的這段期間,莉拉明明有無數逃跑的機會,但她仍是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是用那種方式……管束的啊……」
  「會害怕也是當然的吧,拉撒祿!居然買了這種孩童,你的性癖到底是變態到什麼地步啊!」
  「我又不是想要才買的。」
  之所以缺乏反應,以及不會自行跟上這兩點,大概也只是因為「沒有收到命令」的關係吧。但「只是沒收到命令」這幾個字感覺也不該就這麼說出口。
  她的雙眼之所以蘊含著怯色,如今原因已是昭然若揭。
  (若是單純要滿足性慾的話,這裡妓女那麼多,隨便找幾個就能解決了嘛。既然被刻意訓練成不能和他人對話,那就代表是為了做非常骯髒的勾當而生的奴隸吧。)
  以童話來說就是藍鬍子,近代則有薩德侯爵。在莉拉眼中,拉撒祿就是這類會將暴力和性愛揉合在一起的變態吧。
  在調教她的過程中,那些指導者想必已經清楚說明過被送到賣家手上後會有哪些待遇,而她肯定也一直想像著那樣的光景吧。此外,為了杜絕莉拉逃跑的風險,指導者也徹底摧毀了她的心靈。
  她身為奴隸的過去,以及想像的未來,似乎都在在折磨著她自己的身心。
  (也難怪她會露出那種表情。)
  莉拉的表情之所以會如此虛幻空洞,是她為了接納自己不知能不能見到明日太陽的境遇,同時也是她的覺悟。
  拉撒祿想了想現在的自己該做些什麼後——
  「…………無所謂啦。」
  他一口氣喝乾了產生灰塵味的利口酒。總之,和這名奴隸少女乾瞪眼確實沒辦法解決任何事情。
  「是說……我好像還沒和妳做過自我介紹啊。我是拉撒祿•凱因德,吃的是賭博師這行飯。」
  「『便士』凱因德,你在待人接物這方面可以再體貼一點啦!」
  「你很囉唆耶————喔,『便士』凱因德只是個渾號罷了。」
  勉強察覺莉拉的視線浮現出困惑之意後,拉撒祿這麼為她回答。
  「因為我一——直都只賺小錢(便士)的關係,所以就得到了這個名符其實的渾號。哎,是個被人尋開心的渾號啦,每個人都笑我是個膽小鬼。」
  「怎麼會!『便士』凱因德不是個挺好的渾號嗎!」
  「你只會把事情愈搞愈複雜而已,閉嘴吧。」
  當然,只賺一便士的話沒辦法過活,因此他平時會再多賺一些。然而,拉撒祿追求的賭博手段,是以穩定而微薄的獲利為目的,那避免大贏和不冒風險的態度,實在是和既有的賭博師形象大相逕庭。
  「說起來,我昨天就是一個不小心贏太多了…………」
  拉撒祿以平淡的口吻談起自己昨晚遭遇的狀況,以及脫身的手段。
  「簡單來說,我並不是因為想要奴隸才買妳,也並沒有感到慾求不滿。說極端點,妳對我來說根本是個無所謂的存在。到這裡還懂吧?」
  雖然懷疑她到底能不能理解,少女仍是垂直地動了動脖子。也不知道這個年紀輕輕又並非帝都出身的少女究竟理解到何種程度,但拉撒祿實在沒那個心情詳細說明。
  「妳大可放心!這傢伙雖然個性差勁、待人冷漠又是個家裡蹲,但他怕麻煩的小心眼態度就連妓女都為之唾棄啊!」
  「喂,想找碴的話我可是願意奉陪喔。」
  剛才那句話裡到底哪邊能讓人放心了?
  「哎,總而言之,我還沒喪心病狂到會對妳這種小不點出手。但反過來說,我也沒好心到會向夸特那幫傢伙為奴隸的人權說情。」
  拉撒祿聳了聳肩。
  他對奴隸的態度就和一般的帝都居民一樣,也就是對他們不怎麼感興趣,與其花心思關注,不如將精力投注在眼下的煩惱上頭——說穿了就是沒把他們的存在放在心上。
  「換我有幾個問題要問妳了。妳在這邊有親戚嗎?或是沒血緣也無妨,有可以依賴的對象嗎?還是說,妳有什麼獲取職業的管道嗎?」
  對於這三個問題,莉拉的反應都同樣是搖了搖頭。
  雖說是意料之中的狀況,但遺憾的是,拉撒祿若是將她棄置於街頭,就只會有餓死——或是比這更為可怕的下場等待著她。
  拉撒祿交抱雙臂靠上了沙發椅背。他在盯著天花板煩惱了一會兒後,隨即被灑落臉上的灰塵嗆得打了個噴嚏。
  「…………這樣吧,我姑且給妳幾個選項。」
  「…………?」
  「其一,是就這麼待在我家生活。我最近剛好為無暇處理家事頭痛,正打算僱個人幫忙。我會僱妳為女僕,也會付妳薪水。不過我做的不是什麼正當的工作,所以能保障的部分也不多。其二,是透過我認識的管道,隨便找個地方僱用妳。我會幫妳找些相對正派的工作地點,但在那之後我就不會管妳的死活了。至於其三,則是妳可以不理會前兩項提議,直接離開這個家。我不會阻止妳,但這個選項和自殺沒兩樣,還是別這麼做比較好。」
  拉撒祿先是伸出三根手指,接著收起了其中一根。莉拉則像隻昆蟲般,以毫無感情起伏的視線追著他的手指。
  「真教人意外!因為你老是把『無所謂』掛在嘴邊,我還以為你會說一句『無所謂』就把她攆出家門呢!」
  「瓊恩啊,你是把我看成了沒血沒淚的瘋狂賭徒嗎?」
  機靈的瓊恩雖然沒答話,但他臉上的表情已經說明了拉撒祿的揣測正中紅心。
  拉撒祿咂了一聲。
  「反正對我來說無所謂。妳接下來無論是生是死,都和我毫無關係——話雖如此,我所說的『無所謂』並不代表『去死』。妳過得是幸還是不幸雖然與我無關,但就算是我這種人,看到哭泣的孩子多少還是會心痛。」
  雖然輸光身家的賭博師往往只有悲慘的末路,但拉撒祿迄今都沒有輸到身無分文的地步。而正因為連賭連勝所產生的利益極為誘人,以賭博師為目標的人們才會如此絡繹不絕。
  「妳的幸福和不幸對我來說都無所謂。而正因為無所謂,若是發生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我也有餘力的話,起碼還是會幫點忙。若是有人喊著『既然都無所謂的話,妳就過上不幸的日子吧』,那麼那種人就是沒把『無所謂』當作一回事的騙子。」
  畢竟也是肇於自身的失誤所買下的奴隸,拉撒祿對她還是抱持著責任感。
  瓊恩像是打從心底感到意外似的眨了眨眼,莉拉則是本來就說不了話。有一陣子客廳只陷入一陣沉默,拉撒祿再次咂了一聲。
  他從口袋裡掏出了金幣。
  「要是沒辦法做出選擇的話,就讓我來決定吧。若是正面朝上,我就會僱用妳,而若是反面朝上,妳就隨便找個地方去吧。」
  「…………」
  看到莉拉點了點頭後,拉撒祿便以拇指彈起金幣。
  拉撒祿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莉拉則是面無表情,在場對於擲金幣的結果最忐忑不安的,大概是與這件事最無關的瓊恩吧。
  會忐忑不安,代表瓊恩認為讓這個家僱用莉拉是一個好選擇——這讓拉撒祿忍不住感到些許滑稽。畢竟賭博師這個行業對青少年不會有什麼正面的教化作用,況且在談教育作用之前,賭博師本身就是個難保明天是否會輸得一貧如洗的不穩定職業了。
  總而言之,發出清脆聲響的金幣落了下來,拉撒祿熟練地收進手中。
  「是正面啊。很好,那我就僱妳吧。妳的第一份工作,大概就是清出一片給自己起居的空間吧。啊,不對,該先吃個飯才對。」
  「好啊!我今天帶來的是羊肉派!雖然三人分下來的分量會少些,但也沒什麼關係,就讓我們靠著談笑填飽沒吃飽的肚子吧!」
  「…………」
  莉拉愣愣地眺望著嵌在圓形黃金上頭的伊莉莎白女王。
  她眼裡浮現出的感情雖然產生了變化,但依舊沒顯露出友善的情緒。原本充斥著恐懼的雙眼,只是混入了猜忌和困惑,變得更為深沉罷了。
  拉撒祿雖然不知道一般的奴隸主人的人格是如何,多少還是有把握自己表現得比她知道的形象更為正派。
  不過,若只是單純為此事感到高興,也就代表莉拉的心靈早已被絕望擊潰了吧。
  即使聽到受到僱用,莉拉的反應也只是行了一禮,臉上的表情直到最後都沒有一絲變化。拉撒祿看著眼前的少女,忍不住心想:「搞不好她比我想像得還來得難搞啊。」並嘆了口氣。

  平常去完賭場的隔天,拉撒祿幾乎都是在睡眠中度過一天,而今日也是如此。
  拉撒祿醒轉的時候,太陽已然西斜,將帝都烘出了一片血紅。他打了個呵欠,在睡眠期間變得乾渴的喉嚨接觸到外面的空氣,登時傳來像是喉嚨裂成一片片的疼痛感。
  拉撒祿從沙發上坐起身子後,隨即察覺矗在自己身旁的影子,為此嚇了一跳。
  「…………」
  「嗚哇,嚇死我了。什麼嘛,妳還站在那兒啊?」
  今天還有別場比賽的瓊恩早早就離開了,因此站在客廳裡的自然便是莉拉。
  拉撒祿心想:「她該不會一直站在那裡吧?」不過,這樣的猜測似乎正中事實。莉拉佇立的身影,散發著一股讓人相信她就是一直站在原地的說服力。
  「葡萄酒……」
  拉撒祿之所以會開口,單純只是意識迷濛之際發出的咕噥聲。他原本都是一個人住,要喝酒的話當然也只能自己去拿——不過,莉拉卻對他的這句話產生了反應。
  在拉撒祿的腰還沒完全離開沙發之前,她就已經跑了一趟廚房,將葡萄酒倒入金屬製的杯子端了回來。拉撒祿從她的手中接過了遞來的金屬杯。
  「謝謝妳。」
  「…………」
  聽著這句話,莉拉歪起了頭,像是聽到了什麼陌生的外國詞彙似的。
  不對,有著褐色肌膚的她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外國人,但並非指這個意思——而是她的反應就像是個出生以來頭一次受人感謝的幼童。
  拉撒祿看著莉拉的臉孔,莫名感到有些尷尬,索性將視線撇開坐回沙發上。
  「妳一直站著也挺麻煩的,要坐下來也沒關係啦。」
  「…………」
  「原來如此。坐下。」
  「…………」
  拉撒祿指著一張椅子這麼說後,莉拉隨即在上頭坐下。雖是如此,但她坐得極淺,就像在提防椅面會咬住自己的屁股,看起來很是彆扭。
  在喝乾整杯葡萄酒後,拉撒祿一直茫然地仰望著天花板。在強烈的酸味後勁完全自舌上散去之後,他才嘆了口氣。
  「我是打算去吃飯啦,但手頭有點緊啊……」
  昨天在賭場賺到的錢,如今已經轉化為少女的身姿坐在拉撒祿的面前了。不好好工作就會讓錢包消瘦下來——這就是這個世界的法則。
  (要是在櫥櫃或是家裡搜索一番的話,應該可以湊到一筆暫時不愁花用的金錢啦……)
  但拉撒祿肯定不會真的這麼做。
  迄今都被隨意棄置的金飾,若特地將之挖出卻只是為了活下去,那將嚴重有損身為賭博師的顏面。他總覺得一旦從這樣的行為之中嚐到甜頭,自己的賭博功力就很有可能衰退好幾分。
  況且,一想到得花在打撈金飾上的功夫和受到的精神折磨,拉撒祿就覺得改去賭場對自己來說還比較正向健康一點。
  「沒辦法,雖然不喜歡這麼做,但還是邊賺錢邊吃飯吧。」
  拉撒祿從沙發上起身,披上了外套,至於睡前所看的書本則是隨便塞入口袋之中。
  「跟我來。」
  「…………?」
  莉拉的表情依舊紋風不動,但拉撒祿從她的眼裡看出,她的腦袋裡完全沒有「跟著自己走」的念頭。
  「幹嘛露出那種一頭霧水的反應,這家裡可沒什麼正經的東西能吃啊。」
  拉撒祿不僅不會煮飯,這個家也從來沒僱用過女僕一類的傭人,因此這間屋裡的廚房,說穿了就只是儲藏室的另一種叫法。
  「啊,對了。」
  在走到玄關的時候,拉撒祿想起了某件事嘟嚷了一句。
  他從口袋裡掏出的東西,是睡前還拿在莉拉手中的懷錶。他將懷錶推給了莉拉,要她收下。
  「我雖然說要僱用妳,但如果妳想離開的話,我也不打算阻止妳。一旦想往外逃的話就儘管逃,若那時身上的盤纏不夠,把這個賣了就會安心一點。」
  他看出莉拉的眼裡捲起了由各種情緒組成的漩渦。原本毫不在乎地接過懷錶的她,在聽完拉撒祿的說明後,登時戰戰兢兢地托著懷錶,彷彿手裡端的懷錶比同等重量的金塊還沉重。
  能夠逃出生天的希望、無法理解拉撒祿想法的猜疑、就算逃跑也無處可去的死心——雖然混雜了不少思緒,但最後浮現在她眼裡的,是「為什麼這麼做?」的疑問句。
  「沒什麼原因。因為妳對我來說根本就無所謂。」
  拉撒祿只以這句話作為回答,接著推開了玄關的門。
  下一瞬間,外頭的刺激一股腦兒地湧了過來。不僅是粗鄙的喧囂聲而已,這一切全數化作奔流,像是在對五官宣示著此地正是帝都一般。
  扛著轎子的轎夫們對擋路的群眾們怒聲斥罵,商人喊著明顯有詐的誇張標語,馬匹的腥臭味也隨著蹄聲捎至。試圖吸引目光的女子們用上了許多鮮豔的色彩打扮,看起來彷彿來自熱帶的植物,其中也有些男人用類似的手法把自己裝飾得格外醒目。
  有一派說法表示,造訪帝都的鄉下人首先會感到驚訝的,是居民們全都踩著急切的步伐前進。
  這樣的說法確有其理。放眼望去,無論是誰都踩著讓人想問「何以如此焦急」的急促步伐走在這狹窄的帝都之中。若是傻傻地站在原地的話,想必很快就會遭到撞飛,並被埋在路旁的水溝裡面吧。
  「…………!」
  看似來自異國、迄今沒好好外出過的莉拉在看到街上的景色之後,會感到驚訝也是理所當然。
  莉拉站在玄關向外窺探,立刻瞠大了雙眼。她像是想問「今天是什麼節慶嗎?」似的,將視線從街道的一端望至另一端,過了不久,她總算明白了今天並非節慶,而是單純的帝都日常景象,並再次為此瞠目結舌。
  她早上來到這裡的時候也算是外出,但當時想必有用上馬車一類的交通工具吧。
  看到拉撒祿不當一回事地往外走去後,莉拉也慌慌張張地走下階梯,但隨即差點被轎子撞到,登時彈起整個身子。
  雖然只是個慌慌張張地閃躲的動作,但對於一直面無表情、動作僵硬的她來說,這可是罕見地能窺見她孩子氣一面的反應。看到這一幕的拉撒祿在心底「哦」了一聲。
  莉拉似乎也察覺了拉撒祿的想法,只見她立刻又套上了那層冷漠的外殼。
  不過,拉撒祿敏銳地發現莉拉在換上那張冷漠的面具時,身子也輕輕地顫了一下。
  「妳的衣服就只有這一件?」
  莉拉所穿的衣服是麻布所製,既無裝飾性也無法禦寒。由於是將奴隸視為商品兜售,因此除了奴隸之外,不會附屬其他的有價之物——從這樣的安排,可以看出布魯斯精打細算的商人本色。
  帝都的天氣不僅多雲,溫度也偏低,這樣的裝扮未免太過缺乏防護。莉拉以機械般的動作點了點頭後,拉撒祿隨即搖搖頭。
  「哎,無所謂啦。跟我來吧。」
  拉撒祿很快地踏出腳步,在他身後的莉拉明顯表現出膽怯的氣息,卻還是強裝鎮定地跟了上來。
  如果莉拉想逃的話,應該很容易就能跑得不見蹤影吧。
  帝都裡擠滿了人,一旦混入人群之中,想找出特定的個人就變得極為困難。況且就如拉撒祿所說過的,他沒對莉拉抱持著非追回來不可的執著心。
  但實際上,莉拉踩著冷漠的步伐追在拉撒祿的身後。看得出施加在她身上的教育——或該說是痛楚——已經化為了枷鎖,徹底束縛了她的手腳。
  拉撒祿望著可憐兮兮的莉拉,輕輕哼了一聲。
  「無所謂啦。」
  帝都的市容就有如一張巨大的拼布。
  這裡從古老到讓人懷疑會不會是從興建城鎮時就保留到現在的木造建築,到嶄新的磚造民宅都有。光是在街道上邊走邊張望,建築物所橫跨的年代和工法種類,就多到用兩隻手也數不完了。
  之所以會有許多新建的住宅參雜其中,是因為帝都火災頻傳的緣故。不僅是臭名遠播的十七世紀倫敦大火,帝都整體幾乎都是容易引發大小火災的地帶,而法律更是明文規定,新造的住宅必須以磚瓦搭建用以防火。古老建築被燒去一角,並被新造的建築物填補上去的循環過程,就形成了帝都的歷史。轉過一個街角,眼前街景就為之驟變的狀況,在這邊也不是多希罕的光景。
  (若要說這座城鎮有什麼一眼就能看出的特徵,那大概就是隨處可見賭博的蹤跡吧。)
  雖然以賭博師為業、倚靠賭博為生的人並不多,但在帝都之中,賭博乃是最廣為人知的娛樂。
  就這麼邊走邊瞧,也能看到坐在咖啡廳露天座位的男人們正玩著骰子,在另一處的路邊,也有人以酒桶充作桌子,正以這次政府提案的法案是否會通過作為賭局,露天攤販所陳列的書本之中,也不乏與賭博有關的書籍,而撲克牌也以商品之姿混雜其中。
  拉撒祿所前往的目的地,也是膾炙人口的賭博區域之一。
  「啊,拉撒祿大哥!」
  在看到店舖的時候,拉撒祿被人搭了話。
  從預計前往的酒館探出頭,向拉撒祿揮手搭話的,是一名美得像是宗教畫作裡的天使就這麼長大成人般的青年。青年似乎正在為熟人送行,而他就這麼對拉撒祿展露微笑。
  「真難得看到你呢,是要來這裡玩嗎?」
  青年有著纖瘦的體格,以及柔順的茶色短捲髮。他以那對看似純真的雙眼望向拉撒祿,露出了喜孜孜的神情。
  「好久不見啦,奇斯。我是來這裡吃飯,順便賭個兩下。」
  名為奇斯的男子也和拉撒祿一樣,從事著賭博師的行業。不過兩人的交情還沒親密到能稱作朋友,彼此熟稔的賭博分野也不同,因此他們不是很常碰面。
  不過,認為「交情還沒親密到能稱作朋友」的似乎只有拉撒祿而已。只見奇斯像隻愛撒嬌的小狗,踩著親暱的步伐湊了過來。
  「哇,太棒了!拉撒祿大哥如果一起來賭的話,我就有機會賭贏了!我最近可是連賭皆輸呢!」
  「為什麼把我會和你一起賭說得那麼理所當然啊?」
  「又沒什麼關係!我老是沒辦法掌握賭博的訣竅嘛…………咦,這孩子是拉撒祿大哥的朋友嗎?」
  奇斯湊到了讓拉撒祿覺得他在裝熟的距離後,隨即察覺跟在拉撒祿身後的小小人影。
  「初次見面,我叫做奇斯。由於經常改姓,所以姓氏不用記也沒關係喔。妳長得真可愛,今年幾歲呀?」
  奇斯不顧衣服下襬會被地面弄髒,逕自屈膝蹲下,讓視線與莉拉同高。他的臉上露出了感覺任何女子都會為之心動的甜美笑容。
  然而,莉拉的年紀似乎還遠遠不能稱之為女子。她那堪比地獄之門的牢固心房並沒被奇斯的笑容撼動分毫。說起來,她連視線是否有在奇斯身上聚焦都讓人感到懷疑。
  對此不以為意的奇斯站起身子。
  「嗯——我從以前就覺得,拉撒祿大哥好像就是喜歡這種個性古怪又堅強的女生呢。」
  「我不過是帶個小鬼在身邊而已,你們這些傢伙為什麼總是擅自把她看成戀人啊?還有,為什麼老是要和芙蘭雪扯上話題?」
  「這個嘛,因為拉撒祿大哥不管是帶人外出還是與人相戀,都只有芙蘭雪大姊這個前例而已啊。」
  「…………混帳東西。」
  說起來,光是在奇斯談到「以前」的時候會回想起芙蘭雪,就是拉撒祿在自掘墳墓了。
  「你之所以在賭場上輸多勝少,是因為抱持的東西太多了。會被美色影響判斷的賭博師啊,很快就會落得橫死街頭的下場。」
  賭博往往與美色相伴,而涉入其中的案例也是層出不窮。賭博師墜入情網的故事,往往都是以賭博師的死亡作為結局。
  「咦咦——那我乾脆別幹賭博師算了。」
  拉撒祿推開了噘嘴鬧起彆扭的奇斯,逕自走入了酒館之中。雖然街上也相當吵鬧,但酒館裡面又洋溢著不同風貌的喧囂與熱氣。
  「…………?」
  跟在拉撒祿身後入店的莉拉,像是略感不可思議地側起了臉蛋。的確,就這麼一眼望去,這座酒館的室內布置確實和一般的酒館不太一樣。
  寬敞的店內空間,在中央一帶空出了一個圓形空間,並設置了高度及腰的木製柵欄。並排的柵欄圍出了一個直徑約略五公尺的圓環。
  店內的餐桌雖然圍繞著該處設置,但絕大部分的客人都沒坐在位子上,而是聚集在柵欄周遭。圓環的外側圍繞了接近兩圈的人牆,只見眾人都顯露出興奮的模樣頻頻交頭接耳。
  看來拉撒祿運氣不錯,現在正是他此行的目的——賭局開始的前一刻。店內的熱氣之強,簡直能與即將升空的熱氣球相比,而反過來說,要尋找空桌也變得容易許多。
  在拉撒祿脫去外套重重地在位子上坐下後,奇斯隨即敏銳地有了反應。他看到原本塞在拉撒祿外套口袋裡的書本,在這時露出了半截出來。
  「原來拉撒祿大哥是會看書的人啊?我知道那本書喔,是詹森老師評論莎士比亞的書籍對吧?」
  奇斯像是在談一名認識的朋友似的,提到了塞繆爾•詹森這位鼎鼎大名的學者。
  「只是拿來打發時間啦。」
  「啊哈,拉撒祿大哥也想受女人歡迎對吧?」
  「你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
  「男人之所以會閱讀或是創作文學,除了想受女生歡迎之外沒別的理由啊!只要能講得煞有其事,女生們就會對你嬌叫連連喔!」
  「世間的文學家聽到這番話想必會為之噴飯啊。」
  「真好啊——我雖然也想讀看看,但手頭實在是不太闊綽啊。」
  「這樣啊。那就給你吧。」
  拉撒祿隨性地將書本塞給了奇斯,這讓奇斯睜大了雙眼。明明應是忠實表現內心情感所做的反應,但他的一舉一動都給人一種像是在演戲般的誇張感。
  「咦咦!你已經看完了嗎?」
  「是還沒,但無所謂。」
  拉撒祿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他並不是基於熱忱看起這本書,只是淡然地掃過書上的字句,而且也沒產生想繼續看完的衝動。
  「你若是要送的話,那我就感激地收下了。不過,拉撒祿大哥,你在這方面的價值觀有點不妙啊。」
  奇斯雖然開開心心地收下書本,但隨即以沒有惡意的口吻指出了這一點。
  「書本不是什麼便宜的東西,不能像這樣隨便送人啦。先不說這有可能會被壞人敲詐,光是會交予他人的觀念就不對啦。」
  「這我有自知之明。」
  從出生至今,拉撒祿幾乎都靠著賭博活過來。在短短的幾分鐘裡,他會握有堪比貴族的財富,但又會在幾分鐘之後從手中消失。不只是金錢而已,任何東西都能透過賭博獲得,然後轉眼間失去——他過的就是這樣的人生。
  賭博師這類人多半對金錢感到麻木,也缺乏對於事物的執著心,而拉撒祿的狀況尤其顯著。
  奇斯露出了笑容說道:
  「雖有自知之明,但對我來說無所謂——你打算這麼說對吧?」
  拉撒祿哼了一聲。
  「你要賭哪一邊呢?我會跟著你賭的。」
  在拉撒祿向女侍隨便點了些菜後,奇斯這麼向他搭話道。
  像是在說明所謂的「哪一邊」是什麼意思似的,有兩隻雞在這時被帶到了柵欄之中。
  光是看上一眼,應該就能看出牠們並非尋常家禽吧。和一般農家放養的雞隻不同,這兩隻雞的羽毛不僅昂然而立,還閃著油亮的光澤,似乎吃得相當營養。牠們的後腳爪上都嵌上了銀色的金屬,並在燈光的照映下閃爍著光芒。
  拉撒祿只瞥了一眼——
  「紅的。」
  「那我也賭紅的。」
  「既然都讓你跟賭了,就幫我把錢拿給莊家吧。」
  他從懷裡掏出了些許金錢交給奇斯。奇斯露出笑容接過這些錢後,便朝著最巨大的那座人群山走了過去。
  過了一會兒,菜餚被端上桌子。那是很有酒館風格——擺盤相當紊亂的麵包、起司和香腸的拼盤,而分量則是兩人份。
  拉撒祿按著正咕嚕叫的肚子,接著扭過脖子往後看去。
  只見莉拉露出了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站在那兒。若是從她身為拉撒祿奴隸的立場思考,那樣的「理所當然」或許真的是「理所當然」吧,但拉撒祿卻是嫌煩似的開了口:
  「妳幹嘛一直站在那裡?是有站著吃東西的癖好嗎?」
  「…………?」
  「在妳看來,這兩人份的餐點到底是為誰點的?」
  莉拉轉過視線,朝著困在人群之中,逐漸被推往奇怪方向的奇斯看去。
  「要我和那傢伙一起吃飯?妳還是饒了我吧。那只會給自己惹麻煩罷了。」
  奇斯並不是壞人,拉撒祿也不討厭他,但他的個性並不適合和人共進餐點。
  「妳看那個,妳看。」
  拉撒祿指著被人群推來推去的奇斯說道。
  此時,受人潮推擠的奇斯不小心踩到了身旁一名女子的裙襬,並對女子柔聲致歉。由於身旁人多,奇斯微微碰到了女子的身子,並拉近了與她的距離。
  即使觀看了來龍去脈,或許也還是會認為這只是一起意外,但拉撒祿知道奇斯是故意踩到女子的裙襬。
  「我上次和他吃飯的時候,同時遇到了四名他口中的『夢中情人』,過程我就略過不提了,總之他的顴骨最後被揍出了裂痕。」
  拉撒祿這時想起,臉被打歪的奇斯還曾大言不慚地表示:「我本來就長得太帥了,有些女生甚至會因此對我產生戒心,現在變成這樣說不定才是好事呢。」
  「如此這般,這裡是妳的位子。」
  「…………」
  莉拉臉上的表情實在太過複雜,就算是拉撒祿也沒辦法好好解讀。
  若是說聲「坐下」,她大概就會乖乖入座,而只要說句「吃掉」,她也會不動聲色地默默進食吧。
  不過,拉撒祿不打算事事為莉拉著想到這種地步,但他也對這樣尷尬的氛圍敬謝不敏。
  「想吃的話就坐下來吃,就算回家也沒東西能吃喔。」
  拉撒祿對她說出的是這樣的話語。
  說完這句話後,拉撒祿便迅速著手用餐。他以餐刀賣力地將香腸切塊,沒做太多咀嚼就吞了下去。這應該是店家自製的香腸吧——很有酒館風格的重口味香腸,吃起來比第一印象還要紮實許多。
  「…………」
  莉拉看了看拉撒祿,看了看餐桌,接著又再次望向拉撒祿。
  在吃早飯的時候,由於她表示「吃過才來的」而沒有參與用餐,是以這是拉撒祿首次和莉拉同席進餐。
  拉撒祿不曉得莉拉的思緒轉換了幾次,但在他開始吃起第二根香腸的時候,莉拉戰戰兢兢地在對面的座位坐了下來。
  「…………呃。」
  光是從她顫抖的喉嚨,就能窺見她做這決定時下了多大的決心。
  被架上絞刑台的海盜似乎看起來都比她還有勇氣般,她以極為膽怯的動作輕輕拎起刀叉,在發出一連串碰撞餐盤的鏗鏗聲後把麵包送入了口中。
  拉撒祿雖然閃過了「不用這麼害怕也沒關係吧?」的念頭,但隨即想到,這也代表她一直活在必須如此提心吊膽的環境之中。
  忽然間,拉撒祿想起了過去認識的一個朋友,那人是個南海出身的水手。
  那名來自相當酷熱的國度的男性水手,曾和拉撒祿打過一次賭。
  打賭的內容是「今年會不會下雪」。
  帝都自秋季開始,就會一路下雪下到冬季,泰晤士河也會結凍到能在上頭行走,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實。不過,那名來自南海的水手,並沒被包含在「任何人」之中。
  來自南海的那名男子從未看過「雪」,對他來說,天空會降下冰塊云云根本是無稽之談。
  從未見識過雪的人類,是沒辦法想像現實裡下雪的光景的。
  換句話說,莉拉就和來自南海的那名男子一樣。
  在沒有一絲溫柔的環境下成長的她,周遭就只有滿滿的敵意。就算是拉撒祿懷著冷漠的情緒釋出的微弱善意,也會被她解讀成一種惡意。
  「眼前的男子領著自己跑來跑去,一定是打算在這之後做些殘酷的懲罰」——莉拉大概是這麼想的吧。
  在莉拉所知的世界之中,不存在所謂的溫柔。
  (這麼說來——)
  思緒開始飄向昔日的時光。
  (被雙親遺棄、在和垃圾堆沒兩樣的巷子裡長大的我,是到了什麼時候,才頭一次被人教會何謂善意呢————)
  拉撒祿這才驚覺,自己已經在無意識之中變得能夠辨別善意和惡意了。這同時也是在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之中,察覺到自己有所成長的瞬間。
  偏離正軌的思路,在這時被拉回了現實之中。
  這是因為圍觀群眾爆出了一陣歡呼聲的關係。莉拉和拉撒祿的視線同時投了過去。
  想精確地查出帝都最為興盛的賭博項目,恐怕難如登天吧。
  但接下來要舉行的賭局——鬥雞肯定是名列前茅。
  讓動物們彼此廝殺——像這種虐待動物的賭博源遠流長,而且也極為有名。就連馬克白都曾在戲劇裡高喊過「他們把我綁上木樁,我已無法逃跑,只得如鬥熊般,與犬隻們一戰!」。台詞中的鬥熊,就是將熊綁在木樁上,並與撲來的犬隻搏鬥,換句話說就是虐待熊隻的賭博。
  屬於同一派別的鬥雞也相當有歷史。亨利八世曾親自主導了一座鬥雞場的設立,而詹姆斯一世更是沉迷其中,甚至制訂了鬥雞官這樣的官職。
  這種兩隻雞在同一個舞台上對決並分出高下的競技不僅有看頭,規則也淺顯易懂,加上雞隻遠不及熊或是公牛高價,因此開設的成本也低,甚至還能見血,遊手好閒的帝都居民們會在各處酒館開設鬥雞場,也是極其自然的潮流。
  「哦——哦——挺努力的嘛。」
  拉撒祿這句嘟嚷,是對著白熱化的鬥雞對決——以及在一旁進行搭訕的奇斯所說的。
  奇斯雖然自稱賭博師,但其本質更接近情夫,他賴以為生的並非賭博,而是讓邂逅的女性請他吃飯。根據他的說法,混在為賭博而興奮的群眾之中會降低內心的道德門檻,搭訕的成功率也會隨之上升的樣子。
  觀看奇斯舌燦蓮花地誘使女性投懷送抱的過程,也是相當不錯的消遣。
  「接下來,只要紅色角落的鬥雞獲勝的話,就可以輕鬆一陣子了————」
  若收到了與下注金額相符的獎金,應該就會有一小段日子裡不用煩惱生活費了。拉撒祿咕噥了一句後,將視線拉回身前——然後吃了一驚。
  「…………」
  拉撒祿已經習慣莉拉沉默不語的反應,但任誰都能看出她此時的臉孔變得十分蒼白。
  「怎麼啦?餐點不好吃嗎?」
  他試著詢問,但狀況似乎並非如此。
  莉拉的視線投往了鬥雞的方向,而且明顯地浮現出恐懼的情緒。
  「雖然我不太懂妳為何如此害怕,但怕的話就別看吧。」
  「…………」
  即使給了建議,他也看出了莉拉並沒打算就此挪開視線。
  拉撒祿雖然一時之間無法明白她為何如此害怕,但再次循著莉拉的視線看去後,這下才終於明白個中原因。
  拉撒祿身為賭博師——或者該說在帝都住太久的關係,已經對此完全麻木了,但重新審視之後,確實能明白鬥雞是極為野蠻的遊戲。
  為了讓比賽早點結束,並讓雞隻受到重傷,而在牠們的後爪上嵌上了金屬。由於亢奮起來的雞隻們會以利爪刺傷彼此,因此在觀戰的過程中可說是血沫橫飛,被撕裂的羽毛也會四下飄散。
  讓動物們彼此廝殺的娛樂,確實有其恐怖之處。
  在明白理由僅僅是如此之後,拉撒祿連嘆氣聲都發不出來了。若是害怕的話,只要挪開視線就好,但就是因為她辦不到,事情才會變得複雜。
  應該說,更重要的問題在於——
  (我雖然學會了辨識善意和惡意的方法,但卻拙於對他人釋出善意啊。)
  拉撒祿不禁對自己感到傻眼。他完全沒想到有人會對鬥雞感到害怕。賭場並沒有禁止孩童入內,但這麼說來,小孩子確實不太會跑到賭場裡面。拉撒祿無法好好地去想像出這種年輕女孩的純真思想。
  要下令「把眼睛別開」固然容易,而莉拉想必也會遵循命令挪開視線,但拉撒祿認為這麼做並無法解決問題。
  他在煩惱了一會兒後,朝著莉拉伸出了雙臂。
  「…………呃。」
  看到手臂伸了過來,莉拉大概以為自己要挨揍了吧。她的肩膀重重地一顫,但拉撒祿只是將手掌輕輕抵著莉拉的頭部兩側而已。

  「暫時乖乖待著別動。」
  他從左右兩側堵住了莉拉的耳朵。由於他是從莉拉的正前方伸出手的,因此莉拉應該會看不到鬥雞的光景吧。
  「反正很快就會結束了,等一下就快點吃飯然後離開吧。」
  說完,他才發現對方的耳朵既然都被堵住,那自然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因而露出了苦笑。
  「我這是在做什麼啊。」
  也許是因為舉止有異的關係,雖然鬥雞比賽尚在進行,他還是察覺到有幾個人瞥來了目光。不過,怪人在這座帝都裡面並不是什麼奇特的存在,只要沒有糾纏上來,居民們大都是擺出不甚在意的態度。
  拉撒祿透過觸摸的手感,得知莉拉的身子僵硬得和石頭一樣。
  「…………說真的,我這到底是在做什麼啊。」
  就在這時,紅色角落的鬥雞給予了藍色角落的鬥雞致命的一擊。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 00:5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人皆生而終死何其空虛


  偶然作了個過去的夢。
  這時的拉撒祿是個隨處可見的瘦巴巴孤兒——甚至連拉撒祿這個名字都沒有。
  雖然不清楚雙親為自己取了什麼名字,但在自己記住之前,他們就拋棄自己離去了。在那段像是趴在地上求生的日子之中,他並沒有使用名字的需求。說不定,他是刻意把自己的名字忘掉的。
  當時的他,一直以為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敵人。
  同樣是孤兒的群體,是在暗巷裡爭奪垃圾的敵人,收購這些垃圾的大人們則是將本來就沒什麼價值的物品再次砍價的敵人,除此之外的人類則是以名為冷漠的棉繩緩緩勒緊自己脖子的敵人。
  他知道政府以救濟孤兒的名目設立了孤兒院,同時也知道孤兒院的真面目是個相互搶食豬飼料的人間煉獄。帝都的暗巷裡之所以孤兒成群,就是因為從孤兒院逃出來的小孩多不勝數。
  當時的他滿腦子想的都是下一餐的著落,完全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思考人生未來。說起來,他也不具備設想未來遠景的想像力。躺在巷弄入睡之際,他也想過「總有一天會結束這樣的日子」,但他所想像的並非自己出人頭地,或是受人援助一類的光景,而是極為單純的——在某天早晨起床時變成冰冷屍骸的瞬間。
  持續過著這種如履薄冰的生活,有朝一日自然會支撐不住。因此在那一天,他倒臥在巷弄之中的時候,並沒有湧起太過訝異的情緒。
  他偶然在巷弄中撿到了一枚銀幣,而拾起銀幣的動作被其他孤兒看見了。幾秒鐘後,他的後腦杓挨了長木條的一擊,隨即流出泊泊鮮血,身體也動彈不得,銀幣自然也脫手而出。
  手腳使不上力,頭部雖然沒有感受到疼痛,卻被一股輕飄飄的感覺包覆。他直率地想著:「我大概會因為這股傷勢而死吧。」
  就算傷勢不至於送命,他今天的收入也被人搶去,想必會在不久的將來餓死吧。
  偶爾在睡前想像的光景,如今和自己合而為一,讓他莫名地感到心安。由於已經想像過很多次,因此他也不怎麼害怕。腰際一帶變得極為沉重,感覺要這麼陷入地面之中,就在他準備順著這股感覺睡去之際——
  「————喂。」
  這時,有人向他搭了話。
  他勉強轉動如鉛重的眼珠往上看去,察覺有一名男子站在自己的面前。
  「————」
  他雖然想說:「我身上已經沒值錢的東西,別管我了。」但嘴巴卻沒辦法吐出話聲,恐怕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吧。他緩緩地閉上眼睛。
  「喂,是哪一面?」
  因此,再次聽到男子傳來的說話聲時,他感到相當心煩。
  心煩的對象不只包括了不讓自己走得安詳的這名男子,也包括遲遲不肯就此死去的自己。
  「是哪一面?」
  他發現男子正蹲著向自己伸出了手。那是非常簡單的遊戲——從男子雙手呈交疊的姿勢來看,應該是接住了拋擲的硬幣吧。而這個遊戲就是猜測硬幣朝上的是哪一面,是機率各半的賭博。
  誰知道啊——他懷著這番心思與男子對上了視線。
  對他來說,與人四目相接卻沒有湧上敵意,這體驗還是頭一遭。或許也和他已瀕臨死亡有關吧,但男子此時展露的目光,並沒有讓他聯想到敵人應有的惡意。
  「正面。」
  因此他立刻這麼回答了。
  「這樣啊。」
  男子點了點頭。
  男子抽開了覆蓋的手掌,他雖然不知道手背上頭的硬幣朝向哪一面,但從男子露出的表情來看,結果顯然是正面朝上。
  「這樣啊。我說,孤兒小鬼啊————」
  這就是第一步——從無名孤兒成為賭博師的第一步。那是他第一次進行賭博,也是第一次訂下契約。
  同時也是拉撒祿以「拉撒祿」這個身分步上人生的決定性瞬間。

  (想不到我還挺習慣的。)
  買下莉拉過了約一週後,拉撒祿忽然冒出了這個想法。
  換句話說,拉撒祿不僅適應了有其他人和自己共住同一個屋簷下的生活,也適應了有人會迅速對自己的自言自語產生反應、拿來各種物品——包括菸斗、酒、衣服或是鞋子——的模式,也習慣了吃別人親自下廚所做的東西。
  拉撒祿至今之所以會一個人獨居,並不是出於什麼頑固的信念,單純只是因為不對任何事物抱持關心而變成如此。因此現在的他很能明白,自己是屬於那種生活中多了一個人也不會有所改變的個性。
  倒是另一人似乎還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適應這段生活的樣子。
  莉拉還是一如往常,要是放著不管,就一副要呆站到身上長苔的模樣。若沒告訴她「妳可以這麼做」的話,她就不會主動採取行動,但反過來說,一旦對她下令,她就什麼都願意去做。
  這樣的個性對拉撒祿來說並沒有什麼損失,要說無所謂,倒也是無所謂沒錯。不過,她就算萌生了自主性,也同樣不會對拉撒祿造成損失。
  躺在沙發上的拉撒祿,就這麼邊想這些事情邊看書——忽然間,他察覺到視線而抬起了臉。啣在嘴邊的菸斗微微一晃,嘴角呼出了一縷輕煙。
  「怎麼了?」
  只見莉拉正無言地凝視著自己。
  在這幾天,莉拉主要以客廳為中心,整理著櫥櫃一類的物事。拉撒祿下達了「大多數東西都可以丟掉」的指示,但其中也包含著莉拉沒見過的、或是她沒辦法自行判斷該怎麼處理的東西,在遇上這類狀況時,她就會像這樣來到拉撒祿的身邊。
  「…………」
  「嗚哇,這啥?是藥品嗎?我可不記得買過這種東西。」
  莉拉拿過來的,是裝了某種東西的瓶子。這不透明的寬底小瓶裡頭裝滿了某種液體,正展露著些微黏性晃蕩著。
  這應該是很久以前買的東西吧。拉撒祿看了看褪色的標籤後,貌似不快地皺起眉頭。
  「喔,是那個啊。想要的話可以給妳。」
  「…………?」
  「這個是『讚揚藥』啦。」
  拉撒祿的話語讓莉拉微微側首。她腦袋裡的詞庫似乎不存在這個商品的名稱。
  (不過,她的表情好像比剛來的時候更好懂一些……了吧?還是說只是我看慣了而已?)
  要讀通這名褐膚少女的心思絕非易事,但如今的拉撒祿不若第一天那般不知所措了。曾幾何時,那股錐心刺骨的恐懼感已經從莉拉的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漫無邊際的空白會不時進駐到她的雙眼之中。
  「所謂的讚揚藥呢,指的就是鴉片酊,也就是迷幻藥啦。」
  「…………呃。」
  莉拉像是大吃一驚似的顫了一下肩膀,不過,反倒是拉撒祿被她這樣的反應嚇了一跳。
  「什麼啊。哦,也對,鴉片好像在某些國家是違法的嘛?但在這個國家是合法的,就算持有也不會有問題…………我是說真的啦,別用那種猜忌的眼神盯著我看。鴉片酊這種東西連在書店都買得到啊。」
  一直到十九世紀中葉,鴉片才開始被人們視為有害的毒品。
  在此時的帝都,鴉片酊是名副其實地「隨處可見」。除了符合分類的藥局之外,就連餐飲店、酒吧,甚或是看似完全無關的書店都有在販售。
  當然,也有些人對鴉片所引起的成癮性和幻覺有所戒心,但普羅大眾都認為,那僅和菸酒一類的症狀差不多,只要適量攝取就不會造成危險。甚至還吹起了崇尚鴉片帶來的幸福感、認為鴉片比酒更為高尚的風潮。
  拉撒祿回溯著朦朧的記憶,隱約記得自己是在很久以前買下的。
  「是什麼時候買的啊……算了,這點濃度的話,就算喝了也不會出人命,想要的話就給妳吧。畢竟我不喜歡這玩意兒。要是喝下去的話,可是會體驗到置身天國般的幸福感啊。」
  「…………?」
  莉拉展露出有些難以捉摸的疑惑。大概是因為拉撒祿嘴上說「置身天國」,但那語氣怎麼聽都像是「置身地獄」的關係吧。
  拉撒祿擅自將她的困惑解讀為「若能感受到幸福的話,那不就是一件好事嗎?」。反正就算搞錯了,莉拉也不會提出糾正,因此他隨性地回答道:
  「若是毫無意義地變得幸福,也只是徒增空虛吧?」
  「…………」
  莉拉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隨即拿著瓶子走回櫥櫃旁邊。她以像是拿著炸彈般的膽怯動作,將讚揚藥的瓶子和被列為垃圾的東西擺在一起。看來她並沒有要拿來自用的意思。
  在那之後,莉拉也一次次拿了東西過來,詢問拉撒祿是否要扔掉。
  老實說對拉撒祿而言,這些東西就算全數扔掉,大概也不會讓他有所掛懷,但要莉拉明白這一點終究還是太過困難了。因為她來詢問的時候無法出聲,拉撒祿沒辦法得知她是基於欠缺哪一方面的知識而無法判斷,因此每逢這種狀況,他都得親自做出裁量。
  由於閱讀的過程被一次次打斷,拉撒祿也忍不住出聲抱怨了幾句:
  「妳那沒辦法說話的傷勢,意外地還滿不方便的啊…………我沒有要罵妳的意思,不用那麼害怕啦。」
  當然,若是照著莉拉被設定好的用途「使用」她的話,那不管能不能說話,都不會構成任何障礙。
  莉拉最後拿來的,是不知為何被隨意放置的女用戒指。她將灰塵拍掉之後收進了小盒子,與飾品一類的東西放在一起。
  也許是交代的指示都完成了吧,只見莉拉像是回到既定崗位似的,站回沙發的旁邊。
  在沒有下達指示的時候,莉拉就一定會站在該處。拉撒祿拎著菸斗朝著沙發的扶手輕敲,在抖落剩餘的菸灰後抬起視線。
  「妳讀寫都不會嗎?」
  「…………」
  「這樣啊。哎,不過,就算多個表現意思的手段也不礙事吧。我就幫妳弄個像這樣的木板吧,然後再用黑炭繕寫——」
  躺在沙發上的拉撒祿邊說「像這樣」邊動手比劃,描出了一個可以吊在脖子上的小巧板子。只要削平表面,並以黑炭作筆的話,至今只能靠點頭和側首表達意見的莉拉,大概也能表達一些更為精確的意見吧。
  (但說起來,還不知道這小丫頭有沒有表達意見的興致啊。)
  莉拉的眼睛雖然追著拉撒祿的動作,但只像是在看飛在空中的蒼蠅似的毫無感情,甚至看不出她究竟想不想要這樣的工具。
  要是給她木板的話,她說不定會意外積極地用各種文字或是圖畫表現意見,但也可能就這麼置之不理,直到木板腐朽為止。拉撒祿對她的認識還沒深到能看出這份心思。
  「對了,我記得羅尼還挺會做這種東西的。」
  拉撒祿回想起來,在他狹隘的交友圈裡,有個喜歡做些簡易木工的賭博師。
  羅尼原本是家具工匠的兒子,但因為許多因素走入歧途,如今是個靠著耍老千賺錢的賭博師,同時也是拉撒祿的朋友。
  (反正他還欠我一些錢,要是看到他的話,就踹他屁股一腳命令他做吧。)
  拉撒祿想起羅尼被踹了一腳後,那張馬臉窩囊地歪成一團的糗樣,忍不住露出一抹邪笑。
  「不曉得那傢伙現在是在哪個賭場混啊?」
  自言自語的拉撒祿,這時也因為看了一個早上的書而感到疲倦,就在他打算闔上雙眼的時候,察覺了有人敲門的聲響。
  他伸手制止了身子一顫、打算就這麼前往玄關應門的莉拉。
  「…………還是由我去吧。」
  來敲門的訪客,應該是拉撒祿認識的人。但礙於那尷尬的立場,若是輕率地讓莉拉前去應門,很有可能會讓訪客嚇得退避三舍。
  拉撒祿坐起身子搔了搔頭,打了個呵欠。他一踩上地毯,隨即就掀起了一片宛如棉花般的塵埃。
  由於拉撒祿對家事一竅不通,因此這間屋子總是充滿塵埃。要莉拉打掃地毯一類的家具也未嘗不可,但這地毯累積的埃垢,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清除完畢的。
  要是沒加以制止,她大概會不眠不休地進行清潔,直到全數告一段落為止吧,但若是交給他人打掃,卻還得時時刻刻擔心對方的疲勞狀況的話,那可就是本末倒置了。
  因此作為折衷方案,地毯就這麼被擱置不管了。拉撒祿一邊踩出一片片的塵埃,一邊打開了玄關的大門。
  結果——
  「請幫幫我,凱因德先生!」
  在開門的瞬間,一名女性的嗓音便闖進了家門之中。

  大概是因為平常做的是賭博師這種隨性行業的關係,拉撒祿對所謂的工作制服抱持的厭惡感遠在一般人之上。
  交到他手裡的這套制服,顏色是以暗紅色為基調。明明衣服的用料不錯,剪裁也不怎麼拘謹,拉撒祿卻一直覺得脖子像是被掐住了一般。他一次次無意識地以手背擦過頸部一帶。
  「謝謝您!真的很謝謝您!」
  「哎,反正我最近也有點缺錢,這倒是幫了我一把。」
  拉撒祿說著,挑起了左側的眉毛。而他的視線所向,正是不久前衝進拉撒祿家裡的那名女子。
  女子名為庫麗•巴洛,和拉撒祿相識已有數年之久,今年將滿三十二歲。雖然過去曾結過婚,但因為丈夫早逝,目前正以未亡人的身分接手經營丈夫生前開設的咖啡廳。
  她有著一張溫柔和懦弱的氣息參半的臉蛋,加上有著略微下垂的八字眉,與其說她適合當店家的老闆,不如說她更像是個適合在家相夫教子的女性。但說起來,要不是丈夫過世,她說不定真的會成為一名顧家的主婦吧。
  「堂堂咖啡廳老闆卻看不穿耍老千的伎倆,這未免也太遜了吧?」
  「實在是很抱歉……」
  庫麗沮喪得彷彿可以聽見「噗咻」的消氣聲似的。她身上帶著一股明顯與年紀和職業不合、有如溫室花朵般的直率氣息。
  「…………?」
  沒聽到多少說明就被帶到這裡來的莉拉,眼裡滲出了少許困惑。她依然穿著平時的洋裝,也許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的關係,她就像是隻硬被拽到亮處的夜行性動物般,有些不自在地縮起了肩膀。
  莉拉的視線偶爾會瞥向拉撒祿。雖然轉動眼睛的動作稍縱即逝,但一旦心懷困惑就會露出這樣的反應,也稱得上是她在這短短一週以來的一大進步吧。
  拉撒祿在察覺她的視線後——
  「咖啡廳過去確實有作為學堂的功能,但那樣的時代早就沒落了。」
  據說在一個世紀前,咖啡廳裡會有來自各層階級的人們齊聚一堂,並向彼此談論關於思想、哲學和政治方面的見解。當時的咖啡廳禁止女性出入,並備有大量的書籍,擁有身為文化設施的另一面。
  時至今日,那樣的風潮早已退去,現在咖啡廳的客群階級隱有壁壘分明之勢,而在裡頭舉行的也多半不是議論,而是賭博。
  這間名為「威爾」的咖啡廳也不例外,而有賭博之處即有耍老千,這也是世間的真理。
  「總之呢,看來這間店的賭博被人出了老千,但這位讓人搖頭的老闆卻看不出耍老千的手法,因此大為頭痛。她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委外尋找能揭穿手法的人士,然後在偶然之中輪到了我上場。也就是說,她是只僱我這一天,要我找到耍老千的凶手啦。」
  也不知道是懂了還是沒懂,只見莉拉點了一次頭。
  「才不是偶然呢!這種工作還是只能交給信得過的人做呀!」
  「信得過的賭博師——光是有這種想法,就代表妳太過天真啦。」
  看到庫麗一臉認真地這麼主張,拉撒祿刻意地重重嘆了口氣。
  他從店裡的內場偷偷窺探店內。咖啡廳雖然在帝都多如繁星,但內部的裝潢基本上都是大同小異。
  入店後走到底,就能看到一座壁爐,該處也兼作廚房,可以看到咖啡壺正垂掛在壁爐上頭。由於庫麗目前人在後台,因此只有一名店員在廚房忙得手忙腳亂。
  客席包括了像是要將廚房圍起來似的L型吧台座,以及大約十個靠桌座位。由於店內空間本來就不大,再加上盡可能塞滿了桌子,若是身形肥胖之人在店內行走,肚子肯定會被卡到。
  店內的牆壁被改裝成棚架,上頭放了不僅來路不明,就連效果都不明的可疑藥品,以及到處都有配送的雜誌或報紙的片段。由於可以在店內自由取閱,每一份雜誌都被翻得翹起邊角。
  店門口旁邊坐著攬客的女侍——被稱為「酒吧女」的美女。她的工作是向上門的客人收取一便士,並對這些客人投以溫柔的笑容。
  來客紛紛找了喜歡的座位入座,他們或是閱讀書本,或是談論議題,但所有人也都無一例外地享受著賭博的樂趣。
  「撲克牌、射飛鏢還有西洋棋。哎,差不多和其他地方沒什麼兩樣啦。」
  換句話說,他們都不是沉迷在正式的賭局之中,而是以能速戰速決的遊戲為主。除了西洋棋外,其餘的都是隨機性高,不需要什麼大型設備就能玩的賭博。不管去哪間咖啡廳,都能看到有人在玩這三種遊戲吧。
  「是的。我們這裡雖然也有提供店家設置的賭局……」
  「但對了帳才發現店家輸掉的金額並不尋常,是吧。」
  拉撒祿輕輕搖了搖頭。
  「我知道為了和其他的店家同中求異,多少會需要一些獨特的賣點,但若是貿然朝著不熟悉的領域出手,就會像這樣踢到鐵板啊。」
  威爾的店裡站著兩名荷官。
  賭博的分類相當多元,但也可以粗略地分為「客人們彼此出錢對賭」和「由莊家管理的賭場與客人進行對決」這兩種形式。
  能在這裡體驗到其他咖啡廳玩不到的賭博——對於招攬客人來說,這應該是相當不錯的手段吧。至少庫麗是這麼認為,並僱用了兩名荷官,在客人上門的尖峰時段與客人們對賭。
  庫麗是到了最近,才發現她經營的這門賭博生意虧損連連。
  既然是以和客人對賭的形式經營賭場,那賭場的虧損就等於是店家的虧損。負責記帳的庫麗雖然察覺近來勝少敗多,但卻不知道原因何在。
  從莊家敗北次數過於頻繁這點來看,她知道有人在賭局中耍老千,但對於犯人的耍老千手法卻一點頭緒也沒有。所謂術業有專攻,她會想到由賭博師來揪出耍老千的手法,也不是什麼太過奇怪的想法。
  「是說……妳怎麼到了記帳的階段才發現有問題啊?還是收掉吧,不光是收掉賭場,連這家店也收了吧。我看妳還沒窮到那種程度吧?」
  拉撒祿毫不留情地說道。所謂的耍老千,若沒有在耍詐的當下指控對方的行徑,那就等於毫無意義。
  說得極端一點,就是庫麗不適合走這一行吧。庫麗並沒有那種對所有客人抱持著戒心,並從可疑的動作分析對方使出伎倆的能力。
  (不過,有這種能力的人還算不算是正派人士,就姑且不去討論了。)
  既然如此,不如就把咖啡廳收掉,把土地賣掉,找個鄉下過活算了。而她肯定不是無依無靠,只要向老家求助的話,一定能找到更適合自己的工作。就年齡來說,她還是適合再婚的年齡,而庫麗的個性和外貌也有挑選對象的本錢。
  但對於這一點,庫麗卻堅持地搖了搖頭。
  「不可以,因為這是我丈夫開設的店舖。」
  「…………這樣喔。算了,我會盡量幫妳,但妳打算怎麼做,對我來說就無所謂了。」
  對拉撒祿來說,只要能揭穿耍老千的手段並找出犯人就能獲得報酬,因此只需完成被交付的任務即可。
  「況且,我也不是第一次幹這檔事了。」
  小有名氣的賭博師被賭場僱用,站在老闆這一方的案例並不少見。其中甚至也有用贏來的大筆獎金直接買下賭場的賭博師。
  拉撒祿平常就不以大贏為目標,也沒做會讓賭場反感的事,加上從小就在這個圈子打轉,因此也有一支自己的人脈。受中小型賭場委託這類工作也不是第一次,也經歷過幾次非正式僱用下的協助幫忙。
  「妳通常幾天記帳一次?」
  「簡單的記帳每天都會做,但詳細的對帳則是一週一次。」
  頻率真低——拉撒祿雖然想這麼說,但隨即想到這是一名沒受過正規教育的女性,在丈夫急逝後扛下老闆的擔子。她的算術能力只是急就章培養出來的,想到平時的雜務之繁重,一週一次應該也說得上是相當努力的頻率了。
  「知道是誰下的手嗎?」
  「這個……我完全沒有頭緒……真對不起。」
  「要是有客人的勝率高得離譜,就要花點心思盯著看啊。妳就是因為疏於防範,才會被對方當成肥羊宰。」
  「您說得一點都沒錯……」
  「像這樣被說個兩句就低頭道歉,也不是很好的態度啊。有每天檢查骰子一類的器具嗎?這類場所使用的骰子,多半都有動過手腳吧?」
  「我每天都有好好檢查,所以沒問題……大概吧。」
  「…………唉。」
  雖然是因為手頭緊才接下這份工作,但聽到庫麗的回應,他忍不住覺得自己的決定下得太草率了。
  「總之,我該去幹活了。不過,莉拉,妳打算怎麼做?看是要待在內場也行,如果要去外場晃晃的話,我就給妳一些錢去玩。」
  「…………」
  莉拉在思考了大約一秒後,朝著拉撒祿走近了一步。
  「這樣啊。也罷,反正主要目的是揪出犯人,如果待在角落觀察的話,應該也不會被對方察覺吧。」
  拉撒祿的嘴角漾出了笑意。
  莉拉會有這樣的反應,也許單純是因為害怕待在初次來到的場所,也害怕和不認識的人一起玩遊戲的關係吧,但拉撒祿看來是贏得了「至少比周遭的其他人好些」的信任。
  由於她不會說話,要明白這點也不太容易,但被自己打算好好善待的對象釋出善意的感覺,還是讓拉撒祿感覺不壞。
  「那我去上工啦。」
  「麻煩您了!」
  拉撒祿鑽出門扉來到外場後,隨即轉動脖子,將店內的陳設和在場眾人的臉孔記在腦海之中。由於事先已經和在這間店裡工作的兩名荷官說明過了,因此光是對兩人輕輕點頭,對方便明白了他的來意。
  (這兩個小子如果不是和老千一夥的話,就代表他們就只是個沒實力的荷官吧。我看這間店給的薪水也不會太高,八成是窮到走投無路的年輕人吧。)
  換句話說,他們沒辦法成為揪出犯人的助力——拉撒祿這麼下了判斷。
  與此同時,店裡的幾名客人向拉撒祿望了過來。絕大部分的客人都以為拉撒祿只是個身穿制服的咖啡廳店員,很快就失去了興致,但其中也有一兩人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這幾個人大概知道拉撒祿的賭博師身分吧。由於拉撒祿從不追求華麗的賭法,因此他也博得了些許名氣。若是自稱「便士」凱因德的話,應該會有更多人認識他,但能同時認得名號和長相的人並不多。
  這時,拉撒祿剛好在角落的座位上發現了兩名看似剛來帝都不久的年輕人。
  他們隨性地喝著手中的咖啡,並眺望著周遭的賭局,看起來像是猶豫著該不該加入。
  心知自己走運的拉撒祿湊了過去,並在途中和知悉內情的員工要了兩副撲克牌。
  「嗨,商人先生們,兩位看來是乍到帝都不久,要不要由我教兩位賭博的方法呢?」
  拉撒祿唰啦唰啦地洗著手中的撲克牌,兩名青年則是對他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其中一人是高個兒,另一人則是矮子,兩人似乎有著多年交情,也可能是在同一片土地上長大,只見他們展露表情的方式相當神似。
  「啊——你是這邊的店員?」
  高個兒說出的這句話帶著些微腔調,拉撒祿猜測他應該是北方出身。兩人的視線透露出「雖然對賭博有興趣,也想玩玩看,但若是被當成肥羊輸光身家,那可就頭痛了」的思緒。
  拉撒祿拉了一下自己的制服給他們看。由於有簽訂勞動契約,現在的拉撒祿確實是這間店的店員沒錯。
  「沒錯沒錯。哦,不用露出這麼害怕的表情啦。喏,這是咱們店裡僱用的女僕。」
  說著,拉撒祿讓莉拉在青年們身旁的座位坐了下來。
  「這丫頭也是最近才來的,不過嘛……你們也知道我是走這一行的吧?我想說也教她一些賭博相關的本領,但一直沒什麼機會,如果你們願意和她一起聽的話,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忙。況且,我的心眼還沒壞到會惡整自己的女僕啊。」
  就算撇開褐色的肌膚不論,端坐在位子上的莉拉看起來也是美得宛若天使下凡。看到少女神色淡漠地端正而坐,似乎也讓兩名青年萌生了怯戰可恥的念頭。兩人在露出一會兒煩惱的神色後,決定要嘗試看看。
  「這樣啊,太好了,這可幫了我呢。這麼說來,各位都是第一次賭博吧?一開始還是先玩個淵遠流長的遊戲吧?這是以遙遠埃及的國王大人為名,稱為『法老王』的牌戲。」
  拉撒祿攤開了其中一副撲克牌,抽出了圖樣是黑桃的十三張牌,並將這十三張牌在桌面上排列成U字形。
  至於沒攤開的另一副完整的撲克牌,拉撒祿則是以洗鍊的手法開始洗牌。
  「規則非常簡單,在準備好賭金後,挑一個喜歡的數字,押在這排成U字形上的牌面即可。哦,莉拉,我會給妳一些錢,妳就隨意賭吧。」
  大把銀幣發出鏘啷聲落到了莉拉的手裡,她像是收到了燒紅的煤塊般小心翼翼地接過。接著她戰戰兢兢地拎起其中一枚,像是一開始就看上眼似的,將其放在K的牌面上頭。
  接著,原本像是在觀望似的兩名青年也掏出銀幣加入下注,這讓拉撒祿在內心苦笑。
  (我雖然不打算敲詐他們,但這兩個人實在讓人擔心啊。)
  下注的金額大小會隨著每間店——或說是上門的客層而有相當不同的差異。而在這間「威爾」裡頭,銀幣算是相當高額的押注。
  也許是看到莉拉拿銀幣下注,讓他們起了仿效的念頭,但從他們的服裝打扮來看,輸掉了銀幣對他們來說肯定會造成不小的損失。明明只要觀察其他的賭桌,就能掌握到這點情報才對——但兩人老實上鉤的態度反而博得了拉撒祿的好感。
  高個兒賭的是10,矮子賭的則是8。
  「第一張牌被稱為『蘇打』,並不列入賭博之中,然後接下來的兩張牌會翻開,這兩張牌會分別放在我的左手邊和右手邊,右邊的牌面就是輸,左邊的牌面則是贏——喔,出現了有些罕見的結果呢。」
  拉撒祿右手翻開的牌面是10,左手的牌面則是8。
  一旦輸了,賭金就會遭到莊家沒收,贏了則會得到雙倍的押注金。高個兒青年所下的賭金在這時收回了荷官——也就是拉撒祿的手邊,而矮子則是獲得了兩倍金額的銀幣。
  「喏,很簡單吧?」
  看到莉拉盯著還留在K牌面上的賭金微微側首後,拉撒祿便補充說道:
  「由於妳賭的數字沒出現在左手和右手的牌上,因此賭金會繼續留在上面,直到那個數字出現在左手或右手為止。」
  「再、再來一局!」
  高個兒青年咬牙切齒地喊道。他看到從手邊消失的銀幣,以及身旁友人加倍收回的銀幣後,臉上的汗水流過了臉頰。至於矮子雖然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但拉撒祿看出了他的眼底正開始燃起一把貪欲之火。
  (真不妙,看他們這副乖乖上鉤的模樣,還真是會讓人控制不住火候啊。)
  兩人之所以恰巧落得一勝一負,當然是出自拉撒祿的手筆。說起來,在荷官還在洗牌之際就下注的行為,可以說是不智之舉。只要是稍微有一點手腕的賭博師,任誰都能將自己想要的牌面洗到最上面。
  (況且,我還得按照原本的目的,揪出耍老千的傢伙才行。)
  拉撒祿隨口敷衍著青年們的對話,並讓視線掃向周遭。他之所以找上這兩名青年與莉拉一同玩牌,為的是不引起賭場裡其他人注意所做的偽裝。就算眼前的肥羊看起來再美味,自己也不該忘掉原本的目的耽溺其中。
  「那麼,我們繼續吧。」
  拉撒祿讓兩人適度地獲勝,適度地敗北,並利用「要找新的賭桌也麻煩」的心理,在不讓兩人感到無聊的前提下拉長賭局。他在這段期間內確認周遭的狀況,準備找出以離譜的速度連勝的賭客。若是能在這樣的過程中賺點小錢當然也不錯,不過——
  (話說回來,我在這邊賺到的錢,是不是得交到庫麗的手裡啊?)
  他總覺得在這方面似乎沒有好好談清楚。
  「…………?」
  這時,他察覺莉拉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朝這兒望了過來——大概是自己在想其他事情一事曝光了吧。拉撒祿對此也只能聳了聳肩。
  法老王本身是個極為單純的遊戲。
  說得極端一點,這遊戲只是在猜下一張翻開的牌面而已,由於幾乎沒有能協助判斷的資訊,因此完全只能仰賴個人的運氣。
  不過,這遊戲其實也存在著那麼一點的戰略性質——那就是翻過的牌面會被記載在名為「護棺者」的專用道具上頭。該道具的外型和算盤相當神似,上頭設有十三個檔和各四顆的珠子,每當有牌面被翻開,算盤上的珠子就會在象徵該數字的檔上撥動,讓人能夠看出那個數字已經出現了幾次。
  一開始沒察覺此事的兩名青年,似乎也慢慢發現「只要觀察護棺者,就能判斷出牌堆裡還有哪些牌」,從中盤開始,他們就露骨地對護棺者頻頻投以視線。
  不過,這兩個人終究還是門外漢,而莉拉看起來什麼都沒在想,至於拉撒祿則是別有目的,因此整個賭桌都帶著一股有些散漫的氣氛。
  「————耍老千?」
  跳到這個話題的時候,已經是五十二張牌所剩無幾的局面了。
  有那麼一瞬間,拉撒祿還以為是自己的目的被對方看穿而心生動搖,但談及這個話題的矮子,似乎單純只是從賭場這樣的地點聯想到這個詞彙的樣子。
  「沒錯,耍老千果然真正存在吧?該怎麼說……就是那種可以輕鬆獲勝的招數吧?」
  「這好像不是該向賭場店員問的問題呢。不過,確實到哪都看得見耍老千的影子。」
  說起來,羅尼好像經常出入這一帶的酒館啊——拉撒祿這麼回想起來。由於羅尼幾乎每過一段時間就會來威爾露個臉,或許晚點和庫麗打探消息也是個辦法。
  拉撒祿指著所剩不多的牌堆頂部。
  「毋寧說,與其去學那種菜鳥也能輕鬆上手的耍老千法,不如先把賭場方會使用的伎倆學起來,並思考避免被整到的方法還比較好喔。」
  「你說賭場也會對我們耍老千嗎?」
  「這個嘛,當然會啦。就算沒有耍老千,也經常會派些僱來的人員混在客群之中。其中一類被稱為『吹捧者』,主要負責的是假裝輕鬆獲勝,藉以吸引客人的目光,也有被稱為『隊長』的傢伙,負責混在人群裡大喊『下次就會中了!』,好讓賭局陷入泥淖戰。也有些是不直接參與賭局,負責在外把風,避免有人報警的傢伙。」
  養父教過他的法則有這麼一項——若坐在旁邊的傢伙對自己說「你今天真走運呢」,那就是撤退的時間到了。
  煽動大贏一把的客人,讓他們以超乎必要的大膽手法下注,最後再靠著耍老千令其大敗。而賭場會這麼動作的前兆之一,就是從過度稱讚客人的運氣開始。實際上,拉撒祿也透過親身體驗,證明這樣的法則確實有一定的可信度。
  「至於說到賭場的耍老千方式嘛……像是在賭桌裡嵌了暗門,能從桌底操控點數之類的。」
  看到兩名青年聯袂敲起桌面,差點讓拉撒祿真的爆笑出聲。那種光靠敲擊聲就能辨別出來的簡單設計,最近已經不太流行了。
  「也有在骰子裡嵌入磁鐵,和桌子裡暗藏的磁鐵彼此配合的機關,若是輪盤的話,則有靠著踩踏板就能操控落點的設計。而說到作弊骰子,則以灌入水銀使重量不平衡的『水銀骰』、刻上重複數字的『四五六骰』,以及削薄邊角或骰面讓部分點數容易出現的『削薄骰』為大宗。」
  拉撒祿在口袋裡探了探,剛好撈出一顆四五六骰,於是便將之擺放在桌上。就算不是以耍老千為主業,拉撒祿也學會了五花八門的伎倆,甚至能在家裡找到好幾種這類作弊骰子。
  「雖然看起來很蠢,但其實還滿不容易察覺的呢————喔,剩下三張了。你們還記得這裡要怎麼賭吧?」
  在牌堆只剩下三張的時候,玩家們要猜測翻牌的順序,這就是法老王既定的結束程序。
  兩名青年的視線投向護棺者,掌握了剩下的三張牌。由於剩下的牌分別是Q、4和5,因此只要猜這三張牌會以何種順序被翻出來即可。
  莉拉還是一樣面無表情,但在這時也輕快地動手比了比,像是沒做多想似的比出了順序。當然,她肯定是因為沒有可以推論的資訊,才會看似豁達地隨性選擇。
  「我猜是Q、5、4。」
  「那……我就猜4、Q、5吧。」
  在確認兩人各自決定的順序後,拉撒祿聳了聳肩。他一邊翻開撲克牌牌堆,一邊開口說道:
  「撲克牌也存在著耍老千的伎倆。」
  只見翻出來的牌面——是三張K。
  「咦咦咦咦咦咦!」
  矮子和高個兒的喊聲重疊在一起。莉拉雖然沒有出聲,但雙眼睜得老大。
  他們同時將視線投向護棺者,但在不知不覺間,就連護棺者上的紀錄都改變了。原先確實還沒被撥動過的Q、5、4的珠子,在這時全數移動到了出盡的刻度,取而代之的是K的三顆珠子被挪到了沒出現過的刻度上。
  「就是這麼一回事。這是抽換牌的基本技巧。」
  拉撒祿聳了聳肩,被他們完全在意料之中的反應逗出笑容。
  「哎,就當作是上了一課吧。我對耍老千不怎麼在行,也沒認真施展過,但要做到這種程度還難不倒我,若是換成了專吃這行飯的傢伙,肯定能做得更好。這一局的賭金就還給你們了,還請各位別動怒。」
  投來的視線雖然蘊含著「是什麼時候掉包的?又是怎麼動手腳的?」一類的疑問,但拉撒祿毫不在乎地置之不理,並將每個人的賭金退還回去。
  「然後呢,若是對方耍老千的技術和我相仿,我就有辦法看穿,對其他人來說,只要是他們施展得出來的耍老千手法,應該也同樣能洞悉別人的相同伎倆吧。因此,我是建議別想太多,順著自己的想法下注才是上策。」
  不管在哪個賭場,都打聽得到外地人想耍老千結果弄巧成拙,最後吃不完兜著走的故事。
  由於法老王就此結束了一局,拉撒祿以有些懶散的姿勢整理起撲克牌。他以嫻熟的手法洗著牌,並稍作休息。
  他向店員瞥了一眼,要對方拿些溫葡萄酒來,接著對莉拉搭話道:
  「好玩嗎?」
  「…………」
  「從妳的表情來看,似乎是一言難盡啊。」
  莉拉的臉上滲漏出一股濃烈的疲憊感。她不僅沒能享受到賭博的樂趣,光是接到大筆的金錢,並看著它們增增減減,對她來說似乎就是一大負擔了。
  以結果來說,莉拉算是賭得不錯,差不多是比高個兒略贏一些,比矮子略輸一些的狀況。雖說拉撒祿在最後的耍老千上刻意揭露手法,但在賭局之中,他也不時在出牌上動著手腳,這部分似乎是沒被抓包。這是出自於拉撒祿的體貼——首次賭博不管是大贏還是大輸,都有可能會讓人偏離在賭博中找尋樂趣的目的,因此他才會控制著賭局。
  拉撒祿讓混著薑絲的葡萄酒滑入食道,感受到體溫逐漸上升。莉拉雖然露出了一會兒困惑的表情,但過了不久,她的視線突然朝著拉撒祿的背後瞥去。
  「怎麼了?」
  「…………?」
  「哦,妓女啊?聽說有些地方是不讓她們上門的,但看來這裡沒有那樣的規定。」
  只見一名妓女有如金魚般,正曳著禮服的下襬和手套,看起來像是剛下工的樣子。一名看似工匠的年輕男子伴在她的身旁,而妓女則是對他露出了像是「此生只愛你一人」似的清純笑容。
  莉拉之所以會歪起脖子,大概是因為那名妓女遞給了男子一朵花的關係吧。
  男人送女人花固然是相當稀鬆平常的光景,但男女的立場一旦對調,看起來就有些希罕了。不過,若是知曉了其中道理,就不會感到如此困惑。
  「送花是過去的高級妓女(交際花)傳過來的流行啦。至於送花的意思無非是『等花謝之際再相見』或是『我愛你』一類的。」
  妓女送給男子的似乎是朵山茶花。
  那沒什麼好大驚小怪,就只是單純的隱語罷了。說得難聽一點,所謂的愛情云云,不過是妓女用來纏住男人的手段,以求能過上有保障的生活罷了。
  不過,莉拉卻是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只見她輕輕點了點頭後,凝神關注著那朵山茶花。
  拉撒祿也循著莉拉的視線朝該處看去——
  「…………嗯?」
  然後注意到了走進店內的一名男子。
  男子將外套反著穿。雖是如此,但反穿外套在賭場內是相當常見的穿法。從古至今,一直流傳著「反穿外套就能招來好運」的小魔咒。
  那不是拉撒祿認識的人,但男子在入店之後,很快就和拉撒祿對上了視線,而他的視線讓拉撒祿感到有問題。
  拉撒祿叫住了離他不遠、在廚房做事的店員。
  「我說,那傢伙是你們家哪個店員的朋友嗎?」
  「不,不過我對他有印象,記得他偶爾會來這裡作客。」
  「哦——」
  他的打扮相當時髦,留長的頭髮貼在耳後,並在頭上戴了頂三角帽。男子看似猶豫了一會兒後,選在店門口附近的桌旁坐了下來。
  (這傢伙的猶豫是裝出來的呢。)
  就在拉撒祿的視線追著那名男子的背影之際,高個兒向他搭了話:
  「我已經知道耍老千很難,也知道高手絕非泛泛之輩,不過,若是遭人耍老千的話,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識破對方的手法呢?」
  「只要去學耍老千的伎倆就行了吧?」
  「不不不,你想想啊,比方說……如果有人開創了任何人都沒見過的全新手法,那不就只能乖乖受騙了嗎?這豈不是太不公平了?」
  只見兩名青年咬著不知何時點來的牛排說著,灑在上頭的大量大蒜也隨之刺激著拉撒祿的鼻子。
  雖說賭博本來就是對客人(玩家)方不利的遊戲,但拉撒祿姑且放下了這層認知,對這句意外地切中核心的疑問稍作思考。
  就算學了再多耍老千的功夫,肯定還是比不上專精此道的老千。那麼,該怎麼做才能識破耍老千的手法呢?
  「若是這樣的話,那其實答案很簡單呢。耍老千是一門技術,實行的則是人類,既然如此,就只要好好觀察人類就行了。」
  「觀察人類……?」
  「沒錯。所謂的賭博,或多或少都有賭運的要素存在,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仰賴偶然的遊戲。在賭博裡,不存在『絕對』這樣的詞彙,但老千卻會扭曲這般法則創造出『絕對』,因此只要細心觀察,就能分辨出來了。那些會耍老千的傢伙,身上都散發著一股散漫而大意的氣息。」
  兩名青年臉上寫著大大的「聽不懂」。但老實說,拉撒祿也是憑感覺理解到這回事,若是追問他「什麼叫做散漫而大意的氣息」的話,他就說不下去了。
  在拉撒祿的視線前方,戴著三角帽的男子首先輸了兩局。男子押了不小的金額,然後爽快地敗北,手邊登時少了一筆賭本。男子像是輸不起似的連聲大喊,接著像是意氣用事地賭下了大筆金額。他看起來就像是毫不在乎地浪擲賭金,然而——
  (這都是偽裝啊。)
  拉撒祿在內心這麼低喃。
  「喂,和你借一下餐刀。莉拉,暫時閉上眼睛按住耳朵一陣子。」
  「咦?」
  拉撒祿從正在吃牛排的青年手中抽走了餐刀,在看到莉拉有遵從指示後便站起身子。
  三角帽男正在玩的似乎是撲克。拉撒祿踩著毫不猶豫的步伐湊到了賭桌旁邊。
  「嗯?」
  三角帽男察覺站在身後的拉撒祿的氣息,以抽完牌的動作僵住了身子。拉撒祿的目光掃過男子的手臂,鎖定了目標——
  「嘿咻。」
  拉撒祿隨性地揮下了手中的餐刀。
  由於是餐具,因此餐刀本身並不鋒利,但仍是貫穿了男子的手掌,並就這麼釘在賭桌的桌面上頭。一聲「咚」的大響,讓整間咖啡廳安靜了一瞬間。

  三角帽男隨即發出了慘烈的哀號聲。
  男子慌張地掙扎,一鼓作氣地將餐刀拔了出來。貫穿手掌的傷處流出了泊泊鮮血,男子按著傷口,像是感到痛苦似的再次大叫。灑在桌面上頭的鮮血匯流成紋,看起來和幼童書寫的文字有幾分相似。
  「拉、拉撒祿先生?」
  在內場目睹了事發經過的庫麗臉色大變地跑了過來。由於拉撒祿突然拿刀刺傷客人,她這時已經是驚惶得難以自己。
  「您、您這是在做什麼呀?」
  「問我在做什麼,當然是在幹活啊。」
  拉撒祿說著聳了聳肩,指向男子的袖口。
  大概是突如其來的痛楚讓男子感到動搖吧,只見大量的撲克牌從他的袖口嘩啦啦地掉出,這些沾上了血的撲克牌裡頭,還有幾張被刀子從中央開了個洞。
  「這傢伙就是耍老千的犯人。」

  「要說有什麼依據的話……首先是他一進店就和我對上眼這點。他明明不認識這裡的店員,但卻立刻轉動視線確認起店員的配置,顯然不是一般的客人。太可疑了,那眼睛的移動方式,明顯和小偷同一個類型。」
  「是、是這樣的嗎?光憑動眼的方式就看出來了?」
  「不,若只是這樣的話,也有可能是職業小偷想上門玩玩而已。其他還有在選座位的時候意外地毫無猶豫,座位剛好落在兩名荷官中經驗較少的那位的賭桌上等等。我一邊衡量這些條件一邊監視,結果最可疑的就是他了。啊,還有就是手吧。」
  「您說……手嗎?」
  「那些耍老千的傢伙,無名指和小指都有特別鍛鍊過。為了能在他人的視線死角動作,他們那兩根手指都練出了肌肉,只要仔細觀看,就能看出手掌的厚度與常人不同。」
  「是這樣呀…………我都不知道呢。」
  「問題就在於妳不知道啊。」
  拉撒祿在說明告一段落後,對著還是一樣沒什麼危機感的庫麗嘆了口氣。
  三角帽男已經被帶出店外,並被在幕後為這間咖啡廳撐腰的黑社會成員押走了。
  即使命令過要閉上眼睛,肌膚還是會感受到那股暴戾的氣息吧。在回到內場之後,莉拉的臉色一直顯得蒼白。在察覺她的視線緊盯著三角帽男被拖走的方向後,拉撒祿聳了聳肩。
  「…………」
  「別露出那種表情啦。這間店的懲罰還不至於出人命,頂多就是讓他受些沒辦法再耍老千的傷吧。」
  這既是基於庫麗的個性所致,同時也是拉撒祿挑選這類工作時的條件。
  死是不可逆的,而基於某人的死而衍生的恨意是無法根絕的。拉撒祿可不希望在這種外包性質的工作中牽扯上如此深沉的仇恨。
  「呼啊。認真工作過後,肩膀就硬起來了呢。看來我最近太忙於工作了。」
  這麼說的拉撒祿已經脫下了制服,換上原本的外出服,並搧著比平時亂上幾分的胸口。
  「…………?」
  「我這是在自嘲啦。別露出那種『住在帝都的勞工不是通常都會工作這麼久嗎』的煩惱表情啦。」
  「這是這次的酬勞。謝謝您。」
  「妳應該好好思考經營的基本方針——不對,該重新想想是否該從賭場業抽手了啦。總不能每一次事發都把我叫過來吧?」
  「咦?不行嗎?我酬勞給得太少了嗎?」
  「我是要妳別依賴這種領日薪的賭博師啦……雖然有酬勞我就會來,但也不見得我每次都剛好有空吧?」
  看到庫麗一臉想說「您不是隨時都願意過來幫忙嗎?」的模樣,拉撒祿搖了搖頭這麼回答。
  拉撒祿雖然想從此斷個乾淨,但庫麗卻不知為何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呵呵,我就是喜歡拉撒祿先生責任心強的這一點喔。」
  「…………無所謂啦。」
  他咂了一聲。
  總之,工作至此大功告成。他懷著「既然都賺了錢,不如買點書再回去吧」的念頭轉過身,隨即想起了自己有要問的問題。他一邊拿起到店裡摘下的帽子一邊說:
  「啊,對了,庫麗,妳知道羅尼最近待在哪個賭場嗎?我記得他上次應該是在這一帶混吧?」
  羅尼——拉撒祿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同時也是拉撒祿為了製作與莉拉溝通用的木板而打算委託的人物。
  雖然不知道加工木材會花到多少錢,但趁著現在手頭闊綽,拉撒祿打算先接個線。
  這一瞬間,庫麗露出了難以言喻的表情。
  「…………怎麼了?」
  庫麗臉上浮現的,是既像被問得措手不及,又像是想問「您怎麼會問這種問題?」似的呆滯空白。接著,她像是要掩飾這份情緒似的,露出了有些勉強的笑容說:
  「呃,您難道沒聽說嗎?」
  「什麼?」
  「羅尼先生……在前天去世了。」
  聽到「啪噠」一聲,拉撒祿才察覺帽子從自己的手裡掉到地上。
  「他死了?」
  「呃,是的。主因是在不久前……雖然不是在我們家,但他在賭場上耍老千被逮,因而遭到制裁。」
  拉撒祿在下一瞬間聽到的是單純的幻聽。有人用靴子的鞋跟猛踩某人的手掌,將手骨一口氣搗碎的聲音——那是保鏢對老千實施制裁的聲響,只要出入賭場就常會聽見。
  庫麗說了「主因」這兩個字。
  也許是因為遭受制裁而被直接殺害,也可能是制裁留下的傷勢惡化而死,也可能是手指被折得無法再次耍老千,讓無法吃這行飯的羅尼心生悲觀自殺。
  那短短的話語不足以讓拉撒祿推測出是什麼樣的原因,但無論是哪種原因,也都改變不了羅尼的死。
  察覺自己的思路陷入空轉後,拉撒祿撿起掉在腳邊的帽子。他刻意以誇張的大動作拍掉帽子上的塵埃,並將之戴到頭上。在戴好之後,他用力地拉低了帽簷。
  「這樣啊。那小子死了啊。」
  那是隨處可見的案例。每天都有無數人類的屍骨被埋入教會的墓園裡頭,據說就連墓園都容納不下這些墳墓了。
  沒錯,只是隨處可見的案例罷了。
  雖然不曉得自己現在的臉色是什麼模樣,但他還是察覺庫麗露出了為自己感到操心的反應。
  「拉、拉撒祿先生,您還好嗎?我這就拿葡萄酒給您!」
  「…………別這樣。和有實力的賭博師打好關係固然方便,但若是輕率地加深關係的話,也會招致許多不便的。既然工作完成了,還是就此劃清界線吧。」
  「…………」
  這時,拉撒祿察覺莉拉正凝視著自己。
  之所以佯裝平靜,是基於拉撒祿身為賭博師的習慣,甚至會在無意識之中發揮出來。察覺到莉拉視線的瞬間,拉撒祿隨即做了一次深呼吸調整表情。
  開口之後,拉撒祿吐出了連自己都為之吃驚的冷靜話聲:
  「回家了,莉拉。」
  接著,他暗自咕噥了一句:「無所謂了。」

  歸宅後,拉撒祿便挑了片木材,開始拿小刀削切。這不熟練的工作讓他的指頭多了好幾道傷口,但還是削出了一片大小適中的木板。
  為了方便攜帶,他在兩處邊角挖洞,並以銼刀打磨表面,穿過繩子。最後完成的,是一面約三十二開大,可以吊在脖子上的木板。拉撒祿自認以外行人來說,這算是相當不錯的木工成果——他將木板在手中轉了幾圈後哼了一聲。
  「莉拉,拿去吧。」
  「…………」
  莉拉露出了略顯困惑的表情,在接過之後呆立在地。拉撒祿雖然打算對她做個套在脖子上的手勢,但也不曉得莉拉知不知道這個東西的用途。
  「妳雖然不會寫字,但應該還能靠著塗鴉或者繪畫傳達意思吧?有需要的話就用吧。如果覺得做工有些粗糙的話……唉,畢竟是我做的嘛。若是找個更精於此道的傢伙製作的話,應該可以弄得更精緻些……無所謂啊。」
  拉撒祿揉了揉緊盯手邊工作而變得疲憊的眼角。明明用上了高昂的蜜蠟蠟燭,但搖晃的火光終究不適合照明複雜的做工。
  真不該做不習慣的事——咬牙忍受著勞動疲憊感的拉撒祿,在這時察覺到了視線。
  「…………?」
  「怎麼了?」
  他開口問了,卻沒有獲得答覆。特地做給她的木板也沒有像是要拿來好好利用的樣子。
  那有如湖面般的雙眼緊盯著拉撒祿。那不像是被狐狸盯上的兔子那般,在強行克服恐懼下打量對方的目光,但也不像是冰冷無情、只是追著會動物體的機械化視線。
  擅長解讀他人視線的拉撒祿,之所以會在這時感到困惑,是因為他鮮少被人投以這方面的感情。莉拉的視線與記憶中的養父目光重疊,這才總算讀懂了她現在是懷抱著何種情感。
  看來自己似乎被她擔心著。
  「…………?」
  她雖然和羅尼未曾謀面,但應該還是明白拉撒祿的一名朋友喪命了。莉拉像是在尋找拉撒祿的心靈傷口般,將視線在他的胸口上游移著。
  「妳不需要想太多啦,快點去睡吧。」
  拉撒祿這麼說完,莉拉便果斷地折回了自己的房間,那動作之俐落,甚至讓人以為方才蘊含在眼裡的情感是假的一般。說不定,拉撒祿剛才是真的看走眼了。
  對於已經脆弱到會懷疑自己一事,拉撒祿有所自覺。
  「啊啊,混帳。真的是不該做不習慣的工作啊…………」
  工作時和做木工期間所喝的酒,在他的腦子裡翻攪打轉,描繪出充斥迷幻氣息的圖樣。
  記憶開始湧現,掠過心頭的是他以刀子戳穿了老千手掌的那個瞬間。
  庫麗所告知的羅尼死訊。
  在幻覺之中響起的羅尼手掌被踩碎的聲響。
  記憶如泡沫般浮上,又毫無秩序地彼此穿插,這沒有脈絡和邏輯的光景填滿了思路。
  「無所謂——明明應該無所謂才對。」
  他抓起身旁的葡萄酒瓶大口狂飲,盡可能讓大量的酒精灌入胃裡。這時他嘴裡一嗆,噴出了一口咳成霧狀的葡萄酒。
  在想像之中,拉撒祿的手掌被刀子貫穿。
  拉撒祿被羅尼狠狠地踩在腳下。
  拉撒祿自己將拉撒祿的手掌骨頭一根不留地全數折斷。
  拉撒祿拿著刀子戳穿了羅尼的手掌。
  「…………唉。」
  他很清楚自己變得如此脆弱的原因為何。
  那是非常簡單的道理。賭博師的生命本來就輕如薄紙,而且毫無價值。他平常都刻意將目光撇開,但羅尼的死卻逼得他不得不正視這樣的事實。就只是如此而已。
  那感覺就像是凝神眺望著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暗大洞似的。
  今天,拉撒祿站在揭穿耍老千的這一方,並輕而易舉地識破了不知其名的老千手法,獲得了報酬。
  但就像忽然喪命的羅尼那般,就算拉撒祿在明天反過來成為遭到制裁的對象,也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事。那是拉撒祿極有可能面對的未來,而一旦想到自己終有一天會走上那條末路,與其說是未來,不如說是自己注定的下場還比較合適。
  賭博師的末路早已注定,那就是在某天橫死街頭。差別只在於是遭人殺害,或是在失去財富後自我了斷,這條道路的盡頭不存在正經的未來。
  拉撒祿想必不會結婚,而且也找不到結婚對象吧。雖然他對於成家一事不怎麼堅持,但身為賭博師的事實,會讓他失去描繪這幅正經的人生藍圖的權利。
  賭博師的生活方式就像是在走鋼索。況且,這條鋼索沒有盡頭。
  他只能盡己所能地往前邁步。一旦停下腳步,就會向下跌落,但就算繼續前行,也總有一天會耗盡氣力摔下鋼索。這兩者的差異只在於時間早晚罷了。
  「別擁有太多東西」——拉撒祿過去曾受過養父這般教誨。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道理,沒有哪個傻瓜會在踏上鋼索前還特地去扛累贅。他們過的是不穩定的生活,完全沒有多餘的心力去追求戀愛、友情或是純粹的事物。
  他嘴上嚷著「無所謂」並與一切事物劃清界線,盡可能維持一身輕的姿態。拉撒祿被這麼教導過,也知道自己正是因為有好好實踐,才能一路活到現在。
  「正因為明白,才會邁出腳步。我說的沒錯吧,拉撒祿?」
  他試著呼喚起自己的名字,但卻沒人給予回應。

  大概是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吧。
  他看到了夢境的延續。
  那是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首次與養父邂逅的夢。
  「這樣啊。」
  養父看著好運地猜中掌中硬幣是正面的拉撒祿,嚴肅地點了點頭。男子一邊在掌心轉玩著表面朝上的硬幣,一邊像是在嘆氣似的開了口:
  「這樣啊。我說,孤兒小鬼啊————」
  居然有大人的眼神看起來比自己還來得脆弱,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
  「————你願意繼承我的衣缽嗎?」
  「什麼啊?」
  「聽不懂嗎?也對,應該是聽不懂吧。對你來說,還遠遠不到該思考這種事情的時候。不過,這也代表我已經垂垂老矣了。」
  男子晃著鬍子這麼低喃,眨了眨眼。
  「我已經知道就算活下去,也沒辦法活得有出息。我雖然一直知道賭博師就是這樣的存在,但事到如今,我才真正參透了其中的道理,這似乎有些太遲了。我雖然活著,但就只是苟活著而已。我到現在才發現,就算走到人生的盡頭,我也不會留下任何東西,我的足跡也只會隨著歲月的累積而消逝,也因為如此,我開始感到害怕。」
  當時的他聽不懂話中含意,只是一味感到可疑。這是因為當時的他既年幼又瘦弱,根本無法思考活下去之外的事。
  男子像是把他視為上天賞賜的寶物似的,緩緩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說,孤兒小鬼啊,繼承我的衣缽吧。繼承我的技術,走上我所走過的路吧。代我向其他人告知我曾身在此地,我曾活過這一生,我曾走過一段長路吧。」
  他先是咳了好一陣子——之所以沒辦法好好發出聲音,是因為乾涸嘶啞的喉嚨傳來的疼痛所致。但他還是在咳出了一塊血塊後,勉強自己開口說道:
  「說到底,你到底希望我做什麼?」
  「沒錯,就是這個問題。人所遵循的命運,一定是被人決定好的吧。我之所以會成為賭博師,肯定就是基於這個道理,因此我不打算違背我的命運。所以。我只能繼續走下去。我必須找個人,讓他繼續繼承我走過的道路,以及我踩出的軌道。」
  男子將先前擲出的金幣握到了他的手裡。
  「我說,孤兒小鬼啊,你願意向我學習,成為賭博師嗎?」
  對於這個問題,他——後來被命名為拉撒祿的他之所以會選擇點頭,想來主要是因為自己命在旦夕的關係吧。若不是處於受傷、飢餓、不知明天能否活命的狀態,他不會乖乖聽這個可疑的男人說話。
  不過,若硬是要舉出第二個理由的話,想必是因為男子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眼神的關係吧。
  因此,這就成了拉撒祿首次締結的契約。
  拉撒祿雖然知道這是無法回頭的一步,卻同時也深深明白,人生的路上從來就沒有回頭的選項。

  「————」
  拉撒祿嘟嚷著不成話的碎念,唐突地醒了過來。
  睡著的時間既像是只有短短一秒,也像是過了整整一個星期,不過他朝窗外看去,隨即發現大概再幾十分鐘就要天亮了。
  剛才看見的夢境幾乎歷歷在目。這固然是因為那是剛剛夢到的情境,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迄今已經作過相同的夢無數次的關係。
  他動著像是滲進了沙子般的僵硬身體,在沙發上坐起身子,嘆了一口帶有霉味的氣。
  以賭博師來說,養父絕對是一流的人物。雖然以父親來說稱不上一流,但拉撒祿也知道他為了養育只是一介孤兒的自己而勞心費力,處處為自己著想過。
  因此,拉撒祿不打算辭去賭博師的身分。
  因為那是養父託付給拉撒祿的唯一心願。拉撒祿的人生早該在多年前就落幕,卻因為養父的關係得以延續,而養父之所以願意幫他一把,就是為了將拉撒祿送上賭博師之路,因此他絕對不能抽離此道。拉撒祿雖然不是重情重義的個性,但對於養父的養育之恩,他仍銘記在心。
  「啊啊,不過,爸爸,我可沒想到這條路走起來會如此艱辛啊。」
  拉撒祿的自言自語,聽起來就像是花朵枯萎後掉落的聲音。
  賭博師不是什麼正當職業,也相當於朝著黑社會踏進了半步的身分,不僅收入不穩定,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日,就連凡人所謂的幸福也是與之絕緣。
  活下去,賭下去,然後總有一天喪命。
  這樣的人生極為單純,就算丟了性命,也不會有人特別花時間回顧區區一名賭博師的人生吧。
  工匠會留下製作的器具,藝術家會留下創作的成品,祭司會留下祈禱的身影和帶給人們的祝福,商人會留下店舖,農家會留下作物和田地。就算要換個說法,只要走的是正經的人生,一般人通常也都會結婚,並留下子嗣吧。
  而賭博師則與這一切全數無關。
  賭博師就像稍縱即逝的一縷輕夢,在死後驀然回首,只看得到一無所留。甚至沒人憶得自己曾經存在。
  「信心、盼望,和愛,這三樣是永存的。」往昔的聖人似乎曾在信紙上如此寫道。拉撒祿雖然沒辦法判斷這句話是否正確,但至少還知道賭博師不具備這三樣東西。
  拉撒祿不會從賭博師的道路上離開,但也知道這條道路的盡頭什麼都沒有。
  「…………也許還是有一樣吧。」
  明知什麼都不會留下,依然繼續前行的心態,也許足以稱之為絕望吧。
  「不行啊,思考變得好陰暗。」
  在察覺到自己整個人消沉下來後,拉撒祿站起了身子。
  他平常是不會想這些事的,不過,像是在聽聞友人死訊一類的狀況下,他確實會正視自己的人生去思考。
  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是會夢到那個時候的夢境,並像現在這樣在半夜中驚醒。
  拉撒祿走到自從莉拉以女僕的身分開始打理後,已不再是儲藏室,而是恢復原有機能的廚房,取出為了這種時候準備的琴酒。
  他將帶著強烈香氣的半透明液體倒入了小小的杯子之中。一口氣喝乾後,胃袋隨即伴隨著濃烈的砂糖甜味暖了起來。
  「啊…………」
  這種透過蒸餾手法製作的酒不僅便宜,還相當烈,但一直到進入這個世紀後才廣為人知。
  價格低廉的琴酒讓人愛不釋手,轉瞬間就席捲了帝都,甚至引發了被視為「琴酒禍」的問題,形成一種社會現象。
  他很能明白為何人人都喝乾了手中的琴酒,不顧蒸餾失敗時引發的火災風險,只顧著享受連腦漿都泡在酒精之中的心情。這種頹廢的酩酊感,足以讓人忘記這世間一切可恥的事物。
  「但最應該知恥的部分——也就是自己正在發酒瘋的事實,似乎沒辦法忘記啊……」
  宛如寒氣般的醉意順著血液擴散到全身上下。拉撒祿靠著牆壁,放空了全身的氣力席地而坐。
  腦中突然閃過「絕症」這個單字,讓他露出了苦笑。不要緊的,自己已經和這樣的絕望面對過很多次,換句話說,這樣的疼痛不過是一種過程罷了。就算再想死,人類也還沒脆弱到光靠心境就能尋死。所以,不會有事的。
  就像是溺水者抓到稻草一般,他不斷重複著相同的話語。他相信只要這麼做,絕望就會遠離自己。
  「無所謂,無所謂。沒錯,所以,我不要緊————?」
  聽到「喀」的一聲,讓拉撒祿歪起了脖子。
  只見莉拉正站在廚房的門口。大概是拉撒祿的喃喃自語和腳步聲把她吵醒了吧。
  「…………什麼啊,是莉拉啊。還以為是死神來迎接我了呢。」
  莉拉的肌膚融入黑暗之中,就只有睜大的眼白像是憑空浮現的兩個白孔。之所以會冒出「因病而死」這個無聊的念頭,就是這幅景象的關係。就連掛在脖子上的木板,看起來也像是異教的儀式物品一類的東西。
  拉撒祿原本以為莉拉會像平常一樣放空心思站在原處,或是無視他的舉動逕自回房睡覺——然而,莉拉卻出乎他的意料,以像是行走在冰面上的貓咪般的膽怯步伐靠了過來——
  「…………」
  然後輕輕地伸出了手。
  莉拉略顯冰冷的手指,指尖碰上了因訝異而僵住的拉撒祿的臉頰。碰觸自己的指尖顯得有些濕潤,拉撒祿原本困惑莉拉的手為何會沾濕,這才察覺自己已經哭過了。
  「…………?」
  睡前也看過的——那帶著擔心的視線爬上了自己的眼角。
  「妳啊,該怎麼說呢。」
  根據拉撒祿的認知,莉拉應該對被人觸碰一事深感恐懼,而她的指尖傳來的微微顫抖,正說明這一點確實從未改變。
  她那顆受過調教、被強硬地扭曲成奴隸形狀的心靈依舊在淌血,但她還是強忍疼痛,為他人表達關切。
  拉撒祿率先感受到的,是「哭泣的樣子被看見」的強烈羞恥和尷尬,讓他興起了立刻折回房間的衝動。然而,在看到莉拉雙眼的瞬間,原本衝到喉頭的話語自然受了挫,取而代之地發出的,是小聲的低喃。
  「…………我說,可以聽我稍微說點話嗎?」
  「…………」
  莉拉用力地點了一次頭。
  也許自己一直很想找人傾訴吧——動著不靈光的舌頭吐出話語的拉撒祿,忽然閃過了這樣的念頭。
  自己的出身云云並不是會和賭博師同行聊到的話題,而若是找妓女說喪氣話,那又未免流於廉價。即使是在他封閉的交友圈內,拉撒祿也不曾露出自己的脆弱面,就連過去的情人芙蘭雪也不例外。因此,這真的是拉撒祿首次將自己的過去對著某人傾訴。
  由於拉撒祿是頹靠著牆壁席地而坐,加上莉拉的手依然貼著他的臉頰,因此莉拉的視線一直凝視著拉撒祿的臉孔。
  雖然沒辦法從那宛如打磨過的光滑玻璃珠般的眸子中讀出思緒,但那並不是平時的冷漠神色,因此拉撒祿的話語沒有中斷過。
  那並不是多長的故事。
  在被酒濕潤過的舌頭變乾前,拉撒祿就說把話完了。最後留在舌根上的,就只有「自己居然說了這麼一大串無聊話」的苦澀後悔心態。
  「————嗯,就是這樣。也就是說,我會在不久的未來喪命,屆時既不會留下任何東西,更會死得毫無意義,就連信仰、希望和愛都不會剩下。若不想要落得那種死法,妳最好也快點找個新工作落腳會比較好啊。」
  「…………」
  拉撒祿這麼為話題作結後,隨即察覺莉拉的動作有些不尋常。
  只見她握著木炭,在木板上喀喀地畫著東西。由於木板本來就是為了讓她便於溝通所用,因此這算不上是什麼奇怪的舉動,但不會寫字的莉拉,為什麼會花這麼多時間在上面下筆呢?
  幾秒鐘後,下筆的成果被遞到了拉撒祿的眼前。
  「…………花?」
  畫在木板上頭的,是省略了大部分細節的一朵花。
  為何要在這個時間點畫花——拉撒祿有些困惑。以孩童的炭筆畫水準來說,這朵花可以說是畫得相當好,但她應該不是為了讓拉撒祿稱讚自己的畫工才畫的吧。
  莉拉在冷漠的臉蛋上流露出些許情緒,並依序指向花畫、指向自己,接著將木板推向拉撒祿,幾乎要貼到了他的臉上。
  「所以妳到底是………啊——呃,是這樣啊。」
  莉拉和花——這兩個提示導向了其中一組記憶。他和莉拉在一起時,和花有關的回憶就只有那麼一件。
  也就是今天工作時,看到妓女將一朵花遞給客人的那個場面。
  (關於女人送男人花的理由,我是怎麼說明的來著?)
  莉拉似乎認為自己的想法沒能傳達過去,因此她將木板放到了拉撒祿的肚子上,用自己的食指抵住了自己的臉頰。
  莉拉以雙手的食指提起了自己的臉頰。
  在察覺她這是在強裝笑顏的瞬間,拉撒祿終於忍不住噴笑出聲。
  「…………!」
  「喔,嗯,我知道的。我沒事。」
  莉拉大概不是想表達當時學到的意思,而是因為對她來說,能確切地表達出正向感情的手段,就只有這麼一項而已。
  一言以蔽之,就是「別擔心」。
  若不是自作多情的話,那莉拉肯定是想傳遞這樣的訊息吧。「你並非什麼都不會留下,因為我就在這裡」——她想傳達的就是如此單純的話語。
  也許是太久沒展露這種表情的關係,莉拉的笑容看起來僵硬得嚇人。吊著嘴角的手指目前還顫個不停,臉上也依然顯露著揮之不去的恐懼。
  即使如此,莉拉還是願意為了拉撒祿展露笑容。拉撒祿對她這麼開口:
  「妳啊,真是溫柔。」
  「…………」
  「這就是所謂的『其中最大的是愛』吧。」
  「…………?」
  「沒事。抱歉,我喝得太醉了,就直接在這裡睡覺吧。」
  酒精讓手足末端重如鉛塊,光是要站起身子都嫌累。說來,他平常也都沒好好睡在床舖上,而是在沙發上就寢,因此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在意了。
  他舉起了手,原欲將仍在身旁的莉拉推開,但改變了主意。他以盡可能不驚嚇到莉拉的動作緩緩伸手,將手掌放到了莉拉的頭頂。
  對莉拉來說,若自己主動做了些什麼事,隨之而來的就是招呼在身上的暴力。她一直是被這麼教育的。對於不惜做好挨痛的覺悟也要為自己露出笑容的她,拉撒祿只想得到一種表達謝意的方法。
  從莉拉那對長長睫毛的顫動,可以看出她心中正感受到恐懼,抑或是驚愕。拉撒祿以像是在抓撓她頭髮的動作摸了幾回後,將手放了下來。
  之所以會立刻閉上眼睛,是因為他感到難為情的關係。
  「…………再稍微多待一下吧,等我睡著就可以離開了。」
  「…………」
  很遺憾地,他不知道這時的莉拉浮現出什麼樣的表情,不過,他微微感覺到有人用力點頭的氣息傳了過來。


  醒來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是睡在床上。略顯朦朧的視野雖然還無法精確成像,但因為身體相當暖和,所以他以為自己被人蓋了被子。
  不過,比視覺早一步清醒的觸覺,告訴他目前是置身在廚房之中。沒有鋪設地毯的堅硬地板,為身體帶來了陣陣痛楚。
  身體之所以帶有暖意,並不是因為身上蓋著毯子或被子,而是來自抱在懷中的某個東西。他勉力睜開像是被人黏住的眼皮,看向那個被自己抱住的東西——結果就這麼對上了視線。
  「…………」
  「…………」
  那人自然是莉拉了。
  昨晚,拉撒祿曾要她在自己入睡前待在身邊,但當時是接近天明的深夜時間,加上莉拉的年紀之輕仍能稱作孩童,大概是在乖乖等待拉撒祿完全入睡的這段期間,她也禁不住睡意進入夢鄉了吧。
  雖然拉撒祿沒有自己抱住她的記憶,但大概是睡著的期間隨便抓了個手邊的東西吧。從窗外射入的陽光來看,現在時間是白天。莉拉雖比拉撒祿早一步醒來,但她似乎是以不想吵醒拉撒祿為前提進行掙脫,結果沒能從他的手裡脫身。
  (不過,我還以為她的手腳會和雞的肋骨一樣細,真沒想到——)
  莉拉嬌小的身子被收在拉撒祿手臂的空隙之中,兩人幾乎是緊緊貼合在一起。
  雖然看起來身上沒什麼肉,但實際接觸後,他感受到了出乎預期的女性肢體彈力。若莉拉的年紀真的與拉撒祿所想的相近,那她的身材說不定可以算是相當豐滿。
  (原本以為她才十歲上下,搞不好實際年齡還要再大一點啊。)
  在這段期間,莉拉的臉上掀起了一片清晰可見的紅潮。拉撒祿一邊盯著她瞧,一邊想著這些事情。

  在拉撒祿輕輕將手抽開的瞬間,莉拉就像個彈簧般彈起身子。
  「…………呃!」
  拉撒祿首先冒出的感想是:「我好像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丫頭撤掉那張撲克臉的模樣。」
  這時莉拉的臉上混雜著各式各樣的情感——包括一同就寢所感受到的羞恥心、昨天展露笑容所留下的餘韻、對於自己被緊緊抱住的困惑、心知自己本來就是被當作「那種用途」,因而沒辦法對被抱住一事湧上怒意的些微理性,以及在心頭打轉的動搖之情等等。此時莉拉所露出的表情,是迄今與她年紀最為相符的模樣。
  感覺隨時都會因為雙眼昏花而倒下的莉拉,在急急忙忙地對拉撒祿低頭行禮後,便迅速地跑了出去——結果在跑到走廊的時候傳來了摔倒的聲音,大概是腳滑了吧。
  接著,只見她再次開門跑了回來,大概是察覺到自己忘掉木板吧。她像是不敢和拉撒祿四目相交似的低垂著頭,尷尬地轉著眼睛,在拾起木板後衝了出去。
  結果門扉外頭再次傳來了摔倒的聲響,也傳來了莉拉的呻吟聲。
  「…………!」
  雖然沒成聲,但還是聽得到空氣在喉嚨深處打轉的咕嚕聲響。由於那聽起來像是忍不住痛而發出的聲音,想必是真的摔得不輕吧。
  她這是在做什麼啊——拉撒祿在感到傻眼之餘,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哎呀,真是的,無所謂啦。」
  他像是在說口頭禪似的咕噥了一聲,站起身子。
  雖說一切依舊如常,但那股難以承受的重擔已經煙消雲散了。因此,在重新回歸到平時的日常生活後,拉撒祿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關心莉拉的狀況。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 00:5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灰燼與祈禱緊緊相鄰


  在看到從後門走進教會的拉撒祿後,歐布萊恩牧師露骨地露出嫌惡的表情。
  「嗨,老師。」
  「怎麼?若是想來告解自己的罪,我倒是隨時歡迎。」
  歐布萊恩牧師的弦外之音是「你應該知道自己的人生犯下了不少需要告解的罪行吧?」,對於牧師一如往常的態度,拉撒祿露出了苦笑。說起來,他正是因為自己不是那種會受到教會歡迎的人種,所以才刻意從後門造訪。
  不過,拉撒祿在沒事先告知的狀況下逕自從後門造訪已是家常便飯,因此這只是無傷大雅的調侃之語罷了。
  「遺憾的是,我不是來懺悔的,更加遺憾的是,我最近的手頭還沒闊綽到能捐獻教會。抱歉啊。」
  「我不會因為有人捐獻而感到高興,同樣也不會因為有人不捐獻而出言斥責。唉,算了,進來吧。一直站在門口也礙事。」
  歐布萊恩牧師年過六旬,他所經歷過的白雲蒼狗就這麼化為皺紋烙印在他的臉上。不過,若是除去那些皺紋來看,年輕時的他或許相當受到女性歡迎。但說起來,如今皺紋已經占了他的臉孔約莫八成的面積,若真的除掉皺紋的話,就等於是變成另一個人了。
  雪白的長鬍子不僅遮住了嘴巴,他在說話時也幾乎不怎麼動嘴。歐布萊恩牧師在說話時音量不大,卻意外地不會讓人覺得聽不清楚。
  就像拉撒祿擅長讀懂他人的情感那般,歐布萊恩牧師也在他的人生路上練就了這番說話的功夫吧。那是在眾多信徒面前宣揚神之愛的人生。雖然妻子早他一步離世,他膝下也無子,但許多信徒和後進牧師都敬他為信仰的先賢。
  「就是這樣啦,莉拉。是說,妳信的是什麼教?踏進教會沒關係嗎?」
  「…………」
  在拉撒祿身後亦步亦趨地進門的莉拉,沒辦法回話。雖說迄今都只能靠著點頭或搖頭來表達意思,但從今天開始就不同了。
  莉拉伸手指向吊在脖子上的木板。
  她所指的地方寫了「是」。
  正確來說,上頭寫了「是」、「不是」、「不知道」等日常生活裡常用的單字,而她指的是其中的「是」。
  「那就好。」
  「…………唔嗯。」
  對歐布萊恩來說,要掌握進門的莉拉的來歷想必易如反掌。他雖然皺起了眉頭,但幸好什麼都沒說。
  與其說他相信拉撒祿不是個會刻意買下奴隸加以凌虐的惡人,不如說他更像是不願在當事人面前開口數落拉撒祿的不是。
  三人來到靠近教會後門的生活空間,在感覺從拉撒祿出生前就使用至今,看起來幾乎要腐朽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椅子對拉撒祿來說有點太矮,但對於莉拉來說則是有些搆不著地,可說是相當古怪的尺寸。
  「所以,你來這裡有什麼事?」
  這話雖是對著拉撒祿說,但歐布萊恩的眼神盯著莉拉看。
  被藏在長長眉毛和皺紋之間的淡色眼珠這麼緊盯,莉拉隨即低下了頭。那樣的眼神簡直讓人聯想到有森林賢者之稱的貓頭鷹。
  就算慢慢開始能表達想法,膽小的個性似乎還是改不掉,莉拉微微縮著身子,靠向了拉撒祿的方向。
  「賣我一本這裡的教科書吧。」
  「?」
  大概是聯想不到教會和教科書之間的關係吧,莉拉伸手指向木板上的問號符號。拉撒祿聳了聳肩。
  「雖然有國家建造的垃圾孤兒院,但教會也努力在打造孤兒院喔。這位循道宗的老爺爺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在經歷前幾天夜裡的那個事件後,拉撒祿察覺莉拉願意對自己略為敞開心房了。她感到害怕的頻率比以前少上許多,變得會積極做事,而且也會展露一點點情緒給拉撒祿看。
  然而,就算莉拉變得再積極主動,她還是處於表達意思的手段幾乎全被剝奪的狀態。關於喉嚨被燒爛無法發聲這點,拉撒祿也是無力回天。
  不過,他在今天突然想到——「如果要學習文字的話,從現在開始教不就可以了嗎?」
  「我記得這裡有在辦週日學校,而且有不少教材對吧?只要是基礎教材就可以了,賣我一本吧。」
  「…………!」
  莉拉慌慌張張地搖起了頭。她被帶來這裡的時候並沒聽說過來意,因此聽到要買書才會嚇一大跳吧。
  實際上,雖然在造紙技術和印刷技術的進步下,書本已經成了相當普及的存在,但依然還算是價格高昂的商品。對於表明「沒有為我花錢買那種昂貴物品的必要」的莉拉,拉撒祿選擇了無視。
  「哎,若只要一本的話,要送你也行啊。」
  「別送我啦,老師,賣我吧。孤兒院的財務狀況也滿吃緊的吧?」
  「輪不到你來操心。」
  「…………!」
  「莉拉,妳打算搖頭到什麼時候啊?那我就收下了,作為回報,我就隨便捐獻一些錢吧。」
  「這不是該說出口的話。況且,若是以獲得捐獻為前提而讓渡物品,是有違教義的。」
  他應該是認真在說教吧。由於歐布萊恩牧師的眼神變得銳利,拉撒祿索性聳了聳肩帶過這個話題。
  這時傳來了「咚咚」的細碎腳步聲。在敲門聲響起後,門扉被開了一條縫,只見一名嬌小的女孩正透過門縫向內窺探。
  「啊,拉撒祿先生!歡迎你來!」
  少女名為安,住在這裡的孤兒院。她手中拿著拖盤,上頭乘著幾個倒了低濃度葡萄酒的杯子,看來是察覺有客人造訪後端了飲料過來的樣子。
  「好久不見啦,安。妳看起來挺好的。」
  「真是的——老師!您該提醒我來的是拉撒祿先生呀!這樣的話,我就會端再好一點的酒過來了!」
  「用這種方式區分訪客的貴賤可不行啊。」
  「是~對不起~啊,拉撒祿先生居然會帶朋友來,真是稀奇呢!妳好!」
  安的臉上展露出毫不怕生的笑容,毫不猶豫地走到莉拉身邊握住她的雙手。莉拉看著自己被上下揮動的雙手,臉上滿是困惑。
  「啊,妳來得可真巧,我記得教材應該有很多種對吧?莉拉,妳跟著安走,去挑本自己喜歡的書吧。抱歉,安,麻煩妳幫她一把。」
  「我知道了!」
  「…………!」
  對於安所展現的親密接觸感到一頭霧水的莉拉,就這麼被拉著起身,消失在門扉後方了。莉拉雖然投來求救的視線,但拉撒祿裝作沒看到。
  安是名會顧慮人的少女,要改善怕生的個性,接觸年紀相仿的對象應該是最快的吧。
  兩名少女離去後,房裡只餘下一片靜默。拉撒祿以為歐布萊恩會率先開口,因此啜了一陣子的葡萄酒,但由於一直等不到對方開口,最後拉撒祿索性主動掏出了一筆金額——以購買一本書來說,那樣的金額實在顯得相當過剩。
  歐布萊恩看著堆在桌面上的硬幣沒有動手,皺起了眉頭。
  「這些錢是什麼意思?」
  「是書的費用呀。」
  歐布萊恩伸出手,只拿走了堆在最上頭的兩枚硬幣。他像是不打算多收似的,再次出言問道:
  「這些錢是什麼意思?」
  「我突然萌生了虔誠的信仰之心,打算遵從老師教誨過的『莫大地獲得、莫大地節約、莫大地奉獻』————」
  他才把循道宗提倡的思想說到一半,對方就無言地把硬幣山推了回來。
  拉撒祿無奈地嘆了口氣,接著凝神傾聽。遠處傳來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不管是莉拉還是安,應該都還要再花上一些時間才會回來吧。
  「我只是覺得,應該要有個藏身之處才對。」
  「你出事的話,應該會有不少人幫你吧?」
  「你的嗜好難道是明知故問嗎?要藏身的不是我,是莉拉啦。」
  拉撒祿明白自己的態度懦弱了下來,但就像羅尼走得突然、其他賭博師也不時傳出訃報那般,拉撒祿總有一天也會加入他們成為入殮的一員。
  夜裡感受到的恐懼也許是被白天的氣溫融化了吧,如今已經離自己相當遙遠了。
  「對於自己遲早會死一事,我雖然已經放棄掙扎的念頭,但莉拉的狀況就如你所見,而且她也幾乎沒有朋友。為了預防哪天遭逢不測,我希望能先告訴她有個地方可以藏身。」
  瓊恩是個住在道場裡的漂泊浪子,奇斯是個職業情夫,至於庫麗那種把優先順序劃得分明的個性,真的到了緊要關頭,也很難保證她能幫上忙。
  拉撒祿檢視過自己的人脈,認為在發生狀況時,感覺最為可靠的就是這裡。
  「要是擔心到那種地步,不如就讓她在這裡住下吧。」
  「所以我才要你別明知故問啊。這裡已經收容了太多的孤兒,要是再多一個人,真的有辦法好好供餐嗎?」
  要扶養一名人類的金額絕對不低。這座教會的孤兒院所收容的街童數量已經達到上限,若是魯莽地再多收一人,說不定連教會本身都會撐不下去。
  話雖如此,拉撒祿就算打算定時捐獻援助孤兒院,以他的職業來說也實在是難以照辦。
  「在我死掉的時候,我希望讓莉拉有地方能逃,若是她跑到了這裡,就希望你能給她一點照顧。哎,但在那之後就只能讓她自求多福了,況且我也沒有尋死的念頭。」
  設置窗戶是要課稅的。由於存在著依照窗戶數量比例收稅的窗稅存在,近年來的建築物全都是沒多少窗戶的狹窄設計,這座教會似乎也為了減少課稅,而拆掉了好幾扇窗。
  明明還是大白天,教會裡卻一片昏暗,本來就被皺紋和鬍鬚遮住臉龐的歐布萊恩,此時更像是整張臉都融入了陰影之中。陰影使他的臉孔看起來變得比平時還要嚴厲幾分,讓拉撒祿懷疑剛才的那番話會不會激怒了他。
  豈料,開口說話的歐布萊恩,話聲裡帶的並非怒氣,而是納悶。
  「你有點變了呢。」
  「是說我長高了嗎?這代表我還在成長期啊。」
  「若是以前的你,應該會說『如果死了,那之後一切都無所謂了』才對。」
  拉撒祿的玩笑話被歐布萊恩徹底忽視了。
  「是你多心了吧,老師?我從以前就是個溫柔的人喔。」
  「以前的你是消極的溫柔,但現在變得積極多了。若是借用你的話來說——現在的你看起來就不像無所謂的樣子。」
  「…………無所謂啦。」
  拉撒祿知道自己回嘴的口吻就像個輸不起的孩子,而這份心情也確實傳達給歐布萊恩知道了。
  歐布萊恩露出苦笑,將桌上的硬幣收了下來。就現實層面來說,教會就算收到再多錢恐怕還是不夠用。雖說只是買個保險,但光是能買一份心安,就讓拉撒祿覺得這筆錢花得十分划算。
  不過,那股不服輸的心情卻在這時侵蝕起自己的心靈。
  「別擁有太多東西」。
  就像是養父在他耳邊這麼低喃似的。他雖然說了「無所謂」,但只靠這句話是不夠的。一想到自己不知是否重視起莉拉,他就覺得有必要採取行動,證明自己不僅沒把她當成一回事,而且也覺得無所謂。
  拉撒祿知道這反而會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更加孩子氣,但還是將手探入了口袋。
  「好吧,仔細想想,的確把她留在這個教會,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只要贏了賭博多捐些錢的話,應該就暫時不用煩惱伙食費了吧。」
  「…………喂?」
  「要是正面朝上,就讓她繼續留在我家,若是反面朝上,那我就讓她留在老師這兒然後回家。」
  在歐布萊恩制止之前,拉撒祿便彈起了索維林金幣,「叮」的一聲清響傳遍了室內空間——但卻在掉落之前戛然而止。
  原來是歐布萊恩伸出了手,在金幣下墜到一半時出手接住。以一名老者來說,他的動作堪稱是相當敏捷。
  「…………你啊,我真的會生氣喔。」
  「無所謂啦。」
  原本語氣中帶有怒意的歐布萊恩,在看到手中的金幣後,卻仿若感到困惑似的皺了一下眉頭。他似乎為該怎麼開口而煩惱了一下,最後嘆了口像是感到焦慮的氣。
  「不可試探你的神。你這種胡來的生活態度真讓人不敢領教。」
  「是是是。」
  金幣朝著聳了聳肩的拉撒祿扔了過來。在看過伊莉莎白女王的臉孔後,他再次收回了口袋之中。
  「比起你的生活態度,買奴隸一事也教人不敢恭維啊。」
  「你什麼時候改信貴格派(註:十七世紀英國創立的教派,以堅決反對蓄奴出名)了?」
  「這和教派宗旨無關,你應該也知道,蓄奴這種風潮本就不是值得稱讚的行為吧。」
  「我是有苦衷的,而且就算我不買,奴隸也不會就此消失吧。」
  「這和你的品行是兩回事。」
  「…………我是不是該做個懺悔然後走人了?」
  拉撒祿以嘆氣似的口吻這麼說道。
  (不過,刻意不把最正確的論點說出口這點,就是老師的優點。)
  說到底,事情之所以會變得如此複雜,主要還是因為拉撒祿身為賭博師,加上他還打算繼續走這一行的關係所致。
  只要隨意地賺些小錢,並以此為資本,做些正當的買賣,就不用為自己倉促喪命時的後事如此煩惱了。
  不過,歐布萊恩絕對不會叫拉撒祿辭去賭博師的身分。正因如此,拉撒祿才會不時造訪這座教會,偶爾也會為了援助孤兒院而慷慨解囊。
  畢竟所謂堅忍不拔的信念有如削尖的金屬,就算被他人觸碰,也只會產生傷害而已。
  「…………是說,好吵啊。」
  幾道重疊在一起的「啪噠啪噠」腳步聲傳了過來。每一道腳步聲都不大,但由於數量不少,聽起來就像是雷陣雨打在屋頂上的聲響似的。
  其中一道腳步聲迅速接近這裡,接著有人用力地把門一把推開。
  「…………!」
  只見莉拉衝了進來。她頭一次展露如此迅捷的身手,加上纖細的身材,使她看起來就像隻貓兒。
  若將莉拉比喻作貓,那肯定是隻全身毛髮倒豎的貓吧。她的臉頰泛紅,臉上滲汗,以驚慌的神情快步疾奔,繞到拉撒祿的身後。莉拉顫抖的手指揪住了他肩膀一帶的布料,緊緊抓著不肯鬆手。
  怎麼回事——他雖然冒出了些許疑問,但還沒來得及思考,答案就已經呼之欲出。
  「姊姊,別跑——!」「她跑掉了——!」「快追——!」「為什麼要逃啦!」「抓住她!」
  「等等,欸,別這樣!快住手!」
  這是因為孤兒院的小孩子們七嘴八舌地這麼叫嚷著,在後頭追了過來的關係。安雖然追在後方試圖阻止他們,但這些興致高昂的小魔頭絕非少女能憑一己之力攔下的陣仗。
  不過,在兩名大人投來視線的瞬間,他們登時全數僵住了動作。
  「糟了……」
  這大概是所有孩子們的共同感想,其中有幾人脫口說了出來。拉撒祿和歐布萊恩的表情雖然都沒有變動,但光是視線就把想說的話悉數傳達了過去。
  「…………今天的作業量就多一倍吧。」
  歐布萊恩以斬釘截鐵的語氣這麼一說,孩子們便一齊發出了哀號。雖然語氣並不激動,但這反而讓他們知道牧師是認真的。
  就在牧師和孩子們你來我往地喧鬧之際,拉撒祿將視線投向了困擾地不知所挫的安。她的手裡拿著一本教科書。
  「抱歉啊,安,讓妳陪她去選書。」
  「啊,不,我才要代我們家的孩子說聲抱歉呢!能和莉拉妹妹和睦相處,我很開心喔!」
  由於這番話聽起來不像是在說謊,加上就算安靠了過來,莉拉也沒露出害怕的反應,看來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兩人已經相處得相當融洽了。
  「來,大家快點道歉!然後回樓上繼續上課!」
  在面對拉撒祿時,安就像個和年齡相仿的少女,但對孩子們發號施令的模樣卻讓人覺得莫名成熟。在她拍了拍手後,孩子們便一邊抱怨一邊離開了。
  拉撒祿以前也有過這段時期,所以很了解他們的心態,但毋寧說基於這樣的經驗,反而讓他對於孩童成群的環境感到疲憊。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後——
  「我說莉拉,妳要抓到什麼時候啊?」
  「…………!」
  在指出這點的瞬間,莉拉真的如字面所示地跳了起來。
  過了短短的一瞬間後,冷漠的表情再次籠罩在她的臉上,並對拉撒祿連連低頭。不過,方才衝上臉頰的血液看來是沒那麼容易消退的樣子。
  「不,我並沒有生氣,只是有點在意而已啦。」
  「…………」
  做了幾次深呼吸後,莉拉總算恢復了冷靜。拉撒祿將桌上的葡萄酒喝乾,並站起了身子。
  「那,我們回去吧。」
  「好的,拉撒祿先生,期待你下次再來!莉拉妹妹,我們下次一起念書吧?」
  「會打從心底這麼歡迎我的,大概也就只有安了。」
  「…………」
  不置可否地對安點了點頭的莉拉跟在拉撒祿的身旁,就在拉撒祿的手搭上後門的時候,有人從後方向他搭話。
  「拉撒祿。」
  「老師,又怎麼了?」
  「下次可要好好從正門進來啊。要耍弄孤僻是你的事,但別讓小孩子學習從後門鬼鬼祟祟地造訪住處的作法啊。」
  拉撒祿看了一眼身旁的莉拉,原本想回上一句「無所謂」,但卻又覺得會惹牧師生氣,於是他聳了聳肩。
  「我會考慮。」


  木炭刮擦著木板的喀喀聲不斷響起。
  這是在歐布萊恩牧師的教會買完書的隔天。昨日在返家後,拉撒祿便簡單地教了莉拉英文字母的寫法,而她現在似乎正在反覆練習。
  和往常一樣靠坐在沙發上讀書的拉撒祿,這時抬起了視線。
  莉拉正坐在桌子上,默默地與木板看對眼。從聲響的節奏來看,她應該是在按照順序寫著英文字母吧。
  拉撒祿在昨天只教了她英文字母的寫法,並沒有下達要反覆練習的指示,當然也沒要她待在客廳裡。
  即使如此,莉拉還是自然而然地待在這個客廳,一語不發地持續用功著。
  「妳口不渴嗎?」
  『不是。』
  「這樣啊。」
  他這麼一問,莉拉隨即有些得意地寫出了回答。她看來已經學會了「是」和「不是」的拼法,以有些用力的筆跡寫下了尚不習慣的歪斜大字。
  做出這種動作的莉拉,看起來就像隻鳥兒一般,從肌膚的顏色來看,應該是隻烏鶇吧。
  他邊思考邊露出苦笑。烏鶇明明是歌聲好聽的鳥,卻與無法說話的少女聯想在一起,這未免太過諷刺。
  況且,若要將莉拉比喻成烏鶇,那肯定是隻死掉的烏鶇吧。她這隻烏鶇會被隨心所欲的人類殺掉,並被塞進派中烘烤做成料理。
  (雖說靠著鬥雞賺了一筆,也被庫麗僱用過,但差不多該去賭場露個臉了吧。)
  拉撒祿翻著雜誌的書頁這麼想著。
  (這既是攸關收入,也攸關習慣。說起來,賭博的技術只能靠著賭博來磨練啊。雖然懶散度日也沒什麼不好,但近期內總是得去一趟。)
  他畢竟只靠著賭博的手法餬口,加上也沒有改變這種生活方式的念頭,因此一旦技術生疏,就有可能攸關性命。
  那可不行,必須再走上一段長路,才是拉撒祿迎接死期的時候。
  他再次朝著莉拉的方向側耳傾聽。她寫字的聲響以相同的頻率不斷重複,感覺上不是在書寫英文字母,而是在寫某個短短的單字吧。他記得昨天自己確實是和莉拉說過「為了能傳達意思,最好快點把生活中必要的單字記起來」。
  莉拉不斷寫著相同的單字,在寫滿木板後就以硬麵包擦去,然後再次寫上同樣的單字。
  雖是記下單字的必經作業,但她重複繕寫的頻率之高,甚至讓人感受到些許執著心,拉撒祿忍不住好奇起她在寫什麼單字,將視線瞥了過去。
  『對不起。』
  像是以活字版印刷出來的字體登時映入了他的視野。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也許是一直在練習寫這個單字的關係,莉拉的動作顯得機械化而毫無窒礙,就只有這個單字格外端正。
  莉拉的表情相當從容,看起來不像有什麼特別的想法。換句話說,她是經過理性的思考後,認定使用頻率最高、最需要多加練習的單字就是「對不起」吧。
  拉撒祿原本想出聲制止,但綜觀她至今的人生,會有這樣的想法也無可厚非,因此他搖了搖頭說道:
  「要不要教妳一些更實用的詞彙啊?」
  他稍稍換了個說法這麼開口。
  等莉拉聽到這句話抬起臉後,拉撒祿粗魯地將目前正在看的雜誌頁面撕了下來。他側目瞥了一眼嚇了一跳的莉拉後,將手伸向放在桌上的筆。
  「我想想啊……就使用的頻率來說,就是叫牌、加注、投降、換牌、下注、封牌、看牌、停牌。只要能會這些,在賭場就不會感到頭痛了。」
  拉撒祿在內心咕噥:「老實說,若會些更加低俗的詞彙就更方便了。」並將手中的筆在撕下的雜誌頁上遊走。他以像是要用筆尖戳破紙張的筆法,寫下了好幾個單字。
  『?』
  「啊,我忘了重要的詞彙。跟注。跟注是最重要的。」
  『做、不會、嗯——』
  拉撒祿看了看莉拉勉強用單字拼湊出來的模糊字句。
  『我不賭博,所以不需要。』
  「我不賭博,所以不需要——是這個意思吧。」
  他讀出其意後,寫下簡單易懂的句子。莉拉點了一次頭後,像是在確認似的循看著拉撒祿的筆跡。雖然她大概還不能流暢地閱讀,但若是將拉撒祿唸過一遍後寫下的句子當成知識硬塞進腦子裡面,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待莉拉當作練習的一環「喀喀」地複寫過一次後,拉撒祿忽然冒出了一個問題。
  「是說,要學會日常生活所需最底限的單字,可以找個主題優先記住相關字彙啊。就算想擴充自己的詞庫,有個方向也會輕鬆許多。」
  『知道、沒有、不是。』
  「『我不知道』啊。突然被這麼一說,應該也一時想不到吧。就沒有什麼想學的嗎?比方說——雖然妳才來這裡沒幾天,但若是對我或是工作有哪些需求或不滿,也可以提出來讓我回答喔。」
  『有、沒有、呢。』
  「『沒有呢』。嗯——謙讓和敬虔雖是美德,但妳應該也不是基督教徒吧?來吧,我不會生氣的,所以想說什麼就隨便說吧。」
  莉拉翻著教科書,以拙劣的動作寫下文字,拉撒祿則是在看過那些連文法都有些奇怪的字句後解讀其意,重新修改成句。之後莉拉便會複寫過一次,挑戰下一段句子——這種對話方式的效率之低落,簡直讓人瞠目結舌,對話的內容也沒什麼起伏可言。不過,對於沒什麼事情要忙的拉撒祿而言,倒是意外地樂在其中。
  被拉撒祿這麼一問,莉拉先是傷腦筋了好一陣子,視線四下游移。這樣的動作已經變得相當明顯,和剛來時相比,那種像是硬湊出來的人偶般的臉色已不復見——不過眼睛以外的部分還是和原本一樣就是了。
  她畫出了幾條像是蚯蚓般的彎曲線條,復又擦去,以像是感到困擾的視線看向拉撒祿。
  不過在看到拉撒祿擺出悠閒的姿勢,露出賊兮兮的笑容後,莉拉似乎明白拉撒祿沒有撤回前言的意思,於是認命地寫下短短的一句話。
  『主人、您、溫柔、為何?』
  「…………」
  他忍不住像莉拉那樣靜默下來。第一個想問的居然是這個,這確實是超出了拉撒祿的預料。
  他動起了僵住一瞬間的手指,努力地擠出文字。
  「『主人,您好溫柔,為什麼要這麼對我?』…………該怎麼說,明明只是在修改妳的話語,卻像是在往自己臉上貼金一樣,還真是奇怪的感覺。」
  拉撒祿唰唰地寫下文字,並趁機爭取時間。感受到自己臉上露出了些許動搖神情的他,將被墨水染黑大半的書頁塞向莉拉,不讓她看見自己的模樣。
  被她點出自己很溫柔後,從內心湧出的情緒分別是少量的忐忑、約莫等量的喜悅,以及對感到喜悅的自己產生的失望。不管表現出哪一樣情緒,總覺得都會招致莉拉不必要的誤解,因此他再次展露出和往常一樣的平板表情。
  「溫柔這個詞應該用錯了吧。」
  『?』
  「所謂的溫柔,指的是為了體貼對方而願意分擔負擔的行為。我所做的,不過是給妳一間沒在用的房間,然後花點沒地方花的小錢,僅此而已罷了。這種行為稱不上是溫柔,而是該稱作無所謂。」
  他原本還打算糾正莉拉「把這點小事視作『溫柔』,代表妳的感性出問題了」,但最後還是作罷。
  「無所謂。要寫寫看『無所謂』嗎?」
  雖說狀況有輕有重,但所謂的賭博師都抱持著這樣的價值觀——至少在拉撒祿的認知範圍內,每個人皆是如此。
  畢竟他們生活在黑社會中,而且仰仗的只有自己的運氣,過著不曉得能不能看到明天太陽的日子。這樣的生活過得久了,就會把世界看作輕飄飄的薄紙,對所有的一切放下執著。會像拉撒祿這樣把「無所謂」掛在嘴邊的人雖然不多,但就算如此,每個賭博師應該都抱持著相似的感慨吧。
  靠著猜硬幣來決定是否要收養他的養父也是如此。
  「…………」
  看到莉拉無力地垂下右手,拉撒祿擔心自己說得有些太過火,於是搖了搖頭說:
  「算了,別在意啦。不管妳是怎麼看待我的,我都無所謂。別提這個了,我來教妳更好用的詞彙吧。」
  那個詞彙對拉撒祿來說極為陌生,說不定他在迄今的人生從來不曾說過,因此在腦中回憶起拼法時,甚至湧現出像是生鏽的金屬相互刮擦般的感覺。
  明明就只有四個字母,寫起來卻倍感沉重。
  「這是一句好話喔。這大概是帝都最常被拿來使用的一句話,而且我認為這話永遠不會退流行,只要記起來,不管到哪裡都能用上。」
  拉撒祿看著著手複寫的莉拉臉孔,內心想像起她未來的生活。像這樣安逸平穩的時間,肯定不會持續太久吧。
  拉撒祿是賭博師,而莉拉則是來自國外的奴隸,他們倆都像是在濁流裡載浮載沉的一片落葉,就算在下一秒遭到吞沒也不足為奇。
  因此,她應該會需要祈禱的話語吧。
  在舔了一次嘴唇後,拉撒祿以有些笨拙的口吻說出了那句話:
  「這叫『誠心所願(Amen)』。」


  買下莉拉一事雖然讓拉撒祿的錢包消瘦了不少,但要挽回財務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說起來,拉撒祿本來就是經常光顧賭場的常客。這是因為他刻意壓抑著每次在賭博中賺取的金額,加上他在花錢時往往不知節制的關係。
  參加賭博的次數愈是頻繁,同時也代表了每次賭博輸錢時的風險就愈小。由於他不以大贏為目標,因此本金並不多,若只是一兩次在賭場輸個精光,也不會對拉撒祿的財務狀況產生致命性的損失。
  雖然大筆的金錢因為買下莉拉不翼而飛,但拉撒祿並沒有特別感到可惜,而是抱持著淡然處之的心態前往賭場,賺取平實的收入。在第三次支付莉拉週薪的時候,他已經完全回歸到原本的生活了。
  就在某一天,拉撒祿之所以會閃過外出購衣的念頭,是因為這天下雨的關係。
  帝都的氣候多雨,天空終年都覆蓋著一層厚雲,泰晤士河也經常氾濫,將貧民窟毀於一旦。
  這天也是一早就下起了雨。毛毛細雨宛如從天上垂下的絲線般,筆直地降了下來。在這種天氣裡,帝都就像是被包上了一團棉花似的,聽不見平時的喧囂聲,這同時也是適合放下工作、悠哉讀書的日子。
  拉撒祿就和平時一樣,隨便挑了本書躺臥在沙發上閱讀著。
  「…………呃。」
  忽然間,他聽見了強行壓抑下來的呼氣音,那就像是被毛球哽住喉嚨的貓咪叫聲。
  「…………呃、呃!」
  他探頭一看,只見原本在打掃房間的莉拉,此時正弓著背蹲下身子。每當呼氣一次,她的背部就會為之一顫,並伸手按住嘴角。
  拉撒祿之所以會立刻站起身子,是因為莉拉的模樣就像是在強忍疼痛一般。對於人口擁擠、衛生條件又差的帝都來說,就算染上流行病也不是什麼希罕事。
  不過,在拉撒祿開口詢問之前,莉拉已經一鼓作氣地站直了身子。
  『我、沒事。』
  她瞥了拉撒祿一眼,在木板上寫下了簡短的單字。
  在拿到教科書後,至今已過了將近兩週。由於還不習慣書寫的關係,寫出來詞彙量極其有限,但莉拉記下的基礎單字量已經愈來愈多了。這應該要歸功於無法說話卻能聽懂英文的能力,以及本人的努力吧。
  拉撒祿又花了幾秒鐘,才明白那奇怪的聲音似乎是莉拉的噴嚏聲。
  「…………這樣啊。」
  察覺自己是慌慌張張地起身後,拉撒祿輕輕咂了一聲。他在感到難為情的同時,換上了一張若無其事的臉孔坐回沙發。
  『對不起。』
  看到她隨後寫下的話語,拉撒祿忍不住微微側首——這是因為他實在想不到打噴嚏和道歉這兩個動作到底有什麼關連。
  不過,在莉拉再次打了個噴嚏後,他隨即有所察覺。
  乍看之下,莉拉打噴嚏的動作顯得相當不好看,實際上,她似乎是拚了命地將打噴嚏的音量壓低的樣子。由於特意去壓抑正常的生理現象,才會讓打噴嚏變成難過的呼吸聲。
  而每當打一次噴嚏,她就會抽著身子,露出害怕的模樣。
  (對了,這丫頭原本是奴隸嘛。)
  拉撒祿想起了這個他一直不怎麼在乎的事實。
  (若真的被調教成「絕對不會哭叫」的話,那打噴嚏當然也被含括在哭叫的分野裡頭吧。)
  想必過去每當打噴嚏或是咳嗽,她就會挨一頓打吧。那戒慎恐懼的視線,此時正捎向拉撒祿的手邊。
  「說是無所謂的話,的確也是無所謂啦……」
  帝都即將迎來冬季,氣溫只會逐漸變得更冷。到了年底的時候,泰晤士河會徹底凍結,甚至還會在河面召開冰上市集。而這間在倫敦大火發生後搭建、和古董沒兩樣的住宅裡,根本找不到一間完全不透風的房間。
  一想到莉拉在氣溫漸低的日子裡也會是這個樣子,他自然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去買衣服吧。」
  「…………?」
  莉拉稍稍動了一下視線。她看向的是拉撒祿的房間,並精確地在收納拉撒祿衣物的衣櫃上頭定位。
  『已經、很多了。』
  她之所以會這麼寫,是因為包含養父的舊衣在內,拉撒祿的衣物已經相當多的關係。在莉拉到來之前,衣服就已經多到塞不進衣櫃,甚至還在衣櫥裡爆發了坍塌的慘劇,讓衣櫃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功用。
  「為什麼妳這樣聽下來,會覺得是我要買衣服啊?要買的是妳的衣服啦,妳的。」
  「…………?」
  「如果打算靠身上那片薄布熬過帝都的冬天,我是不會阻止妳啦。」
  「…………呃!」
  莉拉一如文字所述地彈跳起來。由於平時她臉上的表情依舊冷漠,加上動作也偏向緩慢,由此可見她是真的嚇了一大跳。
  「…………呃!…………呃!」
  她似乎是驚嚇過了頭,連文字都忘記怎麼寫了。只見她拚了命地想傳達意思,卻只是在慌張地比手畫腳而已。
  不管怎麼看,她看起來都不像是感到開心,而是感到畏縮、害怕、客氣。從她的動作,似乎可以看出她要表示「我只要有這一件衣服就夠了,完全沒有添購的必要」。但拉撒祿刻意忽略,甚至還裝作一副看懂的樣子隨口說道:
  「是嗎是嗎,原來妳這麼開心啊。好,那就立刻動身去買吧。」
  「…………!」
  「哎呀,但我對女人的衣服不怎麼了解啊。要是隨便找間店家,搞不好會被騙得買到贓物,最後惹來一身腥啊。」
  莉拉還在拉撒祿的視線角落處做著壓抑的抗議,他一邊為此感到有趣,一邊有了想法。
  「話說回來,我最近好像對擅長此道的傢伙賣了個人情啊。」


  要查出賭博師奇斯的所在處相當簡單。
  只要找間就近的酒館,向外場的女侍搭話,並露出「他欠我錢但一直沒還,真傷腦筋」的表情就行了。
  這一帶的酒館沒有一間是奇斯沒去過的,而身在酒館的奇斯也不曾不向女性搭訕。姑且不論身為賭博師的功夫,若是就知名程度來看,奇斯可是遠遠在拉撒祿之上。
  愛八卦的酒館女子總是會喜孜孜地說出奇斯最近在哪處酒館出沒,或是和誰陷入了情網。拉撒祿花在尋找奇斯身上的金錢和時間,充其量不過是喝掉幾杯葡萄酒的程度罷了。
  「買衣服嗎!的確,上次見面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明明這麼可愛,卻穿著一身土氣的衣服呢。」
  原本在咖啡廳與女性共席的奇斯,聽完找上門來的拉撒祿的要求後這麼說道。
  「她的膚色和這邊的居民不太一樣,因此我建議穿些能映襯膚色的服裝比較好呢。一般來說,亮色系的禮服會讓身材顯得臃腫,穿起來很吃身材,但換做是莉拉妹妹穿上的話,一定能漂亮地和肌膚的顏色形成對比!我保證!」
  「你接受得這麼爽快確實是省事,但展現出這麼興致勃勃的態度,反而讓人覺得噁心啊。」
  「拉撒祿大哥的嘴還是一樣狠毒耶————啊,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得先失陪了。我度過了很愉快的時光,下次再見面吧。」
  奇斯從座位上起身,向坐在對側的女子揮手致意。兩人的面前明明各放了一個咖啡杯,而且奇斯一點都沒有要掏錢的意思,但女子看起來一點也不介意。他們的關係似乎就是這種感覺。
  「容我做個確認,買二手服飾應該就可以了吧?還是要訂製?」
  「天氣冷成這樣,誰能忍到服裝訂作完畢啊。要是能在今天之內買完回家的話就好了。」
  「若是這樣的話,我剛好知道一間不錯的店,而且離這邊也不遠。莉拉妹妹,能買新衣服真是太好了呢。話說回來,頭髮不幫她盤起來嗎?雖然放下來也很好看就是了。」
  看來光是見過一次面,還是沒辦法讓莉拉解除心防的樣子,她對奇斯露骨地表達出緊張的氛圍。這時她看著露出討人喜歡的笑容的奇斯,以有些僵硬的動作乖乖地搖了搖頭。
  「…………」
  「我就不用說了,而她好像也沒學過綁頭髮的方法,暫時就先這樣吧。」
  「就算是男生,若是懂得編出好看的髮型也很吃得開喔!也可以當作觸摸女生頭髮的藉口。」
  「無所謂啦。」
  這個時期的傘,主要是指女性所使用的陽傘,雨傘則不被認為是紳士的佩帶品。
  一直到這個世紀的下半葉,才開始產生在下雨的日子打傘的習慣。
  不過到了最近,帶著雨傘外出的男士也漸漸多了起來。毋寧說,纏得緊緊的細長雨傘已經逐漸取代手杖,頗有躍升為新時代紳士階級的象徵之勢。當然,在重視舊有文化的人們眼裡,這些人自然顯得不倫不類。
  拉撒祿和奇斯之所以沒帶傘,並不是因為他們有注重傳統文化的個性。
  說穿了,他們都只是嫌麻煩,所以沒在出門前觀察天氣狀況。
  拉撒祿等人都算是收入小康,因此也可以搭乘馬車作為交通手段,但帝都的每一條街道都塞得滯礙難行。加上在車道被雨水打濕的狀況下,心情不好的馬兒們常常會讓馬車陷入泥地,若移動距離不長的話,走路反而比搭馬車來得快多了。
  既然聽奇斯說過目的地不遠,拉撒祿等人選擇的當然是淋著雨徒步前進。
  陳舊的石板路處處是龜裂,到處都形成了水窪。對於水深超乎想像的水窪,拉撒祿一邊小心別失足踩進去,一邊開口說道:
  「不過,你居然什麼都沒說啊。」
  「什麼意思呢?」
  「聽到有人特地幫奴隸買衣服,不是通常會把對方當成怪人看待嗎?」
  「是這樣嗎?」
  奇斯一臉愣怔,似乎從來沒這麼想過。
  「看到美麗的東西就會想打扮得漂漂亮亮——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心態嗎?」
  「…………我有時候還真羨慕你在這方面的想法。」
  就在拉撒祿發自內心地嘆了口氣的時候,奇斯停下了腳步。看來是抵達預計前往的店舖了。
  「是這裡嗎……?」
  乍看之下,這裡連個標示是店家的擺設都沒有。
  不僅沒有架設招牌,大門也是緊緊閉著的。看起來就是擁擠雜亂的東區街道上隨處可見的舊街住宅。不過,這間房子和拉撒祿的住家不同,似乎有受到良好的保養,可以看出房屋主人注重清潔的認真個性。
  拉撒祿正在為是否走錯地方而感到納悶,不過走在前面的奇斯倒是爽快地打開了店門。出於無奈,拉撒祿只好跟上腳步,並對站在原地猶豫不決的莉拉招了招手。
  「打擾了——妲里亞小姐在嗎?」
  室內不僅昏暗,還相當狹隘。整間屋子的空間理應相當寬敞,但隨處都堆起了木箱或是布匹。由於這些東西都堆得和拉撒祿差不多高,就連屋內的照明都被遮蔽,比下雨的戶外還顯得陰暗。
  雖勉強找出了一條能讓人通行的路,但因為布匹和毛線向旁突出的關係,是以這條路也不是那麼好走。
  「這些全都是衣服嗎?」
  在眼睛習慣屋內的陰暗後,拉撒祿不禁為之疑惑。
  不管是打開的木箱裝的,還是疊在箱子上面的布,似乎全部都是衣物。從看似貴族人家會穿上的豪華禮服、適合女僕穿上的樸素洋裝、施以刺繡的男用外套,到適合工地人員使用的耐用長褲都有。這些衣服既非是依照男女老幼分類,也不是照著價格高低排序,而是以拉撒祿無法理解的某種分類法則堆疊起來。
  除了衣服之外,這裡還混雜著各式各樣的東西。他在某個木箱裡看到了梳子和懷錶一類的小配件塞成了一團。
  「來了來了。聽這聲音,來的是奇斯弟弟嗎?」
  回應聲是從店裡的深處傳來。
  由於被堆積如山的衣服阻礙聽覺,拉撒錄根本聽不出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但奇斯卻踩著毫無迷惘的步伐前進。走沒幾步,拉撒祿便看到了一處和木箱區隔開來的開闊處。
  眼前的女子大概就是妲里亞吧。只見一張桌子倚牆而放,一名女子就坐在桌前的安樂椅上。
  歲月讓她的背彎了起來,皮膚上也刻下了許多皺紋。她的頭髮已變成了純白色,而從她回頭張望的動作,可以看出她的視力已經出了問題。
  她的肌肉似乎也變得衰弱,只見她以略顯吃力的動作站起身,但點頭的動作卻顯得高雅有禮。
  「哎呀,原來是客人嗎?歡迎光臨。」
  「上次是找妳縫補夾克的鈕釦,所以差不多一個月沒見了吧?妳看起來很健康,真是教人開心。」
  「奇斯弟弟,你今天也是來買送給女孩子的禮物嗎?」
  「不,我今天手頭不怎麼闊綽啊。是這位拉撒祿大哥想幫莉拉妹妹買點衣服,我才會代為引薦。」
  「就是這麼一回事。」
  拉撒祿將想若無其事地躲到他身後的莉拉推了出去。妲里亞壓低眼鏡瞇起眼睛,打量起表現得有些緊張的莉拉。
  看到少女的異國膚色似乎讓妲里亞有點吃驚,但她隨即露出了和藹的笑容。
  「哎呀呀,這可真是位可愛的客人。她這身打扮恐怕會受寒,是否該幫她挑選整套的衣服呢?」
  「有勞了。」
  「我知道了。來,別這麼害怕。讓我們一起尋找合身的衣服吧。」
  在被拉撒祿推了一下後,莉拉便跟著妲里亞從衣服山之間的縫隙走了出去。接著拉撒祿皺起眉頭,在奇斯的耳邊悄聲說道:
  「我說,這裡是怎麼回事?」
  「是服飾店呀。」
  「看起來不像是什麼正經的店家,若是贓物的話我可不收。」
  服飾是相當高價的物品,一般庶民頂多就只有兩三套衣物,終年穿著同一套的人也不算罕見。
  能網羅這麼多種類的衣服堆積成山,加上看起來沒有在好好營業的態度,怎麼看都不像是正經的商家。
  「你真是多疑呢。妲里亞小姐在貴族的家庭長年任職家庭教師,是當時的人脈造福了她呀。」
  「為什麼家庭教師會開服飾店啊?」
  「因為二手衣物是會從上方流向下方的呀。我指的不是物理上的現象,而是社會階級之間的流向。」
  這點知識拉撒祿還是有的。帝都的路邊有不少二手服飾店,而那些商品大多是來自上流階級的出售,或是竊自上流階級的贓物。
  「在二手服飾的流動之中,『傭人接受了主人餽贈』的案例也相當多喔。比方說,家裡的女僕若是穿得窮酸,也會影響到這個家庭的聲譽對吧?因此就會把家裡的千金或其他人的舊衣服轉讓給傭人使用喔。」
  收下了華服的女僕,因為外型太過亮眼而被誤認為女主人的案例層出不窮,也因為這樣的原因,間接促使了黑色洋裝和圍裙的搭配——也就是所謂女僕裝的誕生,但這暫且不提。
  「妲里亞小姐似乎從以前手就很巧,因此經常接到為那些女僕小姐修改衣服的委託。然後呢,那些修改過衣服的女僕小姐們就算另覓職場,也會在新的落腳處談起妲里亞小姐的手藝,而她便會接到來自這方面的委託。就算辭去了家庭教師的身分,她也還是留著這方面的工作,而結果就如你所見。」
  「難道說,這都是她修改過的衣服?」
  「真的就是如此喔。有時委託人會贈與其中幾件服裝充作修改的報酬,有時也會將穿不下的衣服送到她的手中,而這就是她經年累月下來的成果喔。」
  難怪這樣的店舖會擺出一副不接客的態度。拉撒祿總算是理出了頭緒。
  這不是那種接待上門的客人做生意的店舖,而是屬於光靠關係委託就足以支撐業績的類別。此外,從辭去家庭教師後持續做著這份工作來推斷,這或許也是她消磨老年時光的活動吧。
  他同時也明白不需擔心是贓物的原因。既然妲里亞多是接到來自傭人的委託,又知道這些服飾的來歷,那就算發生了竊案,也很快就會傳到妲里亞的耳裡。
  「就算是這樣,這數量也還真是驚人。」
  「畢竟從我上了年紀之後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不知不覺間就累積這麼多了呢。」
  聽到妲里亞的說話聲,拉撒祿著實吃驚了一瞬。原本以為消失在店內深處的她,似乎已經回來了。
  「…………妳聽到了啊。」
  「我的視力雖然有些退化,但耳朵還沒變得不靈光喔。」
  妲里亞呵呵一笑。那張像是揉過紙張般的皺巴巴笑容,帶著一股讓人感受不到實際年齡的親切氣息。
  「是說,我還真想不到貴族的家庭教師怎麼會和奇斯扯上關係。」
  「那還用說,是我主動搭訕的呀。我看她在咖啡廳讀書的模樣實在太過迷人,便忍不住搭話了。」
  拉撒祿一瞬間還以為奇斯是在說笑,但妲里亞隨即像個少女似的羞紅了臉。
  「…………該怎麼說,你在這方面還真是教人肅然起敬啊。」
  感到害羞的妲里亞乾咳了一聲,像是要改變話題似的說道:
  「咳哼。我找到兩件好像還算合適的服裝嘍。請幫她挑一件吧。」
  妲里亞這麼說完,莉拉便戰戰兢兢地從身後探出身子。
  莉拉的雙手各拿了一件衣服,一件是很適合孩童穿的洋裝,裙襬上繡著荷葉邊,腰上則有一個大大的蝴蝶結作為裝飾。這件衣服以奶油色作為基調,和莉拉的肌膚呈明顯的對比。
  另一件則是略顯成熟的款式,顏色是讓人聯想到深海的深紫色,胸口繡有蕾絲,裙子的內側採襯裙設計,但為了方便活動而帶有蓬度。
  拉撒祿打量了這兩件衣服好一會兒後——
  「我分不出好壞啊。」
  「嗚哇,拉撒祿大哥,你真是差勁透了。」
  「吵死了。」
  對自己的穿著都不在乎的人,當然也不會具備評判他人穿著的眼光。他雖然看得出顏色和設計的不同,但在合不合適和好不好看這方面,拉撒祿會給出的答覆就只有一種而已。
  「我無所謂。莉拉,挑個喜歡的吧。」
  莉拉以讓人擔心會不會把腦袋搖掉的氣勢連連搖頭。很明顯地,莉拉似乎不希望拉撒祿為她買衣服。
  拉撒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點了點頭,接著——
  「原來如此…………妲里亞小姐,她說她討厭只能挑一樣,所以兩件都賣我吧。」
  「…………!」
  「我是做生意的,當然願意賣您,但這樣好嗎?莉拉妹妹搖頭搖得好用力呢。」
  「什麼啊,還想多買一點是吧?那總之先加購適合這兩件衣服的馬甲、內衣和靴子吧,還有什麼能買的?算了,就幫我隨便挑點配件或飾品吧。」
  「拉撒祿大哥在這方面還真是善解人意呢!啊,這條緊身褲肯定會很搭。」
  善解人意的部分似乎是彼此彼此,奇斯也順著話頭將衣服堆在莉拉的眼前。
  莉拉既沒辦法放下手中衣物,也沒辦法透過書寫表達意思,只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看著她的反應固然有趣,但若是逼得太緊只怕會適得其反。拉撒祿將她手中的衣服拿了起來,聳了聳肩說:
  「反正衣服我是買定了,妳就乖乖死心挑個喜歡的東西吧。我想想啊……去拿個喜歡的小飾品過來吧。我已經決定今天沒買齊這些東西不走人了。」
  「…………呃。」
  大概是從拉撒祿粗魯地放下衣服的動作察覺到他是認真的吧,只見莉拉彈起身子衝了出去。
  她這趟意外地去得很快,過大約十秒左右就回來了。大概是原本就想好要拿哪一樣東西吧。
  莉拉氣勢十足地將某個東西放下後,隨即像是完成了任務般,面無表情地盯著拉撒祿看。
  「嗯,就先買這些吧。總共多少錢?」
  「我有好好訂價的商品並不多……但畢竟是二手衣物,就全部算您十鎊如何?」
  聽到這個價格,莉拉露出了快昏過去的表情。那相當於尋常人家半年份的生活費。
  「這麼便宜啊,真不錯。這裡收紙幣嗎?」
  拉撒祿從錢包裡掏出了兩張紙。那是在有著黑白兩色的透光紙上印了守護女神不列顛的東西,就第一印象來說,應該不會讓人聯想到金子吧。莉拉側起了頭。
  拉撒祿將寫有「可兌換五鎊」說明文的那一面給她看,並簡單地做起說明:
  「這是紙幣——正式名稱是英格蘭銀行券。只要把這張紙帶去銀行,就能換到五鎊。也就是說,只要有一張這樣的紙,就可以省去攜帶既重又占空間的硬幣的麻煩。」
  整個歐洲最先使用紙幣的國家,是一六六一年的瑞典帝國。
  在結束三十年戰爭後,消耗了大量金銀的瑞典,在絕大部分的交易中,都不得不改以銅幣作為通貨。然而,銅幣本身的價值太低,在進行高額的交易時多有不便。為了取代銅幣,便發行了斯德哥爾摩銀行券——這也是歐洲首次使用的紙幣。
  而在那之後又過了一個世紀多,受到銀行或國家擔保價值所發行的兌換紙幣,也逐漸擴大了能使用的地域。
  莉拉的詞彙能力似乎還無法讀懂這種近似證書的古板文體,她在以沒什麼把握的視線掃過紙幣表面後,歪起了脖子。
  「…………?」
  「妳一副想問『既然如此方便,那為何大家都沒有在使用?』的模樣。這很簡單啊。這個英格蘭銀行券,現在發行的只有面額一鎊以上的紙幣。由於面額過大,市井小民很難在生活中用到。況且,也有不少人討厭紙幣,不相信這種紙片可以拿去換錢。」
  「我沒什麼這類堅持,付紙幣也沒問題喔。」
  原本要攜帶十枚金幣的狀況,這下子只需遞出兩張紙幣就能輕鬆完事。拉撒祿認為,雖然庶民幾乎不會有用上的機會,但紙幣的便利性確實可以掛保證。
  為了進行打包,妲里亞捧起了大量的衣物,再次消失在店舖的深處。在目送她踩著幾乎要被衣服重量壓垮的蹣跚步伐離去後,拉撒祿察覺莉拉的手上似乎正握著某種物品。
  「話說回來,妳剛才去拿了什麼回來?」
  在聽到可以拿一個喜歡的東西後,莉拉就慌慌張張地拿了東西回來,拉撒祿並沒有加以確認。
  受到關注的莉拉先是緩緩地眨了一次眼睛,接著拿起吊在脖子上的木板寫了些字,然後露出有些猶豫的反應後,將手中握著的東西放在木板上頭,遞給了拉撒祿。
  「懷錶…………?」
  放在木板上頭的是一個小小的懷錶。在銀製的錶蓋上刻著一隻做工精緻的雄鹿,就只有鹿角的部分塗成了金色。
  「這懷錶雖然小,但看起來是男用的……」
  話說到一半,他察覺了木板上的文字。
  『請收下。』
  上頭只寫著短短的一行字。
  莉拉將手探入身穿的洋裝口袋,拿出了另一個懷錶。那是她來到家的首日,從拉撒祿那兒獲得的物品。她將這個懷錶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並將木板和上頭的雄鹿懷錶一併推給了拉撒祿。
  「…………啊——」
  拉撒祿先是張開嘴巴,隨即又闔了起來。在這種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情況下,他很難得地沒有說出自己的口頭禪「無所謂」。
  拉撒祿說過,要她挑一個喜歡的東西。
  她似乎是特地為拉撒祿選了一個懷錶。雖然不知道她是懷著何種情感挑上這個東西,但如今望向自己的莉拉的雙眼,已經看不到首日所充斥的疑惑和恐懼了。
  「…………啊——嗯,該怎麼說。多謝了。」
  他拿起了木板上的懷錶。
  莉拉正觀察著自己的反應。雖然拉撒祿沒有明說「要挑給妳自己用的東西」,但莉拉擔心自己擅自採取的行動會惹得他生氣。
  的確,拉撒祿沒猜到她會拿懷錶給自己,這確實出乎意料。不過,絕對不是讓人不快的心情。
  想不出該說什麼話的他,就這麼陷入了笨拙的沉默之中。
  「…………」
  「…………」
  「…………噗呵,噗哈哈!」
  打破這陣尷尬沉默的,是奇斯爆出的笑聲。他看起來像是按捺不住似的捧腹大笑。
  「啊哈哈哈哈!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拉撒祿大哥頭痛成這個樣子!啊哈哈哈!拉撒祿大哥,你臉好怪!還說什麼『多謝了』!哈哈!」
  「吵死了。」
  「居然能讓拉撒祿大哥露出這種表情!莉拉妹妹,妳將來肯定會是個大人物!」
  在察覺莉拉正直盯著自己看後,拉撒祿將懷錶收進了口袋,然後對依然笑個不停的奇斯再次咕噥道:
  「你吵死了。」


  透過奇斯介紹買完衣服的隔天,在太陽完全西沉之後,拉撒祿帶著莉拉外出上街。
  「會吃壞肚子的。」
  拉撒祿對走在身旁的莉拉這麼說道。
  「…………?」
  莉拉抬起了臉側起頭,她身上的裝扮已經和昨天之前大不相同。
  由於綁了馬甲,她的背脊打直了起來,而包覆她身子的是奶油色的洋裝。對於後腰的大蝴蝶結,拉撒祿原本覺得風格太過嬌媚可愛,但穿在本來臉孔就端正得有如人偶的莉拉身上,卻又奇妙地感受不到突兀感。
  穿上有跟的靴子,讓她的視線高度也比原本高了一點點。
  不管是不想讓收到的衣服弄髒而蹦蹦跳跳的飄忽腳步,還是因著好奇而張望著街上各處的動作,莉拉肯定都毫無自覺吧。她以每天都在進步的工整字跡寫下了文字問道:
  『您、什麼、呢?』

  「我是要妳別被那些叫賣小販的商品吸引目光啦。要是讓他們以為賣得出去而靠近的話也麻煩,而且那種有毒的食物妳看了不會害怕嗎?」
  『毒?』
  帝都的夜晚是明亮的。這是因為在街上各處設立的路燈將夜間的黑暗悉數驅散的關係。
  對於從小在帝都長大的拉撒祿來說,這樣的光亮已是看慣的日常,但莉拉似乎尚未習慣,只見她有時會舉目眺望搖曳的路燈火光。據說德意志的王子造訪帝都之際,以為這些原本就設得好好的路燈是歡迎他前來的排場,因而欣喜若狂——看她這副模樣,拉撒祿想起了這則謠傳,並暗自認為這個故事說不定是有可信度的。
  帝都同時也是一座不夜城。在這段時期裡,會營業至天明的店家已不罕見,甚至有些做著陰暗生意的店家會在白天歇業,到晚上才如蟲子般傾巢而出,像是主張夜晚才是自己的時間似的。
  帶著莉拉走在夜間街上的拉撒祿聳了聳肩。以前經濟條件更差時曾吃過那些的記憶浮上心頭,讓拉撒祿感受到整個喉嚨收縮起來一般的苦澀感。
  「那些在街上兜售的東西,大都不是什麼正經貨。」
  只要有人走在街上即是商機——相準了這一點的叫賣小販,就算在夜間也能瞧見身影。
  他們現在也混雜在步道上頭,人們的影子看起來就像是皮影劇一樣,以一種奇特的均衡投影在建築物的外牆上頭。
  在帝都街上叫賣的物品,就算說是包羅萬象也不為過。
  除了食物和飲料之外,也有書本、雜誌和衣物,甚至連販售家具的人都有。若是包含在街上徘徊的那些已決定好買主的妓女在內,那光是在帝都的街上,應該就能買齊生活所需的一切物品吧。
  不過,這樣的評價必須加上一句「如果不在乎品質」才行。
  「比方說……以妳現在正在看的麵包來說好了,和低廉的售價相比,那些麵包看起來實在是白過頭了。大概是加了明礬或是骨頭……黑心一點的傢伙就算混入鉛白也不足為奇。」
  莉拉好像不知道什麼是鉛白,但還是對骨頭這個詞彙皺起了眉頭。當然,鉛白既然是鉛的化合物,肯定會對人體造成不良影響。
  「說起來,在路上賣的東西基本上都是這種水準。賣咖啡的傢伙賣的其實不是咖啡,而是用白刀豆濫竽充數的假貨,會在紅茶茶葉裡灌水,混入鱗木和黑莓的手法也是意料中事。也有人拿硫酸偽裝成醋來賣,至於葡萄酒則是加水稀釋後,再加入焦糖或酒桶渣魚目混珠。」
  其實在談論這些商品的用料之前,最大的問題是小販們都沒有好好保存商品,帶著這些東西徘徊了一整天。在帝都上空飛翔的鳥兒會落下鳥屎,煤煙也會乘風而來,食物若是沾到了這些東西,當然對身體也不好。
  拉撒祿找了間就近的魚販,伸手戳了一下陳列出來的一條鱈魚的肚子。
  隨著「噗噗」的滑稽聲響,鱈魚從嘴裡噴出了大量的空氣,牠的肚子也乾癟得只剩下原本的一半大小。這種在肚子裡灌入空氣的灌水手法,自然也屢見不鮮。
  拉撒祿對生氣的魚販隨口應了幾句後,以像是在提點莉拉的臉色望向她。
  『不是、危險、嗎?』
  「當然危險啦,要是隨便亂吃的話可是會出人命的。不過,要是沒動過手腳,這些小販也賺不了多少錢。若非貴族、紳士或是暴發戶,想過上優雅的生活只能說是痴人說夢…………哦,應該把賭博師也列進去才對喔。」
  就算能明白這點,但若是在空腹的時候聞到食物的香氣,會不自覺地感到食指大動亦是真理之一。
  所謂人類的理性就是如此靠不住的東西,也因為如此,如此不健康的帝都想必今天也是熱鬧非凡吧。
  『看起來、很、好吃。』
  「我們又不缺錢,如果要買的話還是去正經一點的地方買比較好。如果到港口一帶,那邊的水準就和這裡不同,會賣些品質有保證的食物————喔?」
  這時,前方傳來了聲響。那是人們粗暴的歡呼聲,以及像是與之交疊的沉重悶響。對於聽慣的人來說,應該很快就能察覺那是人類以拳毆打肉塊時所發出的聲響吧。
  「啊,又開打啦。」
  占據了路邊一角正舉辦的,是一場拳擊比賽。
  在寒冷的帝都裡,這種以徒手發洩暴力所產生的野蠻熱氣似乎很快就傳播開來。在出門前聽說過會以舉辦拳擊比賽的地點為目的地的莉拉,只露出了一點點膽怯的神色。
  拳擊賭博的起源可說是極為單純。帝都能喝酒的地方到處都是,只要有人喝酒,血氣方剛的傢伙就會開始打架。一旦開始打架,周遭的醉客們就會開始下注打架的勝負,而只要能藉此賺錢,就會有人做起這方面的生意。
  由於起源相當粗暴,是以路邊舉辦的拳擊比賽幾乎不存在任何規則。
  三十秒內打倒對方就算贏——拳擊就是如此單純的打鬥。
  「喔——喔——明明都這麼晚了,還真是有活力啊。」
  明明聚集了相當多的人潮,但人們會自然而然地保持一段距離,讓後到的圍觀者也能放眼眺望比賽的狀況,可說是相當奇特的光景。
  拉撒祿從人群的上頭望去,莉拉則是從人群內側的縫隙間探看。以人牆圍成的擂臺上頭,此時正有兩名女子打得如火如荼。
  『女子?』
  「打拳擊的女人相當多喔。畢竟愛看的人也多嘛。」
  身為職業拳擊手的女性,會為了方便活動而捲起裙襬用力綁起,衣服也經常會在打鬥的過程中敞開鬆脫。
  在互毆的過程中,女子們的臉上會染上鮮血,頭髮也會變得蓬亂——而會為此感到興奮的男人相當多。拉撒祿認為,會有這種想法也可以理解。
  兩名女拳擊手的戰鬥方式可說是天差地別。
  其中一人的身形宛如貓科動物般纖細,另一人則是有著壯如啤酒桶的結實身材。如貓的女子以靈活的動作玩弄著對手,但就每一拳的威力來說,啤酒桶女顯然是遠遠凌駕在對手之上,若是擊中一拳的話,就很難看出比賽的走勢了。
  啤酒桶女似乎已經挨了不少拳,原本應該有好好盤起的頭髮已經垂落下來,從額頭上流下的鮮血也黏附在臉頰上頭。不過,貓科女子似乎也在接連出手後變得疲憊,只見她正猛喘著氣,在拉撒祿觀戰的這段期間裡,她的步伐也逐漸變得緩慢。
  忽然間,比賽有了進展。帝都的路面雖然有鋪設石板,但石板各處都有剝離或是缺損。身形如貓的女選手絆到了石板的缺損處,跌了一跤。
  啤酒桶女沒放過這個機會,像是絞盡最後的力氣似的向前衝刺。倒地的女子靠著手臂的力量使出反擊,但啤酒桶女並不介意,以全身的力氣對著貓般女子的身子祭出一記上體拳。那是足以將女人的身體打得彈起、讓她痛苦地彎成ㄑ字形的威力。
  貓般女子的纖細身體承受不住這刺出的一拳,整個人倒了下來。她的臉部充血,呼吸困難,看起來大概很難再起身了——但就算能站起身子,恐怕也沒辦法繼續比賽吧。
  莉拉那抽搐而不成聲的慘叫,以及「叮」的一聲輕響傳進了拉撒祿的耳裡。
  「分出勝負了啊。」
  在拉撒祿的視線前方,如貓般的女子站起了身子。
  「看來是像貓的那一方贏了。」
  身兼莊家的裁判,將貓般女子的手高高舉起。
  「…………?」
  「唔,哦。喏,妳應該看得到吧?那個像桶子一樣的女人的腳下,有一枚硬幣。」
  明明倒下的是如貓般的女子卻反而獲勝,這樣的結果似乎讓莉拉感到不可思議。在察覺到莉拉的視線後,拉撒祿便伸手指向女子腳下的小小金屬片。
  「街頭比賽雖然幾乎沒有規則,但基本上還是將『用手抓人』和『抓頭髮』列為犯規。然後呢,在女性拳擊手比賽的時候,為了預防她們這麼做,有些規則會讓選手握著硬幣上場。」
  拉撒祿從口袋裡掏出了慣用的索維林金幣,並握在手裡給莉拉看。只要還握著硬幣,選手就沒辦法施展搔抓一類的攻擊。
  「想來是累到握力變弱了吧。在打出上體拳的時候,木桶女的左手稍稍一鬆,讓硬幣落了下來,才會因為犯規而被判輸。」
  話雖如此,會被稱之為違規的也就只有這一項了。由於頭錘、肘擊和肩撞等招式層出不窮,無論是勝利或敗北的女人們,模樣都顯得相當悽慘。
  拉撒祿大概能理解在見血後好像快陷入貧血狀態的莉拉想說什麼。
  「哎,但這終究還是野蠻而吵鬧的遊戲。雖是如此,卻也反映了大眾的慾望。這是因為住在帝都的,都是些喜歡血腥味的白痴啊。」
  在帝都的日常生活之中,要找到不吵鬧的活動反而是一件勞心費力的事。
  「不過呢,有個超乎想像的白痴卻想從現在起做出改變。」
  嗡——那沉重的腳步聲彷彿要撼動整座帝都似的。
  兩名女子戰鬥完所產生的餘韻,在那名男子走在路上的瞬間就散到了九霄雲外。男子脫下上衣隨手一扔,露出了有如巨石般的上半身肌肉。就連黑暗都像是被男子給擠開,紛紛逃到了暗巷之中似的。
  瓊恩•布隆頓——拉撒祿這名拳擊手朋友,像是要為今天的比賽劃下美好句點似的現身了。
  不只是周遭的觀眾,就連叫賣的小販、擺地攤的商人,以及剛結束打鬥的拳擊手們都被他奪去了目光。
  「…………?」
  雖然沒有開口,但莉拉並不是個傻瓜,毋寧說就這個年紀來講,她的眼光已經算是相當敏銳了。她在輕輕瞥過一眼後,歪起了脖子。
  這是因為瓊恩的雙手戴著一雙薄皮製的手套的關係。
  拉撒祿也察覺到此事,彎起了嘴角展露笑意。當然,其他的拳擊手們都不會戴手套這樣的東西。
  「他還是一如往常,是個超級大白痴啊。」
  對手也隨之現身了。這方是一名生面孔,根據周遭人們的討論,男子似乎是最近漂泊到英國的俄羅斯人。
  (聽說熊在愈是寒冷的地方長得愈是魁梧,難道說人類也是如此嗎?)
  這名來自北國的拳擊手,體格甚至比虎背熊腰的瓊恩還要高大,已經到了會讓人聯想起童話裡出現的食人妖一類的生物了。
  北國出身的男子雖然沒有戴上手套,但他的雙拳鍛鍊得極為結實,感覺就算是巨石也會被他徒手擊碎。男子的身上似乎抹了油一類的東西,只見他的身體正閃閃發亮地反射著路燈的光芒。
  從沒見過瓊恩上場打拳的莉拉,有些不安地寫下了文字。
  『危險、嗎?』
  「廢話,拳擊當然很危險。畢竟要用徒手把對方撂倒才算結束比賽,因此肯定會受傷,也可能會留下無法治癒的傷勢,甚至有人因此送命。是說,就算只是在路上摔倒,如果是頭部朝著石板路著地,也一樣很危險吧。」
  瓊恩和對手依循裁判的指示,保持著幾步之遠的距離展開對峙。
  原本議論紛紛的觀眾們,在這一瞬間全靜了下來。在算準了緊張的氣氛繃到了極限後,裁判舉起了手。
  「開打!」
  下一秒,兩人那像是只知道能拿來揍人的拳頭,就這麼朝著彼此的臉孔招呼上去。
  爆出了像是馬車正面相撞一般的破碎聲響。瓊恩和對手都在衝擊中仰起了身子,但兩人都忍住了想往後退的步伐,以鞋底用力地踏穩石板地面。
  隨著一陣狂嘯,雙方開始將拳頭接連揍在對手的身上。
  不管是誰,應該很快就會察覺狀況有些不尋常吧。若是眺望兩人的戰鬥,很快就能看出瓊恩是個「傻瓜」了。
  「…………?」
  莉拉像是感到困惑地側起了頭。
  北國男子看起來就像是正統派的街頭拳擊手——換句話說,他很清楚攻擊身體的哪個部位最有殺傷力。他在攻勢中摻雜了迅捷的肘擊和膝擊,並像是要以全身威嚇對方似的拉近距離。
  其中也包含了攻向大腿或是胯下的下半身攻擊。這種以奪去對手機動能力為目的的攻擊相當危險,同時也是相當有效的招式。
  「真是的。和他相比,瓊恩根本是個白痴。」
  瓊恩•布隆頓則是完全不施展針對下半身的打擊。
  他是一名為拳擊的未來感到憂慮,為了培養能在今後的帝都嶄露頭角的拳擊手,甚至不惜捨棄住宅建立道館的男人
  理所當然地,他的打法也反映了他的思想——也就是說,他一概不使用危險的打擊技。
  不僅封印了攻擊下半身為代表的要害攻擊,就連戴在雙手的拳擊手套也有這方面的意圖。瓊恩曾對拉撒祿表示,若是上場的雙方都採取了會殘害終身的打法,那拳擊就極有可能在未來沒落。
  那樣的信念會對戰局造成多麼不利的局面,即使是拉撒祿這種門外漢也看得出來。攻擊下半身的拳擊手之所以絡繹不絕,就是因為這樣的攻擊手段極有效率。
  在這段期間內,出手次數落後的瓊恩逐漸受到壓制,對手的打擊全數落在他的身上。光是挨上那強烈的一拳,別說是莉拉了,恐怕就連拉撒祿都會當場斃命,而這些拳頭打歪了瓊恩巨大的身體,身子逐漸一傾。
  看到瓊恩一如既往的表現,拉撒祿像是感到頭痛似的搖了搖頭。
  「那傢伙打算創立拳擊的規則。他說過,若是持續舉辦這種危險的拳擊,總有一天會招致拳擊的沒落。說起來,那也只不過是想建立『禁止使用危險的招式』和『要戴上拳擊手套』的公眾規則,但他嚷著『想制定規則就得以身作則』,因此只有自己一個人遵守著還沒有任何人願意接受的規則。」
  「…………?」
  「妳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吧?所以我才說他是個白痴啊,這麼做只會讓自己吃虧而已。」
  雙方的力量雖然不相伯仲,但拳擊手套所帶來的影響也尤其明顯。由於中間隔了一層布料,因此衝擊的力道會變得無法完全傳遞過去,此舉無異於削弱配戴者的打擊威力。
  慢慢地——非常緩慢地,瓊恩被迫打起了防守戰。
  一開始和對方不相上下的出手量,先是慢慢減少,最後終於不再攻擊。他加強防禦縮起身體,而對手的招式則是如豪雨般打在他的身上。不曉得是第幾次使出的肘擊打中了臉頰,讓瓊恩被打飛了一顆牙齒,或許是打擊對腳筋造成了疼痛,他的左腳也變得無法好好活動。
  也許是在受創中流血的關係,周遭的觀眾們也跟著沸騰起來。他們開口大聲吆喝,其中也包含了相當不堪入耳的詞彙。
  「…………!」
  害怕的莉拉先是撇過了頭,接著再次看向瓊恩,然後望向了拉撒祿。拉撒祿雖然察覺了她視線中的意思——
  「這也沒什麼,畢竟是他自己愛這麼做的,去阻止他反而不上道吧。況且——」
  他冷淡地回應著,原本打算把話說完,但又吞回了肚裡。反正只要看下去就明白了。
  揍人這種動作意外地相當消耗體力——若是用上全身的肌肉,接連使出用盡全力的打擊,消耗下來的精力自然相當可觀。
  對手看似永無止盡的連續攻擊,終於隨著喘不過氣而迎向終點,就在這時,他似乎總算察覺到狀況不對勁。
  瓊恩•布隆頓並沒有倒下。
  渾身是傷,看起來隨時都要倒下,但瓊恩即使歪著身體,也仍是以雙腳穩穩地踏在地面上。
  不管是莉拉還是來自俄羅斯的對手,若是冷靜些應該就能察覺到才對——觀眾們雖然都在大聲吆喝,但每個人叫喊的內容都極為相似。
  他們所發出的,是對深信不疑、對敬愛的那人發出的聲援和打氣聲。
  只見瓊恩露出了傲然的笑容。
  在無法理解的時間點上所露出的笑容,是一種精神上的暴力。對手對於瓊恩露出笑容的原因感到不解,而看到對手的反應後,瓊恩趁著對手的疑問未褪之際展開了反擊。
  拉撒祿看著瓊恩的右勾拳震撼了對手的頭部、汗水飛濺的光景,將剛才說到一半的話題接了下去:
  「況且,反正他總是會贏,這點小事就無所謂了。」
  對手的好運,就在相信自己快要勝利的時候,因為見到瓊恩的笑容心生動搖而終止了。一瞬間的疏忽就會成為致命的破綻,瓊恩還沒有遲鈍到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拉撒祿還以為展開反攻的瓊恩是以單次出拳為主,但實際傳來的是兩次的打擊聲。瓊恩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使出的左右直拳搖撼著對手的意識,但真正的殺著則是接在這之後的上勾拳。
  「原來人類是會像那樣朝著天空彈飛的啊……」
  自己設立規則,擅自以此作為準則,不僅自行吸收了從中而生的所有虧損,還光明正大地贏得勝利。
  瓊恩•布隆頓就是這樣的一名拳擊手。
  被殺著打飛的對手似乎在空中失去了意識,只見他發出了像是沙袋般的不祥聲響摔到石板地上。就算原本還有意識,肯定也會在落地的衝擊昏厥過去,因此沒能感受到摔到地上的疼痛,或許也算得上是一種好運。
  瓊恩吼出的勝利咆哮,博得了這一天最為熱烈的歡呼。
  「啊,早知道就該下注才對。」
  完全忘了這回事啊——拉撒祿說著搖了搖頭。
  打造出裁判這個制度的,同樣也是瓊恩•布隆頓。而裁判也在這時跑了過來,高聲宣布瓊恩的勝利。

  「我贏了!」
  「我看到啦。」
  在今天的賭博散場後,喧囂仍持續了好一陣子,直到人群開始散去後,瓊恩才來到拉撒祿等人的身旁。
  說起來,與瓊恩見面本來就是今天的預定行程,拉撒祿就是為了能確實在街上完成會合,才會來到這條舉辦拳擊比賽的道路上。
  即使受到了讓臉部幾乎不成原形的傷勢,瓊恩還是看似滿足地露出開懷的表情。
  「是說你的汗臭味好重,別靠過來啦,死胖子…………莉拉是這麼說的。」
  「…………!」
  「怎麼會這樣!好難過!我好難過啊!我這就跳進泰晤士河一下再回來!」
  「…………!」
  拉撒祿側眼瞥了一下慌慌張張的莉拉,總之先說明了來意。
  順帶一提,泰晤士河目前的汙染狀況相當嚴重,就算跳進河裡,大概也只會讓身子變得更臭。
  「我要去一趟賭場,這丫頭就暫時交給你照顧了。」
  「好啊!沒問題!」
  『這是為什麼呢?』
  「妳啊,與其說我擔心妳沒人照看會惹事,倒不如說是擔心妳沒人照看的話就什麼事都不會做。」
  不下達任何指示的話就真的不會有動作——這種異常的行動模式雖然已經收斂了許多,但現在的莉拉還是相當缺乏自主性。
  拉撒祿有預感,若是放著她一個人不管,她甚至可能會在一動也不動的狀態下餓死,變成一具木乃伊。這樣的印象應該確實和事實相去不遠。
  與其花心思下達一大堆指令,確保自己不在的這段期間她能採取讓人安心的行動,還不如直接找個朋友照顧來得輕鬆。而在拉撒祿狹隘的交友圈裡頭,能放心令其踏入家門,並能完全交付照顧莉拉的責任,再加上能盡速會面的這些條件的話,就只有瓊恩一個人選了。
  「就是如此,麻煩你照顧她一個晚上了。」
  「哈哈哈!放心吧!不過我也得借你家來住啊!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麻煩、您、指教、了。』
  拉撒祿側眼瞄了恭敬行禮的莉拉後,看向接下來預計前往的賭場,然後在內心嘆了口氣。
  他接下來要去的雖然不是黑巧克力坊,但也是布魯斯•夸特旗下的賭場之一。
  上次不小心大贏的失誤,雖然最後以買下莉拉一筆勾銷,但目前還算不上教人放心。在現在這個時間點上門露個臉確認是否沒問題,才是不會對今後生活造成精神壓力的作法。
  (要是出了什麼萬一,我搞不好會死掉就是了。)
  如果拉撒祿沒在明天早上回家,那瓊恩應該會好好地收拾善後吧。由於走的是拳擊手這一行,瓊恩已經很習慣有人喪命了。而在處理完後事後,他肯定也會為莉拉好好安排去處。
  呼啊——他打了個呵欠。
  「好啦,我該去工作了。」
  拉撒祿這麼說著,打算快步前往賭場,卻見瓊恩粗大的手臂伸了過來,並揪住了他的衣領要他停步。
  你搞什麼啊——他瞪向瓊恩後,才發現瓊恩正看著莉拉。
  莉拉在察覺兩人份的視線後,先是略感慌張,接著拿起帶在身上的木板,用木炭在上頭振筆疾書。過了一會兒後,她秀出了木板上頭的文字。
  莉拉的雙眼浮現的,是「這麼做是我的工作」的義務感,以及有好好完成這份義務的滿足感。
  『主人,請慢走。』
  她似乎做過了不少練習,這句話看起來顯得格外絹秀,惹得拉撒祿輕輕一笑。

  若是讓帝都的整體街景浮現在腦海之中,拉撒祿首先會聯想到的,是一顆熟透的果實。
  這顆果實散發著不斷吸引飛蟲的甜美氣息,內側蘊滿了黏稠的蜜汁,而且很快就會因為自身的重量而墜落。
  身為攀附在這顆果實上的飛蟲之一的拉撒祿,今天的手裡正拿著五張撲克牌。
  「啊,幫我續一杯巧克力。」
  拉撒祿靠上了椅背發出嘰軋聲,並將手邊的杯子遞向剛好經過的服務生。
  要到更晚一點的時代,巧克力才會以固體的形式廣為販售。這個時代的巧克力,指的都是像可可亞那樣的液狀飲料,而冠以「巧克力坊」的此處,名目上也並非賭場,而是餐飲店,因此也會販售巧克力。
  這間由布魯斯•夸特經營、名為「新鮮巧克力坊」的賭場,相當爽快地讓拉撒祿進入店內。
  (我還以為會擺出再刁難一點的態度呢。哎,說起來面子和裡子都被他們賺走了,會有這種態度也是理所當然吧。)
  對方唯一有做的,就只有淺淺地詢問莉拉的行動是否有問題而已。除此之外,上次的騷動已經沒留下任何殘渣,那些殺氣騰騰的圍事既沒有打量拉撒祿,也沒把他拖到內場。換句話說,布魯斯•夸特已經完全原諒拉撒祿了。
  因此拉撒祿也放下了心,今天也同樣以少量的勝利為目標開始努力賭博。
  拉撒祿今天玩的,是名為「吹牛」的賭博。這是後世被稱為撲克的牌戲的前身之一。
  (我很久沒玩吹牛了,不過規則好像又稍微有了變動啊。)
  布魯斯•夸特是敢自誇「求新求變的老闆」的男人。實際上,他所經營的賭場確實多有新的賭博可玩,或是會積極導入更為新穎的規則。
  如前所述,吹牛的規則自然與撲克相當雷同。五十二張牌依序配發,參加的玩家們則要以湊出大牌作為目標。不過這個遊戲並不存在固定的荷官,而是隨著牌局更動,輪流由玩家扮演。
  在拉撒祿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玩家的手牌多以三張為主,不過最近的遊戲變得更為複雜,也許是為了提昇戰略要素吧,發到五張手牌的情況逐漸增加。
  雖說擺脫清教徒的管束已經過了相當久的時光,但賭博目前仍是蒸蒸日上,尚未顯露出衰敗的跡象。因此賭博的規則隨著日新月異變得複雜,或是變得更加有趣,都不是什麼太過希罕的狀況。
  拉撒祿所在的賭桌,包含他在內共有五名玩家,此時每個人都各懷鬼胎。
  (除了我之外,其中一人是和賭場一夥的煽動者(隊長),另外兩個是沒察覺到自己已經要大輸特輸的傻瓜,最後一個則是技巧不錯,看起來聽過我的名號的賭博師。這名同行似乎察覺我沒打算大贏,看來打算以我作為掩護,等待著機會降臨啊。)
  說得極端一點,在吹牛這個遊戲裡面,牌形的大小並不是那麼重要。就算湊出了還算大的牌形,若是碰上了牌形比自己更強的玩家,也只能乖乖認輸,反過來說,如果所有人都沒湊出牌形的話,就算只湊出一對,也足以奪下勝利。
  若是將勝利視為優先的話,那牌形的強度就只是相對而非絕對——最重要的是,自己現在的手牌能不能贏過周遭的其他玩家。
  拉撒祿稍微伸了個懶腰。
  (好啦,上工吧。)
  拉撒祿所在的賭桌雖然產生了奇妙的變化,但那樣的變化實在太過細微,速度也太過緩慢,因此沒有任何人察覺。
  雖說是小有名氣的賭博師,但拉撒祿的賭法相當地乏味。他既不會氣勢洶洶地砸下巨注,也不會耍老千使詐,就只是像個老練的外行人,以冷淡而機械化的態度重複著賭博的動作罷了。
  他不會對每一局賭博產生反應,不管是贏還是輸,臉上的表情變化都僅止於眉毛微動的程度而已。
  店裡偶爾會出現聽說過他名號的客人。這類客人雖然會注視他一陣子,但很快就會信步離去。這是因為拉撒祿玩的不是能從旁觀感受到樂趣的賭博,是以很快就會失去興致。
  不過,讓圍觀的人失去興致,其實也是拉撒祿的本領之一。
  如果說,這些人願意耐著性子仔細凝視堆在拉撒祿面前的硬幣數量,那應該就能察覺所謂的變化了吧。
  (不求敗、不求勝——所謂的「適量」果然才是最難的啊。)
  勝敗交錯的賭局令拉撒祿的獎金時增時減,但就長期來說,比起減少的量,增加的量還是比較多一些。拉撒祿一開始手邊只放了約莫五先令的金額,但過沒多久,手邊的金額便多了一倍,接著又繼續增加下去。(註:先令是現在已被廢除的英國貨幣單位,介於英鎊和便士之間。舊制時是一英鎊兌二十先令,一先令兌十二便士的進制)
  更為異常的是,在座的所有玩家,幾乎都沒察覺拉撒祿目前呈現贏錢的局面。
  (那兩個傻瓜完全被煽動者牽著鼻子走,而同行一直壓抑不住想一擲千金的氣息。拜注意力挪到他身上之賜,要贏錢變得容易多了。)
  不過,若是細數勝負的次數,那拉撒祿敗北的次數遠比勝利的次數還多。每當他贏下一場,接下來就會連續性地敗北,反過來說,連贏數場的狀況可以說是極為罕見。
  雖然只有看著手牌的拉撒祿知情,但為了不引起周遭人們的注意,也為了表現出自己是個蹩腳的賭博師,他甚至還會在拿到能贏的手牌時刻意敗北。
  就賭場來看,拉撒祿肯定就像個沉迷在賭局之中,而且已經錯失了收手良機,只能身不由己地繼續跟賭的莽夫。
  然而,他勝利的時候,多是桌上堆了不少硬幣、能夠一舉獲利的場面,敗北的時候多是沒有跟注,所損失的金額幾乎只有底注的牌局。
  不管是從哪個時間點切入,若是去觀察拉撒祿的賭法,怎麼樣都不會認為他是一個贏下賭局的賭博師吧,但要是持續監看著他手邊的資金,就能心服口服地看出他是獲勝的一方。
  在掌握住同桌所有成員的心態後,趁著他們輕忽大意的破綻掠奪利益。從另一種角度來看,這肯定遠比單純獲勝來得困難許多吧。繼承了養父留下的技術的拉撒祿,以一副探囊取物般的態度展露了這樣的本領。
  (現在多了莉拉的週薪支出,而且也買了不少衣服,是不是該多贏一點?不對,若是在這裡毫無節制地增加資金也太危險了。錢不夠的話,換一間賭場去賺就好了。)
  而就算賭局已經完全掌握在股掌之間,拉撒祿也能毫不猶豫地加以捨棄,這就是他最為過人的強處。
  「混、混帳!」
  在拉撒祿又喝完兩杯巧克力的時候,被當成肥羊的其中一人氣呼呼地站起身子。他似乎到現在才發現錢包已經空空如也,臉頰變成了土色。
  另一名肥羊似乎還打算來個絕地反攻,一副要咬著賭桌不放的樣子。照這個狀況來看,到了明天早上,他就會輸到連一件衣服也不剩了吧。
  察覺這是個好機會的拉撒祿也站起身子。
  「那我也差不多賭到這裡吧。」
  「…………呃。喂喂,難得都吹起了好運的風,居然要夾著尾巴逃走啊?太沒志氣了吧?」
  看到起身的拉撒祿和他面前堆積的硬幣,煽動者在一瞬間說不出話來。原本以為拉撒祿連戰連敗的他,在回過神來才發現對方已經掙得了大量的利益,會有這種反應是理所當然的吧。
  「我無所謂。」
  拉撒祿冷漠地這麼回答煽動者後,隨即將今天的收入塞入口袋之中。比來時沉甸許多的口袋,告訴他接下來一個星期都不用擔心伙食費了。
  沒引發什麼騷動,也沒爆發任何問題,只是賺取了少許的利益。
  (很好很好。雖然上次失手了,但這才是賭博師理想的生活方式嘛。)
  拉撒祿在內心幫自己的臉上貼金。
  在對同行的賭博師使了個「好好加油啊」的眼色後,拉撒祿打了個呵欠。由於前往賭場之前沒吃過晚餐,充斥著睡意的腦袋此時不僅熱得發脹,只塞了甜甜黏液的空蕩蕩胃袋也是陣陣抽痛。
  在將莉拉扔給瓊恩照顧後,現在是午夜時分了。莉拉和瓊恩想必都已經吃過晚餐,而就算現在回家也不見得有東西吃。在這邊吃飯應該是最好的選擇吧——這麼想的拉撒祿離開了賭桌,朝著用餐區的座位走去。
  「喔,菜單和那邊那家是一樣的啊,因為是同一個老闆經營的關係嗎?幫我來份紅酒燉鹿肉。」
  在位於賭場角落、不是用來賭博而是用餐的座位上入座後,拉撒祿隨即點了餐。那是他平時會在黑巧克力坊點的菜色。
  過了不久端上桌來的,是用大盤子盛了切成骰子形狀的鹿肉,並淋上以葡萄酒打底的濃稠醬汁的料理。這道菜上灑了不少芹菜,顏色看起來相當鮮豔,確實很像布魯斯的店舖會端出來的料理。
  燉透的鹿肉入口即化,而由洋蔥的甘甜搭上葡萄酒的香醇所調配的醬汁雖然有些過濃,但灑上的辛辣香料卻又恰如其分地扮演著提味的角色。
  拉撒祿之所以經常造訪布魯斯•夸特的賭場,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為布魯斯的賭場會引進新的遊戲,另一半的原因則是因為賭場供應的餐點相當美味。而這道紅酒燉鹿肉更是堪稱一絕。
  「嗯——我會多給點錢,能不能教我這道菜怎麼做呀?」
  「不行喲。這樣我會惹得布魯斯先生生氣的。他對菜單上的每一道食譜都下了封口令呢。」
  「也是啊。畢竟看上這點上門的客人,也是這間店的收益來源之一吧。」
  拉撒祿不是第一次對女侍問這個問題了,在收到千篇一律的回應後,他遺憾地搖了搖頭。
  拉撒祿雖然嚐得出紅酒燉肉的獨到之處,但他的舌尖還沒有敏銳到能分辨得出這份美味是用何種手法調製而成。
  總覺得美味的祕訣就藏在辛辣的香料之中——拉撒祿閉上眼睛,享受著暌違已久的美食。若是帶莉拉來吃的話,她會不會嚐出端倪呢?但就算找出了答案,她的知識和詞彙量目前仍不夠,想必沒辦法表達出來吧。
  忽然間,沉悶的聲響和椅子倒在地上的重響,同時傳進了他的耳裡。
  「————嗯?」
  準備享受最後一口而張大嘴巴的拉撒祿,將視線投了過去。
  只見一名男子被人揍倒在地。看來那沉悶的聲響是敲打聲的樣子。由於這裡是供酒的賭場,就算爆發殺傷事件也不怎麼稀奇,但以客人之間的鬥毆來說,眼下的氣氛還是有些不尋常。
  被揍倒在地的看起來是客人沒錯,但揍人的一方卻是穿著制服的男人。
  更奇怪的是,倒在地上的男人周遭散著一把紙幣。那些看起來都是新的紙幣,總數約有十張以上。雖然距離略遠看不出面額,但肯定是相當高昂的紙幣。
  「想耍我啊!就是你們搞的鬼吧!這種東西哪能用啊!交易告吹了!」
  「吵死了!白痴話還是少說兩句吧!宰了你喔!」
  一邊是嘴角流血放聲大吼的客人,另一邊則是對客人飽以老拳的魁梧男子。男子看似是賭場的圍事,但這類人物在外場肆無忌憚地行使暴力的模樣著實罕見。方才的女侍在行經現場附近的時候低喃了一句「又來了」,這句話沒有逃過拉撒祿的耳朵。
  拉撒祿招了招手要女侍過來。
  「那是怎麼回事?」
  他試著問道。女侍露出了半真半假的苦惱之情,像是欲言又止似的張闔著嘴。
  拉撒祿嘆了口氣,取出了幾枚硬幣送到了女侍的手裡。
  「唔嗯……」
  「我沒有要妳把布魯斯下令封口的祕密抖出來的意思。但說起來,那個奉行祕密主義的傢伙也不會把重要的資訊透露給下人知道吧?」
  拉撒祿回想起那名眼裡總是閃爍著猜忌光芒的賭場老闆。布魯斯•夸特是一名商人,他所採取的一切舉動,都可視為是在為自己謀求利益。
  雖然不明白緣由,但發生在拉撒祿眼前的暴力事件想必和某種風波有關。而所謂的風波只要牽扯到愈多人,棘手的層級就愈會提昇,這也是世間的真理之一。從布魯斯的個性來看,無論自己遇上了何種事端,肯定都不會對無法解決問題的人物釋出訊息吧。
  「就說點單純的謠言就行啦。因為我也經常出入布魯斯的賭場,總是希望能有個心理準備。妳只是針對眼前發生的事端,向客人小聊幾句而已,不是什麼壞事啦。」
  女侍雖然還是猶豫了一會兒,但在看到拉撒祿的眼神轉向其他服務生的動作後,便慌慌張張地開口了。她大概是擔心手裡的硬幣會遭到回收,並轉送到口風更不緊的其他人手中吧。
  「這個嘛,您說得對。呃,那只是個謠言喔!聽說那件事呀————」
  女侍湊近了臉,在拉撒祿耳邊悄聲說道:
  「————好像和假鈔有關喔。」
  「哦?」
  紙幣的歷史基本上就等於是假鈔的歷史。凡是在歷史上出現過的各種紙幣,應該都有與之對應的假鈔存在吧。
  而在這帝都使用的英格蘭銀行券也不例外。
  「我還真不知道布魯斯連這方面都出手了。」
  拉撒祿皺起了眉頭。
  製造和使用假鈔可是相當嚴重的罪刑,被抓到的人不是處死,就是被處以流放到澳洲的懲罰。若是到新門監獄的門口走一遭的話,應該無論何時都看得到偽造犯們被絞首示眾的模樣吧。
  即使如此,著眼於莫大利益,試圖製造假鈔的人們仍是絡繹不絕。每一年被視為假鈔而遭到回收的紙幣數量就有數萬之譜,而沒被回收、繼續流通在市面上的假鈔數量想必還有好幾倍吧。
  「布魯斯先生的底下有一名雕金師傅,這名師傅好像製作了假鈔的模版。但聽說也就僅止於製作模版而已,說是這樣被逮捕的風險較低。」
  「啊——雖然我不是很懂,但我聽說製造假鈔是有分幾個行業合作的對吧?」
  基於有備無患的心態,養父曾教導拉撒祿許多和犯罪有關的知識。這不是要他活用於犯罪上頭,而是要他知道被捲進相關事件時該怎麼處理。
  他記得根據行規,製作假鈔的時候是分成「偽造有浮水印的假鈔用紙的集團」、「備妥印刷所需的銅板模版的集團」和「以面額約一半的金額的價格,將印好的紙鈔賣給底層成員的集團」。
  實際使用假鈔的都是底層成員,製造者則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士。只要能維持這樣的結構,就算假鈔真的遭到查獲,也不至於追查到位於核心的集團。
  他再次看向爭執的現場。
  不管怎麼看,被打倒在地的男子看起來都不像和警方是一夥的。如果說散落在周遭的真的都是假鈔——
  「是搞內訌嗎?是因為分贓一類的問題而決裂?」
  「我偷聽了他們怒吼的內容,但似乎不是那麼回事呢。您想想,光是使用假鈔就會被處以極刑對吧?所以說,為了不讓己方不小心用到自己製作的假鈔,他們好像都會偷偷在不顯眼的地方為假鈔加上暗號喔。」
  看起來就喜好八卦的女侍,在說到這裡的時候,雙眼流露出興奮之情。
  「暗號?」
  「就我聽到的說法,是守護女神不列顛手上拿的葉子葉脈有多一條喔。不過,我不曉得這是真是假就是了。總之,好像就是有這種只有製造者才看得出來的設計喔。」
  在隔了一拍的空檔後,女侍將臉孔貼到了拉撒祿的臉旁。
  「聽說那個暗號被人流傳出去了喔!」
  「…………啊——」
  拉撒祿點了點頭,看向變得像條破抹布般被扔往店外的年輕人。他大概是隸屬於實際執行印刷的集團,或是負責脫手假鈔的底層人員吧。
  留下的就只有血跡和紙幣——也就是假鈔堆成的小山。圍事男子粗暴地收起假鈔,像是在威嚇眾人似的狠瞪一眼後,便回到內場去了。
  正因為假鈔沒辦法一眼分辨出來,才會被當作是一種犯罪。
  原本不該曝光的資訊——也就是區別真鈔和假鈔的暗號一旦洩漏出去,那就有違最根本的定義了。收到這種假鈔的人士會氣急攻心地把對方痛打一頓,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現在已經鬧得很誇張嘍!最近一直都是這種模式——買到無法使用的偽鈔的人們找上門來,吵著要求退錢,然後就打了起來。而且,據說到處都有人遭到逮捕呢。」
  實際上,這類爭執似乎真的是頻繁發生。在新鮮巧克力坊的店員和看似熟客的人們之間,確實飄散著一股沉悶的氣息。
  「我大概明白了。假鈔確實是個可以大賺一筆的生意,況且,在做這門生意的時候,沒必要向合作伙伴暴露暗號。畢竟那只會讓把柄落在別人手上,增加自己被抓到的機率啊。」
  這裡製造的假鈔害得有些人遭到逮捕,而負責流通這些假鈔的底層人士正憤怒不已。不過,就布魯斯還沒遭到逮捕這點來看,警方似乎還不知道布魯斯是製造假鈔的主嫌之一。目前洩漏出去的就只有暗號而已。要是察覺到警方有所動作,布魯斯現在應該已經像頭膽小的獾,從帝都落荒而逃了吧。
  資訊洩漏的規模不大,就連拉撒祿都沒有聽說過,但就糾紛頻傳的狀況來看,經手過假鈔的人們全都知情,而且資訊的操控相當縝密,沒有讓警方察覺。
  看來謠言的傳遞是有人從中操控的,而犯人就是能藉由這樣的結果從中獲益的一方。
  「與布魯斯敵對的某個組織的傢伙,透過間諜一類的角色洩漏了暗號的消息——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拉撒祿在稍事思考後開口說道。
  「若要說得精確些,那個傢伙肯定是和布魯斯有所聯繫的黑社會居民。換句話說,布魯斯若只是把事情搞砸而失去地位的話,那還不構成問題,但布魯斯若是遭到警方逮捕,將幹過的惡形惡狀全數招了,那似乎就會造成困擾。看來是所謂的一丘之貉啊。」
  「誰知道呢——?」
  也許是為了堅守「只是謠言」這樣的藉口吧,就算聽到了拉撒祿的推測,女侍也只是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
  「但就我所知,犯人似乎還沒被逮捕的樣子。畢竟若是被大張旗鼓地吊了出來,肯定會形成傳聞嘛。哎,但也因為這樣,咱們店裡的氣氛一直都很火爆。要是沒管好嘴巴的話,我說不定也會被當成犯人抓起來呢。」
  也許是講得太投入的關係吧,女侍露出了打從心底感到厭惡的神情搖了搖頭,隨即邁步離去。不過,她在最後還是沒忘記要好好加上這麼一句:
  「這只是謠言而已喔!謠言!」
  拉撒祿則是苦笑著目送她離去。
  (不過,布魯斯居然還沒查到犯人的身分和手法,對方挺有一手啊。)
  無論黑或是不黑,只要身在有人際關係的社會,人就得靠著信用才有發言力。不管是憑藉暴力、金錢還是外貌,若是沒有受到基於某些特質擔保的信用,人類就難以維持自身的立場。
  目前不僅暗號向外洩漏,還查不出這件事的起因,要說布魯斯的信用已然掃地也不為過。他現在應該卯足了精神在搜查犯人吧。
  在想到這裡後,拉撒祿聳了聳肩。
  「反正無所謂啦。」
  布魯斯就算因為這次的失敗而身敗名裂,對拉撒祿來說也無所謂。頂多就是少了幾間能去的賭場罷了,但這帝都最不缺的設施正是賭場。
  在細細品味完最後一口燉肉後,拉撒祿撫著飽足的肚子。他把肚子填得鼓鼓地,少量的睡意也隨之爬上了後腦杓。
  (再稍微喝點酒,然後就回家吧。)
  由於剛才的騷動已經平息下來,拉撒祿打算再悠哉一段時光。然而,這天發生在新鮮巧克力坊的騷動似乎尚未落幕。
  「糟、糟糕了!」
  這是因為一名男子從外頭衝進來的關係。
  有那麼一瞬間,拉撒祿以為他也是和假鈔風波有關的人,但在觀察那人移動視線的方式後,拉撒祿便瞧出他是賭場這邊的人。
  「警方要上門搜索啦!」
  男子隨後喊出的這番話,讓賭場像是被捅了馬蜂窩似的慌亂起來。
  「哦,是秩序員啊。」
  在察覺男子的身分後,拉撒祿自顧自地點了點頭。冠有「秩序」之名的這名男子是被賭場僱用的小差,主要的工作是在外頭蹓躂,提防警方的取締活動。大部分的賭場外頭都會有幾名男子徘徊,為的就是這個目的。
  雖說幾乎是公開的祕密,但賭博目前仍是違法行為,因此不時會有警察上門取締,而今天似乎就是取締的日子。賭場的經營者就不用說了,就連參加賭博的客人也會成為取締的對象,因此店內會亂成一片也是無可奈何。
  「這算是走運還是倒楣呢?算了,反正所羅門王也說過『凡因酒錯誤的,就無智慧』嘛。」
  秩序員跑進賭場僅過了數秒之久,前來搜索的人員大概還要再一陣子才會到吧。和賭到一半、為了守住自己的利益而拚命動作的客人們,或是必須慌慌張張地藏起進行過賭博的證據的老闆相比,拉撒祿顯得無事一身輕。
  拉撒祿將與吃完的餐點相符的費用整齊地堆在盤子旁邊,然後站起了身子。
  他咕噥了一句:「無所謂。」然後邁出了步伐。反正自己肯定有辦法在被逮到之前回到街上,而只要跨出店門一步,警察就不會有那個心力跟出來抓人。
  就算真的被逮到了,也只要支付少許的保釋金就能脫身了。
  也許是想趁著混亂偷走桌上的金錢吧——拉撒祿側眼看著先前同桌的賭博師被人踹倒的身影,輕輕搖了搖頭。

  離開新鮮巧克力坊後,拉撒祿踩著悠閒的腳步循路回家,卻在玄關前方歪起了頭。這是因為拉撒祿家裡的窗戶還留有燈光的關係。
  他伸手入懷,取出懷錶確認時間,現在早已過了午夜時分,若是天空晴朗,說不定能在這個時間帶看到金星。周遭的住家早已沒入黑暗之中,感覺就只有拉撒祿的家像座燈塔一般,在黑暗中浮出輪廓。
  (難道是瓊恩練了一整晚的身體嗎?)
  感到疑惑的拉撒祿取出鑰匙,在門口摸黑找了一會兒的鑰匙孔後,輕輕把門推開。
  「嗚哇!」
  結果莉拉就站在眼前,讓他嚇了一大跳。
  拉撒祿忍不住愣在原地。這時莉拉踩著「啪噠啪噠」的腳步聲湊了過來,舉起了手上的木板。
  『主人,歡迎您回來。』
  看到這行不熟悉的文字,讓拉撒祿眨了眨眼睛。
  原本住在這個家裡的人,都是些不會和人打招呼的個性,而雖然現在家裡多了莉拉,但拉撒祿迄今都沒有拋下她出門過。
  「…………什麼啊,妳是為了講這個而醒著的嗎?」
  拉撒祿皺起眉頭後,莉拉又再次舉起了木板。
  『主人,歡迎您回來。』
  以莉拉的個性來說,這樣頑固的主張方式著實罕見。不解其意的拉撒祿先是想了一下,這才有了答案。
  「…………我回來了。」
  他的回應似乎是正確答案。接著莉拉將木板轉了過去,只見反面還寫著別的話語作為下文。
  『您工作辛苦了。我為您準備了晚飯。我這就去加熱,請您稍做等待。』
  如此流暢而多字的文章,拉撒祿還是第一次看見。莉拉應該是在他回來前花了不少時間查書,並慢慢寫下來的吧。
  「咦,有飯吃啊?」
  『要、沒有、嗎?』
  聽到拉撒祿的低喃,莉拉慌慌張張地寫下文字。
  (我記得沒叫她做飯,但好像也沒叫她不准煮飯啊。)
  莉拉似乎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該做飯的樣子。
  (…………理所當然是吧。)
  這個詞彙讓拉撒祿感到有些好笑。單純地下令要她做飯,和莉拉自然而然地想到要這麼做,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而這份差異,正是每天都有改變的莉拉自身的變化。
  忽然間,拉撒祿察覺莉拉正輕輕地搖頭晃腦,她寫下的文字也歪了一邊,剛才還難得地展露了頑固的模樣。雖然那張像是顏面神經失去功能般的臉孔一如往常,但和平時相比,她的雙眼稍稍瞇細了幾許。
  「…………原來妳很睏啊?」
  莉拉搖搖頭試圖否定,但不管怎麼看,她的動作都像是想睡覺卻硬在逞強的孩子。
  拉撒祿嘆了口氣。
  「我還沒吃飯,妳可幫了大忙。其他的事情就別管了,快去睡吧。謝謝妳啊。」
  「…………」
  因為莉拉露出一副「我還要工作」的表情,拉撒祿索性按了一下她的額頭。由於睏意的關係,莉拉的身體已經無法出力,險些就這麼被點倒在地上。
  「喂,去睡啦。」
  莉拉搖搖晃晃地行了一禮,朝著她位於二樓的房間走去。她那蹣跚的步伐,讓人擔心會不會突然在樓梯上踩空滾落下來。
  在目送完她的背影後,拉撒祿來到了客廳。
  「歡迎回來!拉撒祿!」
  「別喊那麼大聲,會吵到鄰居的。」
  「抱歉!」
  「音量根本沒有變小啊。」
  瓊恩像是把客廳當成自己家似的,正喝著手邊的酒。拉撒祿在將身子倒向沙發之後,露出了銳利的眼神瞪視瓊恩。
  「別讓小孩子那麼晚睡啦。哎,雖然我是無所謂。既然都讓你住下來了,至少幫我拿一下餐點過來吧。」
  「明白!」
  瓊恩站起身子,走進了廚房。外表看起來就像隻無毛的熊,但瓊恩其實會做菜。要他加熱似乎是莉拉所製作的餐點,應該不是什麼難事才對。
  「就是因為覺得放著她不管,她就不會跑去睡覺,我才叫你來的啊。結果那丫頭根本沒睡,這不是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嗎?」
  「雖然感到抱歉,但我也很無奈!我有叫她該去睡覺了,但她本人卻表示想繼續醒一陣子!」
  「莉拉這麼說的?又是很稀奇的反應呢。」
  拉撒祿皺起了眉頭。雖然能寫在木板上的詞彙量逐漸增加,但她沒什麼個人主張這點還是一如往常。
  「大概是因為礙事的主人不在,所以想玩個通宵吧?」
  「『便士』凱因德,你居然會說出如此遲鈍的話來!她當然是擔心你才會遲遲不睡吧?」
  「…………擔心我?」
  聽到這意外的詞彙,拉撒祿忍不住重複了一遍。
  「當然是這樣了!對那孩子來說,賭場是什麼樣的一個地方?那進一步來說,她會擔心前往那種場所的你而睡不著覺,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還真是愛操心啊。」
  在莉拉到來的這段日子裡,他當然也去過好幾次賭場,但像這樣賭上一整晚倒還是頭一遭。也難怪她會站在玄關口後方的走廊上——拉撒祿在弄懂這點後聳了聳肩。
  也不知道她是一直站在那兒的,還是在聽到拉撒祿的腳步聲後跑過來等待的。
  瓊恩拿著冒著熱氣的鍋子,從廚房現身了。
  「說到愛操心,你們應該是半斤八兩吧!」
  「你在說什麼啦。」
  「你居然說『我還沒吃飯』?」
  瓊恩粗魯地將鍋子一把放下,杓起了一碗燉湯遞給拉撒祿,接著露出了賊兮兮的笑容。
  「還好莉拉已經很睏了,沒看到你黏在牙齒上的芹菜啊!」
  「…………」
  拉撒祿用舌頭舔過自己的牙齒,無言地拿起了湯匙。
  「如果已經吃飽的話,就讓我幫你吧!」
  「沒關係,我吃。」


  倫敦塔。
  那是重刑犯們的最後一座監獄,同時也是再無其他去處的終點站。數百年來不斷吸納著犯人們嘆息聲的此處,就是在大白天也顯得陰暗潮濕,而沾染過鮮血的乾涸地面寸草不生,若是豎耳傾聽,就能聽到從某處傳來的啜泣聲————
  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不管什麼時候來這裡,哎,都是一片祥和啊——」
  拉撒祿在倫敦塔上曬著陽光,伸了個懶腰。白天窩在家裡,晚上則是在賭場鬼混的賭博師生活,似乎會讓自己慢慢變得不耐陽光的樣子。
  受到射入眼底的陽光刺激,拉撒祿先是浮出了眼淚,接著打了個呵欠。
  『倫敦塔、這裡、嗎?』
  「是啊。那個安妮•博林被好色的國王栽贓莫須有的罪名後處死的地方,就是倫敦塔。」
  大概是因為算是小有名氣的古蹟的關係,莉拉似乎也認識倫敦塔這個詞彙。不過,她隨即對著這個和得來的印象有些不符的地點輕輕側起了頭。
  畢竟雖然被稱為「塔」,但就這麼一眼望去,並看不到任何一座高塔。而且旁邊的中庭還在燦爛陽光的照耀下長出了茂密的草木。被剪去飛羽的渡鴉們也在這一帶昂首闊步著。綜合以上所見,這裡根本就是名符其實的和平光景。
  『塔?』
  「塔這個說法其實只是俗稱,正確的說法是『國王陛下的宮殿兼要塞』,因此本來就沒有被搭建成高聳的塔。」
  從外側看去,倫敦塔就是一座由四座低矮的塔所連結起來的建築物,再加上環繞在外側、以褪色的米黃色牆面所組合而成的集合體。以第一印象來說,看起來就像塊有巧克力色澤的磅蛋糕。
  「說起來,監獄算是次要的設施,這邊事實上並不是被拿來當作監獄用的。它其實另有任務。」
  「…………?」
  「『任務(Role)』。」
  由於她不懂怎麼拼音而歪起了頭,拉撒祿隨即掏出了已養成隨手攜帶的習慣的筆記本,用筆在上頭寫下文字。
  「也要記得擴充自己的詞庫啦。總之,倫敦塔的首要任務並不是收監罪犯,而是管理王室的財寶。」
  歷史愈是悠久的王室,就會擁有與歷史長度成正比的財富。
  像是王冠、寶石、刀劍、服飾以及各種寶物等等固然需要好好收藏,但在平常生活的時候幾乎沒有使用的餘地。而這類物品最後幾乎都會被塞進這座倫敦塔裡。
  莉拉看著做著說明的拉撒祿,似乎在腦袋裡產生了某種連結。
  她在煩惱了一陣子後,不知為何一臉蒼白地拿起木板,寫下了文字。
  『您、賭博、偷走、嗎?』
  「妳到底把我想成什麼人啦……?」
  雖然對她解釋過自己是賭博師,但回想起來,扣掉鬥雞和揭發耍老千一類的小花招不談,莉拉還真沒見過拉撒祿認真賭博的模樣。在莉拉實際觀摩過的其中一個工作現場裡,拉撒祿扮演的是一個拿刀子戳穿他人手掌的角色。
  在莉拉的認知裡,跑出去一個晚上之後帶著大量金錢回家的拉撒祿,說不定是個相當亂來的存在。
  拉撒祿嫌麻煩地搖了搖頭,看向周遭。倫敦塔平常也會對一般民眾進行開放,所以和拉撒祿等人一樣,從白天就在這一帶閒晃、並前往倫敦塔內參觀的人相當多。
  包含拉撒祿在內,他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吧。
  「我只是為了來看寶物啦。畢竟有部分的寶物會對外展示。」
  即使知道這樣的說法會招致莉拉的誤解,拉撒祿還是這麼說明道。
  在中庭行走的人們順著既定的路線前進,拉撒祿等人也自然混入了其中。也許是雖然不貴、但還是要支付入場費的關係,這裡和恣意妄為的東區不同,人們都願意乖乖地遵守一定程度的規矩。
  然後拉撒祿等人走過了轉角。
  「…………呃。」
  這時,莉拉稍微抽了一下喉嚨。
  大概是看到走道前方的東西了吧。她睜大了眼睛,明知自己所在的位置是安全的,卻還是自然地向後退了一步。
  「唉,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王室所擁有的財寶不僅限於金子或是寶石,也包含了來自遙遠國度的各種物品。」
  莉拉的視線前方是一座金屬製的巨大籠子。每一根柱子都有著相當於莉拉手臂的粗度,足見收納在其中的東西有多麼危險。
  關在籠子裡頭的,是一頭連鬃毛都顯得器宇軒昂的獅子。
  「像是這個國家裡沒有的珍貴動物之類的。」
  聽到拉撒祿的竊笑聲,莉拉似乎察覺了他是刻意用「寶物」這個詞彙誤導自己的。順帶一提,她也發現了自己的手指在驚愕之中揪住了拉撒祿的衣角。
  莉拉沒有瞪視拉撒祿或是鼓起臉頰,而是迅速抽開手,像是在道歉般行了一禮,隨即如穿上盔甲一般,讓臉孔恢復成面無表情的模樣。不過,她的視線終究還是藏不住思緒,只見她來回比對籠子和獅子威風無比的身軀,像是在害怕獅子隨時都要咬碎金屬籠子的樣子。
  「就跟妳說沒問題啦。這裡一整年都開放給大眾,而且來參觀的人多之又多,但真的被獅子吃掉的……也就一個人吧。」
  『獅、獅——』
  「『獅子(Lion)』。那是快一百年前的事了。記得是有個年輕女子將手伸進籠子裡,結果手臂就這麼遭到獅子咬住,最後導致喪命的樣子。哎,反過來說,要是沒蠢到那種地步,獅子就不會襲擊人啦。」
  就連拉撒祿也不曉得那名年輕女子是基於什麼樣的念頭,才會把手伸進獅子的籠子裡。不過,這代表當同一處場所聚集的人愈多,就愈容易混進會把極為愚蠢的行徑付諸實行的傢伙。
  由於人潮的流動一直沒有止歇,拉撒祿和莉拉自然也沒辦法停在原地不動。已經來過許多回的拉撒祿一臉輕鬆,莉拉則是竭力維持臉上的冷靜,踩著膽怯的步伐前進。
  「果然來這裡就是能讓人放鬆啊。」
  即使把全帝都的景點都列入計算,拉撒祿造訪倫敦塔的頻率也算是名列前茅。只要有空又有心情的話,拉撒祿總是會來這裡走走。
  (大概是因為我喜歡大型動物的關係吧。)
  只要一看到大型的動物,拉撒祿那些索然無味的俗世煩惱——像是把世界看做薄紙或是無所謂一類的——就統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就算變得再遲鈍,獅子只要一度恢復野性,肯定就會用爪子把拉撒祿等人撕成碎片吧。一旦遇上這種事態,不管是觀察能力、嘴上功夫還是賭博技巧,肯定全都派不上用場。
  那是一種甚至讓他說不出「無所謂」的無可奈何之感。對拉撒祿來說,能給自己帶來這種情緒的存在相當貴重,獅子就正是這樣的存在。
  (這說不定也是我願意和瓊恩作朋友的原因啊。那傢伙與其說是人類,更像是猛獸一類的生物。)
  拉撒祿一邊認真地想著這些事情,一邊眺望著獅子,不過莉拉的內心似乎還是殘留著對於動物的恐懼。拉撒祿在稍微想了一下後,這麼開口說道:
  「妳還記得之前看過的鬥雞嗎?」
  『是。』
  莉拉寫下的文字透露出些許厭惡感。
  「別露出那麼厭惡的表情啦。所謂的鬥雞,是被歸類為虐待動物的賭博項目,其他還有虐熊或是虐公牛之類的賭博。雖然規則各有差異,但基本上都是讓熊或是牛一類的動物和飢餓的藏獒進行戰鬥,並賭哪一方獲勝的模式。」
  這種賭博固然極為野蠻,但也因為如此野蠻才廣受支持。雖然現在已經撤除了,但以前真的有國家經營的動物競技場。
  「這裡要講到詹姆斯一世的時代——簡單來說,差不多就是一個半世紀前的國王大人啦。那傢伙冒出了一個念頭:『熊很強大,獅子也很強大。那麼,讓牠們彼此相爭分個高下,並藉此開個賭局,豈不妙哉?』」
  『做了、的、嗎?』
  「是啊,他真的這麼做了。國王大人將熊和獅子放進同一個擂臺,期待一場以血洗血的死鬥。」
  也許是想像起那樣的光景,只見莉拉微微顫起了身子。
  就連對待動物,她都願意帶入感情,想像疼痛的光景,可見她的本質一定是個直率而溫柔的孩子。
  不過,這樣的個性應該活得很痛苦吧——拉撒祿這麼想著。在這個城鎮上,或者該說是在這個世界上,很難不在日常生活中看到暴力的影子。
  趁著她還沒想像得走火入魔之前,拉撒祿聳了聳肩說道:
  「但可惜的是,這場賭局並沒有成立。」
  『?』
  「因為不管是哪一方,根本沒有打起來啊。熊對獅子毫無興致,獅子也對熊不感興趣。看到兩隻動物在同一個擂臺上自顧自地睡起來的光景,國王大人登時大為生氣,況且獅子是貴重的動物,還不能將之殺害。最後國王大人只得死了心,把獅子放回籠子,帶回這裡了。」
  原本在腦海裡上演的悽慘光景,忽然變成了可笑至極的結局,這讓莉拉輕輕地笑了出來。她大概把氣呼呼的國王大人想像得相當滑稽吧。
  拉撒祿跳過了「熊因為比較不貴重,於是被憤怒的國王大人下令殺掉」這個部分,像是嫌麻煩似的聳了聳肩。
  「說到底,會在乎誰強誰弱這種無聊問題的,就只有人類而已吧。」
  這麼下完結論後,拉撒祿再次聳了聳肩。不管是熊還是獅子,牠們若是被問到「誰比較強」這個問題,頂多只會哼個一聲作為感想吧。
  籠子裡的獅子張大了嘴巴,打了個像是嘴裡結了張蜘蛛網似的大呵欠。
  聽完這個結尾出乎意料的故事,莉拉的心情似乎放鬆了一些,她看向獅子的視線也緩和了幾分。雖說依舊沒有觸碰籠子的膽子,但她已經敢站在籠子旁邊細細打量獅子了。
  「話說回來…………」
  關於接下來要問的這個問題,其實拉撒祿一直在窺伺著開口的機會,但他刻意裝作像是突然想到似的開了口:
  「對了,妳是哪裡出身的?」
  「…………」
  莉拉看似困惑地皺起了眉頭,但那看起來既不像是不記得故鄉,也不像是不願告訴拉撒祿的反應。基於更為根本的問題,莉拉將木炭抵在木板上面,遲遲沒有下筆。
  「…………」
  「哦,不知道怎麼拼音啊?但我就算想教,也不知道妳是來自哪一國啊。」
  對於不認識的單字,自然也沒辦法教導拼音了。若是詢問布魯斯•夸特或是帶她上門的黑衣男,或許可以得到答案吧,但拉撒祿實在是不想這麼做。
  在獅子又打了三個呵欠的這段時間內,兩人愣愣地在獅子的籠子前觀看了一陣子,接著再次挪動腳步。
  收納在倫敦塔裡的動物,當然不止獅子一種而已。
  許許多多的籠子設置在廣大腹地的各處,其中包含了北極熊、袋鼠、短吻鱷、鬣狗和名稱不詳的白色猿猴等等。可以在這裡看到來自世界各地的奇妙動物。
  拉撒祿和莉拉悠然地移動步伐,一一窺探著籠子內部的動物。每隻籠子裡的動物之所以都看起來有些寂寞,肯定是因為這裡不是原本牠們棲息的氣候吧。
  莉拉停下腳步的時候,剛好也是快到倫敦塔出口的時候。
  「…………」
  拉撒祿發現她原本就很大的眼睛驀然睜得更大了一些。那就像是在街上與老友擦身而過般,顯露出一股難以自制的驚訝之情。
  在莉拉視線前方的,是一頭老虎。這頭體型和拉撒祿的印象中小上許多的老虎,將生有獨特橫紋的身體臥在籠子裡頭。
  「…………」
  莉拉走了上去,輕輕碰觸著收納老虎的籠子。她觸碰的手法相當膽怯,就像是把籠子的柵欄看做是老虎的橫紋似的。
  (這是叫裡海虎啊。)
  張貼的看板說明了老虎的種類是「裡海虎」。下方還附註了詳細的說明,講述這種老虎主要是生息在高加索至中亞一帶的動物。
  莉拉雖然沒有開口,但她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從遙遠的國度被帶來這片土地的莉拉,若說在這座帝都裡首度看見與故鄉有關的事物為何,肯定就是眼前的老虎吧。原本因為面無表情而顯得成熟的臉龐,此時正因與年紀相符的鄉愁和寂寞,使她看起來變得年幼許多。
  絕望是拉撒祿長年以來的至交,他當然很清楚該怎麼與之共處。
  暗想讓她暫時獨處會比較自在的拉撒祿,踩著無聲的步伐悄悄遠離該處。他心不在焉地眺望著其他的動物,在出口附近停下了步伐。他從懷中取出菸斗,啣在嘴邊。
  在胡亂填滿的菸草絲全數燒完之前,莉拉就追上來了。
  「好啦,回家吧。」
  「…………」
  拉撒祿雖然開了口,但難得的是莉拉並沒有立刻動作。取而代之的是,她抬起脖子仰望拉撒祿,接著拿起了木炭寫字。
  『謝謝您。』
  「謝什麼啦。」
  「…………」
  她並沒有繼續說下去。這既像是不想把話說得太白,又像是她的詞庫太過貧乏,沒辦法說明如此複雜的心思。
  (假設——)
  假設拉撒祿不曉得莉拉的故鄉是哪個國家,莉拉也不具備說明故鄉的能力,而能在帝都裡和來自各國的寶物——動物相會的正是這座倫敦塔。說不定來到此地的莉拉有機會看到和故鄉有關的動物,也說不定拉撒祿是為了這種可能性而特地將莉拉帶到這裡——
  「都無所謂啦。回家了。」
  「…………」
  莉拉輕輕笑了出來。
  接著她先是露出了猶豫的態度,才戰戰兢兢地伸出了手指。她以像是蝴蝶著陸般的微弱力道,抓住了拉撒祿的衣角。
  拉撒祿雖然察覺了她的動作,卻沒有任何反應。
  「回家了。」
  不過,再次說完這句話後,拉撒祿所邁出的步伐確實比先前慢上了一些。

  雖說是搭乘馬車前往倫敦塔,但難得出了一趟遠門,加上走了不少路,讓拉撒祿感到疲倦。
  至於身材嬌小的莉拉就更不用說了。從倫敦塔回來之後,她馬上就在家裡打起了盹。
  「我到底在幹什麼啊……」
  拉撒祿喃喃說著,望向坐在桌子上點著頭打起瞌睡的莉拉思索起來。
  說到自己不對的地方,大概是在開設鬥雞場的餐廳按住莉拉的耳朵、在半夜快哭出來的時候被莉拉瞧見、幫她買了衣服,以及今天帶她去參觀倫敦塔吧。
  他對於自己產生變化一事有所自覺。
  剛到這個家的時候,不管再怎麼糊塗,莉拉都肯定不會像這樣坐著打瞌睡吧。就像她現在開始會這麼做一樣,莉拉所產生的變化,肯定也正影響著拉撒祿。
  有著褐色肌膚的嬌小少女,若是在夕陽時分佇立於昏暗的家中,看起來就像是美麗的妖精似的。看起來實在沒什麼真實感。
  「算了,只要莉拉有改變就是好事。」
  拉撒祿的心胸還沒狹窄到會對打瞌睡這點小事生氣,也懶散得提不起勁去思考該怎麼訓斥。
  最大的問題,應該是出在明知有所變化,卻不知道該怎麼應對的自己身上吧。
  雖然有點自吹自擂之嫌,但拉撒祿認為,自己身為賭博師的本事已經算是相當高檔的層次。但他不清楚的是,在這之後產生變化的自己,究竟有沒有合乎賭博師應有的樣貌。
  拉撒祿讓右手擦過了衣服的下襬,隨即察覺那是莉拉握過的地方,讓他嘆了口氣。
  「哎,無所謂啦。」
  在思考了一陣子後,拉撒祿一如往常地將麻煩的思緒統統束之高閣,並在沙發上打橫了身子。
  只要快點閉上眼睛忘掉這些事就好——正當他想到這裡的時候——
  「————嗯?」
  他聽到了敲門聲。
  拉撒祿相當信任自己的直覺。在敲門聲傳進耳裡的瞬間,直覺讓拉撒祿的下腹部絞出了一股不舒服的抽動。
  有壞事要發生了——他本能地如此認為。
  「…………!」
  聽到敲門聲後彈起身子的莉拉,似乎察覺自己打了瞌睡。她先是手忙腳亂了一陣子,接著舉起了吊在脖子上的木板,打算寫些藉口或是歉語——但在看到拉撒祿臉孔的瞬間,她登時僵住了身子。
  拉撒祿恐怕露出了相當凝重的神色吧。在莉拉有所動作之前,拉撒祿開了口:
  「莉拉,回妳二樓的房間——不,到後門那邊待命。」
  他短短地說了這麼一句。
  他雖然對莉拉無法說話一事感到同情,但在這種時候可以不用聽到她的疑問或是反駁,反而成了一種優點。
  看到莉拉用力點頭並離開客廳後,拉撒祿站了起來。
  從玄關處傳來的敲門聲一直沒有中斷。若死神真的存在,肯定就是用這種手法敲門吧——讓人心生不祥預感的敲門聲奏成了一種旋律,持續搖晃著大門。
  原本帶著暖意擴散開來的思路,在一瞬間收縮了回來。拉撒祿走向玄關,打開了大門。
  「好久不見了,拉撒祿大人。」
  「是教會派來要求捐獻的嗎?以聖歌隊來說,你跟班的臉也太大了,而且好醜。」
  將莉拉帶來的黑衣男子就站在眼前。聽到拉撒祿的話語,他露出了黏稠的笑容。
  而今天跟在他身後的不是莉拉,而是兩名人高馬大的年輕人。這兩人的眼睛高度都比拉撒祿高出了半個頭。
  (不對,不是兩人,應該還有一人……或是兩人吧。)
  明顯是在黑社會從事暴力生意的年輕人,將視線掃向了拉撒祿家的底側,這個動作並沒有逃過他的眼睛。對方有備而來,肯定不止派了這兩人,而是已經完成了包圍這個家的態勢吧。
  雖然不曉得他們是為何而來,但拉撒祿還是拚命地動腦思考。他目前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判斷有壞事要發生的直覺並沒有出錯。
  「敝人有點事情想和您聊聊,應該可以打擾一下吧?」
  「我還沒吃晚餐,也沒做好款待訪客的準備,能改天再來嗎?我最近可是很忙的,大概再一個月後會比較有空一點吧。」
  即使聽了拉撒祿的無聊話,黑衣男子也沒有任何回應,就只是露出了笑容而已。看來是沒轍了——拉撒祿嘆了口氣讓出玄關,轉過身子走向客廳。
  就算想將他們轟出去,自己也已是開門在先,即使真能把他們趕走,若是不明白對方的來意,那也和慢性自殺沒什麼兩樣。
  黑衣男子就像是在黃昏時分被切下來的人影一般,光是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就讓人感受到強烈的不協調感,若加上他身後還站著兩名高頭大馬的年輕人,那更是不言而喻。拉撒祿拿來了兩個金屬杯和一瓶葡萄酒,坐在黑衣男子對面的座位上後,其中一名年輕人隨即繞到了拉撒祿的身後。
  會如此露骨地對人施壓著實罕見。感覺到冷汗掠過背脊的拉撒祿,拿著葡萄酒倒滿了兩個杯子。
  「所以說,你有何貴幹?該不會是說這兩名年輕人是附送的贈品吧?若真是如此的話,我可要鄭重地表示心領了。」
  「對了,那個是怎麼回事?我記得有將她教育成可以應對這種招待的場合啊?」
  「…………我今天帶她去和動物玩了些遊戲,她玩得很累,現在睡得正沉呢。」
  拉撒祿聳了聳肩後,黑衣男子露出了訝異的表情,兩名年輕人則是發出了下流的笑聲。
  「不過,這還真是湊巧。畢竟今天要談的是那個的事。」
  「『那個』是在說誰啦?」
  「您不是剛剛才回應過這個稱呼嗎?就是莉拉呀。是敝人接受了布魯斯•夸特的委託做好準備,最後送到您手上的那名商品。」
  「你又不是擔心女兒在別人家裡當學徒的父母,還是說,你是來開條件想挖角她的?」
  「是的。不對,就某方面來說,這說不定也算是在挖角呢。」
  黑衣男子以肘抵桌,探出了身子。
  「敝人希望能把那個回收過來。」
  「…………啥?」
  有那麼一瞬間,他臉上閃過了動搖的神色。拉撒祿緩緩地啜起葡萄酒,像是要舔過每一滴液體似的吞下了肚。他一邊留心不讓自己的表情產生變化,一邊探詢著對方的真正目的。
  「你以為叫我免費奉還,我就會乖乖點頭嗎?」
  「哦,這可真是失禮了。這其實不算是回收,正確來說,是交換商品。由於敝人不得不將那個帶回去,因此自然該給予應有的保障。敝人會幫您挑個價值相等的奴隸,若狀況允許的話,會盡量挑個定價更高昂的給您。」
  「還真是無微不至的服務啊。」
  「我們也很頭痛呀,這畢竟是布魯斯•夸特的命令。」
  拉撒祿猶豫著該不該繼續試探下去。對方的意圖顯然有鬼,但若是追根究柢,又有惹怒對方的風險。
  從拉撒祿嘴裡竄出的,是像是在測試對方的話語。
  「想不到布魯斯•夸特是對那種小不點抱有執念的變態啊,我還真是不知情呢。」
  「不不不,若真是這麼一回事的話反而好辦呢。」
  與其說黑衣男子口風不緊,不如說他的回應中帶著無奈,任誰都會覺得他只是在隨口抱怨。況且,這應該是說出來也沒關係的內容吧。
  「您應該已經知道,布魯斯•夸特被捲進和假鈔有關的風波之中吧?」
  「…………是啊。」
  「那要解釋起來就簡單了。他已經徹查過是否有間諜混入組織暴露暗號這條管道,現在只剩下有人存心背叛的可能性了。不過,關於誰是背叛者這點,迄今還是毫無頭緒,現在那邊充斥著疑神疑鬼的敏感氛圍呢。」
  「那和今天的話題有什麼關係?」
  「『那個』有暴露假鈔暗號的嫌疑。」
  那是宛如揮落了銳利柴刀般的斷定語氣。
  這回拉撒祿沒能好好藏起表情,並感覺到自己的眼睛稍稍瞇細了一點。他壓抑住將視線投向後門一帶的衝動,而是朝著莉拉位於二樓的房間方向望去。
  「說什麼蠢話。把她變得沒辦法說話和寫字的,不就是你們嗎?」
  「嗯,是的。之前確實是如此,也確實曾如您所說。不過看來那個已經學會了如何書寫呢。」
  他忍不住發出了咂嘴聲。
  「你們怎麼會知…………哦,是秩序員啊。」
  「是的,是在拉撒祿大人上次光顧之際得知的。根據在店外的秩序員回報,他看到了那個寫下文字的光景。」
  為了提防警方的搜索,每間賭場都會派人在外頭巡邏。拉撒祿雖然算不上名聞遐邇,但也是小有名氣的賭博師,因此一旦在賭場附近遊蕩,秩序員肯定會特別留意吧。
  而在他身旁,於木板上頭寫下「主人,請慢走」的少女也是如此。
  「如果她還是不能說話和書寫的話也就罷了,但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她似乎在不知不覺間學會寫字了。因此她有可能記下了暗號,並透露給其他人。所以布魯斯•夸特才會下令,要敝人把她帶回去。」
  「教那個文字的人是我。畢竟完全不懂的話也太不方便了,所以她根本沒有嫌疑可言。」
  「這樣啊。確實有可能是如此呢。不過,也有可能並非如此。」
  看著黑衣男子露出了像是被刮鬍刀割出的笑容,拉撒祿這下總算摸清楚事情的全貌了。
  「…………雖然沒有真的在懷疑她,但也沒有放過她的理由。差不多是這樣吧?」
  「嗯,是的。」
  說起來,這根本不是正式的法律途徑,而是黑社會組織的整肅行為。就算沒掌握到精確的證據和證詞也沒關係,只要把有嫌疑的人懲罰一頓就好。總之,若是能撲滅所有的嫌疑人士,並讓問題順利解決的話,那就算是圓滿收場了。
  (不對,不見得一定要順利解決問題。就現實面來說,在思考暗號是透過何種方式洩漏出去之前,有必要先挽回自己的信用。若只是要恢復信用,就沒必要追求真相了。只要抓個相當可疑的人物當成犯人祭旗即可。)
  黑衣男子想必也不認為莉拉就是將假鈔暗號外流的嫌犯吧。
  不過,莉拉所處的立場確實有些可疑,加上布魯斯•夸特的心情又糟,因此現在必須帶個可疑的傢伙回去交差,好平息布魯斯的怒火——大概就是這樣吧。
  另一個可能,是他打算藉由把莉拉栽贓成犯人的舉動挽回自己的信用。
  「雖然對拉撒祿大人相當過意不去,但基於這些原因,您願意同意與敝人交換商品嗎?」
  「帶了這些殺氣騰騰的傢伙過來,居然還說什麼『您願意同意嗎』。」
  拉撒祿靠上了椅背,發出了嘰軋聲。
  雖然不是認真在懷疑,卻也沒有放過的理由。對眼前的黑衣男子來說,想撂倒拉撒祿並拐走莉拉,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
  就這方面來說,他們願意提出交換商品的條件可說是頗有良心。這幫人肯定是注重商場上信任關係的優秀商人。
  最好的辦法,當然就是證明莉拉和假鈔暗號外洩事件毫無關連,但就實際上來說是不可能的。既然莉拉能夠書寫的瞬間遭到目擊,那就算費盡唇舌,也只能在惡魔的證明上不斷打轉而已。
  又或是能揪出洩漏暗號的犯人,就可以圓滿收場了,但拉撒祿並沒有這方面的能力。他只是名賭博師,不是抓小偷的專家,更何況,對方竟然能讓矛頭指向莉拉這個小女孩,足見犯人確實有兩下子。
  「那麼,敝人可以當作您願意接受商品的交換了吧?」
  「…………交換之後,那個會有什麼下場?」
  「誰知道呢。畢竟那是布魯斯•夸特決定的事。就算有嫌疑,她也是個高價的商品,也花了不少時間打造,大概會再次好好教育後加工成連文字都無法書寫的狀態,然後賣到某個地方去吧。」
  「…………」
  無所謂——拉撒祿雖然張了嘴,卻發不出聲來。他啜了口葡萄酒,卻覺得喝進嘴裡的是一口油。
  黑衣男子再次重複了剛才的話語。
  「那麼,敝人可以當作您願意接受商品的交換了吧?」
  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若回答「是」,那莉拉就會被他們帶走,過沒多久送來一個新的奴隸吧。由於對方沒有說謊的理由,因此送來的肯定是比莉拉更高級、更有能力的奴隸。
  若回答「否」,那就等於是在對位於拉撒祿前後兩方的年輕人下達工作的指示。雖然新的奴隸應該不會送到拉撒祿這裡來,但莉拉遭到帶走的結果也不會有所變更。
  由於結果不會有所變化,因此回答「是」顯然比較有好處。
  『原來如此,我懂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呢。無所謂啊,如果願意交換的話,下次就送個喉嚨沒被燒爛、擅長打點大小事的傢伙過來吧。畢竟要對不能講話的傢伙一一下達指示確實很不方便呢。』
  他應該這麼說才對吧。
  拉撒祿在沉默了一陣子之後,將這些浮上心頭的話語送到了嘴邊——
  「我拒絕。」
  但嘴巴卻背叛了他。
  「————哎呀?」
  黑衣男子似乎有些吃驚,只見他微微開了口。
  不過,拉撒祿也同樣想說聲「哎呀哎呀」。他甚至無法相信自己在幾秒前說出了「我拒絕」。哎呀哎呀,你這是在說什麼啊?就算這麼開口,也不會獲得任何好處。在這種狀況下拒絕男子的提案,明顯是一點也不合理的行為。
  然而,這絕非能夠折返的一步。
  張開過一次的嘴巴流暢地動了起來,就像是很久以前就曉得該這麼說話似的。
  「我拒絕,吃屎去吧————莉拉,快——」
  快逃——他沒能把話說完。因為在話聲未落之際,拉撒祿的頭部側面便遭受衝擊,讓思考染上一片血紅的關係。
  大概是背後的年輕人揮出了藏在衣服底下的短棒吧——這是在他的頭部撞上桌子,發出一聲呻吟後才得以理解的事實。年輕人對著拉撒祿的背部再次砸下了棍棒,從肺部擠出空氣的感覺與其說是疼痛,更像是夾帶著透明無色的衝擊的熱度。
  視野一片歪斜,還染成了紅色,臉頰貼附的桌面也相當冰冷。他雖然還想開口說話,但從嘴裡流出來的,就只有混了唾液和血液、看起來像是大理石紋般的液體。
  黑衣男子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似的,頂著雲淡風輕的臉孔站起身子。
  「麻煩去搜一下。」
  果然會變成這樣啊——要是沒被打的話,他應該會露出苦笑吧。正因為知道會有這種下場,那時候才該乖乖說「是」才對。
  不曉得拉撒祿的聲音有沒有傳到莉拉那兒。就算有傳到,她有辦法逃嗎?大概不可能吧——也許是流血的關係,變得冰冷的頭部一部分肯定地這麼回答。男子已經命令屋裡的其中一名年輕人展開搜索,而在外頭把風的傢伙們肯定也不是瞎子。
  他聽到了掙扎時發出的踢腿聲,以及男子們的咒罵聲。像是在配合這陣聲響似的,又有一棍招呼到他的身上。我已經動不了了,就算再揍下去也只會徒增疲憊喔——他雖然想好聲好氣地這麼勸告身後的年輕人,但會乖乖聽人說話的年輕人是不會走這一行的,加上自己的嘴巴已經動不了了。真是個愚蠢的想法。

  「那麼,感謝您的合作。期待下次再與您洽談生意。」
  在看到黑衣男子彬彬有禮地彎腰行禮後,拉撒祿的視野就像是被對方的黑帽子填滿一般,徹底失去了意識。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 00:5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17-11-2 00:53 编辑

  四 神明不擲骰子


  他知道自己身處夢境。這是因為出現在眼前的,是只有在夢中才能遇到的對象。
  「真是的,你這小子,我不是告誡過很多次『生死在舌頭的權下』嗎?」
  「…………爸爸。」
  養父正凝視著拉撒祿。
  雖然在意起夢中的環境確實有些古怪,不過目前他身在自己的家裡。就像過去養父還活著的時候常有的那般,兩人正坐在客廳椅子上對看著。
  養父蓄著大把的鬍子,留著長長的髮辮,灰色的雙眼有些陰鬱,散發著有如深邃針葉林般的氛圍。回到了將死時期、看起來垂垂老矣的養父,在拉撒祿的面前捻著鬍子。
  拉撒祿一邊感受著頭部的刺痛感,一邊露出了苦笑。
  「我記得下一段說的是『得著賢妻的,是得著好處』對吧?到死都還是孤家寡人的爸爸有資格引用這段話嗎?」
  「…………你什麼時候開始讀起聖經啦?」
  「在爸爸死掉之後啊。不對,這很奇怪。你剛才不是還一副在談人生大道理的口吻,怎麼我才接著引用下去,你就露出這種震驚的表情啊?」
  養父看似頭疼地垂下了眉角。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你變得愈來愈不可愛了啊。」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拉撒祿加深了臉上的苦笑。
  和死人是沒辦法對話的。這只是一場夢,眼前的父親則是從拉撒祿的記憶中誕生的幻影。因為回想起來的是死前的養父,自然不知道拉撒祿在他去世後所看過的書本內容。
  拉撒祿驀然察覺,自己變回了十來歲的模樣。那是養父將死之際、自己還是個孩子時的身體,椅子看起來也比現在更高了一些。
  之所以明知夢境卻繼續交談,是因為養父的身影實在是太令人懷念的關係。
  「現在回想起來,我真的覺得爸爸把我教得很好呢。」
  「是啊。我也覺得我把你教得很好。你以前大鬧時咬在我手上的傷痕,到現在都還沒褪去喔。」
  「因為有那個傷,我才有辦法認屍的。原諒我吧。」
  「啊,原來我的屍體變得那麼悽慘啊。結果你怎麼處理的?」
  「我把你埋到歐布萊恩老師的教會去啦。不過是孤墳就是了。」
  「以賭博師來說,光是能被埋到墳墓裡,就算是走得相當不錯的了。畢竟慘一點的會直接變成豬飼料呢…………不過,你也到了談論育兒經的年紀啦。」
  「已經到了就算結婚也不奇怪的年紀嘍。」
  「嗯。話說回來,那個和你感情不錯的芙蘭雪怎麼樣了?」
  聽到已經分手的戀人名字,拉撒祿提起雙手甩了甩。光是這個動作,養父似乎就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化了,只見他彎起嘴角笑了起來。
  拉撒祿緩緩將手放下。
  「我現在因為種種原因,正和一個小鬼住在一起,但還真是麻煩死了。明明是個乖巧聽話的傢伙,結果反而處處要人擔心,真是頭痛死了。」
  「不是和你正好相反嗎?」
  「吵死了。喏,你看看這房間吧。我根本沒下達指示,她就算沒去做,我也不會生氣,但我一個回神,才發現她已經打掃過了。爸爸,你知道這片地毯本來是這樣的顏色嗎?」
  眼前有養父,自己則是變得年輕,但客廳卻呈現出今日的風貌。光是有把每個角落打掃乾淨,以及將雜物好好整理過,就讓客廳看起來比養父還在世時寬敞了一倍以上。
  拉撒祿在椅子上抱膝而坐。縮起身子就能冷靜下來,是從在冰冷的路上就寢的孤兒時代殘留的習慣。
  「明明就給她週薪了,她卻沒有花用的意思。就算沒叫她工作,她也會一直顧慮我的狀況。既然是個奴隸,就該像個奴隸般渾渾噩噩地度日,但她的本性卻又太過溫柔。我明明是去幫她買衣服,她卻送了一個懷錶給我,那小丫頭到底是怎樣啊。」
  「誰知道呢。我還沒討到老婆就死了,實在不懂女人心呢。」
  「這時候不是該接句『她就是因為基於這樣那樣的理由才會對你溫柔的』才對嗎?不過這樣親切地解說也滿恐怖的,我可是會倒胃的喔。」
  「你真的變得一點也不可愛了啊。」
  「那丫頭平常頂著一張冷漠的外殼,但要讀懂她的心情卻意外容易。明明總是戰戰兢兢地警戒著,卻又不時會露出破綻。毋寧說,因為看她拚命掩藏表情的樣子很好玩,所以我老是在逗她。不曉得她有沒有發現啊。」
  忽然間,他脫口問道:
  「————爸爸,你為什麼會死呢?」
  「因為犯了錯,惹得大人物生氣的關係啊。」
  「那你為什麼會犯錯?」
  拉撒祿按著刺痛的額頭。
  這股疼痛,想必是來自昏厥前被棍棒毆打所造成的傷勢吧。然而,在這個記憶的時間點——身體還如此年輕的時候,他也曾體驗過類似的痛楚。這陣頭痛既是來自現實的外傷,同時也是記憶中的痛楚。
  「那個時候我生了病,爸爸則是疲憊不堪。但仍和賭場牽扯得愈來愈深的爸爸,最後還是沒能平安抽身。想和他們斷絕關係的話,最需要的還是錢啊。明明狀況如此,爸爸為什麼還是死了?」
  「你彷彿想說『都是因為我生病的關係,才會害爸爸一時心急失了手』。這種說法未免有些自我陶醉,但沒關係,我就告訴你吧。」
  拉撒祿抬起了臉。
  「就連你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麼可能會知道呢?」
  養父的幻影露出了賊兮兮的笑容。
  「…………說得也是啊。」
  「正是如此。而且,你差不多該醒過來了。要是不快點醒來,你那位朋友就會用粗暴的手法試圖叫醒你,這回你的頭蓋骨可是真的會被打凹喔。」
  「的確。總覺得房間外頭傳來了好吵的聲音啊。」
  他自然而然地察覺了從夢中醒來的方法。拉撒祿從椅子上起身,伸了個懶腰。只要走出客廳,他就會醒來了。
  就在拉撒祿為了快點醒來而搭上客廳的房門時,養父從背後叫住了他。
  「哦,對了,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啊。你不過就是我的記憶不是嗎?」
  「正是如此。這裡的我就只是你的記憶,因此沒辦法教導你任何的守則。這是因為從養父那兒學來的守則早已被你牢記在心,不需再次贅述。」
  「那你到底想說什麼?快點說啦。」
  「我能夠告訴你的,就只有單純的事實。那也是你相當清楚的一件事。」
  他一個人打開了房門。黑暗隨之從開啟的門口不斷流入,而養父在最後開了口:
  「『所有的守則都是為了被打破而生』。至少我就沒能好好遵守守則,沒錯吧?」
  這不過是夢裡的對話。
  只要醒轉過來,就會全部忘光,是宛如泡沫一般的簡短對話。

  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因此當睜開雙眼的時候,他以為自己來到了死後的世界。
  不過,這樣的想法很快就遭到修正。這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最和死後世界格格不入的、宛如連腦漿都是由肌肉構成的臉孔正在窺探自己的關係。
  「…………我懂了。因為帝都死人太多忙得過頭,所以連天使都變成了肌肉男對吧?」
  「能和平常一樣隨口胡謅,看來是沒事啊!你平安真是太好了!拉撒祿!」
  「吵死了,瓊恩。我可和你不一樣,是被揍就會受傷的普通人啦。」
  他一面咒罵一面坐起身子,發現眼前是一間陌生的房間,因此還以為這裡不是自己的屋子。不過,空氣裡蘊含的氣味和氣氛確實和自宅如出一轍,他在稍微想過之後,才發現這是拉撒祿平常不會踏進的房間。
  過去住在這裡的是養父,之後由現在已經離開的女子接手,如今則是作為莉拉的起居室使用。
  莉拉——這個名字成了契機,喚醒了混濁的記憶。
  「喂,有看到莉拉嗎?」
  「我才正想問你啊!我原本想來你家吃晚餐,結果看到屋子變得一團亂,可真是嚇死我了!」
  「…………這樣啊,那丫頭被他們帶走了啊。」
  他以平板的口吻這麼說著搖了搖頭。似乎是瓊恩幫忙包紮的繃帶隨之滲出些許鮮血。
  「被帶走了?」
  看到不知原委的瓊恩皺起眉,拉撒祿便整理著自己的思考,並談起今天的事發經過。
  在談到布魯斯•夸特製造假鈔和失勢一事就已經是疑點重重,聆聽此事的瓊恩的臉色也變得相當難看。理所當然地,隨著話題延續下去,他的心情當然也沒有隨之好轉,在講述到整肅內部的風波延燒到莉拉身上,並憑藉暴力強行帶走她的時候,拉撒祿忍不住擔心瓊恩的臉上會不會噴出火來。
  在把話聽完之後,瓊恩立刻舉起了拳頭。
  「好!走吧!」
  「要走去哪啊?你這白痴。」
  「當然是把她搶回來了!哪有因為這種愚蠢的理由,就把一個孩子拖回去的道理!」
  「我要問的是,你去了之後打算怎麼把她搶回來啦。又不是把每個人都打一頓就能了事。」
  莉拉被帶往的地方,八成是能稱為布魯斯•夸特根據地的黑巧克力坊吧。但若說衝進去大鬧一番是否就能解決此事,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既然是根據地,想必會有相當規模的大量混混駐守,而就算瓊恩真的憑藉著一身怪力將莉拉搶救出來,接下來等待他們的也只會是布魯斯•夸特的報復。瓊恩既然身為人類,就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不睡覺,想隨時提防不知何時來襲的殺手是不可能的。
  「那你說該怎麼辦!」
  「不怎麼辦。就只能這樣了吧?這既不是拳擊手能解決的事,也不是賭博師有能耐解決的狀況。唯一的損失,就是我亂講話被白揍了一頓罷了。到此為止了。」
  他以冷淡的口吻這麼斷定。這是事實——他在內心呢喃著。這個世上多的是在發生當下就無力挽回的事件,莉拉也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無所謂。」
  他明明這麼說了,瓊恩卻蹙起眉頭,露出了憤怒的神情。
  「少胡說八道了!」
  「胡說什麼啦。」
  「你總是用這種方式欺騙自己的心情!」
  「所以說,你是在說什麼啦。」
  他又補上一句:「欺騙他人本來就是我的工作。」
  實在不懂他想表達什麼——在拉撒祿這麼想的時候,瓊恩伸指比了過來。他指的是纏在拉撒祿額頭一帶的繃帶,以及目前還未消腫的眼角。
  「總是愛耍帥的你,若真的覺得這件事無所謂的話,怎麼會讓自己傷成這個樣子!」
  「只是在回覆的時候稍微說錯話啦。」
  「你這是在瞧不起『便士』凱因德嗎!至少就我而言,我可不認為你是會犯下這種失誤的傢伙啊!」
  「感謝你這麼高估我呀。」
  在講完的瞬間,他的胸口被抓住了。拉撒祿明明也是個成年男子,但瓊恩光是用單手就不費吹灰之力地將他舉了起來。
  他被拉到了腳尖幾乎搆不著地的高度,胸口傳來了不祥的聲響。拉撒祿的視線被強制拉到與對方齊高,而瓊恩帶著強烈目光的雙眼,就這麼貫穿了拉撒祿。
  「這根本不是什麼無所謂的事吧!」
  「別講得一副很了解我的樣子。」
  「你老是這樣說謊!如果這樣能讓你滿意的話也就算了,但就是因為無法滿意,你才會被揍成這樣不是嗎!」
  「聽我說話啊。」
  「你愛耍帥是你的自由,但那女孩能依賴的就只有你了啊!不僅把他人捲入風波,還企圖隱藏真心話,這是謊言之中最低劣的一種!」
  「別一個人自顧自地亢奮起來啦。呃,喂。」
  被懸在空中回應的拉撒祿,在這時感受到滑過臉頰的觸感而皺起眉頭。看來是繃帶在被瓊恩搖晃的過程中被弄鬆了。
  「喔,抱歉!」
  「別叫啦,會震到傷口的。」
  拉撒祿以手掌接住差點從臉頰上滴下的血,並伸手擦了一下臉頰。一直待在莉拉的房間也不是辦法,兩人遂離開二樓的房間踏上走廊。
  拉撒祿走進客廳,一邊自行重新捆緊繃帶,一邊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坐在椅子上抵著臉頰,過了十幾秒後,才察覺沒人端葡萄酒過來的事實。於是他懷著疲憊的心情站了起來。
  他要跟著入內的瓊恩冷靜點坐下後,踏著地毯邁開腳步。
  在感覺到少了些什麼後,他才察覺在踏出腳步的時候沒有揚起灰塵。地毯已經經過清洗,變回了原本鮮豔的紅色。
  過去和儲藏室沒兩樣的廚房,也在不知不覺之間被整頓得井井有條,光是一眼掃去,就能看出每項物品被放在哪個位置。
  從庫存的酒瓶所倒出的葡萄酒,在杯子裡注出了新穎澄澈的湖面。
  「…………唉。」
  回到座位上後,他支起感覺變得沉重的頭部。
  坐在對面的瓊恩粗魯地哼著氣,像是打算繼續方才的話題似的,但在拉撒祿聽來卻顯得十分寂靜。
  視野雖然被大塊的肌肉壓迫著,但屋子裡卻感覺變得格外寬敞。上次覺得家裡寬敞的時候,已經是養父死去時的事了。幾乎完全忘卻的夢境,在這時浮出了些許的殘渣。
  他為了確認時間而伸手入懷,然後手指就碰到了那個東西。
  「…………」
  是有著雄鹿雕飾的懷錶。
  他「啪」的一聲打開蓋子,看來自己只昏倒了幾個小時而已。外頭目前才剛剛入夜,距離天亮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他蓋上蓋子,握住了懷錶。內部結構所產生的震動傳到了掌心。
  他回想起莉拉將懷錶遞給自己的那幅光景,總覺得莉拉當時的手掌溫度似乎還殘留在懷錶的某處似的。或者說,在冰冷金屬塊裡尋找溫度的行徑本身,就是拉撒祿的內心寫照。
  「…………假設……」
  無所謂——這樣的態度既是拉撒祿人生至今的側寫,同時也是生存的態度。違反這樣的心情開口,讓他感受到像是在搔抓著痂一般的感覺。
  「…………我做個假設。」
  話語像是流出的血液般,只滲出了少許。
  「假設我不認為那丫頭是無所謂的,並和布魯斯•夸特達成和解,將她從那兒帶回來,那又會變得如何?」
  「你會很高興!那女孩也會很高興!而我也會很高興!」
  「我不是在說這個。我是一名賭博師,不僅不曉得能不能活到下個星期,我本人也沒有洗手不幹的念頭。就算把她帶回這裡,也很快就會死掉。死掉的可能是我,可能是她,也可能兩者皆是。」
  他從養父那兒學到了「別擁有太多東西」這樣的教誨,但就算沒學過,拉撒祿也會採取這樣的人生態度吧。
  畢竟他們是完全靠著運氣賺錢,沒辦法擁有太多東西。光是要讓自己活下去就已經費盡全力,頂多只能再握有一點點東西,要是拿的東西再多了那麼一點,就注定會迎向死亡。
  賭博師就是只能依循這種人生觀活下去的生物。
  「根據世間行情,賭博師能選的盡是些不堪入目的死法。」
  瓊恩雖然不是賭博師,但也以賭博師朋友的身分一路看了過來。暗想他應該有所理解的拉撒祿聳了聳肩,豈料隨之投來的回應卻愚蠢得超乎想像。
  「誰管他啊!」
  「…………喂喂喂。」
  「其他人怎麼想,迄今又是怎麼想的,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嗎!」
  要不是拉撒祿受傷的話,瓊恩搞不好會朝他揍個一拳吧。
  「既然迄今都沒人辦到的話,那就由你來做吧!反正都活到現在了,肯定也活得到明天的!主張的內容就算再愚蠢,只要能貫徹始終,那就是正確的生活方式了!」
  全帝都最愚蠢、最對拳擊真摯以對,並貫徹了信念的男子放聲大喊。
  「你既然都想做了,還需要去做的理由嗎!」
  真受不了啊——拉撒祿這麼想著。
  賭博師注定無法幸福。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總有一天會用盡運氣,被人不眨眼地殺掉。
  有可能顛覆這樣的人生嗎?
  想個辦法奪回莉拉,打垮布魯斯•夸特,在那之後盡可能想辦法苟延殘喘,直到莉拉能過上正常的生活為止。對於一直以來只能預測明天或是下一週的局勢的拉撒祿來說,這就像是在數著直到世界末日來臨的日子般,感覺十分漫長。
  雖然連一丁點兒的現實味都沒有,但也許正因如此,他才湧現了挺身面對的念頭。正因為不曉得得花費多大的心力,所以才有可能踏出第一步。
  他喝乾了葡萄酒,站起了身子。
  「真是的,瓊恩,你可真帥氣啊。」
  「謝謝!」
  「稍微害羞一下啦,白痴。」
  他探入口袋取出了金幣,在細細打量了一如往常的伊莉莎白女王的肖像後——
  「要是擲出正面的話,就去救她吧。」
  在瓊恩開口之前,他便擲出了硬幣。
  瓊恩的眼睛追著彈飛起來的金幣,但拉撒祿像是表示不需多看一眼似的迅速轉身,在離開客廳的同時脫去被毆傷的血跡弄髒的衣物。
  後方傳來了硬幣「叮」的一聲。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擲出哪一面了。
  「是正面喔!」
  「我知道。」
  彷彿看得到在桌面上的伊莉莎白女王一般。拉撒祿回應著瓊恩的大喊聲,並從自己的房間裡取出衣物換上。
  「那麼,你有什麼打算?果然要殺進去嗎!」
  「你白痴啊。我不是說過這不是一介拳擊手能解決的事嗎?」
  「那該怎麼做!」
  「那不是很明顯嗎?對手是黑社會組織,有著強大的力量。若是怎麼樣都贏不了的話,那就用更強大的力量揍上去吧。」
  在這座帝都,若是想在一個晚上讓貧民蛻變成富豪、貴族甚或是王族,那就只有一個地方可去了。
  「我們要去賭博。」

  這套在黑底上施以金色刺繡的衣服,是拉撒祿最高級的一套服飾。由下襬長及膝蓋的大衣、背心和長褲所構成的這套服飾,原本是在必須前往上流階級才會造訪的高級賭場時換穿的衣物。
  由於頭部受了傷,因此他並沒有戴上帽子,但換上這套衣服,單手還撐著柺杖的拉撒祿一上了馬車,車伕登時露出了愕然的神情。
  他這身打扮看起來應該像是貴族或是暴發戶吧。車伕的臉上寫著「不管是哪一種,原本應該都是會搭乘專用馬車的身分,要是不小心加以冒犯,不曉得會惹上什麼麻煩事」。
  在拉撒祿身後的瓊恩擠進馬車後,車伕的困惑又加深了一層。
  明明是兩人乘坐的馬車,但在瓊恩上車後,拉撒祿的座位就變得極為狹隘。瓊恩的頭頂甚至會頂到天花板,只得困窘地縮起身子。
  「載我們到黑巧克力坊。」
  拉撒祿只說了這句話,接著便將頭靠向馬車的牆壁上。
  就算下了再堅定的決心,也打算靠著一股氣勢強行解決,但傷勢當然不可能會就此恢復。光是睜開眼睛,就有一股欲振乏力的疲憊感纏繞全身。
  「所以,你說要去賭博,具體來說是什麼意思!」
  沒多做說明就帶上的瓊恩這麼發問,但拉撒祿已經累到不想回答了。不過他仔細想想,若是想完成計畫,瓊恩的協助不可或缺。
  「…………布魯斯•夸特是個商人,而黑巧克力坊是個商品。只要有人去賭博,他們就會收取一定的費用,並以此營利。」
  「是啊,你說得對!」
  「所以我的計畫很簡單,只要賭博再賭博,然後一直贏下去就行了。我要用上一切的力量持續獲勝,在今天晚上搞倒黑巧克力坊。很簡單吧?」
  布魯斯•夸特雖然在黑社會裡小有實力,但也就只是小有實力的程度罷了。他所擁有的金錢有限,而就拉撒祿迄今的觀察來看,存在黑巧克力坊的儲蓄並不算多。
  「有辦法靠著賭博贏走賭場的所有金錢嗎?你不知道究竟賭場多有錢吧!」
  「有辦法啊。哎,說得精確一點,我沒必要真的把所有的錢統統贏走。畢竟,布魯斯那傢伙目前還身陷風波之中啊。」
  那就是假鈔以及暗號。這也是將莉拉帶走的原因。
  聽說假鈔的市價約略等於面額的一半。雖然不曉得究竟印了多少出去,但就布魯斯沒打算立刻回收所有假鈔平息這場風波來看,應該是灑出了相當多的數量吧。就算購回假鈔所需的金額同樣是面額的一半,總金額想必也極為可觀。
  「不管是想回收假鈔,還是想讓風波落幕,最後需要的都是錢。肯定有某個組織等待著布魯斯就此身敗名裂,我就算沒辦法搞倒賭場,只要能刮走他們一部分的可活用資金,就能讓布魯斯捉襟見肘了。」
  「該怎麼說,還真是諷刺呢!」
  「因為假鈔引發的風波讓他們強行拐走莉拉,而也因為假鈔引發的風波讓我決定搞砸布魯斯的賭場。真是的,還真是讓人笑不出來啊。」
  拉撒祿「咯咯」地輕輕動了動喉嚨,隨即斂起了笑意。
  「一晚,就只有一個晚上。要是花上太多天,莉拉就會從那間店裡消失,計畫也會隨之失敗。所以我要在一個晚上大撈一筆,擊潰布魯斯的組織,然後就結束了————你怎麼了?」
  察覺到視線的拉撒祿張開一隻眼睛,只見瓊恩露出了感到不可思議的神情。
  「可是,透過賭博搞倒賭場,不就是賭博師的獲勝目的嗎?」
  「…………沒考量過勝算就衝進去,然後想辦法把賭場連根拔起的傢伙,最好是夠格稱做賭博師啦。這就和農家把明年要拿來種菜的種子全部賣光差不多。」
  車輪輾過石板的「叩隆隆」震動傳到了拉撒祿的頭部。痛覺在腦袋裡化為一道道劇烈的電光,讓拉撒祿顫抖著呼了口氣。
  「原來如此,我聽懂了!那麼,你打算玩哪種遊戲?」
  「班帝安(Vingtetun)。」
  他立即回答道。這是在決定前往賭場的瞬間就想好的選項。
  「…………沒聽過這個遊戲呢!」
  「因為還很新啊。那是法國人製作的遊戲,到最近才傳到這裡來的。」
  拉撒祿說到這裡閉上了嘴,沉默隨之降臨。在等了一陣子後還是沒有回應聲,於是拉撒祿再次開口:
  「你怎麼沒問我為什麼要挑那個遊戲,或是那個遊戲的玩法之類的?」
  「說什麼傻話!『便士』凱因德不可能會仰仗我的賭博功力!我之所以會跟著去,只是為了在真的得動粗時作為保險,你沒特意說明,就代表那沒有必要吧!」
  「是這樣沒錯啦。」
  他可是打算搞倒賭場,要是賭到一半,冒出了如同先前上門來的年輕人那類傢伙加以妨礙,他可承受不住。拉撒祿帶上瓊恩的理由,就是為了讓對方投鼠忌器,也就是看門狗的用途。
  「就根本上來說,玩家是贏不了賭場的。因為遊戲設計成玩家必敗的形式。」
  「那是什麼意思?你不就贏了嗎?」
  「你拿輪盤當作例子想想。紅色或黑色、奇數或偶數、前半或後半,這些賭法的賠率為兩倍。換句話說,可以獲得和下注金額同等的利益,懂了吧?比方說——由於沒有能判斷下一局出現的是紅色或是黑色的判斷基準,就讓當作人們各押一半在紅色和黑色上面吧。這時讓輪盤轉一次,最後球掉到了紅色的數字上。這種時候,賭場所獲得的利益為何?」
  「…………是零啊!因為兩邊下注的金額相同,因此押在黑色上面的賭金會轉移到賭紅的那些人手上,然後就結束了!」
  「沒錯。很簡單吧。雖然實際去賭的話會有更多起伏,但就整體來說,結果確實會偏向如此,這就是所謂的大數法則。只要重複測試,就總體來看,無論是賭紅色或黑色,或是其他的賭法,最後的機率都會落在一半上下。」
  但還是有例外——拉撒祿像是在表示輪盤似的,用手圈出了一個圓形。
  「在輪盤這個遊戲中,存在著賭場通殺(0或00)的概念。」
  若是掉進紅色的0或黑色的00,就無條件是賭場方的勝利。不管在哪邊的賭場,在遇上這種狀況時,通常都會將下注的賭金全數沒收。
  「雖然機率偏低,但球一定有機會掉進這些格子之中。」
  「原來如此!賭場就是從中獲取利益的對吧!」
  「說起來,因為還有押單一數字之類的賭法,所以實際上還滿複雜的,但大致上就是這樣啦。由賭場作莊的遊戲,都一定會設計成有機會讓賭場獲得利益的方式。不僅是輪盤而已,所有的遊戲都一樣,無一例外。」
  押單一數字的賠率雖然是三十六倍,但輪盤的格子數量大多是以三十八個居多。換句話說,若是持續以相同的賭金下注,實際押中單一數字的時候,在這個過程裡所下的賭金量一定已經超過了獲得的報酬。
  「唔,那你該怎麼辦!『便士』凱因德!你不是總是能在那間賭場贏錢嗎!」
  「因為我沒和賭場對賭啊。若是以吹牛或是賭骰子這種讓客人們彼此對賭的遊戲作為例子的話,狀況就有些不一樣了。況且,所謂的『賭場必勝』云云,也只是以整體來說的結果,若是將規模縮小一些的話,客人也有機會贏過賭場。」
  擲一百枚硬幣的時候,不太可能一百次都是擲出正面,基本上,最終結果應該會趨近正面五十次和反面五十次才對。所以就本質上來說,客人是贏不了賭場的,因為名為機率的牆壁會橫亙在兩者之間。
  不過,若只擲十次硬幣的話,就算出現八、九次正面,也不算是離譜的狀況。這就可以視為客人的勝利,並逃過敗北的結局。
  大數法則在形成大數之前,會出現幾次機率的波動,所以要趁著個性善變的命運女神朝自己微笑之時,結束這場賭局。
  「賺點蠅頭小利後,就迅速抽手。我不是因為這樣,才被人稱為『賺小錢(便士)』的嗎?」
  「真奇怪,我愈聽愈覺得你講話的內容好悲觀啊!你真的有把莉拉搶回來的打算嗎!」
  「我不是說了嗎,想贏過賭場幾乎不可能。」
  拉撒祿閉上眼睛,然後又補上了一句話:
  「不過,班帝安是極為例外的——就算從整體來看,也能讓玩家有辦法獲勝的遊戲。」

  拉撒祿在踏入黑巧克力坊後,隨即察覺了一股宛如海浪般的慌張情緒一瞬間傳了開來。
  客人們之所以會感到慌張,應該是因為拉撒祿的臉上還帶著傷吧。雖然暴力事件在帝都算是家常便飯,但側頭部滲血卻還堅持要進賭場的傢伙就不多見了。
  而店員們之所以會感到慌張,肯定是因為他們多少都聽到了一些和拉撒祿有關的消息。這裡的店員想必都對假鈔風波略知一二,也應該都聽說出動了殺氣騰騰的傢伙們,以及莉拉被帶了回來的消息。
  目前才剛入夜不久,原本正要暖起來的賭場空氣,在這時稍稍降溫了些許。拉撒祿像是被吹入室內的外頭空氣推了一把似的,邁步穿過了賭場。

  他翻著大衣,每當往前一步,手中的柺杖便會敲打地面,發出像是心情不悅的聲響。帶柺杖過來的目的,有一半是因為可以拿來虛張聲勢,另一半則是因為頭部和背部的傷勢讓他行走困難的關係。
  拉撒祿來到店舖中央,在最大張的桌子的右端座位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依照慣例,這裡進行的是最受歡迎的遊戲。雖然受歡迎的遊戲日新月異,不過今天在這裡舉辦的遊戲是班帝安。
  「嘿,能讓我參加嗎?」
  他知道荷官的喉嚨抽了一下
  現在內場應該已經亂成了一片吧——拉撒祿這麼想像著。對方肯定不知道他是為何而來,又打算來做些什麼,因而陷入了混亂之中。
  畢竟自己幾個小時之前才被對方揍過頭部。拉撒祿不認為自己在對方眼中是屬於行事癲狂的賭博師,但應該也不會被看成「就算被揍也會爽快地原諒對方跑來賭博」這種有違人性的性格吧。
  這時瓊恩跟在拉撒祿身後進了店內,更是加深了這股混亂的氣息。
  大概是考量到他們可能想靠著純粹的暴力搶回奴隸的可能性吧,只見幾名渾身殺氣的彪形大漢正若無其事地從內場走了出來。
  但反過來說,拉撒祿等人只是走進店內而已。
  光憑這樣的理由,很難拒絕他們參與賭博。若在這時不講理地把他們轟出去,就極有可能會讓賭場的評價變差。目前賭場可是擠滿了享受賭博樂趣的客人。
  「……請坐。」
  上了年紀的荷官先是將視線瞥往店內深處一個瞬間,這才舔了一下唇,並簡短地這麼回應。
  「瓊恩,你坐那裡。」
  瓊恩也在拉撒祿左側的座位一屁股坐了下來,讓椅子發出了吱軋聲。認識身為瓊恩這名拳擊手的人似乎相當多,拉撒祿可以感受到位於各處的客人都將目光集中在瓊恩的身上。
  「所以說,拉撒祿!教我一點規則吧!」
  以一副像是在說「我絕不逃避」般的磊落態度坐在椅子上的瓊恩,講出來的卻是這些話語。
  對他一如往常的態度感到頭痛的拉撒祿,邊向同桌的三名客人道歉,邊簡單地向他說明:
  「沒什麼,這個遊戲的規則並沒有複雜到哪裡去。」
  現在似乎剛好是結束一局的時間,只見荷官取出了新的撲克牌。
  規則並沒有特別規定要混入幾副撲克牌,因此都是交由賭場決定,而黑巧克力坊似乎是以混入兩副作為通則。
  兩副牌所混成的牌堆,會被收進稱為「盒子(Shoe)」的一個小箱之中。
  荷官在此將撲克牌在牌桌上攤成扇形。一副牌是五十二張,而這兩副合計一百零四張的牌全部是以背面朝上的方式擺放。這算是賭場方的自清宣言,向客人表明這些牌的背面都沒有刮痕或是記號。
  荷官彈了一下最角落的一張牌,接著所有的撲克牌都像浪濤般翻了過來。這裡則是表示莊家並沒有在牌的種類上動手腳。
  「班帝安——這其實是法語啊。若是用英語來說的話,就是二十一(Twenty one)的意思。這個名稱將賭博的內容秀了出來,真是不錯的名字。大概再過不久,這個國家就會改用『Twenty one』來稱呼吧?」
  拉撒祿雖然這麼猜測,但在未來的歷史則是會將這種賭博用另一種名字來稱呼。發祥於法國的這種賭博,在進入十九世紀後迅速地於英國國內掀起風潮,而到了二十世紀初,美國則是這樣稱呼這種遊戲——
  ——二十一點(Blackjack)。
  對於這個在後世成為最舉世聞名的遊戲之一的二十一點——目前還被稱為班帝安的這款遊戲,拉撒祿簡單地對瓊恩做起了說明:
  「首先,雖然大部分的遊戲都是如此,總之要先下注。由於基本上來說,班帝安下注了之後就不能變動賭金,因此要謹慎些啊。」
  說著,拉撒祿從口袋裡掏出了一畿尼金幣(註:在當時一畿尼等於一點零五鎊),用力地放在托盤上頭。
  拉撒祿知道,對於突然下注的高額賭金,荷官和同桌的玩家們全都睜大了眼睛。他的臉上依舊掛著桀驁不馴的笑容。
  在這個時代,一般勞工的年收入約為二十至二十五鎊,由於一畿尼金幣的價值約等於一鎊,這代表拉撒祿一出手就是一般人年收入的百分之四,周遭會有訝異的反應也是理所當然。
  瓊恩大概看出了拉撒祿是刻意而為,知道這是動搖對手的一種手段,但還是露出了不以為然的神情皺起眉毛。至於他本人則是反映了平時正當樸實的戰鬥風格,拿出了中規中矩的半克朗硬幣。半克朗銀幣的價值為二先令六便士,由於二十先令等於一鎊,這樣的金額算是在賭場中常見的賭金。但即使如此,這也算是偏高的賭金了。
  「接下來,在賭桌上的每個人會被發到兩張牌,荷官也包含在內。」
  荷官將兩張牌發到了自己的面前,其中一張是表面朝上的數字5,這稱之為面牌。由於另一張是反面朝上,因此拉撒祿等人並不知道數字為何。
  接著,牌也發到了拉撒祿等人的面前。五名坐在桌前的玩家面前各被發了兩張。
  拉撒祿的面前是A和3,瓊恩被發到的則是K和J的人頭牌。
  「牌面的數字等同於相符的點數,人頭牌則視為十。只有A的設計有些特別,玩家可以自行決定要視為一點或是十一點。而這個遊戲的目的,就是讓手牌盡可能地接近二十一點。」
  「唔,也就是說我現在是二十點,而你是四點或是十四點對嗎!」
  「能選擇的行動有三種,分別是叫牌、停牌或是雙倍加注。」
  叫牌是再抽一張牌的行動,只要這麼宣言,荷官就會從牌堆裡再發下一張牌。
  停牌則是不抽牌的行動,也就是以目前的手牌與荷官對決。
  雙倍加注的狀況有些特別,乃是宣言「接下來只再抽一張牌,但讓賭金變成兩倍」的動作。這也是唯一能在開局後調整賭金的動作。
  「唔嗯!那我應該要選擇停牌對吧!」
  「你啊,都已經湊到二十點了,要是再叫牌的話可要揍你了。順帶一提,若手牌的點數超過二十一點的話就稱為爆牌,同時也是無條件敗北的意思。」
  也就是說,把「接近二十一點」的規則說得更精確一點的話,就是「在不會變成二十二以上的範圍內,盡可能接近二十一點」了。
  「我順便問一下,這裡有採用分牌的機制嗎?啊,有啊。既然荷官幫自己發了兩張牌,代表這裡沒採用無底牌規則嘍?像這樣讓規則一變再變,確實是很有布魯斯•夸特的風格。」
  這人就是喜歡新鮮的東西——拉撒祿露出了看似開心的笑容。
  行動順序是從最左邊的玩家開始決定的。在依序決定叫牌或停牌後,瓊恩理所當然地選擇了停牌,而拉撒祿喊了叫牌。
  「叫牌。」
  一張J的人頭牌送到了拉撒祿的眼前,將A改為一點後,手邊的點數是十四。
  「叫牌。」
  再喊了一次。這次送來的是9,合計是二十三,爆牌了。真是的——拉撒祿搖了搖頭。
  「出師不利啊。」
  「喂喂!拉撒祿,你沒問題吧?」
  「這可難說啊。」
  其他的玩家也繼續選擇了叫牌或是停牌。當所有的玩家都顯示爆牌或是停牌之後,荷官便翻開了蓋著的那張牌。
  翻開來的是7。
  「順帶一提,荷官無法選擇任何戰略。當手邊的點數在十六以下時,荷官就會自動選擇叫牌,超過十六點的時候,就會自動停牌。」
  由於現在的點數為十二,荷官便選擇了叫牌,這次發下來的是5,剛好符合十七點的荷官遂選擇停牌。
  在分出勝負後,荷官以流暢的動作將用畢的牌收集起來,在側邊疊成一疊。
  「只要贏了荷官就能收回下注金,並獲得同樣金額的獎金。也就是說,你可以獲得和下注的金額相等的利益。恭喜你啊,瓊恩。」
  拉撒祿說著輕輕拍了拍手,但瓊恩只是瞪了他一眼。
  拉撒祿當然能從瓊恩的表情上看出他想說什麼,想必是「你用這種態度玩沒關係嗎?」。確實,就是對拉撒祿來說,一畿尼金幣也不是個小數字。然而,賭博並不是只靠一次的賭局就能底定勝負,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因此要這麼做——拉撒祿隨即又從口袋裡掏出了下一局的賭金。
  只見兩枚畿尼金幣放上了用來置放賭金的托盤上。
  「好啦,繼續吧。」
  在下一局,所有的玩家都結束動作後,荷官察覺手牌已經湊成了自然二十一點。
  所謂的自然二十一點,是只靠一開始配發的兩張牌湊成二十一點——也就是由A和10所構成的牌形。如果玩家方沒有相同的自然二十一點的話,就會是荷官的無條件勝利。
  (是說,明明就有底牌,居然最後才進行確認啊?說不定是為了提防我,才突然改了規則呢。)
  拉撒祿善於察言觀色,而這間賭場的老闆布魯斯•夸特當然也將他的這般本領銘記在心。
  若是一般的底牌制,荷官在面牌出現A或是10的時候,就會先行確認蓋牌的點數。荷官雖然受過了扼殺臉部情緒的訓練,但拉撒祿說不定仍能從細微的變化判斷出蓋牌的內容——布魯斯會有這樣的想法也相當合理。
  (畢竟,我確實辦得到類似的效果啦。)
  若是一律在所有的動作結束後才確認蓋牌,拉撒祿就少了一個判斷的素材。畢竟若是連荷官都不曉得蓋牌的內容,他也無從推斷。
  拉撒祿咂了一聲,掏出了下一場的賭金。他將四枚金幣疊在一起。
  「…………你到底帶了多少錢過來!」
  「帶了能讓我贏的份啊。好啦,荷官,再來吧。」
  說穿了,就是把家裡所有的錢都帶來了。畢竟拉撒祿家連續兩代都是賭博師,雖說他們過的是與儲蓄無緣的生活,但各處都散放著連當事人都不記得的金錢。
  多虧某個老實人沒有中飽私囊,而是好好地整理在一起,他在找出這些錢的時候才沒有花費太多時間。
  而在下一局,拉撒祿的手牌雖然沒有爆牌,點數合計十八,但抽了三張牌的荷官湊出了十九點,於是拉撒祿又輸了。
  看到八枚畿尼金幣疊在一起,荷官的臉頰不禁抽搐起來。
  「好啦,再來吧。怎麼啦,荷官?」
  他很清楚荷官會為之動搖的理由——包含這次的賭局在內,拉撒祿已經掏出了十五枚的畿尼金幣放在桌上了。
  如果出手的是個死不服輸的肥羊,那固然教人食指大動,但荷官也很清楚拉撒祿的來歷。以冷漠的表情和動作參加賭局,並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不斷加倍賭金,肯定會形成一股龐大的壓力吧。
  而這麼做確實是對的。
  雖然看似被詭譎的氛圍壓制,但荷官還是藏住了情緒,以流暢的動作發牌。這次發到拉撒祿面前的是2和8。
  「叫牌。」下一張來了4。
  「叫牌。」這次來的是A,有點不知道自己是好運還是不好運的拉撒祿再次開口:
  「叫牌。」又來了一張4。
  「停牌。」
  同桌的瓊恩和其他三人雖然都有參與賭局,但他們不時會將視線在荷官和拉撒祿之間打轉。他們肯定很在意這高額的賭金究竟獎落誰家吧。
  荷官的面牌是5,在攤開蓋牌後翻出了8。荷官又抽了一張牌,出現的是3。接著他再次抽了一張牌,出現的是7,形成爆牌。
  「哎,也是啦。只要一直賭下去,總是會贏的。」
  在班帝安這個遊戲裡,荷官方和玩家方的勝率幾乎是一半一半。只要持續賭下去,勝率就會趨近於百分之五十左右。
  拉撒祿將荷官遞來的十六枚畿尼金幣堆在手邊。
  然後他對身旁的瓊恩說起悄悄話:
  「這就是所謂不會輸的賭法。」
  「你剛才不是輸個不停嗎!」
  「不對,我說的不是每一場的勝利。若是以整體來看,只要賭輸了,就以兩倍的金額下注再次挑戰,這樣的戰略才稱得上是『不會輸』。你在腦子裡計算看看。」
  第一場的賭局賭一枚金幣,若是輸的話就改賭兩枚,再輸的話就賭四枚。
  拉撒祿至今雖然損失了七枚金幣,但他在這次的賭局中押了八枚畿尼金幣,並依照賠率獲得了同樣數量的畿尼金幣。迄今的損失只靠著一次的勝利就轉為黑字。
  就算剛剛這場賭輸了,只要下一場以十六枚畿尼金幣下注並獲勝的話,就能讓迄今的損失一口氣轉為獲利。無論連續輸了多少次,只要每一場都以加倍的金額下注,就能在某一次的勝利取回收益。
  「…………喔喔!」
  大概是在腦子裡想像後察覺了這一點吧,只見瓊恩露出欽佩的神情喊了一聲。
  「哎,但充其量也只是基於理論上的說法。若是手中沒有夠讓自己一直乘倍下注的資金,這樣的戰略就無法成立。也因為玩家在班帝安裡面的勝率偏高,才能讓這樣的戰略成立就是了。」
  這座黑巧克力坊沒有設限,但有些賭場會訂定賭金的上限額度。此外,若是賭場方憑藉耍老千一類的手法讓己方落敗,那這樣的戰略很快就會破綻百出。
  講白了,這頂多就是可以無後顧之憂地賺點小錢的策略而已。
  「不過,可是啊,拉撒祿!」
  「我知道,所以你別說出來啊。」
  這只是不會輸的賭法,並不是能贏的賭法。
  若是在最後一次的賭局中獲勝並抽身,確實可以立於不敗之地,但能獲得的利益也只有一丁點兒而已。
  要是平時的賭博也就算了,但拉撒祿自己也知道,若要照著自己的宣言搞倒賭場奪回莉拉,那這種獲勝的方式是不夠的。他現在之所以這麼做,不過是為了撐住局面,等待盒子見底的時機到來罷了。
  (好久沒有像這樣認真賭博了……這該不會是第一次吧?)
  遊戲進行了一場又一場,拉撒祿手邊的金幣也逐漸增加。但增加的方式實在說不上帥氣,而是帶著一股跌跌撞撞的氛圍。
  下一次產生劇烈變化的,是牌堆已經減少大半,似乎只能再玩一場遊戲的時候。
  荷官的面牌為6。
  發到拉撒祿面前的是A和9。
  從左側的座位開始做出選擇,在輪到拉撒祿的時候,牌堆的牌只剩下五張。拉撒祿看著這堆牌側起了頭,然後——
  「雙倍加注。」
  「什——!」
  雖然發出聲音的是瓊恩,但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包含荷官在內——全都瞠大了眼睛。
  「拉撒祿,你剛剛不是說過,要是手上有二十點還叫牌的話就要揍人嗎!」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好啦,把牌發給我吧。」
  拉撒祿讓賭金加倍,用指尖在桌上輕巧兩下示意。荷官露出像是看到鬼怪般的眼神,向拉撒祿送來了牌。
  牌的數字是2。
  若將A視為1作為計算的話,目前還沒有爆牌,但合計的點數卻只有十二,比剛才還要低。況且因為做出了雙倍加注的宣言,他已經沒辦法再拿牌了。
  不過拉撒祿他——
  (稍微有點轉運了呢。)
  只是稍稍這麼想著。
  荷官翻開了蓋牌。蓋牌是10,由於合計為十六點,因此自動選擇了叫牌。下一張牌的數字是8。
  由於荷官爆牌,這一局是拉撒祿贏了。
  「…………」
  在臉龐重重皺了起來的荷官面前,拉撒祿露出訕笑站起身子。
  「哎呀,真走運。」
  在把與變成兩倍的賭金相同的獎金放在自己的桌上後,拉撒祿暫且離開了座位。由於剛好盒子在這時見底,在這種時候就會有幾分鐘的休息時間。

  「所以,剛才的那一手到底施了什麼魔法呀,拉撒祿大哥!」
  坐太久會讓腰痛啊——這麼想著並走了幾步的拉撒祿,看見自己認識的賭博師奇斯湊了過來。
  「什麼啊,奇斯,原來你在啊。」
  因為他身旁沒帶女伴的關係,拉撒祿還以為他是認真上門賭博的,但稍微將視線往遠處拉去,就能看到一名女性正對著奇斯投以熾熱的視線。大概是故意把話題講到一半離席,讓對方感到心焦難耐的作戰吧。
  「拉撒祿大哥,你剛剛喊的雙倍加注,就是為了讓賭金變成兩倍所做的選擇對吧?可是,你怎麼會知道荷官會爆牌呢?是耍老千了嗎?」
  「白痴喔。我連牌都沒辦法碰,最好是能耍老千啦。」
  由於光靠手勢就能表達叫牌和停牌等意思,只要有心的話,就算玩家方完全不碰到牌,也能讓班帝安的遊戲進行下去。反過來說,像吹牛那樣能藉由碰觸手牌進行耍老千的破綻,在這裡也變得少之又少。
  所謂的賭博師,都會將自己的技術加以保密,而且也多半會散發出「反正我也不可能會教你」的態度,拒人於千里之外。但這個自稱賭博師的情夫奇斯卻和這類氣質無關,他就像個首次來到城市的少年般,懷著純粹的好奇心向拉撒祿提問道。
  「不是耍老千的話,那又是怎麼辦到的?」
  「…………這也沒多複雜。最後一場的時候,在輪到我行動的當下,還沒翻開的牌有六張。其中荷官的蓋牌是一張,剩下五張是牌堆。」
  拉撒祿像是為了讓血液流到很久沒用的腦漿裡似的按了按眉間。
  「然後那六張牌分別是Q、10、9、8、8、2。」
  「什麼?」
  「荷官的面牌是6,換句話說,不管他的蓋牌是哪一張,肯定非叫牌不可。而就剩下的牌來推斷,扣掉『2是蓋牌』或是『叫牌時抽到2』這兩種狀況,荷官一定會爆牌。剛才的狀況就是這麼回事。也就是說,與其就這麼獲勝,還不如透過雙倍加注提高賭金等對方爆牌,才能獲得更大的利益。在我叫牌之後,來的剛好就是2,因此荷官的勝算也化為泡影了。」
  「等等,我想,牌堆的數字是真的和拉撒祿大哥所說的一樣,不過,你是怎麼知道剩下還有哪些牌的?啊,我懂了!是透視能力對吧!」
  奇斯那開朗的說話聲,就像是打從心底相信有透視能力存在一樣,但也有點像是單純在開玩笑。
  「要是有這種能力,我還需要這麼累嗎?」
  拉撒祿知道的,就只有更為笨拙、麻煩而野蠻的方法。忙了一整輪的大腦,在這時已經開始抱怨起來了。
  「我把所有的牌面記下來啦。」
  「全部……你說全部嗎!」
  盒子裡的牌共有一百零四張,既然記下了使用完畢的九十八張,剩下的六張自然是瞭若指掌。
  不過,這並不像嘴上說得那麼容易。用過的牌會全部收成一疊,這也不像法老王那樣有護棺者一類的專用器具輔助記憶。就算能觀看牌桌上的所有牌,停留在場上的時間也不夠讓人慢慢記全。
  (很久沒用這一招了,我還以為會失敗呢。就這方面來說,看來記憶力還沒問題。)
  拉撒祿這麼想著。若不是真的想贏到極限,他是不會這麼大費周章地記下每一張牌的。
  (然後,我總算是站上起跑線了。)
  就算能把所有的牌面記下,也不代表能就此獲得勝利。他剛才所做的,只不過是跨出走鋼索的第一步而已,接下來還得走完這條鋼索才行。
  「換做腦袋正常的傢伙可做不來…………啊,來兩杯巧克力。」
  拉撒祿來到吧台,為了幫腦漿提供燃料而點了巧克力。女侍很快就拿了兩個杯子過來。
  「一個拿給我的同伴。」
  聽到拉撒祿這麼說後,女侍打算將巧克力遞給奇斯,但她的動作卻被拉撒祿阻止了。
  「這小子看起來像我的同伴嗎?」
  「咦,呃,您的同伴……是指瓊恩先生嗎?」
  看來這位長相清純的女侍也是不折不扣的帝都居民,她的嗜好想必是觀賞血腥的比賽吧。
  「也不是那傢伙啦。」
  「那個,呃……」
  雖然眺望女侍慌張的神情倒也有趣,但一直整她也達不到目的。拉撒祿輕輕聳了聳肩。
  「你就聽我的,把這杯端到布魯斯•夸特那邊去,對他傳達『這是給我同伴的慰勞品』吧。之後肯定會有人收場的。」
  布魯斯肯定正吞著口水觀察這裡,藉由這個動作,他肯定也能明白拉撒祿的來意吧。
  聽到拉撒祿沒打算繼續說明的樣子,女侍雖然略感困惑,最後還是照著他的話,靜靜地將巧克力端向內場去了。要是莉拉不在這裡的話,那可就丟光了臉啊——拉撒祿這麼想著聳了聳肩。
  要是繼續在這裡發呆,似乎就沒辦法參加下一局了。瓊恩和原本就坐在桌旁的三人也零零落落地開始折回位子上。
  「咦,說起來,拉撒祿大哥,你今天怎麼會這麼有幹勁啊?」
  「有空的話就晚點去問瓊恩吧。」
  拉撒祿把奇斯留下,單手拿著巧克力的杯子回到了中央的桌子。他在臉上明顯寫著「你不回來反而省事」的荷官面前坐下,像是在用舌頭品味似的啜起巧克力。
  「啊,真好喝。」
  接著,他露出了假腥腥的笑容說道:
  「如此好喝的巧克力,過了今天卻再也喝不到了,真難過啊。」
  荷官的臉像是被揍了一拳似的歪了起來。

  這種稱為「算牌」,藉由記下牌而能在班帝安——也就是二十一點裡必然獲勝的手法,要一直到相當後期的時代才集大成。
  拉撒祿是借助過去的經驗,理解了這種算牌手法的一部分構造。
  荷官在翻洗完一百零四張牌後,像是在調整心緒似的摸了一下手背。這似乎是讓自己冷靜下來的習慣動作,但光是讓人察覺自己處於有必要冷靜的狀態,就是荷官的失策。
  「你聽說過關於多瑪斯•阿奎那所倡導的遊戲三守則嗎?」
  在第一次把牌發下來的時間點上,拉撒祿率先開口了。他並不是出於特殊的意圖而說話,單純只是不喜歡賭桌沉浸在無聲的氣氛中,才隨口搭話罷了。
  在這種時候,拉撒祿通常都會拿養父教導過的諸多守則作為話題。
  (總而言之,這世上其實不存在所謂的好運、霉運和趨勢一類這些盡如人意的東西,而是以更為嚴謹且毫無破綻的形式建構起來的。)
  不管連贏再多次,也沒辦法改變輪盤的格子,硬幣的正反面也不會產生變化。人類是藉由向過去的經驗學習,才會對其中的過程賦予意義,卻也沒有人能保證他們所學過的就是對的。就是這種對著毫無意義的部分賦予意義的本能,才會創造出霉運或好運這種虛妄的詞彙。
  不過——拉撒祿瞥了牌堆一眼。
  例外的是,班帝安存在著所謂的「趨勢」。要說原因的話,是因為班帝安是以既定數量的牌堆進行的遊戲。
  (牌堆數字的偏頗程度,明顯會影響到玩家的勝率。雖說絕大部分的傢伙都不會注意到這件事,但就算是注意到了,也沒辦法利用這一點,畢竟要把牌堆的所有牌統統記下來實在太困難了。)
  在班帝安裡,所有的人頭牌都是以十點作為計算。
  換句話說,這遊戲裡最多的牌,是占了總數約百分之三十一的十點牌,就算把班帝安稱為被十點牌支配的遊戲也不為過。
  「恕敝人孤陋寡聞,請問那是什麼樣的守則呢?」
  荷官似乎也抱持著相同的心態,只是動著嘴巴隨意應付著。
  「第一項,玩遊戲不可牽涉不知羞恥的內容,或是造成他人的困擾————哎呀,光是第一項,帝都的賭博好像就已經出局嘍。」
  他以戲謔的口吻這麼一說,同桌的幾名賭客登時爆笑出聲。
  拉撒祿根據經驗理解,算牌的總訣大略可分成以下幾項:
  「一,牌堆裡的9、10、A這類高點數牌愈多,對玩家就愈有利。」
  「二,牌堆裡2~8的低點數牌愈多,對荷官愈有利。」
  「三,高點數牌之中,尤以10對遊戲的支配力最為強大,而所有低點數牌之中,5對遊戲的影響最為劇烈。」
  雖然透過了洗牌的手法攪拌過牌堆,但其中依舊會有分配不均勻的傾向。換句話說,隨著遊戲進行下去,牌堆裡肯定會顯露出某種「趨勢」。
  若以定額的賭金進行遊戲,玩家不可能勝過荷官——或是賭場本身。
  然而,透過算牌這樣的手法,就可以窺見剩餘牌堆裡的「趨勢」,看出所謂的好運或是霉運。只要順著趨勢進行遊戲,就能在趨勢對玩家有利時下重注,並在不利時下小額的賭注。
  將勝利的強度擴展到極限,將失敗的損失壓縮到最低限。
  (所以,就算會連輸好幾場,也只是因為機率分布得不均勻,就遊戲的形式來說是無可奈何的事。不過————)
  再次開局之後,拉撒祿立刻連輸了四場。
  也許對方用了某種耍老千的伎倆。由於拉撒祿睜大了眼睛監視著,沒讓荷官有施展操控牌一類的花招的空間,因此對方用的,大概是俗稱偷窺(Peaking)的單純伎倆吧。
  那是將戒指或是桌面的一部分磨亮當成鏡子,偷窺一小部分牌堆的耍老千手法。
  如果第一張牌是有利的牌,荷官就會將之送到自己的手邊,若看出是不利的牌,就會施展卓越的手上功夫,讓第二張牌偽裝成第一張牌送到自己的手邊。再來只要將第一張牌送到想使之敗北的玩家——以現在來說肯定就是拉撒祿——的手邊,就能有意地讓一名玩家陷入不利的局面之中。
  「多瑪斯•阿奎那所說的第二項守則,則是遊玩時必須合乎身分、時間和場合,無論在什麼樣的狀況下,都該表現得光明磊落————哎呀,這又是不中聽的守則啊。畢竟賭博是犯法的行為,實在很難說是光明磊落的行徑。」
  偷窺的棘手之處,在於完全不會留下耍老千的痕跡。
  男人戴著戒指並沒有什麼好稀奇的,甚至還會有人在戒指上頭鑲嵌寶石。偷窺用的鏡子又稱為光點,若是在上頭施加偽裝,就無法將之舉發為耍老千的工具。
  況且,若對方的手指功夫在自己之上,要是運氣不夠好的話,只怕也看不見發出第二張牌的瞬間。
  (————人很難坐視自己連戰連敗。這會讓自己心生懷疑,產生戰略是否有根本上問題的不信任感。)
  敗北的次數不斷增加。
  雖然不曉得是否有耍老千,但拉撒祿不斷敗北卻是鐵錚錚的事實。
  (我因為擁有算牌技術而獲得了優勢,但卻因為對方在抽牌時施展的偷窺伎倆,強制讓我陷入劣勢。由於沒辦法量化優劣的程度,若不繼續下去,就沒辦法獲得解答,這還真是教人忐忑難耐。)
  然而,他並沒有就此止步。
  「至於第三項守則則是——就算耽溺在玩樂之中,也絕對不能忘記節制和謹慎的心。」
  若此言為真,那今天的拉撒祿著實與這項守則無緣。今天的他不帶任何玩心走進此地。
  令頭腦愈發焦躁的,是沒能聽見的少女哭喊聲。那聲吶喊確實喊了出來,只是沒有傳進他的耳朵而已。
  將拉撒祿的玩心剝得一點也不剩的,是賭場這一方。
  「簡單來說,在這裡進行的並不是一場遊戲。目前在這裡上演的賭博,即將變成一幅更為醜惡、愚蠢、低俗而博命演出的光景。」
  拉撒祿舉起巧克力的杯子,將殘留在杯底的甜稠液體一飲而盡。
  不管是贏是輸,他都一視同仁地向前跨步。無論贏再多次或是輸再多次,都只是賭博時產生的必然。想百戰百勝或是連戰皆敗,都與痴人說夢無異。關鍵在於要抓住趨勢,並順著趨勢而行。
  (盡可能增加自己的優勢,然後盡可能減少自己的劣勢,最後得到的答案便是——)
  在進行了幾次洗牌之後,答案大剌剌地出現在拉撒祿的面前。
  如今擺在拉撒祿面前的,是由接近三百枚的畿尼金幣堆成的小山。換句話說,拉撒祿自身的優勢,已經凌駕了賭場製造出來的劣勢。
  「我曾向父親學習過關於賭博師的三項守則,其中前兩項分別是『不求敗』和『不求勝』,但遺憾的是,今天的我不是以賭博師的身分前來的。」
  臉色變得鐵青的荷官,似乎察覺了不管自己如何取巧,都無法讓拉撒祿落敗的樣子,只見牌從他手中脫手滑落。看著散落在桌上的牌,拉撒祿強忍頭痛吊起了嘴角。
  「真不好意思,今天的我可是會贏的。」

  回過神來,他才發現中央的賭桌周遭圍起了大量的觀眾。
  (哎,這也無可厚非啦。)
  畢竟小有名氣的賭博師,居然捨棄了自己知名的賭博方式,光明正大地向賭場挑起了對決。
  原本被瓊恩•布隆頓的高大身軀吸引的視線,自然而然地紛紛轉移到了拉撒祿的身上,而好事之徒們似乎正在交頭接耳,猜測起接下來會發生的狀況。傳聞看來已經傳遍了整座賭場,也能察覺店員們咬牙切齒的模樣。
  「呼——…………」
  拉撒祿擦去從額頭滑至臉頰的汗水,將之甩向地面。
  持續不斷的計算和冒險折磨著精神,讓他感到極度憔悴。明明喝乾了巧克力,卻還是湧現了一股口渴難耐的感覺。
  回頭一看,只見還坐在這張桌旁的就只剩下拉撒祿和瓊恩而已了。畢竟只要稍做觀察,就能看出拉撒祿的狀態並不尋常——他是來和賭場進行一場互毆的。有的賭客為了明哲保身,迅速地逃出了賭場,但也有賭客覺得在一旁觀戰更為有趣,而混入了人群之中。
  「混、混帳!別以為你可以全身而退!」
  「可別丟你老家的臉啊,荷官。我再怎麼說也是客人,你是這樣說話的啊?」
  就年紀來推斷,他對自己的能力應該相當有自信吧。從中央的賭桌交給他管理的配置來看,他肯定也對遊戲的支配能力相當自負。
  被打得落花流水的荷官脫去了平時有禮的外衣,惡狠狠地咒罵連連。
  依此看來,拉撒祿今天應該不會再和這名荷官交手了吧。如此一來,接下來八成是換人接手的局面。
  (哎,也差不多了吧。)
  已經大致預測走向的拉撒祿嘆了口氣。
  也許是因為荷官分不出心思理會的關係,坐在他身旁的瓊恩,手邊的金額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比進場時還多上了一些。
  「所以說,拉撒祿!怎麼樣,你這下賺夠了吧!能把那孩子搶回來了嗎!」
  「怎麼可能。這筆金額雖然對賭場來說也是相當慘重的損失,但還不至於致命。打架時的基本常識,就是在出手時該全力以赴,打到對手再無還手之意為止。」
  不僅拉撒祿在當街童的時候是這麼做的,身為拳擊手的瓊恩應該也很明白才對。
  拉撒祿靠著椅背,目送著荷官退入內場的身影。
  「唔嗯!要換人了嗎!不曉得下一個會換誰上場啊!」
  「我雖然不知道會是誰,但猜得到是哪種人。」
  「你的意思是?」
  「是保鏢吧。而且不是那種賣弄暴力的類型,是更高明的賭博師。」
  像今天的拉撒祿這樣,對賭場採取敵對行動的賭博師並不在少數。雖然這類場合大抵都會以暴力收尾,但也有沒辦法憑藉這種手段解決的時候。
  (像是今天的我之類的。)
  如今,有為數眾多的觀眾正在關注著拉撒祿的行動結果。
  在這樣的狀況下,若是拿不出合理的藉口,用強硬的手段擺平拉撒祿的話,那黑巧克力坊會陷入什麼樣的氣氛,又會引發出什麼樣的謠言,就可說是比火光更為明朗了。
  既然布魯斯•夸特是一名生意人,那就沒辦法憑藉暴力處理現在的狀況。對他來說,真正的勝利條件是讓賭場一如往常地經營下去,擺平拉撒祿充其量不過是其中的一種手段罷了。
  「話說回來,總覺得聚在這裡的人好像有點多啊————」
  拉撒祿說著環顧四周,隨即看到了眼熟的栗色捲髮。只見奇斯就像隻靜不下來的啄木鳥一般,正在人群之中忙進忙出。
  「…………看來那小子正在煽動人群啊。」
  雖然隔了一段距離聽不見內容,但拉撒祿還是輕易地猜到了奇斯正在做些什麼。
  在休息時間從瓊恩那兒打聽過事件梗概的他,肯定正在散播著拉撒祿今天為何而來的風聲吧。奇斯的人面本來就廣,對於看熱鬧的人們來說,「孤獨賭博師為了少女搞倒賭場」這戲劇性的話題,更會讓他們比鯊魚更踴躍地上鉤。
  現在很有可能已經愈傳愈誇張,把拉撒祿講成了體現古老騎士道的帥氣賭博師。
  若是凝神傾聽的話,還能聽到群眾正以「拉撒祿是否能成功營救少女」為主題進行賭注。
  大概是察覺拉撒祿凶悍的眼神了吧,奇斯在這時轉過頭來,笑著揮了揮手。
  「而且那傢伙好像還當起了莊家啊!」
  「…………雖然就結果來說是幫了大忙,但這股莫名的心頭火是怎麼回事。」
  只要情節傳得愈誇張、人們對此事愈有興趣,拉撒祿的立場確實就會變得更為穩固。但認為這是兩碼子事的拉撒祿,決定下次在酒館碰面時要教唆他去賭會輸的雞。
  但所謂的「下次」,也是要以拉撒祿活過今天,能夠盼到下次的到來為前提。
  「總之,如果要換人的話,應該就是相當厲害的賭博師吧。我也曾收到這方面的委託。這類賭場會僱用那種能靠著各種花招打敗玩家的荷官。」
  「原來如此!那就沒問題了吧!」
  「什麼意思啊?我有時候還真摸不透你想講什麼。」
  「肯定不會有事的吧!我的朋友可是『便士』凱因德啊!對方要是打算採取暴力,這裡也有我來扛著,而派出的若是賭博師,你又怎會有敗下陣來的道理!」
  被瓊恩這樣寄予百分之百的信任,讓拉撒祿湧現一股不屬於疲勞引發的頭痛。說起來,這人明明只是個賭博門外漢,到底是用什麼樣的基準認為事情會如此順利啊?
  覺得再說下去只會沒完沒了的拉撒祿抬頭望向天花板。
  「哎,反正非贏不可,所以我會贏。」
  「————哎呀,明明毫無根據,居然如此嘴硬呀。」
  聽到宛如橫笛般的輕盈話聲,拉撒祿背上的汗毛登時全部倒豎起來。
  這是因為他對這道說話聲實在太過熟悉,卻從未想過會在這裡聽見的關係。進一步來說,也是因為他不想再與此人見面,也認為今後不會與之相見的關係。
  「…………喂喂喂,這是在開玩笑吧?」
  「有這麼值得大驚小怪嗎?就算帝都的賭場再多,這裡原本也就是個狹窄的城市,會有這種狀況也很合理。」
  回過頭來的拉撒祿,瞧見的是一名萬種風情的妙齡女子。她有著任哪名男子都想收入懷抱的美麗曲線,並以後方裙襬大為澎起的禮服點綴風采。她的肩膀到胸口一帶誇張地裸露出肌膚,但不會讓人覺得低俗,而是醞釀出一股真切的美感。
  金色的頭髮盤了起來,露出了後頸。從這個角度無法窺見,但拉撒祿知道她的頸窩一帶有兩個並排的小小黑痣。
  拉撒祿對著從後場現身的女性,像是在呻吟般喊出了她的名字。
  「芙蘭雪。芙蘭雪•『貞潔』•布萊多克。妳被這座賭場聘僱了嗎……」
  「是呀,是呀,正是如此。拉撒祿•『便士』•凱因德。好久不見嘍。從你的臉色來看,這似乎不是一場值得開心的再會呢。」
  幾乎能看到血管的白晰肌膚和口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展露出來笑容,就彷彿是在臉上切割出來、隨時都要滲血的傷口似的。

  芙蘭雪•布萊多克。她在拉撒祿的回憶之中占了相當多的分量。
  她和拉撒祿一樣,是以賭博為本業的賭博師,還是名被人冠以「貞潔」稱呼的女性。由於兩人幾乎是在同一時期開始出入賭場,加上擅長的遊戲分野也相似,因此他們已經是多年以來的交情了。
  若是換個方式來說,芙蘭雪也是他過去的情人。他們曾經在養父遺留下來的房子裡共居了一段時間。雖然每當回想起來,就只會帶給自己頭痛和寂寥感,但隨著將那間房分給莉拉作為起居室後,芙蘭雪過去在家裡生活的記憶也逐漸黯淡下來。
  最近甚少聽見她活躍事蹟的拉撒祿本來覺得與自己無關,但她此時正走出內場,踩著高跟鞋發出的「喀喀」聲,站上了荷官的位子。
  換句話說,她正是這座黑巧克力坊僱來的保鏢。
  (雖說我沒有管道可以調查賭場方的保鏢資料,賭場這邊也經常會加以保密,但居然偏偏是這傢伙啊……)
  拉撒祿露出了像是喝到了變質成醋的葡萄酒般,露出了難看的表情安靜下來。相反地,至於仍把芙蘭雪當成朋友看待的瓊恩,則是看似開心地高舉雙手。
  「芙蘭雪!哈哈哈!好久不見啦!」
  「哎呀,瓊恩,你也好久不見。真難得呢,你居然會對賭博產生興致,該不會是受到壞朋友影響吧?」
  「今天正是如此呢!真沒辦法啊!」
  「是呀,看來的確如此。」
  芙蘭雪肯定已經好好打聽過自己將要面臨的狀況,加上只要看過賭桌,當下的局勢自然是一目瞭然。
  拉撒祿原本的作風本是盡全力避免讓自己大贏,甚至還被人安上了「便士」這樣的渾號,但他現在卻贏到了用金幣堆起了小山,這般局面只能用異常來加以形容。
  「好啦,就換我站上荷官的位子了。瓊恩,你應該只是陪他坐在這裡而已吧?差不多該是離席的時候嘍。」
  「唔嗯!說得也是啊!拉撒祿,之後就交給你啦!」
  之所以帶瓊恩過來,原本就只是為了在對方施暴時能有個保險而已,拉撒祿對他的賭博能力並不抱指望。對於站起身子的瓊恩,拉撒祿甚至連回話的心力都沒有,只能揮揮手作為回應。
  芙蘭雪的臉上依舊掛笑。
  「說起來,有一陣子沒見了呢。瓊恩,我們下次一起吃個飯吧?」
  看到她所露出的微笑,周遭男人們的輕呼聲登時如漣漪般擴散開來。
  芙蘭雪的身上可說是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美。現在的她在華麗的禮服下更顯得光彩奪目,但就算她渾身是泥、衣著襤褸,肯定也不會對她的美有絲毫減損。
  從她踏入賭場的那個瞬間開始,外場的氛圍就為之一變,就連剛才的八卦話題都相形失色,而且拉撒祿還看到奇斯對芙蘭雪送出了熱情的視線。
  雖然她對瓊恩露出了溫柔的笑靨,但在看向拉撒祿的時候,她眼中的溫度已經大幅冷卻下來。即使嘴唇的形狀依舊,但親暱的情感卻悄悄地從中抹去。
  「所以,你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啊,妳沒從布魯斯那邊打聽嗎?」
  「我的工作,是在有傻瓜向賭場找碴的時候出面擺平,因此不需要任何的動機。正因是基於無法理解的理由做出無法理解的行徑,這類人才會被稱之為傻瓜嘛。」
  「一點都沒錯。那麼,妳就別從我這個傻瓜身上探問動機了。反正也沒必要吧。」
  「正因為你是那種不會把不需要的話語掛在嘴邊的無聊人士,才會一直沒有瓊恩之外的朋友呢。」
  拉撒祿只是聳聳肩作為回應。他雖然想以「除了瓊恩,我還是有其他朋友的」作為反擊,但憑他的交友圈之狹隘,差不多再被問個三四次就無言以對了。
  兩人既沒有關心彼此的近況,也沒提起過去交往時的種種回憶。畢竟光是眼前的狀況,就已經證明了兩人依舊還是賭博師的身分,既然個性依舊,那就算以回憶作為武器針鋒相對,也起不了互揭瘡疤以外的作用。
  「醜話先說在前,我可不會因為彼此認識而有所放水喔。」
  「妳居然還願意把我當成認識的人,這可真是嚇壞我了。」
  這座賭場裡最強的賭博師,取出了兩副新的撲克牌。
  隨著芙蘭雪的登場,圍觀的群眾數量也愈加攀升,如今整座黑巧克力坊的每一張桌子都失去了原本應有的功能。在場的所有人都抱著各自的猜測和情感,關注著在中央賭桌相互對峙的兩名賭博師。
  「好啦,讓我們結束吧。」
  在這種時候不說「開始」的個性依舊很有她的風格,拉撒祿不禁竊笑。
  芙蘭雪以宛如鋼琴手演奏鍵盤般的手法舞動十指,以俐落的動作進行洗牌。
  雙手各持一副牌的她輕輕弓起撲克牌彈起卡片,使之在空中交錯飛舞。隨著像是春雨打在窗戶上一般的「嗒嗒」輕響響起,兩副牌漸漸合而為一,然後再次分離,復又重合。芙蘭雪就這麼重複了四次洗牌的動作。
  與芙蘭雪正眼相交的拉撒祿,察覺到自身的呼吸稍稍變快些許。
  (冷靜下來。不需恐懼或是畏縮,只需保持思考。)
  他試圖平復自己的呼吸,這樣的動作想必也被芙蘭雪察覺了吧。在發出第一張牌的時候,芙蘭雪的眼角閃過了一絲笑容。
  (再這樣下去的話,我會輸。)
  拉撒祿懷抱著這般確信,挑起了這場對決。

  在第二次盒子見底的時候,雙方的勝負狀況已經極其明顯。
  這段期間進行了接近四十場的遊戲,但拉撒祿卻是一場也沒贏過。
  原本堆在拉撒祿面前的金幣山,如今已經減少了超過六十枚的數量。這正是芙蘭雪宛如連連招呼在拉撒祿身上的鐵鎚般,在所有的賭局中勝出的結果。早已預見自己贏不了的拉撒祿減少了下注的賭金,因此他的損失才能就此作收。若是搬出對抗上一名荷官時的戰略和金額,現在的金幣山肯定會消失到連一枚都不剩。
  芙蘭雪現身的時候,她的美麗固然讓賭場的圍觀者陷入沉默,但此時讓整座賭場陷入沉默的,卻是基於完全不同的原因。
  以賭場為對手,並一臉雲淡風輕地接連得勝的拉撒祿,此時連一場都沒贏過。無論旁觀者對班帝安這個遊戲熟稔與否,肯定都能看出其中的異常之處。
  (連續四十場都沒贏的機率是……)
  想到一半,拉撒祿突然覺得自己這麼做很蠢,因而中斷了思考。芙蘭雪顯然對遊戲動了手腳,但問題在於她動的手腳種類為何。
  「哎呀,是狀況不佳嗎?是不是該回家比較好呀?」
  芙蘭雪一邊將牌堆剩下的兩張牌與棄牌堆交疊,一邊露出了宛如蜂蜜般的甜美笑容。
  沒有回嘴的拉撒祿站起身來,但金幣還留在桌上,表示自己還打算繼續參與。對於這場異常的對決走向,圍觀的群眾無不竊竊私語,而拉撒祿從他們的縫隙間鑽了出去,為了呼吸外頭的新鮮空氣而走出了賭場。
  「拉撒祿!」
  瓊恩在拉撒祿身後追了出來。
  拉撒祿靠著賭場的外牆,將帝都那帶著些微腐臭味的空氣用力地吸入肺裡。賭場裡頭充斥著香菸的菸味,外頭的空氣卻也沉重而潮濕得難聞。不管身在何方,他都覺得自己的肺似乎正被汙染成灰色。說不定,這種逐漸變得汙穢的過程,就是所謂活下去的歷程。
  拉撒祿瞥了站在身旁的瓊恩一眼,聳了聳肩。他雖然沒有開口說出「無所謂」,但自己已經被逼到不得不裝出這種態度的地步了。
  「真受不了,那傢伙是認真和我卯上了。你不覺得她是個對前男友無情無義的女人嗎?」
  「我雖然對情侶吵架不怎麼了解,但不正是因為你是她前男友,她才能狠下心來對付你嗎?」
  「你有時候會突然把話說得一針見血,可以改一改嗎?」
  原本帶著一股燥熱的腦袋,隨著冷冽的空氣而逐漸降溫。在過了一會兒後,瓊恩像是在等他冷卻完畢似的開口詢問:
  「所以說,那個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贏不了!」
  「…………這個嘛,瓊恩,你的動態視力應該比一般人來得優秀吧?比方說,在撲克牌洗牌的時候,你的眼睛能跟上其中一張牌的動向,確認它在哪個位置嗎?」
  「唔嗯?雖然沒試過,但應該有可能辦到吧!一張就不用說了,就算把目標訂在十張上下,我大概也有辦法吧!」
  「用眼睛追著對自己有利或是不利的牌,並操控這些牌在牌堆裡的位置。這是稱為洗牌追蹤的耍老千手法之一。」
  在遊戲裡,要玩完一套牌的時間並不長。若能在每一次的洗牌之中確認有利和不利的牌的位置,那自然可以帶來莫大的利益。
  他回想起芙蘭雪的臉孔。
  「那個女人,靠著指尖的技術把所有的牌都記了下來。」
  每一張、全部、盒子裡的一百零四張牌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記得她最多可以操控到三副牌的數量——拉撒祿嘆了口氣。
  「那個女人,把盒子裡的第一張牌到最後一張牌都照著自己的想法排列下來,並全數牢記在腦海裡,自行主導了趨勢——畢竟戰略在班帝安裡是相當重要的一環啊。那女人排出了絕對能讓自己獲勝,同時也絕對不會讓自己敗北的一百零四張牌。」
  就連要為此想些「裝貨」或是「洗牌追蹤」之類的名字都讓人嫌煩——芙蘭雪的技術就是如此爐火純青。
  這必須具備能隨著牌組的數量和玩家的人數算出各異的「不會輸的趨勢」的頭腦、能只憑藉指尖的手感完成此事的技術,以及面對大量觀眾也沒有絲毫動搖的膽識。芙蘭雪•布萊多克這名女賭博師之所以會被賭場招聘,其理由已是不言自明。
  「…………真是超乎想像啊!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技術啊!」
  「誰曉得啊,那個女人實在太誇張了。是說,明明荷官方就已經占優勢了,居然偏偏還對上了她,我這下還真是一籌莫展了。」
  若同樣是玩家身分的話倒還好,但今天的芙蘭雪是荷官,碰得到牌的也就只有她而已。在對於盒子的牌面順序無從干涉的當下,自己就可說是大勢已去。
  「拉撒祿,你沒辦法做到一樣的事嗎!」
  「要跟上一部分是沒問題,但要全部記下來還是太難了。而且那女人肯定知道我會追蹤手牌的動向,卻還是不當一回事地排出了順序啊。」
  「唔唔,對了!不如就刻意採取胡來的戰略如何?像是毫無意義地叫牌,或是毫無意義地停牌之類的,這樣應該就能打散順序了吧!」
  「…………你的腦袋轉得不慢啊。你以為我沒這麼做嗎?」
  畢竟就像對手熟知自己的能力一樣,他也對對手的能耐知之甚詳。
  從遊戲開始的瞬間,拉撒祿就藉由經驗預測了芙蘭雪會排列出何種順序,而為了打亂這般排序,他多次進行了與戰略不符的叫牌和停牌。
  「————然而我還是贏不了。你懂這代表的意義嗎?」
  「她預測了你會在哪個時間點採取與戰略不符的行動,並以此為依據排列了牌面的順序…………?」
  「正是如此。」
  「…………真是超乎想像啊!」
  瓊恩又重複了一次。就結論來說,確實如他所言。芙蘭雪確實展露了超乎想像的技術,是一名登峰造極的賭博師。
  感覺口渴的拉撒祿環顧四周,但隨即想到現在的自己就算喝上一口葡萄酒恐怕也會嘔吐出來,因此放棄了尋找飲料的念頭。然而,光是會湧現這種緊張感本身,似乎就等於是在逃避與芙蘭雪的戰鬥似的——最後他還是找了間鄰近的攤販,買了杯裝在木製容器裡面的蛋酒。
  「唔,難道就沒有什麼弱點嗎!你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她應該也有把那個叫洗牌追蹤的技法傳授給你吧!」
  「她才沒教我呢,只有在一起的時候偷學過幾次而已。」
  對賭博師來說,學會的技術既是珍貴的財產,同時也是無可取代的武器。拉撒祿雖然受到了養父的教導,但他的例子可以說是一種例外。
  就算在同住一個屋簷下的時候,拉撒祿和芙蘭雪也沒有將自身的技術傾囊相授,毋寧說他們甚至是積極地隱藏這些功夫。即使如此,兩人還是會觀察彼此施展的技術,並記下這種手法的構造。他們並不是教導或是受習一類的關係,偷學這個詞彙才是最適合的描述。
  然而,恐怕也是因為兩人一直維持著這樣的距離感,芙蘭雪才會在某天像隻離岸的水鳥般一去不回吧。
  「該怎麼辦咧?」
  若是以迄今的人生作為準則,那最好的選擇早就呼之欲出了——他該迅速回到賭場,將桌上的所有金幣統統收回手邊,然後回家睡覺才對。就某方面來說,光是讓自己陷入這種局面,就不能算是最好的選擇了。
  那麼,現在的拉撒祿該怎麼做呢?
  「…………總之得先回座才行。要是被她擅自宣布勝利的話,那可讓人受不了啊。」
  拉撒祿自倚靠的牆上離開,伸了個懶腰。由於只喝了一兩口的蛋酒已經喝膩了,他索性將之按向瓊恩的胸口。
  這時,他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將手探入了口袋之中。不過現在的口袋裡沒有平時那枚金幣的重量,在想過之後,他也認為那枚硬幣並不適用。
  「瓊恩,你有沒有哪枚不用的硬幣可以借一下?」

  在拉撒祿回座後,芙蘭雪像是打從心底感到訝異似的睜大了眼睛。
  「哎呀,你居然回來啦。」
  「因為我是個賭博師嘛,賭博師都是很貪心的。」
  芙蘭雪將手伸向迄今的遊戲所累積下來的棄牌堆,將牌堆分成兩半。她肯定已經掌握了這些牌堆是以何種順序進行排列,並趁著這段空檔思索過該怎麼安排下一次的順序吧。
  洗牌伴隨著輕盈的聲響進行,並成為下一局遊戲的牌堆。
  兩張牌發了下來。拉撒祿的手邊是3和9的牌,芙蘭雪的面牌則是3,第二張牌是蓋牌。
  (就常理來說,這時候應該要選擇叫牌啊。)
  然而,這卻又像是在刻意引誘他叫牌的樣子。正因為叫牌更為有利,芙蘭雪很有可能反向操作,讓拉撒祿在下一張抽到十點牌。
  「…………停牌。」
  在稍做煩惱後,拉撒祿這麼說道。
  芙蘭雪以冷漠的動作翻開了蓋牌。顯露出來的牌是4。她無言地叫了牌,送到荷官手邊的牌則是9。
  拉撒祿咂了一聲,在他對面的牌由於合計是十六點,因此再次叫牌。下一張來的是5,因此她在沒爆牌的狀態下剛好完成了二十一點。
  「要是叫牌的話,你就能獲勝了呢。」
  芙蘭雪咯咯嬌笑,像是在嘲笑他想得太多似的。實際上,若是依循正常的判斷進行遊戲,那這一場確實可以獲勝——只是他受了芙蘭雪的誘導,落得了作繭自縛的狀態。
  芙蘭雪的表情像是在宣告這場遊戲完全在她的支配之下似的,而這樣的認知實際上恐怕也沒錯。拉撒祿雖然認為下一場應當遵從戰略採取行動,卻又覺得這樣的想法正中芙蘭雪的下懷。猜疑心在心中萌芽,令芙蘭雪在他心中的身影變得宛若巨神一般,疑神疑鬼的心態也在心底不斷翻攪。
  (糟糕,完全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間了。)
  雖然下一場的牌發了下來,但拉撒祿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正常的判斷能力。
  一旦連這份自覺都失去,變得無法自拔的瞬間,那拉撒祿的人生應該也跟著完蛋了吧。說不定這份自以為是的自覺早已被賭博的癲狂汙染,而拉撒祿其實早就已經越過了那條界線。
  他看著手邊的兩張牌,但數字就像是從他的頭頂向上竄去一般,上頭的數字已經毫無意義了。歸根究柢,重要的並不是該如何參考數字進行判斷,而是該怎麼讀出芙蘭雪的思路,讓自己凌駕在對手之上——這就是眼前難題的最大癥結。
  「沒辦法了。」
  拉撒祿咕噥了一句,將手探進口袋。他從口袋裡取出的,是從瓊恩那兒要來的一枚生鏽銀幣。
  拉撒祿看著困惑地皺起眉間的芙蘭雪,回想起過去的種種並開口問道:
  「我以前是不是有教過妳『在感到猶豫的時候,要遵照事先定下的方法來做決定』這樣的思考方式?」
  「我可沒有你教過我的記憶,倒是聽你這麼說過就是了。」
  「這樣啊,那就夠了。也就是說,我現在該做的,應該就是這件事吧。」
  拉撒祿用手指彈起了硬幣。
  他接下了帶著比平時沉悶許多的聲響飛起的硬幣,確認上頭的正反。由於上頭刻著奧立佛•克倫威爾的側臉,因此這是正面。
  「叫牌。」
  他放棄去計算牌面的意義和統計上的優勢與劣勢,就只是數著上頭的數字,理解了目前尚未爆牌的處境。接著他再次彈起硬幣,這回又是出現正面。
  「叫牌。」
  「…………欸,你的腦袋還正常嗎?」
  「我要是有顆正常的腦袋,就不會坐在這種地方了吧…………喔,這下爆牌了啊。」
  她大概是看出拉撒祿在做什麼事了吧。芙蘭雪那溫婉的笑容在這時抽搐了起來。
  下一場遊戲也是一樣,拉撒祿就只是彈著硬幣,在出現反面後——
  「停牌。」
  他完全將數字的大小和有利或不利逐出腦海,只憑藉硬幣的正反面發出宣言。
  當然,他會變得在毫無利益的狀況下選擇叫牌或是停牌,於是拉撒祿在第二場的遊戲中再次落敗。然而,相較於拉撒祿的雙眼裡閃爍著喜孜孜的光芒,芙蘭雪的臉頰卻是滑過了汗水。
  在進行第五場遊戲的時候,異狀發生了。
  「叫牌。」
  發到拉撒祿手邊的牌是A和7。雖然就常識來說不該在此叫牌,但拉撒祿在看了硬幣的表面後,便自動選擇了叫牌。送到拉撒祿手邊的是一張10,但因為接下來的硬幣擲出了反面,因此拉撒祿選擇了停牌。
  芙蘭雪的面牌為2,翻開的蓋牌為8。在叫牌之後,下一張來的是7。由於總計已有十七點,因此自動選擇了停牌。
  換句話說,是拉撒祿獲勝了。
  自從芙蘭雪在這座賭場現身以來,已經進行了將近五十場的遊戲,這是拉撒祿首次獲得了勝利。吞著口水在一旁觀看戰況的觀眾們,在這時發出了歡呼聲或是哀嘆聲——想必那些人分別是賭了拉撒祿能奪回少女的賭客,以及奪不回來的傢伙們吧。
  「哎呀,難道說是因為彼此認識的關係,讓妳放了水嗎?真是溫柔啊。」
  「…………不過才贏了一次,你在得意什麼?」
  芙蘭雪雖然這麼低喃,臉上的表情也相當平靜,但拉撒祿察覺了她眼底浮現的焦慮。
  (這是當然,畢竟她根本無從預測硬幣的正反。)
  硬幣的正反面結果是絕對不規則。芙蘭雪的戰略是以拉撒祿自行動腦為前提所構築而成,她想必沒料到拉撒祿居然會完全放棄思考吧。也或許是她確實預料到了這一點,卻沒有做好防範吧。
  (哎,說起來也是因為我贏了大量的賭本,才有辦法執行這種像傻瓜一般的戰略啊。)
  為了在第五場的遊戲裡獲勝,他前面已經連輸了四場。這絕對稱不上是有效率的戰略,若換做平常,是絕對不會採用這樣的方法吧。畢竟對賭博師來說,就算浪費了大筆的金錢打倒荷官,也得不到任何一丁點兒的好處。
  然而,現在的拉撒祿非打倒芙蘭雪不可。為此他需要一些銀彈作為武器。
  「好啦,繼續吧。」
  「嗯,也是呢。」
  在接下來,整個遊戲的走勢簡直可以用異常兩個字作為概括。
  原本在班帝安這個遊戲裡面,荷官就只能機械式地做出選擇——點數未滿十六時叫牌,滿十七時停牌,就僅是如此而已。
  至於拉撒祿也是藉由投擲硬幣,依照結果的正反來機械式地選擇叫牌或停牌。
  雙方都完全放棄了戰略——但若是整體來看,就能察覺雙方所做的都是為了執行戰略所必經的環節。芙蘭雪精心設計的趨勢遭到不規則的機率撕裂,每過了幾場,就會由拉撒祿拿下一場勝利。
  「不過,我還真是意外呢。」
  「意外什麼啊?」
  雖然和眼下的狀況沒什麼直接關連,但冷淡地發牌的芙蘭雪在這時向拉撒祿搭了話。
  「我說的是你會如此嚴肅地坐在這裡的模樣。吶,那個比起『賺小錢凱因德』,更適合『短小雞凱因德』這個稱呼的你,到底去了哪裡呀?」
  「我不曉得妳是把這個冷笑話藏了多久,但這並沒有妳想像中得好笑,就只是低俗而已。」
  拉撒祿輕輕按了按彈了太多次硬幣而變得麻痺的手指。
  「是說,妳有資格去批評別人的渾號嗎?『貞潔』布萊多克?」
  「哎呀,我倒是滿喜歡這個渾號的。和你的不一樣,我的可是和女王大人齊名呢。」(註:典出人稱「貞潔女王」的伊莉莎白一世)
  「我說的不是這個,而是妳早就失去貞潔了吧?」
  「…………低俗的應該是你那張嘴呢。況且,我的渾號可不是那方面的意思喔。」
  芙蘭雪雖然瞪著拉撒祿,但拉撒祿可沒錯看她的手指僵住的那個瞬間。也許是因為拉撒祿讓她想起了自己和「貞潔」這個渾號不再相稱的原因和那段回憶的關係。
  「哎,害妳沒辦法這麼自稱的畢竟是我啊。」
  「我要生氣了喔。」
  「抱歉啦,但先揶揄我的不是妳嗎?」
  拉撒祿對著芙蘭雪•「貞潔」•布萊多克聳了聳肩。
  實際上來說,「貞潔」這樣的稱呼其實蘊含著對她的敬意,拉撒祿也無法否定自己對此有些嫉妒。
  賭博有勝負之分,而女性在敗北之際以身體支付不足的金額也是時有所聞。
  所謂的「貞潔」是由男人們安上的稱呼,指的是芙蘭雪明明有著任何人都會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美貌,卻從未敗北過一次,是存活至今的讚譽。無論任何人都曾想設局讓她在賭博中敗北,但至今還沒有任何人打敗過她,她就這麼活到了今天。
  「不過,明明同樣是『不敗』類型的賭博師,我得到的是便士這種窮酸的渾號,妳得到的卻是貞潔這樣的尊稱,真是讓人難以接受啊。」
  在拉撒祿這麼發出嘆息的時候,盒子也即將見底了。一百零四張牌所構成的遊戲結束,拉撒祿最後賭輸的畿尼金幣則是遭到回收。大概是察覺這回沒有休息的打算吧,看到拉撒祿依舊坐在位子上後,芙蘭雪迅速將手伸向棄牌堆。
  「…………」
  但她的動作停下來了。
  「怎麼啦,繼續啊?」
  拉撒祿這麼開口,但他也很清楚芙蘭雪停下動作的理由。他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選擇了敗多勝少的荒唐賭法。
  芙蘭雪是先預測了拉撒祿的賭博風格,並在計算完畢後透過指尖,決定出整副牌組的順序。
  然而,拉撒祿卻找出了用擲硬幣與之對抗的方法。方才的牌局裡,拉撒祿雖然靠著全數交由硬幣決定的方式,證明了這個手法的有效性,但他也隨時能在遊戲的過程中切換回原本的戰略。
  她不曉得該怎麼排序這副牌組。
  這就是她被迫面臨的難題。迄今沒有展露出任何猶豫的流暢動作已然消去,拉撒祿看得出芙蘭雪就像個初次觸碰撲克牌的孩子般,臉上滿是迷惘。
  然而,她這困惑的神情也只維持了短短幾秒。也許是想出了對策,又或許是雖想不到對策,但不願讓迷惘的神情繼續展露在臉上吧——只見她順著習慣成自然的動作分開牌堆,而拉撒祿在這時搭了話。
  「對了,話說回來,妳應該還沒從布魯斯•夸特那邊聽說過我為什麼要來這邊做蠢事吧?」
  由於接連敗北,手邊的金幣不斷減少,目前只剩下兩百枚左右。然而,凡是聽說過拉撒祿的人,肯定都會為他在賭場贏得如此狂妄一事感到極為異常。
  「因為你是個傻瓜,所以才會做蠢事的不是?」
  「哎,別這樣說嘛。反正也不是多複雜的話題。」
  就在先前的一局遊戲裡,拉撒祿從頭到尾都沒多做思考,而是靠著機械性的動作不斷進行選擇。但其實在牌局之中,他的腦袋依舊有好好運作。在做出算牌的同時,他也將所有的牌面順序記了下來。
  換句話說,對於芙蘭雪分成兩份的這兩疊牌,拉撒祿也知道其中的順序。
  芙蘭雪會如此動搖的狀態恐怕僅此一次。在洗牌的時候露出明顯的迷惘神情,對她來說是極大的屈辱,就算拉撒祿在這之後採取了更為驚人的對策,她肯定也不會露出如此明顯的迷惘神情。
  (所以,要出招的話就得趁現在。)
  就算放掉了下一局,雙方的戰況也還算得上是平分秋色,但「平分秋色」在此毫無意義。拉撒祿需要的是足以打垮賭場的勝利,就算得勝的機率再低,在機率不是零的現在,他除了出招之外再無活路。
  拉撒祿從記憶中挖掘出她的人格、個性和動手的習慣,理解出她會在這種時候選擇以何種手法洗牌。為了對準她的破綻補刀,拉撒祿輕聲說道:
  「————我今天是為了營救心愛的女人而來的。」
  啪——傳來了類似樂器的弦崩斷般的聲響。
  那是芙蘭雪原本行雲流水地進行的洗牌,因為一個手滑而在失控之餘讓牌堆交疊的聲響。原本應該是一張張精密切合的撲克牌,就這麼以一整疊的形狀散了開來,像是在證明她的狀況失常似的留下了明顯的摺痕。
  「…………這樣啊。」
  芙蘭雪回了話,將亂掉的牌整理起來。她再次將牌堆疊起來,重新進行洗牌。
  (然而,剛才的那句話,肯定讓芙蘭雪看丟了牌的順序。)
  這極為精密的動作需要驚人的集中力,光是那一剎那的動搖,就讓她沒能記下牌面的順序。
  另一方面,拉撒祿則能勉強用眼睛追上她的動作。雖然芙蘭雪原本的洗牌速度,已經快到了沒辦法用眼睛一一追上的地步,但她現在的手法比起原本慢上了許多。
  (若不是以全部為目標,而是鎖定一部分的話,我勉強辦得到。)
  拉撒祿像是與己無關似的,讓舌頭像是獨立的生物般自顧自地動了起來,同時將全身的力量灌注在雙眼上頭。
  「在前陣子因為一些原因,我買了個女奴隸。該怎麼說呢,嗯,應該是締結了羈絆吧?她被捲進了風波,被拖到這裡來了,但親暱的程度差不多讓我萌生了想把她要回來的念頭。我甚至還興起了要把這座賭場搞垮的念頭呢。」
  講話的內容是什麼都沒關係,因為讓她動搖的目的已經完成了。
  人在陷入危機時,會不自覺間展露出既有的習慣。而芙蘭雪在陷入危機的時候,則是會將習慣表露在連續四次的洗牌之中。在萬全的狀態下進行的洗牌,會讓每一張牌以彼此切合的形式交疊,因此要預測牌面的走向也變得不那麼困難。
  (所以,沒錯,要在這一局做個了斷。)
  被視作最後一副的盒子放上了桌,芙蘭雪的視線戳刺著拉撒祿。她眼裡蘊含的感情實在太過複雜,超出拉撒祿能分析的範疇,就只是如同老舊木材的剝裂般,在心靈的表面添上一道新傷。
  「你差勁透了。」
  「我知道啊。」
  就算用上差勁透頂的手段,也要把她救出來——拉撒祿的心裡是這麼想的。

  班帝安這個遊戲受到十點牌支配。
  因為人頭牌加上十數字牌——這些占了超過三分之一的牌們只要愈多,對玩家就愈是有利。
  在玩這款遊戲的時候,每個人都得用心關注十這個數字,說是最能理解十動向的人就是贏家也不為過。
  所以,在這一局開始後沒多久,在場的所有人都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怎麼回事?」
  因為一直到在結束第六場遊戲的這段期間,十點牌竟然一次都沒出現過。
  芙蘭雪也低吟出感到疑問的一聲,但她應該很快就察覺原因所在吧。畢竟在萬全狀態下所洗出的牌,不可能讓牌局偏頗得如此誇張,加上讓她感到動搖的,正是眼前的男子。
  拉撒祿不具備追蹤每一張牌面的能耐,不過,若只是鎖定在十點牌上的話——
  (我之前雖然沒試過,但人類還真是有心就辦得到呢。我應該是辦到了吧。)
  即使沒有親手碰觸,他還是明白了芙蘭雪透過洗牌所排列的順序為何。拉撒祿知道她會以何種形式失敗,也知道會在聽到什麼話語的當下感到動搖,是以他才會刻意隨口說些情感方面的話題,讓芙蘭雪的洗牌失去準頭。芙蘭雪因此看丟了盒子內的順序,而拉撒祿則是記下了一小部分。
  他確認著牌堆減少的量,回想起自己剛才所造就的局面,決定在此分出勝負。
  拉撒祿緩緩地將手邊的畿尼金幣山分成兩堆,並把其中的一堆推到前方。
  「一百枚。下一場我要這樣賭。」
  譁——群眾無不倒抽了一口氣。這樣的金額,約莫是會出入這座賭場的客人的年收入五倍。由於拉撒祿迄今最多也就只會賭十枚左右的量,顯然接下來要有大事發生了。
  「下一場是吧?你這種沒有全數押下去的狡猾個性,我倒是不討厭呢。」
  芙蘭雪似乎也察覺了什麼,但還是維持著冷淡的態度發起了牌。
  出現在荷官手邊的面牌是A,加上一張蓋牌。
  送到拉撒祿手邊的則是兩張10。
  (果然來了啊。)
  他察覺到自己的嘴角歪了起來。
  (在剛才洗牌結束的時間點上,我已經掌握了每一張十點牌的位置。雖然沒辦法跟上一百零四張牌的動向,但若是鎖定十的話,我就還有辦法掌握。況且,只要能打亂洗牌的精確度,就能在某種程度上讓十點牌的牌堆插進自己想要的順序。)
  就像芙蘭雪知曉「拉撒祿會怎麼賭博」一般,拉撒祿也深知「芙蘭雪會怎麼失敗」。當然,這終究只是一種賭注,但除此之外再無勝算的他,只能選擇賭下去了。
  「分牌。」
  拉撒祿立刻如此宣言。
  「…………分牌?」
  聽到背後有說話聲的拉撒祿回過頭去,這才看出發問的是比群眾高出了一顆頭的瓊恩。
  所謂的分牌,是誕生還不算久的班帝安最近研發出的新規則。由於一般玩牌時很少遇上這樣的機會,因此不解規則的人似乎也不少,只見許多人都順著瓊恩的疑問低下了頭。
  拉撒祿將手邊的兩張10分成了兩邊並列,並開口解釋:
  「分牌是在兩張手牌都是同樣點數的時候才能行使的規則。這可以讓兩張牌分開,各自視為一局繼續遊戲。在這種時候,必須拿出和一開始下注相同的金額,押在分出來的牌面上。」
  拉撒祿將剩下的一百枚畿尼金幣推到了另一邊。
  芙蘭雪皺著眉頭,對著兩張10再次發牌。
  接著出現的又是兩張10,這下拉撒祿手邊有了兩張對子了。
  「兩邊都進行分牌。」
  「…………賭金呢?」
  拉撒祿粗魯地從口袋裡掏出了大量的裝飾品。雖然價格有高有低,但數量驚人的寶石和金飾仍在桌上堆疊起來。
  這些都是原本在家中櫥櫃裡和其他的破銅爛鐵一同生灰的東西。
  「這邊有附設當舖吧?喏,這些好像是爸爸以前賭來的貴金屬。還有——」
  補上這句話後,拉撒祿從懷裡掏出了一張紙。看到上面的指印,就能看出這是一張地契。
  「另一邊賭的是我家的地契。雖然是間破房子,但應該還值個一百枚吧。畢竟是間塞了不少東西的家啊。」
  這類賭場允許讓能換錢的衣物或是貴金屬作為賭金。與其說是為了客人方便,更像是期待能把輸到喪失判斷力的客人剝到連屁股上的毛都不剩所設立的規則。
  芙蘭雪反射性地動著手指,準備將牌發到被分完牌的牌面上頭,但她的臉龐已經抽搐了起來。
  「你的腦袋還正常嗎?」
  不過,拉撒祿也同樣卸去了平時的撲克臉。他的臉色發青,臉上浮出油汗,嘴角卻露出了興奮的笑容。
  「哈,我看起來像個正常人嗎?」
  因分牌而出現的四場牌局,被發了四張牌。
  K、9、10、9。拉撒祿看著牌面發出宣言。
  「我要對收到K和10的牌局進行分牌。這樣吧,其中一邊就賭上我的身體吧。我指的是身體的權利。」
  靠著勞動來抵輸給賭場的債務固然不算少見,但這一場賭博的金額可是高達一百鎊。若打算用身體支付一百鎊份的額度,那就和變成奴隸沒什麼兩樣。
  他有一股朝著毀滅踏出半步的感覺。拉撒祿像是受到熱氣拉抬似的提起視線。
  「另一邊的話……該怎麼辦呢?真糟糕,早知道就多帶點錢來。」
  「拉——撒祿大哥——!請用這個!」
  「唔,哦,是奇斯啊。這是怎麼回事?」
  奇斯將手拿的項鍊遞了過來。那是鑲滿了大顆珍珠的項鍊,看起來確實是相當於一百鎊的高價品,但這怎麼看都是女用的飾品。
  「是我剛才和那邊的一位好心女士借來的。」
  「我看你真的哪天會被人捅一刀啊,但這回確實是要感謝你。」
  拉撒祿將收下的項鍊放在另一張10的前方。
  如此一來,桌上的牌局一共有六組。隨著牌被發下來,各自呈現出二十、二十、十九、十九、二十、二十的點數。每一組牌都賭下了一百鎊的巨注,形成了六組同時進行的賭局。
  不管是賭場的店員、前來遊玩的客人,還是想藉此撈一筆的賭博師們,全都緊盯著這盤賭桌的去向。
  換句話說,他們都看著會為這場遊戲劃下句點的——荷官的蓋牌。
  「…………原來如此。這確實是華麗又帥氣的賭法呢。不過,你真的明白嗎?我的面牌可是A,而你則是湊到了大量的十點牌。」
  芙蘭雪動著纖細的手指,在自己的蓋牌上「咚咚」地敲了敲。
  「這張牌要是10的話,你可就完蛋了喲。」
  「不對,那不會是10的。而湊到這麼大的一筆錢,肯定能成為致命傷。因為那張不是10,所以是我贏了。」
  一定是我贏啊——他又補了一句。
  說起來,他之所以能從這副完全沒經手過的牌堆裡勉強湊到想要的牌,靠的也只有從旁細語這一招。若拉撒祿的技術真的完美無缺,芙蘭雪的面牌就不會是A,而他的手邊也不會出現十九這種不上不下的點數吧。
  回神一看,只見店裡已經完全靜了下來,只剩下燃燒蠟燭燭芯劈啪聲刺耳地響起。
  芙蘭雪為了翻起蓋牌而挪動手指,同時以略帶顫抖的說話聲提問道:
  「我瞧你是輸定了,既然今天會是最後一次與你相見,那我有個問題想趁現在問你。」
  「我看我是贏定了,而妳則是會為了找新工作大傷腦筋,但我還是回答妳吧。想問什麼?」
  「剛才你不是說過,賭博師有所謂的三大守則嗎?我聽到了『不求敗』和『不求勝』,也覺得挺有道理。但最後一項卻被你含混帶過,因此我相當在意呢。」
  「…………喔,是那個啊。原來妳聽到了啊?」
  原來我沒說過嗎——拉撒祿暗暗吃了一驚。
  養父教導的這三項守則對拉撒祿來說相當重要,甚至說是他的人生準則也不為過。
  明明兩人同住過很長一段時間,拉撒祿卻似乎從未提過這件重要的事,大概是因為她沒問過吧——拉撒祿幫自己找了藉口,但仔細想想,拉撒祿也不知道芙蘭雪是怎麼活到現在,又是懷抱著何種想法生活的。是因為自己沒問過吧。
  他們的關係居然淺薄至此。
  覺得再逞強下去也毫無意義的拉撒祿,放鬆了全身的力氣,重重地靠上了椅背。
  「就算不去問那些清教徒,也該知道賭博是不正當的行為。所謂『不可試探你的神』,可見我們的神明大人既厭惡賭博,也厭惡賭博師這樣的存在吧。」
  他想起自己還是個幼童時看過的、養父那張泫然欲泣的臉龐。
  「所以,第三項就是『不祈禱』。我們是自願走上這條道路的,所以絕對不能向神明大人祈禱。若是祈禱的話,那就真的該遭天譴了。」
  「原來如此,真是金玉良言呢。」
  這麼回應著笑了出來的芙蘭雪,感覺像是在今天首次露出了毫無心機的純粹笑容。
  兩人有那麼一瞬間相視而笑,隨即又收斂起來。
  「這局我贏定了。」
  「贏的會是我喲。」
  拋下的話語已經不是對著對方而說,而是單純的宣言。
  接下來翻開的牌究竟是不是10——光是這樣的一個動作,就能決定會走向滅亡的是拉撒祿還是賭場。
  就在彷彿能聽見空氣摩擦聲的緊張氛圍之中,芙蘭雪的手指終於穩穩地拾起了撲克牌————
  「我受夠了!」
  一陣如銅鑼般的大喝震碎了空氣。
  原本以為整個帝都只剩下自己和芙蘭雪的拉撒祿,像是從夢中醒轉似的抬起了頭。芙蘭雪也勉強停手,將幾乎要翻開的卡片放下,並轉頭看向發聲者。
  只見一名強壯的男子從內場走了出來。
  他的身高不高,有著寬而結實的身體,以及一張有稜有角的臉孔。比起人類,更像是一頭以雙腳行走的公牛。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這名男子的姓名。
  在場的某人低聲唸出了他的名字。
  「布魯斯•夸特…………」
  「我受夠了!是誰說要搞成這種表演的!你們以為這間店是誰的啊!」
  「現在還是你的店,但現在剛好處在只差一張卡片就能把這間店拱手讓人的節骨眼上呢。」
  布魯斯的臉色已經超越了赭紅,形成了氣急敗壞的藍紫色,拉撒祿則是對著他露出了賊笑。布魯斯惡狠狠地瞪向拉撒祿,還以為他會就此揮拳施暴,但布魯斯卻發揮了驚人的自制心,僅是用力握緊拳頭就罷。
  「拉撒祿•凱因德…………!」
  「被你直呼其名還真是讓人提不起勁,請用『便士』凱因德稱呼敝人吧。」
  「跟我過來。」
  布魯斯從軋軋作響的牙關之間發出的話語,就只有這麼短短的一句。大概是覺得要是不小心把嘴張開,就會壓抑不住咬上拉撒祿喉嚨的衝動吧。
  布魯斯踩著沉重的腳步聲,再次走入了內場。
  不管是客人還是店員,似乎都為這場戛然而止的賭博始末感到困惑,紛紛面面相覷了起來。
  「哎呀,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芙蘭雪像是感到傻眼似的哼了一聲低聲說道。最先掌握了事情全貌的正是她。
  不過,這樣的說法,也得將從一開始就預測到事情會走到這一步的拉撒祿剔除在外才能成立。
  「哎,就是這麼回事。」
  「大概是和假鈔有關的風波吧。你喜歡的女孩子因為被捲進風波而被拐走,但對布魯斯來說那個女孩並沒有那麼重要——前因後果大概就是這樣吧?」
  「那句『心愛的女人』是刻意針對妳說的氣話喔。」
  「是嗎?不過,也對呢。那個被帶走的女孩八成是處於『既然沒辦法斷定是無辜的,那就算毀掉也沒有損失』這樣的立場上吧。」
  「您真是見微知著。」
  拉撒祿站起了身子。他很清楚布魯斯為何會特地跑來前場大聲嚷嚷。
  因為太不划算了。
  布魯斯•夸特是一名商人,換句話說,他最為看重的是自身的利益,無論是偽造紙幣,還是回收有可能涉嫌洩漏假鈔暗號的莉拉,終究不過是手段而非目的。進一步來說,布魯斯應該沒有認真懷疑莉拉犯案的可能性,只是因為她是個毀掉也不會有損失的可疑分子,所以就決定毀掉她。就只是如此而已。
  要是芙蘭雪在這一局輸掉的話,就會出現超過六百枚金幣的損失。
  這太不划算了。雖說兩名賭博師賭贏的機率都是一半一半,但若拿「抓走只是有點可疑的一名奴隸」去換「大到必須放掉賭場經營權的損失」,那絕對得不償失。
  拉撒祿會選擇華麗的賭法也是理所當然。看到分成六局的牌局和堆得高高的金幣和地契,肯定對布魯斯造成了視覺上的壓迫感。
  芙蘭雪用手搧了搧胸口,嘆了口氣。
  「真教人傻眼啊。明明一直在那邊逞英雄,但最後你不僅沒打算贏,也沒打算輸,甚至根本不打算在賭博上和我做個了斷不是嗎?」
  「雖然妳的勝利條件就是讓我敗北,但我的條件和妳不同。就只是如此罷了。」
  拉撒祿伸著懶腰這麼回答。一旦狀況演變成「賭場有二分之一的機率會被搞垮」,布魯斯肯定會搶在分出勝負前選擇交還奴隸吧。這也在拉撒祿的預料之中。
  芙蘭雪從禮服的口袋裡掏出一條手帕。在拉撒祿還搞不懂她的意圖之前,芙蘭雪已經拿起了一直蓋在賭桌上、位於A旁邊的荷官牌,並維持背面朝上的狀態,用手帕包覆了起來。她拿起附近的一支蠟燭,利用蠟油將手帕的打結處固定起來。
  咻——芙蘭雪以手指轉了轉被手帕藏起數字的最後一張牌。
  「我沒興致了。這張牌的數字為何,就留待下次見面時揭曉吧。」
  「下次見面的時候,我會安排在妳沒當荷官的場所喔。」
  「哎呀,既然能看到你認真的模樣,那我認為這邊的位子也不錯呢。」
  饒了我吧——就在拉撒祿搖頭之前,芙蘭雪已經瀟灑地步出賭場。她就像聖經裡分開大海的先知一般,沒有任何人阻擋她的去路。
  「瓊恩,就幫我回收十枚金幣、柺杖和地契就好。奇斯,記得要好好把項鍊還給那位女士啊。」
  拉撒祿只說完這句話後,便追著布魯斯走進內場之中。

  那些見不得光的傢伙為什麼就是喜歡往地下鑽呢——走在黑巧克力坊飄著霉臭味的階梯前往地下室的拉撒祿這麼思考了起來。
  當然,其中肯定存在著各種和實用性有關的理由,像是為了躲避警方的監視,或是不讓因底下進行的行為而發出的哀號或咒罵聲洩漏到外頭一類的。
  然而,也許不僅是如此而已。拉撒祿感覺得到,就像賭博師會用「賭博師從不祈禱」這種守則來規範自己那般,這些人也同樣混雜著相似的自虐之情。
  在前往地下室的途中,拉撒祿雖然被眼裡蘊含著種種情感的店員們投以視線,但他並不擔心自己會在這裡遭受不測。
  布魯斯踩著沉悶的腳步聲前行,在一間房前停下腳步。
  這雖和一路上看過的房門長得沒什麼不同,但仔細一看,就能發現這扇門是被設計成從外頭上鎖的,門的邊框也用過鐵皮補強,顯得相當堅固。
  布魯斯打開門鑽了進去,拉撒祿也隨後入室。
  那是個很小的房間,裡面能稱之為家具的,就只有看起來和即將朽壞的木柴沒兩樣的一張床,以及置在房間角落的一個馬克杯而已。這個客用的乾淨馬克杯和室內顯得格格不入,拉撒祿探頭望去,只見杯子裡裝著已經冷掉的巧克力,看起來就像是由泥水構成的水面。
  然後,房間的角落還蹲著一個人影。
  拉撒祿反射性地想說些什麼,但又慌慌張張地閉上了嘴。這是因為他確實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的關係。在做了一次呼吸後,他像是在散步途中恰巧路過一般,露出了一副索然無味的神情哼了一聲。
  「什麼啊,我都送慰勞品來了,結果妳沒喝這杯巧克力啊?」
  「…………?」
  莉拉以緩慢的動作抬起臉龐。褐色的臉頰感覺稍稍消瘦了一些。
  真是懷念的臉孔啊——拉撒祿微微冒出了這般念頭。雖然兩人共度的時光還談不上令人懷念,但眼前的莉拉和拉撒祿最近記憶中的臉龐完全不同,呈現出像是死人一樣的表情。光是能分出這兩種表情的不同,就證明了和拉撒祿在一起的生活讓她產生了改變。
  莉拉沒有任何回應,甚至連感情都幾乎沒有顯露出來。
  她一路走來的人生想必也遇過這樣的狀況好幾次了吧——也就是在符合自己期望的狀態下,看到前來營救自己的「幻影」的機會。
  「…………真是的。」
  拉撒祿毫不猶豫地跨出步伐,握住了她的手。
  「喏,站起來吧,回家了。」
  「…………啊。」
  那是隻和巷弄裡的磚塊一樣冰冷的手。對此感到驚愕的拉撒祿為了將體溫傳遞過去,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這時,莉拉的眼皮輕輕地抽了一下。
  像是在回應施力的拉撒祿一般,莉拉的手指也回握上去,她的眼睛也在這時睜大起來。她像是在確認這不是幻覺似的頻頻游移視線,最後和拉撒祿的眼睛對上了視線。
  「啊、啊、啊啊。」
  莉拉原欲站起身子,但卻腳下一絆,朝著拉撒祿的肚子栽了上去。拉撒祿雖然接住了她,但大概是刺激的賭博消耗了太多體力,他就這麼在抱著莉拉的狀態下向後倒了下來。
  而在聽到下一瞬間傳來的喊聲之際,拉撒祿一時之間居然想不到那是誰發出的聲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嗄啊啊啊啊啊啊!」
  聲音從肚子一帶炸了開來,纖細的手臂也同時環住了拉撒祿的身子。拉撒祿維持仰躺的姿勢將視線向下拉去,才察覺到莉拉正在哭泣。
  這是拉撒祿首次聽見莉拉的聲音。
  就算說得再好聽,那也不是稱得上美麗的音色。由於被藥物灼燒過,她的聲音帶著沙啞聲,顯得十分混濁,與其說是人類的說話聲,不如說像是更為原始的音色。
  不過,聽到這聲叫喊的拉撒祿並不覺得厭煩,毋寧說更是安心許多。當然,就是打死了他也不會真的露出安心的表情,因此他勉強維持住了嚴肅的面容。
  「…………什麼啊,妳比我想得更有精神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冷靜一點啦,真是的。」

  莉拉像是擔心稍有空隙就會隨之分離似的,以相當拚命的動作緊緊地抓住了拉撒祿。
  拉撒祿像是感到麻煩似的搖了搖頭後,將手伸向了她的頭頂。如今,她已經不再懼怕這雙手,在拉撒祿為她摸了摸頭後,莉拉這才終於恢復了冷靜——不過,這也花上了相當久的一段時間就是了。
  恢復冷靜後,莉拉就這麼失去了意識。
  仔細想想,現在已經是接近黎明的時刻,以賭博師身分慣於熬夜的拉撒祿姑且不論,但現在顯然不是年輕少女該醒著的時間。
  從莉拉的眼皮底下冒出了黑眼圈來看,她待在這裡的時候想必沒入睡過吧。拉撒祿幫她擦了擦眼皮下方後,她便閉著眼睛,像是感到很癢似的縮起身子。
  「該怎麼說啊,居然把臉貼上了別人的衣服嚎啕大哭,我這身昂貴的套裝可不都被她弄皺了嘛。」
  拉撒祿一邊咕噥著,一邊小心別讓莉拉即使入睡卻還是揪住了衣角的手指鬆開,並坐起身子,準備將她抱起來。
  「所以,你滿意了嗎?」
  「什麼啊,原來你還在啊。偷窺可真不是什麼正當的嗜好。」
  在抱起莉拉轉過身後,只見交抱雙手的布魯斯就在眼前。他似乎一直在等待搭話的時機,粗聲粗氣地說道:
  「你居然讓我丟盡顏面,往後走在夜路上時最好給我小心點。」
  「你這威脅的語句也太老套了吧?況且,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場,是絕對不會說這種話的。毋寧說,你接下來應該要好好地派輛馬車送我回家,然後在近期多多關切我的一舉一動,避免我又突然被捲入風波之中。若是不礙事的話,你還該調度些美味的食材送到我家啊。」
  「…………你是瘋了不成?」
  布魯斯臉上的表情寫著「我為什麼要如此善待一個來我店裡滋事的傢伙?」。
  「那還用說。今天的客人裡面肯定混著記者,而今晚的事件會登上明天某處的新聞。理由就是這樣嘍。」
  拉撒祿不敢保證是不是真的有記者存在,但還是認為他們肯定不會缺席。畢竟帝都傳遞風聲的速度總是快得讓人驚奇。就算現場真的一個記者也沒有,也肯定有人會記下這段過程投稿到雜誌社,因此就結果來說都是一樣的。
  「在我成為閒暇人士眼中的風雲人物後,你就在近期把我殺了試試吧?隔天的報紙頭版馬上就會出現這樣的標題——『環繞著少女的陰謀!由布魯斯•夸特策劃的殘虐復仇劇!』」
  「唔,咕…………!」
  「是說,就算沒死在你的手下,我若是隨便吃了個奇怪的東西中毒身亡,也會讓類似的標題布滿一整版的報紙喔。」
  若是走到這一步,布魯斯•夸特經營的諸多賭場會有什麼下場,自然是不言而喻。
  在近期內,布魯斯•夸特絕對不能對拉撒祿下手。而在所謂的「近期」過後,他要不是解決了假鈔和其暗號引發的風波,要不就是沒能成功解決而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無論結果為何,布魯斯都會失去對莉拉下手所獲得的好處,或是淪落到沒有多餘的心思去向莉拉下手的狀態。
  身為老闆的布魯斯當然也察覺到了這樣的後續發展。拉撒祿對他露出了奸笑。
  「哎呀,真是傷腦筋呀——我今天可沒賺到半毛錢呢。再這樣下去,我可是會因為缺錢而買了路邊含鉛白的麵包,然後死於鉛中毒呢——」
  「混……帳…………!你竟敢威脅我!」
  咬牙切齒後看起來更像一頭公牛的布魯斯,直直地看向了拉撒祿。
  「不會不會,和六百枚金幣比起來,這只是一點小錢呀。」
  拉撒祿忽然想到一件事,又補上了一句話。
  想必在倫敦塔裡將手伸進獅子的籠子裡取樂的傢伙們,就是懷抱著這樣的心境吧。
  「在送食材過來的時候,順便把你們家那個格外美味的紅酒燉肉的食譜告訴我吧。」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 00:53 | 显示全部楼层
  終 猶豫不決時該做的一件事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萬象皆順心,小老鼠的到來為故事寫下結局……如果現實也能這樣的話該有多好————」
  在帝都生活的人類大多是些渾渾噩噩的傢伙,不僅絕大部分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生,更糟糕的是,他們對新鮮謠言的貪欲更勝餓狼。
  也因為如此,雖說拉撒祿引發的事件終究沒有占據各大報紙的頭版,但還是登上了八卦性質濃厚的報章雜誌。
  拉撒祿原本就是著眼於這一點,打算用來牽制布魯斯•夸特的報復。不過——
  「————想不到居然會多成這樣。」
  他嘆了口氣,伸手戳了一下眼前的信件山。
  信件的數量之多,甚至淹沒了單人桌的桌面。光是輕輕一戳就足以弄垮平衡,使之散落在地。
  「…………!」
  莉拉慌慌張張地撿起信件,拉撒祿則是嫌麻煩地靠上了椅背發起了愣。
  他雖然知道帝都熱愛著謠言,但如此誇張確實是超乎想像。
  「帝都的傢伙到底是有多閒啊……」
  這些堆積如山的信件,全都是寄給拉撒祿的邀請函。有些寄件人是賭場,有些是認識的賭博師,有些是不認識的賭博師,有些是來自某處的俱樂部,也有些是來自貴族,可說是五花八門,但信件的內容倒是如出一轍。
  簡單來說,他們都想和一夕之間成為紅人的拉撒祿同桌共席。
  他當然知道寫這些邀請函的人們並沒有惡意,但拉撒祿原本就不是擅長應對社交場面的個性。
  看著這堆已經可以製作一份名錄的信件,他只感覺到一股疲憊。由於莉拉拚命地撿起信件的模樣很有趣,拉撒祿索性從她看不見的角度偷偷將信件撥到地板上。
  「…………?」
  以為已經撿起了全數信件的莉拉,在看到拉撒祿偷偷摸摸地繼續將信件灑落在地的模樣後,不禁歪起了脖子。拉撒祿強忍著笑意開了口:
  「問題在於現在的我已經沒收入啦。」
  畢竟報紙上已經誇大其詞地說是拉撒祿大獲全勝——就算是沒那麼誇張的報章雜誌,也寫明了拉撒祿將賭場逼到即將倒閉的地步。若是省去許多細節的話,這樣的說法確實是事實沒錯。
  現在無論去哪間賭場,拉撒祿都會在進門的瞬間遭到鎖定,已經沒辦法好好地進行賭博了。就算要與客人對賭,也因為客人們都認識了拉撒祿,就算會基於興趣靠到身邊,也肯定不會和他認真較勁。
  「為了給布魯斯一個台階下,上次賺的錢全都留在裡面了啊。」
  當時,精打細算的布魯斯•夸特,是特地在賭到一半的時候現身的。
  那種情況下,賭金是處於懸而未決的狀態,正確來說是不屬於任何一方的物品。拉撒祿若想帶走固然也是可行,但他既然都當著布魯斯的面重重挑釁了一番,繼續火上加油顯然不是上策,因此他遂將超過一百枚的金幣全數留在桌上了。
  「靠著金幣和那些貴金屬固然是可以過上一陣子,但那之後該怎麼辦呢。」
  『對不起。』
  「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要是覺得抱歉的話,下次就照著對方透露的食譜,做份紅酒燉肉給我吃吧。」
  拉撒祿一邊著手挑戰將這些信件堆成塔狀,一邊茫然地思索著今後的生活。
  若自己還是一個人過活的話,他就不會去思考未來的事,也不會讓自己身陷必須去思考的情境之中吧。這雖然帶來了些許不安,但拉撒祿並不覺得厭惡。
  「要是想盡快解決的話,應該還是要做個旅行吧。反正離開帝都就沒事了,畢竟那個謠言應該也不會傳得多遠。」
  『要去、哪裡呢?』
  「有個叫巴斯的城鎮,那邊有個叫儀典長的職業,而這個職業是由賭博師擔任的。聽說那是個全鎮都風靡著賭博的奇特城鎮,也許是個好去處啊。」
  從帝都搭馬車的話大約只需耗上一天,這不算遠的距離也是一大優點。
  一旦想到這裡,就難以甩去前往新天地轉換心境的念頭。雖說不會有遭遇不測的疑慮,但想到接下來的日子會一直被布魯斯張著眼監視,他就心頭一煩。只要去旅行等待風頭過去,他應該就能回到帝都,繼續以賭博師的身分過日子吧。
  「順帶一提,巴斯也是個有名的溫泉鎮。妳知道什麼是溫泉嗎?」
  『?』
  「那是會從地面上冒出來的熱水喔。據說只要泡在裡面就能治癒傷勢和病痛,所以有閒的貴族經常會遊歷該地。」
  『怎麼、回事呢?』
  「…………因為地底下有一頭巨龍,是牠噴火加熱的啦。」
  由於拉撒祿不清楚溫泉是怎麼產生的,索性信口胡謅了一番。莉拉聞言踮起了腳尖,像是在害怕巨龍從地底下暴竄而出似的。
  「哎,若要說有什麼問題的話——」
  拉撒祿撐著臉頰,瞇細了眼睛。
  「就是要不要帶妳一起去吧。就算換了個地方,妳也還是一樣顯眼啊。只要帶著妳一起走,我身為『便士』凱因德一事,以及先前的騷動肯定就會為人所知。若沒帶妳去的話,大概就不會曝光吧。」
  要是在狗的面前拿走飼料,肯定就會露出和她一模一樣的表情吧。莉拉的臉孔一瞬間閃過了像是遭到背叛般的失落和哀傷之情,但隨即又像是為自己有這樣的情感感到羞恥似的,揪住了自己的裙襬垂下了頭。
  比起相識之初,她現在的表情變得豐富許多了。
  拉撒祿裝模作樣地聳了聳肩,取出了看慣的索維林金幣。
  「這樣吧,若是擲出正面就帶妳去,反面的話就留妳在家。」
  「…………」
  拉撒祿用手指挾著金幣,在莉拉的面前晃了晃。她抬起視線,眼裡充斥的是對其中一面的期盼感,但又拚了命地不讓這樣的情緒表露在自己的臉上。雖然知道這樣的嗜好有些糟糕,但看她露出這樣的表情實在相當好玩。
  拉撒祿露出了一抹賊笑。
  「喏。」
  他粗魯地將這枚金幣塞入莉拉的掌心。
  「好啦,所謂兵貴神速,該去做旅行的準備了。」
  「…………?」
  拉撒祿感覺到身後的莉拉像在問他為何不擲似的側起頭,但還是逕自跨出了步伐。
  莉拉疑惑地撥弄起掌中金幣的氣息傳了過來。她以指尖拎起了沉重的金幣,觀察起正面和反面——
  「…………!」
  看到雕刻在雙面的伊莉莎白女王側臉,莉拉登時睜大了眼睛。刻有伊莉莎白女王的那一面應是正面,換句話說,這是一枚兩面都是正面的硬幣。
  「在感到猶豫時所該做的事,其實早就已經被我決定好了。喏,我要扔下妳不管嘍。」
  聽到拉撒祿這麼說,莉拉先是浮現出笑容,旋即又像是對此感到不滿似的鼓起了臉頰。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 00:54 | 显示全部楼层
  後 記
  
  
  初次見面,大家好。首先要先為購入拙作的讀者們致上莫大的謝意。若這本書能為您的書櫃略微增色,那便是無上的喜悅。
  
  言歸正傳,這部是屬於歷史架空類的小說。
  基本上,我盡可能地忠實呈現十八世紀末的英國文化,但由於是架空類別,因此在有意或無意之間,可能會出現一些與史實不符的部分。像是假髮文化一類的。其中也包含了我實力有限的原因,還諒各位能放寬心閱讀。
  在此,就借些後記的篇幅,簡單講述幾個以真實存在的人物為藍本做出改編的例子。由於其中包含著些許劇情,還請從後記看起的讀者們稍稍留意。
  首先是瓊恩•布隆頓,他的原型是活躍於十八世紀中葉,名為傑克•布隆頓的拳擊手。他同時也是在一七四三年首次制訂了拳擊史上的第一套規則——俗稱「布隆頓規則」的人物。在小說的世界裡,大概不存在傑克•布隆頓這號人物吧。
  第二位則是芙蘭雪•布萊多克。她與原典人物同名同姓,是在一七五〇年前後於名為巴斯的城鎮上活躍的女性賭博師。根據史實,她在身為資產家的父親死後,與妹妹一同繼承了鉅額的財產,卻因賭博上的失敗而在二十三歲時自殺。
  此外,在這部作品裡,是將茶花女視為實際發生過的事件。茶花女雖然依照版本不同而有不同的時代設定,但我採用的是初期版本,讓茶花女的事件發生在十八世紀。
  比較重要的變更點就是這些……大概吧。一定是這樣沒錯。要是缺漏了哪個部分,肯定是因為篇幅不夠寫的關係。
  
  接下來是致謝的時間。
  感謝負責完全是個菜鳥的我,並給了我許多誠摯建議的編輯阿南大人。感謝聽了我「很像是十八世紀的服裝」這種不負責任的設定後,依舊為本作畫出了美麗插畫的ニリツ大人。感謝寫下充滿文采的推薦文的鎌池和馬大人、三木一馬大人。感謝讓這部塞滿個人趣味的作品雀屏中選的評審員們。感謝被我沒頭沒腦地說些「我得了新人獎」之類的話,為此頭痛不已的家人們。感謝耐著性子聽我訴說抱怨、妄想和變態言論的朋友們。
  然後,我要向閱讀到這一頁的讀者們,再次獻上我心中所有的感激詞彙。
  我目前仍是個火候未臻的作者,甚至還會對獲賜的獎項之重萌生怯意,但還是抱持著精益求精之心。若還有機會的話,希望能請各位繼續賜教。
  
  二〇一七年二月吉日 周藤蓮
发表于 2017-11-2 01:06 | 显示全部楼层
竟然有台版了阿!!  感謝錄入!!
不知道和原本的翻譯差多少..
其實從沒比較過
发表于 2017-11-2 06:4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大佬录入,这本书好像才刚发售就已经可以看了
发表于 2017-11-2 09:0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名字…………华人?!好有违和感啊2333333
发表于 2017-11-2 16:5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话说刚都还在TB上看实体书值得买不。。。
发表于 2017-11-3 23:58 | 显示全部楼层
莉拉可愛,內容也很有趣。感謝大佬錄入
发表于 2017-11-4 04:5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很好看的书,再刷一遍台版翻译~
发表于 2017-11-4 18:43 | 显示全部楼层
還不錯看 總覺得文風有些熟悉
之前那個小白臉與龍的是不是也是同個作者?
发表于 2017-11-5 10:31 | 显示全部楼层
這麼好看卻只有這個留言數,是台版的關係嗎?
有日常,有主線,有歷史,有伏筆,有口是心非主角,有悲劇努力變成喜劇,有無口LOLI
真好看,下一本甚麼時候有? 要上網找一下
发表于 2017-11-5 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日版已經有第2集了 台版應該還要過一陣子吧?
发表于 2017-11-6 06:49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收入台版 最近台版堆一些新的出的滿快
发表于 2017-11-6 23:12 | 显示全部楼层
這劇情讓我想到某個摸頭奴隸Game
感謝分享
发表于 2017-11-9 15:57 | 显示全部楼层
這書很好看! 期待下一卷會有什麼劇情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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