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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物草純平] 法布爾小姐的蟲之荒園 3 [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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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6 11: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djfgjfidjfidjfi 于 2018-1-16 12:12 编辑

法布爾小姐的蟲之荒園 3
──────────────
Zの小屋輕小説組
作者:物草純平
插图:藤ちょこ
译者:李俊增
图源:叉子(LKID=dlleo)
录入:Charles
轻之国度: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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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來到因巨大生物〈蟲〉而改頭換面的近代。
    隻身踏上歐洲土地,左眼寄宿〈蟲〉之力的慧太郎,
    隨著愛蟲魔女亨麗.法布爾一行人造訪巴黎,開始探查自身所潛藏的祕密。
    然而他們卻在途中遇見了無法逃避的前塵往事。
    在謎團重重的魔女瑪蒂娜,
    以及心中藏有許多煩惱的蔻依眼前所揭開的種種過往,
    是一首為花都及慧太郎等人帶來絕望性毀滅的歌曲。
    就在一名身為裸蟲之王,同時也是與「示現流」同宗出身的劍客
    擋在慧太郎面前之時,一樁巨大的陰謀也開始啟動了……












    CONTENTS

    序章
    第一章 於是演員全數到齊
    間奏
    第二章 終結時刻就在眼前
    間奏
    第三章 面對無法阻止的分歧竭力嘶吼
    間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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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enix.命运 + 10 从莉芙莲过来的,藤原大大的插图pr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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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6 11:59 | 显示全部楼层
      序 章
   
   
    ──關於使用機械動力的交通工具,自己始終有些抗拒。
    尤其是大型的載具,總是搖擺不定,使人難以平靜。
    倘若坐在蒸汽汽車或魔女掃帚上,由於身體能夠直接感受機體的每一個動作,而乘坐時也能看見操縱者的一舉一動,所以還不成問題。但若是待在蒸汽船那樣長時間處於「將自身安危託付給不見蹤影的陌生人手上」的環境之中,心神便會漸漸產生疲憊。
    三個月前,自己乘船前往法國的期間正是如此。
    漫長的航程,使人不禁對於未來惶惶不安,一想到自己離開了故鄉,即將獨自一人踏上異國的土地,種種無謂的擔憂簡直要把自己壓垮。
    幸好,現在已經不怎麼覺得孤獨難耐。不過,也算不上高枕無憂。從學園啟程到現在不過短短兩天,秋津慧太郎已經開始感到心力交瘁了。
    「…………唉。」
    「啊,你又擺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這都是第幾次了?」
    大概是因為自己嘆息連連讓她聽不下去了,坐在另一邊的人影莫可奈何地開了金口。那個窩在對面下舖一頭枯葉色秀髮的女孩,一早便拿出一堆東西擺滿了整張床,埋首於詭異的手工作業之中。
    珍妮─亨麗埃塔.卡西米爾.法布爾。小名亨麗。這名少女是慧太郎的好友兼救命恩人,現在似乎正在製作某種魔女的道具,她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手邊,不曾移動。雖然慧太郎對於亨麗這種閒不下來的行為有些不以為然,還是這麼說了:
    「……抱歉,我是不是打擾到妳了?」
    「沒有那麼嚴重啦,但是也讓人沒辦法置之不理就是了。怎麼啦,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啊,沒有啦。只是覺得不太適應這樣的狀況。」
    在這個喀噠喀噠搖個不停的狹窄空間中,兩側各擺了一張雙層床。躺在另一邊下舖的慧太郎緩緩坐了起來,把房間裡僅有的一扇窗打開一條小縫,吹入室內的涼風混有濃郁的草木氣息,這是初夏的味道。窗外是一片綿延不絕的草原正飛速向後流去。
    「這樣的狀況?你的意思是,不喜歡和別人共處一室嗎?」
    亨麗再次追問。那雙蜂蜜色眼眸朝這裡瞄了一眼。
    「……如果是為了這個感到不滿,你不覺得自己有點過分嗎?」
    想要嘆氣的人是我吧?她的語氣聽起來就像這樣的意思。畢竟,雖然兩人身上同樣穿著聖凱薩琳學園的制服,但慧太郎卻是男扮女裝的冒牌貨。對於和異性共居一室的亨麗而言,這兩天的生活實在有些不便。
    「不、不是啦,我不是這個意思。該怎麼說……」
    「那你是什麼意思?老老實實跟大姊姊坦白吧。假設你的回答無法讓人滿意,或許我得讓你從頭學習一遍何謂英國禮儀的精髓『女尊男卑』才行呢。」
    「『男卑』這兩個字是妳亂加的吧!女士優先的美德才沒有這麼極端!」
    眼看一場閒聊差點就要演變成說教,慧太郎試圖轉移話題,目光開始游移起來。
    此時他才突然想起,房裡還有兩個到現在一句話也沒說的人,於是決定尋找援軍,先朝著頭頂上──也就是自己這邊的上舖喚了一聲:
    「蔻依,妳醒了嗎?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好一點?」
    「……過世的祖父在河的另一頭向我招手呢……呵呵,那邊好像很開心……」
    「不要過去!妳千萬不能過去那邊啊!」
    蔻依.艾曼紐.德.拉.羅休傑克朗回話的聲音有氣無力,和平時簡直判若兩人。因為暈車的緣故,她一直躺在床上休息,但是狀況沒什麼改善的樣子。讓人不禁懷疑,她真的是馬術社的成員嗎?
    接著,慧太郎將目光轉向亨麗那頭的上舖,望著默默埋首於書本的黑髮少女說:
    「瑪蒂娜呢?妳好像看得很入迷,那本書很有趣嗎?」
    「男性的局部描寫太過曖昧,五分。」
    「妳到底在讀什麼書啊!」
    這名女孩仍舊是個無可救藥的問題兒童。由於她看穿了慧太郎的性別,而他也知道了對方的魔女身分,所以瑪蒂娜.羅塞里尼現在可說是「又一個與自己共享祕密的人」,但越是深入了解這個女孩,就越是覺得她更加神祕。於是慧太郎無意中又嘆了口氣。
    「真是的,你到底是怎麼了?從剛才開始一直這樣呢。你這麼不喜歡坐火車嗎?」
    自己的舉動似乎讓亨麗開始擔心起來,她終於停下手邊工作,抬頭望了過來。而她所提及的那個名詞,讓慧太郎再次將注意力轉回身下這部交通工具。
    工業革命的寵兒──蒸汽火車。
    由於近年來大舉鋪設軌道的關係,火車幾乎遍及歐洲的每個角落,在一八四○年的現在,已經成了最為普遍的長距離移動方式。慧太郎等人所在的位置,便是二等客車的其中一室。
    「……唔,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差。雖然腳下隨時隨地都在搖晃。」
    「畢竟是夜行列車嘛。抵達目的地之前幾乎不會中途停靠喔。話說如果你在意的是搖晃的問題,待在勒克萊爾號上頭的時候應該更嚴重吧?」
    「因為那艘船相當龐大,沒有遇上巨浪的話,其實十分平穩呢。」
    但是,那時候自己依舊時時提心吊膽。腳下傳來的微幅震動,只不過是船隻運作的正常現象,雖然軀幹因此難以保持穩定,犯了武術上的大忌,不過慧太郎也早就知道該怎麼克服這種障礙。
    事實上,問題來自於更為根本的部分。恐怕來自於自己的性格和現在的處境吧。
    搭乘勒克萊爾號的時候,那種不知會航向何方的恐懼感,正是使自己感到不安的元凶,偏偏自己生性執拗,總想事先確定未來的每一步計畫,所以那種不踏實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不過,現在卻是因為──
    「…………」
    總覺得自己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間。
    最近腦中經常興起這樣的念頭。
    打從兩個月前,與「死神」爭搶一本書所引發的那場事件開始。
    慧太郎不由自主嘆了第三次氣──姑且還是控制住音量,沒發出聲音驚動到其他人──接著便下床站了起來,盡量一派自然地走向房門。當然也隨手帶上了倚著牆邊,收在刀袋當中的愛刀無垢孃矩安。
    「?慧太郎,你要去哪裡?」
    「我去外面晃晃,調適一下心情。」
    自己並不想坦白情緒低迷的真正原因。亨麗大概也察覺到了,但是她並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只回了句「這樣啊」就簡單帶過。
    「不過,你不要太晚回來喔!因為大概再一小時就要到站了。」
    「我知道了。那麼蔻依就拜託妳們照顧嘍。」
    留下這句話之後他便走出房間。一兩秒後,從房門的另一頭傳來「路上小心,慧……唔噗──」還有「我肚子餓了,慧太郎。只是自言自語罷了」,分別來自於蔻依和瑪蒂娜的聲音。前者暫且不提,但後者很明顯就是「幫忙帶點吃的回來」的意思吧。
    慧太郎露出苦笑,隨即邁開步伐,朝著車尾的方向前進。狹窄的通道旁邊盡是一間間的臥舖,還能隱約聽見少女們交談的聲音。
    終點是法蘭西王國的首都巴黎,那座遠近馳名的「花都」。
   
    聽亨麗她們說,這種遠征巴黎的活動,對於聖歌隊來說並不陌生。
    位於不列塔尼地區菲尼斯泰爾省邊陲地帶的聖凱薩琳學園,學生多為貴族千金,是一座在全法國也屈指可數的名門學校。因此,學園聖歌隊在大眾的心目中也擁有相應的良好風評與知名度,在校外也有相當多的機會展露她們美妙的歌聲。
    聽蔻依說,由於巴黎距離學園太遠了,不可能三天兩頭就應邀出演,只能想辦法調整時程,一口氣消化掉累積的演出邀請,所以每年必定會舉行一次這樣的遠征。雖然每年出行的時間不固定,但已經成為一種例行活動了。
    這次大約需要四天火車往返,加上五天在巴黎各處演出,成了一場共計九天的漫長旅程。
    然而,僅僅只是學園當中一介普通學生的慧太郎,為何能夠參與這場極為光榮的聖歌隊遠征演出──就連慧太郎自己到現在也有點摸不著頭緒。
    姑且先講清楚,慧太郎並不是擅自跟來,而是正式得到了校方的許可。
    慧太郎在此行所扮演的角色,簡單來說就是「額外的勞動力」。亨麗與校長泰芮絲修女進行交涉,以這項名義半強迫地讓慧太郎得以同行。當然,真正的理由並不是這個。
    「……雖然亨麗說『想讓我見一個人』,對方到底是什麼人呢?」
    走過車廂連結處,前往三等車廂的途中,他下意識地喃喃自語。
    根據亨麗的說明,那個「想讓自己見上一面」的人物,現在似乎就在巴黎,而且她已經和對方約好了。聽亨麗說,此行的目的是為了向那個人諮詢,關於〈蟲〉和〈裸蟲〉以及慧太郎左眼的各種問題。不過,一旦問起對方究竟是什麼人的時候,她卻總是支吾其詞。
    ──老實說呀,我實在不太想見到那個傢伙。
    ──呃,基本上我們都是透過書信往來啦。但是就在不久前,那傢伙在信上得意洋洋地炫耀他所推導出來的新理論,結果我忍不住回了封信,狠狠批評了一頓。
    ──嗯……因為我們很少有機會見面,這次我也做好心理準備了,可是……唉,想到就鬱悶起來了。
    亨麗顯得十分消沉,就算去掉寫信落了對方面子的尷尬問題,從她的話中也能明顯感覺到,對方是她不太善於應付的類型。所以慧太郎也很識相地沒有多問。
    聽起來,對方極有可能是學者之類的人物,而且相當優秀。
    「唔唔,希望不要一見面就被抓去解剖啊……」
    但是他也別無選擇。因為慧太郎就是當事人,所以親身前去拜訪也是理所當然,若是能藉由第三者的專業分析,稍稍解開這隻左眼──〈蟲天之瞳〉的祕密,便是再好也不過了。而且這是亨麗為了幫助他才做出的決斷,所以慧太郎覺得只要一如往常地相信她就夠了。
    慧太郎一邊在腦中思索,一邊在火車上走了一小段時間,才突然驚覺。
    「……咦?奇怪了。那個手推餐車跑去哪兒了?」
    原本只是想要調適心情而跑出來,為了滿足瑪蒂娜的要求才順便找找餐車的下落,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四等車廂。因為昨天正巧見過手推餐車,是由一名體型豐滿、幾乎占滿整條走道的阿姨沿路推著手推車叫賣,所以自己應該不可能錯過才對。
    「難道還要再往後走嗎?還是說,餐車已經跑到一等車廂去了?」
    本來打算要放棄,準備折返,卻又覺得有些不甘心,畢竟已經走了這麼遠。
    既然決定要找下去,雖然有些麻煩,也只能把每一節車廂巡過一遍了。慧太郎下定決心後,穿過塞滿座椅和乘客的第一節四等車廂,正準備伸手拉開通往連結處的車門。
    此時卻冷不防地──
    「「!」」
    車門突然往旁邊滑開了。
    隨後,某個物體用力撞上胸口。不對,是從對面打開門的「某人」撞了上來。
   
   

   
      
    看來是某個不湊巧正好跑進車廂的乘客,和自己正面相撞了。心中了然之後,慧太郎忍不住擔心起來。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看得出對方身形嬌小,再加上又撞得那麼猛。慧太郎倒是無所謂,但對方有可能因此摔倒,而且那個人背後就是幾乎沒有防護措施的車廂連結處,一個不小心,甚至有可能翻過護欄摔到車底。
    「唔……!」
    在這瞬間,他雙腿一沉,將全身重心往後甩,同時一把抓住那個人的手臂。
    不出所料,對方真的被撞到往後倒去。不過該說幸運還是不幸呢?慧太郎一鼓作氣把對方拉回來時,卻覺得重量比想像中輕盈太多了,幾乎沒感覺到多少抵抗就把人拉了過來,結果讓對方再次撞入自己懷中。雖然心中覺得一絲絲不對勁,但這次他沒有錯過機會,牢牢地接住了對方。
    車門慢了半拍才關了起來。而麵包和點心從那人手中的紙袋灑落到地上。
    接著過了片刻的寂靜,慧太郎才放心地輕輕放鬆肩膀的力量。
    「嚇、嚇我一跳……」
    懷中的人影輕輕說道。由於對方埋在慧太郎的胸中說話,所以聽起來有些含糊不清。總而言之,還是先放開這纖細的肩膀再說吧。看著對方搖搖晃晃地往後拉開一點距離,慧太郎終於看清楚此人的模樣。
    簡而言之,就是讓人十分驚豔。而且是讓他目不轉睛地凝視到近乎無禮的程度。
    因為對方是個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美少女──不,原因不在這裡。
    是因為她那身在慧太郎眼中極為熟悉,在法國卻顯得有些奇異的打扮。
    「和、和服?」
    她穿著和服。布料與花紋均為上上之選,已經超出日常所用的等級了。
    上身的小袖應是由高檔的布料所縫製而成,底色是優美的淺藍色,上頭點綴著櫻花圖案,再搭配女式袴褲。腳下穿著一雙看似堅韌的皮靴,只從褲襬底下微微露出鞋尖。
    雖然看在身為日本人的慧太郎眼中有些不倫不類,但若是加上穿著這套服裝的人是名白人少女以及地點位於異國這些因素的話,這樣的穿搭實在契合到令人訝異。此外,擁有亞麻色豐潤秀髮的這名女孩,與這身打扮相配到不可思議,又讓慧太郎再次感到驚訝。
    「……您認識和服?而且,又是東方人的臉孔……難道您是日本女性!」
    少女睜大雙眼高聲驚呼。大概是慧太郎剛才說的話,讓對方猜到了自己的出身吧。
    接著,只見她面色一正,凝神思索了一會兒,便靜靜地端正站姿,深深彎下腰來。慧太郎當然很清楚這個動作的涵義。
    「……鞠躬?」
    「果、果然沒錯!」
    少女倏地抬起那張宛如發條人偶般的精緻臉蛋。
    在驚訝著少女過度起勁的反應的慧太郎面前,她那大大的糖果色眼眸閃閃發光,甚至還上下揮動著胸前握住的拳頭,處於相當興奮的狀態。
    「果然沒錯!果然沒錯果然沒錯果然沒錯!連鞠躬都知道,您一定來自日本對吧!」
    「咦?啊,喔,嗯。是……沒錯啦……」
    「啊,這是何等的幸運,何等的奇遇啊!所謂『天上掉鐵餅』指的就是這樣的情況吧!」
    被天上的鐵餅砸中,好像很痛的樣子。她該不會是要說「天上掉餡餅」吧?正當慧太郎有些疑惑地思索時,又看見少女突然在原地趴了下來。
    五指併攏貼地,低頭近乎於觸地的這個姿勢,正是慧太郎極為熟稔,堪稱臻入化境的日本最頂級禮儀。
    「低、低頭下跪!」
    低頭下跪。按照亨麗的命名,又稱為「鼠婦的姿勢」。
    這時,突然縮成一團的雌鼠婦──不對,是伏地不起的少女開口:
    「方才適逢危機,承蒙您的相助,著實感激不盡!多謝關照啦,頭~家~!」
    她說出一段腔調獨特,卻十分流暢的日語。
    「………………………………」
    坦白說,一瞬間自己還曾懷疑,對方是不是在繞著圈子出言譏諷。
    但是從這名化為鼠婦的少女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嬉鬧的氣息,她的背影是如此堅定毅然,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下跪姿勢也無可挑剔。異邦之人能夠達到這般境界,讓人不禁為之讚嘆。事已至此,身為武家之子也只能如此回應了。
    「不敢當!請您無需多禮!」
    既然對方表現出誠意,那麼自已也要拿出最大的誠意。慧太郎決定同樣以下跪回禮。
    他旋身躍入空中,幾乎觸到天花板,以空翻調整好姿勢之後,急速落下,在著地的同時完成了低頭下跪,這一連串動作實在超乎常理。感覺對方有所動作而抬頭察看的少女,眼見最為道地的日本傳統技藝展露在自己面前,不禁屏住呼吸,感動不已。
    「竟然、竟然能跪出如此美妙的鼠婦呀……!」
    「呵呵,彼此彼此。妳的鼠婦也非常出色呢。」
    對方竟然也把低頭下跪比喻為鼠婦,這樣的共識讓慧太郎有些吃驚,總之在這個瞬間,他隱約覺得這個不知名的少女,和自己非常意氣相投。
    兩人惺惺相惜,甚至連周遭那些來自乘客的騷動──「媽媽,那兩個人好可怕喔~!」「乖,不要看那邊喔!」「喂,來個人去叫車掌過來!」──都充耳不聞。
   
    之後,慧太郎猛然驚覺自己的行為過於引人注目,才在少女的帶領下移動到其他車廂。因為她告訴慧太郎,自己不久前正好遇到手推餐車。
    「因為人家突然覺得有點餓,所以才出來買點零食。」
    少女說著說著,把一開始就拿在手裡的紙袋舉起來給慧太郎看。的確,就和慧太郎現在用錢和販賣人員換來的紙袋一模一樣。好不容易在第三輛四等車廂中,完成了瑪蒂娜吩咐的跑腿工作後,慧太郎陪著少女一起沿原路返回。
    「四處移動的手推餐車這種時候就不太方便呢。要是找不到,就只能去餐車車廂了。」
    「的確。可是妳怎麼不直接在餐車填飽肚子呢?」
    「人家本來也想這麼做呢,可惜還有個完全不肯離開房間的廢人,等著人家帶些食物回去呢。」
    「房間?這麼說來,妳是在一等還是二等車廂的──」
    「是的,人家的房間在一等車廂喲。這次是和家人一起前往巴黎旅行。」
    怪不得啊──慧太郎恍然大悟。既然對方有能力乘坐一等車廂,想必不是貴族就是富豪吧,那麼她這身奇妙的打扮也有了很合理的解釋。
    畢竟現在全歐洲正掀起一股瘋狂的日本熱潮。出自日本的各式物品,在市面上被炒作到令人難以置信的高價,甚至在上流社會的圈子裡,也開始認為手上有個一兩件日本貨,能讓自己顏面有光。雖然實際上大概很少有人真的會穿上和服外出,但這名女孩的出身想必不會差到哪裡去。
    慧太郎悄悄地重新打量走在身旁的少女。年紀大概比自己小一點吧,身高也與年紀相符。若是忽略掉這身「奇裝異服」,對方的談吐極有教養,像個小大人一樣。不過言行舉止雖然遠比年齡成熟,那雙眼眸卻顯得稚氣十足,形成一股獨特的氣質。
    「不過,雖然花了番功夫才找到手推餐車,但也算是『塞翁失髮』呢。畢竟就是因此才讓人家遇見了真正的武士呢!」
    少女接著感慨了一番。只見她難掩心中喜悅,雙手捧著臉頰,似乎真的很開心的樣子。
    附帶一提,正確的說法是「塞翁失馬」才對,還是請妳放過塞翁他老人家的頭髮吧。
    「……妳對日本文化好像認識不少,妳喜歡日本嗎?」
    「是的,人家可是努力下過苦功學習,可謂是『石杵磨成繡花針』呢!」
    「這、這樣啊。熱情令人敬佩,不過有很多地方都……沒事,還是別在意了。」
    畢竟這名女孩都用功到把石頭磨成針了,這份努力還是值得鼓勵。
    「人家聽說過很多關於武士的故事,所以從很久以前就對武士懷有憧憬呢。沒想到在武士之中也有女孩子,讓人家有種『晴天被雷打到』的感覺呢……想必您也曾經手持愛刀上斬奸臣下斬惡賊,順便還切過自己的肚子對不對?尤其是最後那個,人家一直以為切腹會死掉耶!」
    「當然會死啊!任誰切了腹都註定會死!所以拜託妳別再露出那種『為什麼妳切過腹還活著』的眼神好嗎!還有,晴天被雷打到可不只是會嚇一跳啊!」
    「啊,這是日本人的謙虛吧?人家也有學過喔,正所謂『大智若魚兒』嘛。」
    「不是魚兒啦!」
    對方努力學習的心態還是值得鼓勵──慧太郎又對自己說了一次。但還是忍不住想要糾正她啊。
    之後少女又問了許多異想天開的問題,像是「您背上的那個,想必是飽飲鮮血的寶刀吧?」或是「您把髮髻收在哪裡呢?」還有「日本對於男男戀比較寬容,是真的嗎?」等等,實在讓人應接不暇。此外她還提到自己對日本刀特別感興趣,父親曾經從收藏品中拿出一把刀,作為她的生日禮物,這個部分倒像是千金小姐會和閨蜜聊的話題。
    「上頭的銘刻是『剛刀狸貓』呢!這可是人家向父親討了好久才得到的逸品喔!」
    「………………狸貓…………」
    那把刀應該是令尊花了大筆冤枉錢買來的賠錢貨吧──然而面對這張天真無邪的笑容,又有誰能夠忍心揭發如此殘酷的真相呢?
    就這樣,兩人一邊聊著奇妙的話題一邊往前走,沒多久便回到了二等車廂的客房前面。慧太郎指著房門,對這個滿是吐嘈之處的少女說:
    「這裡就是我的房間了。裡面是與我同行的友人,也就是先前和妳說過的同校同學。」
    「喔,這就是您來到法國留學後認識的,交情好到『捅肝踹肚』的朋友呀……」
    「是『同甘共苦』喔。話說,妳這次引用的諺語連原型都不見了耶。」
    「……唔唔,奇怪了。教導人家的人就是這麼說的。」
    雖然不知道是誰教妳的,但是那個人一定對日本有什麼仇恨吧?
    慧太郎如此心想,隨後又聽見少女畏畏縮縮地開口:
    「那個,若是您不介意的話,能否多說一些呢?」
    「?妳是指?」
    「能不能請您繼續說說各種關於日本的事情呢?對剛見面的人提出這樣的要求,確實有些冒昧,但是……古、古人不是也說過──『百年修得同相殘』嗎?」
    「古人沒有說過這種話。這種說法未免太凶殘了。」
    話雖如此……慧太郎轉念一想,雖然亨麗說火車就快到巴黎了,但是自己也受了這名少女親切帶路的恩惠。稍微耽擱一下子而已,瑪蒂娜的肚子應該還耐得住吧。
    但就在此時,少女彷彿嚇了一跳,突然轉頭望向莫名的方向。
    形容得具體一點,她的反應就像是被人從背後拍了肩膀一樣。
    「………真是的!明明是個懶到沒藥救的廢人,只有在使喚別人的時候特別俐落!」
    她一下子露出憤慨的神情,甚至叨唸起意義不明的怨言。雖然她顧慮自己的存在而說得比較小聲,但是慧太郎還是把她的自言自語聽得一清二楚。
    廢人?是什麼人?慧太郎還在一頭霧水時,少女彷彿認命了一樣嘆了口氣,垂頭喪氣起來,接著轉身面向這邊,依依不捨地開口:
    「……不好意思喲,人家突然想起有件急事要辦。方才希望聽您講述日本風土民情的不情之請,不得不就此打住了,還望見諒。」
    「咦?喔、喔喔,是這樣啊。嗯,那就沒辦法了呢。」
    「是的。真的非常抱歉。」
    少女俐落地再次鞠躬後,戀戀不捨地轉身準備離去。或許是好不容易遇上日本人,卻不能盡情聊個夠的緣故吧,少女顯得十分消沉,先前那份活潑靈動完全消失無蹤。
    對方的模樣實在太讓人同情了,而慧太郎也覺得就這樣和她分別的話,感覺有點寂寞,所以明知此舉有些多餘,他還是朝著對方的背影喊了一聲:
    「──我叫做慧,秋津慧。妳的名字是?」
    少女腳步一滯,遲了幾秒鐘後才轉過身來,睜著那雙大眼睛望著慧太郎說:
    「人、人家叫做……諾依。」
    「這樣啊。那麼諾依,既然妳在這班列車上,表示妳也要去巴黎,對吧?要是運氣好,或許我們還會在巴黎相見呢。就讓我們期待下次的相會吧。」
    這番話一點實質保證也沒有。要是讓亨麗聽見了,肯定會被她教訓一頓吧。讓人家對你產生不該有的期待,太不負責任了!諸如此類的。
    但是這名少女──諾依卻露出宛如百花盛開般的笑容。
    「好的!到時候一定要好好聊一聊喔,慧大人!」
    最後她又深深一鞠躬,便頭也不回地小跑步離開了車廂。留在原地的慧太郎,感覺自己就像是遇見了一陣小型塵捲風一樣,呆呆地望著那道背影消失在門扉之後。
    該怎麼說呢,總之就是個奇特的女孩。
    不管是打扮、言行、登場的方式,或是她所散發的氣質,都是如此地奇特。
    「諾依嗎?」
    慧太郎嘴裡念了好幾次這個名字,突然驚覺自己的嘴角自然而然地上揚了。
    真是不可思議,先前累積在胸中的鬱悶,不知不覺消散了。看來都是多虧了諾依,才讓自己的心情變得比預期中更加好轉。實在很想好好向她當面致謝呢。
    「不小心做了個約定啊,要是真的能在巴黎再會就好了。」
    慧太郎帶著苦笑打開房門回到房間之中。看著此起彼落喊著「回來啦」的三名室友,他很想把剛才的意外遭遇分享給她們,但是關於諾依的事情,該從何說起呢?畢竟那名少女實在太奇特了。也許得費上一番唇舌,才能讓她們相信確實真有其人吧。
   
        ○
   
    「人家回來嘍。」
    「……妳真的有夠慢耶。到底跑到哪裡去鬼混了?」
    才回到一等車廂的房間,馬上就被那名不折不扣的廢人斥責了一頓。
    坐在床上的那個男人總是這麼不講理,雖然她早就習以為常,還是覺得有些鬱悶。尤其是這次,更是讓她不開心。諾依氣呼呼地鼓起臉頰,把懷中的紙袋放在桌面上。
    「講得好像全都是人家的錯呢。還不知道是誰讓人家在列車裡走了好久才找到手推餐車呀?請您先對女兒的辛勞表示感謝吧,父親大人。」
    父親大人──也就是諾依口中的廢人,傲慢地後仰上身,像個廢人一樣坐姿邋遢,喪心病狂地將女兒合情合理的反駁一腳踹開。
    「說什麼蠢話。女兒孝敬父親乃是世界的真理。憑什麼叫我向妳道謝啊?」
    「您、您實在太不講理了!人家的腦中甚至浮現『馬耳西風』這句話呢!」
    「喔,居然敢在本人面前『城門弄斧』啊?別鬧了,快把吃的給我。」
    聽見父親傲慢無理的要求,諾依心不甘情不願地把買來的麵包一一從紙袋裡拿出來,遞了過去。
    「人家從很久以前就這麼想了……父親大人三不五時教導人家的日本知識,真的都是正確的嗎?在離開房間的幾十分鐘裡,人家產生了非~常強烈的懷疑呢。」
    「啊?妳這傢伙居然敢懷疑身為絕對唯一真神的父親啊……等等,妳說『在離開房間的幾十分鐘裡』是怎麼回事?遇上什麼不尋常的事情了嗎?」
    「是啊,那是一場非常美好的邂逅呢。雖然途中被某人催促,害人家心情變得很差。」
    雖然諾依刻意以不快的口吻數落,父親卻置若罔聞,只是大口嚼著麵包,用眼神催促她講清楚來龍去脈。於是她只好把自己與那名大和撫子──秋津慧相遇的經過,還有被對方屢屢糾正日語用法的事情,大略說了一遍。
    「啥?一個日本女孩跑來法國?」
    只見父親先是目瞪口呆,隨後又露出不悅的神情。
    「……嘖,居然多管閒事。讓諾依學會正確的日本文化,一點都不有趣啊。就是要看她一臉認真地講出亂七八糟的知識才好笑嘛。」
    「?您在碎碎念什麼?」
    「沒事啦。話說回來,妳忘了這個喔!」
    父親一邊嘆氣一邊直搖頭,接著把放在身旁的兩樣物品隨手拋過來。一個是手工精心打造的裝飾品,另一個則是收納在布袋中的細長棒狀物體。看著諾依輕鬆接下這兩樣物品後,父親首先指著棒狀物體說:
    「要把那玩意兒當作是手腳的延長,所以必須片刻不離身──我之前不是叮囑過妳嗎?」
    「……因為這邊空間太狹窄,很礙事嘛。而且人家還有其他能夠護身的技法呀。」
    「笨蛋。會覺得很礙事,就是妳還不成熟的證明。現在不要去學那種因應狀況改變原則的小聰明,那對妳來說還太早了。」
    父親毫不留情地指出錯誤後,接下來又將食指移向裝飾品。
    「然後呢,我不會叫妳把這玩意兒時時配戴在身上,因為太顯眼了。但至少也要隨身攜帶,好歹保有最基本的態度吧。妳應該對自己的立場更有自覺才行。」
    「父、父親大人竟然會說出『要對立場有所自覺』這種話?偏偏是被毫無自覺的父親大人這麼說?」
    「廢話。妳要好好努力,不要讓辛苦扮演負面教材的老爸白費苦心啊。」
    平時的懶散頹廢都是為了妳好──這種彷彿對自己有恩的說法,讓諾依的叛逆心漸漸湧上心頭。但在她開口反駁之前,裝設在房間裡的傳聲管突然響起死氣沉沉的人聲。是列車的廣播,告誡乘客即將進入隧道,請把車窗關上。而正如廣播所言,室內一下子便化為黑夜。
    「──喔,真難得啊。」
    在進入隧道的數分鐘之後,父親的聲音忽然在幽暗中響起。
    「喂,諾依,妳看一下窗外。」
    「?為什麼突然叫人家……哇、哇哇!」
    諾依在黑暗中將視線一轉,頓時高聲歡呼起來。因為外頭出現了滿天的星空。
    不對,若是稱之為天空,距離似乎太近了點。而且亮度有些黯淡,星星看起來似乎太大了。大小在一公尺以上,散發青色光輝的群體,布滿整條隧道內部。如此夢幻的光景,讓諾依不禁看到入迷了。
    「這是『幽玄螢火蟲』。說來也到了這個季節啦……」
    「那是〈蟲〉嗎?」
    「嗯。看來牠們把這座隧道當成巢穴了,正好剛才也看到一條大河流經附近。不過在我的故鄉,人們說這種蟲是『人死後的模樣』,視為一種不祥的〈蟲〉呢。」
    仔細一看,這片生物特有的美麗青光,其實一點一點地在蠢動,宛如鬼魂飄盪在空中一般。不過,諾依看著這片光景,仍舊沒有感到半分畏懼或不適。
    「真漂亮呢……」
    「哼,感覺像是某種預兆啊。」
    沒多久蒸汽機關車便駛出隧道。隨後傳聲管中又響起悠然的人聲,告知旅客即將抵達終點站。靜待從前方飄來的黑煙散去,打開車窗探出身子一看,的確能看見遠方有著一座具備獨特氣息的城市。
    巴黎。
    法蘭西王國的首都,歐洲潮流的發祥地。
    雖然距離尚遠,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或許還是有機會從這邊的車窗望見那些著名的地標吧。像是凱旋門、羅浮宮,或是巴黎聖母院等等。
    「呵呵,真是讓人滿心期待呢。」
    「這樣啊。那麼諾依,妳要把接下來欣賞到的美景,好好烙印在腦海中喔。」
    即使接近目的地,依舊吊兒郎當的父親,眼神之中透出一絲銳利。看著父親嘴角浮現宛如肉食動物般的笑容,諾依覺得自己的血液也跟著沸騰起來了。
    僅僅隔了一息之短,父親又再度強調一遍:
    「──畢竟這大概是最後一次,能夠欣賞花都美景的機會了。」
    輕輕道出的話語,蘊含著不尋常的涵義。
    諾依忍不住高聲笑了起來。她用手掩住不夠端莊的笑容,努力壓低音量,像是急病發作般不受控制,任由體內的衝動恣意奔放。
    「是啊。真的非常讓人期待呢♪」
    她打從心底如此痴迷地期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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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6 12: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於是演員全數到齊
   
   
    演奏廳內響起清透明亮的歌聲。
    時而輕盈高亢,時而奔放近乎於大膽,又如同糖雕般細緻迷人。
    面對滿場達三千名觀眾,身穿黑色制服的二十餘名少女,憑藉著青少年特有的鮮明感受力,將歌聲化為一體,紡出美妙的旋律。
    伴奏則是亨麗所彈奏的管風琴。這名個性彆扭,擁有多重面貌的愛蟲少女,現在正配合著法蘭索瓦修女的指揮,將自己身為音樂家的一面,毫無保留地展現在觀眾面前。她讓指尖在琴鍵上翩翩起舞,光是琴聲便讓演奏廳的氣氛繽紛鮮活起來。
    在管風琴音色的襯托下齊聲演唱的表演者,自然是蔻依所帶領的聖歌隊成員。她們在舞台上整齊排成橫三排,抬頭挺胸引吭高歌。唯有位於第二排中央戴著眼鏡的少女,始終表現得不怎麼熱切。不過,瑪蒂娜保持這樣的「自我風格」,反而讓現場演出顯得十分均衡。
    水晶吊燈的耀眼光芒,從令人目眩的高聳天花板傾注而下。包含露臺包廂的賓客在內,坐在寬闊演奏廳中的觀眾,全都神情專注地聆聽演出。表演開始前,觀眾臉上「不過就是學生表演罷了」的不屑表情,此時已然消失無蹤。
    全場觀眾深深著迷於來自聖凱薩琳學園的歌聲,沉浸在響徹演奏廳的莊嚴旋律之中。從舞台幕後望見這副光景的慧太郎,雖然算是半個外人,仍舊倍感光榮。
    「……大家的表現太精采了。」
    「是啊,把平時練習的成果完全展現出來了呢。」
    如此悄聲回應的人,是站在慧太郎身旁的泰芮絲修女,而她身旁還有一名娃娃臉的歷史老師──米蕾優修女。前者臉上泛著慈母般的笑容,後者因為興奮而雙頰緋紅,兩人都目不轉睛地望著台上的學生們。
    雖然米蕾優修女悄悄替她們打氣的話語,夾雜著露骨的不純動機。
    「大家要好好加油喔~今天表現的好壞,關係到明天的自由時間會不會變成合唱練習呢~如果變成練習~老師也得留在旅館喔~這樣就不能出去逛街了~」
    身為校長的泰芮絲修女暫且不提,這名與聖歌隊毫無關聯的米蕾優修女,為何跟著來到這裡,實在令人匪夷所思。雖然對方姑且掛上了個領隊的頭銜,卻令人不得不懷疑她只是為了觀光而來。這名女士都是個大人了,還說出這麼沒出息的話來,讓慧太郎聽了頭都有點痛,不禁伸手揉了揉眼頭。
    就在慧太郎暗自搖頭時,聖歌隊的演唱也劃下了句點。
    觀眾席響起如雷的掌聲,而學生們也優雅地點頭致意。
    按照節目單所示,其實接下來才是本日的重點節目──來自某地的專業合唱團即將登台獻唱,不過從觀眾的反應感覺得出來,亨麗她們的演出可說超乎預期,甚至還能聽見安可的呼聲。台上的每個人都帶著羞意,露出燦爛的笑容。
    慧太郎也興奮地直鼓掌,向站在一旁的泰芮絲修女說:
    「……真是讓人鬆了口氣。能夠順利完成演出真是太好了。」
    「還早呢,接下來才是重頭戲。畢竟演出行程連一半都還沒完成啊。」
    泰芮絲嘴上說得很平淡,但是她的神情一點也不冷靜,而旁邊的米蕾優甚至開心地跳了起來。雖然這個人開心的理由不怎麼純粹,現在還是別追究了。
    總而言之,聖凱薩琳學園聖歌隊巡迴公演的第三天,在巴黎當中規模屈指可數的新建大劇院「皮勒耶音樂廳」所舉辦的演奏會上,聖歌隊應觀眾要求獻上一首安可曲後,便在掌聲與喝采中完成了這次的演出。
    以受邀暖場演出的標準來看,這樣的結果可以稱得上是大成功吧?
   
    「大家~辛苦了~表演得很精彩喔~老師非常感動呢~」
    演出結束後,聖歌隊成員大都卸下舞台裝扮,正覺得無聊時,帶著稚氣笑容的米蕾優修女才出現在休息室中。
    米蕾優這時應該陪著泰芮絲及法蘭索瓦,一起去向劇場經理打招呼才對,為何獨自一人跑來這裡呢?其中一個女學生舉手向她如此發問。
    「嗯,那是因為呀~劇場經理非常非常開心呢~還非常熱切地詢問我們這陣子~能不能再來演出喔~因為似乎還要談很久~所以校長讓我過來~先帶大家回旅館喔~」
    事情似乎就是這樣。反正大家也很累了,自然是求之不得,便十分迅速地整裝離開了。
    來到建築物外頭後,大家依序登上事先準備好的馬車,接著就交由車伕駕車,沿著堪稱歐洲最美麗街景──那條赫赫有名的香榭大道,飛速駛向下榻的旅館。
    由於演奏會從傍晚開始,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做為都市防衛措施而遍布道路兩旁的「誘蜜燈」周圍,聚集了不少「枯竭蝶」。這是一種吸食生物血液的危險〈蟲〉種,但是人類已經針對牠們建立了有效的防治對策。按照亨麗的說法,其實牠們在某方面也算是益蟲。
    而這個亨麗同學,坐上了歸途的馬車之後,才終於開口說話:
    「不過啊,真不愧是巴黎。有好多盛裝打扮的觀眾呢~」
    她坐在慧太郎正對面,而蔻依和瑪蒂娜也在車裡。因為亨麗還是不願在大部分同學面前顯露本性,所以像這樣四人一起行動的機會也自然而然地增加了。
    「尤其是露臺包廂,坐在那裡的觀眾,幾乎都是『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就會死』的傢伙呢。難怪巴黎的劇場扒竊案件頻傳。」
    「亨麗埃塔,對於難得來捧場的觀眾,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呢。」
    車廂裡設有兩張面對面的雙人座椅,坐在慧太郎身旁的蔻依,聞言立即如往常般提出諫言。而亨麗或許多少也贊同蔻依的想法,露出些許怯意後說:
    「呃,妳說的是沒錯啦……可是妳不覺得很誇張嗎?而且之中有個大嬸活像是求偶中的孔雀。我演奏那時發現到差點忍不住爆笑出來呢。」
    「啊~確實有呢。她頭上突出來的羽毛裝飾,好像會擋住其他觀眾的視線呢。」
    「……噗!」
    聽見慧太郎附和了一句,蔻依忍不住笑了出來。亨麗得意洋洋地揚起嘴角說:
    「哈哈~?看妳的反應,那時候肯定也很想笑吧,蔻依?」
    「那、那有什麼辦法!看到那樣子的打扮任誰都會……亨、亨麗埃塔妳負責彈管風琴倒是沒關係!我可是站在第一排唱歌呢!」
    「……嗯。難怪唱到一半的時候,看見蔻依臉頰在抽搐啊,害我擔心了一下。」
    「居然被慧看見了!」
    蔻依抱頭大喊。隨著她的動作,包在制服中的豐滿胸部也沉沉地搖晃起來,亨麗立刻露出凌厲的眼神。「……總覺得馬車有點窄呢。」她小聲地嘀咕著。
    「我說妳啊,那對胸部還是這麼惹人厭呢。趕快拿下來收好吧,看了就讓人鬱悶。」
    「這才拿不下來呢!妳到底在說什麼呀?話說亨麗埃塔,老是攻擊別人的身體特徵,實在太低俗了!我的胸部是無辜的!」
    「才不是,我說有罪就是有罪!沒有酌情的餘地,只能判處死刑!因為妳的存在,讓那些可憐人在這世上幾乎沒有容身之處了!妳也這麼覺得吧,瑪蒂娜?」
    「…………妳就這麼隨意把別人歸類在弱勢族群裡?」
    被認定為「可憐人」的瑪蒂娜,打從上了馬車就埋首於書頁之中,冷不防被亨麗扯入戰局,才終於抬起頭來,淡淡地接著說了下去:
    「平胸一點也不可憐。像慧太郎之前也曾露出下流的眼神,對我說『我需要妳』。」
    「這完全是誣陷!我才沒有這樣!」
    「還對我說:『反正舔起來味道都一樣,嘻嘻嘻……』」
    「慧太郎,你這孩子怎麼會……!」「魔性!慧真是個魔性的女子!」
    為什麼妳們兩個一下子就相信了!慧太郎強忍衝動不讓自己喊出這句話,因為要是隨意反駁,搞不好還會進一步擴大受害的程度,這是他在這兩個多月來學到的經驗。最近她們變得相當有默契,而這三名小姐都是令人頭疼的厲害角色,絕對不容輕忽。
    慧太郎望著在馬車裡嬉鬧閒聊的三名少女,突然產生一個疑問──我們幾個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建立起這麼奇特的關係呢?
    一開始只有慧太郎和亨麗兩個人,不過後來又加上了蔻依和瑪蒂娜,現在已成了令人眼花撩亂的人物關係圖。不,對於沒什麼朋友的亨麗來說,遇上了能夠共享祕密的同伴,或許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然而,即使在這個共享許多祕密的小圈子中,只要仍互相瞞著某些重大祕密,彼此之間的關係或許只能用「一言難盡」來形容吧。
    蔻依所知悉的祕密,主要都是關於亨麗的,而她到現在還不知道慧太郎是男兒身。
    而瑪蒂娜知道得不少,但是她「掌握某些祕密」的事實,以及她身為魔女的這件事,慧太郎也沒有透露給亨麗知道。因為當事人不准他說出去。
    至於慧太郎被陷害成勒克萊爾號沉船事件的犯人,以及與〈裸蟲〉的祕密組織〈烈日幻霧〉有著難分難解的恩怨。這些事情,他也懷著罪惡感,並未讓蔻依和瑪蒂娜知道──
    如同前述,從客觀的角度重新確認這個小圈子的狀況後,該說這是奇蹟呢,還是該說是在走鋼索?總而言之,這實在是難以言喻的奇妙關係。
    一直對朋友說謊,是種不誠實的行為。所以慧太郎本來打算,至少要把自己的身分對另外兩人開誠布公,但是亨麗卻阻止了自己。
    ──不行,絕對不行。難道你想讓她們「又」被捲入麻煩當中嗎?
    ──所謂的祕密啊,慧太郎。光是知情,就有可能變成一種危險。更何況是牽扯到恐怖組織的事情,怎麼能讓那兩個人一起承擔風險呢?
    沒錯。之所以不能說,是因為有危險。就像是兩個月前與死神和梵蒂岡扯上關係的事件,一開始大家只是單純遭受牽連,但是途中卻因為慧太郎個人堅持的原則,讓周遭的人不得不──雖然瑪蒂娜並未如此明講──跟著一起冒險。
    你打算把她們又捲進來嗎?被這麼問,慧太郎無論如何也無法開口。
    最不可思議的是,把亨麗捲入麻煩之中,自己卻沒有那麼深的歉疚,心中反而湧起罪孽深重的欲求──無論陷入何等困境,都希望她能陪伴在自己身邊。
    「……慧、慧太郎,你怎麼了?」
    「咦?」
    「為什麼突然用那種像是晚夏的蟬一樣的熱烈眼神,一~直盯著人家的臉……」
    看來是自己的目光不知不覺被對方吸引過去了。亨麗在椅子上坐立難安,臉蛋也紅了起來。總覺得很少看她露出這樣的反應。
    「不、不可以對大、大姊姊,露出這麼……下流的眼神喔!」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而且妳形容得太離譜了!」
    「是、是嗎?那就好──話說蔻依,妳在幹什麼?」
    「哼、哼!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絕不容許這種不正常的氣氛發生……!」
    蔻依突然擋住慧太郎與亨麗的視線,開始用手刀劈著中間空無一物的空間。彷彿想要斬斷半空中看不見的絲線一樣。
    『……不避諱他人目光,堂而皇之地陷入兩人世界,確實令人驚嘆,不過另一邊也不遑多讓,竟然對誤以為是同性的對象起了嫉妒心呀。我最喜歡這種混亂的戀愛關係了。』
    瑪蒂娜用拉丁語如此呢喃,但是完全不懂她講這些是什麼意思。
    沒過多久,蔻依收起她的手刀,一臉嚴峻地大口喘氣。隨後又十分不自然地露出開朗的表情如此詢問:
    「我、我問妳喔,慧!明天一整天都是自由時間呢,妳有沒有預定的活動?如果方便的話,要不要和我一起暢遊巴黎的著名景點呢!請妳務必賞光!」
    「咦?喔、喔喔,嗯~……說、說得也是呢。」
    蔻依突然改變話題,讓人有些措手不及。偷偷瞥了亨麗一眼,只見她在胸前打了個小小的叉。我知道啦,明天有一項絕對不能缺席的會面。可是,如果老實向蔻依坦白,她可能又會說也要跟去吧。這時候還是遵照亨麗的提醒,不要將蔻依也捲進來才好。
    接下來就得好好想一想,該如何萬無一失地婉拒她的邀請。
   
        ○
   
    第二天,慧太郎與亨麗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計畫,一早就離開了旅館。
    他們動身的時間非常早,就連住在同一個房間,因住校而習慣早起的蔻依和瑪蒂娜,以及聖歌隊的同學和其他老師都還沒起床。此時天空才剛剛泛起魚肚白。
    之所以選在凌晨偷偷溜到外頭,理由自然不用多說。但是關於蔻依昨天提出的邀請,慧太郎始終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婉拒,就這樣不了了之。
    雖然昨天絞盡腦汁找了些有的沒的話題,好不容易拖延到蔻依跑去睡覺,但是等到她醒來,自己肯定又要面對同樣的難題。所以祕密行動才是上策。
    「──雖然成功溜出來了,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我記得妳說跟對方約在九點吧?」
    一邊和亨麗並肩走在人煙稀少的小路上,慧太郎忍著哈欠這麼說。
    吐出的氣息竟然化成一道白霧。日本在這個時節還能穿得輕薄一些,但是法國一年四季氣溫幾乎都不會上升,所以今天早上兩人都穿著厚重的衣物。慧太郎披著長髮穿著男裝,亨麗則是一身方便行動的飛行裝。
    「找個地方打發時間吧。應該會有一兩間咖啡館比較早開才對。」
    「嗯,希望如此……不過,真是讓我大吃一驚啊,沒想到妳竟然將魔女掃帚從學園運到這兒來。」
    亨麗大概又是去找泰芮絲修女交涉過了,才能獲准做出這麼離譜的行徑,而同行的其他同學自然是一概不知情。慧太郎連想都沒想過,亨麗心愛的紅色飛行機械,竟然就放在載著自己來到巴黎的蒸汽列車貨廂之中。
    「因為呀,跟著團體行動,可以自由運用的時間就會變得很有限嘛,花在交通的時間不是縮得越短越好嗎?」
    「這麼說也有道理。我記得聖歌隊今天從傍晚又要開始練習了?」
    「是啊。雖然今天沒有公演的行程,但是從明天開始每天都有演出活動。當然得抓緊空檔好好雕琢細節。所以光是有時間出來閒晃就要偷笑了呢。」
    兩人聊著聊著,很幸運地找到一家小咖啡館,在老闆臭著臉的注目下,他們點了杯咖啡硬是待了三個小時。之後兩人便前往位於旅館附近的機場,在一排又一排的輕型飛機中,找到了那架十分眼熟的魔女掃帚。
   
   

   
      
    「很好很好。託運業者很準時送到了呢。」
    「雖然我不知道問這個問題合不合適,我還是很好奇,托運費用全都是妳自己付的嗎?」
    「……呵呵,當然是自費嘍。雖然有借用泰芮絲修女的關係打了點折扣啦……」
    亨麗露出陰沉的笑容。慧太郎終於想通了,難怪剛才在咖啡館發現老闆面露不悅,正打算多點一些餐點的時候,為何亨麗會拚命阻止自己。
    「絕對不能再增加不必要的費用了!所以呢,雖然時間還有點早,我們還是直接前往會面地點吧!燃料費用也不是鬧著玩的呢!」
    我懂了我懂了。慧太郎安撫了一下有點失去冷靜的亨麗,便跨坐在她身後。接著魔女掃帚就滑過短跑道一口氣衝上天空,兩人的身影轉眼間便化為一隻小小的鳥兒。
    穿過晨霧,爬升到一百公尺的高度後,終於開始甦醒的巴黎街景盡收於眼底。從一幢幢建築物上突出的排氣管噴出白茫茫的蒸氣,穿梭在馬路上的汽車、機車和路面機關車交織出喧囂的機械多重奏。該說不愧是繁華的大都市嗎?披著警用塗裝的自動甲胄,以及忙著準備開店,身穿工作服的最新型自動人偶,也開始出現在街道上。空中也隨處都是魔女掃帚,數量明顯比伊蘇多了一大截,因此也能看見城裡陸續升起指揮交通用的小型熱氣球,其中還有販賣液體燃料的民間熱氣球,亨麗告訴慧太郎,這是能在空中直接補給的新形態商業手法。隨後耳邊忽然聽見一聲「早安!」連忙轉頭一看,才發現是一架郵局的黃色魔女掃帚從身後飛了過去。「真是個美好的早晨啊!」「是呀是呀!但是請你看前面好嗎?這樣太危險了!」諸如此類,之後也聽見不少互相寒暄的聲音。
    老實說,心裡有點感動呢。
    自己第一次見到伊蘇時,雖然也非常吃驚,卻遠遠無法與巴黎帶來的衝擊相提並論。因為在這裡只要隨意一望,就會發現從未見過的新事物。
    「從天上鳥瞰香榭大道,真的好漂亮啊。那邊整面都是玻璃的屋頂是什麼?」
    「應該是拱廊街吧。對喔,伊蘇好像沒有玻璃拱廊。」
    「嗚哇,那是什麼!有個奇怪的東西在路上慢慢爬耶!該不會是〈蟲〉吧!」
    「笨蛋,那是自走式的廣告塔啦!只是一種機械而已!」
    「那、那邊鋪了一大片草皮,占地寬廣的設施是什麼?周圍還建了一圈觀眾席的樣子。」
    「那是賽場。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嗎?有人利用魔女掃帚舉辦賭博性質的賽事,那個是低空繞圈飛行用的競速賽場。如果是長距離的賽事,就不能放在城市裡舉行了。」
    「還有還有!那個光著身子在凱旋門上跳舞的老伯伯,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心理不正常的人,不要盯著人家看喔。」
    聽著慧太郎沒完沒了的疑問,亨麗終於失去了耐心。
    「啊~夠了沒,真──的很煩耶!你是怎樣啊,第一次出門的小朋友嗎?」
    「沒、沒有啦,因為到處都是很新奇的東西,忍不住就……話說妳怎麼能這麼冷靜?」
    「因為我已經來過巴黎好幾次啦。我不但自己來過,也跟聖歌隊一起來過。」
    「什麼!這是怎麼回事!妳居然自己跑來巴黎,太奸詐了!我還以為我們一直都在一起耶!」
    「那都是在你來法國之前的事了,有什麼辦法呢!還有,你不要隨口就說出『我們一直在一起』這種容易惹人誤會的話啦!你能夠負起責任嗎?」
    慧太郎和臉紅耳赤生著氣的亨麗吵吵鬧鬧的同時,魔女掃帚已經越過塞納河,朝著南邊的先賢祠區前進。目的地是一個叫做巴黎大學的地方,兩人要在那裡與某個人物見面。
    某個人物──自然就是慧太郎加入這場旅行的真正目的,亨麗口中「想要在巴黎見上一面」的那名學者。
    雖然明知道對方是亨麗不善於應付的人,不過既然來到這裡了,也不需要為了顧慮她的心情,對那名人物的問題閉口不談了吧?慧太郎試著平復剛才因為巴黎風光而興奮不已的情緒,過了一會兒之後,才對著眼前操縱魔女掃帚的亨麗提問:
    「……我們等一下要去見的那個人,是個生物學家嗎?」
    「不是喔,他的專長是地質學。不過也同樣精通生物學就是了。」
    「他肯定是一位很優秀的學者吧?」
    「嗯,非常優秀喔。雖然還很年輕,但在學會當中已經是個十分有名的人物了。他是英國人,不過現在待在楠泰爾那邊的巴黎大學。」
    楠泰爾是位於巴黎郊外的一個地區。為何那裡也有一座「巴黎大學」呢?覺得不可思議而問了亨麗之後才曉得,原來巴黎大學是十幾所獨立學院的統稱。因為「楠泰爾那邊的巴黎大學」向那個人提出專長領域上的諮詢請求,所以對方才會在這時候來到法國。
    「所以,正好這段時間妳剛好也要跟聖歌隊一起來巴黎,所以才讓對方約好要在『巴黎這邊的巴黎大學』──呃,是叫做巴黎第一大學對吧?約在那個地方見面嘍?」
    「沒錯。而且對方寄來的信裡也表示想要和你見面呢。這不是正好嗎?」
    「哦──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查爾斯。他叫做查爾斯.羅伯特──」
    亨麗才回答到一半,下方突然傳出裂帛般的尖叫聲。
    慧太郎連忙望向叫聲傳來的方向,這才發現魔女掃帚已經來到像是某種設施的建築物上空了。這裡大概就是那所大學吧?鱗次櫛比的建築,還有廣大的腹地,感覺上和聖凱薩琳學園的氛圍有些相似。
    而在大學校地內的一條步道上,有一對男女正在大聲爭執。一方是乍看之下大概是大學生的女性,拚命按住自己的裙子,淚眼汪汪地大喊著。另一方則是一個年約三十的男性,手裡抓著女子的裙襬,似乎打算把裙子掀起來──看來這就是事情的主因了。
    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對女性毛手毛腳?慧太郎抱著疑問仔細聆聽兩者的對話。
    「住手,請你住手!你突然拉住我要做什麼!」
    「妳問我要做什麼?呼哈哈哈,那我就回答妳吧!這是基於學術上的好奇心啊!」
    「學術?我的內褲跟學術有什麼關係啦!」
    「妳錯了!不是內褲而是屁股!凡人是沒有辦法理解的!但是我很清楚,雖然妳只是個腦袋空空的漂亮花瓶,但是妳的屁股,肯定和森羅萬象的真理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所以別再猶豫了,快把妳的屁股亮出來!身為一介凡人,也只有獻上妳的屁股,才能為我這個絕世天才帶來一絲絲的貢獻!別害羞了,忍一下就過去啦!馬上就會舒──」
    「你給我納命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亨麗發出一聲淒厲的怒吼,隨即駕著魔女掃帚突然爆發性加速起來,如猛禽一般朝著事發現場急速俯衝。由於事出突然,慧太郎光是不讓自己咬到舌頭就已經竭盡全力了。當他腦袋還在一團亂時,機身已在高速之中讓機輪極為柔順地滑上地面,沿著步道往前衝刺,讓附近看熱鬧的路人急忙閃避開來。
    「……嗯?突然感覺到宿敵的氣息!」
    變態口中唸唸有詞,而亨麗則是直接輾了過去。
    事實上當然不是這樣,就算要懲戒惡人也太過火了。她只是帶著這樣的氣勢衝了過去而已。
    亨麗的腦袋裡大概還保有一絲理性吧,在即將撞上對方之際,便抓準時機駕著魔女掃帚來了個漂亮的迴旋,而她也順著機體的慣性踹出一腳,正中男子的側腹。只見對方呈ㄑ字形飛了出去,像打水飄一般在石磚上滾了幾圈後倒地不起。慧太郎目擊此等人間慘劇,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隨後,魔女掃帚完全停了下來,但是乘坐在上頭的凶手卻得理不饒人地高聲怒吼:
    「你這個色情狂到底在幹什麼!我要好好教訓你一頓,給我站起來!」
    「唔、唔喔喔喔……亨麗埃塔.法布爾,妳居然如此慘無人道……!」
    對方還有餘力開口回話,實在教人吃驚。男子一面顫抖一面撐起上半身,那張有些神經質的臉孔滿是憤怒,鼻樑上的眼鏡毀了,打理整齊的頭髮變得散亂不堪,做工良好的西裝也和破布沒有兩樣,不過當事人看起來還滿有精神的。雖然身材削瘦,卻意外地耐打。
    「……會、會出人命耶!這種攻擊是會出人命的耶!就算天才如我,仍舊是血肉之軀啊!」
    「給我閉嘴!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做出這種猥褻行為!聽說你結婚了,我還以為會變得正常一些,結果你的症狀竟然比上次見面時更加惡化了!」
    「囉嗦!妳又懂什麼!婚姻是人生的墳墓啊!對於男人而言,就等同於牢獄一般!每天只能看著老婆屁股看到膩的我,尋求其他屁股的慰藉有什麼不對!」
    「從頭到尾都是歪理好嗎!你都幾歲了,這種狡辯的壞習慣還改不過來嗎!」
    完全跟不上事態變化的慧太郎和圍觀群眾,被這兩人當作空氣一樣。從魔女掃帚下來的亨麗,嘴上罵個不停,氣沖沖地走向男子。另一頭,那名男子也站了起來,大步走向亨麗。片刻以後,兩人便在路中央大眼瞪小眼,火花四濺。
    「還有你寫的是什麼東西!在之前寄來的信上,居然提出那種可笑的理論!你認為嚴苛的環境會淘汰不適合的生物,這部分我還能理解,可是你說遭到排擠的物種會出現突變,這點我完全無法接受!我已經說過好幾次,這樣的推論不合邏輯!你的腦袋是不是燒壞了?」
    「妳說什麼?那是我乘著小獵犬號耗費五年光陰環繞世界一周,結合所有得到的知識與資料才推導出來的結論啊!妳竟敢用可笑來形容……!」
    「那還用說!關於生物的極端突變,只要看看〈蟲〉和〈裸蟲〉就一目了然了,肯定和魔法有關!普通的生物根本不可能如此極端!」
    「哼,又是一個不思進取,只會批評進化論的傢伙!你們這些否定派根本玩不出新把戲嘛!」
    「我只是否定一部分而已!還有,不要把我和那些只是情感上無法接受,就全盤否定新理論的傢伙混為一談!」
    「……哼,這倒也是。妳的來信中以穴蜂為例的指責,確實展現出妳在生態觀察上的熱情與細緻。『透過進化論的角度來觀察,卻很明顯地出現了突變為不利生存的物種。這實在令人費解,同時也無法稱之為進化。』我記得妳是這麼說的,對吧?」
    「嗯,沒錯。你還有什麼話可說嗎?」
    「有!當然有!現在的我,已經整理出物競天擇的理論,自然有能力反駁妳的觀點!我必須強調,妳的推論是錯的!」
    「……你想說的是,生物之所以轉化成不自由的生態,是為了適應環境對吧?一部分的動物還殘留不必要器官的退化痕跡,就是最好的證明,對吧?」
    「什麼嘛,妳明明很懂啊!沒錯,妳說的對!現在只是還沒有完全適應環境而已!牠們全都還在非~常漫長的進化過程途中!」
    「可是,這幾乎都是紙上談兵吧?你根本沒有證明的方法──」
    「等、等一下!暫停一下!好了,兩位暫且到此為止──!」
    照這樣下去,搞不好會變成一場沒完沒了的唇槍舌戰,這時慧太郎才回過神來,介入兩者之間。原本聚集在周圍的人群早已散去了,大概是看到這兩個人拿一堆艱澀的專業用語互相砲轟,覺得和他們扯上關係可能會很不妙吧,包含一開始受害的那名女子在內,大家全都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亨麗和男子暫時鳴金收兵,雙雙露出不解的眼神望了過來。
    「幹什麼啦,慧太郎。我好不容易掌握勝算了,現在先不要打擾我!」
    「沒錯,這位小姐。我只差一步就能把這個任性的臭丫頭辯倒了!」
    「辯倒了又能怎樣!別忘了今天是來幹嘛的!不對,請回想一下今天會面的主旨好嗎?」
    經過慧太郎努力調解之後,亨麗和這名男子大概也發現自己有些失去理智了。「唔……」「嗯……」兩人各自悶哼了一聲,雖然還有些拉不下臉,至少主動互相拉開了點距離。慧太郎輕撫胸口,轉頭朝亨麗問道:
    「呃……亨麗,就是這位先生嗎?」
    「……沒錯。他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位優秀的地質學者。還有個外號叫做『一線之隔先生』。」
    原來如此。本來以為亨麗之所以不太願意與對方見面,是因為對他的才能感到羨慕與尊敬的緣故,但看來並非如此。不,這或許也是原因之一,但是還有個更為單純的理由──對方是個「怪異到極點的怪人」。
    「──喂,這位具有東方風情的小姐,妳為什麼穿著男裝?實在太浪費妳的美貌了。穿著長褲這種玩意兒,我要怎麼欣賞妳的屁股呢?」
    這名一點也不像學者的男子,甚至對初次見面的慧太郎也是這般作態。看來只要是女性都會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吧。
    「一直講什麼屁股屁股,煩死人了!你還不快自我介紹!或者要我代勞?」
    「哈!不用妳多管閒事!身為一名英國紳士,自我介紹當然也是世界一流!」
    男子昂然大喊,倏地裝模作樣擺出一副奇特的姿勢,誇張到連歌舞伎舞者看了都會掩面而逃。而他接下來所說出的內容,更顯其癲狂的作風。
    「我是達爾文!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在不久的將來注定名留青史,是地質學會中的風雲人物,也是一名提到雙丘時首先會聯想到女性臀部而非乳房的男子漢!嗯?是不是想要我的簽名?那就趕快脫下那件礙事的褲子吧!」
    自稱天才的破天荒言行,讓亨麗聽了忍不住仰天長嘆,而慧太郎也突然興起一股衝動,想看看天空、看看大海,總之就是想找些澄淨的事物來洗滌心靈。
    不對吧,這個人怎麼看都不像是只有一線之隔耶……?他在心中暗自哀號。
   
        ○
   
    早上醒來以後,環顧四周,房間裡的四張床當中,已經有了兩張空床。
    因此,羅休傑克朗的後裔一下子就搞清楚狀況了。
    「唔……那兩個人竟然偷偷溜出去約會了嗎!」
    「冷靜一點。慧太郎和亨麗埃塔都是女生。」
    「那又怎樣呢?就算是同性之間,相約私會也不奇怪呀!」
    『………………咦?』
    坐在自己的床上,正努力與洋裝搏鬥的瑪蒂娜,露出一副我有沒有聽錯的表情轉頭望向對方。不過,大概是覺得自己想太多了,瑪蒂娜決定當作沒聽見。而已經換好衣服的蔻依,焦躁不安地在室內來回踱步。
    聖歌隊下榻的「榮耀酒店」,是一間坐落於香榭大道上的高級飯店,提供房客的各式用品都是無可挑剔的頂級品,而每一間客房都十分寬敞。所以,自然有足夠的空間方便蔻依來回踱步,專心思索。
    「昨天無論提出多少次邀請,慧都不肯給我明確的答案,那時我就覺得奇怪了……唔,果然不出所料!那兩個人每次都偷偷摸摸不知道跑去做什麼!」
    「不要管她們就好了。」
    「怎麼能不管呢!瑪蒂娜難道不覺得不甘心嗎?本來以為我們感情變好了,結果還是不時會出現這種狀況!我們兩個就像是被排除在外耶!」
    蔻依停下腳步忿忿不平地如此相告,瑪蒂娜卻只是輕輕歪著頭問:
    「被排除在外,有什麼問題嗎?」
    「這樣不是很寂寞嗎?不讓我們兩個參與,感覺實在很討厭耶!」
    『……居然那麼直接啊,這位貴族小姐心事都寫在臉上了。』
    「總之,不能就這樣坐視不管!瑪蒂娜,我們現在就上街去找她們!」
    到底要往哪個方向找?雖然蔻依一點頭緒也沒有,但是待在旅館乾著急也不是辦法。蔻依催促著換好衣服的瑪蒂娜快點動身,拉著她離開了房間。
    途中,蔻依姑且還是停在走廊的全身鏡前檢視自己的儀容,反覆檢視鏡中穿著時尚洋裝的自己。金髮碧眼、身高稍微高了點,雖然對胸部大小頗有自信,但是下半身呢?倒是經常被人形容為安產型。反觀亨麗埃塔,卻擁有一雙令人稱羨的美腿。
    「……從綜合評比來看,我果然還是比不上亨麗埃塔嗎?」
    「我想再強調一次,慧太郎是女孩子喔。如果想靠美貌吸引關注,妳可能找錯對象了。」
    走著走著不小心把心中所想說溜了嘴,小步小步跟在身旁的瑪蒂娜便如此回了話。她仍舊穿得一身黑,頭上戴著一頂別緻的小禮帽。
    「我、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那麼,妳的目標是亨麗埃塔嘍?就那麼喜歡找沒有那個的對象嗎?」
    「我就說不是這樣嘛!我想要追求的是更健全、更普通的戀愛!還、還還有,拜託妳不要用沒、沒、沒有那個來形容好不好!」
    「沒什麼大不了吧?」
    瑪蒂娜簡短地回了一句後,突然像是想到什麼一樣,瞇起雙眼。接著以耐人尋味的語氣發問:
    「那假設,只是假設──如果慧太郎是個男孩子呢?」
    「當然就要帶她去見我的父母嘍。」
    話聲方落,瑪蒂娜不知為何「噗!」地笑了起來,實在很不像是她會有的反應。雖然搞不清楚狀況,蔻依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不是啦,那是因為最近家裡寄來的信裡,經常會提到關於結婚的話題。由於我是家中的獨生女,像是家主繼承的問題等等,有很多瑣事要煩惱。」
    「這、這樣啊。貴族也很辛苦呢。」
    「嗯,真的──對了,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為什麼女孩子不能跟女孩子生小孩呢?呃,我沒有什麼特別的用意啦。」
    『……慧太郎,你要小心啊。這隻悶騷的肉食動物可是盯住你不放了呢。』
    只見瑪蒂娜口中唸唸有詞,雖然聽不懂內容,不過大概是她的母語吧。不久之前自己甚至沒和她說過幾句話,但現在卻能像這樣隨意聊天,一想到這裡,蔻依就十分開心。
    畢竟,不管是慧也好,亨麗埃塔也罷,能夠像這樣毫無顧忌與自己交流的人,在學園之中反而意外稀少。其他能與自己自然相處的人,就只有劍術部的學姊米潔忒而已。其餘要好的同學,雖然都很仰慕自己,但是她們並不是以「對等」的心態與自己交往,總覺得還是有一層隔閡。
    「屠蟲的羅休傑克朗」──無論對方知不知道這個稱號,都逼著自己無時無刻維持貴族的態度,與周遭所產生的鴻溝恐怕也是源自於此吧。蔻依也和亨麗埃塔一樣,在學園當中總是戴著一張面具。
    不過正因為如此,蔻依才明白,一個了解自己的過去,仍然願意拿出真心相處的人有多麼難得。
    蔻依非常喜歡她們四個人現在的關係。就算是因為最近與亨麗埃塔走得太近,導致一些同學與自己疏遠,她還是很喜歡這個小圈子。
    「──瑪蒂娜,我還是不喜歡被排除在外的感覺。我覺得這樣一點也不好。」
    「這樣啊。那就隨妳的便吧?」
    雖然語氣相當冷淡,不過瑪蒂娜似乎願意奉陪到底的樣子。
    在兩個月前的那場事件裡也是這樣。蔻依向慧坦白自己的過去,當時也在場的瑪蒂娜,最後只是簡單地回了一聲「嗯」,接著也只是反問一句「那又如何?」的反應,其實讓蔻依感到相當新鮮,十分暢快。
    「呵呵,瑪蒂娜妳變了呢,感覺有點怪怪的。」
    「還好,沒有蔻依妳那麼怪。」
    「偶爾還是會像這樣,聽到妳願意直呼我的名字呢。」
    「因為羅休傑克朗太長了,艾曼紐唸起來太饒口。」
    兩人聊著聊著穿過了走廊,利用升降梯來到旅館的一樓,發現有些穿著便服的聖歌隊成員偷偷瞄向這邊。她們大概和自己一樣,都是打算上街逛逛吧。在靠近正面玄關的地方,只見泰芮絲修女正在和一名陌生男子說話。那個青年身材高大,年約三十左右,不知為何手裡還捧著豪華的花束。
    那個人到底是誰?蔻依懷著些許的疑問,無意間與泰芮絲修女四目相交之時──
    「哎呀,來得正好呢!羅休傑克朗,請過來一下好嗎?」
    莫名其妙地點到自己的名字。蔻依歪了歪頭,走向泰芮絲身邊。
    「妳好,修女。請問找我有事嗎?」
    「是的。其實我正打算去房間叫妳呢。這位先生說無論如何都想和妳聊聊──里格瓦爾先生,這位就是你要找的人。」
    「我已經認出來了,修女。大約在一年前左右,我曾經收到她的相片。」
    如此回話而向前邁出一步的人,就是那名捧著花束的男子。似乎名叫里格瓦爾的這個人,走近一看才發現他長得極為俊美,甚至讓人有些壓力,氣質像是企業家。打扮高貴而不庸俗,舉手投足間顯露威嚴卻不讓人覺得傲慢。人品出眾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吧,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個爽朗的好男兒。
    這名里格瓦爾先生,殷切地向自己點頭致意後,便將花束遞了過來。
    「初次見面,小姐。我是阿爾蒂爾.里格瓦爾。也是聖凱薩琳學園的出資者之一,明天在寒舍舉行的宴會,妳和聖歌隊的諸位小姐都在受邀名單中。首先,可否請妳收下這個呢?」
    「咦,啊……嗯?啊,這、這是要送我的嗎?」
    學園的出資者,打算招待聖歌隊?對方口中冒出一句又一句令人有些吃驚的話語,又送上這束似乎價值不斐的玫瑰花,讓蔻依頓時不知所措。
    「我、我也不足以代表聖歌隊……」
    「哈哈,那麼就當作是我送給妳個人的禮物如何?」
    「這……?」
    對方說出如此輕薄的話語,卻又不會令人不快,這點倒是使人佩服。這個人怎麼會突然說出這種話呢?蔻依感覺雙頰都燙起來了。
    不過,對方的話中還有更令人在意的地方,而且打從一開始就讓人感到不對勁。
    「那個,剛才你說過,曾經『收到』我的相片,請問是誰給你的……?」
    「是令尊和令堂交給我的,蔻依小姐。」
    「是、是家父和家母?」
    「嗯……果然不出所料啊。看樣子妳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呢。因為妳可能會感到為難,所以令尊曾經拜託過我,暫時不要與妳接觸,於是我多年來強忍著愛慕之心,就連一封信也沒有寫過啊……但現在看來,我對於當初的決定倒是有些後悔呀。」
    里格瓦爾哀傷地低頭別開了目光,似乎難掩心中的情緒。但是蔻依幾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反應,因為對方告知的內容,蘊含太多太多的意義。
    有種不祥的預感。而且是極為不祥的預感。
    該不會……怎麼可能,這一定是在開玩笑吧?
    即使她拚命地否定腦中所冒出的種種猜想,但是不久前還向瑪蒂娜透露家裡來信寫了「那方面話題」的人,就是蔻依自己啊。
    「我一直很想和妳見面,蔻依。妳知道我有多麼期盼這一天的到來嗎?」
    里格瓦爾的語氣十分平穩。蔻依卻毫無心理準備,只能呆呆地佇立在旅館的大廳之中,等著對方說出決定性的那句話。現在站在自己身後的瑪蒂娜,彷彿也睜著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眸,凝視著這邊的發展。
    「──能夠當面與未婚妻親口交談的這一天。」
   
        ○
   
    在關於〈蟲天之瞳〉和〈蟲〉的專門領域上,亨麗這次一反常態,主動尋求他人的建言,原因或許源自於兩個月前的事件吧。
    能夠將人類轉化為〈裸蟲〉的魔書。與魔書有著糾纏不清的恩怨,數度逞凶殺人的男子──死神班瓦。
    那個班瓦曾經向慧太郎他們透露一些情報,包含〈烈日幻霧〉的實際情況、梵蒂岡犯下的惡行,以及他所深信的末日預言,還有關於奇美拉的真相等等,數條真偽不明的情報。
    而班瓦所迎來的末路──雖然那顆〈蟲天之瞳〉只是仿造品,但是從中誕生的〈虛幻無常〉將持有者吞噬的死亡方式,也促使亨麗放棄原則,尋求外人協助。
    已經不是拘泥於無謂的自尊心的時候了。
    要是有個萬一,慧太郎搞不好也會像班瓦死得那麼悽慘。
    雖然亨麗沒有向他明講,但是慧太郎相信亨麗心裡一定是這樣想的。回想起剛才她與達爾文爭論的那一幕,更讓他相信自己的猜測沒有錯。向一個能與自己激辯到那種程度的對手低頭請求協助,就像是明明勢均力敵卻主動認輸一樣。這對亨麗而言,肯定十分屈辱。
    真的得好好感謝她,慧太郎心想。亨麗為了自己,願意委曲求全到這種地步,讓慧太郎重新體認到,她真的是一名此生難得的友人。
    雖然很感謝她,但是──
    「好、好痛好痛好痛!達爾文先生,這個真的好痛喔!」
    「真是的,不要再哭了啦!明明是個擁有一對美臀的小姐,給我好好忍耐!」
    「……你用的藥真的沒問題嗎?」
    找這個人幫忙,真的沒問題嗎?實在讓人不得不產生這樣的疑問。
    來到巴黎第一大學研究室,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現在慧太郎口中除了哀號,已說不出其他話語了。不過,倒也不是被抓去解剖那麼恐怖。慧太郎之所以在床上痛苦掙扎,只是因為左眼被滴上幾種藥品罷了。
    但是,這真的好痛。真的痛到不成人樣,每一種藥都好痛。
    什麼嘛,原來只是點個眼藥而已──簡直想嘲笑一小時前如此天真的自己。
    因為,就連被利器砍傷、刺穿也只會輕輕悶哼的自己,遇上接連滴入眼中的數種液體,卻也只能像個小孩一樣哭喊不停。劇痛到讓人懷疑眼珠是不是要掉出來了。
    慧太郎在劇痛之中斷斷續續地聽到站在床邊的達爾文與亨麗的對話,用在自己身上的,似乎都是常人無法承受的猛藥。雖然藥名太過艱澀,一個都記不起來,但是亨麗那副宛如醫生告知病患「節哀順變」的表情,還是在他心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仗著〈蟲天之瞳〉的驚人回復力,達爾文才會如此肆無忌憚吧。
    然而,好不容易撐到檢查結束,最後得到的結論卻是──
    「嗯,還是不行。完全搞不懂耶,我只能舉白旗了。」
    一聽到這番話,慧太郎忍不住跳下床抓起愛刀,但是自己到底該找誰問罪呢?其實也沒有立場怪罪別人吧?不過,亨麗還是搶在悲劇發生之前,從後面抱住了自己。
    「慧、慧太郎,你先等一下!我懂你的心情,總之先冷靜下來!」
    「亨麗,快放手!那傢伙是敵人!要是不殺了他,我會被殺掉的!」
    「嗯,是沒錯啦。他的確是敵人!可是現在殺了他會有大麻煩喔!你先深呼吸一下,來,深呼吸!」
    慧太郎當然也不是真的要拔刀砍了對方,只是想連刀帶鞘捅幾下出出氣而已。不過,既然亨麗都這樣拚命阻止了,也只好想辦法讓怒氣平復下來。隨後,三個人在研究室裡,圍著長桌坐了下來。
    附帶一提,研究室裡除了自己等三人之外,其實還有一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的男性。
    威廉.史金納。他是達爾文的學生,這次作為助手隨恩師從英國來到這裡。長得有些文弱的他,始終待在房間角落整理資料,並未參與這邊的談話,只是在途中替他們端來了美味的紅茶。
    不過──慧太郎端起冒著熱氣的茶杯小口啜飲,重新環顧整個研究室後暗自思索──這還真是一間雜亂無章的研究室啊。
    這麼說也不太妥當,畢竟這是校方特地為達爾文準備的研究室,所以無論是規模或設備都無可挑剔,只是這個客人的使用方式太過粗魯而已。裡頭堆滿了實驗道具和標本等等諸多雜物,簡而言之,和亨麗的宿舍寢室簡直一模一樣。學者這種生物,大概都不太善於運用空間吧。
    面對著屬於此類人種的達爾文,同為此類人種的亨麗靜靜地發問:
    「──所以,這到底是什麼情況?你說只能舉白旗,是什麼意思?」
    「呼哈哈,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既然天才如我也束手無策,那麼世上大多數的凡人也無能為力啊!」
    達爾文即使一無所獲,仍舊妄尊自大,慧太郎可以感覺得到亨麗心裡開始不爽了起來。
    「你再說明得具體一點。既然你是個地質學者,礦物應該是你擅長的領域吧。」
    「所以我不是說了,我也搞不懂啊。不知道基於何種原理,那塊琥珀似乎與損傷的眼球完全融合在一起了。而從眼球表面採樣的細胞組織上,也夾雜著普通的琥珀和完全未知的成分。至於這玩意兒為何能連接視神經,擁有視覺能力,而平時又能如〈裸蟲〉一樣擬態成黑白眼珠的模樣,這部分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那麼,封在琥珀裡的蟲呢?」
    「那也同樣是個未解之謎。正如妳所說,外觀的確和八丁蜻蜓極為相似,但是我也在懷疑,牠可能屬於另一個品種。因為蜻蜓這種生物,從遠古時代到現在,特徵幾乎沒有什麼改變。所以這東西搞不好是在遠古時期絕種的昆蟲。」
    「呃,這個結論和我自己調查出來的結果,幾乎一模一樣嘛!」
    亨麗衝動之下用力拍著桌子。接受委託而幫忙檢查以後,自認為已經提出好幾項解釋的達爾文,不悅地皺起眉頭。亨麗毫不在意,反而進一步加強了語氣說:
    「你是個天才吧?那你好歹也該……掌握到一兩項重要的事實才對呀!」
    「……妳未免也太強人所難了。〈蟲天之瞳〉可是一種連存不存在都很有爭議的物質啊,妳突然跑來跟我說『那東西就藏在這位小姐的左眼』,甚至還要求我『因為不知道會引發什麼後果,所以絕對不能讓她受到損傷』,這樣叫我怎麼能夠詳細調查呢?話說回來,這應該是屬於妳所擅長的超自然領域吧?」
    「這種事情不用你講,我也知道啊!可是……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研究,還是沒有得到任何進展,所以才想死馬當活馬醫,找你來試試嘛!」
    「哦……死馬當活馬醫啊?但是坦白說,我真的束手無策!妳有沒有想過去請教其他精於魔法的前輩?」
    亨麗沉默不語。魔法獲得平反,重見天日的時間還不夠長,而這些因入門條件嚴苛,本就為數不多的繼承者,幾乎都被國家納為軍方人員,所以現在連大學都還未能開設相關領域的課程。這樣一來,也只能從個人的人脈去尋求援助了。
    「……我有想到一個適合的對象。是我的師傅,但是現在已經見不到她了。」
    「嗯?難道是永別了?妳需要手帕嗎?」
    「不是啦,是因那個人喜歡四處漂泊,流浪成性。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經寄了封信到我的老家,似乎是跑到美國去了。信上還寫著『我正在當牛仔,每天追著野牛』之類的事情。」
    「唔,真是一個奇人……!這可是侵犯到我的專利嘍!」
    原來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個怪人啊。達爾文緊握拳頭,似乎深有感觸地說:
    「──那麼,只剩下一個辦法了。只能去找了解內情的人,逼他把一切真相交代清楚了。想辦法去把那個叫做〈烈日幻霧〉的恐怖組織一網打盡,才能找出答案了。」
    「果然還是只有這條路可走啊……!」
    亨麗不禁嘆了口氣。大概是剛才的對話有什麼值得在意之處吧,原本在一旁默默整理資料的史金納,忽然抬頭望了過來。不小心和慧太郎四目相交後,又連忙低頭繼續整理。那個人似乎有些內向,慧太郎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壞事一樣。
    「那麼,剛才我所提到的,有關奇美拉的新發現,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那種〈蟲〉其實不是從外部寄生的生物嗎?嗯,的確很有趣呢。我想到了幾個有可能的假設,列舉出來給妳參考──」
    兩人的討論仍在持續進行,此時慧太郎無意間發現了一樣令人在意的東西。
    就在窗外。
    由於情報的共享很重要,所以就算慧太郎聽不太懂,還是硬著頭皮留在旁邊聽著亨麗他們的討論。就在他覺得撐不下去而望向窗外景色時,發現了那個。
    這間研究室位於三樓,就在底下大概是中庭廣場的角落,有一個讓人難以忽略的東西。因此,慧太郎決定立刻展開行動。
    「亨麗,我可以稍微離開一會兒嗎?總覺得越聽越無聊。」
    「啊?你在說什麼啊?身為當事人,居然打算蹺掉這麼重要的──」
    「……有個發現,讓我有點在意。」
    慧太郎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湊到一臉憤慨的亨麗耳邊說道。光是這樣做,她應該馬上就能會意了。結果亨麗還真的配合演出,故意雙手抱胸嘖了一聲後說:
    「唉,真拿你沒辦法。好吧,雖然得多花點工夫,之後我再把討論結果跟你解釋一遍吧。但是你要答應我,不可以跑太遠喔。」
    「嗯,我明白了。抱歉,我行事太隨意了。」
    結束這段似乎十分平常的對話後,慧太郎向達爾文和史金納點頭致意,便離開了研究室。隨即加快腳步在走廊上急奔,僅僅花了十餘秒就來到玄關外頭。在這片到處都能看見學生的中庭當中,位於角落的樹叢後頭,果然看見了剛才所發現的人影還蹲在那兒。難道這個人以為這樣就能把自己藏起來嗎?
    「──話說啊,這位先生。看來你確實不擅長隱蔽行動呢。」
    「嗚、嗚喔!」
    縮著身子的可疑人物發出怪叫跳了起來,手中的雙筒望遠鏡也因此掉到草皮上。當兩人面對面站在一起後,看得出此人的確是一個超乎常人的大個子。身形如此魁梧,光是蹲著根本藏不住身影吧。更何況,他臉上還有兩道十分壯觀的鬢角。
    「小、小弟弟?別嚇我啊,現在正忙著……話說回來,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才想問你呢,維多克先生。」
    法蘭索瓦.維多克。擁有諸多傳奇經歷,以全世界唯一私家偵探的身分聲名遠播的男人。對慧太郎而言是恩人,在亨麗眼中則是生意上的對手。雖然這名先生與他們兩個很有緣,但是還是不禁令人好奇,他跑來這個地方做什麼?
    「……真是的,怎麼走到哪兒都會碰到。你為什麼會來巴黎?跟那個瘋丫頭一起來的嗎?」
    「是的,我是和亨麗一起來的。因為學園的活動,我們要在巴黎停留一陣子。」
    「既然如此,你們來這所大學有什麼事嗎?」
    「來和某個人會面。是亨麗認識的地質學者,名叫查爾斯──」
    「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嗎!」
    維多克驚訝地瞪大了雙眼,而慧太郎也嚇了一跳。為何維多克會知道他的名字呢?啊,對了,達爾文是個著名的學者,所以沒什麼好奇怪的。但問題在於維多克現在的反應。
    「原來如此,該死……我太大意了!達爾文竟然認識亨麗埃塔啊!所以那傢伙才會從楠泰爾的大學跑來巴黎!就是為了今天在這裡和你們會面!」
    「呃,嗯,是沒錯啦。維多克先生,你怎麼了……?」
    「他的助手呢?那個叫做威廉.史金納的傢伙,也跟著一起來了吧?」
    「史金納先生?他現在就在研究室和亨麗他們一起──」
    就在此時,校內突然掀起一股小騷動。
    慧太郎暫且打住,疑惑地環顧四周,才發現好像是有什麼人從正門進來的緣故。只聽見許多學生喊著「怎麼會,竟然不是假扮的?」「討厭,他們來這裡做什麼……?」「這裡可是神聖的教育殿堂啊!」「滾回去、滾回去!」,而人潮也越聚越多。
    慧太郎很快就知道引發騷動的元凶是什麼人了。沒過多久,人牆自動一分為二,一支身強體壯的隊伍從中現身。帶著無人能擋的氣勢,踏著整齊劃一而堅定不移的腳步,一身黝黑服裝衣襬隨風飄揚。全員均攜帶武裝,腰上掛著軍刀與手槍,揹著鳥銃或榴彈發射器。所以一眼就能認出他們的身分。
    軍人。肯定沒錯。可是,軍隊為什麼要闖入校園呢?
    「嘖,太遲了……!那些傢伙鼻子還真靈,難得動作這麼快啊。而且擔任指揮的偏偏是那個傢伙。」
    身旁的維多克氣急敗壞地大罵起來。他瞇著眼,銳利的目光射向那名領在軍隊前頭的壯漢。那名男子外貌之奇特,讓人只要見過一次就無法忘記。
    該怎麼形容呢?總之就是圓滾滾的。比男性平均身高還要矮上一截,加上寬度相當可觀,看起來真的是又矮又胖,但沒有腦滿腸肥的感覺,反而渾身都是肌肉。過度發達的肌肉,宛如武裝全身的鎧甲一般,幾乎快要把軍服撐裂了。
    蓄著小鬍子的臉龐,宛如岩石般剛硬──但配上那副身材,卻顯得有些滑稽。慧太郎不由得聯想到日本的「不倒翁」。嗯,真的很像。
    「那個人是誰?話說回來,為什麼軍隊會出現在這裡?那是國家憲兵隊吧?」
    「帶頭的傢伙是個小有名氣的人。而之所以動用到這些人,自然有一定的理由。」
    維多克露出苦澀的表情,接著又有些嘆服地盯著慧太郎的臉說:
    「……你們還真是走到哪裡都會招惹是非啊。身為一介偵探,倒是有點羨慕啊。」
    「請、請等一下。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你還是趕快去把夥伴接走吧。亨麗埃塔那傢伙,搞不好會被捲入那群混蛋的逮捕行動當中啊。」
   
        ○
   
    研究室大門被人粗暴地推開時,正是兩人討論到白熱化的時候。
    連門也不敲,就接連闖入了十餘名軍人──這群人正是國家憲兵隊。亨麗反射性皺起眉頭。對於登錄名單之外的魔女而言,軍人就是麻煩的代名詞。雖然不清楚事情的緣由,總之眼前這群人都是討厭鬼。
    「?你們突然闖進來做什麼?強迫推銷肌肉嗎?看起來倒是挺適合幹這行的!」
    「──抱歉啊,閣下猜錯了。吾身上的肌肉不是用來作買賣的。」
    對於達爾文有些脫線的抗議,應答同樣牛頭不對馬嘴的人,是那名疑似指揮官身分,渾身肌肉的矮小男子。看他這樣的體型,其實應該拿點肌肉去賣比較好。
    矮小男子把部下留在後頭,一個人繼續往前走。他往亨麗這邊瞥了一眼,露出些許困惑的神情,隨後便徑直朝著達爾文走去。
    「吾是法國國家憲兵隊少校,厄尼斯特.歐傑.德.拉.博梅斯尼。基於某些原因,今日不得不前來拜訪鼎鼎大名的查爾斯.達爾文先生。」
    「博梅斯尼?」
    亨麗小聲地嘟囔,總覺得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可是一下子想不起來,他究竟是何方神聖呢?感覺上應該是個相當有名的人物才對。
    「哦──請問肉球先生找本天才有何貴幹?我可是一點頭緒也沒有啊!不過我這個人只要遇到暴力馬上就會屈服了,所以你想問什麼儘管問吧。別動手就好。」
    「那就要看閣下──不,要看閣下的助手如何回答了。」
    博梅斯尼目光如劍,從達爾文身上移開,投向待在房間角落,臉色發青的威廉.史金納。或許是被突然現身的憲兵嚇到了,他發抖的程度非比尋常。達爾文的表情稍微嚴肅地問道:
    「史金納……?等等,這是怎麼回事?」
    「吾等今日造訪此地,實際上就是為了逮捕此人。由於閣下的助手涉有重嫌,能否請閣下一起配合調查?」
    「鬼才會答應呢,愚昧的凡人!如果是為了追究我熱愛屁股的罪名倒也無妨,可是你們為何要針對史金納!他怎麼可能涉嫌犯罪──啊,別過來!對不起,不要打我!」
    眼見博梅斯尼盛氣凌人走了過來,達爾文很沒出息地抱頭發出哀號。但是對方卻直接穿過達爾文身邊,繼續走向史金納。
    「就算吾不多說,你也知道吾是為何而來吧?」
    「唔……」
    史金納害怕地縮起了身子,而腳步依舊沒有停頓的博梅斯尼,眼神益發冷酷。
    「吾勸你還是別浪費時間去想那些無聊的藉口了。只要在這個房間裡找個銳利的道具,在你的指尖切一道小傷口就好。如此一來,馬上就能證明你究竟是不是清白的。」
    「「「!」」」
    聽見這番話,不光是史金納,連亨麗和達爾文也啞口無言了。
    博梅斯尼所說的證明方法,就是一種「檢測異端」的方法。這是過去梵蒂岡為了抓捕異端分子所發明的簡單識別法。當時的做法是把聖水灑在嫌疑人身上,或是讓嫌犯握住燒熱的十字架。但是,現在歐洲所使用的檢測法,通常是指「從檢測對象切下的體組織,是否產生化石化現象」來辨別清白的檢測方式。換句話說,史金納被懷疑是──
    「怎麼會,這不是真的吧?」「怎……怎麼可能,你們的指責太卑劣了!」
    亨麗失神落魄地喃喃自語,達爾文則明顯地失去了冷靜。提出要求的博梅斯尼不為所動,只是繼續走到只離史金納幾步之遙的距離,停了下來。
    而受到全場注目的史金納,似乎是認命了,臉上浮起自嘲的笑容。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身體隨即猛烈地活動起來。發出非人般的叫聲,身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起來,在眾人面前露出真面目。長長的觸角配上複眼,形狀特異的口器,從破碎的衣服中露出帶斑點的鞘翅。恐怕是天牛類的〈裸蟲〉吧。史金納腳下一蹬,衝向眼前的博梅斯尼。從變身到發動攻擊,只是眨眼間的事情。
    「少、少校!」「可惡,這個怪物!」「快去幫忙少校!」
    史金納突如其來的發難,讓憲兵隊員大驚失色。每個人都連忙抓起手上的武器,準備趕往長官身邊。但是,眼見部下試圖伸出援手的博梅斯尼卻──
    「不需要!在一旁看著就好!」
    他大聲喝止部下的行動。令人訝異的是,即使遭受〈裸蟲〉化的史金納正面突擊,他依舊不動如山。不僅如此,張口撕咬少校肩膀的史金納,發出一聲短暫的慘叫縱身往後一躍。仔細一看,才發現他的大顎上頭,碎了好幾顆利齒,而博梅斯尼的肩頭則泛著鐵色的光輝。
    「鎧、鎧甲?」
    的確是鎧甲。一套形似厚重板甲的軀幹部分,不知何時已經套在博梅斯尼的軍服上頭了。
    不對,不只是軀幹的部分。在眾人的注目下,鎧甲慢慢延伸到四肢和頭部,將全身上下包覆起來。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鋼鐵,就像黏土一樣逐漸變形,將他的肉體毫無死角地武裝起來。在這瞬間從博梅斯尼腳底下展開的魔法陣,並沒有逃過亨麗的眼睛。
    大約三秒不到,他已經化為全副武裝的甲胄騎士。
    一身時代錯誤的裝扮,卻絲毫不顯落伍。大概是設計偏向近代風格的緣故,雖然輪廓渾圓,卻給人一種洗鍊的感受,只有手套的部分宛如鈍器一般粗獷。而博梅斯尼唯一裸露在外的地方,只有從頭盔面罩畫出的深溝中,窺伺外界的雙眸而已。
    雙眼散發滾滾戰意,博梅斯尼以懾人的聲音說道:
    「……露出馬腳了吧,奸賊。」
    「噫……」
    在史金納發出短促哀號的同時,博梅斯尼已向前揮出一拳。他採取宛如拳鬥士的戰鬥姿勢,那身誇張的裝甲彷彿不存在般,出拳如子彈般迅速。
    「吾,吶、喊!」
    伴隨著咆哮,他首先送上一記右直拳。雖然史金納彎著腰奇蹟似的閃過,正打算往旁邊逃竄時,博梅斯尼以低身迴避的動作貼地衝刺,早一步擋在他的前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補上一發肝臟攻擊。
    這次正中要害了。咚!現場響起沉重的衝擊聲,只見史金納口中噴出胃液和鮮血,一頭栽在地板上。博梅斯尼立刻壓制在他身上,這齣精彩跌宕的逮捕戲碼就此劃下句點。手段之俐落,教人驚嘆不已。
    事情演變至此,亨麗也已經認出對方的身分了。
    「難、難道……你是『鋼鐵男爵』?」
    「唔,這位小姐竟然知曉吾的名號,慚愧慚愧。」
    原本只是一介見不得光的魔法師,卻屢屢建下軍功而晉升到少校,現在名聲甚至傳遍民間,是一名極少數獲頒爵位的軍隊魔法師。這就是「鋼鐵男爵」厄尼斯特.歐傑.德.拉.博梅斯尼。放眼全法國也算是名聲極其響亮的魔法師之一,然而動用此人卻只是為了逮捕一名〈裸蟲〉,未免太過小題大作。
    當亨麗還在暗自訝異時,博梅斯尼伸手粗暴地將史金納拉了起來。他似乎陷入昏迷,全身癱軟無力。達爾文見狀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氣說:
    「等、等一下等一下!我們可是擁有英國國籍的人喔!雖然他是〈裸蟲〉,也不能任由你們隨意拘束他的行動自由──」
    「即使他涉嫌與〈烈日幻霧〉勾結,閣下的意見仍舊不變嗎?」
    身穿鎧甲的博梅斯尼說出的這句話,讓達爾文想罵也罵不出口了。
    同樣感到驚愕的人,當然也包含亨麗在內。但是腦中的理智部分同時也感到信服。大張旗鼓地請出博梅斯尼這張王牌,這樣一來也就說得通了。
    「既然閣下反應如此狼狽,看來閣下不但不知道自己的助手與恐怖組織有所聯繫,甚至連他的〈裸蟲〉身分也一無所悉吧?」
    「你、你們有確切的證據嗎?剛才某人可是說過,凡事都要講求證據的啊!」
    「當然有。吾等先前已掌握可信度極高的情報,所以明知冒犯仍採取如此強硬的手段。至於這名男子為何一面待在閣下身旁,一面與他的組織保持聯繫,目前還不得而知。但接下來,吾會徹底讓他交代清楚。」
    「總之──」博梅斯尼深深吐了一口氣,彷彿要將戰鬥的餘韻排出體外一般。
    「雖然有些冒犯,但能否請閣下一同前往總部,協助釐清案情?」
    「唔……!」
    達爾文氣得渾身顫抖,幾乎快把牙齒咬碎了。大概是猜到如果自己拒絕同行,史金納會淪落到什麼樣的下場吧?只見他煩躁地搔了搔頭髮,隨即便答應了對方的請求。
    「啊,我知道了啦!我去!本天才願意跟你們去!所以這個玩偶裝大叔可以放手了嗎?史金納已經沒有反抗的能力了!我都說過好幾次了,不要動用暴力啊!」
    「……抱歉。因為對〈裸蟲〉手下留情可能會有危險。」
    博梅斯尼從頭盔之中,對懷裡的史金納投以些許同情的目光。
    「不過閣下說的沒錯,下手有些重了。吾果然功夫不到──」
    「哈!要是你真的產生了這種怠惰的後悔念頭,倒不如一開始就別動手嘛,想必也有這樣的意見喔!」
    冷不防地響起了一道聲音。
    是一名女子的聲音。當然,不是亨麗發出的聲音,而是來自於第三者。
    聚集在研究室的眾人不禁分神的這瞬間,響起一陣清脆的聲響,窗戶也隨之碎裂開來。兩道黑影以驚人的神速衝進室內。
    兩個影子都是人──慢了半拍腦袋才反應過來。
    至少在這個瞬間,由於事發過於突然,亨麗幾乎無法反應過來。「如果這兩個影子是人的話,這對高矮搭檔未免也相差太多了。」她的腦中只來得及冒出這樣的念頭。
    這對高矮搭檔打從登場以後,便視在場的憲兵如無物,如旋風般席捲全場。
    小個子率先發難,從懷中射出某種飛行道具,立刻封住了博梅斯尼的行動能力。而大個子便趁機衝到他的身旁,揮出一記勾拳。
    現場頓時爆出一聲轟然巨響,難以想像這是徒手擊打鎧甲所發出的聲音。而此時全身重量應該極為沉重的博梅斯尼,就這麼輕輕鬆鬆被擊飛到牆上,而手中只剩下史金納的衣服碎片。因為那道巨大身影在發出攻擊的瞬間,便強行奪走了俘虜。
    搶走史金納的敵人向後退開。換成小個子走到前頭,又從懷中射出某種物品,目標仍舊是博梅斯尼。好不容易才免於撞牆,為了搶回史金納而擺出突擊架式的他,又被飛射而來的神祕武器搶去了攻擊的先機。他立刻提起手甲格擋,但似乎正中敵人下懷。那條投擲道具就像蛇一樣,緊緊纏住了博梅斯尼的手臂。正當他感到驚愕時,對方又擲來相同的道具,這次則是纏住了一條腿,讓他不得不跪倒在地。「鋼鐵男爵」忍不住大叫:
    「這是……『飛石索』?」
    亨麗也認得這種武器。在複數繩索末端加上球狀硬槌的道具,就是飛石索。這是一種源自於東南亞,本來是作為狩獵道具之用的武器。
    「如果要獵捕野豬,只要讓牠動彈不得就足夠了。又學到一課了吧,小鬍子?」
    小個子發出一陣嘲笑。而剛才破窗之前,發出揶揄的人大概也是她吧。這名身穿漆黑大衣的人物,由於頭上也戴著兜帽,所以看不清她的長相。但是,即使以女性的標準來衡量,身高仍然過於矮小,大約只到成年男性的大腿高度而已。
    「傳說中的『鋼鐵男爵』只有這點程度的話,法國政府的實力也不過爾爾嘛。」
    「……別做無謂的……挑釁……一點意義也沒有……」
    講話結結巴巴的是那名大個子。雖然語調有些模糊,但八成是一名男性。雖然和小個子一樣,都是一襲黑衣加上兜帽,卻是個魁梧到堪稱怪物的壯漢。頭頂幾乎碰到天花板,身高或許有三公尺高,完全超出正常人類的範疇。就連常與維多克打交道而覺得大個子不足為奇的亨麗,也看傻了眼。
    「好、好高!好小隻!這簡直像奇人異士展覽一樣……!」
    這對雙人組合實在太過異常了。若是加上博梅斯尼的話,現在就能開個馬戲團表演了。
    但是亨麗最為在意的就是這兩個人的服裝。這對高矮搭檔身上近似於長袍的黑色大衣,和亨麗想忘也忘不了的那名人物,身上所穿的服裝簡直一模一樣。再加上他們的目標是史金納,這對雙人組恐怕就是──
    「……是〈烈日幻霧〉嗎?」
    看來博梅斯尼也得到相同的結論。他站直身子繼續說下去:
    「沒想到竟然釣到大魚了,運氣還真是不錯。」
    「運氣不錯?白痴,你已經是個死人了。纏在手腳上的那玩意兒可沒那麼容易掙脫。」
    小個子的女性開口回話。反觀博梅斯尼卻是渾身湧起戰意。
    「……方才吾確實被擺了一道,受到嘲弄也是應該。但妳太小看活躍於第一線的軍隊魔法師了,國賊。這點程度的拘束根本不足為懼。」
    話聲方落,博梅斯尼的腳下再次冒出魔法陣。看起來十分柔韌的飛石索,被他輕輕鬆鬆扯斷了。矮小女子從兜帽底下露出震驚之色。
    大概是用了某種煉金術吧,看來是一部分鋼索遭到脆化的結果,而博梅斯尼身上的鎧甲,應該也是應用了相同的技術。但即使是簡易的魔法,也必須支付相應的代價才對。亨麗猜想,他身上恐怕藏有複雜的啟動式,或是大量的咒物。
    博梅斯尼進一步展開行動。他緩緩舉起粗壯的手臂,以千鈞之力轟向長桌。一陣破碎──並沒有響起破碎聲。因為在砸中的那瞬間,他的手甲前端冒出三重魔法陣,將木桌被擊中的那部分瞬間化為液體。
    「吾,猛、襲!」
    隨著吼聲一起遭到擊飛的「木材飛沫」,在半空中改變形狀同時固化,化為無數尖銳木槍襲向矮小女子。
    對手見狀似乎也慌了手腳,仗著靈活的反應迅速後退到壯碩男子身旁。大概是認為只要拿男子抱在手上的史金納作為擋箭牌,就能封住對方的飛行道具吧。事實上,正準備用木質散彈再次發動攻擊的博梅斯尼,也憤憤不平地放下了手臂。然而女子這邊也同樣一肚子火,在逃過一劫後,忍不住唾罵起來,其中還夾雜著陌生的詞彙。
    「……該死,好詭異的煉丹術!剛才那是什麼玩意兒!」
    「厄尼斯特擁有……獨力鎮壓暴動的……實力……是肉搏戰及巷戰的……專家……據說博梅斯尼家,是一支上古傳承至今的魔法師血脈……絕對,不容小覷。」
    望著躲到自己身旁的搭檔,巨大的男子責備了幾句。女子雖然有些不服氣,隨後哼了一聲,像野獸一樣伏低身子。
    「哼,真是教人不爽啊。好吧,我承認你的實力不凡,但這次我一定會把你給──」
    「不行……我們已經……達成目的了。應該,立刻……撤退。」
    「……就是因為已經達成目的,剩下的時間就該用來找樂子啊,想必也有這樣的意見喔!」
    「才……沒有……該……撤退了。」
    遭到如此徹底拒絕,矮小女子不滿地悶哼一聲,垂頭喪氣地在懷中摸索了一番,拿出一個插著繩索的竹筒。
    兩人的對話顯得有些滑稽,再加上女子的動作十分隨意自然,讓在場所有人反應都慢了半拍。當博梅斯尼喊出「唔,糟了!」的時候,矮小女子已經拉開竹筒上的繩索,拋到研究室的中央了。
    隨後,竹筒噴出大量白煙,瞬間淹沒整間研究室,視野化為一片雪白。亨麗完全沒料到,對方竟然使出了自己的拿手好戲。
    「煙霧彈?」
    她一面大喊,一面迅速掩住口鼻。畢竟還不知道裡頭是否含有對人體有害的物質。達爾文和憲兵們慌亂地不停大叫,只有博梅斯尼一個人依舊保持冷靜,對部下下達了明確的指示。但不管怎麼說,這個包圍陣已經產生了致命的破綻。
    「再會啦,愚蠢的走狗們!下次有機會再見的話,我一定會好好地──」
    「走了……」
    「啊,喂!不要拉我!我還沒撂完狠話耶!」
    兩人的對話從白霧之中傳了過來。在此同時,又響起一陣玻璃破碎的聲音。
    沒過多久,煙霧開始散去。不出所料,那對雙人組和史金納早已不見蹤影。看來他們成功全身而退了。而出了大醜的博梅斯尼,一反先前的冷靜,掄起拳頭把滿腔的怒氣砸在地板上。
    「……這是何等失態啊!還以為要大戰一場,居然恬不知恥地逃走了!」
    「少校,接下來該怎麼辦?」
    「當然要追!留幾個人在這裡保護達爾文先生和那位小姐!雖然那兩個人可能已經逃到屋外了,但是外貌太過引人注目!現在追上去,或許還有機會抓到人!」
    亨麗聽著這段對話,心裡有些著急。由於從剛才到現在,自己就像個局外人一樣,本來以為可以就此脫身的,看來是自己太天真了。要是繼續留在現場,很有可能會被請去接受調查,到時候他們就會從身上的物品推斷出自己是個魔女了。只有從軍這件事,自己打死也不願意。
    但就在這個緊要關頭,帶著部下正要走出房門的博梅斯尼面前,突然出現一道巨大的身影。一瞬間,讓人誤以為是〈烈日幻霧〉的那名男子刻意埋伏在走廊上,但並非如此。而這名大個子,是亨麗的熟人。
    維多克?亨麗把差點喊出來的驚呼聲吞進肚子裡。
    「哎呀呀~稍等一下。在你們離開之前,可以先聽我講幾句話嗎?」
    「這位先生,請你快點讓開!吾現在情緒正激動啊!快點讓開!」
    「我不是叫你等一下嗎?……話說你的腦袋是不是被肌肉塞滿了,以至於連別人的長相都認不出來啦?是我啦,我啦!」
    大概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博梅斯尼愣在原地。但很快就「喔!」地喊了出來。
    「如、如此雄偉的鬢角,這不是維多克先生嗎?真的是維多克先生啊!」
    「你是靠鬢角才認出我啊……唉,算了。好久不見啦,厄尼斯特。」
    看來這兩人似乎是舊識。世界還真小。不對,或許該說是維多克人面太廣吧。
    接下來,維多克在與博梅斯尼短暫交談的途中,偷偷地朝亨麗打了個銳利的眼色。快趁現在溜走──大概是這樣的意思吧。雖然她搞不清楚狀況,至少還明白對方在為自己打掩護。
    然而,亨麗在這時候稍微猶豫了一下,悄悄打量著達爾文的狀態。助手露出不為人知的一面,甚至還被恐怖組織劫走,似乎讓他受到沉重的打擊,現在一臉消沉地默默不語。不過,他還是感覺到了亨麗的視線,朝這邊輕輕點了點頭。對於這兩名男子的暗中照料,亨麗相當感謝。
    既然下定決心,事情就簡單多了。趁著憲兵的注意力都在維多克身上,亨麗悄悄地快步來到窗邊,從腰包上取出繩索,固定在窗框上。正當她準備一口氣垂降到屋外時,卻被突如其來的意外打斷了。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
    「!」
    亨麗嚇了一跳,不禁轉頭查看。博梅斯尼等人也目瞪口呆地四處張望。這道非比尋常的大吼,很明顯地來自於建築物內部。
    在屋裡?不會吧,怎麼可能?腦中冒出一個又一個問號,不過隨即恍然大悟。剛才視野遭到遮蔽,現場一陣混亂時,只是聽見了玻璃破碎的聲音而已,並沒有親眼看見那兩個人逃出屋外。他們只是演了一場戲,接著便從研究室的後門離開,沿著建築物內部找尋另一條路線逃走。
    而亨麗最關心的是發出這道大吼的人。
    「慧太郎?」
    看來那個總愛多管閒事的助手,已經和那對雙人組交手了。
   
        ○
   
    這傢伙從哪裡冒出來的!蓋在頭上的兜帽,掩不住兩名襲擊者的驚愕神色。
    地點位於同一棟的二樓。或許是軍隊闖入的緣故,這一帶連個人影也沒有。劫走史金納之後,又漂亮地從敵人眼前全身而退,甚至把對方耍得團團轉,兩名黑衣人也放鬆了警戒。慧太郎眼見機不可失,提著愛刀從走道轉角殺了出來。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
    吼出猛烈的咆哮,擺出示現流的「蜻蜓」架式,揮出「無需第二刀」的雲耀一刀。
    目標是面前的矮小女子,手中的無垢孃矩安由上而下放出一記斬擊。
    「嘖!」
    女子嘖了一聲,瞬間往正後方退去,輕輕鬆鬆閃過了慧太郎自認完美無瑕的奇襲。她並不是向後跳躍,而是採取彷彿沿著地面滑動的方式移動。靈敏到不像是瞬間反應的迴避動作,讓慧太郎在先前偷偷觀看研究室那一戰時,心中那半信半疑的猜測又添了幾分把握。放鬆雙腿轉移重心──毫無疑問,這名女子使用的是東方武術。
    「什麼人……!」
    巨大男子在開口的同時,揮出大到不像話的拳頭,但是動作太慢了。由於另一手還抱著史金納,讓他的動作不夠順暢。慧太郎藉著雲耀揮空的反作用力,順勢俯身變化為衝刺的姿勢,踏著行雲流水的步法闖入敵人懷中。
    目的不是為了擊敗敵人,而是搶回史金納。現在必須把自己和〈烈日幻霧〉的私人恩怨放在一旁才行。慧太郎按捺熊熊燃燒的鬥志,不斷提醒自己。
    但就在他的指尖幾乎碰觸到史金納的那一刻,從旁迸射而來的三道銀光擋住了去路。出手的是那名矮小女子。在五分之一秒不到的這瞬間,她竟然能在後退的同時,單手射出三道暗器。怎麼可能,反應太快了──慧太郎暗自叫苦,然而身旁還有這名大漢在,女子應該不會使用淬毒的武器才對。瞬間做出決斷後,慧太郎徒手掃開射向胸口的兩記暗器,同時扭頭避開瞄準額頭的第三道攻擊。
    「唔……!」
    就在下個瞬間,身體不禁失去平衡,因為大腿忽然一陣劇痛。原來先前三道暗器只是幌子,隨後的第四道攻擊才是真正的殺招。當他發現自己失算時,壯漢揮空的拳頭已經轉為手背拳,擊中了自己的肩頭。雖然在倉促間扭身避免直擊,但這是何等怪力啊。慧太郎被轟飛到兩公尺外的走廊上,雖然著地時試圖緩衝力道,還是向後退了好幾步才停了下來。
    直到這一刻,三人才算是各自出完了一招,隔著可以跨步揮出一刀的距離相互對峙。或許是還未釐清慧太郎的身分,雙人組並未貿然發動進攻。
    慧太郎趁著這個空檔,拔出大腿上的暗器丟在地上,還好傷得並不深。沾滿鮮血的武器有點像苦無。大概是「飛鏢」吧,來自大陸的一種武器。
    相對的,〈烈日幻霧〉的雙人組看見慧太郎大腿的傷口,臉色劇變大喊:
    「喂,你看!那傢伙的傷!」
    「……已經癒合了……可是,她不是……〈裸蟲〉……血液,沒有化石化。」
    難道是靠魔法療傷?還是有其他原因?慧太郎默默佇立在原地,以燃著怒火的眼神瞪著如此交談的兩人。自從三個月前在伊蘇引發事件之後,長時間銷聲匿跡的宿敵,現在終於出現在眼前了。慧太郎心中百感交集。
    此時已無需多言了。對面兩人還不知道自己與〈烈日幻霧〉有著難分難解的恩怨。不過眼前的首要任務是搶回史金納,再來若是能生擒其中一名襲擊者就更好了。這是為了洗清勒克萊爾號的冤情,也是為了解開左眼的祕密。最重要的是,自己絕不容許恐怖分子就這麼逍遙法外。
    即使如此,慧太郎還是開口問了個問題。因為他發現一件令人在意的事情。
    「──我想問你們一個問題。」
    「「?」」
    「剛才交手的時候,我偶然間看見你們大衣底下閃過七彩的光輝……那枚『鑲有七色寶石的瓢蟲胸針』究竟是什麼?」
    十分突兀的一個問題,卻讓雙人組不約而同地震了一下肩膀。
    慧太郎並不在意,繼續說了下去。腦中掠過某個武藝嫻熟的〈裸蟲〉的身影。
    「我先前與你們的一個同伴交過手,他身上也戴著同樣的飾品。那個男人是一位世間少有的絕頂高手,想必在你們組織當中擁有特殊地位的人才能──」
    「……唔,米夏──!」
    才說到一半,就被矮小女子的大吼聲打斷了。米夏──應該是站在她身後的那名巨漢吧。女子並未回頭,繼續講了下去:
    「就是這傢伙!絕對沒錯,這傢伙就是殺害約瑟夫的凶手!」
    「啊……八成沒錯……所以她就是『第四人』吧。真是……走運啊……」
    「該死,什麼東方男性!分明只是女扮男裝而已啊!難怪情報這麼混亂,怎麼找也找不到人!」
    在這瞬間,女子異常嬌小的身軀,給人一種膨脹了好幾倍的錯覺。如此猛烈的怒氣,如此地強烈的殺氣,毫不掩飾地撲向慧太郎。
    原來如此,慧太郎心中了然。這對雙人組不單單只是約瑟夫在組織裡的同事,他們「熟知」約瑟夫的品格、實力、嗜好與哀愁。比起慧太郎,這兩人知道更多關於約瑟夫人性的一面。
    他們是朋友吧。
    是那個約瑟夫真正的朋友。
    「……」
    心中隱隱作痛,慧太郎咬緊牙關按捺這股晦暗的情緒。相對的,女子的情緒越來越激動,伸手抓住那件遮掩面容的大衣。「別衝動!」巨大男子見狀連忙制止,但已經來不及了。
    不出所料,露出真面目的女子,擁有一張東方面孔。
    大概是中國人吧,看起來是個黑髮黑眼的小女童。但從她剛才顯露的武藝和說話方式來看,實在很難判定實際年齡為何。那雙因憤怒而上揚的眼睛,也凶惡到不像是小孩子。一身繡有中國龍刺繡的長袍,上頭還掛著各式小型武器。一派殺手風範。
    「──我乃〈烈日幻霧〉精銳,〈七星〉第五席『黃』之雪蘭!我等的同胞,前任四席『青』之約瑟夫死於你手的大仇,就在這裡一次算清楚吧!」
    為了替友人報仇雪恨而燃起怒火的女子,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報出來了。
    雪蘭,還有〈烈日幻霧〉組織中的組織〈七星〉。
    雖然得到一些有用的新情報,心中卻毫無一絲喜悅。到了這一刻,慧太郎徹底放下了不殺的原則。因為對手是與那個約瑟夫同等的存在,自己完全沒有留手的餘地。如果還拘泥在生擒對方的念頭上,可能在一瞬間就會丟掉這條小命。
    相較於戰意蓬勃的雪蘭,巨大男子此時似乎還保持著理智。
    「……冷靜一點,雪蘭……我們的任務是……劫走威廉.史金納……!」
    「抱歉啊,這次我不會聽你的!接招吧,『不應存在的達太安』!」
    雪蘭將同伴的勸諫拋在腦後,發動了突襲。踏著弧形的移動方式,在狹窄的走廊當中劃出令人眼花撩亂的複雜軌跡,宛如在激流之中舞動一般。此外,她出乎意料地選擇徒手攻擊,讓原本以為敵人會使用武器出手的慧太郎,在這瞬間也產生了判斷上的遲疑。
   
   

   
      
    「唔……吼喔喔!」
    揮出的斬擊夾雜著一絲迷惘。雪蘭大概也看出刀勢不夠凌厲,柔若無骨地扭身閃過斬擊,運用交叉反擊的訣竅,先是高高抬起一腿,接著如電光石火般旋身將另一條腿刺向敵人,隨後立刻欺入慧太郎懷中,接上白鶴亮翅的連續套路。慧太郎勉強擋下,但這些攻擊的威力差點讓他吃不消。雪蘭的動作十分輕盈,但是那份勁道卻如螺旋般刁鑽──
    「纏、纏絲勁?是太極拳嗎!」
    「哦──內行喔!」
    雪蘭回話之餘,接連祭出二起腳,開門肘。我當然清楚──慧太郎以毫釐之差閃過攻擊後,在心中暗自說道。
    慧太郎精通十八般武藝,自然對於武術的發源地──大陸的武藝也知之甚詳,但是光憑知識在實戰之中還是不夠用。況且雙方的距離拉得太近,不利於揮刀。
    「嘖……!」
    身為一介劍客,面對徒手搏擊卻節節敗退。雖然靠著自己所擅長的預判,得以看穿並瓦解對方的下一步行動,但對方也同樣長於此道。在至近距離的攻防中,能夠料敵機先的聽勁功夫,成了雙方牽制彼此的殺器,也使慧太郎不敢隨意拉開距離。
    由於身高差距太大,對方的攻擊幾乎都是從下方攻來,慧太郎看準了對方下一招的動向後,身體一扭,強行中斷了對方的連續攻勢,接著從視覺死角以刀柄刺出一擊。不過,這是個虛招。在雪蘭閃過這道攻擊後,慧太郎抓準方位傾全力送出一記後迴旋踢。
    但是這記迴旋踢落空了。不,確實命中了,但是完全沒有踢中的感覺。
    在踢中的那瞬間,原本應該完全作用在敵人身上的破壞力,被引導到別的方向去了。本該被一腳踢飛的雪蘭,如隨風搖曳的楊柳般擺動身體,沿著那道踢擊轉了半圈,順勢衝起慧太郎懷中。
    化勁!腦中半信半疑地冒出這個念頭時,將踢擊破壞力全數化為已用的雪蘭,已經近在眼前了。她將借來的勁道融入自己的發勁,先將前腳高高落下,藉著震腳的千鈞之力發出一記萬夫莫敵的背折靠。
    但是這記背折靠同樣落空了。不,確實命中了,但是雪蘭就像幾個剎那之前的慧太郎一樣,幾乎沒有感受到任何擊中的感覺。
    「……!妳這傢伙也懂化勁!」
    透過瞬間提起腳跟的「貓足立」動作──以對方的術語來說,就是一種「斷了地氣」的狀態──慧太郎將「靠」的勁道完全化解殆盡。雪蘭愣在原地,忍不住大喊。
    怎麼稱呼並不重要。所謂的借力使力並不是中國武術的獨門功夫。
    慧太郎腳尖緊扣地面,使勁一蹬,以柔術的技巧拉住雪蘭,同時將全身重心一口氣移向後方,把兩人份的體重透過後迴旋踢加諸在對方身上,在半倒的狀態下把人扔了出去。雪蘭毫無反抗之力,如蹴鞠般輕飄飄地飛入半空中。
    藉此拉開一點距離後,終於輪到自己進攻了。慧太郎迅速從地上躍起,擺出蜻蜓架式,滑步衝向四肢著地的敵人。
    「哼啊──!」
    在這場單挑中,雪蘭第一次拿出武器應戰。她從懷中取出流星錘,那是一種在鋼索末端配上鎚球的軟式器械。僅僅旋轉兩圈便加速到極限,發出超音速的破裂聲響,如靈蛇般朝慧太郎襲來。而慧太郎則是以一記下斬擊落了流星錘。
    不對,並不是遭到擊落。連大理石都能輕易擊碎的鋼鎚,就這麼迸散火花遭到一刀兩斷了。雪蘭不禁瞠目結舌。慧太郎並未停下腳步,而是重新舉高愛刀奔向敵人。只見雪蘭從腰後拿出一對月牙刺,試圖擋下第二次的斬擊──
    「雪蘭,快躲開!」
    不知是因為巨漢的警告,或是源於自己的戰鬥直覺,她當機立斷拋下手中的新武器,撲向地面閃躲。
    慧太郎這一刀將還在半空中的月牙刺齊齊斬斷,但是並沒有劈中敵人。正打算趁勝追擊時,雪蘭已經在地上滾著逃出了攻擊範圍,撞破了位於附近的一扇門,逃到另一頭去了。一瞬間,因為擔心可能是陷阱,慧太郎猶豫著要不要追上去。不過,示現流的精神就是永不言退,他立即下定決心追了過去。
    空無一人的室內相當寬廣。這裡大概是大講堂吧,裡頭整齊地擺放著一列列長桌和椅子。
    「……讓人大吃一驚啊,使倭刀的。沒想到你還能斬鐵,有夠難纏的。」
    雖然嘴上抱怨,她臉上卻看得出一些些喜悅,似乎還有點滿足的樣子。
    「但是,這下我也能理解了。看來妳的確是憑藉實力斬殺約瑟夫呢。」
    「那還用說。我和他可是堂堂正正地決出勝負的。」
    「哼,剛聽見他死去的消息時,還以為他中了什麼卑劣的計謀,害我氣到不行啊……不過,既然是命喪於武林同道之手,也算是得償所望吧。」
    雪蘭略顯哀愁地輕聲低語,隨即便露出淒厲的笑容。接著,只見她雙手伸入懷中,再取出來時每一道指縫都夾著武器,一共是八片圓月輪。
    「既然同為武林中人,我也不再客氣了。雖然我不討厭近身肉搏,但最擅長的還是這種攻擊方式呢。在狹窄的環境不好施展,不過來到這麼大的場地,就能全力施為了──!」
    「什……!」
    雪蘭在力道的控制上,精妙到令人讚嘆。從雙手一齊射出的圓月輪,全都以不同的軌跡和速度飛行。發出如飛蟲般的嗡嗡聲響,劃出一道道弧線,掠過牆壁和天花板,從四面八方襲向慧太郎。不僅如此,雪蘭在射出圓月輪後立刻抽回雙手,快慢交替接連射出飛鏢、匕首、飛陀,以及如意珠。最後甚至將固定在左右手腕上的機關──六連發袖箭也全數射出。就在第一波的圓月輪將慧太郎四周空間團團圍住的時候,其餘的暗器也殺到慧太郎眼前了。
    全部過程不到兩秒鐘,擲出的暗器一共三十五發。可謂出神入化。
    但眼前這名劍客也是例外中的例外。他以一手孕育自島國封閉環境,近乎於妄執的奇劍,顛覆了泱泱大國三千年來打磨到極致的超絕神技。
    「……喝!」
    薩摩示現流祕中之祕──「左肱切斷」。
    將左臂宛如遭到切斷一般固定不動,此乃雲耀的最大祕訣。
    這是在傳授等同示現流代名詞的雲耀時,必定同時傳授的技術。雖然從稱呼上來看,似乎是一種強調左臂的技巧,但最終的目標是期望全身上下都能達到這樣的理想條件。
    肉體固定化。也就是瞬間達到靜止。運用急停所產生的反作用力,加上重心移轉所產生的位能,能夠做出極端的二次加速動作,以及不可思議的瞬間連續變向。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慧太郎化為一道龍捲風,衝入如雪崩般襲來的暗器群那僅存的一絲絲空隙之中。
    不斷朝前後左右瞬間轉向,短距離衝刺閃躲,同時提刀架開無法迴避的暗器,時而利用掃開的暗器擊落其他暗器,甚至連翻飛的衣襬以及捲起的風壓都被拿來格擋暗器。慧太郎就這樣連閃帶擋,朝著右前方的空間,也就是他判斷中唯一的安全地帶疾馳而去。
    就像是避開了傾注而下的雨滴一般。就算只成功了這麼一次,也堪稱奇蹟。然而慧太郎接連成功迴避了數十次,這等步法已然邁入神乎其技的境界。
    不,應當得到讚譽的人或許是──
    「!」
    就連此等神技也在算計之中,刻意誘使慧太郎逃向特定位置的雪蘭,可謂狡詐如魔。
    慧太郎千辛萬苦逃出生天,沒想到面露凶光的敵人就等在眼前。
    中計了──想通的太晚了。不管是剛才的暗器連發,還有自稱最擅長投擲兵器的說法,就連一開始所展露的拳法造詣,全都是她設下的布局。
    雪蘭選擇近身肉搏作為最終的殺招。而且還挑在自己適應了太極拳的螺旋移動軌跡之後,突然改採貫穿最短距離的直線攻法。從三體式起手,如砲彈般爆發的這記直拳,出自形意拳中的五行拳之一,乃是將至簡動作千錘百鍊昇華為極致破壞力,無庸置疑的絕招──崩拳。
    「咿耶耶耶耶耶耶耶耶!」
    如怪鳥鳴叫般的雷霆巨響。震腳如鐵樁般釘入地面。
    迴避和防禦都完全來不及了。也無法正面迎擊,因為剛才橫刀掃落最後一把暗器之後,已經收不回刀勢了。既然如此,只剩下一條活路──前進!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閃過重重暗器之後,仍然留有一些些衝勁,慧太郎爆發雙腿剩餘的力量再往前踏出半步,主動撞上對手還未完成加速的拳頭。
    隨後,一道宛如爆炸的衝擊力道在胸口炸裂開來。肋骨全數折斷,內臟也受到重傷,身體再也控制不住平衡。但是,雪蘭也在原地無法動彈,似乎是因為錯失了正確的擊打位置,讓她的拳頭也受到重創。於是,身體不住向前倒的慧太郎,強提一口氣硬是扭轉身體──
    「……啊啊啊啊!」
    瞄準她毫無防備的頭部側面,送出絕地反擊的一踢。
    雪蘭的頭部被猛力踢往側面的方向,頸部以下的身體隨後被扯了過去,嬌小的身軀像陀螺般飛出去。這次她來不及運用化勁,也無暇採用受身動作保護自己,就這樣和桌椅撞成一團,重重摔落地面。同一時間,慧太郎也維持出腿的姿勢摔到地上。
    接著,現場一片寂靜。
    兩者都暫時沒有動靜。不對,是無法動彈。
    但沒過多久,慧太郎就站了起來。雖然口中吐著大量鮮血,仍然舉起無垢孃矩安擺出臨戰架式。遲了一些才起身的雪蘭,額頭上也湧出可觀的血液。
    「可惡,可惡啊!竟然讓我淒慘到這個地步……妳這傢伙,別以為這樣就能了事啊!」
    染紅半邊臉的雪蘭放聲大吼,嘴邊浮起如修羅般的笑意。看來她肯定是個天生的武者,戰意不但未曾削減,反而更加旺盛。只見她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話說啊,妳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不用〈蟲天之瞳〉?如果妳確實是真正的第四人,就讓我們見識一下〈虛幻無常〉作為證明吧!」
    「……我也想問妳,剛才為什麼不解除擬態?」
    聽見慧太郎的反問,雪蘭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但是答案相當好猜。
    「因為妳希望以純粹的武者身分,打敗殺死了約瑟夫的我,對吧?對於妳的這份堅持,我並不打算說三道四。但至少我從未打算在與常人交手時用上〈蟲天之瞳〉。」
    話雖如此,其實〈蟲天之瞳〉的治癒能力不受慧太郎的意志所左右,隨時保持在運作的狀態,此時折斷的肋骨正在慢慢復原。另一方面,〈裸蟲〉向來擁有極高的回復力,因此雪蘭額頭上的裂傷,以及碎裂的拳頭也已經開始癒合了。算了,這部分就當作是互相占便宜吧。
    「……哼,說得也是。這種半吊子的堅持確實不符合我的作風呢。」
    雪蘭發出一聲低吼,身體表面浮起陣陣波動。慧太郎見狀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現在自己仍然無法隨心所欲控制左眼的力量,尤其是〈虛幻無常〉能否顯現,全都取決於運氣,這下可麻煩了。面對這名在擬態中也能展現超人武藝的敵手,是否能像與約瑟夫交手時那般,讓運氣站在自己這邊呢?
    「好吧,第四人!既然如此,接下來就不再較量武藝了,而是要看看誰更受到外法的眷顧!睜大妳的眼睛,見識我醜陋的一面吧!」
    「……到此……為止吧……雪蘭。」
    就在戰鬥即將踏入非人類領域的這一刻,始終待在大講堂一角旁觀的那名巨人,開口打斷了戰局。「米夏!」雪蘭忍不住回頭喊了伙伴的名字。
    「不可以,戀戰……繼續和對方……耗下去的話,軍隊就要……來了。」
    「可、可是!這傢伙是殺了約瑟夫的凶手耶!」
    「就算如此,這名女孩……依舊是『第四人』……是女王預言當中的,最後的騎士。」
    雪蘭不滿地皺起鼻頭,氣憤難平地猛力甩頭望向慧太郎。
    「會不會搞錯了?身為領導我等的存在,為何要殘害同胞?這不是很奇怪嗎!這傢伙到現在都還沒亮出〈虛幻無常〉耶!所以讓我試試──」
    「衡量,騎士的價值……不在我們的,職責……當中。」
    巨人的語氣堅定不移。他邁步走到情緒激動的雪蘭身邊,把手中的史金納交給她,或者該說是丟到她頭上還比較恰當。
    「噗呃……」
    雪蘭發出慘叫,被史金納壓在底下。而巨人接下來的行動出人意料。
    明明剛才還怪罪搭檔輕舉妄動,這時卻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居然慢慢地把身上的大衣脫了下來。若要論外貌奇特,他更勝雪蘭一籌。
    首先是長相──此時仍然看不到他的真面目。雖然少了兜帽的遮掩,整顆頭顱卻被金屬製的面具包覆起來,看起來有些荒誕。除了雙眼的位置穿了兩個小孔之外,毫無任何起伏或裝飾,就是一顆光溜溜的蛋形面罩。
    身體倒是不出所料,鍛鍊到了極致。配上那身簡樸的衣物,宛如一尊名匠打造的神像。但是這具堪稱完美的身軀,卻有一處瑕疵。裸露在外的右臂,模樣極為狂野粗獷,一點也不自然。
    「……義肢?」
    那是一具義肢,而且似乎還是內藏機關的最新款式。記得好像叫做「自動義肢」吧?聽說是一種能夠隨著持有者意志活動的珍品。因為先前他就是用這隻手抱著史金納,再加上藏在大衣底下,所以慧太郎一直沒有發現。
    「我是〈七星〉第四席……『白』……米哈伊爾。」
    戴著面具的巨人米哈伊爾,平靜地報上名號。慧太郎不禁皺起眉頭問道:
    「第四席?我記得剛才你的搭檔說,約瑟夫是『前任四席』──」
    「是的……所以,他的位子空出來以後……我和雪蘭一起,往前……遞補了。」
    似乎就是這麼回事。慧太郎繼續追問下去:
    「……你為什麼要主動揭露身分?到底有什麼企圖?」
    「反正,我的體型太顯眼了……光靠一件大衣喬裝……也差不了……多少……而且……」
    「?」
    「殺害約瑟夫先生的……凶手就在……眼前,我好歹也要……打個招呼……才行。」
    米哈伊爾說著說著,突然把手伸向背後,抽出一具不知做何用途的巨大機械。
    看來這玩意兒本來是扣在他背後的肩帶上,仔細一看,他背上還有一具圓筒形疑似容器的物體。接著,他把用途不明的機械安裝在右手的義肢上,靠在腰際對準了這邊。慧太郎心中警兆大作。
    「……首先,接我這招。」
    聽見米哈伊爾說完這句話,慧太郎的視野突然被紅蓮吞噬殆盡。幾乎全憑直覺縱身閃開的慧太郎,看著上一刻自己所在的空間被某種東西盡情肆虐的景況,戰慄不已。
    是火焰。
    那具機械的前端,突然吐出猛烈的火勢。
    「會、會噴火的武器?這是什麼東西!」
    慧太郎不禁驚呼失聲。雖然這名大漢體格超乎常人,但這具機械仍舊算是一種可攜式武器。在中國的古代史中,偶爾會出現這種異想天開的巨型機關,但是他從來沒有聽說也沒有見過尺寸可以縮小到這種程度。而且這種攻擊,單靠手中愛刀完全無法抵擋。
    「喂、喂!米夏!剛才還大言不慚地教訓我的傢伙,現在居然自己動起手來,實在太奸詐了,想必也有這樣的意見喔!」
    「才……不會……因為,我這麼做……不是出於報復……而是為了,撤退……」
    米哈伊爾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對著被壓在史金納身下鬧個不停的雪蘭如此解釋。這時候灼熱的激流已在講堂中四處肆虐,沒多久,慧太郎也不得不退到走廊上。火勢已開始向周遭蔓延,要是讓對方繼續恣意縱火,搞不好會演變成一場無法收拾的慘劇。仔細一聽,還能聽到人們看見熊熊烈火而亂成一團的嘈雜聲。
    慧太郎咬牙切齒地瞪著緩緩走出大講堂的米哈伊爾。
    「快點給我住手!在這種場所縱火,會牽連到很多無辜民眾!」
    「不用……擔心……我也不想,造成無謂的……犧牲……」
    米哈伊爾竟然十分乾脆地放下了義肢。方才還在大吼的慧太郎,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勸阻真的能奏效,一時間也茫然不知所措。
    「因為妳,和雪蘭打到一半……突然轉換戰場的關係……害我有點,慌了手腳,不過……既然又回到這裡……我就不必擔心……會傷及……無辜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慧太郎下意識地反問回去,但是米哈伊爾沒有正面回答。
    「……那麼,再會了。」
    自顧自地道別後,他緩緩舉起那隻正常的左臂,猛力砸在腳下的地板上。隨後,現場發生了出乎意料的異變。
    「咦……?」
    腳下突然踩空了──只能用這個方式來形容,腳下的立足點忽然間就消失了。先是感覺身體微微浮游在空中,接著視野中的景物便高速往上方流逝而去。不知為何,只有自己腳下這塊地板崩塌了,回過神來,樓下的地板已經近在眼前。
    慧太郎強行調整姿勢,試圖以雙腿穩穩著地,但在腳掌即將踏地的那一刻,那塊地板也跟著崩塌了。於是慧太郎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穿過破洞,掉落到更下方的樓層去。
    本來想在途中找個地方抓住,不要讓自己繼續往下掉,但是這個盤算也無疾而終。因為上頭接連崩落的地板和天花板,全都朝著自己砸了下來,光是在空中扭身閃避,不讓自己被壓扁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最後慧太郎從二樓的通道,一路墜落到地下一樓的某個倉庫當中。他孤零零地佇立在瓦礫當中,抬頭望著頭上的破洞,忍不住大罵:
    「可惡,被擺了一道!」
    那個名叫米哈伊爾的巨人,在粗獷的外貌底下卻有顆玲瓏心。先前與雪蘭交手時,看到他選擇袖手旁觀,就覺得有些蹊蹺。看來米哈伊爾就是趁那時候在地板上動了些手腳吧。不過,他為了將傷亡降到最低,刻意只打穿了每一層樓沒有人在的區塊,甚至還有餘力利用噴火的武器,將自己誘導到正確的位置上。
    慧太郎連忙集中精神探查兩人的去向,但是這次他們的隱匿功夫做得十分到位,雪蘭和米哈伊爾的氣息都完全消失無蹤了。幾乎不可能再逮到他們了。
    而史金納自然也被他們帶走了。
    「…………」
    無力感與憤怒齊齊湧上心頭,他忍不住握緊拳頭砸在身旁的牆壁上。
    雖然聽見遠處傳來亨麗呼喚自己的聲音,慧太郎還是靜靜佇立在原地,遲遲無法邁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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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6 12:02 | 显示全部楼层
      間 奏
   
   
    整整一天,在巴黎市內四處遊覽,享受久違的閒暇時光。
    當然,只有這麼點時間,能夠遊歷的景點也很有限。老實說,自己覺得還沒有玩夠呢。不過,他們本來就不是來這裡觀光的,雖然有些依依不捨,還是毅然決然地向這個光明的世界道別,在太陽沉入地平線的同時,回到了自己所熟悉的黑暗世界中。
    黑暗世界,修羅之路,夾雜著哀號與刀光血影的漩渦。
    事實上,對於諾依而言,這個世界不過就是另一座遊樂場罷了。
    「──啊哈♪」
    「哦哦──妳心情不錯嘛。」
    自己不小心輕輕笑了出來,身旁的那個廢人便跟著捧了一句。諾依心滿意足地點點頭說:
    「當然嘍。因為這是人家初次上陣嘛!沒有一點熱情怎麼行呢。」
    「妳整天都是幹勁十足的樣子啊。白天的時候也是,給妳一隻冰淇淋就開心成那樣。哎呀~那時候老爸都覺得不好意思了呢。」
    「像、像這種情況,做父母的不是應該覺得很溫馨才對嗎?」
    掄起拳頭在父親的手臂上揍了一頓表示抗議後,父親卻露出那種像是看著笨蛋一樣的冷笑。這個人為什麼每次都要表現得那麼讓人火大呢?
    「算啦,這樣也好。有幹勁是件好事。妳就好好加油吧,不要腦袋充血胡搞瞎搞就好。」
    「哼~……話、話說回來,真的是約在這裡集合嗎?」
    諾依和父親現在來到了位於巴黎郊外的一座廢工廠。可是,無視禁止進入的看板,翻過柵欄,拉開緊閉的大門進入工廠裡頭以後,四周還是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半個人影。搞不好是粗心大意的父親又迷迷糊糊搞錯地方了?
    「笨蛋。妳沒看到人嗎?就在那邊啊,只是把氣息隱藏起來而已。」
    「咦?啊……」
    「真是的,我不是叫妳要養成習慣,隨時都要集中精神探查四周的氣息嗎?──喂,把燈打開吧。」
    父親朝黑暗中喊了一聲後,周圍的照明就一盞一盞亮了起來,讓工廠裡面浮起淡淡的光明。這裡原本似乎是一間紡織工廠的樣子,幾架在近代化的浪潮下遭到淘汰的老舊紡織機,就這麼留在原地。
    牆邊聚著一群身穿黑色大衣,掩住容貌的人影,約有二十餘人。雖然諾依一個人都不認識,不過他們都是志同道合的重要夥伴。
    而這群夥伴此時齊齊看向並不寬廣的工廠一角,佇立在某個房間當中,反差極大的兩道人影。一方極其矮小,另一方則高大到難以置信。
    「──每一次都像這樣遲到的傢伙,總有一天會失去信用,想必也有這樣的意見喔!」
    小個子的人影劈頭就是一通抱怨。那是一名有著東方面孔的女性,可惜似乎不是日本人的樣子。接著換成大個子開口,這個人頭上戴著鐵面罩。
    「你遲到了……兩小時……發生什麼,意外了嗎……?」
    「沒有啦。我只是遵照『主角總是最後才登場』的世俗慣例罷了。」
    就算不開口都比開口好。聽見父親輕佻的回應,黑髮女子氣憤地哼了一聲,戴面具的男子則毫無反應。父親聳聳肩走到兩人面前,隨意地打量著女子之後說:
    「怎麼啦,雪蘭?今天怎麼渾身帶刺呢?是不是和米哈伊爾吵架了?」
    「……哼,你猜得倒也沒錯。要是米夏沒有礙事的話,我現在就不會那麼不爽了。沒錯,不然我早就把那傢伙給──」
    「但是,在那種狀況下……會讓計畫……有失敗的風險……乖,妳也該消氣了。」
    「啥?幹嘛用安慰小孩子的語氣對我說話啦!啊,夠嘍!不要再摸我的頭了!你的力氣太大,會讓我變矮啦!」
    雪蘭與米哈伊爾──時有所聞的一對搭檔。無論外表和個性都是天差地遠,卻意外地十分契合,大概是因為他們搭檔很久的關係吧?聽說出任務的時候,他們兩人幾乎形影不離。
    無視於兩人的打打鬧鬧,父親微微皺起眉頭,問了一句:「……那傢伙?」
    「根據白天聯絡員傳來的報告,你們很順利地帶回了目標。不過,那時候是不是和什麼人起了衝突?喂,米哈伊爾,給我詳細地說明一下。」
    「……之後……再說。更重要的是……你應該先向我們……介紹一下,某個人吧?」
    米哈伊爾結結巴巴地如此回應,接著他和雪蘭,以及在場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轉向了這邊。
    諾依鬆了一口氣。要是大家繼續無視自己就這麼討論下去,到底該怎麼辦才好。不等父親催促,她便自行走上前去,優雅地向在場所有人點頭致意說:
    「初次見面,大家好。人家名叫諾依。叨擾了!」
    附帶一提,這次並未低頭下跪行禮。畢竟這些夥伴都不是日本人,沒辦法理解那種完善之美。
    「雖然有聽過傳聞……真的很年輕呢。雖然搞不懂最後那一句喊聲是幹嘛用的。」
    雪蘭聞言喃喃自語。因為早就料到會有這種反應,所以諾依也好整以暇地禮貌回應:
    「哎呀,若要論年輕,雪蘭小姐要比人家年輕許多吧?」
    「……而且還跟父親一樣,一點禮貌也沒有。小丫頭,妳想死嗎?」
    「咦?怎、怎麼了?人家只是想誇獎雪蘭小姐耶。」
    「雪蘭,已經年近三十了……不要在她面前……提到年紀,比較好。」
    「三、三十歲?騙人!看起來……還不到三分之一的年紀耶!」
    妳死定了!如此大吼的雪蘭,被米哈伊爾死死地壓著頭不放。反觀這邊,諾依也被身旁的父親按著頭。可是人家又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啊~抱歉抱歉。這傢伙有時候說話就是不經大腦,也不知道是像誰呢。」
    「就是像你!肯定都是跟你學的!給我好好管教自己的女兒啊!」
    「好啦好啦──話說回來,是不是還有一個人沒到?」
    『啊,我還一直擔心會不會被遺忘了呢。我早就到了,只是存在感比較薄弱而已。』
    看來現場還有個人和諾依懷著同樣的擔憂。此時突然響起一道略顯憂鬱的聲音。
    不過這道聲音並不是透過空氣傳播而來,而是在與會人士腦中直接響起。父親面帶疑惑地開口:
    「喂喂喂,為什麼要用『蟲的預兆』說話?你現在人在哪裡?」
    『我在市中心喔。還在工作呢。真是不好意思,現在只能透過中繼轉接的方式,利用心靈感應參加會談了。』
    「工作?……喔,我想起來了。還有『那件事』要處理啊。」
    看著父親搔著頭,一臉麻煩的樣子,雪蘭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問了一句:「……你該不會忘了吧?」
    「話說回來,現在要怎麼辦?我們也用心靈感應來討論嗎?」
    「沒有……必要這麼做……既然有人負責……中繼訊號,就沒問題了……要是許多人……一起用心靈感應聯繫,會變得……有些混亂。」
    感覺到米哈伊爾的視線投向自己,待在房間角落的一名黑衣人默默點頭。他就是「中繼者」──換句話說,就是由他負責將現場的會話,轉換成蟲的預兆傳遞出去。這裡距離市中心有點遠,或許中途還有另一名中繼者幫忙分擔吧。
    「話說啊,我們有幾年沒見了?最近連在『城堡』那邊也沒看到你的蹤影耶。」
    『間諜就是這樣嘛。總是活在謊言之中,四處逍遙嘍。』
    「很不錯啊,當演員當得挺稱職的,呃……喂,現在要怎麼稱呼你啊?我記得你之前用過『塞爾吉』這個化名吧?」
    『連自家同伴叫個名字都要換來換去的,太麻煩了。還是跟以前一樣,叫我馬克西姆就好。』
    這名自稱馬克西姆,聲音相當年輕的人,從方才的對話中,就能大略知道他是一個主要從事間諜與暗殺任務,長年在外臥底而不常回總部的人物。
    『那邊的新人叫做諾依對吧?以後也請妳多多關照喔。』
    「啊,是的,馬克西姆先生。你還不把頭低下去!」
    『哈哈,年輕就是要活潑點才好嘛。不過後面的問候語太過前衛了,讓人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才好啊。』
    馬克西姆帶著慵懶語調直述感想。接著,父親揚起嘴角對他說:
    「──我都聽說嘍!你最近表現得很活躍嘛。不久前才收拾掉一個梵蒂岡的高層,來到這裡之後,又幹掉一個大人物啊。」
    『我也希望自己能低調一點啊,可是上頭不願意讓我閒下來。』
    大人物?是指什麼人呢?諾依想著想著,突然聽見雪蘭以低沉的語調插入對話。
    「……關於這個,我也有話要對你說喔,馬克西姆。」
    『嗯?喔──是雪蘭啊,好久不見。米哈伊爾也好啊。你們的感情還是一樣好嗎?』
    「打招呼這種事一點也不重要!我問你,之前你在暗殺那個大人物的時候,是不是留下什麼線索了?我們白天差點就被憲兵隊搶在前頭了耶!」
    『好像是喔。我也收到報告了。我記得沒有留下殺人的證據,應該也把可能牽扯到組織的線索都處理掉了才對……嗯,我也不能保證完全沒有遺漏啊。畢竟對方心思相當縝密呢。』
    「?所以說,雪蘭先前來不及幹掉的傢伙,是出身自軍警的某個人嗎?」
    這時父親開口詢問。雪蘭一臉焦躁地搖搖頭說:
    「不是,不能混為一談……嘖!米夏你來講啦!」
    「……說得也是。差不多,該進入正題了……」
    米哈伊爾嘆了口氣後,娓娓道來。關於那個在巴黎大學阻礙他們完成任務,同時視情況而定,未來有可能介入我方作戰,卻又無法忽視的意外變數。
    總之,先後經由不同管道潛入巴黎的〈烈日幻霧〉幹部所招開的作戰會議,此時終於正式開始了。
   
    「「「「………………………………」」」」
    當米哈伊爾把一切經過說完之後,現場暫時陷入一陣沉重的沉默。
    大家都不說話。不管是父親、雪蘭、米哈伊爾,以及馬克西姆,還有周遭的相關人員也一樣。
    諾依覺得這樣的氣氛有點難以融入。因為她加入組織的時間還很短,也沒有認識多少人,實在很難體會這時候其他夥伴心中所抱持的想法。
    但是她可以猜得出來,其中一定包含了對於已經逝去的某名同伴的懷念,以及對於最重要人物意外登場的訝異,同時還有對於女王預言的畏懼吧。
    之後,不曉得過了多長的時間。父親平靜地開口問道:
    「──那傢伙很強嗎?」
    「嗯。」「無庸……置疑。」
    雪蘭和米哈伊爾回答得十分簡短。以此為開端,馬克西姆也跟著開口了:
    『原來如此啊。品格高尚的米哈伊爾暫且不提,就連不服輸的雪蘭也如此坦白地認可了對方的實力……這麼看來,若是考慮到對方還殺了約瑟夫這件事,越來越有可能是真貨了呢。女王也說過,一旦第四人降生於世,必定會涉入接下來所有的事態變化呢。』
    「我還沒承認那傢伙就是第四人喔。」
    雪蘭嘀咕了一句。不知是不是怒氣未消的緣故,語尾有些動搖。
    『是因為還沒見到最重要的〈蟲天之瞳〉嗎?』
    「不是,才不是這樣……你應該懂我的意思吧?話說馬克西姆,你自己又是怎麼想的?你能夠接受嗎?和約瑟夫交情最久的人就是你吧!」
    『嗯,也是啦。我的心情的確很複雜。不過,這時候不能感情用事啊。』
    「那麼……關於第四人的性別,你有什麼……看法?你不是說過……那傢伙是……男的?」
    『在勒克萊爾號上見到那個人的時候,我一直覺得是男性,但是聽你們這樣講,我也不敢肯定了。畢竟當時太暗了。曾經在光天化日下看見對方容貌的人,除了你們之外,就只有和約瑟夫一起去執行暗殺柯爾亞諾任務的那兩個人了──』
    「他們……被警方逮捕後……又逃走了,現在……下落不明……的樣子。」
    「逃走?開什麼玩笑,那肯定是梯也爾的詭計!為了拿來跟我們交易,還有為了獨占第四人的情報吧!」
    艱澀難懂的話題接踵而至。對於一直以來除了訓練就是幫忙處理雜務的諾依而言,聽都沒聽過的情報實在太多,讓她跟不上討論的步調。悄悄往身旁一望,父親不像起初那般多話,反而默默不語,低頭盯著地板。在旁人的眼中,或許會以為他散散慢慢的。
    「呵呵。」
    不過諾依很清楚,這就是父親「不再打混時」的另一面。
    真是的,要是平常也能保持這樣的話,女兒才能引以為傲嘛。
    「──總而言之……呢……」
    隨即再度開口的父親,身上散發的氣息和先前似乎有些不同,而在場的三名幹部好像也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巴。
    「先來見見那個叫做史金納的傢伙好了。你們有把他帶來吧?」
    雪蘭和米哈伊爾對視了一眼,接著便對站在牆邊的那群黑衣人打了個手勢,他們便從後方的另一扇門離開了房間。很快地就帶回一名男子。
    威廉.史金納。組織的外部合作者,看起來不怎麼可靠的男性。
    被帶到父親面前的他,畏畏縮縮的樣子有些惹人同情。
    「你……你們,找我做什……?」
    「這還用說,就是為了那件委託你調查的事情。」
    實際的進展如何?在父親質詢的眼神注視下,史金納像是快哭出來一樣抽抽噎噎地回話:
    「確、確實沒錯。座標……也已經精確鎖定了。」
    「不會有錯吧?」
    「這、這這是當然。為了這個目的,我才會一直留在達爾文老師身邊……我、我也已經精通地質學了。而魔法方面的觀測,也已經徹、徹底調查完畢。」
    『已經拿到……詳細資料了……這個男人的論證,應該是正確的……』
    米哈伊爾也從旁補充說明,父親「哦──」了一聲,也不知是認可還是不予置評。眼見父親的態度曖昧不清,感到不安的史金納彷彿求助一般再度開口:
    「你、你們……一定要遵守約定。你們〈烈日幻霧〉真、真的會改變這個世界對吧……?」
    「?你變成〈裸蟲〉之後,想必也受過不少折磨吧?」
    「呃,嗯,你說得沒錯。那種生不如死的感受,我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了……」
    似乎是過去的辛酸湧上心頭了,史金納的表情因憤怒和悲愴而扭曲變形,強忍著激動開始述說自己的過往。提起自己年幼時化為〈裸蟲〉的經過、直到學會擬態之前受了多少苦。但是當自己終於得到暫時的安寧之後,才發現還有許多〈裸蟲〉正在飽受折磨,實在令人無法忍受。所以自己才會下定決心,不惜背叛恩師也要為組織出一分力──諸如此類。
    父親靜靜地聆聽他的告解,大概是覺得自己有義務這麼做吧。
    沒多久史金納便說完了。而父親露出難得一見的嚴肅神情,向他保證:
    「放心吧,我向你保證。我們一定會創造一個『新世界』。無論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們都會徹底淨化這個腐敗不堪的世間,創造出屬於〈裸蟲〉的烏托邦。」
    「喔、喔喔……聽你這麼說我心裡就踏實多了。這樣一來,我昧著良心背離老師也算是有了回報──」
    結果,他還來不及說到最後。
    因為在史金納說完之前,突然閃過一條銀光。
    鏘!完成使命的武器,在父親默默回鞘時,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遲了一拍之後,史金納定格在喜極而泣的表情,頭顱咚的一聲掉在地上。又相隔片刻之後,真正實現了站立而死的他,從頸部斷面噴出了大量鮮血,身體倒向頭顱的方向,重重墜地。
    「──沒錯。你再也不需要擔心受怕,安心地去吧。」
    父親的語調平靜無波,完全感覺不出來這是個剛才毫無預警持刀逞凶的男人。至少就諾依看來,這樣的事情發展並不值得驚訝。在父親的氣息產生變化,把史金納請來問話的那一刻,諾依心裡就有了近乎於確信的預感。
    但是,看來對於其他人而言,這樣的舉動實在是想都沒想到的。
    雪蘭輕輕皺了下眉頭,馬克西姆只是感嘆了一句『真是嚴厲啊。』而大多數的黑衣人則顯得有些畏縮。唯有米哈伊爾的反應出乎意料地激烈。
    「……你這個混帳!」
    一改先前沉穩而不善言辭的模樣,面具巨人發出震盪大氣的怒吼,大步走向父親,伸手揪住他的胸口說:
    「為什麼要殺他!你瘋了嗎!」
    「那傢伙知道太多了。殺人滅口才保險吧?」
    「開什麼玩笑啊!他可是盡心盡力地完成了交辦的任務!明明不需要奪走他的性命!」
    父親雙腳懸空。這是何等怪力,竟能單手舉起一個人。
    「……嗯,說得也是。殺了那個正直的傢伙,我心裡也不怎麼好受啊。」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
    「可是你知道嗎?與我們扯上關係之後,他還能保持那種正直的心態,本身就是一種問題嘍!」
    父親任由米哈伊爾抓著自己,朝著已然化為屍骸的史金納瞥了一眼說:
    「從以前到現在,我們不知向他發出多少次正式加入組織的邀請,但是他始終堅持自己只是一介『外部協助者』。所以他絕對不算是自己人。說穿了不過就是一個恐怖組織的我們,最大的武器就是鐵血制裁,只要不是我們的同志,就在制裁的範圍當中,不是嗎?」
    「……但、但是!」
    「但你個頭啊。接下來可是緊要關頭,怎麼能容許路上還留著一顆小石頭?就算被絆倒的風險微乎其微,你就能保證不會發生嗎?這可是犧牲了好幾名同志才得以建立的計畫啊。」
    米哈伊爾渾身不住顫抖,就像是拚命在克制內心即將爆發的衝動一樣。到底是什麼理由,讓他憤怒到這種地步呢?「……米夏。」雪蘭惶惶不安地從背後喚他的名字。
    現場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因為要是現在起了內鬨,也可能會成為計畫中不可控制的變數,搞不好會變成致命的破綻。
    不過,沒過多久米哈伊爾便慢慢將父親放了下來。鬆開父親的領口之後,轉身走回雪蘭身旁,以一開始那種生硬的語調開口說話:
    「……剛才沒想清楚……就質疑你,是我不對……請繼續吧。」
    「嗯。」
    父親若無其事地點點頭。而現場的氣氛似乎也隨著這個舉動而緩和下來。
    『真是的,你們別動不動就吵起來好嗎?人家膽子很小耶。』
    「不在場的傢伙別說風涼話。你還真有臉說自己膽小啊。」
    『好凶喔──所以,計畫要照常進行嗎?既然位置也確定了,不會再有大變動了吧?那麼接下來,問題只剩下那個第四人了……要是對方在作戰進行時出現,要怎麼辦?』
    和雪蘭拌拌嘴之後,馬克西姆又把話題拋向父親。而其他人的目光也自然轉向父親身上。雖然雪蘭一臉那傢伙交給我來收拾的表情就是了。
    「不必勞師動眾,交給我來對付就行了。」
    「……你要殺了她嗎?」
    「不至於,只是想先測試一下。總是要循序漸進嘛。不過要是那傢伙不夠格成為第四人的話──」
    隨後,父親如猛獸般露出利牙。和方才斬殺史金納之後,始終保持平靜無波的表情截然不同,這副笑容簡直與豺狼無異。
    「──那就沒辦法了。只能由我親手把〈蟲天之瞳〉挖出來。」
    聽著父親的宣言,諾依手捧臉頰,輕輕嘆了口氣。
    他願意向自己的刀下亡魂表達由衷的誠意,卻又毫不掩飾自己如同野獸一般面對戰鬥所產生的喜悅。不受世俗道德規範影響,總是照著自己的原則,隨心所欲行事。
    何等傲慢,何等殘酷呀?
    然而,又是何等無可救藥的毅然決然。
    「呵呵,真是令人滿心期待呀,父親大人♪」

 楼主| 发表于 2018-1-16 12: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終結時刻就在眼前
   
   
    早在一開始,便察覺到不對勁了。在尚未拔劍交鋒之前,便清楚地感覺到了。
    任何人都有狀況不好的時候,所以自己並未多問,而是暫時靜觀其變。只要身體多活動活動,狀態也會慢慢提昇起來吧。
    但是在交手一兩回合後,對方開始精神渙散,最後甚至呆立在原地。慧太郎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放下親手製作的木刀,如實以告:
    「好了,到此為止。今天的訓練就到這邊結束吧,蔻依。」
    「……咦……」
    蔻依兩眼無魂地輕呼一聲。一身狀似馬術服裝的她,手持練習用的護手刺劍和左手匕首,擺出臨戰架勢與自己對峙,但是眼神卻有些渙散。大概是心中有所牽掛,一顆心不知飄到哪兒去了。
    聖凱薩琳學園聖歌隊,遠征巴黎公演的第五天。
    慧太郎與蔻依在日出之前便離開旅館,來到附近的小公園進行每日不間斷的晨練,但是蔻依從剛才到現在表現得有些異常。平常她總是嚴謹到讓人覺得應該放鬆一點,但今天早上卻一反常態,一點也不專心。
    「啊……真、真的很抱歉啊,慧!我不小心發呆了!」
    「沒關係,每個人都有狀況不好的時候。不過,今天還是先不要練了。狀況不好還硬要勉強,反而會更危險喔。」
    「妳、妳在說什麼!明明才開始沒多久,我馬上就能把狀態調整──呀啊!」
    蔻依試圖重整旗鼓,重新握好手上的長短雙劍讓自己瞧瞧,卻因為用力過度而讓護手刺劍脫手落地。她連忙伸手想要撿起來,又不小心一腳踢到遠處。這種宛如外行人的反應,實在慘不忍睹。
    蔻依撿回護手刺劍後,垂頭喪氣地沿著整排銀杏樹底下的小路走回來,耳邊只聽見樹梢在沙沙作響。慧太郎忍不住開口發問:
    「蔻依,妳是不是有什麼煩惱?今天早上的妳和平常不太一樣喔!」
    「…………沒事。」
    蔻依輕輕搖頭,接著便保持沉默了。她也不再提起繼續練習的事情,大概是剛才出的糗,讓她有些無地自容吧。
    兩人整理了一下儀容,便離開了空無一人的公園。但是回到旅館的這一路上,蔻依都不曾開口說話。本來以為是身為騎士的尊嚴,讓她無法面對先前的失態,但感覺上似乎是因為她腦中被完全不同的煩惱所占據,才會如此表現。只見她一邊走著,一邊繃著臉始終望著地面。
    這病情還真是嚴重啊,慧太郎心想。
    一早走出旅館時就看得出些許徵兆了,但是她的問題似乎比想像中更加嚴重。
    可是,就算試著問她,還是得不到明確的答案。畢竟她本來就是個有些倔強的女孩,不喜歡在他人面前露出軟弱的一面。然而對於慧太郎來說,蔻依是自己少有的朋友之一,所以他希望能為朋友做點什麼。那麼,該怎麼做才能打探出答案呢──
    「……那個,慧。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慧太郎邊走邊絞盡腦汁尋找對策,沒想到蔻依主動提出了問題。
    這是個好機會。看來她不願直接坦白,而是想利用發問的方式來徵詢意見。心中直呼求之不得的慧太郎,露出微笑點點頭道:
    「嗯?妳想問什麼呢,蔻依?」
    「慧對於同性戀有什麼看法?」
    隨後,慧太郎差點一頭撞上腳下的石磚。
    簡單來說,他一聽到這個問題就差點摔倒了。蔻依連忙上前關心。
    「啊!慧,妳、妳還好嗎?」
    「……呃,嗯。我沒事,是沒事啦……可是,妳怎麼會突然問這個?」
    「咦?喔、喔喔,沒什麼啦……我、我沒有什麼特別的用意喔!」
    就算她辯稱自己沒有特別的用意,但是心裡一定有疑問,才會提出問題吧?堂堂一名示現流劍士,怎麼能因為對手出招遠超出預期,就自亂陣腳呢?
    「妳、妳問我有什麼想法……嗯……我覺得每個人心中對於愛情的看法都不太一樣吧?只要當事者能夠接受,同性也沒有什麼不好。」
    「所、所以慧妳果然也是肯定派嘍!妳覺得就算沒有那個,兩人也能得到幸福嘍!」
    蔻依突然間氣勢大漲,可是話中的內容還是讓人摸不著頭緒。
    所謂的沒有那個,到底是沒有哪個?而且她還用了「果然」這個詞。
    「原、原來是這樣啊。和我想的一樣,慧果然是個魔性的……呃,嗯。」
    「……雖然我聽不太懂,但是蔻依,總覺得妳好像要走上一條不歸路的樣子……」
    眼見蔻依接二連三冒出令人費解的反應,慧太郎也漸漸真的擔心起來。
    但是,剛才的對話似乎勾動了某種契機,讓她的眼神找回了一些活力。雖然她的表情還是一樣蒙著陰影,但現在也許就是直接詢問的好時機。
    坦白說,慧太郎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猜測。這大概就是她今天表現如此異常的理由。
    「該不會是──昨天,發生了什麼事?」
    「!」
    只見蔻依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看來自己猜對了。
    「昨天我和亨麗回到房間時,蔻依妳還在外面吧?後來聖歌隊的練習,也只有妳沒有參加,到了就寢時間,好不容易才看見妳回來,卻馬上倒頭就睡。」
    慧太郎說著說著,心中越來越確信了。蔻依昨天幾乎一整天都行蹤成謎。雖然昨天自己和亨麗瞞著她偷偷溜出門,也做好心理準備等著回去被蔻依嘮叨就是了。
    「昨天下午我問過泰芮絲修女,但是她只告訴我:『蔻依有事要辦,一早便出門了。』結果,妳去了什麼地方呢?」
    「這、這個……」
    「妳是不是遇上麻煩了?要是真的有,就告訴我吧。我也會想辦法幫忙。」
    慧太郎耐著性子慢慢說。就和兩人對打練習的時候一樣,想辦法瓦解蔻依的盾劍防守。
    但是沒過多久,慧太郎就明白自己說得再多,還是徒勞無功。因為他說得越多,蔻依的神色就變得更為消沉,更為倔強。
    「……很謝謝妳這麼關心我。但這只是我個人的問題,怎麼能給慧妳添麻煩呢?」
    「不,我怎麼會覺得麻煩──」
    「我先走一步了。」
    蔻依自顧自地結束了對話,小跑步朝著旅館而去。慧太郎甚至來不及叫住她。
    明知於事無補,慧太郎還是一直目送蔻依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不遠處的轉角。「這只是我個人的問題。」這句話不停在慧太郎腦海裡迴盪。
    這樣講未免太見外了──自己當然沒辦法這樣責怪她。
    每個人總會有一兩個不願意說出口的煩惱,況且一直以來總是對蔻依見外的人,就是慧太郎自己,所以他也沒有立場責怪對方不把自己當朋友。
    「……不過啊,我還是覺得說出這麼寂寞的話,實在不像妳的風格啊,蔻依。」
    悶悶不樂地自言自語之後,才慢慢邁開步伐前進。看來自己今天的狀況也不怎麼好嘛。
    之後花了約三十分鐘才回到旅館。因為腦中太多繁雜的思緒,使得回程用了去程兩倍以上的時間。
    一走進旅館玄關,便聽見服務人員殷切地問候:「您回來了。」慧太郎也向他們輕輕點頭致意,便打算直接橫越大廳前去搭乘升降梯。
    正當他在煩惱,回房之後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蔻依時,坐在大廳其中一個座位上的某人,突然出聲呼喚自己:
    「又是一大早就去練劍啊?明明正在旅行,你還真是勤奮呀。」
    「……亨麗?」
    原來是亨麗。她已經換上制服,不知為何跑來這裡看報紙。
    「妳跑來大廳做什麼?離起床時間還很早喔!」
    「今天早上莫名其妙就醒了。然後就發現你跟蔻依不在房間裡嘛。於是我也睡不著了,就直接起床嘍──話說,你怎麼了?是不是吵架了?」
    慧太郎微微撇了撇嘴,走到玻璃桌的另一邊,坐在亨麗對面的座位上。
    「妳還是那麼敏銳呢。怎麼看出來的?」
    「很簡單啊。因為你們不但一前一後回來,蔻依還一臉糾結的樣子,完全沒注意到我在這兒,直接走過去了呢。你也差不多,表情像是搶輸地盤的鍬形蟲一樣。」
    「……我們也不是算是吵架啦。只是因為蔻依的樣子有點不太對勁。」
    「這樣啊。」亨麗只應了一聲,接著便若無其事地將目光落在報紙上。那是她常看的《費加羅報》。仔細一看,報上整版刊載「空中海盜拉菲船長,在法國領空現身!」的報導,印在上頭的照片裡,有一道疑似飛船的小小黑影。可能是內藏氣囊行的最新型船艦吧,外型銳利如劍。
    「那麼,妳特地跑來大廳等我,一定有什麼需要避人耳目的事情要說吧?」
    「哎呀,你的觀察力也滿敏銳的嘛。」
    「還好啦。雖然我們才認識三個月,但畢竟從早到晚都在一起,多少還是看得出──等等,亨麗!妳幹嘛突然拿槍出來?」
    「我不是跟你說過,講這種話要負起責任嗎?你最近常常會講出容易惹人誤解的話耶!」
    亨麗只亮出懷中短銃的握把,故意喀鏘喀鏘地扣著扳機給自己瞧。這位小姐真是瘋了。
    「真是的……我是要跟你說昨天那件事啦。那時候在大學裡鬧得很大吧。」
    「喔,對。我也覺得鬧得有點大,報紙上是怎麼報導的?」
    「完全沒有。又被人暗中弭平了……話說達爾文那傢伙,應該沒事吧?」
    眼睜睜看著〈烈日幻霧〉那兩人逃走之後,慧太郎和亨麗會合,很快地逃出了巴黎第一大學。因此,那場事件後來如何收尾,他們到現在仍然一無所知。不過,達爾文十有八九是被憲兵隊抓起來了。
    亨麗心裡似乎不太平靜,沉吟半晌後,像是要說給自己聽一樣喃喃自語起來:
    「……嗯,一定沒事的。畢竟博梅斯尼少校是個還算明理的軍人,而且不管怎麼說,達爾文好歹也是在學術界占有一席之地的知名學者嘛。」
    「所以,不會受到太過分的審問嗎?──那麼,維多克先生呢?」
    「喔,那傢伙多半不會有事吧?因為他跟博梅斯尼少校似乎是老朋友的樣子。」
    的確,慧太郎心想。在昨天那場騷動中,當〈烈日幻霧〉現身時,自己擔心亨麗的安危而打算立刻衝入現場,而維多克卻對自己說了這麼一番話──
    ──我有辦法引開那個肌肉大叔和憲兵隊的注意力,應該能爭取到足夠的時間,讓亨麗埃塔自行脫身。現在你該做的事情,就是想辦法阻止那對高矮搭檔逃走。
    ──厄尼斯特那傢伙,從以前就很容易受騙上當,所以大概會被那兩個人耍得團團轉吧。
    最後也證明他的預測是正確的。維多克和博梅斯尼大概就像亨麗說的那樣,彼此相當熟稔吧。可是,肩負重責大任的慧太郎錯失了良機。好不容易在維多克的幫助下,得到了與〈烈日幻霧〉正面交手的機會,可是自己卻沒有好好把握住。
    「那對雙人組……我想想~叫雪蘭和米哈伊爾,對吧?還有史金納先生。當時沒抓到其中一個人,實在有點可惜呢。」
    「……著實無地自容。我老是這麼沒用。」
    「啊,不是啦不是啦!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反過來說,就連你也沒辦法阻止他們逃走,我想就算其他人來,也是同樣的結果吧。因為那兩個人實力真的很可怕嘛,不是嗎?」
    慧太郎毫不猶豫地點頭。不由得閉起雙眼,回想雪蘭和米哈伊爾當時的驚人表現。
    「我可以拍胸脯保證,那兩人是和約瑟夫同等級的凶神惡煞。普通的裸蟲或是班瓦這種程度的敵手,根本無法相提並論。我覺得就算動用裝備戰車和自動甲胄的大部隊,普通的人類還是無法對他們構成威脅。」
    「……這樣啊。既然如此,那麼與其糾結在讓他們逃走的事情上,反而應該對於雙方都能夠全身而退的結果感到高興吧。而且聽了你的說法,也讓我的推論增加了可信度。我想,接下來應該還有機會。」
    「推論?機會?」
    「那些混帳,這陣子還會在巴黎展開另一波行動。」
    聽到亨麗斬釘截鐵地這麼說,慧太郎忍不住睜圓雙眼。只見亨麗神情嚴肅地繼續說了下去:
    「雖然不知道史金納先生和〈烈日幻霧〉有多少牽連,但僅僅為了一名臥底就動用兩名幹部,實在太不自然了……舉這個例子可能會讓你不太好過,但你想想,柯爾亞諾的暗殺事件就是個很好的例證。」
    亨麗口中的「可能會讓你不太好過」,指的就是那個愛德華多.瓦爾提斯.柯爾亞諾樞機主教──慧太郎一想到他,只會湧起苦澀不堪的感情。這名在暗殺事件中存活下來的男人,在大約一個月前,因為意外事故而過世了。聽說他是從自己寢室的窗戶摔落而死。
    當時聽到這個消息,亨麗始終認為「在這個時間點上發生意外,太不自然了」。不過,現在看來一點也不重要了。就算去深究真相也於事無補,現在重要的是眼前的問題。
    「〈七星〉指的大概是某種地位,或是一個部隊的名稱吧,想必是組織當中的菁英吧。因為,不光是暗殺樞機主教,就連從叛徒手中奪回〈蟲天之瞳〉這麼重要的任務,雖然派了一些部下幫忙,但基本上都是交由約瑟夫一個人負責吧?這表示他深受重用呢。」
    「可是,為了劫走史金納先生,就動用了兩名〈七星〉……」
    「沒錯。我想應該是為了某個規模更大的任務,才會出動他們。與史金納接觸,僅僅只是任務的其中一環。我覺得這樣想比較妥當。」
    換句話說,若是〈烈日幻霧〉再次展開行動,規模肯定更加龐大。若是到時候自己還留在巴黎,就還有機會逮到他們吧。
    「……不過,所謂的『更大的任務』,聽起來不是什麼好事啊。」
    「也是啦。維多克應該掌握到某些情報了,真想找他打聽打聽啊。」
    「?維多克先生不就住在巴黎嗎?這樣的話──」
    「我昨天就已經找快遞送了封信到他的事務所,告訴他『我在榮耀酒店』。如果他看了信想找我們談談的話,今天應該就見得到他了。」
    不愧是亨麗,動作真快。事已至此,接下來慧太郎只需要下定決心就好了。
    做好隨時可以開戰的心理準備。
    「不過嘛……嗯~雪蘭,還有米哈伊爾……」
    此時亨麗突然皺起眉頭,有些困惑地輕聲唸道。
    「?那個兩個人怎麼了?」
    「沒有啦,只是覺得〈烈日幻霧〉那些傢伙,像是個多國籍的軍隊一樣呢。」
    原來如此。其實慧太郎也懷有相同的疑問。
    「那個叫雪蘭的,八成是個中國人吧?然後是名叫米哈伊爾的巨人,從他還有個叫做米夏的暱稱來看,多半是俄國人吧?而約瑟夫大概是法國人……」
    「我記得妳之前說過吧?在兩個月前的事件當中,班瓦曾經無意間說過耐人尋味的事情。」
    「……對,我對他說的話也很在意。」
    大概是想起當時的對話,亨麗用指尖敲了敲太陽穴,繼續說下去:
    「在馮坦奈爾堡裡,班瓦那傢伙的確說過『〈烈日幻霧〉換過好幾次名字,在世界各地暗中推波助瀾』這種話呢。假設他說的是真的,或許這個組織並不是發祥於法國也說不定喔。」
    「可是,班瓦說話時總是帶點誇飾,他說的話還是只相信一半比較好吧?」
    畢竟,這可是亨麗在兩個月前親口說出的感想。而她稍微思考了一下便說:
    「嗯,我對他的看法依舊沒變。不過,我覺得我們對於〈烈日幻霧〉的認知,應該要重新修改一下了。至少,他們不像我們當初所認為的那樣,而是個規模更大、更恐怖的組織吧。」
    這樣一來,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付了呢,亨麗說著說著繃緊了神情。眼見她如此堅強,慧太郎不由得捫心自問。
    招惹到如此強大的敵人,自己還是如往常般請求她的協助,真的好嗎?
    放在平常,這個問題肯定會讓自己再三苦惱,不過,大概是因為對方和蔻依或瑪蒂娜還是不太一樣的關係吧?慧太郎一下子就得到了結論。
    「──亨麗。」
    「嗯?」
    「接下來可能還會給妳帶來很多麻煩。做為一個總是要人照顧的彆扭弟弟,還要請妳多多包涵了。」
    雖然有些難為情,但慧太郎還是想把自己的想法忠實地傳達出去。
    亨麗聽完之後,瞪圓了那雙榛果色的眼眸。
    接著下一秒──
    「噗,嘻嘻嘻……呵呵,啊哈哈哈哈!」
    她的臉上突然綻放笑容,看起來十分開心,又有些羞澀。
    「討厭啦,慧太郎。你這樣好奇怪喔。怎麼了?今天一點也不像男生的樣子。」
    「這、這個,我只是覺得應該鄭重地向妳表達一次歉意。就是……我們那邊有句俗語說,即使關係再好,也要保有基本的禮節,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我是說……等等,妳幹嘛一直笑啦!」
    「啊哈哈哈哈哈!抱、抱歉抱歉!可是看到慧太郎這麼坦率的樣子,就覺得你好可愛喔!」
    只見亨麗笑到停不下來了。當然,慧太郎心裡一點也不覺得好笑。自己好不容易提起勇氣坦白,卻落到這種下場。總覺得自己的心律不整又復發了,而且非常嚴重。
    片刻之後,當亨麗終於笑完,正要為這場討論作結之際──
    「好了,那麼今後的方針就大概決定了。嗯,雖然被動等待不太合我個性就是了──還有其他的問題嗎?」
    「……有。妳還欠我一個非常重要的說明。」
    「?什麼?」
    「亨麗,妳知道蔻依變得不太對勁的原因吧?」
    也算是為了回敬剛剛被大聲嘲笑的一箭之仇,慧太郎半瞇著眼突然改變了話題。
    亨麗一臉窘迫,倏地移開了目光。很好懂的反應。
    「太好了,打了個出其不意。以後就用這招吧。」
    「~~你真的變敏銳了呢……!不過啊,故意讓姊姊吃鱉,真是個任性的小孩呀!」
    「我剛才不是說過嗎?因為我們每天都在一起嘛。只要妳露出可疑的舉動,我馬上就會發現了。」
    提到蔻依的瞬間,就看到她把明明已經讀完的報紙,突然又打開來百無聊賴地瀏覽起來,就算自己再怎麼遲鈍,也不可能沒注意到啊。
    「還有,就算有時受到弟弟的反擊,也可以歸功於姊姊教得好呀。」
    「不准再說了!唉──真是的,一點也不可愛!變精明的慧太郎一點也不可愛啦!」
    突然抓狂起來的亨麗倒是挺可愛的。啊,心律不整也平靜下來了。
    「所以呢,原因是什麼?妳想瞞著我,是因為不方便對我說嗎?」
    「……也不是。只不過,從我口中說出來的話,總覺得有點犯規呢……」
    犯規?搞不懂她的意思。從慧太郎個人的角度來說,只是想早點把事情弄清楚而已。
    話雖如此,他也不願意強迫亨麗開口,於是保持沉默靜觀其變。只見亨麗露出為難的臉色,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向這邊招了招手。
    「我也只是偶然間聽到別人在講,所以知道的不是很詳細。只是──」
    「呃,嗯。」
    慧太郎把臉湊過去之後,亨麗就悄悄地在耳邊說起事情經過。
   
        ○
   
    未婚夫。
    突然現身於面前,如此自稱的青年──阿爾蒂爾.里格瓦爾,自始自終都沒有打破蔻依對他的第一印象。
    眉目清秀,才德兼備。雖然不是貴族,卻是一名在上流階層中交遊廣闊的大富豪。不但以青年之姿接掌家主大位,也靠著雙手打拚出不少成功事業,是社交界的寵兒。人品也無可挑剔,不但直爽親切,身上也完全沒有資產階級所特有的驕傲氣息。此外,他的嗜好是劍術與馬術,和蔻依當然不會聊不來。
    這是昨天和他共處一整天下來了解到的事實。
    在旅館大廳完成了衝擊性的會面後,雖然在腦袋半混亂的狀態下,接受了對方約會的邀請而一同外出遊覽,但雙方打破隔閡所花費的時間,比預期中短了許多。
    當然,一開始蔻依對他相當提防。畢竟,雙親擅自替自己訂下婚約的消息,宛如晴天霹靂一般,況且過往有太多太多不肖之徒,打著不良心思接近羅休傑克朗家。就算此人是個騙子,也不令人意外。對於這個人,自己抱持著懷疑──不,或許該說,自己心中懷有這樣的「期待」。
    但是,里格瓦爾拿給自己查看的文件,的確以父親的筆跡寫著「以此為證,雙方的婚約乃是在兩家共識下締結」,而蓋在上頭的羅休傑克朗家印鑑也是真品。附帶一提,如此一絲不苟地堅持留下書面證明,還有急著替才出生不久的女兒找到人生伴侶,這種笨拙的愛情表現,的確很像父親會做的事。
    「總而言之……」里格瓦爾說著。這名今年剛滿三十的青年企業家露出微笑對自己說──
    ──小姐,不瞞妳說。其實我一直對妳愛慕不已。
    ──哈哈,肯定難以置信吧?這也無可厚非,畢竟我們在今天會面之前,從來沒有好好面對面交談過。不過我可以向神發誓,我絕對沒有說謊。
    按照里格瓦爾的說法,深知蔻依性格頑固的父親,似乎想要多花幾年時間,慢慢矯正她對於結婚的看法,然後才告訴她婚約的事情。而這幾年來,里格瓦爾唯一能夠接觸或了解蔻依的管道,就只有父親寄給他的信件和照片而已。
    ──一開始寄來家裡的照片,是妳八歲時的模樣。當時照片裡的女孩實在太過稚嫩,老實說,就算告訴我這就是我的未婚妻,我也一點感覺都沒有呢。
    ──但隨著時光流逝,那名女孩在照片中也越來越美麗,一點一滴奪走了我的心。不錯,這或許只是因為見不到本人,才產生的美好幻想也說不定。
    事實上,我去年曾經偷偷前去欣賞聖歌隊在巴黎的演出。當時只是一時衝動,但現在回想起來,實在不可取啊。而我之所以違背了與侯爵之間的約定,像這樣冒昧來訪的理由……嗯,雖然提這個太快了,不過就是這麼回事。
    即使如此,他還是把這份念頭壓在心底整整一年,直到最近才真的忍耐不住了。他如此解釋。
    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大膽利用學園出資者的身分,提早拿到聖歌隊到巴黎的演出日程,調整自己的行程,在今天前來拜訪蔻依。
    ──泰芮絲修女完全不知情,一切都是我個人獨斷的計畫。之所以沒有事先知會妳一聲……請妳笑我吧。那是因為我害怕妳甚至不願與我見上一面啊。
    ──事出突然,若是造成妳的不快,我道歉。但是,我只是希望妳能夠明白。
    ──這是因為,我深深愛上妳了,已經無暇顧及其他瑣事。
    蔻依聞言並不驚訝,也不覺得憤怒。不僅如此,心中甚至有那麼一絲絲欣喜。得知異性如此迷戀自己,青春正艾的少女怎麼可能不會臉紅心跳呢?
    因為,現今的法國是一個盛行「包辦婚姻」的國家。
    幾乎淪為徒具齊名的貴族,渴望得到財富。缺乏歷史底蘊的平民富豪,需要高貴的血脈。雙方都將子女視為道具,理所當然地利用姻親關係謀求最大利益。現在就是這樣的時代。
    羅休傑克朗家自然也不例外。也不想想家族已經幾乎失去所有的領地,卻還是咬緊牙關強撐著光鮮的貴族體面,年年赤字,距離完全沒落的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所以,蔻依也能理解不甘就此沒落的父親,心中有多苦。父親希望在維持家族繁榮的前提下,也要盡可能保住女兒的幸福,所以也不難想像父親為何選擇了里格瓦爾。
    此外,這名無可挑剔的對象,不單單只是為了家族著想才追求「貴族千金」,他展現了個人對於蔻依的執著,甚至大膽地向她做出愛的告白。攻勢實在太過熱烈,甚至讓人有些害怕。
    既然如此,或許該說這是一樁不錯的姻緣。
    若能藉此振興家業,也是報答雙親的好機會,甚至能夠保證自己也獲得幸福的話──即使是背著自己訂下的婚約,或許也該開開心心地接受吧。
    或許該讓埋藏在自己心中,這份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稱為戀愛的感情,當作從來沒發生過吧。
    「…………根本不可能啊,這種事情……」
    從慧的身邊逃走,回到旅館之後,蔻依下意識地如此低喃,駐足在房門前。
    映照在一旁全身鏡中的自己,看起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臉色實在太難看了,還是別讓慧看見才好──腦中甚至開始泛起這種愚蠢的念頭。
    「真的是……沒救了……她怎麼可能,會注意到那種事……」
    對方不是不在意,而是沒有注意到。所以蔻依才會有些不甘心。
    自己當然也知道,為了這個而生氣根本是無理取鬧。
    客觀而言,自己完全就是個大笨蛋吧。里格瓦爾受到眾多女性的愛慕,而且具備了所有理想的條件,然而天秤的另一邊,甚至不是一名男性。
    這根本不是正常人該有的想法,所以她才不敢向慧坦白。
    因為要是對她如實以告,結果卻得到她一句「真是一樁好姻緣呢,恭喜妳」的祝賀,她甚至不敢想像到時候自己會說出什麼話來。
    老實說,這樣的可能性還滿高的。因為,假設慧真的是個魔性的女子,懷有那種「樂意接受沒有那個的兩人談戀愛」的想法,她的眼中也總是只有──
    「妳在做什麼?」
    「哇噫呀噗!」
    突然有人從旁搭話,害自己不小心喊出有點奇怪的尖叫聲。慌慌張張轉頭一看,才發現房門微微打開,從縫隙中露出了瑪蒂娜的臉蛋。
    「請、請妳別嚇我好嗎!害我心臟都快停了呢!」
    「那是我要說的話。請妳不要用那種前衛的尖叫聲嚇人好嗎?」
    瑪蒂娜淡淡地回話,同時走到走廊上。她已經換上制服,也讓蔻依不禁睜大雙眼,覺得十分難得。因為瑪蒂娜和慧一樣,都是早上比較爬不起來的那種人。
    「妳今天好早呢?我本來以為妳還要再過一小時才會醒呢。」
    「啪噠啪噠的。」
    「?」
    「房門一直開開關關,實在太吵了。」
    開開關關?考慮到慧實在不太可能搶先自己一步回到旅館,該不會,亨麗埃塔也不在房間了吧?蔻依腦中浮起這樣的疑問,隨後便聽到瑪蒂娜這麼問:
    「慧太郎呢?妳們不是一起去晨練嗎?」
    「啊,那個……是這樣沒錯,只是我早一步先回來了。」
    瑪蒂娜的雙眸,穿過鏡片直直盯著蔻依不放。蔻依這才發現,兩人分別返回旅館的理由似乎被對方看穿了,不由得微微縮起脖子。
    「這樣啊。好吧,我去大廳等她。」
    「……等、等一下,瑪蒂娜!妳、妳該不會要去找慧──」
    「才不是。是別的事情。我才不會浪費時間在無謂的事情。」
    果然被她看透了,自己還沒說完就被她搶先糾正。
    因為瑪蒂娜昨天也在大廳見過里格瓦爾,所以才會擔心她是不是要去找慧說明這件事。真是的,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她才不是會做這種舉動的人呢。
    但是蔻依還來不及為了誤會道歉,又聽見對方說出了涉及核心的話:
    「看妳的樣子,似乎還沒找出解答呢。」
    「!妳、妳怎麼會……?」
    「這點小事一看就知道,因為都寫在妳的臉上了。」
    「請、請妳不要每次都把話說得那麼快好嗎!太欺負人了,瑪蒂娜!」
    「全~都~寫~在~臉~上~」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
    要求真多呢,瑪蒂娜像是說夢話般輕飄飄地說著,隨即俐落地轉過身去。
    「繼續煩惱其實也無妨。我只是希望妳不要留下遺憾而已。」
    「……瑪蒂娜?」
    「因為再過不久,很多事情都要迎向終結了。請妳至少先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吧。」
    她背對著自己,臨走前留下了這麼一段話。和往常一樣,總是教人摸不朝頭緒。
    但是,瑪蒂娜此時的語氣似乎話中帶刺,讓蔻依不知如何追問,只能靜靜地望著那嬌小的身軀遠去。
    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呢?很多事情都要迎向終結……?
    雖然覺得對方的話似乎另有深意,但是現在的蔻依無暇深究這些微不足道的疑問了。腦中立刻又塞滿了關於自己的煩惱,她像在夢遊一樣失神落魄地踏入房間,一頭栽進床舖。把臉埋在枕頭裡,忍不住呻吟起來。
    蔻依.艾曼紐.德.拉.羅休傑克朗。
    以女子之身而長於劍術,自詡為現代的騎士,乃是血統純正的貴族後裔。
    過去,祖父的是非功過深深影響著自己,而在兩個月前的事件中,才剛剛重新界定了自己的騎士道而已。
    附帶一提,自己所欣賞的男性類型是「十二聖騎士」的羅蘭閣下。
    「……這樣看來,里格瓦爾先生不正符合自己的理想嗎?」
    那麼自己還想要違背雙親的期盼,逃離身負血脈的職責,尋求大多數人無法理解的那種愛戀嗎?要是真的做出這種舉動,自己可就不再是騎士,也不再是貴族了喔!
    明明一點勝算也沒有──自己應該也很清楚吧?不可能有機會贏過「她」。
    「唔……」
    昨天,里格瓦爾對自己說過──請妳千萬不要拘泥於這一紙婚約,我希望能夠堂堂正正地擄獲妳的芳心。
    「但是,哪怕妳只有那麼一點點的諒解也好,能否讓我們先從普通的交往開始呢?」他甚至提出這樣的建議,讓自己不必急於回覆,但蔻依覺得自己也不能因對方的寬容而得寸進尺。今晚,在他的宅邸所舉辦的宴會,包含自己在內,聖歌隊成員都獲邀參加,到時大概就是自己給出答覆的最後期限了。
    自己究竟要選擇什麼,要放棄什麼?
    劍?女人?或是朋友?
   
        ○
   
    在藝術之都巴黎,取名為美術館的建築物,簡直數也數不清。
    造訪此地的觀光客,若是事前沒有做好功課,肯定會浪費不少時間思考該去哪一座美術館參觀才好。但在眾多美術館中,唯有一座美術館是眾人心目中「絕對不容錯過」的地方。
    不用說也知道,那就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羅浮宮美術館。
    藏品數量、展示規模、設施規模,以及格式──全都是無庸置疑的世界第一。來巴黎不參觀這裡,等於是白來,別說自己來過藝術之都──甚至就算如此傲慢地斷言也沒有問題。
    在無數的名畫名作當中,有兩項特別出類拔萃的作品。
    一個是〈米洛的維納斯〉。約莫二十年前,於愛琴海的米洛斯島上所發現的雕像。雖然現世的時間不長,但因為那極致的造型美而被讚譽為「羅浮宮至寶」。在運至美術館時,底座已經不知去向,就連雙臂也未曾尋獲,但是卻有不少評論家認為,這不完整的姿態,反而更加突顯了女神本身的美感。
    而另一項巨作則是〈蒙娜麗莎〉。乃是巨匠李奧納多.達文西的傑作。也就是此時位於法蘭索瓦.維多克面前,臉露微笑的貴婦肖像畫。
    「──我怎麼看,也不覺得這是一幅價值連城的畫作啊。難道是因為我沒有藝術天分嗎?」
    「您說得太過分了,維多克先生。」
    聽見自己隨口就把名留青史的名畫貶得一文不值,悄悄來到身旁站著的圓滾滾人影便低聲勸戒起來。在清一色展示義大利畫作的這座寬闊展間中,這名男子從洶湧的人潮中穿過,靜悄悄地來到自己身邊。以這樣的體型來說,隱蔽的功夫做得真是不錯啊。
    「噢,厄尼斯特。我等到都快睡著啦。」
    「抱歉,吾來晚了。因為昨天的事件,留下許多要處理的事務……話又說回來,在羅浮宮美術館中說出『等到快要睡著』這種話,吾覺得有些不妥呀。」
    臉上沒有一絲波動,厄尼斯特.歐傑.德.拉.博梅斯尼如此以告。他還是像以前一樣,如此一絲不苟。雖然現在身上沒有穿著軍裝,卻也不像是出外遊玩的打扮。他在說話的時候,目光始終沒有望向這邊,而是牢牢盯著眼前的肖像畫。
    用眼角餘光隨意打量對方的模樣之後,維多克也學著老友的作風,直直往前看。
    「巴黎就像我家後院一樣啊。來羅浮宮的次數,多到我都要膩了。」
    「所以每次來到這裡,您都要對藏品挑三揀四嗎?原來如此,的確很有您的風格。」
    「你現在也變得很會講了嘛……對了,你沒有被跟蹤吧?」
    「吾絕非如此大意之人。」
    雖然博梅斯尼行事一板一眼,但是從昨天的騷動中看得出來,那種每到關鍵時刻就會出包的壞習慣還是沒有改過來。所以為了保險起見──
    「換個地方吧。今天這邊生意興隆,人有點太多了。」
    「?是無所謂,不過吾不能待太久喔!」
    這個維多克當然也清楚。畢竟現在雙方的立場已經不同了。憲兵隊的少校竟然被區區一介偵探叫到外頭祕密會面,光是這個舉動就是很嚴重的問題了。
    「我只是覺得,這個地方果然不太適合講話。現在還能感覺到一絲絲帶著敵意的目光刺在我的背上呢。」
    「帶、帶著敵意的目光?難道有暴徒埋伏於此嗎!」
    「嗯。看來是我剛才說壞話被聽見了,有個警衛正頂著一張超可怕的表情在瞪著我呢……真是的,讓人一點慾望都沒有的女人到底哪裡好了?」
    維多克說著說著,邁步離開了現場。最後又瞥了蒙娜麗莎一眼,果然不和自己的口味啊。不管畫家的技藝多麼出神入化,總覺得達文西這傢伙對於女性的品味,實在教人不敢恭維啊。
    「就算遭人白眼,您也應該概括承受啊。畢竟這是您自作自受。」
    遲了片刻後,從背後傳來一個人的腳步聲和怨言,以及一聲長嘆。
   
    差不多是十年前的往事了。
    當時還在擔任國家警察巴黎地區犯罪調查局局長的維多克,正為了某樁難以破案的事件而煩惱。細節暫且按下不表,總之是個極為棘手的案件。
    事件本身就已經十分麻煩,而國家憲兵隊的介入,更是讓搜查工作難如登天。
    等同於軍事警察的憲兵隊,在管轄權這方面,和國家警察多有衝突。雙方彷彿有不共戴天之仇,每當發生案件,兩方甚至會互扯後腿。而這兩個組織之間的仇痕,直到今天仍未改善。
    但約在十年前的當時,出現了一名看不下去這種狀況的熱血男兒。
    不是別人,正是年紀尚輕的博梅斯尼。當時身為下士,已在憲兵隊展露頭角的他,某天突然闖進局長室,向維多克如此述說──
    ──為了破案,吾等理應團結一致!不是嗎!
    你說得對。非常有道理。可是啊,那又怎樣?你打算叫我幹嘛?
    維多克當下第一個反應,就是用這番話嘲笑對方的不知世事。甚至不讓他好好講完,就叫手下把這個無禮到了極點的年輕人,扔到警察局外頭。
    但是博梅斯尼似乎沒受到教訓,接下來的每一天都會出現在他面前。
    在搜查局、在路上、在咖啡館,最後甚至跑到維多克的家門前,大聲地熱烈勸說,表示自己願意與維多克合作追查案件。「警察和憲兵隊之間的恩怨太深,就連身為老大的我也無能為力。」──就算這樣向博梅斯尼解釋,他也不聽。讓維多克不禁心想,這傢伙是個真正的笨蛋啊。
    但是到最後,先妥協的人卻是維多克。
    因為他對這個男人近乎於愚蠢的正直性格,產生了某種程度的期待。
    「那時候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呢。雖然這傢伙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但在軍人當中還算是條好漢。要是能讓他坐上高層的位子,好好努力改革組織,或許能讓警察和軍隊之間的衝突少一點。所以那時候,我才會答應以個人的身分協助你。」
    「……確實令吾深感光榮。但是,您刻意提起過去的事情,似乎有點狡猾啊。」
    兩人來到位於美術館最深處的展覽空間。在房間角落一組背對背的長椅上,背向老友坐下的維多克,輕輕嗤笑了幾聲。而身後的博梅斯尼大概是想起自己往日的青澀模樣,有些坐立難安。
    總而言之,當時維多克和博梅斯尼私下聯絡,互相交換情報之後,沒多久便解決了那起麻煩的案件。而之後兩人也一起合作,解決了不少案件。
    「但是啊,你這傢伙真是冷血。我一辭掉局長不幹,你就突然音訊全無了。還有,你現在還留在少校這個位子沒有往上爬是怎麼回事啊?快把我的投資還來!」
    「就算您這麼說……吾本來就對出人頭地沒有興趣,況且,既然維多克先生都卸下公職了,吾也不該拿公事去打擾您。而且,說起音訊全無,您不也一樣嗎?」
    「廢話。要我親自出面去找小弟打招呼,總覺得很沒面子啊。」
    博梅斯尼轉頭望了過來,那張不苟言笑的臉孔,露出了孩子般的不知所措神情。
    說穿了實在很蠢啊,維多克不禁暗自感嘆。明明住在同一座城市,十多年來卻沒見過一面,自己和他都是在耍性子啊。
    「──你是不是覺得,我在逃避?」
    忍不住衝口而出的這個問題,卻被博梅斯尼僅僅以一句「沒有」帶過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真想抽菸啊,可惜館內禁菸,只好放棄了。
    「這樣啊。那麼往事就聊到這裡吧,差不多該進入正題了。」
    「的確,時間寶貴。」
    「我就單刀直入地說了。只要這一次就好,和我聯手吧,厄尼斯特。」
    約他來見面的那一刻,他大概就已經猜到了吧。博梅斯尼回話的聲音來得很快:
    「吾現在仍有責任在身,而您卻是市井之人。無法像以往那般合作了。」
    「為什麼?不願為國家獻身的人,不值得信任嗎?」
    「吾信任您。您是吾的恩人。可是,凡事都要講究適度。」
    「真是死板啊。我不是教過你,只要是能夠利用的東西,就要統統拿來利用嗎?」
    但是將往日所受到的恩情當作過眼雲煙,難道就符合博梅斯尼口中的「適度」嗎?換句話說,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自己可以做到最低限度的幫忙」。
    「……你能讓步到什麼程度?」
    「最多就是簡單的情報交換。共同行動是不可能的,而若是觸犯一定程度的機密,也無法如實以告。」
    「好,我知道了。那就先從我這邊開始亮牌吧。我現在正在追查〈烈日幻霧〉,不要問我委託人是誰。」
    「那麼您想要吾亮出什麼牌?」
    維多克伸出三根手指,隨後先彎下了無名指。
    「第一,在那之後,達爾文怎麼樣了?」
    「沒有怎麼樣。吾等只是將他列為重要證人,暫時限制他的行動自由而已。現在由吾的部下陪同,請他幫忙檢查史金納的持有物品。」
    換句話說,史金納所持有的物品當中,可能混有某些必須仰賴專家才能解讀的相關證物。維多克一面在腦中思索,一面彎下了中指說:
    「第二,這個問題沒什麼,單純只是我想確認而已……你們打從一開始就認為達爾文是無辜的吧?你們的目標只有史金納一個人。我說得對不對?」
    「您說得沒錯。雖然吾等沒有確切的證據。」
    「……哼。我先前倒是以為達爾文也跟他們有所勾結啊。算了,沒差。那麼第三個問題。這個才是最重要的。」
    維多克彎下僅剩的食指。
    「你們到底是怎麼追查到史金納身上的?」
    「…………」
    這次博梅斯尼可就沒辦法立刻回答了。不過,望著似乎很為難而默默不語的老友背影,感覺到他似乎有所顧慮,於是維多克又亮了一張牌說:
    「我之所以追著史金納跑,全都是來自於委託人的指示。」
    「……您說什麼?」
    「那傢伙啊,雖然不敢確定達爾文有沒有嫌疑,卻十分篤定史金納與〈烈日幻霧〉有關係。另外,我再送你一個消息。雖然剛才我叫你不要問委託人是誰,但實際上我也不知道對方的身分喔。」
    嗯,不過我隱隱約約猜得到啦──最後又補上了這一句。這是告訴博梅斯尼,如果你願意說出追查到史金納的來龍去脈,我也願意說出自己的推測。這是身為一個對委託人有保密義務的偵探,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最後,博梅斯尼稍微沉吟一下後開口:
    「既然您做出這麼大的讓步,那麼吾也得表示相應的誠意才行……不過,關於吾接下來所說的內容,還請您千萬要保密。」
    「我知道我知道。你真囉嗦耶,我不會大嘴巴啦。」
    「那麼……」博梅斯尼停了一拍後,才接著說了下去:
    「──您知道路易.拿破崙這個人嗎?」
    「?喔,知道是知道啦。不過怎麼突然提起那傢伙的名字……」
    「大約一週前,在巴黎郊外發現了他的遺體。」
    「你、你說什麼!」
    維多克忍不住大喊出來,又慌慌張張地摀住嘴巴,向四周張望,發現附近的遊客都一臉好奇地望了過來。往博梅斯尼那邊探出半個身子的維多克,朝四面八方而來的目光笑了笑賠禮後,重新回到位子上坐好。而身後的博梅斯尼也輕輕地提醒了一句:
    「吾剛剛才跟您說過要保密的……」
    「……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碰到驚訝的事情還是會驚訝嘛。話說,這個消息千真萬確嗎?路易.拿破崙真的……死了?」
    路易.拿破崙。那名法國皇帝拿破崙.波拿巴的侄子。對於執掌現任法國政府大權的奧爾良派而言,此人在被逐出國家權力核心的波拿巴家族之中,可說是極具威脅的一號人物,而且這名男子恐怕是全法國最熱衷於復辟帝政的人。在流亡國外之際仍然暗中圖謀政變,曾在法國各地掀起數次武裝革命。
    面對維多克的質疑,博梅斯尼嚴肅地點了點那顆肥嘟嘟的頭顱。
    「是遭人殺害的。死因是胸部的穿刺傷,來自極近距離的一刺。現場沒有打鬥痕跡,此外,被害人生前並沒有對凶手產生警戒的跡象。很可能是熟人下的毒手。」
    「意思是他們內部出了叛徒嗎?該死……那傢伙跑回法國,我居然完全沒得到消息。而且還是在一週以前?那為什麼沒有對外公開?」
    「因為上面下了封口令。而且事關重大,還不知道波拿巴派會有什麼反應,最重要的是,吾等擔心倘若事情曝光,史金納可能會就此消失無蹤。」
    維多克撥弄著自豪的鬢角,心想這下內幕終於浮上水面了。
    「換句話說,路易.拿破崙也與〈烈日幻霧〉關係相當密切嘍!」
    「不僅如此,恐怕連殺害他的凶手也是。」
    原來如此,路易.拿破崙是個鼓吹推翻現任政權,連連支援國內革命組織的男人。的確有足夠的動機與〈烈日幻霧〉勾結,而他試圖左右逢源,自然也有被反咬一口的風險。
    「史金納的名字,是從路易.拿破崙在國內的祕密基地中,偶然殘存的資料中追查出來的。而那個祕密基地在主人死後,發生了原因不明的火災。那些資料本應隨著火災消失,卻因為存放在地下室而逃過一劫。」
    「……關鍵的屍體就這麼棄置不管,卻十分周延地試圖毀滅每一分證據啊。的確很有恐怖分子的風格。」
    這種手法根本是個刻意想誤導調查方向,把情勢弄得更亂。那些混蛋漏掉了地下室的存在實為僥倖。
    「那麼,這些資料當中有出現〈烈日幻霧〉的名字嗎?」
    「是的。內容主要是有關資金運作的紀錄。他們似乎透過路易.拿破崙從中牽線,與國內外的波拿巴派人士聯繫,從那些人手中調來大筆金錢。但是在文件的最後面,卻發現疑似路易.拿破崙的筆跡,寫著『被騙了,快向史金納確認!』的字句。上頭也寫著達爾文先生下榻的旅館名稱和地址。」
    維多克默默思考。既然點名的對象不是達爾文,而是他的助手,看來史金納確實才是關鍵人物。但是,將博梅斯尼提供的消息和自己所掌握的情報合起來,卻得到了一個不怎麼樂觀的事實。
    「關於我剛才提到的委託人,我認為對方是屬於波拿巴派的人馬。」
    「……您有幾分把握?」
    「算是直覺吧。不過,從對方委託我去調查恐怖分子的那一刻起,不就大概暴露出他們的身分了嗎?」
    博梅斯尼撥弄著引以為傲的小鬍子,想了一會兒,似乎覺得有道理,默默地點點頭。
    「最近啊,那個直接跑來找我溝通的傢伙,態度似乎變得相當焦躁。不斷問著『調查還沒有進展嗎?』,煩都煩死了。一開始,我還以為他們之所以想要追查〈烈日幻霧〉,是為了讓梯也爾倒台,不過──」
    博梅斯尼肩膀輕輕抖了一下。由於剛才那番話是以阿道夫.梯也爾首相與〈烈日幻霧〉有勾結為前提所做出的推論,大概觸動了他身為軍人的敏感神經吧。不過博梅斯尼並未表示任何意見,維多克便繼續說了下去:
    「──在聽完你提供的消息之後,我發現他們似乎另有所圖。」
    「既然是因為利益而結合的合作關係,為了以防萬一,當然會想要盡可能掌握對方的弱點吧。而吾比較在意的是『最近開始變得焦躁』這一點。」
    「嗯。自家派閥的重量級人物遭人殺害,想要報復回去也是理所當然。」
    換句話說,憲兵隊的努力完全白費了。波拿巴派極有可能已經得知路易.拿破崙的死訊。此外,就連身為巴黎包打聽的自己,直到這一刻才得知消息,或許這項事件的情報並不是無意間走漏,而是有人故意洩漏出去的。那麼,究竟是誰把情報洩漏給波拿巴派呢?
    看來犯人是誰已經很明顯了。但問題是他們為何要刺激波拿巴派?
    「……該不會,是想栽贓給梯也爾,讓這兩大勢力對立嗎……?」
    還無法斷定。但不管怎麼說,〈烈日幻霧〉既然能夠狠心捨棄路易.拿破崙這號極具分量的協助者,就表示他們不惜攀上波拿巴派,耗費巨資籌備的計畫,已經完成了事前準備。這麼一來,就算梯也爾什麼時候被他們拋棄也不足為奇。
    「嘖,我有不祥的預感──喂,厄尼斯特,你知道梯也爾在哪裡嗎?」
    「吾的確知道,但是首相大人公務繁忙,經常需要外出。而今晚也預定要出席一項宴會……既然事態如此不樂觀,或許該請首相大人減少外出的行程。」
    維多克微微皺眉。為何區區一介少校,竟能對首相的行程知之甚詳。而那句「或許該請首相大人減少外出的行程」,聽起來就像是博梅斯尼打算直接向首相提出建言一樣。不,最讓人在意的地方是──
    「宴會?不是某種會談?為什麼首相要親自去參加那種沒意義的場合?」
    「因為屆時會有許多知名人士到場。出席這種場合,也是政治的一環。」
    「哦──」維多克含糊地應了一聲,稍微想了一下,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
    「──那場宴會的主辦人是誰?還有,就你所知還有哪些人物會出席,也說來聽聽。」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一樣是直覺。我想拿來和我自己的黑名單比對。」
    革命思想家,涉嫌犯罪的資產家等等,都是維多克依照主觀判斷「有問題」人物姓名。他亮了一下手中的名冊,揚起嘴角道:
    「嗯……我知道這有點強人所難。不過要是我猜中了,就來點掌聲,來來來,往帽子裡賞點錢吧。」
   
        ○
   
    背生蝙蝠雙翼的醜陋怪物,從高空中俾倪地上萬物。
    石像鬼。原本是一種叫做奇美拉的怪物,也是起源蟲起名的由來。
    從瑪蒂娜口中聽見這個軼聞時,慧太郎心中湧起一股近似於憤慨的情緒。雖然他知道不能將兩者混為一談,還是感到無比哀傷。
    「被怪物所寄生的人,還是會被當作怪物看待嗎……」
    坐落在塞納河中央的島嶼──西堤島。約在西元前兩百年,凱爾特民族的一支「巴黎西人」在此建立聚落,成為此地第一批居民。換句話說,這裡就是巴黎的發祥地。
    而建造於西堤島東側的,身為哥德式建築集大成之作的地標性建築,就是巴黎聖母院。慧太郎此刻就站在聖母院的門前,抬頭望著方才所提到的奇美拉雕像。
    石像不止一座。它們鎮座在聖母院雙塔的北塔簷壁上,有的一臉無聊,有的似乎在嘲笑,神態各異,俯視底下來來往往的凡人。
    想必就是這樣吧?慧太郎腦中突然冒出一股荒謬的想法。
    它們大概在想──這些凡人看著在地上爬動的蟲子時,肯定也帶著像我們這樣的眼神吧。
    「──這樣大眼瞪小眼,也只是在浪費時間啊,慧太郎。你瞪不贏石像的。」
    身旁的少女輕輕說著。慧太郎這才回過神來,把那些無謂的想法甩出腦袋外頭。
    依舊穿著一身宛如喪服般的打扮,為了怕在人潮中走散,用小巧的手揪住自己衣袖的人,就是瑪蒂娜.羅塞里尼。
    「我知道啦。我又沒有想要瞪贏,而且剛才我也不是在玩瞪眼遊戲好嗎?」
    「這樣呀。不過剛才你的臉色相當沉重呢。」
    「那是因為,那個……因、因為,眼前就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建築物嘛,妳懂吧?」
    「嗯。所以你產生了性興奮啊?我懂我懂。」
    「妳才不懂!妳這樣講小心會遭到報應喔!」
    只見瑪蒂娜指了指自己,像是在說「咱們是一丘之貉」一樣。但慧太郎一點也不想被當成同類。
    「……我說啊,瑪蒂娜。妳帶我跑來這麼遠的地方,到底要做什麼?甚至還特地蹺掉聖歌隊的練習。」
    這個時候,其他人應該在為了晚上的演出,盡心盡力做好最後的調整吧。只算是一介工作人員的慧太郎倒也無妨,瑪蒂娜缺席練習,肯定會造成不少問題吧?
    「沒問題。應該不會被罵,我有自信。」
    「……妳的根據是?」
    「好了,輪到我們進場了,走吧。」
    「妳肯定沒有根據吧!每次碰到解釋不出來的地方,就會這樣敷衍過去!」
    巴黎聖母院是十分熱門的觀光景點,光是入場就得等上不少時間。排在從入口處延伸出來的長龍中,好不容易才輪到慧太郎和瑪蒂娜入場。
    慧太郎被瑪蒂娜拉著,穿過位於三座大門正中央的〈最後審判〉浮雕下方,腦中回憶著自己之所以來到這裡的原因。
    今天一大早在大廳裡,從亨麗口中得知蔻依的境遇以後,他就急著想要回房間看看。雖然見到蔻依也不曉得該說什麼,但他還是忍不住起身走了回去,而在通道中遇見了瑪蒂娜。
    ──我們該去約會嘍,慧太郎。
    瑪蒂娜劈頭就是這麼一句話,又以彷彿看透一切的語氣接著說下去。
    ──暫時先別打擾蔻依吧。不管你怎麼追問,她都不會回答的,搞不好還會造成反效果。現在只能先讓她一個人靜一靜。
    ──別忘了,無論是你還是我,都還有自己的問題要解決吧?
    所以我們去約會吧──她又重複說了一次。像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告訴自己一樣。
    ──那麼,最後的審判就要開始了。就讓我好好看清楚,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吧,慧太郎。
    最後的審判。雖然搞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卻被她隱隱散發出的氣勢震懾住了,於是慧太郎接受了邀請。此刻,他走過了彷彿與瑪蒂娜這句話相呼應的最後審判之門,踏入天主教在法國的大本營。
    然而,這座聖母院中,卻是一副極為悽慘的景況。
    本來應是莊嚴精緻的神聖殿堂,現在卻成了宛如廢墟般的模樣。
    牆壁、地板、長椅,還有陳列在內部的歷代先王雕像,全都遭到破壞了。就連舉世聞名的三面花窗玻璃「玫瑰花窗」也一樣,位於北側和西側的花窗都遭人砸毀,只剩下南側奇蹟似的毫髮無傷。而站在這面以啟示錄為題材的花窗面前,慧太郎不禁覺得冥冥之中似乎有因果牽連,下意識抬起手臂,隔著眼皮觸摸自己的左眼。
    「雖然以前就聽說過了……但沒想到比想像中還慘啊。這就是法國大革命留下的負面遺產嗎?」
    尤其是聖母像,實在慘不忍睹。巴黎聖母院正如其名,是供奉聖母瑪利亞的大教堂,然而走進中殿之後所看見的聖母像,卻絲毫辨別不出原來的模樣了。
    「……是被暴民毀掉的吧。」
    「恐怕是呢。對於當時的民眾而言,聖母院中的一切,都是玷汙自由思想的象徵。據說各地都曾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呢。」
    雖然慧太郎不太清楚,但事實上在其他地方也有以「我們的女士」為名的教堂。而當時全歐洲的聖母院,幾乎都被反對宗教的人們毀去了。
    這已是近半世紀前的往事,遙遠到難以讓人激起憤慨的情緒,而且慧太郎本身就是個宗教觀念淡薄的人。只是懷著些許寂寥,暗自感嘆那個時代就是這樣吧。
    而且,事情的發展並非都是如此悲觀。因為近年來,聖母院又重新獲得世人的矚目。
    拿破崙.波拿巴在此舉行了加冕儀式,而這也成為一項契機,慢慢改變了世人的觀感。而決定性的一擊,則是來自於大文豪維克多.雨果於九年前發表的小說《鐘樓怪人》。在暢銷熱潮的影響下,現在社會大眾當中也微微掀起復興運動的聲浪,讓聖母院也像這樣對一般民眾開放,而政府也有修復原貌的打算。
    「我沒有讀過那個叫雨果的人寫的小說,瑪蒂娜妳有看過嗎?」
    「…………嗯。不過,那是一篇非常無趣的故事。」
    不知為何,瑪蒂娜的語調聽來有些消沉。
    「一群男人痴迷著一名吉普賽女子,做出各種蠢事,結果在感情糾葛中大家都死了──不覺得跟你的處境有點像嗎?」
    「???有嗎?」
    『是嗎?一點自覺也沒有呢,真想揍你一頓。』
    她用拉丁語拋出一段簡潔有力的狠話。竟然能平平淡淡地說出這麼可怕的話啊。
    「話說回來,這個故事只有這樣而已嗎?我完全聽不出哪裡值得受人追捧耶。妳可以再講詳細一點嗎?」
    「不要。我不喜歡那部小說。」
    「咦?是喔?」
    「嗯,尤其是身為主角的加西莫多,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看不下去?總覺得她話中有話。慧太郎有些在意,正想要追問下去,但是瑪蒂娜大概不喜歡繼續糾結在這個話題上吧,搶在慧太郎開口之前,她便果斷轉身離開了。
    「我們走吧。荒廢的禮拜堂,實在不宜久留。」
    「咦?喔、喔喔,嗯……好是好啦,不過接下來要去哪裡?」
    「上面。」
    瑪蒂娜徐徐抬起手來。白魚般的手指,筆直指著因挑高結構而顯得極高的教堂天花板。
   
    基於建物損傷嚴重,可能危及安全的理由,目前巴黎聖母院二樓以上的樓層全都不對外開放。想當然耳,有好幾名警衛負責看守樓梯。
    然而瑪蒂娜卻不知從哪裡取出了香囊,在對方鼻尖前面晃了晃,透過暗示的手法強行讓警衛默認兩人的身分,就這麼順順利利地走上了樓梯。大概又是她親手製作的魔法藥吧,不管亨麗也好還是瑪蒂娜也好,總覺得她們有點濫用藥品。
    無可奈何之下,跟在她後頭的慧太郎,戰戰兢兢地走過了傷痕累累,偶爾還會發出不祥聲響的走廊。接著登上有三百八十七階之多,狹窄的石砌螺旋梯之後,來到了南側的塔頂。
    附帶一提,在上樓梯的途中還看見塔內吊著一座大鐘,而當慧太郎聽見這座鐘名叫「艾曼紐」時,更是嚇了一大跳。
    「太難唸了。要是改個名字就好了。」
    「妳是指哪邊!是鐘嗎?該不會是指蔻依吧?」
    兩人就這樣聊著聊著來到了聖母院的頂端,離地三十三公尺高的位置。
    說真的,從那裡望出去的景色堪稱一絕。和昨天在魔女掃帚上所看見的景色截然不同,映入眼簾的巴黎街景別有一番風味。作為圍欄之用的石牆,處處都是快要崩塌的樣子,讓人有些膽戰心驚,幸好今天幾乎沒有起風,可說是絕佳的觀景天氣。
    「真是美麗。」
    佇立在身旁的瑪蒂娜突然輕聲感嘆。語氣中彷彿卸下了所有的心防。
    「哦──真教人意外啊。沒想到妳也會說出這種話呢。」
    「這話才讓人意外呢。看見這樣的景色,難道還能說出其他感想嗎?」
    「咦?我還以為妳又會說出什麼無法抑制下半身衝動之類的──」
    「注意你的言詞,小心會遭到報應喔。你的腦袋沒問題嗎?」
    「妳還好意思說!最沒有立場對我說這種話的人,明明就是妳!」
    因為受到太大的打擊,慧太郎身體都不住顫抖起來。而瑪蒂娜望著慧太郎露出這樣的反應,又重複說了一遍:
    「……因為,這座城市真的很美麗呀。」
    「?瑪蒂娜?」
    到了這一刻,慧太郎才發現她的樣子有點不對勁。可是瑪蒂娜並未搭理自己,而是邁步往前走去,來到高塔的邊緣才停了下來。慧太郎心裡一緊,正要出聲提醒對方小心之際,卻看見瑪蒂娜突然轉過身來。在那雙黑眸直視著自己的壓力下,慧太郎不由得打消了開口的念頭。
    站在那裡的女孩,面無表情。
    無喜無悲,不帶一絲感情。如同那名原先庇護眾生,卻反過來被他們親手剝去慈愛的聖母一般。
    瑪蒂娜平靜無波的表情並不是今天才開始的,此時卻讓慧太郎心中湧起惶惶不安的情緒。
    『可是,所謂的美麗,有時也意味著背後藏有極為殘酷的真相。』
    「瑪……蒂娜……?」
    『你應該早就見識過了,不是嗎?人類為了保有光鮮亮麗的體面,私底下究竟做了多少巧取豪奪的齷齪之事。想想兩個月前的那場事件吧。』
    瑪蒂娜以拉丁語流利地述說著自己的想法,回頭望向背後的街景。
    『個人、集團、城市,乃至於國家。單位越大,就要犧牲掉越多的無辜羔羊。光是從高處往下看,怎麼可能看見底下的犧牲者流落的鮮血。既然看不見,就算有同理心又有何用?誰又會去注意鞋底輾過的東西所發出的慘叫呢?』
    慧太郎一面聆聽,腦中的思緒卻不受控制。瑪蒂娜現在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心境,眺望地面上的景色呢?此刻瑪蒂娜臉上浮現的笑容,更是讓人感受到極端的反差。
    看似一個將芸芸眾生視為螻蟻的惡魔,卻又像是捨棄了不必要的表情,令微笑更顯純淨無瑕的天使。
    『我問你喔,慧太郎。人類真的會有得到救贖的一天嗎?』
    『………………』
    『你能夠肯定,人類真的是「值得拯救」的一種存在嗎?』
    慧太郎仍舊不明白,她為何要帶自己來到這樣的地方。
    無論是這些問題背後真正的意圖,或是打著審判名號的她,究竟想要從自己身上弄清楚什麼,慧太郎連一點頭緒也沒有。但若單純只是要回答這個問題,他的心中沒有半分迷惘。
    『──是的,總有一天一定會到來。』
    『不假思索呢……「總有一天」明明不是這麼正面積極的詞彙呀。』
    『因為我相信。』
    『?』
    『因為我相信「Harmas」的存在。』
    慧太郎帶著無比的信心如此斷言。腦中立刻浮現亨麗的面貌,接著是尚、約瑟夫、班瓦和阿爾諾等等,在法國所邂逅的那一張張臉孔從腦海中掠過,一時間令他百感交集。
    因為拙於言辭而產生衝突,傷害了彼此,其中有些人與自己和解了,也有些人無緣再見。
    但慧太郎知道,他們都為了生存而拚盡全力,每個人都擁有痛徹心扉的過去,因而尋求「救贖」。正因為他知道,所以面對「有沒有可能」的問題,他只有一個答案。
    即使可能被當作軟弱不堪,那也是自己付出鮮血代價後所得到的「絕對真理」。
    『不過,「Harmas」這個詞,只是我向亨麗現學現賣來的。』
    『是希臘語吧。意思是「荒蕪的土地」?』
    『不對,這個詞是「樂園」的意思喔。我已經下定決心,要讓更多更多的人,都能朝著那個地方前進。』
    瑪蒂娜終於把目光投望自己身上了。
    慧太郎望著那雙微微睜大的眼眸,從中看見了自己面露微笑,不帶一絲憂愁的身影。
    『……樂園?讓更多更多的人都……?』
    『是啊。所以我認為,人類總有一天能夠得到救──』
    此時響起一道嘹亮的聲音,打斷了慧太郎的話。而他一開始甚至沒發現,聲音就來自於眼前的這名少女。
    她笑了。
    那個瑪蒂娜,竟然笑了。
    無拘無束地,仰著上身昂然大笑。
    宛如仰天長嘯,當中並沒有半分揶揄,只是純粹而直爽的笑聲。
    瑪蒂娜此刻的大笑,打碎了過去自己對她的印象。並不是因憤怒而嘲諷世間,也不是因悲歎而憐憫世人,而是宛如小女孩般的笑法。
    因為她的笑太過純粹,看起來甚至有些淒涼。
    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吧,意外地讓人生不起氣來。只是,讓人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發瘋似的一陣狂笑,旋即由盛轉衰,一下子便結束了。大口喘著粗氣的瑪蒂娜,嘴角只剩下淡淡的笑痕。
   
   

   
      
    她望著像是中了定身法的慧太郎好一會兒之後,像是氣力放盡般。軟綿綿地開了口:
    『──是嗎?真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夢想」呢。』
    『咦?』
    『你和亨麗埃塔夢想中的樂園,也曾是我所憧憬的目標呢。』
    不知為何用了過去式述說的瑪蒂娜,再度轉身背向自己,就像是要把臉上的表情藏起來一樣。接下來又改用法語說話:
    「就到這邊結束吧,慧太郎。不好意思,占用了你的時間。」
    「啊,咦……所、所以要回去了嗎?」
    「嗯。不過,你自己先回旅館吧。我還想在這裡待一會兒。」
    「不好吧,那我也陪妳留在這裡。難得來一趟──」
    「慧太郎。」
    她出聲打斷了自己。語氣並不強烈,卻感覺得到她的堅持。
    最後,瑪蒂娜帶著彷彿下一秒就要一躍而下的口吻,如此作結:
    「……拜託了。暫時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剛才,該不會是作了場白日夢吧?
    順從對方的要求,離開了南塔的慧太郎,一邊在通道中走著,一邊這樣想。手裡拿著瑪蒂娜交給自己的香囊,看來是要自己用這個再騙警衛一次吧。
    一個人漫步在聖母院的二樓,回憶先前的交談。
    那段前後不過數分鐘,卻充滿謎團的對話。還有,瑪蒂娜的那個反應。
    令人如鯁在喉,始終揮之不去。而自己為何如此牽掛,卻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正當自己頻頻歪頭苦思,走到樓梯旁時──
    「?」
    忽然聽見頭頂上傳來一道歌聲。
    穿過厚實的石牆之後,聲音只剩下一點點而已,卻極為鮮明,令人毛骨悚然。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唱的。縱使放眼全世界,也找不出幾名擁有此等超絕演唱能力的人。
    曲名不詳。但聽得出來,是一首哀傷的歌。
    旋律雄壯,歌聲明快。聽起來有種進行曲的感覺。
    但是卻莫名地讓人忍不住要流下淚來。恐怕是因為,演唱者在歌聲中融入了想要與聆聽者劃清界線的心思,才會形成這樣的效果。
    不是以打動心靈為目的,而是為了使他人遠離自己而唱的一首歌。
    孤狼的戰嚎聲。
    「……瑪蒂娜。」
    她為何要在這時候唱歌?而且偏偏挑了這樣的一首歌。
    搞不懂。當然不可能會懂。打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對方始終都是如此的神祕,而到了現在,這個名叫瑪蒂娜的少女已然完全超出慧太郎所能理解的範疇。
    即使如此,他還是有一個疑問。
    從心底慢慢浮起一個疑問──
    ──是嗎?真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夢想」呢。
    ──你和亨麗埃塔夢想中的樂園,也曾是我所憧憬的目標呢。
    到了這一刻,慧太郎才冒出這個疑問。他忍不住想問:
    那番話,不正像是與人訣別的話語嗎?
   
        ○
   
    就在秋津慧太郎離開現場,瑪蒂娜一時心血來潮引吭高歌的數分鐘後。
    歌聲冷不防地戛然而止,她緩緩轉頭望向一旁。
    在聖母院南塔頂端,石牆的一處突起上,有隻小蟲不知何時停在了上頭。這隻小瓢蟲究竟是從哪裡飛來的呢?
    瑪蒂娜瞇起雙眼,靜待片刻後才輕輕說道:
    「……偷聽?真是個不錯的嗜好呀。」
    『哦,被發現啦。』
    結果竟然是瓢蟲開口回答。不對,正確來說,是某人透過偽裝成瓢蟲外型的使魔──人工精靈,運用魔法進行心靈感應。對方大概也用了千里眼的術法吧。
    疑似從遠方遙控使魔的那個人,再一次地,讓自己略帶憂傷的聲音直接在瑪蒂娜腦中響起:
    『哎呀,真是太好聽了,真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好曲子呢。害我忍不住都聽到入迷了。本來在這時候應該鼓鼓掌、吹吹口哨,還是喊個安可來表達我心中的感動……』
    「不需要。更重要的是,你為何要監視我?」
    既然這隻使魔設有接收聲音的功能,瑪蒂娜索性直接開口回應。她的聲音比平時更加冰冷。而這名男性術士理直氣壯地回了句:『妳明明心裡有數嘛。』
    『第一,妳打從一開始就察覺到我的存在了吧?如果妳真的不希望東窗事發,這時候開口也太晚了。妳自己不也認為已經到了該做出決斷的時候嗎?』
    「………………」
    『不過嘛──原來如此,那位就是第四人啊。外表看起來的確是個「極為中性的人」呢。我也能理解雪蘭和米哈伊爾為何會搞錯性別了。』
    「雪蘭?米哈伊爾?」
    『對啊。你們應該見過面吧?先前的確是沒有把計畫的詳情轉達給妳啦,其實那兩個人啊,昨天在巴黎大學遇見了第四人喔。因為學園的聖歌隊這時候剛好在巴黎,所以我也想過會不會這麼巧呢。嗯,看來多點準備還是有用呢。』
    「……你還真敢講啊。明明從很早以前就開始懷疑我了,不是嗎?」
    『也是啦。不過啊,除非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可是打算一直替你們保密喔。畢竟,妳的立場也是得到了「那位大人」的認可嘛。』
    沒錯,自己被賦予了如此特殊的權限,或許可以用「組織當中公認的異類」來形容。自己所扮演的這個角色,受到允許可以按情況獨斷行動。
    「換句話說,你還沒向其他成員提過這件事嘍?」
    『沒錯。不過照這個情況看來,我已經不能當作沒看到了。既然第四人也在巴黎,之後也有可能會對計畫造成妨礙。畢竟,這次的作戰絕對不容失敗。』
    也是呢,瑪蒂娜心想。老實說,這個與約瑟夫交情最為深厚的男人,至今為止都默默放任自己擅自行動,已經很不可思議了。看來這次是真的瞞不下去了。
    『那麼,結果呢?妳得到答案了嗎?』
    「…………是的。」
    聽到對方的追問,便點頭表示肯定。自己已經徹底弄清楚答案了。
    「第四人單純只是一把『劍』。」
    『嗯?』
    「他只能算是一把武器,卻不夠格成為揮動武器的人。」
    『哎呀,他口中的「樂園」,就那麼讓妳反感嗎?』
    怎麼會,那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夢想呢。是一個值得期待的夢想,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取笑。
    光是憑藉常識判斷,就開口批評「只有小孩子才會作這種夢」的人,肯定沒有經歷過傷痛,不知道爭取夢想成真有多麼艱難。這種人恐怕一輩子都無法理解,品嚐過絕望、痛苦和慟哭之後,卻仍然願意伸手救助他人的人,有多麼偉大。
    所以瑪蒂娜打從心底認同他﹑認同這樣的夢想。
    「……但是,還是不行呢。」
    光是這樣還不夠。無論抱持著多麼崇高的理想,秉持多麼堅定的信念,擁有多麼強大,足以實踐理想的力量──還是不夠,完全不夠。光是這樣,絕對不可能達成夢想。
    「因為,他沒有毀去現狀的覺悟。即使明白犧牲的意義,他也無法將流血視為必要之惡,沒辦法為此瘋狂到麻痺良知。每次手上沾染鮮血,他就得承受超出常人一倍的痛苦……這樣的人,大概會在決定性的一步上走錯路吧。」
    『妳的意思是?』
    「沒錯,既然他只是一把劍,那就該託付給有資格掌劍的人才行。」
    『──交給女王,就可以了吧?』
    瑪蒂娜躊躇了一下子。畢竟其實還有一個人也值得期待。
    可是,不管怎麼說都太晚了。區區一名少女,肯定無法承受「擔當基石」的重責大任。因為她本來就不是與此事有所關聯的人物。
    也就是瑪蒂娜的熟人──亨麗埃塔.法布爾。
    「當然。除了女王……除了那孩子之外,你覺得還有其他人可以勝任嗎?」
    『這樣啊,那就決定嘍。哎呀,這可是幫了個大忙呢。身為「詠唱者」的妳也表示贊同,真是讓我鬆了一口氣啊。』
    詠唱者。被對方如此稱呼的瑪蒂娜,從塔頂又往下望了一眼。
    那名雌雄莫辨的男孩應該聽見自己剛才所唱的歌了吧。只見他踏著惶惶不安的腳步,從聖母院前的廣場離去。剛才用自己的方式,以歌聲表達劃清界線的意思,看來對方也聽懂了,真是太好了呢。
    「……沒錯,這樣就好。不可以回頭。」
    瑪蒂娜輕輕說著,抬頭眺望天空。再過兩三個小時,聖歌隊就要上台演出了。搭上那名貴族──阿爾蒂爾.里格瓦爾派遣到旅館接送的馬車,前往位於某處的豪宅之後,就要履行演唱者的職責了。而屆時自己也會在同一個舞台上參與演出。
    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了。
    遠征公演之旅的第五天。預定留在巴黎的時間,還剩下兩天。
    無論如何,那兩天的行程都將化為泡影。無論結果是哭是笑,聖凱薩琳學園聖歌隊在巴黎大放異彩的表現,今晚將是最後一次。因此,一直等到那名黑髮少年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視野之中以後,瑪蒂娜也自然而然地做出最後的決斷。
    她毫不猶豫地說出背叛的話語。
    說出開啟終結的話語。
    「──我就將我所知道的第四人──秋津慧太郎的情報,統統告訴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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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6 12:05 | 显示全部楼层
      間 奏
   
   
    平凡的黑鳶也能生下油豆皮。
    據說日本流傳著這樣的諺語。
    「沒錯,這正是父親大人和人家的寫照喲!」
    「……雖然我對日本文化不是很熟悉,總覺得聽起來怪怪的,想必也有這樣的意見喔!」
    「附帶一提,這句諺語的意思是:『這玩意兒誰吃得下去啊!』」
    「照這個……解釋……和你們,父女倆的情況……有什麼……關係……?」
    黃昏時分。昏暗到難以辨別他人容貌的時刻。
    或該稱為逢魔之刻。
    光線逐漸黯淡的廢工廠周邊,十分符合這樣的意境。
    以黑衣遮掩本性的無數人影圍成一圈,實在很難辨別他們究竟是人還是怪物,不過佇立在圓圈中央的三個人,則很明顯地屬於人形修羅一類的人種。
    而修羅中的一人──諾依,正朝著站在面前分屬兩個極端的雙人組,再三地強調:
    「因為因為,父親大人就像那個吉良上野介一樣無可救藥喲!總是頤指氣使地叫人家做這個做那個,自己躲在旁邊裝死喲!真會擺架子呢,混帳東西!你們兩位覺得呢?」
    「呃,妳這樣問我也不知道該……對吧,米哈伊爾?」
    「嗯……妳說的話,大概有八成……都無法理解。」
    明明說了這麼多關於自己的辛酸血淚,為什麼雪蘭和米哈伊爾的反應卻不如預期呢?真是太奇怪了,自己才是正義的一方啊。原本只是想打發時間才聊起自家的八卦,可是既然都犧牲這麼多了,就算賭一口氣也要爭取到兩人的認同才行,於是諾依突然下起猛料:
    「不僅如此,父親大人每次都要搶在人家前面先泡澡,還把要洗的髒衣服跟人家的放在一起,還會大剌剌地挖耳朵拔鼻毛,甚至在人家面前公然放臭屁喲!真的很低級喲!」
    「這樣啊,放臭屁的確是有點髒耶。想必也有這樣的意見喔。」
    「妳們兩個……身為淑女,用詞要……稍微注意……一點。」
    「不久之前呀,人家好不容易第一次勝過了父親大人,結果他竟然嚷著:『這次不算,只是我一時大意。正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隻獅子嘛。』像這樣耍無賴呀啊!」
    「關於這件事,我要表示抗議喔,妳這個只會耍嘴皮子的女兒。那次再怎麼說,都是妳作弊吧。」
    耳邊突然傳來父親的聲音,他似乎是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諾依的身後。而她之所以講到最後突然拉高了聲調,是因為感覺臀部被摸了一下。諾依狠狠地瞪向背後,放聲大喊:
    「您、您居然對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兒做出這種舉動?這個無可救藥的廢人!變態爸爸!」
    「啊?這有什麼大不了的?還是妳想再嚐嚐千年殺的滋味?」
    站在正後方的父親,雙手倏地合攏成一個奇怪的形狀。諾依見狀立刻臉色發青,摀著屁股往後退。別開玩笑了,諾依這輩子就算死,也不想再接受那樣的處罰。
    「那麼,為了維護本人的形象,姑且還是補充說明一下吧?這傢伙口中的勝過我一次,是因為那時候我正巧喪失了行動能力……這個大笨蛋,竟然在我的飯裡加料。」
    「哦──用毒啊。妳還滿行的嘛,菜鳥。我有時候也會採用這種手段呢。」
    「……這種事……值得誇獎嗎……?」
    朝著幫忙辯護的雪蘭拋出這個疑問後,米哈伊爾轉頭望向剛走出工廠的父親。由於昨晚兩人才起過衝突,此舉令周遭的成員有些緊張。
    「還真慢啊……你在……忙什麼?」
    「做法事。忙著讓史金納入土為安。」
    父親滿不在乎地回話。米哈伊爾從面具底下露出些許訝異。
    「…………這樣啊…………要是跟我……說一聲……我也會……一起幫忙。」
    「別介意,這只是我個人的習慣。只要條件許可,我就會幫死者立個墓。」
    父親揮揮手這麼說,米哈伊爾也點點頭。看來兩人之間已經沒有什麼芥蒂了,這也讓其他人跟著鬆了口氣。
    其中又以雪蘭的反應最為明顯。先是輕舒一口氣,接著又有點鬧彆扭地瞪著身旁的米哈伊爾。就像是在說「害我白擔心了,你這個愛惹麻煩的大塊頭」一樣。真是個容易看穿的女人呢,諾依心想。
    「──結果呢?馬克西姆那傢伙還有送來什麼消息嗎?」
    「剛剛才接到聯絡。計畫似乎進行得很順利,不過有幾個目標會缺席的樣子。」
    「那也……無可厚非……畢竟,數量太多了……至少還在……預定範圍內吧。」
    「也是啦。要滿足貴客的要求,也費了不少功夫啊。」
    「那位貴客好像會稍微遲到呢。哼,你之前說的『蠢蛋總是會耍大牌,故意晚一點登場』的歪理,似乎有幾分道理啊。」
    「……還有另一項……議題……關鍵的『錦旗』,似乎也已經……確定了……」
    「那真是太好了。既然如此,接下來就──」
    「父親大人!」
    這時諾依突然大喊,打斷了三人之間的對話。
    雖然父親一臉不耐,她還是以堅定的目光表達自己的想法。自己想說的話,全都包含在這個舉動當中了。而雪蘭似乎也和自己懷有相同的心情,她也以銳利的眼神瞪著父親。
    「……喂,米哈伊爾。雖然這兩個女人真的很煩,不過我也想問一問,把她們迷得暈頭轉向的那個人,現在怎麼樣了?也在現場嗎?」
    「嗯……似乎是……出現了……幾乎可以,肯定……對方會造成……妨礙……」
    看來也是啊。父親嘆了口氣,隨後往自己和雪蘭身上瞥了一眼。
    「……諾依,還有雪蘭。妳們給我搞清楚狀況啊,這件事昨天就已經有了定論吧?」
    「……我知道。何況我一句話也沒說啊。」
    雪蘭就這麼打退堂鼓了,但是諾依還沒放棄。因為今天和昨天情況完全不同。
    要是幾小時前馬克西姆傳來的新情報沒有錯的話,在今晚的作戰過程中,可能會成為最大難關的敵人,恐怕就是──
    「父親大人,人家覺得這一定是命中註定喲!請您務必將這個任務交給人家來完成!」
    「駁回。今天才第一次上戰場的菜鳥,專心做好打頭陣的工作就夠了!」
    「可、可是──!」
    「──喂,給我聽好。妳可能還沒搞清楚狀況,我再說明白一點,這可是『命令』喔!凡是任何人違抗命令,就算是自己的女兒,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父親的語調有些懾人,讓諾依嚇到說不出話來。她連忙望向四周,但沒有任何人願意為她說話。剛才父親明明那麼霸道,居然沒有人站在自己這邊。
    最後她只好心不甘情不願低頭默認。隨後,父親溫柔地用手摸摸諾依的頭說:
    「不過嘛,妳的這份幹勁值得認可。但不管怎麼說,今晚只是前哨戰,妳可以再放鬆一點。」
    「…………人家知道了。」
    因為心裡還是難以接受,所以只簡單地回了幾個字。
    看見自己和父親的交談過程,雪蘭似乎心有戚戚焉。
    「米哈伊爾,你看到沒?摸頭的時候,要像那樣子,懂嗎?」
    「我了解了……這樣……對吧?」
    「噗呃,不、不是這樣啦!你還是太用力了!快放手,我要變矮了!」
    米哈伊爾又害雪蘭大呼小叫起來。她看起來就像是某種奇怪的樂器。
    「你們又~在鬧啥啊?好啦,在場的兄弟們,我們也差不多該出發嘍!」
    父親振臂一呼。雪蘭和米哈伊爾,以及聚集在周圍的同伴,頓時精神一振。原先和緩的氛圍也變得凝重起來。
    父親露出滿足的笑容,衣襬在空中飄盪,英姿颯爽率先邁步而出。
    此時已過了黃昏,夜空中好似嵌著一個潔白的窺孔。父親望著那完美無缺的圓影,究竟看到了什麼呢?只見他背對著眾人,悠然開口:
    「月色真美啊~看來這個國家的月兔大人,相當喜歡看熱鬧的樣子──所以,大家絕對不能臨陣退縮喔!要是在這時候露怯,可是會被後人恥笑喔。」
    於是乎,這群非人之輩帶著滿滿的戰意,走入幽暗深處。

 楼主| 发表于 2018-1-16 12: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面對無法阻止的分歧竭力嘶吼
   
   
    巴黎西方,過了塞納河之後。
    距離市郊占地寬廣的布洛涅森林不遠,就是阿爾蒂爾.里格瓦爾的宅邸所在之處。位在奢華建築隨處可見的帕西區中心地帶。
    根據亨麗事前告訴自己的情報,帕西區是一個高級住宅區,有許多資產階級定居於此,而據說他們所要參加的宴會,規模也相當可觀,所以慧太郎也早就做好心理準備,接下來肯定會見到一座規格非凡的豪宅。
    但是,自己的想像實在太貧乏了。
    他完全不知道,真正的有錢人究竟是何等存在。
    時間來到傍晚,坐在特地到旅館接送的蒸汽巴士上頭,慧太郎和聖歌隊的成員們眼中所見的壯闊景象,完全打破了他們心中對於私人宅邸的印象。
    城堡。
    只能這樣形容了。
    不管是高聳入雲的宅邸主體、寬闊到似乎能舉辦魔女掃帚競賽的庭院,以及四處林立的分棟數量及豪奢的程度,絕非一般的豪宅所能比擬。整座宅邸宛如一項巨型的藝術品,甚至讓人懷疑,將其稱之為私人住宅是否妥當。
    想當然耳,除了外觀壯麗,內部裝潢也十分驚人。據說是商請了著名建築師參考哥德樣式來設計,而且大膽地融入了屋主自身的獨特想法,宅邸內的各項用品設備以及諸多美術品,不但格調高雅,也形成一種強烈的風格。打個比方來說,就像是身處於瑪麗.安東尼的珠寶箱之中。突然間和一大堆金銀珠寶擺在一起,任誰都會被閃到頭昏眼花吧。
    而讓人感受最為深刻的就是宴會的會場了。
    在里格瓦爾的盛情款待下,大家換上了他替聖歌隊所準備的晚禮服──不但款式一致,而且看起來貴得不像話──之後,聖歌隊一行人在受寵若驚之下被帶往的場所,簡直像是個天大的玩笑,那竟是一座「劇場」。
    再強調一次,那是一座劇場。
    在私人宅邸之中,為什麼會出現一座劇場呢?
    挑高四層樓,寬闊無比的圓形大廳。廳內擺著井然有序的桌椅,中央則是一座沐浴在水晶吊燈下的舞台。而環繞在大廳周圍的迴廊,似乎也是「宴會會場的一部分」,裡頭擺滿了自助餐桌,一道道剛出爐的料理,正絡繹不絕地送到桌上。這副充滿感官刺激的光景,讓人光是站在一旁看著,就覺得五感快要忙不過來了。
    這時候,慧太郎很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臉部僵硬了。對方擺出的陣仗,讓他深切體認到「我們居住的世界有何不同」。
    聖歌隊的同學們反應也和自己差不多。或許是想到待會兒自己就要在這裡獻唱吧,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有些陶醉,又有些畏懼。而蔻依也許是感受到未婚夫的實力有多麼雄厚,表情變得十分複雜,眼神也益發險惡起來。
    而反應最激烈的人就是亨麗了。不,那已經不能稱為激烈,而是令人膽寒。
    由於老家經濟並不寬裕,很早就開始分擔家計,恨不得把每分錢都用在刀口上的她,早在宅邸大門映入眼簾的那一刻開始,雙眸便泛起了殺氣,不但心情越來越差,嘴裡還嘀咕個不停。最後當他們來到大廳時,甚至可以看到她一面微笑一面說著「真是寬廣啊,很適合拿來辦營火晚會呢」還有「啊,好大的天窗喔,應該開個幾槍通風才對」或是「地震、地震♪」這種嚇死人的話。「里格瓦爾先生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原諒她的無禮之舉吧!」慧太郎在心中拚命地向那名青年企業家祈求。
    不知不覺,其他賓客也接連出現在會場中,而聖歌隊此行最重要的一場演出也即將登場了。
    在主辦人里格瓦爾致詞後,以歌聲拉開宴會的序幕,便是今晚受邀來此的聖凱薩琳學園聖歌隊所負責的工作。
    從結果來說──嗯,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壞吧。
    雖然從頭到尾都沒有失誤,也充分發揮練習的成果,卻也沒有成功到令人眼睛為之一亮。大概是因為大家都被絢爛的會場氛圍震懾住了吧。和兩天前在皮勒耶音樂廳那場超水準演出比較起來,的確有些相形見絀。
    即使如此,里格瓦爾似乎已經相當滿足了,而身穿華服的賓客們──根據事後得知的消息,在場人數接近兩千人──也報以熱烈的掌聲與讚譽。
    之後,接替完成工作的聖歌隊登台的著名樂團,在舞台上奏起悠揚的音樂,而從壓力中得到解放的女學生們,也終於放下心中的大石,以一介受邀賓客的身分,開始享受這場難得的宴會。
    不過──
    「咦?亨麗她們跑到哪兒去了……?」
    才和大家一起參與宴會沒多久,慧太郎就迷失在人群中了。
    無意間和大家走散了。明明剛才自己和亨麗、蔻依及瑪蒂娜這三名好友,還在一起大快朵頤,但不知何時她們全都消失在視野當中了。環顧四周,完全沒看到任何熟人,就連其他的聖歌隊成員或教師也是。
    畢竟現場人數實在太多了,而且場地又是如此寬廣。要是和同伴走散了,就很難在茫茫人海中再次找到對方。
    而這時他唯一看見的熟人就是米蕾優修女,但是──
    「喔呵呵~這個好好吃喔~啊,那邊的燉煮料理也讓人食指大動呢~討厭啦~再這樣下去~老師會變胖呢~不過管他的~」
    當慧太郎聽見這慵懶的歡呼聲時,就決定放棄找這個人幫忙了。
    接下來他又在會場中邊走邊找,可是沒有遇見任何熟人,而且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居然成為許多賓客的注目焦點,頻頻被人攔下攀談。
    「呵呵,這位小姐是日本人吧?身穿男裝雖然有些古怪,不過卻相當適合妳呢。」
    「哎呀,真是一位英姿煥發的小姐呀。能不能問一下妳的名字呢?」
    「哈囉,那位小姐!要不要過來和我們一起坐坐?」
    「莫非妳是日本人?喔,若是如此,務必要請妳賜教啊。前陣子,我從古董商那裡買了一尊伊萬里的壺,但是到現在還是擔心自己有沒有花了冤枉錢啊……」
    「這位迷人的男裝麗人。不知我能否有這個榮幸,邀妳共舞一曲?」
    諸如此類。看來自己的容貌果然還是太引人注目了,來找自己搭訕的人多到不可思議。而光是要一一慎重婉拒,就是件苦差事。
    「……選擇穿男裝,還是不太恰當的樣子呢。」
    毫無疑問地,這身打扮不但低調不起來,反而讓自己更加顯眼了。起因來自於亨麗隨口的一句話。單純只是想惡作劇呢,還是想看看慧太郎窘迫的反應呢?亨麗在更衣室向里格瓦爾介紹慧太郎時,冷不防地說出「這孩子的興趣是女扮男裝喔」,而更教人意外的是,對方竟然回了句「真有趣啊!」。結果只有自己拿到了一套紳士服。
    基於方便行動的理由,慧太郎一開始也表示同意。但是經歷了一連串的注目禮之後,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可能是一項錯誤的決定。
    此外,自己的背上依舊揹著裝有無垢孃矩安的刀袋。因為他主動詢問里格瓦爾,希望能夠刀不離身,而對方也同意了,不過──總覺得像今天這樣的狀況,似乎應該暫時把刀寄在別處才好。
    「算了,事到如今說什麼都太遲了……」
    「沒錯沒錯,既然木已成舟,就別後悔了。不如好好享受一下吧。」
    身後突然響起一道開朗的聲音。看來是因為對方混在人群中慢慢靠近的緣故,所以自己完全沒有察覺到。回頭一看,果然就是那個善於作弄慧太郎,令人頭疼不已的友人。
    「──妳很開心的樣子嘛,亨麗。不過真虧妳找得到我耶。」
    「哼哼,我是一路追著其他人的嘆息聲找過來的呀。好多人都在說『雖然她不近人情,但這也是吸引人的地方啊』。你居然毫不留情地把那群死有錢人的邀請統統回絕了,滿厲害的嘛,慧太郎。」
    過獎了,慧太郎苦笑著回答,同時重新打量起身穿晚禮服的亨麗。
    興許是為了配合她們身為學生的身分,所以設計上便沒有過分講究華美,卻仍舊透出高貴氣息,確實是一套十分出色的禮服。而穿上這件禮服的她,看起來似乎比平時多了幾分成熟。拜此之賜,慧太郎的心律不整,今晚也像祭典一樣熱鬧。
    亨麗一手拿著紅酒杯,一手端著盛有料理的餐盤。杯中還有一半的酒,但是看她雙頰微微泛紅的模樣,想必這並不是她的第一杯。雖然常聽到「法國人把紅酒當水喝」這樣的說法,但是亨麗這樣真的不要緊嗎?
    「啊,你在喝什麼?這不是葡萄汁嗎?」
    「當然。葡萄汁怎麼了嗎?」
    「真是的,你多少也喝點酒嘛,喝酒!紅酒!參加宴會卻沒喝酒,太奇怪了!」
    「妳明明知道吧?我酒量很差,光是一杯紅酒就會醉倒了。」
    「那你有吃到什麼好吃的嗎?」
    「我覺得那邊的法式醬糜和雜香腸,很合我的口味。」
    「我喜歡這個──橙汁鴨胸。你要不要來一口?」
    亨麗在向自己推薦盤中料理的同時,還不忘喝光手中的紅酒,又從經過身旁的侍者手上拿了杯新的。令人驚訝的是,身穿女僕服的女服務生,其實是個自動人偶。除了表情略微冰冷之外,動作非常流暢,完全不輸給真正的人類。
    會場中另外還有許多身著女僕裝束的侍者,其中近半數都是機械人偶。每一具都是最新款式,又是一項令人搖頭的實力展現。
    「不過,真的讓我很驚訝耶。先前只知道他是學園的出資者之一,但看來並不是個半吊子的暴發戶呢。因為你看那些來賓,隨便抓一個出來都是名聲響亮的人物呢。」
    「哦,是這樣啊?」
    雖然亨麗說現場有許多名聲響亮的人物,可惜的是,慧太郎一個也不認識。
    「是啊。」亨麗耐心地點點頭,伸手指著圍繞大廳的迴廊二樓說:
    「你看那邊。那位是詩人熱拉爾.德.內瓦爾,他可是法國浪漫主義的領頭者喔。還有,正在和他交談的兩人之一,大概就是泰奧菲爾.哥提耶。這位還只是新銳的創作者而已……原來如此,有傳聞說這兩人出於同一所學校,看來是真的呢。而另一位則是作曲家埃克托.白遼士,又是一位響噹噹的大人物呢──……咦?咦!等、等一下!現在那個正在走向白遼士的人!」
    「?嗯,我也有看到。有個人踏著小碎步走了過去。」
    「那不是蕭邦嗎!」
    打從認識以來,曾經聽見她發出這麼癲狂的聲音過嗎?看著亨麗如此失常的反應,對方應該是個相當不簡單的人物。慧太郎用手撫著下巴,沉吟了一下說道:
    「……那是誰?總覺得看起來不怎麼起眼。」
    「不要逼我揍你喔!那是蕭邦,蕭邦耶!弗雷德里克.法蘭索瓦.蕭邦!人稱『鋼琴詩人』!天才中的天才!就算孤陋寡聞也要有個限度吧!」
    「可、可是,就算妳這麼說我也……」
    突如其來的一頓數落讓慧太郎支支吾吾起來,但亨麗卻像完全沒聽到一樣,接著甚至雙手抱頭,當場哀號起來:
    「啊啊啊啊……真是讓人不敢相信!我竟然在蕭邦的面前,把管風琴彈得那麼差勁!我好想去找他簽名喔,可是這樣我怎麼敢去呢!」
    「達爾文先生之前送我一張簽名,我把那個送給妳,不要難過了。」
    「我才不要!誰要那個變態的簽名啊!就算給我,我也只會馬上拿去當掉!」
    真是太狠心了。話雖如此,正如亨麗所言,既然有這麼多知名人士出席這場宴會,阿爾蒂爾.里格瓦爾恐怕不只是個普通的資產家。
    「……蔻依的未婚夫嗎?」
    輕輕唸出口之後,感覺情緒有些複雜,難以言喻。
    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情緒,自己也搞不清楚。
    因為那是她的雙親獨斷決定的婚約對象,所以自己才難以接受嗎?還是說,因為今天早上看見了蔻依魂不守舍的模樣,所以心中鬱結不順嗎?或者,還有其他的原因?
    總之,自己的心情不怎麼愉快就是了。
    剛才雖然只是短短交談幾句,明明讓他對里格瓦爾產生不錯的印象,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他和蔻依的關係,眉頭就會自然而然皺了起來。
    沒錯,仔細想想,自從早上那番談話之後,慧太郎就沒有和蔻依好好談過了。
    雖然中間聊過幾句話,但雙方都有意識地避重就輕,內容也流於表面。老實說,慧太郎自己也不知道該從哪裡談起才好。
    而這一點,也適用於瑪蒂娜身上。
    瑪蒂娜的一舉一動和平時沒有兩樣,反觀慧太郎,大概是受到在聖母院那番談話的影響,他現在完全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她。
    剛才蔻依和瑪蒂娜還在身邊的時候,常常會聊著聊著就冷場了,甚至嚴重到每次都要靠亨麗出來救場的程度。
    而完全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情的亨麗,也顯得十分疑惑。
    這時候,好不容易從懊悔當中解脫的她,突然提起這方面的話題:
    「喂,我問你喔。雖然我知道你從今天早上開始跟蔻依之間就有點尷尬啦,不過你跟瑪蒂娜之間是不是也發生了什麼事?白天的時候,好像有看到你們一起出門。」
    「呃,這個……要說有也是有啦,要說沒有,好像也沒有……」
    亨麗帶著質疑的目光望著自己。但是,就算會受到懷疑,自己也說不出其他答案了。
    「──感覺上,不像是在敷衍我的樣子。所以,你自己也搞不清楚嗎?」
    「嗯,完全沒有頭緒。她問了我一些問題,我就把心中的想法講出來,只是這樣而已。」
    可是,自從聽了瑪蒂娜唱的那首歌以後,心中那股難以言喻的不安便揮之不去。沒有辦法當成錯覺一笑置之,有種近似於焦躁的東西,不停地在胸中熊熊燃燒。不過慧太郎也心知肚明,就算直接詢問本人,她也不會老老實實地正面回應。
    她總是這樣。瑪蒂娜總是不讓別人知道她內心真正的想法。
    無論是慧太郎自己也好,蔻依也好,總覺得在這個小圈子裡,大家還是對彼此有所隱瞞。不過,並不是因為祕密隨著時間越來越多的關係,而是各自藏在心底的那些祕密,隨著彼此關係的進展而浮出水面。感覺上,也是一種想要更加了解對方的欲求表現。
    「真是的,拜託你們不要把氣氛搞得那麼凝重好嗎?光是〈烈日幻霧〉就讓人頭痛到不行了。我希望至少在跟自己人相處的時候,不要有那麼多的束縛。」
    「……說得也是,對不起。我也覺得對妳有些不好意思。」
    亨麗雙手抱胸,靜靜地凝視著這邊好一會兒,隨後又寬容地嘆了口氣說:
    「唉,真拿你沒辦法……好啦,蔻依那邊由我想辦法處理。但是相對的,你要去找瑪蒂娜好好談一談,把問題徹底解決喔。」
    「?妳說蔻依那邊由妳想辦法,妳究竟打算怎麼做啊?」
    「誰知道呢?嗯,好一點的話就是吵一架吧,壞一點就是打一架嘍。」
    我會好好痛扁她一頓──亨麗說出的話讓人捏一把冷汗。慧太郎自然也慌了起來。
    「等、等一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因為也沒有別的辦法啦。那傢伙的煩惱,在我看來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嘛。雖然說蔻依肯定有自己為難的地方,不過像是貴族的想法啊、喜歡的人是哪種類型什麼的,我個人完全無法理解。既然無法理解,那就只能拋開一切的小手段,從正面進攻了吧?……嗯,這就是所謂的送鹽予敵,我還真是個大好人呢。」
    送鹽予敵?喔,是關於胸部方面的競爭嗎?不過究竟哪一方是勝利者,想必已經很清楚了。
    「所以呢,你現在只要專心思考瑪蒂娜的事情就好。那孩子話不多,所以外人很難了解她,可是她有時候還滿親近你的,所以我想,要是你去找她好好談一談,她也會願意向你坦白吧。」
    「……是這樣嗎?」
    「當然嘍。你要相信姊姊說的話。」
    姊姊──聽到這個詞,慧太郎不禁笑了起來。
    「亨麗妳啊,與其說是『我的』姊姊,反倒更像是『大家的』姊姊呢。」
    古道熱腸的亨麗,總是給人這樣的感覺。到最後,每一個朋友都成了她要操心的對象。
    亨麗聞言微微睜大眼睛,接著雙頰泛紅起來,鼓著臉說:
    「我說你啊,怎麼可以老是安於弟弟的立場向我撒嬌呢?偶爾也要表現出更有男子氣概的一面才行呀。」
    「咦?可、可是……雖然妳說的好像也有道理,但是怎麼樣才叫做更有男子氣概啊?」
    「這個嘛。比方說──」
    亨麗忽然將手伸了出來。慧太郎當然不可能不知道這個動作代表什麼意義。可是正因為他明白,才會渾身微微冒起冷汗。
    「…………妳在開玩笑吧?」
    「嗯?你是怎樣?就這麼不喜歡當我的護花使者嗎?」
    「沒、沒有啦。我是不介意當妳的護花使者,可是……」
    他越講越含糊,同時偷偷瞄著大廳中央。那裡有許多男女,正配合著樂團演奏的音樂翩翩起舞。亨麗的言下之意,就是想要加入那些跳舞者的行列吧。
    「我、我從來沒跳過舞耶!」
    「沒關係啦,這種舞我也沒跳過幾次。不過康康舞我倒是跳得不錯喔。」
    「在這種社交場合跳康康舞太奇怪了……不對啦,這不是重點!就算我願意下場跳舞,也只會醜態百出喔,而且搞不好會踩到妳的腳!」
    「那也沒關係。就算你踩到,我也不會生氣喔。因為我馬上就會踩回去。」
    「這哪叫不會生氣啊!」
    亨麗咯咯笑了起來。用一種偶爾會見到的,極為優雅的笑法。
    「那就當作你答應嘍。」
    「?」
    但是這個表情轉瞬即逝。隨後她臉上所浮現的惡童般笑容,才是亨麗埃塔.法布爾真正的本性。慧太郎按著心跳加速的胸膛,深有感觸。
    「──就讓我們痛痛快快地互踩腳丫子,把周圍那些裝模作樣的傢伙統統拖下水吧!啊哈哈,他們肯定會嚇壞吧?」
    「妳、妳這個人實在是……!」
    實在是個令人困擾的小姐啊。真的困擾到了極點呢。
    而更讓人困擾的是,慧太郎完全拿她沒轍,而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他也阻止不了對方了。
    「……可惡,我知道了啦!等著看吧,妳這個性格扭曲的小姐!我會好好扮演護花使者的角色,紳士到讓妳痛哭流涕!」
    「很棒很棒♪我很期待喔,慧、太、郎、先、生?」
    慧太郎牽起愛蟲女孩的手,懷著跳下懸崖的覺悟,走向大廳的正中央。
   
        ○
   
    和慧她們走散了一小段時間之後,獨自一人漫步在二樓迴廊的蔻依,忽然聽見樓下一陣騷動,讓她不禁挑了挑眉頭。
    發生什麼事了?難道又有什麼新奇的表演嗎?
    她抱著疑問走到護欄旁往下一望,才發現在一樓的大廳中,有一對不同凡響的男女,成為全場注目的焦點。不是別人,正是蔻依所熟識的兩名友人。
    「……慧。還有,亨麗埃塔……」
    真是讓人看不下去。不,這裡說的是──那兩人的舞姿。
    蔻依還住在老家時,為了履行貴族的職責,經常得在社交圈中露面,所以自然必須精通上流階層的禮儀,而跳舞也是她的必修課程之一。從她的眼光來評斷,慧與亨麗埃塔根本不是在跳舞,只是在胡鬧而已。
    慧看起來對跳舞完全一竅不通,然而亨麗的舞蹈造詣也沒有高到能夠引導舞伴的程度。由於兩人各跳各的,難免會有碰撞,只見兩人嘴上吵個不停,腳下也互相踩來踩去,根本是一團混亂。
    「……可是,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不可思議的是,兩人的默契卻渾然一體,比在場的每一對搭檔跳得更加生動。
    蔻依不自覺地開始羨慕起這樣的兩人。
    真好啊,她心中不禁湧起如此直率的感想。
    還有,為什麼不是自己呢?
    因為,看到慧與亨麗埃塔那樣的表現,任誰都會認為她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吧。
    現在整個會場當中的人,肯定都有這樣的感觸吧。因為雖然看見有些人啞口無言,有些人出聲鼓譟,卻沒見到任何人輕蔑失笑,或是大聲痛斥。
    真好啊。看起來真是開心。真是一對完美的情侶檔呢。
    心中湧起這般難以掩飾的感想之際,同時也產生了難以忍受的心痛。蔻依不由得緊咬下唇──唉唉,怎麼會這樣呢?
    「……為什麼此刻待在慧身旁的人,不是我呢?」
    恍惚間,自己甚至說出這樣懦弱的話來。
    而就在此時──
    自己不經意地與亨麗埃塔四目相交。
    一面跳著舞,一面隔著慧的肩膀抬頭望了過來的她,在這短短的一瞬間,似乎忘卻了外界的一切,神情變得極為認真。而在這一刻,蔻依覺得自己最丟人的一面,竟然被最不想被看見的人看見了,羞愧到甚至想要一死了之。
    可是,接下來亨麗埃塔臉上所浮現的表情,卻完全超出她的預料。
    「……」
    她一改方才的認真嚴肅,臉上泛起一抹壞笑,眼角也露出帶有挑釁意味的笑意。
    她的意思很明顯──我不會看輕妳,也不會同情妳,更不會玩什麼廉價的友情遊戲,對妳用上俗套的激將法。但是,自己主動停下腳步認輸的傢伙,就只能落在後頭看著我的背影乾瞪眼嘍。
   
   

   
      
    ──妳就睜大眼睛好好看著吧,喪家之犬蔻依。我跟慧太郎就是這麼親密喔!
    ──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妳能夠介入的空間呢。唉,真是遺憾啊。節哀順變喔。不對,應該是說,真是讓人失望呀?總之呢,這就是我和妳之間的差距。
    ──……不過嘛,要是被我這麼兩三句話就嚇到打退堂鼓的話,去找那個不怎麼喜歡的未婚夫共度一生,搞不好才是最適合妳的歸宿呢。那就祝你們百年好合嘍~
    蔻依覺得她耳邊的確聽見了亨麗的聲音。
    亨麗一個轉身,就再也沒有看向這邊了。彷彿刻意朝自己炫耀一般,只是專心地與慧跳著舞。遲了半晌以後,蔻依不自覺地發出了笑聲。
    「呵、呵呵呵……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
    宛如從地獄復活的撒旦那般,極為痛快的一陣大笑。
    「……真不愧是亨麗埃塔。嗯,真不愧是本校的問題兒童呢。」
    真的很懂得如何挑起別人的怒火呢。過去蔻依也曾經被那種「我早已看穿一切了喲?」的眼神激怒過好幾次。雖然最近兩人偃旗息鼓了,但是自己與亨麗埃塔的關係,本來不就是這個樣子才對嗎?
    打退堂鼓?受到這種挑釁,有誰會打退堂鼓呢!
    「等著看吧,亨麗埃塔……!」
    可敬的宿敵。如此稱呼她也不為過吧。
    自己終於察覺到了。
    現在才真正地察覺到。明明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從相遇的那一刻起,自己便一直想要待在慧的身邊,而自已也同樣強烈地希望不被亨麗埃塔拋在後頭。希望能與那兩人站在對等的地位。希望能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想法,不願意就此認輸。
    堂堂正正戰勝敵人,是騎士的鐵則,無所畏懼地與情敵正面交鋒,才是少女的正義。
    看來,無論是劍、女人,或是朋友,自己都無法捨棄呢。
    這是何等任性的想法啊。就連自己也被自己思考出來的結論稍微嚇到了呢。如果對象不是慧和亨麗埃塔的話,自己肯定不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吧。
    即使這是一條可能危及家族存續的道路,但是在心中懷抱的這份心意沒有決出勝負之前,自己的心中無法容下其他人。
    就算慧不是男性,大概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因為,自己的這份心意已經恣意奔放了。這都多虧了亨麗埃塔。所以──
    「喔,原來妳在這裡啊!蔻依小姐!」
    聲音是從非常近的地方傳來。轉頭往聲源的方向一看,有一名精悍的青年沐浴在眾人的目光中,從迴廊朝這裡走了過來。不是別人,正是那個阿爾蒂爾.里格瓦爾。
    蔻依心裡明白,該來的時刻終於來了,於是她也大大方方與他正面相對。因為自己已經找出答案了,即使那是個可能為許多人帶來不幸的答案。
    「里格瓦爾先生,你來得正好。我也正巧要去找你呢。」
    「哎呀,這可真是榮幸。妳找我有什麼事嗎?」
    「是的。有些很重要的話要對你說。」
    聽見蔻依以堅定的語氣立即回答後,里格瓦爾沉默了片刻。
    樂曲結束了。旋即響起盛大的掌聲。不知從何處響起了輕佻的口哨聲,甚至還能聽見有人喊著「兩位跳得真是好啊!」,不停起鬨,照這樣看來,應該是送給慧和亨麗埃塔的歡呼吧。蔻依的腦中也浮現出那兩人回過神來,環顧四周後逃之夭夭的模樣。
    從剛才到現在,蔻依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里格瓦爾身上。
    「……看來會是個我不太喜歡的話題吧。」
    里格瓦爾似乎猜到了蔻依想談些什麼,說完之後便嘆了口氣。蔻依只是默默地點頭。
    接著,他慢慢走到蔻依身旁,靠著護欄低頭望向一樓。那張宛如貴婦般的秀麗面容,似乎充滿了難以形容的哀愁。
    「希望妳能夠原諒,只能採用如此卑劣言詞的我──」
    「?」
    「那麼,事關妳我兩家前景的責任,妳打算如何承擔呢?」
    蔻依忍不住別開視線。明明早有覺悟會被指責到這一點。
    「我應該告訴過妳。我們之間的婚約,受到羅休傑克朗與里格瓦爾兩家許多人的期待。妳覺得違背家族的期待,是一種正確的選擇嗎?」
    「……里格瓦爾先生,你不是說過希望能得到我的心嗎?」
    「嗯,沒錯。正因如此,我才會不惜顏面也要拿家族的未來當作盾牌,消磨掉妳的決心。說來確實相當難堪,但是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能奪取妳的芳心了。」
    對方的心意就是認真到這樣的地步。如此認真看待這樣的自己,這樣任性的女人。
    心好痛。自己無情地踐踏了這份誠意,真的打從心底感到愧疚。
    但即使如此,自己的決心也不容動搖。既然已經選擇了任性妄為的道路,至少要將這份決心貫徹到最後才行。否則,自己今後哪有臉再去面對其他人。
    「抱歉,里格瓦爾先生。我早已心有所屬了。」
    蔻依說的十分明白。只為了毀去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毀去他所依靠的些微希望。
    兩人之間陷入無比沉重的靜默。里格瓦爾默默地持續望著樓下。
    過了一秒鐘,還是一分鐘,或是更久呢?感覺上過了十分漫長的時間。
    「……真是拿妳沒辦法啊。」
    隨後,響起短短的一句話。
    「我好歹也是一個受到諸多女性追求的男士,但是苦苦追求我唯一愛上的女性,卻落得被甩的下場……唉,世事果然無法盡如人意。」
    他的語氣中並沒有責難,只是明明白白地將事情劃下句點。言談間感受得到他的悲傷,以及灑脫的態度。
    「真的非常對不起。」
    蔻依再次致歉。因為除了道歉,她什麼也做不到。
    「別這樣。同情敗者的話,可能會造成反效果喔!我的心情只會變得更淒慘呢。蔻依小姐,請妳務必要果決一點喔。」
    「可、可是……」
    「還有啊,其實我多少也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了。」
    里格瓦爾轉身面向蔻依。但他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蔻依腦中浮起問號。
    「因為耿直而容易受傷,有時卻又愛強出頭。雖然身上匯集了各種長處和短處,卻總是不計較自身得失,因此意外地頗有人望。沒錯,若非如此……」
    「?那個,里格瓦爾先生……?」
    「哈哈,別這麼困惑嘛,其實很簡單。蔻依,妳和那個人非常相似。」
    相似?到底是像誰?在她把疑問說出口之前,里格瓦爾便說出了答案。
    不知為何,只見他在這個瞬間──臉上浮起了令人膽寒的微笑。
    「我說的那個人,當然就是亨利.德.拉.羅休傑克朗嘍。」
    「…………………………什麼?」
    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那是祖父的全名。多年以前篆刻在墓碑上的那個名字。
    遠在自己出生之前便已死去,使羅休傑克朗家背負惡名的元凶。
    過去同時做出正確及錯誤的選擇,也是間接影響了蔻依人生態度的人。不對,應該算是半強制性地被決定了吧。所以蔻依尊敬他,卻也在心中的某處懷有憎恨。
    但是,蔻依早就不知對自己說了多少次。祖父已經不在人世了,早在近半個世紀之前便撒手人寰。
    可是他卻說很相似?
    自己和祖父?
    他為何能夠如此篤定地這麼說呢?今年才剛滿三十的里格瓦爾,怎麼能用好像與祖父相當熟識的語氣,說出那樣的話呢?這不是很奇怪嗎?
    「你、你怎麼……」
    她從極度的混亂中稍稍回神,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字來。
    里格瓦爾又露出微笑,輕輕歪著頭好像在問「怎麼啦?」。
    就在這瞬間,「砰!」地憑空響起一聲。
    蔻依先是一陣茫然,接著又在半義務性的責任感驅使下,將目光投向聲音來源的大廳一樓。有個人站在舞台上,逼著樂團成員往後退,那個人手裡拿著一個小鐵塊,前端對準這個方向。
    「???」
    一時間摸不著頭緒,彷彿一切事物都在不知不覺中拋下了自己,繼續前進的感覺。最近總是遇上一些自己無法理解的事情。即使如此,蔻依仍然在某種使命感的催促下,再次將目光移向佇立於一旁的里格瓦爾身上。
    他的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微笑。
    即使胸口緩緩暈開一片紅漬,但始終保持著微笑。
   
        ○
   
    出了個大醜,而且腳好痛。
    明明是亨麗主動提議,事後卻覺得這項舉動十分愚蠢,於是她就把過錯都推到自己身上。稍微反駁一兩句還得挨上一頓拳頭。真是有理也說不清。
    不過,感覺很開心。
    途中看到其他賓客呆滯的神情,其中還夾雜著些許稱羨的眼神。
    最後甚至得到了掌聲肯定。想到這裡,嘴角便不自覺地上揚。亨麗大概也有相同的感受吧。雖然一臉正經,卻看得出嘴角在微微顫抖。
    在各種意義上,這都算是一項貴重的體驗吧。想必會成為人生中一道美妙的回憶。
    不過,也正因如此──
    「晚安。兩位好久不見。」
    慧太郎和亨麗逃到沒什麼人的角落後,突然從旁邊響起一道聲音。慧太郎認出對方是誰後,難得的好心情也跟著化為烏有。
    飄飄然的情緒頓時煙消雲散,反射性地繃緊全身肌肉。
    「是、是你?」
    亨麗驚愕大喊。四名疑似護衛的男子,將她的大叫當成試圖攻擊的表現,正要走上前來。但是受到保護的對象卻抬起手,制止了他們。
    「哎呀,真是一場有趣的表演呢。明明只是單純的交際舞,卻被你們跳出驚險萬分的感覺,讓我也跟著雀躍起來了。你們搞不好很有表演的天賦呢。」
    這個喋喋不休的男人,身材頗為豐腴,打扮十分華麗,甚至掛上了一大堆閃閃發光的飾品。那張瓜子臉顯得十分柔和,彷彿沒有其他表情一樣,但是態度實在平和過頭了,反而顯得有些可疑。最重要的是,慧太郎和亨麗深知此人是何方神聖。
    「……梯也爾首相。」
    慧太郎叫出對方的名諱。叫出那個自從三個月前曾在伊蘇見過面,貴為法蘭西王國首相的名諱。隨後,對方晃著突出的肚腩隨口回道:
    「沒錯。正是被世人批為毫無威嚴可言,兩位也早已熟知的阿道夫.梯也爾。」
    「不、不要裝傻!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為什麼?真是奇怪的問題啊。既然收到了邀請,自然應該出席,這可是紳士的禮儀。」
    不過是一場私人主辦的宴會,竟然能夠邀請到首相?不,的確有可能。畢竟從亨麗剛才說的那些話來判斷,應邀前來的賓客幾乎都是舉足輕重的名流。
    「話說,只不過是與我不期而遇,你們竟然會這麼吃驚,真是讓我有些意外啊。法布爾小姐,以及……秋津先生?」
    「連、連我們的名字也……!」
    「當然。在伊蘇的時候,都讓我掌握了那麼多的情報,難道你們以為自己的身分還瞞得住嗎?你們應該也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不是嗎?」
    慧太郎的喉嚨就像被卡住了一樣。因為亨麗早就和自己說過,自己的身分有可能會曝光。
    「……你有什麼目的?是來抓我們的嗎?」
    「抓你們?嗯,這個提議還不錯。能夠一次逮到勒克萊爾號沉沒事件的犯人,以及前程似錦的準軍隊魔法師,真是不錯。雖然這提議不錯……但這麼做就一點樂趣也沒有了。」
    沒有樂趣?聽到這句回問,梯也爾只是聳聳肩,悠然自得地說了下去:
    「嗯,其實我剛剛才抵達會場呢。本來還一直在煩惱該怎麼向里格瓦爾先生致歉才好,不過,幸好沒有錯過這場戲劇性的轉折啊。」
    「等一下!你所謂的戲劇性……」
    「那可是今晚的重頭戲啊,馬上就要開始了。所以呢,雖然我們都想找彼此談一談,還是暫且往後延吧。總之,要是把注意力放在次要的事情上,搞不好會受重傷喔。」
    梯也爾說完之後,便伸手指了指兩人的背後。
    回頭一看,他所指的方向是慧太郎和亨麗剛剛才離開的大廳中央。只見樂團成員正準備演奏下一首樂曲,卻突然有一名賓客衝上舞台,從懷中掏出某種物體。
    是短銃。
    仰起的槍口對準了半空中。
    「這……!」
    慧太郎終究來不及阻止。就在下個瞬間,短銃爆出槍口焰,傳出一聲平淡無奇的槍響。慧太郎立刻順著彈道望向二樓,看見蔻依呆呆站在迴廊上。
    這一刻,慧太郎渾身寒毛都要炸起來了。但他隨即發現槍擊目標另有其人。因為他看見待在蔻依身旁,站在護欄附近的阿爾蒂爾.里格瓦爾,胸口緩緩染成鮮紅色。
    遭到槍擊的里格瓦爾身子一晃,就這麼翻過護欄摔落到一樓。落地時響起一陣令人牙酸的可怕聲響。「啊……」不知是哪名看傻眼的賓客,發出了一聲不合時宜的低呼。
    現場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半點動靜。慘劇來得太過突然,根本來不及反應。
    但就在片刻之後,一道宏亮的聲音在大廳中響起。出聲的人正是那個開槍行凶的賓客,不對,或許稱之為偽裝成賓客的刺客比較適合吧。那名男子站在舞台上,高聲宣揚自己的主張:
    「知道後果了吧,你這個叛徒!這便是正義的鐵鎚!用來制裁你這個勾結〈烈日幻霧〉,謀殺路易.拿破崙的叛徒!」
    「……!」
    里格瓦爾先生與〈烈日幻霧〉有所勾結?
    雖然不知道路易.拿破崙是何方神聖,但從姓名來推斷,大概是拿破崙.波拿巴的族人吧。那麼,為了復仇而開槍的那名男子也是──
    不過,現在已經沒有閒工夫慢慢思考這個問題了。
    因為,隨後會場四處都開始傳出槍響。看來還有其他歹徒像射殺里格瓦爾的男子一樣,偽裝成賓客混入宴會之中。他們亮出預藏的槍械,一齊對空鳴槍向眾人顯示自己的存在。
    「我等乃是繼承拿破崙皇帝遺志的追隨者!」「此時此刻便是大革命的第一步!」「為了復辟帝政!為了讓法蘭西帝國再次稱霸歐洲!」「聚集在會場中的奧爾良走狗們!擦亮你們的眼睛!徹底顫抖吧!」「正義是屬於我們的!」
    這群男子高呼口號的吼聲,似乎成了展開行動的訊號,隨即又有一批持槍歹徒出現在通道上,還看見一些歹徒踹破窗戶闖入室內。
    怎麼可能!警衛到底在幹什麼!慧太郎在心中吶喊。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場中的賓客也終於回過神來,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了。以一名女性刺耳的尖叫為契機,恐慌的情緒在一瞬間感染了所有人,開始爭先恐後地往外逃竄。而這時候仍然不斷響起槍聲。看來波拿巴一族──此時他們的身分已經無庸置疑──預定下手的目標,除了里格瓦爾以外,還包含了某些出席宴會的賓客。
    但現場大批人群四處逃竄,若要射殺目標,肯定會傷及無辜。
    但是這些人明知道後果,卻刻意現身向群眾大肆示威,可見他們本來就打算濫殺無辜了。慧太郎想到此處,不禁怒髮衝冠。
    「喂,找到了!梯也爾就在那裡!」
    「絕對不能讓那個混帳溜走!我等必須藉此彰顯初代皇帝的權威!」
    口中喊這這些話語,一群襲擊者持槍衝了過來。
    慧太郎無可奈何地從刀袋中取出無垢孃矩安,亨麗也從裙子裡抽出一把短銃,而面臨生命危險的梯也爾躲在他們兩人身後,露出膽怯的模樣。
    「啊,真是太可怕了。我這條誓言奉獻給祖國的高貴生命,難道就要葬送在這些賤民手裡嗎?嗯,這果然教人無法接受吧。」
    「你這傢伙……!」
    亨麗面露不耐,回頭看著梯也爾。慧太郎則是死死盯著敵人,頭也不回地發出質問:
    「……梯也爾首相,這是你策劃的計謀嗎?」
    「怎麼會呢,難道我會找人來謀害自己嗎?我也是受害者啊。」
    「你以為我們會相信嗎!」
    也是啦──梯也爾十分乾脆地推翻前言。
    「不過嘛,首先我們得活下去才行,之後我就會把一切真相說出來──好啦,既然在伊蘇有過一次護衛的經驗,想必駕輕就熟了吧?你們就乖乖聽命,好好地保護我的安全吧。」
    這番話實在欺人太甚,就連慧太郎聽了也忍不住想發火,偏偏這時候連抽空還嘴的時間也沒有。敵人已經來到眼前,不僅如此,蔻依、瑪蒂娜、聖歌隊的成員們,以及所有的賓客都面臨威脅。為了把犧牲降到最低,現在慧太郎也只能把滿腹牢騷放下,心無旁鶩揮刀制敵。
    「……可惡!」
    慧太郎忍不住罵了一句,同時腦中冒出一個念頭──又來了,又是這種感覺。
    就像是身子隨著蒸汽機關車不住搖晃的那種感覺。不知道是什麼人在操縱,而前途未卜的陰霾也揮之不去,只能懷著惶惶不安的心情,任由列車將自己載往未知的目的地。
    來到法國之後,一次又一次遇上麻煩,心中的焦躁就一次比一次更加強烈,而這一次,更是覺得情緒濃烈到彷彿化為實體一般。直到這一刻,慧太郎才明確地察覺到,除了亨麗和自己之外,恐怕還有很多很多人的腳下,也鋪著一條前途未明的巨大鐵軌。
   
        ○
   
    「哼,該死!他們竟然真的動手了!」
    預感是對的。雖然證明了自己的才能確實很驚人,但這時候實在高興不起來啊。
    帕西區某旅館的四樓,在露臺上以雙筒望遠鏡監視里格瓦爾宅邸的維多克,一發現宅邸內部有異狀,便立刻朝夜空中打了一發曳光彈。
    由博梅斯尼率領的國家憲兵隊,保持在不會被警衛察覺的距離下,圍在宅邸周圍待命。一見到曳光彈的信號,立即攻入宅邸之中。由於里格瓦爾是一名在上流階層和政治家圈子裡頗有人望的重量級人物,再加上今晚的宴會規模太過盛大,無法輕易取消,所以即使維多克他們知道有可能出事,還是不得不等到狀況發生之後,才能採取行動。
    先前在羅浮宮美術館,從博梅斯尼口中問出宴會主要嘉賓的名字時,維多克甚至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本來還開玩笑說猜中了就來點掌聲,結果根本是說一個就中一個。
    包含抱持革命思想的人、反奧爾良派的人,甚至還有波拿巴派的協力人士。雖然博梅斯尼透過自行調查也追查到了幾個可疑人士,但是對照維多克的黑名單一看,數量實在多到讓人心驚膽跳。結果這次換成對方主動請求幫忙,所以現在維多克與憲兵隊才會像這樣通力合作。
    「話雖如此,到現在我還是搞不清楚誰是幕後黑手,誰又是台前的小丑啊……」
    主辦人里格瓦爾並不在維多克鎖定的名單中。這名先生的大名雖然時有所聞,卻幾乎沒有傳出負面消息。不過,既然能夠邀請到這麼多恣意妄為的人物參加宴會,要說他背後有多乾淨,維多克自己都不相信。
    那棟豪宅裡現在究竟出了什麼事?開槍的人又是屬於哪一方的勢力呢?
    假設是某個派閥的刺客假扮賓客混入宴會中滋事,那麼刺客真的是靠自己的力量順利潛入宴會當中的嗎?
    「……真是蠢到不行。既然有這麼多來賓,好歹會搜身檢查一下吧,結果竟然有這麼多槍沒被查出來,這怎麼可能啊……」
    就在維多克不停抱怨的時候,憲兵隊終於抵達宅邸的門前。
    從望遠鏡圓形的視野中,可以看見博梅斯尼他們押著狼狽不堪的門衛,迅速進入宅邸的領地當中。但就在此時,某種異樣的聲響掠過維多克耳邊。
    「這、這是什麼聲音?從哪裡傳來──嗚喔喔!」
    放下望遠鏡抬頭查看的那瞬間,某種黑色的團塊飛速衝過上空。而且不只一個,接連從旅館正上方低空掠過。數量約有十來個,全都朝著里格瓦爾的宅邸飛去。手忙腳亂地重新拿起望遠鏡一看,那些黑色團塊的輪廓像是某種生物,上頭還載著疑似人類的身影。
    不,不用想也知道那玩意兒是什麼。
    能夠載著人類飛行的生物,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物種辦得到。
    「〈蟲〉!能夠操縱〈蟲〉的人?那些人難道是……!」
    答案很明顯了。雖然因光線昏暗而難以仔細辨認,不過還是看得到那些〈蟲〉大多一飛到宅邸上空,就從窗戶衝進內部。只有其中一隻〈蟲〉沒有飛向主棟,而是來到領地中的另一棟建築──大概是車庫吧──的屋頂上,等騎乘者下來之後,便自行飛向遠方了。
    問題就在於留在屋頂上的那個人,即使隔了這麼遠,還是看得出是一名極為壯碩的大漢。
    「……是那傢伙!之前出現在巴黎大學的那個大塊頭!」
    既然看到這個人,那麼答案便呼之欲出了。這代表著法國最為惡名昭彰的恐怖組織〈烈日幻霧〉,做好萬全的準備投身於這場大賭局之中。
   
        ○
   
    「唔,怎麼回事?」
    帶著約莫一個中隊的部下,衝進里格瓦爾宅邸的博梅斯尼,突然聽見奇怪的聲響而抬頭望向夜空。在滿月的襯托下,全長約四、五公尺的蒼蠅型〈蟲〉急速劃過天際,無視於自己這些人的存在,直接撞破宅邸的天窗,緊跟在後的十餘隻〈蟲〉也跟著飛入屋內。
    最後只剩一隻留在外頭,先是在上空徐徐盤旋,接著便降落在疑似車庫的建築物屋頂上。這時候,博梅斯尼才發現蒼蠅型的〈蟲〉身上竟然載了人,而看見從牠背上下來的巨人之後,更是瞠目結舌。光看那身超乎常人的肌肉就知道了,他絕不會認錯。
    「那個人,是那時候的……!」
    在巴黎大學交手時沒見到對方的真面目,然而此刻現身的巨人並未穿著當時的大衣。鐵灰色的金屬面罩以及向前舉起的右臂,都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起光輝。
    「?那隻右手,是自動義肢嗎?不對,可是……這是什麼玩意兒?」
    說話的人是博梅斯尼的部下。不過那名壯漢裝在右臂上的東西,的確只能用「這是什麼玩意兒」來形容。而站在屋頂上的壯漢,此時將「這玩意兒」的前端對準了這裡。
    車庫距離這邊約三十公尺。而能夠從這種距離使用的道具──
    「全體各自盡速尋找遮蔽物!」
    在博梅斯尼一聲令下,部隊迅速反應。有人躲到樹木後方、有人躲進設有屋頂的室外休憩所──涼亭底下,憲兵們手腳俐落地紛紛躲藏起來。
    就在下一秒。
    壯漢固定在半空中的右臂,閃現足以燒毀視網膜的槍焰。
    密集到幾乎連成一線的槍聲,帶來一場每秒高達上百發子彈,遠遠超乎想像的槍林彈雨洗禮。寬闊的草坪瞬間犁成一道道溝渠,凡是位於彈道上的樹木和煤氣燈全都化為粉塵。實在是令人寒毛直豎的光景。
    「可惡……想不到真的是連發式的火銃!」
    現在軍方好不容易才開始著手設計,而且還是預定裝設在飛船或戰鬥機上的那種武器,竟然已經被他們縮小成人類可以隨身攜帶的尺寸,投入實戰中使用了。雖然對方是一名擁有超人般怪力的男子,依舊令人難以置信。不僅是法國,就連全世界任何國家,都還沒將這項武器發展到實戰水準。
    「這是何等高超的技術力!已經超越世界水準一大截了……!」
    這完全就是下個世代的武器。雖然早就知道〈烈日幻霧〉實力雄厚,也聽說他們並非單純的恐怖組織,但沒想到竟然強大到這種地步。
    總之,情勢相當不利。在這種地形開闊的場所,若是貿然往前衝也只會成為箭靶,可是一直躲在遮蔽物後面,就無法阻止宅邸中的騷亂。此刻,博梅斯尼當機立斷──
    「吾……起死、回、生──!」
    他發動了魔法。透過博梅斯尼家祕傳的煉金術,將暗藏在軍裝底下的塊塊分明的特殊合金,恢復成預先設定好的形狀,化為武裝全身的鎧甲,隨後又以包著護甲的拳頭全力砸向地面。魔法陣再次顯現,瞬間就將泥土分解成大量土塵。
    趁著對方看不見這邊的空檔,博梅斯尼借用了身旁部下揹在背上的防彈大盾,接著飛速向整個部隊下達指示:
    「接下來由吾負責壓制對方!你們先去宅邸裡面!」
    「可、可是!我們怎麼能拋下少校,自己先走呢!」
    「不需要!民眾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懂了嗎!」
    博梅斯尼甩出這句話,也不等部下的回答就衝了出去。
    眼見博梅斯尼捨棄遮蔽物,從土塵中現身,敵人也立刻將右臂的大型機關槍對準他。巨人對博梅斯尼手上的大盾毫不在意,大概是覺得那種東西一點用處也沒有吧。當然,博梅斯尼自己也很清楚。
    這張大盾並不是用來防禦,而是用來攻擊的。
    「吾,反、擊!」
    在大吼的同時,他朝著盾牌內側轟了一拳。從這個角度展開魔法陣,對手也無法看見。盾牌中央突然尖銳化,旋即變成一根鐵樁飛了過來,完全出乎敵人的預想。這就是「盾牌不過是一種護身道具」的刻板印象所形成的一大盲點。
    「唔……!」
    巨人險之又險地避過了遭到穿刺的命運,不過博梅斯尼抓住這個射擊中斷的空檔,又對著身旁的煤氣燈出了一拳,隨手變出一道道飛石射了過去,不讓對方有機會重整態勢。
    博梅斯尼轉眼間便衝過了這三十公尺的距離,利用魔法將地面拱起,藉著隆起的力道彈射出去,一口氣跳上車庫屋頂,將自豪的鐵臂轟向巨人。他所瞄準的目標,自然就是那支令人頭疼的機關槍。
    敵人當機立斷將武器從右臂卸下,還在半空中就被博梅斯尼的左鉤拳咬中。機關槍像個紙團一樣扭曲變形,劃出一道拋物線飛向遠方。
    「……不錯的判斷。吾本來想一次收下整條右手的。」
    「那可……不行……這是,按照我的體格……打造的……特製品。」
    巨人斷斷續續地回答之後,動手卸下纏繞在身上的彈鏈。
    博梅斯尼戰意高昂,架起雙拳隨時準備開打。而這時部下們已經遵照他的命令,抵達了宅邸的玄關處。但是敵人似乎完全沒有阻饒他們的意思。
    「你就這麼輕易放他們走,沒問題嗎?」
    「……只要能……把你這個人,留在這裡……就夠了……」
    「是嗎?多謝你如此看重吾啊。不過,吾可不會讓你們稱心如意啊!」
    博梅斯尼上半身呈8字形擺動,一方面使對方難以下手,一方面則伺機尋找衝入敵人懷中的機會。畢竟雙方的臂展差太多,必須把握每一分扭轉劣勢的機會。
    「那麼──舉世罕見的肌肉漢子,準備接招吧!仔細聽聽吾這雙肱二頭肌的怒吼吧!」
    「我叫……米哈伊爾……鋼鐵男爵……閣下……你引以為傲的鐵拳,能夠貫穿……我的大胸肌嗎……?」
    下一刻,博梅斯尼揮拳將車庫屋頂化為散彈,用來牽制對方,接著雙臂護頭俯身向前突進。米哈伊爾則是從背上取出新的武裝,裝備在右臂上。
    已經不再需要言語交鋒。現場只剩下擊打在肉體上的沉重聲響。濃烈的雄性氣息與汗水及火花四處迸散。月下的肌肉對決就此展開。
   
        ○
   
    蔻依終於回過神來,說來慚愧,她幾乎是在場當中最慢清醒過來的人。
    「……對、對了!里格瓦爾先生呢!」
    她第一時間關心的當然就是里格瓦爾的安危。不過,說是第一時間,其實也有點晚了。
    宴會會場已然陷入哀號與怒吼的漩渦之中,蔻依從二樓柵欄探出身子,尋找摔到樓下的里格瓦爾在哪裡。她從四處逃竄的人群縫隙中,找到了倒在地上的他,手腳還微微地在動著。
    「還、還活著!」
    心裡有底之後,蔻依迅速採取行動。規規矩矩沿著迴廊下樓太花時間了,她毫不猶豫地翻過柵欄直接躍下一樓。一落地便做了個前滾翻抵銷衝擊力,立即起身跑向里格瓦爾身邊。蔻依抱起對方的身體仔細查看,不但還有呼吸,意識也還算清楚。看來子彈並未擊中要害。
    「里格瓦爾先生,你振作一點!」
    「……啊、啊啊……蔻依小姐。我這是……唔,何等失態……」
    「你在說什麼蠢話呀!來,你站得起來嗎?」
    雖然看不見傷口的狀況,但是出血量看起來並不樂觀。傷成這樣,本來應該是不能隨便亂動的,偏偏現在的狀況不容許他躺在原地靜養。
    「該死,你們看!里格瓦爾還活著啊!」
    「這傢伙命真大!這次一定要殺了他!」
    發現里格瓦爾還存活的襲擊者們──那群疑為波拿巴派成員的男子,立刻朝這邊衝了過來。蔻依讓里格瓦爾暫時靠在柱子上,伸手探入裙中取出自己的愛劍。出發前看見亨麗埃塔這麼做,她也依樣畫葫蘆夾帶武器進入會場。劍不離手可是騎士的大原則之一。
    她從綁在大腿上的劍鞘中,拔出擁有厚實劍身的左手匕首「保衛者」。因為另一支家傳寶劍「暴風雪」是護手刺劍,實在無法貼身收藏,現在也只好靠著僅存的一把劍想辦法應戰了。
    「──呼!」
    敵人共有三名。不知是不是彈藥用盡了,三人都選擇以冷兵器發動攻擊。蔻依輕鬆閃過短劍、小斧頭和軍刀三道斬擊,好整以暇地避開人體要害,以保衛者將敵人一一擊倒。實力太弱,就和外行人一樣。
    蔻依拿起其中一名敵人持有的軍刀,隨即走回里格瓦爾身邊。這時他身旁多了一名看起來像是管家的男性。大概是看見主人面臨危機而趕過來吧。
    「管家先生,里格瓦爾先生的傷勢要不要緊?」
    「小、小姐……少爺的傷似乎不、不太好……」
    這名管家大概對醫療方面不太熟悉吧,回答起來沒什麼信心。即使如此,管家還是想扶著主人,但里格瓦爾推開了他的手。
    「少、少爺!請您不要逞強!」
    「沒事……現在這個狀況,我只會礙事而已……先別管我,你快去協助客人避難。」
    聽見里格瓦爾斷斷續續地下達命令,管家還想要開口反駁,不過──
    「咕,快去!身為主辦人的我,有義務要維護他們的安全!」
    在主人嚴詞催促下,管家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臨走前還懇切地對蔻依說:「……這位小姐,少爺就拜託您多費心了。」
    「里格瓦爾先生,你大可不必這麼逞強啊……」
    蔻依一面說著,一面代替管家幫忙扶著里格瓦爾。這時候,有一些零星的白砂從他身上掉落下來,但是心急如焚的蔻依,並沒有注意到。
    「哈哈……被甩掉的男人,好歹要保有一點面子啊。」
    「既然你還能這樣開玩笑,我就放心了──好了,我們走吧。繼續留在這裡太危險。」
    事實上,現在會場中的情況簡直慘不忍睹。一大半賓客已經逃出大廳,人潮卻堵在迴廊裡動彈不得,不時還能聽見幾聲槍響或尖叫。
    大廳的地板上,到處都是被撞翻的桌子和料理,當中還有不少倒在血泊中的屍體。而就在此時,有個人從樓上重重摔落地面,不知是被槍擊中還是不小心失足跌倒。那人就倒在蔻依的面前,一動也不動。
    「……」
    這副令人鼻酸的光景,讓蔻依心中湧起狂烈的怒意。
    守護民眾乃是騎士的職責。自己平時還如此高談闊論,可是到了緊要關頭,自己光是要保護里格瓦爾一個人,就已經費盡心力了。這份無力感,讓她不禁要落下淚來。
    這時從大廳四方的其中一扇出入口又出現新的敵人。大概是聽見了同伴剛才的喊聲,趕來殺死里格瓦爾的吧。這次只有一個人,但是手裡拿著槍。
    蔻依立刻擋在里格瓦爾身前,不過在對方扣下扳機之前,另一個方向卻先響起槍聲。只見那個拿著鳥銃對準這邊的男子,肩膀突然綻開血花,跪倒在地。
    「妳在幹嘛啊,蔻依!趕快帶著里格瓦爾先生離開這裡!」
    聲音來自頭頂上。抬頭一看,握著短銃的亨麗埃塔就站在二樓的迴廊上。
    「亨麗埃塔!妳怎麼會在那裡?」
    「因為我本來想和妳會合啊!結果妳居然又跑到樓下了!」
    原來如此,看來是因為自己直接跳下樓,才會剛好錯過了。
    「總之,里格瓦爾先生還活著吧?既然如此,妳只要專心保護他就好!其他問題我們會想辦法解決!」
    「妳、妳會想辦法解決?這,可是?」
    「現在慧太郎已經變成一隻發怒的鼠婦,正忙著把敵人統統砍成碎片呢!聖歌隊的同學也全都安然無恙喔!妳好歹多信任我們一點吧,笨蛋蔻依!」
    亨麗埃塔似乎還有話要說,卻又突然想起什麼,轉而開口詢問:
    「啊,對了!妳有沒有看見瑪蒂娜?」
    「瑪蒂娜……?沒、沒有,我連一個熟人也沒看見!她不見了嗎?」
    「是啊!聽泰芮絲修女說,只有她不見──」
    『國家憲兵隊來了──!』
    突然響起巨大的聲音,蓋過了亨麗埃塔的話聲。
    這時不只全會場,整座宅邸當中的人全都鬆了一口氣。而對於襲擊者來說,卻是個完完全全的壞消息。
    「……憲兵隊,已經來了?」
    里格瓦爾銳利的眼神中帶著疑惑,不禁輕聲問道。的確,正常來說救援應該不會這麼快趕到現場,但現在這種小問題一點也不重要,總之我方多了一批生力軍,應該高興才是。
    「里格瓦爾先生,是憲兵隊呢!得救了!」
    「呃,嗯……說得也是呢……」
    他回應時的語調有些含糊,看來的確傷得很深啊,得要快點治療才行。
    蔻依暗自思索,正打算邁步離去時,頭頂上又傳來另一道聲音。
    「亨麗!」
    不對,那不是在叫自己。從三樓迴廊呼喚著亨麗埃塔的人,正是手裡拿著出鞘利刃的慧。在這麼短的時間當中,竟然能移動到那裡去,實在令人驚訝。
    她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繼續朝著位在二樓的亨麗埃塔大喊:
    「──有〈蟲〉!那些傢伙出現了!」
    只見亨麗埃塔的表情頓時凝結。
   
        ○
   
    聽見慧太郎從三樓帶給自己的訊息,讓亨麗忍不住嘖了一聲。
    〈烈日幻霧〉的登場──打從發現梯也爾出席宴會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這場騷動不僅僅是波拿巴派成員發動的襲擊行動,而現在連這群混蛋也現身了,終於讓事態進入最糟糕的發展。這下可以肯定自己這些人已經被捲入一場巨大的陰謀之中了。
    如果可以的話,她實在很想抓著梯也爾逼他把真相統統說出來,但是那個男人先前明明說出「你們要好好保護我」這種話,結果一個不留神,卻發現他已經和護衛一起消失了。恐怕是因為「在受到襲擊的宴會會場上,被人看見自己的確有出現」這項目的已經達成的緣故吧。
    「那個混蛋,居然達成目的後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亨麗氣憤地跺著地板破口大罵──下一秒,會場的天花板隨著一聲巨響而碎裂了,某個物體氣勢洶洶地從外頭衝進大廳。
    那是一隻背上載著漆黑人影,巨大到似乎能吞下一頭牛的蒼蠅。
    看見只能用巨大來形容的生物出現,亨麗這才驚覺,原來「他」就是慧太郎所說的〈蟲〉。
    「不會吧,竟然是『尋屍蠅』!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實物!」
    這是蒼蠅型的〈蟲〉中體型最大的品種。性格與凶猛二字完全扯不上關係,雖然嗜食生物的代謝物,卻也不排斥生肉,本來應該棲息在更炎熱的地區才對。
    尋屍蠅持續滯留在大廳上空,隨後便把矛頭對準了待在二樓,猶豫著要不要逃跑的賓客。
    在得知憲兵隊抵達現場的喜訊後,馬上又出現一隻原本就容易引發常人生理反感的〈蟲〉。和方才襲擊者現身時相比,眾人的反應簡直無法相比擬。淒厲的尖叫大合唱頓時響徹整座會場。
    「嗚哇,我就知道……!」
    亨麗趕忙往前跑,先是制止了試圖從三樓跳向二樓的慧太郎,接著又提醒仍然逗留在大廳內的蔻依趕快行動。
    「『他』就交給我來對付!你們兩個給我好好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對了!」
    「亨、亨麗!」「亨麗埃塔!」
    「慧太郎盡量削減敵人的數量!穿黑衣的傢伙優先喔!蔻依快帶里格瓦爾先生逃到安全的場所!啊,要是遇上憲兵隊的話,就跟他們解釋一下現況!聽懂了沒?聽懂了就回話!」
    慧太郎和蔻依只躊躇了一下子,便異口同聲地回答「了解!」於是亨麗把注意力從兩人身上移開,轉而集中在此時已在迴廊造成第一名犧牲者的尋屍蠅。
    率先成為活祭品的人,是波拿巴派的成員。身體被咬碎了一半卻沒有立刻死去,渾身不住抽搐。就算用因果報應來形容,也略嫌死得有些悽慘了。
    趁著這個時候,亨麗邊跑邊做好短銃的發射準備,從擦身而過的一名夫人身上借來披肩,掩住自己的臉孔,在從地上撿起一件不知誰遺落的大衣穿在身上,盡可能地隱藏自己的外貌。接著她瞄準此刻壓倒一名老紳士,正要張口咬下的尋屍蠅──
    「──『阿波米奎歐斯!汝不配宙斯之名!接受天空神的制裁吧!』」
    亨麗雙手握緊短銃,將透過希臘語短詠唱而強化的魔法彈發射出去。
    但是敵人也不是泛泛之輩。黑衣男子早就查覺到亨麗的動作,在她開槍的前一刻,便低聲對著尋屍蠅吩咐了幾句。不出所料,他手上也展開了一道魔法陣。
    下個瞬間,尋屍蠅展現出十分恐怖的靈敏性。只見「他」雙翅一振,瞬間就加速到極限,再度從迴廊飛到大廳上空。亨麗所發射的帶有雷電的魔法彈,以遲了一步貫穿牆壁的結果收場。
    「和想像中一樣……動作果然很快!」
    實在難以想像,如此巨大的身軀能有這般神速。不過在生物界當中,蒼蠅這種昆蟲本來就擁有數一數二的機動力。看現在這個狀況,真不知該哀嘆自己運氣不好,非得在如此寬闊的會場和對方交戰,還是該安慰自己,至少對方在室內行動多少會受到限制呢?
    「!為什麼魔女會出現在這裡!妳這傢伙是什麼來頭!軍方的間諜嗎!」
    「你覺得我會蠢到老老實實回答嗎!」
    亨麗這樣回答黑衣男子的同時,從裙子裡取出一顆手榴彈扔了出去。空中綻開一道盛大的爆炸。尋屍蠅拐了個彎,迅速地閃過了爆炸,而亨麗趁著這個空檔,接近那名倒地不起的男子──也就是一開始被「他」啃食的襲擊者──從他懷中抽出一把鳥銃。確認過膛中彈藥還未發射之後,便把槍口朝向幾乎正上方的位置,毫不猶豫地開槍了。
    「哈,笨蛋!妳會不會瞄準啊!」
    黑衣男子臉上浮起嘲諷的笑容,接著又催促尋屍蠅行動。被手榴彈暫時逼到遠方的「他」,一百八十度迴轉後,直直朝著亨麗衝了過來。
    但就在半路上,某個閃耀的光輝的巨大物體從他們頭上掉下來。
    是水晶吊燈。
    天花板上裝了四盞奢華至極的水晶吊燈,其中一盞的接合部位在手榴彈的影響下已經瀕臨極限,剛才亨麗射出的子彈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怎──!」
    這次實在來不及迴避了。既然這個巨大的目標速度太快而難以捕捉,那就把子彈也變大就好了。這是亨麗戰術上的勝利。
    從意想不到的方向,被極大質量的物體猛力撞擊,尋屍蠅只能抱著水晶吊燈朝地面墜落。而黑衣騎士在這之前,就先被衝擊力甩到空中了。
    直到落地的這短短數秒間,亨麗總覺得「他」似乎與自己視線相交,心中不禁湧起一股疑問──曾經襲擊人的〈蟲〉必須被處死,是人類社會中的鐵則,可是遭到人類以魔法控制行動的「他」,真的有罪嗎?
    迫於無奈的殺生,讓這名愛蟲的女孩陷入無比的感傷。
   
   

   
      
    「……對不起。」
    對方到底能不能感受到自己的這份歉意呢?
    只見「他」在臨死的那一刻,發出了淒厲無比的慘叫。
   
        ○
   
    無聊到死的任務──包含目標人物與憲兵在內,剛殺死約二十人的雪蘭,已經開始對於自己的任務感到厭煩了。
    「這種不來勁的感覺是怎麼回事?根本就像是在欺負弱者嘛。」
    埋伏在里格瓦爾宅邸的一樓通道中,遇上了從宴會會場逃過來的賓客,以及從玄關那裡跑來的憲兵之後,不到十分鐘的時間,腳邊已經堆滿了屍體。但是對於身為元凶的自己來說,就像是機械性地重複砍人動作而已。說真的,有夠無聊。
    「真是夠了……沒想到憲兵隊全都是一群軟腳蝦。比較棘手的只有那個鋼鐵男爵嗎?」
    今晚憲兵隊在此登場完全出乎意料,但是雪蘭反而因此興奮起來,心想既然這群人反應如此神速,肯定是精銳中的精銳吧。
    結果一揭開謎底,實力不過爾爾。就算讓人失望也要有個限度嘛。
    雪蘭和米哈伊爾不一樣,沒什麼道德觀念,卻也不是那種不由分說就痛下殺手,能夠如機械般收取人命的個性。或者該這麼說,她討厭無趣的工作。
    雪蘭唯一的期望,就是與強者來場酣暢淋漓的對決。那就是她的「嗜好」。
    在故鄉經常被批評為「不適合成為刺客」的自己,天生的性格哪有這麼容易改變呢?雪蘭也心知肚明,因為自己耐不住性子又經常隨心所欲行動,在〈烈日幻霧〉當中的風評也不怎麼好,所以在〈七星〉中的排名才會這麼低。
    「……但是,討厭的事情就是討厭嘛。而且每個人平常都把我當小孩子看待,偏偏到了緊要關頭,又會改口說『妳都多大了還不懂事』!」
    被當成小孩看,的確令人火大,可是一提到年紀,卻讓她更受傷。組織裡的同伴似乎都不能理解她這種微妙的女人心,身邊都是不解風情的傢伙,實在令人鬱悶。
    「哼、哼!……算了,無所謂啦,反正米夏那傢伙似乎不太在意年齡,想必也有這樣的意──嗯?」
    這時又有好幾個腳步聲漸漸接近。全都是體格極為壯碩的人,不對,應該是全副武裝的緣故吧?
    在腦中瞬間做出完善分析之後,便在原地嚴陣以待。沒多久,一隊憲兵真的從通道的轉角現身了。一共四個人,一發現自己的存在,便如釋重負地說:「什麼嘛,原來是小孩啊。」
    「不要以貌取人,想必也有這樣的意見喔!」
    「「「!」」」
    雪蘭說話的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射出飛鏢,射穿了領頭男子的額頭,而其餘三人則展現了還算機敏的反應。不過從雪蘭的角度來看,實在遲鈍到讓人想要打哈欠,這點時間足夠殺他們十次還有剩了。
    三人慌慌張張退回轉角後面,暫時鬆了一口氣。但是看著那群憲兵還露在轉角外頭的槍口,雪蘭二話不說便擲出三枚圓月輪。在通道上直線飛行的圓盤狀利刃,半途中卻像是施了魔法般改變軌道,像是被轉角吸進去一樣消失在通道的那一頭。隨後響起的哀號聲,自然也正好是三人份。
    不過,因為只是全憑感覺投擲,也不能指望一次就殺死所有的目標。
    因此,雪蘭在擲出圓月輪之後,便立刻快步衝往敵人的方向。這麼點距離,自己根本不放在眼裡。
    「怎──!」「不、不可能!」
    在通道的轉角處,還有兩人存活,身上的傷口都很淺。看見雪蘭一瞬間就來到面前,兩人臉上都露出像是看見魔術表演的神情。她從袖中取出峨嵋刺,插入其中一方的右眼窩,當場慘死。而另一個人試圖舉槍反擊,又被她以五行拳中的劈拳擊碎了槍枝,再順勢擒住手臂使勁一扭,憲兵就反身倒了下去。
    「殺──!」
    抬起膝蓋對準後腦杓,高高劈下的手背拳對準臉部,同時從上下猛力夾擊。
    金剛搗碓。流暢到不像組合技的動作就是其特徵,乃是太極拳中的一項套路。
    手上傳來頭蓋骨凹陷的打擊手感,第四名憲兵就這麼仰躺在地,魂歸西天了。對方臨死時想必沒有感到一絲痛苦吧,這是自負為俠客的雪蘭給予敵人的慈悲。
    「──話雖如此,果然還是很無聊啊。害我心裡都開始空虛起來了。」
    輕鬆解決一個小隊的雪蘭,對於身體開始冰冷的四名憲兵,連看都不看一眼,再次走回原來的通道。腦中開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泛起一個荒唐的念頭。
    既然這樣,那我乾脆不要管指揮官的命令,做好受罰的覺悟,去找找第四人在哪裡好了。
    不過就在此時,她那千錘百鍊的聽勁,又察覺到有人類的氣息靠近。
    這次是從宴會會場的方向過來的,人數有五名。恐怕是逃出來的賓客吧──一開始雪蘭是這樣想的,但隨後又發現那些人不太對勁。他們的步伐太過悠哉了。
    她懷著疑惑待在原地守候,沒多久便看見通路的另一頭出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物。
    至今為止,始終按捺著不耐煩的情緒乖乖執行任務的雪蘭,這時候心中的殺意也幾乎要凌駕於理性之上了。
    「…………阿道夫.梯也爾。」
    「哎呀?竟然遇上了賊人啊。這下糟了,真是不走運呢。」
    此人臉皮的厚度大概與脂肪成正比吧?梯也爾一開口竟然講出這種風涼話來。見到自己氣勢洶洶的模樣,他卻老神在在,只有圍繞身旁的四名護衛,表現出警戒的反應。
    這人實在太厚臉皮了,雪蘭在心中痛罵。這個男人難道不曉得自己現在陷入多麼危險的窘境嗎?沒看到自己有多想拿暗器往他臉上招呼嗎?
    「哎呀,妳的表情好恐怖啊。那麼,妳想怎麼做?」
    梯也爾氣定神閒地提出問題。
    「什麼叫我想怎麼做?」
    「就是妳要不要殺我的意思。畢竟我好歹也是個首相嘛。」
    意外也算是個重要人物喔!腦滿腸肥的首相如是說。根本就是一隻比傳聞中更為狡猾的老狐狸。
    這個問題的答案自然早有定論。梯也爾也是明知故問。正因如此,雪蘭才故意遲遲不回答,期待著這樣能讓對方稍微變得焦躁一點。
    結果到最後,先認輸的人還是雪蘭。
    梯也爾那張比城牆還厚的鬆垮臉皮,不管等了多久都不見一絲動搖。
    「……滾吧。就算取下你的首級,也沒什麼值得自豪的。」
    「哦──妳願意放我一馬呀?真是太感謝了。那麼,我就告辭了──啊,你們幾個也要好好向人家道謝喔!」
    梯也爾在走過雪蘭面前時,還故意叫護衛也向她點頭致意。這傢伙的一舉一動都是這麼令人火大啊。雪蘭歪了歪嘴角,忍不住朝著漸漸離去的那道背影,發出挑釁:
    「──對了對了,關於那個第四人啊,我們終於掌握對方的下落了呢。雖然對你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你已經沒辦法拿那個人當作交涉的底牌嘍!這一點你要好好記住啊。」
    而梯也爾並未回頭,只是輕輕揮了揮手說:
    「什麼第四人?那是誰啊?首相我完全不懂耶。」
    「你這個混蛋,就算裝傻也要有個限度……!」
    「關於這次宴會的出席者,除了目標人物之外盡量不要下手喔。因為用來混淆視聽的賓客中,有很多名人呢。尤其是蕭邦啊、白遼士這些人,千萬不能出事喔,拜託你們啦。」
    他對雪蘭的抗議置若罔聞,自顧自地說完之後就從通道的另一頭消失了。
    隨後,雖然自己抓狂似的大吼大叫,卻已經找不到宣洩的對象,但是遇上這種事痛痛快快發洩一場,也是很自然的。至少雪蘭自已如此深信。
    「……那個該死的混蛋!」
   
        ○
   
    在遍地哀號,已然化為戰場的宅邸中,宛如黑色旋風般疾馳的慧太郎,此刻心中怒氣已經突破沸點,化為滾滾岩漿洪流。
    「吼喔喔!」
    揮著收於鞘中的無垢孃矩安,擊倒一名波拿巴派的男子,同時衝入旁邊的另一人懷中,直接將人撞昏。眨眼間便解決了兩個人,但是敵人卻如雨後春筍般不斷湧現。眼見堵在三樓迴廊上的賓客後面,又出現了手持火器的新敵人,慧太郎不禁嘖了一聲,腳下一蹬便直接飛越了礙事的人牆。接著又在千鈞一髮之際,出刀擊落了敵人所發射的子彈。
    半空中迸散無數火花。無論是敵人或賓客,都遲了片刻才發現是眼前這個人斬落了子彈,全場頓時一片靜默。
    在眾人默然之際,慧太郎一刻也不停歇,再度化為一陣風,將敵人一一打倒。之後,宅邸的另一處場所又傳來新的尖叫聲。
    在判斷過附近已經沒有任何敵人之後,慧太郎邊跑邊向這群被自己救下的人們說:
    「往上逃是沒有用的!請大家往下走!快點!」
    面無血色的賓客齊齊點頭稱是,但他們是否真的聽進去了,慧太郎也有些懷疑。在一種或許可以稱為「恐慌群眾心理」的影響下,明明想要逃離宅邸卻選擇往樓上跑,由此就能看出他們已經失去了冷靜。
    慧太郎不由得咬牙切齒。那些隸屬於波拿巴派的敵人,只不過是一群「只有」志向遠大的革命集團,實際上戰鬥能力並不出色。但是他們採用人海戰術,就教人頭疼了。
    在這座寬闊到令人無法置信的里格瓦爾宅邸中,要一面保護四處逃竄的賓客,一面與敵人交戰,實在是分身乏術。雖然憲兵隊也在拚命奮戰,但是現在又多了一股敵方勢力,情勢依舊對我方不利。
    「……!」
    這時又聽見一道極為淒厲的尖叫聲。雖然距離很近,但麻煩的是聲音來自樓下。於是慧太郎毫不猶豫地進行了今晚不知第幾次的「抄捷徑」行為。
    他衝向附近的窗戶,撞破玻璃後順勢飛出屋外。
    身體在感受到一瞬間的飄浮後,旋即劃破冰冷的空氣急速墜落。慧太郎爆發預先積蓄在體內的勁道,將重心往反方向彈去,他甚至沒有用手腳在牆面上借力,就在三樓和二樓間的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如離弦之箭般射進了二樓的窗戶中。
    不出所料,敵人是〈烈日幻霧〉的成員。
    共有三名黑衣男子,以及一隻蒼蠅型的〈蟲〉。現場已出現數名犧牲者。
    慧太郎在激憤之下放聲嘶吼。如閃電般衝過通道,拔刀出鞘,先將正打算把人吃下肚的〈蟲〉一刀兩斷。只見巨大的身軀噴著體液向旁邊傾倒,騎在上頭的敵人也被拋入空中,接著慧太郎一腳將空中的敵人踹向另一人。隨後,他衝向倒成一團的兩人,用刀背一口氣敲昏了他們。
    「第、第四人!」
    僅存的一人從兜帽底下大喊。此人大概是這支小隊的隊長吧,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總算表現出應有的反應。他立刻解除擬態,提高警覺與慧太郎對峙。
    因為他身上穿著大衣,所以看不清細節,不過可以看見臀部附近延伸出一條像是大尾巴的東西。上頭不但分成好幾節,還長了無數的節肢,慧太郎猜測對方大概是蜈蚣型的〈裸蟲〉吧。
    露出真面目的〈裸蟲〉極為強大。尤其是肉體的強韌程度以及恢復能力,絕對不容小覷,若是想要保全對方的性命,就得想辦法慢慢將對方削弱到不具威脅的程度才行。然而此刻宅邸內還有許多敵人,不能為了一個敵人而在這裡耗費太多時間。
    慧太郎別無選擇,只能把刀刃轉過來,帶著殺意擺出蜻蜓架式。
    「……投降吧。若是做不到,至少選擇撤退吧。我不會追上去的。」
    「別開玩笑了,第四人!居然與我等為敵,你這個背信忘義的騎士!」
    男子不願接受勸告,開始猛力甩動那條宛如蜈蚣般的尾巴。
    就像一架鑽掘機。高速蠕動的堅硬甲殼,在狹窄的通道中四處肆虐,將牆壁、地板、設備等等,所有的物體都削得不成原形。
    但是慧太郎無所畏懼,若無其事地踏入了這片暴風圈中。
    畢竟是一條巨大無比的尾巴。乍看之下似乎能隨心所欲地活動,但實際上為了避免尾巴末端和中段互相碰撞,必定要留出相當寬闊的緩衝空間。只要擁有足以看穿動作的視力以及超人般的體術,就只剩下膽量的問題了。
    眼見慧太郎以最小的動作閃過凌亂飛舞的尾巴,絕招就這樣被輕鬆破解的男子,嚇到眼珠都快掉下來了。此刻他已經進入慧太郎的必殺範圍之內,插翅也難飛了。
    「……這是最後一次警告!帶著你的同伴撤退吧!」
    拜託了。慧太郎差點將這幾個字脫口而出,但之所以沒有說出口,是因為這是手持凶器的人,不得不遵守的最低限度禮儀。但是他也發現,自己的聲音正在顫抖。
    「別、別小看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子將手伸向腰際的武器。慧太郎微微垂下目光,接著便拋開一切的猶豫,毫不留情。
    這也是為了不讓對手受到額外的痛苦,刀勢務求凌厲無匹。只見雲耀的斬線斜斜劃開虛空,遲了一拍以後,海量的血沫才爆發開來。就連臨終遺言也來不及說,對方便像斷了線的人偶般頹然倒地。
    甚至不需要特地去確認──對方已然當場死亡。
    飛濺的血沫沾染在慧太郎臉頰上,他斜眼望著男子仰躺在地的遺容。
    那副永遠定格在憤怒的表情,頃刻間便因為化石化而漸漸染成雪白色。慧太郎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心底逐漸湧起的某種感情壓下去。
    然而一件突發事故,讓慧太郎甚至無暇為死者默禱。
    他聽見身後傳來激烈的叫罵聲和毆打的聲響。猛然回頭一看,才發現有幾個好不容易撿回一命的賓客,正在痛毆剛才被慧太郎打昏的黑衣人。
    有人跨坐在黑衣人身上徒手毆打,也有人不知從哪找來一具燭台,正要朝他們頭部揮下去。這群人很明顯就是想殺了這兩個人。
    「住手!你們在做什麼!」
    慧太郎連忙阻止他們,但是那些人卻反過來責怪他。
    「我才想問妳啊!妳為什麼不把這兩個人也殺了!」
    「什……!」
    「我差點就要被那隻蒼蠅怪物吃掉了耶!都是這些人害的!」
    「我的先生死了!我們在一起那麼久了……!」
    「對啊,我們為什麼不能報仇!」「妳自己剛才還不是也殺了一個人!」「那就快殺啊!連這兩個一起殺了!」「我絕不會原諒他們!」「反正他們不過就是〈裸蟲〉嘛!」
    眾人爭先恐後地破口大罵,每個人的眼神都已經失去理智。
    但是慧太郎無法責怪他們思慮淺薄。因為從道義上來看,他們的確有報仇的理由。更何況他們全都被嚇壞了,想要尋求心靈上的慰藉也無可厚非。
    話雖如此,慧太郎搖了搖頭。無論有多麼正當的理由,他還是不能放任毫無抵抗能力的人,就這麼遭受私刑處置。而且,若是讓他們因為一時氣憤就動手殺人的話,總有一天他們一定會為今日的罪過感到後悔。
    「……不行。那兩人應該交由憲兵隊處置。」
    「怎麼可以,妳以為妳是誰──」
    慧太郎直接出手恫嚇,不讓他們繼續爭辯下去。他毫無預警地揮刀砍中身旁的牆壁。賓客看見刻在牆上的銳利刀痕,便嚇得不敢說話了。
    「快走!繞到後門離開!那邊的敵人已經被我處理得差不多了!」
    「可、可是……我們還沒把他們給……!」
    「現在你們只要專心保全自己的性命就夠了!還是說,你們想被我砍死嗎?」
    慧太郎又對牆壁揮了一刀。為了讓他們覺得自己是講真的,他用上了不小的力道。大概是這一刀很有說服力吧,賓客們都嚇了一大跳,連忙沿著通道跑走了。
    「偽善者……!」
    不知道是誰拋下了這樣的話,但這正是慧太郎自己的心聲。
    沒錯,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偽善者。是個傲慢到極點的人,明明到最後注定會殺死對方,嘴上卻不停喊著不要動手這種矛盾的話。像他這樣的男人,又有誰願意接受他所說的話呢?而且到最後,還是得依賴暴力,強行扭曲他人的意志,實在太沒出息了。
    「………………」
    慧太郎一個一個地看著倒在通道中的屍體。其中一個是自己的傑作。雖然以往自己也曾見過不少如此悽慘的死狀,但怎麼樣都還是無法習慣啊。
    平等尊重人命──縱然自己信奉這樣的武士道,但說穿了自己不過就是一介凡人。人力有時而窮,就算想要一把掬起每一條生命,肯定會有一部分從指縫中滑落。自己的手掌實在小得可悲。
    自己應該早就明白了,這個世上盡是「不盡人意之事」。
    秋津慧太郎所能夠做到的,只有將衡量生者與死者的天秤,微微朝著某一方傾斜而已。為此,若是沒有抱著有時必須親手製造犧牲者的覺悟,就會連原本能夠拯救的性命也無法拯救。自己明明很清楚,而且清楚到忍不住想要放聲嘶吼。
    樂園還很遙遠。
    遙遠到幾乎無法觸及。
    無論自己有多麼強烈地希望能夠拯救敵我雙方的每一個人,但現在只不過是一種幻想罷了。直到「總有一天」來臨之前,雙手還要染上多少次鮮血,還要目睹多少人的悲傷才行呢?光是想著這個問題,壓力便大到讓人喘不過氣來。
    「可惡……!」
    慧太郎強忍著心中痛楚,喘著粗氣再度向前奔馳。
    沒有時間慢慢沉浸在悔恨中了。現在他每耽擱一秒,就有可能多出現一名犧牲者。現實不會因為自己的不成熟而停下腳步。
    沒多久,慧太郎聞到了血腥味。似乎已經出現了少許犧牲者,空氣中飄盪著前所未有的濃烈血腥味,同時也感覺到了一大批人的氣息。
    「……可是感覺怪怪的。怎麼會這麼安靜。」
    既然還有倖存者,至少也會聽到一兩聲尖叫才對。
    但是慧太郎很快就明白為什麼會這樣了。
    順著血腥味走到宅邸的正面玄關附近,慧太郎來到二樓的露臺,能夠俯瞰整個大廳的位置。原本潔白無瑕的大理石地板,現在已經染成一片暗紅。
    屍山血海。這句話用來形容現場的景象可說再貼切不過了。相互交疊的遺骸中,包含了賓客、波拿巴派以及憲兵等等,似乎只要有人擋在凶手面前,不論何種身分都只有死路一條。雖然倖存者也不少,但由於引發慘劇的元凶就站在大廳中央,那些賓客也只敢躲在角落,縮成一團。波拿巴派成員和憲兵也遲遲不敢動手,只是合力將這名單槍匹馬的敵人團團包圍,讓人差點以為兩方勢力放下干戈,聯手合作了。
    「…………這──」
    慧太郎完全說不出話來。或者要說是失魂落魄也可以。
    映入眼簾的光景比想像中更加慘烈,也算是原因之一,但是眼下的地獄當中,還存在著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
    在緋色之中的一抹藍。
    淺藍色的小袖和服,宛如在血河中悠游的香魚。
    底下配上女式袴褲,腳下穿著一雙皮靴。這樣的穿著在法國顯得有些奇異。但是這名擁有亞麻色秀髮的少女,與這身打扮相配到不可思議。
    而她手中握著一把納入白木刀鞘之中的日本刀──
    「為、為什麼……」
    大概是聽見了慧太郎的低喃,少女輕輕抬頭望向露臺。
    四目一相交,她天真無邪的臉蛋便綻開笑容。事後回想起來,慧太郎完全記不得這時自己究竟做出什麼表情回應。
    「啊,終於遇見您了,慧大人!」
    「……!」
    的確。他也曾經想過,要是真的能在巴黎再次遇見她就好了。
    但是他從未期望,也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重逢。
    或許這麼說有點自以為是,但慧太郎深切地覺得自己遭到背叛了。正因為他大致上猜到對方的來歷,所以在呼喚那個名字時,語氣中夾雜著後悔與憤怒。
    「──諾依!」
    這名一手造成諸多犧牲者的〈烈日幻霧〉成員,露出了絲毫不帶血腥的甜美笑容。
    正因為那張笑容太過惹人憐愛,更讓慧太郎心中不由自主地燃起熊熊怒火。
   
    這齣發生在玄關的虐殺戲碼,在今晚的宴會當中,也算得上是一場極為惡俗卻出類拔萃的表演。
    運氣不佳正好待在「演出現場」的眾人,全都嚇得說不出話來,緊張和恐懼讓手腳不聽使喚,身體甚至動彈不得。就連突然現身的慧太郎,大家也像是沒有看見一樣。
    只有那名讓全場觀眾陷入沉默的表演者,表現出不合時宜的喜悅。
    「是的!就是人家喲,慧大人!好個大晴天!」
    只見她拚命揮著手,像是要用力回應剛才那聲呼喚一樣。
    反觀慧太郎,此刻腦袋仍然一團混亂。不,其實事態再明顯不過了,只是他無法正視現實罷了。就像在惡夢之中徘迴一般。
    「……妳、妳這個怪物!」
    冷不防地響起一道怒吼。或許是見到諾依抬頭往上看,認為機不可失吧,波拿巴派當中的一人,舉起上了刺刀的鳥銃,往她的側腹捅去。
    剎那間,劍光化為一道鮮明的弦月。
    大大劃出一道由左往上的斬擊──感覺上應是如此。
    從發動刺擊的男人眼中來看,只覺得自己不小心衝過頭和諾依擦身而過,繼續前進五、六步之後,身體莫名其妙地就往旁邊倒下了。
    不對,實際上是因為他的上半身,沿著一條從左側腹延伸到右肩的刀痕,斜斜滑落到地面上了。而剩下的那一半,還搖搖晃晃地繼續往前走了一會兒。
    「這……!」
    慧太郎慢了半拍才發覺是居合斬。而且不是普通的居合斬。
    光看諾依出刀後的姿勢便一目了然。就像是自己把頭送到敵人面前一樣,她採取了一種極端前傾的姿勢,而腰部則是扭轉到了極限,全力將太刀往右上方揮去,所以無法在第一時間收刀還鞘。種種特徵都與一般公認的「居合」技法──在天文年間的大劍豪林崎甚助所開創的拔刀術體系中,全都是犯了禁忌的動作。
    很明顯地,這是承繼自林崎流,卻又著眼於不同方向的居合術。
    「藥、藥丸的『拔即斬』!」
    為何偏偏是這個流派!慧太郎心中只有這個念頭。
    為何身為法國人的她,懂得使用這種技法?她究竟是在何處得到藥丸的真傳?
    「慧大人!您看到了嗎!」
    諾依望著腦中有太多疑問而愣在原地的慧太郎,以開朗到完全聽不出剛剛才殺過人的語氣,再次開口。甚至一面甩掉血水,一面向他展示手中這把刀。
    「這就是人家在火車上跟您說的『剛刀狸貓』喲!這可是人家的愛刀呢!」
    就算她不說,慧太郎也已經認出來了。當初諾依提到那把刀時,自己居然愚蠢到只當作是一則趣談,想來實在可笑。刀身從頭到尾都很寬,再加上整把刀彎曲弧度極大的特徵──就是「同田貫正國」沒錯。這是以鋒利和堅韌見長,專注於實用性的一把名刀。
    「怎麼會連這種東西都有……」
    就在他忍不住低聲哀嘆的瞬間,這次波拿巴派和憲兵一起發動攻勢了。
    這些人大概是看到諾依已經拔出刀來,認為她無法再施展那種可怕的「拔即斬」,便從四面八方攻了過去,打算藉由一定程度的犧牲來換取諾依這條命。這可說是最糟糕、最愚蠢的選擇了。
    「不行,別著急!」
    慧太郎連忙從露臺一躍而下,但還是來不及了。殺戮的過程迅速到堪稱華麗。
    「啊哈──」
    伴隨輕快的笑聲,諾依瞬間移動。飛速衝向右方,一個側身便砍飛了第一個人的頭顱,眼見包圍瓦解便迅速收刀回鞘,再度疾馳衝出包圍陣之外。敵人頓時失去目標而擠成一團,諾依趁機從死角發動攻擊,毫不費力地以拔即斬一口氣斬殺了第二人、第三人。在敵人回過神時,她手中利刃已經從第四人的胸前穿了出來。接著她又用刀稍微引導,就讓第五人和第六人用來攻擊她的武器互相刺在對方的要害上。第七人則是被她伏低身子斬斷了雙腿,只能趴在地上哭著掙扎,而試圖拯救同伴的第八人,直接被諾依一分為二。最後的第九人眼見情況不妙,打算溜之大吉,於是諾依抽出一把小刀,瞄準對方的背影──
    「別……別開玩笑了──!」
    這時慧太郎終於介入戰局。
    他在跑動中拔刀挑開了帶著風切聲的飛刀。
    差點成為第九個犧牲者的憲兵連滾帶爬地逃走。諾依似乎愣住了,保持在射完小刀的姿勢沒動,甚至連濺到身上的血沫也看都不看一眼。
    「哎呀。」
    慢了半拍,諾依露出頗有少女風情的驚訝反應。
    「慧大人的動作真的很快呢。不愧是示現的雲耀傳人呀。」
    她的語氣似乎沒有任何言外之意,真的是打從心底感到佩服的樣子。灑落在地板上的鮮血和臟器還冒著熱氣,也能從腳底感受到生命的餘香,慧太郎不禁渾身顫抖。
    又有人死在自己眼前。而且一連好幾個人。自己卻只是呆呆地看著。
    就算對方是自己所熟悉的面孔,但現場的情勢明明一目了然,只要自己早一點介入戰鬥,大概就不會出現犧牲者吧。
    不對。若要說反應太慢,打從第一次見面時就是如此了。
    在火車上拉住差點跌到的諾依時,對方的重量輕到讓慧太郎暗自訝異。說穿了,這證明當時諾依自己也移動了重心,正準備重新站穩腳步。自己應該能更早發覺才對啊。
    「……諾依。」
    慧太郎不由得咬緊牙關,前所未有的憤怒讓他有些目眩。也不知道諾依有沒有發現慧太郎的異狀,只是乖乖點頭說了聲「是」。
    「妳……是〈烈日幻霧〉的人嗎?」
    「沒錯。對了,慧大人也已經知道這個了吧?」
    她邊說邊指著掛在自己腰帶上的裝飾品──鑲有七顆寶石的瓢蟲胸針。這個動作只代表著一種意義。
    「請容許人家在此重新自我介紹。由於三個月前,約瑟夫大人死於慧大人刀下,人家因而頂替了『青』的席次。〈七星〉第六席諾依,還望日後多多關照,秋津慧太郎大人。」
    說完之後她便深深鞠躬致意。對於明顯比自己更為年幼的諾依擔當組織重要職務這一點,慧太郎並不覺得驚訝。光是想到先前的劍舞,就是相當充分的理由了。
    讓他有些在意的是,諾依說出了自己的全名。
    約瑟夫應該幾乎沒有將自己的資料透露給組織才對,而與米哈伊爾及雪蘭交手時,自己甚至忘了自報名號。雖然不曉得他們是如何得知,但想必自己是男兒身的事情也被發現了吧。看來還是當作自己的身分已經完全曝光比較好。
    不過,現在這種事一點也不重要。
    「…………」
    慧太郎將銳利的目光斬向諾依。雖然她臉上笑容依舊,卻已經騙不了他了。因為站在眼前的這名少女,完全超脫常人的範疇。
    如果諾依只是為了自衛而戰,就算殺了再多人,慧太郎也不會如此憤怒。但是她不一樣,和自己、約瑟夫及雪蘭這種人截然不同。和精通武藝之後,憑藉信念決定殺生與否的「武術家」不一樣。
    話雖如此,但會不會是自己誤會了呢?
    慧太郎抱著僅存的一絲希望,望著與自己面對面的諾依,又提出了一個問題:
    「諾依……妳真的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麼嗎?」
    「?知道是知道啦?」
    「妳剛才可是殺了人喔!」
    諾依又愣了一下,但臉上隨即又變回那張天生的可愛笑容。
    「是啊。的確是把人都殺光光了。人家覺得自己剛才表現得還不錯喲──吶,慧大人,您覺得人家的居合術怎麼樣?人家很想聽聽慧大人的意見呢!」
    「不對,我不是問妳這個!我指的不是劍術方面的事情……!」
    實在很不想問。但是不問也不行。
    「…………對於那些死在妳手上的人,難道妳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是的♪」
    聽見諾依毫不猶豫地立刻回答,慧太郎不禁眼前一黑。
    劍鬼。
    這個女孩確實成了劍的傀儡。
    回憶起方才她出手的過程,慧太郎現在仍然覺得背脊發寒。必須在刀仍在鞘中的時候,做出無愧於心的決斷──這是居合術的鐵則。縱使暫且忽略這項原則,包含「拔即斬」在內,諾依的每一道斬擊都太快出手了,她心中甚至不曾「泛起」任何念頭。
    動手前完全不需要任何決斷,出刀簡直就像是在割草一樣。
    甚至能看得出來,她對於「揮刀殺了人」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想。
    就連窮凶惡極的殺人魔在動手殺人時,心中仍多少會有些觸動,但是諾依只重視交戰的過程,至於對手是誰,就不在她關心的範圍內。
    視戰鬥為一種享受,這一點和雪蘭有點類似,但雪蘭只是在享受「過招」的樂趣,然而諾依卻沉溺於動手之後的成果。這就是決定性的差異吧。對她而言,所謂的敵人不過就是「會動的標靶」而已。
    只是為了好玩。
    這個女孩單純為了好玩,便殘殺了數十人。
    在這場殺人遊戲中,對手的性命不過就是一種「用完即丟」的消耗品。
    「……!」
    是誰。究竟是誰將藥丸之劍傳授給這樣的女孩。
    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不會做出這種事。無論她的師父是誰,把如此危險的劍術傳授給一個連在生死搏鬥之中,都只陶醉在自我世界中的人,實在是荒唐至極。
    「請問,慧大人……?」
    看見慧太郎在這番問答之後暫時沉默下來,諾依帶著些許不安的神情開口詢問:
    「慧大人您該不會是在生氣吧?」
    「嗯,沒錯。或許妳沒辦法理解為什麼吧,但是我現在真的非常生氣。」
    慧太郎平靜地回應,徐徐擺出蜻蜓架式。
    瑣碎的問題留待之後再處理,總之現在必須先讓諾依完全喪失行動能力才行。等到自己將宅邸內的敵人一掃而空之後,再來矯正她扭曲的價值觀也不遲吧。幸好對方此刻尚未解除擬態,憑藉雲耀的威力,就算只用刀背也能一擊就使她昏厥吧?
    眼見慧太郎展現明確的戰鬥意圖,諾依再次發出開朗的笑聲。相較於慧太郎突然生氣的原因,她似乎對蜻蜓架式更感興趣。
    「原來如此,的確看得出來……有一點點『不同』呢。」
    諾依一面開口一面打刀收回鞘中。看來她最擅長的還是居合術的樣子。
    「呵呵,這下越來越好玩了。雖然父親大人警告過人家,不過──嗯,真要說起來,其實人家早就和慧大人約好『下次再見的話,就要和人家說說各種關於日本的事情』不是嗎?雖然之後肯定會被父親大人處罰,但是人家願意忍耐喲。」
    父親大人。這麼說起來,印象中她也提過,那把同田貫正國也是從她父親手上得來。
    這麼說,那名男子就是出身於藥丸的──
    「慧大人,請您務必賜教。真是讓人期待呢,人家的劍究竟能不能和第四名騎士抗衡呢。」
    「……妳錯了。」
    「咦?」
    「我不叫第四人,我是秋津慧太郎。」
    這句話有好幾層涵義,但是諾依似乎一點也沒有領會到。
    「啊,是的……呃~人家也很明白喲。」
    「不對,妳不明白。妳一點也不明白。」
    慧太郎可以如此斷言。這個女孩注目的對象並不是秋津慧太郎這個人,單純只是「因為是第四人」、「因為是來自日本的劍客」、「因為是雲耀傳人」這些原因,所以才會比起對其他人稍稍多了一點執著罷了。
    也好。既然對方希望自己能教導她,那就盡全力與她周旋吧。
    比起劍術,諾依還有更重要的課題需要先磨礪一番。
    「……接招吧。」
    「好的,隨時奉陪♪」
    頓時,空氣彷彿黏稠起來,才說出口的話語,已被兩人拋在後頭。
    從這一刻起,雙方將踏入韋馱天的境界。在超越音速的世界中,時間是以剎那為單位來計算。
    慧太郎以行雲流水的步法宛如滑行般向前衝刺,而諾依則是將身體前傾到幾乎倒地的程度,正面迎戰。在彼此劍圍互相接觸的那瞬間,雲耀與拔即斬,兩項在日本劍術界並稱為異類的必殺劍,在雙方屏除了心中一切雜念後,同時發動──
   
    「諾~依~妳在幹什麼~?」
   
    在這個緊要關頭。一道慵懶的呼喚聲,立刻打斷了這場看似無法停止的對決。
   
        ○
   
    有一條通往外頭的祕密通道。
    就在離開宴會會場之後不久,里格瓦爾喘著氣斷斷續續地如此相告。
    因為通道太過狹窄,不可能容得下太多人一起通行,要是運氣不好被敵人發現,那就萬事皆休了。所以,他才決定不告訴那些賓客。
    但是蔻依也搞不清楚,為什麼他只對自己坦承這些實情。是覺得再這樣下去會成為自己的累贅嗎?還是想拿逃出宅邸當藉口,實際上是要蔻依一個人先走呢?不管答案是什麼,那都不是蔻依會選擇的做法。
    「馬上就到了,里格瓦爾先生!再撐一下就好!」
    「呃,嗯……」
    蔻依撐著面色極為憔悴的里格瓦爾,一面躲過襲擊者一面朝著他的書房前進。目的地位於東側的三樓,房間內和圖書館沒什麼兩樣。
    這個房間似乎藏著一道通往地下的樓梯,最後可以通到宅邸外頭的樣子。
    「里格瓦爾先生,傷口的狀況如何?」
    「……還算可以。比預期中好太多了。」
    他肯定是在逞強。不過好消息是,看樣子應該沒有立即的生命危險,因為他的出血已經止住了。由於里格瓦爾表示自己在大學時主修的就是醫學,所以他自行完成了急救措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麼,所謂的祕密通道在哪裡?」
    「就在右手邊的書架上……有一本《浮士德》。只有第一部,而且是德語版的……後頭就是打開祕密通道的機關……」
    蔻依皺起眉頭。雖然說了是右手邊的書架,但是整間房間的牆上幾乎都被書本占滿了。說明太過籠統,實在搞不清楚指的是哪個位置。里格瓦爾大概也覺得自己表達得不夠清楚,說道:
    「……抱歉。我只是在小時候和父親一起玩耍時,見過他示範了一次而已。我自己從來沒有親手操作過,畢竟平時也沒有機會用到。」
    「啊,沒事,請不要道歉。你說得沒有錯。」
    既然如此,只能靠地毯式搜索了。不諳德語的蔻依在書架上一一檢查起來。因為里格瓦爾說亂翻也不要緊,她就不客氣地一本本往外抽,看看後頭是否藏有機關。只見一本又一本的書在空中飛舞。
    「……蔻依,妳真是一位勇敢的女子。」
    身後傳來里格瓦爾的聲音。他就癱坐在地上。因為蔻依忙著檢查,雖然覺得有些失禮,還是頭也不回地直接回話: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就算你誇獎我,也沒有什麼好處喔!」
    之所以帶著半開玩笑的語氣回應,是怕對方會在這個話題繼續糾纏下去。雖然對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自己心意已決,不希望對方繼續懷著不必要的期待。
    「沒什麼,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是純粹覺得妳很了不起而已。」
    「真要說起來的話,里格瓦爾先生也很勇敢,不是嗎?就算身負重傷,還是把賓客的安危放在第一順位,這不是一般人能夠辦到的事。」
    「哈哈……聽到妳這麼說,我也算是保住了僅存的尊嚴啊。」
    里格瓦爾無力地笑著。書本在空中飛舞,紙片灑滿了室內。
    「但是說穿了,我和大部分的人一樣,都沒辦法做到像妳這樣呢。」
    「?像我這樣?」
    「是啊。那種能夠領導眾人的力量,是我們一輩子也無法企及的境界。」
    書本依舊在空中飛舞。祕密通道的機關還是不見蹤影。
    「我並不是那麼了不起的人喔,里格瓦爾先生。就像今晚的騷動,我也不過是一味地出醜罷了。若要說到能夠領導眾人,反而是我的友人更加相符呢。」
    「友人?喔,是那位叫做亨麗埃塔的小姐吧。」
    回想起方才在宴會會場的那一幕。在一片混亂當中,亨麗埃塔不但能夠立即向蔻依和慧下達指示,自己也十分果敢地向〈蟲〉正面迎戰。蔻依一方面以她為榮,一方面卻又深感憂慮。畢竟她可是自己目前最大的對手。
    「原來如此,她的表現的確出色。但我認為,那只能稱得上是富有行動力,要說到能否有資格領導眾人,又另當別論了。」
    「另當別論?是這樣嗎?」
    「是的。所謂領導眾人的資質,簡單來說,就是要看這個人能吸引多少群體的關注,能夠得到多少人的擁戴而定。那種『過於強大的人』,反而出乎意料地容易招來他人反感。我想那位小姐一定有這方面的困擾吧?」
    這種說法實為精確。的確,亨麗埃塔是她所見過最為強大的人。光論精神層面的強度,甚至在慧之上。但是如此強大的她,卻被學園中大多數同學排擠。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加上她凡事都獨自解決,或許就是引起他人不快的原因吧。
    「照你這麼說,我應該不算是你口中的『勇敢』的人吧?」
    「一個人勇敢,並不代表那個人一定強大喔。」
    不知不覺間,里格瓦爾說起話來順暢多了。要是多說話能讓他不去注意傷口的疼痛,蔻依也樂意陪他聊下去。
    「真正配稱勇敢的人,應該是那種即使如常人般弱小,仍然願意咬緊牙關挺身而出的人。更進一步來說,是那種即使同處於困境中,仍然願意向陌生人伸出援手的人。」
    「這樣看來,慧才是理想中的……」
    「──不對,那位男裝麗人也不符合,因為那個人『在物理層面上太過強大』了。只要她下定決心去做,大多數問題都能迎刃而解。這也會成為其他人疏遠她的主要原因。」
    蔻依頓時啞口無言。書本繼續在空中飛舞。
    「這個人,必須是平凡人才行。」
    「…………」
    「只有比任何人更像是凡人,才能成為領導民眾的那面錦旗。過去,我只認識一個擁有這種氣質的人喔,蔻依。」
    書本在飛舞,一冊又一冊飛舞在空中。
    「沒錯,就是妳的祖父喔。那位亨利.德.拉.羅休傑克朗侯爵。最後遭到來歷不明的〈裸蟲〉,以塗毒短劍暗殺──」
    書本飛舞。此刻正好與蔻依身後的里格瓦爾雙眼齊高。
    蔻依靠著這招遮蔽對方的視野,完美地將自己的預備動作隱藏起來,轉身之後便一口氣將軍刀刺了出去。當然,她故意刺得有點淺。刀尖在幾乎刺中里格瓦爾胸膛的時候停住了。
    里格瓦爾先是微微睜大眼睛,隨後便像事不關己一樣開口:
    「……真讓人吃驚啊。沒想到妳連這種小技巧都懂呢。」
    「里格瓦爾先生。」
    蔻依聽得出自己的聲音很冷,握住劍柄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你究竟是從哪裡得知,家祖的死因是中毒?」
    「嗯?」
    「請不要裝傻。連警察都不曉得這件事喔。」
    嚴格來說,祖父的死因不明。坊間流傳祖父遭到暗殺的說法只不過是謠傳。不,雖然當時確實發生過暗殺,但是祖父受的傷非常淺,當時甚至無法判定傷口是不是他人造成的。
    到最後,甚至沒找出死因就結案了。
    警察最後發表的結論是「與襲擊者扭打導致心臟麻痺」。而關鍵的傷口則被認為是散落在現場的窗戶玻璃碎片所致。
    但是,唯一目擊死亡過程的父親,始終懷疑有中毒的可能。
    「家父在聽見不明聲響後,快步跑到寢室一看,發現家祖的身體浮現出奇妙的斑點,不過據說在家祖嚥氣之後很快就消失了。當時家父因為家祖過世而大受打擊,沒有辦法向警方好好敘述這件事,他也一直引以為憾。」
    「哦?換句話說,知道這件事的人,只有令尊和──」
    「從父親口中得知事發經過的我,以及那個殺人凶手而已。」
    蔻依不由得握緊雙拳。在宴會會場聽見他說出彷彿認識祖父的話語時,因為隨後就發生槍擊,所以蔻依一直懷疑是自己聽錯了。但看來並非如此。從年齡來看,他應該不可能和祖父認識,大概是從殺人凶手那裡知道的。想必是從那個人口中了解祖父生前的為人,以及詳細的死因吧。
    「原來是這樣啊。哎呀,真是何等失態啊。」
    此刻里格瓦爾一副游刃有餘的態度,完全不像是個傷患,語氣也像是換了個人,就連抵在胸前的凶器也絲毫不放在心上的樣子。
    「其實我對演戲還滿有自信的,沒想到竟然會因為不起眼的小失誤而露出馬腳啊。我本來以為妳對於那場暗殺完全不知情呢。」
    「……別想岔開話題,里格瓦爾先生。其實你本來就沒有打算瞞到最後吧。」
    「哈哈,還是被看穿了呀?嗯,也是啦。已經不用擔心會有人來礙事了。」
    里格瓦爾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一些可有可無的事情。
    「不過,我還是喜歡有戲劇性轉折的劇情呢。不是很多戲劇裡都會出現有人大喊『怎、怎麼可能!』的橋段嗎?我覺得少了這種情節就不過癮了呢──妳看,比方說像這樣……」
    軍刀的刀尖第一時間傳來了異樣的感覺,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輕輕蠢動一樣。蔻依皺著眉頭,把目光落在上頭,卻看不出任何異狀。於是她再度把目光轉向前方。明明只移開了那麼一瞬間而已──
    「怎──!」
    但是經過了一瞬間,眼前的人物就再也不是里格瓦爾了。
    不僅是五官,就連身材也完全不同。雖然同樣都是俊美到令人沉醉的青年男子,但除此之外就沒有任何共通之處了。蔻依不禁產生了一個荒誕的念頭──這個人該不會是趁著自己移開目光的空檔,和里格瓦爾交換位置了吧?可是環顧四周,現場並沒有第三個人。
    「不是啦不是啦,我就是里格瓦爾啊。雖然說得精確點,我應該算是『扮演里格瓦爾的人』才對。」
    「這、這是怎麼回事……?」
    「意思是說,我奪走了正牌的阿爾蒂爾.里格瓦爾的身分,多年來一直扮演著這個角色。很遺憾,妳的未婚夫已不在人世了。」
    男子懶散地搔著略長的金髮。雖然身穿一絲不苟的燕尾服,卻給人一種頹廢的感覺。從直覺上來判斷,他應該是一名貴族。
    而他的胸前卻別著不太適合男性的飾物──一枚鑲有七顆寶石,打造成瓢蟲外型的胸針,正在閃耀著光彩。
    「……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蔻依怒目而視,重新架好手中的軍刀,這名不是里格瓦爾的某某人輕輕露出微笑說:
    「喔,這句台詞還不錯。既經典又能讓觀眾開心呢──好吧,既然妳問了,那我就回答妳。我是〈七星〉第七席,『綠』之馬克西姆。妳已經知道〈烈日幻霧〉的存在了吧?說起來就像是那邊的幹部之類的。」
    他以十分誇張的動作行了個禮,自我介紹之後又繼續開口──
    「而且,實不相瞞,我就是奪走妳的祖父與未婚夫的仇人。」
    說出了讓人無法忽視的重大事實。
   
        ○
   
    就在博梅斯尼與面罩男槓上的那一刻,維多克就發現自己也得親身上陣了。
    他立刻趕往旅館的停車場,坐上那輛事先借來備用的蒸汽卡車後,毫不遲疑地發動引擎。
    「真是的,那個單細胞生物!指揮官自己一個人往前衝,隊伍不就成了一盤散沙嗎!」
    就算敵人再棘手,但是在宅邸內部態勢不明的情況下,應該讓部下去擋住面罩男才對。大概是不想讓部下送死吧,可是他那種與生俱來的天真個性,又把事情弄得一團亂了。以前兩人一起搜查案件的時候,那個男人就因為這種性格犯了不少次失誤。
    「我還以為他稍微成熟點了,結果骨子裡還是那個衝動的小鬼!可惡,總是要人幫忙收爛攤子!」
    如果像兩個月前的事件一樣,手邊有台自動甲胄就好了。可惜當時只是運氣好,趁著那玩意兒兒剛配置到伊蘇的時候,在熟人的幫忙下偷偷運了一台出來。而憲兵隊那邊也一樣,在無法證明鐵定會出事的情況下,高層不會發出使用許可。
    「那些臭官僚……!等到事情發生都太遲了!」
    維多克一邊大喊,一邊在馬路上飛速奔馳,繞過正門來到宅邸的後方,就駕著這輛龐然大物直接撞上圍牆。撞出一個大洞後仍未停下,就這麼衝進後院,朝著主棟的牆壁撞了上去。
    一陣巨響,劇烈震動,然後是一波衝擊。
    雖然他提前做好了準備,還是一頭撞上方向盤,感覺一瞬間失去了意識。不過維多克還是拚著一口氣,繼續踩著油門。
    沒多久,卡車停住了。額頭的劇痛讓他忍不住呻吟起來,抬頭一看,冒著煙的引擎蓋前面,是一堵極為厚實的牆。卡車大概是撞不破這道牆才停了下來吧。回頭一看,主棟的外牆破了個大洞,不但堆出兩道瓦礫山,還開出一條直達內部的長長通道。維多克費了一番功夫才從駕駛座上爬下來。
    「痛死了……卡車的賠償費用,應該可以找憲兵隊報銷吧……?」
    要是叫我自己吞下去就只能哭了。不過,剛才那一連串巨響應該傳遍這棟豪宅的每個角落了吧。
    如果〈烈日幻霧〉和其他勢力的目標就在賓客當中的話,敵人肯定會在一樓的各個要道上派人嚴加看管,以防漏網之魚。雖然出口不能走,但建築物外圍還有好幾扇窗戶可以充當逃生口,可是首先要有機會跑到窗邊才行。所以維多克才會像這樣,自己弄了個新的逃生通道出來。
    即使賓客還是很難自行逃到這裡,但是這麼大規模破壞造成的動靜,也會讓守在附近的敵人不得不分兵前來查看。希望這樣能夠讓敵人的包圍網產生一些破綻。
    「話雖如此,我這次似乎太拚了……明明都一把年紀了。」
    「──不過你這把年紀還能表現得那麼活躍,值得誇獎呢。想必也有這樣的意見喔!」
    聲音從正後方響起。維多克馬上將手伸進懷裡,但在取出短銃之前,脊椎骨突然感到一陣劇痛。他握不住短銃,掉在地上,接著當場跪了下去。
    維多克像是一台生鏽的機械般,艱難地轉動脖子往後看,發現是一個東方血統的小孩子。
    對方到底動了什麼手腳?明明只是用突出中指的拳頭,輕輕點在背上,自己就痛到完全無法動彈。
    「妳、妳是……昨天,跟那個大塊頭一起出現的……」
    「嗯?昨天在哪裡跟你碰過面嗎?」
    少女歪著頭思索,大概覺得這問題不重要吧,一下子就拋在腦後了。
    「算了。不過你還滿行的嘛,鬢角兄。我完全沒想到會出現這麼亂來的傢伙呢。你不是人民公僕吧?從哪裡冒出來的?」
    「我、我是偵探……只是,一介……私家偵探而已。」
    少女柳眉微皺,大概是沒聽過這個詞吧。
    「搞不懂。偵探很強嗎?」
    「……基本上,是靠……頭腦……來決勝負。」
    「喔,就像是軍師嘛。原來如此,難怪腦筋動得這麼快。也就是說,就算找你較量也很無聊嘍……」
    少女一臉遺憾地收回拳頭。劇痛就像沒發生過一樣突然消散了,維多克無力地倒了下去。不知為何,對方就這樣放過了毫無還手之力的自己,轉身就要離去。
    「老實說,看見你幹了這種事,我應該要殺了你才對……嗯,算了。能夠打亂那隻老狐狸的計畫,就我個人的角度來看,也滿痛快的。這下也算找到偷懶的好藉口了。」
    她自顧自地說著,最後又轉頭往這裡瞥了一眼。
    「笑一個吧,鬢角兄。看在你這麼拚的份上,我決定放你一馬。」
    話聲方落,少女倏地從視野中消失了。
    看來人已經離開了,幾乎算得上是瞬間移動了吧。這傢伙到底是來幹嘛的?
    維多克爬起來坐著,嘴巴彎成ㄟ字形。雖然搞不懂對方為什麼不殺自己,但是差點死在年紀那麼小的女孩子手裡,甚至還被同情了一番,感覺實在太窩囊了。
    不過他同時心想,剛才那傢伙說了些滿有趣的話呢。
    「老狐狸啊……嘖,果然是這麼回事。」
    差不多能推斷出陰謀的全貌了,果然和自己的猜想大致相同,實在令人不快。
    「別開玩笑了,怎麼能讓你們得逞……!」
    由於維多克先前受僱於波拿巴派,所以這次的事件也不能說和他毫無關係。不但鬧出了這麼誇張的騷動,甚至還造成人命傷亡,已經超出他所能容忍的底線。
    維多克撿起短銃站了起來。他也知道自己一個人的戰力有限,但還是不能就這麼袖手旁觀。
    希望不要再碰到那麼恐怖的傢伙了──維多克在心中強烈地祈求了好幾次,下定決心朝著已化為煉獄的宅邸內部跑去。
   
        ○
   
    似乎有〈蟲〉出現了。偷偷聽見其他賓客對話的泰芮絲修女,徹底放棄了逃出宅邸的念頭。
    正確來說,是放棄了「現在就逃」的念頭。
    與其冒著遇上敵人的風險,在這麼寬廣的建築物中像無頭蒼蠅般亂跑,還不如找個地方躲起來,直到事情告一段落為止,才是更聰明的選擇吧。
    從結論來說,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
    聖歌隊的所有成員和米蕾優修女及法蘭索瓦修女,與自己一起躲在位於宅邸四樓的會客室中。雖然身處於如此混亂的事態之中,槍響和哀號聲聽起來都是如此遙遠。看來最上方的樓層果然是歹徒沒注意到的盲點呢。
    泰芮絲修女發出深深的嘆息,望向瑟縮在房間角落的少女們。雖然法蘭索瓦修女正在努力安撫,但是法蘭索瓦自己的情緒看起來也不怎麼穩定。她們怎麼可能冷靜下來呢?老實說,這些少女畢竟都是在無憂無慮的環境下長大的貴族千金,光是在心神恐慌的狀態下沒有大喊出來,就已經值得稱許了。
    泰芮絲修女覺得很對不起她們,因為她們之所以會被捲入這樣的騷動,都是因為自己接受了里格瓦爾的要求而調整行程的緣故。
    雖然她完全不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是在接受了學園出資者的招待之後,馬上就遇上了如此可怕的災難,不得不說時機實在太過湊巧了。可以確定的是,那名青年企業家肯定與這場變故有很深的關係。
    「……我真是個失職的教育者呢。」
    「啊哈哈~要是修女您也算失職~那麼我就該永久出局了呢~」
    在這種困境下,還能以溫吞語調說話的人,就只有那個依然保持平常心的米蕾優修女。不知該說她意外地膽大,還是該感嘆她在這種時候依舊如此粗線條呢?她剛才還拿著從會場順手偷來的紅酒和食物發放給每一名女學生,同時不忘鼓勵她們,看起來比法蘭索瓦的安撫還有效果。
    「辛苦了,米蕾優修女。妳也稍微休息一下吧。」
    「哪裡~這點小事完全沒什麼──話說,剛才那個巨大聲響跟搖動,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是地震嗎~?」
    「誰知道呢……待在這裡什麼情況都不清楚。我只希望不要再發生更麻煩的事情就好。」
    「嗯~我想一定沒問題的~相信神的安排吧~」
    米蕾優做了個毫無根據的保證。不過,她只要保持這樣就好。就是對她這種積極樂觀的態度有所期待,想說也許在萬一的時候派得上用場,所以每當要帶著大批學生遠行的時候,一定會將她也一起帶上。而這時候她可說是發揮了十二分的功效。
    「……對我來說呀~倒是有點擔心~那些不在這裡的學生呢~」
    米蕾優的表情蒙上些許陰影,而泰芮絲聞言也忍不住沉默了。但是自己和她所擔憂的方向,或許有很大的差異吧。
    不在場的四個人當中,泰芮絲特別擔心的有兩個人──秋津慧太郎與亨麗埃塔.法布爾。看見〈蟲〉忽然現身,再加上他們兩人都不見蹤影,表示現在宅邸內的歹徒當中,可能也包含了〈烈日幻霧〉的成員。
    對於泰芮絲來說,這正是令她後悔不已的主因。
    三個月前的某一天,由於自己暗中照料的學生出言懇求,泰芮絲才決定將秋津慧太郎藏匿在學園之中。一方面是當事人的品格相當優秀,另一方面則是她從直覺上判斷,慧太郎是無辜的這件事並沒有說謊。正如亨麗埃塔所說,對於迷途羔羊伸出援手,的確是侍奉上帝之人的重要職責。
    但是隨著接下來的事情發展,發現陷害秋津慧太郎的幕後黑手就是那個組織。而情勢也變得遠比泰芮絲當初所認為的更為嚴峻。
    即使秋津慧太郎本身是無辜的,但是與他扯上關係,就等於間接和〈烈日幻霧〉扯上關係。在陰錯陽差之下竟然演變成今日這種狀況──也讓泰芮絲不得不認為自己是個失職的教育者。
    三個月前的決定。
    原本應該不用忌憚任何人的一個舉手之勞。
    可是那真的是正確的選擇嗎?
   
        ○
   
    「諾~依~妳在幹什麼~?」
    一道慵懶的呼喚聲,忽然在玄關大廳中響起。
    慧太郎透過瞬間的判斷緊急剎車,利用腳踝的彈性將自己如彈射般跳向後方。
    慧太郎並不是聽到聲音才如此反應。剛才他已處在雲耀蓄勢待發的狀態下,而眼前的敵人也即將使出必殺之劍,根本沒有餘地去分心注意外界的狀況。
    即是如此,慧太郎仍舊選擇拉開距離。那是因為他看見敵人露出了十分寫實的反應。
    採取幾乎貼地的前傾姿勢衝向慧太郎的諾依,在聽見自己的名字後,突然像個不倒翁一樣直挺挺地站好──
    「噗呀咿!」
    還發出一聲不知是哀號還是回答的聲音,就這麼站著一動也不動。趁機打倒失去戰意的對手,並不符合慧太郎的原則。所以他才主動後退。
    真正應該訝異的是,竟然有人能憑一道聲音,強行讓諾依在戰鬥中做出這種任人宰割的反應。只見她現在也在渾身發抖。能夠讓這個劍鬼畏懼到這種程度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呢?
    連找都不用找,對方已經自行現身了。
    就在露臺上。從剛才慧太郎現身的另一個方向的通道中,有個人正徐徐走了出來。對方一邊走一邊繼續說下去:
    「妳破壞了跟老爸之間的約定,打算偷偷找第四人先玩上一場啊。妳膽子不小嘛。喂,講話啊?」
    「迷……迷有,那個……人、人人人家絕對沒有打算做這種事……」
    「好在,剛好讓我趕上了啊──不過啊,違反命令就是違反命令,果然還是得對妳處以千年殺之刑呢。親愛的諾依啊,妳又要有一陣子拉不出來嘍。」
    諾依的臉色已經變成一片慘白。雙眼死氣沉沉,冷汗不停從臉上滑落。
    這時候,那個闖入者依然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加快腳步,慢慢地繞過露臺走到了中央的樓梯,煞有其事地朝著大廳走下來。
    慧太郎也靜靜地等著對方。不對,是不得不等。
    對方和諾依看似閒聊的這段對話,讓慧太郎始終放不下心。不過原本在玄關大廳的人已經走光了,也算是一個好消息。他們大概是覺得留在這裡只有死路一條,就去尋找別的出入口了。拜此之賜,慧太郎至少不需要再顧慮是否會牽連無辜了。
    一眼就能明白了。
    境界完全不同。
    對方看似隨意的走路方式,卻讓慧太郎感到相當不舒服。
    身體軸心始終保持穩定,完美控制的重心。別說是腳步聲,就連衣服摩擦的聲響也沒有,上半身甚至連一絲抖動也沒有。男子的一舉一動都是無數技術凝聚的結晶,就算別人察覺不到,但是自己可以。因為慧太郎自己也是這樣。
    「──喲。」
    對方開口了。他將隨意披在肩上的華麗女式和服,當作斗篷一樣,任由它隨風飄揚。
    「幸會啊,同胞。」
    一頭褪去色彩的蓬髮,只有後頸以下留長,綁成了一束。
    「我個人也對你頗有興趣啊。」
    手裡拿著長達三尺收在鞘中的長刀,輕輕敲著自己的肩膀說:
    「畢竟呢,聽完雪蘭他們的描述,從招式的特徵來看,就知道是示現的雲耀嘛。這樣的人竟然被選為第四人,對我來說也算是一種不小的刺激。」
    沒多久,他走進了大廳。
    站在距離慧太郎僅一步一刀的位置。
    「……你就是……」
    諾依的父親。八成就是這個男人修習了藥丸劍術,又傳授給諾依。
    慧太郎心裡有這種預感。能夠將藥丸的劍術,如此正確地傳授給諾依的人,八成就是──
    而且,除了滿頭白髮這一點外,這個男人的容貌的確是屬於東方人的長相。
    「果然是日本人嗎……!」
    「是啊。這該不會是你在異國第一次遇見同鄉吧?」
    男子細長的雙眸彎成兩道弧線,露出與那身古銅色肌膚相襯的充滿野性的笑容。
    「既然如此,若是要改用日語交談也沒問題喔──『如果儂覺得這樣比較好,咱也無所謂。不過諾依那丫頭就得在旁邊乾瞪眼啦。』」
    聽見這番腔調很重的日語,慧太郎的眼神漸漸銳利起來。因為這是來自自己故鄉的語言,薩摩藩的方言。
    「將藥丸……『藥丸自顯流』傳授給她的人,就是你嗎?」
    「當然嘍。不然你覺得在日本以外的地方,還能找到幾個人懂得藥丸流?」
    大概是為了配合自己的詢問,男子也改回法語應答。
    想說的話,想問的問題,實在太多太多了。但有一個問題,無論如何都要先弄清楚才行。
    為什麼這個男子一站在自己面前──
    「你究竟是什麼人?」
    左眼就開始產生劇痛呢?
    「我是〈三蟲客〉當中的『右方之劍』,庫利薩里德。」
    在男子坦率地報上名號的同時,他的右眼也散發出妖異的光彩。
    這不是比喻。而是他的右眼窩中,忽然泛起琥珀色的幽光。
    〈蟲天之瞳〉。
    除了梵蒂岡粗製濫造的仿造品之外,目前全世界可能僅存四枚的夢幻寶石。也是一種極為神祕的物質,用來定義四個被稱為「末日騎士」的存在。
    或許只是想展示給自己看而已,男子右眼的光輝很快就收了回去。但是慧太郎還是能清楚看見,潛伏在那隻眼眸中的起源蟲的身影。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間,不過看起來應該和慧太郎的左眼一樣,都是一隻「蜻蜓」,只不過對方的蜻蜓擁有完整的兩對翅膀。
    就是他嗎?慧太郎不禁屏息。
    庫利薩里德──在法語中代表「蛹」的意思。而這個男人就是在〈烈日幻霧〉中擁有領導地位的〈三蟲客〉之一嗎?
    「…………」
    「喂喂喂,你怎麼啦?突然就不說話了。難道我有這麼帥嗎?」
    老實說,的確讓人相當意外。
    光看外表,年紀大約二十左右吧。在西式服裝上頭又披了件和服,這種荒誕不羈的作風,只能說真不愧是諾依的父親啊。雖然散發著與年齡不符的威嚴,卻同時擁有一股奇妙的魅力。此人無疑是一隻嗜血的肉食猛獸,卻對特定的族群有著莫大吸引力──他散發著一種獨特的氛圍,能讓那些在刀口上舔血的人自然而然對他懷有憧憬。若是出生在合適的時代,也許會成為受人景仰的英雄。
    慧太郎不喜歡被對手掌握主動,於是搖了搖頭後,報上自己的姓名:
    「……我叫秋津慧太郎。」
    「我知道喔。嗯,禮節的確很重要。很好很好。」
    「你真的是〈烈日幻霧〉的……?」
    「我剛才不就說了嗎?怎樣?自己的同鄉加入恐怖組織,就那麼不可思議嗎?」
    當然會覺得不可思議。日本直到最近都還處於鎖國狀態,所以在外國本來就很難有機會見到日本人,更別提還要與〈烈日幻霧〉扯上關係了。而且居然正巧還是薩摩人。
    「嗯?真是怪了……」
    看見慧太郎臉上的疑惑,庫利薩里德不禁皺著眉歪著頭說:
    「難道約瑟夫沒有告訴你關於我的事情嗎?完全沒有嗎?一旦發現身為日本人的你就是第四人,那傢伙好歹也會說點什麼吧?」
    「這個……」
    感覺上,確實好像有。
    直到這一刻為止,自己一直把約瑟夫所說的話完全誤解成別的意思了。
    ──女王曾經說過:「在不遠的將來,第四人應會在我等面前現身。」但沒想到竟會是個東方人,而且還是個連〈裸蟲〉也不是的小孩,實在太讓人意外了。
    他所說的「沒想到」,並不是指「沒想到第四人竟然是日本人」,而是「沒想到」在末日四騎士當中「竟然有兩個日本人」的意思。
    〈烈日幻霧〉本來就是一個由多國籍成員構成的組織。約瑟夫不可能光是因為他的人種,就露出那麼驚訝的反應。畢竟雪蘭這個東方人就是很好的例子。
    但是,若是四騎士中的兩人都來自才剛開國的東方島國,從機率上來看的確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因為按照班瓦所說,人類沒有辦法「主動成為」末日騎士,必須由〈蟲天之瞳〉自己「選擇」。
    「……身為日本人的你,究竟是怎麼得到〈蟲天之瞳〉的?」
    「說來也沒什麼了不起。就是從前任『右方之劍』手上繼承而來的。」
    「繼承?前任的『右方之劍』?」
    「也可以說是──搶來的吧。不過嘛,我並不是自己想要這玩意兒,而前任的『右方之劍』也沒有打算主動交給我就是了。」
    「……我聽不懂。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說,這和宿主本身的意志無關。」
    庫利薩里德隔著眼皮緩緩觸摸自己的眼睛說:
    「你知道嗎?這些玩意兒啊,『只喜歡強者』喔。因為要是不夠強大,就無法擔當騎士的重責大任。所以要是有更強的人出現,它就會『主動搬家』了。而我之所以在五年前受邀進入組織,也是因為我打敗了前任的『右方之劍』,得到這玩意兒青睞的緣故。」
    「這……?」
    「其實這種事也不怎麼稀奇。」
    看著慧太郎一臉愕然的模樣,庫利薩里德又重複說明一次。
    「尤其是『右方』這個席次,聽說流動率特別高。而據說『左方』以前也是這樣,但是換成某個老太婆坐上位子後,才算是撐得久了一點。根據女王的說法,〈蟲天之瞳〉之中從未轉移過宿主的,現在就只有『中央』的大當家了。」
    轉移?〈蟲天之瞳〉能夠在人與人之間轉移?「左方」的老太婆,還有「中央」的大當家?
    由於一次聽見太多重要情報,腦袋有些混亂。但是庫利薩里德不等慧太郎整理好思緒,活動著脖子發出喀喀聲。
    「喂,差不多了吧?我可沒興趣在這種煞風景的地方聊天啊。」
    「等、等一下!你說完了,可是我還想問……」
    話說到一半就停了。慧太郎在這瞬間,一半出於下意識地再度往後跳開。
    因為庫利薩里德毫無預警地釋放出殺氣,讓慧太郎的身體拒絕繼續留在一步一刀的這個距離。
    「──反應很不錯~」
    庫利薩里德露齒一笑。就像是不小心誤闖了虎穴,一頭撞上老虎的鼻子一樣,一股惡寒從頭頂竄到腳底。甚至產生了一種周圍的氧氣一下子變稀薄的錯覺。
    「光看剛才的動作,就知道你不是泛泛之輩。」
    「……」
    「兩個劍客湊在一起,卻老談些無聊的廢話,不覺得很蠢嗎?我可不喜歡當蠢蛋啊……所以呢,喂,我們來談點比較合適的話題吧。」
    慧太郎當然也十分清楚,對方究竟想要「談」些什麼。
    雖然他心裡還有很多問題,但現在情況緊迫,再聊下去都要天亮了。畢竟慧太郎此時的第一目標,是要盡可能拯救更多的人命。
    「────呼。」
    於是他調整呼吸,徐徐擺出蜻蜓架式。微微側身,呈現接近於八相的站姿,將刀身垂直架在右肩附近。
    庫利薩里德靜靜地凝視慧太郎,彷彿在評斷他的實力。
    「哦,架式不錯嘛。而且你的刀似乎也是一把寶刀。刀名是?」
    「無垢孃矩安。」
    「矩安?沒聽過呢。一把藏於市井的好刀嗎?竟然連這種地方都和我一樣啊。」
    庫利薩里德不由得苦笑──就在下一刻,他一口氣拔出了手中的刀。
    依舊無聲無息。刀身長達一公尺的長刀,在他手中就像小樹枝一般舉重若輕。
    弧度極大的刀身上頭,泛著令人目眩的妖豔刀紋,應是屬於野太刀一類。他隨意地展示了一下後,緩緩擺出臨戰架式。
    「『業突丸重近』──這是過去我在備前一帶偶然間發現的刀。雖然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清楚重近這名刀匠到底是什麼人。不過你聽了可別嚇一跳喔!原本持有這把刀的和尚說,這把刀呢,是大劍豪佐佐木小次郎那把知名愛刀的原型喔。因此,別名又叫『物欲竿』。你不覺得吹牛吹得很誇張嗎?」
    慧太郎不由得屏息以對。不是因為庫利薩里德這番無聊的賣弄,而是因為他的架式。
    當他提著這把長刀登場的時候,慧太郎就猜到他不會選擇使用居合術了。
    「……右蜻蜓。」
    「嗯。」
    堪稱藥丸自顯流代名詞的架式。一種酷似慧太郎蜻蜓架式的站姿。
    當然,從名稱上就能看出兩個流派明顯有所關聯。在薩摩藩當中也被稱為「野太刀自顯流」的藥丸劍術,原本只是在示現流這條大河中的一個小支流罷了。但是近年來在某個人物的努力下,徹底從示現流中分離出來,成了一門獨立的流派。
    曾有言,藥丸自顯流才是真正的「無需第二刀」。
    開宗祖師第七代藥丸的這句話,現在幾乎成了公認的事實。而像這樣互相擺開架式,就能明確看出和示現流的相異之處。
    極為相似,卻有著決定性的不同。縱然是同以蜻蜓為名的架式,藥丸卻將身體沉得更低,雙腳一前一後大幅拉開,從右肩斜斜往上延伸的刀也高舉到極限。直接向對手擺明「就是要用大上段架式」,同時也擺明了「就是要在原地等待」。
    藥丸的劍術中,沒有瑣碎的小技巧。就連身法和步法都力求極簡。
    畢竟,透過右蜻蜓架式斬出極致的一刀後,本來就不可能立刻揮出下一刀,也沒辦法轉身閃躲了。
    只求一擊必殺。徹底追求第一刀的威力,這就是藥丸流的精髓。
    只求將雲耀的威力提昇到極致。
    「……!」
    此刻傳遍全身的顫抖,不是因為鬥志高昂的緣故。光是與這個男人對峙就能明白,在純粹的技巧方面,對方已遙遙凌駕於自己之上。雖然不清楚對方的真實身分,但造詣如此精深的藥丸劍士,年紀也沒有比自己大上多少,實在教人吃驚。這個男人可是老早就離開日本了吧?
    不對,先別管這個了。現在不該讓多餘的瑣事影響自己的專注力。
    但是,即使明白這個道理,慧太郎還是有一個疑問,無論如何都要先弄清楚才行。
    「……為何……」
    「嗯?」
    「為何要傳授她藥丸的劍術?」
    他望向庫利薩里德的背後。站在後面的諾依,帶著混雜期待與不安的眼神,靜靜看著兩人之間的交鋒。她眼中的不安,究竟是在擔心自己的父親,還是擔心慧太郎──這個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上好練習靶子」,會被破壞掉呢?
    「……諾依心智扭曲的程度非比尋常,你明明知道的。」
    「是沒錯啦。我要先澄清,那個不是我造成的喔!」
    「廢話,那怎麼可能是人力所能夠塑造的。」
    要是她完全瘋了,倒還能讓人理解。但是諾依不但保有理性,也沒有被瘋狂占據心神,卻已經一隻腳踏入魔道了。這恐怕是與生俱來的氣質,或是在特殊的環境下長大而形成的特異價值觀。
    「打從我撿到她的時候,就已經是那個樣子嘍!當時在某處的小巷裡,我正巧看見她用玻璃碎片殺死意圖施暴的男子。因為她表現得太平靜,害我忍不住開口問她:『妳在幹嘛?那樣好玩嗎?』結果那傢伙竟然回答:『不好玩,因為殺得很不順。』所以我就把她撿回來,教了不少東西。」
    「不要岔開話題!你根本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光看外貌就知道諾依是純粹的白人。不用庫利薩里德說明,慧太郎也知道他們倆沒有血緣關係。但是慧太郎關心的不是這個,而是他為何決定將劍術傳授給諾依。
    「你錯了,我回答得很清楚。劍術說穿了不過就是一種殺人技巧,而每個人在鑽研的過程中,都會找到自己的道路,不是嗎?但有時候信念也會造成極大的妨礙,就連我也不例外。就在這種情況下,我遇見了只為劍術而生──純粹為殺而殺的奇才。雖然我也覺得不妥,但是放棄這塊良玉,豈不是太可惜?」
    「這……?」
    慧太郎聞言不禁傻住了。對方竟然大言不慚地說出如此泯滅天良的歪理。
    「所、所以你就傳授給她了!只為了這樣的理由?」
    「嗯,所以我下定決心要把畢生所學全部傳授給她。」
    庫利薩里德用下巴比了比背後的諾依。接著他環顧了一下大廳裡的慘況,露出五味雜陳,難以言喻的笑容說:
    「哎呀,老實說,我也對自己靈機一動所下的決定有些百感交集啊。畢竟這傢伙是在幾乎沒有受到挫折的情況下,修練到這等程度呢。最近我也覺得她越來越難對付了。雖然說這本來就是我當初想要看見的成果啦。」
    「……『你這個混帳!』」
    在這千鈞一髮的場面中,被激情沖昏頭是很危險的。很容易造成判斷上的失誤。
    但是慧太郎還是難掩心中怒火。大概是被剛才庫利薩里德口吐方言所影響吧,慧太郎下意識地用了自從來到法國之後就沒再用過的薩摩腔來說話:
    『就算胡鬧也要有個限度!既然知道這麼做不對,為何還要做出這種事來!』
    「哈──『儂的意思是,放任她死在路邊比較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這是什麼狗屁二選一!明明還有其他能拯救她的方法!』
    『……真是如此嗎?真的還有「其他的方法」,能夠拯救諾依這種人嗎?』
    庫利薩里德凝視著慧太郎。以一種極為冰冷的眼神。
    『儂口中的方法,實際上也只能拯救還在儂理解範疇內的對象吧?在這世上啊,也有那種「一旦做了好人就無法得到幸福」的蠢蛋啊。』
    慧太郎忍不住想要反駁,卻又說不出話來。因為他發現對方指出了致命的矛盾。
    不管多麼努力,這世上還是有著你所無法拯救的人。
    過去,不得不視為敵人,被他忍痛捨棄的人並不算少。而這些人打從一開始,就不在慧太郎發誓要拯救的範圍之中了。
    全身一陣冰冷。
    自己下定決心踏上的道路,彷彿突然冒出一道陷阱。
    「──不過,我也承認這是我自己任性妄為啦。」
    庫利薩里德改回法語繼續說下去:
    「不管怎麼說,沒辦法培育出像樣的繼承人,實在有愧於先祖嘛。留在故鄉的那些傢伙全都算不上是可造之材,所以我才想找到一個能夠完全繼承我畢生心血的人。」
    「!年紀跟我差不多的人,也敢說什麼畢生心血……!」
    雖然剛才被澆了一桶冷水,慧太郎還是十分自然地切換成法語回應。但是語氣卻不禁粗魯起來,這是為了抹除從心中湧出的疑惑。
    「無論你的劍術造詣有多麼精深,也不過就是藥丸流中的一介劍士罷了,怎麼能輕易地傳授給別人──」
    「你錯了。」
    但是在慧太郎說完之前,對方就說出了極為簡短,卻十分堅決的否定。
    「我不是藥丸流中的一介劍士。」
    「……?」
    「我,就是藥丸。」
    這句話,這樣的自負,讓慧太郎再次啞口無言。
    如果把對方當成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事情就簡單多了。但慧太郎總覺得沒這麼簡單。庫利薩里德斬釘截鐵的宣言,蘊含強烈的意志,讓他無法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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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6 12: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太长了......分两段发)



   
      
    「……庫利薩里德,只是你的別名吧?」
    「是啊。」
    還是別聊這些有的沒有的,畢竟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要向他確認──雖然心裡這樣想,剛才還是和對方聊了這麼多。然而,自己還是必須先把對方的來歷問清楚才行。
    「你的本名是?」
    他回答了。
    「第七代藥丸。藥丸長左衛門兼武。」
    這正是剛才慧太郎在心中默念過的,藥丸自顯流開山祖師的名字。
   
    彷彿被鈍器痛擊頭部一樣,慧太郎受到極大的衝擊。
    他覺得這次真的得花很長的時間,才能重新振作起來。
    「……怎──」
    怎麼可能。絕對不可能。那個名字絕不該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中。
    印象中,藥丸兼武這個人直到幾年前還尚在人世,不過後來確實已經病死了才對,至少慧太郎聽到的傳聞是這樣。從那個人自行離開示現流創立新流派的事蹟就知道,他是個無法無天的人物,似乎也因此惹來許多人的仇視,最後被流放到屋久島,在那裏度過餘生的樣子。
    可是,現在卻說他還活著?
    不,就算退一百步來說,假設其中有什麼誤會,而他真的還活著,甚至還與〈烈日幻霧〉扯上關係好了──可是他看起來未免也太年輕了!
    假設藥丸兼武真的活到現在,想必至少也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了。庫利薩里德看起來根本沒有這麼老。
    「我不是說過嗎?〈蟲天之瞳〉喜歡強者。」
    庫利薩里德十分敏銳地察覺到慧太郎的疑惑,百無聊賴地如此相告。
    「所以這些玩意兒啊,一定會讓被選為騎士的人維持在全盛狀態。要是身體衰老了,就會強行將宿主恢復青春。這就像是〈裸蟲〉擁有的再生能力加強版吧。」
    「怎、怎麼會有這種事……」
    慧太郎腦袋一下子轉不過來,打從心底感到難以置信。
    因為,這可是那位兼武啊。對於每一個雲耀的傳人來說,堪稱是高山仰止的人物,是藥丸自顯流偉大的開山祖師。縱使藥丸流與示現流互有紛爭,但畢竟系出同源,所以門內也流傳著相當多關於他的軼事,其中包含了一些令人不敢置信的傳奇事蹟。在薩摩當地與慧太郎同世代的人,大多聽過以兼武事蹟改編的睡前故事,凡是聽過的人無不心生嚮往、澎湃不已。
    可是,他竟然還活著?甚至還成了〈烈日幻霧〉的末日騎士之一?
    成了自己的……敵人?
    「喂,你還要恍神到什麼時候?」
    「唔──」
    聽到這聲提醒,慧太郎才連忙把不知不覺間放下的刀,重新擺好架式。
    「我是什麼身分,一點也不重要。我也不是為了擺前輩的架子才報上名號啊。」
    「不、不是的……可是,您……!」
    「閉嘴。不准用敬語,臭小鬼!」
    對方用更顯低沉的一聲恫嚇,粗暴地打斷了慧太郎的話。
    宛如平靜的岩漿。深沉而激昂的雙眸刺了過來,令人膽顫心驚。
    「接下來將是一場對等的生死之戰,你怎麼自己示弱了?一聽見對手的赫赫威名便主動阿諛奉承,就是你的禮儀嗎?」
    「……!」
    這種舉動反而更失禮──慧太郎在心裡對自己這麼說,腦袋也一下子冷靜下來了。
    真是的,怎麼會幹出這種蠢事。
    對手是什麼來歷,一點也不重要。現在最重要的是,〈烈日幻霧〉的領頭人物就在自己眼前,而對方也已經擺開了備戰的架式。只要明白這一點就好。
    只要能打倒庫利薩里德,或許就能一次解決許多問題。
    不但能讓今晚的騷動收場,或許也能藉此得到左眼或組織的情報。而讓諾依繼續待在這個男人身邊,實在太危險了。雖然這可能只是自己一相情願,但慧太郎還是堅持這樣的想法。
    因此──
    「一回合。」
    他這麼說。
    「我不想花費太多時間。」
    「嗯,說得也是啦。」
    對方也回應了。
    「我會使用雲耀。」
    「我也是喔。」
    「無需第二刀。」
    「我也是喔。」
    「所以──」
    「只要一回合?」
    「沒錯。」
    「真是簡單易懂啊。」
    「有何不滿嗎?」
    怎麼會?庫利薩里德笑著說:
    「──求之不得啊。」
    雙方劍拔弩張。玄關大廳之中,已經沒有任何閒雜人等。就連諾依也受到緊繃氣氛的影響,表情有些扭曲。
    藥丸流在衝刺這方面同樣堪稱一流,但不出所料,對方還是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應該是打算靠著被動反擊的架式,瞄準自己的腦袋揮下凝聚渾身氣力的一擊吧。而此刻能夠利用高速移動及反作用力,變化出各種刀勢的慧太郎,卻只會選擇直直朝著對方懷中攻去。
    不耍任何花樣。這是系出同源的劍客,貨真價實的正面對決。
    「──對了……」
    「嗯啊?」
    「被你們劫走的那位先生怎麼了?」
    「那個先生?喔,史金納啊?」
    這是最後的問答。是其實慧太郎一開始就想問,卻一直問不出口的問題。
    「那個先生,還活著嗎?」
    「沒有,被我殺了。」
    話聲方落,慧太郎便爆發了雙腿的勁道。
    縮地。超越人類認知,宛如仙術一般,能在無聲無息之下瞬間欺入敵人眼前。雲耀已臻至化境的劍客,乃是進入兩萬分之一秒世界的超人,對於慧太郎來說,雙方遙遙對望的距離也只需一步就能跨越。而交手也只在一瞬間。
    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由上而下斜斜劃出的一道閃光,淹沒了周遭的一切。
    揮刀的手感告訴自己,這是完美無缺的一刀。
    他深信自己已將示現流的劍訣發揮到極致,任何人都無法捕捉到他的身影。
    但是在那瞬間,慧太郎看見了。傳說中第七代藥丸的雲耀,宛如雷公之威降臨於世。
    觀敵之變動,後之發,先之至──對方展現了後發先至的終極型態。
    庫利薩里德的右眼,蘊含無上喜悅而發出璀璨的光輝。
    隨後。
    隨後。
    隨後──
    「──────────」
    電閃雷鳴的一擊。
    眼前的閃電吞沒了慧太郎的五感。
   
        ○
   
    就在原以為是里格瓦爾的這個人──馬克西姆坦承了自己所犯罪行的同時,蔻依出於激憤而刺出了手中的軍刀。
    這項舉動連她自己也感到意外。
    那是因為比起驚訝、比起悲傷,首先從心底湧起的是殺意。
    「喔,突然就殺過來呀?」
    馬克西姆一臉嘲弄,迅速向後退,蔻依發著低吼窮追猛打。
    雖然軍刀用起來很不順手,但這時候哪有得挑呢?蔻依透過自己最擅長的連次攻擊,一下子就把對手的衣服刺成破布,身體各處也濺出血沫,化為點點化石。雖然馬克西姆的閃躲不算徒勞無功,但是動作卻稱不上洗鍊,看起來根本是個不諳武術的外行人。既然這樣就全力搶攻拿下對方吧。
    「唉唉,真是過分呢。我還有好多事情還沒解釋耶。比方說,我明明是〈裸蟲〉,為什麼在宴會會場遭到槍擊時,血液沒有化石化呢?──像這樣的謎團,妳不覺得好奇嗎?」
    「住嘴!」
    蔻依在大喊的同時發動攻勢,利用重心的轉移,彷彿在地面滑行般向前衝了出去。這是與慧一起練習之後,最近才終於掌握到訣竅的技巧。這突如其來的一刺,正中馬克西姆的胸口。刺破皮肉,穿過骨骼,最後貫穿心臟。
    「!」
    然而,就在她自認為得手的那一刻,從刀尖上傳來的觸感卻突然消失了。
    不對,不僅是觸感,回過神來就連馬克西姆的身影也跟著消失了。眼前的這片空間,浮現某種微微發光的幾何圖案。
    「答案就是──我用了表演用的小道具。」
    聲音從旁邊傳來。
    蔻依大驚失色,轉頭一看,才發現馬克西姆就靠在其中一個書架上。不僅如此,就連原本應該被割得破破爛爛的衣服,也莫名其妙地恢復原狀了。
    「妳還記得吧?我被打中之後摔到一樓,不是暫時在地上躺了一陣子嗎?那時候是我自己弄破身上的血袋,衣服才會像是血染的一樣。其實槍傷一下子就癒合了,噴出的血液也都化石化了喔。妳扶著我站起來的時候,有一些些化石化的血從身上掉了出來,那一刻是我最緊張的時候呢。差點以為要露出馬腳了。」
    「這是……魔法?」
    是幻覺還是什麼東西呢?自己剛才似乎被誤導了,和馬克西姆的贗品打了一場。
    事已至此,蔻依也不敢再重蹈覆轍。因為她不能確定,眼前正興致勃勃地解釋真相的馬克西姆一定是正牌貨。於是蔻依強忍心中的暴怒,開口問道:
    「……那麼,那個管家也是你的同夥嘍?」
    「妳是說熱爾曼啊?他不是。那時候只是因為不能讓他看見傷口,所以才找了個藉口支開他而已。對妳也是一樣,我之所以要求自己包紮,就是這個原因。還有,這間宅邸當中,沒有任何人知道我的真實身分。大家都以為我是真正的里格瓦爾。」
    「那麼,你為何要殺死里格瓦爾先生?」
    「理由有很多。因為他是有錢人,因為他在社交界和政界有很廣的人脈。還有,因為他是妳的未婚夫。我是在兩三年前取代了他的身分,不過他對妳的熱愛是真的喔!因為他是個不為人知的反奧爾良派,似乎對羅休傑克朗相當執著呢。由於他和波拿巴派稍有聯繫,所以我在取代了他之後,就進一步拉近了雙方的關係,終於在不久之前,讓我找到機會刺殺了路易.拿破崙。我也透過這件事,刺激了那些人前來襲擊會場。」
    「咕!那你到底為什麼要引發這場騷動!」
    「是來自於某人的委託喔。對方想要趁著這個機會,將波拿巴派中的激進分子,還有受邀而來的革命思想家一網打盡呢。而之所以同時與妳接觸……嗯,這樣不是一舉數得嗎?雖然多少也是因為我個人興趣使然啦。」
    謊話連篇。這個男人長年下來不知欺騙了多少人,打造出多少如此悽慘的舞台。蔻依面色凝重,隨後便問出了她最想問的問題:
    「那麼……那麼,你說你殺了祖父是……?」
    「哈哈,暫時卸下了敵意之後才問這個啊?正常來講,不是應該第一個就問嗎?」
    馬克西姆輕佻地笑了。還是用那種宛如戲劇般的誇張動作,徐徐張開雙臂說:
    「是真的。他是我殺的。」
    「……你、你說謊!因為你怎麼看也不──」
    「對於一個能夠隨意改變外貌的人來說,外觀年齡有什麼意義嗎?」
    被人搶白了一頓,蔻依也只能閉口不言,因為對方說得有道理。而且,如果馬克西姆真的是〈烈日幻霧〉的成員,就算活得比一般人更久也不奇怪。蔻依對於〈裸蟲〉也算略知一二,由於〈裸蟲〉擁有極高的恢復能力,所以據說偶爾會出現極為長壽的個體。而之所以會從馬克西姆身上感受到些許暮氣,或許就是這個原因吧。
    「之所以假扮成妳的未婚夫與妳接觸,是因為我希望能先了解妳這個人。我利用昨天共進晚餐的機會旁敲側擊,最後大致上明白了。妳好像對於妳祖父所犯的罪──關於『旺代戰爭』的真相,幾乎不知情呢。」
    「……旺代戰爭的……真相?」
    「嗯,接下來我會說給妳聽。之後妳再做決定吧。」
    決定?做什麼決定?蔻依依舊用刀尖指著對方,以眼神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就是決定要不要成為代表我們〈烈日幻霧〉的旗幟。」
    「什……!」
    「蔻依。我啊,是為了邀請妳加入組織而來。」
    這是在愚弄我嗎!蔻依不由得怒極反笑。
    這個男人腦袋有問題嗎?為什麼我非得去協助殺了祖父的凶手不可呢?
    「不對喔,我覺得妳有這樣的義務喔!背負著羅休傑克朗後裔之名,立志成為一名騎士,期望洗刷祖父惡名的蔻依.羅休傑克朗就有這樣的義務。」
    「別說笑了!我才不會聽你──」
    就在她準備大聲痛斥對方的時候──
    「不行喔,蔻依。妳要好好聽他說完。」
    突然感覺有個東西頂在背上。同時還響起一道極為平淡的聲音。
    那聲音聽起來十分熟悉。蔻依懷著不敢相信的念頭,轉動脖子望向後面。
    「……瑪……蒂娜……?」
    瑪蒂娜.羅塞里尼就站在那裡。
    手裡握著一把形狀奇特的小刀,刀尖就抵在自己的背上。身為朋友的她,為什麼會對同為朋友的自己表現出惡意?她完全摸不著頭緒。
    「瑪、瑪蒂娜?妳為什麼在這裡……不對,更重要的是,妳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別、別這樣好嗎?就算是我,被利器刺中也是會受傷的……」
    蔻依勉強露出僵硬的笑容。當然,並不是在害怕那支小刀。從眼角餘光還能看見房間右手邊的書架,打開了一道微微的縫隙。原來如此啊,是真的有一條祕密通道呢。思緒極為紛亂的蔻依,暗自發出無謂的感慨。
    「不管是慧太郎還是妳,總是對別人太好了。難道不講清楚妳就不明白嗎?」
    瑪蒂娜淡淡地說著。她的態度和平常沒有兩樣,所以也讓蔻依懷疑,這該不會又是馬克西姆變出來的幻覺。
    「白天我在旅館裡應該跟妳說過了。『再過不久,很多事情都要迎向終結。』」
    「等、等一下,瑪蒂──」
    「首先是友情。」
    她毫不留情地打斷了蔻依的話。接著,馬克西姆輕輕拍了拍手,讓蔻依將注意力轉回去。而當她再度將視線移向前方時,卻看見了不可思議的光景。
    房間徹底改頭換面了。
    不對,與其說是房間變了樣,倒不如說是變成了另一個場所。
    無論是藏書量驚人的書架,或是被自己扔了一地的書本和紙片,全都不見了。燈光也消失了,只剩下從窗戶透進來的月光,微微照耀著室內。
    在這個昏暗的房間中,佇立著兩道人影。其中一方是馬克西姆,雖然本人就近在眼前,卻還有另一個馬克西姆站在房間中央。
    而與他相對而立的人,則是一名身穿睡袍的老年男性──
    「該……不會是……」
    「這是過去的情景喔。」
    說話的人是現在的馬克西姆。蔻依則是呈半失神狀態聽著對方說話。
    「這是利用魔法來重現『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妳應該知道,那位跟過去的我交談的人是誰吧?」
    我知道。當然知道。因為老家還掛著他的肖像畫。從小時候開始,每次經過那幅畫就會望見那張嚴肅的面孔。所以現在光線雖然昏暗,但自己絕對不會認錯。
    「……真是惡俗。」
    瑪蒂娜輕聲呢喃。「這是最快的辦法嘛。」馬克西姆聳聳肩回答。
    「蔻依,我知道妳對他懷有複雜的感情。一方面不能原諒他玷汙了家名,同時卻也因為他為了民眾奮起而自豪──沒錯,能夠領導民眾的,始終只有勇敢的人。不論背後的真相為何,只要展現出勇敢的一面,周遭的人們自然就會跟隨在後。因為人類這種生物,只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實。」
    「不過……」馬克西姆停頓了一下──
    「就連身為侯爵孫女的妳也被蒙在鼓裡,讓人有點看不下去呢。」
    「…………啊、啊啊……」
    蔻依拚命睜大雙眼,望著過去羅休傑克朗宅邸中的這個房間。她的目光始終停在佇立於室內的兩人之一,那個已故的亨利.德.拉.羅休傑克朗侯爵身上。
    「接下來,故事就要拉開序幕。即將上演的是一齣悲喜劇,劇中描寫某個男子波瀾萬丈的生涯。原本任職於宮中的一名騎士,對那名惡名昭彰的放蕩王妃──沒錯,他對那名瑪莉.安東尼產生了非分之想,最後落到悲慘的下場。雖然是一齣聞之無不落淚的悲劇,還是希望妳能好好欣賞他那滑稽的人生。那就請仔細觀賞吧,蔻依小姐。」
    馬克西姆像個街頭藝人一樣,說著老套的開場白。令人不快的聲音,滲透過鼓膜。
    「這就是,令祖父的懺悔。」
   
        ○
   
    傳來一道震耳欲聾,宛如平地炸雷般的巨響。聽見巨響的亨麗,踏進宅邸玄關大廳的時候,一切就已經結束了。
    在一片血海當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穿著青色和服的少女。雖然年紀相當輕,但是看到她身上那件瓢蟲飾品,就知道她大概是那個〈七星〉當中的一員吧。所以想當然耳,位於大廳中央的白髮東方人,一定也是〈烈日幻霧〉的成員。那名男子不知為何蹲在地上,看起來不像是受傷不支跪地,而是剛剛揮下手中那把刀的緣故。
    而在那名男子的腳邊,躺著一名令人十分眼熟的少年。
    「慧、慧太郎!」
    她反射性地就從通道角落跑了出來,那名和服少女立刻把手伸向刀柄。她似乎打從一開始就發現自己躲在那裡。
    「住手,諾依。那個人不是任務目標。」
    在白髮男子的制止下,少女相當乾脆地讓開去路。
    讓亨麗驚訝的是「諾依」這個名字。她記得在前來巴黎的列車上,慧太郎所遇見的那名少女,和眼前這個人的特徵幾乎一致,沒想到對方也是〈烈日幻霧〉的成員。亨麗已經無法判斷,他們究竟捲入了多麼龐大的陰謀之中。
    亨麗跑過諾依的面前,來到慧太郎身旁。這時白髮男子已經起身收刀回鞘。他一面轉身,一面簡短地開口:
    「他還活著。」
    「……」
    確實。至少還沒死,只是失去意識而已。
    但是,慧太郎的身體前方,斜斜地開了一條極深的刀傷。傷口周圍一片焦黑,還聞得到肉的焦味。怎麼看都已經去了半條命。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地上也刻著一條極為相似的斬痕,甚至還出現了一個以刻痕為中心的環狀坑,坑中處處冒起白煙。雖然不知道對方做了什麼才能造成這樣的破壞,但是按常理來判斷,既然斬擊甚至能破壞地面,就算慧太郎的身體被一分為二也不奇怪。
    「這傢伙真是不簡單啊。勉勉強強抵銷掉了我的雲耀。」
    男子一面往外走,一面如此評價。從語氣上完全聽不出他究竟是開心,還是感到煩躁。諾依快步跑向男子身邊問道:
    「父親大人,試驗結束了嗎?結果如何?」
    「毫無疑問地合格了。面對我這個對示現流知之甚詳的對手,不過是第一次交手就能達成這樣的戰果。我實在無話可說啊。這傢伙擔任『第四人』的話,我沒有意見。」
    「這麼說,慧大人也要成為夥伴嘍!」
    諾依甚至開心地跳了起來。雖然她一臉天真無邪的笑容,但是在血海中間做出這樣的舉動實在很突兀。總覺得這個女孩有點難以捉摸。
    亨麗抱起慧太郎的身體,質問著白髮男子:
    「……你究竟是什麼人?」
    「庫利薩里德。〈三蟲客〉的其中一人。妳就是那個叫做法布爾的女孩吧?」
    對方不但是個出乎意料的大人物,而且還完全拆穿了自己的身分。雙重的驚愕讓亨麗說不出話來。庫利薩里德瞥了昏迷不醒的慧太郎一眼說:
    「那麼妳應該知道他那隻左眼的事情吧?我這一刀造成的傷,把他身上的『細胞』燒得很嚴重,所以傷口恢復的速度會非常緩慢的樣子。妳還是快點用魔法幫他治療吧。」
    「咦……等、等一下!你──」
    「請您留步,父親大人!難道您不準備帶慧大人一起走嗎?」
    亨麗心中也抱持的疑問,被諾依搶先說出口了。
    「是啊。因為還來不及向他說明我們的理念和目的之類的。就算套個繩子把他拉走,也沒有意義吧。反正也知道這傢伙藏在哪裡了,沒有必要太著急。」
    「可、可是!」
    「而且啊,從手段上來講,要把他一起弄走也有點難度喔。」
    諾依歪著頭表示不解。庫利薩里德一臉難以置信地開口:
    「妳剛才沒有在聽蟲的預兆嗎?那邊的小姑娘和憲兵隊似乎滿拚的,讓蒼蠅的犧牲比預期中更多。還有,不知道是誰去報警了,警察也快抵達現場,我們根本沒有餘力著額外的人一起撤退。」
    「還、還是可以想辦法解決吧!人家還沒有向慧大人好好露一手呢!」
    「我就說沒辦法了。比起這個問題,妳應該先擔心自己的屁股才對。」
    諾依一聽到這個,就摀著臀部開始發抖,庫利薩里德臉上浮現不懷好意的笑容,這兩人真是讓人摸不著頭緒。父親大人?這麼說他們是養父與養女的關係?
    「──哎呀,看來已經結束啦?」
    這時玄關大廳又出現新的一組人馬。從延伸到二樓的露臺中現身。
    「真可惜啊。我還以為來得及欣賞到呢。」
    起先開口的是身著燕尾服的青年。從他胸前的胸章來看,果然也是〈七星〉的一員吧。看見他從露臺上走下來,庫利薩里德也舉手回應:
    「哦,是馬克西姆啊。你那邊還順利嗎?」
    「馬馬虎虎啦。就我個人來說,本來是想乾淨俐落地當場拿下啦……算了,也不太能貪心。畢竟她不是今晚的主要目標。」
    「那麼其他人怎麼樣了?已經統統都撤退了嗎?」
    「一半一半吧。米哈伊爾好像被纏住了,所以我叫雪蘭過去幫忙──雖然我不喜歡打小報告啦,但是雪蘭那傢伙,好像從途中就開始摸魚了。」
    「的確很像她會幹的事。殺掉的目標數量大約在六成左右吧?……比預期中少了很多啊。」
    雖然兩人就在亨麗面前交談起來,但是她卻連一半也沒聽進去。
    因為,和那名被稱為馬克西姆的青年一起現身,而此時才走到大廳來的嬌小人影,把亨麗的注意力全部奪走了。連想都沒想到的巨大衝擊,讓她心神動搖。
    「……瑪蒂娜?」
    「沒錯,是我喔。亨麗埃塔。」
    她捏著裙襬,輕輕行了個禮。雖然這裝模作樣的動作和她一點也不合,表情倒是和平常一樣冷淡。
    為什麼她會和〈烈日幻霧〉的人在一起?亨麗拚命運轉有點跟不上節奏的腦袋。不是為了尋找原因,而是為了逃避這個再明顯不過的答案。
    但還是徒勞無功。無論拿多麼離譜的理由來搪塞,看著眼前的狀況,她還是欺騙不了自己。
    「妳並不是背叛我們……而是從一開始就與他們一夥吧?」
    「沒錯。簡單來說就是這樣。」
    亨麗繼續動著腦袋。瑪蒂娜一直在監視他們?大概沒錯吧。可是早在慧太郎來到法國之前,她就已經進入學園上課了。既然如此,她一開始肯定還有其他目的。那麼究竟是什麼呢?那還用說,就是阿爾蒂爾.里格瓦爾。就是在自稱蔻依未婚夫的那個男人現身,邀請他們來到這間宅邸之後,事情才急轉直下的。
    「……妳原本是在監視蔻依吧?」
    「真聰明。跟妳講話一點都不費工夫呢。」
    「那、那傢伙現在在哪裡!」
    「在三樓東側的書房喔。我們沒有對她的身體造成危害。」
    繞了個圈子只提身體,就表示其中一定有問題。
    「瑪蒂娜,妳……!」
    「哎呀,妳打算指責我嗎?」
    雖然亨麗想要趁勢出言痛斥,卻被那雙平淡到近乎殘酷的眼神懾住了。
    「真是意外呀。打從一開始,我和妳之間明明就沒有多深的交情,可是妳究竟是在什麼時候變成了這麼麻煩的性格?」
    「……!」
    聽見她少見地說了這麼多話,亨麗不禁緊咬下唇。我也知道啊,就算妳不講我也知道。
    瑪蒂娜.羅塞里尼。來自薩丁尼亞王國的留學生。隸屬於聖歌隊,擁有出類拔萃的歌喉。是個孤兒。在那個滿是貴族的學園裡就像是個特例,所以自己才會和她很合得來。可是她身上謎團重重,能否稱得上是朋友也有待商榷……
    自己也知道。像這樣劃出一條界線,不願和別人建立特別親近的關係的人,就是自己。雖然最近這陣子,自己和包含慧太郎和蔻依在內的幾個人,待在一起的時間也變多了,但說穿了頂多也就經過兩個月而已。這麼短的時間能夠改變什麼?所以,面對一個就連稱為朋友都有待商榷的人,質疑對方「妳出賣了朋友嗎?」實在是愚蠢至極。
    可是……可是啊,瑪蒂娜。
    在妳的眼中,我們真的只是那種程度的存在嗎?
    我這個人就是無法坦率,所以總是說不出口,所以或許有可能只是自己會錯意了,但是我還是想問──
    「……用麻煩來形容,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一瞬間,瑪蒂娜的眼眸微微動搖了。總是平靜無波的眼中,宛如相機的閃光燈一般,瞬間閃過一道激情的色彩。
    但是她的回答仍舊不出所料,冷淡到令人無言。
    「隨妳怎麼說都好,我不在意。」
    只見瑪蒂娜轉身準備離去。在亨麗與她交談的時候,其他的〈烈日幻霧〉成員陸續從大門離開了大廳。已經有兩隻尋屍蠅停在外頭等待,騎在其中一隻背上的高矮搭檔,雪蘭和米哈伊爾正在催促同伴快點行動。
    「你們幾個,動作快啊!想必也有這樣的意見喔!」
    「警方……就快要……抵達現場……宴會,要……結束了。」
    亨麗無計可施。她還能怎麼做?試圖一個人攔住他們,無疑是自殺行為。於是她只能緊緊抱住慧太郎,低著頭顫抖肩膀。
    從剛才庫利薩里德和馬克西姆的對話就知道,這群〈裸蟲〉似乎大半都已經撤退了,而現在從宅邸內傳出的槍響也變得零零星星。雖然眼前的危難差不多過去了,但事態過於混沌不明,實在教人高興不起來。
    早在兩名〈七星〉出現在巴黎大學時,亨麗就猜到〈烈日幻霧〉一定在謀劃大規模的作戰。但是這次出現了與那個約瑟夫同層級的四個高手,甚至還動用了〈三蟲客〉的其中一人,戰力實在太過集中了。實在很難讓人相信,他們如此大動干戈,就只為了執行今晚的行動。
    那麼,他們究竟有何目的?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會聚集在巴黎?
    「──啊,對了。姑且還是給妳一個忠告吧。」
    跪在地上的亨麗,聽見庫利薩里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喂,魔女小姑娘啊。如果妳不想再被捲入更大的麻煩,明天一大早就和妳們學園的人一起回菲尼斯泰爾省吧。這座城市,很快就要消失了。」
    「…………咦?」
    城市要消失了?
    亨麗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轉頭往後看,然而停在門口的庫利薩里德剛才那番話,似乎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呃,妳還不懂嗎?就是巴黎要整個消失不見了,大概就在明天或後天吧。」
   
    他又隨口補充了一下。
    亨麗覺得就像有罐漂白劑打翻在腦袋裡面。對方到底在說什麼啊?她完全沒辦法理解。她覺得自己好像愣住了有十幾秒那麼久。
    「嗯,在預言中被提及能夠存活的第四人,應該是沒問題吧。不過妳似乎只是個意外變數,所以性命堪憂呢。聽說妳為了幫助我們〈裸蟲〉,吃了不少苦吧?所以呢,這算是投桃報李吧。」
    快逃吧──庫利薩里德又強調一次。
    現在立刻回旅館打包行李,盡可能早點離開這座城市吧。
    接著只要閉上眼睛、摀住耳朵,忘記一切不愉快的事情,不要再憑著一股衝動就讓自己陷入生命危險了。
    亨麗依舊茫然不知所措,除此之外她還能有什麼反應?突然聽見有人對自己說,巴黎這座大都市,「花都」這座歐洲流行發源地,馬上就要消失了,自己究竟該露出什麼反應才對?
    對方這番話就連是真是假都無法斷定。可是,畢竟是這麼有分量的一名人物說的話,實在很難說服自己對方只是在開玩笑。
    「──這下妳懂了嗎?」
    似乎是看不下去自己這樣的表現吧,在庫利薩里德離開之後,留在大廳最後才走的瑪蒂娜,以一種彷彿要永別的語氣對她說:
    「配角就要有配角的樣子,認命地從後台退場吧。因為妳本來就是毫無關聯的人啊。」
    她的語氣前所未有地冰冷,就像是要將自己和亨麗他們的關係,就此一刀兩斷的感覺。
    亨麗心中忽然湧起一股無法接受的情緒。忍不住抬起頭來瞪著對方,可是瑪蒂娜卻頭也不回,毅然決然地從自己眼前離去。
    「……等……」
    亨麗伸出手,即使知道自己無法觸及。
    「……等一下……」
    她望著朋友的背影。望著恐怕是她在學園中第一個朋友的背影。
    亨麗埃塔.法布爾與瑪蒂娜.羅塞里尼。原本以為彼此的距離很近,但兩人腳下的軌道卻有著決定性的差異。亨麗突然發現,只有自己的軌道和其他人不同,似乎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送往其他目的地。
    「這算什麼啊……為什麼這麼突然,這麼莫名其妙……至少,好好解釋到讓我能夠接受呀!」
    慧太郎完全沒有甦醒的徵兆。蔻依也不在這裡。
    亨麗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蹲在血泊之中,心中充滿了沮喪,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重要的事物離自己遠去。
    我才不希罕,根本無所謂。
    反正自己就是個愛蟲的古怪女孩。
    早就習慣被人排擠了。
    意外變數?配角?叫我退場?
    很好啊,求之不得。
    莫名其妙被選進無聊鬧劇的主演名單中,我才想退出呢。
    這種疏離感對我來說就跟吃飯一樣。我從很久以前就習慣孤獨一個人了。
    誰想當什麼「麻煩」的女生呀。我才不會去追離開的人呢。只不過是少了一個人類的朋友,我根本一點也沒有受到打擊……
   
    「妳回答我呀,瑪蒂娜────────!」
   
    偽裝的外殼層層剝落了。
    她不顧喉嚨疼痛,用力放聲嘶吼。
    隨後紅了眼眶,失聲痛哭起來。
    到最後,瑪蒂娜始終沒有回頭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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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6 12:11 | 显示全部楼层
      間 奏
   
   
    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
    這個名字幾乎可以與「噁心」劃上等號。
    會這麼說的,大都是一些沒有眼光的蠢蛋。真正明理的人,會坦承達爾文是個「天才」。雖然很噁心但是是個天才。雖然是個怪人但是是個天才。因為是個天才,所以這個世界才能容忍他的存在。因為是個天才,所以才沒被關進監獄。諸如此類,自己所受到的讚譽實在數也數不清。
    因此,達爾文也十分坦率地認同了自己就是個天才。
    「我明明是個天才,為什麼要在這裡處理這些麻煩事……」
    坐落於巴黎某處的高級旅館。在這間打從來到法國後,就做為自己長期據點的旅館房間中,達爾文面對大量的各式物品,正在孤軍奮戰。
    並不是他自己的物品,這些大都是史金納所有。
    室內有兩名憲兵,門外也有兩名。全都是為了監視達爾文。
    昨天在巴黎第一大學當中,人身安全受到保護──這算什麼爛藉口──的達爾文,在接受訊問後,憲兵隊便向他請求協助。
    自己是還不打緊,但是被〈烈日幻霧〉劫走的助手,立場可就尷尬了。所以為了至少能軟化憲兵隊的處置態度,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協助他們。但是在花了一整天檢查史金納留在大學裡的物品之後,又馬不停蹄地回到旅館繼續檢查,簡直和拷問沒有兩樣。
    「哼,該死!我可是個天才耶!專長是腦力工作,還有女士們的屁股耶!可是為什麼我現在非得透過內褲間接感受臭男人的屁股啊!」
    「……達爾文先生,拜託你別動口,多動動手好嗎?」
    佇立在室內的其中一名士兵,再度有點不耐煩地催促著。達爾文手裡握著史金納的內褲,轉過頭來發出猛烈的抗議:
    「因為你們只要在旁邊看著就好,才能講這種風涼話!我可是從昨天開始就沒什麼吃沒什麼喝耶!甚至連個澡都沒得洗!原來你們有這種興趣啊!哈哈~」
    「不,當然沒有。我們對男人的體臭一點興趣也沒有。」
    「而且要是我們伸手去碰那些物品,你不是會很生氣嗎?」
    「廢話!你以為這邊有多少重要的資料跟器材啊?」
    達爾文之所以一個人忙著檢查,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憲兵之所以寸步不離地盯著他,主要是擔心他會把某些證據藏匿起來。
    「實在太可笑了!我為什麼要藏?我反而還比較喜歡坦蕩蕩光溜溜的樣子啊。」
    「……實在太不可思議了,達爾文先生你真的已經結婚了嗎?」
    「我完全無法想像尊夫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啊……」
    「哼,那只是因為你們的想像力太貧乏了。好吧,就讓我告訴你們,我的妻子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吧。只要聽了她向我求婚的話,馬上就能理解。」
    「哦?竟然是尊夫人主動求婚啊?」「那她求婚的時候說了什麼?」
    「她對我說──『人家想要一個打起來順手的沙包呢。』」
    「在她眼中你已經不是人了耶!」「為什麼要跟那種人結婚啊!」
    「因為她一邊做著猛烈的假想練習一邊這麼說,所以我也沒辦法啊!要是不點頭的話,感覺就要當場變成人肉沙包了!我怎麼敢拒──嗯?」
    達爾文突然不說話,目光停留在手上的文件。那是剛才從史金納的包包當中抽出來的東西。大概是想怕達爾文有什麼不軌的舉動,憲兵們也湊到他的身邊。
    「怎麼了?找到什麼了嗎?」
    「噓!」
    「?達爾文先生……?」
    「你們先安靜一下,我需要集中精神思考。」
    等到達爾文大略看過所有的文件之後,接著從桌上取來筆和墨水,在行李箱中翻了一下,找出一張巴黎市中心的地圖,在上頭快速畫了起來。
    過了幾分鐘後,達爾文看著成品,皺著眉頭說:
    「……這是啥啊?」
    「咦?不對吧……這不是達爾文先生你剛才自己畫出來的東西嗎?」
    聽見其中一名憲兵如此反問,達爾文搖搖頭說:
    「不是。我只是把記載在這些文件中的地點標註在地圖上,然後用線連起來而已。但我還不知道這些東西代表什麼意義。」
    「啊?這樣喔?」
    兩名憲兵疑惑地面面相覷。達爾文把他們當成空氣,只是死死盯著描繪在地圖上的圖案,沒過多久,又再次拿起剛才那些文件。
    文件的第一頁上,用疑似史金納的筆跡,寫下了下列這行文字。
   
    ──第五封印地。
   
      〈to be continued〉

 楼主| 发表于 2018-1-16 12:12 | 显示全部楼层
      後 記
   
   
    嘻──吼──!太棒啦,我是全新改版的物草純平!
    嗯,這是騙人的。大家好,我是毫無改變的物草。這一集當中的拳擊術語,也是這樣子的謊話連篇,大多都是這個時代還不存在的用語,但若是各位能夠放寬心胸去享受故事,那就太好了。話說回來,看見這種連寒暄都要從找藉口開始的作家,不知各位有何感想?
    好了,在一通瞎扯後,還是想問問各位,對《法布爾小姐的蟲之荒園》第三集還滿意嗎?想必各位也察覺到了,這次是第一次分成上下兩集。雖然難得厚度恢復正常,但是卻別有內情啊。第四集還望各位務必賞光。
    那麼,這次三、四兩集合起來的主題非常簡單,只有一個──「道路/軌道」。
    敵我雙方將會各自進行某些嘗試,然後漸漸地得到某種答案。尤其是慧太郎,在下一集當中會以他自己的方式,在某種意義上找出堪稱至今為止集大成的解答,所以還請大家在一旁為他加油打氣吧。另外,故事中的各個角色未來所要前進的道路上,在物理層面上也會迎來巨大的變化。尤其是三名女孩,更是要面臨前所未有的殘酷抉擇。這部分還請各位多多關注喔。
    話說,這次登場的角色好多啊。光是新角色大概就有六、七人了吧。
    其中也有許久不見的角色,也有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角色呢。而那些嘴裡嚷著「屁股屁股」的、「人家人家」的,還是「也有這樣的意見」的人,其實在構思情節的階段,明明都還滿正常的,究竟是哪裡出了錯才會變成這種變態呢?
    而想當然耳,角色增加所衍生出來的麻煩,幾乎全都壓在負責插畫的藤ちょこ老師身上了……是的,對不起,我會好好反省。
    所以,就趁著心中滿懷歉意的時候,立即呈上謝辭吧。
    責編清瀨大人,以及協助拙作付梓的諸多貴人,謝謝各位答應讓我嘗試將故事分成兩集進行。也請各位原諒分集之後仍然拖稿和寫太多的我。
    對於總是繪製出美麗插畫的藤ちょこ老師,讓您在百忙之中仍然接受了我無理的要求,真是相當抱歉。尤其是這次如同前述,登場角色眾多的緣故,是否讓您的負擔比以往更重了呢?實在不勝感激。
    此外,對於這個作風有些古怪的我,始終不離不棄的各位讀者,我要向各位獻上百萬噸的感謝之意,似乎有點強迫中獎的味道呢。相當於下集的第四集將於下個月發售(註:此處指日本發售的時間),希望之後還能與各位相會。
    那麼最後,請大家跟我一起──用力來個嘻──吼──!
   
      二○一四年 五月某日    物草純平

发表于 2018-1-18 08:33 | 显示全部楼层
感恩 謝謝大大提供台版 可惜這書只有4捲 可惜
发表于 2018-1-18 11:1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本书的画师好像八男的,不过感谢大佬的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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