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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雪乃紗衣]Realia大地女神傳說Ⅰ[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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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20 20: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Zomby君 于 2018-4-4 19:52 编辑

這本書。。。快有普通輕小說的兩倍厚ntr我錯了,我再也不想錄異世界題材了

书名:Realia大地女神傳說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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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雪乃紗衣
  插画:雪広うたこ
      图源:史萊姆(LKID:chaosfighter)
  扫图:勞模Naztar (LKID:wdr550)      修圖:寒鴉(LKID:Jackdaw)
  录入:不怠惰大屍胸 (LKID:Zomby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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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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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雪乃紗衣 Yukino Sai
生於茨城縣·2002(平成14)年以《彩雲國物語》獲得第一屆ビーンズ小說大賞獎勵賞及讀者賞。隔年將上述得獎作品改寫為《彩雲國物語 紅風乍現》正式出道。該系列作的支持者年龄層極廣,上至七十幾歲,下至十幾歲,於2011年完結,寫下了累計發行超越650萬冊的暢銷紀錄。2012年時發行衍生作品《彩雲國秘抄 骸骨を乞う》,亦蔚為話題。2014年發表本作《Realia大地女神傳說》,是繼《彩雲國》系列之後,作者睽違十年的全新系列作。
插畫
雪広うたこ Yukihiro Utako

簡介
即使在未來等待的,是地獄中微笑的你。

    這是個帝國與王朝長年相爭的世界。
    掌管帝國重要軍事的魔女當家·奧蓮蒂亞
    在森林裡撿到了被拋棄的年幼少女·米蕾蒂亞,並將她扶養長大。
    米蕾蒂亞對於在森林中邂逅的青年·亞奇傾慕許久,
    卻不料心心念念的重逢竟為世界帶來一場惡夢。
    如今年滿十七歲的米蕾蒂亞身為魔女代理,
    與夥伴們一同前往帝都。
    他們的目的是促使兩國休戰,
    輔佐下任帝國皇帝候選人,
    以及一一殺死心愛的他。

人物介紹
魔女家——由魔女朱蕾米亞家與其他五旁支組成,負責帝國軍事輿外政,擁有皇位繼承權。

米蕾蒂亞(米亞,小魔女)
17歲的少女,幼年時被米爾傑利思在森林中撿到。

奧蓮蒂亞(莉亞,大姑母)
魔女家當家,帝國首席女軍師。

米爾傑利思(米爾傑,扎立亞卿,大叔父)
奧蓮蒂亞的乾弟,帝國外交副官。

吉伊
放浪不羈,最強&最凶暴的將軍。被視為『死神』,受人畏懼。

雷納多
保護米蕾蒂亞的『拼接部隊』,頭部與身體都傷痕累累。

兄王家——『冬之王』直系。多年來,帝國皇帝輩出。

尤狄亞斯(狄伊)
皇帝,與奧蓮蒂亞以及王朝的亞琉加是青梅竹馬。

賽希爾
黑衣宰相,尤狄亞斯的左右手。

凱伊
兄王家當家尤狄亞斯之弟,米爾傑利思的摯友。

面具少年
謎。

法皇家——司掌帝團祭砷之事。皇族一旦進入法皇家,就會喪失帝位繼承權。

佛羅連斯
法皇家當家。尤狄亞斯同父異母的兄長。

羅傑
戴頭巾的神官。爾後成為擁有『法皇代理人』外號的樞機主教。

王朝——東方之國。長年輿帝國相爭。

亞琉加
王朝皇帝,少年時代曾被囚禁於帝國。

亞奇
年幼的米蕾蒂亞在森林裡邂逅的美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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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0 20:20 | 显示全部楼层
城堡裡的鳥籠
    『城堡裡的「鳥籠」。那裡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φφφ
    遠處傳來孩子們吟唱的打油詩,少女仰躺著,將臉埋在書中,意識從睡意底層浮起。
    她以手指觸摸著草地,土壤、樹木以及花朵的香氣乘風飄來。
    …距離耳畔更近的,是書頁啪啪翻動的聲音。
    「莉亞家現在雖然稱為魔女家,但是聽說『魔女』原本是從月亮掉下來,回不了天上的女神。」
    為了避免吵醒在身邊睡著的少女——莉亞,少年輕聲說道。
    少年的聲音溫柔、柔軟又沉穩,他的名字叫尤狄亞斯。
    「從月亮上跌落的太古女神甦醒後,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另一個人說話時大概是歪著頭,耳環發出清脆的叮鈴聲。他的名字叫亞琉加。
    「怎麼會這樣,是因為女神從月亮掉落時撞到頭,所以才失去記憶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認真,臉藏在書本底下的少女差點笑出聲來。
    「……嗯,有關這點,你等莉亞醒來再問她吧,莉亞或許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撞到頭失去記憶啊……琉加,你的觀察還真敏銳。」
    莉亞繼續裝睡,但她已經有點呼吸困難了……饒了我吧。
    「總之,拜身為太古神的她從天空墜落,不僅寒愴的荒野出現生機,銀色的谷壑與綠色的山河也交織成美麗豐饒的大地。從此之後,北方的魔女大地——莉亞說它的古名是奧津城——便成為永遠的春之大地……」
    啪啦——書籍翻頁聲輕輕響起。
    「至於幫助從月亮上掉下來的女神,侍奉她的人們,據說就是現在的——包括莉亞的朱蕾米亞家在內,魔女六支族的祖先。失去記憶的女神忘了回家的方法,也不再是完全的神,不知從何時起,人們便稱她為『魔女』了。」
    從月亮墜落的魔女。
    既美麗又聰明,精通一切知識。為了感謝幫助她的人類,只要向她求助,無論對象是誰,她都很樂意伸出援手,並盡己所能地分享、救助、療癒,在實現願望之後才讓對方離開。
    「可是,失去記憶的魔女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墜落到地上,也完全想不起來身為太古神的過去。在地上苦思之際,魔女發現自己除了失去記憶之外,還遺失了另一樣東西。這段故事也很有名呢。」
    莉亞在心中回應——
    她失去了自己的心。
    魔女對自己的心臟感到疑惑不解。那裡就像是一個洞,既虛無,又空蕩。
    因為沒有過去的記憶,所以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哪裡,又是為什麼失去了心?總不可能從一開始,心就不存在了吧……
    百思不得其解的她,在地上踱步徬徨。
    沒有心的魔女不時外出遠遊,為的是在世界各地尋找自己遺失的心。
    「……就在不知道第幾次外出歸來時,她過見了……冬之王(夏洛姆拉格利亞)。」
    那天,魔女還是沒能找到自己的心,落寞地從旅途中歸來,她在自己的春之大地上,發現了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的冬之王。
    他在與東方風王的戰役中落敗,受到追擊,最終倒臥在北方的盡頭。魔女將冬之王帶回去、幫助他,想盡辦法照顧他。
    甚至還代替無法再戰的他站上戰場,守護陣營直到最後。
    不過,就在她終於擊退東方風王時——
    冬之王從背後刺了魔女一劍。
    然後他將魔女釘在大地上,木樁依序打在……她的雙臂、雙腳,以及腰上。
    「……魔女就這麼活生生地被冬之王釘在地上。王將她的身體與手腳一一釘死……讓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回到天上。」
    尤狄亞斯最後補充的這句話,讓莉亞覺得很有意思。
    如果魔女找回記憶與心,就會恢復為女神,離開地面。總有一天絕對會。
    為了讓她即使想回去也無法回去。為了不放她回去……
    魔女的雙眼,凝視著親手將自己釘在大地上的冬之王。
    『為了你,我願意讓你釘死。希望能藉此補償你想要、而我卻無法給你的心。愛上空洞的我,為此哭泣的你,是多麼地傻啊……』
    魔女艱難地移動前臂,伸出了手。
    她以伸出的雙手擁抱哭泣的冬之王。或者,看起來像是冬之王主動抱緊魔女。魔女輕輕摟住冬之王的頭。
    當兩人的身體重疊時,親自打入魔女身體的木樁——以及從背後刺進的劍,一同貫穿冬之王的身體。空洞無心的魔女低語著:
    『……你永遠無法得到我,就算是將我強行釘死也一樣。連我自己都在尋找那不知遺失在何處的心。可是現在,是你讓我知道,我的心確實在這世界上的某處。在這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我的心仍跳動著。我將吻獻給珍貴的你——獻給教會我愛與憎恨的你。』
    魔女露出微笑,親吻冬之王的嘴唇。
    那一瞬間,冬之王的人頭落地,掉入心愛的魔女手中。
    魔女的身體成為大地、脊骨化作屏風般聳立的大山脈、銀白色的頭髮成為大河流過,化作無數的湖泊與沼澤。暴風雪從冬之王的骸骨吹起,世界被冰雪長久封閉,原本終年如春的魔女國度,從此擁有了寒凍的冬季與更迭的四季。
    唯有魔女砍下的首級,至今仍在她的懷裡。
    從此之後,夏洛姆拉格利亞的弟弟與兒子們,為了取回冬之王的首級,舉兵攻入魔女大地,長年干戈不斷。
    「……互相征伐啊……」
    「狄伊!你的國家從祖先開始就很惡劣耶。莉亞的祖先幫了他那麼多忙,不但不報恩,還將她釘死,搞什麼啊!太差勁了。還有那個敵國東方風王,根本就是在說我家!沒錯吧!居然從那個時代就開始拿女人當擋箭牌。」
    莉亞瞄著無話可說、顯出弱態的尤狄亞斯,和黑色眼眸燃燒怒火的亞琉加,忍不住在書本底下偷笑起來。
    「真是的,這樣聽起來,跟帝國(夏洛姆拉格利亞)那些小鬼流傳的說法完全不一樣嘛。還有,在冬之王死去後——被釘死的魔女又如何呢?」
    「一般認為她也死了……可是不管是哪本書,都找不到任何關於這方面的描述。崇拜魔女、守護她的家園,並且侍奉她的那些人,前往尋找遲遲未歸的她,終於發現被釘在地上的魔女。可是,因為木樁太過牢固,他們無法拔出,最後只好在每根木樁旁建立社殿,藉此守護魔女……」
    「守護啊……」
    從一旁成堆的禁書中傳來聲響,亞琉加似乎正在書堆中隨意地翻弄書籍。其實不管哪本,使用的都是帝國神代古語,亞琉加是看不懂的。不過,他根本沒打算翻閱。
    「現在的帝國(夏洛姆拉格利亞)……是由你們拉格里亞兄王家和耶里亞弟王家,以及莉亞的魔女朱蕾米亞家擁有帝位繼承權對吧……既然稱為弟王家,就表示冬之王有弟弟囉?」
    「對,冬之兄弟王家。刺殺魔女之後,冬之王的人頭落地。接下來的故事只有在禁書裡才看得到——在那之後,弟弟耶里亞為了找尋兄長而追上來,結果發現了哥哥的殘骸。」
    「殘骸?」
    「嗯。他的屍體沒有頭,四肢與身體支離破碎,就連手腳也全部被斬斷,軀體有如毛蟲般、心臟還被挖了出來……」
    簡直就像是被遭到釘死的魔女報復一樣。
    「但是,弟弟耶里亞並未因此而放棄。耶里亞是個魔法師。他拚命地尋找兄長散落的手腳,再全部收集起來、心想或許能讓兄長復活。身為魔法師的自己一定可以辦到——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死命地撿拾兄長的屍塊。」
    聽到「魔法師的弟弟」這一段描述,亞琉加微微顫抖。
    莉亞也發現自己心臟的『鎖』蠢蠢欲動。這個時代,早已看不到魔法師的蹤跡,只剩下聖僧與咒殺士,真正的魔法已經散佚……一般是這麼認為的。然而,那並非事實。事實完全不是這樣。
    心中湧現一股如泥般沉濁的苦澀情戚。如果那是真的,不知道該有多好。
    兄弟王家至今仍有少數『真正的魔法師』殘存,那是魔法師耶里亞的負面遺產。
    「可是,不管怎麼找,耶里亞就是找不到兄長的首級和心臟。他站在只有手腳與身體,有如毛蟲匯集體的兄長殘骸前,誓言要對魔女展開復仇。」
    「唔嗯……他這樣的心情並非無法理解。若是你或莉亞遭過到同樣的事,我就算賭上自己的人生也要報復對方。」
    莉亞在書本下咬著嘴唇竊笑——是啊,我想我也會這麼做。
    尤狄亞斯的臉上,一定也和我有著同樣的微笑吧。
   ——在那之後,弟弟耶里亞振興兄弟王家,進攻『魔女大地』,投身於無止盡的戰役之中……不久,巴爾瓦羅沙大帝於歷史繪卷中現身,終於打敗『最後的大魔女』蕾亞·希爾維亞,並將魔女大地納入帝國版圖中。
    (……拜此所賜,我從四歲起就進了『鳥籠』。)
    孩子們的歌聲,不知從何處再度傳來。
    『城堡裡的「鳥籠」。那裡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喂,莉亞,妳是醒著的對吧?」
    亞琉加拿走蓋在莉亞臉上的那本書。
    視野被天空充滿。
    在風的吹拂下,紅、白還有淡紫色的花朵,彷彿顏料般點點散佈於蔚藍的天空。
    莉亞依然仰躺著,兩名少年的臉龐映入她眼前的世界。
    有著淡金色頭髮、藍眼睛、皮膚白皙,表情溫柔的少年是尤狄亞斯。
    而擁有比黑炭還漆黑的頭髮與眼眸,以及象牙白肌膚的是亞琉加。
    一看到兩人,莉亞忍不住笑了。被人稱為『沒有心的魔女』,從不展露笑容的她,也有例外的時候。
    「好美的藍天喔。就算是在鳥籠裡,只要看得見天空,就有辦法活下去。」
    三人一齊躺了下來,黑色、銀白色與金色的三顆頭並排在一起,就像酢漿草的三片葉子。如此一來,不論轉向哪邊都能看見另外兩人,三個人都一樣。
    僕人的孩子們吟唱打油詩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城堡裡的「鳥籠」,恐怖皇帝瓦倫狄米亞斯的玩具盒……王子與公主被帶來,丟進了盒子裡,所有人都是皇帝的玩具。為了國家,九歲、十歲就被迫上戰場,若是敗北,下一步就是進棺材……』
    尤狄亞斯臉色很難看,亞琉加的太陽穴也冒出青筋。
    莉亞揚起嘴角笑了笑。沒錯,這裡是鳥籠城堡。
   〈恐怖皇帝瓦倫狄米亞斯的玩具盒〉
    『城堡裡的小丑,誰也不知道他的真面目。在城堡的陰暗角落,和老鼠一同行動,沒有他不知道的事。他將所見所聞,全部報告皇帝陛下。小丑戴著面具、雙手雙腳銬著枷鎖。因為無法逃離,只能悽慘地任由陛下擺佈。只要陛下提出要求,他就必須跳舞,甚至成為叛徒或殺手……』
    莉亞有些驚訝,這段她還是第一次聽到。
    不知為何,亞琉加臉色一變,勃然大怒道:
    「——到底是哪裡來的臭小鬼。」
    亞琉加如羚羊般跳起——他忽然發出呻吟,按住心臟。
    莉亞和尤狄亞斯的胸口也像被鎖鏈緊緊纏住般,竄過一陣劇烈疼痛。肉做的心臟彷彿被指甲掐住、緊握,試圖從胸腔裡掏出來一般痛苦——是皇帝瓦倫狄米亞斯的禁錮魔法。亞琉加不斷喘氣。
    「……可惡,瓦倫狄米亞斯『上陣』的暗號來了嗎?如果不是這可恨的魔法,我才不會窩囊地被抓進這『鳥籠』裡……莉亞,對手是咒殺士的話,妳不是能使用『返咒』嗎?沒辦法對付這個嗎?」
    莉亞擦去脖子上冒出的汗水,她的心臟此時異常地跳動著。
    「咒術充其量不過是模仿魔法的東西。像是狂信者教團之證的轉心蓮刺青,或是勳章之類的……只要拿掉或壓扁就會死,這類的東西就是咒術。大部分是用來誘導自殺,簡單一點的我也會。可是,那只是騙小孩的玩意兒。和『真正的魔法』相較……」
    耶里亞留下的是真正魔法的殘跡,既非暗示也不是洗腦,施加魔法者能操控對手的命運。瓦倫狄米亞斯以看不見的魔法,鎖住被囚禁的王子與公主的心臟,宛如幫狗掛上項圈,再牽著另一端,隨心所欲地操控他們。只要能解開這個魔法——
    她望向堆在原野上的那疊禁書。這幾年來,亞琉加和尤狄亞斯兩人在鳥籠裡不知翻找了幾萬本書籍,直到現在依然沒找到能解除身上禁錮魔法的咒術。瓦倫狄米亞斯也知情,卻放任不管,有如在觀賞鏈子另一端的小鳥般。那個恐怖皇帝最喜歡在無聊生活中,以這種方式消磨鬱悶的時間。
    「……這麼說來,城堡裡的『小丑』,或許也受到真正的魔法禁錮……都已經存在好幾百年了,面具底下的人應該早就換了,但他們卻世世代代絕對服從皇帝的命令……或許是被迫的吧。因為耶里亞留下的魔法遺產,只有皇帝一個人能繼承。」
    尤狄亞斯因鎖鏈對心臟的折磨,而鐵青著臉,露出陰鬱的眼神。
    那個雙手雙腳被銬上枷鎖,在黑夜中徘徊,只服從皇帝的命令,無法違抗,明明能通過城堡與下水道所有機關門屝與地道,卻逃離不了城堡的『小丑』。
    莉亞在這鳥籠城堡獨自度過漫漫長夜時,偶爾會聽見某處傳來枷鎖與木鞋的聲音。那聲音來自迴廊的另一端、地底或書架後方的暗門……
    聽從皇帝命令,做出背叛與殺害行為的骯髒告密者。沒有人知道他面具下的模樣。
    被抓進恐怖皇帝『鳥籠』裡的,正如孩子們的打油詩內容所述,是王子與公主,以及如今也拖著與皇帝相繫的鎖鏈,在某處走動的『小丑』。
    呼——亞琉加吐著氣撫摸心臟處。
    「就算是孩子的遊戲,規則也一樣。只要殺了主將,一切就結束了,對吧?」
    亞琉加的直覺很準確,莉亞仰望著天空。沒錯,只要恐怖皇帝一死,魔法枷鎖就會解除。
    亞琉加黑炭般的眼眸中,閃爍著強烈的憎惡。
    「聽好了,狄伊。就算瓦倫狄米亞斯是你老爸,我也絕對不會原諒他,我一定會復仇。他把我們丟進這種地方,我們還得對他言聽計從……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鳥籠並重獲自由。總有一天,我會從這裡出去,將那些見死不救的王朝親兄弟全部殺光,再宰了瓦倫狄米亞斯——」
    亞琉加的心臟再度傳來宛如利刃切割的痛苦,令他表情扭曲,但他死都不會發出哀號。莉亞和尤狄亞斯也一樣。不過,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承受這一切,或許無法忍耐到底。
    這是『上陣』的暗號。
    與亞琉加的故鄉雍西亞王朝之戰,已經打了幾十年。擅長打仗的恐怖皇帝將版圖拓展得愈來愈大,可是他還是不滿足,不斷挑起戰端,將鳥籠裡的王子與公主們一一丟入戰爭之中。無論自己的孩子死了幾個,瓦倫狄米亞斯還是笑著觀看。此時,彷彿要折磨他們似的,三人再度被唐突地拉入痛苦之中。
    莉亞仰望天空,天空是那麼藍,令人有一絲獲得自由的錯覺。
    她的目光停留在空中飛舞的一朵花上,將它輕輕捻起後,放入口中。
    尤狄亞斯帶著一臉灰暗的表情起身,正好看見這一幕。
    「妳吃了紫丁香的花?」
    「一旦被發現就失效了。如果發現五片花瓣的紫丁香,就要偷偷把花吞下。這是能夠『和重要的人永遠不分離』的咒語。」
    尤狄亞斯皺著眉,一副喝了酸醋的表情。即使臉上寫著『妳在說誰』,但他沒有勇氣問出口……雖然在戰場上,自己和亞琉加的能力差不多。
    「……狄伊,你在上陣前還能做出浪漫的幻想,真是從容不迫啊。別忘了『若是敗北,下一步就是進棺材』。這咒語和*千人針一樣,用意是祈求平安生還啦。」(編註:一千名女性每人一針,在白色棉布條上繡出圖案,送給上戰場的士兵當作護身符。)
    「……是喔……我們三人之中,最凶惡的魔女軍師也要祈求平安生還啊……」
    尤狄亞斯示意莉亞伸出她那白皙纖細的手,直到莉亞把手放上去,就算一百年他也願意等。一抓住手,莉亞就被優雅地輕輕拉起。痛苦折磨留下的渣滓,讓兩人步履蹣跚。
    大步走在前方的黑髮少年停下腳步,回過頭來。他雙耳的耳環發出清脆的叮鈴聲。大大的圓形耳環上,裝飾著翡翠、琉璃、石榴石等三種顏色的寶石。
    那些寶石就像我們三個人一樣——莉亞總是這麼想。或許,尤狄亞斯也這麼認為。
    總覺得只有在看著他們兩人時,對恐怖皇帝沸騰的憎恨,才會稍微平息一些,亞琉加露出了開心的笑容想道
   ——總有一天,我一定要離開這裡。
    三人之中,唯有他絕不放棄自由,這位剛烈不屈的王朝王子。
    「對了,莉亞,妳家的那個魔女,不僅喪失記憶還沒有心,難道她也沒有名字嗎?」
    「這倒是有。雖然是從空中墜落時,撞到頭而失去記憶的女神大人,不過好
    蕾亞莉亞像還是有人替她取了名字——大地女神。」
    就這樣,三個孩子今天再度穿過戰陣門,踏上戰場。
    φφφ
    ……四十幾年後。
    莉亞抬頭仰望天空。從那天起,隨著歲月流逝,自己也已年老,唯有天空的顏色沒變。不知從何處吹來的花朵,依然像水彩般點點散佈於藍天之上。
    看到那幅景象,莉亞——奧蓮蒂亞想起很久以前聽過的打油詩。
    『城堡裡的「鳥籠」。那裡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魔女將軍奧蓮蒂亞一臉懷念地瞇起藤紫色的眼睛。
    他們三人曾經躺得像朵酢漿草,一起仰望蔚藍的天空。
    奧蓮蒂亞撫摸手中已然老去的亞琉加首級。
    …如果只是首級,這裡倒是聚齊了三顆。這樣就行了嗎?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大姑母——耳邊似乎傳來少女的呼喚聲。大姑母,不要走。
    那聲音聽起來泫然欲泣。和昔日的我完全不同的第二個魔女。
    奧蓮蒂亞靠在尤狄亞斯的背上,抱著亞琉加的頭,露出微笑。
    「去吧,米蕾蒂亞。另一個我。妳能從鳥籠城堡中逃走,妳將獲得自由……可是,妳會踏上與我相同的命運嗎?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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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0 20:22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迷霧森林、赤紅月亮
    米蕾蒂亞從以前開始,就習慣偷偷在寶箱裡放進重要的寶物。
    包括大姑母奧蓮蒂亞、大叔父米爾傑利思、吉伊、雷納多、拼接部隊……還有其他人,米蕾蒂亞與所有人都沒有血緣關係。
    打從她四歲時——其實就連年齡也不確定——被米爾傑利思大叔父撿回來後,這十三年來,有如邊走邊撿拾美麗的小石子般,米蕾蒂亞的寶物逐漸增加。
    可是,長久以來一直隱藏在最底下,最特別的那個寶物,並不是其中任何一個人。
    陽光被遮住了。
    米蕾蒂亞手上拿著掃墓用的掃帚,走在森林裡,抬頭仰望天空。看著遠方被稱為〈魔女脊骨〉,宛如屏風般聳立的大山脈一角。
    還有,掛在天邊的鬆厚積雨雲。
    為了躲避午後雷陣雨,米蕾蒂亞加快腳步,衝進一間悄然立於林中的祠堂。與此同時,夏末的驟雨也開始靜靜地降落。
    樹木的香氣倏然變得濃烈,米蕾蒂亞在祠堂角落嘆了口氣。她將掃帚收進老地方,默默等待雨停。
    祠堂裡,被風雪肆虐而腐朽的椅子和經文桌,雜亂地排放著,上頭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破舊的屋頂破了洞,日光和雨水都從那裡灑落進來。只有米蕾蒂亞經常走動的地方留下點點足跡。偶爾,這裡也會有除了米蕾蒂亞之外的人進來過的痕跡。不過,沒有人會想要特地來修整這間祠堂。
    獨自在世界的一角腐朽,被時間遺忘的場所——這是個沒有神的禮拜堂。
    米蕾蒂亞找了個沒有漏雨的角落,順手拍掉塵埃與落葉,蜷起手腳躺了下去。如此一來,世界會變得更加安靜,只有雨聲在耳邊迴響。
    被雨打濕的紅色花瓣,從破了洞的屋頂緩緩飄落。
    即使已經十七歲了,米蕾蒂亞偶爾還是會拿出過去珍藏在寶箱中的重要寶物,拂去塵埃,細細凝望……尤其是在這種下雨的日子裡。

    一
    那是個細微霧雨沙沙飄落的夜晚。
    深夜裡,垂落雨幕的另一端傅來叮咚作響的鈴聲。
    年幼的她——當時即使已誕生在這世上數年,但米蕾蒂亞甚至連名字也沒有——睜大眼睛醒來。叮鈴…
    小女孩豎起耳朵傾聽鈴聲後,從稻草堆中起身。她拾起破舊的雨傘,踏出簡陋的草房,走進傳來聲音的森林。
    『魔王之森』在濃霧中若隱若現,她感覺自己彷彿迷失在異世界中。然而,她一點也不覺得害怕,獨自一人打著赤腳往前奔跑。明明是雨夜,天空卻出現一輪赤紅月亮。
    她停下滿是泥濘的雙腳。
    只見有一團漆黑的東西,在一棵大樹下蠢動著。
    那團黑色的東西,既不逃跑也沒有顯露警戒。只是待在那裡,感覺似乎累壞了,但又像個因憤怒發狂的暴風雨之神。席捲而來的灰暗情感,冰冷卻又火熱沸騰,在黑暗中迸出火花,即使隔了一段距離,熱度仍燒灼著肌膚,彷彿被無底沼澤吞沒。在火熱、冰冷的黑暗中,小女孩深呼吸。若不謹慎行走,恐怕會被吹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細雨靜靜灑落,帶著一絲詭異氣息的風咻地吹過。
    她靜靜靠近蹲在眼前的那團漆黑,張開簡陋的傘,遞了出去。
    亞奇。她呼喚這個名字。
    「在這種起霧又下雨的夜晚,不撐傘會凍僵的。」
    短暫的沉默過後……似乎聽見了一陣嘲弄的呵呵笑聲。
    「……『亞奇』?亞奇是指我嗎?」
    那聲音聽起來像在歌唱,有一股說不出的甜膩感,像條滑過肌膚的溫柔絲絹。斷斷續績,傭懶中帶點自暴自棄,聽起來也像是非常疲憊。語氣中雖然夾雜著嘲弄,但不像先前那樣宛如暴風雨似地激烈。
    她繼續撐著傘,認真地凝視他。
    「我的亞奇是一隻羊布偶,繫著藍色的緞帶和金色的鈴鐺。我總是抱著它,一起在森林裡散步。你的鈴聲和它一樣,看來小羊亞奇變成人類了呢。」
    黑暗中,他的藍眼眸像兩顆寶石般閃閃發光。他感覺似乎有些錯愕,又覺得不可思議,在喃喃嘟噥了好幾次『亞奇』之後笑了。
    「『我的亞奇』啊……」
    彷彿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聽人這麼說。
    「那麼,我的公主(米蕾蒂),妳是來尋找迷途的我嗎?」
    「是啊,你和這把傘,是我僅有的兩樣寶物。不管到哪裡,我都會去接回來。」
    風停了。世界悄無聲息,只聽得見雨聲。他的眼神冰冷凍結,拒絕一切,什麼都不相信,看不到一絲溫柔情感,實在太寂寞了。當自己獨自一人面對世界末日時,想必也會有同樣的眼神。
    那道沙啞的聲音斷斷績續,似乎想嘗試、想要摸索,卻突然放棄了。
    「……必須答謝妳為我撐傘的恩情。說說看吧……妳有什麼願望?我的公主(米蕾蒂)。」
    「我沒有願望,我只是想為你撐傘而已,什麼都不需要。」
    「……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對我說這種話。就連在夢裡……也沒聽過。」
    他咯咯笑著,聲音裡夾雜著嘆息。他好像真的很累。
    「沒關係,妳說說看。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說這種話。或許也是人生中的最後一次。給妳一件可以擋雨的斗篷如何?還有鞋子喔,雖然大了點。」
    「……那麼,抱我起來,我們一起回去吧。」
    小女孩突然想起自己赤腳,只見她伸出手摩娑冰冷的雙腳。
    「我總是抱著布偶亞奇一起回去,只有今天反過來。這樣一來,我們兩人都會覺得溫暖,也不會寂寞了。比起我收下鞋子一個人回去,我覺得這個主意還不錯。一起回去的話,就算只有一把傘,我們兩人也能走到世界的盡頭。」
    是啊,那聲音淡淡地說道。他雖然這麼說,聽起來卻很沒自信又不可靠。
    「……如果只是這樣,或許還能想辦法……試試看吧。」
    宛如穿透黑暗而出,一名青年現身。小女孩吃了一驚,果然是亞奇沒錯。頭髮繫著同樣的藍色緞帶,金色鈴鐺成了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金髮,總是在走動時搖曳晃動的黑色綿羊毛,變成融入黑夜的漆黑斗篷。
    「……嗯?亞奇,你的身體不舒服嗎?還是哪裡受傷了?」
    這雙明亮的寶石雙眸只眨過一次。綿羊亞奇的眼睛是藍色的嗎?
    「算是吧,迷路的羊走了太遠的路,已經累了。不過,我一定會好好遵守和妳的約定。」
    變成人類的亞奇,伸出蒼白的雙手,像在抱雛鳥般將她輕輕抱起。雨幾乎停了,但她仍在兩人頭上撐起那把唯一的破爛傘。
    兩人一步、一步走在深夜的森林裡。合而為一的影子,悄悄尾隨在後。凍僵的手腳與孤獨的感受,靠著彼此的溫度逐漸升溫。
    她忽然好希望能夠永遠這樣走下去。下雨時共撐一把傘、晴天時在旅途中互相扶持,至於寒冷的日子則是手牽著手……
    就這麼走向未知的世界盡頭。
    雖然不知道是如何辦到的,但他真的將小女孩送回那間隨時可能頹圮、骯髒草房狹窄的閣樓裡,放在以稻草鋪成的「床」上。
    雨停了,照入屋內的月光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將小女孩放下後,嬌小的影子自重疊的影子裡分離出來。彷彿一位肉眼看不見的神明,無聲地將一個完整的東西撕成兩半。
    她抓住欲離開的手指,喃喃低語著:「亞奇。」
    「……你要走了嗎?不陪我一起嗎?」
    「這是用雨傘交換的願望?」
    亞奇露出使壞的微笑,她低下頭,鬆開了手。
    「……我只是想幫你撐傘。如果你只有撐著傘時願意和我在一起,我就無法走到世界的盡頭。就算永遠也不夠。」
    「永遠的代價是很昂貴的。至今為止,還沒有任何人付得起。」
    他拉起小女孩稚嫩的手指,用拇指撫摩。兩人的手已不再冰冷,這時的溫暖,是他像抱著雛鳥般抱著小女孩時產生的溫度。原以為自己早就沒血沒淚,沒想到竟然還有體溫。本想嘲弄一番,想想還是算了。
    「……亞奇。抱歉,我說了任性的話。你已經筋疲力盡,卻還願意抱我回來,真的很謝謝你。我好高興,好高興喔。一定會有很多可怕的人來吧,你快逃……」
    小女孩的身影,忽然像熱霧般晃動扭曲,變得透明淡薄,從臉部開始一點一滴剝落,變成面無表情,宛如被吸入玩具箱的娃娃。她的靈魂回到躺在稻草堆上的真正肉體之中。
    不久,她那長長的睫毛眨了一下,做夢的眼睛是空洞的雙眸。那張臉彷彿陶瓷娃娃,有生以來一次都沒哭過也沒笑過。似乎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溫暖她的心,堅硬冰冷毫不動搖。
    他按壓側腹。止血藥的效果已過,冷徹的手指,因為血的溫度而有了異樣的感覺。已經不覺得痛了。當他打算在那棵樹下暫時歇息而蹲下時,這名小女孩出現在細雨中。她的身體呈現半透明狀。恐怕對自己脫離肉體,只有靈魂飛翔在外的事毫無自覺吧。抱起她的觸感,也像懷抱空氣般輕盈,名符其實地輕如羽毛。
    飄浮的靈魂完全回到原本的『軀殼』,而這真的只是一副空殼。
    他輕輕掬起一缕短鬈髮。雖然頭髮遭到無情地剪短,但相信變長之後,一定會是一頭世上罕見的美麗秀髮。銀白色的頭髮、藤紫色的眼眸。這是『魔女』的顏色。
    這個祭祀大地女神的腐朽小禮拜堂的閣樓裡,積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四處散落人類屍骸與骨頭,角落還放著斧頭之類的工具。
    她本身已經衰弱得無法動彈,和他一樣瀕臨死亡。
    稻草堆上有個小小的黑羊布偶。破爛不堪,繫著不知從誰的衣物剪下的舊緞帶,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藍色,金色的鈴鐺是木頭做的。
    他戳了戳那似乎是自己分身的『亞奇』,彼此都是千瘡百孔。
    「亞奇啊……我也有了名字,感覺還不錯。」
    他在舌尖回味著這名字,是捨不得融化的哀傷滋味。
    由某處傳來的花香,如殘香般飄散在黑暗中。
    不可思議的是,那股即使將整個世界破壞,都無法獲得滿足、如火山般的激情,就這樣沉靜下來。話雖如此,它依舊像滾滾沸騰的岩漿,在心底渦流,並未消失。或許永遠都不會消失吧。不過,腦袋倒是冷靜下來了。
    遠處傳來馬匹的嘶鳴聲。怒吼聲中,還夾雜著哀號聲。
    ——……你要走了嗎?不陪我一起嗎?
    他發出冷笑。為什麼我非得留在這種地方不可?
    怒吼聲還很遙遠,有充足的時間可以逃跑。儘管這座『魔王之森』,本就非普通盜賊或士兵能輕易活著走出去的森林。
    但是,繼續在這閣樓裡磨蹭下去,遲早會被人發現。
    「我要走了。謝謝妳給無名的我名字,還為我撐傘,我的小公主。」
    就這樣,他毫不猶豫地丟下瀕死的小女孩,沿著階梯走下樓,盡可能快步離開這棟老朽的禮拜堂,快步只是他的感覺——實際上他的腳步蹣跚不穩。
    ……很快地,時間來到紅色月亮從夜空墜落,成為掛在樹上的裝飾品的時刻。
    一道黑影再度出現在閣樓裡,近乎嘆息地嘖了一聲,用蒼白的雙手,抱起躺在稻草堆上,像個壞掉的娃娃般,閉著眼的虛弱小女孩。
    φφφ
    如怪物席捲般,瀕臨死亡的人類紛紛倒在身後。對他來說,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不過,殺死最後一名盜賊後,他自己也虛弱得像一腳踏進了棺材,這種事倒很罕見了。他彷彿撞上去一樣,靠著身旁的槐樹,身體沿著樹幹緩緩下滑,雙腳癱在地上。元氣和體力都消耗殆盡。
    耀眼的金髮、蒼白的肌膚,彷彿以黑夜淬鍊而成的漆黑斗篷——沾滿暗紅鮮血和人類黏膩的體液。唯一不變的,只有那雙散發妖異光芒的藍寶石色眼眸。
    他稍梢拉開斗篷,胸口露出一叢銀白色的髮絲。
    像拿出雛鳥般,他緩緩鬆開手臂。懷裡那擁有一頭銀髮的洋娃娃,緩緩地眨了眨眼睛。他看到這一幕後,露出了微笑。
    他伸手撫摸那張宛如牛奶凝固而成的臉頰,上面立刻沾染了血。
    「因為想再次聽妳呼喚我的名字,才會回頭的……不過,算了。」
    亞奇——全世界知道這名字的只有她。當時的他確實離開了閣樓,又突然一如往常地心血來潮,再次回頭。我的亞奇……
    沒有回應。
    從自由自在的異世界夢境裡,回到不自由的此岸『軀殼』之後——她連話都不會說了,只是恍惚地出神。本該如此……
    這時,小女孩再度眨眼。
    沒有任何感情意志的紫色眼眸,忽然流下淚水。
    小女孩的眼眸中浮現某種情感,眼波流轉,目光中夾雜著悲傷、愛情,歡喜與絕望。她的臉龐扭曲,大滴眼淚不斷湧出,沾濕了他的手指。他彷彿看見堅硬的外殼裂開,陶瓷娃娃變回人類的瞬間。轉眼間,那個在異世界森林裡漫步的小女孩回來了。
    亞奇想說些什麼,一開口卻嗆咳起來,嘴裡滿是鮮血。啊,要結束了嗎?他這麼想著,內心多少有些憤恨不滿,覺得自己做了蠢事。
    「……米蕾蒂。我啊,有必須要去的地方,也有很多想做的事。本來應該已經走遠。這樣的事態,完全不在我的計畫之中。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不對勁。」
    少女用稚嫩的手指抓住他的手,放在臉頰邊摩擦。淚水簌簌滑落。一看到她這副模樣,亞奇立刻將原本的不快拋諸腦後。
    「好吧……算了。」
    不管什麼時候,都做自己想做的事,這就是我。這種傻瓜就算死也無所謂。
    「希望妳可以至少叫一下我的名字。我可是為了這個才會特地跑回來的。」
    快點叫啊。聽到他這麼嘀咕,小女孩的眼裡再度蒙上一層水霧。
    緊抿的雙唇如花瓣般地顫抖,接著吐露出輕聲細語:
    「……奇……亞奇。」
    他露出微笑。真是不可思議。比起說一百萬次我愛你,這句話更令人愛憐。
    我似乎成了她的全世界。我是她的亞奇,在這世界上只有我一個。
    「嗯……再多叫幾次。」
    「亞奇。」
    她淚如雨下,忽然啃咬住他的喉嚨。
    在血與死亡的氣味中,濃烈的花香充滿鼻腔,非常好聞。
    心情很好。他抬起如鉛塊般沉重的手臂——幾乎沒有感覺——按住她白皙的脖頸,將她推得往後仰。光是這麼做就得費很大的力氣。他稍稍皺著眉,大口呼吸。身上汩汩湧出的鮮血,染紅她嬌小的身軀。好,這是最後一個人了。殺了妳之後,我就能再次踏上旅程。
    他以單手掐住小女孩纖細的脖子,她發出痛苦虛弱的聲音。
    「……別……」
    原本以為她要說「別殺我」,結果不是。
    「別死……」
    他決定放棄,鬆開掐住對方脖子的手。小女孩發出可愛的嗆咳聲,用臉頰摩挲差點掐死自己的亞奇的手。
    「……妳希望我活下去?」
    她心無旁騖地仰望著他,眼淚潸潸落下。那些淚水,將他手指上的血一併洗淨。
    亞奇抱起小女孩,再度將身體倚靠著樹幹、雙腳伸直。他抬頭仰望天空,紅色月亮正發出嗤笑。自己現在這副模樣,也難怪月亮要嘲笑他了。
    小女孩像蟬一樣依偎在他胸前,為了趕跑死神悄悄接近的腳步聲,他抱緊小女孩,撫摸起她的手和臉。
    血早已流到無法挽回的地步,痛覺麻痺,小女孩用身體溫暖著他不斷流失體溫的身軀。聽到她在耳邊反覆地請求著:
    「不要死。」
    他輕輕一笑。
    自己有正在尋找的東西,不管拿什麼來換,他都要繼續往前走。
    儘管可能會在中途便筋疲力竭,卻沒想到會發生眼前這種事。既不認為會為了誰停住自己的腳步,也不可能因為放棄而回頭。無論殺死多少人,永遠都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誰。
    「唉,算了。」
    女孩伸出嬌小的手在他臉上摩擦,想拭去凝固的血與泥濘。還以額頭抵著他的額頭,像在祈禱什麼似地閉上眼睛。
    雖然很想摸摸她的頭,手臂卻不聽使喚,他擠出最後一絲力氣,微笑著,摸了摸那張被淚水濡濕的臉龐。
    無法填滿的心,空虛冰凍的感情。只有行走於道路上,心情才能激動昂揚。他想試著走到這條路的盡頭,這個想法不曾改變……可是——
    如果,一直不為人所知、始終走在黑暗中的我——
    「如果我也有良心這種東西,說不定就會長得像妳這樣吧。」
    他咯咯笑著,親吻小女孩的臉頰,最後輕輕在那小巧的嘴唇上啄了一下。
    他抬起頭看見,彷彿前來送葬的紅花緩緩飄落,還有那座迷霧森林,以及露出嘲笑的上弦月。
    『不要死。』
    他愉悅地聽著那個聲音,慢慢地眨了一次眼之後,閉上雙眼。
   ——整整三天三夜,小女孩像隻雛鳥般地依偎在他胸口。
    隔天早晨,當她冷得被自己的噴嚏聲吵醒時,只剩自己孤單一人。
    亞奇原本所在的地方,只剩下被朝露沾濕的草地。旁邊那些屍體,經過三天都已腐敗,靜悄悄地躺在地上,唯有亞奇忽然消失了蹤影。
    她不知道自己怔愣了多久。
    …不久,某人牽著馬匹行走的聲音傳送過來。

    二
    ——十三年前,乾弟米爾傑利思將米蕾蒂亞帶回來的那天,也是個雨天。
    才覺得天色轉暗而已,便聽見啪答啪答的雨聲響起。
    剛回到『魔女左足(扎立亞)』城堡的奧蓮蒂亞,走向雨滴敲打的窗邊。
    因為沒事先聯絡而臨時造訪的緣故,不巧碰到米蕾蒂亞去森林掃墓,現在不在城堡裡。雖然雷納多已經去接她了,不過恐怕得等到雨停之後才見得到面吧。
    思考變得渙散。不知是因為下雨,還是因為最近前往帝都史特拉迪卡時,和那時一樣決定了即將再次召開皇帝遴選的關係,奧蓮蒂亞憶起很久不曾浮現腦海的往事。
    十三年前,城裡反常地死了許多人。
    自從決定遴選繼承皇帝尤狄亞斯的繼承人後,擁有繼承權的皇族和妃子接二連三離奇死亡。有段時間,帝都暫時全面禁止進入,城裡混亂得像是被人搗亂的蜂窩。尤狄亞斯的親生兒子幾乎全數遭到殺害,只有一人例外。
    然而,那個人卻下落不明。他就是大皇子埃里法茲,金髮藍眼的皇子。
    (他站在親妹妹吉莉安公主慘死的屍體前,手中握著沾滿血的劍——就這樣逃離帝都……)
    乾弟米爾傑利思為了追緝逃亡的埃里法茲皇子,前往『魔王之森』,回來時,不知為何抱著一個小女孩……
    φφφ
    當時,米爾傑利思往旁人覺得相當荒唐可笑的方向搜尋。
    皇帝尤狄亞斯的弟弟,也就是米爾傑利思的友人凱伊·溫丁哥德——這不是姓名,一整串都是名字,不過大家都習慣叫他凱伊——得到的明明是埃里法茲逃往東方的消息,但米爾傑利思聽到後,卻前往北方的『魔王之森』,方向完全相反。
    米爾傑利思馬不停蹄地在森林裡四處搜尋。他年約三十五到四十歲左右,總是一臉平靜、深謀遠慮、細心謹慎,散發出一種長年壓抑情感的人特有的沉靜。漆黑的頭髮紮在後頸處,探索周遭的眼眸,是宛如與森林融為一體的深綠色。
    他將往東搜索的任務交給凱伊,獨自來到這裡,這樣的做法其實有他的考量。不過,與其說米爾傑利思有何計畫,不如說是為了以防萬一。
    (歷代以來,只要開始遴選皇帝,擁有繼承權的人之中,總有人腦袋會出問題——)
    『魔王之森』充滿各種怪事與奇異的動植物,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危險地帶,只要一不小心偏離道路,隨時都會死亡。無底沼澤的移動反覆無常;野獸吃剩的人骨與馬骨,在沼氣裡不斷冒出的氣泡推擠下載浮載沉。
    腦袋會出問題——米爾傑利思輕聲發出嗤笑,或許會變成那樣吧。
    這次的皇帝遴選,原本與奧蓮蒂亞爭奪下任皇位的,是現任皇帝的六個皇子公主。然而,他們卻在一個月內相繼謎樣地死去,連最後一位皇子也逃亡了。
    (為何偏偏在這種時候……)
    擁有帝位繼承權的三家之一——魔女家當家奧蓮蒂亞,也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不只如此,她每年都會要求皇帝退位,將王位讓給自己。尤狄亞斯與奧蓮蒂亞長年爭奪皇位,兩人的對立眾所皆知。不過,這次的皇帝遴選,對奥蓮蒂亞而言,可說是奪取皇位的絕佳機會——如文面上所說,這樣的機會或許不會再有第二次。
    在這情況下,奧蓮蒂亞和魔女家之所以不受懷疑,也不需要弄任何計策,是因為比起埃里法茲,現在的奧蓮蒂亞是最有希望的皇位候選人。身為十幾歲就上戰場,立下無數戰功,古今罕見的魔女軍師,奧蓮蒂亞不可能採取將年少的皇子公主一一殺死的『計策』,那種手法未免太過粗糙愚昧。
    倒不如說,因為擔心被長年覬覦兄王家皇位的『魔女』成功篡位,皇帝一門反過來暗殺奧蓮蒂亞還比較說得通。
    米爾傑利思將思緒重新轉回逃亡的皇子身上。
    (從帝都到這裡,就算騎著快馬日夜疾行,也得花上五天……)
    本來徒步逃亡的埃里法茲,根本不可能比騎馬的米爾傑利思早一步抵達『魔王之森』。然而,還是有一條路,可以在不騎馬,也不被任何人察覺的情況下,只消花費三天就能從帝都來到這裡。
    (就是跳進海裡……以目前海流的速度來看,只要不死,兩天就會被沖到死崖邊。只要別摔下斷崖絕壁,最後就能夠爬上岸,抵達森林邊緣。)
    話雖如此,在跳進海裡的那一刻,就因強烈衝擊死亡的可能性很高。再說,死崖上充滿四處飛翔的怪物,就算是全副武裝的騎兵,也可能連人帶馬被殺死。
    萬一真能活著跋涉到森林裡,絕對也是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不過,如果他夠幸運,或是惡魔站在他那邊,確實有可能比米爾傑利思早幾天進入這座森林。加上這個季節經常下雨,就算地面上多少殘留些血跡,在追兵抵達之前,也會被雨水沖刷得一乾二淨……
    米爾傑利思嘆了口氣。如果這樣還能活下來,惡魔肯定是站在他那邊。不,老實說,若能深謀遠慮到這種程度並加以實行,那個人本身就是惡魔。
    ……這時,血腥與腐敗的氣味突然變得比先前更加濃烈。
    米爾傑利思穿出這座樹齡超過千年的巨林,出現在前方的是一片開闊的空地。
    他默默地環顧四周,空地上遍佈死屍。總共有十幾具,支離破碎地散落著,從那些屍體的腐壞程度看來,死後約莫經過三天左右。
    米爾傑利思一一查看屍體,途中還仔細檢視了幾具,在走到空地最後方時停下腳步。
    他看到一個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一棵大樹下。女孩瘦得不像話,虛弱得像是好不容易才勉強撐著身體站立,看起來幾乎沒有意識。
    那頭銀白色的頭髮短得令人心痛,一雙眼眸是藤紫色的。這顏色令米爾傑利思大吃一驚。
    即使是魔女一族,也得歷經好幾代,才會出現一個擁有這種特別色彩的人。
    而且,當今世上已經有一個人擁有這樣的顏色——就是魔女奧蓮蒂亞。
    小女孩一副隨時都可能消失的模樣。米爾傑利思沿著彷彿怪物走過的道路,小心翼翼地接近她。他跨過屍體,在小女孩的面前蹲下來。那紫色的眼眸眨了眨,玻璃珠般的眼眸並未看入任何東西。就算蹲在她面前,米爾傑利思不過只是映在玻璃上的影子之一。
    他想起奧蓮蒂亞不知何時曾經說過的話——
    『米爾傑,我在某個歲數之前,並不是活在這個世界。雖然我看得見也聽得見世界的全部,有時也能隨心所欲地走來走去。可是,一切都和在夢中徘徊沒有兩樣。有人說,這樣的我「像個做夢的人偶」。』
    直到今天為止,米爾傑利思都不相信這番話。奧蓮蒂亞可是『魔女』啊。她一如歷代魔女一樣異常早熟,卻沒有因為擁有超乎常人的頭腦而失控發狂,反而善加運用這項才能征戰沙場,拯救帝國。這樣的她,年幼時竟然連簡單的詞彙都記不住,好幾年都不與人對話,不哭也不笑,有時喃喃嘟噥著沒人聽得懂的話,四處徘徊,還曾經被認為智能不足。
    『可是就在某天,我終於在這個世界覺醒了。』她像在說笑似地這麼說。
    米爾傑利思對著第二個小魔女輕聲說道:
    「妳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眨了眨眼,不發一語。米爾傑利思發現,她的脖子上有被人勒過而留下的蛇形痕跡。
    米爾傑利思用披風包住呆呆站著的小女孩,將她抱起。這時,玻璃珠一般的眼眸終於浮現某種情感的光芒——大概是驚訝吧——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米爾傑利思。
    米爾傑利思感覺有些奇妙。這一刻起,自己的存在才進入她的世界。
    小女孩像雛鳥般攀在他的胸前,嘆息聲輕微得如同蝴蝶振翅。他低頭俯視,看到小女孩像隻在陸地上掙扎的魚,嘴唇一開一闔。彷彿好不容易才收集完名字的所有碎片,用自己的嘴唇確認般地說道:
    「……米、蕾蒂……」
    或許是精疲力盡了吧,小女孩的頭垂在他胸前,虛脫地閉上眼睛。
    淚水不斷從低垂的銀色睫毛上滴落。一滴接著一滴。
    她的表情哀傷得令人心痛。那是失去非常重要的人、悲痛至極的表情。她就這麼哭泣著,直到失去意識。
    米爾傑利思輕輕撫摸那顆如鳥巢般雜亂的可憐小腦袋。
    接著抬起頭,天上的雲朵顯示著暴風雨即將來臨。
    φφφ
    ……除了寶箱裡的布偶羊亞奇和那把破傘以外,原本連名字都沒有的米蕾蒂亞,逐漸增加了她的寶物。
    被米爾傑利思帶回來之後,米蕾蒂亞開始與征戰各地的奧蓮蒂亞一起上戰場。她和大姑母牽著手,在戰地中行走、學習、摘採藥草,她學會了如何療傷,也會挖掘墳墓掩埋死者的屍體。
    但在這段漫長的歲月裡,她最重要的寶物始終不變。
    她一邊行走一邊挖掘墳墓;有時縫合傷口,有時尋找消失的亞奇。
    某天,在戰場上,在不會說話的屍骸前,金色的頭髮在夕陽餘暉下飄動。
    ——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
    「公主大人……公主大人……請起來,拜託。」
    她被人搖晃著,在恍惚間睜開眼睛,昏暗的光線中,獨眼男人低頭望著自己。看來自己在祠堂裡不小心睡了個午覺。她坐起身,身上都是落葉和塵埃。破舊祠堂外天色明亮,夏末的驟雨似乎早已停歇。
    「我在墓地那邊沒看見妳,原來又跑到這裡來了……別讓人擔心好嗎?」
    她輕輕抓住那隻搖醒自己——上面佈滿了傷痕——的大手,對方另一邊的袖子空蕩蕩地搖晃著。就在四年前那場慘烈的葛蘭瑟力亞戰役中,他的手臂被扭斷了。不過,其他的『拼接部隊』別說是手臂,連人都變成屍體,全部進了墳墓。
    雨後的森林裡,秋蟬發出叫聲。
    「……怎麼了?公主大人,是不是做了不愉快的夢?」
    察覺她悶悶不樂,雷納多和藹爽朗地笑著說道。
    「既然如此,我告訴妳一個好消息吧。奧蓮蒂亞大人回來了。她說有非常重要的大事要告訴公主大人,所以才要我來叫妳。」
    「咦!大姑母從帝都過來了嗎?會不會留下來過夜?」
    米蕾蒂亞聞言坐立不安,立刻拍掉衣服上的塵埃。
    (……非常重要的大事是指什麼?真令人在意……)
    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她正準備走出祠堂時,強烈的光線十分刺眼,令她停下腳步。
    ——怎麼了?公主大人?
    四年前,米蕾蒂亞從戰場上的大量屍體中,發現單手被扭斷、內臟從肚子裡跑出來,只剩最後一口氣的雷納多時,哭得不能自已。可是,他卻像是一點也不在意似的,微笑著用同一句話安慰嗚咽的米蕾蒂亞:
    『怎麼了?公主大人?別哭啊……』
    那場葛蘭瑟力亞攻防戰,令魔女家的諸多名將幾乎全數壯烈犧牲。勉強活下來的,只有帝國總帥奧蓮蒂亞、米爾傑利思和死神吉伊、參謀將軍席格林迪等人,少得可以用手指算出。至於敵對的亞琉加王朝,上戰場的十名王子中,除了最小的艾簡王子外,全數戰死。
    ……當時締結的五年停戰協定,有如一場驟雨般轉瞬即逝,眼看只剩下一年。
     ——怎麼了?公主大人?
    沒事。米蕾蒂亞這麼回應雷納多,從祠堂裡走進陽光底下。
     ……那天,夕陽紼紅如血。
    自從『魔王之森』離別至今,不知不覺已過了十年。
    環顧四周,遍地死屍之中。
    將頭巾取下的神官(亞奇),獨自笑著站在那裡。
    ——我的公主(米蕾蒂),我死掉比較好嗎?
    在墳墓不管怎麼挖都挖不完的那天。
    米蕾蒂亞將全世界最重要的亞奇(寶物)——從寶箱中丟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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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0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城堡中的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一
    與東方的亞琉加王朝,經歷過無數次干戈交鋒的前線葛蘭瑟力亞城,位於帝都史特拉迪卡東邊。從色彩繽紛的街道、裝飾,以及往來行人的服裝細節即可看出——這裡的特色是帝國與王朝的折衷,城裡四處可見充滿異國風情的馬賽克磁磚。來自各地的商人與傭兵絡繹不絕,不論是言語或長相都展現多樣風貌。僧侶和學生單手拿著書本熙來攘往,路上隨處可見正在推銷自己的學者模樣人物。與全部統一為帝國白堊風格的帝都正好形成對比,葛蘭瑟力亞是個宛如萬花筒般多采多姿的城市。
    奧蓮蒂亞站在城堡的窗戶邊,以單手拿著檜木扇撐住下巴,眺望城裡的景色。
    四年前在那場葛蘭瑟力亞戰役中,被屍體、傷病患者與哀弔鐘聲淹沒的街道,如今幾乎已恢復原有的熱鬧與景觀。因為位於交通要衝的關係,包括大富豪維里耶里家在內,各都市的商人們投入龐大的金錢重建這座城市,他們為了回收投入的資本,莫不致力於在此展開商業貿易。
    重建後遭破壞,破壞後再重建。人們永不放棄,無論幾次都會重新將這座城市復原。每次看到這幅景象,奧蓮蒂亞都會忍不住心想,真正將它一次次破壞的,說不定是我們自己。
    八月的風吹過,不知從何處傳來宣告中午到臨的鐘聲。
    「……與亞琉加王朝之間的五年停戰協定,如今也只剩下一年了……」
    奧蓮蒂亞喃喃自語。稍早前剛從帝都回來的她,這次是順路到『魔女左足(扎立亞)』領地看看米蕾蒂亞,同時要告訴她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
    『去吧,米亞。停戰協定就快結束,到了帝都說不定會被殺,可是妳要努力出席宰相會議,和皇子見面。在選出皇帝之前,那孩子就由妳輔佐。』
    『我不要。』
    『什麼?不要結婚嗎?不行,妳沒有拒絕的權利。唯有將妳嫁給那個皇子,他才有可能被視為皇帝候選人之一。否則,就會由法皇家輔佐的拉姆札皇子成為下任皇帝。我絕不容許那種事發生。即使是來路不明的皇子,也挺好的不是嗎?』
    聽語氣就知道,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哪裡好。平常大部分的事情,米蕾蒂亞都會聽話照做,唯獨這次堅決不從。直到現在還是僵持不下。
    「……在停戰協定結束前,將舉行睽違十三年的皇帝遴選……法皇家輔佐的拉姆札皇子,是唯一存活的皇子……可是,他的監護人偏偏是那個蠢法皇……」
    她口中的蠢法皇,指的是藍格立薩法皇家的當家,佛羅連斯。他這四年來不斷反對與王朝之間的停戰協定延長案,口中不停喊著開戰開戰。既然這麼喜歡戰爭,怎麼不自己前往東方的亞琉加王朝啊,還可以將那裡的名產*海鮮丼吃個過癮呢。(編註:開戰與海鮮的日文讀音相同。)
    奧蓮蒂亞扇了扇手中的檜木扇,真希望嘆息也能像這樣被扇跑。
    「……果然,只有讓米亞去帝都一途了。思……『年僅十二歲的皇子失去親人、無依無靠,妳要是不去的話,他不是被蠢法皇就是被暗殺集團殺死,那就沒戲唱了』。只要這麼說,她一定會嚇得點頭答應。好,就這麼辦。至於護衛嘛……雷納多已經不行了……還是吉伊吧……只是,該怎麼叫那個浪蕩子……」
    雪白的大鳥飛過蔚藍的天空,那是隻鸛鳥。
    從東方飛往西方。過去自己也曾以為只要出了『鳥籠』,就能像那隻鸛鳥一樣自由。
    一抹自嘲的微笑在奧蓮蒂亞的嘴角浮現,隨即消失。
    (……停戰協定的期限,是明年七月……)
    她再度眺望天空,白色鸛鳥早已拋下奧蓮蒂亞,不知飛往何處。
    φφφ
    (什麼非常重要的大事……!)
    米蕾蒂亞趴在『魔女左足(扎立亞)』城堡裡的辦公桌上。
    厚實的紫檀木辦公桌上,從這頭到那端鋪著一張巨大的地圖。
    東風從敞開的窗戶吹了進來。米蕾蒂亞抬起頭,眺望著窗外。
    據說,魔女被冬之王刺殺時,山脈起了變化,變成如今的〈魔女脊骨〉。險峻而莊嚴的山貌,即使是夏天,純白的殘雪依然閃閃發亮。即使從遠處眺望,也能感受到飄散於山間的神聖靈氣。即使如此,那也只是座『矮山』罷了。遙遠綿延的高峰盡頭,米蕾蒂亞尚未親眼見識。傳說,那是魔女曾經居住的永春大地。
    蔚藍的空中,飄浮著如綿羊般的蓬鬆雲朵。米蕾蒂亞有些不開心。四年前,她和心愛的那隻羊之間,產生了一點芥蒂。然而,綿羊是無辜的。
    叩叩。雷納多帶著溫和開朗的笑容敲了敲門。
    隨後,便踏著大步走進來,他一看到攤在桌上的地圖,不禁露出苦笑道:
    「啊,妳果然被說服了嗎?公主大人,妳要去帝都了吧……」
    雷納多獨眼、獨臂,雖然走起路來行動自如,但其實靴子底下的左腳也是義肢。臉上留有大片傷痕,左半邊的頭部也給人不自然的感覺。聽說他過去曾被不知名的狂戰士削去頭皮,只有那個部分長不出頭髮。現在的他喜歡依照當天心情,在那個地方戴上不同顏色的時髦假髮。除此之外,全身上下都是縫合的痕跡,讓人無從想像原本的他是什麼模樣。年齡也很難推測,米蕾蒂亞只知道他應該還不滿四十歲。他還有個外號,叫破爛雷納多。
    地圖上放著一隻紙摺的綿羊,上頭可窺見奧蓮蒂亞的筆跡。最近『大姑母寄來的信』全是以摺紙綿羊的形式送來的,已經累積了一大群。
    「……公主大人,可以打開這隻新來的羊嗎?」
    「請便。」
    和識字率高的王朝不同,帝國傭兵多半都是沒讀過書的粗魯之人,但雷納多卻擁有閱讀無礙的識字能力,關於這點也是個謎。不過,他從來不會擅自拆閱任何東西。
    雷納多一邊讀信,一邊點頭。內容完全是威脅語句,抓住了米蕾蒂亞的弱點。
    「關於遴選皇帝的事……大姑母說的我也不是無法理解。」
    十三年前那次遴選,因為皇族連續離奇死亡而不了了之,奧蓮蒂亞也因此錯失有可能成為下任皇帝的唯一機會。第一皇子埃里法茲從此失蹤,十三年來,繼承人的位子始終空在那裡。
    然而,皇帝尤狄亞斯如今已過花甲,再不趕緊選定下任皇帝,內政勢必會面臨危機。另一方面,與亞琉加王朝之間的停戰協定,明年七月即將到期。
    「現在的情況是,一旦默認……法皇家輔佐的拉姆札皇子可以不經投票直接成為下任皇帝,就等於同意與亞琉加王朝開戰,要是那樣,大姑母一定會滿腔怒火。」
    在那之後,雖然嫁給尤狄亞斯的年輕妃子涅涅,很快便生下拉姆札皇子,但直到現在都沒有其他子嗣誕生,拉姆札也成了唯一存活的帝國皇子——照理說應該是這樣。
    但是,也不知道奧蓮蒂亞到底是從哪裡找到的。
    魔女家即將推出的對立候選人,是她不知道從哪裡找到的來路不明皇子。前往帝都參加宰相會議,正式取得皇子的繼承權,在選出皇帝之前,由妳來輔佐——大姑母從很久以前就這麼要求米蕾蒂亞,為此還寫了不少信來。縱然收到她的信很令人高興……
    「輔佐也沒關係……可是有必要將公主大人嫁給他嗎?」
    「好像是因為他的來路太不明確,立場過於薄弱,很難成為皇帝遴選候選人。如果沒有魔女家的輔佐,連他的皇子身分能否在宰相會議中獲得承認都是個問題……」
    「所以,才要由公主大人打著魔女家當家奧蓮蒂亞的旗號嫁過去?」
    「唉……其實,我自己也是米爾傑利思大叔父從森林裡撿回來的,既沒有魔女家的血緣,也不是魔女一族。我問過大姑母,這樣真的可以嗎?她卻說已經決定是我,堅決表示沒有問題……」
    就因為米蕾蒂亞背後的推手是奧蓮蒂亞,才會如此艱辛。
    還有,或許和這色彩也有關係。雷納多伸出獨臂,撫摸米蕾蒂亞銀白色的頭髮。充滿神秘氛圍的銀髮與藤紫色的眼眸。原本應該是世上獨一無二的——『魔女』顏色,如今卻同時有兩個人擁有。即使沒有血緣關係,任誰看到米蕾蒂亞都會聯想到魔女家。因為,她擁有與被譽為冰雪美姬,帝國堅強的戰盾——奧蓮蒂亞相同的色彩。
    「我說過不要……可是,我不去的話……那個不知道從哪裡找到的謎樣皇子,瞬間就會斷了命脈。大姑母的信裡是這麼寫的……的確,如果在皇帝遴選中落敗,一定要想辦法讓他逃離法皇家的毒手……而且他才十二歲……」
    由攤開的地圖來看,前往帝都的路徑似乎都已標記好。這麼說來,行腳商人吉亞也被叫來,米蕾蒂亞大概添購了不少旅途所需的東西吧。
    與鐵面無情的魔女奥蓮蒂亞不同,米蕾蒂亞總是希望自己能夠幫上別人的忙。就連一開始為了幫助別人而開始挖掘墳墓,現在似乎也成為她的嗜好。
    (奧蓮蒂亞……將自己引起的事端當作威脅的材料,真是個惡魔……)
    米蕾蒂亞每次都會妥協,這就是她重感情的地方,奧蓮蒂亞也很清楚。儘管嘴裡說得心不甘情不願,米蕾蒂亞最終還是會點頭。
    可是,擅自決定米蕾蒂亞的結婚對象,實在不像奥蓮蒂亞的作風。
    「……即使對方是個突然冒出來,來歷不明、姓名成謎的十二歲皇子,但我自己的身世也很可疑啊,說相配倒也是滿相配的啦。」
    「我可什麼都沒說喔。」
    令人心曠神恰的風,從遙遠的高山吹下來。北方的魔女領地夏天雖然燥熱,吹來的風倒是頗為涼爽。四年前,雷納多跟著米蕾蒂亞來到這裡,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踏上這塊土地。如此靜謐、昏暗,彷彿能通往異界的地方,也只有這裡了。冬季固然很長,但景色十分美麗,是個充滿皚皚白雪的魔女國度。
    這緩緩流逝的空白四年,真的安靜到教人難以置信,彷彿做夢一般。
    不過,這一切也即將結束……
    米蕾蒂亞凝視著東方——奧蓮蒂亞所在的葛蘭瑟力亞方位,雷納多將那擁有銀色髮絲的腦袋攬在胸前。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放心地將全身的重量靠上來。事實上,像抱著護身符般抱著米蕾蒂亞時,雷納多才是最感到安心的那個人吧。
    米蕾蒂亞愈來愈常去那間腐朽的祠堂。每當她心情沮喪、落寞時,就會到那裡去。
    曾經血流成河,屍體堆積如山的葛蘭瑟力亞城。五年的停戰協定已經過了四年,奧蓮蒂亞再次回到那座惡夢之城。
    接下來,米蕾蒂亞非去不可的地方,則是位於遙遠西方的帝都。
    米蕾蒂亞讓一隻紙羊站起來。令人心有芥蒂的羊。她伸手一彈,紙羊飛得比想像中還遠,掉落地面。米蕾蒂亞視若無睹,雷納多似乎以為她沒看見,悄悄撿起後,拂去上面的塵埃。
    好久好久以前,下落不明的羊——亞奇。
    現在,米蕾蒂亞已經知道他在哪裡了。曾經是羊的亞奇變成人類,成了神官。他吹響魔笛,將拼接部隊一一送進墳墓之後,坐上帝都大聖堂樞機的位置。
    帝都史特拉迪卡——城堡裡有皇帝和謎樣的皇子、主張開戰的法皇,現在還有吹著魔笛的樞機。
    惡夢之城所在之處,不只葛蘭瑟力亞而已。

    二
    為了一舉捕獲兩條魚,奧蓮蒂亞撒下網。
    這幾天,葛蘭瑟力亞十分炎熱,連夜裡都熱到彷彿能將人煮熟一樣。
    夜晚總是睡不好,某天起來時,所有居民都熱得像被煮熟的章魚。天氣這麼熱,有個笨蛋竟然還能在傍晚時分躺在西曬的床上呼呼大睡。
    憑著毅力與惰性貪眠的吉伊被叫醒,他來到奧蓮蒂亞的辦公室,以非常不悅的眼神望著自己的上司開口:
    「奧蓮蒂亞,妳這混帳……膽敢妨礙我睡午覺,妳最好有個好理由。」
    奧蓮蒂亞闔上檜木扇,用看笨蛋的眼神打量著她的副將。外號,死神的吉伊,無論戰功或違反軍紀的紀錄都是帝國數一數二。在戰場上,他就像是一台大量殺戮的機器。
    殺的人愈多,功績愈彪炳,還能登上『卷貝城』的頂端。然而,他才不管那是不是皇帝的命令,至今從未正式登上城樓,對褒獎勳章也不屑一顧。除了奧蓮蒂亞,他不受任何人指揮;在軍隊裡,他也只認識勇於衝向最前線的士兵。明明是這麼一位凶惡至極的將軍,可是——
    他身上的襯衫釦子敞開,東風刀與短劍隨意插在腰間繫著的兩條皮帶上,手上雖然戴著護臂,雙腳卻赤裸外露。這身邋遢的打扮,怎麼看也不像身處軍中最前線、更別說是被叫到最高司令官面前會有的樣子。
    「……你這身打扮,說是我的情夫還比較像。」
    「將近六十歲的單身老婆婆別說這種話,太可悲了。妳真想要的話,再等十年吧。人家說,一旦過了七十歲,不管是什麼樣的老婆婆桃花都會再次來臨。等那些苟延殘喘的沒牙老頭兒跟妳求愛吧。這次妳可以相信那是持續到永恆的愛,反正也活不久了。」
    鞋子從奧蓮蒂亞手中急速飛出,正中吉伊的臉。
    「與其交個半死不活的老頭情夫,還不如將餘生用來踐踏、鍛鍊一個前途光明的年輕人,這樣有意義多了。來,畢恭畢敬地把鞋還給我,沒用的懶惰鬼。」
    「……只有妳怎麼殺也殺不死,惡劣的老婆婆!」
    劍術在軍中已無人能敵的死神吉伊,直到現在還是躲不過奧蓮蒂亞隨手丟出的鞋子,大概是因為被她差遣虐待了超過十年的關係吧。
    他將手中的藤紫色鞋子丟回去,奧蓮蒂亞靈巧地用指尖接住。
    「……怎麼?找我來有什麼事?如果又是討伐賊人那種無聊事,我可是會殺了妳喔。真是的,這四年過得太和平,無聊死了。」
    「……會說這種話的,也只有你了……」
    四年前,葛蘭瑟力亞那場戰役,即使在征戰沙場數十年的奧蓮蒂亞記憶中,也是數一數二地慘烈。幾乎沒有人擁有像她如此豐富的戰爭經歷,那場戰役對其他人而言有如地獄。無論對敵軍或我軍來說都一樣。光是事後收拾堆積如山的屍體,就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大量的損傷,令雙方不得不同意停戰。
    「……更正,你還是有同類的。帝都那個法皇派的老禿驢和腐敗貴族也跟你一樣,整天像鵝一樣嘎嘎叫,吵著要徹底開戰,大概會吵到明年吧。」
    吉伊露出打從心底感到厭惡的表情。對於開戰他並無怨言,只是不想和絕不可能親自上戰場的人抱持相同意見,這件事使他相當火大。吉伊最討厭那種傢伙了。
    「吉伊,你應該明白吧。帝都那些臭和尚認為四年前的葛蘭瑟力亞戰役是兩敗俱傷。他們相信只要殺了艾簡王子就能征服王朝,所以才會嚷著要開戰。可是,一旦明年七月停戰協定結束——」
    「嗯,我們會輸吧。我方的將帥死傷慘重。就算有你和米爾傑在,還是很吃力。雖然對我來說,這種仗打起來才有意思。若能殺愈多人愈好,我無所謂。」
    「我說你啊……」
    奧蓮蒂亞把腳套進用指尖勾住的鞋子裡。從這個小動作就能看出她優雅端莊的氣質。銀白色的頭髮充滿光澤,肌膚因為上了年紀而出現皺紋,卻不可思議地更加凸顯了她的美麗。昔日被稱為冰雪美姬的美貌依舊,有時化妝有時素顏,一頭長髮總是綰得十分整齊漂亮,耳朵上戴著小巧的石榴石耳環。藤紫色的眼睛永遠那麼聰慧伶俐,有時也帶點嘲諷。她那令周遊懾服的威嚴,即使在戰敗時也毫不動搖。上戰場時,她頂多將高跟鞋換成軍靴,即使在兩軍對戰之中,仍然身穿禮服、戴著絲絹手套,手中握著一把綴有流蘇的檜木扇,用來指揮軍隊。每當戰況吃緊,她就以這身打扮跨上馬背,親上戰場馳騁,將敵軍擊退。
    這身裝扮讓她獲得『霓裳女軍師』的外號。此外,她還有一個稱號——『沒有心的魔女』。
    「……就算有我和米爾傑在,還是很吃力。你說得沒錯,所以這次的皇帝遴選,我才會被迫留在前線,無法參加。」
    當魔女軍師從前線消失時,帝國會變得多麼脆弱——這項事實已經在四年前證明過。對王朝如此,對帝國亦然。即使在停戰中,奧蓮蒂亞依然無法長時間離開前線。
    這次的皇帝遴選,她已經無法親自出馬角逐了。與王朝的停戰期限逐日逼近,沒有人知道奧蓮蒂亞會如何做,所有人都想知道她下一張牌會怎麼打。
    「何必辦什麼皇帝遴選,只要尤狄亞斯現在就將皇位禪讓給我,事情不是簡單多了嗎?我已經把最後通牒交給米亞了。」
    「妳……尤狄亞斯無視妳的要求都超過三十年了,妳還真是頑強。」
    「說到頑強,你也沒資格說我吧——沒辦法,既然我無法出馬參加皇帝遴選,只好再找出另一個皇子,讓他代替魔女家出任候選人囉。」
    這張跌破眾人眼鏡的牌,也只有奧蓮蒂亞打得出來。
    吉伊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等等,什麼另一個皇子?不是全死光了,只剩下拉姆札嗎?」
    「這個嘛……其實還有一個皇子喔,是尤狄亞斯說的。」
    「是走哪個後門進來的私生子啊!妳確定他真的是皇子嗎!」
    「這你得去問尤狄亞斯。我只能確定他不是從法皇家還俗的皇子。出身不明,到目前為止連名字都不知道。如果沒有監護人輔佐,肯定什麼都別談了。所以我才要米亞嫁給他,做為魔女家的代表到帝都去輔佐皇子。」
    「這個代表又有什麼意義啊!米亞還不是米爾傑從森林裡撿回來的?再說,這種來路不明的皇子,怎麼看都贏不了法皇家吧?說不定在皇帝遴選開始前,就會被法皇家派出的刺客雙雙殺死喔。米亞笨得無可救藥,妳應該最清楚啊。就算要她上戰場,她連個武器都沒有。米亞就是那種即使交給她一把護身刀,她也會將刀身拔掉,只帶刀鞘上戰場的笨蛋。」
    「是啊,確實和可以將敵人的屍體堆成小山,絕對會從戰場上存活的你完全相反。」
    奧蓮蒂亞笑得花枝亂顫。
    不管吉伊怎麼責罵、怎麼生氣,米蕾蒂亞依舊堅持只在刀鞘裡裝文具出門,她就是這麼頑固。相對的,吉伊只會將眼前的人歸類為屍體或還沒變成屍體兩種,對其他人根本毫無興趣。然而,米蕾蒂亞就是有辦法每次都讓他感到焦躁、氣得火冒三丈。只有米蕾蒂亞有這個本事。
    「不過,你說的是四年前的米亞吧。」
    吉伊的目光與奧蓮蒂亞交錯。
    「……在葛蘭瑟力亞,我第一次看到米亞殺人。」
    吉伊將視線移開。
    ——到什麼時候為止?
    有時,奧蓮蒂亞會看著米蕾蒂亞:心想她能保持那樣的心態到什麼時候?不管誰說了什麼都要緊握在手中的東西,她又能緊握到什麼時候?
   ……教人意外的是,那天來得比想像中還要快。
    「明明原先不管你怎麼嘲弄,她依舊堅持己見。可是,那時是米亞拯救了差點被攻陷的葛蘭瑟力亞,也救了我和米爾傑。她不只刺殺亞琉加王朝的下任皇帝候選王子,還殺了好多人。而當時的她只是個十三歲的小女孩。」
    「……」
    那是過去吉伊不斷要求米蕾蒂亞做的事。在被殺之前先殺人,在被擊敗之前先出手,這就是戰爭。如果不想被殺,不如早點去死——
    不過,在那之後,吉伊就絕口不提這件事。
    這四年來,連一次都沒提過。彷彿他從沒見過當時的米蕾蒂亞。
    「……在那之後,米亞沒再上過戰場,我不知道她是否還是堅持『不殺人』的原則。畢竟,她已經殺了那麼多人。」
    「……少囉唆。」
    「要成為屍體還是活下去,做決定的都是米亞自己。可是,我希望她能撐到皇帝遴選。這就是我今天叫你來的原因。我要你去『魔王之森』將她帶回來、當她的護衛,直到皇帝遴選開始。你們好幾年沒見面了吧。不知為何,你一次都沒有去看過她。」
    這番話似乎激怒了吉伊,只見他板起臉,轉過頭去。
    「容我拒絕。叫我當米亞的護衛,這工作未免太無聊了吧。如果沒別的事,我就要回去睡我的回籠覺了。」
    「我知道,對活得隨心所欲、想殺就殺的你來說,除了叫你上戰場以外,其他命令你都不會乖乖聽從。就算勉強要你跟著米亞,恐怕也會途中遁逃吧——可是,別忘了我也是個魔女。就算你不願意,我也能讓你點頭答應,吉爾貝因。」
    奧蓮蒂亞將某個圓環鏗啷一聲放在檜木扇上,朝著吉伊丟出去。
    他想要伸手揮開——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完全無法動彈。
    吉伊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發現奧蓮蒂亞的高跟鞋就踩在影子的頭部。
    身為魔女家當家的奧蓮蒂亞讀遍萬卷書,精通的咒術毫不遜於咒殺士和聖僧。只是因為她很少使用,所以大部分的人都忘了這件事。
    (——連我的本名都說出口了。這麼說來,那個金色的圓環是——)
    吉伊使盡全力試圖遁逃,但別說是移動雙腿,他根本連根手指都動不了。
    砰地一聲,圓環已經套上他氣得火冒三丈的腦袋。
    下個瞬間,圓環咻咻收縮著,正好箍住兩側的太陽穴——不,還在繼續收縮。他的頭蓋骨像遭鎚子毆打般疼痛,吉伊不禁嚎叫了起來:
    「——很痛、很痛痛痛痛!嗚啊——!奧蓮蒂亞,妳這個王八蛋!」
    「呵呵呵呵,聽說亞琉加王朝有個關於猴子的故事,就像這樣呢——失控的猿山大將與馴猴人的絕活。那個故事可真有趣呢。」
    「誰是猴子啊!再說,妳明明知道我一定會堅決拒絕到那個混帳城去。快拿掉、給我拿掉——我快痛死了——!」
    「聽好了,連帝都也找不到能拿掉這個的咒殺士,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吧。我以前稍微研究過這方面的禁錮咒術……還好這不像暗殺教團『山長老』的徽章,不是一拿掉就會死的東西。因為它根本拿不下來。」
    「這、這個臭老婆婆……我要殺了妳……」
    「咦,我死了,豈不是更拿不下來了嗎?」
    奧蓮蒂亞笑著彈了下手指,讓頭箍停止收縮。
    「等停戰協定結束,你上戰場時,我就會拿下來了。還有,我收到宰相賽希爾的來信,對方表示你和米亞四年前的那項禁令已經解除,可以進入帝都了。」
    吉伊愁眉苦臉地往頭上一摸,發現那東西與其說是金環,更像是一條細鎖鏈。戴在原本就是金褐色、被太陽曬得發亮的頭髮上,要是不仔細看,誰也不會發現它。
    「法皇家的暗殺教團『山長老』早已展開行動。還有,亞琉加王朝那邊似乎也派出刺客了。聽說『吹笛歌舞團』也在暗中偵查了。」
    「……亞琉加王朝?刺殺目標不是妳,而是米亞?」
    「吉伊,我不是說過嗎?在葛蘭瑟力亞戰役中,將我與米爾傑從死地拯救出來的是你和米亞。若不是你們從帝都急行軍將尤狄亞斯帶來,戰況也不會在千鈞一髮之際扭轉。這麼一來,變成屍體的就不是那九位王朝王子,而是我了。」
    「………」
    吉伊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他瞇起一隻眼,搔了搔頭。
    四年來,他一點也不願想起的聲音片段,轟地一聲在腦中響起。
    ——吉伊,拜託,跟我一起去。在葛蘭瑟力亞被攻陷之前,一切都還來得及。
    當城裡所有人——包括奧蓮蒂亞在內——都抱著必死覺悟時,只有米蕾蒂亞持相反意見。
    「王朝內部,早就視米亞為更甚於我的仇敵,當她是危險份子。停戰協定即將結束,他們想在開戰前先將她解決掉,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
    「既然『吹笛歌舞團』出動,就表示背後一定有指使者。會是王朝的誰呢?不可能是王朝皇帝亞琉加,那麼會是丞相辛·洛克席耶嗎……還是第十三王子艾簡?」
    「不知道。」
    吉伊挑了挑眉。沒想到會從奧蓮蒂亞嘴裡聽到「不知道」三個字。
    「……打從在葛蘭瑟力亞戰役被敵軍壓制之後,就沒聽妳說過這三個字了。」
    要打回去嗎?——不知道。能活著回去嗎?——不知道。問她:「妳也會死嗎?」魔女笑了,沉默不語。
    「所以我才要你跟著米亞,甚至不惜使出這種手段。」
    「……奧蓮蒂亞,如果在戰場上,我一定聽妳的。因為那種時候,一定能打一場最有意思的仗。這就是我的信念。可是,今天的妳太讓我生氣了。」
    吉伊用手指撥弄頭上的金鎖鏈,瞪視奧蓮蒂亞的眼神中飽含殺意。
    奧蓮蒂亞的臉上已經毫無笑意。不,或許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吧。
    「妳過去從來不曾像這樣隨便指使別人,又不是法皇家。」
    雖然她的外號是『沒有心的魔女』,但那其實並不正確。她是有感情的,或許也有愛。只是,她常常找不到自己的心。剛才她說,是生是死由米蕾蒂亞自己決定。
    然而,那並非出自米蕾蒂亞本人的意願,而是奧蓮蒂亞要她去的。
    「……我和米亞只是妳棋盤上的棋子。妳說讓米亞自己決定?……但真正決定的人明明是妳吧?我最討厭這種事了。」
    奧蓮蒂亞露出微笑。那是一張既美麗又冷酷,不對任何人敞開心房,魔女的微笑。
    「說得好,吉伊。沒錯,操控這個世界的就是大人。可是小孩總有一天也會長大成人。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要做什麼、不做什麼。」
    閉上雙眼把手放在刀柄上,不是為了拔刀,而是為了按捺自己不拔刀。或許這是吉伊第一次這麼想殺了奧蓮蒂亞。
    奧蓮蒂亞做得到的事,並非每個人都做得到。吉伊打著赤腳轉身,背對魔女。這表示他答應當米亞的護衛。一切都在魔女的計畫之中。
    「每個人都可以嗎?妳從兒時開始,就沒有無法實現的心願吧。」
    吉伊走向門口,他既不想看奧蓮蒂亞的表情,也沒有興趣。
    …吉伊走了,他關上如巧克力般一格一格的大門。
    奧蓮蒂亞覺得自己似乎聽見振翅的聲音,於是朝窗外望去。鳥飛走後,遲暮的天空中,只響起一聲鳥啼,然後消失。
    『妳從兒時開始,就沒有無法實現的心願吧。』
    夕陽渲染天空,彷彿正在代替誰哭泣。
    在晚夏的城堡裡,米蕾蒂亞這麼說道:
    『——如果做選擇的人是我。』
    這四年彷彿一場短暫的夢。
    過去雖然也曾經歷過幾次短暫的停戰期,但在幾十年來的戰亂中,唯有這四年,平靜得彷彿撫平了過去的一切……從沒想過,自己能擁有這樣的一段時光。
    『我不想去帝都。』
    然而,就宛如黃昏般,這短暫的夢終將結束。就快了。
    ……帝國這艘破銅爛鐵般的船,即將再度航進戰亂之中。
    奧蓮蒂亞想起『米亞的拼接部隊』。在戰爭中不斷失去身體、失去心,失去身體各部位,重新拼接成人形後,再度挺進戰場的那支破爛部隊。雖然他們被評為瘋狂,但帝國也和那瘋狂部隊一樣。
    就某種意義來說,米蕾蒂亞才是最瘋狂的人,瘋狂到讓人忍不住失笑。
    『她連個武器都沒有,是那種即使交給她一把護身刀,她也會將刀身拔掉,只帶刀鞘上戰場的笨蛋。』
    老實說,不失去任何東西的戰爭,是不可能存在的。不論是奧蓮蒂亞、吉伊,或是米爾傑利思,從第一次踏上戰場那天起,每個人都慢慢改變、失去。腦中的螺絲逐漸鬆脫,不斷欠缺、崩壞。只是裝作沒看見自己手中流失的東西罷了。
    不可能只有米蕾蒂亞例外。
    可是,直到那時,奧蓮蒂亞的內心某處,似乎還希望她是個例外。
    和吉伊不同,奧蓮蒂亞喜歡看著米蕾蒂亞。她總是一有空就去挖墳墓,因為腐臭長蛆的屍體而嘔吐;不管吉伊怎麼說都不聽,絕對不帶武器上戰場。等回來之後,再默默為新增的屍體挖掘墳墓。她有時會突然不見人影,這種時候,她多半是在那間沒有神明的腐朽禮拜堂獨自哭著睡去。即使如此,奧蓮蒂亞還是不肯讓她從前線撤離,有時間就會陪她挖掘墳墓。兩人邊走邊撿起地上的胳膊、腿或頭蓋骨。米蕾蒂亞不曾違抗過奧蓮蒂亞。真是太亂來了,不只米亞……自己也是。
    米爾傑利思始終堅決反對奧蓮蒂亞帶著年幼的米蕾蒂亞上戰場。
    然而,奧蓮蒂亞仍帶著她。
    結果,在那場葛蘭瑟力亞戰役中——
    「…………」
    ——去吧,米亞。妳能逃走。
    當時,奧蓮蒂亞抱著必死覺悟,這麼對米蕾蒂亞說。
    可是米蕾蒂亞非但沒有逃走,還為了搬救兵而出城。得知她和吉伊兩人一起前往帝都時,奧蓮蒂亞簡直難以置信,忍不住啞然失笑。只有米蕾蒂亞一個人看見了未來。
    ——沒錯。妳會回來吧,米亞。只要妳和吉伊會回來,我和米爾傑就會活著在這座城裡等待,直到最後。
    米蕾蒂亞實現了不可能擁有的未來。但是諷刺的是,等一切結束之後,米亞卻不再相信未來,就連希望也放棄了。
    ……曾經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對什麼事情感到後悔。
    在她凝望的視野前方,夕陽逐漸消失,被黑夜吞沒下沉。就像人類的夢一樣。總有一天會失去光芒,終至消失。
    『去吧,米亞。停戰協定就快結束了。到了帝都說不定會被殺,可是妳要努力出席宰相會議,和皇子見面。在選出皇帝之前,那孩子就由妳輔佐。』
    『我不要。』
    『什麼?不要結婚嗎?不行,妳沒有拒絕的權利。』
    轉過頭去的少女,重新直視著她。那雙和自己同樣顏色的眼睛,但眼裡蘊含的東西不一樣。容易受傷,卻總是為了掩飾而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一副不在乎的模樣。
    『……我不想再離開大姑母的身邊。』
    奧蓮蒂亞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微笑。
    ——不想離開大姑母的身邊。
    這句話,像寶物一般落在心上。奧蓮蒂亞收下了。
    然而,奧蓮蒂亞從未聆聽過米亞的願望。因為她知道,米亞最後還是會乖乖聽自己的話。
    『不行,妳得去,米亞。』
    『我不要。』
    『妳得去。米亞。我們明年夏天再見,於紫丁香綻放的季節。』
    奧蓮蒂亞哼著昔日聽過的打油詩。
    「『城堡裡的「鳥籠」。那裡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朝城堡出發的公主,到底會見到『誰』呢…。
    即便房裡完全暗了下來,奧蓮蒂亞依舊沒有點燈。
    太陽已經下山,快樂的時光很快就要結束。

    三
    比位於東方的葛蘭瑟力亞城更遙遠,西邊的帝都史特拉迪卡——這裡就相當於傳說中魔女取下『冬之王首級』的地方。不可思議的是,測量這塊地域之後,發現形狀正好是一個面向右方的男人側臉。
    在被巴爾瓦羅沙大帝征服之前,這座島長久以來都屬於魔女家。除了有七層構造的『卷貝城』,城裡宛如蜘蛛網般密密麻麻的水道,以及切換上下水道的裝置等等,現今已佚失的高度技術悄悄地運作,成為種種難解的謎。
    其中最神秘的,便是分佈於城堡與地下水道之間的無數暗門與機關。據說,只有城裡的『小丑』熟知每一扇門與機關…
    在這座『卷貝城』的最深處——整個帝都縱橫交錯的地下水道盡頭,連一絲光線都照射不到的黑暗中,少年不經意地抬起頭。
    叩睫、叩嚏……空洞黯淡的腳步聲響起。
    這個房間——如果這裡稱得上是房間——被時光遺忘的混濁黑暗與粗重的鐵欄杆封閉。然而,少年連掛在牆上的面具之上,那細微裝飾都看得很清楚。對他而言,白天的光線反而會妨礙視力。
    真難得,少年心想。這個腳步聲,自己過去也只聽過一次。
    五年前,出現在鐵欄杆另一端的男人,有張比實際年齡還要蒼老的臉。冷淡而疲憊的表情,與暗藍色的眼眸,就跟他的腳步聲一樣空洞灰暗。
    ……想再見一次面嗎?
    對方沒有拿燭臺,卻在黑暗中悄無聲息,行走自如。那雙暗藍色的眼眸,正確且輕而易舉地找到靜靜待在黑暗中的少年,看穿了他。真是驚人。
    ——為了那個,什麼都願意做嗎?你是否已有這樣的覺悟,『小丑』。
    語氣平靜且充滿嘲諷。彷彿只要在回答中聽出一絲虛假,男人就會馬上掉頭離去。從聲音聽來,對方顯然早已知道他的答案。
    叩嚏……睽違五年的腳步聲,在鐵欄杆外停住。
    與當時不同的是,五年不見的皇帝尤狄亞斯更老了,而少年則年長了五歲。還有,鐵欄杆裡的東西,和五年前相較也增加了不少。
    這次也一樣,皇帝走在黑暗中,連一根蠟燭都沒拿。
    而且,同樣正確地找到抱著一邊膝蓋、靠著牆坐在地上的少年,凝視著他。接著,一一檢視放置在牆邊的『小丑』服裝與木鞋、枷鎖。
    然後,再依序望向增加的東西。包括桌椅、偶爾使用的燭台、幾乎不曾減少的一把蠟燭、書——以及一套皇子的服飾,還有面具。
    「……賽希爾和凱伊都讚不絕口。只花了五年,你就學會與拉姆札的程度不相上下的知識與教養……只可惜對劍術還是一竅不通。」
    少年移開目光,面露尷尬地抓了抓頭髮。不是因為被稱讚,而是想起五年前的事。
    ——想再見一次面嗎?
    不可否認,就算只是空泛的約定,這句話依然成為鼓舞自己的動力……
    「——約定的時間到了,骯髒的『小丑』即將成為『皇子』。」
    少年頓了一下,猛然抬起頭。黑暗中,皇帝悄悄地發出嗤笑。彷彿看見遙遠時光中的自己,有如自嘲般地微笑。
    「怎麼,你以為那是騙你的嗎?」
    ……老實說,自己確實這麼認為。
    連這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皇帝似乎覺得很有意思,歪著頭說道:
    「在見到你之前,我還以為上一任『小丑』——十三年前逃亡的那個人,會是住在這裡的最後一人……沒想到,竟然又多了一個你。」
    聽到「逃亡」兩個字,少年挑了挑眉。對方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雖然一樣用枷鎖和鎖鏈銬住,但那傢伙和你不一樣,並未被施加禁錮魔法。所以他絞盡腦汁,在外部的幫助下逃走……不過老實說,那傢伙逃走時,我倒是有些意外……」
    的確,如果打從一出生就住在這裡,實在想不出逃走的理由會是什麼。
    「……你和之前住在這裡的人不一樣,就算不加以禁錮也不曾想過要逃跑。」
    事實上,這五年來,少年從未表現出想要脫逃的念頭。比起父皇瓦倫狄米亞斯,自己給予他更大的自由,只要有心逃跑,相信少年一定可以辦到。
    「知道你不會逃跑,卻依然在你身上施加禁錮魔法。是要讓你明白,你充其量只是個骯髒的『小丑』,別以為自己真能成為皇子……也可以說是我故意惡整你吧。」
    很久以前,尤狄亞斯曾經失去自由。比眼前的少年,還有上一任住在這裡的人更不自由。什麼樣的自由都……最可悲的是,連心都不自由。
    懷抱太多不可告人的事——甚至對無可取代的兩人——都難以啟齒。
    ……現在,皇帝一方面同情眼前的『小丑』,一方面也有些嫉妒他,不願讓他輕易獲得自由。自己無法完成的願望,怎能無條件地讓對方擁有,這太令人憤怒了。
    『城裡的「小丑」……只要陛下提出要求,他就必須跳舞……』
    如果這是賭上一切之後的結果。
    每當意氣用事的時候,尤狄亞斯就會想起父皇。隨著年歲增長,自己似乎愈來愈像他。
    皇帝感覺到一股視線。黑暗中,那雙黑亮真摯的眼眸正凝視著自己。
    一心一意,安靜卻又散發著一股熱情的視線,期待著「不是謊言」的後績說明。尤狄亞斯瞇起眼睛……雖然自己一年比一年更像父親,但他過去似乎也和這名少年一樣,因為相信願望會實現而默默隨著父皇起舞……
    皇帝露出微笑。至少,自己應該做些與父皇不同的事。
    「……我沒有騙你,這是約定。魔女即將為了你來到這座城……」
    少年聞言心跳加速,心臟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他感到驚慌失措。
    這是第一次,少年開口說道:
    「……與其說是為了我,更應該說是為了『出馬爭取皇帝候選權的皇子』吧……」
    「沒錯。」
    皇帝頗為欣賞這個能夠認清自己終究是個『小丑』而感到慚愧的少年。
    「你的皇子身分,在下任皇帝遴選結束後也將告終。雖然當初教育你,不是為了這個目的……不過,魔女公主和『小丑』皇子相親相愛地結婚……這個主意稍微引起我的興趣……」
    相親相愛……要是真能如此就好了。少年低下頭,疑惑地說:
    「……請問,賽希爾宰相說……法皇家為了拉下皇帝,企圖擁立拉姆札即位為王,所以才要在皇帝遴選時派我出來競爭候選,和法皇家作對……」
    「啊、嗯。是這樣沒錯……所以我還不能輕易退位。」
    皇帝撫摸那把不自然的白鬍鬚……總覺得剛才那句『稍微引起我的興趣』聽起來還比較真實。
    「即使參加皇帝遴選,你和魔女家也沒有勝算。身為『小丑』的你,在宰相會議上擁有席次——儘管你連一次都沒坐上去過——也是唯一與身為皇帝的我擁有相同投票權的人。不過,你們還是贏不了現在的法皇家……明知如此,魔女依然會和你這位『皇子』結婚、守護你,直到皇帝遴選……魔女向來如此。即使毫無勝算,仍會上場戰鬥,為守護皇子而戰……就算背後中劍也……」
    很久以前,擔任『小丑』的都是死刑犯。小丑身上的囚犯裝扮與面具、以及雙手雙腳的枷鎖,都是當時保留下來的習慣。身為皇帝,執政時必須多加傾聽底層的聲音……這就是小丑擁有投票權的原因,也是宰相會議中第六把椅子的由來。小丑之所以被允許在城內四處走動、聽所有想聽的聲音,意義就在這裡。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小丑的角色變質了。『不該出生的皇子』與『造成妨礙的皇族』開始被送進鐵欄杆,任憑皇帝的意旨擺佈,成為受到利用的存在。
    「……成為『另一個皇子』的不是別人,偏偏是我……拉姆札要是知道這件事,肯定會發怒吧……那傢伙就是為了當上皇帝,才一路走到今天……」
    尤狄亞斯凝視著少年的臉龐。少年與拉姆札同年,一樣有著一頭黑髮。同年出生的兩人,一個卻被丟進這裡。最重要的是,少年那張臉……
    「我想也是。不過,對這一切都很清楚的你,還是沒有拒絕。」
    少年閉上眼睛,靜靜地點頭,如同在祈禱一般。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拉姆札似乎察覺到少年的存在,曾到這裡來看過他幾次。
    真虧他找得到這裡……或許該說是一種執著吧。在母親涅涅生下他之後,拉姆札就被人戴上面具,從未公開露面,在監視下成長。
    住在這座宛如詭異鳥籠的城堡中,任誰都會發狂。大概連皇帝也一樣吧。
    「好了,『小丑』……作為實現你願望的交換條件,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城堡裡的小丑戴著面具、雙手雙腳銬著枷鎖。只要陛下提出要求,他就必須跳舞,甚至成為叛徒或殺手……』
    「……是,您遵守了承諾……所以我也會遵守。」
    「嗯。你不需要向我密告,也不用成為叛徒或殺手。」
    漫長的數百年來,多少『小丑』做過的事,並不是此時皇帝希望他做的。
    「我對你的要求只有一個。換句話說,那就是讓你離開這裡的理由。魔女公主將再次來到這座城堡,我要你保護她……不是以皇子,而是以『小丑』的身分。」
    沉默如嘆息般降臨。
    皇帝僅存的熱情,彷彿全部被少年吸取、接收了。
    「我當然知道你無能為力。要與法皇家或亞琉加王朝為敵,年幼而手無寸鐵的你,什麼都辦不到。」
    在明年七月來臨前,就算少年與魔女在這座城裡一起變成屍體,皇帝也不會感到意外。相反的,結局如果不是那樣,才教人驚訝吧。
    「……可是,正因為你的無能為力,在明年的皇帝遴選之前,要是你讓魔女喪命,或是發生魔女為了保護你而死亡的事,我絕不會原諒你……到時候,我會親手殺了你。」
    彷彿某種遊戲。如果無能為力的『小丑』守護不了魔女公主,無法好好跳完這場舞,皇帝陛下就會砍下他的頭,讓遊戲結束。
    「——還有——」
    皇帝交代其餘的指示和幾句話,其中也有令少年感到猶豫的事。
    然而,少年的想法對皇帝而言根本不重要,他說完想說的話便轉身走回黑暗中。
    「……可以問您一件事嗎?」
    這是第一次,少年讓偉大的帝國皇帝留步。
    「之前的,比上一任更前一任的『小丑』是誰……您知道嗎?」
    尤狄亞斯停下腳步。
    比起光亮,那雙在不知不覺中對黑暗更熟悉的暗藍色眼眸,露出了微微笑意。
    他心血來潮地回應道:
    「他當上了皇帝。」
    『魔女即將為了你來到這座城……』
    在昨日、今日,甚至明日依然一成不變的黑暗中,孤獨的少年低垂著目光。
    為了我……
    帶著一股不可思議的餘韻,聲音在他心中激起一波小小的漣漪。
    ——我要你保護她……不是以皇子,而是以『小丑』的身分。

    四
    在綠意盎然的冷清墓地中,米蕾蒂亞最後一次前來掃墓。
    八月即將結束,早晨的森林開始有霧氣籠罩。白霧的另一端,傳來布穀鳥的聲音。她曾經以為這片魔女大地的時間是靜止的,並且受到守護。如今,時針即將再次轉動,回到思慮與過去交錯的世界。
    (——帝都史特拉迪卡——)
    當年戰況危急,她與吉伊曾一同趕往那座享樂之都。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了」。
    (穿越『魔王之森』前往帝都……大概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吧。九月底……)
    到了那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再次——回來這裡。
    米蕾蒂亞用布仔細擦掉墓碑上的泥濘與塵埃,露出下面歪七扭八的字跡——是雷納多寫的——碩大的『米亞的拼接部隊』。『米亞』兩字旁邊,還有亂七八糟的『小不點公主的』、『米蕾蒂亞的』、『公主的』等字跡,都是後來才刻上去的。
    墳墓是四年前,和雷納多一起匆忙完成的。好幾次想重新整修,最後卻不了了之。墓碑上排列著以小刀刻上的名字——
    『職業劍客』、『鳥眼』、『情報販子』、『雜技演員』……等等,是十三歲的自己寫下的字。
    不管看多久也不會膩。可是,已經不能再這麼做了。
    一撮頭髮滑落在肩上。不是銀白色,而是深咖啡色。是昨天剛染的。
    今天就要出發。
    她供上剛摘的桔梗花,輕輕撫摸墓碑,和他們道別。接著低下頭,起身離開。
    φφφ
    她從墓地回到城堡,發現庭院裡停著一輛馬車,有三匹馬正在四處走動。一個年輕人坐在駕駛座上,伸長了腿,仰望聳立的〈魔女脊骨〉連綿的山峰。
    米蕾蒂亞走進城堡前,朝著對方——行腳商人吉亞揮了揮手。她一邊看著吉亞揮手回應,一邊走回自己的房間。
    寢室裡,從幾天前就開始整理的小小行囊放在角落。
    米蕾蒂亞在自己的脖子掛上一串項鍊。大大的圓環上,有三種顏色的寶石搖晃著。這原本是一對耳環的其中一邊,米蕾蒂亞自己穿上鏈子,做成項鍊。三色寶石在胸前相互碰撞,發出獨特的清脆聲響。平常總是隱藏在衣服底下,因此不常聽見這聲音。
    「………」
    最後被留下的,是床上孤零零的黑羊布偶。
    米蕾蒂亞低頭望著黑羊布偶。過去擁有的那隻繫著木頭鈴鐺與藍色緞帶的羊,如今仍丟在位於『魔王之森』某處,那棟腐壞小屋的閣樓裡,被稻草堆淹沒。這是第二隻,是自己親手縫製的。她珍惜地修補過好幾次,這次也好好地繫上藍色的緞帶和金色的鈴鐺。依然取了同樣的名字——亞奇。
    ……從四年前開始,好幾次都想將它丟掉,結果還是在這裡。
    嘰……房門打開,背後傳來雷納多的聲音。
    「公主大人,我再問您一次,您真的要去帝都嗎?」
    「是,不去不行……我必須在宰相會議上,完成大姑母託付的事情……」
    雷納多低低地「哼」了一聲。米蕾蒂亞心頭一震,總覺得自己前往帝都的真正理由——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情感,被他看透了。
    雷納多望向米蕾蒂亞的行囊,也看見孤單躺在床上的黑羊。
    「……那好吧。可是公主大人,您怎麼還不肯對我說?」
    米蕾蒂亞打定主意絕對不看雷納多。就算不看他的臉,心都已經動搖不定。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在他溫暖的聲音下,那決心卻宛如奶油般融化——不行。
    雷納多已經無法再戰鬥。他的眼睛、手臂和腳都只剩下半邊,身體也失去了一半。
    他應該什麼都不做,好好休息才對。傭兵雷納多在那場葛蘭瑟力亞戰役後,能和自己一起來到魔女領地,真的讓米蕾蒂亞覺得很開心。
    不能再從他身上奪走更多。所以不能開口,自己已經習慣一個人了。
    ……已經習慣一個人了。但是為什麼?
    獨自一人的寂寞,無論如何都無法習慣。
    跟我一起去。
    (不行。)
    在心中說過千萬遍就夠了吧?嗯。
    米蕾蒂亞鼓起所有勇氣,將之吞進喉嚨,用力搖了搖頭。
    「請您開口說『跟我一起去』吧,公主大人。就因為我的身體已經是破銅爛鐵,一點用也沒有,您才要丟下我嗎?」
    不是的。米蕾蒂亞轉身,看著靠在門上凝視自己的雷納多。
    「這麼做只會讓我和公主大人陷入孤獨,不管對誰都沒有任何好處。」
    堅定的決心眼看就要瓦解。雷納多像沙漠裡的水,盡情汲取暢飲的結果,就是造成他東缺一塊、西缺一塊。這種事不能再繼續——
    「……已經不再戰鬥?不殺任何人了?」
    「不,會殺喔。」
    雷納多望著米蕾蒂亞置於一旁的最後行囊——放在朱紅色刀鞘中的刀子。他跨著大步走向那把偷懶沉睡了四年的刀,隨意抓起後,用手指將刀鍔往上推。刀鞘裡露出輕易就能將人斬殺的刺眼白刀。
    剛才已經聽行腳商人吉亞說了,沒想到是真的——
    一直以來,不管到哪,公主帶的都是只有刀柄和刀鞘,刀鞘裡空無一物的護身刀。
    「……公主大人,這個讓我來拿吧。對只有一條手臂的我來說,這種重量剛剛好。」
    「那我呢?」
    「您什麼都不用帶。」
    米蕾蒂亞仰望雷納多。雷納多試著擠出微笑,卻失敗了。
    「這麼一來,公主大人就得帶我一起去了吧?別說什麼自己一個人也沒問題了。」
    總是需要理由才能待在她身旁——因為派得上用場、因為需要。用寂寞、「想在一起」的理由是不夠的。米蕾蒂亞這麼想著。所以雷納多每次都會準備好理由。但是這次,他說了毫不掩飾的真心話:
    「帶我去吧。我會代替公主大人殺很多人。所以,公主大人不要拔刀,答應我好嗎?我喜歡那樣的公主大人。比起公主大人親自動手,這種事還是讓我來做比較好。」
    雖然聽起來像歪理,卻是他竭盡所能想出來的理由。更別說雷納多根本不知道何謂『正確答案』。從前那個頭腦清楚的自己早已不在。成為『破爛雷納多』超過十年,等察覺到時腦袋已經變得奇怪了。現在也一樣,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每次一提到戰爭就會這樣……腦袋一片混亂……)
    ——別殺人。
    不可思議的是,雷納多很喜歡在戰場上聽見公主大人說這句話的聲音。
    沒想到,竟然會有自己對公主大人說這句話的一天。是否再也聽不到她說這句話了呢?
    雷納多在戰場上失去了很多東西,到最後連自己失去什麼都忘了。可是,如果可以,真希望能找到公主大人失去的東西,並且還給她……
    「要是雷納多遭到襲擊怎麼辦?」
    要說出「那就把我丟下」是很容易的事。不過,正因為知道米蕾蒂亞不會這麼做,雷納多也不會這麼說。
    「那麼,到時就一起死吧。就算要死,兩個人也比一個人來得不寂寞吧。」
    米蕾蒂亞低下頭,胸口一陣刺痛。
    「……就算為了雷納多殺人也不行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如果公主大人要殺人,不如由我來代替您動手。這麼一來,模糊的記憶和縫縫補補的心,就能感到一絲溫暖。不管是現在還是過去的公主大人,我都一樣喜歡。可是我最喜歡的事情,還是保護不殺人的公主大人這件事。」
    過了好一會兒,米蕾蒂亞終於忍不住伸手去拉雷納多空蕩蕩的袖子。
    同時,她的臉上已經浮現後悔的表情。可是雷納多假裝沒看見,趁虛而入。剩下的手腳全都失去也沒關係,他不想失去米蕾蒂亞。雷納多笑著,用手背輕撫她沮喪的臉頰。
    「我們一起去吧。與其和公主大人分開,在一起還比較開心。」
    雷納多總是面帶笑容。就連倒在地上、腸子外露的時候也是,他一看到米蕾蒂亞就笑了。彷彿要代替哭泣的自己笑似的。
    ……別哭,公主大人……
    米蕾蒂亞輕快地轉過身,伸手去拿黑羊布偶。頓了很久後,終於粗魯地將它塞進布袋裡,連護身用的短刀也一起放進去,雷納多將這一幕看在眼裡。公主大人還是有哪裡變了。
    「……我說,公主大人。其實您並不是為了皇帝遴選或輔佐,才去帝都的吧?」
    黑羊亞奇。這四年來無論如何都無法丟棄。看到紙羊掉在地上也一定會撿起來,最後抱著羊,決定前往帝都的公主大人。單手握著並非空無一物的刀鞘。
    「……公主大人是為了去帝都見您的『亞奇』吧?」
    米蕾蒂亞沉默不語,什麼也沒說。
    雨水開始敲打在窗上。玻璃上的雨滴扭曲了窗外的景色,雷納多朝『米亞的拼接部隊』墓地的方向望去。曾經是人稱殺不死的那支部隊,如今全都進了墳墓。
    在奧蓮蒂亞的帶領下,不知擊敗亞琉加軍隊多少次,三十年來一次也不曾被攻破,固若金湯的魔女之城(葛蘭瑟力亞)。
    在四年前的那天,成了砂做的城堡。魔笛聲響起,大家都死了。
    吹響魔笛的男人,如今已是十二名樞機之一,外號『法皇代理人』。
    ——對方的所在之處,就是他們現在要前往的帝都史特拉迪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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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0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皇帝尤狄亞斯與宰相賽希爾和金雀枝
    深夜無聲的靜謐中,響起花剪的「咔嚓」聲。
    黑暗中,金黃色的花朵金雀枝從皇帝尤狄亞斯掌中落下。在一股濃郁的木質香氣中,散發出些許的海潮味。『冬之王首級』雖是一座四面環海的島嶼,但帝都中樞『卷貝城』卻位於深山裡。儘管時值夏末,在這深夜裡,山頂的空氣還是顯得寒冷。
    仰望夜空,映入眼簾的是整片星海。
    (看這濕度……明天應該會下雨吧……今晚的葛蘭瑟力亞是陰天……)
    飄過帝都史特拉迪卡上空的烏雲,覆蓋了東方葛蘭瑟力亞的夜空,魔女今晚也將度過一個彷彿位於深海底的無光閤夜。
    他自嘲地笑了起來。
    ……宛如現在的帝國。
    沙沙。身後傳來某人踏過草地的聲音,黑衣宰相開口說道:
    「……陛下,是我,賽希爾。」
    手上還拿著花剪與金雀枝的皇帝尤狄亞斯回過頭。
    夜的另一端,一盞微小的油燈看似孤獨地在風中顫動。皇帝自己——因為夜視能力極好的緣故——很少點燈。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簡直到了畏光的地步。
    「怎麼了?賽希爾,有什麼急事?」
    「不,只是找藉口來看看您。我在辦公室待得有些煩悶。」
    她的聲音聽來平靜疲憊。總是穿得一身黑的宰相,即使凝神細看,依然一副隨時會融入黑夜中的模樣。油燈的火光在她臉上造成深濃陰影,看不清楚表情。或許是不想讓人看見疲倦的模樣吧。賽希爾年輕時就很纖細,最近更是清瘦了不少。只有看到這樣的她,早已放棄做個賢明皇帝的尤狄亞斯,才會反省起自己的怠惰。他微笑說道:
    「妳已經跟了我幾十年,到現在還看不膩嗎?」
    賽希爾似乎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她在處理國政時向來辣手冷血、挖苦人的話說得比誰都高明,唯有在自己面前始終木訥沉默。不知為何,從以前就是這樣。
    尤狄亞斯慢慢往前走,賽希爾也放輕腳步,跟在他身後三步左右。
    「魔女家的米蕾蒂亞公主,已經從『魔女左足』出發了。順利的話,九月底就會抵達帝都。」
    「嗯,宰相會議的日期呢?」
    「若小魔女殿下平安抵達帝都,將在數日後召開。」
    屆時,『小丑』的帝位繼承候補權與魔女家的輔佐權將正式獲得承認,少年成為皇子,獲得皇帝候選人的權利。反過來說,如果米蕾蒂亞無法順利出席宰相會議,由魔女家輔佐皇子一事也將成為泡影。這場皇帝遴選之戰,法皇家肯定不戰而勝。
    「法皇一定會採取行動。關於旅途中的安危,奧蓮蒂亞想必已有準備。到了帝都之後,端看『小丑』怎麼努力了。」
    賽希爾說得有些含糊。然而,不管如何,自己的任務就是毫不掩飾地稟告。
    「……說到宰相會議,小魔女殿下捎來信函,說是受奧蓮蒂亞大人所託。是關於與亞琉加王朝的……停戰協定。」
    一陣彷彿進入「無」境界的沉默降臨,有如時間停止般的靜寂。原因是賽希爾提及的內容,還有從她口中說出的兩個名字。
    不久,黑暗中才傳來「知道了」的簡短回應。
    賽希爾接著傳達了其他幾件事,尤狄亞斯一如往常地仔細傾聽並點頭。
    平日的皇帝總是一副慵懶模樣,眼神冷淡得近乎結冰,彷彿拖著鎖鍊般行走。只要坐上王座,就用手托著下巴,臉上的表情毫無溫度可言,讓人忍不住想——他是否就要這樣與王位同化。燭火般微弱的熱情已然消失,原本美麗澄淨的心,也從深處逐漸混濁,好像能夠聽到他身上發出石化的聲音。
    然而,只有在賽希爾面前,他會露出不願讓人更加擔心的微笑。
    這是他的體貼——事實上也很有他的風格。諷刺的是,唯有在眾目睽睽的公開場合,他才能盡情表現出疲憊的面容。
    因此,賽希爾才會找藉口來看他。給自己的藉口。
    「法皇好像真的想把我趕下王位呢。」
    金雀枝的金色花瓣從尤狄亞斯手中飄落。
    「再怎麼得意忘形,總該有個限度,也不想想法皇家是拜誰所賜才有今天。還不是因為陛下您,將許多特權歸還給法皇家。」
    「過去,奧蓮蒂亞曾對我說,要我千萬別利用法皇家來治世。她還說,以神為盾的人聽不到人民說的話,總有一天,他們連皇帝都會瞧不起。」
    父皇瓦倫狄米亞斯雖然是個不正常的人,但在身為皇帝時,仍是一位無論內政外交都交出斐然政績的名君。他將法皇家屏除於政治之外的做法,就連奧蓮蒂亞都不得不認同。然而,尤狄亞斯即位後卻堅持己見,冀望神與信仰能為這個在父皇治理下飽受戰亂、充滿死亡與絕望的國家帶來療癒與秩序——
    他認為,與其為國家殺人,不如為神殺人,或許更能獲得救贖。
    「……結果卻是這樣。不過幾十年的時間,他們就像白蟻一樣侵蝕帝國……」
    尤狄亞斯的藍色眼眸沒入黑暗中……奧蓮蒂亞向來都是正確的。待在對方身邊時,他不知道因為自己的無能遭受多少打擊,連他都覺得慘不忍睹。
    (所以,奧蓮蒂亞……這個王位,我絕對不能讓給妳……)
    這是他在父王瓦倫狄米亞斯成為屍體的那個冬日所做的決定。
    尤狄亞斯的側臉空洞得令人不寒而慄,深深震撼了賽希爾。
    近年來,與處理政務相較,尤狄亞斯獨自待在聖堂裡祈禱的時間反而更長,讓愈來愈多人懷疑他的精神狀態,法皇家也刻意不否認。這真是令人嗤之以鼻的笑話。可是,賽希爾也一度懷疑過其真實性。從以前到現在,尤狄亞斯確實在剎那間差點陷入瘋狂。每當他想起『魔女』奧蓮蒂亞時……
    有著銀白色頭髮與藤紫色雙眸的美麗魔女,為了她,皇帝的狀況愈來愈糟。
    「——賽希爾。」
    「是……」  ,
    賽希爾倒抽一口氣。皇帝因狐疑而顰眉,藍色眼眸呈現一如往常的聰明犀利,前一刻的猶疑不定宛如幻影,已消失無蹤。
    這變化幾乎使賽希爾產生錯覺,懷疑有問題的其實是自己的腦袋。
    「……妳回去吧。接下來的路,我得一個人走才行。」
    賽希爾頓了一下,隨即默默停下腳步。花剪、金雀枝與皇帝的身影一起被黑暗吞沒。彷彿忘了賽希爾的存在,尤狄亞斯一次也沒有回頭。每次都是這樣。然而,總覺得哪天他會就此離去,再也不會回來。
    就算去尋找,或許也只能找到掉落的花剪與金雀枝吧。
    那是除了皇帝之外,沒人能進入的地方。儘管是侍奉了他幾十年的賽希爾,也絕對無法進入。那陰暗的世界,皇帝的內心深處……這是早就知道的事。
    (能將你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只有兩個執著……)
    裡面並不包括賽希爾。
    仰望天空,只見滿天星斗。光與闇之海,讓人彷彿要溺斃其中。
    手持金雀枝的皇帝現在也獨自祈禱著。沒有人知道他在祈求什麼。
    ……看似永恆不滅的星光,躲進隨風而來的雲朵後方,轉眼消失。
    皇帝低頭凝視地面,開玩笑地哼著:
    「『……城堡裡的「小丑」戴著面具、雙手雙腳銬著枷鎖。只要陛下提出要求,他就必須跳舞,甚至成為叛徒或殺手……』」
    在黑暗中獨自走動時,總是有種雙手雙腳都拖著枷鎖的感覺。
    只要稍有遲疑,枷鎖摩擦的窸卒聲好像就要跟上來了,這是幻聽嗎?要是回頭看,說不定會在黑色的樹蔭下看見黑羊探頭。尤狄亞斯發出冷笑。
    父皇離奇死亡、尤狄亞斯即位的那個特別的冬日。
    ……在那之前,尤狄亞斯一直相信神的存在。
    他不僅相信,也確實掌握在手中,無論是神或永遠。
    甚至是愛。
    『哎呀,狄伊,你來啦。我還以為來的會是琉加……騙你的啦,幸好來的是你,尤狄亞斯。』
    ……還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就算是在鳥籠裡,只要看得見天空,就有辦法活下去。唯獨看不到天空的房間不行。我還以為自己要死了。不過……我改變主意了。你的眼睛,和天空的顏色一樣,所以我好像勉強可以活下去。或許,還能再撐一陣子……所以,快點來救我吧。到時,我們三個人一起離開這個地方吧。永遠離開。』
    當他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奧蓮蒂亞與亞琉加,這兩個名字還不等於敵人,依舊代表無可取代的心願和希望。能夠永遠信任。
    被父皇玩弄於股掌之間,無數次默默進入鳥籠,原因並非出自施加於心臟的枷鎖。之所以無法逃脫,是因為鳥籠中關著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兩個寶物。對尤狄亞斯而言,那是頸上的軛圈,真正解不開的枷鎖。
    只要有那兩人,即使是充滿絕望的世界、光線照射不到的黑暗溝底,自己都能活下去。
    如今,什麼也沒有留下。就在那天,一切毀滅,像被支解的骨頭般消失。
    ……什麼都沒有留下。
    他將手中的金雀枝丟人泉水裡,花朵無聲地沉溺於黑暗之中。
    心早已鏽蝕,鎖腐朽扭曲,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他曾經這麼認為。
    背後傳來虛無的腳步聲。是帶來毀滅的黑羊。不過,不能再一起去了。
    「我還有……必須做的事……無論是感情……或是生存的理由……」
    縱然懷抱的是龜裂毀壞、早已空無一物的寶箱,也有理由活下去。
    假裝忘記而暫停的時間,在葛蘭瑟力亞再度動了起來。簽訂停戰協定時,與奧蓮蒂亞和亞琉加,三人睽違數十年後再度相見。
    ……那時,他嘗到了令人頭暈目眩的滋味。
    他終於明白,痛苦與背叛、罪惡與憎恨,無論經過多久都不會淡化。結束簽訂後,獨自一人時,他忍不住發狂似地笑著……也哭了。
    『城堡裡的「鳥籠」。那裡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尤狄亞斯笑了。那是令人為之顫慄的瘋狂微笑。明明在笑,卻戴著哭泣的面具,笑得像個小丑。
    王子和小丑都想守護最後留下的公主。可是,尤狄亞斯憎恨那個公主。就像那個刺殺了前來拯救自己的魔女,愚蠢的祖先一樣。
    「莉亞,王位絕對不能交給妳,唯獨妳不行。也不能實現琉加的願望。已經這麼決定了……可是,我……」
    他抬頭仰望夜空,只見雲全數飄向葛蘭瑟力亞,星海重現。
    光與闇的洪水,讓人彷彿沉溺其中。
    『狄伊,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個「鳥籠」。無論是拋棄我的王朝還是這個帝國,我都絕不原諒。我一定會成為亞琉加皇帝,然後,從這裡——』
    黑髮、黑眼,愛恨比任何人都要強烈的王朝王子。雖然兩人年紀一樣,他卻與軟弱又優柔寡斷、總是猶豫著做不出任何決斷,像個小丑的自己完全相反。
    一抹空洞而荒腔走板的微笑,停留在尤狄亞斯唇邊。
    (琉加,我絕對不會讓你的願望實現……)
   ——然後,將莉亞從這裡帶走。
    …令人懷念,心愛卻徒留空虛的記憶骨骸,像泡沫般浮起後破滅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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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0 20:23 | 显示全部楼层
間章  葛蘭瑟力亞前夜1
    起風了。
    十二歲的米蕾蒂亞停下摘藥草的手,豎起耳朵傾聽。
    法螺貝與太鼓的聲音從遠方隆隆響起,響過路·克洛克的原野。
    (……救出同伴……亞琉加軍……撤退……帝國軍生存者……半數……)
    解讀同一音色的雷納多吆喝了一聲,起身伸展筋骨。
    「今天是耶賽魯巴特輸了啊。吉伊好像想辦法救出了不少人……公主大人,別哭喪著臉嘛。能有半數存活已經很不錯了。多摘點藥草回去吧。」
    山腹裡,彷彿只有在這裡才能盡情生長的草地上,除了雷納多之外,另有好幾名謎樣的男人分散各處,正以生疏的動作將摘下的藥草藥花、藥樹的樹皮裝進籃子裡。
    每個人的長相、裝扮和攜帶的武器各不相同。唯一的共通點,就是所有人都意氣風發地上戰場,卻落得半死不活地回來,連腦袋都出問題的下場。多虧米蕾蒂亞幫忙療傷才撿回一條命,於是便跟著她四處晃盪,不知何時起,成了人們口中的『米亞的拼接部隊』。他們籃子裡裝的東西幾乎有一半是雜草,不過這份心意還是令米蕾蒂亞感到很欣慰。
    「最近,耶賽魯將軍的狀況莫名地好呢。以前只要一上戰場就吃敗仗,好幾次都波及到小公主,為了救出耶賽魯而四處奔走。」
    正如『職業劍客(太郎)』的牢騷,米蕾蒂亞數度從後方支援戰場,協助救出傷兵與撤退。這種時候,通常都和耶里亞弟王家的耶賽魯巴特有關……今天也是在他的命令下負責補給工作,運送完物資和軍糧後,再來這裡摘藥草。
    「今日情報——天氣晴朗。對手是王朝大軍師里里,耶賽魯是不可能贏的。最近耶賽魯的連番勝仗異常可疑,有必要調查一下。這種紅白斑岩菌菇有毒。」
    『情報販子(文野)』一口氣說完一長串,只是聽他說話的人只記得最後提到的菌菇,其他的都忘光了。
    「還有情報指出,不久之後,從祭祀廳來的和尚軍師會成為耶賽魯的隨從。」
    哎呀呀……米蕾蒂亞心想。對自己頗為照顧的尼僧院長梅迪亞,每天都寫信要求加派醫療僧侶,結果這事還是不了了之啊。
    「不是與醫藥或葬儀相關,而是軍師,還真稀奇。祭祀廳……是法皇家派來的吧。」
    「和尚軍師派得上什麼用場啊。話雖如此,今天的小型戰鬥有點怪。該怎麼說呢……里里到底有沒有坐鎮軍中啊……耶賽魯是因為知道里里不在,所以才一舉進攻,結果反而輸了嗎?我真是搞不懂。」
    黑羊布偶從少女手中的布袋裡掉出來,在地上咚咚彈跳了兩下。雷納多輕輕撿起還給米蕾蒂亞,順便戳了戳布偶。金色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
    看到米蕾蒂亞珍惜地撫摸布偶羊的頭,雷納多望著滿是補丁的亞奇,又摸摸自己滿是拼接痕跡的臉。真想變成那隻羊,現在的我應該沒問題,反正拼湊縫補的程度也差不多吧?
    米蕾蒂亞仰望天空。藍色的天空裡,有白鳥飛過。
    ——就在此時,附近響起了尖銳的角笛聲。
    拼接部隊的人全體眼神丕變、飛身後退,伸手拿起武器。
    「『鳥眼(巴德)』!偵測敵軍位置!那是亞琉加軍的角笛——代表攻擊——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種地方!」
    『鳥眼』吹響法螺貝,發出如腹部蠕動般的奇怪聲響,令米蕾蒂亞沒轍。大概又是從哪個垃圾場撿來的吧。拼接部隊連法螺貝都是壞掉的。
    「敵軍——正朝這片岩場直奔?真的假的!亞琉加軍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別說里里,連自己人都幾乎不知道這裡啊!」
    『職業劍客(太郎)』一個箭步朝繫著的馬匹衝去,拔劍砍斷馬繩。
    緊接著,角笛聲分別從東西北三個方位響起,顯示敵人的數量。
    由音階聽來,敵軍已經從三個方位包抄過來。剩下的南方,是能夠望盡路,克洛克原野的斷崖絕壁——唯有殺出一條血路了。
    雷納多拔出大劍,跳上朝自己奔來的愛馬。其他幾名拼接部隊成員也紛紛跳上馬鞍,迅速朝三個方位分散,馳騁而去迎擊。
    雷納多看到米蕾蒂亞的表情後,嘆了口氣。
    「就算叫我丟下公主大人自己逃,我也不會聽命喔。」
    「雷納多——『鳥眼(巴德)』回報的敵軍——人數太多。那不是能一邊保護我一邊甩開他們的數字。」
    雷納多無視米蕾蒂亞說的話,拉著她的手臂扶她上馬。
    「所以呢?我才不要一個人獨活呢。我是因為想待在孤獨的公主大人身邊,才擅自跟著您罷了。我不會理會您的命令。要是我們身上又有哪個零件損壞,您只要像平常那樣拼拼接接地把我們修好就好啦。這點您很擅長吧?公主大人。」
    「——也有無法修好的時候。」
    「不會的,一定修得好。畢竟,公主大人連壞掉的心都能修理啊。」
    「雷納多——」
    「我今天很努力,腦袋非常清楚喔。要是我死了,公主大人也會死。」
    在注視米蕾蒂亞哀傷的表情之前,雷納多已經察覺到自己的變化。不僅滿臉笑意、嘴角上揚,話也停不下來。拔劍的瞬間,血液有如沸騰般,滾滾奔騰於全身。對死亡的不安,在一股類似酩酊的感覺裡得到中和,使人瞬間沉溺其中。雷納多拚命保持理性。
    連腦袋都壞掉的破爛雷納多——只要拔劍,就會戰鬥到無法動彈為止。
    「我……我怎樣都無所謂。可是,我不想看到公主大人壞掉的樣子。」
    雷納多緊緊擁抱米蕾蒂亞,光是這樣就能讓自己覺得幸福,理性稍微恢復了一些。公主大人哪裡都沒壞,現在還沒有。還沒有像我這樣。
    「……所以我會爭氣,絕不能讓公主大人掉下去。別忘了,要守護到底……殺吧。」
    箭矢飛來。雷納多一劍斬落飛箭,策馬飛奔。
    ——人類的四肢在米蕾蒂亞眼前飛舞。數到第三個人時,她就放棄了。
    沒能躲過的箭矢命中馬腿。馬匹重重橫倒在地,將米蕾蒂亞朝地面拋出。她在倉促間打了個滾站起來,亞琉加王朝的士兵已近在眼前。就算她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長槍依然毫不留情地朝她攻擊。
    「公主大人!」耳邊傳來雷納多的呼喊聲。
    「——」
    剎那間,她似乎看見眼角餘光有頭金髮閃過。
    長槍的上半截消失,一條手臂還握著剩下半截的長槍,但已從手肘處被人砍落。噴濺而出的鮮血染紅米蕾蒂亞的上半身。刀光一閃,這次的目標是眼前男人的脖子。
    刀尖拔出,噴出的血將米蕾蒂亞整張臉染成鮮紅色。
    米蕾蒂亞差點被倒下的屍體壓住。在那之前,有個人從旁狠狠地一踢,將屍體踢飛出去。動作充滿不耐,彷彿踢開的只是一顆擋路的石頭。
    站在屍體後方的男人,以極度厭煩的目光睥睨米蕾蒂亞。他有著金褐色的頭髮,手上只有簡單的護臂與護胸等輕便裝備,身著一件下襬很長的皮大衣。渾身散發某種野獸的氣息,與其說是正規軍,反而更像是傭兵或保鑣。
    看到他之後,米蕾蒂亞比看到任何人都還要放心。
    「吉伊……」
    「……喂、米亞,妳的護身刀呢?我叫妳拔刀啊!吼!又是只有刀柄跟刀鞘!裡面竟然還給我拿來裝紙筆。這不是鉛筆盒好嗎!妳這個笨蛋米亞!」
    吉伊的東風單刀一閃,頓時血流成河,刀面浮現波浪般的美麗刃紋。
    「站在動不動就得保護妳的人立場想想好嗎!為了妳這傢伙,每次都害得夥伴遍體鱗傷,妳想害死雷納多嗎!」
    米蕾蒂亞聞言一驚,四處找尋雷納多的身影,只見他嘴裡不知咆哮著什麼,正在大開殺戒。但還活著。拼接部隊的其他成員為了讓她安心,也紛紛從樹叢中採出頭來。
    ……所有人都在,所有人都還活著。
    吉伊一邊用布巾仔細擦拭刀刃,一邊望著米蕾蒂亞。面無表情的女孩為了看清楚雷納多,不假思索地用袖口擦掉濡濕眼睛的鮮血。動作莫名稚嫩。
    那模樣看來有股說不出的落寞,吉伊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尖。
    於是,她聒噪地抱怨著「好痛」。
    「痛什麼啊。說什麼快被軍師里里殺了,我才特地前去救援耶賽魯,結果抵達後才發現,里里根本不在那裡。正要回頭時,就聽到劈哩噗嚕的搞笑法螺聲。看看妳,這不是正好中了計謀,遭對方突襲了嗎?」
    錯誤的情報並不是米蕾蒂亞散播的,前半段根本是吉伊在遷怒。不過,拜此所賜,總算撿回了一條命。聽起來,吉伊是在撤退到一半時聽見壞掉的法螺聲。話說回來,為什麼敵人如此準確地到這個地方來發動突襲呢——這也是個謎。
    「在前線居然還聽得見那個法螺貝發出的聲音,你是原始時代的人猿嗎……」
    「竟敢將妳的救命恩人說成猴子,算妳有膽識。臭小鬼,連道謝都不會嗎!」
    「……不是啦,吉伊……那個法螺的聲音,除了你之外真的沒人聽見。你手下的士兵也說,你好像突然對什麼起了反應,然後就一口氣衝到這裡來了啊。」
    米蕾蒂亞聞言回頭,說話的人有著深金色頭髮,與宛如夏日晴空般的藍眼眸。
    「凱伊皇弟殿下……您也在啊。」
    凱伊,溫丁哥德(——因為太長所以省略……)夏洛姆拉格利亞。他是皇帝尤狄亞斯的弟弟,也是米爾傑利思的朋友,平常居住在帝都或聖都夏洛姆,一年頂多到前線巡視幾次。每次凱伊來,米蕾蒂亞的胸口就會小鹿亂撞。金髮碧眼的他,總是令自己想起亞奇。
    吉伊將刀收入刀鞘,朝著忸忸怩怩的米蕾蒂亞鼻頭用力一彈。
    「妳對四十幾歲的大叔害羞什麼啊?才十二歲就像個小大人似的。」
    「吉伊!你什麼時候開始對米亞講話這麼毒的?你以前明明巴不得將米亞捧在手心裡,現在卻讓十二歲的女孩滿身是血——你是故意的吧!」
    「少囉唆!我啊,對於那種都上戰場了,卻還是堅持不帶武器,連個敵兵都不願意殺的人,就是覺得很火大。與其讓別人代替妳動手,還不如自己去死。」
    「米亞之所以平安無事,是因為羅傑先斬了那個士兵的手臂吧?」
    ……羅傑?
    隨著凱伊的視線望去,只見一名戴頭巾的神官站在不遠處。他此時背對著眾人,蹲在屍體邊,似乎聽得見他正在輕聲祈禱著。种官手中握著僧兵用的手杖,黑色的斗篷沾到了鮮血,兩者彷彿已融合為一。斗篷下是以白色與水藍色為基礎色調的中階僧袍。遮住眼睛的頭巾下,露出一撮金髮。
    「……不,我是以軍師的身分被派遣來的……不過,很慶幸自己能派上用場。」
    他站起來,朝著這邊半轉過身。
    蒼白的臉頰上,沾到幾滴敵人噴出的鮮血。由於頭巾戴得很低,因此看不清楚對方鼻子以上的長相。米蕾蒂亞為了道謝與遞上手帕,略帶生疏地靠近他。不過,他並沒有接過米亞遞過去的手帕,而是微微蹲下身子,像在撫摸雛鳥似地,以蒼白的手指輕撫米蕾蒂亞的小腦袋。
    米蕾蒂亞鼓起勇氣,用指尖抓著手帕,擦拭他臉頰上的鮮血。
    那張端正的嘴唇,似乎漾開了一抹笑意。
    眼眸宛如冰凍的藍色湖底,飄盪著點點紅色花瓣。
    ——我的公主(米蕾蒂)。
    彷彿聽見那世上唯一僅有的聲音。米蕾蒂亞忍不住喃喃說道:
    「……亞奇……?」
    在飛舞的鮮紅花瓣中,有雙藍眼眸的神官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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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0 2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身在難以捨棄的過去夾縫間
    破爛雷納多——只要拔劍就會失去理智,戰鬥到無法動彈為止。
    他聽到戰爭就笑著衝出去,不但失去理智,也失去了身體的各部位。頭皮剩下一半、眼睛少了一隻、一隻腳成了義肢。就連剩下的兩條手臂,也在四年前少了一條。
    破爛雷納多,他的生命……只剩下一年多。

    一
    眼前刺客的頭顱飛起,另一端是四年不見的吉伊,他一臉不耐煩。
    『為了妳這傢伙,每次都害得夥伴遍體鱗傷,妳想害死雷納多嗎!』
    他當時說的話,在腦中復甦。啊,果真如他所說,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認。
    ……八月底,從『魔女左足(扎立亞)』出發,前往帝都史特拉迪卡的米蕾蒂亞,很快地進入了『魔王之森』。
    這是帝國之中,數一數二惡名昭彰的大森林地帶。沿途的景色與氣候不斷變換,簡直到了令人目不暇給的程度。從樹海到濕地,再到風穴地帶,地貌猶如被斧頭切斷般唐突轉變。不變的是棲息其中的全是足以致命的生物,無論在何處拿出指南針,指針只會團團轉動,不管走到哪裡,都可能當場死亡。
    據說這裡是冬之王最初刺殺魔女的地方,地貌也從此產生變化,各種詭異的植物四處蔓延生長,由於太過奇形怪狀,這裡又稱為『受遇刺魔女詛咒的森林』。
    米蕾蒂亞剛闖過一處有著蒼鬱參天古木的巨樹林。在枝葉的遼蔽下,即使是大白天也處於陰暗之中。吃人肉的巨鳥在頂上盤旋、致使大腦發狂的花木香氣異常濃烈、大大大小的沼澤吐著看似有毒的氣泡,在林中各處形成陷阱。
    能活著離開的途徑原本就極為有限。謹慎的米蕾蒂亞選擇的,更是有別於旅人或商隊慣常行走的街道,那是一條幾乎不為人知的路線。
    (沒想到……)
    映入眼簾的,是看似幾天前死亡的人類遺體,還看得出骨肉的殘骸,在沼澤的酸液侵蝕下只剩下一半。米蕾蒂亞努力讓自己不為所動,只看了一眼就飛奔離開。草叢上掛著連巨鳥都不吃的徽章,上面的圖案是象徵『狂信』的轉心蓮——屬於法皇家的暗殺神官。
    ……看來,法皇猊下和他身邊的人已經迅速採取行動了。他們的原則是不殺目標之外的對象,只要與米蕾蒂亞分開,雷納多和吉亞應該能平安無事。
    (可是,吉亞的馬車一眨眼就插滿箭矢和匕首……雖然他表示已事先做了預防措施……)
    她看著自己那頭亂翹的頭髮。米蕾蒂亞和奧蓮蒂亞不同,幾乎不曾在公開場合露面,一頭醒目的銀髮也染成了深咖啡色。不僅出發日期嚴格保密、路線也變更過,在這廣大的森林裡,對方是如何預先埋伏在自己會經過的地方呢?真是個謎。
    隔著裙子,米蕾蒂亞確認纏在大腿上的皮套與裡面的護身刀還在。
    現在重要的是和雷納多分開。可以的話,自己必須一個人想辦法解決。
    有兩個人從聳立在前方的巨樹上跳了下來。
    米蕾蒂亞小小地吸了口氣,以單手將刀刃從刀鞘中拔出。她花了一點時間才讓手不再顫抖。接著身子一沉,一口氣往前衝。目標是對方的喉頭。
    ——不要殺人。
    雷納多的話,沉重地壓在胸口。
    (————)
    她表情扭曲,用力嚥下翻湧而上的情緒,揮舞手中的刀。
    這時,某個從對向飛來的堅硬重物撞上了刀柄。咦——她才剛這麼想,手中的護身刀便飛了出去。強烈的衝擊力道彷彿能貫穿骨頭,幾乎將米蕾蒂亞整個人撞得往後飛,手腕閃過一陣麻痺。米蕾蒂亞踉蹌了幾步還是無法穩住身體,朝長滿蔓草的地面倒去,她趕緊伸手撐住地面。
    眼前,兩名刺客的頭顱名符其實地朝空中飛去。
    死者的另一端,那件除了耐用外沒其他優點的大衣映入眼簾。穿著它的是死神的代理人。
    「吉伊!」耳邊傳來雷納多錯愕的叫聲。
    緊接著,帶著東風刀現身的死神,俐落地斬斷分別從兩個方位飛來的箭矢,又立刻從掌中擲出某個東西——大概是隨手從路上撿來的石頭。
    伴隨著低聲哀號,遠方傳來兩個人死去的聲音。
    即使白天依然陰森昏暗的森林中,只有那頭經常曝曬在陽光下的金褐頭髮反射著光線。吉伊手中握著刀刃,就這樣盤起雙臂——緊盯著森林深處的某一點。
    「……那裡的,你們應該還有兩個人。不是法皇家,大概是『吹笛歌舞團』派來的搜索人員吧。看在我朋友的份上,這次饒你們一命,不想死的話就快點消失。」
    剩下的兩道氣息,瞬間消失。
    確認兩人離開後,吉伊才擦拭刀刃,一臉不耐煩地還刀入鞘。
    米蕾蒂亞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切。吉伊不是應該正在奧蓮蒂亞所在的東方葛蘭瑟力亞,或類似的大城鎮裡昂首闊步才對嗎?再怎麼說,也不可能會忽然出現在這座森林裡。
    難道是森林中的奇異花香讓自己產生幻覺?她不禁用力揉了揉臉頰與眼睛。
    等她再次睜開眼睛,吉伊不但沒有消失,反而以流氓的架勢蹲在眼前,惡狠狠地瞪了米蕾蒂亞一眼,然後毫不留情地伸手朝她額頭一彈。
    被死神吉伊彈額頭可不是好玩的事,米蕾蒂亞像個不倒翁似地往後倒,又馬上爬起來。好痛,這是現實。她試著觸摸吉伊胸口,好像真的是他耶。
    「——吉伊!真、真的是你沒錯……為、為什麼,你會在這裡啊?」
    「……喔,很有膽識嘛。對我這個救命恩人連一句道謝的話都沒有?」
    米蕾蒂亞再度成了不倒翁。
    米蕾蒂亞第二次爬起來時,吉伊已經從她身邊走開,面無表情地將兩具無頭屍體踢進一旁的沼澤。隨著咕嚕咕嚕的聲音,漆黑沼澤將落入其中的頭顱和身體吞噬,吐出滿足的氣泡。米蕾蒂亞默默看著這一幕,這座森林就是這樣進食的。
    「妳沒聽說嗎?奧蓮蒂亞要我來保護妳的事。」
    「大姑母要吉伊來——吉伊,你竟然接受了?」
    「妳這麼認為嗎?」
    吉伊臉上浮現冷笑,以若無其事的姿勢握住刀鞘中段。他聳了聳肩,那抹淡淡的冷笑已經從臉上消失。
    「……米亞,妳應該知道我最討厭被束縛吧?」
    那雙眼眸轉瞬間失去情感,手指再次無聲地握住刀柄。空洞的眼神彷彿在訴說著,寧可殺了她獲得自由,也不要受到束縛。
    那看似緩慢的動作,卻令米蕾蒂亞逐漸無法呼吸,身體微微顫抖著。
    就算雷納多在身旁,一旦吉伊拔刀,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止他。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然而,壓迫感如潮水般急速退去,等回過神時,吉伊的手指已離開刀柄。只見他伸手按壓太陽穴,一臉焦躁地坐在地上。
    「啊——混帳,頭快痛死了!可惡的東西。還以為殺了妳就可以盡快閃人——奧蓮蒂亞那個臭老婆婆!」
    「啊,那、那個頭箍,該不會是……」
    米蕾蒂亞靠近吉伊,在他頭上摸索。那裡有條纖細的鎖鏈。手指剛碰到,便感受到一股雷擊般的咒語力量,隨即被彈開。奧蓮蒂亞的咒語很強,緊緊地鎖在吉伊頭上。
    「米亞,妳再怎麼差勁,好歹也是個魔女吧。快想辦法弄掉這個鬼鎖鏈!我剛才救了妳,現在是妳報恩的時候了!」
    他好像忘記自己才救了米蕾蒂亞,就立刻想要殺了她的事實。
    「……抱歉……這個……我沒辦法。既然是大姑母做的頭箍……我、我想大概就連世界第一的咒殺士都解不開吧……」
    「……沒用的傢伙,都是妳的錯~~~~~~」
    吉伊惡狠狠地瞪了米蕾蒂亞一眼。如果換做別人,恐怕沒辦法說這麼多話,他的頭此刻一定痛得像是被人拿錘子毆打。即使是吉伊也痛得無法拔刀。
    米蕾蒂亞輕輕撫摸吉伊的頭,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什麼。那是某種古老的語言。
    吉伊似乎感覺痛苦減輕了些。很快地,也能大口喘氣了。
    「只要朝反方向走,這個鬼頭箍就會收緊——我又不是妳的管家。」
    要是真有這種管家,未免也太可怕了吧。
    不過,如果箍的不是頭部而是手臂,吉伊寧可當場斬斷手臂也會選擇自由吧。在這個世界上,吉伊願意跟隨的人只有奧蓮蒂亞,他比任何人都熱愛自由。
    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四年前。想起葛蘭瑟力亞那一戰,一股難以言喻的心情便湧上心頭。米蕾蒂亞發現自己心情開始鬆懈,便慌張地將情緒壓下。對米蕾蒂亞而言,吉伊就像一條舊毛毯,只要有他在就能感到安心。
    「呃……謝謝你過來,吉伊。」
    「謝妳個頭。幹嘛跑到這種到處都是噁心菌菇和怪鳥的恐怖森林啊,不管用烤的還是用煮的都很難吃耶。」
    「……吉伊……你該不會是吃了這裡的菌菇吧?」
    「菌菇怎麼可能吃得飽!我吃的是怪鳥和巨大的蛋。」
    連狼都能獵食的肉食怪鳥,會發出人類嬰兒啼哭的聲音,在森林中徘徊,牠們是這片詭異黑沼澤的主人。沒想到吉伊不但將牠打落,連鳥蛋都毫不客氣地吃了。順帶一提,怪鳥的內臟也是黑色的,全身上下所有部位都有神奇藥效,只要能抓到一隻,賣掉的錢便足夠玩樂十年了。
    (吉亞要是知道肯定會發出慘叫……)
    如果吃的是菌菇,事態就嚴重了。既然他吃的是怪鳥,暫時不會感冒了吧。
    這時,米蕾蒂亞終於想起雷納多。她找了一下,發現他彷彿嚇到失了魂似地趴在稍遠處的草叢中。
    「吉伊……拜、拜託,別做這種嚇死人的事。你剛才是真的想殺了公主大人吧!」
    「嘖,雷納多,我看你和平日子過太久,變傻了是吧。剛才那些傢伙,你一人就能全部解決了!」
    「抱歉,太久沒戰鬥,直覺都不靈敏了……用不慣的刀和獨臂也害我搞砸了。不過,幸好有你趕來保護公主大人!感激不盡。」
    「你以為我喜歡啊!一旦想閃人,或是朝反方向走,這個鬼頭箍就會收緊!現在還多了你這個擅自跟來的傢伙,根本增加我的麻煩,我可不負責保護你。」
    聽到「保護」兩個字,雷納多瞪大雙眼,莫名其妙地笑了。
    「欸~欸~~欸~~~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啊——這下我可以放心了。」
    「我倒是很不爽。米亞,妳要在那裡沮喪到什麼時候?」
    米蕾蒂亞試圖站起來,卻失敗了。比鐵絲還硬的藤蔓纏住頭髮。她找尋短刀想斬斷髮絲,不過吉伊已經搶先一步斬斷了藤蔓。從以前到現在,只要米蕾蒂亞一剪頭髮,吉伊不知為何就會不高興。
    掉在樹蔭下的短刀,也是吉伊用腳靈巧地拾了起來。
    米蕾蒂亞這次雖然成功站起來,但步履蹣跚,頭也有點痛。才踉蹌走了幾步,急性子的吉伊就板著一張臉走回來,像拎小貓似地把她拎了起來,揹在背上。
    護身刀在吉伊手上,米蕾蒂亞大腿上的皮套依然空蕩蕩的。
    一旁的雷納多看著這一幕,不禁有些羨慕吉伊。
    米蕾蒂亞只有面對吉伊時毫不客氣。現在的她或許也肯讓雷納多揹,不過如果讓她挑,她應該還是會選擇吉伊吧。從被撿到那時起,她和吉伊在一起超過十年,相處時間的差距是自己無論如何都贏不過的。
    「是說吉伊,你這麼多年沒和公主大人見面,一點感想都沒有嗎?她已經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和十三歲時完全不一樣吧。你至少表現得驚訝一點啊。」
    「喔,我好驚訝,她竟然一點都沒有長高。簡直像這座鬼森林裡的克魯波克魯小人呢。」
    「大概不會再長高了……不是啦!你看看她這雙腿!或許人矮了點看不出來,但你看看線條多勻稱、腳踝多纖細。難道不該為此驚訝得呆住片刻嗎!」
    「你的腦袋真的愈來愈廢了,雷納多。啊——……」
    揹著米蕾蒂亞的吉伊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胸部倒是長了點脂肪,差不多可以說是隱藏版巨乳了。要是沒一點好處,這差事還真是幹不下去……好痛!米亞~!妳竟敢撞本大爺的頭,好大的膽子!」
    米蕾蒂亞給了吉伊後腦勺一記頭槌,她摸著鼻子,氣得全身發抖。為什麼擔任我護衛的人,偏偏是雷納多和吉伊呢。
    因為這緣故,讓她產生回到從前的錯覺。雷納多、吉伊、行李與我。在遇見戴頭巾的神官之前,一切都沒變的日常生活……米蕾蒂亞決定不再繼續想下去。
    自暴自棄之餘,她索性整個人癱在吉伊背上。這時,白色小花輕飄飄地飄落,掠過鼻頭。仔細一看,另一朵同樣的白花,就埋在金褐色的頭髮裡。
    是卯花。米蕾蒂亞偷偷稱呼這種花為……吉伊的花。
    雷納多已經先回頭去找吉亞的馬車了。
    他的重心略為不穩,步伐看來有些踉嗆。
    ……米蕾蒂亞趴在吉伊背上望著搖搖晃晃的雷納多,喃喃嘟噥著:
    「吉伊,謝謝你過來。不是為了我,我要代替雷納多謝謝你……」
    吉伊左手扶著米蕾蒂亞,用右手掏了掏耳朵。
    「沒想到妳會把雷納多帶來——他還能撐多久?」
    「……還有、一年……也可能不到一年吧……」
    「……我想也是。」
    吉伊只說了這句話。米蕾蒂亞把頭埋進他那頭金褐色的頭髮中。
    「別哭,把我的頭弄得好涼。」
    「……一下下就好,讓我哭一下。」
    破爛雷納多的身體原本就是破銅爛鐵,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使用著。四年前那場葛蘭瑟力亞戰役中受的傷,更是造成無法挽回的結果。能保住這條命已經是奇蹟了。如今的他失去一半的身體,脆弱不堪,五感遲鈍,唯一不變的只有笑容。
    ——請說您想跟我在一起,公主大人。
    米亞的拼接部隊,只剩下兩個人……很快地,就會只會剩米蕾蒂亞一個人。
    明知如此,自己還是牽起他的手。這是米蕾蒂亞的決定。
    後腦像被雨淋濕般,令吉伊煩躁不已。真是的,我揹的是發抖的小鴨子嗎?強忍住的嗚咽聲在頭蓋骨中響起,淚水彷彿沿著背脊滑落。這個小不點很少在人前哭泣,一定是因為看到吉伊的臉,心情鬆懈下來了吧。
    雷納多也有權利決定自己怎麼死。說起來就是這麼回事。
    吉伊將手中刀刃外露的護身刀,有如飛刀表演般,不停向上拋擲。
    今天,要不是吉伊用石頭砸向刺客,米蕾蒂亞就會用這把刀割開對方的喉嚨吧。這也是吉伊一直以來要她做的事。
    ……沒想到,他現在的心情會如此複雜。
    無論什麼理由,米蕾蒂亞始終不肯殺人,唯有她能激怒吉伊。這樣的她,只要有某種藉口——為了雷納多、或是去帝都——似乎也能變成願意殺人的普通人。看到她這樣,與其說是滿意……不如說總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別殺人。
    會對自己說這種話的笨蛋軍師,從過去到未來,也只有這個傻女孩而已。
    但是,那樣的她已經不在了。
    對米蕾蒂亞的興趣,開始變得不感興趣。背上揹的不是小鴨子,也不是從不肯對吉伊屈服的米亞,只不過是個還沒變成屍體的人類罷了。
    還有,一直要她殺人的自己,剛才為什麼故意丟出石頭阻止她呢?他不明白,吉伊心中也對自己留下了這小小的奇妙疑問。
    「吉伊,大姑母有託你帶什麼話來嗎?」
    「亞琉加王朝似乎也會派出刺客來暗殺妳。」
    米蕾蒂亞聞言臉色一僵。衣服下,三色寶石項鍊冷冷地觸碰著肌膚。「……這樣啊。」她只能吐出這句話來。
    「——妳後悔放走艾簡了嗎?」
    平常總是無法反駁這個問題——儘管不反駁還是會激怒吉伊——這次她難得做出了回應。沙啞的聲音,彷彿呻吟般地吐出沉重而清晰的回答:
    「對於幫助別人這件事——無論對象是誰——我都不想說後悔。」
    吉伊一邊走,一邊聽著她的聲音。她又從還沒變成屍體的人類,變回小鴨子了。吉伊瞇起眼睛,只回了她一句「是喔」。
    這聲音既不冷淡也不帶有輕蔑,讓抬起頭等待判決的米蕾蒂亞鬆了一口氣,她低下頭,又把臉埋進吉伊的後腦勺。
    「吉伊……這四年來,你都在做什麼?除了被通緝外,我沒聽到任何有關你的消息。」
    「是妳害我被禁止進入帝都的吧!什麼……什麼都沒做啦。」
    他想破頭也想不出到底做了什麼。自己還真的什麼都沒做。
    接著,背上傅來一聲「是喔」,語氣透露出一絲欣喜,彷彿對吉伊這四年來一事無成感到很開心似的。
    還沒變成屍體的人進化成小鴨,又從小鴨進化成十三歲的米亞。但也只有這一剎那。
    至於十七歲的米蕾蒂亞,有關於她的一切都還不清楚。
    米蕾蒂亞趴在全世界最安全的背上,出神地眺望著『魔王之森』。
    很久以前,她在這片森林裡的某個地方,遇見了亞奇。這次前往帝都,米蕾蒂亞堅決避開那個地方。一方面避開,一方面卻又去見他。黑羊亞奇一直被她丟在布袋底下,可是人生中卻到哪都帶著它走。回到過去只是一種錯覺,一切早就和過去不同。米蕾蒂亞的刀鞘不再是空的,吉伊也已經不再為了「竟然讓別人幫妳殺人」而生氣,而雷納多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
    『要是我們身上又有哪個零件損壞,您只要像平常那樣拼拼接接地把我們修好就好啦。這點您很擅長吧?公主大人。』
    米蕾蒂亞把臉埋進吉伊的後腦中,心想……也有無法修好的時候啊。
    『不會的,一定修得好。畢竟,公主大人連壞掉的心都能修理啊。』
    φφφ
    ——當天晚上,雷納多發燒了。
    在此之前,他們晚上總是靠著尋找適合的洞穴勉強過夜,或是鑽進巨大樹洞裡,要不然就躲在風吹不到的岩石背後。如果什麼都沒有找到,就在吉亞的馬車裡度過夜晚。今天晚上預定休息的地方,剛好是米蕾蒂亞在地圖上做了記號的小木屋,這點讓她鬆了口氣。
    小屋裡,有張一百年前的破床。不過,比起露宿野外已經好太多了。雷納多躺在床上,一臉慚愧地嘆了口氣道:
    「……抱歉,公主大人……可能是看到吉伊,讓我鬆懈下來了吧。」
    「咦?……看、看到吉伊?雷納多,你振作一點啊。」
    「啊哈哈。那傢伙不是放走了兩個人嗎?我想他大概是故意的,為了將消息散播出去。一旦聽說死神吉伊來了,沒有人會笨到敢來偷襲吧。就算有,人數也會銳減……法皇家目前的暗殺种宮人數應該也不多。而且,即使在地下社會,吉伊的名聲也很響亮。在抵達帝都前,暫時可以安靜好一陣子了。所以我才會感到很安心。」
    或許因為經歷過漫長的傭兵生涯,雷納多的消息靈通到教人驚訝。
    吉亞正在屋外生火,可以聽見柴火燒得劈啪作響的聲音。混入柴火中的驅獸香木,傳來刺鼻的氣味。米蕾蒂亞端來在火上熬好的湯藥,從木碗裡舀起一匙,送到雷納多嘴邊。破床發出嘰咿聲,幾乎要陷到地板上了。還好毛毯是自備的,沒有破洞。另外也為他準備了在溪水裡冰鎮過的水枕。
    米蕾蒂亞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同時告訴自己沒事的。
    「那你就別擔心了,好好休息吧。我也從中午就開始頭痛,正在整理大姑母給的護身符和咒符。話說,你以前更誇張呢,總是受了重傷回來。啊……不知道吉伊能不能再去獵隻黑沼澤的怪鳥回來……就算不吃那個,他也是最不可能死掉的人,結果竟然被他吃了。」
    米蕾蒂亞只對吉伊毫不客氣,就像對待家人一樣。雷納多忍不住笑了。
    「我才不吃那種食人鳥!有公主大人的藥就足夠了。比起這件事,公主大人,您頭痛啊?」
    雷納多一臉擔心,伸出僅存的一隻手放在米蕾蒂亞的額頭上。不過,相較之下,雷納多的手還比較燙。米蕾蒂亞移開雷納多的手,將他按回床上,又舀起一匙湯藥送到他嘴邊。
    「沒事……吉伊揹了我之後,疼痛漸漸消退了。」
    「……咦,該不會……」
    「大概吧……我一直在想,刺客為什麼能正確掌握我們的位置。」
    大姑母精通媲美聖僧與咒殺士的咒術,但米蕾蒂亞卻一竅不通。不只如此,她對咒術的承受力還很低,簡單的咒語就足以讓她發燒。而吉伊則和米蕾蒂亞完全相反,擁有堪稱最強的避魔體質,就算對他下咒,也會被他下意識地反彈。他甚至能夠自動幫助身旁的人驅厄避邪。奧蓮蒂亞總是被他們兩人逗得咯咯笑。
    「對手是法皇家的人,又擅長追蹤,或許對我下了什麼咒語吧。可是……如果沒有我身上的東西或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應該不可能辦到啊……」
    因此,她剛才才會整理起咒符來。
    雷納多側耳傾聽,聽見了柴火焚燒的聲音以及蟲鳴聲。是夏末的夜之歌。
    湯藥喝完後,雷納多凝視著米蕾蒂亞,伸出僅存的手輕撫她的臉頰。那白皙的臉頰,傳來一絲緊張的情緒。如果親吻她的臉頰,嚐到的一定是微苦的哀傷味道吧。她臉上此刻就帶著這樣的表情。雷納多微微一笑。自己的身體,自己自然最清楚。
    「……怎麼了?公主大人,發生了什麼事嗎?您看起來好像有話想說?」
    米蕾蒂亞微微張開口,再次閉上。她本想裝作沒事,看來是失敗了。
    她不打算說,不想承認帶他來是一個錯誤。公主大人總是能帶給雷納多喜悅。她一定不知道,就算明知一切,還要他留下來,究竟讓雷納多多麼高興。雷納多再度輕撫米蕾蒂亞的臉頰。
    公主大人真的不再笑了。從前的她雖然稱不上表情豐富,但只要觸碰她,就會像含羞草一樣直接傳達情感。然而,現在的公主大人就像個損傷過度、身體一部分再也動不了的人偶。就算仍有情感,也如同被囚禁的小鳥,無法釋放出來。
    掩飾失敗的米蕾蒂亞,過了一會兒終於找到「想說的事」。氣氛既符合臉上的表情,也不會提及雷納多的身體狀況。自從決定前往帝都後她就一直在思考此事,卻始終沒有說出口。她輕聲低喃:
    「那個啊……到了帝都之後,我打算去佐哈爾監獄探望被關在那裡的耶賽魯巴特大人。」
    對雷納多而言,這是個出乎意料的「話題」。不過,這麼一說,米蕾蒂亞確實不太可能完全沒思考過這件事。他四年前失去的手臂正隱隱幻痛。
    在戴頭巾的軍師指示下,令葛蘭瑟力亞屍橫遍野的將軍。
    雷納多嘆了口氣。連向來開朗的他都嘆息,證明真相真的教人意志消沉。
    「……妳想問他,造成我們在葛蘭瑟力亞大敗的原因嗎?」
    ……米蕾蒂亞娓娓道出想見耶賽魯巴特的理由。聽完,雷納多凝視著她,嘀咕了一句「這樣啊」。
    今後,米蕾蒂亞不知還會受到多少傷害。四年前她就已經傷得那麼重了。陷入睏意之中的雷納多暗自下定決心——至少我得對她笑才行。
    米蕾蒂亞替他重新蓋好毛毯,點燃蚊香並熄了燈後,走向屋外的火堆。
    隨著唧唧的蟲鳴聲,躺在吉亞那輛帳篷馬車上的吉伊猛然睜開眼睛。藉由明亮的白色月光與星光,他看見米蕾蒂亞踩著枯草而來的身影。火堆的火變弱了,吉亞正睡在火堆旁,於是米蕾蒂亞替他添加了幾束細枝和香木。不久,她似乎發現了吉伊,接著便傳來她躡手躡腳爬上馬車的聲音。
    米蕾蒂亞立刻將臉伏在吉伊的肚子上。原本因為吉伊的重量而下沉的馬車,如今承載了兩個人的體重。
    吉伊轉動眼珠,望著擅自以自己的肚子為床的女孩。不過,這次他沒有出言抱怨。為了嘉許她拚命忍住淚水,就當作是多了一條肚兜吧。

    二
    ——這裡是帝都史特拉迪卡。
    守護這座城市的七個城廓,彷彿貴婦禮服裙襬似地團團環繞,從上帝宮一直延伸到山腳下的庶民城區,如鹽一般閃閃發光的白堊建築『卷貝城』。
    比庶民城區中的最下層更低的底層處,形成一個擁擠不堪的住宅區。
    居民擅自在空地或建築空隙找地方搭建住家小屋,日子久了,縫隙自然成為通路,到處充斥著死路、巷弄盡頭與石階雜亂交錯,就連白天的空氣都混濁沉澱,視野更是陰暗不已。人們稱此處為『垃圾街』,到處散發著動物屍體、人與馬的排泄物、停止流動的地下水等臭氣,加上為了除臭而焚燒的便宜線香氣味。不習慣這裡的人,只須半小時就會忍不住嘔吐頭痛,無法繼續待下去。
    在這正經人絕不會踏入的城區角落,一間連招牌都沒有的『店』,於深夜悄悄點亮了燈火。
    最裡面的房間,身為店長的老婆婆叼著一根空的長菸管。
    她是個形似蟾蜍的老婆婆。骨節粗大的手指上戴著幾個寶石戒指,背脊挺直,臉卻怪異地扭曲,眼神犀利,嘴角不懷好意地彎起。
    她面前的老人,是店裡長久以來的『貴賓』,正趴伏在桌子上。
    「唔喔喔喔喔可惡的奧蓮蒂亞!每次都擋在我們法皇家前礙事。十三年前的皇帝遴選也是——還以為這次候選人終於只有我們家拉姆札,鐵定沒問題了,豈料她不知又從哪裡找來一個來路不明的皇子,而且還讓小魔女輔佐他?真是夠了!」
    老人用力一拍,桌上的牛奶杯跟著彈跳起來。
    「對她施加咒術也沒用,還是一樣生龍活虎;派出的刺客一個也沒回來、下毒的蛋糕她也沒吃。難道那個臭魔女真的有神明保佑嗎!」
    「你這傻子,那個女人哪需要神明保佑。要是有辦法咒殺奧蓮蒂亞,我老早就下手了。這些年來,我接到的委託件數都超過三位數了吧。」
    老婆婆恨恨地在菸管裡填入菸草後點火,盯著不悅的老人看。多年來,這個男人至此店委託咒殺案件的次數多不勝數,結果竟然還相信世界上有神明保佑,真是可笑。不過他的職業畢竟是神官,用來支付咒殺費用的,也都是信徒奉獻的香油錢。
    老婆婆想起十三年前的那場皇帝遴選,從鼻子裡發出嗤笑聲。
    「這麼說來,你當時也氣急敗壞地衝到這裡來呢。說什麼『候選人只有埃里法茲和吉莉安!要是輸了,帝位就會被那個魔女奪走!絕對要在皇帝遴選前殺了奧蓮蒂亞!』,不但給了我一萬枚帝國金幣,還下跪拜託。哈哈。」
    「當然要下跪啊,誰教競爭候選人偏偏是那個奧蓮蒂亞!」
    男人怎麼也不願承認,擁有成熟美貌、睿智卓絕、在戰場上守護帝國的魔女將軍,確實擁有令人心醉的神性光輝。尤狄亞斯的大兒子年齡不過二十歲上下,還從未上過戰場,當然完全比不上她。
    那時,假如由奧蓮蒂亞出馬與大皇子埃里法茲競爭皇位,下任皇位毋庸置疑地一定會落入奧蓮蒂亞手中。然而,擁有繼承權的繼承者卻接連離奇死亡,就連唯一倖存的埃里法茲都逃亡、失蹤了——
    「……結果下任皇帝遴選因此不了了之,『女皇帝奧蓮蒂亞』當然也沒了下文。」
    「是啊,真教人遺憾,哈哈。當時整天舉行葬禮,誰有那個閒工夫。」
    「你還真敢說,不知是誰興奮地在這間店裡手舞足蹈了一個小時啊。」
    老婆婆望著喝了一口加入白蘭地的熱牛奶,不小心燙到舌頭的男人。無論下手的是誰,這個男人巧妙地利用了當時的狀況,仍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話說回來,原本當上皇帝的應該是我,尤狄亞斯才是當神官的命!要是三十幾年前,王朝皇帝亞琉加沒有出兵攻打帝都的話——」
    男人又開始囉囉嗦嗦抱怨起內心的不平,老婆婆心不在焉地聽著,吐了一口煙圈。三十幾年來,她已經聽對方抱怨不下百萬次了。
    三十多年前,先帝瓦倫狄米亞斯突然死亡,王朝皇帝亞琉加趁機襲擊帝都。
    據說,攻入帝都的亞琉加皇帝一口氣衝上玉座,在那裡與當時還是皇子的尤狄亞斯展開劇烈衝突。尤狄亞斯化危機為轉機,將亞琉加率領的大軍驅離帝都。話雖如此,當時帝都一團混亂,老婆婆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無從確認傳言的正確性。唯一能確定的是——那起事件,讓尤狄亞斯當上了皇帝。
    「別說擊退亞琉加大軍了,那時的你只顧著逃到我這裡來發抖祈禱。」——這句話,老婆婆並未說出口。在男人心中,似乎早已認定自己當年英勇奮戰亞琉加大軍,即使彈盡援絕也未受挫。不過,有時他也會說「那時剛好吃壞肚子了」。
    三十幾年來,還有另一個人也持續說著同樣的話。只不過,那人不像這個男人滿口抱怨,而是每年都對皇帝尤狄亞斯本人提出退位禪讓的要求。
    「……那個魔女對皇位的執著,連我也不明白……聰明過人的魔女,為什麼會這麼想當皇帝呢……」
    「哼,那個魔女還能有什麼理由?只要她一即位,就會立刻和亞琉加王朝展開和平談判吧。她在宰相會議上提過幾十次了,從二十五、六歲說到現在。」
    「是喔……原來如此。這不是好事嗎?那個魔女也已征戰幾十年了吧……」
    老婆婆從口中取出菸管。為了和平而爭取皇位嗎?雖然也不是不能體會,只是莫名地有些難以接受。畢竟奧蓮蒂亞可是『沒有心的魔女』啊。
    「皇帝尤狄亞斯儘管怠惰又懦弱,至少懂得駁斥這個愚蠢的提議。」
    「………」
    虧他有臉這麼說。自己不上戰場,只知道躲在男女將帥輩出的朱蕾米亞家後面,將那個家族的人一個不留全部逼上戰場的,不就是兄弟王家嗎?
    再說,表面上雖然誰也沒有說破,但今天法皇家的勢力能在全國扎根,還不都是拜長年戰亂及人民對死亡的恐懼所賜。透過葬禮、捐獻、進貢,龐大的財富就這樣流入法皇家。
    「……話雖如此,你們還不是想逼尤狄亞斯皇帝退位。」
    「那傢伙都年過六十了,差不多到該退休的年紀了。站在法皇家的立場,自然認為他可以退位了。反正還有下任皇帝遴選,現在正是時候。」
    若非尤狄亞斯將諸多特權還給法皇家,曾經一敗塗地的法皇家也不可能重拾威望。就算對方是皇帝,只要沒有利用價值,照樣一腳踢開嗎?
    老婆婆突然不想再看到老人。他那張油膩的臉上,總是掛著一抹死纏爛打、居心不良的奸笑。老婆婆朝他的臉吐出煙圈,男人於是嗆咳著背過身去。
    「……要談工作就快說,先拿十枚帝國金幣來。」
    「妳還是這麼會敲竹槓!」
    男人憤然丟出一包錢,聽聲音應該有二十枚金幣。對方也不殺價,這種顯露出標準富家子特質的地方,老婆婆倒是挺喜歡的。金幣的聲音,讓她心情稍微好轉了些。
    下任皇帝遴選的事尚未對外公佈,卻已傳人老婆婆耳中。
    「你剛才說魔女家找了個來路不明的皇子?除了拉姆札之外,還有其他皇子嗎?奧蓮蒂亞找來的,該不會是法皇家的還俗和尚吧?」
    一旦進入法皇家,就等於放棄繼承權,無法再角逐皇位。不過,還有『還俗』這個最後手段。當今的皇帝過去也曾是一名神官候補生。
    「不太可能。身為法皇家上位者的我實在不該說這種話,但進入法皇一門的,都是一些老早就在繼承權競爭中落敗的傢伙。法皇家根本是垃圾回收場,裡面盡是空有自尊心和傲氣,優柔寡斷、怠惰軟弱,一味依賴神明的凡人,毫無決斷能力,一點用處也沒有。即使當上皇帝,一定也是昏君。」
    「……哎呀,你對別人的事倒是挺瞭解的嘛。不然,你認為會是誰呢?」
    「關於這點,不管我怎麼派人追查,就是查不出個所以然。尤狄亞斯和賽希爾已經打算承認那個皇子的正式繼承權了。不過,老實說……以我們兄弟王家荒誕淫亂的程度,就算真有哪個皇室私生子流落在外,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這倒是。」
    法皇家那些皇族出身的僧侶毫無節操、到處拈花惹草,替花柳歡場增色不少。況且,眼前這位坐上法皇地位的男人,在皇子時代也是花天酒地,無法公開的私生子更是多不勝數。
    「哼。如果沒有輔佐人,那種來路不明的皇子絕不可能獲得皇帝候補權。最糟的狀況是殺了小魔女,或者退一步讓他們來不及參加宰相會議。此事就拜託妳了。」
    「小魔女啊……我可不打算親自動手——佛羅連斯。暗殺教團『山長老』的低階神官已經採取行動了,是你指使的吧?竟然在沒有獲得『長老』許可的情況下……既然你出現在這裡,就表示派出去的人全都斷了音訊吧?」
    男人板著一張臉,不悅地抿起雙唇。
    老婆婆叼著菸管。剛才聽到最有趣的話,莫過於「最糟糕的狀況是殺了她」這一句。
    「不關我的事。」男人說道。聲音平淡且毫無感情,彷彿來自無底沼澤。
    「那些傢伙是骯髒的狂信派。不過,只要能殺了魔女那幫人,誰動手都無所謂。」
    這說法真有意思。男人還是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賭上自己的職業和對神的信仰,打死不承認的確沒錯。但在老婆婆看來,雙方的狂信度倒是不相上下。
    「侍奉神的人不能委託別人殺人。但是,妳這邊若有誰能幫忙剷除小魔女,我不會少給妳謝禮。事成的報酬是帝國金幣八千枚。不願意的話,幫艾莉卡一點忙也行。妳只要製作兩、三張咒符,就會付給妳想要的金額。」
    「你要叫艾莉卡動手?」
    艾莉卡並非專門的暗殺神官,也非職業暗殺者,在執行手法上絕對遜色許多。然而,她的忠誠度毋庸置疑,只要命令她殺人,就會二話不說確實下手。反過來說,她只是一枚用過即丟的棋子。要她動手的話,必定需要人幫忙。這個男人能動用的棋子本來就不多,而小魔女背後還有『魔女』奧蓮蒂亞撐腰。
    男人的人生中沒有等人回答這件事,只見他放下牛奶杯,從椅子上起身。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我差不多該走了,還得烤派呢。」
    派?……老婆婆想了一會兒才意會過來,露出虛脫的表情。是指那個派吧……
    「……嘉涅夏。」
    老婆婆對這名字起了反應。被男人這麼呼喚,或許令她想起了往昔。
    「妳剛才說妳不明白魔女為何對皇位如此執著。由我來說的話,我才不懂尤狄亞斯皇帝在想什麼。剷除魔女和朱蕾米亞家,肯定對皇帝有好處,他大可利用法皇家。可是直到現在,皇帝還是會帶著金雀枝,在濃霧瀰漫的早晨獨自祈禱。這習慣從孩提時代到現在未曾改變。皇帝想剷除的並非魔女,而是我法皇家。」
    老婆婆放下菸管。儘管聲音輕微,聽起來卻很刺耳。
    「聽說尤狄亞斯皇帝的精神狀態,一年比一年錯亂……?」
    「那又如何?皇帝不這樣才稀奇吧?尤其是我們『冬之王』的直系子孫。或許可以說,正因如此,尤狄亞斯才能當上皇帝。」
    承襲夏洛姆拉格利亞血統的皇帝中,確實不時出現異常的情形。呈現不穩定的精神狀態與無法取得均衡的情感。彷彿為了彌補這些缺陷似地,皇帝的能力也十分出眾。比方說,前任恐怖皇帝瓦倫狄米亞斯就非常擅長戰爭與內政,不僅重新整頓陳腐的統治機構,也為帝國與臣民帶來勝利與繁榮。
    然而這類有為的皇帝,下場通常很悲慘。就連那位恐怖皇帝,最後也是在自己床上被殺死的。究竟是誰、以什麼手法殺的?連嘉涅夏都打聽不到任何情報。
    「要是尤狄亞斯變得像恐怖皇帝那樣,你打算怎麽辦?」
    「就是為了避免這種事發生,我才要他在那之前退位啊。」
    老婆婆嘴角一歪,發出冷笑。在這座城的頂端,沒有辦不到的事。就連任何凶手都辦不到的皇帝暗殺行動,身在第一階層的他們也能設法達成。他們不假借他人之手。縱使在這條惡德蔓延、地下情報橫流的街上,還是無人知曉『離奇死亡』的原因。
    「……佛羅連斯,你侍奉的到底是皇帝還是帝國?抑或是神?」
    男人用抹煞一切情感的眼神望著老婆婆。那雙眼睛,彷彿不通人語的蛇目。接著,他簡短回應了兩三句後,便披著斗篷離開了。
    喀嚓,伴隨著莫名響亮的聲響,長針指向十二點的位置。噹……噹……擺鐘傳出報時的聲音。老婆婆看向桌面上的『魔女』符卡。
    ——要是有辦法,我老早就下手了。
    ……比起膚淺的法皇佛羅連斯,嘉涅夏才是最想取『魔女』奧蓮蒂亞性命的人。像扼殺雪白的小鳥一樣,親手殺死奧蓮蒂亞,是她數十年來的心願。儘管咒殺行動失敗了無數次,她還是無法放棄。
    瓦倫狄米亞斯的玩具箱——『鳥籠』中,最美麗的三個人。
    那便是尤狄亞斯、亞琉加,以及奧蓮蒂亞。
    但玩具箱早已毀壞,三個美麗的人偶,如今分散在各地。
    噹、噹……
    宣告凌晨三點的報時聲,漸漸消失在夜晚的靜寂中。噹……這樣就結束了。
    φφφ
    ……九月中旬,米蕾蒂亞一行人終於脫離『魔王之森』,踏上連接葛蘭瑟力亞與帝都之間的東西大動脈——〈龍骨大街〉的石板路。
    一路南下,秋老虎的威力十足,米蕾蒂亞伸手拭去脖子上的汗水。大街上的氣氛悠閒,有趕著數十頭山羊和綿羊的牧童,也有途經此地的旅人。風一吹,四面八方便揚起了漫天塵土。
    雷納多說得沒錯。自從吉伊來了之後,襲擊者便不再出現,攻擊他們的頂多只有怪物般的野獸和河裡的怪魚,而且幾乎都被吉伊拿來祭五臟廟了。從散落在路邊的人類殘骸看來,就算有刺客追來,多半也被『魔王之森』吞噬了吧。拜此所賜,在那之後,雷納多的劍始終只發揮了拐杖的作用。
    話雖如此,走出森林後,不管是強盜也好,法皇家派來的暗殺神官也罷,再不見到人類的臉實在教人受不了。那座森林實在很詭異。
    只要踏上這條〈龍骨大街〉,就算是吉亞那輛慢條斯理的馬車,頂多再七天就能抵達位於西方的帝都。
    看到大街上的石板路時,四年前的記憶瞬間浮現米蕾蒂亞的腦海。
    和吉伊兩人出城,在這條大街上第六度迎接黎明。天亮前的烏鴉啼聲……
    米蕾蒂亞回過頭,凝望遙遠的東方——葛蘭瑟力亞,大姑母所在之處。
    我不想再離開大姑母的身邊。
    ——不行,妳得去。我們明年夏天再見,於紫丁香綻放的季節……
    耳邊傳來大街上的行腳商人的馬車及馬蹄的哇哇聲,令米蕾蒂亞回過神。
    她仰望天空,正好看見一隻大白鳥從西邊飛向東方。
    鞋底踩在石板路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沿著這條大街往西走,就能前往亞奇位處的大聖堂。
    「公主大人?怎麼了?今天就在村裡找間旅店好好休息吧。終於可以睡在床上、吃頓像樣的飯!」
    嗯!她朝雷納多點點頭,腳尖往前跨出一步。
    西方——皇帝與法皇、十二歲的皇子,以及亞奇所在的地方。
    雷納多,你的身體還好吧?這句話隨風飄逝,消失在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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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0 20:24 | 显示全部楼层
間章  葛蘭瑟力亞前夜2
    濕黏的風吹過,強烈的屍臭令胃傳出難聽的聲音。
    米爾傑利思面無表情地強忍著胃液逆流的欲嘔吐感。過去他動不動就吐得死去活來,現在雖然說不上習慣這種味道,卻已能巧妙地故作鎮定。
    人稱『殘局處理者』的黑鷲部隊正在戰場上四處走動。
    名義上,他們的工作是找出並救援生還者,和回收遺物及遺體。不過,殺死還有生存機會的士兵來增加戰功,或是藉機奪取士兵身上值錢的財物等等,都是司空見慣的事,幾乎沒有人照規矩處理、埋葬屍體。然而,今天他們卻工作得比平常稍微認真一些。
    米爾傑利思冷眼觀望黑鷲部隊難得好好地在死者和生還者身上貼上標示用的色紙,策馬通過路。克洛克原野。黑鷲部隊的成員一見到他,立刻繃緊神經,從『稍微』認真變成『非常』認真。
    時值傍晚,視野不甚清晰。他環顧四周,豎起耳朵傾聽。
    沙沙、沙沙——他聽見挖土的聲音。沙沙、沙沙……
    米爾傑利思循著聲音下馬步行,看見有如小山的土堆,上面插著墓碑般的棒子。定睛一看,那並不是墓碑,而是鏟子的握柄。
    很快地,他便看到了專心挖洞的銀髮女孩。沙沙、沙沙……
    等挖到岩石後,女孩改用鶴嘴鍬。他默默凝視著在黃昏時分發狂似地挖掘巨大墓穴、面無表情的十二歲少女。
    「——米蕾蒂亞,妳再繼續往下挖,小心出不來喔。」
    挖掘聲瞬間停止。
    米爾傑利思走到洞穴邊。他往下俯瞰,發現米蕾蒂亞正不知所措地團團轉。她已經挖得比自己的身高還要深,怎麼看都無法自行出來。簡直就像一隻驚慌失措的老鼠,米爾傑利思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麼脫線的『魔女』,算是相當罕見。
    「妳在這裡挖洞,黑鷲部隊就無法埋葬屍體了。已是日落時分,妳晚上又看不清楚,天全黑之後,妳打算怎麼回城?」
    米蕾蒂亞雙手握著鏟子,沮喪地垂著頭。
    「……對不起……大叔父。」
    「我不是說過不要一個人往外跑嗎?今天雷納多又不在,其他『拼接部隊』成員,又不像雷納多那樣保護得了妳。」
    「對不起……」
    米爾傑利思閉上嘴,避免繼續嘮叨……但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
    「雷納多再過兩天就能離開治療院了。」
    米蕾蒂亞又驚又喜地抬起頭——隨即再度低下頭。
    第一次在治療院遇到雷納多時,他可說是半死不活,就連梅迪亞尼僧院長都差點束手無策。由於米蕾蒂亞拚命為他療傷,雷納多好不容易才保住一條命,並且驚人地康復了,奧蓮蒂亞對此也很訝異。復原之後的他,立刻笑著衝上戰場。
    從此,他總是傷重地自戰場上被抬回來,治癒完畢後,又再度回到戰場,不斷循環重複。
    殘破不堪的雷納多,既開朗又瘋狂,一旦拔劍便會戰到無法動彈為止。
    身上佈滿大小傷口的雷納多,只要看到米蕾蒂亞就很高興。
    可是,米蕾蒂亞第一次領軍上戰場時,雷納多卻沒有衝出去。
    取而代之地,他總是跟在米蕾蒂亞身旁,只要她遭到襲擊就慌慌張張上前守護。因為不像往常那般忘我地衝入敵陣,他毫髮無傷地回到了城寨,每個人都為之震驚。不過,最驚訝的或許是他自己也說不定。
    雖然受傷的頻率不可思議地減少了,但每次出陣,雷納多的腦子還是有點不對勁,依舊滿身瘡痍。看到這樣的他,米蕾蒂亞感到莫名地悲傷。
    (請把雷納多……從我身邊調開。大姑母的命令,他非聽不可……)
    「的確,雷納多肯定會比妳先死。」
    見米爾傑利思自洞穴旁伸出手,米蕾蒂亞怯生生地將鶴嘴鍬和鏟子遞給他。接著,踩著不斷滑落的土砂,一邊扒土,一邊奮力想靠自己力量從洞穴爬出來。
    米爾傑利思默默看著接過手的鶴嘴鍬和鏟子一眼,丟到一旁。
    粗暴的噪音令米蕾蒂亞嚇了一跳……大叔父為什麼又生氣了?
    她才剛這麼想,米爾傑利思已伸出雙臂,將她從洞穴裡輕輕拉上來。
    米爾傑利思的雙眼近在眼前,那是非常深濃的綠色眼眸。奧津城一族的眼眸都是綠色的,但沒有人的顏色像米爾傑利思這麼深、這麼濃。
    「比起獨自死去,他更希望為了妳而死,所以才會跟在妳身邊。只要有妳在,雷納多就算失去雙手雙腳依舊能活下去。和妳分開,只會讓他更瘋狂。」
    在這個世界上,比死亡更不幸的事比比皆是,一點也不稀奇。
    米爾傑利思單手抱住米蕾蒂亞,小心翼翼地拍掉她臉上的泥土。每當這種時候,米爾傑利思的心情總是很複雜。明明和奧蓮蒂亞完全不同,有時卻會在她身上看到奧蓮蒂亞的影子。比奧蓮蒂亞年輕許多的米爾傑利思,從未這樣抱過她,因此才會更加有感而發。
    「……妳至少該努力不讓自己死在無人知曉的地方。」
    「為什麼你就是不肯老實說句『別輕易死掉』呢,米爾傑?」
    米爾傑利思轉過身,發現奧蓮蒂亞正一臉笑意地走近剛才被他隨手丟在地的鏟子。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奧蓮蒂亞,身為總將軍的妳,怎麼會來這種地方——」
    「簽名簽累了。另外,有個不太好的消息。米亞得暫時睡在牢獄裡。」
    「妳說什麼?憑什麼?開什麼玩笑?是耶賽魯巴特故意要整她嗎?」
    「是凱伊。他在軍中監察時,發現米亞擅自花光吉伊的錢。吉伊好歹是個將軍。不過,吉伊自己也因為觸犯幾百條紀律和違反軍法,品行和行為都無可救藥,希望他接受懲罰的投訴書多得數不清。加上對上司出言不遜、態度不佳等理由,被判入獄服刑半個月。」
    「……關於吉伊,沒有反駁和抗議的餘地……可是,米亞又犯了啊?」
    他朝米蕾蒂亞望去,只見那小小的身子縮得更小了。她不肯接受奧蓮蒂亞與米爾傑利思給的零用錢,卻老是擅自亂花吉伊的錢,教人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還不如一起來挖墳墓。反正不管挖多少都用得到。」
    「奧蓮蒂亞,天快黑了,萬一有什麼——」
    「那就由你來保護我啊。我不這麼想的話就不會來了。」
    米爾傑利思緊緊閉上嘴巴。
    奧蓮蒂亞望著巨大的墓穴。黑鷲部隊為了在天黑前完成任務,正馬不停蹄地將無名屍投入洞中。即使挖了這麼大一個洞,還是轉眼間就堆滿了。被拋進去的屍體,彷彿煮得熟爛而分解的肉,骨頭和腸子暴露在外,靜靜躺在裡面。
    這裡總有一天也會變成綠意盎然的公園吧。奧蓮蒂亞露出嘲諷的微笑。美麗的公園底下,往往是古戰場,眾人毫不知情地走在昔日的屍體上方。這樣也不賴。人們在這裡哼著荒腔走板歌曲的日子,何時才會到來呢。
    看到奧蓮蒂亞真的動手挖起墳墓,米爾傑利思不禁仰望天空。
    這個世界上,會穿著禮服和高跟鞋挖掘墓穴的也只有她了吧。他放下懷裡的米蕾蒂亞,拔起插在地上的鶴嘴鍬。米蕾蒂亞也連忙拿起鏟子,跟著一起挖土。
    帝國軍最強的將帥在傍晚奮力挖掘墓穴的光景太過奇特,黑鷲部隊只能拚命裝作沒看見,用比平常快三倍的速度賣力工作著。
    ……等月亮升起時,米蕾蒂亞已夾在大姑母和大叔父中間打起瞌睡。米爾傑利思抽走她手裡的鏟子,奧蓮蒂亞則輕輕摟過她的頭,讓她躺在自己大腿上。
    他們總共挖了五個墓穴,黑鷲部隊在其中四個埋入大量屍體後,先行回去。
    夜幕低垂,蟲鳴聲此起彼落。此地只有他們三人與蟲子,還有屍體、殭屍和鬼魂。後面三者就算真的存在,也安靜得難以察覺吧。
    奧蓮蒂亞靠在墓穴底部,撫摸米蕾蒂亞的頭髮,咧嘴笑著。
    「現在要是有王朝士兵從上面倒下泥土將我們掩埋,就戰敗了呢。」
    這就叫自掘墳墓——米爾傑利思喃喃說了無聊的玩笑。他苦著一張臉,將手裡的鶴嘴鍬扔出去。彷彿受夠了一切,他一臉不悅地以單手解開胸前兩、三顆鈕釦。平時穿戴整齊的他,此刻卻滿身泥濘、一副邁遢樣。
    「確實不無可能。替對方省下挖墳墓的時間,他們肯定高興得大笑。」
    雖然是自暴自棄的說法,但有那麼一瞬間,米爾傑利思覺得這樣也不錯。
    充斥蟲鳴的耀眼月夜裡,一起活埋於三人共同挖掘的墳墓中……就不用在這沒完沒了的世界活得這麼辛苦了。
    奧蓮蒂亞一死,戰爭就會結束。
    「…………」
    米爾傑利思屈起單邊膝蓋,以深沉的綠色眼眸仰望著皎潔明月。
    「……對了,米爾傑。聽說凱伊從祭祀廳帶了個從軍僧侶過來,還是個罕見的派遣軍師來著?而且總是戴著遮住臉龐的頭巾,絕不拿下來。」
    「……那張臉啊……上次遭到襲擊時,他救了米亞,所以我去見了他一面,想向他道謝……那個人藏在頭巾底下的,是金髮碧眼的絕世美貌。」
    奧蓮蒂亞睜大了雙眼。不分男女,法皇猊下向來喜歡長得好看的人,但連米爾傑利思都讚嘆的相貌,還真教人想見識看看。
    「根據祭祀廳的意思,他即將成為耶賽魯巴特身邊的軍師……拜託,希望他是個優秀的參謀,別再讓米亞一天到晚為了救援耶賽魯東奔西跑……」
    關於這點,奧蓮蒂亞也有同感。畢竟,他從來不接受魔女家將帥的建議。
    「那個僧侶名叫羅傑,外表看起來頂多二十一、二歲。不過……」
    這裡不乏法皇家的間諜與刺客,只是都和法皇一樣膚淺。唯獨這個男人……
    被對方的藍眼凝視時,米爾傑利思還以為自己要被吞沒了。
    光是看到他的微笑就能解開心房鏽蝕的鎖,一不注意就會奪走一切的雙眸。倉促間反射性地將心武裝起來,對方卻露出惡作劇似的微笑。彷彿握住充滿慈愛卻冰冷的手一般,是個謎樣的青年。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神官身分。他不屈服於神以外的東西,不受任何人事物支配。
    「……就算是間諜僧,我也不認為那個男人會聽命於法皇。」
    縱使是個高深莫測的男人,他救了米亞依舊是事實。
    米蕾蒂亞在旁熟睡著,米爾傑利思輕摸她的頭。看到那溫柔的動作,令奧蓮蒂亞忍不住仰望天空……為什麼在她醒著時,你不這麼對待她呢?
    眼前這一幕,令她想起剛撿到米亞時的事。為了照顧這隻小雛鳥,她和米爾傑利思兩人手忙腳亂,用毛毯裹著她、拍拍她的肚子哄她入睡,感覺這段時光永遠不會消失。奧蓮蒂亞眺望著皎潔的明月,開口說道:
    「……米爾傑,我想讓米亞離開前線。她不適合。」
    米爾傑利思轉動眼珠看向奧蓮蒂亞的側臉。她看起來像在生氣。
    「現在是吹什麼風?那種事妳明明早就知道了,卻還帶著她到處上戰場。」
    「是沒錯啦,但我最近突然覺得很不安……情況和過去有所不同。不只耶賽魯莫名其妙的連勝很有問題,對手——里里的情形也很怪,他好像不在軍陣中。明年,他負責輔佐的亞琉加十三王子·艾簡將在十三歲初赴戰場。艾簡今年才十二歲,還無法出陣。可是,感覺有好一陣子沒見到這位王子了。」
    米爾傑利思聞言心頭一驚……耶賽魯巴特莫名其妙的連勝。
    還有,凱伊刻意前來「監察」的真正目的。
    「……難道,艾簡王子被囚禁了嗎?在妳不知道的情況下?」
    「欸,米爾傑。上次王朝士兵算準米亞的所在地,展開突襲的事,似乎是有人將米亞出賣給王朝,做為得到艾簡王子的『回禮』。」
    「————」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還是趕緊找個理由,讓她離開前線吧。順便將她至今的經歷、姓名一併抹消,安排她到奧津城裡生活。」
    這次米爾傑利思是真的感到震驚。因為那意味著,奧蓮蒂亞將永遠放開米蕾蒂亞。
    「雖然我選擇待在戰場(這裡),但米亞不同……明知如此,我仍帶著她奔波。」
    初次相過時,米蕾蒂亞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什麼都不會說。她不肯靠近人,於是奧蓮蒂亞只好主動接近她。米蕾蒂亞一直緊抱著黑羊布偶,但是某天,她輕輕回握住了朝自己伸出的手。有時是陌生人、有時是大姑母,她們玩起這場沒有血緣關係的家家酒。奧蓮蒂亞其實還滿喜歡這種感覺。
    就像米蕾蒂亞到哪都帶著黑羊,奧蓮蒂亞不論去哪都帶著米蕾蒂亞。她很清楚,這孩子是自己重要的羊。對米爾傑利思而言或許也是。不過,已經夠了。
    「在淪為什麼都無法選擇之前,讓她自由吧……我已經回不去了。」
    「數十年來,妳之所以回不了奧津城——」
    一字一句,米爾傑利思狠狠地吐出話語,彷彿瞪視著她。
    「是因為從三十多年前開始,皇帝就派出刺客暗殺妳了。」
    奧蓮蒂亞呵呵笑著。是啊——她這麼說。
    蓊鬱的綠色、流水的聲音。遭朝露沾濕的翠綠草木,充滿雨的氣味。黎明前夕,走在布穀鳥啼叫的濃霧深山裡,感覺好像會遇見神明。從沒想過,最後不經意回頭望見的景色,竟會成為自己寶箱中最重要的東西。
    「能把心思花在米亞身上,也只有現在了。就算無法再扮演親人,也希望她能在某處好好活下去……這種念頭,已經數十年不曾出現過了呢。」
    聽她喊大姑母、大叔父,像這樣在墳場裡一起看流星,這些事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吧。如果沒有米蕾蒂亞,她根本不可能和米爾傑利思在墓地過夜。
    她是帝國最強大的魔女軍師。可是,數十年來都無法成為女帝,無力改變國家,也沒能終結戰爭,只是將族人不停送上戰場,讓他們徒然送死罷了。
    這十幾年,她守護不了任何東西。只是個守護不了任何東西的無用魔女。
    「……米爾傑,我連米亞的寶物都守護不了嗎?我好想守護……」
    米爾傑利思無法回答。
    捨棄美麗的故鄉——即使想回也回不去——始終獨自留在戰線的奧蓮蒂亞。如今將再次放開米蕾蒂亞的手,選擇孤身一人。
    ……假如,現在有人能來將他們三人埋在墓穴中,米爾傑利思一定會帶著幸福至極的心情,向對方道謝。
    ——因為幫助敵國王朝王子逃獄等理由,米蕾蒂亞被送往帝都。奧蓮蒂亞也被解除帝國總帥職位,遭到貶職,這些都是不久之後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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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0 20: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來自蔚藍天空的放逐與墜落

    一
    白色的海鷗悠然朝著遼闊的天空彼端飛去。
    一路沿著〈龍骨大街〉前進,便會興從南方延伸上來的三條大街交會。
    從〈冬之王的身軀〉到被魔女斬下的〈首級〉,古時固然是一段受到重重阻絕的路程,如今首級與身軀部分已有道路相通。北上的三條大街,各有一座驚人的巨大渡橋,綿延至遠處。巴爾瓦羅沙大帝命魔女家建設的這三座大橋,即使大批重武裝軍隊一口氣湧上也撼動不了半分。
    無論渡過哪座橋,都會通往帝都,因此必須檢查身分。平安獲得衛兵蓋章許可後,他們通過關隘,正式過橋。大橋本身就像個小鎮,橋上有成排的旅店和土產專賣店,鳶與海鷗飛舞於上方。剛捕上岸的漁獲,讓空氣中充滿海潮香氣。
    從不受過去束縛的男人。吉伊正睡在馬車裡,全然忘了自己四年前曾大鬧所有關隘的事。
    遙遠的另一頭,四面環海、座落於濃綠山林中的『卷貝城』散發出微小的白光。
    吹拂而過的早晨海風清涼而令人心曠神恰。米蕾蒂亞之所以頻頻擦拭脖子上的汗水,臉色又蒼白,並不是因為九月秋老虎的緣故——而是帝都的關係。
    這個季節,每逢早上六點與下午四點,鐘樓會一口氣放出鴿子。
    噹啷,大聖堂宣告早晨六點到來的鐘聲,隨風飄至耳邊。噹啷……
    沉重而帶點悲傷氛圍的莊嚴鐘聲。
    聽起來像極了在葛蘭瑟力亞每天都會聽見的弔鐘聲,令米蕾蒂亞內心為之顫動。她的手腳冰冷,心跳加速。
    鐘聲響起,彷彿等不及迎接米蕾蒂亞的到訪。
    蒼白冰冷的手觸摸米蕾蒂亞的下顎,逼近眼前的藍眼帶著甜美微笑,如絲絹般柔軟的聲音在耳畔低語:
    歡迎來到此地,我的公主……
    米蕾蒂亞拭去額頭上的汗水。她知道雷納多正擔心地看著自己,因此強裝鎮定,刻意不回頭迎向對方的目光。她試著深呼吸。
    她緊抿著雙唇,靠意志力壓抑不停顫抖的身體。接著閉上眼睛。
    這裡是皇帝與皇子們、主張開戰的法皇,以及吹奏魔笛的樞機所在的地方。
    帝都史特拉迪卡。
    等她再次睜開眼睛時,蒼白的臉頰有些冰冷,幻影消失了。
    φφφ
    早上搭著馬車通過大橋的米蕾蒂亞,中午時已走在『卷貝城』的最頂端。渡橋後,才剛穿過帝都正門,彷彿待命已久的士兵便上前傳達宰相賽希爾要求召見的命令,當場將他們帶走。
    從橋到帝都正門,即使搭馬車也得花上兩個小時,前往位於山上的城堡則更花時間。跟在侍從長身後橫越上帝宮時,雙腿已經疲憊得快要舉不起來。
    由於高度的緣故,上帝宮又稱為天空迴廊。從宮中往外看,遙遠的山麓一覽無遺。細如絲線的銀色河川與水道反射陽光,蓋在山腳平原上的建築物小如芝麻。另外也看得見大海。只要用力一聞,便能嗅到九月樹木所散發的香氣。
    和吉伊一起前來討救兵那次,兩人一口氣衝進皇座所在之處,回程時又匆匆展開急行軍,完全沒有心情欣賞周遭的景色。
    過去,米蕾蒂亞曾二度逃離這座如鹽一般雪白、彷彿沒有盡頭的貝殼迷宮。第二次是和吉伊一起,而第一次……
    跟在侍從長身後的她,目光從城外轉回城中。放眼望去有不少昏暗角落,四處分散的岔路與門毫無規律可言,儼然形成一座無間迷宮。熟知一切道路的,就只有被枷鎖束縛在這座城裡的『小丑』。
    那時,米蕾蒂亞真的聽見了從某處傳來枷鎖的喀鏘聲響。
    她回過頭,可是當然沒有看見任何人。她將腳尖移向正面。
    準備再度邁步之際,米蕾蒂亞又轉過身去。
    眼前只有風吹過的痕跡,依然不見半個人影。
    …米蕾蒂亞離開後,喀鏘……鎖鏈的聲響,確實在迴廊中出現又消失。
    交出護身刀,穿過通往宰相辦公室的迴廊,最後再通過一扇門,便見到黑衣女宰相賽希爾·菈菈·瑟儂坐在辦公桌後等待的身影。
    她穿得一身黑,從領巾到手套、鞋帶都是黑色的。但是,不同布料與質地呈現的光澤與觸感,交織出美麗的濃淡漸層,讓那張知性的臉龐更添一分冷酷。只有肌膚、金褐色的頭髮,以及淺咖啡色的雙眸帶有色彩。
    簡直面無表情到了完美的地步,環抱手臂的模樣彷彿畫中的人物。即使有人能模仿那身打扮,也無法擁有她的穩重、聰穎、知性,與隱隱透露的苦澀。
    「四年不見了,米蕾蒂亞公主。」
    這位黑衣宰相是尤狄亞斯皇帝的心腹,對皇帝出了名地忠誠。數十年來隨侍於皇帝身側,為他完成包括骯髒勾當在內的龐雜公務。她只服從皇帝,米蕾蒂亞聽說,只要皇帝一聲令下,她隨時可以派人去殺大姑母。不過這番話真假未定。
    唯一能夠確定的是,賽希爾的頭腦、心,以及人生和未來的一切,都只為皇帝存在,而不是為了帝國。
    「妳上次帶刀拔劍衝到皇帝陛下面前之後,我們就沒見過面了呢。就連指名通緝都拿妳沒辦法。」
    實際上拔劍的是吉伊,但讓他拔劍的確實是米蕾蒂亞。之所以這麼做,都是因為眼前的黑衣宰相說要將他們抓起來關進牢裡。
    米蕾蒂亞沒有對此道歉,只是微微鞠躬,盡一個名義上的禮數。無論如何,自己現在有更想知道的事。
    既非亞奇的事,也無關宰相會議或皇帝遴選,更不是少年皇子的事。
    「……為什麼帝國宰相的辦公室會呈現這種萬箭穿心的狀態呢?就像敵人的箭全部集中在這裡,差一點被攻陷了一樣……」
    進入房內的瞬間——第一個冒出的念頭是,這裡到底打輸了什麼樣的仗?
    房間裡到處插滿了箭,包括天花板和牆壁。由於宰相辦公桌前的地板上也插滿箭,米蕾蒂亞必須像在跳曼波舞那樣扭動身軀才能通過。花瓶上也有。黑色凹痕應該是拔箭後留下來的吧,至於現在為什麼還插著箭,大概是後來嫌麻煩就放著不管了的關係。有幾根箭羽被人折斷,看得出房間的主人曾一度暴躁地將怒氣發洩在箭身上。在彷彿城池即將被攻陷的狀態中,只有身為城主的帝國宰相一臉淡定、毫髮無傷,形成一幅異樣的光景。
    「請解讀為『不費吹灰之力就獲得了敵人的箭』吧。這幾個月,箭倉裡平白增加了千來把箭。可喜可賀的是,前幾天箭手還得到報應,傷到了腰。」
    傲視天下的宰相自嘲著。仔細一看,箭矢上綁著書信,封蠟上也蓋著烙印。『鴿子與橄欖』——是藍格立薩法皇家的家徽。
    米蕾蒂亞伸手碰觸未開封的書信,見宰相什麼也沒說,於是便打開來閱讀。
    信中充滿對來路不明的皇子與小魔女——指的應該是自己吧——以及皇帝遴選的不滿,寫信人燃燒的鬥志與熱情躍然紙上。內容不外乎抱怨謾罵,表示絕不承認來路不明的皇子,要求推翻、撤回,堅持不算數,諸如此類。
    「……佛羅連斯法皇……會出席宰相會議嗎?」
    「因為妳會出席,他就算用爬的也會爬過來吧。」
    賽希爾望著『小魔女』。眼睛的顏色畢竟無法改變,依然維持原本的藤紫色,但頭髮卻染成了深咖啡色。賽希爾顯得相當失望。如果是奧蓮蒂亞,除非另有策略,否則即使殺進亞琉加朝廷中央,她肯定還是會維持原本的銀髮與藤紫色眼眸。就算相較於十幾歲時的奧蓮蒂亞,米蕾蒂亞身上仍找不到任何充滿吸引力的神性,或令人為之震懾的威嚴。
    「反正還有羅傑樞機在場,真有什麼萬一,他也會拉住法皇猊下的。」
    米蕾蒂亞身子一顫,長髮的髮梢跟著微微擺動。
    「……他的地位應該不足以列席吧……他也會出席會議?」
    「是啊。我接到的聯絡是這麼說的。雖然是低階樞機,但現在負責掌理祭祀廳的人是他。比起荒誕淫亂、豪奢浪費的皇族樞機,他要好多了。」
    這樣啊——米蕾蒂亞只是如此輕聲回應。
    「還有,妳獲准隨身帶著一名護衛,人選可以自行決定。而且特別獲准護衛帶刀前往上帝宮。」
    真教人驚訝。對武器限制向來嚴格的上帝宮,竟然允許帶刀。
    在這座城的最深處,即便是三大家族的當家,若非事態特殊,向來不允許佩刀。正因為擁有能一對一晉見皇帝的地位,對他們的規範也更加嚴格。
    米蕾蒂亞隔了一會兒,開口詢問:
    「……那我也可以帶刀嗎?」
    「不可能。札立亞卿米爾傑利思現在不在,妳就等於是魔女家在帝都的代表。妳的地位足以像這樣與我一對一會面,要是允許帶刀,此時此刻妳就可以殺了我。在宰相會議上也能夠危害眾人……我們無法忽視這個可能性。帶刀許可只限於妳的護衛,妳並不適用。」
    賽希爾從身旁堆得高高的資料裡,靈巧地抽出一張紙——輕挑了挑眉。
    「和妳一起進入帝都的是……吉伊?……這下得另當別論了。」
    三秒就被否決,但米蕾蒂亞無從反駁。畢竟他是殺人無數的死神吉伊。
    他熱愛自由,只聽從奧蓮蒂亞的命令,高興拔刀就拔刀。
    「另一名隨從……雷納多。來歷不明……根本用不著提……沒辦法,只好從騎士中找個人當妳的護衛——」
    「——不,不必。」
    賽希爾坐在辦公桌後打量米蕾蒂亞。
    「原因是?」
    她只帶了雷納多和吉伊過來。除此之外,不需要任何人。兩人當中只有雷納多比較有可能,但仍遭到拒絕。相信雷納多肯定會樂於做她的護衛。然而米蕾蒂亞並不是為了這個才帶他來的。
    之所以把刀交給他,只是為了製造在一起的藉口。延長相處的時間……
    雖然很想編個煞有介事的理由,可是她還是克制不住地說了:
    「……沒有任何人應該為我而死。」
    過去守護『小不點公主』的拼接部隊,如今全都在墳墓裡…
    賽希爾靠上椅背,發出「嘰咿」的聲響。
    「……看來,妳只有臉蛋和奧蓮蒂亞大人相似。」
    米蕾蒂亞並未否認。她說得沒錯,自己和大姑母確實截然不同。什麼都做不好,老是搞砸、感到後悔。雙手沾滿墳土與屍體,沒有一個地方乾淨美麗。
    見米蕾蒂亞沒反駁,賽希爾再次默默地失望了。
    「關於護衛的事,稍後再說吧——言歸正傳,在妳進城這段期間,眾人的行程也已完成協調,宰相會議的舉行時間,確定定在三天後的中午。」
    米蕾蒂亞抿起雙唇——三天後的中午。
    「妳不在場的話,無法做出任何討論,請務必趕上。」
    「我明白了。」
    「……關於停戰協定,妳應該也會為奧蓮蒂亞大人傳話吧。在妳出發前,與此事相關的信件也已寄出並平安送達了。」
    賽希爾想起那疊經由帝國外務府重要文書專用驛站送來的信件。三天後即將舉行宰相會議,她必須在那之前看完才行。
    短暫的沉默過後,少女平板的聲音落在插滿箭矢的地板上。
    「……賽希爾大人,與亞琉加王朝之間的延長停戰或是開戰,最終都得由尤狄亞斯皇帝陛下在宰相會議上做出決定吧?」
    賽希爾眉毛動也不動,回答得簡潔扼要:
    「對,我是這麼聽說的。」
    「……既然如此,我和法皇猊下一樣,就算用爬的也會出席會議。」
    賽希爾從未上過戰場。但是,她可以想像奧蓮蒂亞在背水一戰時,臉上的表情大概就像這樣……即使看不到結果,魔女依然會踏上戰場。
    「最後是關於妳的皇子。」
    妳的皇子——這句話讓米蕾蒂亞措手不及,只能發出啊、喔之類的囁嚅。
    「你們的正式會面,應該會安排在三天後的宰相會議結束之後。」
    那個『充滿謎團的皇子大人』突然鮮明了起來。至今還不知道他的名字。還差點忘記自己要跟他結婚的事。話說回來,我到底要和怎樣的人結婚呢……
    「請問……那位皇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位黑髮、身穿皇子服飾,戴著面具的十二歲少年。」
    「……宰相……那不就……跟拉姆札皇子一模一樣嗎……」
    說到身穿皇子服飾、戴著面具的十二歲黑髮皇子,就屬拉姆札了。
    「這麼問吧,這位皇子也戴面具嗎?」
    「要是長相曝光,一旦皇帝遴選敗選,會對他往後的人生造成問題。」
    「…………」
    完全以敗選為前提——然而,米蕾蒂亞也無從反駁……更何況,不公開長相確實對他比較好。可是——
    「至少告訴我名字!」
    「我叫賽希爾。」
    ……意思是要我自己親口去問結婚對象的名字吧。
    算了,反正只要乖乖等待,三天後就能見到面了。
    「還有,關於妳今明兩天想去佐哈爾監獄探望耶賽魯巴特的事,負責管轄的是凱伊皇弟殿下,後續的事他會與妳聯絡。」
    米蕾蒂亞默默點頭。又聽了幾件聯絡事項後,她再次鞠躬行禮,離開了宰相辦公室。
    ……等米蕾蒂亞離去,賽希爾罕見地思考起他人的事。
    儘管只有長相相似,但有一剎那,她確實看見了奧蓮蒂亞的影子。
    『沒有任何人應該為我而死。』
    雖然愚蠢,卻是需要勇氣才說得出口的漂亮話。自己早已遺忘的言語。
    這句話打動了賽希爾的心。長久以來不斷累積的操勞與無止盡的焦慮,在她心頭造成鏽蝕而鈍重的情感,短暫地發出了微弱的聲音剝除脫落。
    那空靈清澄的音色,令她稍微想起早已忘卻的遙遠過往。
    過去,自己對尤狄亞斯皇帝所懷抱的那份純粹的心意。

    二
    「您回來啦,公主大人。」
    與賽希爾會面結束,米蕾蒂亞一見到在休息室等候的雷納多,整個人頓時一陣虛脫。原來,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如此緊張。
    剛才在門外,賽希爾的隨身侍從長恭恭敬敬地將護身刀與雷納多的朱鞘刀還給了兩人。米蕾蒂亞一邊走著,一邊瞄了雷納多的刀一眼。她想起賽希爾要自己選一個護衛同行的事。
    「啊,公主大人,您該不會被告知要選一個護衛吧?您決定人選了嗎?」
    雷納多立刻從米蕾蒂亞黯淡的表情看出端倪。
    「我應該會被拒絕吧?畢竟我來路不明,連自己的記憶都曖昧不清。城裡不可能允許這樣的我帶刀……雖然您選擇我的話,我會很開心。」
    米蕾蒂亞瞪了雷納多一眼。
    「要說來路不明,我也是吧。剛才我姑且問了自己有沒有帶刀權。」
    這次換雷納多動怒了,只見他一臉嚴肅。
    「……公主大人,我不是拜託過,要您別拔刀嗎?」
    「不管怎樣,在葛蘭瑟力亞殺過人的我,也無法獲得帶刀許可。」
    雷納多在米蕾蒂亞面前站定,以一手撫摸她的臉頰與頭髮。
    「……讓人們面對戰爭,自己卻躲在城堡裡睡懶覺的傢伙說的話,不聽也罷。」
    米蕾蒂亞沉默不語。無論肯定或否定的話,她都不想說。現在還不想說。她只是垂下頭,用臉頰磨蹭那雙大而溫暖的手掌,藉由雷納多的溫柔撫慰自己。
    「順便跟你說一聲,吉伊連拿出來討論的餘地都沒有。」
    「……啊,嗯……這點實在不能說什麼。不過,那傢伙只要願意,別說近衛黑蹄騎士了,誰也阻止不了他帶刀前往任何地方,有沒有『許可』都一樣……」
    在奧蓮蒂亞的副將中,吉伊與參謀將軍席格林迪以及劍鬼將軍並稱「——一羽鳥」。這三位將軍都擁有在戰況危及時,代替奧蓮蒂亞發號施令、統轄全軍的權限。其中,劍鬼將軍的一切都是謎,他總是戴著一副鬼面具,也極少現身。因此,實質上等於席格林迪與吉伊並列雙雄。身為一介傭兵的雷納多,和他在地位上可說有著天壤之別。
    ……然而,因為吉伊本人是那副德性,照理說應該伴隨地位、實力與戰績而來的尊敬與重用,就像粒子撞擊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人再度邁步向前。即使在廣大的城內,外型突兀的兩人依然十分引人注目,不時感受到周遭好奇的視線。雷納多以朱鞘刀代替手杖,咚咚敲著地面往前走,兩隻腳的腳步聲也有些微的不同,因為其中一條腿是義肢。米蕾蒂亞很喜歡這熟悉的音色。
    「話說,那個吉伊……再怎麼想逃,難道就不能等到明天嗎!只是個傭兵的我無法跟著您到宰相所在的城頂,以隨從的身分同行又會被擋下。」
    吉伊閃人的速度甚至比行腳商人吉亞還快,一眨眼就不見人影。進入帝都,接到賽希爾的傳令前,吉伊就從馬車上消失了。速度快到幾乎以為是神隱。
    「雷納多……就算吉伊在……他也絕對不會跟我進城的。別忘了,他可是連皇帝與宰相的命令都可以視若無睹,一次也沒進過這座城。」
    吉伊恨死『卷貝城』了。在這裡,走不到幾步路就會遭到盤查,武器還得全部沒收。以吉伊的個性來說,他死也不肯進來。
    「要他交出刀,他可能寧願選擇受整顆頭被炸碎的詛咒……」
    「這樣就失去護衛的意義了吧?唉……我知道那傢伙討厭這座城,可是至少待著也好啊。畢竟,他來了之後真的什麼事都沒發生。吉伊那傢伙在地下世界到底有多惡名昭彰啊……沒他在時,那些人攻擊我的速度快得跟什麼一樣……」
    即便有一百萬帝國金幣,也請不到吉伊擔任護衛。但是,他確實有這個價值。行腳商人吉亞一開始還興奮地大喊:「這樣就省下僱用護衛的錢了!」旅途中遭遇的盜賊與山賊,一得知對手是吉伊,全都乖乖下跪奉上金錢財寶逃之天天。看到那幅光景,吉亞宛如被小鬼附身似地全身發抖。有吉伊在就萬事太平,少了他該怎麼辦……
    兩人走著走著,雷納多瞄了一眼身邊的米蕾蒂亞,笑嘻嘻地對她說:
    「公主大人,您接下來想做什麼?要到朱蕾米亞宅邸休息嗎?」
    「不……在那之前,我想到城下區走走。還得到『維里耶里』買齊必需品……像是染髮劑、新的靴子……」
    帝國首屈一指的大富豪維里耶里家,在全國各地開設的『維里耶里商店』最著名的廣告詞便是:「這裡沒有你買不到的東西!」
    「好,那我們走吧。不過『維里耶里』的東西很貴耶,您身上的錢夠嗎?」
    「沒問題,吉伊的錢包在我這兒。」
    「……我說,公主大人,那東西為什麼在您身上?不可能是吉伊託您保管的吧……」
   ——我跟他借的。因為資金快不夠了,還有他的堅果袋也在這裡。」
    「咦!」
    吉伊幾乎沒什麼物慾(反正需要時,只要恐嚇周遭的人就能弄到手),不過還是有例外,其中之一就是堅果袋。他喜歡吃帶殼的杏仁果,只要手邊沒有堅果袋就會不高興。至於錢包,與其說是執著於金錢,倒不如說不知為何米蕾蒂亞從以前就只會亂花吉伊的錢,所以吉伊也只會對米蕾蒂亞生氣。
    拿走錢包就算了,竟然連他最心愛的堅果袋都搶過來。
    (……公主大人該不會是期待吉伊回來拿吧……?)
    然而吉伊是那種習慣在口袋裡放幾枚金幣,等用完才會想到錢包的人。
    「吉伊居然沒察覺。布袋的重量減輕,那傢伙照理應該會發現吧?」
    「我把黑羊亞奇放進去了。」
    是喔……雷納多只能做出這種曖昧不明的回應。
    錢包和堅果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的絨毛黑羊。剛才雷納多還很希望吉伊能在這裡,但他決定收回前言。要是吉伊現在回來,變成屍體的絕對是自己和米蕾蒂亞。
    φφφ
    另一方面,從馬車上消失的吉伊,直接來到了『垃圾街』。
    這宛如地獄深處的帝都死角,對吉伊而言卻是僅次於戰場的熟悉場所。把手從他人嘴裡伸進去,再把裡面的東西全部挖出來堆積的東西,大概就會形成這條街吧。
    這裡的一切全都毫不掩飾地醜陋、腥熱且腐敗,彷彿踩在掉落的內臟上。這裡是個自甘墮落、好逸惡勞、極度頹廢的地方,也是惡魔兜售蘋果的場所。
    來到帝都的底層後,吉伊首先前往的是熟悉的『店』,過了兩小時左右,他才帶著半是煩躁半是放棄的表情離開。
    (……啊……連嘉涅夏也沒辦法解開……這個鬼頭箍!)
    吉伊將頭髮抓得亂七八糟,手指正好碰到了那個冰涼的『鬼頭箍』。儘管還不到不悅的程度,但他多少是抱著點期待而來的。沒想到……
    事實上,去找嘉涅夏之前,他也覺得大概沒望——畢竟,給他戴上這個頭箍的人可是奧蓮蒂亞——可是,親耳聽到嘉涅夏說「不管給我多少金幣都辦不到」時,他的心情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身為帝國第一詐欺咒殺士,嘉涅夏可說是惡名昭彰。她的手法與厚顏無恥的程度不下任何詐欺師,總是威脅拐騙登門的客人,騙走大筆金錢。等將對方剝了一層皮後再把人趕走,然後悠哉地來上一管菸。她也替人算命,不過滿嘴謊言。她的工作有九成都是誇大其詞,目的只為了撈錢。嘉涅夏老婆婆就是這麼死要錢。
    不過,那只是故意製造出來的表象。事實上,嘉涅夏擁有貨真價實的『真本事』。在外頭遇到的咒殺士有九成是冒牌貨,嘉涅夏則是一成的真貨——而且還是最高等級的咒殺士之一。只要嘉涅夏認真工作,敵方的咒殺士必死無疑,沒有例外,連一個也沒有。無論詐欺、咒殺或情報的準確度,她都是帝國第一。如果連這樣的嘉涅夏都束手無策,在這廣大的帝國裡就沒有其他咒殺士有辦法了。
    吉伊氣得彈了下頭箍,邁開大步往前走。
    還好,他順便在店裡吃了午飯,怒氣勉強是消了一些。
    在戰場上生活久了,常常會忘記這件事,其實吉伊還是比較喜歡帝都重口味的食物。帝都也是吉伊的故鄉。
    修長的雙腿俐落地走在彎彎曲曲、彷彿沒有盡頭的石階上,像是孩子扭轉鐵絲做出來的勞作。石階一如往常地在不少地方半途中斷,他像在跳格子一樣,踩著斷斷續續的石階跳上跳下,慢慢從地獄深處往上爬。
    「……接下來該做什麼呢。也沒什麼能消磨時間的工作。」
    雖然他請嘉涅夏介紹,卻沒得到什麼像樣的情報。不是強盜集團招募新頭目、山賊的勾當,就是貴族的護衛,或是賺點小錢的獎金獵人——他全都一一否決,激怒了嘉涅夏,被從房裡趕出來。
    奧蓮蒂亞咧嘴嗤笑的表情忽然浮現腦海。這個混蛋!
    (……嗚……奧蓮蒂亞指揮的戰場,居然是人生中最有趣的地方。)
    即使是戰亂,或是醜惡的同類相殘,都不需要亂殺一通。因為在事情演變成那樣之前,奧蓮蒂亞就會抵達,她手中的扇子一轉,法螺貝與太鼓聲立即響徹戰場,令我軍全體回神撤退,彷彿被一條看不見的線拉住似地。而吉伊也會突然意會到該攻入哪個陣營、解決哪個敵將才能扭轉戰局,簡直就像魔法一樣。
    只要照她的指揮執行,就能贏得令人顫慄的快感與勝利歡呼。那種陶醉感,在其他地方不曾感受過。
    (所以他才會覺得其他事情都變得很無聊……)
    即使如此,不知為何,只有這四年並不特別無聊。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其他收穫……頂多只有『吹笛歌舞團』了……」
    在『魔王之森』刻意放過的兩人,吉伊大概猜得到是誰。不出所料,正是『俊男席德』與『狂四郎索拉』兩人採取了行動。
    他忘記席德擅長什麼了,但沒記錯的話,『狂四郎索拉』應該是射飛刀的。順帶一提,原本排行第三的『三白眼舞女雷咪』,因為發福跳不動,聽說退團了」。
    與嘉涅夏交易的人當中,『吹笛歌舞團』算是較為特殊,暗殺成功率頗高。這得歸功於他們驚人的追蹤與情報收集能力,以及在帝國和王朝都能廣泛發揮作用的異常機動力。至於為何能做到這種地步,至今仍是個謎,與他們那神秘的頭目『吹笛者』一樣。
    嘉涅夏告訴他,席德與索拉數天前才回到帝都。也就是說,他們比今天才抵達帝都的自己一行人早了一步。
    『「吹笛歌舞團」啊……我確實接受了他們兩件委託,其中一件似乎與佐哈爾監獄有關,但我不能再透露更多資訊了。』
    既然與佐哈爾監獄有關,或許是逃獄方面的任務吧,那就和米蕾蒂亞無關了。佐哈爾是位於絕海孤島上的海中監獄,向來以不可能逃獄聞名。正因如此,嘉涅夏才有錢賺。
    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向嘉涅夏打聽是否有涉及米蕾蒂亞的事,但一手掌握帝都檯面上下情報的嘉涅夏,給的回答卻和奧蓮蒂亞相同:「我不知道。」
    (……假使『吹笛歌舞團』拿出真本事,雷納多應該會死……)
    旅途中,雷納多常瞞著米蕾蒂亞偷偷脫隊,拿野獸或盜賊當鍛鍊單手用刀的對象,失去的直覺也重新培養起來了。然而,雷納多早已滿身瘡痍。如果應付的是一位『吹笛歌舞團』成員,或許還有獲勝的機會,一次兩人就有困難了。
    「…………」
    奧蓮蒂亞認為雷納多無法善盡護衛的職務,才指定自己同行。可是,因為這個頭箍而被迫為了守護米蕾蒂亞而奔走,令他感到很不爽快。
    對吉伊來說,自由才是金幣。
    彎彎曲曲的石階突然來到了盡頭。旁邊是牆,前面也是牆。抬頭往上看,距離三公尺左右的上方,有條狹窄的暗道。吉伊膝蓋一沉,往上跳,蹬著身側的牆往那道縫隙飛躍而去。一連串動作像貓一樣安靜無聲。那條狹窄的暗道剛好可以容納吉伊一人通過,他放輕腳步往前走時,耳邊飄來美妙的豎笛音色。
    噹……遠處傳來鐘樓的聲響。噹……
    熟悉的聲音,令吉伊露出愉悅的笑容。帝都的鐘聲與其他地方不同。孩提時代的他總是想著,那鐘聲一定繞行整個帝都,從城裡飛上高空,在空中碎裂四散,最後才又降落下來。
    如果夜空中的星星會發出聲音,音色一定就像這樣吧。
    說起來,四年前,整個帝都的鐘聲曾在同一時間響起。
    他撥開前額上的頭髮,觸摸那個束縛自己的頭箍,撇了撇嘴。
    ——吉伊,拜託,別走。
    我也要回去,回到大姑母和大叔父那裡。他們在葛蘭瑟力亞等我,我想待在他們身邊。如果是吉伊,一定全部都能為我實現。拔刀,幫助我。可是,不要殺任何人。
    全世界最笨的笨蛋,被帝國宰相賽希爾與衛兵重重包圍,如此大聲哭喊著。
    原本根本不打算聽她的。直到現在,吉伊仍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何會回頭。回去撿米亞時,她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緊緊攀著吉伊的脖子。一拔刀,她就在耳邊吶喊「不可以殺人」,氣得吉伊一邊怒吼「少囉唆」一邊帶著她突破重圍。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真的連一個人都沒有殺,就這樣離開了帝都。虧他還叫死神吉伊。
    吉伊,謝謝你回頭。我們快點回去吧,一起回去吧……
    就只有那一次,吉伊聽從了奧蓮蒂亞以外的人的『命令』。
    心血來潮的吉伊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只是,那全都出自本人的意志,而不是被這種枷鎖牽著鼻子走。即使是奧蓮蒂亞的命令,只要不如己意,吉伊也不會聽從。
    明知如此,她為什麼還要給自己戴上這種枷鎖?
    白色羽毛飄來,優美地舞於天空,最後沉入顏色像是腐爛人肉的深溝裡。

    三
    (……她在找吉伊吧——)
    跟著米蕾蒂亞走在大馬路上的雷納多看著她,有些心痛。
    目的地『維里耶里』位處的大道開滿貴族經常光顧的店,距離這裡還有一段路要走。吉伊實在不適合出現在如此做作的地方。
    相較之下,眼前這條充斥著市集與露天攤販的大馬路,則是人聲鼎沸,行人熙來攘往,將帝都首屈一指的大馬路擠得水洩不通。道路兩旁成排的攤位上,堆著小山高的水果和香料、穀物與鹽等商品,叫賣聲不絕於耳。有的攤子倒吊著魚和豬肉,擁擠的人群間夾雜著狗、雞、騾子和拉客的商人與扒手的身影。不知站在哪個路邊吹奏的美妙豎笛聲,鑽過縫隙傳人耳中。
    不難理解米蕾蒂亞為何認為在這一帶或許能找到吉伊。可是——
    (如果吉伊真的在城裡走動,最可能去的地方應該是『垃圾街』吧……)
    然而,根本沒有雷納多插嘴的餘地。只見米蕾蒂亞不斷找尋金褐色的頭髮,並一再落空失望。或許是為了撫慰低落的情緒,她給了在小巷中唱歌跳舞,卻沒半個觀眾駐足觀賞、打扮得像雞一樣的表演雙人組一枚金幣(吉伊的錢)和掌聲鼓勵。明明是五音不全的歌聲與獨特到令人不解的舞蹈,米蕾蒂亞卻深受吸引而停下腳步,還一臉感動地發出嘆息,讓雷納多頓時啞然失聲。
    (別說給點小錢,對這兩隻雞喝倒采還差不多,這打賞未免太豐厚了!)
    不過,出自關愛,雷納多對米蕾蒂亞奇妙的金錢觀並未提出諫言。
    雷納多邊走邊東張西望,彷彿闖進了百年前的世界。
    紅磚牆與白堊建築,還有金色和淺綠色點綴的時髦街容。
    東方的葛蘭瑟力亞四通八達,位於貿易要道的交匯處,總是充滿商品與人潮。一波又一波的活力與精氣如暴風雨般席捲城市,不斷循環流通,毫無秩序可言。唯一的秩序,就是足以吞沒一切的活力能量。相較之下,帝都城下區卻是逸樂中帶有頹廢,有種停滯不前的感覺。
    雷納多仰望鹽一般雪白的白堊帝宮。
    豎笛的音色逐漸沒入天空,空蕩蕩的袖子在海風的吹拂下飄揚。
    上次正眼看這座城,至少是十年前的事了。
    「……雷納多,你應該有點懷念吧?」
    「咦?啊、我?啊……嗯,雖然是故鄉……但我的記憶模糊混亂,而且也不是……特別想去回憶。多虧有公主大人在,才能轉移我的注意力……」
    米蕾蒂亞默默走了幾步後,輕聲說道:
    「我也是……不喜歡這個城市。要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就不會想來了。」
    擁擠的人群與懶洋洋的熱氣。嘈雜的噪音在頭蓋骨內側嗡嗡作響,彷彿踏進異世界。才剛這麼想,那些喧囂與噪音竟真的帶著重量從背後撞上來。笑聲與叫聲在腦中詭異地敲打、迴盪,逐步侵蝕大腦。米蕾蒂亞停下腳步,擦去冷汗,感覺胸口一陣噁心,頭暈目眩、膝蓋發軟,說不出任何話來。豎笛的聲音忽然走調……
    與雷納多之間的距離拉大了,即使伸手也摸不到他。
    這時,背後傳來某人遲疑的腳步聲,慢慢朝她靠近。
    「……沒事吧?看這情形……應該是不大好?」
    是個少年的聲音,如清水般透亮而寧靜。
    對方是什麼時候來的……米蕾蒂亞呆站在原地,動彈不得,思考從她的腦中散落,呈現一片空白。
    雷納多終於察覺不對,一臉狐疑地回過頭——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公主大人?喂——哇,您怎麼全身是汗——」
    並非來自雷納多的另一雙纖細手臂,趕緊從背後抱住米蕾蒂亞。倒下之際,她正好看見令人失神的蔚藍天空。
    還有,某人漆黑的髮梢。
    用濕布擦拭米蕾蒂亞脖子的瞬間,她的意識似乎稍微轉醒。雷納多讓她躺在自己腿上,憂心忡忡地望著她。可是,米蕾蒂亞馬上又被疲勞拉扯著倒了下去,她的意識似乎在清醒與昏迷中拉鋸。
    剛才走過的市集與五顏六色的攤販屋頂,此刻全都變得好渺小。
    『我也是……不喜歡這個城市。』
    雷納多大概能理解米蕾蒂亞昏倒的原因。離開帝都之後,他只曾回來過一次。不過,很快就因胸悶與噁心而再度逃離。
    前線葛蘭瑟力亞比這裡更無秩序,也更混亂。可是,那種或許沒有明天、類似殘光般虛無飄渺的剎那喧囂,和帝都的狂亂嘈雜不同。
    米蕾蒂亞之所以覺得不舒服,也許是因為目睹逸樂首都的異樣光景,想起他們的快樂都是建立在行走於亡骸中的奧蓮蒂亞等人之上,造成精神上無法承受的壓力吧。
    這個不顧一切,連明日都可以揮霍的帝都,簡直像個無底沼澤——人們站在一片浮木上盡興跳舞,奇異得近乎瘋狂。這讓雷納多只想大叫,隨便找個人砍殺。
    那次之後,直至今日為止,雷納多再也沒有踏入帝都一步。
    如果不是和公主大人一起,他恐怕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對不起,公主大人。對不起……」
    雷納多喃喃道歉。他於這個透過魔女一族在戰場上的犧牲,換來數十年安逸怠惰的帝都出生長大,也曾理所當然地接受魔女一族的恩惠。在離開帝都,成為傭兵之前,他對戰爭毫不關心。
    少女緊繃的眼皮微微顫動。不久,宛如自深淵中緩緩浮起,藤紫色的眼睛睜了開來。
    恢復意識的米蕾蒂亞,一時間什麼也想不起來,只是愣愣地望著雷納多的臉。總覺得他的表情看起來有點悲傷,於是米蕾蒂亞便開口詢問:「你怎麼了?」雷納多立刻展露歡顏,撫摸她的臉頰回應:「沒事。」
    米蕾蒂亞察覺額頭上放著一塊濕布……終於想起自己昏倒的事。
    「……對不起,雷納多。可能是人太多讓我有點暈眩……」
    雷納多只簡短地應了聲「嗯」。
    四周一片安靜,木頭與樹葉的味道乘著秋風飄來。她心想這裡是哪裡呢?不過是哪裡都無所謂。她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額頭敷著的冰涼毛巾相當舒服。此時已聽不見嘈雜的聲音,寂靜中只傳來草葉搖曳的聲音和風聲鳥鳴。
    「……對了,剛才是不是還有另一個人?從我身後跟我搭話的——」
    「嗯,有的。是一名少年。他抱住公主大人,卻支撐不住您的身體,差點一起倒在地上,不過還是死命站穩了。」
    雷納多說著,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還真是對他很抱歉——米蕾蒂亞這麼想著。人只要昏迷,全身的重量壓上去可不是開玩笑的。何況,對方的身材似乎比自己矮小。
    耳邊還殘留著他的聲音。彬彬有禮、沉穩安靜……語氣透露著擔心。
    「幸虧有他,我才能在公主大人撞到頭或膝蓋之前,把您救起來。那孩子頂多十二、三歲吧,早知道就給他幾個維里耶里的巧克力當謝禮。他是個有點不可思議的孩子,明明穿著很高級的衣服,卻獨自走在暗巷裡。可是又出奇地融入環境,沒有富人家孩子的感覺……啊,和公主大人有點像呢。」
    只有打扮高貴,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不管到哪都孤零零的。
    雷納多猛然閉上嘴。
    「……對了,公主大人的神秘皇子年紀也差不多這麼大吧?您見過對方了嗎?」
    「還沒,三天後的宰相會議結束才能見面。」
    ——那麼,典禮呢?什麼時候舉行?」
    米蕾蒂亞一臉訝異地瞪大眼睛……典禮?
    「……你說典禮,該不會是結婚典禮吧?你傻了嗎?在說什麼夢話啊?」
    「夢話……可是公主大人不是要結婚嗎?我想參加您的婚禮啊。」
    「沒這回事。只要在結婚證書上簽名畫押,再交給宰相就完成了。」
    「只、只有這樣?未免太隨便了吧?」
    「……雷納多,你說舉行婚禮,那麼請問是要在哪裡舉行呢?」
    雷納多終於反應過來,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他都忘了。
    「……聖、聖堂……藍格立薩法皇家的地盤……」
    「沒錯。法皇家正虎視眈眈找尋機會對我們下手,我還傻呼呼地和皇子跑到對方的巢穴裡做什麼。到時候恐怕不是舉行婚禮,而是葬禮了。」
    「……說得也是……」
    米蕾蒂亞將額頭上已經變溫的布稍微挪開。雷納多不知嘆了幾次氣,那張佈滿傷痕的臉上帶著不捨與哀傷。
    「……你就那麼想看我舉行婚禮?」
    「嗯。我想看公主大人舉行婚禮……在我死之前。」
    米蕾蒂亞聞言心頭一震。
    雷納多以骨節粗大的手,輕撫米蕾蒂亞的髮際。
    「就算我有幸為公主大人而死,也無法活下去了。但是……我希望自己能安心地離開,不再掛心公主大人。」
    米蕾蒂亞微微張口又閉上。那表情讓雷納多於心不忍。
    看到她拚命吞下無從排解的痛苦,雷納多一如往常地面露欣慰的笑容想著悲傷的事——自己所獲得的愛,以及即將留下的遺憾。
    能為米蕾蒂亞而死的人,或許不只雷納多而已,奧蓮蒂亞和米爾傑利思也是一樣。
    然而,誰都無法將米蕾蒂亞視為第一,無論多麼愛她。
    ……因此,奧蓮蒂亞才會讓公主大人來到帝都——雷納多腦中突然浮現這個想法。那個十二歲的皇子什麼都沒有,所以才能攫取一切。
    「但願他是個能時時握住公主大人的手,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絕不放開的人。就算哪天公主大人失去所有重要的寶物,心也空蕩蕩的,變成孤單一人,他還是會抓著您的手,始終守護在您身邊……希望公主大人也這麼想。」
    那個小小的公主大人總是來找雷納多和『拼接部隊』。有時,他們也會自己去迎接米蕾蒂亞。這樣的關係,讓他們得以活下去。
    牽著的手一旦放開,彼此就會再次牽起對方;即使走失了,也會去尋找。
    米蕾蒂亞的對象,必須有能力一再留住其實想去找『亞奇』的她,絕不將她交給『亞奇』。
    奧蓮蒂亞總是獨自站在戰場上。可是,在葛蘭瑟力亞,當她站在尤狄亞斯皇帝身邊時,雷納多第一次覺得魔女並不孤單。那個人人批評為怠惰的皇帝,看起來就像在守護著奧蓮蒂亞一樣。不知為何,光是這樣就令人鬆了一口氣。
    所以雷納多想親眼見證,米蕾蒂亞不再孤單的那個瞬間,即使一眼也好。
    雷納多已經無法帶領米蕾蒂亞走向未來。
    「真想參加公主大人的婚禮。萬一對方是個糟糕的傢伙,我就揍他一頓。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啦。」
    「…………」
    米蕾蒂亞將沾濕的布巾移到眼睛上方。
    難以言喻的傷悲從心底氾濫成災,難以抑止。
    在葛蘭瑟力亞見過的無數屍體。在那些亡骸上——很快地,雷納多也將加入其中——帝都的人卻笑著跳舞。實在太諷刺了。
    她很討厭性格扭曲的自己。再說,自己現在不也在這裡嗎?
    繼續想下去,恐怕又會昏迷,所以她放棄了……她果然還是厭惡這個城市。
    米蕾蒂亞頂著濕布拜託雷納多:
    「……大腿的……皮帶上,有藥。你能幫我去拿點水過來嗎?」
    「不要。我不會讓公主大人落單的。我揹您回宅邸去吧。也有『城中騾子』可搭。」
    「……騾子只會讓我更暈……你揹著我,萬一中途遭人襲擊也沒問題嗎?」
    雷納多癟著嘴想了想。為了浸濕布巾,水壺裡的水已經全部用光了。
    「……好吧,我馬上就回來。您聽好囉,絕對不可以離開這裡。」
    雷納多將米蕾蒂亞的頭從自己腿上移到草地。
    米蕾蒂亞閉上眼睛,聽著雷納多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鳶鳥的聲音,從遙遠的高空傳來。
    雷納多離開之後,米蕾蒂亞緩緩起身。
    她往下看,遠處一長串色彩繽紛的攤販屋頂隨即映入眼簾。她剛才躺著的地方,是看似歷史悠久的石牆斷垣。後方有片大草地,直接通往山區。看來雷納多大概是沿著與那條市集大街相通的小路或石階,將自己帶到這裡來的。
    米蕾蒂亞按著頭,頭蓋骨底下似乎在微微顫抖。她伸手採向腰間的布袋,發現抖動的是用來嚇阻熊的鈴鐺。不對,應該說原本作用是用來嚇阻熊的鈴鐺。
    因為擔心敵人會使用咒術,她在小木屋裡試著用這個鈴鐺搭配大姑母的咒符,根據模糊的記憶製作了有嚇阻作用的「鳴子」。直到剛才,米蕾蒂亞才想起這件事。
    她的身體狀況會突然惡化,和天生具有除魔體質的吉伊不在身邊也有關聯。此外,霧散之後,行蹤似乎也跟著曝光了——追兵現在正在追過來的路上。
    (還有,跟今天決定宰相會議在三天之後舉行,也有關係吧……)
    只要米蕾蒂亞無法出席會議,由魔女家擔任輔佐人的事,以及另一位皇子的繼承權,都會立刻化為泡影。主張開戰的法皇家,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於皇帝遴選中獲勝。
    米蕾蒂亞強忍住頭痛,確認布袋與大腿上的皮帶裡的東西。她在動身前,已經將帝都的地圖全部記入腦海中。最後,她朝著雷納多離去的方向再看一眼。
    『帶我去吧。我會代替公主大人殺很多人。所以,公主大人不要拔刀,答應我好嗎?我喜歡那樣的公主大人。比起公主大人親自動手,這種事還是讓我來做比較好。』
    米蕾蒂亞希望能和雷納多在一起久一點,即使只能多一點時間也好。
    不見蹤影的吉伊與大姑母的頭箍閃過腦海……只要能在吉伊趕來前,一個人躲過所有追殺,就不必拖累雷納多了。
    她深吸一口氣,朝膝蓋和腳趾施力,搖晃著身子站了起來。
    落單的米蕾蒂亞從草地朝著山區方向前進,完全沒發現一名少年始終凝望著自己。

    四
    米蕾蒂亞拖著沉重的腳步,朝山上前進。
    她撥開野獸走過的小徑,在蒼鬱茂密的樹林間前進,漸漸來到了人類行走的道路。不久後,她看到一條杳無人跡、蜿蜒曲折的殘缺石階,肯定幾百年前便已如此老舊。
    即使在這荒蕪之處,草依舊除得很乾淨。仔細想想,四年前那扇鏽蝕的城門與吊橋上的鏈條,如今都上了油,頹倒的城牆也經過修繕補強了。
    四年前……
    米蕾蒂亞環抱雙臂,手有些冰涼。她緩步爬上長長的坡道,從代替防風林的高聳千年杉木間往下俯瞰,可以看見小如芝麻的帝都。
    當時,她和吉伊兩人從葛蘭瑟力亞出發,朝帝都奔馳,擊破所有關隘,名副其實地殺出一條血路。他們不眠不休地趕路,不知累垮了幾匹馬。因脫水症狀而失去意識時,吉伊不是朝她臉頰打兩巴掌,就是抓著她的頭浸入泥水裡。就這樣,一般人快馬加鞭也得花上半個月時間的距離,她和吉伊六天就抵達了。
    在半死不活的狀態下抵達的帝都——就和今天一樣,由幾近腐爛的木橋與生鏽的鐵柵欄守護著的帝宮『卷貝城』,充滿安逸享樂、狂騷歌舞。
    她騎在馬上目睹一切,耳邊聽著人們空洞的笑聲——
    「…………」
    曝曬在白晃晃的日光下,彷彿連腦袋都成了一片空白,米蕾蒂亞搖搖晃晃地偏離道路。
    不知為何,那時和吉伊一起經過的地方,她已經不想再看到了。每走一步,臉、心和感情便為之凍結。彷彿從身體的角落開始結出薄薄的冰,腳下漸漸生了根,最後連指尖都為之結凍。
    米蕾蒂亞用凍僵的手搗住臉,這張如同面具的臉。
    一點一點移開這張面具後,世界的聲音總算慢慢恢復了。
    不知何處傳來宛如×持續低音般的嘩嘩水聲。帝都的地下水道有如蜘蛛網四通八達,從最下層分佈到帝宮最深處。奧蓮蒂亞曾說過,只有這裡的地下水道構造,連她都無法完全掌握。(編註:巴洛克音樂特有的低聲部寫法,上和下兩個外聲部佔有明顯的優勢,內聲部則略顯淡薄。)
    腳底傳來沙沙的柔軟聲響,原來道路已由石階轉為青苔小徑。她輕輕踩在苔蘚與雜草上,即使是這雙適合長途旅程的堅固綁帶鞋,腳步聲聽起來也很安靜。
    (……前面就是古城跡了……)
    她決定前往那裡。這一帶四處環海,沒有必要設置防衛和配置人力。周遭只有微風、草木的氣味、水聲,以及自己的腳步聲。
    走了一會兒,便看到堅固的石造屋頂出現在斜坡上。隔著徹底荒廢的小型庭園,便是廢棄已久的宮殿城廓之一,如今已成為一處廢墟。結實的圓柱支撐著古樸的屋簷式迴廊,長長的迴廊看似沒有盡頭,消失在黑暗中。這裡雖然與『卷貝城』相通,卻是個早已遭人遺忘的角落。
    流雲的影子在草地上移動。靜默黑影般的廢墟,給人一種彷彿有誰會悄然無聲地從中現身的錯覺。
    米蕾蒂亞想起在城裡聽到的,有如幻覺般的鎖鏈聲。
    沒錯……比方說,住在城裡的『小丑』。
    「…………」
    米蕾蒂亞試著待了一下,但是除了風聲之外……什麼也沒聽見。
    她避開直射日光,穿越小庭園爬上昏暗的迴廊。她恍惚而緩慢地走著,眼角餘光瞥見一抹鮮艷的色彩,因為好奇而停下腳步,只見長滿雜草的庭院裡,開滿了一大片隨風搖曳的花朵。
    引人目光的深紫色花瓣,與彷彿出自神明之手的星形花冠。
    (是桔梗花……)
    一陣風吹過,驅散了悶熱,帶來涼意。
    時值九月。山裡和森林經常可見桔梗花,但這還是她第一次在離海如此近的地方看見,真是不可思議。在這形同廢墟的角落恣意綻放,也令人感到驚奇。
    在沉浸於歡愉中的帝都裡,華美的花朵一定更受歡迎。
    桔梗花悄無聲息。
    靜悄悄地…
    (————)
    她回過頭,空蕩蕩的迴廊,沒有半個人影……看似如此。
    形狀奇特的影子與黑暗的沉積點點散佈,迴廊深處光線昏暗,感受不到任何氣息。這裡並非閒雜人等會隨意經過的地方。
    「……有誰在那裡嗎?」
    啾啾——鳥兒嗚叫著。
    地下水道的聲音、白亮的陽光,令人湧現一股正在做白日夢的心情。
    雲朵遮住太陽,讓地面上的暗影一口氣延展開來。這是一座影子城。
    ……這裡當然不可能有人。就是為了避人耳目,自己才會刻意來到這座廢墟。這裡是帝都,不是人跡罕至的『魔王之森』。
    米蕾蒂亞確認廢墟空無一人後,鬆了口氣————不過,她希望吉伊能早點趕來——她在迴廊角落發現崩落的瓦礫堆,在下面壓了一張咒符藏住。她來這裡的沿路上設置了好幾個類似的東西。當她正要舉步沿著廢墟迴廊往前走時——
    像要挽留她似地,背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噹啷~帝都城下的大聖堂鐘聲響起。
    下午四點。
    鐘樓放出的白鴿,一齊振翅往天空飛去。
    米蕾蒂亞轉過頭,剛才還空無一人的地方,忽然出現一名戴面具的少年。
    面具下的視線盯著米蕾蒂亞,筆直的目光令她驚慌失措。
    宛如將人吸入其中的深遠眼眸是黎明前的暗夜藍,幾乎接近黑色。
    噹啷……噹啷……整個帝都的鐘聲開始輪唱,盤旋於空中的鴿群趁著風勢,高高飛向天際。
    從徜徉天際的白鴿身上,落下兩根羽毛。
    兩根羽毛時而接近、時而交替位置、時而互相追逐,但卻不曾互相碰觸到……就只是一起從藍空中墜落。
    ……在世界的一隅,桔梗花輕輕搖曳著。

    五
    率先開口的,是戴面具的少年。
    「……妳的身體……應該還沒完全康復吧。為什麼自己一個人?」
    米蕾蒂亞聞言錯愕不已。自己已經單獨行動很久了,再說對方怎麼知道自己『原本不是一個人』。她迅速瞥了少年一眼,黑髮,年約十二、三歲。
    他的身高約莫比米蕾蒂亞矮半個頭,臉孔上半部戴著優美的面具,身穿高級的禮服襯衫與褲子、方便行動的長靴、沒有穿外套,獨自一人。
    除了面具以外的特徵——如果剛才的少年也有戴面具,雷納多一定會提到——與雷納多剛才的描述完全相符,不過……
    前來這裡之前,自己充分確認過並未被跟蹤。雖然兩人再次相遇很奇怪,但這裡有可能原本就是他喜歡的地方……然而,妙的是,米蕾蒂亞竟覺得對方是走捷徑過來這個廢墟等自己的。
    少年的長靴踩在地上發出的聲音,令米蕾蒂亞的心猛然一跳。少年正逐步靠近。他彬彬有禮、小心翼翼地縮短距離。謹慎得彷彿在測量她的攻擊範圍。
    腳步聲在離自己三步半的地方停止。多出來的半步,似乎是他猶豫著是否該繼續往前,最後決定放棄的距離。
    自己必須低頭才能和他對上視線。這對嬌小的米蕾蒂亞而言,相當新鮮。少年帶著熱度的目光投射過來。少年溫暖的目光,在米蕾蒂亞如冰般雪白冷艷的眼神和肌膚上游移著。總覺得有種成了冰雪女王的錯覺。
    少年輕輕伸出手,米蕾蒂亞這才回過神來。自己在這幾分鐘內完全忘了刺客的事,這令她不禁打了個哆嗦,連忙回頭望向來時路。布袋裡的「鳴子」正無聲地震動,顯示自己並未完全擺脫追蹤。吉伊又不在這裡。刺客還有多久會追上?
    「那個,你……很抱歉,能不能請你現在馬上離開這裡。因為……可能會……發生一些麻煩事,所以……」
    總不能直說有刺客吧。少年的手宛如不曾舉起般,又放回了原位。米蕾蒂亞再度轉身望著來時路。少年的聲音從反方向傳來。
    「……那麼,妳也要。」
    「咦?我?我也要什麼?」
    「和我一起。」
    米蕾蒂亞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困惑地眨著眼睛。
    這時,火藥彈爆裂的聲音從米蕾蒂亞爬上的那條小路響起,還伴隨著女人的哀號聲。米蕾蒂亞嚇了一跳,朝那個方向看去。
    對方似乎中了隱藏在路上的『返咒符』。
    老實說,米蕾蒂亞的咒術只比全然不懂的外行人好一點而已。因為手邊有大姑母給的卡符與咒符,她才會認為即使沒有雷納多跟隨,自己也能勉強應付。『返咒符』若是沒有好好使用,可能遭對手咒殺士加倍反擊。不過,既然發出了那種哀號,就表示對方和自己一樣,並非『真正的』咒殺士,只是將咒語當作跟蹤用的手段而已。真是太好了。
    即使是『真正的』咒殺士,也沒有幾個人能抵抗大姑母給的咒符。就算是隸屬法皇家暗殺集團的咒殺士
    正當她這麼思索時,壓在瓦礫堆下的咒符,突然裂成了碎片。聽到這個聲音,米蕾蒂亞停下腳步。
    ——出現了,足以與大姑母的咒符抗衡的咒殺士。反彈回去的咒術再次被反彈回來。正如自己有大姑母撐腰一樣,那個哀號的刺客背後也有高手相助。
    米蕾蒂亞以顫抖的手擦拭冷汗,繃緊神經。
    吉伊不在,能否幫助少年平安逃離,就看米蕾蒂亞怎麼做了。
    宛如永無止盡的陰暗沉默降臨。
    汗水從額頭沿著臉頰往下滑,落在石板地。
    桔梗花依然在世界的角落搖曳著。
    沒有任何人的動靜。對方撤離了嗎……呼。米蕾蒂亞鬆了口氣。
    就在此時,某人無聲地滑向她的側腹。
    黑色的髮絲在眼前一晃。纖細的手臂環住米蕾蒂亞的腰,用盡全力撲倒她,倉促間她藉著在地上打滾化解撞擊力道。緊接著,一把小刀準確地朝米蕾蒂亞後方飛來,像切開奶油似地插在石板地上。
    「————唔!」
    與法皇家的女刺客完全不同。簡直就像百年前就已潛伏在此,連一絲氣息都沒有散發,只為靜待這一刻的到來。
    ——是其他敵人。
    米蕾蒂亞這才想起,在森林時吉伊曾提到『吹笛歌舞團』。亞琉加王朝也派出了人手暗中偵查——
    心臟開始劇烈跳動。米蕾蒂亞呆站在原地,膝蓋顫抖發軟。自己絕對逃不過這個擲出小刀的刺客攻擊。竟然自以為一個人也沒問題,根本是癡心妄想。
    她的手腕被人抓住,對方的手指相當冰冷。明明正值殘暑,那隻手卻冰得有如剛泡過地下水。從袖口露出一只銀色手環,反射著陽光。
    米蕾蒂亞的身體一僵,看見少年的嘴唇漾開一抹黃昏般的微笑。
    寂寞又空虛,像個知道自己只有空洞的心而放棄的傀儡人偶。暗夜色的微笑。米蕾蒂亞被那剎那間露出的表情吸引住,反應慢了一拍。
    少年沒有放開手,反而將她的身體拉近,跳舞似地交錯身體。小刀再次像是插入奶油般,刺向米蕾蒂亞剛才所站的位置——現在則是少年的指尖。
    米蕾蒂亞睜大雙眼,他的動作敏捷到足以媲美吉伊。
    「……請跟我來。」
    少年抓著米蕾蒂亞的手,拉著她跑進廢墟裡的暗道。
    φφφ
    嘉涅夏聽見五十鈴的聲音,來回擺動的畫筆停了下來。
    嘉涅夏答應在艾莉卡遭到反擊時,幫她三次。在吉伊來訪不久前,嘉涅夏才剛畫好幾張咒符。小魔女今天上午才踏入帝都,不到一天的工夫,『三張符紙』就少了兩張。哎呀哎呀。
    「艾莉卡未免也太小看對手了吧。」
    叮鈴作響的五十鈴下方,其中一個『替身』紙人燃燒了起來。火舌從紙人一角開始吞噬,很快地就在金盤子裡燒成一堆灰燼。嘉涅夏順便用這火點燃裝滿菸草的菸管,輕煙立刻裊裊上升。她悠哉地對淪為點菸火的『返咒符』哼了一聲。
    因為奧蓮蒂亞的『返咒符』而反彈回來的威力,好幾次都差點將這間店燒成灰。小魔女的咒符也有考慮到『反彈』的可能性,雖然做得還算不錯,不過與奧蓮蒂亞相較,『魔女』的資質還是太粗糙了。    「……完全不像是妳的繼承人啊,奧蓮蒂亞。」
    嘉涅夏望著剛畫好的『魔女』符卡。嘉涅夏畫的『魔女』永遠長得和奧蓮蒂亞一模一樣。她總是執著地畫上幾百張,直到滿意為止。
    輕煙彷彿有生命似地,在屋中繞行,彷彿飄散在空氣中的夢之殘渣。
    數十年前,恐怖皇帝瓦倫狄米亞斯城堡裡的『鳥籠』,囚禁著許多公主和王子。只有當他們被迫以皇將身分上戰場時,『鳥籠』的門才會開啟。除非獲勝,任誰都無法活著回來,就像用過即丟的紙屑。籠中的公主與王子人數逐漸減少,唯獨三人每次都會凱旋歸來。近似帝都溝鼠的嘉涅夏也認得那三人。他們從戰陣門出發無數次,每次都會回來。嘉涅夏和妹妹兩人不知目送過他們多少次。
   ……那三人就像被神挑選出來一樣。嘉涅夏哼了起來:
    「『城堡裡的「鳥籠」。那裡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當時的奧蓮蒂亞,擁有光看一眼就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凜然光芒與強大實力,但從這個小魔女身上絲毫感受不到。嘉涅夏之所以讓別人出手,決定站在高處觀望,也是因為不願對奧蓮蒂亞之外的魔女動手。要是淪落到那種地步,自己就太悲慘了。
    世界上只有一個奧蓮蒂亞,誰也無法取代她。
    嘉涅夏撫摸著符卡中的美麗『魔女』,注意到自己骨節粗大的手指,不禁顫顫巍巍地抽回手。
    被神選中的三人的時代即將落幕,帝國逐漸陷入遲暮,黑夜很快就要降臨。
    「……這是沒辦法改變的,妳應該最清楚對吧,奧蓮蒂亞。」
    然而,妳卻將小魔女送到這個魔都來。在已經無法翻盤的遊戲中,妳到底想改變什麼?……嘉涅夏真的很想知道,即使只有一點也好。
    φφφ
    死巷一片昏暗,牆壁的一角突然像機關門一樣轉了過來,四周頓時陷入一絲光亮也沒有的黑暗,讓人以為整個世界都跟著翻轉。
    米蕾蒂亞的手仍被少年拉著,兩人在蜿蜒的路上行走。大概因為從牽著的手傳來微微顫抖,對方察覺到米蕾蒂亞身體不舒服,停下了腳步。雙腿發軟的米蕾蒂亞當場頹坐在地,因貧血而頭暈目眩。
    對方靜靜放開手,消失在黑暗中。之後,就不知道跑去哪了。
    腦子像要融化般混亂不已。也許是『反彈作用』造成的影響,抑或是長途旅行的疲勞,諸多事情交雜在一起,讓米蕾蒂亞分不清。意識清醒後,她才發現自己似乎昏迷了十分鐘左右。
    四周異常安靜,伸手不見五指。她突然感到不安,東張西望起來。
    就像看得見米蕾蒂亞的動作似地,一道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眼睛閉著,會比較輕鬆喔。」
    他在。還以為自己真的落單了。
    米蕾蒂亞想說點什麼——除了「是啊」之外的回答。
    結果,她還是像個笨蛋一樣,只能說些言不及義的話。
    「……非常感謝,謝謝你。」
    幾秒鐘的沉默之後,對方只回了句「不會」。
    聲音不可思議地柔軟、穩照,不會造成頭痛。
    米蕾蒂亞的心情跟著緩和卜來,她喘了口氣。然而,比起身體的不適,一點光亮都沒付的黑暗更加削弱神經。她連腳該踏在哪裡都搞不清楚。
    沉默再度蔓延。什麼都看不見,讓她內心充滿緊張與不安,明明一點也不想聊天,卻又不自覺地開口:
    「……那個入口,是使用過一次就不會再打開的機關門嗎?」
    「對。」簡潔的回答。四周再次回歸安靜……
    比起那種可有可無的資訊,明明還有很多其他該問的事,但腦袋就是無法順利運轉。再說,少年肯定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就連這點,她也是現在才察覺。就算再怎麼討厭一個人待在這裡,也不能自私地要求少年陪著自己。一個人也沒問題的,大概吧。米蕾蒂亞假裝沒看見遊走在膝邊的不安,逼自己用聽起來很冷靜的聲音說道:
    「……你應該也沒辦法一直陪著我吧……如果你知道出口在哪裡,請告訴我。接下來,我會自己想辦法的。謝謝你的幫忙。」
    一道視線忽然貫穿她,米蕾蒂亞忍不住倒抽一口氣。明明伸手不見五指,但她就是知道對方此時凝視著自己。有如烙印般的目光。
    自己有說什麼奇怪的話嗎……我剛才說了什麼?
    好一陣子之後,黑暗中才傳來回答——時間久到米蕾蒂亞都忘記自己剛才說了什麼。
    「……再一下子,我就會如妳所願地消失,請再稍等一會兒。」
    少年的聲音依舊彬彬有禮而平靜,不帶嘲諷,也不像受到傷害。可是,米蕾蒂亞卻覺得好像是自己在趕他走,傷到他的心。米蕾蒂亞的心情一陣動搖,忍不住想要解釋清楚,可是卻又辦不到。
    視野中出現點狀閃爍,強烈的暈眩朝她襲來。就好像血液一口氣被抽乾、精力被連根拔除似地,全身失去力氣,身體往前一傾。
    用力撞上地面之前,她先碰上了其他東西——是某人的胸口。彷彿看得一清二楚似地,少年纖細的手臂緩緩繞到她的後腦與背上。
    可以感覺到少年似乎抬起了頭。在嚴重的耳鳴之中,米蕾蒂亞隱隱約約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喂,吉伊,公主大人真的會在這種地方嗎——喔,好厲害。真的耶,這咒符是公主大人的……上頭還有刀痕。可是,沒有半個人在啊。」
    「在啦。閃開,雷納多。就在那棵樹下。太麻煩了,我要整棵劈開……真是的,這個鬼頭箍,夠了沒啊……」
    「咦?樹下?你說的該不會是這棵大概有三百年歷史的樹吧?喂——」
    伴隨著雷納多的慘叫,米蕾蒂亞的正上方傳來雷聲般的轟隆地鳴。彷彿整個世界都被撼動,泥沙像火山灰一樣落在四周。
    不知為何,泥沙幾乎沒有落在米蕾蒂亞身上。頭上傳來唰啦唰啦的聲音。
    等那陣土石流停止後,重疊的身體間出現空隙,讓她覺得冷了起來。
    對方放開她的身體,讓她靠在冰冷的土牆上,貼在上臂的手也離開了。
    米蕾蒂亞吞了口口水,等一下!
    (我……還沒跟他說上什麼……像樣的話……連名字都沒告訴他……)
    那個安静、彬彬有禮,溫柔得滲入內心的聲音。不過,總覺得他的眼神說了更多,要是能聽懂那些不成聲的話語就好了。
    體溫與氣息如潮水般退去。還以為他會就這樣無聲地消失在黑暗中,沒想到那份溫度又躊躇不定地回來了。
    ……某人的手指,有如羽毛般輕撫她的眼皮。生疏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額頭、臉頰與頭髮後,又馬上放開。最後,他牽起米蕾蒂亞的手指,攤開掌心,將小小的手指輕輕放入其中。兩人手指交纏,緊緊相握。
    剎那間,就像整顆心臟被緊緊擁抱一般。
    先前他的動作一直有禮到過分輕柔,唯有此時帶著強勁的力道。
    好似擔心黑暗中的我將如幻影般消失蹤影。
    終於,米蕾蒂亞發出了聲音:
    「……為什麼,你會在……那裡?」
    這個問題的重要性頂多只有倒數第三吧,明明還有其他更該優先詢問的事。
    回應米蕾蒂亞的,是壓抑著微笑的氣息,以及簡潔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
    「為了見妳……」
    米蕾蒂亞想要回應對方。而且,最重要的事也還沒問。
    你是誰?
    自己是否發出聲音了呢?或許勉強有吧。不過,也或許只是錯覺。
    在幾乎喪失言語的黑暗中。
   ……她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你真的好厲害喔,吉伊!樹下居然有扇門耶。雖然有點生鏽,可是多虧樹根幫忙撐出縫隙——或許有辦法喔。過來幫忙啦,吉伊~~~~~!」
    光線照射進來,砂土嘩啦嘩啦掉在臉上。這次,沒有人替自己遮掩。
    「——找到了!公主大人!您還活著吧?啊,吉伊,等等!至少一起吃頓晚餐嘛~!魔女宅邸裡也有幫你準備床喔!」
    聽著雷納多的聲音,米蕾蒂亞閉上眼睛,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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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0 20: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惡夢之城的惡夢派
    惡夢城中,有惡夢派。那真的是一種很恐怖的派。
    光是備料就要花上整整一天。一旦吃下一、兩塊這種派——
    「……呼。好久沒烤這種派啦。」
    男人朝著灶裡窺看。烤得恰到好處、香氣四溢的派,咬下去便鬆脆地散開,口中充滿上等栗子、甘藷和滿滿的特製奶油,好吃極了。
    「……有時也得烤這種派才行。該做的事還是要做。儘管力量不大,我也會努力。小丫頭,後天的宰相會議——無論如何都要阻止妳出席!」
    派盒上需要幾句話,能夠打動人心的宣傳語句。只要加上一句宛如惡魔呢喃的文字——讓人明知吃了會發胖還是停不下來,和美味的鮮奶油,再交給城中騾子宅配就大功告成。
    頭頂上方,大聖堂的擺鐘噹噹噹地響了九次——早上九點。
    美麗的樞機踩著彷彿流洩出旋律的腳步,前來尋找一整天不見人影的法皇猊下。終於,他在大聖堂地下室裡找到了身穿圍裙、頭戴三角巾,手上轉動著鵝毛筆的法皇。
    「喔喔,羅傑你來啦。看看這個,給點意見吧。該寫什麼才好呢?『吃了我吧?』還是『這是特別為妳烤的?』-l
    收到這種來路不明的派,只會讓人起疑吧。話說,藍格立薩法皇家的當家佛羅連斯竟然想出這種句子,如果被人發現,將成為法皇一族惡夢般的致命傷。不過,過去曾經是羊的樞機並不討厭這個笨蛋法皇。
    我還是來想想該怎麼回收這個派盒吧——否則萬一進行筆跡鑑定就賴不掉了——美麗的樞機咯咯笑著,對法皇說道:「我們泡壺茶來喝吧。」
    比起在沒有神的大聖堂祈禱,這種事要開心多了。

    一
    米蕾蒂亞倏然轉醒,一時之間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現在幾點?為什麼自己會躺在床上?她想不起來。
    耳邊傳來竹葉發出的沙沙聲,與樹梢靜謐的摩擦聲,令她不禁產生回到了『魔女左足(扎立亞)』城堡的錯覺。只可惜,眼前是一間陌生的房間。
    室內裝潢極為風雅,器具多半是以藤木與桐木製成的精美工藝品,很像男生的房間。裡面飄散著書本的氣味與墨香,枕邊還放著一只滴答作響的懷錶。
    大窗戶上掛著質地厚實的垂墜窗簾,從中露出東風花紋的窗框。鑲嵌的窗戶是呈現麥芽色的帝都特有貝殼窗,不像紙窗或玻璃窗那樣會發黴,還能自我呼吸似地調節室內濕度。上面描繪著水都的細緻圖案。
    (……貝殼窗……帝都——)
    米蕾蒂亞仰望天花板,瞇起眼睛。美麗的彩繪格狀天花板——每一樣都相當細緻,隨處藏著四季的花木和鳥類。是魔女大地(維賈列西亞)的自然景色。看到這個,米蕾蒂亞瞬間明白,這裡是帝都的魔女朱蕾米亞宅邸——下任當家米爾傑利思的房間……應該吧。
    她微微按壓因為睡太久而浮腫的眼睛,慢慢取回記憶。
    (與賽希爾宰相會面——宰相會議將在三天後舉行——前往城下……)
    她在那裡遭到襲擊。本來打算不依賴雷納多自行想辦法,結果卻以失敗收場。
    嘰咿——耳邊傳來推門聲,接著是義肢與肉身共譜的不協調腳步聲。她放開覆住眼睛的手,雷納多縫縫補補的臉龐正好映入眼簾。表情半是擔心半是安心。
    「太好了,您終於醒來了。公主大人,感覺怎麼樣?」
    「……簡直糟透了。不過看到雷納多的臉,精神就好多了。」
    雷納多拉開厚重的垂墜窗簾,打開窗戶。陽光灑落,竹子的聲音和香氣,有如乘著涼風的風鈴聲般吹拂進來。
    位於帝都的魔女宅邸不靠海,而是搭建於山腹之中。四周有竹林、千年杉環繞,春天有櫻、秋天有楓,像座獨立的離宮。許多貴族與官僚將宅邸蓋在地勢平坦遼闊且交通方便的山腳下,但為了能在宮中火急之時迅速登城,魔女家選擇蓋在此處。
    從影子的長度看來,時刻已過中午。她還記得昨天四點聽見了大聖堂鐘聲,也看到從鐘樓裡飛出的鴿子。可以推測,自己幾乎睡了一天一夜。
    鐘樓的鴿子、桔梗花。還有那名戴面具的少年——
    雷納多走回床邊,伸出獨臂撫摸米蕾蒂亞的額頭和臉頰,確認她的體溫。向來開朗的雷納多,今天臉上卻毫無笑容。
    「……您沒等我回來,丟下我自己跑掉了?公主大人。」
    米蕾蒂亞低頭道歉道「對不起」。別說能靠自己的力量解決了,要是沒有那名戴面具的少年相助,她現在恐怕早就死在刺客的飛刀下。
    什麼撐到吉伊來就好,這種話此刻聽起來連藉口都不是。
    宰相會議也好,擔任皇子輔佐人的事也罷,包括傳達大姑母旨意的任務和會見耶賽魯巴特的事,一切都差點付諸流水。自己實在太亂來了。
    雷納多撥開戴著假髮那半邊的頭髮,嘆了口氣。
    不希望對方受傷、不希望對方死掉、希望能延長在一起的時間——這是米蕾蒂亞的心願,也是雷納多的心願……所以他無法生氣。
    「我好擔心您。拜託別再一個人亂跑了好嗎?」
    「……一個人?」
    「……不是嗎?」
    米蕾蒂亞連忙打了個馬虎眼……也就是說,和自己在一起的那名少年消失在某處了……是夢嗎?經過一夜之後,那些事確實連自己都覺得像場夢。
    「呃……我姑且問一下,吉伊呢?」
    她接過雷納多拿來的水啜飲一口後,四處張望,自己找到了答案——他不在。
    「嗯,他不在這裡。雖然有過來吃頓飯啦……不過還是顯得很煩躁……」
    至少讓我道個謝啊。儘管這麼想,內心同時也對和他見面有所躊躇。
    因為有那個頭箍在,米蕾蒂亞感到很放心,自以為對方一定會來找自己,擅自採取行動,結果一切事態超出預期,嚇得她驚慌失措。自己實在太自私了。吉伊又不是戴著項圈的狗。
    (……下次見面,一定要向他道謝,還有道歉……)
    嗯。
    響起了撕碎錫箔紙的聲音,抬頭一看,雷納多正在剝巧克力。
    那是雷納多喜歡的『維里耶里』高級巧克力。米蕾蒂亞輕輕笑了起來。他總是說著「我就是喜歡吃這個」,卻自己只吃一小口,其他都放進米蕾蒂亞嘴裡。某天,米蕾蒂亞不經意地問他「到底是誰喜歡吃?」,他聽了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雷納多的記憶與心不知遺落在何處。
    有時,米蕾蒂亞覺得,如果全部找回來了,他或許會就此離開。
    ——請您開口說『跟我一起去』吧,公主大人。
    米蕾蒂亞從不束縛他,因此這句話才顯得彌足珍貴。
    一如往常,雷納多今天也先將一片巧克力放進米蕾蒂亞口中。見她像小鳥一樣一口吃下,雷納多終於恢復了笑容。
    「對了,上午皇弟陛下差遺了使者過來,傳達去佐哈爾監獄探監的事。」
    米蕾蒂亞不由得咬住含在口中的巧克力。
    「……這樣啊。他有說什麼時候可以去嗎?」
    「說是要看海潮的狀況。只要沒有風浪警報,或許可以在今晚十一點左右帶妳過去。下次開船是宰相會議當天,凱伊閣下建議最好不要選那天。」
    這是當然的。要是趕不及參加宰相會議,就本末倒置了。
    米蕾蒂亞其實有點猶豫。她今天原本想用盡辦法找到昨天那名戴面具的少年,向他道謝。
    「……我明白了。那就搭今晚的船過去吧。我馬上準備。」
    「——公主大人,那我呢?要丟下我嗎?」
    雷納多瞪著她。不巧的是,探監的對象偏偏是耶賽魯巴特,那個男人正是造成雷納多失去一條手臂的原因之一。可是,一想到昨天的事,她實在也無法開口說「我一個人沒問題」。要是昨天那個飛刀刺客再次偷襲,米蕾蒂亞必死無疑。再說——
    『因為我的身體破爛不堪,一點用處也沒有,所以您要丟下我嗎?』
    她最不希望讓雷納多產生這種想法。
    「……請你陪我一起去。」
    聞言,雷納多立刻展露笑容。那個笑容讓米蕾蒂亞慶幸自己說了這句話。
    「我當然會去。看到耶賽魯,我可能會想判他死刑吧,但我會忍耐的。就算妳不讓我去,或是必須犯罪,我也會跟去的。」
    「嗯。現在幾點了?」
    「就要下午兩點了。先去洗澡、換衣服,然後吃頓飯吧。這話由我來說可能不太妥當,不過公主大人,妳現在的外表堪稱悲劇啊。簡直就像連續十個晚上遭到夜襲……讓妳躺在床上之後,我試著叫了妳好幾次,可是怎麼樣也叫不醒。」
    米蕾蒂亞察看自己的模樣……比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殭屍還糟糕。
    她戰戰兢兢地掀開棉被,只見床單、床罩和枕套上,呈現一個和她身體相同形狀的髒兮兮黑印子。根本就是人形魚拓。
    她摸了摸頭髮,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現在的自己一定能成為悲劇名演員。這近乎絕望的頭髮是怎樣?還有救嗎?就算能拯救全世界,也救不了這顆頭。
    雷納多終於忍不住捧腹大笑。
    (要是被謎樣皇子看到我這副宛如過上船難的水手模樣,千年之戀恐怕還沒開始就要播放片尾曲了吧……)
    但昨天的少年或許看到了……
    她以試探性的口吻詢問雷納多,現在在少年間是否流行戴面具,得到的卻是
    「不管哪個時代,少年們都喜歡正義的假面超人」這種爛答案……是喔。可是,如果那名少年其實是以戴面具聞名的拉姆札皇子變裝出巡……自己說不定會忍不住在皇帝遴選時投他一票。
    (但是……十二歲、黑髮、戴面具的少年……符合這些條件的還有一個人……)
    「…………」
    米蕾蒂亞在梳妝打扮前,先去和初次見面的管家打招呼——他是位即使看見小魔女悲慘的外表,也不動聲色的優秀白鬍管家。她詢問對方,身為魔女家帝都代理人的米爾傑利思大叔父是否在家,但他並不在,也不清楚什麼時候會回來。
    魔女朱蕾米亞家世世代代負責帝國的軍事與外交。現任當家奧蓮蒂亞,目前也身兼帝國外交官和帝國軍總帥的頭銜。不過,由於她一年到頭在外征戰,很少回到帝都,便由她的乾弟米爾傑利思以外交副官的身分,代替她在帝都與各地處理公務。
    雖然早就知道希望不大,米蕾蒂亞聽到後還是有點——不、老實說是相當失望。因為她原本滿心期待,以為來到帝都就能見到他。
    「吉伊和米爾傑利思大人都不在,妳的不滿全寫在臉上了。真是遺憾呢。」
    她咬了一口雷納多幫她剝好皮的香蕉。在這之前,她已經陸陸續績被塞了不少東西。有核桃、番茄,鹽漬小黃瓜等等。
    她四處尋找靴子時,發現桌上放著一盒類似點心的東西。
    「那是你買的嗎?」
    「那個喔,好像是送錯的。上午我在接待使者時,城中騾子宅配過來的,僕人誤以為是我或公主大人訂的,就直接收下了。我想聯絡對方取回,但盒子上沒有店名也沒有住址。」
    打開一看,裡面是個看起來很美味的奶油栗子派,似乎是早上剛出爐的。
    盒子上確實沒有店名和相關資訊,只有看似廣告的宣傳文字——
    『廣受女孩喜愛。瞬間消除微凸小腹!好吃又健康的派。』
    米蕾蒂亞盯著那行文字……最近好像曾在哪裡看過這手漂亮端整的字……可能是有名的糕餅鋪吧。
    米蕾蒂亞將盒子放回桌上,繼續尋找靴子。
    在她沉眠的這段期間,雷納多找來行腳商人吉亞,幫忙將昨天本來要採買的東西添購齊全。她在那些包裝與箱子裡翻找了一下後,果然找到一雙新靴子。她把腳套進去試穿,感到十分滿意。雖然皮還有點硬,不過既堅固又輕巧,行動方便。仔細一看,上面印有維里耶里的標記,難怪品質這麼好,但是價錢想必不斐。米蕾蒂亞將吉伊錢包裡剩下的最後一枚金幣,放進雷納多的錢包。接著再偷偷把吉伊的堅果袋裝滿堅果,雷納多看見此景,忍不住咧嘴笑了。
    她還拿了一片維里耶里的巧克力當點心,藏在衣服裡。
    最後,檢查掛在大腿上的皮帶——口袋裡有藥、打火石、筆墨等旅行用具。米蕾蒂亞補充一些新買來的貨物進去,將它們擺放整齊。最大的口袋原本用來放護身刀,現在卻是空的。
    她將這睽違四年才變得空無一物的重量拿在手中。
    深呼吸後,米蕾蒂亞閉上眼睛。過去不可動搖的決心,如今需要一點勇氣。
    不是為了亞奇,而是為了雷納多。
    ……就讓口袋繼續保持空蕩蕩的吧。
    等她準備完畢,再次經過桌旁時,那塊派只剩下三分之二。
    似乎是雷納多擅自吃掉的。能夠立刻消除微凸小腹的派。不知道雷納多是肚子餓,還是在意小腹微凸……如果真的有效,這塊派在成年男性之間或許也會大受好評。
    無論如何,傭兵雷納多吃了之後毫無反應,就表示這塊派應該沒被下毒。
    雖然米蕾蒂亞已經盡快完成準備,但時間不知不覺就來到了下午四點半。
    於是她趕緊與雷納多一同登城,前往皇弟凱伊·溫丁哥德所在之處。
    「嗨,米亞!等妳很久囉。」
    米蕾蒂亞還沒敲門,凱伊先行打開軍務卿辦公室的門,出來迎接。
    凱伊在帝國中央掌管軍務與法務,同時也是近衛隊黑蹄騎士團的團長。若說文官出身的賽希爾是皇帝的右手,凱伊就是左手。兄長尤狄亞斯登基為皇帝之後,他便接任拉格里亞兄王家當家。雖然他也擁有皇位繼承權,但連本人都幾乎忘了這件事。繼承權對他來說就和名字一樣,只是隨著出生擅自加諸在自己身上的麻煩附屬品。
    終於看到熟悉的臉孔,米蕾蒂亞和雷納多都鬆了一口氣。
    除了一看就知道是傭兵的雷納多之外,在軍務府——其實在其他地方也一樣——顯得格格不入的米蕾蒂亞,不論走到哪裡都會吸引好奇的目光。像箭一樣射在身上的視線,使他們成了全身插滿尖刺的刺猬。兩人雖然宛如雪中行軍般默默前行,但畢竟『米亞的拼接部隊』在軍中也不受到歡迎,兩隻刺猬這一路上,平白多了好幾根刺。
    由於帝都史特拉迪卡數十年來毫無戰事,對常駐於此的武將而言,雷納多的外表可說是稀奇罕見。儘管大多數的目光只是出於好奇,不過當然也有對他們冷眼相對的人。
    他們被帶去的地方不是凱伊的會客室,而是更裡面的私人房間。
    一名軍務官端了咖啡進來,離開時還不忘偷瞄雷納多一眼。而米蕾蒂亞和雷納多則是望著掛在牆上,寫著『一  、二、三、好!』幾個大字的奇異區額。進入這個房間後,無論是誰都會不禁默默打量這塊匾額。
    「你們能平安抵達帝都,真是太好了。我連米爾傑的份一起感到欣慰。對了,吉伊呢?」
    「依然下落不明中。」
    「嗯,我知道了。一點也不值得大驚小怪。」關於吉伊的話題就此結束。
    米蕾蒂亞在凱伊的邀請下坐到椅子上,雷納多則站在牆邊,朱鞘刀穩穩地掛在腰間。因為米蕾蒂亞表示同行的只有雷納多,自己也未選出一名帶刀騎士做護衛,凱伊特別允許他佩刀。
    「這是佐哈爾監獄的探監申請書。書寫用具——啊,有了、有了。」
    凱伊在辦公桌抽屜裡翻找著,像變魔術一樣拿出一支細筆與墨水。米蕾蒂亞和雷納多難以置信地盯著眼前的文具用品。
    連每天使用的鵝毛筆都不知流浪何方的『凱伊混沌抽屜』——傳說這個抽屜直通宇宙,沒想到竟然能從裡面找到東西!
    「因為米爾傑會來,這是為他準備的。明明一年大概會弄丟一百支左右的鵝毛筆,就只有米爾傑的筆墨不會不見,到底是為什麼呢?喔,還有紙鎮呢。」
    這個男人對自己的東西大而化之,但對摯友的東西卻萬分珍惜——
    米蕾蒂亞接過那支沒有消失在宇宙空間的奇蹟之筆,開始填寫申請書。
    「佐哈爾監獄裡的耶賽魯巴特大人……他還安好嗎?」
    「誰知道,都交給獄卒去處理了……不過還活著啦。雖然一輩子都得關在監獄裡,可是住的好歹也是貴賓室……米亞,我可以問妳為什麼要去見耶賽魯嗎?」
    米蕾蒂亞緊閉雙唇,緩緩搖了搖頭,拒絕回答。
    凱伊只溫和地說了聲「這樣啊」,不再追問。
    米蕾蒂亞的署名整體看來像是花木圖樣,和奧蓮蒂亞的很相像。那是與『魔女』的家徽,木蘭相似的獨特花型署名。
    「對了米亞,妳知道米爾傑下次何時回帝都嗎?」
    米蕾蒂亞望向巧克力片般的門屝。身為外交副官的大叔父,行動向來極為機密。凱伊啜飲一口咖啡,揮揮手示意旁人離開。
    「我並不清楚。」
    「這樣啊……還以為他會配合米亞參加宰相會議的日期,回來一趟呢。」
    會議決定於兩天後緊急召開,日期是昨天才臨時決定的。就算米爾傑利思獲得情報,除非人就在附近,否則根本來不及趕回來。
    「您有事找大叔父嗎?」
    米蕾蒂亞將填好的文件遞給凱伊。接下來,只要獲得他的許可就行了。
    「不,只是我個人希望他能回來而已。法皇家的笨蛋法皇除了腰痛,精神好得很。停戰協定不到一年就要期滿了,米爾傑卻丟下外交工作不見蹤影,法皇對這件事抱怨個沒完,搞得我心情很差。他竟然還說:『賽希爾,妳也一樣。現在明明是停戰期間,卻讓奧蓮蒂亞拿戰亂當藉口一手掌握前線周遭的地方行政權。妳難道不怕魔女家除了外交事務外的權限都一併搶走嗎!』」
    看來他不只以箭書抱怨米蕾蒂亞和來路不明的皇子之事。『法皇猊下』佛羅連斯到處東奔西走,果真精神好得很。
    「我罵他是不是笨蛋啊。賽希爾的工作量本來就多,我雖然有幫忙分擔,但那早就超過一個人能負荷的極限了。要是連外交事務都交給她,鐵定會累死……結果,我這麼說完後,那個法皇竟然笑咪咪地說——那就交給法皇家來做吧~」
    彷彿切派一樣,試圖將政權一一分割奪取的說詞,聽得站在牆邊的雷納多毛骨悚然。實在太誇張了。
    「要是讓主戰派的和尚軍團處理軍事和外交,帝國注定當天就滅亡了!」
    「嗯。與其交給我那個異母兄長笨蛋法皇,還不如讓米亞來幫忙!」
    法皇,絕對,不行。真想用這句話當作這個月的標語。
    「……真是的,希望他能收斂一點。難怪米爾傑的臉色愈來愈難看了。」
    凱伊望著手中的黑咖啡。
    米蕾蒂亞看著他,發現表情逐漸從那張臉龐上消失。
    他和宰相賽希爾一樣,對尤狄亞斯誓言忠誠,相對地,其他人的死活也對並無意義——米蕾蒂亞隱約察覺出他有這樣的傾向。不過,在他心中,唯有米爾傑利思是裝在另一個特別的箱子裡。他對米爾傑利思的喜愛,就連米蕾蒂亞也明白。
    「……在這個帝都裡,不管在多少文件上簽名,處理的盡是些既不會使狀況有進展、也不會更惡化的空泛工作,他大概是對此感到絕望了吧。就像老鼠的玩具一樣,不管怎麼跑,永遠都只能在同一個地方喀啦喀啦轉動。這是多麼難以忍受的事啊……」
    他忽然沉默下來,彷彿在檢視自己不小心脫口而出的內容。米蕾蒂亞覺得凱伊看起來非常疲倦。就好像漫長的歲月中,他內心深處的水池不斷被削減退去般。不只有他,大姑母和大叔父也是同樣情況,不知自己是否也是如此。
    您是不是累了?米蕾蒂亞簡短地詢問。聞言,凱伊以筆直的目光回望她道:
    「我是不是累了?沒有啊。我又不像米爾傑那麼認真,做事很馬虎的。」
    米蕾蒂亞沒說什麼,只是以婉轉的眼神望著凱伊。凱伊迴避她的視線,原本想笑著說「我怎麼會累?」,但最後選擇作罷。凱伊再度凝視著米蕾蒂亞。或許,經她這麼一說,自己才有所察覺吧。
    「是啊,或許連我也累了。光是活著就好累,萬一還要投入戰爭,豈不是更累。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道理嘛。嗯,就是這樣。」
    至死都無法休息。即使如此,大家還是執意要做,想必都有各自的好理由吧。至少皇弟凱伊應該有,其他人有沒有就不得而知了。
    凱伊微微一笑,伸出手摸了摸米蕾蒂亞的頭。
    「對了,米亞,妳和皇子見過面了嗎?」
    像是想趕跑沉重的氣氛似地,凱伊笑著詢問道。然後他突然想起申請書的事,連忙收到手邊。他在房裡四處翻找著鵝毛筆,終於挖出一支,削了削筆尖。
    這個問題令米蕾蒂亞心頭一顫。不知為何,她的腦中瞬間閃過昨天那名少年的身影。
    「不,還沒有。聽說要等開完宰相會議才能見面……」
    「我每次提到妳,他都默默聽著,還以為他馬上就會去找妳呢。」
    「咦——」
    「賽希爾和我負責教育他,不過我並沒有特別教他什麼。」
    「您認識他嗎……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外表或聲音、聲音或……聲音之類的。」
    凱伊突然擺出一副中年男子的表情,他似乎產生了什麼奇怪的誤解。「這種事通常都要保留到見面時再揭曉,才是浪漫故事的王道啊。總之我不會透露的。」說完這種蠢到極點的話之後,他真的像蚌殼一樣緊緊閉上嘴巴。
    「盡早在結婚證書上簽名會比較好。如果他和魔女家沒有實質上的聯繫,就算在宰相會議上獲得認可,法皇猊下事後也可能再次翻案。再說,也沒有其他家族能擔任他的輔佐人了。」
    米蕾蒂亞胸口不禁一陣酸楚。孤身一人的皇子……
    「這樣一來,事隔十三年的皇帝遴選也就得以舉行。十三年前可說是一塌糊塗呢。不過米爾傑也是在追蹤埃里法茲時,於森林裡發現了妳。」
    米蕾蒂亞因為最後這句話而抬起頭——十三年前……
    「後天的宰相會議上,妳坐在我旁邊喔。由妳擔任輔佐人的皇子繼承權,也會在那時獲得正式認可。後天之前,請千萬要小心。法皇他啊……雖然是我和皇帝的異母兄長,態度卻很消極負面,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消極負面?」
    不是採取正面攻勢,也不是暗地裡偷偷來,而是消極負面?這是指……?
    直到此時,米蕾蒂亞才察覺雷納多今天顯得過分安靜。他竟然完全沒有從旁插嘴。不經意地回過頭去後,米蕾蒂亞忍不住大吃一驚。只見雷納多臉色鐵青地靠在牆上,冷汗直流、身體彎成八字型,還不斷微微顫抖,眼神更是空洞無神。
    「雷納多!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
    「不、不要過來……請別過來,拜託!公主大人——」
    米蕾蒂亞不顧一切地衝過去,卻被雷納多粗魯地伸手往回推。
    咕嚕嚕嚕,雷納多的肚子發出窩囊的聲音,身體一僵。咕嚕……整個世界似乎都變成慢動作……然而,雷納多的自尊心讓世界再次動了起來,他一腳踢破房門,朝廁所狂奔。
    ……小軍師米蕾蒂亞做夢也想不到,這正是佛羅連斯法皇『消極負面之用腹瀉陷阱派造成會議缺席大作戰』。
    (就算是以『立刻消除微凸小腹』為訴求,吃太多也會出問題呀。)
    出航前一小時,米蕾蒂亞獨自在軍務府中的小書房裡消磨時間。
    那之後,雖然立刻派人回朱蕾米亞宅邸收押那塊派,但原本還剩三分之二的派卻不見了,只留下一只空盒子。於是,他們調查了盒子中的殘渣屑片,發現那並非摻毒的派——而是加入滿滿超濃縮膳食纖維的派。因為不是毒藥,成分又來自天然植物,傭兵雷納多的警報鈴才會毫無反應,吃壞了肚子。
    米蕾蒂亞為他煎了藥,明天早上應該就能康復。害她擔心得要死,真是愈想愈氣。要是知道店名,一定要寫信去投訴。
    奇怪的是,凱伊一看到派盒上那一手好字,便默默地移開了視線。
    凱伊安排人手照顧雷納多,表示會負起責任——到底是哪門子的責任啊——陪米蕾蒂亞到佐哈爾監獄。米蕾蒂亞原本打算在提出採監申請書之後,利用多餘時間和雷納多一起到城下去找昨天那名戴面具的少年,卻被一塊派搞砸了計畫。
    噹——書房裡的擺鐘報時聲響起。現在是晚上十點。凱伊說十點半軍務府的官員就會前來迎接,預計上船時間是十一點半。
    獨自一人時,時間總是過得特別慢。這間休息室兼書房擺著坐起來很舒適的躺椅和腳墊,椅子上放著大大小小的靠枕。偌大的城堡中,有無數像這樣的小房間。每隔三十分鐘,走廊上就會傳來巡邏士兵的腳步聲。在軍務府,不管走到哪都會遇到巡邏兵。
    米蕾蒂亞放下手中的書,回想白天凱伊說的話——
    『不過米爾傑也是在追蹤埃里法茲時,於森林裡發現了妳。』
    十三年前的皇帝遴選。皇族離奇死亡事件如火如荼發生之際,尤狄亞斯皇帝的長子埃里法茲皇子突然行蹤不明。同一時間,在森林深處發現了半死不活地蜷曲著的亞奇。
    至今為止,米蕾蒂亞曾思考過無數次,企圖找出這些事之間的關聯。
    然而,亞奇不可能是埃里法茲皇子。
    即使亞奇——羅傑樞機——的生平全都是捏造的,真實身分不明。
    (身為樞機,他每天都得和皇帝陛下、凱伊,還有賽希爾見面。)
    不管怎樣,要是樞機的長相和自己的兒子或姪子一樣,絕對非同小可。
    可是,兩者之間還是存在著奇妙的共通點。亞奇倒在森林裡的時間,與米爾傑利思為了追蹤埃里法茲而進入森林的時間一致……
    時針滴滴答答的聲響將米蕾蒂亞的思緒拉了回來。一看時鐘,就要十點半了。當她把書本放回書架時,敲門聲正好響起。
    前來接她的是一名女性,很像貼心的凱伊會有的考量。女子身穿帝國高級官員的制服,戴著長及手肘的手套。一見到米蕾蒂亞,立刻把手放在胸口,朝她鞠躬。
    米蕾蒂亞跟在這名女子身後快步踏上迴廊,壓住被夜風吹亂的頭髮。今晚的風很大呢——走在前方的女性官員這麼低喃。
    迴廊上不見其他人影,只有點點火光投射在地板的影子。這個季節,夜晚開始逐漸增長,夜裡的黑也顯得特別深。侵蝕周遭的漆黑,正慢慢滲入整個領土。
    米蕾蒂亞仰望夜空,陸續飄過天空的流雲另一端,可以窺見彷彿被吞噬的點點星光。大姑母曾教過她,看不見星星時該如何觀測星象。
    (歲星逆行於星象圖,月蝕太白……熒惑守心。)
    ——戰亂。昏迷。偉大魔女之死……
    今晚星象的動向,與四年前在葛蘭瑟力亞見到的夜空相同。簡直就像要將當時未完成的事,在此做個了結。
    轟隆轟隆——從世界的盡頭,傳來洶湧的海潮聲。
    『米亞,我可以問妳為什麼要去見耶賽魯嗎?』
    (要問什麼……?)
    原本一直協助耶賽魯巴特的羅傑,在葛蘭瑟力亞戰役的混亂中消失蹤影,等他回來,戰爭早已結束。由於軍師羅傑不在的緣故,葛蘭瑟力亞戰役——在那之前百戰百勝的耶賽魯巴特——就這樣落敗了。更別說羅傑消失之後,耶賽魯巴特表現得有多迷惘混亂。
    結果,敗戰的原因被歸咎為耶賽魯巴特的失職,而羅傑卻當上了樞機。
    協助耶賽魯巴特獲得勝利,最後又害他入獄,自己成為樞機。
    如今,停戰協定即將到期,最有可能成為下任皇帝的是拉姆札皇子,而皇子的輔佐人是主張開戰的法皇佛羅連斯。法皇背後的藏鏡人正是亞奇,他是控制祭祀廳的『法皇代理人』。
    要問耶賽魯巴特的事實在多不勝數。至少,得問問他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將『羅傑』從樞機的位置——從帝國中樞——趕走。
    這些事她對雷納多和自己說過了千千萬萬遍……然而,一切就像洶湧的波濤般,被一個疑問捲入吞噬,就這麼消散。
    ——耶賽魯巴特大人,那真的是亞奇所為嗎?
    米蕾蒂亞的視線從夜晚的星空落到了黑暗蔓延的大地,她垂下頭。
    直到那名女性官員回過頭來催促她,才再次邁開步伐。

    三
    雷納多在軍務府的醫務室裡,忍受著孤軍奮戰與惡夢。凱伊前來探望他,是擺鐘顯示時間剛過十點半時。
    「唉——真是無妄之災,雷納多。我想這應該是我家那笨蛋法皇幹的好事,真抱歉。」
    「你根本就在笑!他是你哥哥吧?唔唔……」
    大叫時肚子會用力,如此一來臀部就危險了。即使吃過藥,肚子還是咕嚕咕嚕叫個不停,有如雷神降臨腹中。凱伊笑得毫不客氣,果然是那個下三濫法皇的兄弟。雷納多氣到渾身發抖。
    「幸好米亞沒吃那個派,這樣不就好了嗎?不過,為了讓她無法出席宰相會議,那傢伙使盡了不少小手段,死也不放棄。結果,還真的成功讓傭兵雷納多上鉤了……我之後得好好問他那個派要怎麼做。」
    問了之後,他打算用在誰身上啊?雷納多像隻簑衣蟲般用毛毯裹住身子,瑟縮發抖。
    他望著天花板半晌,接著似乎不經意地想到什麼,看向凱伊詢問:
    「……閣下認識公主大人預備輔佐的皇子吧?您和宰相一起負責教育他……」
    「嗯,是皇兄吩咐的,大約相處了五年。」
    「對方是個怎麼樣的皇子?」
    「該怎麼說呢……除了米亞之外,對任何事都沒興趣……」
    「和埃里法茲像嗎?」
    凱伊嚇了一跳,緊盯著雷納多看。過了一會兒才回答:「不,完全不像。」雷納多鬆了口氣,說了句:「要是像的話,我可得殺了他。」凱伊聽了,完全笑不出來。總是以開朗陽光形象示人的破爛雷納多,不正常的時候,的確壤得很徹底,也瘋狂得離譜。
    「……法皇家啊……昨天襲擊公主大人的,大概也是他們吧……」
    雷納多以空洞的嗓音喃喃低語。
    「……公主大人說,襲擊她的是個女人……」
    「……女人?」
    凱伊一臉嚴肅地托著下巴思索。女人…
    這時,一名軍務府的女性官員走進醫務室。凱伊一臉驚訝。
    「奇怪?妳不是去接米亞了嗎?」
    「咦?不——我是去了,可是書房裡沒有半個人……衛兵說,在我抵達之前另一個女人把她帶走了——對方穿著軍務官的制服——我還以為……肯定是閣下有別的要事要辦,所以才提前請其他同僚去接她了……」
    說明的同時,反應靈敏的女性官員立刻察覺狀況不對,臉色逐漸發青。
    凱伊將想從床上跳起來的雷納多按回枕頭上,臉色大變地快步走出醫務室。
    φφφ
    『吹笛歌舞團』的老四『華麗飛刀手「狂四郎」索拉』正躲在遠處的陰暗角落裡,眺望和女人一前一後行走的小魔女,腦中不斷思索著。
    (該怎麼做才好呢……現在殺死小魔女,也很傷腦筋……如此,跟著她潛入佐哈爾監獄的絕佳機會將會消失。)
    目前,『吹笛歌舞團』接受的委託任務共有兩件。其中一件與佐哈爾監獄有關。
    (順利潛入佐哈爾監獄,遠比暗殺小魔女困難多了……)
    而且,關於監獄的任務,客戶要求必須『盡速完成』。佐哈爾監獄位於往來困難度極高的海域,就算有辦法抵達監獄島,獄門鑰匙也在皇弟凱伊保管下,無法輕易取得。索拉曾經想過,要是真的沒辦法,就只好自己犯下足以被送往佐哈爾監獄的罪行。
    正好,他在無意間獲得小魔女即將前往佐哈爾監獄的情報。雖然在廢墟時曾嘗試對她下手,但在得知這項情報後,便決定暫時按兵不動。
    索拉摸了摸下巴,想著小魔女的事。他的本行是與負責唱歌的大哥席德一起在街頭表演跳舞,而這位小魔女是全世界第二個能夠理解他們演出的觀眾,甚至還給了一枚金幣。看了自己自豪的母雞舞,小魔女似乎非常感動。沒想到她竟然是這次的暗殺目標,真教人遺憾。
    不過,副業也很重要。
    (話說回來,要是吉伊出手……我和大哥……肯定都會沒命的……)
    索拉偽裝成一隻蹲在草叢裡孵蛋的母雞,抖動長長的尾巴。
    吉伊這個人——簡直就是個對人類規則視若無睹,連自然界的法則都不放在眼裡,總是逆風而行、往自己愛去的方向走的凶惡風向標。
    (……對了……那個戴面具的小鬼……也不在計畫中呢。)
    想不到那個小鬼竟能察覺徹底消除氣息的自己,將射出的飛刀一一彈開。那並不像是經過訓練的動作,反而更接近動物直覺的本能,既敏銳又敏捷。他出色的動態視力,足以媲美第一級的暗殺者。
    還有,在那條暗巷裡從後方抱住小魔女的,肯定就是這名少年。他到底是怎麼事先繞到那座廢墟的呢?實在是個謎。
    『吹笛歌舞團』的真工夫,正是周全而滴水不漏的情報收集工作。關於帝都地下水道的分佈和城裡的暗門暗道,應該沒有人比他們更熟悉才對……
    當索拉陷入沉思之際,兩人已逐漸走近。
    瞥了一眼後,確認小魔女手無寸鐵,女人則帶著兩把短劍。普通的刺客,光是要攜帶武器侵入這一帶,就有可能碰壁。
    就這點而言,以城堡為本營的法皇家所派出的人自然佔上風。就算要從廚房裡偷把殺魚刀也不成問題。
    可是,她看起來也不像是暗殺教團『山長老』的一員。或許曾經殺過人,但應該不是同行,大概是某個身分高貴的人身邊的護衛吧。
    (……還是先幫助小魔女好了?以前往佐哈爾監獄為最優先。)
    索拉將掀起的母雞面具往下拉,遮住嘴角。
    彷彿變魔術似地,手中立刻出現四把飛刀。他打算從庭院暗處進行遠擲。
    收下吧,這是那枚金幣的回禮,小魔女!『狂四郎』華麗的飛刀秀!
    就在這場秀正要揭開序幕時——
    宛如鐵鎚般的一擊從背後襲來,落在他的頭頂。腦中才剛閃過「雞冠要被壓壞了」的念頭,臉已重重撞擊地面,身體前傾。一股強勁的蠻力踩在背上,幾乎要將他的背脊踩斷。飛刀手索拉已不再是一隻雞,而是遭馬車壓扁的青蛙,趴在地面上。
    華麗的飛刀秀,還沒開演就落幕了。
    「…………」
    發、發生、什麼事了——?索拉腦中一片空白。
    身體被人翻轉為正面朝上,口中遭對方塞入一塊派。索拉全身顫慄。
    眼前的人有著一頭在陽光下曝曬過的金褐色頭髮,身上披著除了耐用外沒有其他優點的大衣。佩刀是東風刀。
    劇烈的頭痛令他皺緊眉頭。翩然降臨人間的死神吉伊,不知為何手中拿著一塊派,正低頭瞪視自己。
    φφφ
    米蕾蒂亞望著走在前方的女性官員長及手肘的手套。女子走路的姿態優美得毫無破綻,只有那雙手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昨天在廢墟裡,返咒符發揮作用時,她確實聽見一名女子的哀號。既然用的是大姑母給的咒符,即使施術者是三腳貓米蕾蒂亞,肯定也會造成相當嚴重的燒燙傷。從米蕾蒂亞的咒符炸成碎片看來,對方當時如果將追蹤用的咒符或卡牌拿在手中,一定會對手部造成類似的傷害。
    巧的是,米蕾蒂亞的護衛雷納多偏偏在這時吃壞了肚子,躺在床上休養。
    (該來的巡邏衛兵……沒有來……)
    四下無人。米蕾蒂亞若無其事地放慢腳步,拉開彼此間的距離。
    女性官員只是微微回過頭,剛才拉出的五步距離便瞬間消失,等米蕾蒂亞回過神,才發現她已近在眼前。臉上面無表情。
    「————」
    米蕾蒂亞在倉促之間迅速向後飛跳,雙臂交叉於胸前。
    一陣激烈衝擊襲向手臂,這筆直的一踢,原本是對準她的頸骨——女子的雙手果然受傷了——儘管勉強擋下這一擊,米蕾蒂亞仍像個斷了線的氣球,整個身體往後飛去。
    身體並未撞上牆壁,而是跌進了一旁的細長通道裡。米蕾蒂亞縮起身子在地上打了個滾,迅速打量周遭。
    這是一條被兩側牆壁夾住的細長昏暗走道。走道直得有些詭異,途中不見任何房門或岔路。通路上連個燭台都沒有。直覺告訴米蕾蒂亞,這裡很危險。
    (雖然得經過調查才能斷定,不過這裡大概是——)
    她迅速起身,短劍緊追著飛來,連續兩把。大概是手受傷的緣故,速度與威力都不如在廢墟時遇到的飛刀刺客。儘管如此,呼嘯而來的第二把短劍,卻是算準米蕾蒂亞躲過第一把短劍後的位置所拋擲出的。
    米蕾蒂亞背對昏暗的走道,看著朝自己飛來的短劍,用力跺了一下腳。可惜這雙新買的靴子了,但也無可奈何——
    艾莉卡尾隨自己擲出的短劍侵入走道。根據她的計算,應該至少有一把短劍會射中小魔女,結果卻全在她眼前被一道黑影打飛。
    將兩把短劍打飛至牆壁與地板的,是那雙堅固長靴的其中一隻。同時,艾莉卡的視野也被一大片黑影佔據,是另一隻靴子。
    飛來的靴子擋住她的視線,艾莉卡連忙用手拍落。
    她想起昨天的失敗,頓時怒上心頭。今天絕對不能再犯下燒傷雙手這種失誤。手套下的傷口仍隱隱作痛。剛才勉強擲出短劍,感覺連肉都要跟著脫落了。她的內心焦躁不已。
    當她往前飛撲時,似乎在視野前方不遠處看到了什麼東西在地上彈跳。
    耳邊傳來玻璃瓶碎裂以及液體飛濺的聲音。
    (什麼——)
    艾莉卡大吃一驚。空氣中瀰漫著橄欖油的味道。她趕緊想要煞住腳步站穩,卻無法完全停下,繼續向前踏了幾步,結果踩到地上的油,滑了一跤。
    千鈞一髮之際,米蕾蒂亞從裙子底下——以黑色皮帶繫在大腿上的口袋裡,抽出另外三個細長的玻璃瓶,一口氣砸在艾莉卡面前。她沒有一絲猶豫。瓶身碎裂,飄散出大量粉塵。
    摔跤的艾莉卡,手上沾滿黏膩的油。這味道是——
    (麻痺、催淚,還有視盲。這裡是下風處,就算屏住呼吸,眼睛還是——)
    這次,無路可逃的人是艾莉卡。
    就算想飛身往後跳,無奈手腳都沾滿了油,滑膩膩的,連站也站不住。
    這時只要丟一顆火種過來,自己便必死無疑。小魔女卻只是面無表情地抽出具有麻痺、催淚和視盲效果的咒術瓶。與其殺掉,她寧可生擒活捉嗎?艾莉卡滿臉屈辱,表情扭曲。
    我會被抓?艾莉卡怒火攻心。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米蕾蒂亞從皮帶上取下裝有一捲細鋼絲的瓶子。那是維里耶里出品的鋼絲,可以用來綁住鳥獸的腳或切肉,是露營時非常方便的用具。
    ——別殺人。如果雷納多喜歡這樣的我——
    就在米蕾蒂亞打算用鋼絲綁住艾莉卡時——
    有人從身後將她抱開。臉頰邊散落一撮閃亮的金髮。
    (——咦?)
    「艾莉卡,這已經是第二次了。真拿妳沒辦法。」
    是個老婆婆的聲音,笑得不懷好意。
    米蕾蒂亞雙腳騰空。接著,被丟到後方的陰暗走道上。她的背部遭到撞擊,劇烈的力道,幾乎將背脊撞斷。她來不及採取防禦姿勢,後腦勺直接受到重創,頭蓋骨裡的腦漿用力上下搖晃。
    忽然間,她產生了一股重力消失的奇妙錯覺。彷彿全身飄浮在半空中——不對。
    消失的不是重力,而是地板。這是個陷阱地洞。
    不祥的預感成真。她迅速伸出手,左手勉強抓住了洞緣。
    然後,她看到亞奇在洞口露出妖艷的微笑。不對,那是一張紙人偶,輕飄飄地從米蕾蒂亞身邊往下墜落,掉進漆黑洞穴深處。是咒殺士的人形紙符。
    紙符連人的氣息都能完美重現,害她剛才以為亞奇真的出現了。
    至於為什麼會呈現亞奇的樣貌……其實,只是米蕾蒂亞眼中看起來是那樣而已。這種咒術能投影出對手內心深處最害怕的人物形象。不,不對,那不是亞奇、那不是亞奇。
    (那、那是大姑母或大叔父的臉。)
    米蕾蒂亞撐住搖搖晃晃的身體,左手死命抓著洞緣。
    好不容易連右手也攀上了。這時,艾莉卡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洞口。
    她的表情十分可怕,充滿恨意。
    遭到催淚與視盲攻擊的緣故,艾莉卡睜著淚流不停的眼睛,發現了掉在地上的短劍。雖然想砍斷米蕾蒂亞的手腕,讓她掉入洞穴,但麻痺效果讓她的手頻頻發抖,無法好好握住劍。就算想用腳狠狠踩碎攀在洞口的手,她連腳也使不上力。
    艾莉卡低頭睥睨小魔女。將試圖抓緊洞口的右手踢開,再踢向左手,讓她掉入黑暗的洞穴。艾莉卡腦中並未特別想起宰相會議、皇帝遴選和法皇猊下的事。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洞裡才傳來「噗通」的落水聲。
    聽到這聲音,艾莉卡才肯罷休。
    她先是發出微弱的笑聲,接著變成瘋狂的尖聲高笑。啊,總算舒坦多了。
    她回過頭——
    披著大衣的死神就站在那裡。他嘴裡啃著在朱蕾米亞宅邸找到的栗子奶油派,用來代替堅果,一臉無趣地打量艾莉卡。
    「……我喜歡用盡手段也要獲勝的人,可是借助別人的力量獲勝,還當成自己的功勞笑得這麼大聲的人,就很討厭了。」
    收在刀鞘裡的刀是何時拔出來的,艾莉卡完全不知道。等回過神時,臉上已多了一道斜斜的刀痕。那一刀只是淺淺劃過表面,比起疼痛,看到噴出的鮮血與混亂的思緒,才是讓艾莉卡發出哀號的原因。
    那個男人站在離自己十步之遙的地方,依然吃著派。
    來自本能的恐懼湧上艾莉卡心頭,讓她就這樣落荒而逃。
    同樣嚼著派的索拉一邊吞下最後一塊派皮,一邊偷窺吉伊。
    之前索拉想擲出飛刀助米蕾蒂亞一臂之力時,吉伊明明阻止了。但這個女人試圖使出嘉涅夏的咒符攻擊時,他有一瞬間卻表現出想要上前搭救的意思。
    (小魔女掉進洞裡時……也感覺得出他好像……有一點動搖……)
    吉伊挖著耳朵,走到地洞邊,蹲下來豎起耳朵聆聽。
    轟隆聲。下面是地下水道。水流似乎相當湍急,聲音很響亮,但聽起來距離很遠。
    墜落的高度說不定相當於兩、三層樓高。
    陷阱上的暗門似乎裝有彈簧,在湊過去看之前,自動從洞穴內側關上了。
    吉伊摸了摸頭上的頭箍。劇痛雖然消失了……頭箍依然紋風不動。看來,她應該還活著。
    「吉、吉伊大人……為什麼要阻止我?」
    「每次都要別人出手相助的傢伙,看了就火大。」
    不過老實說,她這次表現得還不錯。
    好久沒看到不依賴武器,只靠智力取勝的米蕾蒂亞了。要不是嘉涅夏的咒符發動,米蕾蒂亞應該能靠自己的機智脫離險境。
    吉伊再次朝洞穴口的位置一瞥。被頭箍牽著走固然令人火大,但這次他有認真考慮或許該出手救她。不過,當他還猶豫不決時,米亞就被那女人踢下去了。
    吉伊皺起鼻頭。為什麼那時自己會覺得糟糕了呢?真搞不懂。
    (…………)
    算了,這次就去找她好了。
    「不好意思啊,索拉。你在佐哈爾監獄還有任務吧?」
    索拉下意識地小小吸了一口氣。只要待在死神吉伊身邊,全身總是寒毛直豎,總覺得不論何時丟了小命都不奇怪。
    「……我會自己想辦法。」
    索拉嘆了口氣。到佐哈爾去一事確實相當緊迫,但最大的問題不是搭船,而是獄門的鑰匙。話雖如此,結論只有一個。鑰匙就在趕往這裡的凱伊皇弟殿下手上,儘管不太想這麼做,不過——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素拉如此低喃。
    凱伊抵達後,迅速察看了現場的狀況。他忍不住想,將隨從的近衛黑蹄兵一起帶來,真是一大失策。
    現場充滿油與草藥粉末的味道。短劍與靴子散落在地上,點燃走道上的燭台後,立刻看到血跡。以及提著刀的吉伊。
    一眼就知道,這是毫無藉口可言的狀況。凱伊還在思考該如何找藉口壓下這件事時,一名不認識死神吉伊的近衛士兵,已不知好歹地惹上了這名大人物。
    「你這傢伙,究竟是用什麼手段佩刀進來的——?立刻把刀丟下!」
    「未經許可帶刀進入這個區域可是死罪,你難道不知道嗎?」
    凱伊差點以為自己要停止呼吸了。死神吉伊不管要去哪、帶刀或拔刀與否,都不需要經過他人『許可』。
    等一下——凱伊本想這麼說。但他不知道自己該對皇帝騎士還是吉伊說,或許對兩人都該這麼說吧。無論如何,他終究沒能發出聲音,制止的話卡在喉嚨。
    吉伊挖著耳朵。
    溫度瞬間降至零下。
    彷若能用手觸碰的空氣,虛無地沉沉下墜。躲起來打算襲擊凱伊的索拉,不禁放開了握住飛刀的手指。殺氣如潮水般湧來,令人無法呼吸。要是伸手去拿飛刀,肯定會被吉伊殺死。對吉伊而言,那根本不算什麼。
    吉伊的臉上毫無表情,唯有嘴角帶著些微笑意——死神的微笑。
    像是幻影,又似殘像,只見他的身影微微晃動。
    凱伊閉上眼睛。
    他做好了下一秒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都將被虐殺為屍體的覺悟。
    然而……什麼事都沒發生。
    他戰戰兢兢地睜開眼,不知為何,倒在地上的竟是吉伊。
    「……咦?怎麼回事?是誰撂倒他了嗎——不可能吧。你們誰做了什麼?」
    「不,是他自己倒下的!究竟發生了什麼……」
    然後,對面的樹上,也砰一聲掉下一隻謎樣的母雞男。從兩人肚子裡傳出非常可怕的聲音,另一種顫慄感染了現場所有人。
    「這、這是、腹瀉的聲音……哇!快帶這個人和那隻雞去廁所或草叢!」
    凱伊目送隨即被黑蹄騎士們搬離現場的死神吉伊,啞口無言。狀況和雷納多一樣……這大概是……凱伊流了一身冷汗。
    一名黑蹄騎士前來詢問該如何處置那一人一雞。
    「閣下,將他們帶往廁所之後,該如何處置呢?佩刀是即時死罪吧?」
    「不不不、等等!……呃……這個嘛……呃……」
    凱伊朝手中的佐哈爾監獄鑰匙看了一眼……
    惡魔在耳邊低喃著,讓凱伊終於屈服。如果只是佩刀,或許還有辦法解決,但剛才吉伊將手放上刀柄,打算殺了皇弟凱伊·溫丁哥德。這一幕在場所有人都看見了,即使凱伊本人不在意,部下們也不會輕易饒恕他。
    在這種狀況下,要迴避即時死罪——總之,就只能先把他關進佐哈爾監獄了……之後再想辦法幫他逃獄吧。
    向部下下令在開往佐哈爾的船追加一人一雞後,凱伊再次鑑識起現場。掉在地上的小靴子看起來像童鞋,樣式卻是軍用靴。輕巧又堅固的材質,能增加踢擊的威力。會穿這種尺寸軍靴的人,只有一個。
    更何況,吉伊不可能在戰鬥時使用油和草藥粉末之類的東西。
    「……傷腦筋……該怎麼告訴雷納多。我搞不好會被他殺掉。」
    ——距離宰相會議,還有兩天。
   φφφ
    米蕾蒂亞掉進洞穴時,聽見上方傳來女人大笑的聲音。
    遭到撞擊的後腦陣陣發疼,全身無力,意識逐漸模糊。米蕾蒂亞就這樣被地下水道湍急的激流吞噬、沉落。
    水流的衝擊,幾乎擊碎她死命抓住的最後一絲意識……就在那一瞬間——
    耳邊傳來另一道跳入水中的聲音。是錯覺嗎?
    任憑滾滾水流沖去的身軀,似乎被某人的手給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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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0 20:26 | 显示全部楼层
間章  葛蘭瑟力亞前夜3
    十二歲的米蕾蒂亞,盯著在寬大樫木桌上攤開的地圖。
    (自從那個戴頭巾的軍師來到耶賽魯巴特大人身邊……)
    她依然盯著地圖,伸手在文件資料堆裡搜尋,像變魔術一樣從裡面抽出幾份文件。即使被她攔腰抽了幾張文件,高塔仍勉強保持住平衡,沒有倒下。之前她曾對雷納多說「資料堆努力站穩腳步的模樣真可愛」,結果雷納多哭著回應「可愛這個詞是用來形容活著的動植物吧!」。
    (……果然、有點怪……)
    熱風從敞開的窗戶吹入,夾帶著翩翩飛舞的紅色花朵。
    夏末秋初是夾竹桃盛開的季節。她擦掉脖子上的汗水,仰望遼闊的夏日晴空,感覺有點暈眩……對了,我喝過水了嗎?
    ……想不起來。這時,入口的門突被破壞,碎成粉塵。
    「公主大人,西瓜西瓜西瓜~~~~!西瓜冰好了!快來吃吧!」
    「耶!」
    「門、擋路!×劈了它!也切了西瓜!走路有風!目光凶狠!」  (編註:原文為スイカを切る、肩でかぜを切る、メンチを切る,同樣帶有切る字眼。)
    穿過那道化為殘骸的門,精神異常高昂的特攻隊員一擁而入。他們無論外表或腦袋都破破爛爛,以瘋狂聞名,被稱為『米亞的拼接部隊』。
    大概是衝得太快以致手滑,原本抱在手裡的西瓜飛了出來。
    『職業劍客』太郎目光一閃,拔劍出鞘,動作快得有如殘像。
    「唔喔喔,西瓜大將的首級!我收下了。接招吧,看我的密技——西瓜超新星爆炸!」
    看在米蕾蒂亞眼中,一切都成了慢動作。
    『鳥眼(巴德)』和『鎖匠(布雷克)』抓住『職業劍客(太郎)』的雙腳,將他拉倒,『情報販子(文野)』為了護衛西瓜,丟出法螺貝轉移『職業劍客(太郎)』的注意力,『雜技演員(飛鼠)』則趁他被法螺貝吸引的瞬間從旁救出西瓜,再施展輕功縱身飛離。成為西瓜替身的法螺貝承受劍客的密技,猶如超新星般爆炸—
    房裡頓時煙塵飛揚。
    「……………」
    全力守住西瓜的『拼接部隊』頓了一下,臉色鐵青。西瓜是守住了,但重要的小不點公主部隊長要由誰來守護啊——?
    一行人戰戰兢兢轉過身,只見雷納多盤腿坐在樫木桌上,手握足以斬斷馬頭的大劍,將所有迸飛的碎片擊落。
    小不點公主就在他身後。見她平安無事.所有人的臉又明亮了起來。
    看到拼接部隊一臉充滿成就感的表情,雷納多連發怒的力氣都沒有。
    「……太郎……要斬西瓜大將,只要切成三角形就可以了吧! -l
    「那樣很無聊啊。我想在小不點公主面前展露華麗的心技體合一絕技嘛。」
    「你閉嘴,太郎!為了讓小不點公主吃到冰鎮的西瓜,我們可是在隱藏水窟旁等了一個晚上耶,你竟然打算讓大家的努力成果爆炸!」
    雷納多回頭看著米蕾蒂亞,她正將手放在紅腫的脖子上,皺著一張臉。
    「……我就知道。妳完全沒有離開過房間,而且也沒喝水對吧?」
    『職業劍客(太郎)』只花了三秒鐘就將西瓜切成三角形。『情報販子(文野)』在上面撒鹽,拿了兩片過來,雷納多立刻把其中一片塞進米蕾蒂亞嘴裡。
    米蕾蒂亞咀嚼著,冰涼的西瓜甜美多汁,好吃極了。
    雷納多也吃著另一片,嘆了口氣。
    「公主大人,如果沒人往您嘴裡塞東西,您幾乎什麼都不吃。別讓人擔心好嗎?」
    對米蕾蒂亞而言,飲食就像補充燃料,除此之外她對吃東西一點興趣也沒有。要是不盯著,她甚至會拿野原上的樹果或軟糖充當一餐,經常餓到走路搖搖晃晃。
    (她似乎缺乏自己進食的概念。)
    從小到大,只要燃料見底,奧蓮蒂亞、米爾傑利思或吉伊就會立刻為她補充,習慣之後,米蕾蒂亞自行確保食糧的本能便更加退化……就像害怕人類的小動物,只有在餵食時會主動靠近一樣。雷納多能夠明白這種心情。
    米蕾蒂亞一邊擦汗一邊接過第三片西瓜,眼睛盯著拼接部隊看。
    「除了雷納多,大家不是都以耶賽魯巴特大人的傭兵部隊身分,接到出陣命令了嗎?」
    所有人立刻移開視線,叼著西瓜鑽過那扇只剩木框的門,一溜煙地逃跑了。雷納多也眼神游移。『米亞的拼接部隊』不過是個自稱。他們之所以沒被解僱,是因為所有人原本就不在乎軍令,就算沒接到命令也會擅自衝上戰場、加入行軍。
    不過,最近和過去相反,即使接到調動命令他們也不會行動,但對軍令視若無睹這點仍舊未變。
    「公主大人近來幾乎沒有上戰場的機會,因此大家只能跑去祭祀廳的和尚田裡偷西瓜,沒有別的事情可做,無聊得很。」
    米蕾蒂亞停止咀嚼,目光往下飄。這西瓜是……
    「因為耶賽魯的進擊節節勝利,造成公主大人的文官工作增加,真令人難以置信。戰功、褒賞、新堡壘的配置、俘虜的處置、降將的待遇報告……唉,過去哪有這麼多花招。沒有吧?」
    米蕾蒂亞從崩落的文件中翻找,挖出地圖和幾份文件。
    雷納多邊啃西瓜邊湊過來看,細數地圖上的標記數量。
    「這十天,耶賽魯攻下的敵方堡壘兩個、出擊次數五次,沒有敗績……看來這次派給耶賽魯的頭巾軍師,相當厲害呢。」
    「……你是說祭祀廳派來的羅傑大人吧。」
    總是以頭巾遮住眼睛的神官。自從那次救了米蕾蒂亞之後,就沒再見過面了。不過,她總是能從報告書的內容得知對方的『戰果』。
    「……他擅於謀略,是個很出色的人。個性謹慎、洞察先機,無論進退都能精確掌握時機,臨機應變能力佳。因為他賞罰公平,綱正軍紀,士兵的士氣和向心力都恢復了。對於俘虜的亞琉加士兵和降將,也能適才適用,準確掌握敵方陣營的具體情報。所以才能在這麼短的期間內有效贏得勝仗。」
    不過,對於拒絕降伏歸順的敵將,他會當天處刑。這種心狠手辣的地方也很令人在意。
    「可是,不覺得有點奇怪嗎?連戰連勝得也太順利了,讓人不禁懷疑該不會是王朝軍師里里設下的陷阱。實在很難相信光靠一個軍師,就能讓耶賽魯打贏這麼多場仗。」
    「那也是因為耶賽魯巴特大人願意完全按照那個軍師的建議採取行動。」
    至今為止,耶賽魯完全無視魔女家的建議,老是擅自命令軍隊行動,然後等吃了敗仗,才要求魔女家救援。那個笨蛋到底怎麼了——雷納多只覺得傻眼。過去,各軍陣營都知道『朱蕾米亞家出謀將、耶里亞家出勇將』,耶賽魯好歹也是武門耶里亞家的人,只要他願意或許還是辦得到吧。
    「不過……未免也太順利了……」
    「難道真的是圈套?」
    「如果是的話,這對亞琉加軍來說損傷似乎太大……里里大人親上前線的這半年——無論佈陣或防衛,就連吉伊都找不到攻擊的空隙,現在卻這樣……?」
    肯定有問題。可是,不管怎麼盯著地圖與佈陣圖看,都找不出問題在哪裡。
    米蕾蒂亞嘆了口氣,打算從其他在意的事開始處理。
    「雷……雷納多,如果你沒事的話,傍晚可以陪我一下嗎?」
    雷納多睜大雙眼。那個最怕開口拜託別人的米蕾蒂亞竟然這麼說?
    要是有些許猶豫,米蕾蒂亞馬上就會自找台階下,雷納多立刻點頭回答:
    「可以啊,只要是為了公主大人,不論到哪我都奉陪。」
    米蕾蒂亞開心地露出溫暖的笑容,雷納多受到感染,也跟著笑了。看到公主大人逐漸會笑會聊天,就是他最高興的事。
    在那之後,米蕾蒂亞與雷納多道別,前往某個地方。
    她從布袋裡拿出錢包,將扁得可憐的錢包攤在手心……簡直比薄燒蛋捲還薄。搖一搖後,一點聲音都沒有。她朝裡面看,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剩下的錢還夠買一顆西瓜……)
    走著走著,心跳突然不自然地加速,腳步卻愈走愈慢,甚至有些顫抖。
    米蕾蒂亞隔著布袋,撫摸和錢包放在一起的亞奇羊。
    (……做為跟隨耶賽魯巴特大人的參謀,從祭祀廳派來的神官……)
    她只曾在用手帕替對方擦拭臉頰的那一剎那,見過他的長相。柔順的金髮下,是宛如惡魔打造的美貌。蒼白的肌膚、冰凍湖底般的眼眸——還以為是亞奇。
    其實,米蕾蒂亞幾乎忘記亞奇的長相了。即使在夢中記得,醒來後也會像捉不住的雲朵一樣散逸,只剩下朦朧的印象。這令她產生罪惡感,因此才想認定那個人就是亞奇。
    但或許這樣也好……
    等待奧蓮蒂亞從戰場上歸來;加上米爾傑利思,三人一起睡在墓穴中;惹怒吉伊;為雷納多與拼接部隊縫補傷口。過去,她認為自己長大之後一定會去找尋亞奇,可是現在……她不知道。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她的寶物多到收藏不完,世界不再只有亞奇。然而,一切的根源還是有亞奇的身影。
    這樣……你願意原諒我嗎?
    (……所以說,那是羅傑大人,並不是亞奇……)
    米蕾蒂亞搓揉自己的耳朵,好熱。臉頰也不太對勁,喉嚨乾渴。羅傑大人應該正跟著耶賽魯巴特大人東奔西走,不在聖堂裡。我只是去還錢罷了,僅此而已。
    (心之所以跳這麼快,是因為擔心錢不夠還的關係……)
    嗯。
    忽然傳來歌聲,米蕾蒂亞豎起耳朵,那是耶魯賽巴特的歌聲。雖然只是偶爾,他有時會唱歌,歌聲非常動人,但他絕對不會在魔女家的人面前引吭——尤其是他討厭的米蕾蒂亞——因此米蕾蒂亞只能像這樣從遠處聆聽。老實說,米蕾蒂亞很喜歡聽他唱歌。
    米蕾蒂亞慢條斯理地走到聖堂,卻不好意思從正門走進去,於是繞到後方的菜園。這塊被雷納多等人稱為『和尚田』的土地,種著滿滿的草藥和各類蔬菜……地主卻不肯分給大家吃。就算如此,偷西瓜還是不對的行為。
    (……呃……一顆西瓜的錢……對了,留張字條,放進信箱裡好了。可是,這樣好像又有點小題大作……啊、有了,西瓜藤蔓——)
    米蕾蒂亞不經意地朝柵欄內的菜園望去,一秒之後,她感到渾身僵硬。
    一道人影籠罩上來,有人站在她的身後。
    「昨天出現西瓜小偷集團,剛熟成的三十顆西瓜,一夜之間就被偷光了。田地變得光禿禿的,成了名副其實的和尚田。我想那些西瓜一定很好吃。這位小姐,妳知不知道是誰做的啊?」
    三、三十顆——米蕾蒂亞嚥了一口唾液。確實是很好吃沒錯……
    該將心愛的雷納多他們交給神審判,還是將自己的良心賣給惡魔呢?這個決定將影響她往後人生的色彩。
    米蕾蒂亞的人生就此染上一層曖昧模糊的黃綠色。
    「……請、請問損失金額……大概是多少呢?」
    「以市場價格來說,兩顆能賣一枚銀幣,所以是十五枚銀幣吧。」
    她將整個錢包翻過來,只倒出了三枚銅幣。
    這種時候,吉伊會選擇直接賴帳。大姑母呢?……或許也會賴帳吧。至於我——呃,我先回家好好想想吧。得思考如何籌錢。
    轉身就要離開的米蕾蒂亞,這次真的以為自己的心跳要停止了。站在身後的人,正是羅傑神官。防曬用的頭巾依然蓋到眼睛上方,只能窺見嘴角和一撮有如精緻黃金工藝品的金髮。氣溫明明高得彷彿能灼傷皮膚,羅傑白皙的肌膚看起來卻冰涼舒爽。
    「咦、啊……羅傑、神官……」
    他端正的唇,露出若有似無的微笑。
    「妳來這裡,有什麼事嗎?」
    「不、那個——西瓜——不是,我要回去了。」
    「就要下雨了喔。」
    咦——還來不及思考,雨水便滴落臉龐。
    積雨雲轉眼間遼蔽了太陽,陰影籠罩世界。
    米蕾蒂亞被牽著手臂往前走。雨勢逐漸變大,衝到菜園旁的小屋屋簷下時,全身已經淋得濕漉漉。不過,只要再曬曬太陽,應該很快就會乾了。
    (太好了,這種雨馬上就會停了吧……)
    米蕾蒂亞正準備拭去下巴的雨滴,羅傑伸出手指,為她拂開貼在脖子上的頭髮。就這樣捻起一根鬈曲的髮絲撥弄起來,似乎很喜歡她的長鬈髮。
    米蕾蒂亞手足無措地蜷縮起身子。對方這麼做,應該不是因為積欠西瓜錢的緣故。
    「在雨停之前,可以借用一點時間嗎?公主。」
    「咦……?好的。不過,若是有關葛蘭瑟力亞行政方面的事,還是問席格林迪大人比較——」
    「不,是關於妳的事。我看了報告書,得知妳即使在戰場上,刀鞘依然空空如也?……見到妳那次,也是這樣呢。」
    米蕾蒂亞垂下頭。當時救了自己的是這名神官,殺人的是吉伊。
    「……給您……添麻煩了。」
    「如果有什麼理由的話,能不能告訴我?原因是什麼?」
    大雨傾盆,雨滴激烈地敲打在地面上。聽不見其他聲音,兩人就像是被雨幕阻絕在世界之外。
    ……至今,她不曾對任何人說過理由。
    米蕾蒂亞也沒自信能說清楚。可是,為什麼呢?或許是這彷彿遺世獨立的時間,再加上對方是看不到表情的神官吧,米蕾蒂亞竟然開口了:
    「……很久以前,我自己這麼下定決心。那是我給自己訂下的規則……」
    在夜裡的濃霧森林中,她抱著亞奇,不斷哭著問自己。
    ——我能為你做什麼?
    「過去……有個人為了守護我,殺了很多人。」
    成為人類的亞奇羊。留著金髮、身穿漆黑斗篷、還有一雙寶石般的藍眼。
    「那個人的名字是?」
    「……亞奇。」
    米蕾蒂亞的聲音細微得幾乎聽不見。
    「那個人明明有要去的地方和想做的事,也沒有任何救我的理由。可是,他卻回頭……把一切給了我。無論是未來……還是性命。因為亞奇……才有現在的我。他明明可以丟下我不管,卻回頭替我殺了好幾十個人,用盡自己的一切。我……」
    雨勢愈來愈強,感覺更加與世隔絕,四周靜悄悄的。
    米蕾蒂亞閉上眼睛。
    將那句罪孽深重的話說出口:
    「……我好高興。」
    堅硬的外殼裂開的瞬間,一陣令人目眩的情感湧上心頭……好高興。
    破爛的雨傘和亞奇羊。除此之外,自己沒有任何東西。連名字都沒有,一個人孤零零的。
    可是,亞奇回到了這樣的米蕾蒂亞身邊,陪著她。
    或許不該這麼說。亞奇並未視她為必須,兩人也就只見過那麼一次。自己更不知道亞奇回頭的理由。然而,那個時候,米蕾蒂亞擅自認為,那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被無條件愛著、守護著。
    亞奇不顧後果,拖著瀕死的身體回來,只為了保護米蕾蒂亞到最後一刻,用盡殘存的性命與未來。
    憶及往事,令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亞奇差點死掉,還說『這事態完全不在我的計畫之中』。」
    「嗯。」戴頭巾的亞奇如此回應。
    「我到現在還記得,他說『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不對勁。明明還有很多想去做的事,不過』……『好吧,算了』……他笑著這麼說……」
    亞奇真的是不假思索地將一切給了米蕾蒂亞。
    蒼白的手撫摸著米蕾蒂亞的臉頰。才剛拭去淚水,又不斷滑落,像雨水般沾濕了美麗的手指。
    「因此,現在的我是亞奇的全部。是亞奇造就了我。我連真正的名字都沒有,也無法做得像大姑母那麼好……連普通的事都辦不到,常常一個人挖著墓穴……」
    她毫無自信,不知道自己哪裡值得人喜愛。她害怕被大姑母和大叔父討厭,愈去煩惱該如何是好,就愈做不好。只有當別人對她伸出手,接近她時,才不會逃避,乖乖留在原地等待。她膽小又卑鄙,難怪吉伊會討厭她。
    說不定,拼接部隊那些人也和自己相仿。遭人輕蔑、疏遠,就算想表現得和一般人一樣,也只會讓腦中一團亂,變得愈來愈奇怪。正因為和他們是同類,才能安心地待在身邊。和他們在一起時,即使失敗、感到不知所措,也不會遭到恥笑。拼接部隊是米蕾蒂亞的小小避難所。
    他們是貨真價實的『米亞的拼接部隊』。米蕾蒂亞也是其中一份子。
    「……亞奇用自己來交換,只為了守護我。無論寂寞或痛苦,甚至想停下腳步……只要想起這些,我就能再次前進。」
    與亞奇相遇時的米蕾蒂亞就像封閉在蛋殼裡,因此脫離之後,她才會覺得自己取得了全世界。她將當時的大部分記憶,都放進一個鎖已永遠損壞的箱子裡,只有關於亞奇的事還勉強抓在手中。
    包括深夜中的濃霧森林、鈴鐺的聲音、為他撐傘的事,以及亞奇的感情。
    「亞奇他……全身漆黑,總是生著氣,很冷淡,感覺上就像想要破壞整個世界。亞奇知道自己需要那種黑暗的憎惡。一旦失去,就是死路一條。他知道殺了人就不再是人類,卻還是自願走上那條路。」
    「…………」
    「對吉伊而言,殺人是自己的價值。但亞奇的原因肯定不同。為了那個原因,就算不再當人類也無所謂……可是,那個毫無理由、毫無心機地來幫助沒人要的我,笑著說『好吧,算了』的亞奇,現在在哪裡呢?」
    「…………」
    「我擁有他。」
    他以憎惡為糧食,視人類為動物般殺害,就此拯救米蕾蒂亞。接著又將拖住自己腳步的米蕾蒂亞當作一顆小小的絆腳石,打算殺死她。然而,他雖然勒住米蕾蒂亞的脖子,終究還是沒有殺她,放開了手。
    ——如果我也有良心這種東西的話,說不定就長得像妳這樣吧。
    苟延殘喘的他,笑著躺在屍體之中這麼說著,邊撫摸她的臉頰。
    那或許只是玩笑,亦或是最後隨口說說的話。但是——
    如果——米蕾蒂亞擁有說著『好吧,算了』而沒殺死她的亞奇……
    「我希望能一直擁有他。」
    因為我能為你做的、能替你守護的東西,就只有這樣。
    「之所以……不帶武器,只是因為我沒有自信能夠不拔劍、不傷人。唯有什麼都不帶,我才能守住自己訂下的規則……因為我的心一點都不堅強。可是,現在那成了支撐我的力量……」
    ——別殺人。這短短的一句話,需要用盡所有勇氣才說得出口。就像與全世界為敵似的。曾幾何時,這番話成了自己重要的根源。即使在這個地方,那可能是句充滿錯誤的話語。
    吉伊冷血目光的另一頭,有奧蓮蒂亞的苦笑、米爾傑利思為難的表情,還有令人鬆了口氣的氣氛,以及雷納多和拼接部隊的咯咯亂笑。
    無論動搖多少次,她還是會帶著空無一物的刀鞘上陣。
    「不過,我認為如果有人為了保護不帶武器的我而死,那也是錯誤的……」
    總有人得代替不殺人的米蕾蒂亞動手。為了保護米蕾蒂亞,雷納多的身體愈來愈殘破。都這樣了,自己還堅持不改變,這個選擇究竟是不是對的……她自己也不明白。
    「如果有人願意包容妳、保護妳……」
    彷彿讀出米蕾蒂亞的心思,聲音從雨的另一端傳來。
    「……就表示,對那個人來說妳很重要。對方一定也認為維持這樣就好。他能為妳做的事,不代表其他人也做得到。有人老早以前便放棄的寶物,妳至今仍好好擁有。相信現在的妳,不只是亞奇的『良心』。」
    最後那段話夾雜在雨聲中,聽得斷斷續續。
    「但是,也有不必為了這種事而煩惱的世界喔。要不要跟我一起來?」
    祭祀廳,或者帝都。不管哪個,肯定都是沒有前線堡壘、沒有士兵,也沒有屍體的世界。那裡是殺人有罪的地方。不需要辨別活人與屍體、替斷臂縫合,也不必為長出蛆的傷口治療。
    米爾傑和思大叔父真正冀望的,就是這個吧——除此之外的世界。可是——
    「……不行。那裡沒有大姑母、大叔父,沒有雷納多,也沒有拼接部隊和吉伊。所以,我不去。」
    就算沒有屍體,如果少了大家,那裡就等於什麼都沒有。
    「……沒有他們不行嗎?」
    「……他們對我而書很重要。沒有人強制我留在這裡。雖然我總是裹足不前,還帶著空刀鞘上戰場……看起來很心不甘情不願。」
    妳高興就好——大姑母笑著這麼說。每次看到米蕾蒂亞在挖墓穴,大叔父總會露出不悅的表情。吉伊一天到晚找她碴。即使如此,米蕾蒂亞依然想留在這裡。並不是因為被奧蓮蒂亞帶著走,而是自己想要留在這裡。
    沒有亞奇的世界。
    不知從何時起,米蕾蒂亞將奧蓮蒂亞與吉伊等人悄悄放在了不同於亞奇的架子上。她總是擔心自己無法治好拼接部隊身上不斷增加的傷…晚上不睡覺,躺在墓穴底部,心急地等著最晚歸來的奧蓮蒂亞和米爾傑利思。
    這個地方,有米蕾蒂亞的現在和心。她希望自己是被這裡所需要的。
    就算手足無措,就算容身之處像貓的額頭一樣狹小,就算這裡是全世界最難守護重要事物的地方……她還是想留在這裡,想待在大家身邊。
    假如將重要的東西全部捨棄,到了輕鬆的世界……那裡也什麼都沒有。
    「亞奇雖然是最重要的,卻不是全世界。可是,等哪天亞奇需要我,等我再次聽到鈴鐺聲……要我全部都捨棄也沒關係。我會向重要的人們道別,只帶走一把雨傘,到處尋找他,即便到世界的盡頭。這就是我為自己訂下的規則。」
    亞奇曾經拋棄一切救了我,而我能回報他的,就是為他做同樣的事。
    賭上自己的一切。
    「……妳愛亞奇嗎?」
    「一直都是。」
    亞奇是在這個世界找到我的人。他叫醒懵懵懂懂的我,給了我名字和心,以及絕望與愛、踏上道路的力量,還讓我擁有繼續攜帶空洞刀鞘的勇氣——這些就是我的一切。
    羅傑包覆住米蕾蒂亞的身體,將她緊抱在胸前,愛憐地撫摸她。動作輕柔得如同輕撫神明賜予的寶物。絲絹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妳為了我以外的重要事物,選擇留在這裡,而我將坐於對立的位置上,我的公主(米蕾蒂)。今後我將繼續前進,正如妳不肯退讓,我也不會妥協。我的規則和妳不同。妳能說愛我到什麼時候呢?」
    「咦……?」
    遮蔽世界的水幕逐漸稀薄、斷續,最後消失無蹤。
    「雨停了唷,我的小公主。即使必須殺光妳心愛的人,我也要繼續向前。沒錯,我根本不在乎。」
    米蕾蒂亞腳尖騰空,被一把抱在懷中。對方的手指勾住她下巴,還以為要抬起自己的臉龐,卻見頭巾漸漸靠近。柔軟的金髮映入眼簾。
    宛如冰凍湖底的純藍色雙眸,浮現一抹促狹的笑意——
    「——我將在這個世界最黑最深的地獄底層等妳。」
    接著,在她的嘴唇烙印下一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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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0 2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於黑暗中牽起的手

    一
    ——我將在這個世界最黑最深的地獄底層等妳。
    沙沙、沙沙——近乎霧狀的細雨聲在腦中迴盪。
    (……雨……明明停了……)
    遙遠的世界盡頭處,似乎又下起雨來。
    鼻子被人捏住,下巴也被抬高,溫熱的吐息從嘴巴分成兩次緩緩注入肺中。隔了一會兒,米蕾蒂亞轉頭咳了起來。
    (…………我還、活著……?)
    視界一片黑暗,不論怎麼眨眼也看不見任何東西。這裡是哪兒?
    還以為是雨聲,但其實是地下水道的流水聲。
    「……妳、沒事吧?」
    安靜而彬彬有禮的少年聲音。不知為何,今天聽起來有些尖細、沙啞。
    米蕾蒂亞試圖張口說話,凍僵的嘴唇卻發不出聲音。她全身濕透,冷得直打哆嗦。後腦勺隱隱作痛。
    當她想閉上眼睛時,一雙小手有些慌張地——話雖如此,自己畢竟沒有吉伊的好眼力,當然看不到對方的樣子——捧住她的雙頰。
    「請等一下,不要閉上眼睛。」
    溫熱的氣息拂過臉頰。要是冰能就此融化該有多好。
    「該、該怎麼做、才能得救?」
    他的手也很冰,但由於米蕾蒂亞更加冰冷,熱度慢慢流向她。少年濡濕的頭髮垂落額頭與臉頰,水滴滑落而下。
    米蕾蒂亞的意識稍微恢復,開始回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對了——她被丟到那條通路,後腦遭到用力撞擊,後來掉進一個陷阱地洞,下方就是地下水道。好像是這樣。
    啊,這下搭不到前往監獄的船了。混沌的腦袋第一個想到的:竟是現在最無關緊要的事,連自己都感到傻眼。頭部一陣痛楚,讓她忍不住發出呻吟。
    (水幾乎……沒有灌入肺裡……後腦挫傷……)
    就算傷勢不重,她還記得當時腦漿被用力晃動的感覺,肯定造成了腦震盪。接下來幾天或許會時不時地出現頭痛和暈眩,以及作嘔和嗜睡的症狀。兩隻靴子都被她踢了出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要是還穿著,自己現在恐怕已沉入水底。
    對方到底是怎麼將她從水道打撈上來的?實在是個謎。自己似乎沒有沉入水中太久。人的體溫一旦低於三十一度,自體發熱機能也會停止運作,目前看來似乎沒問題。不過,繼續維持這個狀態,生死關頭將自動找上門來。
    「……現在是、什麼、時候……?大概幾點?」
    終於發得出聲音了。
    頓了一下之後,她感覺到身旁傳來一股憤慨的情緒。
    「這種事一點都不重要吧?」
    「怎麼、這麼說……姑且不論、去不去佐哈爾、中午……得去參加……宰相會議才行……」
    「不論是佐哈爾還是宰相會議,要是死了,就只能以鬼魂的身分參加了。」
    她差點笑出來。這個提議挺不錯的。
    意識逐漸遠去。要是死了,就以鬼魂身分參加好了……
    捧住她兩側太陽穴的手,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顫抖。
    「不要閉上眼睛……拜託,請回答我。」
    他怎麼會知道呢?就算他的距離近到嘴唇就要貼到自己耳朵,米蕾蒂亞還是什麼都看不到。只能感受到他手上的溫度、滑落的水滴,以及耳邊傳來的氣息。
    (回答……?回答什麼……對了……剛才他問,怎麼樣才能得救——)
    米蕾蒂亞集中剩餘的力氣。她的手腳麻痺、身體僵硬,因為頭痛暈眩,到現在還爬不起來,可是少年平安無事。如果只有他一個人,絕對能得救。
    「你、你馬上……暖和自己的身體……手腳和鼻子、耳朵、頭……脫下濕掉的衣服……找乾衣服穿上……喝點熱飲提高體溫……如果、會發抖……就用毛毯包住身體……」
    米蕾蒂亞按照急救書上的要點說完後,沉默下來。自己實在有夠笨的。現在這個狀況,哪可能讓剛才所說的其中一項奇蹟發生,根本是癡人說夢。
    她想起繫在大腿上的皮帶。腿凍得失去知覺,不確定皮帶還在不在。不過,既然掉進了水裡,火種肯定全部遭殃。所有的油也都潑灑出去了。打火石或許能派上用場,前提是沒有被水沖走。
    「我明白了,請等一下。」
    ……咦?
    (叫我等一下?)
    對方鬆開手。獨自被丟在黑暗中,令米蕾蒂亞頓時心生不安。
    彷彿看得到她的表情似地,指尖的溫暖回來了。少年執起她的手,用力握緊,帶著堅定的意志。
    「求求妳,請等我一下。」
    米蕾蒂亞沒有回答。
    ……她短暫陷入昏迷。意識再度恢復時,身旁已感覺不到人的氣息……剛才少年不是在這裡嗎?
    (做夢……?)
    是夢吧。自己是一個人掉下來的,不可能有人和她一起跌進水中。
    後腦痛得米蕾蒂亞不禁發出呻吟。意識恢復的同時,身體開始微微顫抖。長髮和衣服都吸滿了水,令她徹底凍僵,正朝向三十一度的死亡關頭大步走去。
    只要雷納多和吉伊不在身邊,自己就會面臨如此慘狀。
    (總之得起來走動,讓身體暖和才行……)
    也趕不上不知是後天還是哪時的中午了。況且,以鬼魂身分出席,中午這個時間稍嫌過早。
    (啊……或許也不至於。)
    她總是在墓穴底下等待。這次,比大姑母、大叔父和雷納多早一步到那個世界去,或許也不錯啊……已經不想再獨自等待了。
    差點就要閉上眼睛——米蕾蒂亞猛然張開眼皮。
    求求妳,請等我一下。
    那是誰的聲音?真摯的語氣,似乎在哪裡聽過。
    (…………)
    振作精神,正想從俯臥的姿勢起身時——額頭狠狠撞上牆壁,身體再度彈回地上,變回仰躺的姿勢。她摸摸額頭,上面沾著泥土之類的東西。
    (……牆、壁?)
    她小心翼翼地將右手伸進黑暗中,摸到一堵土牆。接著右腳也撞到牆壁。看來,剛才自己是躺在牆角邊,一翻身就不小心撞上了。
    在分不清前後左右的黑暗中,只聽得到地下水道的風聲與水聲轟隆作響。空氣中混雜著腐爛泥土與動物糞便的臭氣,還有淡淡的海水氣味。她舔了舔嘴唇,卻不覺得鹹,推測應該是位於某個可將海水與淡水完全分離的構造之中。感覺那湍急的水流一定會不斷產生氣流形成風,但這裡卻完全無風,真是不可思議。簡直就像有人特地把自己放在吹不到風的乾燥牆邊。
    她想看看左側有什麼,於是將臉轉過去。
    ……亞奇。
    他孤身站在那裡,東張西望地不知在找什麼,完全沒有發現米蕾蒂亞,一副找不到東西的表情。
    穿著彷彿以黑夜織成的漆黑斗篷。有著金線似的髮絲,和藍寶石般雙眼。孤單且遍體鱗傷地蜷縮著的亞奇。在這個世界上,我和亞奇都是一個人。
    (……得快點過去才行。)
    亞奇正在等我。在那個高掛赤紅月亮,濃霧瀰漫的深夜森林裡。
    得快點過去。
    ……亞奇。
    你踏上回頭路,以自己的全部來交換,拯救我。
    所以我老早就決定了,從很久以前開始,這就是我的規則。等哪天你再次呼喚我,我將丟棄手中擁有的一切,趕赴你身邊。我會和大姑母、大叔父道別,拾起一把傘,到世界的盡頭找尋你。
    就像你為我做的,到時我也會為你獻出一切。
    就算得在禮服上佩帶劍,我也會遵守約定。
    前往你身邊。
    「——不要走。」
    手腕被人從後方抓住。
    對方用力一拉,米蕾蒂亞差點站不穩。那雙還沒長大成人的手臂,從背後緊緊抱住她,將她的身體拉回去,兩人一起倒向後方。
    突然,世界回到了眼前——通過巨大下水道的強風吹拂聲、足以掩蓋一切的轟隆水聲、相互撞擊而飛濺一身的水滴。
    她在黑暗中朦朧徘徊,結果似乎又差點掉進湍流的水中——
    耳邊傳來一道既像呻吟、又像祈禱的安穩嗓音。
    「太好了……」
    是少年深沉的聲音。
    米蕾蒂亞朝暗處望去,寂寞等待的亞奇已不見蹤影。
    ……她假裝沒發現,自己寂寞的心。
    妳愛我嗎?

    二
    米蕾蒂亞任憑對方牽著手,落寞地跟著走。她小心翼翼地採出手觸碰牆壁,在水聲與黑暗中走得顛顛簸簸。先前她不經大腦思考,打著赤腳四處走,結果讓腳底沾滿了青苔、泥巴和不知名的軟爛東西……這種時候,看不見反而是好事。嗅覺也早就失靈了。
    從相繫的手,傳來少年的溫度。
    他始終沒有說話。米蕾蒂亞不小心絆到時,他雖然會短暫停下腳步,卻不曾放慢速度,似乎想盡快逃離那個地方。
    黑暗中沒有一絲光亮,他卻好像看得見——實際上應該看得見吧,否則怎麼能這樣迅速前行——連一步都不曾猶豫過。
    這時,風倏然靜止,泥土味變濃,感覺『進入了某個地方』。
    (……小房間?)
    正確來說,是原本她待的地方——就是她試圖翻身時撞到牆壁那裡。周邁依然暗得伸手不見五指,不過應該沒錯。只是,這次那裡不再空蕩蕩的,感覺得出中央處多了某種沉重的裝置。
    米蕾蒂亞想起明明聞得到海潮氣味,舔舔嘴唇卻只嚐到淡水這件事。這也許是古代用來切換地下水道的裝置,或是戰爭時使用的某種機關殘骸吧。
    少年拉著米蕾蒂亞的手,和她交換位置。米蕾蒂亞的背部「咚」一聲靠上土牆。少年的手指伸過來觸摸她額頭,替她拂去塵土……看來剛才米蕾蒂亞狠狠撞上牆的事,也瞞不過少年的眼睛。
    感覺到手離開了。接著,令人訝異地,少年塞來一條類似毛毯的東西。
    「……我帶了幾條毛毯和乾淨的換洗衣物過來,也姑且用瓶子裝了些熱水。至於鞋子……因為太急就忘了。將毛毯割下裹在腳上,應該勉強可以代替……」
    他終於說話了。
    米蕾蒂亞一邊仔細聆聽那聲音,一邊撫摸毛毯。
    ……並不是夢。當時,少年確實在自己身旁。這麼說來,他應該同樣全身濕透。彷彿察覺到她的心聲,米蕾蒂亞還未開口,少年已做出回應:
    「我不要緊。已經換過衣服了,只剩頭髮還有點濕。因為我跑著過來,反而覺得有點熱……」
    他又輕聲加上一句:
    「我回到這裡之後,找不到妳……太著急了,才會硬把妳拉過來……真的很抱歉。」
    這寧靜的聲音,米蕾蒂亞過去曾聽過一次。
    搖曳生姿的桔梗、黑影之城、鐘樓的鐘聲,以及飛過蒼穹的成群白鴿。
    兩根翩翩飛舞飄落的羽毛另一端,站著戴面具的少年。
    「……你就是在廢墟救了我的人嗎?」
    一陣沉默。還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
    然而,片刻之後——「……是的。」傳來了他的聲音。
    謎團依然堆積如山。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但是,此時的米蕾蒂亞只覺得鬆了口氣。幸好,自己掉下陷阱、摔入水中後,遇到的是這名少年。
    她雙腿一軟,當場蹲了下去。為了不讓自己倒在地上,她靠著土牆,喘了口氣。過度緊張,體力也已到達極限。可是不行,現在還不能昏倒。
    米蕾蒂亞甩了甩恍惚的腦袋,動手脫掉濕淋淋的衣服。
    感覺得到那雙手躊躇地伸過來,但又立刻抽了回去。
    接著,響起一陣迅速步出小房間的腳步聲。
    米蕾蒂亞脫掉黏在身上的衣服,臭氣頓時撲鼻而來。她擦乾頭髮與身體,摸索著換上乾爽的衣物。將手臂穿過袖子時,她發現一件奇怪的事——襯衫和長褲都有點寬大,但不至於過大——是女人的衣物。無論布料、縫線、剪裁或鈕釦都是高級品。雖然沒有鞋子,不過連毛線襪和披肩都準備了。
    ……他到底是從哪裡、又是怎麼找來這些東西的?
    追根究柢,掉入地下水道的自己,為什麼會倒在這個小房間?最重要的是——在廢墟時也曾抱持同樣的疑問——為什麼那名少年會在地下水道與自己偶遇(?)呢……
    就算一百年後才能得到這個問題的解答,也不算太遲。
    米蕾蒂亞摸了摸腳底,儘管不可能平滑無傷,但打著赤腳到處徘徊了老半天,僅有些微擦傷已稱得上是奇蹟。她摸摸脖子,確認三色寶石項鍊沒有被水沖走後,鬆了口氣。最後她檢查了隨身物品。
    (……皮帶和布袋都在……但裡面的東西幾乎被沖走了……)
    要是退燒藥和止痛藥還在就好了,可惜全部泡湯了。
    (剩下的只有鋼絲和打火石……)
    另外,附有暗釦的內袋裡,還有一片原本打算拿來充當點心的『維里耶里』巧克力。吉伊的堅果袋也在,不過裡面空空如也,出發前白補充了。
    這是哪裡?現在幾月幾號?能不能趕上宰相會議?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下個問題不是『我是誰』。
    長髮怎麼擦也擦不乾。米蕾蒂亞抓起鋼絲。下雨的夜晚,某人不時會為自己梳順頭髮。儘管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將頭髮留長的,但——
    她將長髮割斷至及肩長度。剛好走過來關心狀況的腳步聲倏然停住。
    「頭髮——」
    「……因為太礙事了。」
    如果像奧蓮蒂亞那樣擁有足以保護自己的強大力量,或是身邊有人守護,這頭長髮一點也不礙事。然而,自己沒有前者的強悍,依賴後者又證明自己一個人什麼都辦不到。現在的米蕾蒂亞並不適合留長髮。
    隨著割斷的頭髮,對吉伊和雷納多的依賴似乎也跟著切斷。接下來,就靠自己的力量了。她做了個深呼吸……沒問題的。
    米蕾蒂亞將變短的頭髮擦乾。牙根抽痛,後腦再次隱隱發疼。
    一條乾毛毯落在肩頭,溫熱的筒狀物塞入她手中。
    「……這是、熱水。」
    少年頹喪地用手撫摸她那頭參差不齊的短髮,彷彿是自己割斷似地。水壺大概有用布裹著,裡面的水還很熱。
    米蕾蒂亞向少年道謝,小口啜著裡面的熱水。因為手還很僵硬,灑了不少出來。折騰了好一會兒,少年略帶躊躇的雙手才疊上她握著水壺的手,從上面幫她拿穩。
    好像我才是小孩子一樣。疊在自己手上的手十分溫熱,讓她的手不再像剛才抖得那麼厲害。頭痛慢慢增強,讓她忍不住皺眉呻吟。
    「……再不回去、不行……現在、是幾號、幾點……你知道嗎?」
    沉默降臨。冷淡的無語,表達了他不想說的心情。
    「請你……告訴我。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做。得回去才行……」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了宰相會議,為了傳達大姑母的話,為了亞奇。不過,最後一個浮現腦海的,是那仍未見過面的十二歲少年皇子。
    ——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守護他了……
    孤零零的皇子,就像過去的自己。除了米蕾蒂亞,沒有任何人可以守護他。
    「……因為我有個非見不可的人。」
    交疊的手,突然有了反應。
    一陣詭異的沉默之後,從暗處傳來安靜無比的聲音。
    「……都怪那個皇子,妳差點喪命了不是嗎?」
    米蕾蒂亞本想再喝一口水,聞書後作罷。
    ……他剛才很清楚地說了『皇子』。
    「即使如此,妳還是……想見他嗎?」
    米蕾蒂亞凝望著黑暗……她知道少年正看著自己。度過一段宛如時間暫停的空白時間後,她放開握著水壺的右手,攤開掌心——鼓起所有勇氣——輕輕握住少年的手。
    從相繫的指尖傳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慌亂。
    「我原本就……沒辦法在帝都待太久……」
    「…………」
    「如果我不回去,就連見都無法見到他了。或許再也沒辦法……」
    一旦趕不上宰相會議,那個沒有輔佐人的皇子對任何人都將失去利用價值。一如忽然被推上舞台般,只要派不上用場,他便會再次不留情面地被趕走。
    身邊沒有任何人陪伴的十二歲少年皇子。光想就覺得心裡很難受。
    要是知道該來的輔佐人沒有出現,皇子會產生什麼樣的心情?
    「……你……救了我兩次……」
    米蕾蒂亞至今幾乎不曾主動靠近誰,或向人求助。與其接近別人,她反倒總與人保持距離,獨自默默承受各種事。
    不過,想離開這裡,光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絕對辦不到。
    割斷的頭髮,象徵過去等待他人伸出援手的毛病,也代表自己的天真與軟弱。
    一個人便什麼都做不到,和任何事都不自己主動做,是兩碼子事。明知雷納多來日不長,如果想盡可能和他待在一起,就應該主動開口要他跟來才對。若希望吉伊幫助自己,就該主動低下頭老實拜託他。
    四年前,自己認真當面拜託吉伊時……他接受了。
    米蕾蒂亞吸了一口氣,不假修飾、直率地鼓起勇氣將那句話說出口:
    「我想去見那個人,你願意再幫我一次嗎?」
    能否見到那位皇子,端看少年願不願意幫忙了。
    無止盡般的沉默籠罩在兩人之間。
    他臉上現在是什麼表情呢?真想看看。
    抓住的手縮了回去.
    正當米蕾蒂亞感到失望之際,少年的手再次疊上她握著水壺的手。
    「……我會讓妳趕上的。所以,請先把水喝掉吧,免得冷掉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不知道該做何表情才好。
    φφφ
    「那麼,請先睡個覺,休息一下吧。」
    「現在到底是幾號、這裡又是哪裡,預計還要多久才能到達那裡呢?」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上嘴。彼此都知道對方不可能退讓。
    「……預計還要多久……總之,一定會讓妳趕上。」
    「請至少告訴我時間,否則我無法安心入睡。」
    結果,是年紀較小的少年退讓了。
    米蕾蒂亞聽見他嘆息的聲音——
    「今天是二十八日的……早上六點左右。」
    她鬆了口氣。宰相會議是在二十九日中午舉行,也就是明天。就算用最後手段——化成鬼魂出席,一旦會議結束,就沒戲唱了。
    她是昨天深夜掉進陷阱地洞的,所以大概過了六、七個小時。
    「要說明這裡是哪兒很困難。我一個人從這裡以正常速度走,約三個小時能抵達城堡第一層。如果帶著妳,就得改變路徑……」
    米蕾蒂亞喝著熱水,搓著手腳,努力提高自身的體溫。
    「……就算不休息,也須花上八個小時左右。但我想把讓妳睡眠和頻繁休息的時間也算進去……考慮到疲勞與體力消耗的問題……大概要二十個小時。」
    距離明天中午還有三十個小時。即使真的花上二十個小時,也還剩下十個小時。假使中途身體出狀況,還有時間吃藥及躺在床上休養。
    「這樣的話,就是明早兩點或三點出發囉……你打算怎麼走?」
    「……我想了好幾條路……」
    他似乎有什麼考量,這點就交給他決定吧。米蕾蒂亞把毛毯纏在腳上,再將衣物殘骸往裡面塞,製作出一雙克難的靴子。
    少年的嘆氣聲再度傅來:
    「……妳就是不肯睡一下嗎?」
    「我想盡可能活動四肢,好讓體溫上升。不管怎樣,睡魔總會來報到的。到時就拜託你了,請你兩小時後叫我起來好嗎?」
    「我會等妳自然醒來,請至少睡足六個小時。」
    「只睡六個小時倒還好,只怕永遠醒不過來。」
    「……什麼?」
    米蕾蒂亞摸摸後腦勺。姑且不論受傷程度,輕微的酩酊感遲遲不退。
    「我好像腦震盪了。可能會有幾天出現頭痛、想吐、暈眩和失去平衡的狀況。我想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不過為了小心起見,還是請你每隔幾小時叫醒我。聽說偶爾會出現一覺不起的例子……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米蕾蒂亞揉了揉雙眼之間,吐出一口氣。她覺得身體異常疲憊。
    「你當時將我叫醒,要我別閉上眼睛是對的。」
    少年的聲音忽然認真起來。
    「我會叫醒妳的。還有什麼該注意的事嗎?」
    「這裡很暗,什麼都看不見。我有夜盲症,即使再過一百個小時也看不清楚。」
    打火石還在身上,用毛毯便能做出火把,不過米蕾蒂亞並未如此提議。少年準備了衣服和毛毯,但卻連一盞油燈或一根蠟燭都沒帶來。
    像是想將自己隱藏在黑暗中。
    ——你究竟是誰?
    這個問題,少年上次也沒有回答,直接消失在黑暗中。
    「……如果不介意,我會牽著妳……」
    米蕾蒂亞點點頭,絕口不提打火石的事。
    「那就麻煩你了。」
    不會——少年囁嚅回應。米蕾蒂亞沒有詢問油燈或蠟燭的事,似乎讓他鬆了口氣,然而語氣中似乎帶有一絲歉意。每個人難免都有一兩樣討厭的事物。
    他已經替米蕾蒂亞做得夠多了。
    用鋼絲綁住毛毯所做成的靴子相當牢靠。不過,當她用手撐著牆壁想站起身時,才發現體力已然耗盡,必須用盡力氣才站得起來。頭也昏沉沉的,有點想吐,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肯定是腦震盪了。米蕾蒂亞再次頹坐在地。
    少年單膝跪地,離她一步之遙。
    「……看吧。繼續在這裡休息一個小時也不會怎麼樣的。」
    「……最多十五分鐘……」
    「四十五分鐘。」
    「……三、三十分鐘……」
    「那就四十分鐘吧。我的生理時鐘很精確,妳大可放心。」
    米蕾蒂亞不滿地抿起嘴。不過、既然他主動靠近了,不如順便確認一件事:
    「我知道這樣有些失禮……但是,我想確認一件事。可以摸一下你的身體嗎?」
    少年停頓了一下,才回答:「……請便。」
    米蕾蒂亞等待暈眩消退,朝四周伸出手指摸索,碰觸到一件絲絹質地的禮服襯衫。少年似乎低著頭,安分地任她撫摸。那是件高級絲質襯衫,輕柔得彷彿以空氣織成。他身上沒穿外套,記得剛才他說覺得熱,大概是脫在別的地方了吧。不論如何,能夠確認少年已換上乾爽的衣物,讓米蕾蒂亞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她一路從手臂往肩膀撫摸,碰到少年的頭髮,便輕輕拉了一下。少年發出「嗯?」的疑惑聲,但米蕾蒂亞只是隨手一拉,並沒有其他意思。她繼續自下巴沿著他臉龐的輪廓觸摸,少年似乎有些驚慌失措。接著她輕輕將手放在少年的雙頰及耳邊,手指碰到了某樣東西的邊緣——是面具。
    (……他從水裡把我拉出來時……也戴著這個嗎?)
    總覺得,這面具是在他換上乾爽衣物時才戴上的。
    米蕾蒂亞輕觸對方纖細的脖子,再摸到鎖骨,用雙手同時觸摸胸口,除了布料之外沒有摸到其他東西……應該沒受傷吧。
    手指碰到鈕釦,她於是解開一顆。輕易地就鬆脫了,她又解一顆。
    到此為止,始終莫名安分的少年,突然發出慌張的聲音。
    「……啊、那個——」
    「對不起,馬上就好了。」
    米蕾蒂亞將他胸口的衣襟敞開,深入手指探索。戚覺少年輕輕倒抽了一口氣。米蕾蒂亞為自己以冰冷的手指觸碰對方感到抱歉。他的胸口非常溫暖,心臟也怦怦跳動……跳得好像有點太快了。米蕾蒂亞感到狐疑,這才發現他體溫也偏高。明明不久前他才和自己一樣全身濕透,新陳代謝也太好了……這是好事。
    她撫摸到心臟附近,光滑的肌膚,沒有戴著轉心蓮徽章的項鍊,也無刺青。如果他是刺客,至今早就有至少一百次機會可以暗殺她了。她這麼做,與其說是為了保險起見,不如說是想確認自己的想法無誤——他不是刺客,並為此感到高興……假使找到什麼證據,自己或許會相當沮喪吧。可見米蕾蒂亞已對這名少年,懷有相當程度的好感。
    「……結束了。請容我為自己的失禮行為向你道歉……你並沒有受傷,也無須擔心身體失溫……這樣我就放心了。」
    她仔細地將解開的鈕釦一一扣回。
    怱然想起好久以前,大姑母和大叔父也曾幫自己這麼做。只因為想和他們更靠近,因為想要一個撫摸的理由,她連一次都沒說要自己扣。
    水道裡的轟隆聲響近似暴風雨。沒錯,總是在這種下雨的夜晚……
    因暈眩而抖動的手,沒能扣好最後一顆鈕釦。她再試一次,這才將釦子按進釦眼。成功了!這是今天第一次心情不再鬱悶。
    鬆手之後,少年發出了挽留的聲音:「那個……」
    「……妳身上,有花的香味……」
    「花?沒有啊……?」
    米蕾蒂亞感到詫異,自己身上應該只有泥土、水和鐵鏽的味道吧。
    她靠在牆上,或許是心情放鬆的關係,嘔吐與暈眩感再度來襲。她因承受不住而閉上眼睛,腦中有股與平時不同的睡意團團流動。
    「……還剩下……多少時間?」
    「二十六分鐘。」
    米蕾蒂亞暗自驚嘆。完全正確。事實上,精確的生理時鐘,正是自己少數的強項之一。話雖如此,大姑母等魔女一族幾乎人人都擁有這項技能。她剛才是故意這麼提問的。
    「我會確實叫醒妳的。我不希望……妳永遠不醒來。」
    少年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沮喪,令米蕾蒂亞下定決心,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他。既然他說來得及,那就一定來得及。
    「我決定延長時間……就聽你的……多休息一下。大概兩小時……」
    「……妳會醒來吧?」
    「沒問題……」
    這次肯定沒問題……不會再跟著亞奇走了。
    米蕾蒂亞連找尋毛毯的力氣都沒有,搖搖晃晃地直接橫躺在地,像個斷了線的傀儡人偶,沉沉睡去……全然放心。
    φφφ
    擺鐘宣告目前的時間為早上六點。黑衣宰相賽希爾·菈菈·瑟儂正走向位於城中一隅的私人房間。順帶一提,她一年只有少數幾天會回到位於城下的瑟儂宅邸。十多年來,賽希爾早已將這座城與城裡的辦公室當作自己的家。
    皇弟凱伊按照預定計畫前往佐哈爾監獄,只是情況似乎有些詭異。光是表示一回來就有急事商談這點,就讓她沒什麼好預感。不,是根本沒有。
    賽希爾揉著太陽穴,走回房間,感覺哪裡不對勁,似乎有地方與平日不同。她謹慎地視察周遭,小心起見還一邊留意四周一邊脫下上衣。等她卸下禮服襯衫的袖口,打開衣櫃時——終於發現問題的癥結點了。
    ……一套衣服消失了,還沒拿出來用的冬季披肩也不見蹤影。
    她在房裡繞了一圈後,看見書桌上有張紙條。上面以潦草的筆跡寫著『我帶走了』……只有這麼一句。開什麼玩笑。
    就算沒有署名,看筆跡她也知道是誰。畢竟,從五年前起,她就接受了皇帝尤狄亞斯的命令——『隨便教育一下皇子』,利用繁忙公務空檔出課題給對方。
    疲倦讓雙眼間發疼,真想喝杯濃郁的咖啡。但這麼一來會更難入睡,她只好忍住。如紅色鐵鏽般的勞苦日積月累,毫無減少的趨勢。
    至少得在凱伊搭船回來前睡一下才行。
    直到入睡前一刻,賽希爾仍在腦中細數各種待辦事項,淺淺睡了一覺。

    三
    ……米蕾蒂亞被搖醒,少年不安倉皇的氣息如實傳來,幾乎可以看見他擔心至極的表情。
    同時也感受到自己醒來時,他放下心來的情緒。他的世界簡直就像在面臨存亡關頭似的。
    米蕾蒂亞的手腳已完全恢復正常體溫,她裹在舒服的毛毯裡半夢半醒地翻個身,打算閉上眼睛繼續睡。
    少年慌慌張張地輕拍她的臉頰說:
    「請別再睡了,妳已經睡了兩小時喔。」
    「……好。」
    嗚嗚,果然很想睡個六小時。都怪自己說了多餘的話。宛如聽見她的心聲般,少年再次輕拍她的臉頰,好像還瞪著她。
    米蕾蒂亞揉了揉惺忪睡眼,這才發現,原本席地而睡的自己,不知何時竟躺到少年的大腿上。多虧從他身上傳來的溫度,連指尖都暖和了。
    「……因為妳睡到差點撞上牆壁,我才擅自將妳移來這邊。」
    即使沒問,他還是主動回答。米蕾蒂亞知道自己睡相向來很差,所以他說的應該是真的。她吞吞吐吐道謝後,以手肘撐在地上,托起沉重的腦袋。
    沉重的身體仍疲軟無力,但暈眩和嘔吐感倒是消失了。至少目前尚未復發。
    有如花海般蓬亂的短髮從腿上移開後,少年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米蕾蒂亞突然想起那片奇蹟似地留在身上的巧克力。她從同樣奇蹟似地只剩下空袋子的吉伊堅果袋中取出雷納多給的巧克力,撕開鋁箔紙,折成兩半。
    「雖然泡了水,不過反正有錫箔紙包著,不介意的話,請吃吧。」
    「妳吃——」
    米蕾蒂亞靠聲音辨別出位置,將巧克力丟給他。
    不久,便聽見喀吱喀吱的咀嚼聲,他似乎很喜歡這個厚片巧克力,默默地吃了起來。米蕾蒂亞柔和地瞇起眼,將自己那半塊放入口中。身體不再虛脫疲軟,恢復了些許活力,至少能夠站起身。
    她伸手扶著牆壁,勉強站穩腳步。
    視界依然伸手不見五指,耳邊只有轟隆隆的水聲與風聲。
    有那麼一瞬間,少年彷彿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暗中的某處。米蕾蒂亞頓時像個迷路的小孩,伸手摸索,卻意外地在近處碰到了對方。
    少年抓住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握。少年的手指深深陷入米蕾蒂亞的指縫間,像要填滿縫隙地緊緊握住她的手。在廢墟分開時,自己也曾這麼被他握過。
    恍若連她的心臟一同擁抱的握法。
    米蕾蒂亞輕輕回握,感覺少年似乎正凝視著自己。
    「……我們走吧,由你負責帶路。」
    兩人牽著手,在黑暗中默默並肩前進。彷彿走向看不見前途的未來,連要去哪都不知道,只是漫無目的地逡巡。
    每當米蕾蒂亞暈眩搖晃、腳步踉嗆,那雙小手總會靜靜地幫助她。不像先前那般急著趕路,少年一邊配合米蕾蒂亞的狀況,一邊放慢或加快腳步。米蕾蒂亞睏了補眠時,他一定會在兩小時後叫醒她。他平常總是文靜、深思熟慮、彬彬有禮,唯獨在叫醒米蕾蒂亞時毫不留情,宛如世界末日即將來臨般,讓貪睡的米蕾蒂亞也不得不起來。
    時不時需要爬上某種隆起物或建築構造再爬下去,也會碰到樓梯或梯子,關於這些,米蕾蒂亞什麼都沒有過問。偶爾微弱的光線照射進來,可以模糊看見和在廢墟時一樣戴著面具的少年身影。不過,大部分時間依然身處黑暗中。
    他們牽著手走路,休息過後再默默動身,有空就稍微補個眠。
    這樣的行程一再重複,連經過多久都搞不清楚時,突然聞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濃烈海水味。米蕾蒂亞忍不住發出呻吟。不僅有海水的氣味,還夾雜著污水與死屍的臭味。那臭氣強烈到讓她遲鈍的腦袋與鼻子瞬間清醒。
    「這條水道……裡面好像是百分之百的海水……這裡是否離海很近?」
    「……我先把話說清楚,這裡與佐哈爾監獄並不相通……」
    米蕾蒂亞啞然失聲。她用毛毯做成的靴子走起路來固然安靜,少年穿的明明是普通的靴子,腳步卻比米蕾蒂亞更輕巧。她有時甚至會懷疑,和自己牽手走路的該不會只是個影子吧。
    「只用巧克力當作謝禮,果然不夠……」
    對方沒有回應,這句話便成了自言自語。微弱的日光照射下來,彷彿走在海底龍宮一樣,就在她自己都快忘了剛才說過的話時,耳邊傳來少年的聲音:
    「妳為什麼這麼想去佐哈爾監獄?」
    米蕾蒂亞嚇了一跳。為什麼?她正準備說出「去採監」這種愚蠢的答案時,才發現他要的「謝禮」不是這種答非所問的回應——而是真正的原因。
    米蕾蒂亞小心翼翼地詢問:
    「如果……你想知道的是,我究竟是為了什麼理由而想去佐哈爾監獄,又是要採誰的監……」
    少年沒有回答,只聽得見微波蕩漾的聲音。
    那個「理由」,她連對皇弟凱伊都不曾明說。可是,一想到少年對自己的付出——在廢墟,和現在——米蕾蒂亞認為,不管自己做什麼都不足報答。
    「……說起來會有點長,沒關係嗎?」
    短暫的停頓之後,少年輕聲說道:
    「要是……不會造成妳的困擾的話……」
    他的話語,夾帶著波浪捲起又退去的永恆聲響。
    被海浪聲淹沒也無妨,米蕾蒂亞突然很想告訴他,發自內心地……
    「我要去採監的對象,是耶賽魯巴特大人……也就是四年前,指揮葛蘭瑟力亞戰役的人。」
    乍看之下,葛蘭瑟力亞戰役是一場看似突發,實則由好幾件事共同累積而成的戰爭。不過,明白這一點是在一切都結束後的事了。
    昏暗之中,米蕾蒂亞和少年牽著手往前走,娓娓道來:
    「葛蘭瑟力亞戰爆發的十個月前……帝國總帥奧蓮蒂亞遭貶,從前線葛蘭瑟力亞被下放到南方聖界領邦地區……原因是被違反軍法的我牽連,遭到連坐處分。」
    米蕾蒂亞的罪狀,是協助囚禁於秘密水牢中的敵軍王朝王皇子逃亡。
    「我自己也被問罪,送往帝都。有一段時間……曾住在這座城裡。那是五年前的事,當時我十二歲。我被關進牢中,一個人哭哭啼啼了好一陣子。」
    「…………」
    米蕾蒂亞說到這裡才驚覺,當時的自己和她即將輔佐的那位皇子一樣大。
    「……在那之後,葛蘭瑟力亞城與全軍的總指揮權,全權移交給耶里亞弟王家的耶賽魯巴特大人。魔女家的將領,包括席格林迪參謀將軍在內,全數遭貶,分散到不同地方。在沒有大姑母領軍的情況下,耶賽魯巴特大人那十個月的仗打得非常順利。儘管有時也會吃敗仗,但大部分都打贏了……對於向來只能躲在魔女家戰功陰影下的兄弟王家諸將、帝都各軍,以及中央貴族子弟們而言,那是無上的驕傲與喜悅,也讓他們藉此重拾了曾經受傷的尊嚴。」
    「沒有奧蓮蒂亞的帝國軍百戰百敗」——這句話早已成為人們的口頭禪。
    過去站在戰功彪炳的魔女家諸將面前時感受到的自卑感、自虐與抬不起頭的慘相,宛如污泥般沉澱、堆積、腐敗、凝結。而當時耶賽魯巴特連戰皆捷的消息,完全扭轉了這個局面。
    「各軍隊……尤其是隸屬兄弟王家的貴族與士兵,士氣和戰鬥力瞬間提升,志願入軍者更是大幅倍增。事實上,我認為那是這數十年來全軍兵力最強的時候。」
    參謀將軍席格林迪被降職,調往地方要塞,吉伊則自行離開軍隊。奧蓮蒂亞的部下全都受到類似的境遇。不過,即使失去魔女家的將領,耶賽魯巴特依舊能擊敗王朝軍,攻陷對方要塞,將戰線往前推,不斷贏得勝利。
    「遭到貶職的大姑母前往南方邊境視察,整修要塞、鍛鍊士兵。」
    「……被……被關進牢籠中的妳,後來怎麼樣了?」
    「我……無論怎麼等,都等不到大姑母或大叔父來探監。直到某天,我才明白他們不會來了……明白他們要自己別再回到有他們的戰場。」
    她明白自己被放逐了。當時,米蕾蒂亞第一次憑藉自己的意志決定要回去。
    返回大姑母和大叔父所在的地方——成了她強烈的心願。
    「我決定離開囚禁自己的地方……然後也離開了。」
    「…………」
    那便是米蕾蒂亞第一次逃離帝都。
    米蕾蒂亞說到這裡,閉上嘴巴。她甚至想永遠閉上,讓這個話題就此結束。即便少年追問「妳是怎麼逃出去的」,她也絕對不會回答。
    「……後來呢?」
    少年的手緊握上來,像在催促她。竟然不是問「怎麼逃出去的」,而是「後來呢」……
    「我一直逃、不停逃,終於抵達大姑母所在的南方……」
    米蕾蒂亞回憶往事,笑了起來道:
    「……那天是三月二十一日。」
    「咦?」
    「是我的生日。正確來說,是大叔父撿到我的日子……就這樣,我剛好在生日當天回到大姑母身邊。」
    南方有許多荒蕪之地,地勢險阻,道路寸斷,氣候多變,那天也吹著強勁的風。剛滿十三歲的米蕾蒂亞,小小的身子好幾次差點被風吹走。光是前進幾公尺就得花上一個小時,她還以為自己會昏倒。
    後來,結束視察的奧蓮蒂亞和米爾傑利思發現了米蕾蒂亞,趕緊上前撿起她,將她緊緊抱住。仔細一看,奧蓮蒂亞身後站著『米亞的拼接部隊』,所有人都到齊,張口結舌地呆站在原地。接著,大夥兒一邊歡呼一邊手舞足蹈,繞著跑來跑去,甚至嚎啕大哭。雷納多大概喊了一百次「在生日這天回來了!」,然後一溜煙地跑去買蛋糕。
    「接下來,我就若無其事地回到大姑母身邊了。」
    不知為何,米蕾蒂亞被關入牢裡的事,似乎沒有對外公開。或許是因為囚禁十二歲的孩子原本就違法吧。總之,即使她逃獄回到奧蓮蒂亞身邊,也不曾遭到追捕,更沒有被通緝。那之後她就這樣平安無事地過了一段時間……
    那段期間,正可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遭貶至邊境的大姑母,連對前線的軍備與指揮系統都無法出言干涉。建立軍功的耶賽魯巴特大人,認為沒必要聽她的意見。每場戰役,大姑母都會找人送來將領的人事調度與配置,並調查各個要塞的情形和體制變化。收到後,她總在房裡不停踱步。」
    魔女家宛如派一樣被切割出去,將領四分五裂,失去團結力。軍隊內部互相競爭戰功,各支隊間的合作支離破碎,要塞與軍團紛紛瓦解。
    「……可是,由於耶賽魯巴特大人持續獲勝,誰也沒察覺到這件事。」
    「這麼說來,是王朝軍故意讓他打勝仗的囉?」
    米蕾蒂亞大感意外,不由得望向相繫的手。
    「……或許吧。不過——」
    「不過?」
    「若說這是他們故意讓耶賽魯巴特大人打勝仗,誘敵大意的計策……讓他連贏十個月,也未免太長了點。再說,面對連敗的戰況,王朝軍確實表現得很焦慮。」
    正因如此,奧蓮蒂亞儘管覺得奇怪,也找不出癥結點。
    「葛蘭瑟力亞戰役發生前不久,耶賽魯巴特大人曾上了兩、三次敵軍的當,每次都敗得體無完膚。而這十個月來他不曾有過如此慘烈的連敗,因此情緒似乎相當激昂……後來發生的事,實在讓人措手不及。各要塞之間的聯絡管道被王朝王子事前率人阻斷,孤立的要塞無法求助援軍,接二連三遭王朝軍隊攻陷。魔女家的將領雖然在各自的要塞孤軍奮戰,仍被攻陷,紛紛戰死。唯一倖存的,只有參謀將軍席格林迪。席格林迪很早就放棄要塞,將孤立於前線的孫子芬,李爾及其他將領救出,一同撤退至葛蘭瑟力亞城內。大姑母在接獲戰報前便預測到狀況,立刻率軍自南方長驅北上,可是……」
    即便奧蓮蒂亞再怎麼厲害,這次也無法趕上。
    「南方的路途崎嶇難行,只能繞遠路……王朝王子率領的軍隊當然也明白這點,致力搶在頑強的魔女將軍趕到前攻落葛蘭瑟力亞,加快速度陸續攻陷了各大要塞。」
    如今回想,亞奇可能一直都在思考如何令奧蓮蒂亞受到貶職處分。幫助艾簡逃獄的雖是米蕾蒂亞,他卻利用此事讓奧蓮蒂亞遭到連坐處分,被貶職降調,撤離前線。就算沒發生那件事,亞奇一定也會想出其他手段。可是,亞奇卻利用米蕾蒂亞,拿她當作逼退奧蓮蒂亞的棋子。
    「……她趕到時,多數要塞皆已淪陷。即使如此,大叔父與大姑母仍兵分兩路,前去拯救孤立無援的要塞。」
    不知何時吉伊也出現了,被他獨力殺死的敵人屍體堆成一座山。米蕾蒂亞則幫忙搭救與撤退的工作,負責補給和療傷,與拼接部隊東奔西走。
    那實在是非常漫長的一天。
    「……奔走了一天,雖然救出一些人,卻是杯水車薪。主要的要塞全部淪陷,剩下的葛蘭瑟力亞城也被全面圍攻。在城中的耶賽魯巴特大人不願將指揮權交給席格林迪將軍,士兵們認為事到如今,魔女家不該還厚顏無恥地要求指揮權,內部陷入分裂爭執。」
    奧蓮蒂亞一手建立的滴水不漏防守態勢,短短一年就輕易地瓦解了。包括將領、團隊合作、信賴關係……耶賽魯巴特讓這一切全都支離破碎。
    「不是派人……向帝都……求援了嗎?」
    「派出去的傳令兵,全都成了屍體。」
    「…………」
    「一旦入城,就無法再從外面提供協助。可是,留在城外,葛蘭瑟力亞遲早還是會淪陷……再說,待在城外的人,也只是不斷展開小型衝突,無法休息,只能等死。」
    一旦攻下魔女的不落城(葛蘭瑟力亞),一切就結束了。只要敵軍一路往西進攻,前方便是帝都史特拉迪卡。一如三十年前,王朝皇帝亞琉加襲擊帝都一樣。
    最重要的是,在城裡的全是奧蓮蒂亞的士兵。
    奧蓮蒂亞突破重圍殺入城中,將耶賽魯巴特關進牢裡,掌握全軍。接著,吉伊和米爾傑利思率軍入城,米蕾蒂亞也在其中。
    「……全軍進入葛蘭瑟力亞之後,就不會再有外來的援助,只能戰到淪陷為止。大姑母對我說『妳走吧』。」
    當時,那片美麗而殘酷得令人落淚的夜空,米蕾蒂亞忘也忘不了。
    偉大魔女之死。
    看到那個星象圖,奧蓮蒂亞才叫自己趕緊逃跑。
    「葛蘭瑟力亞內的人都明白,在帝都或南方察覺情況生變,派出援軍趕來之前,葛蘭瑟力亞就會先撐不住。食糧和藥物所剩不多,城裡到處都是傷患。」
    「……可是,妳和吉爾貝因將軍不是來到帝都了嗎……」
    「沒錯。能單槍匹馬突破王朝大軍前往帝都的,就只有吉伊……雖然,大姑母對我說的『妳走吧』,應該不是這個意思。」
    ——妳走吧,米蕾蒂亞。逃走吧。如果只有妳一個人,總會有辦法的。
    米蕾蒂亞當場點頭,喊來吉伊。
    吉伊,拜託,跟我一起去。
    吉伊凝視米蕾蒂亞,默默抓住她的衣領,將她丟到馬背上。
    「當天晚上,我們立刻逃出葛蘭瑟力亞城。我和吉伊穿越王朝軍隊,不眠不休地策馬狂奔……」
    當兩人終於抵達帝都時,看到的是——
    腐敗掉落的橋、生鏽變形的城門,以及打瞌睡的衛兵。耳邊盡是享樂與怠惰的嘻笑聲。
    簡直教人難以置信,這裡是什麼地方?
    大家究竟是為了誰而犧牲?
    「因為士兵們太囉唆……吉伊乾脆帶劍攻破所有關隘,直搗皇帝寶座所在之處。皇帝陛下人就在那裡等候,我才說明一分鐘,他就從寶座下來,走了出去。不過五分鐘,帝都全軍接獲出陣令,三十分鐘後他便提劍領頭從帝都出發……那是唯一的救贖。」
    皇帝離開之後,賽希爾與法皇羅列了諸多罪狀,要將米蕾蒂亞關進監獄。回過神來,吉伊早已不見蹤影。
    ——偉大魔女之死。
    就算來不及搭救,也可以一起死。
    ——吉伊,別走。拔刀,幫助我,帶我離開這裡。我也要回去大姑母和大叔父身邊。
    她其實不覺得吉伊會回頭。她嚎叫、掙扎、張嘴亂晈,無論如何都要逃離士兵的追捕,就算徒步也要跑回去。
    看到吉伊回來,並將自己揹在背上時,她真的高興得不得了,不斷嚎啕大哭。
    ——吉伊,謝謝你回頭。我們早點回去吧,一起回去吧……
    在那場戰爭中。
    皇帝以連吉伊都追不上的速度策馬狂奔,飛也似地往東方疾馳。他過去就是這麼上戰場的,而每次都九死一生地生還歸來。
    葛蘭瑟力亞尚未淪陷,然而也只是「尚未」罷了。葛蘭瑟力亞城的命運如風中殘燭,為了砍下魔女奧蓮蒂亞的頭,王朝王子等人將城池包圍。
    「……城池被包圍……即將淪陷……老實說,我連大姑母和大叔父是否還活著都不知道……那時我找到了拼接部隊好幾個人……支離破碎的屍體……我……發誓絕對要進入城池,回到大姑母身邊……」
    米蕾蒂亞繼續往下說。
    「吉伊發動強襲,突破重圍……那時,我第一次殺了人。」
    相繫的手會就此放開嗎?米蕾蒂亞這麼想著。不過,他並沒有放開。
    「大姑母和大叔父打開城門現身了……他們還活著,雖然遍體鱗傷……」
    身上的禮服殘破不堪,腳上的高跟鞋換成了軍靴,手中拿的不是扇子而是一把刀。
    任誰都能一眼認出那就是總帥奧蓮蒂亞。
    奧蓮蒂亞與皇帝尤狄亞斯宛如早已攜手上過無數次戰場似地,不需言語傳令便能明白對方的意思,不但分別動員彼此的士兵將敵人分頭擊破,更能在對方需要援軍時派兵相助。轉眼間,戰場上便堆滿了王朝士兵的屍體。
    ……除了王子艾簡,他的九位王兄皆成了屍體。
    「拼接部隊所有人都死了,只有雷納多還活著。找到他的時候,勉強還剩下一口氣……他少了一條手臂,內臟從肚子裡掉出來……」
    公主大人,西瓜西瓜西瓜~~~!
    ——小不點公主大人什麼都會修理,一定可以幫我們修好腦袋裡的東西。
    她說到這裡就止住了……那些事一點都不重要。
    放眼望去,視野所及盡是兩軍的屍體……於是,雙方簽訂了五年停戰協定。
    真是不可思議,明明親眼目睹了那麼多屍體和悽慘的事,只要過個幾年,人們就能忘得一乾二淨。
    停戰期限剩下不到一年。不須出征的帝都人民抗議戰費導致的增稅,卻又不反對法皇家主張的開戰與報復。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可是,帝國的人事布局都是耶賽魯巴特決定的吧。既然他沉浸在連戰皆捷的喜悅中,就不可能將情報洩漏給王朝。」
    他懂得舉一反三,聰明到令米蕾蒂亞忍不住嘆息。
    「……沒錯。對耶賽魯巴特大人而言,那場大敗完全不在預料之中。我大概知道是誰背叛了帝國。但我沒有證據,而且似乎也只有我這麼想……如果能到佐哈爾監獄見耶賽魯巴特大人一面,或許能掌握到一點……」
    最後那句話,連自己都覺得聽起來像藉口,於是她只說到一半就打住了。
    「亞琉加王朝內部,肯定存在一個『讓耶賽魯巴特打勝仗』的人。若不是那個人串通耶賽魯巴特大人,將王朝內部的情報提供給他,十個月的連戰連勝和最後的大敗都不會成立。那個連大姑母都找不出的『某人』,還留在王朝內部,而不到一年的時間,停戰協定就要期滿了……」
    夜空之中,再次出現了與那晚相同排列的星象圖。
    「……唯一有可能知道那個『某人』是誰的,只有耶賽魯巴特大人。」
    只有在那十個月中,聘僱亞奇為軍師的耶賽魯巴特可能知情。
    「……因為這樣,妳才想去佐哈爾監獄啊。」
    米蕾蒂亞聽著低沉的轟轟水聲。沒錯……不過,原因只有這樣嗎?
    距離宰相會議沒剩幾天,她還身負輔佐皇子與為大姑母傳話的責任——考慮到雷納多的身體狀況,現在米蕾蒂亞應該更注意自身安全,她卻找了一堆藉口,不顧一切行動,最後掉到了這種地方來。都到了這個地步,還堅持想找出什麼。
    在那片屍橫遍野的黃昏大地上,戴著頭巾的軍師獨自發出笑聲。
    『即使必須殺光妳心愛的人,我也要繼續向前。沒錯,我根本不在乎。』
    ——耶賽魯巴特大人,那真的是亞奇嗎?
    ……是那個曾經共撐一把破雨傘,想和他一起走到世界盡頭人嗎?
    米蕾蒂亞抱著一絲希望,期望從耶賽魯巴特口中聽見不同的答案…
    然而,她終究無法向他人坦承這一點,於是裝出若無其事的口吻,以一句話做結:
    「……就是這樣。」
    挖掘墳墓曾是她的興趣。不過,挖好所有墳墓之後,米蕾蒂亞總會跟著變得空洞。覺得好像將自己一起埋入了墳中似的。即使如此,仍無法結束任何事。
    「九個月後,如果再次掀起戰爭……在那之前能夠做的……」
    米蕾蒂亞自嘲地說道,語氣聽來像在談餐點備料這種雞毛蒜皮的事。
   ……對自己而言,的確就只是這種程度的事罷了。除了亞奇,沒有什麼事能牽動我的心。這四年來,我一直都這麼萎靡不振。
    「……沒想到會說得這麼長。抱歉。」
    少年靜靜地聽完,牽著她的手也始終沒有放開。
    一點一滴透露的心聲,彷彿全被黑暗吞沒。
    正因為在看不見對方表情的黑暗中,自己才說得出口。
    在沒有一絲光亮的黑暗中,米蕾蒂亞踩著不穩的步伐前進。
    ……或許從四年前起就一直是這樣了吧。

    四
    賽希爾於早晨九點左右,前往皇弟凱伊所在的軍務府。
    假寐了幾個小時的賽希爾,臉上還是浮著輕微的黑眼圈。沒想到在辦公室裡等待她的凱伊,不但兩眼都掛著濃濃的黑眼圈,還像隻飢餓的熊一樣,不斷在房裡來回踱步。
    一見到賽希爾,凱伊沒請她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說了起來:
    「我去過佐哈爾監獄了。然後啊,呃,該從哪裡說起好呢——」
    「如果是關於米蕾蒂亞小姐的事,不必尋找了。」
    賽希爾揉著發疼的太陽穴,自顧自地坐到長椅上,一開口說的便是這句話。在進入辦公室之前,她已經先請凱伊的侍從長泡了杯特濃的咖啡。
    凱伊也跟著在椅子上坐下,頓了一拍後,張口結舌地詢問:
    「……咦……為什麼?是說妳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能幹的侍從長端來兩杯咖啡,放在桌上後便離開了。賽希爾立刻拿起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啜飲一口,感覺體內的疲勞殘渣總算消散了一些。
    「就算派出搜索隊,除了『他』之外的人也只會遇難。這麼說你就懂了吧。」
    正想伸手去拿自己那杯咖啡的凱伊,停止了動作。在一陣宛如時間靜止的沉默後,他放棄拿起咖啡杯,轉而搗住雙眼。
    「啊……這麼說來,難道她……和『他』在一起?掉進地下水道了?」
    「應該是。他從我那裡拿走了不少東西。一旦進入這座城內有如迷宮般的地下水道與隱藏通路,『小丑』以外的人都會因迷路而死。即使是行政府的人,地圖上也只畫著較淺處的地方。」
    「的確……隨便派人去找,只會增加白骨的數量而已。我明白了。這樣我們確實無法幫她任何忙,只能默默等他們自己走出來……米亞趕得及參加宰相會議嗎?我會被雷納多給殺了啊。」
    帶著吉伊前往佐哈爾監獄前,凱伊先回去雷納多那兒一趟。由於他實在吵得太厲害了,只好把刀子藏起來,讓他服用鎮定劑和安眠藥,強制他冷靜。凱伊告訴他米蕾蒂亞從城裡消失的事時,他那雙原本只會對法皇家與刺客露出的空洞雙眼,犀利地貫穿了凱伊。他還問了有關於吉伊頭上那圈鎖鏈的事,聽到無法取下後,他沉默半晌,說了句:「我只等到宰相會議為止。」言下之意是『在宰相會議之前不會殺了你』。
    破爛雷納多,過去或許會開開玩笑,但現在卻非如此。
    凱伊終於伸手拿起咖啡,盡可能展現開朗、好客的笑容,問了賽希爾最後一個問題:
    「那麼,該拿吉伊怎麼辦才好呢?我把他關進佐哈爾監獄了。嘿嘿。」
    「……什麼?不是只有小魔女殿下出事嗎?」
    在賽希爾凶狠的瞪視下,凱伊娓娓道出昨晚的情況。賽希爾中途有好幾次張開口想說些什麼,最後還是閉上嘴巴。雖然也不是不明白凱伊想將吉伊關進監獄的心情——賽希爾趁手中的咖啡還沒喝完,又請侍從泡了一杯。
    得知凱伊並未拿走或收押吉伊的刀,讓賽希爾的心情就像吊在蜘蛛絲下方一般。要是真的拿走他的刀,死神吉伊恐怕再也不會以帝國軍的身分參與戰事。即便有奧蓮蒂亞的命令也一樣,他肯定會斷然離開。
    「其實我也沒有鎖住他,該怎麼讓他逃獄呢?」
    賽希爾已經累得不想再說話。還有太多需要思考的事。堆積如山的工作在腦中浮現又消失,她冷冷地丟下一句:
    「放著不管就行了。現在沒時間管那個笨蛋兒子。他要是真想回來,即使游泳也會游回來吧。」
    那可是連乘船都可能發生船難的凶險海域耶,說什麼傻話。凱伊聽了無言以對。不過,如果是吉伊的話,說不定真能辦到。
    「……妳對親生兒子還真冷淡……」
    「彼此彼此。對了,佐哈爾監獄裡的……耶賽魯巴特大人還好吧?」
    凱伊並未立刻回答這個問題。停頓了好一會兒後,他才露出嘲諷的微笑。
    「……嗯,活得好好的喔。有時讀讀書,有時吟詩唱歌。那傢伙從以前就喜歡唱歌……他從小便膽小怕事,最討厭戰爭……不管上過幾次戰場都無法適應,每次出陣仍會瑟縮發抖。我記得,當他得知自己一輩子都得被關在牢裡時,臉上展露的笑容就像覺得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瘋狂的究竟是耶賽魯巴特……還是讓他認為被關在牢籠裡還比較好的這個國家——有時凱伊會這麼思索。不過,也只是想想罷了。
    「話說,皇兄到底在想什麼……居然讓他成為『皇子』,還安排和米亞結婚……只要法皇家和拉姆札還在,他根本不可能從皇帝遴選中獲勝……皇兄到底期望看到什麼事發生……」
    凱伊的喃喃自語,讓賽希爾想起皇帝之前不經意說過的話:
    『到了帝都之後,端看「小丑」怎麼努力了。』
    當時的他,臉上浮現一抹愉悅的微笑,宛如正看著自己過去無法達成的夢想。
    「從五年前起,他就能在城中自由走動……結果還不逃走。」
    賽希爾明白凱伊的疑慮。畢竟,若不是為了尤狄亞斯,就連賽希爾——凱伊也一樣——都想逃離這逐漸崩解的帝國……這是賽希爾的枷鎖。
    道理相同,皇帝一定也知道,即使解開枷鎖,『小丑』也不會逃離這座城。因為枷鎖——某人——已經加諸於他的心上。
    與其獨自逃離,『小丑』寧可拿心願來交換,成為『皇子』。
    (……皇帝陛下指示我們教育他……是在葛蘭瑟力亞戰役之前。)
    那時,城裡發生了無法對外公開的事件。
    十二歲的米蕾蒂亞因為協助敵軍王子逃獄,被關進某處。然而,幾個月後她卻失蹤了。之後,不知為何竟出現在被貶職到南方的奧蓮蒂亞身邊。
    她究竟是如何逃離那個鳥籠城的,至今仍是個謎。
    不久之後,皇帝心血來潮似地,要賽希爾和凱伊教育『小丑』……
    「啊,明天的宰相會議,他可能也會出席吧?畢竟他擁有正式資格。」
    「怎麼可能。」
    賽希爾回過神來,嗤之以鼻。
    「不以『小丑』的姿態出現是不行的。難道你要他頂著那副窮酸的模樣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動?不可能暴露在人前吧。正因如此,我們才一直將他隱藏起來不是嗎?」
    凱伊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時,也嚇了一跳。
    「嗯,對喔,說得也是。今天就談到這裡吧。抱歉,百忙之中把妳找來。」
    「哪裡,我也有件事要找你。這是在宰相會議開始前,小魔女送來的書信。內容是明天的宰相會議上,她將代表奧蓮蒂亞大人轉達的部分內容。」
    賽希爾將帶來的一疊文件交給凱伊。凱伊接下文件,一張張細讀。看完後,他只低喃了一句「……會輸呢」,表情並未顯得特別訝異。
    「要是米亞能夠趕上明天的宰相會議就好了。」
    這句話並沒有特別的意思,不管趕不趕得上,未來都不會改變。
    賽希爾並沒有回應,她將剩餘的咖啡一飲而盡,告辭離開。

    五
    風聲靜默,聞得到鐵鏽的味道,耳邊嗡嗡作響。
    中斷的意識接續上了。那嗡嗡聲令她想起自己正在一個小房間裡休息。原本她並不打算睡的,米蕾蒂亞用力按著昏沉沉的腦袋。
    米蕾蒂亞環顧四周,不見少年的身影。上哪去了?如果是短暫停留的休息,他有時也會稍微睡一下。好幾次,他只說了聲「我出去一下」,便往水道的方向離去,回來時總帶著裝在水壺裡的水或熱水、鹽與乾麵包,或是無花果乾等東西,交給米蕾蒂亞。
    眼前看得見無數巨型老鼠的眼睛,發出點點紅光,數量愈來愈多。還有蝙蝠振翅聲、蜈蚣爬行的腳步聲,以及黃鼠狼之類的動物氣息。和少年在一起時牠們絕對不會靠近,一旦米蕾蒂亞落單,牠們就會開始蠢蠢欲動,將她當作獵物。
    腦中忽然閃現大腿皮帶裡始終沒拿出來使用的打火石。
    這時,黑暗中響起一聲冷冷的「滾」,語氣毫不留情,簡直就像皇帝的命令,動物們立刻一哄而散。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比起動物們的大移動,更讓米蕾蒂亞驚訝的是少年剛才的冷淡聲音。相較之下,他對自己說話的口吻一如往常平靜沉著,落差之大教人懷疑是否為幻聽。
    ……他究竟是個怎樣的少年呢?正如雷納多所說,他和街頭少年或貴族少年都不一樣,是個不可思議的少年。
    接著傳來他吃東西的聲音,看來暫時不會離開這裡了。
    米蕾蒂亞鬆了口氣。能再多休息一會兒實在是件值得感謝的事。米蕾蒂亞的高燒愈來愈嚴重,因為他們都是牽著手走路,遲早會被少年察覺吧。
    她將背部重新往牆上一靠,少年難得地主動開口:
    「之前……妳說過自己不會在帝都待太久?」
    米蕾蒂亞朝黑暗中傳來聲音的方向望去。
    她至今未曾自報姓名,對方也一樣。不,應該剛好相反。
    因為少年保持沉默,米蕾蒂亞索性什麼都不說。
    「對,我只會在帝都待到明年七月。」
    「……因為另一個皇子會在皇帝遴選中落敗?」
    「不是。」
    米蕾蒂亞並未探聽多餘的事。
    「七月時……與亞琉加王朝簽訂的停戰協定將到期。如果協定沒有延長,我就得回到前線。到時恐怕無法活著回來了。」
    和至今為止的沉默全然不同,空虛的安靜瀰漫開來。因為米蕾蒂亞的回答,和少年想像中的任何答案都不一樣。
    也難怪他會這麼驚訝。畢竟自從亞琉加皇帝來襲之後,帝都已經安逸怠惰了三十幾年的光陰。這個國家肯定也忘了此刻仍在戰爭中。
    「……不會再……活著回來了?」
    「一旦再次開戰,就沒有生還的可能。」
    「……不是正因為會打勝仗,法皇家才主張開戰的嗎?」
    米蕾蒂亞思考著該怎麼說,最後決定說出最簡單的結論。一如交給宰相的書信上所記述的——
    「……這個國家,會輸喔。」
    米蕾蒂亞還以為聽到了下雨的聲音。這裡氣密性高,水流聲聽來宛如雨滴。
    這用屍體堆出的平穩生活,令人感到彷彿無法呼吸的窒息感,好似聽到在腦中迴盪、令人無法忍受的笑聲般。
    ……無法待在這樣的帝都。
    帝都裡什麼都沒有。
    米蕾蒂亞自己也什麼都沒有。沒有未來、沒有希望,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雷納多就要死了,大叔父被召往前線,大姑母也準備上戰場……和四年前相同的星空。
    「……我要回去。只有我留下來的話,未免太寂寞了,我會活不下去。」
    米蕾蒂亞不夠堅強,如果重要的人全部死了,她也無法獨自苟活。
    米蕾蒂亞想回去的,是有大姑母、大叔父以及吉伊在的地方。不管被趕走幾次,打從知道那裡是自己的歸屬後,那就是她想回去的地方。
    少女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希望已悄悄從心靈寶箱全部流失,聽在少年耳裡感到心痛不已。他用力壓緊心臟……過去從未體驗過這種痛楚。
    「所以,和皇子在一起的時間,最長也只能到明年七月為止。無論皇帝遴選的結果如何……到了那時候,都必須分離。」
    一旦說出口,她才驚覺自己對此事感到有些遺憾,真教人意外。
    那只是個未曾謀面的十二歲皇子啊。可是,少年輕觸著她的手。
    如果……他就是這麼想的話,兩人已經將一輩子份的手都牽完了。在什麼都看不到的黑暗中,那雙牽引自己前進的小手,九個月後就得放開。
    這件事,的確……令人感到些許寂寞,同時也無可奈何。
    若能打一場好仗,少年的未來或許能延長一些。這是個不錯的想法。積極重回戰場的理由又多了一個。畢竟,他比自己還年輕……
    手腕忽然被緊緊抓住。
    她以為休息時間結束,正想站起來時,又被推了回去。
    「……延長呢?停戰協定不可能延長嗎?」
    米蕾蒂亞很驚訝。接著,她微微一笑,帶著一絲嘲弄。
    不是不可能。這件事雖然還沒決定,不過明天就要拍板定案了。
    「……就看明天……宰相會議的結果了。我帶來大姑母要傳達的話,關於最後延長的可能性……這也就是為什麽,我非得趕上明天中午的會議不可。」
    少年的手指撫上她的臉頰。米蕾蒂亞急著想換掉表情,但已經來不及了……自己完全忘了他在黑暗中的視力可以媲美夜行動物。嘴裡說著看明天怎麼決定,臉上的表情卻是預知戰敗的自暴自棄,這副模樣肯定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不過,明天就不會被他看見了。聽說明天出席會議的除了皇帝之外,只有宰相賽希爾、法皇佛羅連斯,以及兄王家的凱伊這四個人與自己。
    ……不對,亞奇一定也會出席吧。
    (……還有,另外一個人也擁有出席資格就是了。)
    不過,『他』已經數十年沒有露面,應該不會出席。
    城裡的『小丑』——『擁有第六個席次的人』。
    「……明天的……宰相會議……」
    這句話靜靜落在黑暗中,帶著奇妙的餘韻消失。
    她想起凱伊說過的話——像老鼠的玩具一樣,不管怎麼跑,只能永遠在同一個地方喀啦喀啦地轉動。連大叔父都會這樣了。如果不抱持希望——或者說知道自己不抱持希望——那便把該做的事做完就離開吧。明天之前,不知道會怎樣。
    「我們走吧。」
    米蕾蒂亞起身想要離開,身子卻忍不住搖晃。可是,不走不行。
    到了七月,皇子會開口要求自己別走嗎?說不定會。
    她一定會很高興吧。雖然對於無法答應這個請求感到抱歉。可是,這就是戰爭。大家都死了,沒有人例外。因為他們不願意停戰。
    只有這點可以肯定——到時候,她一定會帶著亞奇一起死。

    六
    金髮樞機信步走到大聖堂後方。
    穿過樹林後,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天空、海洋與墓地。
    仰望天空,紅蜻蜒從黃昏的火紅雲朵下飛過。他聽見振翅的聲音,一根白鴿羽毛正緩緩從空中飄落。下午四點從鐘樓放出的鴿群,結束一小時的天空漫遊後,再次返回鐘樓。
    他眺望海洋,血紅的夕陽渲染了半邊天際,逐漸沉入地平線的另一端。昨天深夜,自己也在這裡眺望出發前往佐哈爾的船。
    在陽光反射下,他蒼白的臉也染成血紅。
    身旁的樹上,一隻蹲踞著的漆黑烏鴉俯瞰著他,「嘎嘎」地叫了一聲。
    ——四年前,葛蘭瑟力亞的落日,也像這樣有著滲血般的顏色。
    φφφ
    原野上遍地死屍,折斷的武器與旗幟宛如墓碑般聳立。他眺望著這幅光景,站在今天依然美麗如昔的落日餘暉下,取下頭巾。
    啄食屍體的烏鴉叫了一聲,飛回樹梢。
    身後傳來少女的聲音。
    『——亞奇。』
    他回過頭。
    已成長為十三歲的少女,像個手握鐮刀的死神,手裡拿著鶴嘴鍬站在那裡。
    那雙訴說著「我愛亞奇」,蘊含比言語更深沉情感的眼眸,如今因憤怒與憎惡而濕潤發光。
    『……真的是亞奇嗎?』
    不知道這句話問的是「一手造成這場戰爭的人真的是你嗎?」,還是單純想確認眼前戴頭巾的軍師真的是『亞奇』嗎?無論是哪一種都無所謂。正確來說,他知道兩種都不是。
    聽見少女呼喚亞奇這個名字,他微笑了。
    這個世界上,只有她知道自己的本名。也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叫他。
    『是啊,再多叫幾次,我的小公主。』
    剎那間,少女眼中閃過像是由無處可排遺的深刻愛情與痛楚形成的微光。
    兩人同時憶起多年前,無名的他得到這個名字時,從已經踏上的道路回頭,對少女要求了同樣一句話的事。
    『……亞奇。』
    這聲音令他閉上眼睛。跟惡魔要來的心臟裡,彷彿關了一隻小鳥或蝴蝶。那句就像在說「世界上我最愛的就是你」的話,深深滲入心中。
    夕陽將世界染紅,她的臉龐逐漸融入黑暗中,直至看不見。
    她站在那裡,動也不動。他也不靠近,宛如彼此之間橫亙著一道又深又暗的斷崖。總覺得再這樣下去將會永遠無法靠近彼此,於是他率先跨越斷崖。
    她的眼神和過去一樣,訴說著他就是全世界。充滿著愛情、憤怒、憎惡,與難以忘懷的事物。
    少女不是不願靠近,而是知道如此一來,至今為止所珍惜的一切將分崩離析,只剩下亞奇。她心知肚明。
    他掬起一縷少女的髮絲,長長的頭髮證明她受人疼愛。他高興地撫摸少女的臉頰。她抿緊了嘴,憤怒地瞪著他道:
    『……你沒死啊。』
    她的意思,或許不是指在葛蘭瑟力亞戰役中生存下來。一個人從混亂中離開,站在高處靜觀一切結束——決定這麼做很簡單。
    可是,少女詢問他的畢竟不是這麼陳腐,一看就知道答案的事。
    ——你沒死啊。
    世界進入逢魔時刻,少女伸出小手,撫摸他的心臟一帶。
    片刻之後,她彷彿難以置信似地睜大了雙眼。果然這三天來,自己似乎完全死透了。最大的證據是,都已經過了十年,他看起來還是和那天一樣。心臟在跳動,也有體溫,只有年齡並未增長。
    簡直就像永遠反覆過著最後的那一天。
    『是啊,因為妳要我別死。』
    『——』
    如果在那雙眼眸中看到一絲後悔,他將會永遠離開她的人生吧。
    可是,那裡沒有後悔,除了後悔之外的一切浮現眼眸,然後又再次消失。愛情、深沉的悲傷、喜悅,幸福與痛苦……
    『……亞奇想看到的……就是這個……?』
    沙啞的聲音低喃著。龜裂,眼看就要四分五裂。
    『不,但如果前方還有東西,我倒很想看看。就算沒有,也想親眼確認。』
    他以微妙的眼神,低頭望著米蕾蒂亞。
    『……在我一個人下著棋的棋盤另一端,妳真的坐在那裡呢。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妳竟然阻止了那個城池被攻陷……』
    少女在他的棋盤上,擲出了不可能出現的骰子點數。
    日落之中,米蕾蒂亞簡短且簡潔地詢問:
    『你打算繼續往前走嗎?』
    『是啊,我又不是為了妳回來的。還是說為了妳會比較好?』
    『如果是三天前,就算這是謊言我也會很高興。』
    她輕聲坦承。早知道就在三天前告訴她這句話。
    『……你要殺死大姑母、大叔父和所有人嗎?』
    『如果有必要的話,我什麼都會做。』
    米蕾蒂亞閉上眼睛,發出沉吟。回答他:『是嗎……』
    『既然如此,我會殺了你。』
    『用鶴嘴鍬?』
    『這個還有別的用途。拜某人所賜,墓穴怎麼也挖不完。』
    米蕾蒂
    『寧可選鶴嘴鍬也不選我的女孩子,我還是第一次遇見呢,我的公主。』
    『已經不是了。』
    『就算殺了我,妳還是我的公主喔。』
    既傭懶又憂鬱,彷彿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似的,他的語氣聽來如此真實。少女感覺呼吸不過來,很想哭——對於亞奇真正的想法。
    她努力裝作若無其事,默默扼殺湧現的情感。
    『喔,是嗎?謝謝。不過,你已經不是我的全世界了。你也說過,不會再為我停下腳步。』
    『只是和妳一樣罷了。曾經為我而守的規則,妳也為奧蓮蒂亞而放棄了不是嗎?妳為了我不殺人,卻為了大姑母而殺人。』
    米蕾蒂亞大口吸氣。正因為亞奇很重要,所以一直以來才能死命守住的規則,她從沒想過,竟然會被他本人當面嘲諷。
    『……是啊,那為了你而做著什麼的我不在了。你曾守護過的我已經不在了。』
    亞奇臉上的表情消失。變得空洞,沒有笑容,只剩下毫不掩飾的毒辣與冷酷。換作其他人看到這樣的表情,或許會全部死掉。
    『我死了比較好嗎?』
    聽到這句話,米蕾蒂亞第一次朝斷崖伸出手。
    『亞奇。』
    她將鶴嘴鍬扛在肩上,以一隻手的掌心撫摸亞奇冰冷的臉頰,承受冷酷藍眼的目光。既寒冷又寂寞,一點都沒變,還是那個蜷縮在森林裡的亞奇。
    『因為有你,才有現在的我。是你用一切換來我的命。』
   『…』
    『我不會說你死了比較好,即使,我看到了眼前這幅光景。』
    就算看到堆積如山的屍體。
    米蕾蒂亞也不會說那種話。
   ——不要死。
    她哭了三天三夜。她懇求別有謊言,懇求一切都不是謊言。
    對方回過頭救了自己的事,全部,米蕾蒂亞不想將那當作是謊言。
    亞奇——她呼喚這名字。她凝視著對方,只見不愉快的表情逐漸從他那張臉上消失。
    『我很珍惜有關於你的記憶。那是我最重要的寶物。比任何人都特別,比任何人選要珍惜。你曾經是我的全世界。可是……』
    眼神瞬間轉變為憤怒、悲傷與憎惡。
    『這個世界,不是為了你而存在。』
    他正想回答什麼時,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米蕾蒂亞踮起腳尖,盡力伸展背脊,吻上亞奇的唇。
    打從屍體消失的那天起,她就決定了,如果還能活著在世界的某處相見,要用盡自己所有的愛與感謝,對他這麼做。
    這是最後可以告訴他的機會,米蕾蒂亞低聲說出真心話:
    『……你為我活了下來,我好高興。真的好高與。可是——』
    米蕾蒂亞望著亞奇形同虛無的藍眼睛。就像不斷湧上黑色熔岩的冰凍湖底一樣藍。
    為了鎮壓那雙眼眸,需要的是無論得踐踏什麼都不當一回事的眼神。
    他似乎察覺米蕾蒂亞想從自己眼中找出什麼,瞇起眼睛笑了。
    令人顫慄的微笑。美麗又冷酷,深不見底,讓人恐懼。不過——
    這幅光景又該怎麼說?
    米蕾蒂亞不後悔自己說過要他別死,而且也不想後悔。但是——
    如果是那句話造就了今天,她便再也無法和他一起走向世界盡頭。
    『亞奇,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即使畏懼也不退縮,米蕾蒂亞顫抖著站在原地。她正面迎向他開口:
    『如果你還要繼續前進,我會去殺了你。穿著禮服,帶上劍。』
    這次,亞奇的笑容裡多了一抹興味,又像是有些高興。米蕾蒂亞轉過身。
    他有如歌唱般的聲音,最後只追上來一次。
    『妳愛我嗎?』
    米蕾蒂亞停下腳步。
    太陽已完全西沉,天空掛上微暗的帷幕。米蕾蒂亞呻吟般地低語著:
    『我不想回答。』
    φφφ
    漆黑的烏鴉發出「嘎嘎」叫聲。
    簡直宛如垂死前的吶喊——金髮的樞機這麼想著,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血紅的夕陽已經從世界上消失。
    他仰望著從山上各處探出頭、彷彿白鹽般的『卷貝城』。
    十三年前離開那座城時,從沒想過會在自己的規則裡加上一條『不殺的女孩』。教人訝異的是,這條規則經過十年依然存在。
    要求自己別死的女孩。儘管她本人不這麼認為,但他並不認為米蕾蒂亞變了。自己只是對她沒變這點感到驚訝。
    女孩絕對不會跨過斷崖,前往亞奇所在的另一端。她只是停下腳步,站在原地,帶著絕望與憤怒,悲傷與憎恨。即使如此,也不會跌下來。她究竟要原地踏步到什麼時候?
    他想起米蕾蒂亞唯一一次給自己的那個吻。
    就像魔女最後吻上了冬之王。
    「妳真是一點都不懂得保護自己,要是我有那個意思,早就拿鶴嘴鍬殺死妳了……」
    不知不覺,周圍已完全進入黑夜。
    連烏鴉都回巢了,他也決定回去。
    回哪裡去?他如此自問……不知道。唯一確定的是,絕對不是那座白堊城。
    他在路上走著,偶爾停下腳步,卻沒有任何可以回去的地方。
    可是,有時候,他又會回過頭。為了那可能從背後追上來的腳步聲。
    金髮樞機輕笑著,再度邁開腳步。

    七
    ……走著、走著,不斷地走著,到底走了多久呢?
    「……到了。」
    一直抓著自己的手,放開了。
    米蕾蒂亞腳步踉蹌,一屁股跌坐在地,她再也走不動了。
    「請在這裡等一下。」
    無論「到了」的地方是哪裡,米蕾蒂亞的視野依然是一片黑暗。冷汗滲入眼眶,全身火熱發燙,連腳也失去了知覺。
    不知從何處傳來微弱的擺鐘報時聲。她在恍惚中數著。十二。
    ……十二點?是中午十二點?還是晚上十二點?總覺得這是很重要的事。
    可是,為什麼這種地方聽得見擺鐘的聲音呢…
    …接下來,她有好一陣子失去了意識。
    光照射在眼皮上。
    米蕾蒂亞抬起睫毛,一道光芒撕裂黑暗,映入眼底。
    身邊吹拂過清淨的空氣。米蕾蒂亞拖著罪人般的身體站起身。因為看見光了,接下來得一個人走才行。一放開某人的手,始終相繫的那隻手忽然感到寂寞,米蕾蒂亞只得如此對自己說明。我必須一個人去才行。謝謝你這麼親切地在深夜中,下著雨的濃霧森林裡等著我。
    她發現自己開口說了莫名其妙的話,腦袋一片混亂,已經什麼都搞不清楚。
    一個人獨自走著,好像爬上了什麼地方,偶爾飄來泥土與青草的香氣,身上多處擦傷與破皮。最後到底是怎麼躺上那張床的,她完全想不起來。一定是有人幫了自己一把,輕聲道謝後,她將臉埋進枕頭。
    那是個非常安靜的房間。充滿月光,宛如沉在海底。某處傳來竹林的沙沙聲、海的聲音,以及樹葉摩擦的脈動聲。
    房裡有古老的書本、紙張和墨水的味道,全部都是米蕾蒂亞喜歡的東西。
    有人幫她鬆開用毛毯做的靴子,差點勒得窒息的腳獲得了解放。
    「……趕得及參加宰相會議了喔。」
    真的嗎?米蕾蒂亞抓住就要離開的手,拋出疑問:
    「……您知道……另一位皇子為什麼……願意出來競選嗎……該不會是……皇帝陛下無理的要求……不讓他……逃離這座城……」
    「……不是這樣的。」
    他清楚地回應。
    「期限是明年七月……在這個條件下……他、被皇帝陛下拉出來參選。皇帝也有說,若是在遴選中落敗,他可能會被法皇派的人謀殺。」
    想必是如此吧。就算拉姆札皇子贏得下任皇帝寶座,法皇派也不可能任由另一個擁有繼承權的皇子活在世上。
    「好一點是被送回原本的地方。即使贏了皇帝遴選,在當上皇帝前也會離奇死亡。對你而言,無論輸贏都是死路一條,否則就是永遠消失在世人面前……皇帝,是這麼說的。」
    米蕾蒂亞眨了眨眼,想說些什麼。該說些什麼才好…
    「……可是,皇帝陛下並沒有強迫我。他問我:『即使如此,你還願意做嗎?』我點頭了……是我自願的。」
    「……為什麼?」
    米蕾蒂亞的神智已經模糊到沒有聽清楚他說了『我』。
    「……皇帝拿什麼跟你交換未來?」
    戴面具的少年凝視米蕾蒂亞。
    皇帝陰沉的嘲笑聲彷彿從海底傳來。皇帝拿什麼來交換?
    這雙手能辦得到的現實,再也不會有第二次的機會。
    「……我不能說。不過,對我而言,條件夠好了。反正我本來就沒有未來。不只未來,我什麼都沒有。」
    多麼寂寞的一句話。就連當年十二歲的米蕾蒂亞,都有未來。她熱淚盈眶。孤單的皇子,我能為他做什麼呢?在這短短的九個月內。
    「……皇帝陛下給了你相對的代價嗎?對你而言是寶物的東西?」
    少年沉默不語。彷彿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彙。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來到這裡,是他自願的。所以,請妳不要為了讓他逃出這個城堡而孤軍奮戰。就算有期限,比起回到原本的地方,這樣還是好多了。」
    聽起來,那個「原本的地方」糟到讓他一點都不想回去。米蕾蒂亞在腦中默默做筆記,即使在皇帝遴選中落敗,也不能將他送回原本的地方……
    是「他」還是「我」都無所謂,她望著相繫的手。
    「……真的很謝謝你……救了我那麼多次……」
    「……請睡一下吧。在這裡……可以不用擔心……」
    美麗的聲音中夾雜了樹葉摩擦的聲音,分不清是從哪裡傳來的。她筋疲力盡,手垂了下去。骨頭的痠痛和全身的疼痛,加速了睡魔的來襲。
    他扶起垂落的手,掌心相貼,十指交纏地握住。彷彿希望連心也一併擁抱一般,緊緊握住。
    他有時似乎對某些事物感到迷惘,也有想要遠離的時候,米蕾蒂亞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任由他牽著手,帶著自己走。
    米蕾蒂亞是自己決定來帝都的,他一定也有選擇自己未來的權利。
    大姑母總是讓我這麼做,只有某些時候例外。
    在這令人笑不出來的一天之中,對他而言,是否也有片刻屬於這樣的時間……
    她誠心誠意地道謝:
    「……謝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
    他握著的手更用力了。過了一會兒,令人揪心的落寞聲音從頭上傳來:
    「……有什麼,是我能為妳做的?」
    ……好令人懷念的一句話。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對亞奇說過同樣的話。
    ——有什麼是我能為你做的?
    一無所有的自己所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陪在他身邊。
    ……不久,相繫的手也靜靜地離去。
    風吹過竹葉,傳來沙沙聲響,彷彿將永遠反覆迴盪。
    米蕾蒂亞的意識,也跟著一起沉入餘波蕩漾的月之海。
    φφφ
    他緩緩走著,獨自回到永恆的黑暗中。
    喀咚、叩咚——他踩著架在水道上,充當渡橋的細長金屬板穿越水道。金屬板老舊腐蝕,到處都是破洞。只是將一塊板子架上去,連扶手都沒有。每走一步,就像蹺蹺板一樣上下起伏。遠遠的下方是發出轟然巨響的湍急水道。儘管米蕾蒂亞看不見,但他一直都是搖搖晃晃地走在這種草率敷衍的『通道』上。
    兩隻手上的銀色手環,只有一次透出不可思議的光芒。
    『……謝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
    空蕩蕩的手冷徹心屝,他忽然覺得有點想哭。
    (……要是一開始便鼓起勇氣,就能去見她了……)
    為什麼呢?他漸漸害怕在光亮處見面。就連在黑暗中,也不想拿下面具。只要看不到,就不用在意真正的自己是誰……
    ——你充其量只是個骯髒的『小丑』,別以為自己真能成為皇子。
    能若無其事在這種黑暗中來去自如的模樣,他不想被她看見,所以直到最後,他一次都沒有拿出蠟燭。沒有火就看不到東西、也無法取暖,但她卻什麼都沒說,任由自己牽著,直到最後都沒有拿出打火石。
    喀咚、叩咚的散漫腳步停下好幾次,他依依不捨地回頭張望。每隔兩小時,就會為了怕她醒不過來而緊張到坐立難安。就連現在,仍在擔心她明天是否能好好醒來。
    他毫無窒礙地在沒有一絲光線的地下水道順暢前進,面對迷宮般接二連三出現的岔路與無數轉角,也毫不遲疑時而左轉、時而右轉地往前進。
    一群在地底徘徊的凶惡老鼠與吸血蝙蝠,因為地盤受打擾而不高興地閃現紅色眼眸,從黑暗中現身。一看到是他,又一如往常地目送他走過。
    後來是怎麼回到『自己房間』的,他也不記得了。
    比黑暗更幽深封閉的小房間裡,充滿霉味與冷冽的空氣,沉澱其中的只有陳舊的血腥味、靜寂與時光,在鐵欄杆的圍繞下與外界完全隔離。
    即使抬頭也看不到天空或星星。從這裡一定到不了天堂吧。
    他背靠著門,身體滑落地面,頹坐在地。接著摘下面具,用力朝牆上丟。
    片刻之後……他露出微笑,那是如薄暮般的空虛笑意。
    『我自己也被問罪,送往帝都。有一段時間……我住在這座城裡。』
    「…………」
    ……如果能再見一次面就好了。只要這樣就好。
    兩人一起走了二十個小時。明知道已經消耗了大量體力,還是忍不住想盡量延長能牽著手一起走的時間。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就是如此無可取代。才剛分開而已,就想再度回頭去見她。現在,立刻。
    我……
    陷入混亂。
    ——我要你保護她……,不是以皇子,而是以『小丑』的身分。
    他從眼角餘光,瞥見『小丑』的『服裝』。
    (宰相會議是……明天中午……)
    本來不打算去的,至今連一次也沒去過。他一點興趣都沒有,無論是這個國家還是未來,都和自己沒有關係。
    只要乖乖等待這次的宰相會議結束,之後就能見面了。不是以骯髒『小丑』的身分,而是身為一名皇子。或許……
    『一旦再次開戰,就沒有生還的可能。』
    冰冷的風吹進來,將燭火熄滅,周遭沉入黑暗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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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0 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佐哈爾的傳信鴿

    一
    滴答、滴答……是時鐘的聲音。
    身體如燃燒般地火燙,睡出一身汗的米蕾蒂亞不舒服地醒來。天色微亮,空氣澄淨,她感受到闊別好幾十個小時的世界開闊感。這裡有書籍、筆墨和淡淡的竹子香。風吹過後,葉子便發出沙沙的脈動聲。
    燭台上並未點燃燭火,但或許是在黑暗中待久的緣故,其他感官變得異常敏銳。空氣、聲音、氣味、觸戚。熟悉的魔女家香味、枕邊的懷錶,天花板上以金漆畫出的細緻圖案微微發亮。把這一切串連起來之後——米蕾蒂亞心想「不會吧」。
    (這是大叔父在朱蕾米亞宅邸裡的房間……?)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之前還在地下水道迷宮中無止盡地走著,一醒來竟然躺在米爾傑利思的床上睡覺——
    (該……該不會那一切全都是做夢吧?從、從哪部分開始是夢境啊——?)
    她想跳起來,結果因為頭暈目眩又立刻倒回枕頭上。頭痛得要命,她不禁大口喘氣。
    全身骨頭痛到像要散了一樣,加上不僅發著高燒,雙腳也硬邦邦的,不過做了一點動作就氣喘吁吁。嚴重的頭痛讓她的頭無法順利抬高……那並不是夢。
    趕得及參加宰相會議了喔——黑暗中,如幻覺般的聲音落下——宰相會議。
    米蕾蒂亞打了個哆嗦。現在這種狀態根本無法外出。她左顧右盼都沒有半個人。來人啊。她的心臟怦怦跳,數度嘗試起身都失敗了。來人啊。
    「……雷納多。」
    沙啞低喃著。吉伊、雷納多。不管這裡是不是宅邸都無所謂,來人啊。
    「雷納多!」
    米蕾蒂亞甚至想著「既然你不來,我就大聲求助,直到你來為止」,然而三秒後,義肢與肉身的腿和代替拐杖的劍就在地上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在走廊與走廊之間疾走,最後踢破了房門。
    「——公主大人?」
    雷納多在米爾傑利思房裡找到米蕾蒂亞時,還以為自己的腦袋終於完全壞掉了。畢竟,米蕾蒂亞消失之後,他除了在街頭展開地毯式搜尋,每次回到朱蕾米亞宅邸時也都會檢查每個房間——連儲藏室和餐具櫃的門都拉開來看——看得白鬍管家都露出悲傷的表情了。他幾個小時前才做了一樣的事,當時這裡絕對沒有人。何況,那個能幹的管家不可能連米蕾蒂亞打開玄關門回家都沒發現,更加不可能瞞著雷納多。
    在深夜,過了十二點的瞬間,雷納多腦袋裡的理智斷了線,忍不住搖起魔女宅邸中唯一的擺鐘,把它弄壞了。理由是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鐘聲響了十二下,公主大人卻一點也沒有要回來的意思」。所以,凌晨十二點那十二下成為絕響,魔女宅邸的擺鐘再也不會報時了。
    他在大屋子裡四處走動,理智線又繼續斷了兩、三根。凱伊啦、法皇家啦、宰相什麼的,把這些人全都殺光好了,正當他這麼想時——
    『雷納多!』
    雷納多彷彿聽見公主求助的聲音。他甩掉依附在身上的魔鬼,腦內宛如大霧散去般回過神來。
    米蕾蒂亞看起來悽慘無比,從頭頂到腳尖都是黑色的髒污。雷納多走向正拚命試著從枕頭上起身的少女,緊緊抱住她。即使她的衣服怪得不知該從哪裡開始吐槽,頭髮剪得出奇地短,她仍然是貨真價實的米蕾蒂亞。
    「歡迎回來,公主大人。謝謝您呼喚我,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因為腦袋變傻了,即使是這種時候,雷納多也無法說出什麼像樣的話。
    雷納多臉上的表情比亡靈更像亡靈,米蕾蒂亞則像個死於三百年前的殭屍。只見米蕾蒂亞殭屍搖搖晃晃地拜託亡靈雷納多說:
    「雷納多,請快點去準備退燒藥、感冒藥、營養劑、鎮痛劑,還有金創藥。」
    「看來頭腦有問題的,好像不只有我呢。」
    衝進來的白鬍管家看到忽然出現在宅邸裡的米蕾蒂亞,驚訝到說不出話。再看到她那副悽慘的模樣,管家立刻振作精神,將宅邸裡所剩不多的傭人一一叫醒,接著發號施令,要他們端湯送藥,準備衣服餐點,換新的床單。這時時間是三更半夜,凌晨三點。
    「看您這副樣子,即使再睡三天也不為過!」
    「雷納多,拜託……我跟人約好了,所以才回來的。」
    雷納多一臉退縮,他沉默不語,長出鬍渣的臉上滿是悲傷。
    「……公主大人,就算您去參加會議……也只會絕望而已啊。」
    「即使如此,大叔父仍然在帝都待了四年。就算絕望,我也要把該做的事情做完。」
    「……您真的明白這代表什麼意思嗎?公主大人。」
    此時的米蕾蒂亞並不明白,等她瞭解真正的意思時,已經是中午了。
    雷納多粗魯地抓了抓頭,終於吐出一句「好吧」。
    「公主大人叫我,就是希望我來幫您嘛。這點讓我非常高興,所以……」
    剛進城就失蹤三十個小時,回來時不但打赤腳、剪短了頭髮、換了一套不一樣的衣服,還遍體鱗傷。她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卻才回家不到幾個小時又要去那個萬魔殿。
    儘管如此,雷納多還是將到口的話全部用力吞回去。米蕾蒂亞心想,如果是我早就忍不住了。各種情感湧上喉頭,卻無法化為言語。不管說什麼都不夠。米蕾蒂亞伸出手,抱緊雷納多。她頭上傳來驚訝的氣息。一會兒之後,雷納多伸出僅存的那隻手,輕輕撫摸米蕾蒂亞的頭。那隻佈滿傷痕的手,又大又溫暖,就像雷納多本人一樣。
    雷納多的臉頰抵著米蕾蒂亞的太陽穴。鬍渣感覺刺刺的。米蕾蒂亞輕輕摩挲他的臉頰,代替道歉。
    等洗好澡、換上乾淨的衣服,傷口也都包紮好之後,米蕾蒂亞便輪番將湯藥與藥膳粥倒入胃裡,好不容易才從殭屍變回人類。
    接著她開始昏睡,再度被雷納多搖醒時,已經是上午十點了。
    或許是吃過些許藥物和食物才入睡的緣故,她醒來時身體總算不再那麼疲軟無力,頭腦思緒也清晰許多。儘管還有一點頭痛,肌肉痠痛、擦傷、跌打損傷,全身都發出抗議,不過還不到無法忍耐的程度。
    她起床後還在發呆,雷納多便將一面小鏡子架在床邊,拿了把剪刀開始將米蕾蒂亞割短的頭髮修齊。喀嚓、喀嚓……
    鏡子另一頭的雷納多依然掛著一張亡靈般的臉,緊抿的嘴角下垂。
    「……公主大人,您頭髮的顏色都掉了,要直接這樣過去嗎?」
    深咖啡色的染料在水道裡被沖得一乾二淨,頭髮完全恢復為原本的銀白色。米蕾蒂亞剛醒來還半夢半醒的腦袋,一時之間想不起來當初為何要染頭髮。對了,是為了盡可能減少被狙擊的機會,結果一點意義也沒有。算了。
    「嗯……這樣就好……重染太麻煩,而且也沒時間了。隨便啦。」
    「公主大人……您還真是自暴自棄耶!」
    米蕾蒂亞望著鏡中的自己。毫無隱藏,就像是自己的一切突然全部在正確的地方歸位。這就是自己。
    她深吸一口氣。就以原原本本的自己去見亞奇吧。
    最後,雷納多將修好的短髮仔細地梳整齊。
    米蕾蒂亞將紙扇和紙筆文具塞進懷裡,套上靴子。這是幾天來的第三雙了。欠行腳商人吉亞的賒款又多了一筆。吉伊的錢包裡沒錢了,得想個辦法賴帳才行。不對,錯了,是想辦法還清。嗯……這麼說來,錢包的主人吉伊一直不見人影,到底跑到哪裡去了……這個疑問瞬間閃過腦海。不過,現在與其擔心他,還不如先想辦法撐過幾小時後自己將面臨的未來吧。
    米蕾蒂亞離開宅邸,最後又擁抱了一次雷納多。
    「我出發了。」
    雷納多並沒有回應那個擁抱。他想說些什麼,腦袋卻一片空白。只能目送米蕾蒂亞從胸前離開,然後坐上馬車。
    銀白色的頭髮與藤紫色的眼睛。任誰都會拿她與奧蓮蒂亞相比,而後大失所望。她身邊連一個支持者都沒有,明知自己遠不如奧蓮蒂亞,仍大大方方地展現『魔女』的姿態,以她最大的努力向前走。她是雷納多喜歡的公主大人。
    公主大人說「不抱持什麼希望」。可是,雷納多知道那不是真的。
    即使雙眸蒙上陰霾,她依舊擁有永不放棄的縹緲希望之光,就這麼乘著馬車離去。
    φφφ
    ——準時抵達城裡的米蕾蒂亞,再次跟著賽希爾的侍從長,沿著寬敞的天空迴廊,踩著規律的腳步聲往前走。噠、噠……
    不久,她忽然感覺後頸寒毛直立。噠……
    夜色的氣息。米蕾蒂亞緩緩抬起頭來。
    以綠色和白色為基本色調的僧服,繡著密密金銀絲線的刺繡,是樞機的正式聖袍。
    有如藍寶石的雙眼,瓷白的肌膚。一頭醒目的金髮,用與眼睛相同的藍色絹帶鬆鬆地繫著。只有影子又黑又長,無聲地拖在身後。
    對方手中沒有笏板,頭上也沒有戴聖帽。他肯定知道比起那些物品,自己閃亮的金髮更能襯托他的美貌,引發神性。
    ——『法皇的代理人』。
    他獨自佇立在樓梯前,對前來的米蕾蒂亞微微一笑。
    彷彿全世界只有他毫不懷疑米蕾蒂亞一定能準時趕上似的。
    兩人的視線相接,激盪出火花。
    ——從葛蘭瑟力亞戰役至今,已經四年了。
    米蕾蒂亞藤紫色的眼眸徹底冰冷,面對那足以魅惑眾生、毀滅一切的微笑,也沒有絲毫動搖。相反的,愈是接近他,米蕾蒂亞的臉上愈是面無表情。凝視著這樣的她,對方反而顯得頗為愉悅,唯獨對那頭短髮不解地歪了歪頭。不過,頭髮長短與否,對他而言並不重要。
    金髮的樞機,對侍從長做了一個要他先行前往議場的手勢,再優雅地對米蕾蒂亞伸出蒼白的手。那副姿態,彷彿在晚宴中邀舞。
    「我等妳很久了,我們走吧。我和妳,這是最後了。」
    有趣的一句話。彷彿世界上最後只剩下他們兩人。
    米蕾蒂亞只對那隻高雅蒼白的手投以一瞥,接著便完全視若無睹。
    「不需要。我早已決定透過戰爭奪取想從你身上得到的一切。」
    「妳想要什麼?」
    「你的命。」
    金髮樞機凝視米蕾蒂亞好一陣子之後,揮了揮伸出的手說:
    「賭上妳的一切,出手吧。」
    米蕾蒂亞背向亞奇。
    裙襬飛揚,她拾級而上。
    背後的亞奇隨即優美而無聲地跟上。
    一旁的衛兵、行政官員、聖僧與侍女們,目光全都深深受亞奇所吸引,紛紛低頭行禮。感覺光是待在他身邊就會忍不住起雞皮疙瘩,心神蕩漾,全副神經都如磁鐵般地被亞奇吸了過去。
    向來深思熟慮的帝國宰相賽希爾,竟如此輕易笞應讓這位下級樞機參加宰相會議。
    米蕾蒂亞的雙眸染上一層憤怒的色彩。她用力踩在階梯上,像是一一回擊死神的鐮刀似的,冷漠而淡定地拾級而上。一次都沒有回頭,也不曾停下腳步。
    米蕾蒂亞在心中發誓,就算成為全城最後一個反抗亞奇的人,也絕不屈服。
    就這樣,終於抵達階梯頂端。門前的腳步聲只有兩個人份。
    只有米蕾蒂亞和亞奇兩個人。
    如果這是最後一場戰鬥,她將回頭朝亞奇的頸項揮舞鐮刀巨大的刀刃吧。
    米蕾蒂亞回過頭,亞奇的微笑近在眼前。站在兩級階梯下的他,視線和自己差不多高。
    亞奇輕巧地往上踏兩階,站在她的身邊。簡直就像兩人即將聯手,闖入死神設下的藍色晚宴。米蕾蒂亞冷淡且面無表情,亞奇則是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兩人凝視著對方。
    大門緩緩打開。
    就在此時—
    傳來另外一道腳步聲。
    聲音是從剛才走上來的階梯下方傳來的。
    伴隨著沙沙的鎖鏈聲。
    米蕾蒂亞往階梯下望去。
    站在最底下一級階梯垂著頭的人抬起了頭。
    那個人戴著眼睛和嘴巴都因微笑而扭曲、臉頰上卻掛著一滴淚珠的小丑面具。
    他身穿從頭蓋到小腿肚的囚衣,雙手戴著鞣革手套。鬆垮垮的手套沾滿烏漆抹黑的污漬,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罪人用的斷頭台形木枷掛在他的雙手上,而他的腳下則穿著粗糙的木鞋,兩腳之間繫著鐵腳鐐。
    四周靜得連針掉在水上的聲音都聽得見,但卻沒有一個人驚慌失措。
    遠方傳來幾隻鴿子飛上晴空的聲音。
    《皇帝啊,汝不可自席上站起,不可別開視線……他正是汝等之帝國所在,正是我的子民,也是鏡中的另一個自己……》
    面前是以拘束罪人的枷鎖束縛四肢,穿著粗糙木鞋,戴著詭異的小丑面具,在黑暗中徘徊生活的人。他是底層的投票者,皇帝的具現者……
    米蕾蒂亞下意識地步下幾級階梯。
    『小丑』的身體倏然抖了一下。
    米蕾蒂亞身後的大門打開,士兵們一擁而上。他們越過米蕾蒂亞,站在『小丑』面前阻擋他的去路,將手中的長槍交錯高舉。
    米蕾蒂亞高聲說道:
    「住手,他什麼都沒做!」
    米蕾蒂亞正想衝下階梯,前往『小丑』身邊,卻被亞奇抓住手臂制止。他的藍色眼眸冷然睥睨階梯下方。
    『小丑』與亞奇的視線短暫交會。
    最後從大門裡出來的是黑衣宰相賽希爾,她開口:
    「是因為您試圖靠近他啊,小魔女殿下。我們不會傷害他的,除了皇帝陛下以外,任何人都不許接近他。請您離開他身邊。」
    賽希爾一如往常的聲音,打破當下凍結的空氣。周遭開始像捅了蜂窩般產生一陣騷動,到處有人發出恐懼的尖叫。
    這時,賽希爾的目光,朝一直安安分分待在階梯下方等待的面具小丑望去。保護了失蹤的米蕾蒂亞,將她平安無事送回來就算了……沒想到少年甚至不惜以這副模樣現身。
    ——睽違數十年的『來訪』。
    『小丑』。『坐上第六個席次的人』。皇帝,以及所有擁有投票權的人若不更專注傾聽底層的聲音,並反應在執政上是不行的……
    帝國宰相賽希爾將黑衣下襬一撩,走向樓梯下方的『小丑』。她優雅地對他低頭行以一禮,將併攏的手指放在心臟位置,深深彎下右膝,跪在柔軟的地毯上。
    在場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能讓黑衣宰相行此至高無上禮的對象,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帝國皇帝。
    「『小丑』——坐上第六個席次的人,代表帝國所有無罪與罪孽深重的人啊。傾聽無聲者的聲音,成為他們的眼睛與耳朵,投下最後一票的您。我是現任帝國宰相賽希爾·菈菈·瑟儂,在此代替皇帝向您行禮致意。透過這遵循古儀的最敬禮,在此迎接您的到來。歡迎您,請秉持公正女神的天秤前往帝國議會吧。屬於您的席次永遠在這裡。」
    『小丑』頓了一下,微微低下頭。
    他直接從交錯不動的長槍下方鑽過。能夠辦得到這件事,足見他的身材有多矮小,甚至比米蕾蒂亞還嬌小。他輕輕踏上一級階梯,再一級……再踏上一級。
    『小丑』拖著衣襬下宛如尾巴的長長鎖鏈,他低著頭,一階一階往上爬,堅決不抬起頭,速度慢得教人忍不住想去牽他。
    賽希爾對米蕾蒂亞投以焦躁的視線,催促她的行動。亞奇的手緊抓住她的手臂不放,像一副纖細的枷鎖。
    米蕾蒂亞朝議場轉身,最後再次看了小丑一眼。
    鏘啷……
    ……和在這個城裡初次聽見的幻影枷鎖發出的,是一樣的聲音。
    大門後方是由座位圍成的磨泥缽狀大議場,今天空無一人。不過,下次舉行皇帝遴選時,這裡將會擠滿了人吧。
    大議場後方可通往一個位置較高,方便處理實務的小會議間。凱伊和法皇佛羅連斯已經坐在裡面等了。另外,還有一個人也在那裡。
    米蕾蒂亞仰望著該處。
    小會議間的最後方是皇帝專用的寶座。
    皇帝尤狄亞斯坐在那裡,傭懶地托著臉頰,打量米蕾蒂亞。
    他的那雙長腿優雅地交叉,有如雕像般動也不動,即使與米蕾蒂亞視線交會也完全沒有反應。臉頰甚至不曾抽動一下。從那雙疲倦至極,說不上是空洞還是黑暗的虛無藍色眼眸中,讀不出任何情感。
    甚至看不出他只是呆呆地注視著,還是正在思考些什麼。
    短暫的視線交會後,米蕾蒂亞對皇帝點頭致意,再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亞奇隔著桌子,在她正對面的位置坐下,賽希爾也跟著入座。最後進來的『小丑』,輕輕地在一張四隻椅腳綁著鎖鏈的白木椅坐下。
    米蕾蒂亞發現,那張『小丑之椅』,是唯一一個能正面面對皇帝寶座的位置。
    ——汝不可別開視線……
    面對小丑突如其然的來訪,凱伊和法皇露出驚訝的表情,但什麼都沒說。
    「——首先,小魔女殿下。恭喜您平安出席。」
    賽希爾啜飲著咖啡,淡淡地說道。法皇露出一臉不愉快到了極點的表情,用湯匙攪拌著熱牛奶。
    「哼,賽希爾,妳這句話是在諷刺我嗎!」
    「並沒有。我指的是她長途跋涉抵達帝都那件事啊。還是說,您真的對她有什麼企圖嗎?法皇猊下。」
    「沒有。只是看到她還敢厚著臉皮跑來出席宰相會議,覺得有點火大罷了。」
    每個人的座位上都放著飲料,但米蕾蒂亞什麼也沒點。而安靜坐在一旁的『小丑』雙手戴著枷鎖,也沒辦法喝水。
    縱使他不在意這件事,米蕾蒂亞卻無法不在意。她對侍從表示不需要飲料時,低著頭的『小丑』似乎朝她這邊看了一眼。
    桌面上,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堆像小山般高的文件。法皇的那份大概被亞奇拿去閱讀,所以只有他面前空蕩蕩的,只放著一個牛奶杯。
    賽希爾一手拿著鵝毛筆,將幾張文件拉到手邊。
    佛羅連斯絮絮叨叨著他的不滿與抱怨,不過,每個人都對他視若無睹。就連身旁的亞奇也一樣。
    「對了,聽說外交官奧蓮蒂亞託妳在宰相會議上傳話,請說吧。」
    米蕾蒂亞收緊下巴,點點頭。
    她努力保持著淡然的表情和聲音開口:
    「……那麼,我在此宣讀外交官奧蓮蒂亞的訊息。為期五年的停戰協定,將於明年七月結束。截至目前為止,王朝皇帝亞琉加完全沒有延長停戰協定的意願……也不用期待談判延長的可能性。」
    低著頭的『小丑』,怱然抬起戴面具的臉。
    「此外,一旦開戰——我國十之八九沒有勝算。這個國家將會吞下敗仗。」
    皇帝尤狄亞斯那雙暗藍色的眼眸,這時才第一次轉動。
    事先看過奧蓮蒂亞書信的賽希爾與凱伊沉默不語。
    只有佛羅連斯拍桌咆哮:
    「她說會輸?開什麼玩笑。只要將亞琉加最後一個兒子殺掉,不就穩贏了嗎?對那個魔女而言,這種事只不過像用小指壓扁對方一樣簡單吧!反正這番話只是那個臭魔女用來威脅我們,試圖延長停戰的奸計。」
    反正上戰場的又不是法皇家——打著這個主意的他,火冒三丈地愈罵愈起勁。
    「給我聽好了!是哪個家族或哪個傢伙胡說八道要停戰的啊?這些無能的傢伙。四年前,我國的國土雖然被大幅侵略,但對方也死了不少王朝王子啊。只要殺死剩下的那個十七歲小鬼,亞琉加也會安分一陣子才對。這將是一場為葛蘭瑟力亞戰役展開復仇的戰爭,怎能不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呢?被人打不還手,有損國家威嚴!」
    米蕾蒂亞默默看著佛羅連斯,亞奇指責般地小聲說道:
    「……法皇。」
    「被人攻到葛蘭瑟力亞不說,那些淪陷的要塞和城池至今仍在王朝佔領之下。不但不設法取回領土,竟然還沒開打就說會輸?姑且不論傭兵,妳知道死了那麼多的正規軍,會減少多少稅收和進貢嗎?更別說為那些白白送死的士兵,用掉國庫裡多少稅金,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米蕾蒂亞覺得全身血液倒流,氣得說不出話來。
    「王朝皇帝亞琉加已經很久沒上戰場。過去的他確實很恐怖……他恩、恩將仇報,說什麼要報復,不但殺進帝都還闖入這座城,但那只是他僥倖罷了。反正他現在一定耽溺於酒色,成了個笨重的胖子,不過是王位上的裝飾品啦。對吧,尤狄——」
    「皇兄,您再說下去,會成為一具屍體喔。」
    一道犀利冰冷的聲音傳來。表面上看來,他依然傭懶地托著下巴,乍看之下表情毫無變化。事實上,那雙暗藍色的眼眸此時正閃著可怕的冷酷光芒。
    「這是無能的你,在葛蘭瑟力亞戰役時無法求得神明保佑所付出的代價……光靠法皇一個人的首級,超度不了那些士兵……」
    佛羅連斯眼神一沉,黑色的怒火在眼裡熊熊燃燒。
    長年的征戰與死亡,造成法皇家的勢力逐漸深入人心,成為人們心靈的依靠,在貴族與帝國官員之間生根、滲透。如今,法皇家的勢力範圍與影響力,已如蜘蛛網般牢牢遍佈整個帝國。這裡並非只有參與會議的七人,還有負責寫下議事錄的書記宮和侍從們,在他們眼中,受到孤立的不是佛羅連斯,而是皇帝。
    羅傑樞機——亞奇——臉上浮現淡淡笑容,又隨即消失。
    即使受到周遭毫不掩飾的冷眼相待,皇帝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魔女家的公主,繼續說下去……還有,給她一杯水。」
    米蕾蒂亞微微顫抖。
    賽希爾不允許我帶刀是對的。
    ——真想殺死他。如果這雙手上有劍,我一定——狂亂的情感蒙蔽了雙眼,她忍不住想哭。這裡的一切都令人絕望得悶悶不樂。
    真想從座位上起身,永遠離開這裡。離開這個房間,這座城,這個帝都。回到葛蘭瑟力亞,回到大叔父與大姑母的身邊。
    鏘啷……鎖鏈的聲音令米蕾蒂亞回過神來,她用力咬緊嘴唇。
    (還不行。)
    ——我不會永遠留在這座城裡。我一定會離開,但不是現在。
    凱伊也沒有向她伸出援手。在眾人的注視之下,米蕾蒂亞伸出顫抖的手,拿起杯子喝了兩口水。她慢慢憶起該怎麼呼吸,硬是吞下喉頭凝稠的黑色怒意——佛羅連斯是該死,但造成葛蘭瑟力亞戰役的不是他。米蕾蒂亞望向亞奇,他竟然在笑。
    她的頭腦逐漸恢復冷靜,像把所有的情感收入箱底般封了起來。等她放好杯子、抬起頭時,賽希爾和凱伊都想起昔日的奧蓮蒂亞。
    米蕾蒂亞開口,說話的聲音還有些沙啞,不過語氣已沉穩許多。
    「……現狀是,即使開戰,也只有不到三成的勝算。這是大姑母的看法,我國與王朝之間,甚至稱不上勢均力敵。」
    佛羅連斯驚愕地張大嘴,面紅耳赤地說道:
    「不到三成?胡說八道!對方已經死了九名主導戰役的王子了耶!」
    「……死的只是那九名王子,和他們各自的輔佐家族而已。」
    「妳竟然說『而已』!什麼叫而已!那不是幾乎全軍覆沒了嗎?」
    「不對。亞琉加王朝的王子領地,全部加起來的上限不得超過國家領土的五分之二。而其他五分之三的領土——超過半數掌握在那些沒有參加那場葛蘭瑟力亞戰役,王子軍隊以外的老臣名將、直系家臣和有能官員手中。」
    佛羅連斯想反駁,卻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只能保持沉默。
    「此外,王朝王子之間除了爭奪王位外,彼此的輔佐家族為了擴大派系門閥,在朝廷上引發政治鬥爭、對立、爭功諉過……進行著永無止息的兄弟鬥爭。每位王子固然勇猛善戰,但在戰場上,多數時候卻為了彼此競爭,與其說是攜手合作,不如說是互相利用。」
    兄弟間的鬥爭心,有時雖能帶來勝利的戰果,但同時也造成王朝分裂的危機。
    「……過去日日沉溺於派閥之爭,引發內鬥與分裂火種的,正是那九位王朝王子。然而,他們和他們的輔佐勢力,已經全部隨著葛蘭瑟力亞之役消失了。」
    在法皇家的派系鬥爭中勝出的佛羅連斯很清楚那代表什麼,因此更加沉默。
    凱伊靠上椅背,望著自己的異母兄長佛羅連斯。
    「……沒錯,正是如此。執著於派系鬥爭的王子們全數死亡。連帶地,白白消耗國力的內鬥和分裂問題也跟著一併解決。而且,這還不是內部肅清,不會在王朝內留下疙瘩……對王朝而言,簡直就是將燙手山芋整顆丟進垃圾簍,清得一乾二淨,你不認為嗎?」
    「凱伊……你、你想說什麼!說啊……」
    「我想說的是,乍看之下『兩敗俱傷』的葛蘭瑟力亞戰役,結束之後回頭去看,簡直就像有人特意寫下,對王朝而言極為有利的一套漂亮劇本。」
    賽希爾也點頭表示同意。不過,從結果看來,如果那真的是某人設下的圈套……只能說那個人真是可怕的鬼才。
    「別說這種傻話了!」
    佛羅連斯憤慨激昂,張開雙手用力拍桌吼道:
    「你也親眼看到了吧,凱伊。那——葛蘭瑟力亞那可怕的屍體山,還有戰場上的慘狀。你竟然說那是出自某人的計謀?要真如此,想出這種慘無人道計謀的人,已經稱不上是人類了!對我們而言,亞琉加軍隊固然死不足惜,但回到國內他們也一樣是一般人吧。我實在不敢相信,你們會用『一套漂亮劇本』來解釋這件事,難以原諒!」
    米蕾蒂亞白皙的臉龐出現些微動靜。只有此時——儘管不認同佛羅連斯這個人——也認同他的這股憤怒。他先前的言行永遠不值得原諒,但他剛才的行為,確實令人瞬間鬆了口氣。
    法皇確實知道四年前的葛蘭瑟力亞是什麼狀況。雖然以豪華的排場出現,但他的確在屍體尚未處理完之前抵達葛蘭瑟力亞,憑弔死者,為這令人感到無限哀戚的光景暈厥,失聲哭喊,四處奔走。儘管仍是滿嘴對稅金的不滿和憤怒,不過即使隨行的高階聖職人員全部逃回帝都,他還是留到最後。從早到晚舉辦葬禮,弔唁、講道,同時不忘將少得可憐的布施金錢收入懷中。他披著那身絢爛的法袍在傾圮的城裡行走,就算遇到強盜也頑強抵抗,不願脫下那身衣物。在旁人眼中,遠在三個街角前轉彎處就能認出的佛羅連斯活像個大傻瓜。然而,對城裡的人們而言,「只要法皇猊下留在這裡就能感到安心與救贖」。他就這樣神秘地成為城裡的人氣吉祥物。
    「不過啊,小魔女。說了那麼多,我可是很清楚喔。當時的確死了很多人,舉辦了許多葬禮,可是只要聚集起來,兵力還是不小的。葛蘭瑟力亞軍雖然被殲滅,但我們還有南方軍和黑蹄、赤枝騎士軍團各支軍隊啊,也別忘了僧兵們。」
    隨侍一旁的騎士們,瞬間散發緊張的氣息。
    米蕾蒂亞低下頭。近衛黑蹄、赤枝等精銳部隊的存在當然是事實,但是,佛羅連斯口中的多數「兵力」卻是——
    「……幾乎不曾上過戰場的士兵將領。以這個定義來說,不可否認,是還有兵力沒錯。」
    「他們都經過嚴格的訓練!朱蕾米亞家不也還有奧蓮蒂亞、席格林迪,以及他的孫子芬·李爾嗎?為什麼要特地將米爾傑利思召回前線,應該還有其他人……反正總還有別人吧!」
    「沒有了。一
    米蕾蒂亞輕聲嘀咕,從眼角餘光瞥見凱伊抓頭的樣子。
    「這就是為什麼……這次連大叔父米爾傑利思都會被召回戰場。」
    奧蓮蒂亞沒有結婚,米爾傑利思是萬一她不幸戰死時的繼承人。奧蓮蒂亞親自指名旁系的米爾傑利思為魔女家下一任當家,並認他為乾弟,將他接到朱蕾米亞家,那已經是數十年前的事了。一直為此保留實力的米爾傑利思,終於也將正式被徵召上戰場。
    「朱蕾米亞家幾乎失去了所有將帥,只剩寥寥數人……」
    宿敵魔女家若是絕後,對法皇家和佛羅連斯而言都是求之不得,他應該暗自偷笑且慶幸才是。然而,這時的佛羅連斯卻瞠目結舌,像個傻瓜一樣地詢問:
    「……那麼,誰來保護這個國家?」
    米蕾蒂亞一心只想狂毆那張臉。
    ……誰來?誰來。誰來!
    『……去了……也只有絕望而已。』
    『這代表什麼意思,您真的明白嗎?公主大人。』
    她本來以為,世界和心都在四年前瓦解離去了。
    沙沙……耳邊又傳來鎖鏈的聲音。『小丑』低著頭,悄悄窺看自己。
    傾聽無聲者的聲音,走在黑暗底層,成為人們的眼睛與耳朵……你也聽見我的聲音了嗎?米蕾蒂亞稍微獲得慰藉,做了個深呼吸。
    「這就是為何大姑母說只有三成勝算。我們現在擁有的,多半是從軍經驗不多——甚至一次都沒上過戰場的士兵。如此一來,將無法戰勝經驗豐富的王朝將軍和軍師。」
    隨侍在旁的騎士與士兵們忿忿不平,反而是佛羅連斯無話可說。
    因為他的父皇瓦倫狄米亞斯的關係,皇子時代的他,也曾被毫不留情地丟上戰場。無論是否擅長武藝,初次上戰場的生死往往由命運左右。而大多數人的運氣都不好。最糟糕的是初次上戰場就被任命為將軍,這才是最大的災難。佛羅連斯就曾跟隨這樣的皇兄上陣,結果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死光了。從此之後,他便下定決心,即使奉命帶軍上陣,他上戰場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士兵一起逃跑。一直以來,他也真的徹底執行。
    的確,和毫不留情地將各家皇子公主一一丟上戰場的父皇時代不同,現在的帝國軍除了少數例外,幾乎只能依賴將才輩出的魔女家。
    相對的,尚武的亞琉加王朝士兵則是為了爭奪戰功而競相上戰場,將兵們應該早已累積足夠的實戰經驗。
    直到此時,佛羅連斯才真正體會所謂「不到三成」的勝率,並非隨口胡詻的數字。
    「好、好吧……那或許可以等個幾年,時機成熟了再開戰。站在法皇家的立場雖然很火大,但確實很難立刻做出決斷,還是經過審慎討論之後——」
    佛羅連斯說到一半,便察覺異母皇弟凱伊空虛的眼神,趕緊閉上嘴巴。
    「……我說皇兄啊,亞琉加王朝哪有可能放棄這個絕佳機會,好心地讓我們『等個幾年』?我們這邊庭院被踐踏得亂七八糟,對方卻是無論城鎮或農田都毫髮無傷,這四年來儲備國力、兵糧,士兵也經過充分的休養生息。米亞一開始不是說了嗎?王朝皇帝亞琉加根本就沒有延長停戰協定的意思。」
    「…………」
    賽希爾用力握緊已經空了的咖啡杯。
    「……外交官奧蓮蒂亞這幾年來不斷在檯面下探詢休戰的條件,但對方給的永遠是同一個答案。他要『皇帝尤狄亞斯的人頭,以及帝國所有領土』。」
    「——門都沒有!」
    皇帝尤狄亞斯本人似笑非笑,帶著一抹嘲弄的意味。那種笑法,和亞奇很像。看到他的表情,米蕾蒂亞感到受挫,總覺得大概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了。那是絕不退讓的微笑。可是——
    「……站在對方的立場想,現在是最有利的時候。戰爭高手——亞琉加皇帝,和他的丞相辛·洛克席耶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七月停戰協定到期之後,對方無論何時攻打過來都不奇怪。不管那會是什麼時候,接下來發生的戰爭將左右國家的未來……他們會投入前所未有的最大軍力,前來消滅我們的國家——這是大姑母的預測。」
    佛羅連斯望著米蕾蒂亞,再看看凱伊。他們將前來消滅我們的國家?
    「這麼一來,萬……萬一戰敗,帝國會變成怎樣?」
    凱伊抓了抓頭,沒有回答。若是問賽希爾,她或許會很樂意回答,但佛羅連斯一點也不想問她。
    「……關於這件事,大姑母也請我帶話給皇帝陛下。」
    尤狄亞斯轉動玻璃珠般的眼睛,由上往下地注視著米蕾蒂亞。
    「我聽,妳說吧。」
    「請尤狄亞斯皇帝陛下退位,將皇位禪讓給奧蓮蒂亞,如此一來,或許還有可能和對方針對停戰事宜進行談判。只要您退位,亞琉加皇帝提出的條件之一——『皇帝尤狄亞斯的人頭』就不存在了。」
    侍從們屏氣凝神,在緊張的氣氛中,只有尤狄亞斯彷彿什麼感覺都沒有。
    那雙藍眼睛湛藍得宛如萬里晴空,但米蕾蒂亞說的話,卻像消失在無底深淵一樣,被他的雙眼給吞沒。米蕾蒂亞感覺連自己都要被吞沒了,因而雙腳發抖。自己說的話,彷彿早就被皇帝猜透。不管她說什麼,話語只是空虛地消失在那雙藍眼之中。連大姑母都無法改變皇帝的意志,自己又怎麼有可能改變?不過,這是最後的希望了——請一定要……
    米蕾蒂亞曾經對雷納多說「不抱持什麼希望」。不過,那是騙人的。
    請一定要……
    「只要帝國皇帝易主,對方也可能對『帝國所有領土』這個項目做出讓步。不,當奧蓮蒂亞即位成為女皇時,她就會賭上自己的一切去促成這一點。另外,只要與王朝談判結果順利,奧蓮蒂亞也會像陛下一樣主動退位,將皇位還給兄王家的人。以上,是她請我帶給您的話。」
    除了皇帝之外,聽到這段話的人都有所觸動。
    「原來如此……只在談判期間即位的女皇啊。」
    就連佛羅連斯——當然得附加幾個條件——都不再堅持。如果只在這段國事不易掌控的非常時期,將責任推給奧蓮蒂亞,等事過境遷之後再由兄王家取回皇位,這無疑是件好事。儘管法皇家和魔女家一樣想逼尤狄亞斯退位,但年僅十二、三歲的拉姆札皇子絕對無法應付亞琉加皇帝。這兩個問題,在奧蓮蒂亞提出的方案中都完美地解決了。
    「……法皇家也認為或許可以考慮看看……再說,要是那個魔女當上女皇……亞琉加說不定真的肯給一些緩衝時間……」
    「——那麼,請妳回去轉告奧蓮蒂亞,我退位時……」
    皇帝的聲音儘管輕柔卻很冷淡。光聽語氣,就令米蕾蒂亞感到絕望。
    「只會是我死的時候。除此之外不可能。」
    原本像透入一絲陽光,正要溫暖起來的空氣,再次瞬間凍結。
    尤狄亞斯露出微笑——絲毫感受不到溫度的微笑——斬釘截鐵地說道。
    已經反覆說了幾十年的話,如今依然堅定不移。
    「只有奧蓮蒂亞,我絕對不會讓給她皇位。」
    米蕾蒂亞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她手撐著桌面站起來。
    「陛下,求求您——請您做出英明的判斷吧——這是最後的希望了。」
    「帝國本來就不需要延長停戰期。我提出的談判條件是『亞琉加從我手中奪去的東西,要原封不動地歸還』。除此之外,沒什麼好說的。」
    「但您是要對方小至一個要塞都得無償歸還——」
    尤狄亞斯以優雅的姿態歪著頭,那姿勢既不代表肯定也不代表否定。
    「……正如亞琉加一步都不肯退讓,我也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
    這樣到底誰能得救?
    然而,桌邊沒有一個人開口,也沒有人提出反駁。佛羅連斯萬念俱灰地用手撐著臉頰,大口喝著涼掉的牛奶。凱伊說得沒錯.這裡就像老鼠的玩具一樣,不管怎麼跑,永遠都只能在同一個地方喀啦喀啦轉動。
    米蕾蒂亞感受到亞奇的視線。看到自己原地空轉的樣子,他說不定覺得好笑。不管做什麼都是白費工夫。
    米蕾蒂亞蜷縮起擺在桌上的手。
    「……大姑母也交代,如果聽到的是這樣的回答,就讓我轉告陛下最後一段話。之後我會將有她親筆簽名的信件交給您,在此先以口頭報告,內容一字不差。」
    「最後」兩字,讓尤狄亞斯初次挑了挑眉。
    「『尤狄亞斯,這真的是最後了。看來,你果然至死都不願意將皇位讓給我——既然如此,今天,我也將第一次完全聽從你。
    從這封信的簽署日期開始,我奧蓮蒂亞·狄斯·維賈列西亞·朱蕾米亞,正式放棄一切皇位繼承權』。」
    佛羅連斯精神一振。
    「『等你死後再當皇帝就太遲了。沒有時間了,能做的事有限。賽希爾、凱伊、佛羅連斯,我想,我再也不會有回到那張桌邊的一天了吧。』」
    賽希爾和凱伊臉上各自浮現不同的表情,或者變得面無表情。
    「『不過,即使放棄皇位繼承權,也不代表我認同法皇家的專橫霸道。我希望僧侶們別再插手政事,也堅決否認法皇家擁有成為皇帝的權力。更不承認由法皇家支持的皇子當上下任皇帝。』」
    原本得意竊笑的佛羅連斯,一張臉逐漸漲紅。
    「『站在魔女家的立場,無法認同不透過選舉,就由法皇家輔佐的拉姆札皇子世襲皇位。在場所有人應該都知道了吧,我將推出與其抗衡的候選人,魔女朱蕾米亞家將正式成為尤狄亞斯「另一位皇子」的輔佐家族,推舉他成為皇太子候選人。皇帝遴選的日期,尤狄亞斯應該已經決定好了。』」
    尚未獲知此事的侍從與書記官面面相觑,驚呼失聲。
    佛羅連斯嘖了一聲。早知道就該禁止七人之外的其他人進入議場,這下,消息幾個小時後就會鉅細靡遺地傳遍城裡的每個角落。
    「『主戰派法皇家,或是主和派魔女家。戰爭將持續,還是將結束?請將這次的皇帝遴選視為決定下個世代命運的一場選舉。就算到了那個時代,魔女朱蕾米亞家已沒有半個人存活,這個結果也會留下來,由別的人傳承下去吧。我將遵從現任皇帝尤狄亞斯的旨意,迎向最後的戰場。這次,就算有尤狄亞斯的命令,我也不會回去了——以上就是我要說的話,祝各位安好。』」
    眾人眼中彷彿看見魔女奧蓮蒂亞優雅的身影,一手持劍,鮮艷的禮服裙襬飛揚,微笑著揚長而去。
    全部說完之後,米蕾蒂亞抬起頭,正好對上尤狄亞斯藍色的眼眸。他的眼神不再空洞,但看的也不是米蕾蒂亞。他看起來,就像是正凝視著不在這裡——也永遠不會再出現在這裡的——另一個魔女。
    尤狄亞斯一度閉上眼睛,等他再度睜開時,又恢復為原先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眸了。他托著臉頰,語氣慵懶無力:
    「那麼,我在此宣佈下任皇帝遴選的日期——明年六月十五日,舉行大宰相會議,在會議上請各位投票給各自支持的皇子。」
    「尤狄亞斯!你在說什麼蠢話。什麼『另一個皇子』,他有受過教育嗎——」
    「差不多從五年前起,已經讓賽希爾和凱伊對他進行帝王教育了。基本能力與拉姆札相去不遠,年齡同樣是十二歲,就快十三了吧……」
    「五年?什、什麼,凱伊——」
    凱伊露出苦笑,點頭承認。賽希爾就不用說了,只要是尤狄亞斯的命令,凱伊都會言聽計從。身旁的金髮樞機悄聲說道:
    「……您讓皇帝陛下對您太過警戒了,猊下。」
    佛羅連斯咬牙切齒。他說得沒錯。自以為有拉姆札在就可高枕無憂,這幾年來,自己將尤狄亞斯逼得太緊了。
    「原本按照道理,應該由我先指定繼承人再進行皇帝遴選,不過我不希望我的指定改變選舉結果。因此,這次我決定不公開指定。」
    這是奇妙的一瞬間。桌面上眾人的視線紛紛交錯,有人驚訝,有人質疑,有人擔心,有人心中自有打算。眾人彼此打探,揣測著,空氣中瀰漫著緊張的氣氛。這次皇帝遴選沒有皇帝指定的繼承人。
    儘管與法皇家反目成仇,皇帝的威信已不如過去,但尤狄亞斯仍是眾人見了皆得下跪的皇帝。有了他的指定,票一定會集中到那個人選身上。可是,他卻不公開自己支持的是魔女家還是法皇家輔佐的候選人,皇帝遴選即將在這樣的狀況下進行。
    「尤狄亞斯,萬一皇帝遴選的結果,選出的不是你希望的繼承者怎麼辦?」
    異母兄長毫不容情的目光,引來尤狄亞斯一陣冷笑。
    「……遵循選舉結果啊。反正無論選出誰,到時我已經不在這世界上了。」
    「皇兄!」
    「我死的時候,就是從皇位退下的時候,凱伊。這句話沒有其他意思——下任皇帝遴選於明年六月十五日舉行,從天亮舉行到日落。當天晚上,在埸所有人都會收到開票結果通知,隔天十六日中午將公佈選出的皇太子。究竟會是魔女家輔佐的皇子,還是法皇家輔佐的拉姆札呢……真教人期待。」
    佛羅連斯瞪了米蕾蒂亞一眼,米蕾蒂亞的視線並未特定望著誰,而是落在手邊的資料上。不過,她什麼都沒看進眼裡。另外,除了目光之外的一切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亞奇身上。
    尤狄亞斯宣佈「散會」,就在此時——
    賽希爾的侍從長不發一語地快步奔向她,遞上一張小紙條與一封未拆封的信。由於上面封著表示高度緊急的紅色封蠟,於是賽希爾當場打開。一瞥之下,先瞄了法皇猊下一眼,再看看他身邊的金髮樞機,最後不知為何,竟然看向米蕾蒂亞。
    「……這是佐哈爾監獄的傳信鴿送來的。」
    賽希爾高舉手中黑白兩色的書信,讓在場所有人看見——那是死亡通知書。
    「米蕾蒂亞公主,無論妳想問對方什麼,申請探監的對象已經無法和妳會面了。今天早上,耶賽魯巴特被發現死在獄中。」
    米蕾蒂亞恍惚地聽著她的聲音,凱伊迅速低聲詢問:
    「……死因是?」
    「暗殺。凶器是小刀,一刀斃命,似乎還來不及哀號,他就死了。」
    小刀?米蕾蒂亞想起那把——如切奶油般插入廢墟的石板路——小刀……王朝派來的刺客。
    她隱約看見亞奇唇邊浮現一抹殘忍的微笑。
    ……中計了。腦袋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或許能將亞奇從樞機的位置趕下來的微小可能性。
    如此一來,就永遠無法從耶賽魯巴特口中問出什麼了。
    如果只是想暗殺耶賽魯巴特,至今為止的機會多得是。刻意在米蕾蒂亞眼前這麼做,彷彿暗示著有什麼即將開始。
    一陣劇烈暈眩襲來,後腦勺陣陣抽痛。
    世界天旋地轉,血液彷彿一口氣從頭部流向腳底似的。
    「米亞!」
    她從椅子上跌落。
    沙沙……某處傳來鎖鏈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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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0 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魔女的婚禮

    一
    掀起又退去的波浪,發出高高低低的浪潮聲。
    ——不需延長。從皇位上退位時,只會是我死的時候。
    ——是暗殺,一刀斃命…
    ——這次,就算有尤狄亞斯的命令,我也不會回去了。祝各位安好……
    亞奇唇邊漾開微笑。
    ……米蕾蒂亞猛然清醒,發現自己身處黑暗之中,思考與一切彷彿正從腦中散落。空洞的眼裡,只有幾行眼淚沿著臉龐潸然滑落。
    喀答……的聲音響起。
    她恍惚地轉過頭,有一張椅子被丟在窗邊,孤零零地對著窗外的海,像一座離島。有個人正靜靜地從椅子上起身。
    那比米蕾蒂亞矮小的身影,背著月光,像影子一樣沒入黑暗。
    絕望的眼淚安靜地滑落,米蕾蒂亞出神地凝視少年。
    不知何時,矮小的身影來到床邊。
    他拿起水壺,在杯中注入液體。
    「……這是水,能喝一點嗎?」
    安靜、寂寥,且彬彬有禮,是自己熟悉的聲音。
    米蕾蒂亞就著放在唇邊的杯子喝了幾口水,想起宰相會議上那如泥水般苦澀的水。剛喝下的水彷彿滿溢而出般,變成眼淚流出來。
    『更別說為那些白白送死的士兵,用掉國庫裡多少稅金。』
    『那麼,誰來保護這個國家?』
    法皇猊下的謾罵、尤狄亞斯皇帝空洞的暗藍色眼眸,以及大姑母最後的訊息。
    所有聲音與表情在眼前閃爍、交錯,刺激著心跳,手腳顫抖、戰慄。
    米蕾蒂亞感覺下腹沉重,忘了怎麼呼吸。她無法忍受看到任何人,她交叉雙手,強忍嗚咽,抬起頭說道:
    「……對不起……十分鐘也好,可以讓我獨處一下嗎?」
    他起身離開,不久便傳來關門聲。
    米蕾蒂亞將臉埋進枕頭,止不住眼淚。雷納多是對的。還以為自己不會再有受傷絕望的餘地,心卻碎成碎片。
    她帶來的停戰協定的最後一絲希望,毫不留情地消失……只能等待開戰了。
    明知結局會是如此,她仍無數次懷抱希望,也同樣一次次絕望。
    嘩啦……只有靜謐海洋的脈動聲在房間裡迴盪。
    ……不知道過了多久。
    彷彿沉在海底的房門,從外面打開了。安靜得如同捧起小烏龜的腳步聲輕輕靠近,米蕾蒂亞仍蜷曲在床上,靜止不動。
    他拘謹地保持距離,站在那裡,米蕾蒂亞輕聲說道:
    「殿下……白天……宰相會議發生的事……您已經聽說了嗎?」
    一陣微妙的沉默後,更微妙的聲音做出回應,,
    「……如果,那時我在妳身邊,對妳會有所幫助嗎?」
    那沉痛的聲音,簡直就像他也在宰相會議上旁觀似的。
    感受到他的沉痛,米蕾蒂亞的心突然振作起來。為了表示自己無恙,她盡全力展現身為年長者的風範,幾乎到了虛張聲勢的地步。
    「……我當時的表現,實在說不上從最初到最後都堅定勇敢……很慶幸沒有被您看到那副醜態。」
    「我很後悔……沒能陪在妳身邊。」
    他低聲說著。看到她在這個城裡孤軍奮戰,遍體鱗傷,暗自啜泣,自己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無論在宰相會議上……還是現在。
    「對不起……讓妳一個人落單。」
    不管怎樣,皇子本來就無法出席宰相會議。不過,他的聲音透露出真摯與誠懇。
    「……關於魔女家……輔佐您的事……結果如何,宰相告訴您了嗎?」
    「已經正式獲得認可。我……還有妳,在明年六月的皇帝遴選前……」
    話雖如此,只要皇帝還是尤狄亞斯,無論有沒有下任皇帝遴選,依然會開戰。明知如此,大姑母仍專程推出魔女家支持的候選人,參與皇帝遴選。
    『戰爭將持續,還是結束?請將這次的皇帝遴選視為決定下個世代命運的一場選舉。』
    『假如到了那個時代,魔女家已沒有半個人存活,這個結果也會留下來,由別的人傳承下去吧。』
    縱使沒有勝算,魔女還是會為了守護某人而上戰場。不管多少次。
    這個國家的未來。
    米蕾蒂亞擦去最後的淚水,奮力從枕頭上抬起頭,挺起身子。
    瞬間,後悔與感覺不爭氣的自我嫌惡湧上心頭。即使是因為承受不住絕望的打擊而一蹶不振,也沒有理由將小自己五歲的少年趕出門外將近一個小時。
    「……謝謝您回來。我明明說只要十分鐘的,對不起。」
    「妳在會議上也只喝了一杯水,所以才會倒下。」
    「……嗯?您知道得真清楚。」
    「……我聽賽希爾宰相說的。」
    米蕾蒂亞不願在會議上要飲料,是因為看到雙手受枷鎖束縛的『小丑』。每個人都有寧死也不願接受的最後原則。比方說,大姑母最恨看不到天空的房間。而米蕾蒂亞寧可昏倒,也不願在這樣的他面前,滿不在乎地要一杯咖啡。
    心痛不已。在那之後,他是否好好回去了呢……
    原本還留有幾許嗚咽與顫抖的聲音,現在似乎也恢復正常了。
    「……會議結束後就該馬上和您會面的。讓您久等,很抱歉。」
    米蕾蒂亞從床單裡抽出光裸的腳,踩在地毯上。堅定地抬起頭。
    這時的米蕾蒂亞終於——也是第一次——正眼望著「他」。
    身高比米蕾蒂亞還矮,漆黑的頭髮,正式的皇子服裝……以及面具。
    剎那之間,她彷彿看見蔚藍天空與白鴿。還有桔梗花。
    只不過是幾天前的事,然而在廢墟中見過的那一面,感覺已像是百年前的往昔。
    她站起來,半垂下頭,正好看見對方頭頂的髮漩。
    看到勉強站起身的米蕾蒂亞,他在一陣極端猶豫的沉默之後,輕輕對她伸出手。明明在黑暗中時,他毫不躊躇地就抓住她。
    如果是其他人,米蕾蒂亞會有所顧慮,但面對少年,她只是默默抓住他伸出的手。已經將一輩子的份都牽完的手,再追加幾分鐘也不會怎麼樣吧。
    「好不容易見面了,我是米蕾蒂亞·維賈列西亞,為輔佐殿下而來。很榮幸能見到您。」
    面具下的視線定定望著她,米蕾蒂亞難以呼吸。
    真摯而專情的眼神,令她一陣暈眩。
    ……差點忘了。
    第一次看到這眼神時曾想過,這是比任何話語都能訴說更多情感的眼睛。
    相繫的手稍微用力,接著,便聽見他說「我也是」的低喃。
    由海浪聲和窗邊景色判斷,這裡應該是『卷貝城』裡的某個房間。大概是賽希爾為在會議最後昏倒的自己準備的吧。
    少年難得發出不悅的聲音:
    「……醫生說不必擔心腦震盪的問題,只是因為……妳太亂來,身體承受不了,暫時得好好吃藥,攝取營養的食物,靜養休息。還說只要讓妳睡到自然醒就好,我什麼都沒說,只是在一旁聽……那個醫生是不是蒙古大夫啊?要是妳一覺不醒怎麼辦?」
    「殿下……往後每個晚上,您都要這麼擔心嗎?」
    「或許。」
    他似乎是認真的。米蕾蒂亞心想,以後得小心別再撞到頭了。
    至少在這九個月內。
    腦袋昏沉沉的,身體也有點無力,可是已經恢復到會覺得肚子餓的狀態,她歪著頭想:會議中靠的是之前吃的那堆藥,才能勉強支撐住身體吧——
    身旁的桌子上,放著空的藥包、水果盤,與看似裝過湯藥的碗等東西。自己一點都不記得了,原來昏倒後,不僅看了醫生,也有侍者和侍女前來照顧。因為好好睡了一覺的緣故,身體似乎已經慢慢復元。燒也退了,比起身體不適,肌肉痠痛的問題說不定更嚴重。
    不知何處傳來敲鐘聲,數到十就停了。現在是晚上十點。想到昨夜此時,自己還在地下水道漫無目的地徘徊,就覺得難以置信。
    難以置信……
    ——耶賽魯巴特死了。
    「……殿下,耶賽魯巴特大人真的過世了嗎?」
    「是的。暗殺的事並未公開,已決定將他密葬。今晚夜半會敲響一次弔鐘,將他海葬。宰相派人來說,我們不用特地去參加。」
    米蕾蒂亞並不確定自己是否想參加。
    ……如果是大姑母,或許會去參加海葬吧,但米蕾蒂亞辦不到。雖說世上沒有完美的人,葛蘭瑟力亞戰役也不全是他的錯。即使如此,米蕾蒂亞一直無法接受,為什麼他能活下來。說真的,再也不必見到他,也不用參加他的葬禮,讓自己莫名鬆了一口氣。
    ……能說出「不要殺人」的自己,已經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
    皇子只說了聲「是嗎?」。米蕾蒂亞望著月光下粼粼發光的海洋。
    她感覺到視線而轉過頭,皇子正凝視著自己。
    「……可以牽著妳的手嗎?」
    米蕾蒂亞伸出手,代替回答。皇子什麼都沒說,輕輕牽起她的手。一陣暖意從手心傳來,甚至暖和了她那顆在冷酷思考中浮沉的心。米蕾蒂亞再次望向海面。
    今晚,耶魯賽巴特將一個人沉入深夜的海底。
    四年來,他始終獨自住在監獄的貴賓室。最後不知被誰暗殺,沉人海中。
   ……就算不去參加葬禮,也聽著海浪的聲音直到天明吧。這次,米蕾蒂亞能夠這麼想了。
    「……殿下,謝謝您……」
    他裝作沒有聽見。
    米蕾蒂亞走到隔壁房間,那裡與其說是房間,更像是一間辦公室。一張厚重的大桌子,寬敞得足夠供好幾個人圍著工作,實際上卻只有兩張椅子,不知是誰放在那裡的。桌上備有茶具、幾份文件——有醫生留下的注意事項,也有雷納多貼心的潦草筆跡——以及鵝毛筆、墨水瓶。
    米蕾蒂亞點亮燭火,房間瞬間明亮起來。
    她不經意回過頭,發現皇子正緊盯著自己。因為除了在廢墟那次之外,他們幾乎只在黑暗中見面,所以米蕾蒂亞嚇了一跳。
    米蕾蒂亞在其中一張椅子坐下,皇子在另外一張就座,他拿出兩張證書,放在桌面上。兩張證書的內容一模一樣,上面已有皇帝和帝國宰相賽希爾以及奧蓮蒂亞三位大人物的署名與畫押。是結婚證書。
    男性先簽名,女性若願意接受這樁婚姻,便將最後的空格填滿。
    只有表示彼此意願的署名,一定要在雙方面前進行才行。
    米蕾蒂亞拿起證書,將上面的內容看過一次後,放回桌上。
    她吐了一口氣……才十二歲就得在這上面簽名——被迫簽名——真令人過意不去。簡直和逼人踐踏宗教畫沒兩樣。(編註:日本江戶時代,曾逼迫人們踩踏聖母像或耶穌像,來判斷是否為教徒。)
    沒有勝算的皇帝遴選,無論輸贏都會被剷除,即使如此還是被人推上檯面,連九個月後的命運如何也不得而知。他雖然說過是自願的,但結婚的對象卻不能夠自己選擇。當然,如果不盡快簽名,正式確定魔女家擔任皇子輔佐人的官方身分,在皇帝遴選之前,連他的皇子身分都可能保不住。米蕾蒂亞在理智上還是明白這個道理的。
    可是,至少該為他保留一件能自由決定的事。
    「……殿下,只要魔女家的輔佐身分和皇位繼承權能正式獲得承認,這裡……這個空格不填也沒關係。我會想辦法的。雖然大姑母說結婚是輔佐的證明……」
    這是所有事的前提,怎能含混帶過。
    「我只是大姑母撿到的孩子,沒有血緣關係,正式來說不是魔女家的人。結婚對殿下而言是一輩子的事,應該讓您自己來做選擇……」
    皇子從米蕾蒂亞手中靜靜取過兩張證書。
    米蕾蒂亞聽見他默默鬆開袖口鈕釦的聲音。
    他輕輕捲起左手的袖子,還很孩子氣的手腕上,一個粗大到令人匪夷所思的手環牢固地嵌在上頭。
    他和米蕾蒂亞一樣,確認證書的內容。文章艱澀難懂,但他閱讀的視線卻動得很快。黑髮隨著視線微微搖曳,為了證實兩張證書的內容沒有差異,他像個優秀的行政官一樣從頭到尾看了三次。接著,左手毫不猶豫地拿起鵝毛筆。
    他將筆尖在墨水瓶裡沾了沾,於簽名欄上簽了名。動作沒有絲毫迷惘。
    米蕾蒂亞忽然不知所措。
    感覺彷彿再也沒有退路,一瞬間,像是看到他在自己手上繫上肉眼看不見的鎖鏈。鎖鏈的另一端,眼看就要交到米蕾蒂亞手中。
    那雙比訴諸言語更能表達出情感,宛如黎明前夜色般的眼睛,筆直射穿米蕾蒂亞。
    昨天的對話在腦中復甦。
    『是我自願的。』
    對方用藍黑色墨水寫下了出生年月日,加上畫押簽名。遞給她的證書上,無論簽名或畫押都寫得工整端正。
    「……這是我的名字。不過是不是真正的名字,就不得而知了。」
    ——亞立爾·夏洛姆拉格利亞。
    只有名字和家族名。沒有爵位,也沒有領號、卿號與父祖名。不過,另外加上了證明他身分的畫押。
    圖案就像一朵桔梗。
    米蕾蒂亞的目光,被他寫下的出生年月日吸引。
    「十三年前的這一天……你是冬至出生的啊。」
    再過幾個月,他就十三歲了。
    「連這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短暫的猶豫之後,米蕾蒂亞不用鵝毛筆,而是從筆筒中抽出慣用的小毛筆。她沾上墨水,以流暢的筆跡寫下自己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
    ——米蕾蒂亞·維賈列西亞。
    和他一樣簡單,沒有任何其他的名銜。
    生於奧津城的米蕾蒂亞,除了喊著『大姑母、大叔父』以外,從未想過要冠上朱蕾米亞家的名字。膽小又怯懦的二人組,重複看了幾次他們的名字。在這個城裡,名字這麼簡單的只有他們倆,說起來還真相配。
    「……殿下,我也一直沒有名字。雖然應該有父母,但我完全記不得了。他們也沒有給我名字。我的生日是被大叔父撿到的日子,實際年龄不確定。戶籍上只有我的名字,沒有其他家人。」
    名字和出生年月日都是借來的。沒有一項是『真的』。大姑母和大叔父,都是和自己毫無關係的人。
    可是,自己一直都是和他們一起過著在大樹下互相倚靠的生活。在一起時手足無措,一旦分開又會感到不安,寂寞得想哭。米蕾蒂亞沒有自信。不確信自己被愛,也沒有愛人的自信。因為那不是真正的『家人』嗎……或是有其他原因。
    米蕾蒂亞不願意連這份心情都視為虛假。
    「……雖然身分不是真的,但是我不想連愛與被愛的心情都視為虛假。」
    他默默扣上袖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米蕾蒂亞忽然感到難為情……忍不住說了莫名其妙的話。
    她正想簽下最後的畫押時,倏然停下手。
    男性先署名,如果願意接受對方的心意,女性再填寫最後的空格——那是婚姻的證明。
    雖然並未視為單純的形式而不當一回事,但米蕾蒂亞也一直認為,這不過是成為輔佐人時需要的署名。
    可是——這是『真的』。從未擁有真正家人的自己,只要在這張薄薄的紙上畫押,就可以擁有真正的『家人』。
    就算在一起的時間很短暫,今後他仍會是自己的家人。
    (……呃……咦……)
    握筆的手,有些顫抖。心跳加速。
    『米蕾蒂亞,不能只是訂婚,要結婚,妳無權拒絕。』
    ——真正的家人。
    「……不願意的話,可以留白不填,沒關係。」
    米蕾蒂亞先前說的話,輕聲從他口中奉還……他的態度明明彬彬有禮,有時卻又善於嘲弄。
    他依然在與袖口搏鬥。明明只有一顆鈕釦,他卻漫不經心,愛扣不扣的,使得那顆袖釦永遠都扣不起來。比剛才更誇張。
    看不下去了。米蕾蒂亞擱下筆,伸出手。她手握袖釦,扶起他左手,他也默默任由她這麼做。隔著袖子,他感受到對方手環的冰冷。
    釦子立刻就好好地扣上了。沉默瀰漫在兩人之間。
    兩人都低下了頭,簡直像是喪禮上的家屬與弔唁者。
    「……殿下,我能和您在一起的日子……只到皇帝遴選為止。到時我將丟下您離開,因此無法向您許下永遠的承諾。即使如此……也沒關係嗎?」
    「我的答案已經寫上去了。兩張都寫了。」
    他毫不猶豫地做出平靜的回答。米蕾蒂亞瞇起眼睛……他是對的。
    月亮不知何時跟了上來,海浪聲與月光充滿整個房間。
    米蕾蒂亞重拾起筆,在署名旁添上與木蘭花相似的畫押。
    接著在另一張證書上同樣簽上自己的名字,仔細填寫出生年月日。
    最後加上畫押,彷彿聽見鎖鏈也繫在自己手上的聲音。
    米蕾蒂亞在海濤聲中聽見那聽不見的聲音,她閉上眼睛。
    ……那聲音,也代表自己在這個城裡不再是孤單一人。
    就算問她為什麼,恐怕她也回答不出來。不過,皇子什麼都沒問,米蕾蒂亞也可以不用回答……這件事,多少讓她鬆了口氣。
    米蕾蒂亞再次凝望證書上對方的名字。
    亞立爾。
    墨水未乾,她只能在離筆跡很近的地方撫摸那個名字。皇子忽然顯得手足無措,彷彿她撫摸的是自己似的。
    什麼都沒有回答,在黑暗中消失了兩次的少年。
    第三次,米蕾蒂亞終於看清他的名字和身影。
    「……公主,可以問妳一件事嗎?」
    嘶啞而縹緲,有如黃昏般的聲音。雖然夢幻又美麗,然而夕陽終究會西沉。
    米蕾蒂亞回望他,本想回答什麼而輕啟的雙唇,再次閉上。
    她看見他昏暗的眼神……彷彿若是回答錯了,可能會就此被關入籠中。
    「妳曾問我,為什麼明知沒有未來,還是要出來參選,我也回答妳了。那是因為我無論如何都想要皇帝拿來交換未來的東西。」
    這次,米蕾蒂亞沉默,是因為察覺自己即將聽見什麼問題。
    「那麼妳呢?妳來到這裡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她腦中閃過睽違四年的亞奇身影。藍眼,微笑,伸出的手。
    各種應該回答的『理由』在腦中浮現又消失。每個理由都不上不下,也不完全正確。
    『等妳很久了,我們走吧。我和妳,這是最後了。』
    亞奇在地獄底端等待。好久好久以前為自己訂下的規則。來見他的理由。
    她已經找到答案。不是別的,正是皇子告訴米蕾蒂亞的話。她簡短地輕聲訴說:
    「……殿下,我也和您一樣,有無論如何都想要的東西。為了獲得那個東西,我不需要未來。」
    面具底下的眼神似乎晃了一晃。目光在燈火的陰影下顯得更加昏暗陰沉,就像稍縱即逝的黃昏結束,天色完全變暗。
    原本,為了雷納多……她打算和亞奇,用盡一切努力。
    不過,現在有了一點變更。只有名字的兩個人。將一輩子的份都牽完了的手。沒有未來。只能在一起九個月。我將丟下你離開,不再回來。
    即使如此,你仍默默在結婚證書上簽名。
    ……非常慚愧,但也……非常高興。所以——
    這句話,米蕾蒂亞至今只對亞奇說過。
    有生以來第二次,我能給予的全部。
    ……皇子大人,有什麼是我能為您做的?
    …很快就要到午夜十二點了,米蕾蒂亞獨自坐在被丟在窗邊的椅子上。今天的海洋風平浪靜,彷彿星星悄然墜落。
    『我想至少看一眼公主大人的婚禮……在我死之前。』
    突然好想吃雷納多給的巧克力。
    『握住公主大人的手就是他最重要的事,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放開——真希望他是這樣的人啊。』
    十二聲鐘響。鐘擺的聲音告知午夜十二點的到來。
    不過,今夜在最後多了一次鐘響。第十三聲鐘響,是弔鐘的聲音。
    耶賽魯巴特獨自沉入海中的聲音。
    想著自己在宰相會議上說的話——「這個國家會輸」。想著有了家人的事。想著黑暗中牽著的手和亞奇的事……欸,雷納多,我得保護皇子大人才行。
    我不能放開手,甚至像耶賽魯巴特大人那樣一個人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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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0 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終章  白鳥,籠中的廢墟世界
   ……奧蓮蒂亞仰望天花板崩坍大洞裡的天空。
    高遠的晴空中,不知從何處吹來的花瓣,像水彩一樣點點分佈。
    豎起耳朵,凝神細看。似乎能聽見沿著一道拋物線,星星寂寞墜落的聲音。
    「……這樣啊,耶賽魯巴特死了……」
    奧蓮蒂亞坐在攤開的絲巾上。此處是四年前成為戰場,戰敗後始終被廢棄著的要塞遺跡。椅子是以瓦礫堆成的,托著臉頰的手肘撐在自己的大腿上。
    昏暗中,只有幾道光芒照射,偶爾看得見晶亮的塵埃飛舞。
    「連大白天都能讀出星芒軌道的人,也只有妳了呢,奧蓮蒂亞大人……」
    「這倒未必。」
    奧蓮蒂亞親手為坐在眼前的人注入咖啡。對方苦著一張臉,為難地喝了幾口討厭的咖啡。能毫不躊躇喝下敵人沖的咖啡,這種將帥已經不多了。對彼此來說都是如此。
    明明討厭戰爭,一旦踏上戰場,便搖身一變成為無人能比的戰爭高手——他就是亞琉加王朝的天才軍師里里。
    「……聽說妳將正式徵召米爾傑利思殿下前往前線,奧蓮蒂亞將軍。」
    「是啊。原本想讓米爾傑留到最後的,可是,朱蕾米亞的將帥已經不多,米爾傑……席格林迪和他的孫子芬·李爾……」
   ……只有這樣了。奧蓮蒂亞說著,啜飲一口咖啡。說出口之後,才覺得胸口一陣難受……只有這樣了。其他人都到哪裡去了呢?
    到哪裡去了……
    「妳沒將『第二個魔女』和吉爾貝因將軍算進去呢。」
    「饒了我吧,你們想要的只是我的人頭不是嗎?」
    「不……只有妳已經不夠了。早從四年前開始就是這樣。」
    「…………」
    里里喝了一小口黑色的液體。正好符合他現在的心情,又黑又苦又酸。
    「……我們的十三位王子,也只剩下一人了。」
    那是里里在葛蘭瑟力亞戰役中救出,逃過一劫的十三王子艾簡。
    十七歲……和米蕾蒂亞一樣大。
    「……不是還有身為王姊的公主嗎……」
    「咦?是指梅菲大人嗎?喔,妳說的是她的孩子里恩啊?里恩尚且年幼,父親身分又不明,無法成為王朝將帥。」
    「……我說你們啊,明明能與我和席格林迪在戰場上對峙,對自家公主卻不屑一顧。」
    「我才對於能不當一回事地將妳推上戰場的尤狄亞斯皇帝感到不可置信呢。」
    里里漆黑的眼睛,正面迎上奧蓮蒂亞的目光。黑炭般閃亮的雙眼,漆黑的頭髮,象牙色的肌膚,身穿有著東風紋下襬的長袍。奧蓮蒂亞瞇細眼睛笑了起來。
    「……謝謝你,讓我想起琉加的臉了,里里。」
    有時就這麼遺忘了,過去的尤狄亞斯、亞琉加……還有自己。
    三人在一起的時候。
    里里朝奧蓮蒂亞胸前伸出手。
    「如果妳還能這麼想,我懇求妳,現在還不遲,跟我走吧……亞琉加陛下需要妳。這麼一來就能結束了,即使不是一切都結束。」
    不知已有多少次,里里就像這樣前來。這確實是皇帝亞琉加真正的心願。至今仍是。曾幾何時,這位過去以美貌聞名的里里將軍也已老了幾十歲,兩隻眼睛只剩下一隻,伸出的手佈滿了舊傷痕。
    奧蓮蒂亞雙手包覆杯子,沒有握上里里的手。
    「……能結束嗎?天才軍師想相信的謊言,才不能夠相信呢。」
    「奧蓮蒂亞大人!」
    「琉加真正的願望不是這樣喔。我也不是。這樣還不夠。」
    「那麼,到底要到什麼地步才肯罷休呢——我的主君!」
    里里眼中湧出淚水。雖然為了艾簡王子,已經失去了一隻眼睛,淚水仍不斷從空無一物的眼窩中滑落。他是如此悲不可遏,發出無聲的吶喊。奧蓮蒂亞想為他拭淚,卻辦不到。自己的雙手沾滿鮮血。最痛恨戰爭與死亡的里里,一直夢想著和平。可是,他的人生從最初到最後,都只有戰爭。
    奧蓮蒂亞無法斷言那不是自己的錯。
    「要等多少城市變成焦土、多少該守護的將兵成為亡骸,妳才願意收起對抗的武器?葛蘭瑟力亞那場戰爭還不夠嗎?殺死尤狄亞斯皇帝,將帝國納入版圖——真的是我皇的心願嗎?請妳告訴我,奧蓮蒂亞大人——請告訴我不是。我已經——搞不懂我的主君了。」
    奧蓮蒂亞將杯子放在瓦礫堆上。
    「……這樣啊,果然還是不行呢。琉加也是……」
    「……他說不談判,也不做任何讓步……」
    某處傳來瓦礫崩塌的聲音。乒乓、鏗噹……彷彿弔鐘的聲音。
    「這樣啊。這就是琉加的……意志。」
    即使已成了一堆瓦礫,世界仍不斷瓦解崩落。何時方休?直到落入惡魔所在的地獄底端。
    愛與恨都比人加倍強烈,有著黑炭般眼珠的王朝王子。
    他正在盡頭的最深處等待。
    「……他會上陣呢,琉加……」
    「……咦?」
    「里里,你要我告訴你琉加的想法嗎?」
    「如果妳要說的是放棄的話語,我不想聽——」
    即使嗚咽著,里里仍無法放棄。他還懷抱著夢想。里里上戰場的理由,是為了和平。
    兩人就像多年好友。事實上,彼此一定能成為好朋友吧。可是,他們已經像這樣對峙數十年,站在敵對的立場運籌帷幄,指揮軍隊,不知激戰了多少次。
    里里的手佈滿傷痕,那是在與奧蓮蒂亞的戰爭中留下的傷痕。然而,他依然毫不猶豫地對奧蓮蒂亞伸出手,無論多少次。
    擁有這種雅量的將軍,下個世代一定找不到了。是我們這些大人將這種美德剝奪殆盡。甚至把該獻給對方的敬意和尊嚴,都毫不保留地轉變為殺意與憎惡。仇恨太多,殺戮也是,已經到了雙方都筋疲力盡,遍體鱗傷的程度。
    即使到了這個地步,還是連一點休養生息的時間都不願意給對方。
    「里里,我無法握住你的手,不是因為我們是敵人。如果只有我逃走,那就沒有任何意義了……里里……我站在戰場上的時間太長,比你更長,幾乎永無止盡。我也有無法捨棄的東西,以及無法放棄的事物。我和你不同,沒辦法說是為了和平。不過,那也是必須結束戰爭……才能獲得的東西。」
    無法捨棄的東西,無法放棄的事物。和里里不同的,奧蓮蒂亞的心願。
    里里不明白。
    幾十年來,絕不允許敵軍攻破前線的魔女軍師總是冷靜分析戰況,殺敵無數。可是,無論將來襲的亞琉加軍隊擊退多少次,她絕不主動深入王朝領土攻城掠地,連一次都不曾。她不打無謂的仗,只要亞琉加軍隊敗逃,她就不再進擊,盡可能以俘虜代替殺害,在遣返俘虜之前,也不曾粗暴對待。
    無論是即使短暫仍足以用來喘口氣的無數休戰期間,或里里始終能懷抱和平總有一天會到來的夢想,皆是因為帝國總帥是奧蓮蒂亞的緣故。
    然而這十年來,比起己方生還人數,殺敵愈多愈被視為榮耀。這場戰爭實在持續太久了,無論是戰爭或是人,都慢慢改變了。
    「里里,你剛才說,只有我的人頭已經不夠……這是誰說的?」
    「…………」
    「是艾簡王子吧。」
    「…………只要戰爭……停止……艾簡大人一定也能恢復成原本那個他。」
    無依無靠的艾簡王子,從小就由里里扶持輔佐,教育他,保護他。奧蓮蒂亞低聲說道:
    「是啊。只要有你在他身旁,一定會的。」
    不知從何處又傳來一塊磚瓦崩落的聲音,就像這個世界。
    很久以前,某些人拚命保護,不使其崩壞的一磚一瓦,如今一一崩塌——崩塌——毀壞——破壞——總有一天會變成一堆瓦礫,彷彿什麼都不曾有過。
    耶是我們自己的錯。可是這一切,奧蓮蒂亞和其他大人卻不用承受,惡魔將笑著從孩子們身上奪取、回收。
    奧蓮蒂亞在四年前領悟了這個道理。惡魔從米亞身上回收的,是羞赧的微笑,以及「不殺人」的話語。為了奧蓮蒂亞,那雙小手殺了人,四處撿拾拼接部隊的遺體,挖掘墳墓,找到內臟外露的雷納多而嚶嚶哭泣,終於再也不相信未來與希望,不相信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
    ……還以為犯下的錯能由自己來償還呢,真是高估了自己。根本就不是這樣。
    必須在毀壞的世界中繼續生活下去的,不是我們這些大人。
    可是,王朝與帝國對這一點卻毫不在乎……奧蓮蒂亞自己也是。漫長的戰爭,使她逐漸疲於思考。
    結果導致了那場葛蘭瑟力亞戰役。
    「里里,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就連亞琉加為什麼將你貶到前線的事也是……所以我試著調查了一下。我也一樣,直到最後都不打算放棄。」
    奧蓮蒂亞抬頭仰望天空。曾經以為,只要離開『鳥籠』就能獲得自由。
    「我已經幾十年沒回去心愛的故鄉。我一直想著總有一天絕對要回去,可是,只有我一個人回去沒有意義。聽我說,里里。我們三人的心願始終都是一樣的……即使是現在也不例外。為什麼會這樣四分五裂呢……大家明明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里里心中一震。有十年的時間,王朝皇帝亞琉加身上發生過什麼事,沒人知道。
    少年時期的他曾經下落不明。對於那空白的十年,他至今仍絕口不提。
    但是,在追隨他的這數十年來,里里也隱約明白了一些事。
    正因如此,里里才會前來迎接奧蓮蒂亞這麼多次。然而——
    奧蓮蒂亞喝掉自己那杯咖啡,取走里里手中的杯子。
    「聽好了,你要保護自己這條命……小心自己人。」
    里里露出賭氣又自暴自棄的表情。討厭戰爭的和平主義者里里,三番兩次遭同僚欺騙,不知道因此被送上前線多少次,每次都頑強地生還了。
    「為了艾簡王子,要保護好自己。只要在你身邊,艾簡王子就沒問題……他可是為了你,才十二歲就獨自闖進帝國,被我軍捕捉,又九死一生逃獄成功的王子。」
    里里低下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艾簡逃亡成功的奧蓮蒂亞,因此遭到貶抑調職,放王子逃脫的少女則被送進監獄。葛蘭瑟力亞戰役之所以如此慘烈,全是因為失去奧蓮蒂亞指揮的緣故。即使如此,她對此卻不置一詞。
    「當時我忍不住笑了,沒有比那更值得高興的事。一想到長大後的艾簡王子,明年會健健康康地來殺我……我可能會高興得笑出聲來。」
    「……王子至今仍不知道當初救了他的少女是『誰』。」
    「米亞自己也不會說的……因為為了保護我,她在艾簡王子面前刺殺了列奇瑟王子。」
    太子列奇瑟,為了讓初次上戰場的艾簡撤退,不惜與奧蓮蒂亞展開誅死決鬥,就在那時候,被米亞刺殺。
    「太子列奇瑟撤退到一半時力竭而死,因為不願他的頭顱落入帝國軍手中,艾簡王子親手斬下他的頭,抱著回國……當時的他,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小男孩。」
    只有奧蓮蒂亞的命已經不夠了……難怪他會這麼說。
    不過,奧蓮蒂亞也不可能交出米亞的人頭。即使得用生命保護她。
    心中一陣感慨……該怎麼做才對?到底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對現在的艾簡王子來說,你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所以你一定要活著,不要被殺了……別變成琉加那樣。」
    「……對那個小魔女而言,妳也是一樣吧。」
    「……我不行。我雖然能為那孩子死,卻無法為她而活。這個承諾,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分成兩半,分別交給兩個人了,所以……」
    奧蓮蒂亞噤口不語。所以,我不在之後,這個世界一定要……
    明知自私,還是忍不住許下了這樣的心願。在最後的九個月裡,請一定要……
    讓那孩子找到能和她一起活下去的某個人……
    …里里離去後,奧蓮蒂亞獨自坐在瓦礫堆上。
    從天花板上的大洞裡,可以看見高遠的晴空,還有白色的鳥。
    從前,他們三人總是一起躺著眺望天空。依然是那片和當初相同的天空。
    「……都沒變吶,琉加……直到最後的最後,你還是不放棄讓尤狄亞斯屈服呢。以為那麼一來,自己的願望就能全部實現。」
    琉加只懂得用這種方法。可是,自己又有什麼資格說他呢。
    亞琉加、尤狄亞斯,還有自己。這世界明明不是為我們而存在,每個人卻永遠只想著自己。三人都不肯讓步。
    結果,終於走到今天這一步。
    其實奧蓮蒂亞早就知道,讓米亞傳話之後,尤狄亞斯的答案會是什麼。
    天上的星象圖此刻依舊不斷變換。昨天是、今天是,明天亦然。
    描繪在夜空星象圖上的魔女之死。不過,還不是時候。
    φφφ
    奧蓮蒂亞將兩個杯子放入藤籃,吆喝一聲站起來。
    莉亞,跟我走。
    她停下腳步。彷彿看見那隻對自己伸出的手。
    烏黑的頭髮,漆黑的眼睛,象牙色的肌膚。王朝王子烈火般剛烈的聲音。
    奧蓮蒂亞按住心臟。雖然瓦倫狄米亞斯死後,束縛心臟的枷鎖已經隨之消失,但她有時還是會有受到束縛的錯覺……或許,束縛自己的是其他東西吧。
    奧蓮蒂亞與尤狄亞斯兩人合力,也只能勉強讓三隻鳥中的其中一隻獲得自由。能夠解開的,只有禁錮亞琉加的魔法。
    為了比誰都熱愛自由的他。
    無論如何,都想讓他從絕對不可能逃離的瓦倫狄米亞斯玩具箱裡逃脫。
   ——和我一起走。
    「……我不能去,琉加。你應該明白吧?」
    奧蓮蒂亞這麼說,幻影中的手落寞地消失了。
    她從來不曾對這個回答後悔過,一次也沒有。
    ……只是偶爾,會思考該怎麼做才對。
    奧蓮蒂亞沒有回頭。
    飛過虛空的白鳥,背對蔚藍晴空。
    她獨自走在無人的廢墟世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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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20 21:1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雪乃纱衣,彩云国物语的作者。
发表于 2018-3-21 00:0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河野裕的阶梯岛系列以及知念实希人的天久鹰央系列的新潮文库nex上的吧,毕竟不是轻小说,厚度什么的2333
发表于 2018-3-21 00:14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笔还是不错的,剧情方面感觉有些设定跟彩云国的公主有点类似。
比如最开始因动乱而下落不明的大王子(估计就是亚齐吧),又如女主的立场,被送给代替了原王子位置的新王子。。。
感觉在爱情观方面还有一样偏女性向吧
发表于 2018-3-21 00:3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天,彩云国物语的作者⊙∀⊙!话说彩云国我还没看过呢
发表于 2018-3-21 00:45 | 显示全部楼层
哈哈哈哈哈哈哈劳模Naztar啊老大你什么时候ewTOIHGR'E'Pwe325432rsadfaw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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