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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雪乃紗衣]Realia大地女神傳說Ⅱ[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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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23 18: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Zomby君 于 2018-4-4 19:55 编辑

ok,kid大佬和ntr大佬一起來向我塞書吧!!!!
這幾天我是何等的怠惰!!!!!
书名:大地女神傳說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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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雪乃紗衣
  插画:雪広うたこ
      图源:史萊姆(LKID:chaosfighter)
  扫图:勞模Naztar (LKID:wdr550)
  录入:怠惰大屍胸 (LKID:Zomby君)      修圖:寒鴉(LKID:Jackd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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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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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雪乃紗衣 Yukino Sai
生於茨城縣·2002(平成14)年以《彩雲國物語》獲得第一屆ビーンズ小說大賞獎勵賞及讀者賞。隔年將上述得獎作品改寫為《彩雲國物語 紅風乍現》正式出道。該系列作的支持者年龄層極廣,上至七十幾歲,下至十幾歲,於2011年完結,寫下了累計發行超越650萬冊的暢銷紀錄。2012年時發行衍生作品《彩雲國秘抄 骸骨を乞う》,亦蔚為話題。2014年發表本作《Realia大地女神傳說》,是繼《彩雲國》系列之後,作者睽違十年的全新系列作。
插畫
雪広うたこ Yukihiro Utako

簡介
孤獨的兩人結為連理,世界也開始稍稍轉變。

    停戰協定即將結束——
    米蕾蒂亞代表魔女家出席宰相會議後,
    儘管為帝國走向破滅的選擇感到心痛,
    但為了變成『家人』的亞立爾,依舊認真思考自己該做的事。
    另一方面,亞立爾和另一位皇帝候選人·
    拉姆札進入杜哈梅學院就讀,決心角逐皇帝的寶座……
    少女被揭穿的罪行,以及少年的面具底下隱藏的驚人事實。
    凝望世界深淵的第二集登場。

人物介紹
魔女家——由魔女朱蕾米亞家與其他五旁支組成,負責帝國軍事輿外政,擁有皇位繼承權。

奧蓮蒂亞(莉亞,大姑母)
魔女家當家,帝國首席女軍師。

米爾傑利思(米爾傑,扎立亞卿,大叔父)
奧蓮蒂亞的乾弟,帝國外交副官。

吉伊
放浪不羈,最強&最凶暴的將軍。被視為『死神』,受人畏懼。

雷納多
保護米蕾蒂亞的『拼接部隊』,頭部與身體都傷痕累累。

兄王家——『冬之王』直系。多年來,帝國皇帝輩出。

尤狄亞斯(狄伊)
皇帝,與奧蓮蒂亞以及王朝的亞琉加是青梅竹馬。

賽希爾
黑衣宰相,尤狄亞斯的左右手。

涅涅
尤狄亞斯的妃子,出身耶里亞弟王家。

凱伊
兄王家當家尤狄亞斯之弟,米爾傑利思的摯友。

亞立爾
魔女家輔佐的十二歲假面皇子。和米蕾蒂結婚。

米蕾蒂亞(米亞,小魔女)
17歲的少女,幼年時被米爾傑利思在森林中撿到。

亞奇
年幼的米蕾蒂亞在森林裡邂逅的美男子。

王朝——東方之國。長年輿帝國相爭。

亞琉加(琉加)
王朝皇帝,少年時代曾被囚禁於帝國。

艾简
亞琉加王朝第十三王子。

法皇家——司掌帝團祭神之事。皇族一旦進入法皇家,就會喪失帝位繼承權。

佛羅連斯
法皇家當家。尤狄亞斯同父異母的兄長。

羅傑
擁有『法皇代理人』外號的樞機主教。

拉姆札
尤狄亞斯與涅涅的皇子。法皇家擁戴的皇帝候選人。戴面具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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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3 18:4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色寶石的耳環
    那一年十分炎熱,即便是九月的夜晚,知了依然唧唧嗚叫。
    ——深夜,眼下的『響鈴岩山』始終颳著旋風,將荒蕪的岩山如樂器般吹響。身後一棵松樹上,貓頭鷹開始咕咕夜啼。
    米蕾蒂亞提著油燈瞭望岩山。貓頭鷹的雙眸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一對上眼,牠便停止啼叫,總覺得貓頭鷹好像正瞪大眼睛凝視著松樹根部。
    呼嘯不止地吹拂岩山的風裡,傳來一陣美妙的橫笛樂音。
    米蕾蒂亞豎耳傾聽笛聲,轉身朝松樹折返。途中她突然軟腳,好一陣子都站不起來。這是五天以來逃亡的疲勞所致。米蕾蒂亞雙手撐著地面起身,砂礫沾了滿手,回到松樹旁時,一位同為十二歲的少年正倚靠在樹根處。
    當米蕾蒂亞輕觸他的臉頰時,少年稍微有了反應,將臉挨近米蕾蒂亞的掌心。王朝做工細緻的三色串珠耳環在他的左耳上搖曳。
    少年含糊地呻吟些什麼,可是米蕾蒂亞聽不清楚。米蕾蒂亞默默以雙手抱起渾身裹著汙黑繃帶的少年。受傷與高燒的關係,這五天來他的身體一直發燙,如今卻異常冰冷。
    米蕾蒂亞為了溫暖少年而抱著他。稍微休息一下吧。
    ……兩人互相扶持,靠著小小的油燈,在最後的路途上前進、前進、再前進。
    岩山彼端終於傳來悲鳴般的聲音,呼喚著『艾簡殿下』。
    昏暗的岩山裡接連亮起火把的光亮。王朝人馬特有的威猛吆喝、里里將軍的呼喚,以及無數盔甲輕快的碰撞聲音正逐漸接近。
    黑髮王朝王子的左耳上,串著有色寶石的耳環隨風敲響。
    自發現被囚禁在水牢中的少年後,已逃亡了五天,如今就要畫下句點。
    『——跟我走。』
    那天,少年抓著米蕾蒂亞的手說。
    少年無從得知,數十年前,他的父親也曾對第一位魔女說過同樣的話。
    『我是艾簡,亞琉加王朝的第十三王子。』
    米蕾蒂亞說出數十年前,大姑母同樣給過的答案。
    『不,我不走。』
    ……沉默過後,一陣嘆息傳來。少年將一只耳環塞進米蕾蒂亞手中。
    『……妳走吧。我發誓,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唯獨妳我絕對不殺。』
    對於沒有朋友的米蕾蒂亞而言,這句話與耳環成了她的寶物。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
    ¥¥¥
    晚風拂過距離前線都市。葛蘭瑟力亞不遠的湖沼地帶。
    十二歲的米蕾蒂亞和雷納多兩人扛著行李橫越溼地。
    晚風多少吹散了凝滯在周遭沼地的九月殘暑,米蕾蒂亞吁著氣拭去冒出的汗珠。遍布四周的大小湖沼中,可見飛來的水鳥將口足探進沼澤裡抓魚。
    幾隻水鳥振翅飛走,米蕾蒂亞仰望天空。
    此時某處響起宛如撥動纖細的三味琴弦的優美笛音。雷納多也抬起頭來。那是亞琉加王朝的橫笛聲。
    前線都市·葛蘭瑟力亞有許多王朝的交易品,龍笛也不罕見,不過如此美妙的樂音卻是初次耳聞。或許是王朝的吟遊詩人,為了時隔許久舉行的交換戰俘,才來到附近表示慰問。儘管如此,這哀切的演奏仍相當出色。
    雷納多也停下腳步聽得入迷。米蕾蒂亞最近發現他喜歡音樂,而且耳力很好,還分辨得出小提琴與中提琴的差別。米蕾蒂亞就辦不到。
    「……這笛子本身也是珍品呢,公主大人。可能有某個地位高貴的人來囉。」
    「里里大人來參加交換戰俘的活動嗎……?太好了,看來不在陣營裡的傳言果然是空穴來風。得盡量早點賺錢才行。」
    米蕾蒂亞吆喝一聲,重新揹好比身體還大的背包。雷納多背後掛著一把大劍。雖然肩上扛著背包,但他的看起來相當小。
    儘管是敵人,卻能讓人慶幸他平安無事的將軍並不多,不過王朝將軍里里就是這種名將。雷納多也抱持同樣的想法。
    「話說今天是要掙什麼資金啊?羅傑那個變態和尚不是跟公主大人索吻抵掉了和尚田的西瓜錢嗎?竟然對十二歲的公主大人下手。」
    米蕾蒂亞眨眼間面紅耳赤。總覺得在菜園小屋躲雨已經是一百年前的事。一想起來,臉就變得更加火熱,米蕾蒂亞在沼地裡快步前進。
    「羅、羅傑大人……確實說過西瓜錢『不用付也沒關係』……不過要用吻來換……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就是了。」
    看到米蕾蒂亞宛如印章般落在沼地上的點點足跡,雷納多心頭不禁湧起一股平靜的感覺。那條足跡拋下雷納多,兀自向前。
    「公主大人,那只是打招呼啦!」
    「可、可是大姑母只會用臉頰碰觸臉頰……雷納多也不會這麼做啊。」
    「呃,可以的話,我會做喔。公主大人不也沒對我這麼做過嗎?」
    雷納多沉下臉色,大步追趕沼地上的足跡。聽說那個名叫羅傑的神官救了米蕾蒂亞後,雷納多曾去看過他一次。即便只是在遠處看,雷納多的頭卻痛得彷彿被鐵鎚敲打頭蓋骨。一旦觸及不願回想的事情就會這樣,已經很久不曾如此了。如今想起,太陽穴也仍劇烈抽痛。
    (……以前我曾在哪裡見過那傢伙嗎……?)
    因為那傢伙戴著兜帽,幾乎看不見臉,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雷納多無法抹消心中不祥的感覺。
    米蕾蒂亞折返的腳步聲傳來。她挺直背脊,擔心地撫摸雷納多的雙頰。光是如此,頭痛的不適感便瞬間消退。雖然身心早已殘破不堪,但每當互相觸碰時,彷彿能藉此讓自己逐漸變回人類。
    「……雷納多,身體不舒服的話……」
    「……嗯,我不要緊。可是啊,公主大人不僅把我們當成在和尚田偷西瓜的竊賊看待,還以為我們一晚吃了整整三十顆。」
    「不、不然……你們偷了幾顆、又吃了幾顆呢?」
    「偷了三十顆,吃了二十顆。」
    米蕾蒂亞感到一陣乏力。
    「那麼,剩、剩下的十顆就還給人家……」
    「不,已經沒了。我們也是受害者喔。之前特地把西瓜藏在秘密水窟裡冰鎮,卻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肯定是被人偷走了啦。」
    米蕾蒂亞渾身微微打顫。雖然已經確定這夥人是和尚田的西瓜小偷,但如今非但沒錢,也沒西瓜可還。如果可以,真不想接受羅傑大人的安排。然而這下沒辦法,只好掩蓋這起西瓜事件——將此事寫上『懸案』兩字,封印在記憶深處,米蕾蒂亞又跨過一道階梯,距離變成骯髒的大人更近一步。
    「那就得賺錢賠償西瓜了……啊啊,對了。原來是因為有交換戰俘的活動啊。虎爺早上也帶著笛子慰問俘虜去了吧。」
    「是啊……不過另外有件事情讓我有點在意。最近我的床位變成牢獄塔上面數來第二個了。」
    「對喔……公主大人也被關進去了……那座塔只有公主大人跟吉伊呢……」
    經皇弟凱伊督察,吉伊違反軍紀的次數與訴狀堆積如山。米蕾蒂亞則是擅自花光死神吉伊的存款而入罪,一同被丟進牢獄塔。凱伊卻笑著把鑰匙交給米蕾蒂亞,容許她自由進出。最上層關著吉伊,正下方是米蕾蒂亞的床位。就某種層面而言,天花板可謂安裝著最凶惡的防止犯罪裝置。
    「我時常從塔的窗戶往外看……湖沼地帶每晚都會稀稀落落地出現疑似鬼火的東西,移動一會兒後就突然消失。時間總是在半夜兩點……」
    雷納多倏地停下腳步。如今他們就走在那片湖沼地帶中。雖然距離日落還有段時間,但霧氣與沼氣逐漸瀰漫,如果進入森林,周遭基本上已一片昏暗。
    「公主大人……什麼稀稀落落的鬼火嘛……我們不是來賺取贖金的嗎?」
    米蕾蒂亞的存款一口氣歸零,不是在敵我雙方交換戰俘,就是貼補治療院用藥及治療費用的時候。這次之所以擅自掏空吉伊的金庫,肯定是因為那兩件事情同時發生。
    贖回我方戰俘的錢由法皇家籌募的『捐款』支付,然而奇怪的是,和尚們總是一臉嚴肅地說「籌不到」。奧蓮蒂亞或席格林迪的話,這種時候就會吞雲吐霧地揮鞭抽打,用高跟鞋踩爆和尚們的跨下,把他們剝得只剩一條內褲,連假髮和金牙都拔下來抵債,米蕾蒂亞卻選擇破壞自己的存錢筒。雷納多感到相當愁悶。要是她變成那種冷酷無情的老太婆魔女,似乎也會心情複雜,不過公主大人默默退讓更教人火大,所以拼接部隊才會破壞和尚田做為報復。
    話雖如此,在對吉伊的錢包出手前,米蕾蒂亞也盡力了。閒暇時除了挖墳墓外,還會外出採礦,或是到河裡捕魚、淘金。甚至攀登絕壁,潛入瀑布底下尋找高價靈草。此外又到跳蚤市場挖掘寶物,轉賣給〈維里耶里商店〉。這樣存下來的大量銀幣也在瞬間花光,米蕾蒂亞便擅自開啟吉伊的金庫。拜此所賜,為交換戰俘做出『貢獻』的巨額捐款者排行榜上,吉伊擊敗那群小氣的富豪和尚登上第一名。別說死神了,吉伊簡直就是小兵們的福神,可惜本人對此一無所知。
    即便偶爾會偷偷用剩下的零錢買彩券,卻從不像謀將席格林迪在地下賭場海撈軍事資金。雷納多很喜歡她這種宛如小動物的可愛之處。可是米蕾蒂亞一到假日就揹著大背包和鶴嘴鍬消失,此舉日漸令魔女家諸將大失所望。別說奧蓮蒂亞第二,米蕾蒂亞根本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在遠離名將的歪路上奔馳。
    「當然,今天主要目的是淘金和採沼菇。不過我查了一下,看得見鬼火的那一帶,曾經……好像有座現在已經荒廢的古城……」
    「真的假的?用鶴嘴鍬和漁網抓得到鬼火嗎?」
    「我姑且帶了除魔道具。只要沒發生什麼事情,稍微靠近不要緊的。只是感覺上不像幽靈……反而讓人擔心……照理說那裡應該是禁地……不、不行嗎?」
    雷納多乾脆地回答「不,沒關係」。與其讓公主大人獨自回到牢獄塔的床位,兩人一起當現成的『幽靈城寶物獵人』要好得多。至少雷納多可以待在她的身邊。況且既然米蕾蒂亞表示曾多次在半夜兩點看到鬼火,她在牢獄塔裡恐怕無法成眠……
    濃霧逐漸籠罩四周。不曉得是因為風向,還是距離吟遊詩人很遠,再次傳來的王朝笛聲顯得相當微弱。
    「……話說回來,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大規模交換戰俘了吧?公主殿下。」
    雷納多自個兒意會過來而噤口不語。米蕾蒂亞低下了頭。
    耶賽魯巴特戰勝時總是殺害俘虜,還放話不會為被抓的我軍支付贖金。經軍師羅傑的建言,倒戈者才得以保住小命,不然都是當日即刻處刑。一直以來只有屍體不斷增加,沒留下數量足以交換的俘虜。
    如果王朝不支付戰俘的贖金,光是養敵兵就會增加軍費開支。若是知名將軍,雙方都會付出鉅款贖人,貧窮的敵兵卻身無分文。一旦置之不理,很快便淪為山賊。要反覆交涉既麻煩又困難,殺掉反倒簡單多了。底層的殘兵流動性高,視情況投靠王朝或帝國,這是他們的生存方式。在這之中也有像『職業劍客』那樣的傭兵,得知米蕾蒂亞破壞存錢筒,付錢保住身為敵人的自己後,便脫離王朝加入拼接部隊……也是為了活下去。
    斷斷續續的王朝笛聲隨暮色悽涼地戛然而止。
    ……日落前,兩人抵達湖沼地帶盡頭半垮的小古城。布滿苔蘚的古城嚴重傾頹崩塌,地盤受風化與地下水侵蝕而下陷,彷彿正緩緩沉入巨大的無底沼澤中。
    僅在古城周圍繞行一圈,便發現了最近留下的軍靴痕跡——是帝國正規軍用靴。城堡後方老舊的木門前掛著全新的鎖頭,這個地方擺明有鬼。雷納多見狀不禁傻眼,米蕾蒂亞則是默默地把手探進腰包,取出『鎖匠』給的針狀小道具。稍微撥弄一下,鎖頭很快就打開了。雷納多點亮油燈,兩人在霧氣瀰漫的昏暗暮色中,進入城內。
    就算提著油燈照明,古城內部依然陰暗。剝落的天花板碎片與崩塌的瓦礫四處堆成小山,每次邁步時總會揚起塵埃。暗處滲著水與溼氣,導致積水發霉。源源不絕的水滴聲在石牆間陰森森地迴盪。
    雖然不見半個人影,但仔細一瞧便可發現種種人類活動的痕跡。進入有牢獄獨特的凝滯餿味、氣氛陰鬱的鐵柵欄區域後,盡頭處又出現了嶄新的鎖頭。把鎖解開,沿著通往地下的螺旋階梯前進時,水聲愈變愈大。底下並列著兩間安上柵欄的小房間,另外還有一間供獄卒使用的房間,不過裡頭都沒有人。米蕾蒂亞將油燈擱在地面,順便放下一直揹著的背包。雷納多也放下裝了兩人份毛毯與糧食的行囊,搔了搔頭。
    不僅鎖頭全新,而且確實有人出沒的跡象,裡頭卻什麼都沒有。真是太奇怪了」。
    「公主大人,我實在是搞不懂,目前也感覺不到有其他人在。」
    米蕾蒂亞掛心著某件事。地下牢房隱約響起浙瀝瀝的水聲。看來地下水似乎從瑟力亞地底湖流進這裡……
    雷納多好像是口渴了,噹啷噹啷地拉動角落水井的鏈條。不久,他嗚喔地大叫一聲。定睛一看,木桶裡裝著圓形物體。米蕾蒂亞一開始以為是首級,嚇得跳了起來,可是雷納多單手輕輕地拾起那個東西。
    「……為什麼水井裡會跑出西瓜啊?是誰拿來冰鎮的嗎?」
    「西、西瓜?……等一下,雷納多……那該不會是……從秘密水窟中消失的其中一顆西瓜吧?」
    「咦咦?什麼啊,所以藏在古城裡的寶物是和尚田失竊的高級西瓜嗎?」
    「不是啦。西瓜經由水窟和地下水,順著水流被沖過來……搞不好……雷納多,既然這裡是湖沼地帶的監牢,照理說應該設有水牢。要把湖水抽掉興建水牢的話——只有在最底層。」
    「這裡就是最底層囉?……啊,莫非更下面還有秘密牢房?」
    米蕾蒂亞看著水井的鎖鏈。這口井用鎖鏈取代繩子,滑輪也做得很堅固。
    她讓雷納多繼續拉扯鎖鏈。不久後,一陣砰咚聲響起,左側牢房的地板角落彷彿被割開似地陷下去。
    流水聲變得更加響亮。水流帶起了風,輕輕撩動米蕾蒂亞的頭髮。米蕾蒂亞探頭朝黑暗中伸出燭臺。首先看到的是幾顆西瓜可笑地載浮載沉。
    裡頭有個被鎖鏈綁住的俘虜。他雙手懸在牆壁高處,眼睛蒙著布條,水一直淹到膝蓋。疑似喪失意識而頹然不動的他,顯然是跟米蕾蒂亞年紀相仿的稚齡少年。
    喀啦……石頭撞擊的清脆聲音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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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3 18:48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與假面皇子共度的第一個夜晚
    寂靜的夜裡響起鳥兒振翅的聲音。宰相會議結束後,米蕾蒂亞被帶到看得見海的房間。樓下似乎有座擺鐘,開始為深夜十一點報時。
    書房厚實的書桌上擺著兩張結婚證書,米蕾蒂亞與皇子亞立爾已經填完所有空白的欄位。燭臺火光搖擺不定,當米蕾蒂亞望向書房的窗戶時,可以看見在帝都史特拉迪卡的夜裡,疑似蝙蝠的小黑影正橫越海洋。
    時鐘咚咚作響。米蕾蒂亞看著房門,心中產生些許異樣感。
    (……原本還以為……這裡是『卷貝城』裡的某個房間……)
    聽說賽希爾宰相替會議上昏倒的自己準備了房間,所以米蕾蒂亞始終是這麼認定,不過事有蹊蹺。明明醒來已經超過兩小時,卻沒有任何人來探望自己。應該說根本感覺不到有人在……擺鐘的聲響也顯得格外寂寥。
    然而,米蕾蒂亞先前不斷徘徊在地下水道中,還在宰相會議上昏倒,眼下渾身裹著繃帶,整個人精疲力盡。又因為不知道接下來要跟皇子說什麼而緊張不已,房間的事情早就被排除在優先考量外。皇子好不容易在結婚證書上簽名,自己卻好像說了非常多餘的話。
    ——……殿下,我也和您一樣,有無論如何都想要的東西。為了獲得那個東西,我不需要未來。
    雖然臉頰一直感受得到皇子質問般的專注眼神,米蕾蒂亞卻無法跟他對看。兩人不發一語。儘管房裡沒有時鐘,氣氛卻尷尬得彷彿可以聽見秒針滴答行走的聲音。明明在地下水道裡時,就算保持沉默也完全不以為意啊。
    這時,亞立爾皇子突然垂下眼簾,從椅子上起身,抽起桌上其中一張簽過名的結婚證書,折好收進懷裡。
    「……我要回去了。」
    皇子抓起掛在椅背的外套開始套上——回去?
    經他這麼一說,米蕾蒂亞才發現自己沒想過他會回去。
    既然他都說從五年前開始接受教育,城裡的某處當然可能有寄身的房間。可是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
    「請、請等一下,殿下。您現在要回去嗎?請問要回哪裡呢?」
    皇子用面具底下迷濛幽暗的眸子瞥了米蕾蒂亞一眼,隨即別開視線。他並沒有回答,只是緊閉雙唇,靈巧地單手扣好外套的釦子。這般強硬的拒絕甚至稱得上冷漠。自從在廢墟邂逅以來,米蕾蒂亞首次感覺到自己碰上了冰冷的障壁。
    (可、可是——我連他的名字都是剛剛才聽說——)
    米蕾蒂亞試著回想看到皇子坐在宛如窗邊一座小離島的椅子上後,自己跟他說過些什麼話。她先是開口問好,然後得知皇子的名字及出生年月日。其他呢?什麼都不知道。
    米蕾蒂亞突然感到沮喪。照理說應該還有很多必須詢問的事情。
    「那個……亞立爾殿下,想見您的時候該怎麼辦呢?」
    「……妳想見我?」
    皇子的語氣透出詫異,彷彿疑惑著是否有這個必要。雖然打從在地下水道起一直承蒙他的關照,但回想起來,自己老是給他添麻煩。對他而言,自己說不定只是個令人操心的監護人。米蕾蒂亞按捺著負面情緒,稍微鼓起勇氣說:
    「我想請教聯絡方式,或者該去哪個房間見您。」
    「……只要妳叫我……我就來。」
    這怎麼可能嘛,又不是神燈——
    亞立爾皇子卻就此噤口不語,擺明無意向米蕾蒂亞詳細說明。
    雖然懷疑他可能像十三年來不曾公開露面的另一位皇子,拉姆札般行動受限,但轉念一想,他又曾經獨自在城鎮裡出沒。而且掉進洞穴之後,他也不以為意地在自己身邊待了那麼長的時間。
    這時米蕾蒂亞察覺到某個不自然之處。沒錯——那麼長的時間……
    「可以的話……我能問原因嗎?」
    經過冷漠得令米蕾蒂亞畏縮的沉默,皇子只回答一句:「……因為那房間糟透了。」扣好外套最後的鈕釦後,他又靜靜地接著說:
    「不過那裡……是我的房間。除此之外我無處可去。」
    他轉身離開。米蕾蒂亞徒然地閉上張開的嘴,什麼話也沒說。
    當米蕾蒂亞追上去,希望至少能為皇子送行時,他卻制止似地猛然回過頭來。藍色的雙眸裡清楚浮現無比強硬的拒絕。
    「……畢竟妳直到剛才都在昏睡,請好好休息,況且妳還撞到了頭。如今只是藥效發揮作用,妳渾身都傷痕累累吧。」
    米蕾蒂亞停下腳步。皇子遲疑地伸手輕觸米蕾蒂亞露出袖口的繃帶。如果他接下來沒說這句話,米蕾蒂亞一定會很難過。
    「……真的不用再每隔兩小時叫醒妳一次了吧?」
    『……殿下,我能和您在一起的日子……只到皇帝遴選為止。到時我將丟下您離開,因此無法向您許下永遠的承諾。即使如此……也沒關係嗎?』
    『我已經寫上我的回答,兩張都寫了。』
    皇子回答。米蕾蒂亞抱著些許獲得救贖的心情,輕聲應道:「是的。」她看著皇子觸摸繃帶的手,心想自己尚未向對方鄭重致謝。少年說過會參加宰相會議。會議慘不忍睹的結果都是自己造成的。
    「亞立爾殿下……感謝您出席宰相會議。」
    皇子緊抿雙唇。光是這樣,米蕾蒂亞就覺得彷彿將被揪著雙手,帶往他要回去的深夜中的房間,永遠待在那裡,在沒有宰相會議,也沒有其他煩心事的世界。現實卻完全相反,他靜靜地抽離觸碰繃帶的指尖。
    在帝都,米蕾蒂亞首度對雷納多和吉伊以外的人致上歇息前的慰問。
    「晚安,殿下。再見……」
    皇子僅用面具底下的雙眼看著這邊,隨即默默地離去。
    ……之後米蕾蒂亞在書房待了一會兒,把桌上的文件和聯絡事項看完,才回到寢室。房間裡空蕩蕩的,只有浪濤聲此起彼落,月亮的影子悄然無聲地移動。米蕾蒂亞來到窗邊,坐在皇子曾坐過的椅子上。
    結婚證書在環抱著的大腿與胸部間沙沙作響。
    藍黑色的美麗簽名。米蕾蒂亞第一次擁有唯一的家人。從明天起,她的生活將有十二歲的皇子相伴。心情突然激動起來……總覺得好久沒用過『明天』這個字眼。
    不久,『卷貝城』裡蕭瑟地響起十三下鐘聲。半夜十二點的水葬。
    耶賽魯巴特躺在棺材裡孤零零地沉入黑暗的大海。那個有副好歌喉的耶賽魯巴特……
    米蕾蒂亞凝視結婚證書上他的名字,心底迴盪著假面少年獨自離去前平靜的自嘲。
    『不過那裡……是我的房間。除此之外我無處可去。』
    米蕾蒂亞墮入席捲而來的睡意,在宛如小離島的椅子上縮成一團。
    自己跟假面少年在黑暗的地下水道中徘徊整整一天,費盡千辛萬苦,總算出席了宰相會議,結果卻決定開戰。而且耶賽魯巴特遭到殺害,亞奇還笑了,自己在會議上昏倒,手腳密密麻麻地纏著繃帶,情況簡直是一團亂。
    皇子殿下,從明天起我能為您做什麼呢?
    …垂下眼簾時,耳邊好像傳來清脆的羊鈴聲。
    ¥¥¥
    小小的蝙蝠在晚風中振翅飛行。牠橫越夜空,不斷加速朝東邊飛去。
    途中牠發現愛吃的昆蟲,便轉了個彎大快朵頤。雖然沿路短暫停留享用蟲子,但彷彿被看不見的主人訓斥——抑或是被拍了腦袋瓜般,蝙蝠縮起脖子,勉為其難地再度開始朝東邊飛行,就這樣不斷向東而去。
    奧蓮蒂亞單獨坐在與葛蘭瑟力亞城主商借的主辦公室內。跟大方的城主借房間,一借好幾十年,結果那位城主在四年前的葛蘭瑟力亞一戰中掉了腦袋。
    房裡連盞燈都沒點,只有皎潔的月光從窗外透進來。黑色橡木大桌上擺著籐籃,裡頭是跟王朝軍師里里在廢墟喝完的兩個空杯。
    漆黑的房間一角突然有什麼東西不住蠢動。黑暗裡亮起奇妙的火光。藍白色的火焰沿地面爬行,不規則地上下起伏。一開始藍白火焰只有一團,漸漸愈來愈多。然後漫無止境地填滿奧蓮蒂亞周圍,同時響起爬來爬去的腳步聲。一一出現的腳步聲彷彿正打算向奧蓮蒂亞請示作戰指令……不久,無數鬼火及深沉的黑暗中憑空冒出白皙的手臂,伸向奧蓮蒂亞纖細的脖子……
    「住手!」
    一道並非奧蓮蒂亞發出的女聲響起,房門被粗暴地踹開。剎那間,白皙的手臂縮了回去,無數火球也消散得一團也不剩。
    「起來,奧蓮蒂亞。妳一陷入低潮,城裡就會充滿幽靈。」
    「……席格林迪……」
    奧蓮蒂亞清醒過來,這才發現自己被拉進了睡夢之中。
    身材嬌小的女人踹開門大刺刺地走進來後,將油燈吊在門口的掛勾上。空氣中飄散著除靈草燃燒的獨特氣味。月光下可以看見席格林迪取出紙捲煙,以小刀開封,借用驅魔油燈點火,抽起菸。比奧蓮蒂亞年長的女軍師如今十分罕見。儘管年過花甲,女性依然擁有如烏鴉般的黑髮,以及與森林融為一體的綠眸。
    謀將席格林迪——奧蓮蒂亞的十三翼將之一,也是『魔女右足』支族之首。不過十三翼將已徒具虛名。四年前一戰使十三翼將折損多人。奧蓮蒂亞親手挖墳埋葬了數名翼將,也有些翼將在那場戰爭過後行蹤不明。
    宛如發條機械般,數十年來不斷反覆上演同樣的事。奧蓮蒂亞心不在焉地看著窗戶。席格林迪吞雲吐霧地瞪著不中用的上司。
    「……竟然讓死者靠近,看來妳情緒很低落呢。跟里里的協商肯定是徒勞無功吧。咱們宰相會議的結果也是。」
    「是啊。話雖如此,我也不可能不沮喪。」
    語氣冷淡的肺腑之言。席格林迪默默咬著捲菸。奧蓮蒂亞面對空無一物的籐籃,孤零零地坐在黑暗中的椅子上。席格林迪已經對她失望很多次。原本對自幼被譽為天才的魔女抱有的期待,也在數十年內磨耗殆盡,如今心如死灰。有什麼事情改變了嗎?——一點都沒變。
    然而基於幾個原因,席格林迪依然沒有放棄她。一方面是因為偶爾會窺見的這種孤獨的身影,而且……席格林迪也明白,自己把一切都推給了奧蓮蒂亞。
    席格林迪走向辦公桌一屁股坐下,將手貼上上司的額頭。
    「……看來得吃退燒藥了。真受不了,照顧妳可是米爾傑利思的工作呢。竟然因為鬧鬼發燒,簡直跟米蕾蒂亞沒兩樣嘛,不過妳小時候也半斤八兩。在咒殺士蠢蠢欲動的帝都裡,米亞恐怕已經不曉得倒下幾次了吧?」
    「是啊,大概吧。可是她差不多也該免疫了。別說小咒術,那孩子以前可是每天都到幽靈匯集的墳場挖墳墓呢。」
    席格林迪驚訝地望向奧蓮蒂亞。一直以來她都以為米蕾蒂亞『看不見』幽靈,才有辦法挖墳墓。
    「……莫非她跟妳一樣看得見?」
    「沒錯。因為無法坐視不管,她才會跑去挖墳墓。我早就視若無睹。米爾傑於心不忍,偶爾會一個人去埋屍體,或許也是受她影響吧。」
    如果不焚燒除靈草就前往充滿幽靈的墳場,連席格林迪都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只是發燒昏倒還算好,最糟的情況可是會被幽靈附身而發瘋。
    奧蓮蒂亞突然冷笑起來。
    「米亞差不多已經在結婚證書上簽名了吧?」
    「……明明自己堅決不肯在米爾傑利思旁邊簽名,卻還逼米蕾蒂亞這麼做嗎?真是個自私的女人。順序反過來了吧?唉,也虧米爾傑利思肯答應。」
    看了奧蓮蒂亞的表情,席格林迪意識到自己的無知,姑且開口求證。
    「……奧蓮蒂亞,妳該不會沒對米爾傑利思提過結婚的事情吧?」
    「放心吧,現在他應該已經知道了。況且就算他人擅自談妥了我倆的婚事,米爾傑也是二話不說地在證書上簽名,大刺刺地拿來『鳥籠』。當時米爾傑也才十歲,甚至更小……以前米爾傑的長相和氣質出奇地引人注目,真不愧是奧津城的貴公子,杜哈梅帝國學院的花之首席。」
    席格林迪硬是闔上原本一直張開的嘴。
    奧蓮蒂亞知道米爾傑利思是為了她,才不顧一族反對進入帝都學院就讀嗎?……或許是分明知道,卻又佯裝不知。奧蓮蒂亞偶爾會有這樣的一面。
    「可是他非但沒跟妳結婚,反倒成了妳的乾弟。我們六支族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種結果。」
    席格林迪壓根兒不認為奧蓮蒂亞是個浪漫主義者。如同亞琉加建立後宮,尤狄亞斯透過聯姻推動領地政策,本以為奧蓮蒂亞也會跟米爾傑利思成婚。為什麼最後沒有成真呢?席格林迪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窗簾大幅度地飛揚起來。
    某個物體迅速地破風衝進窗口。在房內盤旋一陣後,一隻手掌大的小蝙蝠有點笨拙地重重落在辦公桌上。
    「——奧蓮蒂亞。」
    蝙蝠眼裡透出紅光說起了話。是米爾傑利思的聲音。他連個問候都沒有,劈頭切入正題,宛如蝙蝠的紅眼般火冒三丈。
    「皇帝遴選也好,輔佐皇子也罷,只須立下婚約就足夠了。為什麼要逼米亞結婚?」
    奧蓮蒂亞以掌心捧起小蝙蝠,臉上露出的表情像是終於等到了他。
    「……米爾傑,對方是一無所有的皇子殿下。別說一丁點的領地,甚至連一枚金幣都沒有。這點米亞也一樣。他們兩人只是結婚罷了,得到的也只有彼此而已。」
    「我不會上當的。只有彼此?妳明白嗎?奧蓮蒂亞。米亞已經是帝國的皇子妃,無法再變回一介無名的小女孩囉。」
    這正是席格林迪感嘆『虧他肯答應』的原因。
    一直以來,奧蓮蒂亞和米爾傑利思都堅決不肯收養米蕾蒂亞,讓她加入魔女家。米爾傑利思從森林裡撿回少女時,就意味著理應不可能同時存在的魔女出現『第二位』,六支族先是感到驚訝、好奇,再來產生期望。甚至夢想米蕾蒂亞也能如奧蓮蒂亞展現傑出能力,有望繼承衣缽成為下任魔女家當家。
    可是經過多年,奧蓮蒂亞和米爾傑利思絕口不提關於米蕾蒂亞的事,也不讓她成為魔女家的一員。米蕾蒂亞具備的資質更是令六支族大失所望。她不僅絕不拔劍,還一個人挖掘墳墓,宛如鬼差般扛著鶴嘴鍬躲在墳場。比起『第一位魔女』奧蓮蒂亞,米蕾蒂亞無論個性還是能力,都顯得黯然失色。雖然席格林迪承認她具備些許珍貴的天賦,但遠遠不及六支族期待的『萬能』。儘管別人譏笑米蕾蒂亞是個沒用的廢物,奧蓮蒂亞卻總是開心地用一句『對啊』帶過。
    米蕾蒂亞始終是片無枝可攀的葉子,不過席格林迪認為,那正是兩人希望米蕾蒂亞遠離戰爭、帝國及政事的決心與做法。
    然而不管再加諸多少理由,米蕾蒂亞與帝國皇子的婚事,顯然只會令她陷入政事的漩渦,被帝國與王朝的戰亂波及。
    小蝙蝠的紅眼散發赤紅的光。
    「妳很久以前,應該對我說過想給予那孩子自由與未來。」
    「……」
    「結果妳竟然讓她成了皇子妃?她今天滿目瘡痍地出席宰相會議,最後還昏倒。這都是因為妳逼她輔佐皇子,跟皇子結婚。尤狄亞斯不肯退位,停戰協議也不再延長。明明讓米蕾蒂亞待在『魔女左足』領地就好,妳卻在所剩不多的停戰期間,故意把她送到充滿權謀術數的帝都,實在太亂來了。妳到底在想什麼?」
    奧蓮蒂亞拄著臉頰,給了一個沒有回答的回應。
    「……米爾傑,明年六月的皇帝遴選之前,米亞在帝都就拜託你了。」
    在席格林迪看來,小蝙蝠的雙眼彷彿氣得燒成了火紅。
    沉默籠罩房間好一會兒。接著,米爾傑利思呻吟似地說:
    「——奧蓮蒂亞,關於帝位的事情,妳始終聲稱會結束跟亞琉加王朝之間的戰爭。族人一直相信妳說的話,幾十年來都為了帝都人民和貪財和尚們殺人,或者失去生命。因為大家認為總有一天妳必定會結束戰爭,重返美麗的故鄉。我也不例外。可是——」
    席格林迪跟奧蓮蒂亞一樣,長年指揮魔女家軍隊,此時她的耳裡聽見了干戈與馬蹄的聲音。
    吶喊聲震天價響,雲雀哀啼輓歌,無法回歸故里的族人接連成為冰冷的屍體,躺在地底,只有數千朵隨風搖曳的虞美人做為墓碑。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想聽妳親口說。妳真的放棄了繼承權嗎?」
    「沒錯。」
    「是嗎?妳果真放棄了。無論是做為女帝即位——還是停戰。」
    為尋找金蘋果而走訪世界盡頭,最後卻得知什麼也沒有的旅人這麼說道。原本蹲坐在奧蓮蒂亞掌心裡的蝙蝠,這時笨拙地轉身面向後方。
    不久,蝙蝠低聲呢喃。語氣嚴厲而充滿憤怒,卻又帶有幾分空洞。
    夏洛姆拉格利亞
    「我絕不原諒把米亞交給帝國和帝國皇子的妳。」
    蝙蝠沒有回頭。之後就再也聽不到聲音了。
    奧蓮蒂亞將小蝙蝠放入籐籃內,往底部鋪上領巾。蝙蝠在領巾表面踩來踩去,然後猛然倒掛在籐籃的扶手上。
    席格林迪也轉身離開,房內響起關門聲。
    房間裡再度剩下奧蓮蒂亞一個人,她舉目望向窗外九月末遼闊的夜空。
    奧蓮蒂亞指定米爾傑利思接任下任當家。過去他從未稱呼王朝人為『敵人』,一次也沒有。儘管在戰場上歷經跟奧蓮蒂亞同樣長久的歲月,他依然記得對方也是人類。奧蓮蒂亞偶爾忘記時,米爾傑利思總會提醒她。長久以來都是這個樣子。
    ……可是奧蓮蒂亞從未給過他等值的回報。
    就好像不管去了廢墟多少次,依舊空蕩蕩的籐籃,未曾從那裡帶回任何寶物。
    在寂靜的夜裡,奧蓮蒂亞哼起了歌。
    「『城堡裡的「鳥籠」。那裡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年幼的米蕾蒂亞總是一心一意地奔向自己,令奧蓮蒂亞不由得想要伸出雙手拉住她。第一次是因為幫助王朝皇子逃獄而被押送至帝都。第二次是四年前葛蘭瑟力亞淪陷前的死戰。明明無法給她自由和未來,但只要有奧蓮蒂亞在,她一定會回來。
    每當擁抱這樣的米蕾蒂亞時,強烈的愧疚、罪惡感、讓人痛心的快樂,以及難以放手的愛情總是油然而生。
    ——我不想再離開大姑母的身邊……
    等到紫丁香花盛開,米蕾蒂亞回到這裡時,一定會再次緊擁自己,一同牽著手前往戰場吧。在天空中描繪出魔女之死的地方。
    如果可以,奧蓮蒂亞也想給她自由與未來……還有家人。
    遙遠的白堊城。停戰期限屆滿之前,距離紫丁香花盛開還有九個月。奧蓮蒂亞硬是逼迫公主大人前往城裡。雖然米蕾蒂亞一直說她不想去,只願留在自己身邊,但聽說皇子殿下孤苦無依時,她還是因心軟而出發。
    ……皇子殿下,為了我的米亞,您願意在籠子裡裝進什麼呢?
    ¥¥¥
    …鈴鐺發出清脆的叮鈐聲。
    米蕾蒂亞聞聲眨了眨眼,四下張望。
    她扶著前額,疑惑地歪起了頭。米蕾蒂亞原本應該是縮在窗邊的椅子上,可是不知何時,來到了藍白色、像是『卷貝城』的迴廊之處。
    不知道為什麼,大聖堂敲響的十三次弔鐘並未歇止,反而在迴廊裡不斷迴響。
    (……?我……在做什麼……這裡又是哪裡……)
    身體宛如幽靈般輕飄飄,走起路來沒有腳步聲,頭也微微發疼。簡直就像古老的靈體、魔物或咒術作祟時一樣。在久到已經回想不起來的往昔,自己似乎曾像這樣子脫離肉體漫步異界,不過那段記憶很快就變得模糊不清。金色鈴鐺召喚似地再度發出清脆的叮鈴聲。黑羊亞奇就在這座城裡。米蕾蒂亞朝聲音傳來的方向邁步前進。
    舉目望去,只見扁平的月亮已經在夜空中採出頭。
    藍白色的迴廊上不時有黑色人影悄悄橫越而過。即便看不見他們的臉,米蕾蒂亞也不覺得奇怪。她就這樣行走在影子的城堡之中。
    不久,城裡傳來某人的歌聲,相當悅耳動聽。米蕾蒂亞循聲來到宮殿的最深處。在雅致的房間內,一名女子正唱著歌,坐在小桌子旁玩著單人將棋。她身穿白色禮服與白色長袍,身邊如影隨形地跟著一位頭上纏滿繃帶的女人。雖然米蕾蒂亞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繃帶女,卻怎樣都想不起來。身穿白色禮服的女人手指捏著將棋,嘴裡輕哼輓歌。那絕美哀切的歌聲具有類似魔力的力量。米蕾蒂亞覺得頭更痛了,於是轉身折返。
    每踏出一步,景象便宛如咒術士揭開的卡符般不斷改變。敞開的鐵柵欄後方可見吉伊賭氣躺下來睡覺,洗衣間內長滿雀斑的年輕洗衣婦一直燙衣服燙到很晚。帝都鋪石地板的巷弄裡,一名男子正吹奏著美麗的單簧管。蓬頭垢面的鬍子男在某處乘著小船凝望夜空,形單影隻的雞藝人正在跳舞。
    這時,米蕾蒂亞發現了走在『卷貝城』走廊上的大叔父米爾傑利思。他正一臉肅穆地快步前往某個地方。米蕾蒂亞嚇了一跳,連忙追趕過去,卻怎麼樣都追不上,只看見大叔父的背影在遠方若隱若現。
    回過神來,她已經不曉得闖進了哪個房間。
    地上堆著書架放不下的書,書頁裡夾著書籤及便條。書桌上擺著別致的名牌墨水罐、幾隻鵝毛筆、留下潦草字跡的一疊紙……床邊桌上有水沒喝完的杯子,以及大量散亂的空藥包。
    一位黑髮少年疲憊地躺在月光照耀的床上。雖然面具被棄置在床腳邊,但那面具呈現奇特的鳥形,與米蕾蒂亞所知的不同。少年的身高也更高。他雙手捂著遍布傷痕的臉,彷彿壓抑難耐的痛苦般不斷喘氣。米蕾蒂亞於心不忍,伸手觸摸他,安慰地在太陽穴落下一吻。少年緊繃的狀態突然緩和下來,放鬆了捂著上半臉的手。少年還沒張開緊閉的雙眼,米蕾蒂亞就已經離開了,所以沒發現少年那迷茫卻從未顯露絲毫脆弱的黑色瞳眸看見了她。
    彷彿會永遠敲下去的弔鐘終於停止。米蕾蒂亞一心想著要趕快回去,卻在此刻突然停下腳步。頭腦一片混亂,甚至喘不過氣。回去?回哪裡?去誰身邊?米蕾蒂亞呆立不動。回過神來,『卷貝城』迴廊上的所有燈光都消失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米蕾蒂亞連該去哪裡都不曉得。
    這時,一隻優美、蒼白冰冷,屬於成年男性的手自前方的黑暗伸過來,抓著米蕾蒂亞。手的方向再度傳來鈴鐺清脆的叮鈴聲。是羊鈴。米蕾蒂亞默默地被拉著往前走。眼前沒有道路,更沒有半點燈火,只有渺茫而遼闊的黑暗。兩人迤迤而行,不久,鈴聲停了。
    一陣開門的咿呀聲響起,光線劃破黑暗。
    門縫中透出明亮的光輝,裡頭聽得見賽希爾宰相的聲音。
    「把亞立爾皇子送進杜哈梅學院是嗎?……那米蕾蒂亞公主呢?」
    「四天後我會派她去洛克薩島。米亞根本沒必要留在帝都。」
    聽到大叔父米爾傑利思的聲音,米蕾蒂亞想起自己原本正追著誰。她單手牽著蒼白的手慢慢靠近,往縫隙裡窺探。宛如蜂巢般千瘡百孔的宰相辦公室裡,黑衣宰相正坐在辦公桌前,而隔著桌子的這頭確實是大叔父令人懷念的背影。
    「……賽希爾,已經沒有時間了。我問妳,如果今晚我沒回城,聽說妳從明天起就會把她扣留在離宮。她身體恢復後,妳也打算叫她留在城中吧?那是——尤狄亞斯的命令嗎?」
    「……皇帝陛下什麼也沒說,是我個人的判斷。」
    「理由是她是魔女家的人質嗎?」
    米爾傑利思的聲音聽起來很冷淡,感覺正在生氣。賽希爾宰相嘆了口氣,說出不合乎她作風的不當發言。「不,只是直覺罷了。」
    「……米爾傑利思大人,您不想見亞立爾皇子嗎?」
    「我的想法並不重要。下次回來我勢必得跟那位皇子見面。既然奧蓮蒂亞視他為魔女家的皇子加以扶植,我也有責任保護他,就像守護米亞一樣。不過我不打算讓米亞跟那位帝國皇子在一起,也不願讓她留在帝都。才不到幾天她就渾身是傷,宰相會議也是那種結果……真是夠了。」
    宰相會議。米蕾蒂亞的心臟突然撲通撲通直跳。她雙手發抖,不小心晃動了門屝。米爾傑利思回過頭,清楚地看見了她,詫異地瞪大綠色的眼眸。另一方面,賽希爾宰相則是一臉疑惑地望向門邊,不知為何並未與米蕾蒂亞對上眼。
    「……?明明沒人來,為什麼門會開著?」
    米爾傑利思出聲制止賽希爾,雙眼始終沒離開過從門口窺探的米蕾蒂亞。
    「……不,算了。反正我剛好要回去了。賽希爾,我要離開幾天。四天後我將安排米亞前往洛克薩島,讓亞立爾皇子進入學院就讀。我會在那之前回來。」
    蒼白的手原本一直牽著米蕾蒂亞,這時卻放開了。大叔父在門後跟賽希爾宰相談論些什麼。米蕾蒂亞看著那隻獨一無二的手逐漸消失在黑暗中,然後低喃著曾在迷霧森林裡說過的話。
    「……你要走了嗎?不陪我一起嗎?」
    過了一會兒,蒼白的手伸了回來。羊鈴發出清脆的叮鈐聲,冰涼的手撫上米蕾蒂亞的臉頰。他同樣吟唱似地說了曾幾何時說過的話。
    「要不要跟我一起來?」
    赤紅月亮與迷霧森林。夏日陣雨中的菜園小屋。米蕾蒂亞最老舊、最珍愛的寶物。她以臉頰摩蹭那隻冰涼虛無的手,好帶給它溫暖,同時補充了一句「我不去」。
    「不是現在……不過謝謝你帶我過來。」
    彷彿定下再會的約定般,由黑暗凝聚而成的男子輕吻米蕾蒂亞的雙唇。剎那間,宛若寶石的藍色眼眸在黑暗中熠熠生輝,隨即往後退去。米蕾蒂亞下意識地脫口:
    「亞奇……你一個人要回哪裡去呢?」
    對方沒有回答。蒼白的手融入冰冷的黑暗中消失無蹤。
    米蕾蒂亞依舊感到孤獨,胸口悶得難受。當她試圖追趕亞奇時,大叔父打開門,將她當成小女孩般輕輕擁在懷裡。事實上米蕾蒂亞體型確實十分嬌小,米爾傑利思甚至可以單手把她抱起來。
    「……米亞,不要一個人在這種地方遛達。會回不去喔。」
    雖然米蕾蒂亞並不是一個人,但她保持沉默。被大叔父嚴厲地一瞪,米蕾蒂亞低下了頭。不知不覺間,黑暗中延伸出一條鋪石小徑,米蕾蒂亞手裡還提著小油燈。這是大叔父行走的路。米爾傑利思在石磚上邁步前進,米蕾蒂亞輕輕坐在他其中一隻胳膊上,用搖曳的燈火照亮道路。「……抱歉,我並沒有生氣。」過了一會兒,米爾傑利思嘟囔著說。「對不起,讓妳獨自參加宰相會議。」米蕾蒂亞低垂眼簾偷看了大叔父好幾次。他看起來十分疲憊,側臉透出濃濃的憔悴之色。孤獨與絕望令他心情沉重,始終拖著腳行走。
    米蕾蒂亞一直壓抑的情感潰堤。她淚如泉湧,雙手握拳哭得抽抽搭搭,一次又一次地輕聲道歉。對不起,大叔父……
    路的盡頭傳來海聲。淹沒屍體的海。淚溼的視野中可見潮起潮落的浪濤、大窗戶與窗簾,以及宛如小離島般遺留在海邊的椅子。
    「對不起……我什麼都做不到……那是場沒有勝算的戰爭……」
    大叔父用力擁抱米蕾蒂亞。
    米蕾蒂亞緊摟著他的脖子嗚咽不止。大叔父像小時候那樣撫摸她的背,哄著她似地默默在房間內繞行。
    ——停戰期限不延長。皇帝尤狄亞斯所說的話一再粉碎米蕾蒂亞的心臟。
    明明已經狠狠哭過,眼淚卻依舊不斷湧出,令她胸口悶得發慌。
    在浪濤之中,耳邊響起大叔父後悔又痛切,透著鬱結的聲音。
    「米亞,該道歉的是我。至少只有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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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3 18: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無法忘懷的九個月之始
    這天晚上,宛如肋骨自帝都史特拉迪卡延伸到四面八方的〈龍骨大街〉幾乎都被佔據。無數馬車及傳令彷彿黑色血流,靜悄悄地穿梭其中。
    《——在宰相會議上,皇帝尤狄亞斯駁回停戰協定的延長案。》
    《——魔女奧蓮蒂亞放棄繼承權,目前局勢傾向準備與王朝開戰。不過魔女家擁護拉姆札以外的皇子參加皇帝遴選。該皇子出身不明,找不到任何相關情報……然而其繼承權已獲得認可。明年六月決定由魔女家及法皇家角逐下任皇帝寶座。》
    《——帝國議會按原訂計畫於十月中開會……》
    領命離開史特拉迪卡後,各家信使於〈龍骨大街〉的某處,找到配合原本開會行程前往帝都途中的主人,搶先呈報第一手消息。客棧、渡船頭、友人的公館、深夜不眠不休奔馳的馬車中……
    接獲消息後,諸侯們在不同的地方做出形形色色的反應。
    《——議會預計還將提出軍備相關、增稅、調漲各種物價、各領地徵兵及擴大工兵與技術員招募名額、鋼鐵煤炭增產等臨時動議。》
    《——以下有要事呈報。耶里亞弟王家當家,耶賽魯巴特死於獄中。》
    《——因此,由皇弟凱伊·溫丁哥德代管的耶里亞家領地,依帝國法規定將暫時歸還皇帝,預計在帝國議會中決定接下來的處置方式。各諸侯爭相搶奪的可能性極高,請盡快趕來史特拉迪卡。》
    雖然青年駕馬隨出席議會的伯父來到這裡,但為了節省旅費,他都睡在老舊破爛的馬車上。在馬車裡聽到這些消息時,他露出愁眉不展的表情。「……好像沒什麼好事呢,伯父大人。」伯父像隻睡迷糊的熊似地搓了搓臉。雖然伯父不可能因為今晚是滿月而變身熊男,但馬車車輪在行走中擅自逃跑三次,彷彿想要追尋新人生般脫離輪軸,這一切無疑都歸咎於伯父的體格。隨著每次車輪脫落,馬車就愈接近報廢狀態,如今連馬都開始蠢蠢欲動。下次輪胎脫落時,馬肯定也會藉機脫逃。嗅,老天爺啊。
    熊伯父搔搔頭,打了個彷彿可以一口吞下人類的大呵欠。
    「我知道,那是前線的小領地。咱們總是抽到下下籤呢,不過我可不會乖乖聽話喔。要是真的火大了,我就把那些議席上排排坐的混蛋拉下來,對他們的頭一一施以鐵拳制裁,強行改變他們的選票及人生。」
    嗅,老天爺啊。父親把自己踹進駕駛座並不是為了駕馭馬匹,而是為了駕馭這頭熊。不行了。下次車輪逃跑時,我也跟著一起逃吧。
    掀開馬車窗戶的遮簾一看,只見潔白冷冽的滿月高掛夜空。
    如今帝國所有諸侯應該都跟他們一樣,正馳騁在〈龍骨大街〉上。
    ——皇帝尤狄亞斯駁回了停戰協定的延長案…
    雖然手中握有選票,但在為期九個月的帝國議會上,我們究竟能決定什麼呢?
    青年藉著月光的映照,再度看起送來的信。一切成謎的皇子。
    「『魔女奧蓮蒂亞擁立神秘的皇子,並為了讓魔女公主以監護人的身分與他成親,命她前往史特拉迪卡』……是嗎?」
    熊伯父睜著單邊眼睛,輕聲呢喃了句「是那個挖墳墓的公主嗎?」隨即又闔上眼皮。
    ——請盡快趕來史特拉迪卡……

    一
    無數蝙蝠成群結隊地翱翔在帝都史特拉迪卡的夜空中。
    皎潔明亮的月光下,亞立爾在屋頂上,不耐地拿掉面具,迎著晚風嘆了口氣。他最討厭戴面具。不管是小丑的面具也好,皇子的假面也罷。這點跟自願戴著面具的皇子拉姆札不同。
    九月下旬的風十分宜人,充滿濃濃的神聖靈氣。樹梢與風聲一反常態地轟轟作響,墓地也騷動不止。
    亞立爾低頭俯視腳下的宅邸。手腕上的銀色手環微微發亮。古老的魔法透過手環逐漸在腦海裡凝聚成一個影像。米蕾蒂亞抱著纏滿繃帶的雙腿睡在窗邊的椅子上時,『大叔父』把她抱起來移到床上。賽希爾為米蕾蒂亞準備的並非城內的房間,而是很久沒使用的老舊公館。雖然空間還算不小,卻不足以冠上離宮之名。庸醫離開後,這裡只有渾身都是拼接痕跡的男人、神官,還有換床單的洗衣婦來過,除此之外甚至連隨從和侍女都沒有,地點也很偏僻。見米蕾蒂亞在椅子上縮成一團,亞立爾莫名地耿耿於懷,不斷在原地徘徊逗留——憑亞立爾是抱不動她的——幸好現在也不用再擔心。差不多該回去了……
    從別屋的屋頂可見隱沒在遠處的山.那座山後方有道流洩而下的瀑布,在山間形成一條小溪澗。只有在晴朗的滿月深夜,瀑布的水氣及月光才會折射出彩虹。
    腦海裡突然閃過奇怪的想法。現在可以帶那個人去。這九個月禁錮魔法將放寬限制,鏈條和枷鎖也不會出現……
    可是亞立爾根本沒必要這麼做。跟皇帝立下的契約書上也沒這則條文。去她身邊都是有原因的。好比在巷子裡昏倒、被刀砍、中了陷阱落水時,還有在結婚證書上簽名的時候……
    亞立爾將長靴抽離逗留已久的屋頂。
    悄然無聲地穿越暗處。途中在皇帝陛下的寢室停留一會兒,請還沒睡的皇帝陛下蓋章證婚。接著回到設有生鏽的粗鐵柵欄、充滿凝滯寒氣與陳年血味的房間,將皇子的假面一把扔到地上。
    亞立爾罕見地點亮了老舊木桌上的燭臺。通風孔發出微弱的聲響,空氣在室內產生循環。他從口袋裡掏出填好所有欄位的結婚證書,在燭光下重新確認皇帝的許可章,不知不覺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瞧著。
    一直以來他總是活在偷竊、撿拾與商借之中。不過這張證書是屬於他的。
    亞立爾慎重地將它折好,並從牆邊的隱匿處取出一個『寶箱』。
    打開蓋子,裡頭是他唯一的寶物。他將變成第二個寶物的紙輕輕放在絲絹緞帶上,蓋好蓋子藏回原處。
    牆上『小丑』的古怪面具一如往常,輕蔑地咧嘴獰笑。
    ——你充其量只是個骯髒的『小丑』,別以為自己真能成為皇子。
    亞立爾嘆了一口氣,伸手撥亂頭髮。反正……實現願望就沒問題了。
    他鬆開襯衫,脫掉靴子,仰躺在硬邦邦的床上。
    想起先前以『小丑』之姿參加宰相議會途中,人們接連發出悲鳴,因恐懼與害怕紛紛遠離。然而,米蕾蒂亞準備步下大階梯走來的瞬間,亞立爾感到格外戰慄,忍不住想要後退逃走。
    『雖然身分不是真的,但是我不想連愛與被愛的心情都視為虛假。』
    他瞥了棄置地上的假皇子的面具一眼,隨即別開視線。
    …面具底下不是皇子,而是『小丑』嗎?亞立爾重重地翻了個身。
    ¥¥¥
    唰……窗外傳來黎明前的浪濤聲。
    在窗邊擺著椅子的那間寢室,米爾傑利思突然醒了過來。他揉揉眼睛。自己似乎睡了兩小時左右。
    左手暖暖的。
    米蕾蒂亞正躺在床上,握著自己的手呼呼大睡。把米蕾蒂亞從窗邊的椅子移往床上時,米爾傑利思順便將椅子拉過來,從那時就一直坐在她旁邊。正準備起身時,米爾傑利思突然感到一陣暈眩,視野扭曲歪斜。他憋住呻吟聲,再度靠回椅背上。
    明明在賽希爾的辦公室時還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忍耐——意識從小蝙蝠身上回歸人類的肉體後,短時間內腦袋似乎還很混亂,五感、神經及思考無法順利串接起來。一旦施展僅讓意識轉移到鳥類或蝙蝠身上的『附身』術,哪怕年輕時也會身心俱疲,過去他怎麼樣都不可能從西邊的史特拉迪卡一路飛到東邊的葛蘭瑟力亞。雖然是長距離飛行引起的疲憊,但精神上過於鬆懈到睡著也是混亂的原因之一。
    米爾傑利思嘆了口氣。儘管時間不長,他已經很久沒睡得那麼熟了。
    他以指尖撥開米蕾蒂亞因盜汗而黏附額頭的瀏海,順便摸了摸剪短的頭髮。纖細的手腳包滿繃帶,散發藥味。銀色睫毛不時驚恐地顫抖。帶著在半透明靈體狀態下迷失徬徨的米蕾蒂亞一同回房時,她的肉體孤獨地坐在椅子上,精疲力竭地縮成小小一團。
    剛撿到稚齡的米蕾蒂亞時,她曾好幾次拋下身體靈魂出竅,不過已經好久沒這樣……是因為帝都裡還殘留著過去曾為魔女之島時的空氣嗎?
    還是深沉的絕望所致呢?
    浪濤聲時遠時近。窗外月光在浪潮間反射粼粼波光。
    令人心碎的道歉言猶在耳。對不起,大叔父…
    米爾傑利思才什麼都辦不到,什麼也說不出口。儘管在帝都待了四年,卻始終毫無作為,讓停戰協議屆期。老友兼軍務卿的皇弟凱伊恐怕會藉口戰力不足,滿不在乎地將米蕾蒂亞列在軍隊名冊上,然後這麼說——
    魔女乃皇子的盾,必須保護皇帝,代其出征,至死方休……
    米爾傑利思心中壓抑了幾十年的箱蓋突然扭曲。
    他緊握著米蕾蒂亞的手,嚥下冰冷而黑暗的情感。
    在宛如地獄的葛蘭瑟力亞戰爭中,大人們只從瓦礫與死屍堆中挖出短短五年的休息,送給年僅十三歲的米蕾蒂亞。
    米爾傑利思鬆開米蕾蒂亞的手站起身。
    當他把椅子放回看得見海的窗邊,準備離開寢室時,背後傳來「不要走」的呢喃。米爾傑利思假裝沒聽清楚。然而他轉身折返,再度撫摸她的銀髮說「四天後我會再回來」。
    留下她而踏出房門時,米爾傑利思流露落寞的表情。
    ¥¥¥
    窗外射進一道曙光。米蕾蒂亞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
    今天映入眼簾的同樣是陌生的天花板,令人一大早就忍不住嘆氣。來到帝都後,總覺得每天都在不同床上醒來,不然就是在地下迷宮的某個地方。
    浪濤聲靜靜地在房內迴響。
    後腦勺的傷口隱隱作痛。頭好重,眼睛也有些腫,宛若狠狠哭過一場。印象中自己做了很多夢,卻想不太起來。
    (我好像循著鐘聲和某人的歌聲到處打轉……結果迷路了……)
    羊鈴在心底發出叮鈐的清脆聲響……米蕾蒂亞放棄回想。
    另一方面,現實世界的記憶逐漸復甦。
    延長停戰期限被否決、耶賽魯巴特死了。之後自己在書房裡填寫結婚證書。和皇子道別分手後……自己似乎就這樣聽著弔鐘,坐在椅子上睡著。
    「……?」
    …明明原本是在椅子上睡著,為什麼在床上醒來呢?
    感覺自己好像把什麼事情忘得一乾二淨,可是頭跟眼睛都好痛,無法正常思考。
    米蕾蒂亞躺在枕上將頭側向旁邊。
    在她醒來之前,男孩一直守在身邊,今天窗邊的椅子卻空蕩蕩的,寒冷的房間裡只有她孤零零一個人。
    米蕾蒂亞閉上眼睛……她已經習慣獨處,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從床上起身,輕輕揉捏自己的胳膊。下意識地從胸口內袋裡取出一張紙,將它折成一隻紙羊。因為只有一隻太孤單,於是又拿起壓在床邊桌杯子底下的便條紙,折出第二隻羊,接著下了床。
    一踏上絨毯站直身體,包滿繃帶及敷巾的手腳頓時發出抗議。儘管當初服用了大量藥物,但好不容易得以出席宰相會議,如今似乎嘗到惡果了。而且明明昨晚在書房看見了藥箋,她卻因為過於疲累,完全不當一回事就睡了。
    米蕾蒂亞用床邊臉盆內的水洗臉,把布浸溼擦拭手腳,順便檢查傷勢與身體狀況。治療處理完美得無可挑剔,大概是出於醫生之手。彷彿修補珍貴的人偶般,連小傷都仔細地包上繃帶。
    (現在……差不多是清晨五點半吧……)
    米蕾蒂亞找到水壺,喝了幾口常溫的水。
    剎那間,心中湧現皇帝尤狄亞斯冰冷空洞的藍眼與聲音。
    ——不延長停戰期限……
    想到宰相會議時喝的宛若泥漿的水,米蕾蒂亞頓失喝水的欲望。
    前天在地下水道中四處徘徊,昨天決定要開戰。待辦清單中到底還剩下什麼事情該做……
    心底深處浮現假面皇子的身影。他朝自己伸出手,眼神是那麼地真摯。
    叩的一聲……米蕾蒂亞把杯子放回床頭櫃。打起精神換好衣服,去書房想想今天的事情吧,還有關於那位年僅十二歲、正在帝都等待著米蕾蒂亞的皇子殿下。
    晨光中重新端詳自己,米蕾蒂亞這才發現自己穿著洋裝般的絲綢睡衣,臉色難看得彷彿去參加喪禮。雖然昨晚試圖對亞立爾皇子擺出年長監護人的威嚴,但這身綿軟輕薄的布料顯然讓一切都白費了。
    米蕾蒂亞赤腳在室內走來走去,尋找像樣的衣服。即便打開貌似衣櫥的門後,找到昨天的衣服,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除此之外還有自己本應留在魔女宅邸裡的所有行李,令她驚訝得瞪大眼睛……總不可能是自行飛過來的吧。
    儘管覺得奇怪,米蕾蒂亞姑且先著裝整頓好,隨即前往隔壁的書房。
    牆上掛著帶有美麗插圖的月曆。帝國曆的十二個月描述著太陽王與月妃從邂逅到別離的故事,情節隨月份更迭進展推移。書房裡的圖曆也一樣,畫著王與王妃分別後再度重逢,並結為連理共度豐收之秋的圖畫。
    (今天是……九月三十日……)
    書房內空無一人,跟亞立爾皇子簽署結婚證書的桌邊擺著一只籐籃。
    昨晚的記憶依然有些模糊,感覺分不清真實與虛幻,不確定哪些是昨天發生過的事情。
    在椅子上坐好後,米蕾蒂亞先抓過整疊的文件與便箋。由於昨晚只是稍微看過,這回她認真地仔細瀏覽。醫生的便箋,以及賽希爾宰相將於上午九點來訪的通知等等,這些都還有印象,不過繼續往下翻時,居然出現了亞立爾皇子的行程表。米蕾蒂亞挺直背脊。看完這張行程表就能去見他了。
   ——然而看著看著,米蕾蒂亞一顆心也隨之往下沉。
    每天的欄位都密密麻麻,今天下午安排了『優雅的走路方式』、『湯匙掉落時該如何拾取』這類愚蠢的課程.傍晚則是『向佛羅連斯猊下問安』。不曉得是不是為了應對傍晚行程,上午還塞了『如何討猊下歡心』、『如何談論猊下喜歡的服裝』。天啊,莫非他這五年來一直參加這種『猊下課程』嗎?
    如果每天都這麼做,腦袋肯定會徹底傻掉的。不,會不會當初就是這麼打算的呢?雖然他十分聰明伶俐,但看到這種有如『培養廢人的方法』的行程,內心仍隱約感到不安。
    米蕾蒂亞往下翻,看到賽希爾註記的字跡。
    (……『此外,亞立爾皇子不得在任何人面前露臉』……)
    …好像完全沒遵守嘛。米蕾蒂亞忍不住笑了出來。那名少年確實給人這種感覺。只要有理由就會採取行動,也不聽從別人的命令。
    文件裡頭還有一張重要行程表。雖然昨晚已經看過,但米蕾蒂亞又重新細讀。
    (十二月冬至,亞立爾皇子與拉姆札皇子兩人將於諸侯面前公開亮相……)
    這是非正式的但書。日期跟昨晚標註在結婚證書上相同。看來那個亮相儀式剛好會在亞立爾皇子十三歲的生日舉行。
    儘管非正式公開亮相聽起來滿奇怪,但兩位下任皇帝候選人不可能從未公開露面就直接遴選皇帝,那場合似乎是為了消弭這方面實際存在的不滿與質疑。不過自從昨天繼承權獲得認可以來,已經有好幾位諸侯私下探詢,請求面見亞立爾皇子。亞立爾皇子本人卻對此毫無回應,目前依然沒有任何會面計畫。
    此外,不管看了多少次,文件裡都不曾提及亞立爾皇子的起居室位置。米蕾蒂亞隻手托腮,思索著該回魔女宅邸還是留在城裡——
    這時,大桌邊緣有什麼東西動了。米蕾蒂亞嚇了一跳。
    移動視線望去,只見某種物體掉落在蓋住桌邊籐籃的白布上,是隻小蝙蝠。牠原本好像倒掛在籐籃的提把上睡覺,一時睡昏頭才掉下來……雖然自己始終沒發現懸空的蝙蝠,但小蝙蝠也半斤八兩。不僅沒有身為蝙蝠應當具備的危機意識,還像團大福餅似地直接掉下來,把白布當成被窩睡得香甜。米蕾蒂亞伸手拾起蝙蝠。小蝙蝠在米蕾蒂亞手中縮成一團翻了個身。這也太懶散了吧……
    (……看起來好像是大叔父的小蝙蝠……)
    這是誰也不知道的秘密,其實大叔父米爾傑利思偶爾會透過蝙蝠跟她說話。好比米蕾蒂亞一個人過生日時。米蕾蒂亞抱著期待端正坐姿,態度認真得宛如等待預言,小蝙蝠卻躺著不動,戳牠也都不說話。如果真的開口說話,米蕾蒂亞原本打算鼓起僅有的一點點勇氣,詢問大叔父何時歸來。看來這只是隻普通的小蝙蝠。米蕾蒂亞放下掌心的小蝙蝠。
    她掀開白布,看看籐籃內是否會有線索,裡頭卻只有一個大黑麥麵包跟一瓶牛奶。黑麥麵包穩穩地佔據了籃子一半的空間,結實得像是用鈍器敲打也不會凹陷,牛奶瓶則是縮在角落。米蕾蒂亞取出黑麥麵包及牛奶瓶,試著把籐籃倒過來,不過雙重底盤下方並沒有掉出金幣或信件……看來這純粹只是早餐。巨大的黑麥麵包與牛奶。米蕾蒂亞對菜色沒什麼不滿。
    小蝙蝠迷迷糊糊地在桌上走來走去。米蕾蒂亞發現小蝙蝠腳上綁著紙捲,慌張地又把牠抓回來。打開紙條一看,上頭是米爾傑利思的字跡。難道是不在的大叔父回來了嗎?想到這裡,米蕾蒂亞連忙讀起紙條。
    《我跟賽希爾說好了。妳先去接雷納多,等見過賽希爾就立刻出城。雷納多住在附近的山中牢房裡。》
    晨雀在窗邊啾啼。文章內容實在是太過簡潔,反倒讓人摸不著頭緒……這段文字是什麼啊……滿懷期待的心情頓時破滅。
    無論看了多少次,「出城」二字仍舊令人耿耿於懷。總覺得也不是叫自己回魔女宅邸去的意思。隻字不提魔女家的亞立爾皇子這點,尤其讓人感到困惑。
    (上午九點預計會見賽希爾宰相……)
    賽希爾宰相跟大叔父之間恐怕已經談妥了什麼吧。腦中瞬間浮現大叔父置身宛如蜂巢般坑坑洞洞的宰相辦公室,扭頭說著「我不打算讓米亞跟那位帝國皇子在一起」的景象及聲音。那應該是夢才對啊……
    「……」
    總之,這張紙條是米爾傑利思的『命令』。平常米蕾蒂亞總會乖乖聽話,今天卻坐在昨晚與皇子簽署結婚證書的桌子旁,目不轉睛地盯著沒有任何贅言——甚至是亞立爾皇子的名字——的紙條。
    過了一會兒,米蕾蒂亞抓著紙條從椅子上起身。
    她把黑麥麵包及牛奶放回籐籃中,將緩慢移動的小蝙蝠塞進去。
    正準備尋找靴子時,這才發現它靠在床邊。米蕾蒂亞也想像它一樣躺著不動。雖然靴子是會議前準備好的新品,但米蕾蒂亞穿著它的這幾天卻變得骯髒不已。她拉著靴子,把包滿繃帶的雙腳硬套進去。
    一把揪起半夢半醒間折好的兩隻紙羊後——米蕾蒂亞的目光停留在第二隻羊的肚子上,是雷納多的字跡。她冷酷地拆開紙羊,還原成一封信。
    《公主大人,因為沒賄賂吾輩,我去了單人房。別擔心我。》
    …米蕾蒂亞完全無法解讀信上的暗號,結果只是平白少了隻成對的羊。
    整裝完畢準備離開寢室時,米蕾蒂亞再度回頭望去。
    她看了看孤零零地留在窗邊的椅子,以及床頭櫃上的杯子。
    當米蕾蒂亞啜泣著醒來時,皇子不僅拿水給她喝,還一直伴隨身旁。在諸事不遂的昨天中,這是她唯一的安慰與救贖。
    米蕾蒂亞等了一會兒。因為亞立爾皇子總是乍然來臨,米蕾蒂亞不禁妄想他說不定會像魔法般現身眼前……卻沒出現任何人。
    米蕾蒂亞默默地反手將寢室的門關上。
    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回去,昨晚皇子說的話悄悄在心底沉澱。
    時間已經過了上午六點。米蕾蒂亞低頭看著大叔父留下的薄紙。總之,跟黑衣宰相會面之前,得先去回收不知為何關在山中牢房裡的雷納多才行。
    ¥¥¥
    法皇佛羅連斯參加完耶賽魯巴特的水葬,來到『垃圾街』。
    把整袋帝國金幣交給嘉涅夏後,他便擅自橫臥在躺椅上,接下來一直默不吭聲。嘉涅夏一邊算金幣,一邊抽著菸管的菸草。因為認識已久,嘉涅夏大概猜得出佛羅連斯在想什麼。由於耶賽魯巴特逝世,所屬耶里亞領地也變成空白地帶。他大概正迅速思考著該如何劃分這些領土吧。
    耶賽魯巴特的妹妹·涅涅歷經四度訂婚成親,耶里亞弟王家的領地及選票也隨之增加。若不是涅涅目前的丈夫是皇帝尤狄亞斯,佛羅連斯應該會在今日上午就逼她離婚,令其與法皇家的還俗和尚成婚。如此一來,耶里亞弟王家的選票與財產便完全歸法皇家所有。
    佛羅連斯沉默了近一個小時,起身時板著面孔撫摸腰部。
    「不管是哪來的傢伙殺了獄中安分守己的耶賽魯巴特——」
    嘉涅夏挑起眉毛。自己竟然猜錯了,原來不是在想劃分領地的事啊。
    「這樣一來帝國議會就分裂了。決定開戰後,武家耶里亞的領土分配問題將導致議會及選票流向產生歧異,根本不可能團結一心。現今已確定開戰,各領地的軍費徵稅、徵兵負擔等糾紛顯然會讓議會鬧得雞飛狗跳。如果耶賽魯巴特待在獄中,至少還能迴避帝國內的領土紛爭。不過如此一來,帝國內部在戰爭前就會先瓦解……時機也很完美,就是決定開戰的那天。真是好極了。」
    雖然佛羅連斯年輕時是個蠢得可以的傻皇子,但是憑著謀略與私慾擠掉他人獲得地位後,心智慢慢臻於成熟。
    「……你的意思好像是奧蓮蒂亞已經不會再回到會議桌上了呢。」
    「那當然。魔女要做為冬之王的盾不斷奮戰,至死方休。魔女家直到最後一人都得繼續為帝國而戰。『少數的不幸』就是全帝國的幸福。因此,就算稅金提高,庶民們也必須忍耐。這即是以前我在杜哈梅學院學到的『樂觀主義』。」
    佛羅連斯發現桌上的牛奶,伸出手指把馬克杯勾近自己。他面無表情,語氣絲毫不合任何譏諷。
    嘉涅夏本想嘲笑他,卻失敗了。這完全是帝國皇子式的想法。正因如此,少數不幸的『垃圾街』才會宛如黑暗,在帝國最底層不斷蔓延。
    佛羅連斯啜飲著涼掉的牛奶,皺起眉頭。
    「涅涅的情況有異。之後還要舉行皇帝遴選。或許是時候讓她離開拉姆札了。」
    白妃涅涅於十三年前皇族連續離奇死亡後出嫁,目前是尤狄亞斯唯一的妃子。關於她有著形形色色的傳聞。這位耶里亞弟王家兄妹的最後一人,具備了得天獨厚的歌喉。據說她經常前往聖堂,還請『法皇代理人』——佛羅連斯偏愛的親信,羅傑樞機卿開藥。不過十三年前為剛出生的皇子戴上面具時,她就已經很不對勁。剛才的話只是佛羅連斯的藉口。一旦拉姆札的母親精神不穩定,名聲也會愈來愈差。
    沒錯——佛羅連斯根本不把『少數的不幸』當一回事。這時,嘉涅夏不禁後悔沒在牛奶裡下毒。不然現在就能冷眼看著佛羅連斯痛苦得滿地打滾至死吧……可是,自從過去號稱歡場第一美女的嘉涅夏,經過某段時期變成現今醜陋的模樣以來,也只有佛羅連斯這男人依然不以為意地來到帝都底層見她。
    「不過另一位廢物皇子竟然輕易地跟拉姆札同樣獲得了繼承權,而且立為皇子後也不來打聲招呼——真是太沒禮貌了。就算想叫人來,也不知道到底該發帖到何處、給何人。這是哪來的流浪漢啊!害我都不能送派、刺客和詛咒信過去了。連射個箭書都辦不到。」
    「憑你那三腳貓功夫,我想還是別射箭書吧。要是塞希爾死了,你會被宰了。」
    「說這什麼話。憑我的三腳貓功夫當然完全射不中啊。為什麼距離那麼近,還是只能射到地板、天花板和花瓶呢?拜此所賜,我又腰痛了。」
    以前還是皇子殿下時,佛羅連斯在戰場上深受敵軍歡迎。畢竟他再怎麼拉弓引箭都射不死人。敵軍盛傳過上他可以體驗成為不死之身的感覺,所以經常追著他跑。就算他不小心被捕,敵方也只表示『反正讓你活著也不損我方一兵一卒』,連贖金都不收就放他走了。
    「既然繼承權和皇帝遴選都已經決定,就放著別管嘛。那兩人還只是孩子,又沒有名門世家做為後盾。新皇子也跟拉姆札一樣,對於議會和政事都沒有任何權限吧。」
    「可是接下來的九個月裡,各地諸侯將陸續來到帝都出席帝國議會。放著不管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情。奧蓮蒂亞直接指名輔佐的皇子尤其棘手啊。」
    新皇子來歷不明,在此之前無人知曉他的存在,皇帝尤狄亞斯卻承認他的繼承權,奧蓮蒂亞也擁立這位魔女家的皇子。這一切謎團重重,反而因此醞釀了一定程度的魔力,注意到的時候,已逐漸產生逆轉的效果。現任皇帝與魔女推舉的兩人給人鮮明的印象,這是法皇家拉姆札所欠缺的優勢。
    「得趕在有諸侯把劣馬錯當名駒之前,將小魔女和皇子與他人隔離才行!總之,我已經在小魔女入住的宅邸配了鎖,還部署了眼線,另外也把個人物品從魔女宅邸運過去了。無論他們去了哪裡,我都有辦法追蹤。」
    「……你耍的伎倆實在很馬虎。」
    「我忙著準備耶賽魯的葬禮,只能做出這點指示了。」
    嘉涅夏抽起菸。話雖如此,照理說佛羅連斯不能自行決定這些事。看來將小魔女扣留城內加以監視似乎是高層私下的共識。
    「在皇帝遴選之前,乾脆將兩人一起流放到『魔女的五爪列島』當中某座孤島,讓他們在途中遇難,漂流到無人島上生活,這樣如何?」
    帝都史特拉迪卡——『冬之王首級』周圍存在大大小小的島群。多半都是無人島,其中有一座是監獄島佐哈爾,而最繁榮的是以海運著稱的自由帝國都市,洛克薩。這片海域險象環生,隨意出航極易遭遇船難隨波逐流。若設計兩人遇難,大概真能如願讓他們上演一場無人島漂流記吧。
    「……哦,那你打算怎麼騙兩人搭上預定發生船難的泥船呢?」
    「這個嘛,就說×咖嚓咖嚓山的貍貓困在那邊的島上,心急如焚地試圖求救怎麼樣?」  (譯註:咖嚓咖嚓山(カチカチ山)出自日本童話,描述受一對老夫婦照顧的兔子為了替老婆婆報仇,設計貍貓坐上泥船的故事。)
    嘉涅夏無言以對。連殺人都顯得荒謬可笑是佛羅連斯的優點。
    這時,在酒館當服務生的少年敲門進來,交給佛羅連斯一封信。佛羅連斯過目的瞬間,整個人從躺椅上跳了起來。
    「嗚喔喔喔,不行。無人島漂流記行不通!本以為小魔女只是監護人——沒想到還跟廢物皇子簽了結婚證書。這我可沒聽說啊。」
    總算收到通知了嗎?嘉涅夏鼻孔噴著煙心想。儘管來歷不明,新皇子畢竟還是帝國皇子。身為純正帝國皇子的法皇猊下,似乎做夢也想不到亞立爾會迎娶非貴族出身的小魔女。
    「真是一群厚顏無恥的小鬼。在大家舉行葬禮的夜晚,竟然悠悠哉哉地簽了結婚證書!他們難道沒想過把婚期延後一天避諱嗎!」
    猊下在少年服務生周圍高速打轉,還不時反過來繞圈。逃跑不及的少年一副快哭的樣子,彷彿成了原始人的活祭品。
    「不行,要是小魔女跟廢物皇子生下孩子,那孩子就擁有帝位繼承權了!皇子現在幾歲?快要滿十三歲嗎?這年紀完全沒問題啊!得馬上叫產婆來接生,讓新生兒出家才行!我們帝國跟野蠻的王朝不同,不會為了繼承權而殺人。要採用文明的解決方法啊!」
    「什麼都還沒發生吧!」
    嘉涅夏用菸灰缸重重敲打猊下的頭。少年哭著逃出獻祭的圓圈,永遠離開店裡。這樣員工就少一人了。
    「沒錯,就是這樣,只要無法完事就解決了。該射箭書給賽希爾了!我要立刻擬定對策——比方說把人抓進神學院裡,強制洗腦成同性戀!」
    佛羅連斯收拾好東西,宛如一陣風般離去了。
    嘉涅夏將菸管擱在菸盒上。
    稍微思考過後,她有了想法。嘉涅夏拿起鵝毛筆,在超出桌面的羊皮紙上密密麻麻地寫上幾何學圖案及算式。注視著數秘術算出的結果一會兒後,嘉涅夏接著又用占星術卜卦。城池周邊的預測結果幾乎相同。短暫的平靜,隨後暗雲籠罩。
    在寫出的預測當中,嘉涅夏特別留意『毒』這個字——毒。
    (……這麼說起來,皇妃涅涅以前的別名也是這個呢。)
    由於婚約者與夫婿接連死去,涅涅又被稱為毒婦涅涅。
    另外,預測中還暗示了奇妙的方位。
    ——東邊。比前線葛蘭瑟力亞還要往東。
    不知為何,白妃宮隱隱約約地蒙上亞琉加王朝的陰影。

    二
    清晨七時許,雷納多在牢房內突然感到渾身發寒,開始咳嗽。
    雷納多被關在山中其中一處洞窟。這裡以前曾是山牢,不過現在只是備用倉庫,陳舊的木柵欄與門鎖用來防止野獸入侵,進來時經過的其他『房間』裡堆著木箱、薪柴、蠟燭等物品,而且『獄卒』在昨天之前都還是守山人。
    雷納多本想翻身卻失敗。雖然四年前失去一條手臂,但就算過了四年,他依然覺得有雙手才方便翻身。這時,有個人抱著他協助轉身。
    「……雷納多、雷納多。」
    雷納多睜開獨眼。光是看到米蕾蒂亞的臉,雷納多就覺得這天早晨幸福無比。
    公主大人來到牢房中。雖然『鎖匠(布雷克)』不肯對夥伴傾囊相授,卻唯獨收了米蕾蒂亞這位得意門生。因此,無論寶箱還是吉伊的工資金庫,米蕾蒂亞都能打開,牢房自然也是小事一樁。
    雷納多的頭被移到細瘦的腿上。跟笑嘻嘻的雷納多不同,米蕾蒂亞愁眉苦臉地輕撫雷納多方才因咳嗽而起伏的胸膛。雷納多心想:得稍微讓她安心才行。
    「早安,公主大人。我很好喔。我咳嗽是因為正值氣候交替的時節。」
    「早安,雷納多。我不認為你很好喔。站起來看看,瞧你的身體都快垮了。」
    攀著米蕾蒂亞的手起身時……雷納多蹙起眉頭。身體狀況的確比想像中還糟。手腳僵硬,全身上下的舊傷隱隱作痛,雷納多又咳了起來。肺部發出穿孔般的咻咻聲,聽起來令人不舒服。米蕾蒂亞重新掩上牢房的木門後,感覺沒那麼冷了。雷納多又露出笑盈盈的表情。視身邊的對象而定,牢房也會搖身一變,成為一處舒適的空間。
    「對了,公主大人,獄卒老爹呢?雖然他到昨天為止都只是守山人就是了。」
    「我看他還在睡,就不吵他了。」
    「唔——」
    用獄卒老爹送來的毛毯包住雷納多後,米蕾蒂亞去隔壁牢房,抱回雷納多被扔在那裡的刀,以及一個大木箱。當雷納多疑惑地歪頭看著木箱時,米蕾蒂亞把籐籃放到木箱上說「就在這裡吃早餐吧」。雷納多欣然同意。在牢房裡當然沒有比這更棒的點子了。
    看著米蕾蒂亞為自己勤快地忙東忙西,雷納多想到還有一種情況會遺憾自己缺了條手臂——就是想要擁抱這個溫暖的小小少女時。
    然而,就算只剩一條胳膊也還勉強辦得到。雷納多舉起獨臂招手,公主大人一臉溫順地悄悄湊了過來。雷納多緊擁著米蕾蒂亞,讓嬌小的頭靠在自己脖子上,以臉頰摩蹭臉頰。
    感覺比毛毯溫暖多了。只有在這個時候,雷納多的苦咳才稍微消緩了些。
    「我把公主大人的行李整理好,從魔女宅邸搬到房間去了。」
    米蕾蒂亞的籐籃是魔法籐籃。她拿出葡萄酒、蜂蜜罐、起司、整塊煙燻培根、蘋果與梨子,最後揪出一隻小蝙蝠,將牠擱在成串的葡萄上。用刀子切開培根大口嚼食的同時,雷納多不禁覺得奇怪。就算是為公主大人準備早餐,總不可能有僕役會直接將整塊培根擺著,還把蜂蜜連同瓶罐交給她吧。
    「公主大人,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雖然我自己什麼都不需要,但我想雷納多可能餓了。你是要吃了再問,還是邊吃邊問?」
    這時,雷納多剛好發現葡萄酒的軟木塞上印著法皇家『鴿子與橄欖』的家徽。感覺即便不問,事後好像也會有人跑來解釋,雷納多這麼回答:
    「我決定吃完也不問。」
    米蕾蒂亞只吃了些起司碎片,便看著蜂蜜與葡萄酒陷入沉思。她肯定在思考止咳的配方。雷納多把一塊小培根塞進漫不經心的米蕾蒂亞口中,再次提起昨天的話題。
    「大概是昨天下午吧,魔女宅邸接到通知,說公主大人在宰相會議上昏倒了。然後法皇家的神官說公主大人在城裡休息,叫我把您的行李整理好送進城裡。」
    原本米蕾蒂亞正咀嚼著出現在口中的培根,聽到最後一句話時突然挑了挑眉。
    「……啊?法皇家的神宮?為什麼?……是亞奇的陰謀嗎?」
    「不……我想不是。嗯……『雖然小魔女殿下出身卑賤可憐,但既然已被認可為廢物皇子監護人,猊下有言,姑且讓小魔女靜靜待在城中,在六月皇帝遴選中蒙受難堪的敗北前不得多事。儘管心有不甘,吾輩好歹也是奉猊下之命負責監視小魔女的監視者。所以你,滿目瘡痍的下僕應即刻隨吾輩登城,並將所有金錢布施吾輩。』」
    米蕾蒂亞認為『吾輩』應是猊下火速派來監視的神官,跟亞奇八竿子打不著關係。不過整段話的內容都令她覺得納悶。
    「……最後是怎樣啊?你布施給他們了嗎?」
    「這怎麼可能嘛。公主大人,我可沒那麼沒用喔。我表明自己沒錢,結果對方說『哼,這樣好嗎?如此一來,食物就只有黑麥麵包跟冷牛奶喔。』雖然我是無所謂啦,但何時才會拿來呢?早上八點左右?」
    米蕾蒂亞默默從籐籃中取出整塊黑麥麵包及一瓶牛奶。
    雷納多也默默抓了抓頭。還以為他們是說自己的早餐呢。
    「……原來是指公主大人的早餐啊。這麼說起來,我跟著他們過去時,那些人就把那只籐籃放在書房角落。對不起喔,讓您吃到寒酸的飯菜。」
    「就算你把全部的錢都掏出來,我想他們頂多只會加熱牛奶吧。身為一個出身卑賤的人,我只要再來顆水煮蛋就滿足了。不過來這裡的路上,我都沒遇見任何人呢。」
    玄關大門確實從外面鎖上,還加上了門擋,不過原因只是附近可能有小偷出沒。米蕾蒂亞還沒發揮師承『鎖匠(布雷克)』的功夫,便從一樓窗戶跑出來了。這時她才知道睡了一晚的房間原來位於小別館,而非『卷貝城』中數干個房間之一。
    那可憐的監視者到底是在哪裡監視呢?
    米蕾蒂亞突然想吃黑麥麵包跟牛奶。她宛如分割頭蓋骨般拿刀嘎吱嘎吱地將黑麥麵包切半後,接下來等著她的是該怎麼吃的難題。就算想泡在牛奶裡,瓶口又太小。怎麼會用這種無聊的方式找碴啊?兩人各喝了一半的牛奶,克難地用牙齒磨削麵包,一點都不像在吃東西。放了半天的牛奶勉強算沒走味,喝了應該不至於拉肚子。
    「魔女宅邸的白鬍管家梅伊氣得把監視者『吾輩』掃地出門呢。雖然他拚命挽留我,叫我等米爾傑利思回來,但我又不能把昏倒的公主大人一個人留在城裡,而且跟著猊下的監視者也方便到公主大人身邊。我想您有行李在身也比較好,就照他們的話做了。」
    「……那你為什麼會跑到山中牢房來呢?」
    「如果想留在別館裡,就得支付食宿費。我說自己沒錢,他們便介紹了這裡給我。因為他們還想把公主大人的行李收歸囊中,我就把他們一起拖出來了。況且我也想讓您跟阿爾兩人獨處嘛。」
    「咦?阿爾是誰啊?」
    「亞立爾皇子,是這個名字沒錯吧?我很中意他呢。」
    米蕾蒂亞瞪大眼睛,鬆開口中咬住的黑麥麵包。
    「……你認識他?什麼時候見到他的?」
    「隨監視者們把公主大人的行李放進寢室衣櫃裡的時候。我跟他一起在那房間裡待到傍晚……公主大人,您以為我是怎麼留訊息給您的啊?」
    的確,便條紙是房裡準備的文具,不在那個房間裡就沒辦法書寫。
    「本以為他要拿椅子坐,沒想到去了窗邊後突然來回踱步,整整兩小時都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雖然醫生不高興地說『腦震盪已經不要緊了啦』,他卻滿臉不悅地回嗆『等她醒了我才承認你不是庸醫』。」
    這時,米蕾蒂亞胸口湧出一股微微的暖意。
    另一方面,雷納多回憶當時情景,忍不住笑了出來。
    醫生差遣侍女和助手幹活時,皇子只是待在窗邊不動,不僅不曾接近米蕾蒂亞。應該說他就是一副無意接近其他人的態度。就算有人主動攀談,他也默不作聲,唯一一次開口就是對醫生出言不遜。醫生等人離開後,少年依然對雷納多視若無睹。那並非貴族特有的妄自尊大,而是他『不介意雷納多在場』的表態。看著少年無視自己的存在,因過度擔心米蕾蒂亞而魂不守舍,雷納多反倒覺得有趣。到了傍晚,當雷納多揪著礙事的吾輩說『那公主大人就拜託你了』,少年才首度意識到雷納多的存在似地回過頭來。
    「阿爾呢?公主大人,您沒帶他一起來嗎?」
    她轉過頭,眼前是雷納多溫和的藍色獨眼。明知假面少年不可能出現,前來這裡的路上,米蕾蒂亞依然不時回首張望。大叔父的紙條躺在籐籃底部,上面沒提到亞立爾皇子的名字。
    把麵包塊吞下肚後,米蕾蒂亞以詢問代替回答。
    「……雷納多,大叔父該不會有信託給你吧?」
    「有喔。倒不如說,不知何時,信就被丟進牢房裡了。」
    「你看過了嗎?」
    「嗯.因為沒標明收件者嘛。信上寫著該如何逃到帝都城下的魔女宅邸,還說等公主大人來,門鎖八成也開了,叫我帶著您一塊兒離開。另外,公主大人跟賽希爾宰相打過招呼回到魔女宅邸後——」
    雷納多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交給米蕾蒂亞。米蕾蒂亞迅速打開信紙仔細瀏覽。在這同時,雷納多唸出了信件的內容。
    「——我們要搭乘三天後的船前往洛克薩島。去的只有我和公主大人,阿爾殿下留在這座城裡。以後由米爾傑利思大人擔任殿下的監護人。」

    三
    九月底的朝陽照亮白堊建築『卷貝城』的第一層。
    刺眼的光芒從貝殼窗透進來,令兼任內務卿的賽希爾宰相不由得掩住眼角。
    雖然這座城廣大得有如迷宮,但帝國實質運作的行政核心機構——外務、軍務、內務首長三人的辦公室,皆很接近皇帝寶座所在之處,方便立即往返。
    賽希爾幾乎一整天都在這間宰相室裡度過。無論是晚上十點、凌晨兩點,還是上午八點,賽希爾始終都在,因此又被稱為皇帝寶座所在之處的看門人。不過忠誠的賽希爾亦非情願一直待在這裡。每當法皇佛羅連斯不請自來,用箭書把辦公室射得坑坑洞洞時,她也會萌生逃到南方小島上的念頭。
    賽希爾不快地觸摸黑眼圈,嘆了口氣。短短九小時前,耶賽魯巴特才隨著十三次鐘響沉入海中。
    (……明明陛下要我完成耶賽魯巴特的水葬後就去休息。)
    結果今天她依然不顧皇帝陛下的關心,不耐地徹夜守在辦公室裡。
    先不說副外務卿米爾傑利思歸來後的會面,與其看法皇猊下十萬火急射來的垃圾箭書(說什麼明天起得讓亞立爾皇子進神學院染上斷袖之癖),以及奇奇怪怪的神官訴狀,不如睡覺比較實在。
    對塞希爾而言,昨天也是非常傷神的一天。聽到副外務卿說要去接關在大海彼端的傻兒子時,賽希爾一瞬間還把他錯當成喜劇主角。
    窗邊飛來幾隻麻雀笨拙地嗚叫,不過賽希爾已精疲力盡,忘記像平常一樣餵食牠們裸麥、麵包屑和水。
    她看著堆在桌邊的文件。皇帝體貼得無微不至。在她暫時離席的期間,原本應該先由宰相過目的工作都消失得一乾二淨。詢問過侍從長後,才知道原來皇帝陛下下令把所有工作搬到自己的寢室。早上七點時,消失的大量文件又悄悄回歸原處,而且全都蓋上皇帝核准或否決的用印。如果是塞希爾,要全部批完肯定得花上四天吧。
    雖然皇帝尤狄亞斯現在被評為怠惰軟弱,但這種時候彷彿能窺見一絲那與生俱來的非凡頭腦……不,或許該說是感受到『冬之王』真正的血脈吧。一如傑出的恐怖皇帝,瓦倫狄米亞斯。
    賽希爾用手把玩著鵝毛筆……面對另一人時,她也曾感受過彷彿皇帝般深不可測的能力與黑暗。那位少年昨天之前還是『小丑』,今天起就是皇子了。
    (小魔女去洛克薩島,亞立爾皇子進杜哈梅學院……)
    米爾傑利思似乎怎麼樣都不願讓他們兩人在一起。
    馬上就要上午九點了。侍從長傳來米蕾蒂亞造訪的消息。
    不知道為什麼,小魔女渾身沾滿塵土,髒兮兮地走進室內。銀髮上纏著小樹枝與樹葉,手腳看得見的繃帶也變得烏漆抹黑,手中還提著一只籐籃……姑且不論她一大早做了些什麼,真多虧她能走到這間位於最深處的房間。
    打過招呼後,米蕾蒂亞小心翼翼地從籐籃裡取出某樣東西。看了輕輕擱在辦公桌上的物體,賽希爾皺起眉頭。那裡站著一隻逗趣的紙羊。
    斜對面為米蕾蒂亞帶路的侍從長差點笑了出來。或許是因為帶他去了宰相會議的關係,侍從長從昨天就很擔心昏倒的米蕾蒂亞。如今終於見到本人,他才露出開心的表情。
    賽希爾拿起紙羊……觸感非常熟悉。
    慎重地拆開,只見紙羊逐漸變回充滿折線的帝國行政機關發行用紙,最後還原成一張結婚證書。欄位都填好了,只差蓋上行政機關的批准章即可生效。
    (……這麼說來,法皇猊下那份意義不明的急件上——)
    激動的廢文中有段古怪的記遊,是關於亞立爾與米蕾蒂亞的結婚證書一事。『雖然我已派出監視者,不惜把整座宅邸搜遍也要阻止,但萬一出了差錯,導致結婚證書送抵行政機關,妳可千萬別批准啊。』順帶一提,『大叔父』也用更具威嚴的措辭叮囑過同樣的事情。想不到世上會發生這樣的問題,讓宛如南北極勢不兩立的他們成了一丘之貉。皇弟凱伊知道了肯定會捧腹大笑。
    賽希爾面不改色,爽快地蓋下批准章。
    「對了,法皇家的神宮提出訴狀,表示離宮附近的果樹園及備用糧倉本有上鎖,卻於今晨遭人入侵,將糧食搜刮一空。對此妳可有頭緒?」
    小魔女連眉毛都沒動過一下。
    「天曉得。不過犯人不可能是植物,應該是動物幹的好事。如果只給人家黑麥麵包跟牛奶,野猴子也會在秋天的山野裡多找點糧食吧。」
    雖然侍從長是個懂禮節的人,此刻卻用屁股對著主人,渾身微微顫抖。賽希爾隱約聽見『噗呼呼』這種陌生又不合禮儀的奇妙聲音。
    「賽希爾大人,請問訴狀上的自稱是?」
    「『吾輩』。」
    針對這紙訴狀內容,賽希爾決定『不起訴』。遭竊的食物大概已全數被藏進某種動物的肚皮內,最後肯定找不到充分的證據。
   ——這時卻發生了一點小意外。原告神官本人闖了進來。
    「臭丫頭,妳冠冕堂皇地鬼扯什麼啊!我要抗議。」
    剝削賽希爾寶貴的睡眠時間提出陳情後,『吾輩』似乎直接埋伏在宰相室附近,一直等著監視對象出現。以前賽希爾因為他是『法皇猊下的使者』,勉為其難地放人進來。警衛之所以把門打開,大概是因為還記得這件事。如果侍從長人在接待室裡,應該就有辦法阻止。『吾輩』運氣真是好得出奇。現場眨眼間變成法庭。
    米蕾蒂亞沉下臉色嘀咕:
    「是嗎?好的,我聽到了。我已經知道『吾輩』所為何來了。」
    「誰是『吾輩』啊!我什麼話都還沒說呢!」
    「不說我也知道,你非說不可嗎?」
    「給我聽好了!這個無禮之徒竟然跑到法皇家專用狩獵區——我可不准妳說不知道喔,樹上烙著法皇家『鴿子與橄欖』的家徽對吧?不僅強摘蘋果和葡萄,還闖進戰爭用的備用糧倉翻箱倒櫃,把葡萄酒、火腿、蜂蜜罐都搜刮一空!妳是野生的熊嗎?而且門開了也不關。野獸們侵門踏戶,吃得亂七八糟,最後只留下動物學家才會感興趣的奇珍異獸足跡。害我名譽掃地!話說回來,妳又是怎麼開鎖的?」
    看來這傢伙也能正常說話呢,米蕾蒂亞心想。
    『卷貝城』山上遍布儲備戰爭物資的秘密洞窟及倉庫。魔女家也設立多處,保管著糧食、燃料、鋼鐵及其他器材。米蕾蒂亞認為法皇家山上可能也有這種地方,便前去尋找。結果不出所料,米蕾蒂亞發現了兩處秘密庫房。一處堆滿了金幣袋與寶石箱,她沒放在眼裡。另一處則是糧倉,她在那裡隨意搜刮了一番。米蕾蒂亞已經擺好面對債主時的撲克臉。
    「冤枉啊。既然現場只留下奇珍異獸的足跡,犯人一定就是牠們。你應該在法庭上找來動物學家,並以證人及嫌犯的身分傳喚森林裡的動物才對。」
    「廢話少說,臭丫頭。奇珍異獸要怎麼開五、六道鎖!牢房地上還埋了蘋果核喔!這樣會長出蘋果樹耶。」
    「有什麼不好?有一天牢房會變成蘋果林呢。」
    「嗚……偏愛跟我唱反調。」
    賽希爾聞言,默默地在訴狀上蓋了『不起訴』的章。
    「怎麼會有這麼頑劣的人啊?連一點小錢都捨不得給,還趁我睡覺時鬼鬼祟祟地四處遊蕩、搜刮糧食。真受不了。來路不明的皇子也是——為什麼本大爺非得監視這些傢伙不可啊?對了,結婚證書在哪兒?我搜遍了房間每個角落,卻完全找不到!」
    米蕾蒂亞默默指著賽希爾宰相手邊。
    『吾輩』嚇著了。
    「——不然告訴我廢物皇子人在哪裡!」
    這時,米蕾蒂亞首度有所反應,身體震了一下,生硬地說:
    「……為什麼呢?」
    「當然是因為猊下要上課啊!今天他一定得出席才行。既然都結婚了,妳總不會說不知道他人在哪裡吧?既沒錢又沒感情,真叫人傻眼耶。話說回來,那個廢物皇子是什麼時候跑出宅邸的?我明明整晚沒睡專心看守,卻沒看見有誰離開——」
    賽希爾迅速對侍從長使了個眼色。兼具禮儀、威嚴及品格,年輕時還當過騎士的侍從長立刻將『吾輩』逐出房外。
    賽希爾看見米蕾蒂亞臉上瞬間閃過詫異之色。
    黑衣宰相默默地以手指輕敲辦公桌,米蕾蒂亞於是重新回過頭。
    「……小魔女殿下,來談正事吧。在昨天之前,我本來打算把成為皇子妃的您跟亞立爾一起留在城裡,不過深夜時,我與米爾傑利思大人談過了。您或許已經聽說,米爾傑利思大人希望您離開『卷貝城』——正確來說是離開帝都,今後由他擔任亞立爾皇子的監護人。如果只有您一人,我可以批准您搭乘四天後前往洛克薩島的船隻。」
    米爾傑利思說得沒錯,米蕾蒂亞確實沒必要,也沒道理留在帝都。
    雖然要搭好幾天的船才能到,不過與同為島嶼,卻是帝都的一部分的佐哈爾監獄島不同,洛克薩島是貨真價實的帝國自由都市。做為皇帝直轄領地,洛克薩島雖然必須向皇帝個人繳稅,卻容許商人公會施行地方自治,不受帝國行政機關支配。米蕾蒂亞要去洛克薩島不成問題,皇子亞立爾卻拿不到許可。
    ……其實比起許可與否,還有更大的問題。事實上亞立爾皇子根本不可能離開帝都。皇帝曾經說過,只要踏出帝都一步,禁錮魔法就會立刻將他變成銬著枷具及鎖鏈的『小丑』,所以亞立爾也無法前往洛克薩島見米蕾蒂亞。就算成了皇子,『小丑』亞立爾終究只能棲身於這座城堡的陰影之下,一輩子活在漂浮著老鼠腐屍的帝都底層。
    不知此事的米蕾蒂亞盯著籐籃內,開口詢問向賽希爾:
    「……我可以帶亞立爾殿下出城嗎?」
    「不行。因為要參加皇帝遴選,今後他的行動將受到限制。我不能讓您帶他離開帝都。想見他的話,您可以登城申請會面。」
    「…………」
    「他待在城裡很安全。即使您不在——不如說您不在,他才能安穩度日。您無須為他擔心。在這座城裡待了五年,他始終毫髮無傷。況且他也不會主動在人前露面。」
    「對宰相和凱伊大人也是嗎?」
    「沒錯。他總是把功課堆著就不見人影,只解完自己感興趣的問題……這邊的抽屜、那邊的花瓶裡都找得到答題紙。昨天是我看到他最久的一次。」
    這麼說完,賽希爾隨即切入這次會面的目的,轉達有關於亞立爾的諸項安排。
    從預定在十二月舉行的亮相儀式詳情開始,她告知了幾件聯絡事項。最後簡短交代已經安排亞立爾皇子進杜哈梅學院就讀的消息。米蕾蒂亞似乎沒聽說過這件事,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不過她並沒有發表什麼想法,反倒問起了別的問題。
    「賽希爾大人,等一下我可以見他嗎?聯絡方式是?」
    賽希爾無奈地嘆了口氣,啪嗒一聲扔下手中的鵝毛筆。
    「……剛才應該已經說過了,我也幾乎沒見過他。就算提出會面申請,是否現身也端看他的意思。況且跟他結婚的人是您,為什麼我得教您如何聯絡夫婿呢?」
    侍從長瞪了過來,提醒賽希爾不要太刁難,於是她又補充一句「總之,您就在這張桌上留下字條用鎮紙壓著,等他心血來潮可能就會出現了」。
    結果米蕾蒂亞乖乖照做,拿籐籃的白布寫下留言,用鎮紙壓好。
    「……他在這座城裡過著怎樣的生活?」
    『生活』?這話聽起來真奇怪。『小丑』雖然『存在』於這座城中,卻不曾『生活』過。賽希爾愛理不理地說:
    「不知道,我又不是他的監護人。我想應該是沒有任何不便。接下來的九個月他還是會隨心所欲地過日子吧。您不妨親自去問本人如何?不過我不曉得他會不會說就是了。還有事嗎?」
    沉默了一會兒後,米蕾蒂亞說了句奇怪的話。
    「……我能借用那座宅邮嗎?稍後我會立借據的,請給我鑰匙。」
    賽希爾蹙起眉頭。守在一旁的侍從長也露出古怪的表情。借據?
    雖然這種要求很不可思議,但實在沒必要特別追問,賽希爾便從抽屉裡拿出宅邸的鑰匙交給她。畢竟那座舊離宮很久沒用,出借也不成問題。
    「最後再說一點。我已經打點好了,今後您可以自由進出城內大部分的空間,雷納多殿下也是。還有其他需求的話,請吩咐侍從長。」
    米蕾蒂亞接過鑰匙,深深鞠躬後便離開了。
    米蕾蒂亞退出房間之後,賽希爾仔細端詳自己批准的證書。上頭並列著兩個簡單的名字,象徵一無所有的兩人。
    賽希爾把紙折回羊的形狀,擺在辦公桌上做為裝飾。
    侍從長單手端著放置咖啡的托盤回來,一看到辦公桌上的紙羊,忍不住憐愛地撫摸起來。賽希爾拿起擱在托盤上的杯子啜飲咖啡。
    今日天色未明之時,米爾傑利思問起為什麼把米蕾蒂亞留在城裡,賽希爾答道「只是直覺罷了」。
    這五年來,『小丑』亞立爾不曾變過。他總是隨心所欲,從未『服從』過賽希爾與皇弟凱伊,只在喜歡的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便沒有自由與未來,他也彷彿不具備常人渴求自由的情感,
    昨天的『小丑』卻不是這樣。
    ……沒錯,其實真的沒什麼特別的理由。賽希爾之所以同意法皇的提議將小魔女留置城中,還把行李從魔女宅邸搬過來,並不是因為想拿她做為魔女家的人質,更不是因為皇帝陛下的命令。她只是看到『小丑』不惜自曝醜態也要出席宰相會議,並因為雙手雙腳都被銬住,當米蕾蒂亞昏倒時只能無能為力地呆立一旁,於是忍不住想要暫時把兩人放在同一個籠子裡。選擇舊離宮這道鎖也是。理由僅此而已。賽希爾偶爾也想在毫無算計的情況下做些什麼。
    平時態度穩重且寡言的侍從長,此刻卻捻著鬍子低聲嘀咕:
    「剛才小魔女殿下回去時,她問我在哪裡買得到杜哈梅學院的制服。」
    他的語氣裡透出暖意。雖然賽希爾的會見行程滿到十天後,但侍從長為了小魔女設法排出空檔。儘管同情孤立無援的兩隻雛鳥,這種未經算計也想做些什麼的心情,卻是極度危險的要素。賽希爾不可能只是『因為直覺』而為法皇家的拉姆札做出什麼事,『小丑』一個人待在城裡的時候也不曾這麼想過。
    賽希爾看著桌上的紙羊。一無所有的兩人結婚了。剎那問,她突然感到憂心。
    然而,這一切將在九個月後結束。屆時亞立爾將變回『小丑』,小魔女則要上場征戰,他們只有這一條未來。為兩人備妥的別離與不幸,令賽希爾忍不住蓋下批准章。
    ……可是『卷貝城』裡天天上演著別離與不幸。
    賽希爾將空杯還給侍從長,並吩咐他送上待批的工作。
    一打開房間的窗戶,初秋的藍天頓時颳來一陣風。
    這座城充滿賽希爾幼時的豔羨、憧憬、理想及夢想。那不僅是在臭水溝深處活下去的希望,也象徵光輝燦爛的未來。金髮的尤狄亞斯皇子、銀髮的奧蓮蒂亞、黑髮皇子亞琉加,還有杜哈梅學院首席米爾傑利思、皇弟凱伊·溫丁哥德……
    在風兒的吹拂下,紙羊宛如生物般動了起來。破滅之羊。
    賽希爾知道米爾傑利思對開戰感到絕望,也明白他對依然故我的皇帝、不曾制止皇帝的自己,以及老友凱伊抱有強烈的憤慨,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如此。未來賽希爾也不會站在魔女這邊,哪怕藍眼的皇帝是錯的。這是塞希爾盡忠之道。
    伴隨著任憑時間流逝也未曾平息的憤怒,最後米爾傑利思對塞希爾說:
    『……賽希爾,我對你們失望過多少次了?不過事情還有挽救的餘地。這八成會是我最後一次感到失望吧。』
    紙羊從桌面摔了下去。賽希爾換回宰相的神情。
    如同皇帝依然故我,賽希爾也沒有改變。當深夜獨自驚醒,為過去遙遠的記憶感到心痛時,再趁夜去庭院裡見皇帝吧。

    四
    米蕾蒂亞離開宰相室來到外迴廊。麻雀啾啾鳴囀,滿溢的朝陽灑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投射出圓柱與窗飾的影子。
    宰相室附近往來的人不多,就算有也是位高權重的帝國官僚、侍從、騎士或貴族等等。看到一身寒酸的米蕾蒂亞提著籐籃出現在通往宰相室的門口,他們紛紛斜眼投以懷疑的目光。雖然米蕾蒂亞習以為常地試著拍打衣襬的泥土,揉搓繃帶上的髒汙,仍是徒勞無功,最後只能嘆一口氣。
    當她停下腳步,衛兵一臉狐疑地看了過來,她只好又向前走。大概是心情真的很低落,衣服底下的傷口不時隱隱作痛。『吾輩』說得沒錯,米蕾蒂亞沒有可以付給行腳商人吉亞的皮靴錢,也不知道皇子人在何方。往籐籃裡探頭一看,怠惰的小蝙蝠也不知跑哪兒去了。要什麼沒什麼。不,其實籐籃裡還有剩下的食物及重新裝滿水的瓶子,足以做為『吾輩』訴狀的鐵證。她有的也只有這些了。米蕾蒂亞再度嘆了口氣。至於對皇子的愛——
    (……深夜離開後,他是否平安到家了呢?早餐有沒有照常吃呢?雖然我很擔心他,但這好像是我一廂情願……)
    抱著有總比沒有好的想法,米蕾蒂亞在宰相室裡留下給皇子的訊息。
    (不過我不覺得他看了之後會來找我……)
    今後由我來擔任皇子的監護人,米蕾蒂亞彷彿聽見大叔父這麼說。
    ……儘管她跟雷納多約了地方碰面,但現在時間還很充裕。
    圓柱、白天的庭院、昏暗角落的階梯、陰影、路過行人的身側……米蕾蒂亞漫無目的地走著,到處尋找黑髮皇子。她在迴廊上與幾位快步疾行的帝國官僚、侍從侍女、貼身侍僮錯身而過。偶爾也有法皇家的神官出現。
    不曉得是不是沒發現大多數時間都偷偷走在角落的米蕾蒂亞,神官們頂多經過後才回頭注意她的髮色。無論何時何地都一樣。不像大姑母、大叔父跟吉伊,米蕾蒂亞並非光是站著就令人難以忽略的人,也不具備吸引人的力量。
    她下意識地選擇往人少的方向走。某處傳來唰唰的水聲。這座城裡隨時都聽得見水流聲。
    不久,大聖堂響起上午十一點的鐘聲。米蕾蒂亞停下腳步。
    (……關於殿下人在何處,我只想到唯一的可能性。)
    他說不定會參加今天『吾輩』安排的『猊下課程』。即便過去都沒出席過,但今天可能改變心意。不過這樣米蕾蒂亞就得去法皇家的地盤。想到會遇見從羊變成樞機卿的亞奇,米蕾蒂亞始終猶豫不決、刻意迴避。
    (只要今天有可能見到殿下……)
    顧不了那麼多了。況且她又不是去見亞奇。絕對不是。
    米蕾蒂亞艱難地朝鐘響的方向邁開步伐,進入庭園的小徑。過程中她一直低頭看地面。
    綠色庭園的盡頭有扇雅致的小柵門。穿過這扇門就是通往大聖堂的路。來到門邊,米蕾蒂亞看著落在地面的影子駐足不前。
    有如細緻藤蔓的裝飾,勾勒出美麗的曲線及花紋,使得門影看起來宛如繪本中的插圖。高雅的圖騰縫隙間可見零星幾隻麻雀及小鳥正收翅休息。其中還混著熟悉的小蝙蝠身影——不,也不是混在其中,牠正倒掛著睡覺。
    另外——
    當風吹過時,頭上飄落兩、三朵花,是桔梗花。
    米蕾蒂亞抬頭仰望門。
    門兩側豎立門柱。戴面具的黑髮皇子與雲雀一同坐在其中一根柱子的頂端,彷彿已經低頭凝望米蕾蒂亞很久了。
    「……這邊過去就是大聖堂了。妳不是找我有事嗎?」
    皇子坐在門柱上無精打采地說。
    明明待在足以令人摔斷腿的高度,他卻不以為意地抱著其中一隻腳。背對朝陽的關係,使他的雙眼顯得相當黯淡……這位少年真的總是突然冒出來呢。米蕾蒂亞走向門邊,一把抓起倒掛的小蝙蝠放進籃子裡.
    「是的,我正在找您。因為我想在出城前見您一面。」
    他只是帶著深沉的眼眸從門上俯視米蕾蒂亞,一句話也沒說。既然他似乎無意下來,米蕾蒂亞只好抬頭跟他說話。她一朵一朵拾起剛才皇子扔下的桔梗花,蓋在籐籃裡的小蝙蝠身上。這麼說起來,他帶走的結婚證書怎麼了呢?米蕾蒂亞頓時感到有點好奇。
    「……殿下,大叔父回來了。他公事繁忙,所以很快又離開了,不過四天後還會再回來。方便的話,屆時請跟他打聲招呼。大叔父跟我不同……想必一定能讓您安然度過這九個月吧。」
    靜默。
    不管再怎麼樂觀地解釋,少年的樣子完全不像感激。平常那雙眼眸總是比言語更能讓米蕾蒂亞感受他的想法,今天卻什麼都看不出來。
    米蕾蒂亞決定坦率地面對少年,她還有話想說。
    「殿下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保持沉默沒關係……今天您跟誰一起共進早餐呢?」
    門上的亞立爾皇子詫異地低頭看過來。
    米蕾蒂亞又加了一聲嘆息。這可能是皇子個頭不高的原因吧。
    「莫非五年來都只吃有如化石燃料一般黑的麵包跟牛奶嗎?」
    「……不,沒這回事。」
    「那這五年來,殿下在這座城裡過著怎樣的日子呢?您有要好的朋友嗎?房間在哪裡呢?……我還是希望您能告訴我。」
    皇子沒有回答。空氣彷彿突然冷卻下來。不過米蕾蒂亞依舊繼續說:
    「昨晚殿下說您的房間糟透了。」
    「……」
    「不能重新裝潢嗎?也不能幫牆壁上漆嗎?我會幫忙的。」
    ……對黑髮少年而言,這似乎是個出乎意料的提議。經過一陣沉默後,他深深嘆了口氣。
    「反正重新上漆也看不見,牢房和睡覺的棺材又不可能變成其他東西。」
    米蕾蒂亞暗自對皇弟凱伊與賽希爾感到惱火。明明空房那麼多,他們到底配給少年什麼樣的房間啊?
    突然間,米蕾蒂亞想起自己曾看過地上擱著面具的房間。床上躺著黑髮少年,床邊桌上擺著裝水的杯子。然而,她不曉得丟在地上的是不是同一張面具。那間房裡堆滿書,大窗戶外可以看見夜裡的大海。儘管在城裡沒看過任何人的房間,但一想到那張被丟在旁邊的面具,米蕾蒂亞還是忍不住開口詢問:
    「……您的房間該不會看得見大海,還堆了滿滿的書吧?」
    過了一會兒,生硬的嗓音道出意想不到的名字。
    「……那……不是我的房間。妳想知道拉姆札的房間在哪裡嗎?」
    米蕾蒂亞瞪大眼睛……與其說她意外那是拉姆札皇子的房間,不如說更驚訝於少年提及這個名字的口吻,彷彿那是他熟知的對象。
    之後亞立爾皇子始終默不作聲,只說了一句「我不想回答」。
    他的語氣不帶寂寞、孤單或心痛,只有純粹的冷淡。他的態度更有種想要隱瞞某些事,絕不想讓別人知道的堅決。
    米蕾蒂亞對他仍舊一無所知,一切謎團重重。他少說在這座城裡受了五年的『教育』,卻沒有傳出任何關於他的消息,連法皇都不知道他人在哪裡。好比他一天的行程、用餐時間、早上的問安等等,大家都閉口不提。沒有人掛念他,沒有人在意他住哪,更遑論主動攀談。在地下水道裡下落不明的並非只有米蕾蒂亞。明明同一時間伴隨身邊的他也失蹤,卻沒引發任何騷動。而且,雖然他沒帶燭火,卻也沒向外界求救。彷彿除了米蕾蒂亞外就沒有其他拜訪者,他總是孤零零地獨自出現。
    這位十二歲的皇子一直都是這樣子走過來的嗎?不管被人用什麼方式『藏起來』,至少這五年來都是如此。而剩下的九個月也將遭到『隔離』。大家好像都希望這麼做。每個人各自懷抱著不同的理由。好比為了他的人身安全著想。
    絢爛的朝陽從皇子背後照耀著,亮得刺眼,他的臉反而籠罩著陰影。跟脆弱的米蕾蒂亞不同,孤獨、寂寞侵犯不了他。他有十足的忍耐力,對此絲毫不以為意。
    「……殿下,我不能像大叔父那樣保護您。跟我在一起時,您反而得照顧在死巷裡昏迷的我,還在廢墟中被刺客持刀襲擊,掉進地下水道中摸黑走個不停;唯有我離開,殿下才不必再整夜牽著我的手,也不用費心準備糧食,憂心忡忡地每隔兩小時叫醒我一次。」
    宰相也說我不在才安全。這話說得一點也沒錯。
    「……我有事必須出城。殿下的想法呢?」
    漫長的靜默。
    「……我。」
    柵門嘰嘰作響。停在門上的小鳥同時振翅飛去。
    隨後陰鬱的皇子來到眼前,連一點落地的聲響都沒有。
    「我曾經想過,妳出城之後,能再次掉進地下水道就好了。」
    皇子難得沒有正視米蕾蒂亞,靜靜地慎選詞彙:
    「……不過如果妳會渾身是傷、難過哭泣,我想妳還是應該離開城裡……我送妳到城外。若有想去的地方,請儘管告訴我。」
    秋風拂過,米蕾蒂亞將短髮撩至耳後,目不轉睛地低頭看著假面少年。不久,她簡潔地回了十二歲的皇子一句「我明白了」。
    ¥¥¥
    米蕾蒂亞請皇子帶她到雷納多等候的渡口。
    大叔父曾在信中指定從這條路離開山中牢房。皇子點了點頭,隨即邁步前進。米蕾蒂亞跟在皇子皇子身後,維持幾步的距離。
    皇子沒有朝她伸手。
    這裡並非一片黑暗之中,米蕾蒂亞也沒虛弱到需要別人攙扶,他沒理由伸出手。皇子悄然無聲的走路方式,令米蕾蒂亞想起地下水道的時光。黑髮少年異常安靜,不曾回首看她,即便站在陽光下也依然像是影之國的皇子。
    米蕾蒂亞抬頭仰望太陽。
    「殿下,再過不久就是午餐時間。不介意的話,路上要不要找處樹蔭一起用餐呢?籐籃裡還有剩下一些蘋果、火腿和起司。」
    皇子這才回過頭來表示同意,於是兩人在晌午過後找了處樹蔭坐下。米蕾蒂亞取出蘋果,用領巾擦過遞給皇子。這時米蕾蒂亞又想起另一件事情,連忙在籐籃內不斷翻找,最後拿出宰相給她的離宮鑰匙。
    「殿下……我借了昨天那座宅邸。鑰匙給您,我不在時您也可以隨意使用。」
    彷彿收到不知該擺哪裡的貍貓飾品,皇子看著鑰匙,勉為其難地接過。
    「另外,三天後的傍晚我會再過去一趟。能與我能碰面的話,請在宅邸裡等我。」
    撇了米蕾蒂亞一眼後,他默默啃著蘋果,什麼話也沒說。
    亞立爾皇子和米蕾蒂亞把從法皇家秘密倉庫搶來的食物徹底湮滅,隨即又在九月三十日的午後相偕前行。
    不久,兩人抵達大叔父信中提及的門。
    這是一處充滿綠意的地方,離米蕾蒂亞待過的宅邸不遠。大門精雕細琢,造型雅致,必須仰頭才能一覽全貌,堪比皇妃避暑離宮的入口。米蕾蒂亞不禁聯想到皇子剛才坐著的庭園大門。不過這裡似乎已經有近百年無人使用,藤蔓與枝葉恣意生長蔓延,把大門埋沒在綠意之中。
    米蕾蒂亞走向門邊。生鏽腐蝕的門鎖掉落在草叢裡。門開著一道可供單人通過的縫隙,上頭還有刀子刮落藤蔓、樹枝及鐵銹的痕跡。看來雷納多似乎已經在裡面了。
    當她回頭準備道別時,黑髮皇子已如一陣煙般消失無蹤。
    米蕾蒂亞環顧周遭,試圖開口呼喚皇子的名字,舌頭卻僵住了,手腳也緊繃發顫。她無法順暢呼吸,背部重重地撞上綠色大門。
    樹木憲率作響。
    ——四年前,米蕾蒂亞徘徊在屍橫遍野的原野上,不斷呼喊拼接部隊每位成員的名字,但直到最後都沒有人回應她——那幕情景突然浮現眼前。
    她之所以能夠找到雷納多,是因為熟悉的大劍插在王朝士兵的屍體上。當時劍柄上還連著雷納多失去的獨臂。
    王朝王子們的轟然號令、鮮紅如血的夕陽、烏鴉,還有亞奇。
    一年後再度重逢的王朝王子,艾簡眼裡燃著憎惡,自己的手與劍都沾染刺殺人類的鮮血與油脂,充滿汙濁。回憶接二連三地蜂擁而至。
    米蕾蒂亞反手緊握柵欄。
    她放棄向皇子道別,搖搖晃晃地穿過半開的門,頭也不回地往對面走去。
    過了那道綠色大門後,湍流的唰唰水聲突然變近。不久,前方出現一片令人驚奇的景觀,是座幾乎滿溢的廣大湖泊,盡頭沒入巨大的洞窟之中。
    岸邊有艘輕輕搖曳的小船,雷納多正手握船槳等著她。
    只要搭船前往魔女家所在的區域,再隨便找處河岸下船,要不了多久就能抵達。繼續往下游行駛,便可通往如蜘蛛網般遍布城下町的水道。鎮上主要交通方式是驢子和渡船,不過只要搭船,就沒有去不了的地方。但前提是有自信能認清方向。畢竟這些水路和銀白河川錯綜複雜,連老練的船夫都可能認錯路。
    搭船之前,米蕾蒂亞再度回首朝通往綠色大門的小徑,空無一人。
    午後的風把枝頭吹得沙沙作響,樹葉如雨般散落一地。
    乘上小船後,米蕾蒂亞裝作失去平衡,蹲下來低聲呻吟。
    ¥¥¥
    亞立爾從高大的樹上悄然無聲地跳回小徑上。
    他目送著米蕾蒂亞乘坐的小船離岸,宛如一片葉子般自湖泊駛向河道。
    之後亞立爾轉身回城,同樣隻身一人。
    行經綠色大門時,亞立爾突然觸摸自己心臟附近的位置,疑惑地歪起了頭。
    他不太明白為什麼心頭會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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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3 18:50 | 显示全部楼层
間章  黑髮的王朝王子1
    無論白天黑夜,艾簡總是聽得見水滴聲。期間帝國『鏗、鏗——』的鐘響,還不時經由某處的通風口隱約傳來。
    自從眼睛被蒙住後,世界始終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
    追趕溫吞的鴿派監護人里里途中,自己竟不慎中了帝國的陷阱。艾簡不禁為了自己的愚蠢感到憤怒。
    艾簡被捕後輾轉移送數個地方,最後下放至這座水牢。他雙手都上了枷鎖,雖然可以跪坐,卻無法躺下。由於訊問時被灌了水,意識逐漸模糊,手腳也失去感覺。儘管嘴巴沒被堵住,他對帝國兵卻也無話可說。
    艾簡在恍惚中感覺到有人觸摸自己的身體,因此稍微清醒過來。一經觸碰,疼痛便傳遍身體。艾簡凝聚憤怒與憎惡,喊出一聲「別碰我」。
    艾簡沒想到自己竟然發得出聲音。不過說的是王朝語,他知道對方聽了也無法理解。雖然艾簡會帝國話,卻堅決不肯說,所以對方也不可能聽懂——然而……
    照理說應該是這樣,手的觸感卻在那一瞬間確實靜止下來。
    不過緊接著那雙手又繼續輕輕觸碰,彷彿醫生進行觸診,正確停在艾簡受到毆打與刺傷的部位。有別於這幾天極度暴力且不知分寸的對待,那雙手的動作顯得十分細心謹慎。後腦勺被重新摟住時,艾簡才發現自己躺在某人的大腿上。右肩傳來燒灼般的劇痛,似乎脫臼了,可是他硬撐著不叫出聲。
    (該死……)
    令人幾欲暈厥的疼痛,使他的意識朦朧,但艾簡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自己活像隻被撕裂的毛毛蟲,屈辱與苦楚籠罩全身——現在立刻死掉還比較好。下個瞬間,艾簡咬緊牙關。死?不,自己怎麼可以這麼滑稽地死掉。況且也還沒找到里里。
    纖細的手指在雙眼的眼皮上來回遊走。艾簡自嘲地說。。
    「……我的眼睛變成怎樣了?」
    手指停了下來——換句話說,這個人無疑聽得懂王朝語。
    對方伸手探入耳後,隨節拍叮叮噹噹地搖響三色串珠耳環。只有這聲音能讓他放鬆。這付耳環是自己少數喜歡的私人物品。
    「……你什麼時候被抹上這個藥的?」
    耳邊傳來少女的低語聲。那並非大人的聲音,而且說得一口正確的王朝語。對方以不刺耳的微弱聲音說話,溫熱的氣息輕柔地拂過耳垂。艾簡恨恨地說:
    「以你們的曆法來算,是九月七日。」
    「——還來得及。快逃吧。」
    「——妳沒回答我的問題。我的眼睛怎麼了?」
    附近一位陌生男子嘀咕著「真是個高傲的小鬼。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不是痛得昏過去,就是早死掉了。」現場還有另一個懂王朝語的人在。
    「簡單來說,你的外傷都治得好,脫臼的右肩也能復位。不過眼睛八成被抹上『七日暗夜』。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若不在七天內塗抹解毒劑,據說就會完全失明。」
    無須多加解釋,這正是源自王朝的毒物,又名王朝高貴的毒眼藥。過去後宮佳麗爭奪皇帝的寵愛時,為了讓寵妃失勢,才處心積慮研發出這種敷劑。許多女人都因此失去雙眼與寵愛。
    「塗得滿滿都是。」
    「什麼……妳這傢伙,好歹稍微安慰我一下吧!」
    「事到如今還好意思說這種話啊?明明在我講清楚前都那副固執的樣子——聽好了,我要把右肩扳回去。是男人就給我咬牙忍著。」
    「啊?現在嗎?——嗚、呃,喂、喂,等一下啦,妳這個冒失鬼。讓我稍微做點心理準備——嗚。」
    下個瞬間,宛如腦殼裂開的劇痛竄過全身,直至指尖。
    「嗚——呀啊啊啊啊,痛死了    !」
    「很好,接回去了。」
    「公主大人……妳的行為連我也覺得很過分呢。不是有止痛劑嗎……」
    「因為我想觀察痛覺狀態嘛。眼皮底下的眼球運動也很正常。我放心了。」
    艾簡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不,或許死了還比較痛快。
    「這、這、這傢伙——妳是惡魔嗎!我都已經滿身瘡痍,像在水裡泡爛的葉般悽慘,妳下手竟然還這麼狠。好歹也體恤一下年長者吧。妳幾歲?肯定比我小吧?我已經十二歲囉!像妳這種小鬼恐怕才九歲或十歲——」
    「我跟你同年。順帶一提,身高也一樣。你總不可能像泡爛的菜葉一樣暫時縮水了吧。」
    「少囉唆!男人到十五……到、到十八歲之前都能長高!……旁邊這些圓滾滾的光頭是什麼啊!」
    「那是西瓜。你可要尊重它們喔。這些西瓜室友們特地跑到水井去,我們才知道你在這裡。你應該把它們供起來拜才對。」
    「混蛋,又不是妖怪×西瓜太郎的冒險!可惡的帝國人,竟敢瞧不起我。」(編註:日本漫畫《新桃太郎傳說》中的主角。)
    自暴自棄地咒罵一陣後,艾簡又把頭放回原本的『床』上。哪怕對方沒幾斤肉,女人的大腿躺起來總比又冷又硬的地板要好。重要的是很暖和。
    現場籠罩在一片冰冷的沉默中。
    「……公主大人,我可以把這傻蛋踢出去嗎?他是不是以為自己在做夢?」
    「……雷納多,你來一下……」
    聲音變小了。因為不斷恍神的關係,艾簡拚了命地保持清醒,以免自己突然失去意識。過程中只聽得見斷斷績績的對話。名叫雷納多的男子心不甘情不願地說了些什麼。他以嚴肅的口吻反駁少女,不久後卻死心似地安靜下來。
    ……實際上,艾簡似乎昏迷了幾分鐘。
    聽見少女用手指撥響兩耳的耳環時,艾簡張開雙眼。不過那只是他的錯覺,實際上眼皮完全沒動。艾簡的世界裡只有黑暗,以及女人大腿的溫熱。一縷髮絲垂落臉上,艾簡把它當成搖鈴般輕輕拉扯。對方好像把臉湊了過來。
    「……我讓雷納多離開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
    「……喔。」
    「如果你想逃,我就放你走。我也可以帶你去牢房以外的房間,以及能接受人道待遇及治療的地方。我向你保證。」
    「……開什麼玩笑……無論哪裡還不都是帝國的領地。」
    「你不惜惡言相對,暗中爭取時間恢復體力——要是你真的那麼想回王朝領地的話……」
    少女淡淡地接著說……沒想到竟然被識破了。
    「那我就放你走。因為只有我一人同行,我能做的頂多就是牽著你走。再來全看你的造化了。我想事後恐怕會遭到追緝。你很提防雷納多,但假如只有我,你隨時都能撇下我逃跑吧。當然,這樣成功逃走的機率也會驟減。你應該很明白,你不但傷痕累累,眼睛又看不見。要是獨自逃亡,最後肯定死路一條。」
    艾簡喜歡這個提議,尤其是『看自己的造化』。他輕聲笑了。被帝國的男人——八成是帝國傭兵——扛著逃走,他可是敬謝不敏。
    「……為什麼要幫我?」
    「如果需要理由,我本該在四歲時就死在荒郊野外了……有人毫無來由地救了我……還有,我不過是討厭被關起來而已。」
    沉默了一會兒後,艾簡回答「是嗎?」他身邊也有里里在。因為明白他的苦處,里里主動伸出援手,自願擔任監護人,無數次拯救他脫離困境。
    艾簡不知道這是在水牢裡做的夢,抑或是現實。
    少女焦急地抱緊他大力搖晃。耳邊的斥責聲聽起來好遙遠。
    「清醒點,不可以睡。我再問你一次——你有拚死逃亡的覺悟嗎?」
    心底深處傳來里里的聲音。里里總是遵守承諾。現在一定也是。
    『王子,聽好了。請您活下去。我必將找到您,並前往迎接。』
    所以他才像狗一樣咬住帝國軍丟出來的誘餌。就算雙眼瞎了,再也看不見里里哭得涕淚縱橫的臉,他還有可以緊擁里里的雙臂、聆聽啜泣聲的耳朵、他還能親口道歉……他還有活下去的理由。
    憤怒、憎惡、強烈的意志,以及自尊心交織纏繞著湧上心頭。
    問我有拚死逃亡的覺悟嗎?
    被人突襲而淪落此地,悽慘隨便地——枉死異鄉嗎?
    「……我當然有覺悟啊!」
    ……緊抱自己的纖細手臂猛然施力,不是為了溫暖艾簡,而是為了扶他起身。
    ——這天,消失的米蕾蒂亞與王朝皇子艾簡受到追緝。
    在軍師羅傑的提議下,奧蓮蒂亞派兵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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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3 18: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前往敞開的鳥籠裡
    十二月二日,佐哈爾監獄的天氣是風強雨驟的壞天氣。
    環繞佐哈爾監獄島的海域波濤洶湧,九月之前的晴天彷彿是個謊言。早上天色一片昏暗,過了中午開始下起豪雨。雨勢不僅沖走犯人耕作的田地,也颳倒柵欄跟樹木。正當人們以為柵欄跟樹木是不是要被吹上天時,風雨卻戛然而止,天色重回陰鬱。這樣的景象在這天如此反覆循環。
    令人感到不安的大浪終日不歇,海面的狀況惡劣到連海浪拍打上岸形成的浪花,以及轟然巨響都足以撼動整個島嶼。漂浮在帝都史特拉迪卡近海的無數島嶼中,佐哈爾監獄島是公認的危險之地,那塊區域原本就是連軍艦也會輕易遇難的海域。從帝都前往佐哈爾的航線只有一條,島上也只有一個可以讓船靠岸的船埠,此外只允許連絡船、護送囚犯及海軍的航班前往,再加上沒有軍務卿凱伊持有的水門鑰匙就進不了船埠,基於以上這些原因,佐哈爾監獄島被稱為不可能逃獄的監獄。
    只有受過訓練的佐哈爾信鴿,能夠飛過這片其他鳥類無法穿越的天空,抵達佐哈爾。
    感覺到有人畫圈輕撫頭上的金箍,睡在監獄床上的吉伊突然清醒。打雷的聲音震耳欲聾,窗外下起像是打擊地面般的大雨。
    他從床上坐起,感到輕微的頭痛,當他苦著一張臉伸手觸摸太陽穴時,手指碰觸到金環。在此之前不管是遇到打雷、足以將大樹颳倒的暴風雨,還是轟隆作響的海浪聲,吉伊都能安然酣睡。
    他靜靜地擴展警戒領域的範圍,提昇自己感官的察覺能力。大量雷光閃現,讓牢房裡亮得有如正午時分。牢房鐵格裡裡外外,沒有其他人的身影,也感覺不到可疑的跡象……亦沒有咒術的氣息……
    真不爽啊!他手指掏著耳朵,內心感到不快。他並不打算把先前的感覺歸為錯覺就算了,但即便如此,在他能察覺的範圍裡的確也空無一物。
    他失去睡回籠覺的興致,赤腳下床。受強風吹拂的雨滴從鑲有鐵欄杆的小窗戶打進房間。這個房間寬敞得不像單人房,除了擺放桌椅、櫃子跟長形置物箱,甚至鋪上絨毯。他一被收監,立刻就有四個自稱『佐哈爾四天王』的人襲擊他。空手把他們打到爬不起來後,就被帶到這個叫什麼『佐哈爾王房間』的地方。不過,由於裱框畫作跟閃閃發亮的真絲床都讓他感到煩躁,他便把床換回這邊的監獄硬床。這樣的動作讓樓下的犯人大批大批地移動到另一棟牢房,所以這附近沒有半個人。
    每當風吹進牢房裡,沒有上鎖的鐵柵就會搖晃出聲。他沒被上銬,兩把刀在他手邊,平常愛穿的外套跟行李各自吊掛在牆壁的釘子上。管理佐哈爾的獄卒老夫婦在第一天送來濃湯跟腹痛藥時就告訴他:「你隨時都可以在你喜歡的時候搭船離開喔~」這似乎是皇弟凱伊的指示。
    不過,吉伊依然待在佐哈爾監獄。他開始在食堂裡吃飯,在島上四處閒晃、釣魚,每天早晚接受這群凶惡犯人像骨牌般接二連三的粗聲粗氣問候。
    「佐哈爾王,船到十一月就不開了,這樣好嗎?」既然獄卒都這麼說,如果他不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內離開島上,真的就要頂著「佐哈爾王」這個俗氣的稱號過冬。
    跟他一起關進監獄的「吹笛歌舞團」成員索拉,在貴賓室裡發現耶賽魯巴特屍體的那天就失蹤了。雖然新來的犯人企圖逃獄而溺死在海裡是家常便飯,連傳聞都談不上,不過索拉大概已經潛入運送耶賽魯巴特屍體的船上,順利回到帝都了吧?他多少有點被索拉利用的感覺,真不爽啊。
    他走近雨水打進來的鐵欄杆窗。額頭上的金箍仍然箍得一樣緊。自從夏天被奧蓮蒂亞戴上這個金箍以來,他就因為這玩意,每件事情都被米蕾蒂亞耍得團團轉,而且頭痛的次數多到讓他覺得厭煩,但進到監獄之後,金箍卻變得完全沒有反應。
    他看著米蕾蒂亞掉到坑洞裡的那次反應,就是金箍最後一次動作。
    吉伊難得地回想起十三年前的事。明明是奧蓮蒂亞收留了米蕾蒂亞,卻又因為忙碌而照顧不了她,那個時候奧蓮蒂亞跟米爾傑利思兩人把保護她的工作推到吉伊身上。
    札里亞領是個四處漫步的牛羊數量比人要多的地方。當初在這個地方的秘密宅邸見面時,米亞還只是個小女孩。瘦弱的她頭髮短得可憐,不發一語。她就像隻鯨頭鸛,動也不動,就算吉伊把三明治塞到她嘴裡,她也完全無視吉伊的存在。她吃過三明治後會立刻轉身背對吉伊,走幾步路馬上就跌倒。當她好不容易培養出足以探訪秘密宅邸每個角落的體力之後,彷彿在尋找某種事物般地打開房門,像是在前所未見的異界裡旅行般輕聲在宅邸裡漫遊。吉伊一直跟在她身後,米蕾蒂亞總是閒晃到雙腿痠痛,逛累了便就地睡倒。
    即使吉伊把她搬到床上,天氣一冷她還是會跑到吉伊身邊,像蟬一般地蜷曲在吉伊的肚子上睡著。
    然而,一到下雨的夜晚,米蕾蒂亞幾乎每次都會溜出宅邸在外面四處徘徊。明明她夜晚的視力完全不行,卻還是出門溜搭,結果導致她不是在大人也要花上半天時間才能抵達的森林裡迷路,就是掉到路邊溪谷裡被小溪沖走,再不然就是用力撞上樹幹,搞得自己頭昏眼花還腫了個大包。每當米蕾蒂亞旁若無人地四處閒晃時,總是吉伊追在她身後東奔西跑、來回奔走,最後捉住她,把她放回床上。
    經過了幾個月的時間,米蕾蒂亞依然不發一語。她還是一樣,臉上的表情像個走錯路、偶然跑進異界貴族豪宅裡的客人。她會躲在樓梯角落裡打瞌睡,望著花鳥隨時間改變的模樣,只有在雨悄然落下的日子,表情才稍微平靜下來。除此之外,她總是一個人隨心所欲地前往任何地方,如果餓了,就在外面摘沙棗來吃。
    沒有戰爭時,奧蓮蒂亞跟米爾傑利思待在秘密宅邸的日子也多了起來,她們在那裡讀書、下將棋。雖然米亞仍舊不發一語,但她已經會做她喜歡的事,而奧蓮蒂亞他們也會陪她一起做這些事。
    ……短暫的戰間期依舊結束了,帝國與亞琉加王朝之間再度出現零星的小型戰役時,米蕾蒂亞第一次用自己的聲音說:
    「別去。」
    那是道微弱細小的輕聲低喃。
    不過奧蓮蒂亞、米爾傑利思跟吉伊都裝作沒有聽到。
    他們背對米蕾蒂亞,拿起刀子前往戰場。
    自從那次之後,米蕾蒂亞再也沒開口提過那個願望。
    暴風雨猶如箭矢與子彈般打得黑色大海沙沙作響,隨機悉數被大海吞沒。
    奧蓮蒂亞三人前往戰場作戰後,米亞變得完全不用他人費心照顧。她開始遵守命令與常識,不再反抗;她不再跑去尋找沙棗跟糙葉樹果實,取而代之的是開始會默默地坐在桌子旁。
    這不表示不需要言語,而是她變得會靜靜地把想說的話藏在心裡。她明明開始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對話,反而讓吉伊常常感到焦躁。
    「不想拔劍的話,妳就別上戰場!」不管他再怎麼朝米亞如此怒吼,她依然沉默不語,並頑固地跟著他們上戰場,結果遭過葛蘭瑟力亞戰役。當一切都結束時,有如被血當頭澆下般的米亞緊緊抱著他的肚子。她完全沒有抬頭,也沒有出聲,只是一直顫抖。
    在那之後的四年裡,吉伊一次都沒有回來找過米亞。
    暴雨中夾雜著翅膀拍擊聲,混身溼透的信鴿停在鐵格窗的另一頭。
    「——吉伊,你還不打算回來嗎?」
    他一開始以為是鴿子說話,不過他馬上就知道自己猜錯了。是『本人』過來了」。
    喀,外面傳來靴子走在螺旋梯上的聲音。喀、叩……
    隨後,在鐵柵欄另一端的夜燈映照下,出現米爾傑利思的身影。
    「暗殺教團派了多少人來報仇?」
    「三個。來得很少呢。屍體我都拋進大海裡了。」
    「暗殺神官的人數似乎也比十三年前減少了很多……風聲平靜的話,你也差不多是時候回來了吧。」
    吉伊看著開始變小的雨,過了一會兒,只開口問了一件事情:
    「……米亞人呢?」
    基本上吉伊喜歡米爾傑利思的一點,就在於他不問多餘的事。如果在場的是奧蓮蒂亞,他都可以看到她帶著別具意味的笑容,雞婆地開始敲邊鼓。
    「我已經見到她了,她一口氣就把頭髮剪到及肩之處了啊。自從她不是個孩子,就沒留過這種髮型。包紮完全身的傷口之後,她就發燒熟睡了。」
    吉伊停了一下,看著米爾傑利思。
    米爾傑利思拉開鐵欄杆門,鑽過低矮的牢門進到牢房裡。從米爾傑利思身上的衣服幾乎沒有弄溼看來,他似乎在暴風雨來臨前就已經上岸,在島上到處調查之後——肯定是耶賽魯巴特的貴賓室之類的——最後才過來吉伊這裡。
    「……金箍都沒有反應。」
    「是啊,似乎是如此。所以你才能安心睡覺啊。」
    米爾傑利思踏入吉伊的殺人領域,但吉伊絲毫沒有動作。米爾傑利思用手指碰觸金箍,並在上頭畫圓。吉伊突然對這個動作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跟他的夢一模一樣。
    (……?……米爾傑之前來過嗎?不可能,他一來我就會醒來的。)
    「……吉伊,這個金箍是用鎖鍊編成,並在其中編入咒文。我試著觸摸讀取上面的咒文,『奧蓮蒂亞跟米亞死了之後金箍會自動掉落』這點並沒有改變。不過,『米亞危急時會讓金箍縮緊』的這條咒文,似乎已經被某人解開。它被消除了。」
    「怎麼可能?這可是『垃圾街』的嘉涅夏都束手無策的玩意兒,除了奧蓮蒂亞之外,還有哪個人能解除她下的咒術?」
    「我有頭緒,應該不會是咒殺士……嗯,解咒的人大概覺得你擔任米亞的警報有些礙事。你繼續待在佐哈爾對他才方便。」
    除了咒殺士外,還有人能解除奧蓮蒂亞下的咒術?激烈的雷雨拍打著監獄外牆。話說回來,眼前的米爾傑利思就是能解除咒術的其中一人。魔女家的六支族雖然不是咒殺士,卻擁有特殊技能。以森林為領地的米爾傑利思能驅使鳥類與蝙蝠進行諜報行動,幾乎沒有人知道他有這個技能。
    「這個鎖鍊如今就像個『死亡通知』,米亞或奧蓮蒂亞去世時就會自行掉落。它已經不會再束縛你,你也不必再心不甘情不願地保護米亞。不過……只有這點我要先說在前頭。米亞跟我們不同,沒人幫助她的話,很容易就會死去。不過,若有你去找米亞,即使在某處迷路,她或許還能踩著不穩的腳步回家。這跟過去沒什麼太大的差別,我有說錯嗎?」
    雨水打進窗裡,吉伊靠在窗邊心想「大概是這樣吧?」
    過去追著年幼的米亞東奔西跑,最後抓住她時,吉伊即使生氣,也沒有感到厭煩過。不管多少次,他都會去接她,並帶她回家。但是從某個時候起他停下了腳步,並開始感到煩躁。他曾經思考過,那份煩躁真的是針對米蕾蒂亞而發的嗎?
    罪惡感。
    「你已經是個大人,也到了實現小孩子願望的年紀,別做無法挽回的事。我沒有實現米亞任何願望,一個都沒有。十幾年過去了,就連一個小小的願望都沒幫她實現……你別變得跟我一樣。」
    就連米亞第一次發出聲音所講的願望,三人都裝作沒有聽見。
    ——別去。
    「總之,無論如何你就回來吧。」
    每次來牢房迎接死神吉伊的古怪傢伙,人數少到一隻手的手指就算得出來。包含奧蓮蒂亞跟米亞在內,共同點是她們都跟他沒有關係,而且不是血脈相連的家人。儘管如此,她們來接他時基本上都講同樣的話,他已經好久沒聽到了——回來吧。
    他沒有回應,反而離開窗邊穿上鞋子,拿起掛在牆上的外套跟行李。在鐵欄杆門另一頭的米爾傑利思表現出難得的好心情。
    「……?你笑什麼啊?」
    「沒什麼。就算是我,開心時偶爾也會笑啊。你明明一個人都沒殺卻被關進監獄裡,拜此之賜我才能大大方方地過來接你呢。」
    「啊?……是啊,這麼說也對,我還沒在帝都動手殺人啊。不過要是那時候沒鬧肚子,凱伊跟黑蹄那群傢伙早就全被我宰了。沒動手只是偶然吧。」
    兩人之間陷入了沉默。吉伊穿好外套的一隻袖子後,轉頭看著米爾傑利思。雷雨雲正逐漸遠去,最後落下一道閃電,在米爾傑利思臉上劃下黑白分明的陰影。
    彷彿要逃避吉伊的注視般,米爾傑利思轉身看向窗外。
    「……對你來說,殺死凱伊、帝國滅亡大概都是枝微末節的小事吧……」
    「對我來說,的確都是小事。夠了,那有錯嗎?」
    米爾傑利思沒有回答。吉伊將刀插進腰帶裡,用手掏著耳朵。
    「……真拿你沒辦法啊。從我的角度來看,米爾傑就是想太多,把自己綁得太緊,個性也太陰沉了。但那就是米爾傑啊,這樣不好嗎?」
    米爾傑利思驚訝地睜大一雙綠色的眼眸,臉上的陰鬱稍稍轉淡,說了句「是嗎?」話一說完,他像是突然想起來似地把懷裡某件東西拿出來丟給吉伊。吉伊接下後立刻露出訝異的表情……一條長繩下方,宛如幼兒勞作般搖搖晃晃地掛了一個大星星。
    「這是佐哈爾四天王寄放在我這裡的,他們要我把它交給你。這是『佐哈爾王之證』,無論被關進帝國的哪一座監獄,只要持有它就能被稱為王。原本要拿到它,最少也必須衛冕佐哈爾王寶座一年……不過,你似乎是特別的。」
    「這種東西隨便啦!我超不想要的!」
    雖然吉伊這麼說,卻還是姑且把佐哈爾王之證塞進外套口袋裡。
    「啊——對了,米亞已經跟那個來歷不明的皇子見面了嗎?已經嫁給他了嗎?」
    正推開鐵欄杆牢門的米爾傑利思突然停下動作。周圍的氣溫驟降,讓人懷疑外面的暴風雨是不是成了暴風雪。吉伊自己講出了答案:
    「人妻啊……她總是在奇怪的地方堅持己見……這點跟奧蓮蒂亞一模一樣。」
    「你對米亞的評語相當有道理,不管奧蓮蒂亞的命令為何,米亞都會接受。」
    「——那麼,關於米亞提出延長停戰期限的建議,結果如何?」
    「被尤狄亞斯一口駁回,要開戰了。」
    吉伊默默鑽過牢房。牢門嘰嘎作響,這個既像是他名字又有如死者哀號的聲音,重重地掉落在燈光下的影子裡。他笑了,心情開心到想要吹口哨。
    「……是嗎?這不是很好嗎?那到了夏天,在開戰前,我們就回葛蘭瑟力亞城吧。我們得回到奧蓮蒂亞身邊才行,也把米亞帶去吧。」
    「……明明見過那時的米亞,你還能這麼做嗎?」
    四年前,米爾傑利思跟吉伊沒有保護好奧蓮蒂亞,反倒是米蕾蒂亞接下保護奧蓮蒂亞的工作。一直以來米亞都沒有殺人,卻為了保護奧蓮蒂亞,第一次握劍殺人……換句話說,他們連米亞都沒保護好。
    看著米蕾蒂亞時,吉伊心中湧現的焦躁情緒針對的或許並不是她,而是自己。
    「……我會帶她過去的。這麼一來,至少她就不用說『別去』這種話了。」
    米爾傑利思沒有回答。
    喀、叩……
    米爾傑利思的身影朝螺旋梯的方向,往地獄的深淵逐漸消失。當吉伊回過神時,暴風雨已經停了,厚重雲層也瞬間散開,讓人能一窺晴朗的天空。窗外傳來自天的風浪聲。
    吉伊一邊慢慢地步下螺旋梯,一邊望向窗外。他叫住米爾傑利思……
    「……對了,話說回來,米亞有跟你一起到這裡嗎?」
    「怎麼可能,米亞搭的是前往洛克薩島的船,而且我也沒跟她提到你待在監獄裡的事,如果跟她說了,她大概用爬的也會過來接你吧?所以你當上佐哈爾王,還收了全部犯人當小弟等,這些事情她一概不知。」
    「我沒當啦!」
    吉伊的視線越過窗戶,往下盯著岩場一帶某個時隱時現的身影。
    「……不過,我的眼睛能看到一個有著銀色小頭的人正專心地在岩場上大肆採收海帶之類的植物,並放進背後的籠子裡,另外我還看到了一個拼接男。那傢伙到底在幹嘛啊?」
    一艘疑似把他們載過來的小船正漂浮在岩場的陰影下。很難讓人相信那艘小船居然能橫渡方才的驚濤駭浪。再往下走一層樓,便可看到米蕾蒂亞——頭髮的確很短——和拼接男正一股作氣地把裝滿黑色噁心物體的籠子放進小船,隨後小跑步地搭上小船的樣子。吉伊心想:「他們是不是在暴風雨來臨前,就已經來採收海帶了?」
    船夫原本似乎在船底睡午覺。他起身解開固定在石頭上的纜繩後,小船便出航了。如果這是來接吉伊時最後採取的行動,他肯定會不停拿起岸邊的海螺丟往小船,同時大叫「笨蛋米亞,妳給我等一下」既然米亞不知道他在這裡,那就原諒她吧。
    早一步下樓的米爾傑利思走到一半便整個人定住,或許可以把這幅情景命名為『看著窗外的男人』。透過窗子,可以看到小船漸行漸遠,消失在藍色波浪之間……
    米爾傑利思一句話也沒說,三步併作兩步衝下其餘的階梯。
    吉伊則是展現出身為佐哈爾王的從容,下樓接受列隊犯人接二連三的粗聲問候,悠悠哉哉地抵達船埠。然而那裡沒有船,也不見米爾傑利思的身影。
    這時,佐哈爾四天王之一畢恭畢敬地交給他一張字跡潦草的便條。『我只等你三分鐘。我已經等不下去,你自己想辦法回來吧。米蕾蒂亞或許鬧出了什麼大事。』
    「特意勞動尊駕前來接受咱們的送行,不愧是身為佐哈爾王的大人!」  「大人!」  「大人!」  「王!」監獄犯人讓令不快的低沉話語聲,宛如重唱般接連迴盪在白色沙灘上。

    一
    不曉得是不是大海彼岸出現暴風雨的影響,那一天天色還沒亮,卷貝城裡就起了大霧。
    霧氣濃得連咫尺之處都看不清,整座城更是朦朧到簡直像是隱沒在雲層裡。亞立爾在這樣的大霧裡走向宅邸,身形掩蓋在朝霧中,靜靜地從暗處橫渡到另一個暗處。遠方的某處傳來大杜鵑的嗚叫聲。
    為避免弄丟米蕾蒂亞給的鑰匙,亞立爾把鑰匙放在鐵欄杆房間裡。就算不帶這種東西,他也沒有進不去的地方,再加上米蕾蒂亞前腳剛拿著籐籠從窗戶離開,『吾輩』部隊後腳就趕到宅邸。他們為了找出結婚證書在房間裡翻箱倒櫃,把整個房子都翻得底朝天。門鎖也被他們破壞,鑰匙已經不能用了。在那之後,亞立爾為了不讓山上的動物侵入宅邸搗亂,甚至還得拿根木棒代替門鎖將門卡住。
    經過不為人知的迴廊、苔蘚橫生的臺階,穿越蔓性玫瑰攀爬的城門,一步一步走過細長蜿蜒的石板路後,亞立爾抵達宅邸的玄關。卡住門的木棒沒有被人動過的跡象,房子裡一副被暴風雨肆虐過的慘狀,也跟他最後看到的時候一樣。他踩著曾經是絨毯的爛布,跨過被打破的花瓶、壺跟畫框等等的垃圾,步上通往二樓的階梯。
    等候米蕾蒂亞清醒的寢室跟書房狀況最為悽慘。
    寢室裡的厚絨毯被扯爛,白色羽毛堆積在光溜溜的地板上。床鋪、枕頭跟羽毛被都破破爛爛,衣櫥跟櫃子抽屜全被打開,水壺跟臉盆也被翻倒。彷彿是在洩憤,所有可以被稱為紙的東西更是徹底被抽出來割個粉碎。這裡已經是間廢屋了,亞立爾卻不怎麼在意。
    房間裡只剩下窗戶跟窗簾還維持原樣。
    月曆的殘骸散落在書房的地上。碎片上印著十月的文字。圖案的部分被撕開,只見有個男人臉上露出憂鬱的表情。
    檢查過兩個房間後,亞立爾回到寢室裡等候。散落地面的羽毛隨他走過的腳步盤旋而上。怱然間,他發現自己先前坐過的椅子倒在窗戶旁。他下意識地走向椅子將它扶正,擺回原來的位置。剪刀刺進椅背跟椅面。原本這張椅子應該有坐墊,卻似乎已經化為某處的殘骸。白羽毛妝點似地輕輕落在重新面向大海的椅子上。
    只有清晨的海浪聲迴盪在這個被棄置的房間裡。
    他在方才擺好的那張椅子上坐下,朝瀰漫朝霧的大海望去。等待米蕾蒂亞起床那時,即使什麼都不做,不管等了多久都令他感到充實,但今天不知為何連三十分鐘都坐不住。他站起身子,在滿是羽毛的房間裡來回踱步。
    在綠門目送米蕾蒂亞離開後,一切就變調了。亞立爾情緒低落,完全無法冷靜下來。為了排解這種情緒,他在地下水道跟城裡不停來回走動,但換來的只有疲憊,最後仍舊無法闔眼。可能是三天沒睡的緣故,亞立爾現在依然感到頭痛。他瞄了銀手鐲一眼。擔心的話,他大可以前往魔女大宅探望米蕾蒂亞,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猶豫了。
    即便米蕾蒂亞明天就要搭船前往洛克薩島,不過剩下的九個月裡應該還是能見到她很多次吧。回想起這幾天發生的事,那女孩應該要遠離城裡。畢竟五年裡都沒見面也沒讓他覺得痛苦。
    他抓亂瀏海……明明如此,一想到今天起他們又要分開,亞立爾就覺得呼吸困難。
    早晨宛如烏龜爬行般緩慢逝去,現在已是中午。房間裡仍舊只有浪濤聲,沒有任何人前來的跡象。當時她保持沉默沒有回答,或許他們見面的約定已經取消……
    亞立爾到外頭好幾次,然後又回到房裡。既使又渴又餓,他也提不起勁出門偷東西裹腹,就這樣來到夕陽西沉的時刻。亞立爾坐到米蕾蒂亞曾經睡過的床上。原本抽疼的頭痛開始益加劇烈,於是他躺下略作休息。一股殘留的花香傳來。
    亞立爾沒有期望,也不需要未來。他想要的東西,皇帝應該會確實交給他,然而……
    面具底下的亞立爾閉上雙眼,心想要是今天能延續到明日就好了。
    ……亞立爾再次倏地睜開雙眼時,已是夜幕低垂。
    房裡只有月光與星光從窗外灑落到地板,他切換成夜行性視覺。時間似乎已經是深夜,但因為這一陣子都沒睡,導致生理時鐘錯亂,他並不清楚正確的時間為何。
    大概是睡著的緣故,亞立爾現在覺得沒那麼疲倦。他翻了個身,蓋在身上的毛毯也隨之滑動。
    (毛毯……?)
    往旁邊一看,米蕾蒂亞就睡在那裡,還客氣地隔著兩人左右的空間。她用旅行外套之類的衣物代替毛毯包裹身體。亞立爾突然間寒毛直豎,連忙摸向自己的臉,堆在床上的羽毛隨之飛舞。確認過手上沒戴罪人手套,而且皇子面具跟睡前一樣蓋在臉上後,面具的冰冷觸感讓他鬆了口氣。他安心地放鬆力氣,再次將頭埋進被撕成碎屑的床單及羽毛裡。胸口有股奇妙的悸動。
    亞立爾在面具底下轉動雙眼,米蕾蒂亞的睡臉就在眼前。
    幾天前兩人行走於地下水道時,就連睡覺也理所當然地依偎在彼此身邊,如今宛如做夢一般。沾滿羽毛的外套下,可見米蕾蒂亞的半張臉及蜷縮的指尖,還聽得見她的鼻息聲。看著這樣的她,亞立爾內心不禁騷動起來,於是伸出手。
    快要碰到剪短的銀髮時,窗戶旁響起男人說話的聲音。
    「米亞她……」
    亞立爾的手停了下來,完全沒察覺到這個人的氣息。
    「……很難得自己帶著枕頭跑去睡在某個人身邊。」
    氣息尖銳無比,即便想快速抽身後退,彷彿也會有把刀子猛然射過來。亞立爾靜靜地將手抽回,望向窗邊。有個人正坐在椅子上。他的聲音冷峻沉著、極端理性。亞立爾也知道,這個人已經坐在那張椅子上好一陣子,從他清醒的瞬間就一直觀察他。
    人影從椅子上起身。他有著一頭彷彿與夜晚同化的黑髮,以及一雙宛如森林般的綠眼,這正是魔女一族的特徵。那特殊的聲音不會妨礙他人睡眠,卻能讓亞立爾聽得一清二楚。
    「我是米爾傑利思·朱雷米亞。初次見面,皇子殿下,請前往隔壁的書房。」
    『大叔父』做了一個跟米蕾蒂亞很像的問候。
    ¥¥¥
    書房裡雖然依舊維持牆上畫框歪斜搖晃的慘狀,不過垃圾已經被掃到牆角,也清出了相當的空間。如果把這裡當成老朋友凱伊抽屜裡的宇宙,搞不好還可以讓人悟道。
    星光穿過窗簾隙縫,在地板上畫出一線光明。
    單看少年在寢室裡移動的動作,米爾傑利思就已經明白少年似乎不需要照明,他也就沒有點亮從殘骸裡挖出來的燭臺。
    「……你就是『亞立爾皇子』嗎?」
    米爾傑利思重新正視戴面具的少年。
    與拉姆札皇子相比,少年的身形矮小許多。他下床時有如滑落地面般的無聲舉動,讓米爾傑利思聯想到野生動物。在那之後,少年把拘謹地蜷在床角睡著的米蕾蒂亞搬到中央,再將毛毯蓋在她原先蓋著的外套上。
    最讓人訝異的是,在來到書房前的這段時間,少年完全沒有發出腳步聲,安靜到彷若回頭時就已經不見人影。如果今天有佩劍,他總覺得自己會一直把手按在劍柄上。
    少年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宛如影子般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寢室門前。或者該說像是個看守寶藏的守衛。不過少年本人似乎沒有這個自覺。
    米爾傑利思明白少年不會再繼續走上前,便主動靠近。少年仍舊靜靜地站著不動。近距離看著少年的雙眼時,可以感覺到其中帶有深邃神秘、凜然卻令人著迷的力量與意志。米爾傑利思試圖伸手握住少年的左臂時,少年首度產生反應,米爾傑利思便改握右手。慣用手是左手……那條手臂十分纖細,恐怕從沒拿過鋤頭跟劍吧。米爾傑利思捲起少年的袖子,看到套在手腕上的銀手鐲時臉色微微一變。過了一會兒,他伸手碰觸少年臉上的面具,少年沒說什麼。米爾傑利思姑且說了一句「我要拿掉了」,隨即摘下面具。
    面具拿下的瞬間,少年不快地垂下眼簾,卻又很快地直視前方。他似乎很好奇別人看到他的真面目時會作何反應。
    然而,第一眼看到這張臉的瞬間,米爾傑利思反而竭盡全力不讓自己的表情產生變化。當他默默地歸還面具時,少年失望地注視面具。
    「……不讓人看到我的臉會比較好嗎?」
    「是啊。」米爾傑利思說道。雖然這是他的真心話,但他沒有發現這跟少年在意的事情不同。
    「剛才我也說過,米亞很難得接近剛認識的人。」
    少年沒有重新戴上面具,而是把它當成累贅似地以單手隨便抱著。
    「我要先向你道謝。米亞下落不明的那天夜裡,似乎是你跟在她身邊。除此之外,好像還幫了她相當多忙。不然她也不會像那樣睡在你身邊。再加上米亞夜間的視力不良,她掉到地下水道之後,你一定花了很多心思照顧她吧?」
    「……那沒什麼,我不覺得麻煩。」
    少年的聲音雖輕,態度卻很堅決。他頓了一下,接著低聲問道:「……是米亞告訴你的嗎?」
    「告訴我什麼?……啊啊,你是指『照顧』嗎?……是她告訴我的。」
    說話的同時,米爾傑利思仔細觀察少年。習慣黑暗環境的眼睛、悄然無聲的舉止,在地下水道裡暢行無阻的能力……無人知曉其存在的少年。
    既然如此,為何奧蓮蒂亞會強推他擔任皇帝候選人,還讓米蕾蒂亞跟在他身邊呢?米爾傑利思一直思考這件事情,目光落向少年手腕上那對發出淡淡光芒的銀手鐲。
    ……五年前,米蕾蒂亞因為幫助艾簡王子逃獄而被護送至帝都,幾個月後她卻突然出現在南方領地。米蕾蒂亞至今仍然對這段時間的事隻字不提。她被送來後究竟在哪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又是如何逃走的——?
    之後過了五年,米蕾蒂亞心中懷抱無法訴諸言語的箱子,還愈堆愈多。這些箱子裡的其中一個,就是從她五年前跟艾簡一起逃亡,直到她生日回來的那幾個月時間。
    一時之間,只有起起落落的海浪聲填滿整個書房。
    儘管不知該如何開口,米爾傑利思還是簡單明瞭地問道:
    「……尤狄亞斯皇帝給了你什麼條件?」
    少年沒有回答。
    「……坦白說,我並不怎麼希望你待在米亞身邊。」
    「是因為我身上背負的只有災難嗎?」
    米爾傑利思抱胸回答:
    「不對。是因為你明明有這個自覺,卻依舊執意接近米亞,不願跟她分開。」
    少年首次表現出驚訝的反應,彷彿直到箭射穿目標後才知道紅心在哪。米爾傑利思端詳著少年的樣貌。如果少年是個一眼就能看出來歷不明的人,反而能讓他釋懷,不過那張臉——
    米爾傑利思挨近書房的桌子旁陷入沉思。
    「………那麼……米亞她,明天什麼時候會啟程,前往洛克薩島?」
    聽到少年吞吞吐吐的聲音,米爾傑利思重新凝視那顆小小的頭。
    他頭一次覺得少年的語氣與年齡相符。少年手持面具別開視線。他對這個少年稍微產生了好感,雖然他正努力避免這種情況發生。
    「亞立爾皇子,我聽說你這五年幾乎沒有出現在賽希爾跟凱伊面前,也沒有像這樣跟別人對話。是什麼理由讓你站在我面前?」
    「……因為米亞希望我向你打聲招呼,你似乎是她很重視的人……如果是我做得到的事,我就去做。」
    看到少年彷彿怪罪他轉移話題似地瞪了過來,米爾傑利思這才露出笑容。
    「是嗎?你是魔女家當家·奧蓮蒂亞約定要輔佐保護的對象。我也會盡可能對你負起責任。至於米亞什麼時候會搭上前往洛克島的船,你就去問她本人吧。」
    亞立爾皇子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這根本什麼都沒有回答」。
    不過米爾傑利思完全沒有幹勁繼續解釋。
    「接下來是關於你今後的事。我已經幫你在杜哈梅學院裡註冊,課程都排好了,從下週開始上課。」
    「……那是拉姆札一年前去上課的地方吧。」
    正是如此。然而即使在學院裡,知道這個消息的人也只有瑟儂院長跟其他幾個老師。受法皇家監護的拉姆札皇子十三年來一直不為人知地自學,而私下安排他進入學院就讀的人正是米爾傑利思。亞立爾那雙似乎要將人吞噬的藍色眼眸彷若早就知道這件事情。
    「沒錯,那麼你或許也已經知道拉姆札皇子是用什麼方式上課了?」
    「是的。」
    「你也會有相同的待遇,想像成你的椅子擺在拉姆札皇子的座位旁邊就好了。」
    「……拉姆札跟我坐在一起?」
    亞立爾露出古怪的表情,似乎從沒想過這種事情。
    「討厭的話,把上課時間錯開就行了,要一起上課也隨便你。杜哈梅學院就是這方面很自由。跟拉姆札皇子一樣,你也幾乎不會接觸其他學生。我安排的課程是皇帝候選人的基礎研修課程,必修課目每週頂多只有幾堂。如果你想要多學別的東西,可以挑你喜歡的課去上。你們的專屬講師在學院是第一名畢業的優秀人才,而且有瑟儂院長跟佩脫拉爾克榮譽院長在,學院裡就幾乎網羅了所有的知識。當然,要蹺掉所有課程也是你的自由。」
    事實上只要課程無聊,米爾傑利思自己也會馬上蹺課。
    雖然杜哈梅學院對於入學與畢業都沒有年齡限制,但大多數學生入學後都會面臨難關而在留級跟晉級之間徘徊,在結業前遭到退學或中途休學。由於通過第四學年的期末考便能『結業』,大多數學生會在這個時候決定出路離開學院。不過第五學年才是能拿到『畢業』跟『首席』等正式文字的最終學年,這是每年只有兩、三人晉級的大難關。幾百名在學學生當中,就讀最終學年的學生一般來說只有十幾個人。順帶一提,米爾傑利思畢業那年的畢業生只有他跟皇弟凱伊兩個人。米爾傑利思是首席,凱伊是吊車尾,不過老友凱伊至今依然宣稱「我是第二名畢業的」。
    「反正都要待上九個月,你就隨心所欲地過日子吧。帝國皇子原本就沒有義務去學院上課,拉姆札皇子也是有他自己的理由才會去唸吧。如果你沒有學習的理由,去了也沒用用。」
    「……在學院裡,只要我發問,就會有人告訴我答案嗎?」
    皇子以拿著面具的手抱住胳膊,看著地板的陰影低聲呢喃。這句話讓米爾傑利思大感意外。
    聽說在跟賽希爾跟凱伊學習的五年裡,即便完美達成被指派的功課,少年也不曾提出問題。這似乎是他第一次有了想知道的事。
    「皇子殿下……直角三角形的兩邊均為—,則另一邊的邊長是多少?」
    「√2。」
    「沒錯,那是條很短的線,能在圖上簡單地畫出來。它確實存在眼前的紙上,可是沒有人能寫成文字。那是小數點以下無限連續的數字,所以人們才用√這個符號矇混過去,其中只有接近正確解答的答案。連一個小孩子畫的三角形直線裡,都包含了任何天才都無法正確解答的無限。超越人類理解能力的智慧與哲理在這個世界上隨處可見,學習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有一天能夠解答所有問題,而是瞭解人類有絕對不可能得到一切的極限。」
    這是魔女家的人第一個要學習的觀念。
    「如果你滿足於在學院裡發問就能得到的正確答案,法皇猊下也可以告訴你√2這種答案。」
    「…………也就是說,假如不想接受近似正確解答的答案,就要自己去找嗎……」
    「你腦筋動得很快,就是這麼一回事。你發問人家就要告訴你答案嗎?別說這種蠢話了,那只證明你完全沒動大腦。」
    米爾傑利思低頭看著啞口無言、呆立不動的亞立爾皇子。
    「……總之,要不要去學院由你自己決定。我承認一開始的確是為了拆散你跟米亞才這樣安排。」
    「…………」
    「晚上米亞一個人睡不安穩。若你在身邊能讓她睡得安穩一些,我就當你是亞奇布偶放你一馬。」
    皇子難得產生反應。
    「……亞奇……那是什麼?」
    「是隻羊布偶,米亞從以前就跟它在一起,晚上還抱著它睡。」
    皇子別開視線悶哼一聲。
    「米亞似乎已經醒了,你們兩人一起吃晚飯吧。為了等你睡醒,米亞只喝了咖啡。那裡有餐桌(推車),好歹也在這間書房用餐,別在寢室裡吃東西。」
    彷彿突然意識到饑餓般,皇子的目光落向角落的銀桌。
    「為什麼?在哪吃都行吧?」
    「不行。拜吉伊所賜,米亞已經養成平常不管哪裡都能睡、發現沙棗樹就跑去摘果子邊走邊吃的習慣。生活要有規矩。每天隨時都能吃到蛋糕跟火雞的話,想必也不會覺得開心吧。自制力是很重要的。」
    皇子默不作聲,表情彷彿訴說著「還不至於不開心吧……」
    他背對房門慢慢戴上面具,動作簡直像是給自己銬上鉛手銬。他似乎只有在米蕾蒂亞面前才不願脫掉面具,這是為什麼呢?
    當少年準備轉身離開時,米爾傑利思輕聲對他說:
    「……亞立爾皇子,九個月後不會有其他未來,米亞最後也不會選擇你。」
    戴上面具的少年轉身回頭。
    什麼話也沒說,臉上的表情更是毫無變化,彷彿打一開始就很明白這個道理。從這反應看來,他現在還不曉得所謂的情感是什麼。
    「原因有很多。米亞恐怕不會跟你解釋吧。九個月結束之前,你或許會覺得痛苦,到時候就來找我傾訴吧……在一起也得不到,卻又沒有辦法放手,那是多麼難以忍受的痛苦……你不可能熬得過去。」
    不可能熬得過去……
    「對我來說……什麼是『難以忍受的痛苦』,只有我才能做出決定跟選擇。」
    少年以平靜卻意外堅定的語氣回答。米爾傑利思低頭看著少年。
    小孩子總有一天會成為大人,這是奧蓮蒂亞的口頭禪。但這個少年只有短短九個月的時間,不僅無暇變成大人,甚至來不及長到超過米蕾蒂亞的身高。
    「說得也是。」米爾傑利思輕聲說。還有誰也搶不走的選項存在。就算是小孩子,也知道自己重要的寶物是什麼。
    就跟米爾傑利思的自由意志一樣,不會被奧蓮蒂亞奪走。
    米爾傑利思再次靠近少年。少年眼裡只有不可動搖的平靜,絲毫不見氣憤、警戒或仇愾。他宛如雙手靠在玉座扶手上等待著米爾傑利思般,只有嘟起的嘴唇看起來像個少年。
    米爾傑利思把手輕輕擱在他頭上。
    不難想像十二歲的少年會向皇帝請求什麼。
    那著實渺小得令人鼻酸,甚至稱不上請求。
    ——僅僅九個月的自由。
    即使如此,皇子還是親自開口問道「米亞明天什麼時候啟程,前往洛克薩島?」他也認為應該讓米蕾蒂亞遠離這座不像話的城市。
    皇子一動也不動,彷彿允許人類撫摸毛髮的野獸。這大概是少年表示讓步的方式吧。米爾傑利思現在依然想拆散這位皇子跟米蕾蒂亞,不過對方不辭辛勞地幫了米蕾蒂亞非常多次。
    總有一天他會回想起此時亞立爾的身影吧?
    用力抓亂少年的頭髮後,米爾傑利思把手從少年頭上挪開。
    最初,也是最後的九個月。不戴手套直接與某人接觸,心動而初嚐愛情滋味,世界漸漸改變。米爾傑利思也經歷過這種時候,他無法奪走這段人生僅此一次的時間……即便這段時間無比殘酷,往後回顧人生時將令這個皇子痛徹心屝。
    『對我來說……什麼是「難以忍受的痛苦」,只有我才能做出決定跟選擇。』
    他目送宛如影子的少年離開月光灑落的書房。總覺得自己成了陰險的高利貸商人。九個月後,少年手中將不會留下任何東西。
    然而,放手離開亞立爾皇子的米蕾蒂亞也一樣。

    二
    米蕾蒂亞頭撞到牆壁痛醒時,床上已經不見皇子的身影。
    在夜晚無光的環境中,她半睡半醒地伸手尋找,然而只摸到床鋪破裂的觸感,還因為羽毛打了個噴涕。她似乎是在床上翻來覆去時用力撞到牆壁。外套早就不知道被踢到哪兒,原本蓋在皇子身上的毛毯卻莫名其妙地裹在她身上。
    朦朧月光照亮視野,房間裡只有浪潮起起落落的聲音。
    一坐起身子,便可聽見隔壁書房裡傳來人聲及動靜。拜此所賜,即便皇子不見蹤影,她也沒有因此感到驚慌。米蕾蒂將睡皺的衣襬拉齊後……坐在床上與月光一起等待時間流逝。
    沒多久,房門打開的聲音響起,一個小影子落在地面的月光中。雖然米蕾蒂亞在荒謬的破床上正襟危坐,但看到皇子回來還是鬆了口氣。羽毛突然從頭髮掉到鼻尖上,又讓她打了個噴涕。
    關上房門後,假面皇子走到不成原形的床鋪旁,挑了一個跟米蕾蒂亞有點距離的地方坐下。
    米蕾蒂亞跟雷納多出門去買晚餐食材跟日用品回來時,已是日落時分。門鎖遭到破壞令米蕾蒂亞大吃一驚,接著她踏進宅邸內,裡頭被毀壞殆盡的慘狀更是讓她目瞪口呆。
    這棟宅邸是她向賽希爾宰相租借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房子內部才三天便徹底變成廢屋。
    米蕾蒂亞隱約記得『吾輩』在宰相辦公室裡提及有來搜過房子,不過她反而最先想到亞立爾皇子的事,並因此感到失落。如果皇子依約來訪,看到這幅慘狀的瞬間,他一定會改變主意打道回府。
    所以當她垂頭喪氣地走進染上淡淡暮色的寢室裡,發現皇子似乎因為等得太久而在床上睡著時,她的心情高興得有如雛鳥歸巢。
    米蕾蒂亞找了條像樣的毛毯幫皇子蓋上,讓他繼續睡。隨後跟雷納多拚命整理殘骸、張羅晚餐。在沉睡的皇子旁打著噴涕將房間大致掃乾淨後,打噴涕的次數及羽毛數量也大幅減少。雖然她現在依然打了個噴涕。
    旁邊稍微有點距離的地方還殘留著大叔父身上淡淡的沉木香氣。
    她原本以為大叔父回來的日子一定是明天。黃昏時刻,她點亮屋簷下的油燈,抬頭看了看嘎嘎嗚叫的烏鴉,正準備一個人孤零零地回房子裡分類廢棄物時,一回頭就看到大叔父在她面前。
    (……居然提早一天回來……害我嚇了一跳……)
    窗邊的椅子上如今空蕩蕩,不見大叔父的身影。書房裡也沒有人的氣息,大叔父似乎沒跟米蕾蒂亞打招呼就直接回去了。不過大叔父從傍晚就一直陪在身邊,因此她沒平常那麼沮喪。大叔父依約在窗邊的椅子上等待亞立爾皇子醒來,還跟皇子攀談,這些都讓她感到很開心。
    「殿下,您覺得大叔父是什麼樣的人?雖然他看起來難以親近……實際上似乎也是如此,但絕對不是冷漠的人。他深謀遠慮又理性……他對您說了什麼嗎?」
    皇子沉默不語。大叔父似乎對他說了什麼……米蕾蒂亞冒出一身冷汗。大叔父雖然沉默寡言,但只要一開口就會坦白說出直率又毫不留情的話。她自己也常常因此大受打擊。
    「他講了√2、學院的事……還有不要什麼地方都能睡、不要只顧著吃蛋糕,要過著井然有序的規律生活等等……」
    見皇子的頭髮跟衣服上沾滿羽毛,米蕾蒂亞伸手幫他拈掉。拈起皇子瀏海跟袖口上的羽毛時,她猛然停下手,隨即意識到此舉有失體統,立刻又將手抽回來。
    「殿下……大叔父大概是在拐彎責怪我吧……不過既然是喜歡的東西,多多少少也是沒辦法的事吧?旁邊有東西,我就會忍不住伸手去拿。」
    面具稍微轉向米蕾蒂亞。雖然覺得此事與個性沉穩的皇子無緣,但他好像想到了什麼,突然用右手按住左手腕。
    「……忍不住的時候呢?」
    「我會放棄忍耐,不勉強自己。您會吃巧克力吧?那讓我有種幸福的感覺。」
    唔……皇子給了一個模稜兩可的回應。他靜靜地摩挲耳朵一會兒。
    √2。既然大叔父提到了這個,除了打招呼外,大概還說了很多吧。
    經過一段只有海浪聲迴響的短暫靜默後,皇子保持面窗的姿勢輕聲問道:
    「……妳明天,什麼時候……要啟程呢?」
    「明天嗎?這個嘛……可以的話,早上九點吧?」
    皇子點了點頭。由於頭髮撥亂了,黏在頭髮上的羽毛也隨著點頭的動作如雪花般落下。
    「……十二月……好像有個什麼公開亮相的活動……」
    真叫人意外。畢竟那是兩個月後的事情,還以為他完全沒把公開亮相放在心上。雖然皇弟凱伊在書面通知中叮嚀一定要把他拖去,米蕾蒂亞卻將文件扔在抽屜深處。
    「……到時候……還能見面嗎?」
    米蕾蒂亞低頭看著身邊的皇子。皇子難得不轉頭面對她。她看著深夜的大海,又看看皇子,再望向大海。她終於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這是……
    「……殿下,您跟大叔父談過了吧?他有說明天起會怎樣嗎?」
    「他叫我自己問妳航班時間。」
    「那我就說了。」
    米蕾蒂亞說得又急又快。大叔父明明是個極端理性的人,為什麼卻對他這麼壞呢?雖然皇子有點隨性又神出鬼沒,但性格沉穩又有禮貌,顯然是大叔父會喜歡的類型啊。
    「明天、後天跟兩個月後,我都會住在這間看起來像廢屋的離宮裡。」
    ¥¥¥
    ——夕陽西下,從佐哈爾島回來之後,米爾傑利思快步走向那個窗邊擺著椅子的宅邸。當他走到可以看到宅邸的距離時,剛好看到包著頭巾的米蕾蒂亞走出宅邸大門,在堆滿廢物的屋簷下點亮油燈,簡直就像在自己家裡。
    那個頭巾女孩漫不經心地轉身,看到米爾傑利思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米亞,妳明天要去洛克薩島吧?現在不是應該要回魔女宅邸做準備嗎?」
    在這之前,米爾傑利思當然徹底調查過米亞這幾天做了些什麼。
    米爾傑利思去接吉伊(雖然沒接到),以及因為工作而不在家的期間,米蕾蒂亞就像條鮪魚,偷偷在水面下片刻不停地到處亂竄。
    首先她確保了住處。魔女宅邸的主人是米爾傑利思,如果她被趕出魔女宅邸就『居無定所』。米蕾蒂亞寫了『借據』給賽希爾,並簽訂『租房契約』租下那個宅邸。她跟房東交涉,約定房租為一個月一枚銅幣,賽希爾也蓋章同意了。據說米蕾蒂亞預付九個月的房租,而且總額的九枚銅幣還是從她那薄薄的錢包裡拿出來的。米爾傑利思長年待在帝都,卻完全不知道卷貝城外圍(儘管內部裝潢已經被破壞,但還有附家具)居然可以用接近烤玉米售價的價格租到房子。聽說不笑的黑衣女宰相在幾天內笑了兩次——這個消息已經有一部分成為街坊間的鬼故事,極小一部分則成了單口相聲的內容。這樣米蕾蒂亞就確保了住處,不用擔心被趕出大宅。如果沒辦法確保住處,感覺她好像會在卷貝城的山裡挖出壕溝,像隻老鼠般定居。
    賽西爾作證說保證人那欄填上了米爾傑利思的簽名,實際上也真的有。米蕾蒂亞偽造了『大叔父』的筆跡,而且精巧得可怕。就連行政府的筆跡鑑定家看完文件之後,也只說了一句「……這有點……」隨即靜默不語,不敢斷言真假。
    鑑定家手持放大鏡鑑定的這段期間,米蕾蒂亞已經在行腳商人吉亞開的店裡閱讀緊急召募的公告,拿到了幾個支付今後生活費的工作。
    接著米蕾蒂亞揹起籐籠進入深山割草。以經驗學來的專業手法接連採收秋季的貴重野草、菇類跟藥草,將之熬成藥物交給吉亞後,她從身無分文一舉躍升為小富婆。其中大概還加了具有珍奇藥效的佐哈爾海帶吧。米爾傑利思知道她用那筆錢購物,並買了今天的晚飯材料後,身上的錢再次見底,不過他也很清楚米蕾蒂亞本人對此完全不以為意。
    在佐哈爾島上目擊米蕾蒂亞採收佐哈爾海帶的那一刻,米爾傑利思已經察覺到她的怪異舉動。雖然他比預計提早一天迅速趕回,但早就為時已晚。
    得知這些訊息後,米爾傑利思抱住自己的頭……他忘了。
    (……這麼說起來,米亞幾年前曾經揹著鶴嘴鍬出門遠行。她不但學會了奇怪的資金調度方法,甚至用來賺錢。奧蓮蒂亞知道這些事情後,笑得可誇張了。)
    是被吉伊跟拼接部隊帶壞了嗎?過到危急時刻,她總能發揮奇妙的克難謀生技能。
    米爾傑利思立刻拋開副外交官的職務,親自前往拜訪米蕾蒂亞。
    在門口僵住的米蕾蒂亞將竹掃把抱在胸前,假咳了一下。
    「大叔父,歡迎回來。能早一天見到您,我感到非常開心。現在剛好是晚餐時間,雖然房子很破,但我想招待您留下來用餐。」
    在她的臉上,米爾傑利思的確看到了精神奕奕的表情——大叔父,歡迎回來……
    米爾傑利思點了點頭。包著頭巾的女孩雙眼低垂,輕聲問他今天能待到什麼時候。他原本打算回去工作,這時卻回答「我今天整天都有空」。
    米蕾蒂亞臉上靜靜地漾開羞怯的表情,點了點頭。
    接待他的房子確實是間廢屋。米蕾蒂亞鄭重向他介紹有如分屍現場的室內。米蕾蒂亞去準備晚餐時,米爾傑利思在宅邸裡逛了一圈,還在二樓寢室裡發現了熟睡的假面少年。
    當米爾傑利思自顧自修理起壞掉的擺鐘時,餐廳傳來呼喚聲。來到餐廳後,他重重坐在仿佛從垃圾堆裡抽出來、斷了隻腳的椅子上。
    雷納多擺出管家的派頭送上湯品,但米蕾蒂亞面前只放了一杯咖啡。她說之後打算跟皇子一起吃飯。米爾傑利思一言不發地攤開餐巾。
    米蕾蒂亞請客人用洋蔥湯後,一開口就直接進入主題。
    「大叔父,我不去洛克薩島了。我要留在這裡。」
    米爾傑利思拿起湯匙,狠狠瞪了過來。湯匙正後方的米蕾蒂亞也筆直地回望他。兩人眼神交會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太久。
    「很久以前,大姑母跟大叔父不在的時候……有吉伊待在我身邊。」
    米蕾蒂亞堅定地輕聲說。
    「……這次輪到我留在殿下身邊。」
    啜了一口洋蔥湯後,米爾傑利思放下湯匙。
    在調查米蕾蒂亞的事情之前,他已經先調查過『魔女家的皇子』。
    「妳對那個皇子一無所知,那位少年過去完全空白。」
    米蕾蒂亞應該早就發現米爾傑利思的工作跟諜報有關,也知道處理外國事務與機密的他查不到任何情報是多麼異常的事態——那個皇帝尤狄亞斯是基於何種想法,才讓這個少年來到外面的世界?
    單憑這點就能抹煞讓少年跟米亞在一起的選項。
    米蕾蒂亞在面海的椅子上虛脫入睡的模樣與嗚咽聲,至今仍留在米爾傑利思的腦海裡。
    「妳才剛認識那個少年。就算妳待在他身邊又能做什麼?」
    「總之,我知道自己不能像大姑母和大叔父一樣。殿下或許也不需要我的幫忙。」
    就算確保了住處及謀生方式,終究也不會對米爾傑利思造成任何妨礙。米亞本人應該也很清楚,不過此時此刻她仍舊選擇反抗。
    儘管說得斷斷續績,她卻清楚地反駁:
    「殿下一次又一次地幫助了才剛認識的我。他默默地對素不相識的我伸出好幾次援手。不僅沒把我丟在黑暗裡見死不救,甚至完全沒生過氣。當我窩囊地躺在床上哭泣時,他還回到身邊陪伴我。他給了我體貼、安慰與溫暖……我又能給他什麼呢?如果留下他一個人離開,我該在久久一次的『會面』裡說些什麼呢?」
    米蕾蒂亞竭盡全力對米爾傑利思說出自己的想法。她並非遵從奧蓮蒂亞的命令,而是追隨自己的理由與意志才坐在那裡。為了跟皇子一起吃晚飯,她採買食材回這個宅邸,還在屋簷下掛上油燈。
    「……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沒有過去。我才是出身不明、問題重重,對結婚別有意圖的人。魔女家硬是推舉他為皇帝候選人,才十二歲就逼迫無依無靠的他簽名,我也將在七月離開。是我們利用了他跟他的人生,他並沒有利用我。」
    米蕾蒂亞從鹽罐舀鹽加入自己面前的咖啡杯裡,並啜了一口。
    「亞立爾殿下是……我的家人。哪怕只有這短短九個月的時間……」
    米蕾蒂亞睽違多年的願望就是如此。
    米爾傑利思別開視線。曾幾何時她變得話都不說,只顧著挖墳。如今米蕾蒂亞久違地說出自己的願望,央求他幫忙。她說想要待在帝都,待在帝國皇子身邊。
    在監獄裡自己是怎麼對吉伊說的?自己不是要他實現米蕾蒂亞的願望嗎?
    「大叔父,我知道這很自私,但請給我九個月的時間。相對地,如果有我辦得到的事情,我會去做。」
    她又從餐桌對面輕聲地補充一句。
    「……比起一個人待在洛克薩島,請讓我留在大叔父跟大姑母身邊。」
    魔女要成為皇子的盾代駕出征,至死方休……
    他彷彿看見了老友凱伊的輕浮笑容。一陣靜默後,米爾傑利思輕聲說:
    「……米亞,我希望妳答應我一件事情。」
    ¥¥¥
    廢屋的時鐘發出「碰、碰、碰」的聲音,宣告現在是半夜十二點。
    月亮昇起,在地板投射出窗戶的影子。今晚風平浪靜。
    擺鐘被『吾輩』部隊破壞,不過大叔父把它修好了。
    玄關的門鎖也是,大叔父繃著臉立刻換成新鎖。所以即使這裡是廢屋,至少還能住人……大叔父答應的時候,米蕾蒂亞真的好開心。
    「……妳要留在城裡?為什麼?該不會又有人說了什麼吧?」
    坐在旁邊的亞立爾皇子一臉狐疑,也顯得有些生氣。
    一把椅子面向大海擺在窗邊。在一片混亂中,不知為何只有那把椅子擺得好好的。皇子坐在那把椅子上,等著米蕾蒂亞起床;就算效力只有九個月,皇子依然默默在結婚證書上簽名——他說那是出於自己的意志。
    米蕾蒂亞雙手交疊在膝蓋上回答皇子:
    「沒有人跟我說過什麼。我是出於自己的意志決定留在這裡。」
    雖然皇子保持沉默,但他眼裡閃動著什麼,彷彿要吞噬掉所有東西。
    米蕾蒂亞真的打算盡全力說服大叔父,絕無謊言。她認真到連咖啡都感覺不出砂糖的甜味。不過有些事情還是不能告訴大叔父。
    因為說了或許會讓大叔父擔心。
    ——除此之外我無處可去。
    聽到十二歲的皇子說出這句話時,米蕾蒂亞便下定決心要留在城裡。
    「……殿下,基本上結婚時都會送結婚對象某種東西做為聘金,好比財產、領地、身分、保證……或是溫暖的家,而不是這種破房子……」
    皇子在黑暗裡牽著她的手,讓她得以出席宰相會議。會議結束後,當她抱著絕望的心情啜泣時,皇子回到她身邊,還用水杯餵她喝水。皇子極有耐心地陪伴身旁,體貼得令人難以回報。
    米蕾蒂亞卻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他。
    「無論和平,還是未來……甚至連延長停戰期限……我都爭取不到。我真的……什麼都……給不了您……我能給您的就只有九個月的時間。」
    米蕾蒂亞哽咽了,握緊交疊在膝蓋上的雙拳,以免自己發起抖。
    皇帝陛下駁回延長停戰期限的提議,徒留沒有勝算的戰爭。在這張床上醒來時,她應該已經一無所有,大姑母卻將這個十二歲的皇子交到她手上。
    十二歲的少年說過自己一無所有,更遑論未來。
    很久之前,大姑母、大叔父、吉伊跟拼接部隊給了一無所有的米蕾蒂亞很多事物,歸宿、愛情、明天……就算孤單寂寞,每天依然宛如萬花筒一般瞬息萬變。
    少年為她簽下美麗的藍黑色署名。自那一天起,米蕾蒂亞的世界裡有了唯一的家人。照理來說,明天應該跟昨天之前截然不同。可是昨天、今天跟明天都不會有任何改變,她不想告訴少年這個事實。
    如果有東西可以送給被留下來的你……
    雖然來帝都的理由是亞奇,但她決定留下來確實是為了皇子。然而這完全比不上他給米蕾蒂亞的東西就是了。
    「就算待在殿下身邊……我也沒辦法為殿下帶來什麼美好的事物。不過……殿下之前說過『就算有期限,總好過一個人待在原本的地方』吧。」
    皇子的瀏海突然晃動。米蕾蒂亞露出輕柔的微笑。
    「這我還能為您實現……所以我留下來了。既然殿下不能離開這座城,我就留在城裡。」
    雖然皇子沒說話,眼色卻好像變得更加深邃,彷彿有生以來首次看見有人專門為他獻上某物。
    「待在這座城裡,妳不僅很快就遍體鱗傷,還常常昏倒,又哭個不停。而且……妳討厭帝都吧?」
    「……我、我才沒那麼常哭……應該吧。」
    的確,米蕾蒂亞老是讓這位皇子看到最難堪、沒用的一面。她也只能安慰自己沒有更多分數可扣。不過皇子的語氣裡已不見第一天晚上那般帶有強硬的抗拒。
    「……我無法否認,但實際上大概也會有我喜歡的地方吧。海風跟浪濤……還有鳶的叫聲。隨時都會飛來的白鴿……鐘聲跟水道的聲音……雖然現在又想到很多討厭的事情…………可是我可能會喜歡鴿子跟桔梗。」
    一想到假面少年就在帝國的某處,她也萌生了想到處走動的念頭。雖然皇子在庭園裡叫米蕾蒂亞出城,但那其實是在替她著想……總覺得好開心。
    「……有理由我就忍得下去……儘管待在帝都或許又會掉到水道裡,反正殿下說過掉下去也沒關係嘛。真的可以嗎?殿下。」
    雲似乎遮蔽了月亮,黑暗悄悄潛入房裡。深夜的風拍打窗戶。
    在平靜的波濤聲中,少年只冷淡地低聲回了一句「……請便」。
    在那之後,他們兩人一起在書房吃晚餐,期間米蕾蒂亞一度下樓到廚房盛洋蔥湯。雷納多不僅像個守衛般在湯鍋前來回走動,還馬上把重新熱過的湯跟熱水交給她,不知為何抬出「我想要專心練習踢踏舞」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堅持自己一定要待在一樓。
    回到書房後,米蕾蒂亞先泡熱茶。
    「……關於杜哈梅學院。」
    聽到皇子的話,米蕾蒂亞回過頭去。沏茶的這段時間裡,他始終待在餐桌(推車)旁,但仔細一看,盤裡的食物已經少了一半。因為他完全沒發出聲音,米蕾蒂亞不由得疏忽了。總覺得身邊好像有隻野生動物……不過皇子應該是很懂禮節的人,他一定很餓了吧。請他坐下來吃後,米蕾蒂亞也跟著就坐。其實皇子吃掉的那一半是米蕾蒂亞的晚餐,不過她沒有說,而都給皇子吃了。
    「該不會大叔父已經跟你說過課程的事了吧?」
    這三天來,米蕾蒂亞也試著調查杜哈梅學院是什麼樣的學院。得知大叔父曾經在學,她感到相當驚訝。魔女六支族的人很難得特地進入帝都的學院就學。因為現今的帝國文明是以魔女家的學問為基礎,如今也是魔女領地內的知識水準較高。
    「之前……在宰相的吩咐下,我接受了那個叫什麼『考試』的東西。」
    「咦?您是說入學考試嗎?」
    「我沒怎麼問,所以也不太清楚……不過拉姆札之後好像也有去考。」
    米蕾蒂亞以前也曾想過。亞立爾皇子口中只出現過一個人名。雖然他隻字不提自己的事,卻兩度提到『某人』的名字——拉姆札皇子。這種稱呼不算親近,卻感覺得出兩人之間有所關聯。
    「……殿下,您或許已經知道了。您可以隨意安排時間去上喜歡的課。如果逮到悠閒散步的大法官,還能接受他的個人課程……聽說拉姆札皇子就是這樣。就算要整天讀書也沒關係。對了,大叔父拿了衣服過來——」
    米蕾蒂亞沉默不語。入學考試後,拉姆札皇子進入學院就學,他卻還在城裡像隻水母般四處飄盪——這樣看來,亞立爾皇子肯定是落榜了……
    原本米蕾蒂亞興高采烈地想把米爾傑利思寄放在她這裡的衣箱交給皇子,想到這裡,她突然冷靜下來,輕描淡寫地拿出衣箱。裝出一副明顯不感興趣的模樣,把衣箱推給皇子。
    問過侍從長後,米蕾蒂亞去了〈維里耶里〉一趟,不過學院制服整套均為手工製作,她一問到價錢就打消念頭回來了。儘管衣箱裡裝的並非制服,卻也是製作精良的秋冬衣物,裡頭有上衣、襯衫、皮帶、皮鞋,另外還有雪靴。
    「……大叔父送您這些衣物,不僅材質厚實,還能禦寒,正適合接下來的天氣。就算不能在學院裡穿,您也不用失望,掉到地下水道時就請拿來穿吧。」
    總覺得自己好像說了蠢話。米蕾蒂亞輕咳一下,把筆記用具推給皇子。今天準備這些東西時幾乎花掉了她錢包裡大部分的錢。
    「另外……〈維里耶里〉的墨水、鵝毛筆跟筆記本是我送您的。除了結婚證書外,人一輩子還有很多東西要寫,像是請求債主寬限還債期的文件啦……探望入監朋友的申請書啦……盜用公款的道歉啟事啦……這些都很常遇到。要打草稿時請用這些文具。送情書給女生時,要是內容過於直接又索然無味,結果肯定會失敗喔。」
    皇子撕下麵包送入口中。
    「比方說……有什麼功課上的……不,比方說想投訴派害您拉肚子等等,如果是我會的東西,我都可以幫忙。您隨時都能來這間書房找我。」
    皇子放下湯匙,動作真的無聲無息,完全不知道湯是何時消失到他的胃裡。
    「……妳覺得我跟拉姆札不同,不必特地去學院上課嗎?」
    「咦?不,我不會逼您去上課。就算不去也不會剝奪您的繼承權,而且聽說課程內容您都跟賽希爾宰相學過了。」
    亞立爾皇子似乎不喜歡跟人相處,不過既然可以一個人修課,不試試看也太可惜了。要是他閒到去上『狴下課程』,米蕾蒂亞也不太清楚該找哪裡的被害者諮商室求助。
    十二歲,米蕾蒂亞也在同樣的年紀遇到了一個男孩子。
    「……不過,我覺得殿下能交到朋友是好事。」
    說完這句話後,米蕾蒂亞沒再開口。
    米蕾蒂亞曾跟著大叔父與大姑母學習,但那只是因為她想和兩人相處久一點。學會包紮傷口的方法,以及習得製作藥物的知識,都是為了幫上大姑母、大叔父跟吉伊的忙。她渴望被人需要,也想待在他們身邊。除了受傷哭泣之外,她希望自己還能有所助益。這是她前進的動力。
    即便不是現在,亞立爾皇子總有一天也會面臨受事物所迫的時候。
    「您在那裡會度過一段什麼樣的時間……只有事後回顧才能瞭解。那或許會成為你的助力……有時就算找到了志願,沒有力量也無法實現。」
    沉默半晌後,皇子把垂落的瀏海撥到頭上,冷淡地點頭說:
    「……我會去的。反正我也有想知道的事情。」
    米蕾蒂亞稍微瞪大眼睛,低聲說道「是嗎?」
    用過晚餐後,皇子似乎對米蕾蒂亞的腰包深感興趣……為什麼他會知道這裡有餐後甜點的巧克力呢?這不是雷納多給的,而是米蕾蒂亞自掏腰包用剩下的零錢買來的。雖然做為送給皇子的結婚禮物稍嫌寒酸,但她已經盡力了。
    米蕾蒂亞遞出巧克力後,皇子跟在地下水道那時一樣乾脆收下。真叫人開心。就算拿不出城堡跟帝國金幣做為嫁妝,自己好歹還給得起一塊巧克力。
    啪的一聲,昏暗的房間裡響起巧克力被掰開的聲音後,變成一半的包裝紙被塞進米蕾蒂亞手中,讓她有種收到結婚禮物的感覺。
    「殿下,這串鑰匙給您。大叔父把門鎖換掉了。就算我外出把門鎖上,您也可以用這串鑰匙隨意進出。畢竟我還會再回來。」
    彷彿收到第二個貍貓飾品般,皇子勉為其難地接過米蕾蒂亞遞出的新鑰匙……雖然米蕾蒂亞認為對方沒有討厭自己,但距離也沒有拉近。
    「還有,下週起我每週都會出去工作幾天。其中也有單日僱用的打工,難保星期幾會在哪邊做什麼工作……所以以後我會寫每週行程給您。」
    米蕾蒂亞拿起細字筆,從紙鎮下抽出一張宣紙。如果見面時不交代清楚,下次就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她這個有如瀕危物種般的夫婿了。
    她在宣紙上寫了一週的日期與星期。這裡的月曆已經被『吾輩』部隊撕得粉碎。她先在宣紙上寫下確定的工作,接著在她整天不在的日子旁打了個叉。
    「做本雜記本吧。這樣就能記下留言跟回家時間了。」
    米蕾蒂亞鼓起微薄的勇氣,試著邀請皇子在打叉以外的日子共進晚餐,可是對方完全沒有回答。真教人氣餒。他注視著打叉的部分。
    「……每週打叉的兩天妳要去哪?」
    米蕾蒂亞嘆了口氣。皇子個性文靜,卻對於好奇的事情絕不馬虎。跟晚餐時不同,這回換米蕾蒂亞不說話。
    「……因為個人的私事,每週我有兩天會到隔天早上才回來。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
    亞立爾皇子皺起眉頭,開口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閉上嘴巴別開視線。
    他指向另一個空白的日子——星期天。
    思考過該如何解釋後,米蕾蒂亞小心謹慎地斟酌字句:
    「星期天……是可以自由運用的日子。可以出門到哪裡走走,也可以什麼都不做。如果殿下那天有空,也請您到這裡來坐坐。」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看到皇子不識假日為何物,米蕾蒂亞不禁回想起往昔。她以前也不喜歡『星期天』。因為她總是孤零零的,想不到該做什麼。
    最後米蕾蒂亞遞出一枚銀幣。
    「還有這給您,畢竟可能會有什麼開銷。請不要客氣,這是殿下的錢。您可以存起來或花掉。如果有什麼想要的東西,請拿它去買。」
    皇子默不作聲。米蕾蒂亞低頭看著他的表情——不對,是面具。
    「您沒買過東西嗎?」
    「我有看過。」
    言下之意就是沒買過東西——亞立爾皇子似乎很訝異。
    「……把放著的東西拿走就好了,不需要特地去買吧?」
    「……從哪裡拿?」
    皇子閉上嘴巴,防備似地提起戒心。他把吃完的巧克力銀紙裝揉成一團塞進口袋後,從椅子上起身。
    他讓銀幣留在米蕾蒂亞的掌心裡,看都不看一眼。
    「……我要回去了。」
    雖然現在已經過了凌晨一點,但皇子今天還是理所當然地走向大門,沒讓米蕾蒂亞有機會挽留他。她死心地拿出大叔父送的外套,皇子接過來穿上。
    兩人來到兩側堆著物品殘骸的走廊上。就算點亮燭臺,這裡仍舊昏暗。
    米蕾蒂亞跟在皇子身後不遠處來到一樓。皇子依然無聲無息,只聽得見後方米蕾蒂亞腳踩鞋子發出啪嚏的聲音。
    她在玄關門前再次出聲叫住皇子。
    「殿下,如果是這種破舊離宮,憑我的力量應該還能勉強守住。而且租金已經付清了……殿下或許還有其他地方可以回去,不過……」
    您也可以把這裡當成自己家……這話實在難以啟齒。如今這裡依然形同分屍案現場,而且對他來說,顯然還稱不上家。米蕾蒂亞摸索著其他字眼。
    看到平常鮮少現身的他在寢室裡放鬆熟睡,米蕾蒂亞感到非常開心。她低聲說:
    「您隨時都可以像今天一樣進來,輕鬆地躺在那張床上睡覺。」
    皇子露出不解的表情,米蕾蒂亞也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說下去。只是米蕾蒂亞想起皇子說過「我本來就没有未來」,他將孤單地回到牢房,迎接據說跟棺材一樣的床鋪。她雙手交握著說:
    「……那個,我不會摘下面具……可以讓我稍微摸摸您的臉嗎?」
    兩人陷入至今為止最長的沉默。軟弱的米蕾蒂亞在心裡講了五次「還是不用了」。就在第六次下定決心準備說出口時,皇子答道「……請便」。
    米蕾蒂亞差點就要回答「還是不用了」,好不容易才把話吞了回去。她慎重地彎腰屈身,和皇子對上眼。那雙眼裡充滿警戒。她並沒有將手靠過去,反而在不碰觸到面具的狀態下,輕吻皇子的臉頰一下,好似沾附頭上的白色羽毛落到鼻尖。
    然後米蕾蒂亞抽身離開。亞立爾皇子好像想說些什麼,卻又緊閉雙唇。他牽起米蕾蒂亞的手,挖出她一直握在手心的銀幣,並說出一句好像想了很久的話。
    「……妳剛才叫我用這個去買想要的東西。既然如此……」
    皇子再次將那枚銀幣放在米蕾蒂亞的掌心。
    「我要買妳。」
    他伸手指著米蕾蒂亞的胸口。米蕾蒂亞平常總是將項鍊藏在衣服底下,這時她才發現歪掉的飾鏈露出來了。皇子抽出纖細的飾鏈,有色寶石的耳環發出喀鄉聲落在他手中。
    「……在我剩下的時間裡,請告訴我妳的事情。如同地下水這那時候一樣。」
    用幽暗的眼眸抬頭看了看米蕾蒂亞後,皇子不等回答就轉身離開。
    米蕾蒂亞勉強擠出聲音進行睡前的問安。
    「……晚安,殿下。路上小心……」
    皇子似乎稍微回過頭,但今晚依然沒有回答。玄關大門冷冰冰地關上。
    夜風用力拍打某處的玻璃窗,旋即呼嘯而過。
    ……之後米蕾蒂亞到廚房清洗碗盤。回到書房時,角落的躺椅上傳來雷納多的打呼聲。米蕾蒂亞睡前寫了封信,用的是她在〈維里耶里〉買來的上等便箋,收件人為法皇佛羅連斯。
    皇子交給她的那枚帝國銀幣在燈火下閃閃發光。
    等待封蠟乾燥的期間,她將在皇子的觸摸下發出聲響的有色寶石耳環置於掌心。
    沉默寡言的亞立爾皇子,首度向米蕾蒂亞提出請求。
    (我的事情……)
    『……在我剩下的時間裡,請告訴我妳的事情。如同地下水道那時候一樣。』
    在地下水道裡,她稍微提過耶賽魯巴特、四年前的戰爭,還有自己的事。然而有些話題絕不能說。好比亞奇、「小丑」,以及朋友等等……
    ——跟我走。
    五年前的過往傳來朋友的聲音。當時逃亡接近尾聲,把他還給里里大人後即將面臨道別時。
    朋友伸來的手與說過的話都讓米蕾蒂亞非常開心。她一點也不後悔。
    不過,在一年後的葛蘭瑟力亞,米蕾蒂亞刺殺了他重要的兄長。
    頭蓋骨底下響起雲雀的吶喊、軍馬的嘶鳴,以及干戈交擊的聲音。蠟燭燃燒著。米蕾蒂亞凝視掌心,連同耳環被鮮血濡溼的幻覺。
    她再也聽不到朋友說的那句話。
    米蕾蒂亞熄掉燭火,拿著毛毯來到雷納多睡著的躺椅腳邊,坐下並蜷曲起身子。
    一片寂靜中只聽得見屍體沉入海底的聲音,米蕾蒂亞將毛毯拉起來蓋住自己的頭。她突然後悔給了皇子那一吻。都是因為皇子一直待在身邊牽著她的手,她才會忘記自己的手原本是什麼顏色。這是雙成天挖墳埋葬屍體、被鮮血玷汙的手。
    凌晨三點的大海傳來莫名哀淒的女人歌聲。是棲息海中的海妖在歌唱嗎?
    皇子真誠的話語不斷迴響。
    在我剩下的時間裡,請告訴我妳的事情。
    ¥¥¥
    米爾傑利思彷彿聽見白妃涅涅的歌聲,於是從外務省的辦公桌前起身拉開窗簾。見過亞立爾皇子後,為了盡可能減少城裡累積的工作,他回到外交官室。這裡原本屬於奧蓮蒂亞,不過現在幾乎變成他這個副外交官的辦公室。
    米爾傑利思傾耳細聽,可惜海風吹起後就什麼都聽不見了。
    (雖然法皇說亞立爾皇子是廢物,但那張臉……)
    調查十二歲少年的這三天來,皇弟凱伊幾乎每次都岔開話題,卻也不是什麼都沒說。好比宰相賽希爾曾要皇子去參加杜哈梅學院的入學考,但他在考試開始三秒後便離開考場,連名字都沒寫,結果自然就落榜了。據說宰相賽希爾要皇子進學院的理由是「我已經沒有能教你的東西了」。
    『米爾傑,亞立爾對這個世界完全不感興趣,也不喜歡看書。書本只是他拿來打發時間的工具,知識也不過是偶然看過哪些書之後累積下來的。他不關心學問、人類,以及戰爭。不僅對學習本身不感興趣,也不想瞭解這個帝國的統治形態。雖然不至於毫無感情,卻沒有人感受過他的情感,聽過他的聲音。亞立爾不在乎被關在城裡,也不想離開。他無欲無求,不曾危害過其他人,卻也不會區分善惡。一切對亞立爾來說都沒有意義。』
    當米爾傑利思問起面容時,凱伊只是笑著說:「那種長相得戴面具吧。」
    兄弟王家在外頭的私生子怎麼找都有。最可怕的是無論重覆多少世代的交配,冬之王(夏洛姆拉格利亞)強烈的基因依然綿綿不絕地潛藏血統中,某天才會在某串枝葉上顯現。
    打從年僅十三歲即位當時開始,恐怖皇帝瓦倫狄米亞斯便以天賦的才能與傑出的頭腦聞名。然而顯現於外的異常才氣也必然伴隨了另一種特質——
    危險而不安定的精神平衡,只要走錯一步就會輕易墜入瘋狂的深淵。為了得到想要的事物,賭上一切也在所不惜。追求魔女卻不可得時,甚至直接刺殺魔女。視骰子擲出的點數而定,有時可以是屈指可數的明君,有時也能成為恐怖皇帝。
    兼具失控的熱情與冷酷殘忍,這才是所謂『真正』的帝國皇帝,一如過去那位恐怖皇帝與尤狄亞斯。
    面具底下那張臉,以及光是站著就能吸引他人目光的神秘魅力。
    『……凱伊,你對拉姆札皇子有什麼評價?』
    『跟你一樣是個秀才。撇開法皇家平心而論,我認為兄長指名拉姆札繼任皇帝並無不妥。』
    雨滴打在背後的窗上,風兒吹動細枝,外頭下起暴風雨。
    兩位皇子都是黑髮,且年齡相同。拉姆札皇子從出生起就被白妃涅涅強制戴上面具,過了十三年的軟禁生活,從未在公共場合露面。
    另一方面,亞立爾也幾乎一樣。然而實際見過後就不覺得兩人相像了。無論聲音、身材以及給人的印象都截然不同,兩人之間卻有個奇妙的共通點。
    (亞立爾皇子的出生日期是十三年前的冬至……)
    涅涅皇妃也剛好在這天生下『帝國皇子』。
    皇妃種種異常行為之謎至今無人能解,不過若是亞立爾皇子的真面目公諸於世,所有人腦海裡應該都會閃過這樣的念頭。
    ……到底哪邊才是真正的帝國皇子?
    米爾傑利思或多或少也算瞭解拉姆札皇子,包含面具下的容貌。
    (……或許別讓亞立爾皇子參加十二月的公開亮相比較好。)
    他看著方才自己工作時用的黑橡木辦公桌,桌上點了一根燭火。
    奧蓮蒂亞擔任外交宫已有幾十年的時間,但成為這個房間的主人後,她在這張辦公桌上辦公的次數屈指可數。既然確定展開毫無勝算的戰爭,女主人恐怕也不會再回到這個房間,就如同她本人捎給米蕾蒂亞的口信。
    對我來說……什麼是「難以忍受的痛苦」,只有我才能做出決定跟選擇。
    皇子的語氣聽起來相當堅定,令人難以忘懷……自己可能已經後悔沒先見過他一面,就答應米亞陪伴皇子的請求。
    跟奧蓮蒂亞一樣,魔女留在皇子身旁。或許就是因為這樣,自己才會脫口說出那種話。
    用晚餐時,其實他原本打算提出截然不同的規章與條件。
    然而回過神來,那句話已經脫口而出——我希望妳答應我一件事情。
    不管未來發生了什麼,請妳務必遵守約定。
    『……答應我,米亞。別跟奧蓮蒂亞走上同一條路。』
    奧蓮蒂亞為了藍眼皇子——為了成為皇帝的他站上前線,因而回不了北方的美麗故鄉,孤身一人持續作戰,最後失去一切。請不要走上同樣的路。
    前往她去不了的世界吧。
    只要米蕾蒂亞遵守這個約定,米爾傑利思就別無所求。
    從空隙鑽進來的風吹動窗簾,傾盆大雨從貝殼窗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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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3 18: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皇帝、皇子與『小丑』
    ——轟隆隆的雷聲震耳欲聾,在皇帝緊閉的雙眼烙上純白的閃光。
    凌晨三點,尤狄亞斯獨自待在天空玉座之間,猛然睜開深藍色的雙眼。
    暴風雨從半夜開始下個不停,似乎又帶來了積雨雲。
    圓形天花板上鑲滿花朵形狀的彩色玻璃。無數雷光穿透玻璃,將大廳染上黑色與白色的深色陰影。為真王引導命運的黑石「命運之石」顯得格外醒目,大廳宛如異界般染上一片奇妙的雪白。
    最近連帝國官僚都很少見到皇帝,不過這樣的他每天深夜都避人耳目,獨自坐在這裡的皇帝玉座上,隨後又起身離去,知道這點的更是只有幾個人。
    巨大的陽臺跟柱廊有一大半延伸到室外。激烈的大雨擊響陽臺跟柱廊,流過黑暗中的大臺階時更發出宛如瀑布般的奔騰水聲。
    放晴的日子裡,可以從這個天空玉座看到一望無際的晴空。如果奧蓮蒂亞當上女王,就算沒事也會成天坐在這裡吧。當她離開時,玉座將殘留花香。尤狄亞斯覺得自己彷彿看見這幕景象,忍不住輕聲笑了。
    前幾天深夜,「小丑」偷偷摸摸造訪自己寢室時,尤狄亞斯一時之間把自己跟父皇重疊在一起——某個冬日,偉大的恐怖皇帝在寢室中遭到殺害。
    不過,嬌小的「小丑」手裡並非拿著刀刃,而是一張結婚證書。他遞出的那張紙上,孤零零地並列著小魔女跟他的簽名。
    接手賽希爾工作的皇帝,單手拿著鵝毛筆在結婚證書上蓋下皇帝的認可章。收下結婚證書後,「小丑」點了點頭,摘下討厭的面具,粗魯地勾在指頭上,素著一張臉佇立在皇帝面前。然後小心地把證書折好收進懷裡,再度回到陰影之中。皇帝手拄著臉頰目送「小丑」離開。總覺得這傢伙莫名可愛。
    這是那位少年第一次主動走到皇帝身邊。
    風強雨驟,閃電接連發出巨響,照亮在皇帝玉座上陷入沉思的尤狄亞斯。
    五年前,尤狄亞斯首度注意到那個年幼的「小丑」,並造訪了那間陳舊、昏暗又沾染血跡的粗鐵柵欄房間,當時也是跟今晚一樣陰暗的暴風雨夜。
    柵欄後方的黑影傳來滴答作響的水聲,那是暴風雨遺留下來的痕跡。
    囚禁十二歲少女的地方是絕不可能逃脫的鳥籠。放走少女的城中「小丑」就在柵欄後方。
    『……你想再見到她嗎?』
    只要接近人,禁錮魔法就會發動。他的雙手手腕將出現手銬跟鍊條,臉部也會蒙上緘默小丑的面具而無法與他人交談。即便在鳥籠裡發現那女孩,他應該也無法伸手觸碰,更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不過可以待在那女孩附近。
    儘管如此,他卻把女孩放出鳥籠。明知放走少女後,自己將孤零零地再度回到孤獨的牢獄,他依然這麼做。
    比起填補自己內心的空洞,年幼的「小丑」選擇成全女孩的意志與自由。
    尤狄亞斯突然想嘲笑小丑——你又能保有那種意志到什麼時候?
    『為此,你有什麼都敢做的覺悟嗎?「小丑」。』
    小孩抬起頭。暴風雨夜的水滴從他深黑色的頭髮上滴落,有如雨滴滑過額頭、臉頰與嘴唇後落下。那眼神執意而耿直。
    尤狄亞斯聽著天未破曉的十月驟雨聲。之後,他命令宰相賽希爾負責教育「小丑」。
    ¥¥¥
    人們取女主人的別名,稱「卷貝城」的這處居所為『白妃宮』。
    由於這裡總是沉浸在寂靜當中,又是皇妃的住處,除了醫生、法皇家相關人等、在此進出的藥商,以及偶爾上門請求雇用的女孩之外,很少有人造訪此地。沉默的僕人全都戴著乏味的白色面具。自從帝國皇子拉姆札出生、戴上面具以來,白妃宮的僕人們也在不知不覺問效法。
    生下兒子拉姆札之後,白妃涅涅再也沒有出席過任何公開儀式及晚宴。有人看過她身穿白色禮服,漫無目的地走在深夜的城裡、庭院或海邊,最後不知在何處消失的身影,也有人看到她時常經由貴族專用道前往大聖堂。涅涅的歌聲偶爾也會隨風傳至一般人耳中。耶里亞弟王家原本是尚武的家族,然而其最後的血脈——耶賽魯巴特與涅涅兄妹卻以出類拔粹的美貌與歌聲聞名。然而,如今一片死寂的白妃宮傅出各種關於白妃與皇子拉姆札的怪異傳聞,那絕美的歌聲不過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皇帝尤狄亞斯最後的皇子,拉姆札尤其神秘。他戴上面具的理由不得而知,而且出生後從未公開露面,直到一年前進入杜哈梅學院,與少數外界教授接觸,才證實了他的存在。十三年來,幾乎沒人知道他在白妃宮的哪裡接受什麼樣的教育,又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皇子拉姆札的房間位於白妃宮內進出受限的區域。
    房間窗外是斷崖絕壁與一片蒼茫無盡的大海。
    房裡沒有多餘的家具,床邊是讀書用的燭臺,多半放著水瓶、杯子與藥包。牆邊大書櫃裡的書高度參差不齊,書塞得進去就塞,塞不進去就堆在書櫃前或地上。上頭還擱了筆記本、鵝毛筆、清理衣服用的毛刷,以及收藏袖釦的小盒子等物。即使堆這麼多東西,卻不顯得特別凌亂,似乎是主人以自己的規則整理好的。
    這裡還有座暖爐,以及一張跟床一樣經常使用的書桌,上面擺著書本、字典和地圖。暗灰色的懷錶發出滴答聲。
    夜深時分,拉姆札點亮桌上的燭臺,瞄了懷錶錶面一眼。他拿起鵝毛筆想再多做一點習題,正準備往墨水瓶裡沾墨時,卻停下了手中的筆。
    窗簾在敞開的貝殼窗邊晃動,隱約能聽見他的母親涅涅邊走邊唱的歌聲。
    雖然歌聲隨即歇止,然而拉姆札閉起面具底下的雙眼,放下鵝毛筆。真掃興。
    他看著桌上的月曆。月曆的插圖故事中,太陽王與月妃在春天相遇,在夏天結合。雖然兩人到九月依然如膠似漆,但進入秋天後王開始老去,他深愛的妃子反而日益年輕,並逐漸喪失共度的記憶。十月則畫著憂鬱的王、不知不覺變年輕的月妃,以及籠罩秋意的世界。
    其實拉姆札不記得在白妃宮其他地方看過月曆。聽說每年臨近十二月時,母親涅涅的言行舉止就會變得愈來愈古怪,所以屋裡的月曆才會被清得一乾二淨。杜哈梅學院院長瑟儂老師知道這種情況後,便送了這份圖畫月曆給他。
    拉姆札的課程及講師從本週起有些許變動……此外,瑟儂院長與樞機卿羅傑還轉達了『魔女家皇子』的事情。
    剎那間,耳邊彷彿響起黑暗中鐵柵欄打開時的嗄吱聲。
    拉姆札腦海裡只閃過一個人。
    (——亞立爾。)
    儘管跟自己一樣被剝奪所有自由,關在鐵柵欄的後方,那位少年卻不以為意,從容不迫地在牢房裡過著隨興的生活。
    第一次在昏暗的牢房裡發現亞立爾的時候,拉姆札氣得頭昏眼花——他難得回想起那種烏漆抹黑的情感,濃烈得有如將所有的顏料傾倒一空,亂七八糟地攪和在一塊兒。
    舊傷在面具下方抽痛。不,那傷口並沒有特別舊。腦海裡遺留著長年來母親與侍從艾莉卡加諸在他身上的痛苦,至今仍不時竄出頭來折磨他。
    羅傑還說兩位皇子的公開亮相將於十二月的冬至舉行。
    這十三年來,拉姆札是皇帝唯一的皇子——現在竟然又冒出另一個人。
    窗廉隨夜風輕輕飄蕩。拉姆札頭痛得厲害,忍不住皺起眉頭。連懷錶的滴答聲也令人腦袋發麻。他蓋上錶蓋,放棄整理書桌,忍著尖錐戳刺般的頭痛關好貝殼窗,拉上窗簾。
    拉姆札看了枕頭旁的水瓶及頭痛藥一眼,不過今晚不吃藥應該也熬得過去。他無意更衣,直接撲到床上把頭埋進枕頭裡。此時才總算摘掉面具。
    他翻身仰躺,茫然地環顧寢室。對拉姆札而書,只有這房間是他能自由呼吸的地方,戴著白面具的侍女跟可憎的侍從艾莉卡都不會過來。艾莉卡平常總是監視、限制他的行動,搬出各種名目約束他,甚至報以惡意、輕侮跟嘲弄。他彷彿可以聽見艾莉卡體內發出發條與彈簧的喀嘰聲。
    他緊閉眼簾試圖消解頭痛,突然間又睜開眼睛。
    ……在這個誰也不會進來的房間裡,拉姆札曾看過轉眼即逝的奇妙幻影。近年來很少有那麼糟糕的夜晚,連止痛藥也完全無法奏效。那天母親涅涅的兄長耶賽魯巴特舉行水葬,十三次鐘聲轟轟作響……當時他看見了一位少女。
    回過神來,頭痛已稍微緩解,總算有點睡意。
    陰暗的寢室、宛如陸上孤島的躺椅、沉默的僕人。每天都不得自由。只能撥開艾莉卡留下的凝滯黑暗,從無人孤島移動到另一個孤島。
    這十三年來,什麼都沒有改變。
    ¥¥¥
    只有少數人才知道的「卷貝城」深處——連鳥鳴都聽不見的地下水道黑暗盡頭,今早亞立爾同樣在硬床上醒來。
    他坐起身踏上冰冷的地板,默默地抓了抓頭髮。
    雖然對十三年來一成不變的房間沒什麼不滿,但他最近時常想起米蕾蒂亞幫牆壁上漆的建議……上漆……
    風經由通風孔不斷循環。儘管新鮮空氣總是像這樣被送進鐵柵欄,但地板上仍舊依附一層揮之不去的陳年血腥和食物腐敗氣味。看似歷代「小丑」用釘子或小刀刻劃的無數字跡,在地板、牆面及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地排列出兩、三層算式、記號跟古代語言。
    「小丑」面具在牆邊嗤笑著睥睨室內。亞立爾討厭這個面具,因此經常反過來擺,不過回過神來,面具往往又翻回正面,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亞立爾拿起放在寫字桌上的水瓶,倒了杯水來喝,然後一如往常地先出門一趟,以便找尋合適的地方洗臉及偷早餐。
    只要是城堡及帝都內的大街小巷,沒有亞立爾去不了的地方。對於只有戴著銀手鐲時才看得到的門、小路、暗鎖、捷徑,以及秘密房間的位置,他全都瞭若指掌,地下水道的構造也記得一清二楚。如果在動物的地盤內過襲,他會直接將之擊斃,自在地闊步而行。法皇家的寶物庫房、帝國宰相的抽屜、杜哈梅學院的藏書室……沒有他打不開的鎖。不管是吃的食物或穿的衣服,他都能隨心所欲地任意偷走。
    亞立爾連盤子一起取走今早為法皇佛羅連斯準備的御用早餐,在回程的路上就吃了起來。途中他找到一棵蘋果樹摘了顆蘋果。以往他都是到市場的店鋪偷,但想到曾和米蕾蒂亞一起摘蘋果吃的事,最後還是作罷。用襯衫袖子擦過後,他大口咬下蘋果。不出所料,這顆蘋果比店裡面賣的酸澀多了,不過他並不在意。
    亞立爾吃完蘋果刷完牙,接著打開長型衣櫃開始打扮。他瞄了牆壁一眼,這是近五年來養成的習慣。
    宛如機構盒般依序按壓、挪移、互換牆上的砌石位置後,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牆邊原本毫無動靜的長型衣櫃突然動了起來,底下出現一個寶箱。當初解除機關發現這個老舊骯髒的箱子時,裡頭就已經空無一物。閒暇之餘,亞立爾總是不經意地取出寶箱打開蓋子。因為他沒有能夠收進箱中的寶物,裡頭始終空蕩蕩的。
    然而那也無妨。就算每天一成不變也沒關係。身無長物的他沒有什麼特別的期待。
    他右手鬆開身上的襯衫,左手從長型衣櫃裡拿出米爾傑利思送給他的衣箱。套上衣服的同時,亞立爾難得思索起『別人』的事情。
    雖然亞立爾每天都過著千篇一律的生活,城外卻逐漸產生變化。面具少年有時會提燈造訪這間以往不曾有人來的鐵柵欄房間。
    亞立爾在城中漫步時見識過各種事物,當然知道這位少年是誰,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少年語帶譏諷地說「既然如此,那就說來聽聽吧」。於是亞立爾想了一下後回答「你是我第一個正常交流的對象,不過對你來說我也一樣」。
    當時皇子拉姆札在面具底下露出什麼樣的表情,他並不特別關心。拉姆札離開了。然而那並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也不是最後一次。儘管如此,就算隔著鐵柵欄見面,他們保持沉默的時間還是比對談的時間久,但這對亞立爾而言一點也不痛苦。
    雖然兩人年齡與髮色相同,身高跟個性卻天差地遠。無論亞立爾如何回應,似乎只會令拉姆札感到不快。連亞立爾若無其事地待在牢房裡都能讓他生厭。拉姆札有著堅定的信念——成為皇帝的信念,亞立爾卻不抱任何期望。兩人都認為自己的人生比對方來得好上許多,尤其拉姆札更是多次前來確認這點。
    亞立爾並不討厭他。儘管亞立爾在城裡晃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是記住名字放在心上的只有拉姆札,但他也沒與趣知道這種感情是什麼。
    只有少數幾次拉姆札是氣若游絲地爬過來。這種時候他絕不會提著油燈,而是在黑暗中碰撞好幾次才爬到房間。讓亞立爾看到自己脆弱的樣子——可憐兮兮地爬上臺階的自己,對拉姆札來說似乎比什麼都要難以忍受。亞立爾袖手旁觀,什麼忙都沒幫。就算撞見拉姆札被母親涅涅與侍從艾莉卡用撥火棍打傷臉,亞立爾也不曾現身。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與黑暗中,亞立爾喜歡看拉姆札忍著痛苦,堅持什麼話也不說,最後腳步踉艙地離去。這種時候就算他走了,感覺還是有什麼東西遺留在原地。沒錯,無論是拉姆札的沉默,還是偶爾一股腦兒脫口而出的惡毒批評——亞立爾都不討厭。
    他把腳套進靴子裡。這麼說起來,拉姆札以前曾經這麼問過他:
    『你沒有不惜付出某種代價交換,也要得到的東西嗎?』
    不知道為什麼,當時亞立爾望向藏起來的寶箱。過了幾年依舊空無一物,什麼都沒有。如同他的內心寫照。答案應該已經很清楚了。
    然而,亞立爾沒有回答……連「沒有」兩個字都沒說,
    空氣緊繃,現場籠罩在奇妙的沉默之中。原因並非亞立爾,而是拉姆札。拉姆札露出揣測亞立爾手中握有鑰匙的表情,彷彿只要時機到了,他就會打開這個堅固的鐵牢籠自行走出來。
    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亞立爾只是突然打消念頭,不願說自己未來也不會擁有寶物而已。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己遲早會像其他先前的居民一樣,找到可以封裝在寶箱裡的東西。就算真的找到了,也比不上拉姆札堅定的願望,頂多只能收進寶箱裡。不過拉姆札似乎另有其他想法。
    ……只要眼前出現想要的東西,你八成會把它連同這個國家一起放進自己的寶箱裡吧。宛如預言家般陰沉地笑了笑後,帝國唯一的繼承人便轉身離去。
    日子緩慢流逝,就算周圍多少產生變化,亞立爾還是完全沒變———任何事物都無法改變他一分二髦——心中也沒有任何不滿。即便寶箱裡依舊空無一物,曾幾何時他也不放在心上。就在他連在意的理由都快忘記時……
    某天,他手腕上的一對銀手鐲兀自散發淡淡白光。
    ……五年前的暴風雨夜,他將最初的『寶物』收進寶箱裡。
    亞立爾用力扣上袖釦,伸手套進上衣的一隻袖子。
    不惜付出某種代價交換也要得到的東西……
    最後他撿起皇子假面。明明實現了,卻不覺得滿足。亞立爾想著將銀幣交給米蕾蒂亞的事情,同時戴上面具,邁步從牢房裡走向外面的世界。
    ¥¥¥
    杜哈梅學院裡,有間藏書室佇立在樹叢的後方。最近這一年會踏進這間藏書室的學生只剩下拉姆札一人。正當這間藏書室的門發出嘰一聲時……
    一道破曉前的藍色影子落下,彷彿有陣冷風悄然無聲地吹進藏書室裡。
    拉姆札知道來者是誰。他原本正躺著看王朝將棋手冊中看得懂的部分,一注意到有人進來便闔起手上的書。在將棋盤上下了今天最後一手棋後,拉姆札發現自己搞砸了,頓時感到相當不快。
    他離開原本躺的長椅,手倚三樓扶手俯視開架式書櫃。明明除了門的聲音外就只有一片靜默,那傢伙卻已經出現在那裡。宛如來自過去的亡靈般,當著拉姆札的面,不存在於任何人記憶中的影子逐漸刻畫為現實。
    那傢伙有著一頭漆黑的頭髮,身穿皇子服搭配靴子。雖然樣式不同,但他同樣戴著只遮住上半臉的面具。
    一走到藏書室中央,亞立爾立即帶著毫無迷惘的表情走向三樓。
    拉姆札靠著扶手高傲地回望亞立爾。
    兩人的視線交錯。拉姆札第一次在陽光底下看見亞立爾,以及那深不見底的灰黑色眼眸。拉姆札的嘴唇微微扭曲,似乎不自覺露出了嗤笑。
    ……既然那傢伙憑自己的意志打開門鎖走出那間牢房。
    我就不會讓那傢伙講出別無所求這種話。
  畢竟是不惜付出某種代價也想得到的東西,那傢伙絕不可能滿足屈就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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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3 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在帝都史特拉迪卡——秋——
    前線都市葛蘭瑟力亞遠東座落著壯麗的王城與宮殿,裡頭住著擁有象牙色肌膚與黑髮的王朝皇帝。
    「卷貝城」一如其名,周圍彷彿貴夫人的禮服——就某種層面來說是毫無秩序——遍布重重緩坡,不過亞琉加王朝的宮殿卻是井然有序,切成巨大的長方形剖面後,裡頭大街小巷都宛如棋盤般緊密排列。在土磚搭建的堅固大城牆裡,無數大小樓閣庭園以中線為界幾乎呈左右對稱,城牆周圍則有蓄滿水的護城河保護。
    鮮紅色的磚牆無限延伸,上了朱漆的圓柱支撐迴廊,每座宮殿都有不同幾何圖案的窗櫺,石階跟地板更是鋪滿純白的王朝石。西邊飛來的大白鳥有如裝飾般佇立在高聳入天的大屋頂上。
    十月傍晚的金色屋瓦下,王朝皇帝亞琉加正好提著一把劍來到陽臺。
    深處的庭園中蓋了一座城裡最為挺拔的高樓,那裡不但可以將整個王都盡收眼底,也能瞭望遠方遼闊的西部平原與山峰。從以前開始,現任王朝皇帝亞琉加一有空就會獨自登上這座高樓,幾乎不帶侍從隨行。
    不過偶爾還是有人擅自跟來,今天就是那個『偶爾的日子』。
    同行的是朝廷百官之長,丞相辛·洛克席耶。因為他發現王朝皇帝溜出他每日處理國內外政務的外廷。如果皇帝不在,丞相也蹺班的話,官吏們大概會手足無措吧。但丞相也想散個步。
    今天王朝皇帝眺望白鳥飛來的西方盡頭時,辛·洛克席耶依然守候著他的背影。自仕官算起的三十餘年裡,他跟軍師里里一直看著這個背影。哪怕是停戰期間,也沒見過皇帝滿是傷痕的手把劍放下。
    王朝皇帝的頭髮隨東風飛揚。烏黑的頭髮如今也開始摻雜幾縷白絲。
    丞相在屋內轉達密探傳來的報告。九層高樓裡不見其他人影。唯獨在這座高樓裡,王朝皇帝不准近衛將軍隨侍。
    夏洛姆格拉利亞
    帝國方面,前幾天皇帝尤狄亞斯駁回延長五年停戰期限的建言,因此停戰期限恐怕將於明年七月屆期……魔女奧蓮蒂亞放棄皇位繼承權,開始在前線都市葛蘭瑟力亞重新整軍,同時擁立其他帝國皇子呼籲停戰,企圖與法皇家在皇帝遴選一決高下。看來里里似乎跟魔女取得聯繫了……
    皇帝突然笑出聲來,彷彿拿里里沒輒一般。皇帝亞琉加一旦愛上某人就會揣著不放.無論發生什麼事幾乎都不會動搖。連出身邊境地位卑微的辛·洛克席耶都坐上了丞相的位子。
    風吹過高樓,擺盪著皇帝身上的華美和服、薄絹材質的外套及長下襬。長年養成的習慣讓辛·洛克席耶下意識地豎起耳朵。皇帝年輕曾在象牙色的胸口、手腕跟腳踝上貼身戴著好幾個裝飾用的圓環,一舉一動都會發出輕脆的聲響,不過現在僅剩寥寥數個。從即位前開始,皇帝雙耳上的有色寶石便經常敲出美妙的音色,可是某天也突然聽不到了。因為皇帝乾脆地將它送給沒有家世、身分卑微的王朝第十三王子。耳環就這樣從皇帝手中轉移至由里里輔佐的王子雙耳上。每次看見王子的耳環,辛·洛克席耶總有種陰鬱忸怩的感覺,那音色本應在皇帝耳邊響起。
    辛·洛克席耶跟平常一樣言簡意賅,沉穩地繼續報告。帝國議會有分裂的可能,王朝遵照皇帝的命令持續增加軍備。最後他又簡單補充了耶賽魯巴特疑似死在獄中的消息。
    這時皇帝才回過頭來。一雙漆黑的眼眸有如閃亮的石炭。憎恨、報復心、愛情、憤怒……各種激烈情緒混合在一起,彷彿熾火般熊熊燃燒。
    「耶賽魯巴特死了?……誰殺的?」
    「這方面還不清楚。」
    「不過可以確定他是遭人殺害。」
    王朝皇帝再次轉身背對辛·洛克席耶。接著是漫長的寂靜。那是陷入沉思的沉默,也是拒人於外的冷漠無情。四年前的葛蘭瑟力亞戰之中,皇帝顯然有什麼想法,可是他不曾向辛·洛克席耶坦承以告。最近幾年皇帝已經不怎麼跟他說話。
    「洛克席耶,五年前儘管有里里在,艾簡卻還是被魯鈍的耶賽魯巴特抓走,此事令孤感到相當不可思議。」
    王朝皇帝亞琉加原本站在陽臺眺望西方(彼端是身穿洋裝、手持檜木扇的魔
    葛蘭瑟力亞女鎮守其中的不落城,西方盡頭處則是藍眼帝國皇帝坐鎮的白色「卷貝城」),這時首度轉頭面對辛·洛克席耶,一隻手裡還提著劍。
    皇帝的威容宛如烈風震懾辛·洛克席耶,令他忍不住低下頭。從三十年前到現在,即使年華老去,他仍然是獨一無二的王朝皇帝,火熱又漆黑的眼眸也從未改變。辛·洛克席耶面無表情地正視那雙眼睛。
    王朝皇帝跟丞相的眼神直接交會。皇帝亞琉加臉上露出微笑。
    「……洛克席耶,到下次開戰的七月前先安分點。待孤實現願望後,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無論王朝皇帝的寶座還是什麼,你都儘管拿拿看。孤的王子們不曉得被誰謀殺,只剩下艾簡。勝者為王才是王朝的真理。」
    皇帝靜靜地離開陽臺,輕輕解開糾結在一起的長下襬,劍身装飾的寶石隨著每個步伐發出撞擊聲。
    「但下次勢必會開戰。別忘了,在那之前只有孤才是王朝皇帝。」
    年過六十的王朝皇帝經過丞相身邊步下高樓,看都不看他一眼。
    待腳步聲遠到細不可聞後,辛·洛克席耶也跟著轉身下樓。
    一步下九層高樓,流過內廷的蜿蜒小河頓時吹起晚風。此時一個小小的影子跑出內廷後宮,直接跨越欄杆撲過來拉扯辛·洛克席耶的衣袖,嘴裡還喊著他的名字。此人是王朝公主梅菲之子,天真得令人憐愛的少年公子里恩。
    「洛克席,我找到你了。母親大人叫我問你要不要再來下將棋,可是官吏大人那邊也拜託我找洛克席……」
    丞相對父不詳的公子里恩鄭重地行了一禮,決定前往他母親梅菲那裡下棋當作散步的一環。

    一
    帝都史特拉迪卡內響起上午七點的鐘聲。
    麻雀橫越清晨泛白的天空。在宰相室吃過麵包屑後準備歸巢的路上,幾隻麻雀發現了海邊的離宮,決定在此稍作休息。此時窗邊的窗簾正好敞開,兩、三隻麻雀輕巧降落,隨即收起翅膀來回走動。
    窗簾後方是書房,書桌上有封印著紫玉蘭花蠟封的信。
    身體只剩一半的拼接男正躺在躺椅上呼呼大睡。窗邊的啼囀緩和不了銀髮少女的心情,她帶著神似女宰相的失眠臉色瞥了那邊一眼,隨即前往隔壁房間。不過五分鐘後,書房的窗邊多了水跟一把麥子。
    當麻雀啄食小麥,飲用小盤子裡的水時,拼接男霍然起身伸了個懶腰。獨臂男四處張望後,杵著朱鞘刀代替拐杖穿過旁邊的門。一隻麻雀追著男人在窗間移動。一把椅子孤零零地面向海邊。
    銀髮少女神色凝重地在貓腳衣櫃前蹲下,將某樣東西收進最下方的抽屜裡。有色寶石首飾露出衣服外。一發現板上到處散落著輕飄飄的鳥類羽毛——雖然不是麻雀的——麻雀立刻驚慌飛離這間戰慄的恐怖宅邸。
    雷納多以獨眼目送麻雀發出嘈雜的振翅聲飛去。收著護身刀的抽屜傳來上鎖聲。他倚著門望向米蕾蒂亞的背影。
    貓腳衣櫃的最下層。雷納多只問了一句「這樣好嗎?」。過了一會兒,米蕾蒂亞默默點頭。首飾在她胸前不停晃動。
    「……即使沒有佩刀,我也會想辦法解決。因為我不想讓亞立爾皇子看見……」
    雷納多破顏而笑,答道「我好開心啊」。十月開始了。
    ¥¥¥
    早上八點,換上新鎖的玄關大門傳來敲門聲,隨後響起吾輩一大早不知道在罵些什麼的怒吼。在房內開窗的米蕾蒂亞立刻跑去玄關開門。
    因為她正在思考該如何把昨晚寫的信送給法皇。碰巧這時候猊下熱心職務的監視人就找上門來了。
    吾輩長篇大論地抱怨「不去洛克薩島也就算了,竟然還恬不知恥地回這裡住,害我又多了無聊的工作」。米蕾蒂亞交出要給法皇佛羅連斯的信後,隨即關上大門。
    米蕾蒂亞跟雷納多拿昨晚剩下的洋蔥湯跟麵包充當早餐。接著她包上頭巾,努力清掃被破壞的宅邸。殘骸交給雷納多用斧頭劈成柴火,米蕾蒂亞則以清水擦拭堪用的家具,並將完好的布料跟坐墊以前衛的方式拼接起來。待洗衣物也堆積如山。
    (要補破掉的襯衫……如果殿下來了,又要準備新鮮牛奶、蔬菜跟剛出爐的麵包……還得去水車小屋磨小麥……可是我不能每天去市場購物,把東西搬來也太重了……)
    把畫框殘骸等垃圾掃出玄關的同時,米蕾蒂亞宛如哲學家般陷入苦思。如果吉伊在就能幫忙打掃了,可是大叔父始終守口如瓶,只回了一句不吉利的話:『吉伊人在遙遠的地方』米蕾蒂亞並不擔心吉伊,因為她覺得就算世界滅亡,吉伊仍然能夠倖存下來。儘管她想去接吉伊,大叔父卻堅持不肯透露他人在哪裡。米蕾蒂亞只好在吉伊的堅果袋裡裝滿帶殼鹽杏仁,以便隨時都能招待他。
    打掃的過程中,雷納多挖出一個沾滿灰塵的遊戲棋盤。米蕾蒂亞嚇了一跳。那是王朝將棋的棋盤。雖然規則跟帝國將棋截然不同,但因為一開始學的是王朝將棋,米蕾蒂亞也比較常下王朝將棋。以前當她拿著棋子漫無目的地閒晃時,吉伊、席格林迪,還有大姑母跟大叔父都會迅速收工陪她下棋。
    這時,雷納多用衣服下襬擦著棋子說:「跟阿爾殿下一起玩吧。」
    (……跟亞立爾殿下下棋……)
    米蕾蒂亞蹲在棋盤旁,從小缽內拿出令人懷念的黑駒〈王子〉……她之前一直都把將棋拋在腦後。總覺得這四年來老是在掃墓。
    她把黑色棋子放回小缽,應了一聲「嗯」。雷納多露出笑容。
    上午的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回過神來,大聖堂已經敲響正午的鐘聲。雷納多稍早之前便出門去河邊釣午餐要吃的魚。米蕾蒂亞突然斂起臉上的表情……她本以為就算法皇大人會回信,最快也要花上幾天的時間。
    米蕾蒂亞看見一個人。無論是在大聖堂、遍地死屍的平原、紅色月亮與霧之森林、晴空之下,還是樹叢另一邊,這個人都不曾被景象埋沒。
    他身穿樞機卿服,金髮綁著藍色絲帶,踩著宛如參加夜宴般的優雅步伐獨自走來。被那蒼白的手惡作劇似地一甩,託給吾輩的信看起來宛如晚餐會的招待信。米蕾蒂亞解下頭巾。
    藍眼樞機卿一副散步中順道過來的態度,朝米蕾蒂亞露出微笑。
    「嗨,灰姑娘,我來接妳去城堡囉——法皇大人正等著妳。」
    米蕾蒂亞回到書房,在剛做好的雜記本上留下第一則給雷納多的留言,然後鎖上宅邸的大門,頂著晴空尾隨亞奇邁步前進。
    亞奇走向樹叢。本以為會有馬車,或者樹林河邊會有小船等著他們,亞奇卻依然持續走在小徑上。不久,他們離開小徑穿過深處的有刺玫瑰叢,以及不存在於地圖上的陳舊木門。雖然沒有停下腳步,但亞奇偶爾會搖曳著藍色絲帶轉身回頭。確認過米蕾蒂亞跟來後,他露出滿意的表情。
    米蕾蒂亞看著亞奇的背影。皇族以外的十二人樞機卿當中,他佔了一席之地。儘管爬到「法皇代理人」的地位,卻不帶任何隨從,不搭交通工具,空著雙手獨自走過來迎接米蕾蒂亞。如同在霧之森林相遇時一樣,他就像個漫遊全世界的旅人。
    他們最後走進「卷貝城」內的一區,不過奇怪的是途中沒遇見任何人。迴廊與庭園也是兩人經過後才有僕人跟園丁走動。城裡響起流水的唰唰聲,秋陽與自己的臉蒙上一層陰影。
    即使前方沒有像樣的路,亞奇依然毫不猶豫地前進。葛蘭瑟力亞戰役之後,他前往帝都史特拉迪卡,出現在皇帝唯一的皇子拉姆札身邊。
    出城的幾天內,米蕾蒂亞盡可能收集亞奇的傳聞。這四年來,最頻繁往來封閉的白妃宮與法皇家的人,正是美麗的樞機卿·羅傑。為了必須用藥的白妃涅涅,法皇家派他負責聯絡、配藥,以及擔任談話的對象。坊間盛傳涅涅皇妃完全不吃其他人的藥,由此可知美麗的樞機卿有多受皇妃寵愛。
    在諸候無法接近白妃宮的情況下,藉由輔佐皇帝唯一的皇子拉姆札,原本與政治無緣的法皇家也逐漸坐大權勢。假使奧蓮蒂亞沒有推舉魔女家的亞立爾皇子,主戰派的法皇家大概會輕易成為下任皇帝的監護人吧?
    葛蘭瑟力亞戰役的前一年,軍師羅傑出現在耶賽魯巴特身邊。如今停戰期限即將屆期,亞奇則是黏著拉姆札皇子,以及耶賽魯巴特的妹妹涅涅皇妃。
    (……這四年來他為什麼都不動聲色地留在帝都……)
    米蕾蒂亞看著腳邊的草皮。回想起來,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亞奇始終沒有目標,更不曾前進過,身邊總是屍橫遍野。
    ……他們終於來到城中四處印著「鴿子跟橄欖」紋章的區域。
    米蕾蒂亞被帶到種植四季花木,圍籬宛如迷宮錯綜複雜的庭園。亞奇在那區的涼亭停下腳步。米蕾蒂亞想起先前小徑上亞立爾皇子坐著的那扇門。那扇小門後方似乎連接著其他入口。
    涼亭旁的樹上繫著一頭大口吃草的驢子。
    米蕾蒂亞靠過去撫摸這頭驢子,牠也用鼻子摩蹭米蕾蒂亞的手。驢子的脖子下掛了個小木牌,上面寫著『驢子』……米蕾蒂亞看過筆跡後皺起眉頭。
    (……那份害人派的廣告詞,筆跡跟這個一模一樣耶……)
    驢子緩緩退後,似乎是不喜歡亞奇,不過退後的同時仍不忘吃草……她第一次看見邊吃草邊後退的驢子。
    亞奇說「這是法皇大人的驢子」,間接告訴米蕾蒂亞那份腹瀉派陷阱的真相。
    「跟馬不同,驢子的個性沉穩,動作慢又長得不高,就算摔下來也只會受輕傷。」
    看來法皇騎馬(?)時是以掉下來為前提。
    「四下無人時,法皇大人會悄悄換乘驢子緩步移動。法皇大人只會騎驢是法皇家的最高機密,可以的話還請妳不要張揚。」
    「……就算你笑著這麼說也沒用。話說回來,派上面的句子是誰想的?」
    「…………米蕾蒂,覺得某樣事物很糟時,現實往往更糟糕。我已經盡力避免最壞的狀況了。」
    「不可能有比那個派更低級的東西了。」
    「最後的兩個選擇是『我是被施加了黑魔法的皇子派,把我全部吃光就會解除魔法出現在妳面前!』,還有『一起度過甜美時光,多吃點吧』。」
    驢子繼續吃草……
    「…………那、那句真是挑得太好了。如果是這兩句,雷納多絕不可能會吃。」
    「所以我才換掉啊。如果沒人上當,派就沒有做的價值了吧。」
    米蕾蒂亞氣得發抖。要是我吃下去,你要怎麼賠償我啊——
    「光想到妳來帝都。」
    這句話輕得彷彿要被午後微風給吹散。
    「我倆同在一座城裡,我就覺得很開心。真不可思議。」
    沉默了一會兒後,米蕾蒂亞只回了句「……是嗎?」隨即從驢子旁邊起身。
    「……來做正事吧。法皇大人呢?」
    「在前面。妳去吧,我跟驢子留在這座涼亭。法皇大人可是按照信上的要求獨自等妳喔。」
    亞奇以蒼白的手指比向無人涼亭的後方,那裡延伸著一條小徑。
    午後的風拂過,把裙子吹得膨膨的。米蕾蒂亞看著涼亭後方的小徑,卻沒有移動腳步。她用手指將頭髮撩至耳後。亞奇近在眼前。
    腰包裡躺著一枚銀幣。皇子曾經要求『請告訴我妳的事情……』
    米蕾蒂亞也一樣。無論是來帝都,還是要求去探耶賽魯巴特的監,都是因為有想知道的事。事到如今,知道了也無濟於事。過去無法改變,亞奇也絕不會認同她前進的方向。米蕾蒂亞不太瞭解亞奇,卻又很想知道他心底在想什麼。這種感情無以言喻。
    藍眼的亞奇靜靜地佇立在面前。
    十三年前的三月,皇帝遴選在即,尤狄亞斯的妃子跟皇子卻接連在這座城裡慘遭殺害。同一時間大皇子埃里法茲失蹤,亞奇半生不死地蜷縮在「魔王之森」中。五年前再次見面,亞奇已經以中階神官的身分加入法皇一門,被派遣到耶賽魯巴特身邊擔任軍師。
    在「魔王之森」分開後,一直到亞奇成為帝國神官,這段空白期間他都在哪裡呢?事實上米蕾蒂亞只明白一點,不過有些事情要問了才知道。
    明知前方是死胡同,為什麼還想知道呢?
    「……亞奇,你從何而來?十三年前……認識我之前。」
    風吹得亞奇的藍色絲帶沙沙作響。
    過了一會兒,亞奇從樞機卿服的袖口伸出蒼白的手,彷彿索求著回答的代價。幸好驢子在周圍漫步吃草,哪怕主角是亞奇,此情此景看起來也只像齣鬧劇。開戰已成定局,米蕾蒂亞其實內心深處一直都很疲憊。亞奇安慰似地輕撫她的臉頰。米蕾蒂亞幾乎都快忘了疲勞跟絕望都源自亞奇。不笑的藍眼、冰冷的手。亞奇的嘴唇貼上米蕾蒂亞另一邊的臉頰。
    「我來自這座城喔。」
    當米蕾蒂亞聽到答案抽身時,亞奇臉上恢復原本的笑容。
    「快去吧,法皇大人很性急的。誰也不會偷聽,除了『小丑』以外。」
    亞奇的語氣冷漠得殘酷。米蕾蒂亞想起獨自現身宰相會議的『小丑』,忍不住瞪著亞奇。
    「為什麼要嘲笑別人?」
    「不,我沒什麼其他的意思。總之,除非踩過我的屍體,否則誰也去不了猊下跟妳身邊。妳就放心去吧。」
    「你這個『法皇代理人』是來當護衛的嗎?」
    雖然依舊冷酷無情,但那雙藍眼流露出惡作劇般的光彩。亞奇低頭看著米蕾蒂亞,臉上微微一笑,同時似乎也很憂鬱。
    「沒錯。但我不是保護猊下,而是妳……」
    穿過涼亭後不久,米蕾蒂亞再次回頭。
    亞奇依約在涼亭目送她離開。金色頭髮、白皙皮膚與藍眼。在天空、大海及白色城堡中,他宛如美麗的年輕帝國皇帝般站在那裡。米蕾蒂亞後悔回頭了,不過就算時間倒轉一百次,她大概還是會回頭。
    小徑上沒有其他叉路,兩旁一直往前延伸的綠色圍籬比米蕾蒂亞還要高。落葉形成的柔軟地毯上,偶爾可見疑似猊下留下的一人份腳印。
    水流聲逐漸變大。圍籬突然中斷,眼前是一片石庭與水池。
    池子裡有個石塊堆成的小瀑布,流水聲就是自然的隔音裝置。寬敞的涼亭內有張大理石大桌。這裡似乎是某位貴族的秘密辦公室。
    一如亞奇所言,佛羅連斯獨自坐在涼亭裡的藤椅上等候米蕾蒂亞。
    佛羅連斯直盯著米蕾蒂亞瞧,似乎不太滿意她一個人出現。
    「怎麼,妳一個人來嗎?我應該有叫羅傑把廢物皇子一起帶來才對啊。」
    「……不可能帶得過來吧。」
    臨走前亞奇的確說過這種話,不過米蕾蒂亞右耳進左耳出,聽過就忘了。
    一道咂舌聲響起。佛羅連斯示意要米蕾蒂亞坐下,她仍舊站著沒動。佛羅連斯也沒再請她坐下,直接開口:
    「小魔女,妳在宰相會議上說過,如果停戰協議屆期——」
    雖然早上米蕾蒂亞把請求會面的信交給吾輩,但『法皇代理人』中午就過來接她——表示佛羅連斯同樣有事找她。
    「妳說這個國家會輸對吧?」
    米蕾蒂亞沒有回答,那種話她也不想講第二次。水池傳來魚跳出水面的聲音。
    「——既然這樣,我就不暗殺妳了。」
    白鳥停在池畔小橋的欄杆上。原本看著白鳥的米蕾蒂亞將視線轉向猊下。
    「今後法皇家絕不會對妳出手,我也不會允許其他人出手……我會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阻止這件事。」
    米蕾蒂亞頓了一下,在佛羅連斯對面的藤椅上坐下。
    佛羅連斯拿著銀水瓶往玻璃杯倒茶,周圍立刻瀰漫一股沁涼紅茶的香氣。
    「妳必須上場作戰,死在那裡。那是皇帝遴選之後要發生的事。我不能蠢到在帝國內自相殘殺,耗損魔女家所剩不多的將領。妳必須為了保護國家犧牲生命,而不是為了那個不知來歷的無名皇子。既然拉姆札會在皇帝遴選中獲勝,那也無妨。反倒是妳別害我捲入無謂的騷動啊。」
    他這番話自大得令人傻眼,之前明明一直伺機加害她——
    「怎麼,有意見嗎?現在不是讓國家內部繼續分裂下去的時候,改變態度也沒什麼。站在法皇家的立場,我也得盡量去做能做的事。四年前,妳阻止葛蘭瑟力亞淪陷,從危急中解救了奧蓮蒂亞。對戰爭有所助益的人就要好好使用,所以我不殺妳——這很好懂吧?而且要是讓妳×恨透和尚及袈裟,情急之下氣得背叛帝國投奔王朝,我也很傷腦筋。如果是我就有可能這麼做。」  (編註:日本諺語『坊主憎けりや袈裟で憎い』意指討厭一個人,也會連帶憎恨與其有關的事物。)
    「一旦戰敗,稅收和捐款也會跟著減少,因此您覺得很困擾嗎?」
    「你們就是用那些錢才有辦法打仗。」
    佛羅連斯咕嘟一聲,吞下冰涼紅茶。
    「軍隊一半的預算,來自我們法皇家從各僧院裡蒐集而來的捐款與稅收。軍隊用我們出的錢吃飯、殺人、購買藥物繃帶、送傷兵回故鄉、修理城牆與碉堡保護自己。若不想上戰場就出錢,不想死就付錢請人保護自己,我一點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對。窮人在禮拜中捐獻微不足道的金錢,我們則把這些錢送到軍隊,讓軍隊來保護他們。還是妳要我派人上戰場呢?」
    雖然米蕾蒂亞張開了嘴,卻什麼話都說不出口。法皇家不出人卻必須備戰,這怎麼聽都很奇怪,總覺得某些基本觀念被扭曲了。
    而且法皇家在因戰爭而荒廢的村子裡興建豪華的聖堂,藉此累積捐款擴展聖堂的勢力,卻吝於付出搜刮而來的贖金,還使盡各種手段避稅。四年前葛蘭瑟力亞攻防戰後,佛羅連斯曾前往慰問,可是其他的聖職人員一哄而散地逃回鄉,連一句弔唁的話語、一枚獻祭的銅幣都沒留下。
    米蕾蒂亞的表情彷彿在訴說「我可不會輕易上當」。佛羅連斯見狀瞇細一隻眼睛說道:
    「哼……妳的表情好像想說些什麼。適度的戰爭能帶來許多喪葬費,法皇家當然樂不可支,不過葛蘭瑟力亞糟透了……連父皇恐怖皇帝打仗時,我都沒見過那種慘狀,那是場不知為何而打的戰爭。」
    佛羅連斯癱在靠墊上,疲憊似地一字一句慢慢說:
    「……耶賽魯這個男人只顧著讓自己活下來。他無意保護士兵,也完全不管分出勝負後的事,最終才會變成那樣。但這次有奧蓮蒂亞在,如果盡可能留住更多魔女家的將領,或許這次戰爭的結果會跟上次不同……所以我讓妳活下來。妳不信嗎?」
    「……那所謂的『山中長老』呢?策動一切的『長老』——是猊下嗎?」
    「不,妳錯了。我只叫得動底層的人。」
    佛羅連斯亮出底牌,坦白最不能承認的腐敗關係。
    「因為不是『長老』,我無法動用最精銳人員……我問妳,是妳殺了我派去的那些傢伙嗎?」
    實際把他們喉嚨割斷的人是吉伊。米蕾蒂亞輕聲回答「不是」,猊下聞言縮起脖子說:
    「既然如此……妳應該不會遭受危害。『山中長老』奉行徹底報復教義,要是有同伴被殺害,他們會死追著兇手不放。不過這個教義也害其團員在十三年前數量大減……我是這麼聽說的。」
    「十三年前」這個數字的奇妙吻合讓米蕾蒂亞產生反應……又是這個時間點。
    她突然擔心起吉伊,雖然吉伊應該能反過來解決對方……真是的,他到底在哪裡做些什麼呢?
    「如今『長老』侍奉皇帝。就算殺了妳,皇帝也沒有任何好處,他應該不會特地派遣手下進行暗殺,廢物皇子也一樣。因為推舉那個累贅的就是尤狄亞斯自己,長老不可能對他下手。」
    既然如此,當前亞立爾皇子就不會成為暗殺教團的目標,讓米蕾蒂亞鬆了口氣。
    「想必米爾傑利思也做好了保護妳的準備吧?但凱伊應該也要這麼做。畢竟軍務卿的首要之務,就是避免送上戰場的人減少啊。」
    米蕾蒂亞聞言沉默不語。如果是凱伊……大概會這麼做。他跟大叔父不同,從未阻止米蕾蒂亞加入軍隊。
    「如果有赤枝與黑蹄跟著,妳要死掉反而還比較困難。不過皇帝遴選與帝國議會撞期時,攸關利益的暗殺與咒殺事件也會變多。妳最好安分點,不要被捲入諸侯之間的紛紛擾擾。學院的事我也聽說了。既然待遇跟拉姆札相同,我就沒意見。」
    「因為放棄殺我,所以當皇帝遴選結束後,我就得趕快上戰場為國捐軀?猊下,您這話聽起來非常自私。」
    「唔。」
    「可是您完全沒提到亞立爾皇子的事,不管是皇帝遴選之前還是之後。」
    法皇突然裝傻。他別開視線,轉而注意水池。米蕾蒂亞接著說:
    「請您收回對殿下的任何企圖,我的條件是保障他六月後的生命安全。」
    「好,那把他寄放在法皇家當個小和尚如何?這樣也能放棄皇位繼承權。」
    「——猊下。」
    離開帝都前,米蕾蒂亞必須爭取到某些東西。
    「我不希望……讓他承受更多非自願的決定。請答應我,就算皇帝遴選結束也絕不加害他,也請您保障亞立爾殿下往後的生命安全。相對地,我會遵照法皇大人的期望前往戰場。我來見猊下就是為了這件事,不是為了帝國。您不信嗎?」
    米蕾蒂亞打開放在桌上的文件盒,拿出紙、墨水瓶跟筆,佛羅連斯看著擺在面前的這些文具。為了重要的人,魔女家的女人什麼都可以犧牲。奧蓮蒂亞是這樣,席格林迪亦是,這正是她們應戰的理由。
    佛羅連斯相信了。他深深嘆了口氣,拿起羽毛筆,削好筆尖。
    「我知道了。我跟妳交換條件,不會對那來歷不明的皇子出手。這樣行了吧?」
    米蕾蒂亞點點頭。當她開始解釋細項,佛羅連斯露出不悅的神情。包括權利與身分的保證、在帝國內通行的自由,行經聖堂時能獲得的接待……只要有法皇的簽名跟花押保障這些權利,皇子幾乎能在各領地暢行無阻。如果法皇事後企圖除掉他,由佛羅連斯本人簽署的這份文件也能發揮遏阻的功效。萬無一失。
    「有必要為才剛認識的小孩做到這種程度嗎?」
    「……猊下,有了非犯罪者的證明跟通行的自由,找工作時便能稍微搏取雇主的信任;而饑寒交迫倒下前,他可以在聖堂拿到麵包,也能借用走廊睡覺——這份文件頂多只有這些功用。雖然我不希望事情朝這方面發展,但要是法皇家讓殿下揹了莫名其妙的黑鍋,屆時就能拿來當壓箱寶用。」
    「妳說話真是一點都不客氣呢。」
    米蕾蒂亞又輕聲補充一句「因為大姑母託我照顧他」。
    「哼……妳已經跟那個廢物皇子結婚了吧?」
    佛羅連斯直盯著米蕾蒂亞。
    「那個廢物皇子是怎樣的人?身高多高?比妳高,還是比妳矮?」
    「……啊?他比我矮,那又怎麼了呢?」
    「他比同龄的拉姆札矮多了。他個性是口若懸河?還是沉默寡舌呢?是個沒有主見的人嗎?」
    「……他鮮少開口,不過看起來完全不像個會任憑別人操弄而起舞的人。」
    米蕾蒂亞也陷入沉思。因為她這時才發現雖然皇子很少講話,但奇妙的是「消極」與「內向」這些詞彙並不適合拿來形容他。
    「妳說什麼?他是不會隨波逐流的男人?妳跟他牽過手了嗎?」
    「……牽過了。只要我站不穩,他就會默默把手伸向我。」
    佛羅連斯抿起嘴巴。不妙,這個廢物皇子似乎很能承受打擊。兄弟王家中棲息著一大堆可有可無的笨蛋皇子,但那傢伙似乎不與他們同一類。佛羅連斯嘟囔著:
    「……真是的,尤狄亞斯從哪裡找來這種貨色啊?他到底是何方神聖?偏偏還跟拉姆札同年……」
    雖然已經用筆尖沾好墨水,但猊下突然強烈感覺到哪裡不對勁,於是停下了手。
    廢物皇子出生成長的記錄真假難辨,之前甚至連存在都不為人知。他沒有可以依靠的親人,也沒有半枚帝國金幣。這位十二歲少年原本是個沒有任何力量跟地位的孤兒,在魔女來訪後,卻成了帝國皇子並得到帝國繼承權。身為法皇的自己,如今正準備立約保證絕不對這個孤兒出手——太詭異了。他看著手邊的紙。
    一股不祥的風吹進心中——自己勢必要寫了。
    另一位皇子原本不該出現在舞臺上。尤狄亞斯也是。偶爾會有註定成為皇帝的人出現,而那人會排除萬難,追尋自己唯一的魔女——
    ……佛羅連斯硬是壓下帶有些微寒意的預感,將其逐出腦海。
    把小魔女叫來這裡的不是別人,正是佛羅連斯。停戰期限結束,戰爭即將開始,而且還是場必敗之戰。放過一個無力的孤兒又如何?那個孩子至今沒有對帝國帶來任何影響,將來也是如此。下任皇帝是拉姆札,那個叫什麼亞立爾的孤兒,只會再度隻身一人被趕到某個貧民窟。寫這張小紙條不是為了那個叫什麼亞立爾的傢伙,而是為了帝國。想到自己要為這小女孩而寫就覺得可笑,不過佛羅連斯並沒有忘記——四年前正是這女孩顛覆葛蘭瑟力亞戰役的結果,進而保護了帝國。
    佛羅連斯飛快動起手上的羽毛筆。
    「嗯,早知道就聽從羅傑的建書,讓妳為拉姆札做出貢獻了。」
    「……羅傑卿?」
    「這四年來羅傑進言了好幾次。他想把非魔女一族的小姑娘嫁給拉姆札。雖然我駁回了他的建議,但早知道會演變成這種鬥爭,當初就該讓妳陪在拉姆札身邊。仔細一想,就算沒有結婚,奧蓮蒂亞也依然為皇帝而戰。」
    佛羅連斯突然閉上嘴巴。魔女為皇帝而戰。
    然而眼前這位魔女牽起的……並非拉姆札的手。
    寫完文件後,他又加上了簽名與花押。
    米蕾蒂亞看著桌上的文件。
    「……猊下,您能輕易寫下這些文字,卻沒辦法同意停戰嗎?」
    佛羅連斯冷漠地放下羽毛筆回答:
    「不行。妳要我把『皇帝尤狄亞斯的首級及所有領土』平白交給王朝嗎?」
    「……」
    「與其不打一仗、不回射一箭,就將我國皇帝首級與帝國所有百姓出賣給亞琉加,哪怕沒勝算我也要開戰。皇帝和帝國百姓的性命都很重要,不能隨便放手。如果王朝想要,就拿著骨頭跟灰燼回去吧!」
    最後一句話縈繞腦海的同時,米蕾蒂亞想起尤狄亞斯藍黑色雙眸與空洞的聲音。
    「……那是尤狄亞斯陛下的意志嗎?」
    「正是如此。法皇家追隨皇帝陛下。若皇帝什麼都不願給亞琉加,法皇家也只能奉陪。這可是場豪賭啊。」
    「就算……您親眼目睹了葛蘭瑟力亞戰役也一樣嗎?」
    「妳以為這四年來法皇家什麼都沒做嗎?當時王朝甚至連赤手空拳的和尚也全部殺光。對開戰雙方而言,百姓跟和尚是要留下活口、透過談判收取贖金還給對方的人質,可是王朝連這項既定戰時規定都打破了。跟羅傑商量過後,法皇家也派遣和尚到王朝確認規定。最後四十二人全都只回來鹽漬的首級。」
    米蕾蒂亞心裡突然感到一陣涼意……這四年來亞奇都不動聲色地留在帝都。
    「……派遣使者是羅傑樞機卿的提議嗎?」
    「就算羅傑不說,我也會提。法皇家與十二名樞機卿各自選出關係匪淺的四十二位名僧,他們人望、品德與教養兼備,而且都是主和派,最後卻只剩下首級。那些和尚尼姑可是手無寸鐵啊,況且那時候也不是戰爭時期。停戰什麼的早就被我拋到腦後,為什麼被這樣對待還要忍氣吞聲呢!」
    佛羅連斯把紅茶杯砸向地面。玻璃發出空虛的聲響碎裂四散,池裡的水鳥同時振翅飛走。
    「反正要上前線的是妳們魔女家。原本還以為接下來王朝只剩艾簡一人,沒想到勝算居然那麼低,所以我現在只好放低姿態。」
    眼前浮現亞奇的微笑。美麗的樞機卿羅傑,法皇代理人。
    那群被遴選出來的有德主和派名僧,輕易地化為四十二顆鹽漬首級。
    結果主戰派成為法皇家的主流,如今他們在城裡、十字路口、聖堂跟小巷反覆傳道,凝聚信仰與捐款。貴族、帝國官僚跟農民將其視為最後的依託,不斷祈禱……
    米蕾蒂亞默默用手背擦拭剛才亞奇以嘴唇掠過的臉頰。
    她拿起書桌上的文件閱讀一遍。費盡全力後,米蕾蒂亞總算得到這份文件。說來真是諷刺,就是因為決定開戰,猊下才對亞立爾皇子收手。
    「……話說回來,監視者還在嗎?」
    「當然。我可不會撤除你們的監視——小魔女,妳以前幫助過敵對的王朝王子艾簡吧……別再做那種事了。」
    佛羅連斯面無表情,臉龐流露出神似皇帝尤狄亞斯的殘酷虛無。
    「聽說這件事後,我改變主意了。在這九個月裡,妳盡量跟那個廢物皇子過著相親相愛的生活吧,這樣妳大概就不會背叛帝國了。如果妳沒幫助過敵人,此時此刻王朝應該在爭奪王位,無暇開戰。妳救過的艾簡將成為下任王朝皇帝,在下次戰爭中攻打過來,這一點都不好笑呢。」
    現今唯一存活的王朝王子,不久將騎著快馬前來殺害奧蓮蒂亞、米爾傑利思跟吉伊。法皇丟下一句話:
    「——妳至少要為此付出代價,去死吧。」
    法皇打破的玻璃杯碎片,在米蕾蒂亞的視野中閃閃發亮。
    佛羅連斯悶哼著從藤椅上起身後,想起腰痛似地搓揉腰部。
    「話說回來,小魔女,妳認識羅傑嗎?」
    「……為何這麼問?」
    「那傢伙很難得像今天一樣主動要求隨行。妳在宰相會議上傻傻地昏過去時,也是他特意把妳帶回離宮,在其他醫生來之前為妳處理傷口。他甚至丟下腰痛的我不管,把昂貴的藥通通帶走了。」
    「……您說什麼?」
    「不可能是其他人做的吧?因為耶賽魯巴特遭人暗殺,賽希爾和凱伊都無暇照顧妳。妳該不會以為是『小丑』送妳過去的吧?」
    米蕾蒂亞彷彿看見嬌小的『小丑』戴著手銬腳鏢呆立不動的模樣。她抱緊雙臂。衣服底下的傷口經過精心包紮,仔細得猶如修理珍貴的人偶。
    「羅傑他……」
    聽到這個差點披風聲抹去的名字,米蕾蒂亞抬起頭。
    「他每天的生活就像在吃沒有味道的料理,大概連嚼巧克力都食之無味。即便躺在床上,也沒有睡飽清醒的一天。他不懂發自內心地休息,也不明白喜悅是什麼,彷彿從來感受過幸福帶來的痛覺。」
    流水發出有如細雨般的沙沙聲。米蕾蒂亞抬頭望向佛羅連斯,她不知道猊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也不清楚他眼裡看著什麼。
    「這四年來那傢伙無聊得要死,但好像在等待什麼。最近幾天他心情好得出奇,簡直就像吃了許久以來、第一次嚐得出味道的糖果。」
    「…………」
    「世界上存在無可救藥的人類。雖然羅傑備受仰慕尊崇,但他的世界裡除了自己沒有別人……我是這麼想的。」
    佛羅連斯突然中斷話語,披上兜帽扣好衣鈕。
    「我最喜歡金錢、女人跟權力,也喜歡那些願意相信神明與最後救贖的愚民跟惡徒。人們總是希望自己終將獲得幸福,可是就算給羅傑任何東西都沒用。他說正在找尋某樣東西,在那之前就別管他了。」
    米蕾蒂亞的眼神動搖了——找尋某樣東西?
    「我是第一次看到羅傑為了別人停留。」
    是來當護衛的嗎?
    沒錯。但我不是保護猊下,而是妳……
    猊下已不見身影,米蕾蒂亞卻依舊站在原地。她目光落向地面,用右手搗著臉。就算現在有面鏡子,她也不想看自己正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糖果舔完就沒了。若有糖就抓在手中,沒有的話也不會對人生造成妨礙。即使能當成一時的消遺,卻無法令人滿足……或許安眠藥才能讓亞奇幸福吧。
    畢竟也不可能永遠待在這裡,米蕾蒂亞決定回家。
    涼亭裡已經沒有人。小驢子留下腳印跟啃出圓形禿痕的草地,鬱鬱寡歡的樞機卿卻沒留下任何痕跡。有沒有緞帶或留言之類的東西——自己居然傻傻地尋找他留下的蛛絲馬跡,米蕾蒂亞不禁討厭起這樣的自己。
    亞奇總是什麼都沒留下就消失,連一開始是否存在過都很難說……不對。米蕾蒂亞撫摸自己的臉頰,亞奇存在過的證據一直留在她的記憶之中。
    米蕾蒂亞抬頭望向遠方。晴空底下座落著純白的『卷貝城』。
    『我來自這座城喔。』
    十三年前的三月,擁有繼承權的皇子們相繼倒下化為死屍。亞奇離開那座城堡,半死不活地出現。當時他眼裡,只有宛如無底沼澤般的虛無及冷酷。
    亞奇就這樣消失了。就算前往世界的某處,最後他依然回到這座帝都——或者說回到這座城裡。
    (十三年前的三月……)
    米蕾蒂亞走出涼亭,從布包裡拿出佛羅連斯給的文件。帝國與王朝即將開戰,這份文件是她用上戰場為代價換來的。如同法皇所言,這次艾簡大概會攻打過來。
    米蕾蒂亞從牢裡放出艾簡,奧蓮蒂亞負起連帶責任被貶至南方,爾後爆發葛蘭瑟力亞戰役。這次即將展開一場無望的戰爭。
    『——妳至少要為此付出代價,去死吧。』想起佛羅連斯這句話,令米蕾蒂亞停下腳步,風瑟瑟地吹拂。過了一會兒,米蕾蒂亞將文件收回布包內,獨自邁步離去。

    二
    到了召開帝國議會的十月,與會諸侯的船隻接連駛入帝都史特拉迪卡的港口,馬匹與馬車行經陸路,從四面八方抵達〈龍骨大街〉。隨時都有傭兵、商人、諸侯及貼身侍從湧入街道,流動市場也比九月時來得喧鬧許多。
    大街上響起單簧管的明快音色。無數大小不一的紅磚拱橋延伸出去,色彩繽紛的小船在拱橋下的水路中來回穿梭。
    小拱橋通往小路,大拱橋則是各自連接熱鬧的大街,像是住宅區、手工藝街、打鐵街跟金融街等地方。「雜貨店」這間小店位於磨損蜿蜒的石板路上,並排著藥房、帽店與其他雜貨店的角落。
   「雜貨店」的門牌鮮少翻到『營業中』。不過每次發現雜貨店有開,妮孃一定會走進去逛。
    〈維里耶里商會〉的廣告詞是「我們什麼都賣!」,不過「雜貨店」內的品項也毫不遜色。北有老闆吉亞穿越「魔王之森」前往魔女領地採集的靈草秘藥,東有前線都市葛蘭瑟力亞的貿易品——還有從更東邊的王朝批回來的稀有寶石及布料。此外,店裡的價格更是比〈維里耶里〉平易近人。
    妮孃搖響門鈴走進店裡,先是愉快地逛了一圈之後,隨即走向貼滿徵人告示的角落。因為父親稍微會讀書寫字,她或多或少看得懂徵人告示,還找到了『卷貝城』洗衣女工的工作。可是告示中也有她完全看不懂,只能乾瞪眼的奇妙工作。不過這也代表告示上寫著『達官貴人』提供的『好賺工作』。因此看不懂就直接被擋在門外。妮孃嘆了口氣,不甘不願地看起其他『招募臨時洗衣女工』的告示。當妮孃認真閱讀告示時,先前同樣認真觀察她的老闆吉亞出聲喚道:
    「怎麼了?妮孃。又要找家庭代工嗎?妳弟已經當上船匠的徒弟了吧?」
    妮孃平常在『卷貝城』打雜,假日在住宅區擔任廚娘跟打掃女工,回到家則成了照顧弟弟的姊姊,風風火火地做完家事。除了死盯著徵人告示的時間外,她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就連嘆氣的時候,那張長著吉亞喜歡的雀斑臉龐上也會浮現苦笑。但她本人倒是常問『還沒有找到除雀斑的藥嗎?』
    「工作愈多愈好……你的臉怎麼了?單片眼鏡裂掉了耶。」
    「我收到信後去朋友的新居拜訪,卻被留下來幫忙打掃。對方說要請我喝杯茶,拿了張椅子給我坐。沒想到那張椅子缺了條腿,我一坐下去就摔倒了。」
    「是喔。」
    「妮孃妹妹,其實妳根本不想聽我說吧……嗯?妳要買這個嗎?」
    妮孃指著銀色長假髮與做工差強人意的面具組。這是〈維里耶里〉剛推出的冬季變裝新作,吉亞前幾天才剛進貨。名字是——
    「『徹底化身魔女與皇子大人,梅組合』,我猜今年冬天會大流行喔。」
    「梅組合是什麼?」
    「是等級的名稱。如果妳想要松組合或竹組合,就只能到〈維里耶里〉去。為求道地,髮色部分還附贈暢銷染髮粉,『美,染』系列的『白銀』。雖然戴上假髮後看起來活像個披頭散髮的可疑老婦人,不過想徹底化身妖怪山姥的話,我很推薦這款商品喔。」
    「那豈不是更可疑嗎?話說回來,我又沒有要買。」
    儘管嘴巴上這麼說,妮孃還是不停看著商品架。宰相會議、奧蓮蒂亞送來的第二位魔女、魔女輔佐的不是拉姆札皇子,而是另一個皇子、另一個皇子的繼承權獲得認可。這些事情一下子就在市井小民的口中傳開。
    平常帝國會議開議時,年輕女孩大多只會關注前來開會的那群諸侯跟貴公子,這次城裡的話題卻集中在魔女跟另一個皇子身上。
    史特拉迪卡的人就愛冬之王與魔女。只要皇帝跟魔女兜在一塊兒,帝國就能獲得完善的保護。帝國人彷彿信教般對此深信不疑。所以皇帝尤狄亞斯跟魔女奧蓮蒂亞也是帝都居民憧憬的對象。
    然而,妮孃似乎想著完全不同的事情,愁眉苦臉地注視商品。
    「嗯——不過頭髮長度是不是搞錯啦?那女孩是短髮呢。」
    「咦?……妳看過本人?」
    「看過一次。她昏過去被送到離宮時,因為沒人想照顧她,一急之下我這個洗衣女工就幫她換了床單。她發了高燒,全身包滿繃帶。雖然在場有個在窗邊跳舞的拼接男,還有個站得直挺挺的面具男孩,但他們完全派不上用場。」
    「……」
    「如果是我發燒,我弟好歹也會先去找藥,而不是在旁邊跳舞。大致照料過那女孩後,我看男孩好像能幫忙,便問他『你是她弟弟嗎?』順便把該做的事情教給他。沒想到他就是皇子呢。」
    妮孃雙手抱胸,用力嘆了口氣繼續說:
    「在那之後就沒有消息了。我隔天又去了一趟,可是途中就被衛兵跟奇怪的神官趕回來。過了幾天,換洗衣物依然沒送回來。廚房的配膳單上也沒有那個離宮,更沒聽說過什麼傳聞。回魔女家宅邸是很好沒錯,可是監視人到處走動也很奇怪……算了,我在意也沒用就是了。」
    「妳不是很在意嗎?」
    「……因為那小女孩遍體鱗傷,害我嚇了一跳嘛。就只是這樣而已啦。」
    明明是個傷患,卻不讓侍女跟僕人靠近,寢室顯得空蕩蕩的。雖然妮孃莫名在意那女孩,但現在眼前的工作比較重要。正當妮孃把手伸向急徵洗衣女工的告示時——
    有人從後面抓住她的手。回頭一看,只見吉亞站在眼前,宛如變魔術般從懷裡拿出一張紙。如果是鄉下男人,這麼做只會顯得像個炒熱氣氛的諧星,吉亞做起來卻十分優雅。這也是他受鎮上女孩們喜愛的原因之一,然而妮孃除外。
    「我是不是該把寶貴的臨時工作,介紹給認真工作的妮孃妹妹呢?」
    語畢,吉亞把一張小紙條塞進妮孃手裡。
    ¥¥¥
    黑森林裡有一片很少有人靠近的亂葬崗。小守墳人第一次來到亂葬崗的老守墳人這裡找工作,是在九月結束的時候。
    帝都的緩坡前方——靠海的外緣平地與丘陵上是一大片牧場、田園、漁港及果園。其中「冬之王首級」外圍的沿海一帶是帝都的亂葬崗,生長在那裡的黑森林有如汙垢般詭異地向外擴張。
    每週兩天,做到六月……雖然小守墳人訂下工作的期限,但就算是公職,埋屍體的守墳工作也很少遞補年輕人進來。那是個嬌小的女孩,擁有一頭銀色短髮與藤紫色的眼眸。儘管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老守墳人最後還是默默接受了女孩的要求。
    有別於法皇家收取高額香油錢的墓地,屍體會在日落後悄悄出現在這個黑森林的亂葬崗。漂浮在汙水裡的溺死屍體、被殺害的無名屍、被割得破破爛爛的娼妓……『垃圾街』也會把無人收拾的屍體從黑森林入口丟進來。小守墳人默默整理死狀淒慘的遺體,並挖墳埋葬它們。
    每次工作結束發薪的時候,她都會客氣地低頭道謝,才在晨霧之中離去。
    除了挖墳跟埋屍體外,巡邏墳場跟打掃林子也是守墳人的工作,因此深夜裡女孩會在油燈裡燃燒驅趕死者的香草,按地區順序巡邏廣大的黑森林。她偶爾會拿著鏟子跟籃子出去,回來時籃子裡裝滿只生長在這個黑森林裡的稀有靈草及花卉。
    「最後的大魔女」蕾亞。希爾維亞曾和巴爾瓦羅沙大帝交戰。當時古老魔術的氛圍仍深深滯留在這座森林裡,導致靈草如今依舊自然生長。就算有咒殺士跟修行僧的功力也完全無法透視這座墳場。說不定連「小丑」都辦不到。女孩問起能否把採收的靈草帶回去時,老守墳人只拿了一些便點頭答應。
    新來的小守墳人偶爾會拿著油燈照向森林暗處及霧靄。老守墳人已經好久沒有遇到天生看得到亡靈的人。
    到了第二週,女孩發現森林外的那座禮拜堂,是還遺留在帝國裡的女神祠堂之一,守墳人雖然偶爾會去打掃,但那裡幾乎等同於廢墟。祠堂的三樓瞭望臺有個機關,在小箱裡點火轉動滑輪後,燈光就會往上攀升。這片海域裡沒有船隻往來,設置燈塔這種東西或許毫無意義。但這是黑森林守墳人傳承下來的工作之一,所以老守墳人每天晚上都這麼做,或許有一天會有某人看見。
    每週來兩天的新人也接下了這個工作。女孩只問了一個問題:
    「……那個禮拜堂……還有其他人會去嗎?」
    「有個法皇家的和尚會去……他總是突然過來祭拜,然後順道繞去那裡。」
    「會來這裡的人也就只有這些了。」老守墳人又補充道。
    既然喜歡同樣的地方,女孩遲早會遇見那個和尚,因此老守墳人沒有特別解釋什麼。
    在那之後沒多久,女孩經常選在黃昏時間前去禮拜堂。雖然女孩好像想找到法皇家的和尚,但既然她什麼都沒說,老守墓人自然也無從得知真相。
    這段時間裡,老守墳人發現女孩漫步時會仔細觀察粗糙的墓碑。最後她發現了同年同月同日埋葬的四十二個墓石。埋葬見不得人的遺體與秘密也是老守墳人的工作,然而因為沒料到會有像女孩這樣的人來這裡工作,他便在一個又一個石碑上如實刻上了高僧的姓名。
    女孩什麼也沒問。之後老守墳人看見女孩拿花祭拜這四十二塊墓石。
    每週兩天,女孩腳踏實地認真工作。她在月亮昇起的深夜戴上守墳人的手套,隔天天還沒亮時拿到日薪之後,便跟著來森林接她的瘦長傭兵人影一起回去。人影少了條胳膊,雙腳發出不協調的聲音,還帶了把刀,一吹到夜風就會開始咳嗽。女孩會輕撫他的胸口,扶著他慢慢在星光下離去。
    女孩偶爾會做可怕的惡夢,從假寐中醒來後卻什麼都不說,反而開始默默挖墳,彷彿要埋葬自己的一部分。她不向任何人傾訴,而是獨自藏在心中,將其埋葬在墳場後離開。
    第一次埋葬屍體時,女孩呢喃:「帝都真好……有很多遺體手腳俱全,亡靈也能用美麗的姿態漫步林中。」
    這時老守墳人看見有位身穿古典禮服的公主將軍亡靈,正好在女孩身後散步,開心地露出徽笑後消失。從此這個穿禮服的少女再也沒有出現過。
    自從女孩來到這裡,深夜裡徘徊漫步的亡靈數量逐漸減少。
    ¥¥¥
    將父親留在前線的領地,跟隨熊伯父一起抵達帝都的青年——羅德,這天正走在母校杜哈梅學院的松林裡。自學生時代以來,他已經不曉得有幾年沒走過這條路。
    大概是因為跟和尚的本分『學習進修』本質相同,學院就佇立在與法皇家廣大領地接鄰之處,和帝國行政府管理的圖書棟一同被埋沒在綠意當中。
    由於阮囊羞澀,他只好接下母校的鐘點臨時講師工作。因為馬車的四個輪子同時跳崖抗議,他們連忙把木頭削成車輪應急。馬兒認分地勉強配合不夠圓的車輪,好不容易把他們載到帝國,這回則是得趕在伯父把忠實的馬兒做成生馬肉片吃掉前,想辦法解決金錢上的問題。不對,他有種預感。搞不好在伯父做成生馬肉片之前,他就已經把它煮成馬肉鍋默默地一掃而空。但是沒有能載自己回家的馬也很麻煩。
    羅德被杜哈梅學院採用時,一起被雇用的工友也在他身邊。工友在杜哈梅學院裡是萬年人手不足的第一名職種,因為就算吩咐工友「麻煩重新謄寫藏書室史卷磨掉的標籤」,或是「迪洛斯定理的論文別丟掉,就是關於祭壇的那個」,結果標籤上往往都寫著古代語,不然就是他們看了內容後,也不知道絕不能丟的神秘祭壇論文是哪本。而且只要通過任用條件中『具備最低限度的教養知識』這項條文,便能輕鬆被帝國行政機關的中級官僚跟大貴族聘為家庭教師,所以工友常常處於缺人的狀態。
    此外,「一旦被學生逮住,任何人都必須傳授某些知識」這種不正經的規定,也是明明還算薪水不錯的公職,工友卻依然不斷流失的原因之一。當然,工友也可以坦然地講授專業領域的課程,好比『打掃秘訣。去汙液究極混合比例,常犯的錯誤』等等。不過若有那個膽子面對千挑萬選的貴族子弟,這種人本來就會一直待著不走,而且故意逮住工友的通常都是陰險的不良學生。因此為了保護工友,近年來開始讓講師跟工友搭檔——這點羅德也是這次才知道。
    於是這位包頭巾的工友便置於羅德的保護之下。
    第一次見面時,羅德忍不住直盯著女孩的藤紫色眼眸。
    「……請多指教。」羅德打完招呼後,女孩默默點了點頭,隨即著手擦起走廊的窗戶。
    羅德穿越銀杏與松樹之間,走進連結建築物的昏暗小外廊。旁側是裸露的岩石,湧泉源源不絕地流出滴落。
    (……沒想到我竟然負責指導參加皇帝遴選的兩位皇子……)
    為了找工作,他親自前往院長室。雖然被分配到每週幾堂課的教學,學生卻只有兩人。他做夢也沒想到兩人是魔女家跟法皇家的皇子。
    每當有壞孩子受罰被關,院長瑟儂總是唯一一個立刻去接人的老師,哪怕那是大海彼端·洛克薩島上的禁閉室。這種時候他往往無奈地露出放心的表情。如果對方不是瑟儂院長,羅德肯定會對『工作內容』胡思亂想。說穿了,羅德根本不可能主動前往杜哈梅打聽工作機會。
    『亞利安羅德,你來得正好。是我把你推薦給米爾傑利思大人跟凱伊大人的。許多帝國皇子都沒機會進入這所學院……你就多擔待吧。』
    羅德一不小心脫口說出無謂的嘲諷。「『帝國皇子與國民不需要書本。給皇子糖果,給國民鐵鍬吧。』是因為這條金科玉律嗎?」
    看到瑟儂老師臉上哀傷的表情,他馬上就後悔了。
    跟君主集權的王朝不同,在領邦制的帝國裡,諸侯對各地區領政握有龐大的裁量權。由於法皇家、選帝侯跟眾多諸侯在帝國議會中把持議事,皇帝跟皇太子往往淪為無能的傀儡。雖然有像恐怖皇帝瓦倫狄米亞斯這種例外存在,但聽說許多沒能在歷史上留名的帝國皇帝甚至連認可的簽名都寫不好——他們就是這樣被教育的——這類記錄並不罕見。魔女家的奧蓮蒂亞在皇帝遴選中遭諸侯除名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比起選出卓越的明君,諸侯通常傾向選擇保護自己的領地及權益。
    大貴族的子弟同樣毫無學問教養。愈來愈多人不學習哲學歷史,只會粗暴地揮劍砍殺領地百姓,素質也出奇低落。不過學院的學生也一樣。
    羅德出生在最前線的領地。他在學院裡並非一無所獲,但在最終學年以第一名畢業時,他確實也是帶著失望而歸。
    (……瑟儂老師知道我最討厭那群垃圾貴族,想必一定會將我跟皇子一同隔離,免得見到那些爛學生吧……)
    瑟儂院長還順便關心羅德哥哥的消息,可是這個問題也沒有答案。葛蘭瑟力亞戰役之後,他哥哥始終沒回去,眨眼間就過了四年。
    指定地點是研究專用的藏書樓,其他學生上課的教學樓在其他區域。經過岩壁與青苔滴著清水的陰涼外通道後,羅德走進藏書樓。
    高得必須抬頭仰望的螺旋梯上,等間隔排列著令人懷念的風雅貝殼窗。神話雕刻的圓頂鑲著彩繪玻璃。學生時代的最後一天,他從這裡看著夕陽灑落,實際感受落日的帝都。斜陽之都史特拉迪卡……
    羅德邊走邊欣賞風景,就這樣抵達最深處。由於不解開數學教授定期更換的算式鎖就無法進入圓形藏書室,不良學生完全拿它沒轍,然而最終第五學年的學生就有能力解鎖。羅德在學生時代也經常把這裡常成秘密基地。打開門後,他瞇起眼睛。
    室內寬敞莊嚴,靠牆的書架上塞滿密密麻麻的書本。空氣中凝滯著古書與羊皮紙的氣味,舊式大窗灑落滿滿陽光。房間中央有塊黑板,巨大的桌子旁擺了三、四張椅子。
    只有一張椅子上有坐人。黑髮少年手拄著臉頰看向桌上的古代地圖。他上半張臉蒙著鳥型的奇特面具。這位八成就是法皇家的拉姆札皇子。這一年來,皇子是這房間唯一的學生。據說他師事瑟儂院長與作風獨特的佩脫拉爾克名譽院長,他選過的課卻沒有一堂缺席,還很喜歡地圖。
    (魔女家的亞立爾皇子翹課嗎……?)
    兩位皇子可以隨時指名羅德過來講課,但今天是第一次上課,前三堂課事前就已經決定好了。所以亞立爾皇子不是調到另一天上課,就是拒絕來上課。
    第一天的課程是皇帝候選人的基礎復習——皇帝遴選的由來與現狀,以及帝國領邦制跟王朝君主制的差異和歷史等等——老實說,就連身為講師的羅德都覺得這門課無聊得透頂。儘管正值容易覺得無聊的年紀,十二歲皇子卻發揮驚人的耐性,把曾經學過的內容又重聽了一次,不止提出問題,還記了筆記,展現出無可挑剔的帝國皇子風範。看在錢的份上,羅德原本只想做好分內的工作,但第二堂課試著加入他個人的考察跟見解時,皇子立刻將之抄進筆記裡……羅德這才拿掉有色眼鏡。『佛羅連斯猊下推薦的拉姆札皇子』,這種無謂的推薦或許才是拉姆札最大的不幸與誤解之源。
    以一個十二歲少年而言,拉姆札長得很高,與纖弱的印象無緣。但不曉得是不是有偏頭痛的毛病,他偶爾會難受得蹙起眉頭,彷彿需要某些藥物。
    儘管態度值得讚許,拉姆札卻莫名其妙地愈來愈不開心,第三堂課開始前突然低喃了一聲「喂」後說:
    「——既然你第一堂、第二堂跟第三堂課都在的話,就別在旁邊閒晃,至少坐在位子上如何?不然就挑跟我不同的時段一個人聽課吧。你這樣太礙眼了,給我克制點。」
    這時,羅德的視線突然不知不覺地被某一點吸引過去。
    彷彿夜裡從圖畫中跑出來般,三樓靠著書架的梯子上坐了一位手支著臉頰的少年。為什麼之前都沒發現呢?
    少年下了梯子來到三樓的扶手處。羅德還來不及阻止,少年就已經輕鬆跳過扶手落到一樓,過程中完全沒發出聲音。少年比拉姆札皇子還矮,臉上戴著不一樣的面具。他飛快地瞬間瞄了羅德一眼,讓羅德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亞立爾皇子以顯眼的大動作坐到拉姆札皇子身旁的位子上。他沒帶筆記本跟鉛筆,連鵝毛筆和墨水瓶都沒有,那傲然的態度卻讓人忍不住想放他一馬。前三分鐘他像隻松鼠似地乖乖不動,但彷彿總算想到坐著能做的事情,四分鐘後他開始冥想或努力入眠,結果似乎是後者。他好像覺得桌椅待起來很不舒服,癟著嘴巴再度離席,在藏書室裡漫遊。這段時間總長七分鐘。期間羅德當然也在講課。拉姆札皇子的太陽穴浮現青筋。
    「——喂,你在開玩笑嗎?」
    「我試著努力過了。」
    「才努力五分鐘就結束了嗎?」
    「明天我應該會注意不超過七分鐘。」
    「那也才六分多鐘!而且居然說什麼『應該』!」
    亞立爾不以為意地在黑板、羅德跟拉姆札周圍閒晃了一會兒,拿了本書待在拉姆札斜後方的窗臺上。講課的同時,羅德發現亞立爾皇子似乎正豎耳傾聽。有時他會從書裡抬起頭來閉上雙眼,好像聽懂了羅德所說的話……不,大概是錯覺吧。他在窗邊的陽光下睡著了。
    午後秋陽灑落進來,羅德開始覺得自己好像在玩具箱裡講課。柯札伯爵領地的下級貴族被諸侯們視為棄子,拉姆札無論學到什麼都註定只能成為傀儡皇帝,亞立爾將在沒有勝算的皇帝遴選之後淪為敝屣。明明沒有什麼力量,卻還是被利用的三具人偶——這裡就好像他們的秘密基地。
    不知不覺間,午睡的亞立爾皇子成為渾然天成的景象,拉姆札似乎也習慣了。當鐘聲響起時,窗邊已經不見人影。
    第一天的三堂課結束後,羅德分別被兩名皇子叫住。
    拉姆札皇子輕聲說「你能教我王朝語嗎?」因為在課堂上學不到王朝語,只能自學或私下找人教。然而,撇開『對話閱讀』不說,要學會『寫作』是極為困難的事情,上級外交官僚也只有少數人能運用自如。由於柯札領地距離亞琉加王朝不遠,出身該地的羅德也學會了堪用的王朝語。稍微思考了一會兒,羅德回答:
    「……如果要學習讀寫現代語,有個比我更專精此道的人選。有空要不要試試看申請一次個人教學?」
    看了拉姆札皇子的表情後,羅德露出苦笑。
    「雖然對方也很有可能拒絕……不過既然你不太想見到其他人,一開始就由我來教。」
    經過一段猶豫的沉默,皇子回答「……如果那個人比你強,我就試一次吧」。接著提出幾個有空的時段後,再度回到藏書室。
    另一邊,當羅德走在昏暗的外迴廊上,準備返回分配給他的講師休息室時,亞立爾皇子突然從前方的陰影中冒出來攔住他。
    從樹間隙縫灑落的無數光影,在走廊上構成一幅剪影畫。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枝影可見鳥兒駐留,亞立爾皇子宛如影之王般佇立其中。
    兩人之間隔了一大段距離,感覺相當生疏,羅德覺得自己好像被迫停下腳步。
    跟上課時不同,皇子盤起雙手仰望羅德,低聲呢喃。
    那是亞立爾皇子第一次對羅德說話,同時也是第一次向他提問:
    「……為了不讓某人去打仗,我還能做些什麼?」
    他一丟出問題,周圍頓時安靜下來。
    跟拉姆札皇子那時候不同,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
    羅德張開嘴巴。在皇子失望地別開視線轉身離開前,他想找出什麼可以立刻回答的答案——而且絕非敷衍的陳腔濫調。
    亞立爾皇子抱著胳膊靜候羅德回應。跟上課時不同,不管過了多長的時間,他好像都不覺得痛苦,也完全沒放在心上。
    比起漫長的沉默,羅德的回答顯得過於簡短,彷若愚蠢的敗北宣言。
    「……你等著。我回去想想,等想到再告訴你。」
    皇子並沒有特別沮喪失望,只是稍微點了點頭。他並非想要追求正確解答,純粹是徵詢羅德個人的意見。
    「……挖墳公主——米蕾蒂亞大人說過這種話嗎?」
    不曉得是對什麼產生反應,宛如被陰影吞噬的皇子轉過身來。
    「我只是想知道。」
    「為什麼?」
    牆上皮影戲中的小鳥振翅起飛,羅德頓時一個閃神。下個瞬間,亞立爾皇子的身影有如幻覺般消失無蹤。那一剎那遺留下來的低語,或許是羅德的幻聽。「……因為我不想看她哭。」羅德好似聽見皇子這麼說。
    ……羅德不太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回到休息室。戴頭巾的工友拍著羅德的臉說了些什麼,但他直到打了個噴嚏後才回過神來。在她打掃整理完藏書室這段時間,羅德似乎一直都在發呆。
    「……什、什麼事?」
    「……課上得如何?兩位皇子殿下都有來嗎?亞立爾殿下……咳,沒事。你們沒有一起去吃個遲來的午餐嗎?」
    「午餐?在一個禮拜後薪水入帳前,我手頭上都沒有閒錢……只好吃馬了……這麼說起來,那兩人在三堂課裡好像都沒去喝水……」
    他們大概有五小時不吃不喝。包頭巾的工友板起面孔瞪著羅德。
    「羅德老師……身為成年人,請你試著把天上的山鴿打下來烤熟,餵飽飢腸轅轅的少年,不然還有栗子樹可採啊。」
    學生時代他恐怕會這麼做吧,不過講師可以率先做出那種野外求生般的行徑嗎?
    「抱歉,我是動腦派……還沒抓到鴿子我可能就先餓昏了。」
    「……我明白了。明天起我會帶便當過來,請羅德老師負責試毒,跟皇子殿下們一起享用。」
    羅德忍不住盯著面無表情的工友,工友則回以疑惑的眼神。
    亞立爾皇子的問題在腦海中不停打轉。
    主和的魔女家推出了皇帝候選人。
    ……絕對無法在皇帝遴選中獲勝的少年。
    這些就是羅德第一天當講師發生的事。
    隔天講師桌上擺了裝在籐籃裡的『便當』。裡頭是彷彿剛採收、帶著泥土藤蔓的蕃薯,大大小小總計十個,以及三顆蘋果、瓶裝水、疑似要用來烤蕃薯的打火石,以及代替盤子的三張大楓葉。這是要試什麼毒呢?另外還有一朵桔梗。
    這天,羅德請兩位皇帝候選人收集木片落葉烤蕃薯。
    之後走在藏書樓四樓的走廊上時,羅德在窗下看見了有趣的景象。當時包頭巾的工友正把雜樹林的栗子掃在一起,亞立爾皇子徘徊一陣後靠近工友背後。工友似乎在傳授『用腳踩破栗樹果實的課程』,兩人拾起栗子放入籐籃內結束了打掃,不久還能看見兩人並肩從後門回去,保持著遠遠稱不上親密的尷尬距離。直接牽手就好了嘛——正當羅德這麼心想時,皇子伸出了手。不曉得是不是沒注意到,工友倏地提起籐籃。
    不管皇子有沒有上課,工友每週似乎只工作三天,另外還有兩天成天不見人影。這種時候亞立爾皇子總是心不在焉,甚至失去午睡的興致。雖然他比拉姆札皇子更少顯露感情,但唯獨這兩天,他會表現出不知如何處理這種莫名情感的樣子。兩位皇子會起爭執也大概都是在這兩天內,最後連兩天都不夠吵。兩名性格冷然的少年似乎開始慢慢有了人味。
    羅德對經常過來探視的瑟儂院長提起這件事時,他微笑著說「你也是呀」。

    三
    亞利安羅德·柯札當上新講師的幾天後——
    下午的尾聲,拉姆札從三樓進入圓形藏書室。
    他平常總是從那裡進出。裡面是類似夾層的獨立小空間,拉姆札擁有唯一一把鑰匙,可自由使用這個地方。躺椅上擺著將棋盤、看到一半的書,還有筆記本跟筆。因為藏得很隱密,無論從上從下都裉難發現這個空間。只要拉姆札不主動走到能夠俯視樓下的扶手處,就沒有人會知道他在那裡。除了寢室以外,這裡是他的另一個秘密基地。
    一大早難得無人來訪,藏書室裡瀰漫著濃濃的古書味。俯瞰一樓的黑板時,上頭依然留著昨天的板書,椅子上則空無一人。
    拉姆札嘆了口氣。今天是羅德老師挑選的王朝語講師要來的日子。雖然姑且排了下午最後一堂課,但他上課的興致已經少了八成。他一開始抱持著不滿意老師就蹺課的打算,可要是沒排課的話,他應該可以自由運用這段時間。況且他本來就不喜歡跟不熟悉的人相處,為什麼那個時候他會對羅德老師說「就試一次」呢?
    走向躺椅的途中,頭痛與暈眩令拉姆札腳步踉嗆。他按著太陽穴,閉起面具底下的雙眼。雖然已經吃過止痛藥,但今天好像沒發揮功效。
    拉姆札在椅子上坐下,不經意地望向單人將棋的棋盤後——把手抽離太陽穴。他認真地低頭看著盤面……沒錯,黑駒的位置跟昨天不同。彷彿跟拉姆札對戰般,只有一顆棋子移動了。
    拉姆札凝視遭人移動過的盤面,也不看平常隻手拿著的王朝將棋手冊,以前所未有的認真態度花時間反覆思索,然後移動了一顆白駒。
    這時,藏書室的門發出「嘰……」的一聲。
    甫一回頭,便可從扶手空隙間看見包頭巾的工友。感到掃興的同時,拉姆札不自覺地盯著工友。工友拿著白鳥羽毛掃掉散落在桌面的粉筆碎片,接著把幾本書放在桌上。她笨手笨腳地把拉姆札跟亞立爾的兩張座椅擺好,並用乾布擦拭。這工友長得真矮。她開始擦昨天的黑板,可是就算再怎麼挺直腰桿,她的手仍然搆不到最上面三分之一的部分。工友挑戰五次還是失敗之後,便草率地留下最上面的文字:『帝國皇帝雙手握有兩口政劍與教劍。「命運之石」響起時,帝國皇帝掌靈威。』
    她走到窗邊打板擦,過一陣子又走回來。打開的窗戶成了風的通道,幾枚綠色的銀杏葉被吹進藏書室裡,拉姆札隱約聽見下午三點的時鐘報時聲。
    講課的時間到了。工友不慌不忙地回到椅子旁,併攏雙腳坐好。她坐的並非拉姆札的位子。
    面具狹隘的視野裡,可見她的頭巾外露出一縷髮束。
    拉姆札這才從躺椅上起身走向扶手。
    俯視樓下時,工友已迅速解下頭巾。
    銀色短髮在她的肩頭上搖曳。拉姆札看見桌上有幾本用王朝語寫的書,還有疑似地圖的東西。工友坐在位子上眺望銀杏樹,看不出是否有注意到三樓的拉姆札。
    拉姆札折回躺椅,拿起用皮帶繫緊的筆記本與文具用品,隨即步下通往一樓的螺旋梯,期間視線一直停留在工友身上。啪、睫……他有生以來從未像這樣清楚意識到自己的腳步聲。工友抬頭望向拉姆札,拉姆札發現那雙眼睛是貨真價實的紫藤色。
    ——白銀色的頭髮、紫藤色的眼眸。
    羅德曾說對方有可能拒絕……這樣看來,她並沒有拒絕。雖然不知道理由是什麼。
    步下最後一級階梯的同時,拉姆札面無表情,以王朝語冷淡地詢問:
    〈……妳要教我王朝語嗎?〉
    〈拉姆札殿下不介意的話。若您不滿意,我可以換羅德老師來上。〉
    看了拉姆札的表情後,工友發現自己似乎講得太快,於是又慢慢重講一遞,這回拉姆札聽懂了。工友一副淡然冷靜的態度,就算眼前是對手法皇家輔佐的皇子,她的表情與聲音也沒有特別的感情起伏。這點跟那個米爾傑利思很像。
    她完全沒問拉姆札為什麼要學王朝語,刺探的眼神與故弄玄虛的態度也不像侍從艾莉卡跟母親那般激怒拉姆札……一點也不。拉姆札沒有提出替換講師的要求,反而默默走到桌旁拉開椅子,把這一年來抽長的腿塞進去坐好。
    拿起鵝毛筆後,拉姆札終於不敵好奇心,伸手把右前方的球狀地圖拉過來。一看之下,那是所有地名均以王朝語書寫的帝國地圖。他從未見過這種東西,而且海岸線畫得極其古怪隨便。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手畫的,字跡似乎也是出自工友之手。
    〈聽說拉姆札殿下喜歡地圖,所以我用現代王朝語重新寫過。請把它當成學習的參考,方便的話,也請您收下。〉
    〈這地圖做得真差勁……還以為地形不同是因為地圖太舊,原來是手繪的啊。〉
    〈……昨晚時間不太夠。話先說在前面,我認為要畫就要畫出正確的等高線。〉
    〈太快了,再說一次。正確的什麼——後面我完全聽不懂。〉
    初秋的風從窗戶吹進來,將手邊的地圖吹得沙沙作響。她只接受了拉姆札坐在椅子上的事實,並沒有多問:「我來教您可以嗎?」
   〈那麼接下來的九十分鐘……由我來擔任講師。我是工友米蕾蒂亞。〉
    拉姆札手杵著臉頰聆聽這個名字。
    黑板好幾次被寫滿又擦掉。回過神時,拉姆札也一口氣寫滿了筆記本。
    工友堅決不講帝國語,完全沒有為了體恤拉姆札而使用容易理解的單字。
    即使用法錯誤,在拉姆札自己找到答案前,她也絕不出手幫忙,只是耐心地默默等待,工友似乎將某人教自己的方式原封不動地搬過來用。途中拉姆札發現盤據不退的嚴重頭痛彷彿被洗掉般消失。他沒講其他多餘的話,只用生疏的王朝語與她交談,靜謐的九十分鐘眨眼間就過去了。
    拉姆札還沒離開,重新回歸本業的工友便毫不留情地開始擦黑板。他試著回想還來不及記下就帶過的部分,並動筆把它們寫下來。
    到了黃昏,秋天的夕陽從窗戶照進房間裡。
    拉姆札看見工友停下手上的工作,一臉陰鬱地凝視橘中帶紅的天空。他知道樞機卿同樣經常在黃昏時分出外徘徊,不然就是趴在窗邊微笑著觀看帝國的落日。
    實際上那只維持了短短幾秒鐘,工友再次轉身擦黑板。
    拉姆札也裝作沒看見。寫完筆記後,他無視之前曾說過「就試一次」,直接詢問下次講課的時間。工友依然惜字如金地默默點了點頭,並提出幾個時段與日期,拉姆札指定了跟今天一樣的時間。
    黑板上同樣留下了上面三分之一的部分,不過拉姆札當然不打算幫忙擦掉。
    拉姆札收下工友拙劣的地圖夾進筆記本裡,擅自借走幾本工友帶過來的書後,隨即起身步上螺旋梯。途中他轉身望去,只見工友關好窗戶,費心將大椅子擺回原位並包好頭巾,最後還不忘點亮燭臺。拉姆札走得比平常緩慢,距離三樓還有兩級臺階時,他看見少了來時書本及地圖的工友輕盈地從門口離開,只留下細微的腳步聲。
    從三樓俯瞰一樓時,黃昏中空無一人的藏書室顯得空空蕩蕩,為拉姆札點亮的燭火兀自搖曳。吹進室內的銀杏都清掉了,黑板上的王朝語也被抹去,只有昨天不完整的板書依然留在上頭,彷彿今天的九十分鐘並不是真的,就像敲響十三次鐘聲的夜晚一樣虛幻。
    拉姆札回想起那天晚上看見的景象,銀髮少女在眼前稍縱即逝。
    ……他再次步下螺旋梯,踮起腳尖把昨天的板書擦乾淨。
    回到三樓時發生了一個小異狀——將棋盤上的一顆黑駒又自己移動了,而且格外挑釁地撇向旁邊。
    拉姆札皺起眉頭。黑板從昨天到今天黃昏都沒擦,雖然不曉得工友一整天去了哪裡,但他知道誰會在藏書室裡閒晃打發時間。但看到棋子彷彿勝券在握的走法,他頓時怒上心頭。
    拉姆札重重地在躺椅上盤腿坐下,看著棋盤一會兒後移動一顆白棋。接著把工友拙劣的地圖及王朝書籍夾在腋下,一如往常地鎖上藏書室的門。正確來說,今天也就只有這點『一如往常』。
    隔天早上拉姆札來到藏書室一看,只見黑棋已經迎擊白棋,並走到另外一格去了。

    四
    《致親愛的大姑母
    您過得還好嗎?十月到了。帝國議會將在月中開議,每天都有一大群人湧進帝都史特拉迪卡。鎮上不知為什麼流行起銀髮及面具,如今就算沒用染劑走在街上,誰也不會回頭看我。
    關於提交行政機關的魔女自治領地定期報告書,目前我正在看,還沒請大叔父蓋章。大姑母與席格林迪大人的筆跡和花押著實令人懷念,我一不小心就看了一整天……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想寫信給您。
    再問候您一次。大姑母,您過得還好嗎?
    這邊不提宰相會議,很多事情也都略過。總之,我從這個月起開始住在城外。我已經預付九個月的房租,每天也會出門工作。
    議會似乎已經決議增加軍稅,想必物價也會上漲。
    另外,隨著停戰期限不再延長,帝都史特拉迪卡周圍各島嶼都市似乎下令增產鍛造冶金、造船、鋼鐵木材石炭等等物資,即便冬天也會頻繁開船移送物資。包含來自帝國自由都市的維里耶里家在內,富商三家的船經常停靠港口。
    話說回來,梅迪亞尼姑大人也已經抵達帝都。儘管相隔四年才見,她依然沒有改變。雖然尼姑大人在前線經常寫信請法皇家送藥、資金跟醫僧過去,但我老是忘記她是黎里多聖地的大領主。
    梅迪亞大人從早到晚盡力出席帝國小議會,我每週也有幾天會去尼僧院幫忙看家、製藥、進行治療,或是磨粉烤麵包。酬勞是剛磨好的小麥粉、田裡的各種香草,還有烤失敗的麵包等等。
    擔任副外交官的大叔父每天應該都比梅迪亞大人更加繁忙。我感到非常憂心,便把雜記本託給魔女宅邸的梅伊管家。
    大姑母,那隻小蝙蝠經常四處逗留,完全派不上用場。我把要寄給大叔父的信掛在牠脖子上權充信鴿,結果牠吃完蟲子就像迴力鏢一樣又掛著信飛回來了。如果是吉伊,肯定會把牠烤來吃。我打算教牠學些特技,看在大叔父的情面上,每次發現牠倒掛在某處時,我總會把牠關進籠子裡帶回家。
    我在那本雜記本裡寫下了給大叔父的留言『我很擔心您,可以的話請讓我盡一份心力。只要大叔父同意,梅迪亞大人願意帶著我一起參加議會。還有我看過床了,您大概有五天沒回家吧。您睡在哪裡呢?我在您的枕頭裡放了安眠香料』。再次造訪宅邸時,大叔父在雜記本上回應『我當然睡在床上,妳才要改掉睡地板的習慣。議會?妳不必做多餘的事情。那包香料害我睡過頭了』。梅伊管家還在旁邊補充說『米亞大人,為了回您的雜記本,主人難得回宅邸的床睡,已經不知道有幾天沒看他這麼做了。而且主人氣色很好,還留下來吃完早餐,近期之內請您再過來走走。若是吾輩出現,我就把他踢出去。』
    ……其實我在租屋處也放了同樣的雜記本……不,這方面就先不說了。
    之後我每週會抽個幾天順道去魔女宅邸見大叔父,從魔女家的養蜂箱裡採集新鮮巢蜜,把雞跟雞蛋一起帶回家。另外,經梅伊管家的同意,大叔父的寢室專門由我打掃(例如更換香包)。偶爾我會裹著毛毯窩在床腳,堅持等到大叔父上床休息。雖然大叔父臉色很難看,但這種時候他總是默許我做想做的事情。
    還有,我在宅邸裡拿到了美麗的月曆。那是〈維里耶里〉製的美麗繪本,每個月份都附有太陽王跟月妃的圖曆故事,可惜太過漂亮,不忍心在上面打叉或畫圈做記號——不,還是有些打叉的必要。
    稍微談一下我的近況吧。
    因為名為『吾輩』的法皇家監視者活力充沛地執行工作,我跟皇子平常幾乎不受諸侯打擾。『吾輩』老是在眼前晃來晃去,我便趁他閒下來時拜託他修理屋頂。
    每週有三天我會在杜哈梅學院裡當工友,同時託吉亞找些代筆跟領日薪的工作。以前我會在外露宿尋找礦脈,藉此在短時間內累積大量金錢,不過現在不這麼做了。如果晚上有人來訪,我想為那個人開門……
    因此,來到帝都後頂多只有因為需要現金,坐船去監獄島採稀有的佐哈爾海帶才出過遠門。如果把它賣給大姑母推薦的『嘉涅夏的店』,便可拿到不少錢,現在我還是不時拿做好的藥跟藥草去賣。
    亞立爾殿下介紹了一處溫泉。泡完溫泉後,雷納多身體好多了。我也去泡過,是一處看得到海的溫泉。
    話說回來,我在杜哈梅學院裡遇見了柯札伯爵領地的亞利安羅德大人。
    另外,在吉亞的介紹下,有位名叫妮孃的女性每週會來家裡一次。她比我大兩歲,除了收送換洗衣物(聽說她在城裡當洗衣婦),還會挑選適當的食材與日用品裝箱,坐弟弟的船送來,著實助益良多。當我付給她帝國銅幣時,她又塞了更多東西給我,我只好送她藥品、雞蛋或蜂蜜之類的酬謝……》
    米蕾蒂亞寫到這裡,短暫停筆。
    書房窗外是十月的秋夜,蟲兒吱吱鳴叫。
    妮孃多半走水路從城下町過來。第一次見面那天,米蕾蒂亞跟雷納多到綠門的某座湖旁迎接她,順便帶路。一艘小船靠岸,船上有妮孃、各種裝滿食材與物品的箱子,以及一名船伕。米蕾蒂亞和雷納多嚇了一跳。船伕放任鬍子頭髮隨意生長,像個流浪漢般穿著沾滿汙漬的衣服。不過最令人驚訝的是,他居然是開船載兩人去監獄島採佐哈爾海帶的船伕。
    一問之下才知道這艘小船為妮孃的弟弟所有,流浪漢則是幾年前擅自把船當床住下來。然而,他照顧船隻非常細心,要用時就由他划船。如今妮孃的弟弟在外當船匠的學徒,期間有載客的話,他會把船資交給妮孃。相對地,如果妮孃做便當送他,他也會笑著接受……這對姊弟真是大方。
    姊弟倆替流浪漢取名為×沙卡那,理由是「因為他就像神話裡無所不知的智慧之魚」。妮孃說沙卡那不是多話的人,很少聽到他的聲音,不過就各種層面來說,每次聽他說話總是讓人大吃一驚。雖然米蕾蒂亞使用水道時都挑沙卡那的船,但因為現在還沒聽過他的聲音,因此也還沒被嚇到。(編註:『魚』的日文發音。)
    知道妮孃弟弟跟皇子同年時,米蕾蒂亞反倒覺得驚訝。
    當時米蕾蒂亞陷入沉思。家中的雜記本通常都是雷納多在寫,偶爾還會留下吉亞和米爾傑利思的訊息,以及小蝙蝠啪躂啪躂的腳印,卻完全不見亞立爾皇子的字跡。
    米蕾蒂亞試著向妮孃打聽十二歲男生的狀況,妮孃聞雷哈哈大笑道:
    『沒什麼啦,十二歲男生既單純又愚蠢,而且笨得可以。前幾天大概有十個男生眾在後巷大喊「要轉了!」我還在想他們要幹嘛,結果他們當場垂直跳著旋轉,說是什麼「必殺迴轉跳躍」,就這樣來回跳了一個小時左右,最後頭昏眼花地接連倒下、動也不動。他們都是笨蛋啦,還是無藥可救的那種,隨他們去吧。』
    亞立爾皇子怎樣都不像是會做出『必殺迴轉跳躍』的人。應該吧……大概。
    『他們想做就做什麼,又不肯告訴別人。對喜歡的東西很專一,討厭的事情不是全力抗拒就是逃避。說不是的話就不是,很單純的。』
    這句話觸動某條心弦,於是米蕾蒂亞將其牢記在心。她低聲問了另一個問題:
    『……妳有事情瞞著弟弟嗎?』
    『有喔……不過啊,總有一天會想跟他講的。』
    米蕾蒂亞陷入沉思——總有一天會想講的……
    當初看見雷納多身體少了一半,妮孃似乎非常害怕,眼神不知道該往哪裡擺。見她彷彿不齒自己的行為般立刻直直地抬起頭,米蕾蒂亞覺得相當開心。在前線都市葛蘭瑟力亞裡,肢體缺損的人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誰也不會用奇特的眼光看待他們,因為那十分普通,可是帝都不同。這裡明明是雷納多長久以來保護的故鄉,回來後卻顯得格格不入,找不到容身之處。在各方面感受到這種歧視時,米蕾蒂亞心寒至極,同時也接受了事實——包括她無法喜歡上帝都,還有自己不過只是待到六月為止的短暫過客。就連妮孃純真的開朗,彷彿也像在米蕾蒂亞傷痕累累的心口上撒鹽。
    米蕾蒂亞最討厭這麼窩囊的自己。
    ……她喜歡妮孃的笑容。隨著喜歡的程度加深,她也開始期待妮孃的來訪。久違地對某個人有表裡如一的好感,讓米蕾蒂亞產生了奇妙的心情。
    她再次回到燈火底下繼續寫信。
    《……我完全沒提到亞立爾皇子,妳一定覺得很奇怪吧?
    因為我太不中用了,這點該從何寫起才好呢……
    十月,殿下開始到杜哈梅學院上課,有空我們會一起離開學校。
    其他時間殿下總是突然悄悄出現。他沒拉門鈴,我也沒教他怎麼拉。畢竟那麼做感覺很像外人的家。
    由於家裡有個將棋盤,我便教殿下如何玩王朝將棋。殿下明明是初學者,我卻沒能手下留情,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結果殿下途中就回去了……我做了幼稚的事情……不過隔天亞立爾皇子難得連續兩天過來。大姑母,我們之間就像這樣……我擺好昨天的棋譜繼續下了幾步,這回皇子又在下完前離開。
    前幾天他獨自排好棋子。盤面充滿罕見的肅殺之氣,一問之下才知道他正在跟拉姆札皇子下棋。跟雷納多學會劈柴(殿下之前一直把柴劈得粉碎)後,殿下總算有意記住雷納多的臉跟名字。所以聽說他正在跟拉姆札皇子下棋時,我忍不住笑著回答「是這樣嗎?」
    結果皇子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盯著我,理由還不得而知。亞立爾皇子十二歲了,雖然同樣是十二歲,他卻跟完全不掩飾想法的我和艾简——(墨水的汙漬)……截然不同。
    另外,亞立爾皇子開始會在傍晚時來接我……》
    米蕾蒂亞看著一旁的雜記本。那時……她經常擔心皇子沒翻閱寫了每天回家時間跟行程的雜記本。
    尼僧院的破麵包窯壞了,她跟雷納多在尼僧院裡搞得灰頭土臉。當時鐘的指針滴答地跳過預計的回家時間時,亞立爾皇子瞬間從門口走向米蕾蒂亞。當時他說:「……因為時間到了妳好像還不會回來,我就過來接妳了……」
    米蕾蒂亞當然嚇了一跳,尼僧院長梅迪亞也瞪大眼睛直盯著假面皇子。
    那天他們繞到有單簧管演奏聲的流動市場買晚餐,在沙卡那的船上跟皇子一起吃完飯才回家。雖然不曉得皇子是什麼時候看的,但這樣就知道他會讀雜記本。米蕾蒂亞又少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煩惱。
    從那天起,皇子每到黃昏就會出現。無論是在學院還是尼僧院,就算她在吉亞的雜貨店幫人代筆,或是在街上買東西,皇子一定會過去接她,偶爾也會陪她一起吃晚飯。米蕾蒂亞手撐著臉……一直以來都是她等大姑母跟大叔父,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主動來接自己。
    臨行時,皇子在門口駐足了一會兒,然後才轉身離開。第一次聽到皇子回答「……晚安。」時,米蕾蒂亞覺得好開心。
    皇子從不肯透露他要回哪裡,米蕾蒂亞也沒問。
    她看著信旁的銀幣,皇子也還沒主動提及他的第一個願望。
    米蕾蒂亞再次執筆沾墨。
    《殿下從未寫過雜記本。本以為我們之間的距離稍微縮短,不過似乎還很遙遠……我自己可能也一樣。
    大姑母,這四年來……就算發生什麼高興的事情,我還是覺得看不見的背後存在蛀痕。四年前被黑羊啃掉的地方仍然沒有填平,空洞一直都在,幸福永遠無法完整。亞立爾皇子就像一塊巧克力,在店裡買下時令人開心不已,光是看著都覺得幸福。無論是傍晚過來接我時單純地並肩而行,還是對話中斷的靜謐時光……
    我決定把自己的悲苦埋進墓穴,不告訴殿下。
    因為我也想把心中少數純粹無瑕、連一點裂痕都沒有的東西,用銀紙包好交給皇子。
    大姑母,我問過殿下了,皇子說他從來沒有見過大姑母。
    這並不奇怪,可是為什麼大姑母會萬中選一地指名殿下呢?我只想得到一個理由。
    我很想讓亞立爾皇子見見大姑母,也想讓大姑母看看亞立爾殿下……但往後也不可能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在帝都裡,每天的生活都毫無變化。有時我會突然錯亂,搞不清楚什麼是什麼。拿著蘋果漫步學院中……這一切都太不真實,總覺得這種普通的生活是不被允許的。我想回到大姑母身邊,我一定會回去。
    然而,我絕不可能帶殿下去那個地方。
    所以大姑母跟亞立爾殿下往後也不會見面吧?說來奇怪,我感到既遺憾又落寞。
    ……大叔父看起來非常疲倦,應該不是因為議會的關係。在沒有大姑母的帝都裡,大叔父總是帶著那種表情獨自生活嗎?……大叔父未曾提及大姑母的事情。
    如今大姑母一個人待在東邊的葛蘭瑟力亞,令我憂心忡忡。
    大姑母總是抬頭看著藍天,無論是戰爭過後,還是在瓦礫堆中……當您牽著我的手一起走時,天空往往聽得見雲雀的啼叫聲……哪怕是去撿骨,只要大姑母牽著我,我哪裡都願意去。
    ……請您不要獨自苦思,一個人走到其他地方去。
    除此之外……就沒什麼可說了。雖然並非全然無事發生,但我不打算寫出來。
    丁香花開的季節裡,在我、在我們回到那邊之前,請您保重身體。
    致上所有的愛    米蕾蒂亞
    附註  吉伊行蹤成謎,原因不明。
    附附註  今天秋風也很強勁。我把插圖月曆裝飾在花瓶上。
    明知最後會跟月妃分開,太陽王還是每年不斷在世界中來回奔走尋找王妃,尋找遺忘自己的伴侶。春天邂逅、夏季結合後,秋天開始遷出離別的陰影,在黑暗冰冷的冬至那天迎向終結。
    在等待離別的季節裡和殿下相會,我認為這也是一個暗號。
    附附附註……大姑母,因為這封信勢必不會寄出去,我就寫了這一段。
    耶賽魯巴特負起葛蘭瑟力亞攻防戰的責任。軍師羅傑十個月的戰功獲得認可,法皇暗地裡撒錢提供庇護,讓他晉昇到樞機卿的職位。
    誰也不知道『羅傑』的出身、來歷,以及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不過他說自己來自這座城……》
    米蕾蒂亞把筆擱下,遠方傳來大聖堂的夜鐘。
    自從與法皇會面以來,她就沒見過亞奇,不過倒是有目擊過他。
    黑森林的老朽祠堂。喜歡睡在廢墟裡的米蕾蒂亞,很快就決定把祠堂三樓當成在帝都裡的秘密基地,但某天她才知道原來二樓也有人停留。
    一位聖職人員來到邊陲的亂葬崗,因為金髮碧眼的樞機卿喜歡在同一座祠堂的二樓窗邊看夕陽。他獨自走過無人前來憑弔的無數墓石,漫步在底層的塔型木牌,以及刻著相同日期的四十二顆墓石周圍。
    米蕾蒂亞靠在椅背上。蠟燭發出燃燒的滋滋聲……最近得向梅迪亞尼姑大人借僧籍簿了。
    燭光之下,亞立爾皇子交給她的銀幣閃閃發亮。
    請告訴我妳的事情——她一直在思考這句話。
    米蕾蒂亞也有想瞭解的人,哪怕盡頭只是條死胡同。
    (十三年前的三月,亞奇自這座城而來……)
    聽著雷納多的打呼聲,米蕾蒂亞熄掉了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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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3 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追尋影之城的樞機卿

    一
    杜哈梅學院裡四處座落著關於帝國與皇帝家的資料館,靜靜佇立在樹林深處的這棟大理石建築物也是其中之一。
    至今為止,每年只有幾個人造訪這座資料館。十月,包頭巾的工友拿著竹掃把掃落葉時,便曾順道走進這座不受歡迎的資料館好幾次。
    亞立爾靠在高度超過五公尺的橡樹樹幹上。雖然工友來幾次就看幾次,他自己卻提不起勁走進去,那座資料館就是這麼不受歡迎。
    在從未見過其他來訪者的這座資料館周圍掃完落葉後,米蕾蒂亞沿著樹林中狹窄得僅供一人通行的石板小徑折返,回到圓形藏書室所在的建築物。她知道皇子跟雷納多去散步了,不過帝都每個巷弄都鋪了石板,只要踏著石板前進必定會通往某處。這些道路歷史悠久,甚至在巴爾瓦羅沙大帝時代就已經磨損。
    米蕾蒂亞收好打掃庭院的竹掃把,進入瀰漫古書氣味的藏書樓。
    今天剛好是兩位皇子都沒上課的日子,不過當米蕾蒂亞一如往常地進圓形藏書室打掃時,拉姆札皇子卻站在最裡面的書架前看書。米蕾蒂亞打開窗子換氣,打掃完時,皇子已經爬上通往三樓的螺旋梯。
    之後米蕾蒂亞抱著瑟儂院長跟羅德老師託她還的書,進入小圖書室,在書架間來回穿梭,按照標籤將書放回架上。其中有一本書脊寫著『最善說』的書。米蕾蒂亞停下動作讀了起來……然後粗暴地塞進架上。
    把書歸位的同時,她稍微思考了一下在藏書室裡看到拉姆札皇子的事情。剛才看到皇子一邊站著看書,一邊嚼著堅果。其實那些堅果是米蕾蒂亞給他的,因為每次上王朝語課時她都很擔心——
    (……亞立爾皇子明顯比較健康,氣色也比他好,這是怎麼回事……?)
    好歹吃點有營養的零食吧——米蕾蒂亞說完,把為了失蹤中的吉伊而買的堅果硬塞給拉姆札皇子,但皇子願意吃還是讓她覺得很高興。
    為他構思課程內容、批改作業等事,米蕾蒂亞也做得很有幹勁。拉姆札皇子語文能力的進步令人驚艷,會話跟閱讀能力可以矇混過關,不過寫作能力就不行了。皇子完全沒有混水摸魚,前一次課堂上寫錯的地方,下一次一定會訂正。就算門檻設定得稍高一些,他也能憑著毅力克服。這與其說是才能,不如說是可怕的集中力、堅定的意志力,以及不為人知的不懈努力累積而來的成果。
    過了一個月,米蕾蒂亞依舊幾乎沒跟拉姆札皇子閒聊過。頂多只有把吉伊的堅果拿給皇子時,用王朝語稍微聊了幾句,相處的態度也沒有改變。雖然這對不擅交際的米蕾蒂亞是個值得慶幸的狀況,但對方似乎也這麼認為。拉姆札皇子沒有缺過課,米蕾蒂亞也非常期待這平靜流逝的九十分鐘。
    (……然而總是有股藥味……)
    有個地方讓米蕾蒂亞有點在意。
    她委婉地向羅德老師詢問時,才知道平常兩位皇子大多都有出席。雖然拉姆札皇子經常要求上規定以外的課程,但在圓形藏書室裡進行個人教學時,亞立爾皇子有很高的機率會悄悄混進來。順帶一提,雖然羅德老師會說亞立爾皇子『來課堂』,但絕不會說是來『上課』。
    (………只是見習也總比不上課好……有時也會發生出人意料的事情。)
    不過亞立爾皇子不曾來過米蕾蒂亞負責的王朝語課見習。雖然他沒過問,米蕾蒂亞也沒特別提起就是了。光是聽羅德老師講兩位皇子的事情,米蕾蒂亞就覺得很開心。
    把書還完之後,她來到桌旁,從籐籃裡拿出幾本書。這是梅迪亞尼僧院長跟法皇家借來,轉交給她的僧籍簿跟鬼籍簿。
    米蕾蒂亞在黑森林的亂葬崗中,發現四十二個刻著相同死亡日期的粗陋墓石。那些墳墓真的是法皇佛羅連斯口中、被王朝化為鹽漬首級的僧人們嗎——?
    她的腦海裡閃過黃昏時,亞奇在亂葬崗墓石周圍漫步的模樣。
    她默默翻開書頁……刻在亂葬崗的四十二個名字全都登記在僧籍簿裡。往鬼籍簿一看,這幾年裡其中幾位高僧也正式名列鬼籍。法皇家依序宣稱『病死』及『客死他鄉』,遺體已經被法皇家私下埋葬。她從僧籍簿裡挑出一個又一個的名字。出身地、品行……
    ……法皇說得沒錯。
    那四十二個人不像帝都裡揮金如土的金線織花法衣和尚。他們前往荒地嚴加修行培養品德,非但不安逸於地位與聖堂領地的生活,還採訪荒郊野外與戰地,這些求道事蹟全都詳盡地被記錄下來。諷刺的是,儘管他們已經有好幾年音訊全無,卻依然被認為在荒郊野地裡求道,其中甚至有冠上『聖僧』稱號的僧人。雖然貴為帝國第二高僧,但他沒寺院也沒聖堂,無論何時都是隻身飄泊、行蹤不明。如今『魔術師』已經消失,帝國裡就屬『聖僧』的地位最為崇高。他透過追尋真理及苦行,學會許多不可思議的術法,咒殺士根本動不了他。只要有那個意思,他立刻就能成為法皇,可是沒有任何一位聖僧當過法皇。
    身穿破爛法衣的老僧『多羅大人』總是親臨交換俘虜的現場,每當米蕾蒂亞獨自挖墳時,他便吹著笛子過來陪她玩。而他就是那位『聖僧』——帝國第一師僧穆穆多羅。
    就算米蕾蒂亞帶著王朝王子逃獄,這位老僧也是莞爾一笑地撫摸她的頭。
    四十二位赫赫有名的高僧、名僧被送往王朝進行交涉,卻只有首級被送回來,這個事實連身為聖地黎里多大領主的梅迪亞也不知道,僧人們似乎是在完全保密的情況下被送往王朝。
    米蕾蒂亞不知道這是法皇的考量……還是樞機卿羅傑的提議。
    期望和平的四十二名僧人遭到斬首,因為無法正式埋葬而送進黑森林中,將僅存的首級埋在無人憑弔的亂葬崗裡。
    這四十二人要全部正式名列死亡記錄,或許還得花上十年的時間。
    (——亞奇。)
    四年停戰期間的和平背後,帝國的墳墓似乎逐漸挖好了。
    過了一會兒,米蕾蒂亞伸手拿起其他冊子。
    冬之兄弟王家的家系圖中記載了所有被分家領養,以及入籍法皇家庶子的生死記錄,拉姆札皇子的名字就在最後的分支上。米蕾蒂亞一有空就打開來看,她已經反覆重看四次了。
    十三年前三月的日期,在尤狄亞斯皇帝陛下的名字旁大量出現,同時也記載了皇妃與六個孩子的死。而大皇子埃里法茲行蹤成謎,名字也劃上兩條線。
    『我來自這座城。』
    十三年前的三月,離開這座滿是屍體的城堡前往「魔王之森」…。
    沒有人知道樞機卿羅傑來自何方。米蕾蒂亞在迷霧森林遇見的亞奇不僅和他長相年齡一致,從城裡消失的也就只有埃里法茲皇子。不過關於當時亞奇無名無姓代表的意義,米蕾蒂亞曾經思考過好幾次。
    正打算闔上家系圖時,米蕾蒂亞停下了手。她看見少數勉強留在皇帝旁的名字。
    皇妃涅涅與拉姆札皇子。
    米蕾蒂亞回顧拉姆札皇子的出生年月,她從第一次發現時就一直耿耿於懷。
    (……十三年前的十二月出生……)
    沒寫日期。
    皇帝子嗣斷絕後的首位帝國皇子誕生時,照理說應該會非常小心照料才對。雖然理論上不可能日期不明,卻不知為何缺漏了。亞立爾皇子這邊則記載寫在結婚證書上的正確月份跟日期……
    涅涅妃也很奇怪。皇帝尤狄亞斯在十三年前的三月失去了皇妃跟繼承人,不過同年十二月涅涅妃生下了拉姆札皇子。之後涅涅妃就不曾離開白妃宮,拉姆札皇子也在出生後被迫立刻戴上面具。
    總覺得好像有什麼片段拼湊不起來,可是米蕾蒂亞也就只知道這些。
    她闔上家系圖,以手支著臉頰……除了亞奇以外,她還試著尋找另外一人。
    大叔父跟法皇猊下,肯定也瞪大眼睛做過同樣的事情。
    大叔父說他沒有任何過去的經歷。
    沒錯,不管再怎麼追根究柢地找,依然不見亞立爾皇子的名字。
    腦海閃過他的出生年月日——十三年前的十二月冬至生。
    (跟拉姆札皇子同月出生……)
    ——同樣在十二月誕生,卻無人知曉的另一位帝國皇子。
    ¥¥¥
    拉姆札覺得今年十月,好像度過了十三年來最快的三週。
    自學院返回自己房間途中,拉姆札正思索著在藏書室裡下的最後一步棋。一日一步早就結束了,對戰成績是十九勝十敗。拉姆札會仔細思考後才下,亞立爾則依當天的心情移動棋子。
    (……那傢伙對勝負毫不執著,有時候會讓我覺得很火……)
    他把手探進口袋,拿出束袋裡的杏仁與胡桃嚼了起來。教拉姆札王朝語的工友說這可以當備用糧食,便把堅果連同束袋一起給了拉姆札。工友還說有點餓時就吃這些堅果,不夠她會補充。空閒時拉姆札開始會把黑板上方擦乾淨,某天卻被埋伏的工友看見。說來奇怪,這比上課時犯了一大堆錯更讓他覺得丟臉。拉姆札喀吱喀吱地嚼著堅果,現在他依然覺得丟臉。
    會無償送拉姆札某些東西的人,頂多只有米爾傑利思、瑟儂院長跟作風獨特的佩脫拉爾克名譽院長(不過他不需要豬鼻標本),但最近會這麼做的人變多了」。
    晚上十點的擺鐘報時聲,落入空虛冰冷的白妃宮裡。
    拐過轉角看見自己位於盡頭的房間時,拉姆札的神經瞬間刺痛起來。
    門不自然地留了道縫隙。不出所料,幾天沒見——最好永遠不見——的艾莉卡臉上纏滿繃帶,宛如黑色汙點般站在房間裡,還故意擋在上鎖的寢室門前。拉姆札不願看到艾莉卡的臉,只簡短問了一句「妳來這裡幹嘛?」便把抱在腋下的幾本書直接摔在起居室的椅子上。
    「您的藥差不多快吃完了,我只是過來補充。」
    起居室桌上確實堆著熟悉的藥袋,不過艾莉卡並沒有離開。
    繃帶縫隙中投來宛如蛇般冰冷的眼神,艾莉卡既冷淡又故作殷勤。當初她包上繃帶時,還以為看不到臉就不會那麼煩躁了,然而——
    「殿下,您今天似乎整天待在藏書室裡。明天是從第二堂課開始上嗎?」
    「妳有必要問嗎?這十三年來,我每天的行程全在妳管理之下……」
    拉姆札不屑地說。艾莉卡對拉姆札瞭若指掌,恐怕連拉姆札不知道的事情也一清二楚吧。起居室裡寒冷徹骨,拉姆札突然抖了一下。今晚氣溫驟降至個位數,明明待在房間裡,這個侍從卻不在暖爐裡生火。不過拉姆札談話的對象只剩這個侍從,一直以來都是如此……除了亞立爾之外。
    艾莉卡冷淡的蛇眼裡,浮現十三年來從未改變的冷笑。
    「殿下什麼都不用擔心、不用思考,也不用表達意見,什麼都不做就行了。」
    「簡直就像傀儡呢。」
    「這是在扮演皇帝,您有什麼不滿嗎?你可要日益求精,別演得太過火喔。」
    艾莉卡嘲笑著說。拉姆札也不否認,只是簡短回答:
    「退下。」
    「可以的話也請你別去學院了。反正讀書也派不上任何用場,因為會給你派個好親信。要不要請假一段時間呢?」
    「——退下。別讓我說第三次,」
    艾莉卡宛如黑霧般倏地消失,房門也關上了。
    ——不用思考,也不用表達意見,什麼都不做就行了……
    他心裡湧現強烈的憤怒。十三年來,這種日常生活重覆了幾千次。可是他始終無法適應侮辱、嘲笑、屈辱與淒涼。
    他想起另一個自己。自己跟那傢伙到底有什麼不同?儘管被剝奪自由關在牢裡,那傢伙身邊卻沒有艾莉卡,也沒有那個母親。
    他打開門鎖走進寢室,再從裡面上鎖。接著宛如斷了線的人偶般重重坐在長椅上,看著陰暗的天花板。
    感覺時間又突然變慢了。
    ……不過拉姆札有理由忍耐,他顫抖著嘆了口氣。
    拉姆札被侍從艾莉卡那種人蔑視。母親涅涅在兒子臉上戴了面具,對他漠不關心。第一次在鐵牢房裡見到亞立爾時,他意識到某些事情。察覺真相後……拉姆札下了一個決定。
    『拉姆札殿下……你能為什麼而活呢?哪怕是無比悲慘、煎熬的千億個畫夜。』
    以前米爾傑利思這麼問過拉姆札。從那天起,拉姆札就不再拿下面具了。
    「拉姆札。」
    門傳來叩響的敲門聲。回頭一看,只見亞立爾反手敲著門,還站在他的寢室內。就在拉姆札默不作聲時,亞立爾說了令人傻眼的夢話:
    「我想到了一步棋,可以重走剛才那步嗎?」
    「……你以為我會說『好』嗎?」
    總覺得亞立爾應該目擊了艾莉卡的來訪,他卻說出徹底無視艾莉卡的話。
    拉姆札看著恬不知恥、以競爭對手之姿從那個牢籠裡走出來的亞立爾。其實艾莉卡根本沒在亞立爾的世界裡留下影子吧?拉姆札不禁覺得想笑。與其跟艾莉卡呼吸同樣的空氣,孤零零的一個人反而要好得多了。但最糟糕的是見到亞立爾後,他竟覺得看亞立爾比看著艾莉卡跟母親來得好,同時注意到亞立爾純粹只是為了重下那步棋才碰巧來訪,拉姆札嘆了口氣。
    拉姆札蹺起比亞立爾修長的雙腿,乾脆地拒絕:
    「你是白痴嗎?乖乖認輸吧,這樣我就二十勝了。」
    亞立爾板起面孔。拉姆札的時間再次回歸日常。

    二
    那天早上,米蕾蒂亞按順序拉開家裡的窗簾,瞇起眼睛眺望外面的景象。
    到了十月第四週,打開窗戶時,吹進來的晨風也已經涼了。
    雷納多說要去海釣,一大早便出門去了。米蕾蒂亞今天不去學院,而是前往尼僧院,她把要還給梅迪亞的僧籍簿跟鬼籍簿放進籐籃裡。雖然借了大約一個禮拜,但因為亞奇跟四十二塊墓石的關係,這些書變得日益沉重,也讓她這陣子格外淺眠。她伸手揉了揉睡眠不足的眼角,深深地嘆了口氣。
    明天是守墳的日子,要是能一個人振作起精神回來就好了。
    (……亞立爾皇子是如何度過沒見面的一天呢……)
    無論是米蕾蒂亞前往守墳的日子,還是已經過了三次『什麼都不做』的星期天,她都沒見過皇子的身影。以前米蕾蒂亞曾在孤單的星期日裡開始挖墳……他是不是也像這樣一個人獨處呢?
    她從腰包裡拿出一枚隨身攜帶的銀幣。
    ——請告訴我妳的事情。
    米蕾蒂亞一直想著這句話。
    她不能告訴皇子亞奇的事情。但看著亞立爾皇子跟拉姆札皇子,她開始逐漸思考一個回應。同齡的十二歲……星期天。
    亞立爾皇子一碰便發出聲響、衣服下的有色寶石耳環——那是艾簡送的。
    直到明年六月前,十二歲的皇子都不能離開帝都史特拉迪卡。
    她想起了在窗簾外,十月底的美麗秋景。
    ¥¥¥
    雷納多好似聽見宛如海妖般美妙的女性歌聲,隨海風隱約傳來,便抬起拼湊而成的臉。
    下午,小船輕輕地浮在海邊的岩場旁,沙卡那跟監視者『吾輩』正在小船上海釣。雷納多把小蝙蝠擱在假髮上,迷迷糊糊地盤腿坐在岸邊。白鳥在秋天的青空中翱翔,女人的歌聲已然消失,或許只是雷納多幻聽。他拾起飄到小沙地上的淡紅色貝殼。
    印象中今天應該是來做什麼——不過之後就沒記憶了。他是怎麼來的?怎麼看都像是搭沙卡那的船過來的。他為什麼要搭船呢?
    (呃……今天是來撿貝殼的嗎?)
    長年戰鬥讓雷納多腦袋的螺絲與身體零件接連脫落,但所剩不多的自我似乎也在和平時光中逐漸瓦解……還是因為公主不在身邊才變成這樣呢?雷納多不太清楚。
    他聽見吾輩在小船上對沙卡那抱怨:「……真受不了,那個廢物皇子居然對吾輩這麼說——『給攤販一枚銀幣會拿到很多銅幣,錢變多了呢。那裡是賭場嗎?』真是蠢到無可救藥。所以吾輩就仔細地對他講解貨幣價值、經濟與金融,還有攤販跟賭場的差別……」聽著聽著,雷納多忍不住搗著嘴笑起來。亞立爾的確直盯著攤販找回來的零錢。他好像不想問米蕾蒂亞,才抓著吾輩追問。吾輩終於被那個不關心他人的皇子記住了,或許應該要讚揚他的毅力。
    聽過『經濟與金融』的課後,亞立爾便親自帶米蕾蒂亞去露天市場,實地調查環境昏暗而無人造訪的冷清店面有多便宜。隨著被他帶往陰森的暗巷裡,米蕾蒂亞頓時悲從中來。對啊,為什麼攤販會選在這種地方做生意呢?——理由肯定是環境昏暗又便宜。不過看到門可羅雀的攤販時,米蕾蒂亞嚇了一跳,之後她總是會繞到那間店去。一開始雷納多非常反對,吾輩也在一旁煽風點火:
    「公主!那兩隻雞藝人可是冷酷地販賣他們的雞同胞耶!攤子名稱又叫『兩隻雞』!我超討厭這種刻意營造出來的小人物!j
    「就是說啊!而且為什麼要唱『請買下咕咕咕』這種超音波歌曲,還一直跳死靈之舞啊!我們才應該要求慰問金呢! -l
    儘管店名叫『兩隻雞』,一開始卻只有孤零零的一隻。看他孤獨地邊唱邊烤雞,公主大人暗自感到擔心。不過最後終於變回兩隻,公主大人似乎也放心了。
    雷納多吃了一口料理後不再抱怨。雖然店員身穿雞裝,操持菜刀的手法卻十分嚴謹,不僅肉跟蔬菜的纖維都沒被破壞,熟度也精準地依顧客喜好調整。
    而且相當便宜。從經濟學的觀點來看,那種價格肯定有問題。
    雖然光靠唱歌跳舞賺不了錢……卻又希望顧客吃東西之餘能順便欣賞這些歌曲跟舞蹈,於是訂下平易近人的價格……老闆唱歌雞二號(另一隻是跳舞雞四號。那一號跟三號正在做什麼呢?有沒有五號呢?四人心中醞釀著各種疑惑。)如是說。在秋風之中,米蕾蒂亞似乎深受感動,雷納多跟吾輩卻暗想『給我靠廚藝賺錢啦』。說來可悲,那些歌舞正是客人(觀眾)少得像世界毀滅的原因。
    吾輩抗拒得比雷納多還久。第一週他不停吃著雉肉烤蔬菜,嘴裡不忘抱怨「就算是廢物,他好歹也是帝國皇子。這會對情操教育造成嚴重偏差與極大的危害。」但第二週他終於屈服於醬料的誘人香味。前幾天攤子前突然出現兩人座的原木椅,一整天就只來了兩位熟客。攤販不用黑板便向兩位長者證明了自身存在比√2更令人費解。
    雷納多拿起淡紅色貝殼對著陽光,海浪沙沙地在他附近拍打。
    最初皇子似乎會趁沒人在時,來家裡走走坐坐。一開始他頂多把花瓶裡的百合花轉成反方向,不久鵝毛筆跟墨水也出現借用過的痕跡,然後是夾著書籤的書、取下後忘記帶走的袖釦等等,每個地方逐漸留下他的影蹤。發現稍微減少的墨水瓶或窗邊的袖釦時,公主大人總是不厭其煩地直盯著看。每週結束後,米蕾蒂亞都會補充吉伊的堅果,並往撲滿裡投進一枚銀幣。她好像一直在思索著什麼。
    十月悄悄過去,學會劈柴後,亞立爾也記住了雷納多的名字。
    雷納多教皇子如何製作捕捉鳥獸的陷阱與修理房子,亞立爾告訴他秘密溫泉的位置。現在亞立爾只要聽到義足的聲音就會出現,也開始跟雷納多下王朝將棋。米蕾蒂亞則是教他洗盤子、削蔬菜皮、花草名與療效、如何處理傷口及辨識山蔬。
    米蕾蒂亞還算順利地把撕裂的床拼接起來後(公主大人擅長縫補人體),順便也幫亞立爾縫襯衫上快脫落的釦子。當時米蕾蒂亞說了句「……我不會再脫掉你的衣服,直接穿著就好。」讓擅自泡茶來喝的吾輩聞言當場噴茶,雷納多則在腦海裡想像了很多畫面。米蕾蒂亞的指尖在亞立爾胸口上移動時,雷納多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吾輩也是。午後略為昏暗的寢室裡只有時近時遠的波浪聲,可是亞立爾一定沒聽見這個聲音吧。這種時候亞立爾就像顆黑色寶石般流露堅定的意志。只要心有所求,任何困難都會屈服於他腳下。
    把釦子縫好後,米蕾蒂亞輕拍自己的額頭與臉頰,彷彿確認那熾熱的視線是否有如翩翩花瓣般留下殘跡。
    離宮還不算是亞立爾的家,他總是隨興地短暫停留一會兒就回去了,無論平日假日對他來說都沒有差別。得知皇子要離開時,米蕾蒂亞總是低聲呢喃「您要回去了嗎?」雷納多喜歡在一旁聽她這麼說,真希望亞立爾快點察覺這句話真正的意義。
    純白的沙灘上,浮雲和自己少了條胳膊的影子逐漸拉長。
    岩場的小船,傳來船伕沙卡那釣到魚的噗通水聲。
    大聖堂的鐘聲隨風而來。覺得難過的時候,公主大人總是會窩在廢墟跟朽壞的禮拜堂裡,現在則是睡在亂葬崗,大概還一邊想著亞奇。她什麼都沒告訴皇子。
    雷納多躺在沙灘上,睽違十幾年才又見到故鄉秋日的天空。他閉上眼睛。
    ……到了黃昏,吾輩跟沙卡那不知為何各自把魚簍推給雷納多。當雷納多問道「我可以收下嗎?」沙卡那扯著雜亂的紅鬍子,默默點點頭;吾輩則是悶哼一聲,高傲地說「這是施捨給窮人的晚餐」。
    看著雷納多帶回家的兩個魚簍,米蕾蒂亞頷首微笑。
    雷納多大展身手把這些魚做成特製煎魚,兩人一起大快朵頤。
    米蕾蒂亞娓娓道出這星期天的『計畫』。雷納多的獨眼帶著笑意,贊同了這個好主意。
    ……夜深了,米蕾蒂亞跟雷納多離家前往亂葬崗守墳。
    抵達黑森林時,米蕾蒂亞跟雷納多道別,到輪值小屋穿上守墳人的外衣跟手套。準備好後,她在上工前先到四十二個墓石供奉鮮花。
    接著一如往常地從深夜一直默默工作到隔天黎明。結束最後一趟巡邏之後,米蕾蒂亞沒有回到輪值小屋,而是前往佇立在森林外的祠堂。
    途中大聖堂的深夜鐘聲隨風傳來,米蕾蒂亞抬頭仰望星空。
    手裡的油燈搖曳火光,她經過供奉的四十二束花。
    ……追尋亞奇的過程中總是只有墓石跟絕望——前進的同時,米蕾蒂亞心想。
    突然間,她發現不知何時起霧了。
    每當亡靈漫步,深夜的黑森林總會瀰漫淡淡霧氣。今天卻逐漸變成更甚以往的濃霧,甚至遼蔽了視線。米蕾蒂亞停下腳步,前後左右都是一片雪白。
    天上不見月亮的蹤影。不知不覺中,連縈繞墓地的亡靈氣息也消失了。
    ……叮鈴,濃霧彼端傳來鈐鐺聲。
    ¥¥¥
    黎明的風吹亂亞立爾的黑髮,他不耐地按著頭走在陰暗的小路上。
    秋天的星座散布夜空,蟲聲俱寂,貓頭鷹兀自咕啼。
    除了屋簷下吊掛著油燈與小蝙蝠外,米蕾蒂亞的宅邸裡既無火光也無人煙。雷納多去某處接米蕾蒂亞,如今這裡沒有人在。
    想起每週兩次打叉的日子,亞立爾在面具底下瞇起雙眼。
    他沒用鑰匙就打開上鎖的玄關,一進門便前往二樓的書房。平常書桌正中央總是擺著雜記本、輕食、餅乾、水瓶跟泡茶組——沒有堅果。亞立爾十分在意米蕾蒂亞時常送給拉姆札的堅果,那不像彷彿準備給所有人的餅乾,可是他又不知道是哪裡不同,也不曉得自己為何感到不快。
    亞立爾很喜歡這本用廢紙隨便裝訂而成的雜記本,內容明明全都記起來了,卻怎麼看也看不膩。手寫文字每天都有不同的表情,伸指觸摸時彷彿能看見執筆那天,米蕾蒂亞跟雷納多他們的模樣。亞立爾偶爾會找出鵝毛筆,卻沒寫下任何文句,因為他完全想不到想講的話……
    吃過創新的魚肉三明治後,他拿著雜記本打開寢室的門,坐在聞得到花香的窗邊椅子上,摘掉面具扔往灑落星光的地面。
    亞立爾眺望窗外遼闊陰暗的大海。曾幾何時,拉姆札和他說過『你沒有不惜付出某種代價交換,也要得到的東西嗎?』最近他時常想起這句話。
    就連『小丑』亞立爾也不知道每週打叉的兩天代表什麼。彷彿籠罩在濃霧之中,銀手鐲感知不到任何事物。這樣看來,米蕾蒂亞或許離開了帝都。雖然亞立爾問過她好幾次,但米蕾蒂亞每次都只回答「這是私事」。他大可以沿路尾隨,實際上他也曾為此從牢房裡的床上爬起來好幾次,但最後還是作罷了。如同亞立爾死也不願被人看見他回去那個充滿陳舊血跡的黑暗房間,米蕾蒂亞也有禁止他人進入的領域,自己又有何權利揭露別人的隱私呢?
    他撥亂落在臉上的瀏海。
    ……不過若是現在手邊有一枚銀幣,他大概會給出去吧。有幾枚就給幾枚,如果這樣能換取想要的東西。
    米蕾蒂亞沒提過跟法皇大人的交易,甚至連彼此見過面都沒說。沉澱心中的幾個冰冷疙瘩偶爾浮現時,米蕾蒂亞就會噤口不語,就算兩人獨處也是心不在焉地思索其他事情。亞立爾想著在地下水道的濁流中聽見的名字「亞奇」,以及樞機卿這個人。
    那是禁止進入的後方,亞立爾無意揭露。只是如果有某種東西潰堤,他希望能像宰相會議那晚一樣替米蕾蒂亞分擔一半,哪怕米蕾蒂亞依舊身陷其中。
    就用他的這雙手。
    ……偶爾看到臉色陰沉的米蕾蒂亞,亞立爾就會這麼想,可是亞立爾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她。
    翻開書頁時,上面寫了新訊息,讓亞立爾驚訝地瞪大眼睛。
    《亞立爾殿下
    明天是什麼都不用做的星期天。天氣似乎也會放晴。
    要是您今天有看雜記本,明天要不要去哪裡走走呢?
    因為我對帝都不熟,要是殿下有喜歡的地方,就去那裡吧。
    我會事先做好便當的,方便的話請您賞光。————米蕾蒂亞》
    亞立爾撫摸沒戴面具的臉。
    ……他正好想帶米蕾蒂亞去個地方。
    ¥¥¥
    濃霧中米蕾蒂亞默默放下油燈,邁步追趕叮噹作響的鈴聲。
    穿過濃霧後,眼前並非亂葬崗,而是在月光下散發淡淡藍光的『卷貝城』。
    曾幾何時——她不記得是什麼時候——行進時腳下也沒發出任何聲音。某處傳來女人的歌聲,彷彿深夜或海岸邊海妖不時發出的美麗歌聲。
    周圍是壯麗的大廳,穿堂可見星空與扁平的月亮。這裡是白貝殼城的最高層,若是白天,肯定宛如置身天空之城,放眼所見盡是一片晴空。那裡有個既黝黑又閃閃發亮的石頭,靜靜地散發奇妙的光芒。
    天空玉座的『命運之石』。
    據說真正的帝國皇帝伸手觸碰時,它將發出撼動全史特拉迪卡的樂音。
    而皇帝尤狄亞斯正用手撐著臉,獨自坐在天空玉座上。
    發現不知從何而來的米蕾蒂亞後,他的藍眼流露笑意,是個溫柔的微笑。跟宰相會議上有如頑石般堅不退讓、不容許任何人靠近的冷漠表情截然不同。他把米蕾蒂亞當成掌上明珠,眼神彷如輕聲向她說道:「迷路的孩子回來啦。」
    米蕾蒂亞本以為他在生氣,現在卻想靠近他身邊。那是無人察覺也無人能填補的漫長孤獨,就跟她親愛的大姑母身懷的一樣。
    皇帝卻微笑著歪起了頭,彷彿訴說著「妳無能為力」。
    下個瞬間,坐在那裡的不再是皇帝,跟皇帝一樣擁有金髮碧眼——不笑的美麗樞機卿,正支著臉頰,倚在黑暗與孤獨的玉座上。宛如死神藍色夜宴的主人,無數泛藍的白色鬼火在玉座旁時隱時現地搖曳,數量比四十二個還多。感覺其中之一看起來很像耶賽魯巴特。
    樞機卿以慵懶虛無的眼神望著遠方,看也不看周圍的鬼火一眼。不過發現米蕾蒂亞後,他便伸出手來。米蕾蒂亞挨過去拾起蒼白的手。
    亞奇笑得彷彿唯一的寶物自行歸來。
    交握的指尖吱吱作響,一路凍結米蕾蒂亞全身。周遭氣溫驟降,宛若嚴冬,呼出的空氣變成白煙。延伸到手指、手臂、脖子……米蕾蒂亞一動也不動。亞奇面露冷笑,彷若看見了愚蠢至極的鬧劇,卻沒有放手。那雙有如寒冬森林般的藍眼好像在尋找什麼,眼底盡是不會消失的疑惑。那是屬於夜與冰的世界,始終籠罩在微暗風雪中。米蕾蒂亞無法消融,因為他尋找的並非米蕾蒂亞。她頂多只能抓著亞奇的手,直視他的眼睛。
    對米蕾蒂亞而言,這隻手是永恆的寶物。就算從寶箱裡拿出來丟掉,依然是寶物。最後她決定要親手撿回來。
    冰霜碎屑隨著眨眼從睫毛上落下,米蕾蒂亞呢喃:
    「……亞奇,是你害四十二名僧侶遭到斬首嗎?」
    「許願的人不是我,我只是實現它。大多數情況下幾乎都是這樣。」
    亞奇既冷酷又憂鬱,感覺他好像在說耶塞魯巴特跟葛蘭瑟力亞戰役的事情。回想起來,亞奇總是要米蕾蒂亞說出自己的願望。無論是在迷霧森林裡,還是在宰相會議的大臺階上重逢時。
    米蕾蒂亞輕聲回答「是嗎?」她明明已經知道答案,卻總是想要尋求其他回應,真是太愚蠢了。
    米蕾蒂亞完全凍結前,亞奇歙起嘲笑主動鬆手。
    低頭看了亞奇稍微暖起來的蒼白手心後,米蕾蒂亞拿起油燈轉過身子。一旦金鈴聲響起,無論身在何處,米蕾蒂亞都會去見亞奇,但今天她必須回去。
    因為星期天跟皇子有約。
    濃霧中看得見燈火,她朝該處前進。歌聲已接近尾聲。
    微弱的燈火並未消失,讓她今天得以順利回家。那是老守墳人跟自己期望某天有人能看見,於是每天在黑森林禮拜堂裡點亮的燈臺火光。
    ……米蕾蒂亞獨自在滿是灰塵的毛毯跟垃圾堆裡醒來。
    這裡是亂葬崗外亮著燈臺的無人祠堂三樓。眼淚模糊的視野中可見夜間巡邏時燒短的油燈蠟燭,影子的位置遠比假寐前更加偏斜。
    毛毯被眼淚沾溼,她用手背抹過刺痛的眼角。
    ……也難怪亞立爾皇子說我老是在哭。
    印象中結束一天的守墳工作後,她來到祠堂三樓點亮燈臺,寫完一封不會寄出去的信就睡著了。
    今天的夢異常鮮明,直到誤入濃霧前都宛若現實。
    (……守墳人大人說過,這裡還殘存著濃烈的古代魔法氛圍。是因為這樣嗎?)
    再過不久就是雷納多來接她的時間。她穿上守墳人的外衣跟手套,用黑布遮掩口鼻,深深戴上擋風的兜帽。
    她沿著長梯走下展望臺三樓,經過沒有和尚在的二樓。
    一樓的禮拜堂裡,月光穿透沒有玻璃的窗戶照亮小祭壇。祭壇深處瘋狂插滿燒短的黑白蠟燭,乾硬得有如奇形怪狀的石筍,其中也有全新的蠟燭。某人避人耳目地來到無人靠近的森林,將無法在華美的聖堂與清淨的尼僧院裡許下的願望,連同無數黑白蠟燭留在這裡就離開了——這就是社會底層的禮拜堂。而走到這裡傾聽那些底層民眾祈禱的聖職者,除了亞奇以外沒有別人。
    有多少祈願就有多少黑白蠟燭。
    『許願的人不是我,我只是實現它。大多數情況下幾乎都是這樣。』
    她早就知道了。決定開戰的不是亞奇,亞奇只是描繪出那幅景象。買家往往是其他人,不過亞奇也沒有停手。
    失去的東西太多了。拼接部隊、四十二個僧侶的首級,停戰期限的延長……還有最為久遠的珍貴寶物(亞奇)……米蕾蒂亞已經不再向亞奇祈禱。
    她轉身背對無數蠟燭,穿過鉸鏈不住晃動的入口。
    離開時,她垂下眼簾。
    ……如果沒有跟亞立爾皇子約好在星期天碰面,情況會變成什麼樣呢?她不知道。
    ¥¥¥
    《致親愛的大姑母,這是第二封信——
    您知道帝都史特拉迪卡的黑森林裡有處亂葬崗嗎?
    每週我會去守墳兩天。那裡位於史特拉迪卡外圍,往來很花時間,我總是天黑時出門,隔天清晨摸黑回家。
    不過我沒有對亞立爾皇子說過這份工作。
    ……有很多事情不能告訴皇子。
    每週守墳兩天並不會讓我感到羞愧不安。然而……我說不上來,也不是只想展現給皇子美麗的一面。我想純粹是因為那是我非常私密的時間,就好比亞奇的事情……
    雖然默默地挖墳埋屍,但到了隔天,我卻不知道該不該用這雙手碰觸殿下。可是這同樣是『我』的一部分。
    有皇子陪伴的生活跟過去四年截然不同。跟皇子相處的短暫時間裡,我覺得自己也是像妮孃那樣普通的女孩,擁有一雙乾淨的手。
    然而,跟挖墳的工作一樣,我只是什麼都不說,如同把護身刀收進最底層抽屜般隱藏起來。可是它依舊確實存在,存在於我的心中。每天裝成普通女孩子待在皇子身邊,讓我覺得既虛偽又難耐。
    因為不想對亞立爾皇子展露這些黑暗面,我不怎麼提起這些事。
    每週我會幫皇子在撲滿存一枚銀幣。看他一臉無知的樣子,我不知道該不該再交給他。每次存銀幣時,我總會想起第一枚銀幣。
    「請告訴我妳的事情?」
    無欲無求的殿下對我提出了第一個請求。當他偶爾抬頭,用那比言語更能傳情的眼神看著我,我好像就會聽見那句話。
    大姑母……殿下讓我回憶起早已遺忘的往昔。把劍收起來的事情、下將棋的事情、在房裡等待某人,想著明天要做什麼……
    以前我不喜歡孤單的星期天,便去挖墳、撈沙金、採藥草解悶兼賺取贖金……
    ……還有尚未改變前的我一直帶著刀鞘,以及朋友的事情……
    能陪伴皇子的時間,只到六月的皇帝遴選為止。
    我一直在想自己要說些什麼,還有現在自己能給他什麼。
    十月最後的星期日,回家後我要做便當。
    如果殿下有來。
    我想跟亞立爾皇子聊聊那枚銀幣,還有我唯一的一個朋友。
    希望在皇子面前,我能維持平常的表情。
    ——依然獨自在廢墟裡哭醒的米蕾蒂亞
    又啟……亂葬崗懸崖邊有間隱密的廢墟祠堂。
    法皇家的和尚有時會突然來訪,在亂葬崗裡漫步。
    黃昏時刻,他踩著宛如吟唱永眠搖籃曲般的步伐,在無數墳墓旁緩緩而行。每次看到這幕景象,我總是心裡發愁。
    亂葬崗的死者往往是社會底層無人理會,且不被需要的人。在人滿為患的帝都裡,只有吹奏魔物之笛的樞機卿會發自內心前來憑弔他們。他是唯一一個會這麼做的聖職者,也是唯一一人。
    ……我在魔王之森裡瀕臨死亡之際,特地把我撿走的果然是亞奇。》
    ¥¥¥
    『法皇代理人』走在凌晨三點的白妃宮內。在黑影與死亡支配的深夜城中漫步是他的習慣。深夜鳥兒的振翅聲、地下水道的聲音……燈火投射的陰影比白天更加濃密。
    在迴廊上與臉上纏著繃帶的女人擦身而過時,女人瞪了他一眼。白妃的侍從艾莉卡不喜歡其他人接近拉姆札皇子。尤其羅傑獲准接近拉姆札皇子後,艾莉卡對他更是極其厭惡。當然,羅傑並沒有放在心上。
    有時羅傑會豎耳傾聽自己的腳步聲。不然依照以前的習慣,腳步聲很快就會消失。他不太確定是不是只有影子在走,實際上自己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特別是在夜裡。
    不久前他聽見了白妃涅涅愉快地唱歌,不過現在歌聲已經停了。
    羅傑把再次得手的東西放在掌心上把玩。那是東方風格的七寶燒小盒子。
    最近白妃腦袋一直都很清楚。自從聽說出身不明的皇子亞立爾要參加皇帝遴選後,她好像在想些什麼,卻對羅傑閉口不提。白妃喜歡珍奇藥物,七寶燒小盒裝的外用藥是要送給她的。要在之後開內服藥的時候交給她嗎?她喜歡的話就會用吧。畢竟白妃是坐在將棋盤前會使盡各種手段的人。
    羅傑想起深夜在皇帝玉座遇見了米蕾蒂亞。她似乎又丟下身體靈魂出竅了。現在也只有她會跑來見自己卻沒許下願望,只是握完手就回去了。
    (……在迷霧森林裡,她也只是撐著傘說『什麼都不需要』。)
    什麼都不需要,這也意味著「只要有你在就夠了」。羅傑把溫暖的手貼在臉頰上。
    不過截至目前為止,每個來見他的人一定都會說出自己的願望,無一例外。
    白妃涅涅也是其中一人。在十三年前的皇帝遴選中失去皇妃與皇子後,皇帝尤狄亞斯除了涅涅外再也沒有娶過任何人。此後始終只有一位皇子,皇妃也只有涅涅一人。
    回想起來,金髮樞機卿輕聲笑了。
    ——十三年前,乍暖還寒的三月某晚。那是皇帝遴選即將舉行之時。
    當時還是無名氏的男人,在這座白堊城的陰影中第一次聽見那個歌聲。
    在暗夜陰影中徘徊的自己曾聽過數千道祈求的聲音,卻只有少數幾個讓他想停下腳步細聽。涅涅的願望勾起他的興趣。如今他依然記憶猶新。
    下雨的夜晚,涅涅拉著禮服裙襬,踩響高跟鞋的鞋跟站到鐵柵欄前。
    原本無名無姓的他,最後在這座『卷貝城』裡實現了十三年前涅涅許下的願望。相對地,涅涅把他放出鐵柵欄。
    就這樣,他離開了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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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3 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間章  黑髮的王朝王子2
    把少年放出水牢後,米蕾蒂亞帶著他穿越湖沼地帶。
    天一亮,米蕾蒂亞就到水邊汲取飲用水。當她把水裝滿皮袋時,旁邊的大樹開始響起蟬鳴。
    她用冰冷的河水洗完臉,撫摸右耳。那裡有她不熟悉的重量。平靜的河面倒映出大顆有色寶石耳環,在米蕾蒂亞右耳上搖曳。
    (原本預計要跟雷納多一起露宿賺取贖金,所以做好了幾天份的準備……)
    問題依然是化解『七日暗夜』的毒性。幸好王朝邊境的大型交易都市葛蘭瑟力亞裡流通著幾千種王朝原產藥草。在古城分別之際,米蕾蒂亞託雷納多幫忙,把想得到的必要藥材寫在紙上交給他後,隔天藥物便全數送抵約定的地點。拼接部隊的『情報販子(文野)』與王朝出身的『職業劍客(太郎)』似乎都出動了,連王朝首都裡難以到手的稀有藥種也樣樣不缺。此外還有隨身糧食、乾淨的繃帶及傷藥。發現雙眼敷著藥關在牢房裡的少年後,米蕾蒂亞便帶著他展開逃亡。
    她處理好少年跟自己的新傷,走路以外的時間都在尋找水源與糧食,還有睡覺。塞滿背包的行李眨眼間減少。儘管在米蕾蒂亞的幫忙下成功逃獄,少年卻一下子把客氣丟在旁邊,兩人吵得不可開交,隨即又很快和好。
    耳飾是逃亡第一天借來的。米蕾蒂亞看著耳環說「借我一邊」,正準備動手取下時,少年回答「妳想偷去賣吧?」然後立刻噤口不語,彷彿十分厭惡脫口說出這種話的自己。他在為自己連耳飾都無法掌控一事遷怒……米蕾蒂亞也反省自己未經許可就想動手拿的行為。不過她試著對少年說「要道歉先等五秒再說」,結果少年正好在第五秒向她道歉。
    從那時起,少年的耳飾總是在米蕾蒂亞右耳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睜不開眼的朋友則靠這個音色尋找米蕾蒂亞的位置。
    蟬鳴聲突然靜下來,遠方村落隱約傳來禮拜堂的晨鐘。拿布擦完臉後,米蕾蒂亞手拿著皮袋起身,沿著來時的道路折返。
    這天晚上當米蕾蒂亞製作解毒劑時,頭髮突然被扯了一下……她到第三次才發現頭髮被當成搖鈴的替代品。少年無力地垂下手臂,彷彿光是這樣就已經耗盡了力氣。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稍微睡了一會兒——或者說昏迷——少年在高燒中以含混不清的聲音問道:
    「今天不逃嗎……」
    米蕾蒂亞看著躺在身邊的少年。老實說,她還以為少年會在逃亡途中死去,他卻靠著驚人的意志與毅力持續前進。此外他氣若游絲,而且高燒及重傷導致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可是他從未示弱,彷彿僅憑鋼鐵般的意志、高傲的自尊,以及對帝國的憤怒跟憎恨便能隨時起身。就算米蕾蒂亞臂力不足撐不住少年,兩人因而摔倒了好幾次,少年對此也沒有任何怨言。
    昏厥、起身、再次昏厥。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之中。明明神經逐漸耗弱,少年卻不表現出來。這份矜持值得米蕾蒂亞深深讚嘆。
    「現在先休息,你好好睡吧。這裡是我的秘密基地,不會有事的。我會陪在你身邊。」
    米蕾蒂亞有幾個賺取贖金時使用的秘密基地,不過這並非長遠之計。雖然不曉得到底是誰把跟她同樣嬌小的男孩囚禁在那種水牢裡
    ……但她完全想不到任何正當理由。無論——少年的真實身分為何。
    「我知道了。」
    少年老實地回答,同時手指再度抓著她的頭髮,彷彿只有這麼點依靠。
    叩叩叩,米蕾蒂亞重新開始製藥。從自己跟少年滿身是傷的情況來看,就算再怎麼做也會一下子用完,彷若山羊把山中藥草連根吃光。每當少年休息時,她總是在採藥製藥。叩叩叩、唰唰唰。
    ……不久,她停下手邊的工作。今天少年格外安靜。平常他總會問今天的晚飯吃什麼、有沒有『枕頭』(是指米蕾蒂亞的大腿)等等。明明是個瀕死之人,要求卻很囉唆。
    她停下磨藥的手,走向少年身邊。結果少年摸索著把頭靠到米蕾蒂亞的大腿上。他以為自己是誰啊?不過他應該連撐起手肘都累得要死才對。儘管如此,他卻堅決不哀嚎出聲。
    米蕾蒂亞測量少年脖子上的熱度、脈搏,並輕觸兩側眼皮,以手指檢查眼球運動。
    少年從沒問過今天是哪一天,但好像不是因為害怕希望破滅。他的自尊心之高,比起恐懼,反而會選擇面對並克服各種困難……他已經放棄了雙眼。
    「……喂,妳怎麼什麼都不問啊?」
    「你想說可以說。如果有想問的問題,我也會盡可能回答你。」
    少年沉默不語。見他似乎無意離開自己的大腿,米蕾蒂亞便把研缽拉到手邊。盆裡的無數藥草散發獨特的刺激性氣味,令少年露出嫌惡的表情,不過米蕾蒂亞不以為意地再度開始製藥。經過很長一段時間後……
    「……里里他。」
    米蕾蒂亞停下了手。無盡的沉默持續下去。宛如這個問題比失明更可怕,少年低吟著說:
    「里里怎麼了?」
    感覺少年好像在問自己是否還有地方能夠回去。
    直呼里里名諱的十二歲少年只有一人。
    由於少年終於主動發問,米蕾蒂亞也誠實回應。
    「聽說他從戰場上消失了,目前沒收到他陣亡的消息。我沒說謊。」
    大腿上的少年吐出憋住的氣,似乎打從心底感到放心。所有情感劇烈地直接扎向心臟。主動跨越警戒線後,他便二話不說地把命運都託付給米蕾蒂亞。既然自己不慎被塗上了『七日暗夜』,那麼失去視力也只能怪自己。同樣地,如果相信米蕾蒂亞卻遭到背叛,他肯定也能認命地接受事實。
    米蕾蒂亞並沒有問少年為什麼被抓。
    塗在眼皮上的毒藥是應該只有在一部分王朝高官之間流通的『七日暗夜』。少年被帝國軍關進水牢藏在廢棄城堡裡。儘管年方十二而未達從軍年齡,他卻為了某人來到這種前線地區嗎?
    ——里里怎麼了?
    為了重視的人,甚至連失明都能當成無關緊要的小事。
    米蕾蒂亞回想起先前救援耶賽魯巴特的戰役。耶魯賽巴特彷彿知道里里不在一般,意氣風發地衝進敵陣
    少年扯動搖鈴,令米蕾蒂亞回過神來。不過少年似乎不是要找米蕾蒂亞。他咬緊牙關,緊閉著雙眼昂首面對虛空。
    最大的目的並非少年,而是和平派的大軍師里里。為此少年遭到誘騙而被當成誘餌。這點他本人最清楚。知道少年成為階下囚的里里被引至某處,為了接回少年而從本應坐鎮指揮的戰場上消失……那地方有什麼陷阱不言而喻,所以少年只擔心里里的安危,哪怕會死,只要能逃走就好。和少年在一起時,米蕾蒂亞發現他絕非思慮短淺之人。無論被什麼荒誕的情報誘騙……他肯定也無法選擇不去。
    以防萬一,少年抱著一絲不安孤身衝進敵陣。那個人對少年來說就是如此重要。
    無法張開的雙眼靜靜地流下眼淚。少年似乎完全不以哭泣為恥,讓米蕾蒂亞對他萌生好感。自己的過失、悲慘下場,對里里大人的愛,對設下陷阱的帝國心生憎恨,以及對王朝的憤怒。這位王子徹底順從情感,宛如火一般狂暴。
    米蕾蒂亞用袖子幫少年擦臉。米蕾蒂亞也有無論如何都想回去的地方。
    「……我會讓你平安回到里里大人身邊的。」
    喀綁,一聲自由的音色響起。
    和雷納多一起聽過的哀淒笛聲隨風從外面傳來。
    ¥¥¥
    水流聲、泥土味、草地上蒸騰的熱氣,以及烏鴉從樹梢起飛的聲音。拂過岩山的強風吹動自己左耳上的三色寶石耳環,發出喀錦的聲響。
    無論是彷彿拖動自己的屍袋般踩著沉重步伐前進時,還是意識載浮載沉時,艾簡的世界總是宛若深夜。他早就放棄雙眼。都怪自己無能。雖然不知道確切時刻,眼皮卻啪噠一聲地傳來冰涼的觸感。啪噠、啪噠……
    當時艾簡早已疲憊不堪。他以為自己在做夢,便再度睡著。
    每次醒來就是逃跑。逃著逃著,艾簡的身體漸漸衰弱,能走的距離和保有意識的時間也逐漸變短。只有把臉挨近耳環響起的方向時才能恢復氣力。
    他一味地在黑暗中持續前進。
    被一位不知道名字長相的少女牽著手走。某天,女孩停下了腳步。
    「——艾簡大人!太好了,太好了,您沒事……!」
    里里哭泣般的悲鳴響起。他聽見無數熟悉的王朝人馬奔騰聲,以及鏜飾清脆的撞擊聲逼近而來。其中有個人駕馬技術格外笨拙,重重地摔落地上。里里的沉香味緊擁著艾簡。愛哭鬼監護人的眼淚落在艾簡張不開的眼皮上。艾簡大人,您的眼睛……說到這裡,里里無言以對。他的眼淚燙得像火一樣。
    「……還你。這是你重要的東西吧。對不起,那時候隨便把它解下來。」
    溫暖的手指輕觸著他已經習慣空無一物的右耳,試圖把耳環戴回原處。因為有這個聲響,艾簡隨時都知道女孩身在何處。明明女孩是為眼睛看不見的艾簡著想才拿它來代替鈴鐺,艾簡卻稱女孩為小偷。
    不過女孩依然沒有放棄他,儘管沿路吵個不停,卻還是把他帶到了這裡。一如他們剛開始的約定。
    艾簡抓住戴耳環的手。
    「——跟我走。」
    他使出已然見底的所有力氣,抓著女孩的手拉向自己。
    「跟我走,我是艾簡,亞琉加王朝的第十三王子。」
    大艾簡兩歲的里沙夏訓斥似地喊了一聲「少主」,不過艾簡並不在意。
    既然放走了敵對的王朝王子,少女回帝國後絕不可能有好下場。
    「帝國已經不是妳能回去的地方了吧。跟我一起走,來我這邊吧。」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帶突然鴉雀無聲。只有里里那隻熟悉的手贊同似地輕撫著艾簡。少女的指尖在他手中無力地蜷縮起來,宛如訴說著自己原本就沒有『容身之處』。
    艾簡彷彿看見少女的嘴角露出落寞的微笑。
    他往勉強站著的身體裡凝聚所有力量,把女孩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拉。
    艾簡認為她會一起走,少女卻給了不一樣的答案。
    「不。」
    啪,女孩輕拍艾簡的臉頰。
    風兒吹響了有色寶石耳環。幾十年前,艾簡的父親對第一個魔女說出同樣的話時,這個音色也曾經響起。但是艾簡往後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情。
    擁有同樣色彩的少女也回了同樣的話。
    「謝謝你,可是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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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3 18: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一枚銀幣的故事
    涼亭的桌子上,悄悄吹來白色的花朵。皇妃涅涅抬起頭來。從涼亭延伸出去的小徑上,點綴著零零星星的桂花。
    在兄長耶賽魯巴特沉入海底的那晚,涅涅沒有換上黑色禮服,而是依舊身穿一襲純白禮服,唱頌著輓歌。白妃夾起一朵桂花。
    今天是星期幾呢?——她罕見地思考起這件事。明明已經有好幾年,都不曾記得當天是星期幾了。無論是星期幾,只要過了秋天……冬天便會來臨。
    涅涅每年都很厭惡冬天。尤其是冬至之日。
    在臉上纏著一層層繃帶的侍從艾莉卡,正站在桌子後方報告這一個月來的監視結果——由於涅涅絲毫不感興趣,所以在這之後的漫長歲月她都沒有問起艾莉卡纏繞繃帶的理由。但艾莉卡一整個月都是這張臉,因此涅涅認為她應該很喜歡繃帶。
    由於涅涅告訴艾莉卡,比起兒子拉姆札,更應該去調查『另一位帝國皇子』,因此艾莉卡的報告內容也與至今不同。涅涅卻記不太清楚,究竟是誰特地提點她這件事的。聽完報告後,涅涅向艾莉卡下了幾道命令,艾莉卡便一如往常地,像一陣黑霧般離去。
    有好一會兒,涅涅沉浸於思緒之海中。近期有許多日子,她的頭腦罕見地處於正常狀態,而不需要藥物。
    這時,她看見有著金色髮絲及碧藍雙眼的青年,從涼亭另一頭走了過來。
    忽然之間,涅涅竟分不清此刻是哪一年的秋天。在白花散落的花徑中走過來的人,究竟是帝國皇帝尤狄亞斯,還是大皇子埃里法茲呢……
    那彷彿是魔物靠近的腳步聲。現身的男子有著宛如湛藍寶石的雙眸,與皇帝及埃里法茲都不同。是十三年前,涅涅在黑暗牢籠的另一頭發現的眼眸。
    「我把藥帶來了……由我來替您煎藥會不會顯得太不知分寸呢?」
    涅涅凝視著爬到樞機卿之位男子的美麗臉龐。
    「羅傑,聽說你去陪伴法皇和小驢子啊。真不像你會做的事。」
    樞機卿只是微笑,沒有回應半句話。
    「今天是星期幾呢……」
    「皇妃大人,今天是星期天。」
    羅傑輕笑一聲,像是提出邀約般繼續說:「您不下將棋嗎?明明下得那麼好。」這回換涅涅不作回應,只是將背倚靠在蓬軟的墊子上。
    眨眼之間,眼前已沒有任何人在。時間到了下午。是涅涅發呆之際,時針轉動,所以羅傑離去了呢?還是說自始至終全都是幻覺呢?白妃在這十三年間,一直在理智與瘋狂的螺旋階梯上上下下。雖說只能維持短暫的時間,不過唯有一人——唯有樞機卿的嗓音和藥,才能讓她腦中的霧霾散去。
    腳步聲再度響起,這回是在腦中迴盪的聲響。是在幾天前的——深夜裡——自己攀爬黑暗階梯時的高跟鞋聲。雖然已經不記得她是在哪裡行走、又是怎麼走的,但回過神來,她已經站在那古老黑暗的鐵欄杆前。鐵欄杆的另一頭空蕩蕩的。忽然之間,記憶亂成一團。幾天前是指什麼時候?這是十三年前的記憶?無論如何,鐵欄杆之中都空蕩蕩的。是我放出來的——出來的人是——
    大腦中樞彷彿正逐漸凍結。十二月……冬天……冬至……新生兒的哭聲……
    涅涅拿開交錯於腹部之上的手。
    典雅的圓桌上,放著一個很少見的物品。那是東方風格的七寶燒小盒子。打開之後,裡面放著珍奇的外用藥。哎呀,這盒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放在這裡的呢?
    她用指尖敲打小盒子的蓋子。從某人溫柔地在她耳際說「小丑」在宰相會議上現身的事,以及戴著面具的十二歲——黑髮帝國皇子出現的事後,這盒藥就一直在這——
    十三年前的十二月產下了嬰兒的腹部,感覺一直被冰水給灌滿。
    過去涅涅以達成願望做為交換條件,將黑暗中的無名美男子從牢籠中解放出來。
    然而,十三年前被關進牢籠裡的那孩子,卻絲毫沒有想出去外面的打算。
    ……涅涅倒也想知道,他事到如今才恬不知恥地從鐵欄杆跑出來的理由。
    要拿出將棋盤還太早。雖然在進入十二月前就得這麼做,但在那之前先等等艾莉卡的報告也無妨吧。這回的報告,也多少引起了涅涅的興趣。她又輕彈了一下放在七寶燒裡的藥。她還有時間思考要下出什麼棋步。
    但不知道是誰,說了今天是星期天,於是涅涅決定唱歌來度過這天。
    亞立爾在十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起床時——雖然知道當天是『星期幾』,卻不明白其存在的意義——心情莫名地躁動不安。應該說,他明明泡了山中溫泉才睡,卻完全睡不著。早上五點時,他放棄了睡眠。
    亞立爾才剛從如棺材般的床鋪起身,「小丑」面具便從上面掉下來,砸到頭頂。他火大地將面具扔向另一頭的地板上。反正它會自己回到牆上。
    通風口的聲音一如往常響起。他坐到床上,撐著臉頰……打叉記號之日,米蕾蒂亞睡在哪裡呢?本以為習慣之後便不會在意,結果卻相反。
    要付多少枚銀幣,她才願意告訴我呢?
    亞立爾前去洗臉、打理儀容。
    現在,名為妮孃的女孩洗完衣服後,會漿洗、燙平過再還給他。因此衣服被當成髒東西丟掉再去偷的事也大幅減低。袖口平整,脫落的鈕釦是米蕾蒂亞重新替他縫上的。為了能穿得更久,亞立爾自己也開始使用衣刷,還會順便幫鞋子撥落塵土並打磨。
    他繫上皮帶,覺得肚子有點餓了。但他心想還是再等一下吧,並扣上皮帶釦。因為他覺得只要到宅邸去,早餐似乎就會送上來。
    「…………?」
    亞立爾感到有些詫異,將沒有戴著面具臉龐上的瀏海撩起。若是在不久前,他肯定會立刻去尋找附近的餐點,並偷來吃才對…
    ……這是為什麼呢?不知不覺間,就算肚子餓,他也很少再隨便從某處偷東西。雖然不是完全不會做,此後應該還是會這麼做。他比從前更常鎖定法皇御膳。然而,他已不會再從下階層的人那裡拿走什麼。
    把〈維里耶里〉的巧克力偷來咬咬看後,明明是同樣的味道,美味卻減半。原本打算把巧克力讓給正在籌錢買巧克力的米亞,但也沒了幹勁。
    亞立爾將腳伸進鞋子裡,敲了幾下腳跟好讓鞋子合腳。
    不明白的事、想知道的事,一個個逐漸增加。也愈來愈常想著希望擁有更多銀幣。就像一直生鏽的齒輪轉動起來,體內開始產生變化。
    (這麼說來,米亞絕口不提十二月公開亮相的日子……)
    十二月冬至,是亞立爾與拉姆札兩人以主戰派法皇家候選人,與主和派魔女家候選人的身分在諸侯面前亮相的日子。法皇家的猊下興致勃勃地量身訂做了拉姆札的服裝。但魔女家這一個月來,甚至不曾提及這件事。亞立爾曾削著馬鈴薯皮打探此事。而米蕾蒂亞則攪拌著蛋白回答:「……您不現身也無妨。」雖然亞立爾本身在九月底聽聞此事時,也沒特別想現身——
    他扣上袖口的鈕釦。手腕上的銀色手環隱隱發著光。並擅自在腦海中映照出影像。有時候即便亞立爾什麼也沒做,手環也會自行啟動魔法。但此刻連結起來的影像,卻令亞立爾皺起眉頭。纏著白色繃帶的女性,正在遠處窺探宅邸。
    當亞立爾發現將米蕾蒂亞踢落地下水道的女人開始監視自己的動向,而非米蕾蒂亞時,首先感到訝異。然而,當他察覺繃帶女是誰後,卻只覺得索然無味。就像不小心碰到蜘蛛巢,害頭髮被黏住的感覺。雖能扯下來,卻令人不快。
    亞立爾扣上另一邊的袖口鈕釦。這時他想起了某件事,瞇起雙眼。
    ——一個月前,十月上旬。
    有一天,黎明昇起的這間房間,殘留了一絲尚未被通風口吸入、女人香粉與香水的香氣。霎時間,他以為米蕾蒂亞發現了這地方。當時那股逐漸使身體凍結般的恐懼感,至今仍舊無法忘卻。
    長年在城中四處遊蕩的亞立爾,很快便想到那陣餘香真正的主人。是白妃涅涅。因為他很喜歡涅涅的歌聲,有時還會特地前去聆聽。但在這之前,他從未想過白妃竟然知道這房間的存在,以及「小丑」的事。也沒想到她知道來這裡的方法。
    包覆香粉與香水香氣的白妃,時而會在海邊歌唱,並拖著宛如禮服般的影子,輕巧地在月夜中漫步。她同時也是個能若無其事地摧殘拉姆札臉龐的女人。
    雖說他們得在皇帝遴選中競爭,但只要像法皇那樣,無視亞立爾就行了。總有一天亞立爾仍然得回到這房間,拉姆札勝券在握。白妃卻依舊踏著高跟鞋的鞋音爬了上來。她分明一直以來都不關心白妃宮之外的事,總是在理性與瘋狂中來來回回,如今卻特地造訪這裡,總令人莫名在意。
    ……即便如此,既然被監視的人並非米蕾蒂亞而是自己,就沒什麼大不了。雖然很礙眼,但只要變更今天的路線就行了。
    亞立爾打理好後,拿起皇子假面。戴上之前,他垂下視線一會兒。就算不情願,卻無法在米蕾蒂亞面前摘下這面具……然而,這時他忽然被想將面具扔掉的心情驅使。
    亞立爾一面思考這些事,一面靜靜地離開鐵欄杆房間。
    ¥¥¥
    早晨七點天亮後,從宅邸廚房的窗子升起一絲裊裊晨煙。
    由於繃帶女依然呆站在那裡,因此亞立爾沒有從玄關,而是打開別間房間窗戶的鎖進入裡面。雷納多正在玄關前朝氣蓬勃地跳著踢踏舞,熱衷到假髮都飄起來。為了不打擾他,亞立爾沒有向他打招呼便走向廚房。
    米蕾蒂亞在桌子另一頭背對他。她從籃子中挑了個蛋,扔進鍋裡的熱水中。在寬敞的廚房裡,米蕾蒂亞顯得嬌小,自己卻比她更加嬌小。亞立爾最近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就會感到莫名憂鬱。反正自己就是沒辦法像拉姆札那樣,擦到黑板最上方的位置。亞立爾向本人說了這件事後,對方卻露出奇妙的表情回答:
    「……想擦擦看的話踩上椅子就行了吧。」他又不是真的想擦黑板。
    亞立爾幾乎憑嗅覺就能知道哪裡有什麼。藤籃裡有妮孃做的蘋果派和杏仁醬。沙卡那的小魚現在似乎在角落變成了糖醋炸魚。
    米蕾蒂亞窺看水瓶,卻沒有汲水,只是撫摸著臉龐。然後,她回過頭——看到亞立爾後,略顯動搖。但在用圍裙擦手的期間,她的表情已藏住情緒。亞立爾凝視米蕾蒂亞的臉,雙眸捕捉到米蕾蒂亞企圖掩飾的淚痕,及憂慮和睡眠不足導致的暗沉。
    回過神時,米蕾蒂亞已繞過桌子走了過來。她從圍裙拿出小梳子,客氣地梳整亞立爾的髮絲……看來是頭髮睡亂了。「……您早,殿下。」因為米蕾蒂亞說了這句話,亞立爾才知道還有早晨的招呼這種東西。
    沒有要事就來造訪令人有些顧忌,因此亞立爾從未在『星期天』來訪。或許只是他的錯覺,米蕾蒂亞好像有點開心。
    米蕾蒂亞請亞立爾幫忙,他便在桌上切起三明治用的起司、烤肉和香腸。尼僧院每天配給的麵包會分配給濟貧院,分配完、剩下的烤壞麵包,有很多焦黑和被壓扁的地方。亞立爾單手拿著小刀,盯著葫蘆狀的神秘麵包,思考要怎麼切才能讓它變成三明治。
    「殿下,您今天要帶我去哪裡?」
    亞立爾把米蕾蒂亞拿出來的蛋籃子收好,反過來提出問題代替回答。
    「……米亞,妳昨天一天到哪裡去了?」
    之後,兩人默默地辛勤做著便當。
    中途露臉的雷納多雙眼圓睜問:「阿爾殿下是什麼時候來的?」接著開始幫忙。他們把籃子塞滿,將剩下的食材當做早餐吃完後,鎖上宅邸門出門。
    每年一到秋天,亞立爾總是會獨自造訪這條山間小溪谷。
    他們穿著靴子,走在被繁茂野草與枯葉所掩埋的古代石路上。甩開追上來的繃帶女後,搭上沙卡那的小船。他們在沒有渡口也沒有任何其他東西的沿山河邊下船,抄小路走進這條路。
    人跡罕至的深山裡,竟鋪著這條狹窄的石頭路,讓雷納多和吾輩——熱衷職務的他察覺異變後前來監視——訝異地四目相交。怠惰的小蝙蝠黏在吾輩身上,讓吾輩揹著牠,表情就像牠是吾輩的一部分行李。
    石路在綿延鋪設於山地表面的古棧道前中斷。將踏板架設於垂直的崖壁,名副其實的懸崖危路上,偶爾會從遠處傳來斧頭伐木聲。崖道到了盡頭後,草叢中再次出現石路。到此為止的霧之峽谷、秋山景色與鳥囀聲,都令亞立爾格外中意。米蕾蒂亞從早上開始便不發一語地走著,但漸漸地愈來愈常抬頭眺望景色。
    過了中午,亞立爾帶著米蕾蒂亞抵達那座延展開來的微高草地。從那裡可以一覽朝正下方流去的小溪谷。
    水從深山濺起飛沫滾滾流下。色彩繽紛的樹葉,從山頂上飄落至在谷間竄流而下的急流,將整片水面染上顏色,是只有秋天時才會被紅葉染紅的、不為人知的溪谷。
    米蕾蒂亞在延展開來的景色前佇立許久。她將被風吹亂的髮絲按在耳際,抬頭仰望藍天。亞立爾發現了她耳邊的可愛髮辮。
    她回頭望向亞立爾。在她正要說些什麼時,小蝙蝠呆呆地飛了過來,吊掛在藤籃上。米蕾蒂亞似乎忽然想起午餐的事,提起籐籃的話題。亞立爾雖然點著頭,卻將手伸向藤籃,一把抓起失態的小蝙蝠,把牠扔下溪谷。
    在草地上攤開便當的雷納多和吾輩,一點也不同情牠。
    亞立爾先走下小溪谷,洗洗手並把水裝進水瓶。他從岩岸抬頭望去,米蕾蒂亞將身子探出高臺邊,眺望捲積雲及山稜,接著俯視亞立爾。亞立爾覺得只要別開視線,她就會消失到某處去——在地下水道時她也獨自消失了——於是快步返回。
    米蕾蒂亞雖然人就在那裡,兩位年長者卻在遠處喊著「你們倆去景觀好的地方吃吧!」「對啊」她一個人顯得很寂寞。
    亞立爾走向米蕾蒂亞的身旁,米蕾蒂亞也朝他走近。兩人在相會的地方將便當打開,吃起糖醋炸魚和燒焦的煎蛋。蛋雖然燒焦,卻格外美味。亞立爾歪下脖子、舔舔大拇指,默默地品嚐料理。就連食量比地下道老鼠還小的米蕾蒂亞,今天也大快朵頤地吃著亞立爾做的三明治,使亞立爾不由得直盯著她。此時米蕾蒂亞卻唐突地問道:「您和拉姆札殿下處得還好嗎?」面具底下的臉皺起眉頭。
    「……妳想問拉姆札的事?」
    「……我不知道您為什麼突然感到不悅,但我想問的是關於殿下您的事。」
    無止盡的沉默流淌。亞立爾就像猊下的驢子一樣,一個勁地動著嘴巴。
    「談什麼都行。學院的事,或是您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做了什麼……您的興趣……煩惱……最近中意的女孩子,或是喜歡的東西等等……」
    亞立爾試著思索了一下,有沒有什麼能正大光明說出口的事。他總覺得沒心情和米蕾蒂亞談論拉姆札的話題。「我覺得十二月的公開亮相日,只有拉姆札出現我卻不出現並不妥。」亞立爾說完後,對方咳了幾聲說:「皇帝遴選後繼承權也不會消失,為了殿下的人身安全著想,就算有面具,最好也盡量別在諸侯面前現身。」亞立爾雖然默默聆聽,但還是覺得掛心,因此沒有點頭。
    最後,他們平分吃掉剩下的妮孃做的蘋果派。
    米蕾蒂亞從早上開始,似乎就一直在思考什麼事。
    她問能不能下去溪谷一會兒,亞立爾點了點頭後站起身來。
    到溪谷的路段是野獸開闢的陡坡,甚至稱不上是「路」。但米蕾蒂亞穿著靴子,安穩地跟了過來。走到河畔後,滾滾的流水聲掩蓋其他聲音。
    亞立爾在他每年的固定座位——巨大岩板的頂端坐了下來。他俯視在河畔看著水鳥和紅葉的米蕾蒂亞。不久後,她似乎察覺到亞立爾不在,於是搜索四周,接著發現巨岩,走了過來。
    亞立爾知道對方因為河風和水聲而聽不見,便低喃道:
    「……妳的心情多少好些了嗎?」
    朝巨岩正下方走過來的米蕾蒂亞仰望他。亞立爾補上另一句傳不到對方耳裡的自言自語:「因為妳留在帝都時,好像總是在逞強忍耐。」
    雖然米蕾蒂亞不喜歡帝都,但亞立爾只知道帝都。
    (一點點也好……)
    希望能讓她多幾個能撫慰心靈的場所,或令她喜愛的地方。這麼一來,餘下八個月的痛苦或許也會減輕……米蕾蒂亞之所以得留在討厭的帝都,都是因為要輔佐『皇子』。
    米蕾蒂亞將被河風吹亂的銀髮撩到耳後。
    亞立爾仰望秋天的天空。蒼鷹在遼闊的天空翱翔而去。急流就在一旁,水聲很近。
    當亞立爾察覺米蕾蒂亞爬上巨岩時,她早已把靴子和襪子脫在岩岸上,本人已經爬到一半以上。亞立爾感到驚惶失措。當他慌張地在岩石上來回踱步,思考究竟該阻止她,還是該拉她上來才好時,米蕾蒂亞依然一步步攀登上來。她的指尖抵達頂端。最後亞立爾終於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了上來。米蕾蒂亞的身體被攬進亞立爾的雙臂中。她呼喚「亞立爾皇子」的聲音拂過肩膀。
    「在帝都,雖然的確有失落、悲傷和痛苦的時候,也有令人憂愁的日子。但在來到帝都之前,我也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
    他吃了一驚。她不可能聽到那些話,之後亞立爾才知道她會讀唇術。
    米蕾蒂亞從亞立爾的雙臂中離開,在岩石上坐下。她垂下的裸足被土壤弄得又黑又髒,拉起皺起的裙襬,雙手併攏擺在膝蓋上。
    亞立爾在一旁坐下,中間隔了一個人的距離。她靜靜地繼續說:
    「絕不是殿下的錯。」
    位於岩岸的幾隻水鳥,同時振翅而飛。
    「我懷抱著這些走到現在,這是我的問題,必須由我自己解決。偶爾我也會應付不來那些情緒……也有無論如何都不能表明的事。但在殿下身旁,我從未對任何事忍耐、逞強。從來沒有。在帝都……和殿下一同生活過後,我肯定會變得捨不得離別吧。」
    亞立爾將單膝靠向胸前,髮絲在風中飛舞。
    『你還願意幫我第三次嗎?』
    在地下水道,渾身溼透的米蕾蒂亞如此說道。
    在宰相會議後看到米蕾蒂亞啜泣的樣子,亞立爾也感到心痛不已。然而這一個月來他也想過,哭泣比無法表明任何事要來得好多了。
    太陽西下。亞立爾低喃道: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知道更多事。妳無法說出的,還有妳的事……」
    六月之後,當他獨自回到鐵欄杆另一頭時,能多帶一樣東西回去也好。
    雲影在岩石上移動。對方沒有回答,只有風吹拂而去。
    亞立爾將指尖伸向米蕾蒂亞泛紅的眼角。
    「……妳明明就睡不著吧。」
    「……那也不是在帝都的緣故。這四年大致上都是如此。因為沒什麼好夢……漸漸變得不是很想睡。」
    「我很喜歡做夢。若是在夢中,就能和再也見不到的人相會。」
    「說得也是。」米蕾蒂亞眨了眨眼,垂下頭答道。
    「……很久以前,我也曾經這麼想。真的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米蕾蒂亞從頸部拉出鑲著有色寶石的首飾,放在衣服上。
    亞立爾被那音色吸引目光。米蕾蒂亞也望向亞立爾。
    「殿下,我其實從早上就一直在思考,該怎麼開口對您說一件事……先前,您曾說過希望能聽關於我的事吧?」
    「……」
    「雖然遲了很久……但我有想和您說的話了。」
    米蕾蒂亞垂下視線,看著急流,彷彿想起了什麼似地露出苦笑。
    「中午……當我從上方看見亞立爾殿下汲取溪水時,若現在是蟬聲鳴起的季節,我或許會產生錯覺。儘管不是在這麼美麗的地方……但過去我曾和一名黑髮男孩一起逃亡,並在河川汲取飲用水。他就是給了我這個耳飾的朋友……」
    她的聲音滿溢寂靜,卻傳達到亞立爾的心底深處,使他動搖。
    交給她的一枚銀幣。就像她在地下水道時說的事一樣,這是真的。
    不知為何,米蕾蒂亞凝視著亞立爾。
    「雖說是朋友,但只是我一廂情願……我們相過時,他和我一樣是十二歲……所以一看到殿下和拉姆札皇子,我有時候……」
    米蕾蒂亞抿起嘴角。
    「……為什麼我們兩人的個性和想法會差這麼多呢……即使我也是個傻里傻氣的十二歲女孩,我朋友卻是情緒起伏激烈、腦子裡頭裝什麼都一覽無遺的十二歲男孩。我們在一起時,老是像鵝一樣爭吵不休。」
    「妳嗎?」
    「是啊,是我……但是現在……我想一切都已經不同了。」
    米蕾蒂亞中斷話題說:「因為也許會說很久,如果說不完,下禮拜的星期天能再出來嗎?」亞立爾點了點頭。
    米蕾蒂亞娓娓道來。
    「我在地下水道時說過……雙方在最後的葛蘭瑟力亞戰役中簽定了停戰協定,而這是發生在前一年的事。當時的我,和大姑母待在前線都市葛蘭瑟力亞。雷納多的雙臂都還健在,揮舞大劍……夏季的那一天,我揹著籃子和雷納多一起出門去淘砂金和採菇,發現了他。他的雙眼都塗上了藥。」
    ……下午三點,故事在中途變成「待續」。米蕾蒂亞睡著了。失眠和登山似乎讓她筋疲力盡。她按著眼部、鋪好手帕,宣稱自己只是躺一下,卻很快入睡。在岩板的最頂端,銀髮散亂於亞立爾身旁。
    亞立爾看著紅葉之河,想像著西瓜小偷的事、在未曾見過的瑟利亞地底湖及溼地步行的方法、在前線度過的日子等等。米蕾蒂亞不只說了與她身高差不多的朋友,也說了王朝與戰爭。
    前線都市的日常生活、王朝的習慣與笛子的音色、王朝朝廷的風俗和茶、名為里里的大軍師的品行、交戰時的事、戰時協定,以及交換俘虜。各種宗教與和尚,大學和交易商品……未曾見過的動物、水果與檀木。
    只要亞立爾開口問,就連書中沒有的事物,米蕾蒂亞也會盡其所知地告訴他。
    告訴自出生以來,就只知道帝都內部的亞立爾。
    她似乎想將自己走過的世界,傳達、遞交給亞立爾。
    米蕾蒂亞也問了亞立爾很多問題。和拉姆札下的王朝將棋與學院的課程內容、和雷納多泡溫泉,鋪設於深山之中、排列縝密的美好石階小徑之謎等等。還有船交錯縱橫的水上市場、用石工技術在陡坡崖壁上建造的帝國梯田,以及從五百年前便一直沿用到現在的灌溉技術……
    她也問起城裡的「小丑」,但那時他沉默以對。
    亞立爾至今為止對帝都之外絲毫不感興趣。帝國與王朝都與他無關,戰爭也是。他的世界僅有那鐵欄杆之中的狹窄場所。然而,現在亞立爾頭一次思考了一會兒關於主和派魔女家與主戰派法皇家,以及十二月公開亮相日。
    河風依舊微微吹拂,急流的聲音愈發激烈。亞立爾的黑髮飛揚起來。
    亞立爾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靜靜地將米蕾蒂亞的頭移上自己的大腿。在地下水道時也是,要是放著不管,她就會滾到遠處。但要是身旁有人,她便會乖乖入睡。無法熟睡的事似乎是事實,她的臉上還殘留著一絲緊張與疲憊。
    ……在一枚銀幣的故事中,米蕾蒂亞和現在判若兩人。她會揹著籃子前去古董市場、採藥草,與名為拼接部隊的傭兵們一同度日,前往〈維里耶里商會〉的金融所、牢獄塔的床鋪、破壞吉伊將軍的金庫等等,在各處精神奕奕地東奔西走。
    然後無論在哪裡,她都會失去某些事物,包括雷納多曾經擁有的雙臂。
    而現在,她已然失去了一切。
    她之所以就此打住讓故事「待績」,並垂下眼簾,應該也是因為心靈疲憊的緣故。
    亞立爾俯視在米蕾蒂亞胸前,閃爍秋陽光輝的三色寶石首飾……耶賽魯巴特還沒出現在話題中。像是羅傑樞機卿的人物也是。
    ……過了下午四點,雷納多和吾輩來叫他們,告知回去的時間到了。天空尚未轉黑,睡著的米蕾蒂亞茫然地從亞立爾的大腿上起身。
    率先爬下巨岩的米蕾蒂亞在小溪洗腳。晚風之中,亞立爾試著問道:
    「……米亞,妳有什麼希望我為妳做的事嗎?」
    米蕾蒂亞停下穿靴子的手。亞立爾看到她的動作,心生動搖。他本以為對方會乾脆地說「什麼也沒有」。過了一會兒,米蕾蒂亞再次動起手。
    「……只要殿下好好吃飯,過得有精神就夠了。現在……只要您能……記著這件事……」
    「……面具之類的呢?」
    亞立爾低喃道。他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什麼會主動說出這種話。
    「說得也是。要是總有一天能看見真正的殿下就好了。」
    米蕾蒂亞回過頭答道。其回答率直、認真、毫無虛假,蘊含著誠實與體貼。
    「總有一天能看見就行了。我不認為殿下對我的心意是騙人的。」
    亞立爾沒有回應。
    薄暮覆蓋四周,雷納多的煤油燈在遠處閃著火光。他最後試著問道:
    「……話說,妳的朋友長高了嗎?」
    「咦?」
    「那個十二歲的男孩子,以前不是和妳差不多高嗎?他長得比妳高了嗎?」
    米蕾蒂亞漾起微笑。她可能以為對方看不見吧。那是一抹晦暗的微笑。
    「……我四年沒見到他,但我想下次去見他時,就會知道了。」
    踏上歸途的野雁鳴聲,在交雜著暮色的天空中迴響,接著中斷。

    二
    《給親愛的大姑母  第三封信
    您過得還好嗎?很快地,已經十一月了。
    從十月最後一個星期日開始,我每週都會做好便當,在帝都內散步。亞立爾皇子帶我看了沿著棧道走過之後,延展開來的紅葉溪谷。
    皇子帶我去的地方,全都美得像是有种明隱匿其中,並帶著一抹寂寥。我想他正在一一向我揭露以往一直當成秘密的場所。由於殿下的話不多,因此他的這份心意格外令我動容。
    星期日,我一點一點地向殿下道出一枚銀幣的故事。我們總是一邊繞去各式各樣的地方一邊說,因此故事總是還在「待績」。
    雖說是因為看著拉姆札皇子與亞立爾皇子,我才開始說出這些,但我自己也回憶起許多事……且事到如今才開始思考某些事…
    仔細想想,艾簡之所以被塗上『七日暗夜』……不……
    殿下也開始向羅德老師問起王朝的事,這是件令人開心的事。和聽到拉姆札皇子要接受王朝語課程時,同樣令我開心。
    我安然無恙地度過每一天。諸侯們也沒來接觸亞立爾皇子,看來是大叔父已經辦妥一切了吧。
    亞立爾皇子和大叔父,現在成了將棋對手。
    皇子主動接近他人十分罕見。某一天,他將王朝將棋盤拿到前來共享晚餐的大叔父面前,從那時起他們便時常一起下棋。兩邊都是沉默寡言,又缺乏表情變化的人(畢竟皇子還戴著面具),那段時間完全寂靜無聲。皇子偶爾會偷瞄大叔父,大叔父則會賭氣似地別過臉去。完全不知道他們心中究竟是在握手,還是正在互毆,使在一旁看著的我和雷納多疲憊不堪。
    王朝將棋能夠將吃掉的敵棋當作自己的棋子使用,因此需要判讀的棋步比帝國將棋更加複雜。我花了數年才好不容易從大叔父手上取得一勝。七七七連敗,忘也忘不掉。完全令人高興不起來的幸運連號。
    而皇子在第八場便取得了一勝。
    ……我懷疑大叔父表面裝出冷漠的態度,心裡其實很疼愛亞立爾殿下。這令我稍微有些不滿。另外,和大叔父下棋時的亞立爾皇子,和與我下棋時也明顯判若兩人。難以接近、敏銳、沒有分毫空隙,就連思考時間拉長時,他也不曾閃過一絲焦躁或狼狽。看來我只是皇子玩樂的對象,大叔父才是他的妻子。我想雷納多應該也同意吧。
    大叔父隻字不提停戰協定……和大姑母的事。
    十一月中旬開始,我們會點起暖爐。柴火現在不是雷納多準備,全是亞立爾皇子幫我們砍來的。本領之高超,已經可以稱為職業樵夫。他的力氣似乎也變大了,但殿下還是有所不滿。
    我的力氣較大也是無可奈何。因為長年挖墳墓和找礦脈,才練就一身肌力。就算說了殿下的腳程比我快得多,又身輕如燕,他也依舊愁眉不展。
    在尼僧院治療與製藥時,殿下也幫了許多忙。監視者,吾輩當初也說「法皇家的神官雖有修習藥學,卻沒什麼機會實習」而手忙腳亂。但隨著實習經驗逐漸累積,他也取回了驕矜的態度。最近梅迪亞大人不在時,他便會興致勃勃地整頓尼僧和寺男們。
    這件事我非寫不可——我總算還完向吉亞借的錢。如此一來我又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寫貸款申請書了。雖是在皇子面前,但我也不會感到丟臉。
    沒有課程的日子,亞立爾皇子亦會在傍晚前來迎接我。不過即便是有課程的日子,也很難一眼判別出皇子是否到下課時間。因為他總是以最輕量的裝備去上課,也就是連筆記本、書和文具都沒瞧見。我私底下詢問羅德老師後,他斬釘截鐵地說從來不曾看過皇子帶那種東西。別說備用傘,連備用筆記本都沒有。皇子似乎絲毫不覺得有必要裝模作樣。但他不屑帶著哲學書四處走的威風凜凜模樣,我倒認為很有皇子氣概。
    另外,下課後的歸途,我們總算能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了。例如殿下正煩惱著擦黑板的事——諸如此類,卻也經常失策。
    前些日子我曾不經意地脫口說出「能見到您很開心」。皇子卻邊走邊低喃:「……即使是戴著面具?」……之後他便噤聲不語。
    昨天,下課後的黑板上寫著『樂觀主義』。
    ……我在歸途中,問了殿下對此作何感想。殿下卻回答「怎樣都好」。這次換我默不作聲,兩人默默地回去了。
    很快就要到十二月了。要是能這樣平安無事地度過就好了。
    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思念著大姑母————米蕾蒂亞
    又啟  雜記本已經寫到第二本。至今依然沒有亞立爾皇子的筆跡。
    他在上面寫下內容的日子,何時才會到來呢……》
    米蕾蒂亞擱下筆。柴火在書房的暖爐中散著赤紅火光,樓下的擺鐘宣告午夜十二時的來臨。
    在一旁的躺椅上睡著的雷納多翻了個身,睜開單眼。似乎是柴火的聲音將他從淺眠中吵醒。米蕾蒂亞看見他在毛毯底下顫抖身子,於是替他蓋上膝毯。雷納多漾起微笑,喃喃地說「這禮拜的星期日,要去哪裡好呢?」接著皺起眉頭咳了幾聲,再度入睡。
    米蕾蒂亞將臉埋進雷納多的毯子。雷納多在這個秋天,過得比在魔女領地生活那四年的任何一天都要開心許多。
    雷納多在書房的躺椅睡著時,米蕾蒂亞也會在他腳邊入睡。若他在一樓的客用床鋪睡,她便會在旁邊的地板上裹起毛毯。米蕾蒂亞幾乎不曾在拼接床上睡覺。相對的,她在某處窗邊的椅子上蜷縮打盹時,回過神來就會發現雷納多睡在身旁。
    米蕾蒂亞用臉頰蹭著從躺椅上垂下的單手手掌。她將手擺回毛毯下後,回到書桌前。
    牆上的月曆還在十一月。月曆圖畫中的月妃一天天返老還童,記憶則漸漸倒退。年華老去的太陽王,每天贈予一點一滴淡忘自己的妻子一朵花。晚秋世界預料到太陽王的老去與死亡,慢慢進入寒風狂舞的冬季。
    門窗被半夜的風吹得嘎吱作響,雖然沒有下雨,和十月相比,晚上的風卻變強了。聽說到春天為止,帝都史特拉迪卡每晚都會持續吹著強風。
    她逐漸回想起五年前被護送到帝都時的事。
    當時正好也是這個季節——深夜的寒風中,響起雷雨的聲音……
    某天深夜,空無一人的鳥籠城中傳出木鞋及鎖鏈的聲音……城裡的小丑。
    在這裡一直都沒聽見鎖鏈的聲音……
    (……在十二月的公開亮相日到城裡去時,或許能在某處聽到。)
    若要找個去城裡的理由,就只有這個了。
    米蕾蒂亞並不認為,讓亞立爾皇子以帝位繼承人的身分在眾多諸侯前現身是明智之舉。想到皇帝遴選後皇子的處境,更是如此。但皇子本人對公開亮相日的想法似乎有所改變。這點很令人操心。他好像還在深思熟慮,雖然不能問他明確的理由,不過至少他不曾說出「我不現身」這種話。
    午夜波濤的巨響在窗簾的另一頭轟然大作。
    米蕾蒂亞在燭臺的照明下回顧她寫的信。亞立爾皇子帶她出門的星期天。
    最初的那天,知道他是因為擔心人在帝都的我,為了安慰才帶我去那座紅葉溪谷時……光是那樣,我就感覺好像能喜歡上帝都。不論對帝都抱持什麼感情,我都不會想再說出「不喜歡」這種話。
    (……這個星期天……大概會說到我被塞進護送馬車的事吧。)
    與艾簡逃亡只在僅僅五天內發生。這件事一直被鎖在心底深處的小房間。她從來不曾想過,對某人訴說這件事的日子會到來。
    在皇子那比言語道出更多話語的深沉藍色雙眸前,感覺就像是他給了許多銀幣,來向自己要求更多東西。當沉默寡言的皇子竟明確地向自己說出「想知道」時,連早巳決定絕不會向他人闡明的事似乎也動搖了。
    在建造於急陡山坡、早已被捨棄遺忘的古代梯田上,即便他們分別在高過身高的石牆上下散步,只要皇子一回頭,便感覺他的手好像直接伸進米蕾蒂亞的心,傾訴他想盡可能多知道一件他所不知道的事。
    柴火再度在暖爐中爆出火光……當時的我、艾簡,及正好同樣十二歲的皇子。
    好似要將自己所度過的每一天交給對方般,米蕾蒂亞不禁徬徨地說出了口。雖然因為不是閒聊所以會被騙,但期間皇子也問了米蕾蒂亞許多事,她則邊思考邊訴說,不能說的事便噤聲不語,皇子也諒解這點。在談話過程中,米蕾蒂亞的心也逐漸起了不可思議的反應。說著不打緊的事途中,差點潸然淚下。她認為這樣不行,雷納多卻說「沒關係」。
    星期日,米蕾蒂亞也漸漸得知亞立爾皇子的事,亦逐漸能從皇子的語言和動作中拾取他的感情。皇子對帝都的事知之甚詳,自己的事卻絕口不提,也完全不曾提及拉姆札皇子以外的名字……無論如何,米蕾蒂亞發覺所謂的「談話」就是如此。米蕾蒂亞不提打叉記號之日的事,皇子也不提他回去的場所。然而,每當觸及不能說的事時,她也感覺到皇子是多麼拚命。
    米蕾蒂亞將不會寄出的信放入信封,用蠟封好。為了以防萬一不讓皇子找到,她將信收進彎腳抽屜中,把護身小刀當作鎮石壓在上頭,並鎖上抽屜。
    大腿皮帶上最大的口袋裡,已經空著很久。宛如向皇子道出的十二歲日子。現在每當她拿起護身小刀,都感覺比之前還要沉重。拿起劍這回事,或許正代表拖著這份重量前進。
    當米蕾蒂亞用火鉤處理炭火時,寶石在她胸前響起。不是在衣服底下,而是外側。在這個家,或是在亂葬崗挖墓時……她已不會在重要之人面前隱藏這寶石。大姑母會不發一語地撫摸她的頭,亞立爾皇子則會時而觸碰它,使其響起音色。
    星期日對他訴說的一枚銀幣的故事。
    ……和大姑母與大叔父在墓穴底部沉睡;就算被吉伊怒吼,她也只會隨身帶著劍鞘;就算不帶著劍,拼接部隊和雷納多也很開心;與戴頭巾的神官在夏日的菜園小屋中交談,想見亞奇的心意,還只是純粹的愛情時。
    能夠沒有一絲猶豫地對艾簡伸出援手時的自己。
    即便是在不完全且逐漸崩解的世界中,十二歲的自己總是盡可能地拿著自己的掌心能掌握的東西。一枚銀幣的故事是她現在已經失去的事物。與雷納多失去的手臂相同,是一旦走過便再也無法取回的場所。
    米蕾蒂亞靠向擺著海灘椅的窗戶,海面波瀾起伏。
    她決定向皇子道出這些事,是有理由的。雖然老是失敗,沒辦法順利說出口,但她終究能夠好好地傳達到最後嗎……
    窗戶的玻璃映照出自己的臉。法皇佛羅連斯的話語在腦中揮之不去。
    『妳以前幫助過敵對的王朝王子艾簡吧……別再做那種事了。』
    『——妳至少要為此付出代價,去死吧。』
    米蕾蒂亞闔上窗簾,離開空無一物的寢室。
    她吹熄書房的燭臺,拿起毛毯,今天也蹲在雷納多身旁。今晚也能從浪濤聲之間聽見魔物的歌聲。雖然在這風中應該不可能聽到。
    風強勁地敲打窗戶,樓下的時鐘咚地響起。一聲,到此為止。
    ¥¥¥
    那天,米蕾蒂亞久違地前往人煙罕至的大理石宅邸清掃落葉。
    落葉樹的樹葉早在數日前便從枝頭上掉光。她在往返過好幾次的蜿蜒石徑上,踏著枯葉行走。綁成辮子的頭髮,比九月時長了一些。
    寒風吹過枝頭,米蕾蒂亞的頭巾也差點被吹掉,她連忙壓住。當她打算重新戴上,先脫下頭巾放下頭髮時,樹林的另一頭傳來嘶啞的咒罵聲。米蕾蒂亞瞧見幾名學生一面埋怨,一面通過樹林。她立刻在樹幹後藏起身子。
    那是她在學院當工友時,經常在校地看見的三人組。也就是說他們根本不去上課,從態度和對話端倪,便能充分看出他們不是什麼正經的人。再說這片校地只有教授專用的研究大樓,除了最高學年的學生外,應該不會有人造訪。米蕾蒂亞躲在樹林等三人通過後,再次回到小徑上。
    似乎有好幾名工友被他們陰險地虐待,並哭著辭職。因此當初被雇用時,羅德老師於是把他們的畫像交給米蕾蒂亞,宛如通緝犯。
    他們最近的確會用奇怪的眼神,特意去尋找米蕾蒂亞,因此她也盡可能避免和他們碰頭。然而,今天的公布欄上列出那三人的名字,寫著他們不能晉級,且十二月將遭到除籍處分。
    這兩個月來,米蕾蒂亞偶爾會和這裡的畢業生羅德老師、瑟儂院長,以及作風獨特的名譽院長佩脫拉爾克喝茶聊天。羅德老師露出一副苦瓜臉,在院長本人面前揭露『我偏激的杜哈梅觀』。
    杜哈梅的學生主要是由貴族和資產家的孩子構成。當中也有些人是老家為了擺脫麻煩,被父母丟進學院裡。在學時如果不自己綑糊口吃,便會流離失所。他們卻空有學問而沒有意願工作,為了尋求能發洩惡意與憂鬱的出口徬徨遊走,反復晉級、留級。墮落為只有自尊心特別高的狡猾腐敗學生,便會被下達除籍或退學處分,乾淨俐落地被捨棄。喜愛學生的善良瑟儂院長顯得很落寞,而名譽院長佩脫拉爾克則堂堂地點了點頭,在筆記上振筆疾書「拉著豬鼻究竟能伸到多長呢」的考察結果。
    由於發生了這種事,因此米蕾蒂亞也很擔心偶爾會顯露出憂鬱神情的亞立爾皇子。她好幾次小聲地向亞立爾打採:「……在學院裡有沒有什麼不高興的事?」但他只說了「沒什麼」。米蕾蒂亞憂鬱地繼續踏著石徑。
    (……要是他其實被人恐嚇了怎麼辦……但殿下總是身無分文……)
    不久,狹窄的石徑到了終點,大理石建築隱隱聳立。
    米蕾蒂亞是在學院打雜時,偶然發現這間宅邸。之後她便會在空閒或轉換心情時偶爾前來造訪。人跡罕至這點她相當中意。不論什麼時候去,都沒有其他人。對米蕾蒂亞而言,反倒可以盡情地放鬆。
    米蕾蒂亞姑且隨便掃掃建築物四周的落葉,結束工作後進入宅邸。
    今天也一如往常,沒有任何人造訪宅邸。裡頭陰涼寒冷,唯有天花板和牆壁的彩色玻璃透著光,室內很昏暗。隨風搖曳的蠟燭等間隔亮著火光。
    蠟燭的另一端,掛著無數幅歷代兄弟王家的大小肖像畫。戴著帝冠與玉板的帝國皇帝;穿著古風禮服、佩戴劍的皇女將軍;身穿樞機卿服、進入法皇家的原皇子……這裡是橫越千年歲月所蒐集的皇族畫資料館。第二次來到這裡時,米蕾蒂亞察覺有幾幅畫被替換過。這也是她來訪的理由。
    不僅有許多名畫,當看著古老畫框中,數百年前的皇族服飾、風采、逐漸演變的髮型與鏜甲樣貌時,彷彿時光回溯,永遠不會膩。
    米蕾蒂亞穿梭於蠟燭的間隙,如往常般慢慢地邊走邊賞畫。有時,她也會在畫框中尋找一些人。皇帝尤狄亞斯也是其中一人。
    不知是館長的喜好,亦或是有什麼主題,歷代皇帝們幼時到晚年的肖像畫混雜著掛出。尤狄亞斯皇帝依然未曾出現在其中。而且複製畫與真跡也混在一起。這或許會成為好奇心旺盛的來訪者頻繁來此的理由。
    耶里亞家的區塊中,耶賽魯巴特的畫被拿了下來。米蕾蒂亞在涅涅皇妃的畫像前佇足。皇妃雖然很美,卻總像朵石雕花,一朵純白的石之花。她的眼眸彷彿不是看著此處,而是眺望遙遠的世界。十三年前的十二月,生下拉姆札皇子的母親……
    米蕾蒂亞還在尋找另一個人。和皇帝相同,今天也沒看到皇子埃里法茲的畫像。據說擁有金髮碧眼的皇子埃里法茲。她默默地走過名牌被拿下的空白處。
    米蕾蒂亞爬上二樓。咚、咚……階梯旁陸續出現肖像畫。愈往深處走,服裝也愈加古老。她在滿是已死之人臉孔的晦暗通道行走。
    她忽然停下腳步。那裡有幅她初次見到的肖像畫,似乎是被替換掛上。
    她不假思索地抬起頭——視線不由得被吸引。
    一名十二、三歲左右的少年正笑著俯視她。
    雖然有無數幅容貌端正之人的肖像畫,他卻擁有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美貌。
    一頭黑髮宛如經過研磨的黑玉,皮膚卻很白皙。氣質桀騖不馴,那抹極盡冷酷的微笑,令人難以想像竟是出自一名少年,也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畫框中央描繪著教人不寒而慄、擁有異樣而危險美貌的少年。瞳色過於暗沉而無法辨別。
    即便如此——光是看著畫——彷彿被他注視、揪住心臟。
    他隨興地將有著金色流蘇與紼色內裡的漆黑披風披掛在身上。帝冠沒有戴在頭上,少年玩弄似地用手指鉤住露出嗤笑。這名年紀輕輕便就任帝位的人是——
    米蕾蒂亞看向名牌。
    ——恐怖皇帝瓦倫狄米亞斯。登基時年僅十三歲的上上任帝王。
    他擁有許多孩子,還向雍西亞前王朝、帝國內部的敵對份子、選帝侯和法皇家挑起戰爭。又將敵方的年幼孩童關進鳥籠當作人質,讓他們與親兄弟戰鬥。加強專制支配,並擴大版圖。長男十三歲戰死時,這名皇帝也才二十六歲。
    米蕾蒂亞是頭一次見識到,這位遠近馳名的上上任帝王少年時期的樣貌。
    說到恐怖皇帝,對他總是只有晚年的印象。因此她從未想像過十三歲少年皇帝的身姿。那副容貌使米蕾蒂亞靜不下心,胸口莫名騷動……
    那危險的美貌過於絢麗、伶俐、冷酷,既完整卻又不平衡。
    明明是未曾見過的臉,她卻好像非常熟悉,有種奇怪的感覺。
    不知為何,米蕾蒂亞無法再看下去,逃也似地移動到下一幅畫。
    一幅名畫掛在那裡,她曾見過那古老的畫好幾次。雖然尺寸不大,卻一次也不曾被拿到宅邸外。前些日子還掛在別面牆上,但也許是基於館長的美學吧,他決定將恐怖皇帝與巴爾瓦羅沙大帝兩幅畫排在一起。
    征討最後的大魔女的巴爾瓦羅沙大帝。
    從發現畫框的時候起,米蕾蒂亞便經常在那肖像面前佇足、流連忘返。今天也是如此,就在此時,隱隱傳來課程的鐘聲。她連忙轉過身。
    (糟糕,今天還有拉姆札皇子的王朝語課程。)
    隔壁的恐怖皇帝瓦倫狄米亞斯,帶著諷刺的微笑俯視她。
    米蕾蒂亞再度回頭望向貌美的少年皇帝,但宛如要將人吸入的雙眸,這次依舊讓她別開視線,快步走出宅邸。

    三
    那天,工友的王朝語課程結束後,拉姆札一如既往地留在圓形圖書室的三樓,著手書寫老師出的成堆作業。
    拉姆札點了兩、三根蠟燭後,以鵝毛筆振筆疾書。但他察覺這樣手邊還是很暗。窗外一片漆黑。他打開在懷中滴答作響的懷錶錶蓋,現在是晚上七點。注意力分散的拉姆札,在面具下闔上疲勞的雙眼。
    無論有沒有課程,拉姆札大都在圓形圖書室度過。樓下的門屝偶爾會開啟。名譽院長佩脫拉爾克會來到這裡,四處遊走並不斷說著神秘的自言自語。他會在黑板上專心一致地寫上密密麻麻的記號和數列,然後擦掉、再寫上、再擦掉。最後搖搖晃晃地走出去。瑟儂院長與其他教授則會堆起一疊書,埋首於自己的研究中。羅德老師也會來這裡寫東西,因此不會無聊……包頭巾的工友也經常來打掃。
    亞立爾總是會不符作風地在這裡沉思。當拉姆札獨自在三樓讀書寫作業時,有時回過神來便發現他在一樓的窗邊。他們偶爾還會吵架。
    「是患了相思病嗎?」不知為何,羅德老師也歪著頭詢問拉姆札。拉姆札認為亞立爾是不會靠堆積理論得出答案。要是有什麼問題的話,他就會像動物一樣做出反射性行動。即便亞立爾擁有非比尋常的頭腦,卻幾乎不曾使用。羅德老師和拉姆札都一致認為亞立爾有些奇怪,包頭巾的工友倒是一如往常,羅德老師更擅自得出這反倒才是問題所在的結論。他眺望遠方說道:「竟然有比皇帝遴選更重大的問題,是青春啊。」真是受不了。
    要解決今天的作業,似乎還要花一點時間。
    當拉姆札為了增加蠟燭而從躺椅上站起時,聽見樓下傳來紙張的聲響。他將頭轉向扶手的方向,並轉身走向那裡。拉姆札向下一看,亞立爾正在一樓的凸窗前,讀著一本像是冊子的書物。不論周圍多麼晦暗,亞立爾都宛如一幅畫,吸引觀者的目光。就像在漆黑中綻放的光芒。
    桌上堆著書和資料,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拿來的。他一秒都沒停下,陸續翻著書頁。面具被他卸下,擺在桌子上……拉姆札的嘴邊漾起一抹諷刺的笑容,但很快便消失了。
    從十月結束時開始,他就會瞧見亞立爾這副模樣。至今為止亞立爾雖然偶爾也會讀書,但幾乎只是打發時間或閒得發慌時的餘興罷了。但現在顯然不同。不是因為無聊,亞立爾陸續將讀透的書愈疊愈高,那道身影傳達出他的意志。
    ……拉姆札過去曾對無欲無求、若無其事待在牢籠裡的亞立爾很火大,並這麼說:
    『你沒有不惜付出某種代價交換,也要得到的東西嗎?』
    亞立爾在被黑暗包圍的窗邊,無聲無息地抬起頭。拉姆札靜靜地握著扶手。即便是待在屈辱的鐵欄杆裡,亞立爾也有股光是在那裡就足以奪去目光的力量。他從牢籠裡走出來的現在,僅有華麗的假面代替鐵欄杆。
    在凸窗前撐起單膝坐著的亞立爾,憂鬱地向拉姆札低喃:
    「……艾莉卡這回換成在我這裡徘徊。我明白你的辛苦,感覺實在太糟糕了。」
    隔了一會兒,拉姆札說了聲:「……哦。」
    這麼說來,看到艾莉卡那張繃帶臉的頻率降低了。雖然她一來,便會一如往常留下侮蔑與冷笑再回去。但那之後,猶如亡靈般憑依在拉姆札身上的麻煩情感,也不會再長久跟著他。和亞立爾的對話與將棋、工友的王朝語課程、被羅德老師叫去烤地瓜,這些事使他不像先前那般在意艾莉卡和母親涅涅。
    (……即便不可能完全不在意。)
    他自嘲。只要被迫戴上的面具下殘留的醜陋傷疤還在,就不可能。
    與只能往返白妃宮與學院的拉姆札不同,現在的亞立爾可以自由前往帝都的任何地方。他卻特地選了這間圓形圖書室,在三樓的拉姆札下方讀書。拉姆札離開扶手,轉過身。他沒什麼怨言……拉姆札偶爾也會自行前往那間黑暗的鐵欄杆房間。亞立爾從來不問他為什麼要去,所以拉姆札也不問,僅此而已。
    「拉姆札。」
    亞立爾從樓下叫住他。
    「你明明不喜歡面具,為什麼無論如何都不打算拿下來呢?」
    拉姆札將上半身轉過去,視野中只有扶手,看不見三樓底下的亞立爾。他不打算走回去。
    至今為止,亞立爾就連待在牢籠裡時,也不會遮住臉。他不在乎別人對他抱持什麼看法。讓拉姆札火大的是,在那唯一一個工友看不見的地方,亞立爾便會立刻將礙事的面具拿下。
    「我之所以不拿下面具,自有我的理由。你要戴上那討厭的面具是你的事。那麼想當皇子的話,只要那樣做就行了吧。」
    拉姆札丟下這句話,便回去做自己的事。他拉上窗戶的窗簾以遮蔽寒氣,增加燭臺的蠟燭照亮手邊後,繼續專注於作業上。
    開始收拾時,時鐘的鐘面已經過了晚上九點。他最後走向王朝將棋盤,將自己的棋子前進到從昨晚開始思考的格子上,並填上棋譜。
    由於身體狀況不太好,他將溫水倒進杯中,吞下藥。他走到扶手旁,亞立爾還待在月光灑下的凸窗前,茫然地陷入沉思。
    拉姆札俯視他,經過思考後,決定試著問問看。
    「十二月的公開亮相日,你會現身嗎?」
    數日前,當羅德老師問起同一個問題時,亞立爾保持沉默。當時拉姆札也感受到一股令人騷動不安的預感。他以為亞立爾今天也不會回答,但他錯了。
    在微微逆光的影子中,他清楚地回答:「會。」
    拉姆札沒有將杯中的水喝完,只說了「是嗎」,便轉過身。
    他將筆記本和冊子一起用皮帶綁起夾在腋下,朝三樓的小門走去。
    這時,他聽見樓下傳來一聲「晚安」。
    拉姆札當然沒有回答,就這樣離開圓形圖書室。
    拉姆札從三樓的門走了出去。外頭傳來轉動鑰匙的聲音。
    月光透過樹木的縫隙灑落。亞立爾在月光中抬頭仰望三樓,用手抵住自己拿下面具的臉龐。
    確實從某個時期開始,拉姆札便不再憑自己的意志拿下那個面具。亞立爾沒有像艾莉卡那樣尾隨拉姆札,因此不知道究竟是基於什麼契機。
    自那之後,要說有什麼時候例外的話,恐怕就只有在亞立爾的鐵格房中吧。
    拉姆札會連火也沒拿,跌跌撞撞、氣若游絲地攀上黑暗階梯,寂靜無聲地抱膝坐在牆邊,度過一段沉默無語的時間。在他再度折返時,亞立爾才知道拉姆札沒戴面具。出門時,一旦亞立爾透過手環聽見拉姆札微弱的腳步聲,他也會跟著返回鐵欄杆中。亞立爾不曾深入想過自己那麼做的理由。
    亞立爾幾乎不會接近拉姆札所在的白妃宮。那裡總是充斥一百種以上的毒藥氣味,令人神經過敏。別說亞立爾,連老鼠也不會靠近,也經常出現屍體。
    白妃宮四處都有上鎖,拉姆札置身於母親涅涅與侍從艾莉卡的監視下。當拉姆札單獨一人時,亞立爾曾瞧見他在領地範圍内走出戶外,偶爾也會在大聖堂和法皇家的庭院散步。但只要拉姆札快撞見第三者時,艾莉卡肯定會現身阻擋他。看來軟禁拉姆札皇子時,『不讓他與任何人見面』這點似乎很重要。亞立爾完全猜不透原因,也看不透白妃及侍從艾莉卡對拉姆札的態度與處置。
    白妃涅涅好幾次讓艾莉卡用燒燙的火鉤細心地摧殘拉姆札的臉,之後再把面具、繃帶和藥品丟給他,並把他趕出去。亞立爾曾見過幾次被棄之不顧的拉姆札在外頭徬徨遊走,一個人綁上繃帶,一個人吞下藥品,任憑痛苦侵蝕。
    那股藥味過於刺鼻,因此過去只要一飄出臭味,亞立爾便不會靠近。
    (……那個鎮痛藥……)
    幫忙米蕾蒂亞製藥後,亞立爾才開始想調查。他憑著對臭味的記憶,推測出成分。是極為強效的麻藥,鎮痛效果的代價即是強烈的依賴性。只要沒弄錯劑量,就能製成藥劑,但大量服用的話很快就會變成廢人。是只會用於重傷士兵的鎮痛藥。副作用有劇烈頭痛、意識混濁與失去正常判斷力。
    那已是他還很幼小時的記憶。雖然拉姆札現在也會服用一些鎮痛藥,不過依然能坐在亞立爾隔壁的椅子上。不知從何時開始,即便拉姆札待在鐵欄杆對面,亞立爾也不會感到在意。不曉得是拉姆札自己調查的,或是有人教他的,他似乎已學會節制用藥。
    話雖如此,竟然能輕易讓帝國唯一的皇子服下那種藥。由此看來,白妃涅涅和侍從艾莉卡根本不把拉姆札當一回事。既然連亞立爾都明白,拉姆札本人大概是最清楚這點的人。忍受著脫離常軌的日常生活、痛楚、監視與束縛,以及侍從艾莉卡與精神不穩定的母親。為了不喪失自我而帶著皇子面具,並造訪法皇家的書庫自學。拉姆札憑藉鋼鐵般的意志走到現在。
    當亞立爾決定以帝國皇子的身分踏出鐵欄杆時,也只有拉姆札的事在他心中閃過。雖然他並不特別覺得顧慮或愧疚。
    亞立爾在月影之下,望向攤在桌上的皇子面具。
    為了成為帝國皇帝——
    這便是拉姆札走到現在的唯一理由。
    『你要戴上那討厭的面具是你的事。』
    那麼想當皇子的話,只要那樣做就行了吧。正是如此。真正的自己,是只能回到鐵欄杆之中的「小丑」,心中的煩悶感卻絲毫沒有消失。
    亞立爾停止思考,轉換思緒。(這麼說來……)『生日』的事在他腦中閃過。
    比起冬至的公開亮相日,米蕾蒂亞似乎更在意那天是亞立爾的十三歲生日,並說明了很多生日的事。
    亞立爾從來不曾知道有日子是可以得到些什麼的。
    (……比起這個,看了結婚證書我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日』……)
    明明連亞立爾也不曉得自己的生日,究竟是誰知道呢?他想,或許是皇弟凱伊或是誰捏造了一個日子填上吧。就算是虛假,但只要米蕾蒂亞認為那是他的生日,亞立爾也無所謂。
    (生日想要的東西嗎……)
    貓頭鷹停留在外頭的樹木上,開始啼叫。他已經沒有銀幣了,所以必須慎重選擇才行。話雖如此,在九月之前他明明沒有任何願望…
    亞立爾接住從膝蓋滑落的冊子,用單手攤開。
    每個星期天他們會繞去各處,米蕾蒂亞一枚銀幣的故事也持續進展。雙眼被藥物毀掉的『朋友』的名字,到現在還沒出現。由於逃亡中兩人都沒有互報姓名,大概是基於這個原因。
    亞立爾坦率地打探耶賽魯巴特的事。只見米蕾蒂亞隔了一會兒後點了點頭,之後的故事中便開始出現那個名字。
    他再次閱覽厚重的冊子。在月光之下,讀完一本後再換下一本。每一本都是從軍務府、外務府和帝國行政院的文件保管室挑出來的。全是位於鎖上門屝另一頭的機密文件。開始聽一枚銀幣的故事後,亞立爾便立刻動身潛入各府,搜索當時的軍方記錄。
    從故事中的各個端倪能知道時間與地點。亞立爾在那十個月的記錄中,也找到了『羅傑』這個名字。被法皇家派遣、成為耶賽魯巴特的軍師後,幫助其連勝的從軍和尚……當然他現在已經爬升到樞機卿之位,成了『法皇代理人』。
    米蕾蒂亞卻謹慎小心地在故事中將那個名字刪除,或是模糊他的存在。那名樞機卿,也是米蕾蒂亞無法說出的人事物之一……
    (軍師羅傑在葛蘭瑟力亞戰役當中,從耶賽魯巴特身旁消失……)
    亞立爾知道了要是米蕾蒂亞沒有和死神將軍吉伊穿過〈龍骨大街〉,向帝國皇帝尋求救援,四年前魔女軍師奧蓮蒂亞,肯定連同米爾傑利思與謀將席格林迪一併戰死,說不定帝國魔女家便會滅亡。
    他從頭看了好幾次關於耶賽魯巴特的事件。他沒有見到米蕾蒂亞,在宰相會議當天便在獄中死亡,沉入海底。現在,成為樞機卿的羅傑偶爾會出入妹妹涅涅皇妃身旁。米蕾蒂亞對此似乎也有什麼想法的樣子。
    樞機卿羅傑會帶著各式各樣的藥物,造訪白妃宮與拉姆札。這是從好幾年前持續到現在的日常,但亞立爾至今不曾留意。
    一旦拉姆札成為皇帝,法皇家的權勢便會擴大,顯而易見。和尚軍團現在也會在帝國會議上辛勤地撒錢給諸侯,為皇帝遴選拉票。
    (……但前提是拉姆札即位皇帝之前,帝國還能支撐下去……)
    停戰協定七月便會終止,下一場戰爭根本沒有勝算。現任皇帝尤狄亞斯卻抗拒延長停戰協定,也沒有退位的意思。聽了米蕾蒂亞的話,再自己調查過後,亞立爾總算親身體認到帝國本身的存亡危機有多重大。
    亞立爾望向外務府的機密文件。葛蘭瑟力亞戰役的結果與傷亡過於龐大,因此被隱匿起來——
    (但根據米亞的話,那正好是耶賽魯巴特莫名開始連勝的時候……)
    軍師羅傑被派遣到耶賽魯巴特身邊後,他經常戰敗的戰績便產生了變化。
    同一時期,王朝里里將軍從陣地消失,米蕾蒂亞在帝國陣地中發現被藥物毀了雙眼的十二歲朋友,並讓他逃走……這件事牽連了帝國軍總帥奧蓮蒂亞,使她貶官至南方。藉由代替她就任總帥的耶賽魯巴特之手,魔女家諸將分崩離析,戰敗的要素陸續湊齊。如此一來,起始便是——
    (有什麼東西在暗地蠢蠢欲動之時,正好和米亞發現朋友之時重疊……)
    那名讓其逃走就足以使帝國軍總帥降職的『朋友』。
    在亞立爾能調查到的人之中,現在王朝朝廷內,就只有一名十七、八歲位居高位的少年。而且他那副只有單耳耳飾上的翡翠——是王朝翡翠礦中採掘出來的最高級寶石。問過羅德老師後,他說在亞琉加王朝中可以將最高級翡翠當作裝飾配戴身上的人,只有皇族和將軍。米蕾蒂亞之所以要將其藏在衣服底下,大概也是因為若被眼尖的貴族和商人看到,便會察覺那是王朝的物品。
    樹木上的貓頭鷹,俯視亞立爾沒有戴面具的臉被黑暗覆蓋半邊的模樣。
    如果米蕾蒂亞沒有讓那名被囚禁的朋友逃走,在葛蘭瑟力亞戰役一年前,或許未滿從軍年齡的艾簡王朝王子就會被當成誘餌,導致主和派的大軍師里里被謀殺。而這應該會被視為帝國軍——軍總帥奧蓮蒂亞——的謀略。那個瞬間,即便是戰爭時期也能在暗地協商的人消失,交涉路徑徹底被中斷。帝國與王朝之間的猜忌恐怕會逐漸擴大,產生不可修補的龜裂吧。
    (結果米亞讓朋友逃走,因此里里軍師和艾簡王子都沒事……)
    不能說是毫髮無傷。在米蕾蒂亞和『朋友』從牢獄中逃亡時,為了尋找艾簡而深入帝國陣地的里里將軍,被守在途中的帝國軍砍傷,失去單眼。即便如此,在最近的外交文書當中,依然記載軍師里里在這四年間一直在王朝朝廷,不斷向皇帝亞琉加進言延長停戰協定。
    每次回頭閱讀這部分,亞立爾便會被某種感情給觸動心弦。他也很喜歡聽米蕾蒂亞說軍師里里的事。當她談到里里時,感覺和談起「大姑母」時一樣。
    由於米蕾蒂亞幫助『朋友』逃獄,導致魔女將軍奧蓮蒂亞被解任並降職至南方。而她自己也被護送到這座城——「小丑」四處徘徊的城裡。然而深入採究後,能看出這是由於米蕾蒂亞滑動了棋子,對手改變盤面棋路後的結果。
    (主和派的將軍沒有殯落,讓王子逃走也勉強保住戰時協定,這件事也沒有被當成帝國軍或總帥奧蓮蒂亞的陰謀……)
    可以認為至少避開了最壞的結果。
    (……無論如何,最初的一步棋必須由王朝方來下……)
    要是『朋友』的雙眼沒有被藥毀掉,並交給敵人耶賽魯巴特,一切就不會開始。
    在王朝王子成年、得到繼承權前,便被交給帝國將軍耶賽魯巴特。『某人』企圖將王子,連同輔佐他的主和派王朝軍師里里一併處理掉。
    米蕾蒂亞想直接從耶賽魯巴特那裡打探實情,亞立爾卻解開了外務府機密文件的鎖,並翻閱王朝方的死亡,生存記錄。根據米蕾蒂亞的推測,『某人』現在也還在王朝中活著。因此耶賽魯巴特才會被滅口。
    十三名王朝王子中明明應該還剩下四人,這三年問卻不知為何陸續離奇死亡。現在活下來的只剩一個人,幾乎已確定他就是下一任王朝皇帝。
    (唯一從葛蘭瑟力亞戰役中生還的王朝王子艾簡……)
    還有同樣生存下來的里里將軍。亞立爾也留意到幾個資深王朝將軍與王朝軍師的名字。其餘留存於朝廷中的還有——
    (王朝皇帝亞琉加本人……以及……)
    皇帝亞琉加的參謀,一手掌握執政權的丞相辛·洛克席耶……
    陷入沉思的亞立爾,不久後將所有的文件打落地板。
    他很喜歡在星期日聽米蕾蒂亞訴說「待續」的故事。她會邊思索,邊靜靜地說。有時話語也會中斷。她的故事有著真實,也有幸福與痛楚。雷納多的雙臂也都依然健在。米蕾蒂亞走過的世界是如此新奇,使亞立爾也想著要是能在揹著籃子的十二歲少女旁,聆聽王朝的笛聲,走在沼地中該有多好。亞立爾同時也想,要是自己待在米蕾蒂亞身旁,就能把她帶到沒有名為羅傑的軍師與耶賽魯巴特的地方。
    在她變成像現在這樣,既沒有希望,又有許多事說不出口的寂寞米蕾蒂亞之前。
    ……一切都只是空談。
    亞立爾沒辦法離開帝都,在六月之後的世界中亦是如此。
    他沒辦法忍住不在意這些事,但不管多麼努力調查、思考,始終都無能為力。毫無意義,派不上任何用場。
    在月亮使窗影移動之時,亞立爾俯視被扔到地板上的文件。
    他跳到地上,仔細地將紙一張張撿起、整理,放回桌上。
    即便耶賽魯巴特沉到海底,即便現在是停戰期間,軍師羅傑依舊成為樞機卿並待在帝都史特拉迪卡的大聖堂,米蕾蒂亞也待在他身邊。
    (……停戰期間。)
    亞立爾用指尖敲著疊起的文件。
    回顧米蕾蒂亞一枚銀幣的故事,在葛蘭瑟力亞戰役發生的十個月前,『某人』便已布好局,讓盤面的棋子前進。如今,持續五年的停戰協定將在明年七月終止。
    還剩八個月……
    亞立爾沉浸於思緒之海,爬上通往三樓的螺旋階梯,凝視放在躺椅上的將棋盤面,思考得比平時還久。他讓自己的棋子前進,寫在棋譜上後便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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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3 18:53 | 显示全部楼层
間章  黑髮的王朝王子3
    米蕾蒂亞沒日沒夜地牽著少年的手逃跑。
    她憑藉記憶完成『七日暗夜』的解毒劑,並趁少年睡著的期間替他塗上。但她並不知道配方是否正確,因此暫且沒告知本人。
    離開古城時,他們只以一個場所為目標,並決定了所有的路徑。原本以少年步履維艱的狀態根本逃不久。唯有強烈的憤怒、矜持與毅力,是他的原動力。要說他們有什麼能獲救的希望,只有一個。
    從帝國領地內傳來的王朝笛音…
    若有人正在尋找被俘虜的少年,察覺異狀……
    如果是大軍師里里,和米蕾蒂亞有著同樣想法,等著他們……
    他們賭上一切巧合。米蕾蒂亞能想到的事,耶賽魯巴特自然也……
    (……雖然不知道……耶賽魯大人想不想得到……)
    不過他找軍師羅傑商量的話……羅傑大概能立刻輕易想出幾條逃脫路徑,布下天羅地網守株待兔吧。
    (但是……已經四天……沒有被找到……)
    搞不好是他手下留情,鬆懈了追蹤。
    米蕾蒂亞如此作想,拉著少年的手逃跑。
    ——想讓他回去,僅此而已。
    所以在第五天的深夜,當他們抵達岩山,王朝之陣就在對側時。
    在寒風間隙斷斷續續響起的橫笛笛聲無預警停止,當王朝獨有的輝煌鏜甲發出的人馬聲陸續奔馳而來時。單眼纏著繃帶的里里大將軍悲嗚呼喊少年的名字,從馬上一躍而下時。
    ……米蕾蒂亞認為自己果然沒有做錯任何事,沒有後悔也不感到愧疚。
    她打算將一直帶在身上的單邊耳飾,重新戴上黑髮少年的右耳。
    但她的手被拉住,對方明明應早已筋疲力盡,卻使出渾身力氣拉住了她。
    「——跟我走。」
    少年明知米蕾蒂亞是帝國的人,卻毫不猶豫地這麼說。明明不在意自己可能會失明,卻因為擔心里里而哭泣。憤怒與愛情都比人強上一倍,一旦接受對方便不會再懷疑。米蕾蒂亞也被他接受了。
    「跟我走。我是艾簡,亞琉加王朝的第十三王子。」
    僅僅逃亡了五天,他便沒有一絲猶豫地首次報上名號。
    ……他們之間沒有顧慮,因此米蕾蒂亞不知不覺間明白艾簡是在與孤獨、猜忌、謀略比鄰的環境中生存,除了里里以外幾乎沒有值得信賴、敞開心胸的對象。艾簡或許也察覺到米蕾蒂亞沒有朋友和容身之處。有時兩人明明沒有睡著,卻依舊陷入沉默。
    就連那陣沉默也十分相似。甚至令人不禁覺得在他們走過的相同年月裡,米蕾蒂亞獨自待在墓穴底部時,艾簡肯定也孤獨一人待在別處。
    ……米蕾蒂亞看著被抓住的手,做出答覆。
    「不。」
    米蕾蒂亞心懷感謝地輕拍艾簡的臉頰。反正撫摸他,他也只會憤慨而已。
    「謝謝你,可是我不走。」
    ¥¥¥
    艾簡的身體要靠里里的支撐才得以勉強站起,艾簡卻沒有放開抓住米蕾蒂亞的手。
    「你所生存的世界在另一邊,我才會帶你來。那個國家裡,有尋找你的重要之人。但我的世界在這一邊。我所愛之人、想守護的事物……想回去的地方在這裡。儘管很小……但我也有容身之處。我的寶物全都在這裡。我沒辦法和你一起回去。」
    「……聽了我的名字後,妳應該很清楚回去後會變成怎樣吧?」
    「無論你是哪裡的哪位大人,我都不曾後悔把你帶來這裡,往後也是如此。不管回去後會發生什麼事,至少能肯定我不會有半點愧疚。」
    女孩的心彷彿從牽繫的手流淌過來。那隻手是如此溫暖,並等著艾簡放開她。
    「我也會回去。回到重要的人們等著我的地方。」
    少女補上一句:「……而且,現在還不是放開一切離去的時刻。」
    即便艾簡對女孩心懷感恩,也絕對不會倒戈帝國。同樣地,這名女孩也是如此。就算幫助了艾簡,她也無法對重要的事物棄之不顧。
    「這樣啊。」艾簡說道。
    他將少女握著單邊耳環的手推回去。艾簡擁有的東西,只有里里和里沙夏,還有這副耳環。
    「拿著它。此後,或許終有一天我會在征戰的日子裡,忘記妳曾幫助過我。即使踏過妳的屍體走過去,我可能也不會在意。」
    艾簡非得復仇,憑藉那股憤怒與憎惡。然而。每當他察覺只剩單邊的耳環時,也許就會想起來。想起帝國的人放自己自由,並帶著他逃走。
    「……我想起了一件事。如果妳那邊有個叫羅傑的傢伙,要小心他。」
    手的另一邊陷入一陣奇妙的沉默中。也許是米蕾蒂亞認識的人。
    「在我被送到水牢時,那傢伙被叫來確認我的狀況……我曾聽過他的聲音。那個男人在不久前,應該曾暫時待過王朝。」
    風掠過世界,吹響艾簡的耳飾。
    「無論是誰,我都絕對不會原諒打算殺死我和里里的傢伙。無論是王朝的人,還是帝國的人。把我當成俘虜的耶賽魯巴特,還有前來幫助耶賽魯巴特的可恨魔女都是。我絕對要用這雙手殺了他們。」
    少女的指尖在手心劇烈動搖。
    「這點我絕對不會退讓——但是……」
    就算是血親,一旦決定要殺就絕對會殺。相反地,一旦敞開心胸,就會比任何人還深愛對方,這就是王朝。而艾簡所愛之人只有里里、里沙夏和哥哥列奇瑟。
    艾簡終於放開了手。這五天的一切在他腦海中甦醒。做為回禮——
    「……妳走吧。我發誓,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唯獨妳我絕對不殺。」
    ……米蕾蒂亞沒有回答。
    ¥¥¥
    在世界黎明升起前,風聲轟然作響。
    米蕾蒂亞成了獨自一人。她珍惜地將耳飾懷抱於胸前,轉過身去。
    宛如女性啜泣聲的風在黑暗岩山響起,岩山之下亮起點點火光。一個、兩個,眼下火炬的數量逐漸增加,馬鐘與鎖甲聲從山麓朝這裡靠近。
    一個微弱的煤油燈,在米蕾蒂亞腳邊寂寥地閃著火光。
    這座〈響鈴岩山〉,是帝國與亞琉加王朝的陣地交界處。目送少年與里里和手下消失在另一頭後,米蕾蒂亞拾起煤油燈、揹起內容物幾乎消耗殆盡的扁平背包。她走下狹窄的岩道,朝馬蹄聲的方向走去。
    隨風舞起的沙塵飛進眼鼻之中。她咳了幾聲,揉揉眼睛。
    ……無論追兵是誰肯定會給大姑母添麻煩。
    和少年一起前往岩山的另一側,大姑母才能佯裝不知。大姑母就不用為米蕾蒂亞的所作所為遭受譴責。她停下腳步,佇立原地。即便如此,腳尖依舊朝同一個方向。袖子被悄悄拉了一下。是『鳥眼(巴德)』、『職業劍客(太郎)』和『情報販子(文野)』。不知道為什麼,在短暫的逃亡旅行期間,他們也暗中幫助著她。『職業劍客(太郎)』笑了……米蕾蒂亞的寶物,起初明明只有亞奇。
    「現在還不會被耶賽魯抓到,若要逃亡,我們隨妳一起。無論是去王朝,還是帝國,或是任何地方。」
    …什麼時候……
    我想擁有的寶物什麼時候增加了這麼多,多到令我難以離去呢?
    腳尖沒有移動分毫。米蕾蒂亞佇立,拼接部隊也陪著她。很快地,一匹馬的蹄聲逐漸靠近。不把黎明前的黑暗與滿是岩石的陡坡當作一回事,輕巧地以單手操弄韁繩迅速奔馳的身影映入眼簾。
    「米亞。」
    是大姑母的呼喚聲。米蕾蒂亞懷疑自己的耳朵……追兵是大姑母。
    奧蓮蒂亞或許是看到在黑暗中搖曳的唯一一盞煤油燈,而找到這裡。她拉起韁繩,從馬上一躍而下。軍鞋敲打地面,發出清亮的響音。黎明前的風拂起洋裝的裙襬。
    米蕾蒂亞以小步伐走向對方,大姑母則大步邁向她。
    奧蓮蒂亞走進垂下的煤油燈火光中。她拿下絲絹手套,伸出手撫摸米蕾蒂亞滿是髒汙與新傷口的耳朵與雙頰,彷彿在慰勞她。奧蓮蒂亞安撫著對方如鳥巢般的亂髮,也因此發現米蕾蒂亞包覆在掌心的耳環。
    大姑母雙眼圓睜,表情像是看到了什麼難以置信的東西。
    「耶賽魯叫我負起責任來抓妳。抓到妳要連坐,放過妳也要連坐。不覺得事情很巧嗎?雖然我不認為這是耶賽魯的主意,卻是他常使出的伎倆……我姑且問一下,王朝王子人呢?」
    「我讓他逃走了,他已經在岩山的另一頭。」
    奧蓮蒂亞用雙手抱起米蕾蒂亞,緊抱住她。煤油燈摔到地上。
    「這樣啊,呵呵呵。意思是妳乾脆地讓敵國王子逃走了?」
    奧蓮蒂亞放聲大笑,把米蕾蒂亞當成小孩子般地甩動。
    在遠處擔憂地窺探狀況的拼接部隊,也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
    「做得好,米亞。正是因為有這種事,所以即便在最惡劣的現實當中也還能活下去。那麼,一起回去吧。」
    米蕾蒂亞再也克制不住,將臉埋入大姑母的肩窩。追兵是大姑母。
    然而,這五天他們都沒有被抓到。不對,正因如此他們才沒有被抓到。
    這便是另一個謀略。艾簡的話語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我想起了一件事。如果妳那邊有個叫羅傑的傢伙,要小心他。』
    艾簡被囚禁於那座古城的水牢中時,若被叫去檢驗首級的人是軍師羅傑……
    …被利用的人就不只是艾簡,米蕾蒂亞也是。包括帶著艾簡逃走的這五天,全部都被利用了。根本不是戴頭巾的軍師手下留情。
    無論米蕾蒂亞被抓住還是被放過,奧蓮蒂亞都得受罰。
    就像某人用藥使艾簡的雙眼睜不開,利用還是個孩子的他釣出大軍師里里,某人也用依然是孩子的自己釣出魔女奧蓮蒂亞。就像大軍師里里明知這是陷阱,仍舊來到帝國,大姑母也知道這是陷阱,卻依舊給了米蕾蒂亞自由——幫助他人的自由。
    大姑母也給了她猶豫的機會,讓她可以逃亡到王朝領地。
    但米蕾蒂亞回過了頭,說想回來。於是大姑母笑著迎接她。
    「……可是我可以回去嗎?我回去的話,大姑母就……」
    「妳說我會怎樣?與其大搖大擺打破戰時協定,將十二歲的孩子丟入水牢中達成功績,放他逃走遭受連坐處分不知道要好多少。幫助他人卻要被押上護送馬車,這種荒唐事就只能笑了。明明每天都只能過著這樣的日子,妳卻讓我想起比起殺人,更應該幫助別人——米亞,務必不要忘記,好好記住。就算總有一天,只戴著單邊耳飾的王朝王子前來殺我也無妨。妳要想起今天幫助了那孩子的事,開心地綻露笑容。在我死去時也肯定是如此。」
    大姑母將臉頰靠上米蕾蒂亞的鳥窩頭。米蕾蒂亞的心點亮了溫暖的火光。她輕輕握住大姑母伸向她的手——一起回去吧。
    無論之後有什麼等著她們都無所謂,因為大姑母大笑著說了這些話。
    兩人手牽著手,在尚未天明的黑暗世界中,走下那條宛如地獄的坡道。
    在猶如鬼火的無數火炬等待的坡道底端,米蕾蒂亞認出耶賽魯巴特身旁有個人正露出微笑。是戴著頭巾的金髮碧眼從軍和尚。
    他們準備了護送馬車和孩童用的枷鎖。時而會和米蕾蒂亞玩耍的衣衫襤褸僧都,從一旁奪去枷鎖扔在岩地上。耶賽魯巴特埋怨了幾句,戴頭巾的軍師卻依舊掛著微笑,向米蕾蒂亞揮了揮手。
    彷彿在說「再見了,兩位魔女」。
    他戲譫地、無情地利用了米蕾蒂亞。
    ——雨停了喔,我的小公主。就算要把妳重要的人一個不剩地殺個精光,我也要前進。沒錯,我對此一點也不在乎。
    ……在葛蘭瑟力亞目睹那真實的景象,是在這之後的十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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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3 18: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下雨的星期日
    『垃圾街』的狹窄階梯和巷弄混亂不堪,就像小孩用鐵線扭成的美術作品。此時這裡四處響起雨聲。即使待在家中,仍能聽見雨滴咚咚打在石板地、雨水槽和屋簷吊掛的鈐鐺,構成如變奏曲般的聲響。
    嘉涅夏一早就將暖爐點火,坐在暖爐前面抽著菸管。她前幾天又買進了稀有靈草和高級寶石,因此現在心情很好。這兩個月來的交易對象總會帶來各種好貨,讓小氣的嘉涅夏願意乖乖支付大筆貨款。她還笑嘻嘻地要對方下次過來時,直接來找她簽約。嘉涅夏像平時一樣盯著她的星象盤——突然瞇起眼睛。
    長久遼蔽涅涅皇妃那顆星的烏雲散去了。
    『毒婦涅涅』是咒殺士們經常談論的話題。她的丈夫和未婚夫一個個死去,死因都很「可疑」。宮裡的妃子、皇子和公主相繼死亡後,涅涅嫁給了皇帝,沒多久便開始有大量藥品由『垃圾街』的藥房秘密流入白妃宮,一直持續到現在。數量多到令人懷疑她是不是瘋了……瘋子也不會用那些藥就是了。
    沒人知道皇妃涅涅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嘉涅夏聽過許多傳聞和她的歌聲,也知道每到十二月皇妃就會像上了發條似地,不斷做出怪異行徑。不過仔細想想,現在已經是十一月第四週,白妃宮卻依舊悄然無聲,沒有這類傳聞。
    嘉涅夏看著毫無雲翳的涅涅星……上頭的陰影遮蔽了它十年以上。
    (……難道出現了什麼事物,讓涅涅混亂的精神恢復正常了嗎?)
    還有另一件令嘉涅夏訝異的事。
    …涅涅星和白妃宮一樣,蒙上一層薄薄的王朝陰影。

    一
    十一月第四週的星期日,從清晨起雨水就不斷拍打窗戶。
    落雨毫不停歇,接近中午時雨勢愈來愈大。米蕾蒂亞拉開寢室的窗簾,看見海面冒起泡沫,巨浪伴隨嘈雜的轟響一波波湧上岸,將雨水吞噬。小蝙蝠在窗外亂繞,米蕾蒂亞幫牠開了個縫,牠立刻隨著風雨衝進室內避難——米蕾蒂亞在寢室裡走來走去,覺得自己太大意了。
    (……我完全沒規劃雨天要做什麼……)
    之前每個星期日都是秋高氣爽的天氣,所以她什麼也沒多想。
    每到星期日,亞立爾皇子總會在早上六點到七點之間現身。現在時針已經快指向十一點。她有準備皇子的早餐,但那些食物看來要變成雷納多和她的午餐了。風雨逐漸變強,沒有停歇的跡象。這樣出不了遠門。
    (皇子今天可能不會來了……這種天氣不來也比較讓人安心……)
    隔壁書房一片寂靜,米蕾蒂亞走過去看了看,發現雷納多正裹著毛毯在躺椅上睡覺。米蕾蒂亞為他熬的那碗湯藥空空如也,應該是喝完湯藥覺得睏了吧。小蝙蝠停在毛毯上,毛毯被雨水沾溼了一小片,
    米蕾蒂亞見暖爐火勢變弱,便添了些柴火進去。接著走向掛在牆上的月曆,翻到十二月那頁。她因為另一個問題而感傷起來,亞立爾皇子要過十三歲生日了」。
    當她問皇子想要什麼時,皇子竟露出訝異的表情。
    她這才知道,皇子長這麼大從來沒人問過他想要什麼生日禮物。
    米蕾蒂亞望著月曆上的畫。就連太陽和月亮擬人化的十二個月份故事,皇子也沒聽過。那則關於國王與王妃,永無止境的圓環物語,每個人應該都曾聽人說過才對。
    皇子沒有過去,宮裡沒有一個人瞭解他。米蕾蒂亞還沒聽說任何關於皇子的過去,也不知道他面具下的容貌、每天回去哪裡。就連雨天時該如何與他取得聯繫也不曉得。
    當時米蕾蒂亞保持冷靜,表現得像每個人都是在出生後第十三年才會知道何謂「生日」,向皇子說明壽星在生日當天擁有收到禮物的權利,因為冬天要到了,便問他覺得手套如何。
    (……沒想到他那麼討厭手套……)
    皇子說就算世界陷入千年的寒冬,他也絕不接受手套這種禮物。看來他對手套印象很差,但米蕾蒂亞難以想像手套究竟帶給他什麼不好的回憶。她發現自己在墓地以外的地方也常自掘墳墓,為此失落不已。
    (他說「之後會再想想」,可是——)
    她輕撫月曆上十二月冬至那天……亞立爾皇子的名字雖然不在皇族族譜上,依然有接受生日祝福的權利。
    明年他十四歲生日時,米蕾蒂亞就不在這裡了。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沒有生火的寢室,坐在面向海邊的拼接椅上。
    貝殼窗霧濛濛的,雨水淅瀝淅瀝不停落在這陰暗的世界。
    米蕾蒂亞聽著雨聲,金色鈴鐺的聲音忽然從記憶深處響起。
    在迷霧森林邂逅亞奇、在夏日的菜園小屋和他說話時,外面都下著雨。今年從『魔女左足(札立亞)』出發前來帝都時,也是在夏日的積雨雲化作驟雨降下之後。
    米蕾蒂亞好像總在雨停後追著亞奇,踏上尋找他的旅程。
    之前吉伊發過牢騷,說她每到下雨的夜晚就會坐立難安,溜出家門在外面徘徊。米蕾蒂亞一點也不記得……但她知道自己找的是誰。
    有著深不見底的陰暗雙眼、從這座城堡九死一生趕來的那個人。他當時連個名字也沒有。
    無論過去或現在,亞奇總是冷靜地走在隨時可能跌落地獄的斷崖邊緣。他從那時起一點也沒有改變,米蕾蒂亞找尋他、追逐他的理由卻變了……米蕾蒂亞自己也變了。她已不再是為了亞奇而活的女孩。
    原本只攜帶刀鞘的女孩,現在卻在上鎖的抽屜裡藏了一把劍。
    晚秋的豪雨讓室內顯得一片昏暗,室溫也隨之降低。然而米蕾蒂亞既不想去拿毛織的膝上毯,也不想為暖爐點火。她坐在那張孤島般的拼接椅上,抱著凍儡的雙腿,聆聽雨聲,以及吞噬耶賽魯巴特屍體的大海所發出的聲響。
    ……啪嘰、啪嘰。燃火的聲音傳來,米蕾蒂亞張開眼睛。
    外頭依舊狂風暴雨,房裡卻靜得出奇。樓下的攞鐘響起,下午一點……接著傳來添柴的喀啦聲。
    ……暖爐的火燃了起來,同時聽得見水滴聲。
    米蕾蒂亞從窗邊的椅子上撐起身子。
    套上掉落在地的室內鞋,走向拼接床,拿著事先準備好的法蘭絨布回來。亞立爾皇子將撥火棍立在暖爐邊,並用另一隻手的手背擦拭面具、頭髮和下巴滴落的雨水。
    皇子從頭頂到靴子全都溼透,米蕾蒂亞用法蘭絨布包住他。他在布團裡扭動身體,轉向米蕾蒂亞,率先靜靜地開口:「……抱歉來晚了。」
    暖爐燃了起來,呈現火紅顏色。米蕾蒂亞只回了聲「好」,細心擦拭他黑髮、耳朵和臉頰上的雨滴。這時她不禁說出:「我在等您。」
    皇子從法蘭絨布中,抬起那張戴著面具的臉。
    他的眼神比話語更能訴說一切。
    ¥¥¥
    拼接床上放著準備好的衣服,以便皇子來時可以替換。米蕾蒂亞告知皇子後朝一樓走去。途中經過書房,見到雷納多和小蝙蝠還睡在躺椅上,不過雷納多應該是在裝睡。從桌上的證據看來,他剛才肯定起床自己做了午餐吃,還吃了妮孃烤的鮮奶油蛋糕當點心。最近雷納多身體不適、經常發燒,以致晚上都睡不太好。他願意多多休息,米蕾蒂亞反而覺得開心。
    她撥了撥暖爐裡的柴火後,離開書房。
    米蕾蒂亞到一樓的廚房煎歐姆蛋,並將燉菜重新加熱,還切了一大塊鮮奶油蛋糕。她將食物放在銀製托盤上,回到書房前試著說了聲「芝麻開門」,門便應聲敞開。精靈雷納多還恭敬地為她打開寢室的門,但隨後不是回到神燈裡,而是晃回那張躺椅上。
    亞立爾皇子換好衣服,拿著毛巾擦拭頭髮。溼透的衣物裝在藤籃裡。外頭的風雨拍打貝殼窗。皇子轉過上半身,仍然戴著面具,靴子卻已脫下,赤腳踩著地毯站在劈啪作響的暖爐前。
    這座宅邸裡漸漸多了些皇子的物品和痕跡,不過感覺就像野貓在劃定勢力範圍,而且皇子本人在這裡也待不習慣。此時見他光著腳,米蕾蒂亞覺得有點開心……也有點害羞就是了。
    米蕾蒂亞嘆了口氣,走到暖爐前,將銀製托盤直接放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她想起大叔父曾教訓她「要有規矩」,不禁縮了縮脖子。對不起,大叔父……
    她將裝了水的小熱水壺放在暖爐上,待水滾之後再來泡茶。此時她終於有心情去拿毛織膝上毯,將毯子披在皇子的襯衫上。
    近距離看著皇子的黑髮和白皙肌膚,還有面具底下神秘又讓人印象深刻的藍色雙眸,令她想到自己在畫館內見過的那幅肖像畫,心底一驚。她連忙將肖像畫從腦中抹去。
    皇子似乎忘了米爾傑利思的告誡,直接坐在地毯上……原本知書達禮的皇子竟不顧禮節,一定是她這個惡妻的問題。
    米蕾蒂亞也一屁股坐在皇子旁邊。皇子雖然煩躁地撩起濡溼的黑髮,仍等到忙東忙西的米蕾蒂亞坐下後,才拿起湯匙吃歐姆蛋。他的吃相非常優雅,連一塊麵包屑也不會掉。
    她發現皇子第一次有「在家」的感覺。這個狂風暴雨的星期日,雖然哪裡都去不了、什麼都不能做,她還是很高興皇子能來找她。
    米蕾蒂亞低頭看著自己胸前的耳環,今天是星期日。
    一枚銀幣的故事即將進入尾聲。米蕾蒂亞將手放在膝上,喃喃問道:
    「……殿下,您願意一邊吃飯……一邊聽我說那個故事的後續嗎?」
    皇子睜著一雙彷若黎明前動人心魄的眼眸,點了點頭。
    ¥¥¥
    這天,亞立爾一句話也沒說,安安靜靜地聆聽米蕾蒂亞的故事。
    他們在夏末追著王朝的笛聲前往岩山。米蕾蒂亞扶著眼睛看不見的朋友往前走,兩個人經常一起跌倒。每當米蕾蒂亞跌坐在地時,朋友總會扶她起來。
    她會在深夜為朋友調製眼藥。他們待在洞窟、巨岩下方、破舊的小屋,或是荒廢的古城遺跡之中。朋友總躺在米蕾蒂亞的大腿上,以雙手代替雙眼,摸索她的長髮,當作搖鈴般扯了又扯。他明明已經奄奄一息,卻還擅自觸摸她的胸部,用那三寸不爛之舌說:「摸起來和我姊的完全不同……我大概五年後就會長高,妳也爭氣點,別變平胸啦。」完全是自己討打。
    他們在分配糧食時也會吵架。就算想要平分,依然會莫名其妙出現三個無花果乾,朋友說:「我是男人,體力消耗得快,給我吃吧。」米蕾蒂亞則說:「要是我沒體力,你就準備曝屍荒野吧。」最後總有一方退讓。
    亞立爾想到自己和米蕾蒂亞在一起時,米蕾蒂亞總是把所有物品讓給他。想不到她以前也有用盡全力、大步向前的時候。
    「……我朋友到最後都沒睜開眼睛,但現在回想起來,他一次也沒懷疑我是不是吃得比他多。他一旦相信一個人,就會信任到底,絕不懷疑。他自尊心強又心高氣傲,但這只是他個性的一小部分。該說他笨呢……還是單純……他不覺得哭泣是件丟臉的事,還會靜靜地為人掉淚……」
    昏暗的星期日下午,風雨從未停過。
    熱水壺響起沸騰的笛聲。米蕾蒂亞走去拿起熱水壺,泡了兩杯紅茶。亞立爾為暖爐添柴,像雷納多教他的那樣,用撥火棍翻動柴火以補充空氣。
    米蕾蒂亞將裝有紅茶的馬克杯放在腿上,雙手包覆馬克杯。
    窗外大海波濤洶湧,發出轟隆低響。米蕾蒂亞接著說。不知不覺間,亞立爾開始覺得海浪聲好似呼嘯山間的風聲,暖爐裡劈啪作響的柴火彷若野外的篝火。
    他們的逃亡之旅終於結束。王朝軍馬璀璨的寶石飾品、噠噠的馬蹄聲……
    亞立爾彷彿能看見十二歲的她,帶著新傷和些許髒汙蹣跚歸來,穿著洋裝和軍靴的『大姑母』大步走向她,露出微笑將她抱起,牽著她的手一同搭上押送她們的馬車。
    米蕾蒂亞的話語至此戛然而止。望著爐火的那張側臉顯得陰暗了些。
    加進熱水壺裡的水,再度在暖爐上靜靜冒出蒸氣。
    「咚——」的一聲,樓下的擺鐘響起。
    米蕾蒂亞聽見鐘響次數才回過神來。七次——晚上七點。
    她原以為是自己聽錯,但外頭確實暗了下來。她走到窗邊一看,風雨暫時停歇。這場晚秋的雨時強時弱,持續了一整天。熱水壺的笛聲響沒多久就停了,她轉頭,看見皇子從暖爐上拿起熱水壺。
    米蕾蒂亞靠在窗簾旁,俯視冒著詭異泡沫的漆黑大海。
    「這就是我在地下水道跟您說的,因為幫人逃獄而連累大姑母的事。」
    對於斗篷軍師的疑惑,她無法向任何人提起。在那之後,他繼續擔任耶賽魯巴特的軍師,而大姑母則被貶到南方,參加了葛蘭瑟力亞戰。
    法皇要她『為此付出代價,去死吧』……真是說得沒錯。
    「……我在〈響鈴岩山〉送走朋友後,很多事都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決定好。我和大姑母一起搭上貼滿黑色防風紙的押送馬車,沿著〈龍骨大街〉向西行,最後被送進這座城裡。」
    大姑母在馬車裡看見亞奇銬在米蕾蒂亞手上的枷鎖,三兩下就拆了下來。
    路途險阻,米蕾蒂亞像顆球般在車裡滾來滾去,最後大姑母接住她,讓她坐在自己腿上。將單邊的有色寶石耳環做成首飾的,也是大姑母。即使在押送之中,大姑母也會從米蕾蒂亞脖子上拉起飾鏈,聽著首飾的聲音發笑。
    米蕾蒂亞無論之前或之後,都不曾像那樣整天和大姑母待在一起。押送馬車緩緩行進,她在昏暗的馬車中心想,要是這趟旅程可以永遠持續下去就好了。
    然而,黑色馬車的黑色輪子怱然在某天停下,旅程就此結束。
    「……」
    米蕾蒂亞沒再說下去,低頭看著海面的白色浪花。後面的故事即使在地下水道時,她也沒對皇子說。馬車停下後,只有大姑母一個人下車,米蕾蒂亞則被送往鳥籠城堡。後來她是怎樣逃離,又是怎麼回到被貶至南方的大姑母和大叔父身邊呢……
    米蕾蒂亞現在去到城裡,還是會尋找木鞋和鎖鏈的聲音,尋找那個只在九月宰相會議上出現過一次,不知回到何處的小小身影。
    她今天一樣沒有提起這件事。
    不過一枚銀幣的故事,還有另一個「後續」。那才是米蕾蒂亞決定對皇子訴說自己過去的理由。此時的她卻只是一味地眺望漆黑的大海。
    直到黑髮晃進視線中,她才發現皇子來到自己身邊。毛茸茸的高級地毯自從被撕破後,就只分開擺放在暖爐前和椅子底下。皇子赤腳踩在什麼也沒鋪的地板上,卻似乎毫不在乎腳底的寒意。
    亞立爾皇子的手倏地伸了過來,拉起米蕾蒂亞胸前的單邊耳環,捧在掌心。如果對方是艾簡,米蕾蒂亞早就在那隻手拂過她胸部時,將他痛揍一頓。但是皇子自制力強,且不易受到影響,米蕾蒂亞自然不會懷疑他的動機。
    米蕾蒂亞總覺得面具底下的他非常憂鬱。
    皇子望著手裡的耳環,少見地沒和她對上眼呢喃道:
    「……妳想去王朝嗎?要是去成,妳也不會被推進地下水道。」
    「不。」
    如果那時去了王朝,她就不會知道鳥籠城堡、木鞋和鎖鏈的聲音,更不會在白鴿盤旋的廢墟遇見他。想到這裡,她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皇子放開耳環……看來他不太相信「不」這個答案。
    「把妳和大姑母押上那輛馬車的人是誰?」
    「……是耶賽魯巴特大人。」
    他淡淡地回了聲「是嗎」。押上馬車。若皇子想問羅傑的事,應該會問『策畫那件事的人是誰』。
    「來接妳朋友的里里大人,後來怎麼樣了?」
    他在王朝将軍的名字後面加了『大人』兩字,令米蕾蒂亞暗自欣喜——
    然而她不禁發出苦惱的悶哼,沉默一會兒後,才老實回答:
    「……他離開陣地那段期間,王朝軍敗給吉伊和耶賽魯巴特,損失了許多士兵……所以國家追究他的責任,將他從前線召回,最後不但被降職,還被貶至偏僻的地區。」
    「換句話說,王朝那邊也發生了和奧蓮蒂亞將軍同樣的狀況囉?因此耶賽魯巴特才會屢戰屢勝。」
    他說得沒錯。亞琉加王朝中,和丞相辛·洛克席耶齊名的軍師里里離開了前線。正因如此,耶賽魯巴特才會贏得如此輕鬆。而且——
    「若奧蓮蒂亞將軍和里里將軍同時撤出雙方戰線,軍隊和戰線就更容易被人操控吧。不僅是帝國——王朝也是。」
    「……殿下……您調查到什麼程度了?您和大叔父談了些什麼?」
    「我是有調查……但星期天的事沒有對任何人說。」
    皇子似乎有點不高興。米蕾蒂亞看了他一眼,拿出黃楊木製的梳子。見皇子沒有意見,她便梳起他亂翹的頭髮,就像為黑貓梳毛。結束之後收起梳子。
    米蕾蒂亞每週日和他聊下來,也開始重新思考這件事。當時,若在帝國方,利用米蕾蒂亞讓奧蓮蒂亞垮臺的是斗篷軍師羅傑;那麼王朝方透過羅傑,企圖除掉王子艾簡和將軍里里的人又是誰?
    (艾簡眼睛上被人塗上『七日暗夜』……)
    這種藥又稱作(王朝高貴的毒眼藥),最初是後宮佳麗為爭奪皇帝寵愛而研發的,據說從來沒有外流,十分神秘。富商和地方豪族無法取得,即使是朝廷高官也不易入手。
    窗簾外傳來波濤的低沉聲響。帝都的海洋以冬季航行困難聞名,而佐哈爾監獄外的海域更是箇中翹楚。囚犯、糧食和器材都是由軍船定期運送,有時一個月甚至開不到一班船。耶賽魯巴特就是在那安全的佐哈爾監獄貴賓室裡,在即將進入冬季前,遭人用小刀殺害。
    九月,在桔梗搖曳的廢墟中,是亞立爾皇子幫助她逃過小刀刺客的追擊。自此之後米蕾蒂亞再也沒受小刀攻擊,耶賽魯巴特卻因小刀而亡。不知是不是同一名刺客所為,現場連凶器也沒留下。
    不過刺客應該不是亞奇所派。雖說亞奇和這件事並非毫無關聯,但他感覺就不像是會『雇用刺客殺人』的人。
    (……吉伊說過『王朝會派出刺客』……)
    那名王朝人肯定很有本事,能在難以航行的冬季前,迅速派人潛入佐哈爾監獄的貴賓室。還能進到帝國的心臟——帝都史特拉迪卡。
    皇子望著爐火,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獲得繼承權成為帝國皇子。米蕾蒂亞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他的人身安全。皇子比她瘦小,還經常消失無蹤,怎能教人不擔心?不過話說回來,米蕾蒂亞也經常弄得滿身是傷、老是受人幫助,也沒資格說他就是了。
    (待在城裡不會有事吧……雷納多也說,『卷貝城』最深處戒備森嚴,帶刀限制也很嚴格,刺客應該進不來……)
    根據法皇所言,現在大叔父和皇弟凱伊派了黑蹄和赤枝保護她。星期日外出時也沒過過什麼狀況,雷納多的警戒也維持在一般程度。
    「……殿下,您最近……有沒有過到什麼奇怪或危險的事呢?」
    「沒有,沒什麼。」
    皇子答得很快,令米蕾蒂亞覺得有些奇怪。因為他總是深思熟慮,想清楚之後才會開口,很少像這樣聽到問題便立刻回答。
    米蕾蒂亞另一件擔憂的事,便是每天都有諸侯、隨從和傭兵為了帝國議會湧入帝都——不過只要能低調地混在人群之中,基本上就沒什麼問題。更重要的是,有件該說的事還沒對皇子說,她現在滿心都是這件事。
    貝殼窗再度遭到風雨激烈拍打,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響。
    米蕾蒂亞好幾次張開嘴唇,復又閉上。最後喚了聲皇子。
    亞立爾皇子似乎聽出她聲音中的情緒,轉頭望著她。
    「殿下,我跟您說的這個朋友的故事……其實還沒結束,後面還有一段。下個星期天應該就會說完了……您願意聽嗎?」
    第五週的星期日,十一月最後一天。
    皇子有些意外,轉身面對米蕾蒂亞,點了點頭。米蕾蒂亞低頭望著地板。今天還是沒說出口……但總覺得下週應該能告訴他。
    外頭雨勢再度增強,雨滴打在玻璃窗上隨即滑落。米蕾蒂亞離開寒冷的窗邊,終於有心情想今天晚餐要吃什麼。
    「殿下,晚餐吃什麼好?您有什麼想吃的嗎?這裡還有熱水可以泡澡喔。」
    「不用,我要走了。時間差不多了。不用準備我的晚餐。」
    米蕾蒂亞穿著室內鞋的腳忽然停了下來。
    皇子打著赤腳匆匆離去,撿起暖爐前的靴子,站在拼接床邊,將手套進單邊袖子。米蕾蒂亞看著窗簾。該說什麼才好?她思考著適當的話語。
    「……那個,殿下,外頭下著大雨,而且這場雨應該會持續到半夜……」
    「我回去擦一擦就好。」
    米蕾蒂亞不知如何應答。
    亞立爾皇子迅速整裝完畢,套上靴子。靴子還有點溼,他不悅地抿了下嘴唇,將毛織膝上毯疊好放回床上。
    皇子快步離開寢室。呆站在原地的米蕾蒂亞,追著他的腳步走了出去。書房是暗的,看來雷納多應該在樓下。走廊上的燭臺點著火,小蝙蝠悠哉地倒吊在樓梯中段的扶手上。
    雷納多從廚房探出頭來,見到亞立爾皇子往門口走去,不禁睜大眼睛。
    米蕾蒂亞能說的只有一句「晚安」。皇子或許有回話,聲音卻消失在門口吹進來的風雨中,最後大門就這麼關上。
    這時理應鎖門,但她低頭看著門鎖好一會兒後,決定維持原樣。
    雷納多拿著料理用的長筷仰頭望天。米蕾蒂亞回到二樓寢室,收拾皇子午餐用的盤子和暖爐上的熱水壺。暖爐的火勢弱了下來,但她沒再添加柴火,畢竟今晚應該也沒人會睡在這裡。
    她將裝有皇子衣物的藤籃拿到一樓,細心摺疊之後放進妮孃的洗衣籃裡。上衣和長褲她想先晾乾,明天再放進去。
    結果這個週日夜晚和往昔一樣。她百無聊賴地吃過晚餐,做好為拉姆札皇子上課的準備後,將爐火熄滅。關好門窗時已是晚上十一點。
    她在房裡巡視了一遍,最後走向沒有上鎖的大門。即使外頭狂風暴雨,皇子也沒有回來。她將門鎖好後,熄滅玄關的燈火。
    米蕾蒂亞在樓梯平臺停下腳步,回望陰暗的玄關。還奢求什麼呢?亞立爾皇子在假日為了聽她說故事冒雨來訪,已經夠令人高興了。就像學院課程一樣,聽完就回去。皇子為暖爐生火,靜靜地聽她說話……她卻只能讓他在雨夜裡孤零零地離去,回到那張棺材般的床,今天也是。
    雨聲之中,她彷彿聽見兩個月前皇子說的話。
    ——那裡……是我的房間。除此之外我無處可去。
    她咚咚咚地爬上樓梯,來到書桌前翻開第二本雜記本,裡頭依舊沒有亞立爾皇子的筆跡。她拿出新的紙條,寫下給大姑母的附註。
    《附註  大姑母,今天是十一月第四週的星期日,外頭下著雨。我和殿下在家裡聊天。
    我最近在想,即使是平凡無奇的日子,不論晴天或雨天……我都想好好記在腦海裡。然後帶著這些回憶,在明年六月之後回到大姑母身邊。
    但我不能讓殿下背負我的重擔。
    希望我能將一枚銀幣的故事……好好說完。
    另外,我也要記得問他十三歲的生日禮物想要什麼(這是筆記)。》
    米蕾蒂亞吹熄蠟燭,看了一眼無人的寢室,卻沒有再打開那扇門。
    ¥¥¥
    亞立爾回到如在冰中的鐵欄杆牢房,扯下面具,脫掉溼透的上衣。好不容易擦乾的頭髮也淋溼了。連續不斷的落雨將通風口震得直響,但不知是怎樣的結構,即使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這個房間流通的空氣量仍不受影響。
    地下水道各處的水量都暴漲了一倍,濁流發出轟響,許多來不及逃走的老鼠因此溺死,亞立爾無法通行的地方也增加了。
    他搖了搖頭,甩掉頭髮上的水滴。
    (我還想……)
    ……繼續待在她身邊。
    但亞立爾連這點都辦不到。他走近鐵欄杆。
    鐵欄杆相當堅固,一旁的地板上滿是前人用小刀或釘子刻下的算式和古語,還有一張黑紙彷彿和地板同化般掉落在地。
    剛才和米蕾蒂亞聊天時,突然有一幅畫面透過手環映入腦海。畫面中,有一隻白皙的手拿著這張黑紙,穿過欄杆縫隙輕輕地扔了進來。
    亞立爾撿起紙張,香粉和香水的氣味瞬間撲鼻而來,又隨著牢內流通的空氣消失在通風口。來訪者似乎是白妃涅涅。無論如何,單憑那個繃帶女應該找不到這裡。
    他翻到背面,上頭是寫給小丑亞立爾的簡短留言。原來是一張傳喚通知。
    《十一月三十一日  上午………請至白妃宮》
    下週日是十一月三十日,照理說十一月就此結束。信上卻說三十一日。
    亞立爾沒有丟掉那張紙,而是放在桌上。
    他脫下濡溼的襯衫,用以擦拭頭髮和身體。這裡只有鐵欄杆和硬邦邦的床鋪,連個暖爐也沒有。他踢掉緊緊黏在腳上的靴子,盤腿坐在棺材般的床上。
    這裡依舊是亞立爾的歸屬,一點也沒變。
    他仰頭看著牆上的『小丑』面具。
    接著摸摸自己被雨淋溼的臉,閉上眼睛。
    最後又看了一眼那張黑紙。通風口隱約傳來女人的歌聲。
    信上沒寫傳喚亞立爾的目的,卻寫著若他沒去,白妃涅涅將對他做些什麼。
    ——十一月三十一日上午………請至白妃宮……
    如果您沒出現——……

    二
    雨水槽咚咚作響。
    拉姆札彷彿聽見母親涅涅的歌聲從海底傳來,拿著棋子的手停在半空。
    他以堅果代替棋子,從筆記本撕下一頁、畫上格子當作棋盤。工友給他的杏仁和胡桃取代黑白棋子在棋盤上爭奪陣地。拉姆札將棋盤留在藏書室,練習時只能姑且使用替代品。他和亞立爾現在的對弈成績是三十五勝二十九敗……拉姆札獲勝的頻率愈來愈低。
    他放下胡桃棋子,起身前去打開貝殼窗,卻沒再聽見歌聲。雨從週日斷斷續續下到現在,在這風雨中也不可能聽見。不過,拉姆札總覺得母親的歌聲有股不可思議的力量,無論她在哪歌唱,自己都聽得到。羅傑曾說,這或許是魔法師耶里亞的血統所致。
    十一月下旬的寒冷風雨吹了進來,翻動書桌上筆記本的頁面,拉姆札的黑髮也隨風飄逸。他望向下到一半的將棋盤。
    王朝將棋以前是母親在玩。拉姆札剛懂事時偶爾會在庭院玩耍,他曾看過母親坐在涼亭,一個人對著小小的將棋盤下棋。他當時只看得出那種棋子的形狀和帝國將棋不同,直到羅傑因故前來白妃宮時,他才知道那是什麼。
    羅傑告訴他那叫王朝將棋,還笑著說「涅涅皇妃很厲害喔」。一陣子後,羅傑便寄來了王朝將棋盤。
    最近幾年,母親彷彿忘了將棋,他好久沒看見她下棋的身影。
    拉姆札關上窗戶,撩起被雨淋溼的瀏海,從胸前口袋拿出止痛藥包。以前被人唸過後,他便開始學著測量並分裝藥物。
    (……說起來,今年還真平靜。)
    每年快到十二月時,母親涅涅的精神狀況便極度不穩定,需要服用止痛藥等大量藥物……然而今年只有歌聲傳出,時至十一月白妃宮仍異常安靜。
    母親大多在冬天,尤其是冬至前,再三命令艾莉卡傷害拉姆札的臉,藉此讓人無法辨識他的長相。
    今年十二月冬至那天,他和亞立爾就要公開亮相。
    「…………」
    亞立爾將以帝國皇子的身分出現在諸侯面前,母親若坐視不管,拉姆札會感到不悅;但即使她採取行動……他也會覺得焦躁難耐。無論如何,母親做的事大多都是因為亞立爾,而不是拉姆札。就連他臉上這些傷也是。
    他閉上眼,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大口喝下裡頭殘餘的溫水。
    拉姆札不知道母親命令艾莉卡做了些什麼,但他也沒有心情阻止。畢竟對拉姆札而言,亞立爾同樣是繼承皇位的阻礙。
    凌晨十二點的鐘聲響起。
    拉姆札坐回堅果棋盤前蹺起腿。他拿起一顆棋子,下在今天離開藏書室前自己所下的位置上。
    接著預測亞立爾明天可能會下的位置。然而,剛才絞盡腦汁想出的那步棋實在下得太好,連他自己都忍不住讚嘆。就算亞立爾再怎麼掙扎,也無法扭轉局面。勝負已定,是拉姆札勝利。
    當拉姆札問亞立爾會不會出席公開亮相日時,他明確地回答「會」。
    亞立爾雖然最近才從牢獄獲釋,卻毫無將勝利拱手讓人的意思。
    拉姆札數著深夜的鐘聲,這是他九月底以來的習慣。鐘只響了十二聲,沒有第十三聲,今夜也一樣。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用手撐起臉頰。
    ¥¥¥
    這天,拉姆札來到圓形藏書室時已接近傍晚。他揉著太陽穴推開三樓的門。最近身體容易疲倦,總是睡得太多,頭昏昏沉沉。
    藏書室寂靜無聲。昨天放在躺椅上的將棋盤,今天被移到彷彿積木般層層堆疊的大開本上頭。
    黑棋已經無路可走。亞立爾肯定會乖乖認輸,不然就是再硬撐幾回,將黑棋下在拉姆札昨天預想的那幾個位置上——然而……
    拉姆札傭懶地走向棋盤低頭一看,面具後的眼睛瞇了起來……想不到盤面依然與昨日相同。他仔細看了好幾次,黑棋一步也沒走。他拿著棋盤坐到躺椅上,望著那毫無變化的盤面。
    (……所以他沒下棋就回去了?)
    亞立爾總是依當天的心情移動棋子,很少執著輸贏。因此只要他有時間,就算只有一分鐘也會下一步棋再回去,若見形勢不利就會認輸。昨天亞立爾看了這盤面後卻沒有認輸,反而停下來思考。
    ——他竟然花時間思考如何獲勝,之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
    拉姆札心底產生些許變化,有種不好的預感蠢動著冒了上來。
    他閉著眼從椅子上站起身……連讀書的心情也沒了。
    拉姆札離開藏書室以轉換心情。
    走下外階梯時,他聽見一陣嘈雜的聲響。看來有個倒楣的工友被不懷好意的學生攔下來惡整。直到聽清楚被抓的人是誰,他才停下腳步。
    「沒錯,就是她本人。頭髮雖然比較短,但不是染的……而且眼睛真的是紫色。之前我在樹林裡看到她時,還不敢相信呢。」
    拉姆札從扶手處往下看,正在拔草的工友被三名學生團團圍住,其中一名學生抓住她的手,還說出必須回答學生問題的規則。拉姆札見四周沒人,忍不住咂了下舌。
    包頭巾的工友就算回答了他們所有問題,感覺也不會有什麼好事。拉姆札掉頭爬上階梯,想找校長或羅德老師過來。
    那一瞬間,他聽見了『問題』。
    「說啊,妳不是參加了葛蘭瑟力亞戰役嗎?我們想知道當時的事,比方說妳殺了多少人之類的。被王朝狠狠奪去城池,撤退回來,妳現在感想如何?」
    「我、我煩的時候也會殺個幾隻貓出氣,也常常詛咒別人去死。我能理解妳的心情。」
    「不對,我們該問一些更像杜哈梅的學生會問的問題。個人很好奇為什麼要交換俘虜,把他們全部殺光不就好了嗎?幫助敵人明明一點好處也沒有,魔女家卻常做這種事,真是莫名其妙。幫了他們,下次不就換我們被殺了嗎?」
    「啊,這我也想問。還有妳在宰相會議上,真的說了要延長停戰協定啦、談和什麼的嗎?開什麼玩笑。軍隊就該為國家戰鬥到死啊……妳說話啊。」
    拉姆札從扶手上方探身說道:
    「——放開她。」
    工友抬起頭,用紫色雙瞳望向拉姆札。她的頭巾被扯了下來,露出銀色短髮。令拉姆札更加不悅,他用王朝語說:
    〈妳沒必要回答他們。待會有我的課,妳忘了嗎?過來。〉
    米蕾蒂亞也用王朝語回答:
    (可是……拉姆札殿下……今天沒有……)
    (我剛剛排的。)
    原以為他是『雜種』的男學生,似乎聽出「拉姆札」這個字眼,驚訝地放開工友的手後退幾步。拉姆札冷冷地俯視那三人。
    「——我是拉姆札·艾烏里亞斯·雷恩赫爾夏·耶里亞Ⅱ夏洛姆拉格利亞。要是我當上皇帝,你們這些渣滓連個容身之地都沒有。」
    拉姆札惡狠狠地說完便轉身上樓,踩得樓梯鏘鏘直響。一會兒後,小小靴子的聲音跟在後頭,他才放下心來。
    他回頭看了一眼狼狽離去的三人,忽然在樹林裡發現艾莉卡的身影。是錯覺嗎?他睜著面具下的雙眼定睛細看。眨了眨眼後,包著繃帶的女人已消失無蹤。
    回到藏書室後,拉姆札粗魯地坐在平時那張椅子上,縮起修長的雙腳。桌上既沒有筆記本也沒有鵝毛筆。隨後進房的工友,像隻小松鼠般坐在對面的椅子,將手悄悄放在膝蓋上。拉姆札不發一語,工友也是。
    工友一味望著窗外的夕陽。不但沒哭,連表情也毫無變化,只是時不時垂下銀色的睫毛。拉姆札偶爾看看她的側臉、挪動雙腿,或者換個抱胸姿勢。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他們什麼也沒做,唯有時間靜靜流逝。
    課堂結束的鐘聲終於響起。
    鐘響時,拉姆札隨手從口袋裡拿出手帕,扔在工友腿上。工友沒落下一滴眼淚,拉姆札只是覺得她可能需要一條替換用的頭巾。工友似乎也察覺到這點,攤開手帕。那瞬間他有種不妙的感覺,幸好工友看見上頭的地圖花樣沒有笑出來。
    「拉姆札殿下真的很喜歡地圖呢……島嶼都市四周的海好藍。」
    「……看著地圖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能去任何地方。」
    工友頓了一下回道:「您說得對。」聲音既溫暖又溫柔。
    「……殿下,今明兩天的課程可以延到下週嗎?」
    拉姆札點點頭,想了一下後,將時間排在下週第一、二節。這是他第一次連上兩節課。工友聽到他這麼安排,表情很是開心,即使沒上課仍舊出了作業。她從椅子上站起身時,拉姆札問了個自己一直很想知道的問題:
    「……妳為什麼願意教我王朝語?」
    「殿下有意學習王朝語,我覺得很高興。」
    黑暗中只聽見一個輕柔的女聲說道:
    「……語言不通無法相互理解。不但做不成朋友,也不可能和議或簽署停戰協定。現在連學院都不開王朝語課程。聽說您主動想學,我……希望能盡一己之力,僅此而已。只要瞭解對方,就能開啟新的可能。即使對方是敵國,您也不感到排斥,還想學習他們的語言並嘗試理解,這種態度讓我覺得非常可貴……雖然其他人不一定這麼想。」
    工友深深低下頭,低聲說完「今天真的很謝謝您。」走出藏書室。
    拉姆札盯著工友剛才坐的那張空蕩蕩的椅子。
    夜色慢慢在日落後的帝都擴散開來。
    但即將繼承皇位的少年,仍然待在原處,一動也不動。
    ¥¥¥
    米蕾蒂亞來到平時那個渡口,沙卡那的船停在那裡,才剛點起油燈。
    她獨自上船後,告訴沙卡那目的地。沙卡那默默拿起船槳,將小船划離岸邊。河岸旁聳立一棵枝葉扶疏的大樹,她似乎看見上頭有個小小人影,但她很快順著水流離開原處。
    雷納多在宅邸門口等著米蕾蒂亞歸來。天色全暗後,小蝙蝠忽然咻的一聲飛到他面前。小蝙蝠倒吊在屋簷,脖子上掛的小竹筒掉入雷納多手中。他從竹筒裡抽出一封信,上頭是米蕾蒂亞的筆跡,寫著短短幾句話——
    接下來三天都是打叉記號的日子,她會在週日清晨回來,還提醒雷納多別忘了吃藥,並請他多多照顧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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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3 18: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十一月最後的藍黑色

    一
    那天晚上出奇安靜,唯有海浪的聲音,和貓頭鷹的嗚嗚夜啼。
    樹枝被風吹來,啪地打在書房窗戶上,雷納多聽見聲音後醒了過來。
    月亮高掛夜空,四周一片明亮。雷納多渾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剛剛做了什麼。這裡並非戰場或堡壘,看起來倒像間書房。他躺在破爛的拼接躺椅上,冷得受不了,全身的舊傷痛得他直呻吟。
    雷納多小心翼翼坐起身,身體突然晃了一下。他向左一看,發現自己沒有左手。他想用不存在的左手撐起身體,才會失去平衡。但他究竟是在何時、何地、如何失去手臂的?這樣既不能雙手握劍,也無法好好保護公主大人——拼接部隊在哪?……為什麼沒看見公主大人?
    他隱約想起某人曾說『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三天後見。』沒錯……三天之後…
    雷納多聽著故鄉的海浪聲,漸漸平靜下來。腦子裡四散的零件,和往常一樣,好不容易回到正確位置。貝殼窗——帝都史特拉迪卡。
    (對了……我在城裡的宅邸……在書房的躺椅上小睡了一下。)
    書房的爐火熄了,整個房間冷得快要結凍,只聞得到灰燼的氣味。看來爐火才剛熄,他還整理了暖爐。但他連添柴的記憶都沒有……話說,今天幾號?雷納多搖了搖不靈光的腦袋。公主大人週日要回來,他回信說自己會去亂葬崗接她,所以他只記得週日是幾號。十一月三十日。那天他必須凌晨兩點從家裡出發去接她。
    雷納多離開躺椅走向月曆,依然看不出今天是哪一天。昨晚——他印象中是昨晚——吾輩過來看看情況時,好像有說「今天是二十九號,已經說三十六遍了」。不過他不太記得昨天是怎麼度過。昨天好像沒有做飯,不知為何卻有吃飯的記憶。是誰做給他吃的?他總覺得有人一直陪在身邊…
    公主大人一離開,他的腦子立刻不正常。
    雷納多在桌上找到雜記本,用朱紅色刀鞘的刀當作拐杖,走向窗邊。他想起每天結束後,自己都會在上面畫個圈記號。他藉著月光翻看雜記本,在上面找到三個圈。太好了,今天可以去接公主大人。
    喀嘰……指針轉動的聲音傳來,接著時鐘「咚」地響了那麼一下。
    凌晨一點。
    窗外是平静的大海。壞天氣一直持續到昨天,今天完全放晴。夜空中一層薄雲飄過月亮上方,月暈如背光般擴散開來。
    『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三天後見。』
    雷納多仰望夜月,露出微笑。啊,對了,還有一件事……
    他以朱紅色刀鞘的刀撐著殘破的身體,打開寢室的門。
    月光透過面海那扇窗戶灑落進來,窗前站著一個小小身影,面向門口。
    雷納多挪動背部將門關起,靠在門上。他莞爾一笑。沒錯……這個人說了好幾次。每當雷納多忘記時間,整天拚命尋找公主大人,偶爾還發起狂時,這個人總是耐心地阻止他,握著他僅剩的一隻手,安慰他公主很快就回來。
    ——三天之後,我去接她。
    「……阿爾殿下,要去接她的人是我。」
    亞立爾皇子以漆黑的眼眸回望雷納多。月光使他半張臉清晰,半張臉藏在陰影中。皇子殿下不會說出「我跟你一起去」這種半吊子的話,他卻問了一個之前從來不曾問過的問題:
    「……請告訴我米亞現在人在哪裡。」
    「怎麼啦?」
    雷納多交叉雙腿——由義肢和肉身拼接而成。
    「……這點公主大人不願公開,所以我不能告訴您。」
    柯札伯領地的亞利安羅德來訪,雷納多和他談過之後,大致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據說拉姆札知道原因,卻守口如瓶。拉姆札還反問羅德那三名學生的身分,結果他們出了名地陰險狡猾,一下就被查了出來。這樣就夠了。
    雷納多表情陰暗,看向代替拐杖的刀。如果知道他們的長相,他會立刻殺了他們。
    「公主大人星期天就會以平時的樣子回來,到時候就能見您了。」
    每週日亞立爾離去後,米蕾蒂亞總會難過地睡在雷納多身旁。一枚銀幣的故事是她持續至今的後悔、無法癒合的傷口、悲傷和失去。她沒有遺忘,只是刻意不去回想,畢竟那樣的幸福已經不可能再擁有。
    即使如此,米蕾蒂亞仍然有事想告訴亞立爾,不惜碰觸傷口。但她並不想連自己背負的傷痕和痛苦,一併暴露在十二歲的皇子面前。
    雖然幸福不增反減,米蕾蒂亞依舊願意陪著雷納多。連尼僧院長也對雷納多的傷勢束手無策時,唯有米蕾蒂亞對他說「不用擔心」。即使他的身體殘破不堪,米蕾蒂亞也願意愛他。然而,她想好好珍惜亞立爾,生怕對方有一絲損傷。就像將美麗的寶物收進玻璃盒。他們倆之間一直有道隱形的牆,亞立爾再怎麼伸手也碰不到她。
    窗外傳來潮起潮落的聲音。
    雷納多瞇起獨眼,輕聲笑了出來。
    「公主大人能給的都給您了吧?您還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
    「……」
    從這陣沉默可看出亞立爾的誠實。他現在還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情,仍想繼續前行。
    雷納多確定這個人一點也不輕率,也不會輕易退縮。
    「公開亮相日您會去嗎?」
    「會。」
    「這樣啊。」
    雷納多微笑以對。一無所有的皇子,在拿到第一枚銀幣後,花光那枚銀幣求得了唯一想要的事物。如果他有更多金幣、銀幣,肯定也會全部投注其上吧。他甚至願意付出一切,只為從雷納多口中問出她的行蹤。他的表情正是如此。
    「殿下,您能向我保證絕對不讓公主大人孤身一人嗎?您能代替我嗎?」
    「沒有人能代替你,世上只有一個你,對我而言也是如此。」
    毫無虛假的話語溫暖了雷納多拼接而成的心,為他帶來幸福的感受。
    九月剛到帝都時,米蕾蒂亞無法忍受帝都的喧囂和人們膚淺的笑聲,在巷子裡暈了過去。少年抱住米蕾蒂亞,當時他還未戴上面具。他們步履蹣跚,還一起跌坐在地,不過少年仍緊緊抱著她沒有放手。
    那時少年老實地將米蕾蒂亞交還給雷納多,但他似乎已經不願再這麼做。
    他變了。
    米爾傑利思不喜歡亞立爾的臉,雷納多卻相反。他們時常一起去泡溫泉、看猴子,雷納多愈來愈喜歡他。雷納多談論女性美腿時,亞立爾也會乖乖聽講。
    亞立爾經過長時間的思考,最後坦白:
    「我不敢說謊……我是有期限的,無論如何都得遵守……期限到了之後,就沒辦法繼續下去。可是……我……在剩餘的時間裡,想要的不是回憶。」
    「你要的是『現在』?」
    雷納多輕笑起來。亞立爾不想隔著玻璃,他想直接觸碰懷抱痛苦和悲傷的米蕾蒂亞,他想擁有她『現在』的『一切』。
    「阿爾殿下,您連公主大人的『傷痛』也想得到啊……會受傷喔?」
    在潮起潮落聲中,動人心弦的話語傳了回來——他的心痛也是。
    「只要她願意給我的話。」
    ¥¥¥
    雷納多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一個人待在寢室。暖爐裡燃著火,前頭還放著好幾條毛毯。他有點失憶,卻也想起了一些事情。
    這三天每餐都是亞立爾皇子做的。他笨拙地拿起菜刀,叩叩切著某人悄悄送來的食材。以前雷納多請皇子搗碎馬鈴薯時,他還用靴子踩。但他後來開始模仿公主大人,變得愈來愈熟練。雷納多教導的事他似乎也記得。抓野鴿時也會盡量不傷到牠們。每當雷納多茫然站在暖爐前面,忘記如何生火時,皇子都會走過來添柴點火;雷納多醒來時,爐火也都已被皇子熄滅。
    雷納多踉蹌了下,跌進暖爐前的毛毯堆裡。身體輕鬆不少,他鬆了口氣。
    整個房間暖暖的,爐火劈啪作響。
    樓下的擺鐘響了兩聲。凌晨兩點,該出發了。
    不過,就算雷納多不去,皇子也會代替他去。
    希望皇子能率先抓住公主大人的手,再也不放開。若他是個看見警戒線就卻步的人,不會有任何幫助。公主大人平時連破損的寶物也不忍心捨棄。但若皇子袖手旁觀,她就會拋開一切奔向地獄深處,奔向亞奇所在的那個地方。
    如果皇子願意前去追回公主大人,不只呆站在原地,雷納多便願意告訴他一切。
    『雷納多……你知道「亞奇」是誰嗎?』
    『知道啊。』
    亞立爾站在門口,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雷納多閉起眼睛深深喘氣。沒想到自己也有這樣一天,連笑都覺得辛苦。
    『我還比公主大人更早認識他呢。十三年前,在這座城裡……』
    米蕾蒂亞為了亞立爾,再次收起自己的劍。即使不喜歡帝都,也會和皇子一起外出散步,珍視皇子帶她去的那些地方。皇子讓她回想起一些單純的情感,思考如何愛人、星期日要做些什麼,她的心被寂寞、失去的寶物、平淡的幸福填得滿滿的,時常感動得想哭。
    只要能見到不帶武器走在帝都街頭的公主大人,雷納多每天都很開心。
    亞立爾讓雷納多在最後這段時間裡,再次見到他過去最喜歡、最想守護的公主大人。
    雷納多咳了幾聲,就這麼失去意識。

    二
    帝都邊緣的黑森林。拂曉之際,空中有隻小蝙蝠咻地乘風飛過。
    亂葬崗的老守墳人走在林中,轉頭看了眼蝙蝠後,不以為意地回過頭來。前方的女孩提著油燈,蹣跚走向森林的出入口。
    三天前的晚上,小守墳人前來敲門,當天並不是她輪值的日子。老守墳人什麼也沒問便讓她進屋。這三天,她總是默默做著平時的工作。第一天晚上她洗了條大手帕掛在屋子角落,除此之外,一直在挖墳。
    這三天她什麼話也沒說,但心情似乎逐漸好轉,收拾行李時已經可以思考其他事情。她翻開月曆看著十二月那面,露出一般女孩會有的煩惱表情問道:「……守墳人大人,您覺得十三歲的男生會喜歡怎樣的生日禮物呢?除了巧克力和手套之外。」
    十三歲的男生。這是她第一次提到傭兵雷納多以外的話題。老守墳人深思之後,憑著長者的智慧提供了一個建議。她沒有提出異議,但也沒有點頭認同,只露出有些難以接受的尷尬表情。
    女孩離去前,老守墳人包了一大一小的三明治給她帶回去。這三天她吃得比平常還少,老守墳人才會忍不住又做了個小三明治一起塞給她。
    她低頭收下後,像平時一樣提著油燈和藤籃走出小屋,但老守墳人總覺得不太放心,決定陪她一起走到森林的出入口。
    孤零零的燈火像是隨時會熄滅似地,穿越清晨四點的黑森林。帝都秋冬很少像這樣無風無雨,夜空中滿布美麗的星辰。然而女孩一直低著頭,連這點都沒注意到。她拉緊守墳人那件長及腳踝的外衣——三天前她來的時候什麼也沒帶,老守墳人便讓她穿著那身衣服回去——還戴起帽子擋風,即使如此她看起來還是很冷。她那提著油燈的手並未戴著手套。女孩每次離開時,總會低頭望著手套上那些無法洗淨的血漬,再脫下手套走出輪值小屋。
    老守墳人問過之後,知道那個瘦長傭兵今天也會來接她,心裡覺得十分安慰。清晨四點多的黑森林飄起一陣薄霧,林中徘徊的亡靈們,有些擔心地望著女孩蹣跚離去。
    森林的出入口就在前方。
    這時,老守墳人忽然感覺到亡靈們的變化。周圍一股緊張的氣氛擴散開來,亡靈們同時退向黑森林深處。弛們動作迅速,既敬畏又恐懼,彷彿在某人面前俯首稱臣。難道有魔法師或帝國皇帝來了?
    「————」
    女孩似乎在想事情,渾然不覺地走向森林出入口。
    他們離開陰暗的樹林,來到枯黃的草地,月光和星光灑落其上。
    她像平常一樣離開黑森林,抬頭尋找等待她的那個人——此時她卻停下腳步。
    月光之下,有個小小的人影映在前方。
    老守墳人第一次見到瘦長傭兵以外的人,來到這種彷彿世界盡頭的地方,迎接女孩。
    月光相當明亮,使老守墳人也得以看清少年的容貌。他手中的油燈差點掉落在地,膝蓋也不停打顫——以為真的有某個皇帝的亡靈駕到。
    少年一走近,女孩便緊張地退了幾步。他朝女孩伸出手來,女孩卻將手縮至胸前。她左顧右盼,不知是在找退路,還是在找平時那個傭兵。
    少年既沒有後退,也沒有移開視線。他默默地跨出一步,填滿兩人之間的空白,牽起女孩的手。那動作毫不粗魯,卻也沒有留給她逃跑的餘地。
    他說了一兩句話,但因為強風的緣故,老守墳人聽不清楚。老守墳人發現他另一隻手上,拿著類似面具的東西。
    少年拉了拉女孩的手。她在原地呆站了一會兒,最終在那隻小手的引導下動了一步。一陣怪風吹熄油燈,只剩月光照映他們。少年用空著的那隻手抽走她的油燈,也不點燃,就這麼牽著她向前走去。他們頂著黎明時分的月色,走過枯黃的草地。
    老守墳人目送他們離去,直到看不見那兩個小小身影,才返回小屋。
    他用撥火棍翻動暖爐裡的柴火,身上又冒了些冷汗。見到少年的瞬間,他還以為是皇帝本人。然而帝國皇帝通常只在威嚇、征伐,或者下令斬首的時候才會對人伸手,不會牽著某人的手和對方一起前行。
    老守墳人想著少年的容貌,以及少年到來時亡靈們的反應,陷入沉思。

    三
    拿下面具的少年牽著米蕾蒂亞,走在映著星月光輝的晚秋草地上。皇子討厭手套,他那隻手比她的還要冰冷。
    剛才走到森林出入口時,米蕾蒂亞發現前方那人的影子比雷納多小得多,這才訝異地抬起頭來。
    她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麼會張口結舌、呆站在原地。
    站在她面前的是個拿下面具的少年,是個她從未見過的——除去那幅肖像畫之外——陌生男孩,那個影子的形狀她卻再熟悉不過。
    在一起經過兩個月,她以為自己一點也不瞭解他,但事實並非如此。無聲的行走方式、站姿和舉止……還有那雙藍色眼眸,眼神專注得彷彿能射穿人心,時而又會蒙上一層陰影。一看到那雙眼睛,她立刻明白對方是誰。
    油燈被風吹熄時,亞立爾皇子將手指一隻隻扣進她五指之間,緊緊握住……像是想牽完一輩子的份。米蕾蒂亞好幾次試圖抽手,但他一次也沒放鬆。亞立爾皇子不發一語。米蕾蒂亞明白他控制住力道,為了不弄痛她,卻也能從中感覺到他的決心。牽著牽著,凍僵的手不知不覺暖了起來,熱度甚至傳到她抓緊外衣的另一隻手。她花了三天修補自己的心,現在卻有種前功盡棄的感覺。
    米蕾蒂亞夜間視力不佳,每當她絆到腳時,皇子總會停下腳步,靜靜地伸手扶她。之前在地下水道時也是如此。她原本因避難場所曝光感到消沉不安,但是走著走著就不怎麼在意了;穿越樹林時,她心想要以平常的表情和皇子見面,現在卻也不再煩惱自己表情如何。
    米蕾蒂亞不經意地仰望天空。
    這才注意到,月亮高高掛在晴朗的夜空,一反帝都晚秋的常態。
    手臂上的藤籃裝著一大一小的三明治、文具和手帕,還有皇子在途中擅自扔進來的面具。他頭也不回地行走。
    世界仍未甦醒,破曉前的寒風拂過枯黃的草地,發出沙沙聲響。在黑暗世界中被人牽著走,讓米蕾蒂亞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九月的地下水道。斗篷帽被風颳下,她伸手將頭髮勾進耳後。
    無論挖墳時,還是一個人蹣跚穿越黑森林時,她心裡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她現在就想告訴他。趁著兩人還在昏暗世界裡牽著手的時候。
    米蕾蒂亞拉了拉皇子的手,想讓他停下來。黑髮男孩卻不理不睬。她喚了一聲,他依然快步前行。她只好反過來回握他的手說:
    「……殿下,請您走慢一點。今天是星期天,我可以說說故事的『後績』嗎?邊走邊說……已經是最後一段了。」
    原以為皇子即使面臨槍林彈雨也不會回頭,他卻突然放慢腳步,害米蕾蒂亞差點撞上。一會兒後,他微微轉過半張臉,讓她看見黑髮下的白皙肌膚,以及半張有些冷峻的秀麗臉龐。
    震耳展翅聲傳來,鳥兒橫越尚有星星殘留的天空,飛向東方,同時也是大姑母所在的位置。
    米蕾蒂亞停下腳步,仰望天空。這次皇子也一起停下。之前他們身處廢墟暗道和地下水道時,無論再怎麼走也看不見天空。這樣一來,她的『最糟狀況清單』又少一項了。
    大姑母厭惡拘束,喜歡待在看得見天空的地方。她經常想出計策讓敵人投降,兩軍交戰萬不得已必須俘虜敵人時,也會盡快釋放對方。米蕾蒂亞賣力揹起竹簍,四處賺取贖金,大姑母也為此感到高興。
    ……米蕾蒂亞之所以會從水牢中救出艾簡,不單是因為她曾被亞奇救過,也是因為受到大姑母的耳濡目染。大姑母熱愛自由,心靈上的自由也是。
    大姑母自己卻被釘死在同一個地方,就像女神(蕾亞莉亞)一樣。
    米蕾蒂亞的手被拉了一下。星光下隱約可以看見皇子的臉,可能是因為沒戴面具的緣故,皇子的情緒更加顯而易見。不過也有可能是他的表情太過陰鬱,以致她有所誤解。
    「……殿下,這三天讓您擔心了。」
    來接她的人不是雷納多,而是亞立爾皇子。說不定拉姆札皇子已經告訴他,那三個被開除的蠢學生做了什麼好事。但就拉姆札皇子的個性而言,應該會保密。即使如此,米蕾蒂亞仍覺得亞立爾皇子就是會知道。畢竟皇子曾在她遭遇危機時,現身在那不為人知的廢墟和地下水道。
    即便這件事成為了契機,但對米蕾蒂亞來說不太重要。
    她挖墳時所思考的是自己、過去,以及亞立爾皇子。
    米蕾蒂亞踏著枯草,迎接十一月最後一個星期日。偶爾踩到草上的霜,霜便在靴子底下應聲碎開。
    「一枚銀幣的故事說到今天,殿下您應該有察覺,我始終稱呼那個人是我的『朋友』。」
    每週日在門口和皇子道別後,她總是想著這件事。
    挖墳人的外衣下,有一枚王朝皇族才能戴的翡翠耳環,隨著她的步伐晃動。
    「……他有著不同於殿下的粗硬黑髮、象牙色皮膚,還有自尊心強的漆黑眼眸……我們十二歲認識時,他跟我差不多高。但他總愛虛張聲勢,說男人只要十八歲以前有長高就好了。他是個心直口快的男孩,名叫艾簡。亞琉加王朝十三王子艾簡·亞琉加。」
    米蕾蒂亞用提著藤籃的那隻手,將頭髮勾到耳後。只要一低頭,短髮就會垂落下來,因此她選擇仰望尚未破曉的天空……他們在這種夜裡逃亡了五天。
    「他是王朝唯一存活下來的王子,也是下任王朝皇帝……我十二歲那年從牢裡救出王朝王子,他將在五年停戰結束後,帶著王朝軍馬前來消滅大姑母、大叔父……還有殿下您。」
    然而,即使害大姑母被押上馬車,她也一點都不後悔。
    「……接下來是故事的『後績』。十個月後我再次見到艾簡,那時我們都已經滿十三歲。他也到了要初次上陣的年紀,於是被丟到戰場。艾簡和輔佐他的里里軍師,一起參加了葛蘭瑟力亞戰役,因為他是十位王子中的一員……」
    「他明明還有九位王兄。」
    「……是的。即使是尚武的王朝,十三歲就披掛上陣還是太早,但也不是沒有前例。理所當然地,他們的共通點就是幾乎全部戰死。艾簡王子背後沒有門閥做靠山,一般而言不會捲入皇位鬥爭……是里里大人收留了艾簡。在這之前,里里大人並不屬於任何王子或派閥……」
    里里大人清廉正直,雖以厭戰聞名,一旦領兵卻能和大姑母匹敵,可說是王朝第一軍師。他好幾次拯救王朝脫離險境,也為停戰進行了無數次的外交談判。
    他和丞相辛·洛克席耶齊名,同為亞琉加王朝的支柱。
    「里里大人不願加入任何派閥,過慣貧窮的生活,即使遭到貶謫,他也不在意……」
    「過慣貧窮生活?」
    「這段故事還滿有名的,聽說他年輕時曾經窮到家裡只剩四面牆壁。」
    「……就連棺材般的床鋪也沒有嗎?」
    「好像是。里里大人唯一的財產,就是天生俊美。後來有一位富家千金對他一見鍾情,主動追求。千金不在意他家徒四壁,也不在意家裡要跟自己斷絕關係,硬是要留在里里大人身邊。大姑母告訴我這段的時候笑得好開心。」
    據說他太太還拚命工作,一點一點存錢以維持兩人生活。不過米蕾蒂亞倒覺得……雖然里里大人一無所有,但他太太當初看上的並非只有他的臉。
    她瞄了旁邊一眼,皇子也在看她。米蕾蒂亞尷尬地移開視線。皇子也是一無所有,不過米蕾蒂亞大概沒辦法幫他存那麼多錢。
    「很多王朝高官討厭里里大人,想方設法讓他被貶職,卻也有很多人仰慕他的人品而助他一臂之力。他在內政上表現傑出,重點是他戰功彪炳,在尚武的王朝裡既受人尊敬,也是個威脅。里里大人擔任輔佐人後,開始侍奉艾簡,以艾簡下屬的身分出戰……所以艾簡後來才會被王兄謀害,接到出戰命令。」
    雖說十三歲已經達到可以初次上陣的年紀,但若真的上戰場,也只是去送死。艾簡上面有九位王兄,其中肯定有人動了手腳,艾簡才會接到出戰命令。這樣一來,他的王兄就能派出刺客,趁機在戰亂之中將他殺害。
    「王朝王子間的權力鬥爭牽扯了許多派閥。得到里里大人助陣的艾簡,對其他九位王兄而言,不是親人,而是敵人,他們甚至想在他長大之前將他處理掉。我在水牢裡發現艾簡,應該也是他們的計策之一。『七日暗夜』是王朝特定人士才能入手的毒藥,而帝國軍畢竟是里里大人的敵人,他們大概是想讓帝國軍解決艾簡,順帶也讓耶賽魯巴特立下一件戰功吧。」
    米蕾蒂亞踩著霜,穿越枯黃的草地。
    兩人在岩山道別後過了十個月。
    「……十個月後,我在戰場上再次見到艾簡。在那場最糟的戰役裡。我們在岩山分手時艾簡還蒙著眼睛,所以他根本沒發現是我……現在也不知道。」
    腳邊的霜柱喀啦喀啦碎裂。
    「殿下,吉伊和大叔父曾教我如何用劍與防身術,但直到那天為止我從來沒拔過劍。很久很久以前……有個人救了我,從此之後我決定無論何時都要為他遵守一項原則。」
    迷霧森林裡那個沒人疼愛的女孩,若遭到遺棄便會兀自死去。然而亞奇撿起她、保護她,對她微微一笑,然後自己赴死。他為米蕾蒂亞做的就只是這樣。
    ……就只是這麼一件事。
    漆黑的亞奇付出他的良心。她想守著那份良心,再次與他相會。
    「『別殺人』……這是我過去的口頭禪,直到那天為止。」
    皇子以本來的面貌,仰頭望著米蕾蒂亞。
    「一旦拔刀肯定會傷人,所以我只攜帶刀鞘。吉伊為此罵了我好幾次。我雖然不想參戰,卻也不想被他們拋下、等著他們回來,這會讓我很不安。我想待在重要的人身邊,不過這樣的要求其實很亂來……」
    「…………」
    「身邊的大人們卻願意保護我,讓我可以只帶刀鞘在街上行走。大姑母、大叔父、雷納多、拼接部隊和尼僧大人都是這樣……連吉伊也是。」
    以現在這世界而言,她的願望錯得離譜,蠢得可笑。但他們沒有嘲笑她,也沒有毀壞她的信念,甚至替她實現了這個願望。
    ——別殺人。
    他們彷彿在說,妳可以繼續堅持這個信念沒有關係。
    「我對殿下說的故事就是當時的我。我原以為他們棄我不顧,我所能做的也只有挖墳和賺取贖金……但我終於想起……他們是這麼地愛我、重視我,讓我得以抱著自己的寶物活下去。」
    這是有代價的。米蕾蒂亞不殺人,拼接部隊和雷納多就得為她殺人,害得他們失去四肢、腦子也變得不正常;大姑母、大叔父和吉伊也必須拋下米蕾蒂亞前往戰場……藉此守護她十二歲時的願望、寶物與幸福。
    「我一直堅守原則……直到再次見到艾簡那天,才主動拋棄。我想您應該記得,我在地下水道曾說,那是我第一次殺人。」
    皇子沒有回應。
    冷風吹過,她將銀髮勾至耳後。耳環一直藏在身上,實話也一直無法說出口。
    「……那是場混戰。王朝王子們認為,只差一點就能割下魔女奧蓮蒂亞的首級、攻陷葛蘭瑟力亞城,所以即使尤狄亞斯陛下從帝都駕臨、領軍反擊,大部分的王子都不願撤退,又不知如何是好,以致王朝軍的屍體堆積如山。王子們不只搶著立功,連軍隊指揮權也在爭。大王子列奇瑟下了好幾次撤退命令,但是他們還是不願撤退。」
    米蕾蒂亞當時就在現場。亞琉加王朝象徵撤退的法螺貝響了無數次,實際撤退的卻只有大皇子、一些果斷的將領,還有他們率領的少量兵馬。
    就在王朝軍不知該聽誰指揮的時候,帝國皇帝尤狄亞斯以極為冷酷、冷靜沉著的態度,指揮帝國軍,將王朝軍殺得片甲不留。
    「……為使剩下的王朝軍也能撤退,有位王子撤退後,再次回到殿後的軍隊當中。他就是王朝大王子列奇瑟。」
    「……聽說他很少上戰場……和埃里法茲皇子一樣。」
    亞立爾皇子似乎調查過這段歷史。他原本對世事毫不關心,但聽了米蕾蒂亞週日的故事後,他也開始向羅德老師詢問一些王朝的事。米蕾蒂亞知道後覺得很開心。
    「是的。列奇瑟太子自幼聰慧,前途備受期待。他的王弟和其他派閥,擔心他立下戰功會影響到王位繼承結果,因此對他多有阻撓……王朝朝廷崇尚武力,只要不出戰,評價就會變差。帝國的埃里法茲皇子一次也沒有上過戰場,王朝太子卻在葛蘭瑟力亞戰役中出戰了三、四次。」
    「他是和艾簡王子一樣被人硬逼上戰場的嗎?」
    「不,聽說列奇瑟太子非常想出戰。因為他得知剛滿十三歲的王弟,被扔到了必死無疑的戰場上……」
    「……」
    「當時里里將軍正率領其他軍隊,艾簡只能孤身一人。我想列奇瑟太子肯定是擔心他的安危,才會說服他留在自己身邊……可是殿下,我卻在戰場上刺殺了善良的列奇瑟太子,害他傷重身亡。」
    米蕾蒂亞第一次拔劍刺殺的對象,竟是為了保護自己朋友,艾簡而出戰的兄長。
    沙、沙……她踏在寒冷的冰霜上。
    王朝太子一度撤退成功,但為了讓剩下的王朝軍也能撤退,再度回到戰勢最激烈、最混亂的殿後軍隊當中。
    大姑母也在那裡。她雖然明白王朝軍即將戰敗,但為了那些始終跟隨自己、留在城裡並待在她身邊奮戰的士兵,為使他們盡可能多一個人生還,選擇留在前線。總將軍奧蓮蒂亞穿著軍靴和破爛的洋裝,手持刀劍騎在馬上,揮著檜木扇指揮大軍。
    魔女將軍因長時間的圍攻而筋疲力盡,身穿華麗盔甲的王朝太子列奇瑟為取她的首級,帶著一支軍隊殺了過來。米蕾蒂亞全都看見了。
    ——最後演變成一對一的廝殺。
    那是米蕾蒂亞第一次近距離見識到大姑母的劍術。她丟下檜木扇,正面擋下二十多歲王子揮來的劍,瞬間只見刀光劍影。征戰四十年的大姑母,對上擅長劍術卻缺乏實戰經驗的太子。大姑母過去連刀都沒拔,單憑刀鞘就打敗了號稱屍體量產機的死神吉伊,將他收為自己的部下。如果大姑母未因長時間的守城戰而筋疲力盡,她肯定會手下留情,避開太子的攻擊,給予他們充足的撤退時間,並目送他們離去。兩人的實力差距就是這麼懸殊。
    然而大姑母的疲累令她占了下風。兩人只能不斷過招,這樣一來,體力和臂力較差的大姑母便居於劣勢。敵我雙方的諸位大將都騎在馬上一對一廝殺,周圍陷入混戰。
    被砍斷的手腳交錯飛在空中,慘叫聲四處傳來,放眼望去全是屍體。
    米蕾蒂亞環顧四周。大叔父前去救援另一支深入敵陣的軍隊。而剛才和她共乘一匹馬的吉伊,很早就發現王朝太子的目標,因而調轉了馬頭。列奇瑟的弓箭手們知道他是死神將軍吉爾貝因,一同朝他放箭;留下來殿後的王朝兵將也排成厚厚的人牆,絲毫不讓吉伊接近太子。飛箭射中吉伊的馬。即使是吉伊,遭人集中火力猛攻也會被絆住。
    所以米蕾蒂亞衝了過去。
    她跑在溼滑的地面上。腳底踩過屍體和慘叫的人,其中一具是『職業劍客(太郎)』的屍體。他明明是個為錢而戰的傭兵,卻到現在都沒逃跑,還和大姑母一起守在前線,連米蕾蒂亞回到身邊都不曾察覺,就在今天某個時間點兀自死去。而米蕾蒂亞竟輕易踩過『職業劍客(太郎)』的屍體。他的脖子斷了一半,裝備被士兵搶走,身上血跡斑斑,滿是長槍和箭矢戳穿的洞,唯獨刀還握在手裡。米蕾蒂亞拿起他的刀,在怒吼聲中朝大姑母跑去。印象中吉伊好像罵了幾句,但她不記得了。
    奧蓮蒂亞和列奇瑟皆落馬。奧蓮蒂亞身邊只剩幾名帝國兵,王朝兵朝她射出好幾支長槍,她想掃落那些長槍,手中的刀卻在此時斷裂並彈飛出去。雲雀在空中啼叫。大姑母看向斷刃,接著又看向朝她揮劍的王朝太子。
    米蕾蒂亞衝過去,將刀刺進列奇瑟王子盔甲的縫隙之中,連刀柄也刺了進去。
    「——王兄!」她聽見贈予她耳環的朋友大聲叫喊。
    單邊耳環發出清脆聲響,當時的艾簡兩隻眼睛都是睜開的。
    ……米蕾蒂亞話說到此,他們也走完枯黃的草地,來到渡口。
    小船正點著油燈等待他們。沙卡那難得沒有睡覺,伸長脖子站在岸邊,見米蕾蒂亞歸來後安心地點點頭。她和皇子搭船時,就連沉默寡書的沙卡那,也從蓬亂的紅髮之中瞄了眼沒戴面具的皇子。
    朝陽尚未到來,四周仍是一片昏暗。
    小船沿著航道前進。他們從灌溉黑森林的小溪,進入船隻往來的航道,兩側零星點著夜間燈火,晃晃悠悠地映在水面上。
    米蕾蒂亞怱然想起老守墳人給她的大小三明治。上船後,皇子仍像要逮捕她似地牽著她的手,因此她只能用另一隻手從藤籃中取出三明治,將兩個都給了皇子。皇子用空著的手接過小三明治,遞給米蕾蒂亞要她吃掉。她說「我很飽」,但皇子也只回了句「怎麼可能」。米蕾蒂亞無可奈何,只能拿起小三明治……咬了一口。她腦中浮現老守墳人做三明治時那張憂心的臉,又吃了第二口。皇子在一旁大口咬著大三明治,三兩下吃完。接著從角落拿出水壺和兩個馬克杯,用一隻手穩穩地倒茶,即使小船搖晃也沒灑出來。
    簡直就像雷納多。應該是雷納多告訴他的吧。來的時候只帶水壺和兩個馬克杯,走到森林接她,上船之後用一隻手靈活地倒茶來喝。米蕾蒂亞胸口一緊。來到帝都之後,不知為何她總會為一些小事掉淚。
    ……即使雷納多不在,他的影子依然留在皇子身上。
    航道兩側的燈火在黑暗中延伸。對面有條船點著燈,搖搖晃晃開了過來,只留下水聲便從旁離去。米蕾蒂亞吃完小三明治後,拿起杯子喝茶。
    皇子一開始曾「請告訴我妳的事情」,真實的故事…
    「殿下,我每個星期天說的故事……其實是我失去朋友的故事。」
    沙卡那將船槳抽出水面,他像平時一樣,不論聽到什麼都面無表情。
    當時米蕾蒂亞和艾簡都是十二歲,一個出身帝國、一個出身王朝。
    大叔父從未說過王朝人是他們的敵人;梅迪亞尼僧時常邊抱怨很忙,邊為王朝士兵療傷;衣衫襤褸的僧人則吹著橫笛,笑著安慰王朝俘虜。『職業劍客(太郎)』原來也是王朝士兵,但他還是為米蕾蒂亞切了西瓜。
    在這個即將崩毀的世界,身邊的大人教會她許多事。
    那三個不幸的學生傻傻地長大,沒有人看著他們的所作所為、沒有人教導他們是非對錯;時至今日,他們也不願去瞭解,只會一個勁地嘲笑別人。然而米蕾蒂亞擁有明燈,為她照亮黑暗。不知不覺間,她得到了許多無可替代的寶物。在星期日的談話中,米蕾蒂亞再度明白這件事。
    「殿下……我很喜歡聽您說拉姆札皇子的事……希望您保持現在這個樣子。畢竟您應該也滿在意拉姆札皇子吧。」
    米蕾蒂亞聽到兩人對弈時很開心。亞立爾皇子眼中完全沒有地位和立場這些東西,也沒有多餘的顧慮,這正是他的特點。
    「之後無論何時,都請您繼續毫無顧忌地叫著拉姆札皇子的名字。」
    米蕾蒂亞摸了摸胸前的耳環。
    她直到今天之前都叫不出艾簡的名字,只能對皇子說他是自己的『朋友』。
    身在亂葬崗時,她邊挖墳邊發出嗚咽。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米蕾蒂亞再也無法告訴別人,贈予自己耳環的朋友,就是亞琉加王朝的艾簡王子。她心中的陰暗角落,也開始自責不該幫助艾簡。
    帝國陷害、折磨艾簡,但在那五天的逃亡之中,艾簡一次也沒懷疑過身為帝國人的我,甚至相信、抓著我的手說「跟我走」,他就是這樣的朋友。艾簡給了自己耳環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殺妳」,還說「給妳這個,是因為我可能會忘記妳曾經救過我」。
    為什麼人長大之後,就很難再保有重要的事物?
    「……我刺了列奇瑟太子之後,他在撤退途中過世。正確來說,是艾簡殺了他。聽說艾簡在太子一息尚存的時候,親手給了他一個痛快,然後切下兄長的首級,抱在懷中,一個人回國……」
    王朝人知道自己無法得救時,寧願死在親人手裡也不願被敵人殺害。這是王朝的習俗。而且艾簡絕對無法忍受兄長征討不成,反被兩名魔女殺害,最後還被奪去首級。因此他一個人抱著兄長那血跡斑斑的頭顱回到王朝。當時他十三歲,和現在的亞立爾皇子同歲。
    是米蕾蒂亞害得他必須這麼做。
    「……妳後悔嗎?」
    小船行進在航道上,兩側燈火搖曳。這時她忽然聽見皇子的聲音。
    「如果沒有妳,大姑母就無法得救了不是嗎?」
    米蕾蒂亞刺了列奇瑟後,奧蓮蒂亞便將他的刀砍落地面,用力扯過米蕾蒂亞。米蕾蒂亞緊緊抓著刀柄,因此那把刀就像拔芋頭般一點一點被抽了出來。列奇瑟的側腹瞬間噴出大量鮮血。
    吉伊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單槍匹馬突圍前來;王朝方的軍師里里也趕到現場。奧蓮蒂亞發出怒吼,宣告撤退。雙方的法螺貝和太鼓聲也隨之響起。
    里里將軍立刻抓起艾簡的韁繩,將滿身是血的列奇瑟太子放在戰馬上,揮鞭離去。米蕾蒂亞後來繼續抓著『職業劍客(太郎)』的刀,因為沒有刀鞘,便提著一只刀刃,在撤退期間砍殺了襲擊她的敵人。『職業劍客(太郎)』是個著名的傭兵,他那把刀直到最後都沒有斷裂。戰後,他們在『職業劍客』的遺體旁找到了刀鞘。那把刀就這麼變成了朱紅刀鞘的刀。
    『……妳後悔嗎?』
    沙卡那划著船槳,發出唰唰水聲。
    米蕾蒂亞想起亞奇曾經語帶嘲諷地說:「妳竟然會為了大姑母,放棄為我而守的規則。」
    她總覺得天亮之後,自己就無法談論這些事情,因而告訴皇子:
    「闖入太子和大姑母之間時……我沒有絲毫猶豫……殿下,如果我只是想保護大姑母,大可用自己的身體擋劍。假使我真的不想殺人,就不會帶任何武器。我卻帶著『職業劍客(太郎)』的刀衝了過去。」
    米蕾蒂亞嘆了口氣,轉頭望向皇子。她正視他的雙眼,說話時不慌不忙,也沒有結巴。她挖了三天的墳才有辦法這麼做。
    「我想自己當時應該非常生氣。很多重要的人都被殺了。所以我拿著刀,一直跑、一直跑,看見想要殺害大姑母的人,便狠狠地刺了下去……這就是我當時的心情。不過我很高興大姑母活了下來。」
    憤怒、畏怯、憎恨、殺意——她當時懷抱著這些情緒衝了過去,一秒鐘都沒有駐足。「別殺人」原本是為亞奇而守的規則,不知不覺間變成她的寶物,當時的她卻完全忘了這句話。
    米蕾蒂亞看向相繫的手,皇子的手指一隻隻扣進她的指縫……直到現在仍未鬆開,讓她得以鼓起勇氣,說出自己最後的願望。單憑一人,有時無法守住重要的事物,但若有人陪在身邊,她或許就能抱著它們繼續前行。
    「我不像大姑母那麼堅強……容易忘記重要的事、容易猶豫不決,甚至沒辦法說出朋友的名字……也常讓殿下看到難堪的一面。」
    身邊的大人即使在不變的惡劣環境中,也沒有自暴自棄,反而成為明燈引導米蕾蒂亞。她連模仿他們都做不到。
    然而,她希望自己至少能留給皇子一點東西。
    她看著皇子那張沒戴面具的臉。
    皇子生長在沒有戰事的帝都,明年六月分別之後,他會不會有一天也像那三個學生一樣?她無法預料。
    正因無法預料,她才想告訴他這些事。
    米蕾蒂亞沒辦法哭,只好苦笑著說:
    「……我很後悔,還因為做惡夢而睡不著覺。我不想說自己是為了大姑母而殺人,也不想說因為救了大姑母所以不後悔。我希望自己在您面前,永遠都能承認我是後悔的。我想盡可能成為這樣的人……」
    皇子以沉靜的眼眸注視米蕾蒂亞,彷彿連眨眼也覺得可惜。
    「停戰協定結束後,艾簡就會帶兵攻打帝國。即使如此,我也不希望自己覺得……救助他是我的恥辱,或為此後悔。和殿下聊天的過程中……我發現我還是最喜歡那時候的自己。當時的我,會毫不猶豫地做正確的事……」
    她希望自己在面對十二歲的亞立爾皇子時,不會感到羞恥。正因為這麼想,才會將護身刀收進抽屜裡,並對皇子說起艾簡的事。
    「……不過,或許有一天我會像變了個人,後悔自己救過艾簡,甚至想把說出這番話的自己當垃圾丟棄。當時,即使法皇斥責我們『別再幫敵人了』,大姑母仍然笑著抱緊我……現在的我,就連助人的自由和喜悅都遺忘了。所以殿下您要替我記得。」
    ——妳讓我想起自己除了殺人之外,還可以助人。
    大姑母說完便牽起她的手,和她一起搭上押送馬車。米蕾蒂亞擔心自己連這件事也忘記。
    「第一個星期天,您問我『我可以為妳做些什麼』。」
    米蕾蒂亞四年前將她的寶物棄置在戰場,再也沒拾起。無論來到帝都之前還是現在,雷納多一直希望她能重拾寶物並好好珍惜。『別殺人』……他說「我來代替妳殺人」。我是否也能這樣拜託您呢?
    只要他之後能想起這個請求,她就滿足了,於是再次說出那句話。
    「……請不要殺人,請您不要殺害任何人,不要像法皇和杜哈梅的壞學生一樣,輕易說出『殺了他們就好』那種話。我認為……大姑母和大叔父一直以來所做的事情,還有魔女家的行事風格,都讓我引以為傲。」
    抽屜裡的刀不可能永遠藏在那裡,米蕾蒂亞總有一天會帶刀離去。就像十二歲時,雷納多、拼接部隊和其他大人所做的那樣,為了守護她的心願而戰。
    這次輪到她了。她還得穿上洋裝帶著劍,去到亞奇那裡實現約定。
    她接著又補了一句:
    「還有……殿下,請您好好活下去。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在明年六月之後的世界繼續活下去。」
    米蕾蒂亞想要鬆手,這時燈火和小船劇烈搖晃。或許是因為天亮之際剛好是上游水門開始排水的時候,航道的水量才會突然上升。
    她因此失去平衡,被皇子接個正著。皇子開始劈柴後臂力增加不少,此時仍和她一起倒了下來。他趕在撞到頭前,用一隻手臂撐在小船邊緣。米蕾蒂亞連忙想要起身,卻被彈起來的馬克杯敲到頭,覺得很痛。
    亞立爾皇子伸手輕撫米蕾蒂亞的頭,另一隻手環住她的腰。
    她耳邊響起皇子的聲音:
    「比起以前的故事,我更喜歡現在的妳。我喜歡後悔得睡不著覺的妳。」
    米蕾蒂亞沉默不語。
    她垂下眼簾,靜靜地待在他纖瘦的臂膀之中。
    他們沒多久便來到有著綠色水門的湖畔,沙卡那小心翼翼將船停好。
    世界終於亮了起來,大聖堂響起七點的鐘聲。
    ¥¥¥
    他們向沙卡那道謝後下了小船。
    路上雖有朝霧,卻已漸漸散去.他們穿過綠色大門,走過鋪石的羊腸小徑前往別館。牽著的手在下船時就已經鬆開,自然而然沒再牽起。兩人之間的距離沒有改變,氣氛卻有點尷尬。
    米蕾蒂亞不時低頭望向藤籃,裡頭裝著皇子擅自扔進來的面具。
    他們來到宅邸門口,入口的油燈還點著火,小蝙蝠則倒吊在一旁。
    走在前頭的皇子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太陽初升,整個世界亮了起來,完全不需要油燈。
    她看清楚皇子那張白皙端正的臉龐,覺得無可挑剔。那雙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眸,隔著面具就已經夠迷人,沒想到拿下面具後更加鮮明。米蕾蒂亞內心動搖不已,但她刻意掩飾,不讓心情顯露在臉上。
    皇子在米蕾蒂亞的直視之下有些退卻,他別過視線,但很快又下定決心抬頭看她。他的手迅速而安靜地伸了過來。這平凡無奇的動作,在米蕾蒂亞眼中卻像要將她緩緩逼至絕境。
    他的手不是伸向米蕾蒂亞,而是她手中的藤籃。他拿出裡頭的面具。
    皇子露出極為憂鬱而難過的表情,低頭看著面具。米蕾蒂亞剛才不小心避開了他的手。皇子瞥了她一眼,吞吞吐吐開口說:
    「那個……我的……臉很奇怪嗎?妳是不是不太喜歡?」
    米蕾蒂亞完全不明白他在問什麼。皇子別過臉說:
    「我的臉好像不受歡迎,每個人看了之後都會露出奇怪的表情……所以,如果妳覺得戴起面具比較好……」
    不受歡迎。這個形容滿有趣的,應該是某個無禮之徒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吧。不過米蕾蒂亞最震驚的,是他竟然給很多人看過自己的臉。
    她思考該如何安慰傷心的亞立爾皇子。小蝙蝠好像很感興趣,維持倒吊的姿勢,啪噠啪噠悄悄靠了過來。
    「殿下……那個,我本來就不太在意別人的長相……我看了很多像雷納多那樣臉上破破爛爛的人,而且經常幫他們縫補,可以說真的很遲鈍吧。可是……真的,呃……怎麼說,您拿下面具之後……變得非常地……不……」
    即使戴著面具,米蕾蒂亞也覺得身上被他看穿了好幾個洞。皇子只要一個眼神,就能讓人覺得無路可逃,彷彿要奪取並掌握人心。
    (我原本還以為像亞奇那樣,長得既端正又危險的人沒那麼多……)
    但現在面前就有一個……
    (……還有……那幅肖像畫……)
    皇子的長相確實和她在肖像畫館見到的皇帝一模一樣。那似乎是由知名藝術家精心繪製,她在森林入口看見時嚇了一跳。然而仔細一看,兩人其妙地沒有那麼相像,皇子戴上面具時反而比較像。畫中精心描繪出的冷酷、虛無、嘲笑、諷刺和輕蔑等表情,並未出現在皇子臉上。至少現在還沒有。她面前的皇子愁容滿面,露出他這個年紀應有的表情,看起來完全是另一個少年。
    皇子長得太過迷人,米蕾蒂亞認為他戴上面具會低調一些,但完全不覺得哪裡奇怪。如果那是魔法面具,一拿下來就會變身成皇子派,她肯定會很失望。幸好皇子拿下面具後和過去沒有什麼兩樣……今天她已經充分明白這點。
    「我不知道別人說過什麼,但我並不覺得您戴上面具比較好,也不會因此討厭您。不管有沒有面具,殿下就是殿下。」
    「………… 」
    他的臉不常顯露情緒,此時卻難得地泛起漣漪。深深的憂鬱和陰影從他臉上散去,總是悄悄繃緊的情緒也一點點舒緩下來。
    皇子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面具,喃喃說了一句:
    「因為妳說過……總有一天……想看看真正的我……」
    說完就噤聲不語。米蕾蒂亞什麼也沒問,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或許——
    皇子之所以不願摘下面具,不是因為長相,而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他有些不願揭露的事,就像他從不提及過去十三年,也堅持不告訴她另一個家在哪裡。他比米蕾蒂亞更在意無法摘下的面具。他心裡有一部分上了鎖,絕不主動示人,也不想被人看見。現在他卻將那副鑰匙,連同面具一起交給了米蕾蒂亞。
    謎樣的皇子,和一枚銀幣份量的真實。他抓了抓耳朵。
    「我一直……想要摘下面具,想得太多次,連自己都覺得煩。仔細想想,我也只有現在,能夠不戴奇怪的面具出現在妳面前……」
    「……???您是在做蒙面藝人的工作嗎?」
    「……嗯是啊,真的很像,但我沒有薪水……妳不介意的話……我在妳面前,可以不戴面具嗎……」
    從皇子拿面具的粗魯動作看來,他應該一點也不喜歡它。不論是在家還是在任何地方,戴著面具都不可能放鬆。皇子可能還被迫忍耐了很多事,一想到此,她就覺得難過。
    「好的,您可以不用戴面具。戴著沒什麼不好,但我也很喜歡您的臉。」
    亞立爾皇子抬眼望向米蕾蒂亞,向她確認道:
    「……真的嗎?」
    「真的。您走在路上肯定會有很多人塞情書給您,自願當您下一個新娘。」
    「…………」
    皇子明明希望自己的臉能受歡迎,這時卻莫名生起氣,將面具扔了出去。小蝙蝠吊在屋簷上側耳傾聽,面具像回力鏢般,撞到牠身旁的屋簷後又彈回皇子手中。小蝙蝠嚇得縮在原處。
    皇子再度牽起米蕾蒂亞的手,另一隻手推開宅邸大門——門大概沒鎖——如跳舞般轉身,將米蕾蒂亞推進門內,自己則留在門外。
    兩人仍牽著手,但米蕾蒂亞明白很快就要鬆開。
    她很是消沉。皇子似乎要像平常一樣離開,她還以為他會說些什麼——比方說聊聊這幾個小時她說過的事——不然至少也會進屋待一下。
    米蕾蒂亞想不出該對他說什麼。像平常一樣說「您要回去了嗎」?聽起來太刻意。「晚安」?現在才早上七點半。「今天謝謝您」?感覺又太生疏。而且現在明明是週日早晨。在她找到答案前,皇子率先開口:
    「今天我要回去。」
    這是他從來不曾說過的話。今天……
    在油燈映照之下,皇子的深藍色眼眸顯得相當陰鬱。
    「……我有別的事情要做,今天……應該沒辦法再來見妳了。」
    真稀奇,皇子竟然會有「別的事情」。米蕾蒂亞覺得相當訝異。
    皇子好似在猶豫什麼,沉默了一會兒後,拉過她的手,貼在自己冰冷的臉頰上。只有一瞬間。
    他放開手。但米蕾蒂亞繼續將手伸向他,皇子注意到她的動作,杵在原地不動。
    米蕾蒂亞看見自己外衣上的墳土,卻沒有將手抽回。她很想將自己各種的心情傳達給皇子。她想到他前來墓地接她、一直聽她說話、說喜歡她……還想到他那陰鬱表情的原因……
    然而她什麼都說不出口。相對地,她卻做了一件事,那是她從最初的夜裡以來,多有猶豫而一直無法實行的事。米蕾蒂亞輕觸皇子白皙的臉頰,只是將手指輕輕靠上去。皇子默默地回望米蕾蒂亞,沒有拒絕的意思。他的眼神如此專注,甚至令人有些畏怯。她彎下腰並側過臉,皇子一動也不動。米蕾蒂亞想起妮孃說過「男生討厭的話,不是全力抗拒就是逃走。」讓她獲得了些許勇氣。
    週日早晨,皇子帶著陰鬱表情說要離開。米蕾蒂亞客氣、有禮且真心地,在他冰冷的兩側臉頰各親了一下。親在他摘掉面具的臉上。
    纏繞在少年臉上的憂愁,就這麼化了開來,陰影也散去了些。
    「……殿下,『別的事情』是什麼?」
    米蕾蒂亞卻沒能留住他。他回答了另一件事,呢喃在她耳邊響起。
    「……因為我要參加冬至的公開亮相日。」
    皇子關上門,同時轉過身去。大門發出嘎吱聲,宛如幽靈般兀自闔上。
    米蕾蒂亞反手將門推開。但是無論在油燈之下,還是在微亮的晨光之中,都沒有皇子的身影。簡直就像消失到影子裡。
    ¥¥¥
    米蕾蒂亞依依不捨,四處找了皇子好一會兒,最後空虛地回到家中。
    她走到二樓的寢室,發現雷納多倒在暖爐前的毛毯堆裡。
    米蕾蒂亞衝向雷納多並扶起他的頭,聽見平穩的呼吸聲,才放鬆下來。她抽出壓在底下的毛毯,蓋在雷納多身上。接著撥動暖爐裡的柴火,添了新的進去。這時,她看見暖爐上有個大碗,還有好幾個不同種類的空藥包,包裝和她平時熬給雷納多的藥一模一樣,可是雷納多已經不可能自己熬藥。
    米蕾蒂亞環視房間。暖爐生著火,爐前放著毛毯,窗簾也是合攏的。某個人離去前餵雷納多喝了湯藥,因此他現在臉色還不錯。
    為雷納多做了所有事的人……肯定是亞立爾皇子。
    咳嗽聲傳來。米蕾蒂亞扶起雷納多,他發出一聲長嘆。可能因為在暖和的室內睡了個好覺,雷納多覺得舒服多了。他看見米蕾蒂亞後,莞爾一笑,問起亞立爾皇子在哪。一聽到皇子回去了,他震驚地單手扶著額頭說:
    「……唉,你們都一起回來了……這樣根本功虧一簣啊……十二歲果然還不懂這些。」
    「他說另外有事……回來的路上,我說了艾簡的事,全都說了……」
    即使不解釋,雷納多也明白她說了什麼,又坦白了什麼。說不定他從第一個星期日起就已明白。「是嗎?」雷納多說完,臉上漾起微笑。
    爐火燒得劈啪作響。那隻溫暖的手伸了過來,既像安慰又像鼓勵似地,輕撫米蕾蒂亞的臉頰。她垂下眼眸說道:
    「……和殿下談話的過程中,我終於想起過去不是只有悲傷。」
    ——小不點公主……
    米蕾蒂亞埋葬拼接部隊時,連自己的心也一起埋了進去。當時就連想起一個小小的回憶也會痛苦不堪,因此她選擇全部遺忘。一切都那麼痛苦而悲傷。然而
    「我並不後悔認識雷納多,還有拼接部隊的其他成員。我的心願其實只有一個,就是和你們繼續在一起。現在我終於明白……」
    他們一直保護、照顧並深深愛著米蕾蒂亞,現在這些回憶卻時常讓她感到難過,甚至夜不成眠。儘管如此,這些回憶無疑是米蕾蒂亞的寶物。
    若有一天,她也永眠在士兵的吶喊、飛越天空的雲雀和虞美人花底下。
    到時候,這些令她痛苦,卻又溫暖珍貴的回憶,又會一個個浮上心頭……再次讓她感到幸福吧,宛如巧克力。
    「……公主大人,妳有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就是九個月後,繼續和阿爾殿下在一起。」
    「我的未來只有一種可能,要做的事很多。艾簡在等我,我必須回去,去把我四年前奪走的東西還給他。這是規定。」
    大姑母、大叔父和吉伊所在的地方,魔女的不落城(葛蘭瑟力亞)。
    每個人在那裡,都留有四年前尚未完成的事……米蕾蒂亞也有。
    法皇唯有一件事說得很對,他說「要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
    更重要的是,米蕾蒂亞已經筋疲力盡。這四年來都是這樣。等到該做的事情全部做完後,她想停下來好好休息,不再做那些惡夢。
    「所以我不能跟殿下一起走……也不想跟他走。」
    『別殺人。』米蕾蒂亞十二歲時緊握的願望,有大姑母和拼接部隊為她實現。他們代替她拔劍,給了她心靈上的自由,直到米蕾蒂亞自己拋棄寶物那天。現在輪到她為亞立爾皇子這麼做了。
    因此她不能和皇子一起走。
    等到有一天他長高長大,牽他手的會是一個年紀比他還小、笑起來很可愛的女孩,不會挖墳也不會殺人,不會恨一個人……或愛一個人,愛到想要殺了對方,開朗、積極而能幹……而且比誰都還要重視他。那個人絕對不會是米蕾蒂亞。
    ……雷納多又在暖爐前睡著。米蕾蒂亞脫下外衣,默默將上頭的泥沙清理乾淨後,心血來潮地走向那張拼接床。
    她明明三天沒動過這張床,看起來卻和三天前不太一樣。枕頭竟然躺在它該在的地方,米蕾蒂亞四處亂丟的書本、文件,也被好好地收在角落……床上也有某人睡過的痕跡。
    米蕾蒂亞坐在床邊,床上些微的痕跡令她看得出神。
    她還找到另一樣東西。
    ……原本放在書房的雜記本,被拿到了枕頭旁邊。
    她拿起雜記本,一頁一頁翻看。翻到最後一頁時停了下來。
    在這間廢棄房屋裡,只有皇子會用這種藍黑色墨水。
    《如果我真的能夠
    向妳要求生日禮物,
    請給我妳的時間。
    生日當天,亮相日結束後所有的時間——亞立爾》
    這是米蕾蒂亞自結婚證書以來,第一次看見皇子的筆跡。
    下面有些留白的地方,像是思考之後,又加上了短短一句話。
    《我有很多事想告訴妳。》
    米蕾蒂亞忽然有些愧疚。自己身為他的妻子,卻擅自離家三天。
    她左看右看,然後拿著雜記本撲進床裡,將臉轉向側面。眼前是亞立爾皇子的文字。他那種落落大方的寫法,好像整頁都是他的。明明只有五行,看起來卻連空白處都充滿皇子的影子。她輕撫他的簽名。
    誰也不知道其存在的皇子,他也沒有過去,但現在不一樣。
    他就在這裡,這個筆跡就是證據。
    米蕾蒂亞從床邊的筆筒裡拿出鵝毛筆,在同頁空白處,用小字寫下一個史上最糟又最平凡的回答。說出去大概誰也不會相信,這是她絞盡腦汁想出的答案。
    《好的。——米蕾蒂亞》
    放下鵝毛筆時,她不經意看向自己的手背。當她說到自己打破規則、失去朋友時,皇子仍然緊緊握住她的手,最後還讓她輕觸自己的臉頰。那是她的右手,用來挖墳的手。
    『比起以前的故事,我更喜歡現在的妳。我喜歡後悔得睡不著覺的妳。』
    心裡的容器逐漸傾斜,眼看就要灑落滴滴鹽水,她趕緊闔上雜記本。
    從明天起,月曆就會翻到十二月。太陽王漸漸老去,在冬至時死亡;月妃則恢復成女孩模樣,將他完全遺忘。而冬至,就是王與王妃分離的那天。
    明早第一節就有拉姆札皇子的課,還連續兩節。
    (兩節九十分鐘的課。我今天得比平常多準備一些內容才行……)
    米蕾蒂亞發現,她的心情不知不覺間好轉。每次說完一枚銀幣的故事,她總會覺得沉痛鬱悶;令天卻相反,就像皇子帶走一半的痛苦和悲傷。被那些蠢學生包圍,讓她莫名受挫。花了三天挖墳還是好不了的傷口,現在卻像包上繃帶,疼痛減輕,傷口也隨之癒合。
    她突然很想見皇子。見面之後,和他聊一些別的話題,比方說挖墳的事……妮孃曾說,原本說不出口的事情,有時候會在某一天自然而然說出來。
    (……今天應該整天都見不到他,明天再說吧……)
    道別時憂鬱的側臉,還有他口中『別的事情』,都令米蕾蒂亞有些在意。
    最後,她想起皇子拿下面具後的臉,和肖像畫中恐怖皇帝瓦倫狄米亞斯那張秀麗的臉龐一模一樣。亞立爾皇子的名字不在皇族族譜上,連法皇也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他仍然很有可能繼承了冬之兄弟王家的血統。
    …他到底是『誰』?
    米蕾蒂亞托腮看著雜記本。
    暖爐裡,皇子為她劈的柴正燒得劈啪作響。
    …從那天起,亞立爾皇子卻就此失去了蹤影。
    ¥¥¥
    那天夜裡,外頭狂風暴雨,和昨天晴朗的月夜迥異。
    白妃涅涅久違地拿出將棋盤。桌上還放著點亮的燭臺、一把黑色小刀,以及一個裝有珍貴外用藥的七寶燒小盒子。
    涅涅對拍打貝殼窗的風雨聲置若罔聞,百無聊賴地哼起歌來。
    …她忽然停止歌唱,回頭一看。
    燭臺燈火搖曳,地上映著一個小小的人影。那人出現在貝殼窗和滿是垂皺的窗簾之間,那裡直到剛剛都還空無一人。
    涅涅瞇起眼睛,臉上微微泛起冷笑。無情而又冷酷地嘲諷。
    《——十一月三十一日  上午………請至白妃宮……
    如果您沒出現——……》
    我就會跟小魔女說,亞立爾皇子其實是個小丑。
    愚蠢的小丑看了那封信後依約前來,白妃甚至覺得他有點可憐。
    涅涅從桌上那小小的將棋盤中,拿起〈小丑〉的棋子。
    好久沒和人一起下將棋了。
    ——請您坐到棋盤前,讓我們開始吧。
    對方在她不知不覺間,走到〈皇帝〉的格子,然後依據規則,由〈小丑〉變成〈皇子〉。她必須把他關回原本的地方,並且除掉。
    持棋時間限制是冬至之前。
    住在漆黑鐵牢、可有可無的『皇子』,就該像以前一樣回到臭水溝裡,繼續徘徊在無人知曉的時間和地點中。
    就算明天是十一月三十二日也沒差的地方。
    你的生日本來就不該有,所以你也不會迎來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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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23 18:54 | 显示全部楼层
終章  東方盡頭的黑髮王朝王子
    十一月結束,亞琉加王朝的首都「翡翠」降下初雪。
    白雪靜靜地落在黃金琉璃瓦、紅色圍牆和珊瑚色欄杆上。王都難得這麼早下雪。北方各府約莫十一月下旬就會開始飄雪;王都卻還沒到下雪的季節。雪不停下在鋪著白色王朝石的石階和石板地上。
    丞相辛·洛克席耶站在後宮的緣廊,看著十二歲的里恩公子,像個騙人的預言家般捧著一只木碗,在庭院裡為了裝雪而東奔西跑。
    「洛克席,里里大人已經回去了嗎?他從那麼遠的地方來見亞琉加外祖父大人,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拜託他呢?」
    丞相點頭。公子接著又說:「希望外祖父大人能答應他。」聽見這句話,丞相差點笑了出來。
    「……里恩公子,您喜歡里里嗎?」
    「喜歡,就像喜歡你一樣。」
    「是嗎?」丞相回應。里恩公子不再扮演預言家,他停下腳步,跑過來牽起丞相的手。里里即使失去一隻眼睛,仍然相當討人喜歡。不過丞相生來就像毛蟲般醜陋,沒有什麼可取之處。一生中也只有幾個人會像公子這樣對待他。
    大雪紛飛。兩人連傘也沒撐,就這麼站在雪景之中。
    「里恩公子,您有沒有什麼願望呢?」
    「我希望積雪變多之後,洛克席可以跟我一起玩雪。還有……剩下的份讓給你好了,希望你的願望可以順利實現。」
    丞相低頭望向公子,摸了摸他沾滿雪花的頭。
    「對了洛克席,我一直忘了問你。我之前不是給了你一個漂亮的七寶燒小盒子嗎?那是什麼啊?」
    「是眼藥。那種藥非常珍貴,之前的用完了,我才會請令堂再給我一些……不,不是我要用的。我曾經拜託一個男人幫我做事,我問他想要什麼做交換,他說想要那種藥。」
    「那你換到了什麼?」
    四十二顆人頭,但丞相並未據實以告。
    丞相將『七日暗夜』給了一名青年。青年過去曾造訪王朝宮殿,並待了一段時間,後來說要找東西,便離開了王宮。他現在是西方國家的樞機卿,成了名叫羅傑的『法皇代理人』。
    辛·洛克席耶想起密探的報告。主和派魔女家的皇子——這顆奇怪的棋子是從哪找來的呢……無論如何,那名皇子都可能帶來麻煩。
    (最好能趁他還沒在諸侯前面露臉時,趕緊把他解決掉……)
    丞相參不透白妃的心思,不過為使事情順利,他還是將『七日暗夜』交給了羅傑樞機卿。之後只能靜待十二月的發展。
    「洛克席的願望是什麼?亞琉加外祖父大人能幫你實現嗎?」
    兩人沿著緣廊,走在後宮的庭院。丞相聽完,那張醜陋的臉無聲地笑了。「……就算他能幫我實現,我應該也沒辦法等到明年七月。」他這麼回答。
    里恩公子看見丞相露出難過的表情,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
    ……噹——噹——里里似乎聽見禮拜堂的鐘聲,因而抬起頭來。
    冬季星座布滿夜空。
    夜風吹拂,從庭院帶來濃濃的植物香氣。是苦棟樹的氣味。月光從窗外照射進來。
    王朝境內沒有禮拜堂。亞琉加王朝用來報時的,是太鼓悠悠的「咚咚——」聲響。然而里里在戰場待得太久,現在有時在夜裡豎起耳朵,還是會聽到帝國的鐘聲在耳邊響起。
    里里走在外側迴廊,發覺自己的腳步聲竟如此沉重。他轉了個彎,看見走廊盡頭的窗臺上有個少年正靠著窗戶睡覺。他心頭一驚,快步走上前。
    「艾簡大人,請不要在這麼危險的地方睡覺。」
    「……終於回來啦,慢死了。因為你一直沒回來,我就在這等你了。」
    少年長高許多,懷裡抱著一把頗具東方風情的黑色太刀,太刀靠在他寬闊的肩膀上。他搖了搖頭,只有單邊的耳環叮噹作響。他眼睛上蒙著一條黑色絹布,兩端縫著金線編成的流蘇,優雅地垂在他臉旁。
    他是亞琉加王朝第一皇位繼承人,今年秋天已滿十八歲的王子艾簡。
    「您直接找我過去就好,不用等我。要是不小心跌進院子裡怎麼辦?運氣差的話,還會被您身上那把刀插成串燒。而且說不定現在就已經著涼了。」
    「你太過操心了。」
    無論是光滑的象牙色肌膚、粗硬的黑髮,還是比例完美的柔軟四肢,都和亞琉加皇帝年輕時一樣。最像的是冷笑時嘴角的弧度。他們都熱愛自由、討厭受人控制.不但滿腔熱血,愛恨也比別人強烈,因此有時甚至會冷酷得令人畏懼。
    噹啷——艾簡左耳上的耳環晃了一下。
    大圈金環裡,掛著琉璃、石榴石、翡翠等三種有色寶石,相互碰撞時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亞琉加皇帝有天心血來潮,將自己的耳環賜給年幼的艾簡。艾簡平時總是看不起父親,卻很中意那對耳環,從不離身。然而,從某個時候起,耳環只剩下一只;艾簡也是從那時起,偶爾會像這樣,雙眼蒙著黑布睡覺。
    艾簡伸出一隻手,摸索里里失去的那隻眼睛,輕撫他的眼瞼。
    「里里,你怎麼又一臉要哭的樣子?無論你去王都多少次,我爸和丞相他們都不會答應延長停戰期限,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嗎?」
    里里想起九月和魔女奧蓮蒂亞在廢墟喝的黑咖啡,彷彿又嚐到那苦澀的味道。當他告訴魔女,王朝皇帝亞琉加的停戰條件仍是『皇帝尤狄亞斯的人頭,以及帝國全部領土』時,最絕望的人反而是里里。帝國皇帝尤狄亞斯和王朝皇帝亞琉加,已經連一點和談的可能都沒有——這件事對里里的打擊有多深,艾簡比里里更清楚。艾簡摸了摸里里的臉,安慰他說:
    「……不要太難過啦……你這樣,連我都感到難過了。」
    在火炬的映照下,里里看見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那張臉。簡直就像死人。
    里里大部分的人生都在戰場度過。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在白費工夫,累得想要當場蹲下。一旦開戰,里里又得統領大軍,讓他覺得非常不甘願。他什麼都不想管。但他不能拋開一切,他還有艾簡。
    和平。就像想要抓住沙子般,再怎麼小心地捧著,一切都會從指縫流逝。
    里里望著現在僅剩一人的王朝王子。
    「王子,如果您親自上朝……一定能掌握文武百官的心。只要您跟我一起主張延長停戰,皇帝和辛他們都會——」
    「不,我一上朝就會立刻開戰。怎麼可能延長?我現在就想殺了帝國皇帝,還有那兩個魔女……我要把他們全部殺光。」
    他的聲音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少年。
    艾簡是魔女的不落城(葛蘭瑟力亞)戰役中唯一生還的王子。長兄在他眼前被刺,他割下長兄的首級,一個人抱著回國。那時他的心已經有一部分崩壞。
    這四年來每個人都在打盹,唯有王子不同。王子片刻也不願放鬆,他滿懷那不曾減弱的憤怒、憎惡,以及復仇的心思,持刀等待開戰時刻到來。就連難得的休戰,對王子而言,也不過是一座監獄。
    經過四年仍未減輕的傷痛與瘋狂。
    里里救了艾簡一命,卻無法拯救艾簡的心。
    有件事他一直想告訴艾簡,但這次又將話吞了回去。
    你想殺的那兩個魔女,其中有一個就是將你從牢裡救出來的少女。然而,里里覺得這話一旦說出口又會讓王子傷心,所以一直不敢說,就這麼過了四年。
    這時,艾簡緊繃的聲音忽然緩了下來。
    「……但你不想這麼做對吧?」
    「……艾簡大人?」
    「如果你想要延長停戰、想要和平,也沒關係……我可以為了你忍耐。因為我最大的心願……就是保護你。我再也不想讓你上戰場了。」
    艾簡右手抱著漆黑殺意,左手愛著里里,兩方都無法捨棄……因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克制自己不要拔刀。
    里里泫然欲泣,內心十分難受。能讓艾簡克制衝動的人只有里里。要是沒了他這只刀鞘,艾簡又會如何?
    里里已疲憊不堪,但他更希望艾簡就此平靜下來。
    他之所以追求和平,或許也只是這個緣故。
    已經夠了——里里四年前這麼想。他想結束這一切,因為他不想看到艾簡變得更糟。他的心已因傷痛和失去傷痕累累。
    ——那種變化方式,簡直和他父皇亞琉加一模一樣。
    也不知道艾簡明不明白他的心思。只見艾簡歪起頭,父皇的耳環隨之搖晃。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和你在一起,在哪我都活得下去。就算是墳墓,或是帝國那糟糕透頂的牢房,只要你和里沙夏陪著我,我就不在意。我不能讓你再上戰場,所以我必須當上王朝皇帝。我會贏、活下去,最後登上皇帝玉座。但這麼做不過是為了守護我和你,就只是這樣。」
    「…………」
    里里眼眶一熱,雙膝顫抖——啊,怎麼會呢。
    艾簡怎麼會和他父皇愈來愈像呢?
    無論是愛是恨,都比一般人強烈一倍。彷彿擺錘搖盪到極致,他們總是懷抱沸騰的熱血向前衝去,絕對不會放棄自己的心願。他父皇亞琉加正因這種個性,即使見到自己國家血流成河,也不願意和帝國停戰。除非他擊退奧蓮蒂亞,從『卷貝城』的玉座上把皇帝尤狄亞斯打下來,讓他跪在自己面前。
    「……我也沒辦法留下您一個人,自己赴死啊。」
    里里既高興……又悲傷,也很害怕。他不知道自己死後,王子會怎麼樣。
    「雖然和往昔不同,但我現在追求和平……全是為了您,艾簡大人。」
    「……你明明見過葛蘭瑟力亞之戰,還說什麼和平。」
    「這不是為了帝國。剛剛不是說了嗎?我是因為您才會選擇和平。我願意放下憤怒和仇恨,保護那些無法取代的事物。無論戰勝戰敗都無所謂。」
    艾簡解下眼睛上的黑布。與亞琉加皇帝相同的黑眸,同時藏著愛與冷酷。多虧有小魔女,他才得以保有那雙眼睛。里里尋找艾簡之際,沒能完全避開帝國軍的陷阱,到達〈響鈴岩山〉時已經失去一隻眼睛。王子睜眼後才發現這件事,難過得掉下淚來。他對帝國的怨恨也因此加深了一層。
    「……你也對帝國抱有憤怒和仇恨嗎,里里?」
    「有啊,您以為我沒有嗎?我也是個普通人。眼見王朝軍敗給魔女,讓許多士兵白白犧牲,就這麼撤回王朝,我既無奈又憤怒,那些情緒也改變了我。」
    艾簡沉默不語。他不問為什麼,可能是因為不想聽到背後的原因。畢竟憤恨和憎惡是推動艾簡的必要燃料。
    「……可是,王子,那個魔女……奧蓮蒂亞也將您還給了我。」
    里里不顧艾簡的反應繼續說。這四年來他說了一遍又一遍。艾簡雖然拒絕傾聽,仍會對他說「為了你,和平跟談和我都能忍受」。里里也一樣。對他而言艾簡比勝敗更重要。即使被人嘲笑,向皇帝勸諫無數次都被趕了回來,他也沒有放棄終結戰事的理想。這一切都是為了艾簡。
    只要艾簡陪在身邊,他就能壓抑並遺忘長期累積下來的悲傷、憤怒和憎恨。是艾簡給了他選擇談和的勇氣。這可愛的王子,總能讓他懸崖勒馬。
    「……請不要忘記,帝國的魔女和人民都和我一樣,我們都想要和平、都有自己深愛的人。即使在最惡劣的環境,也請您堅持住,千萬別墜落深淵。我們要相信並遵守約定,不論是和敵人的約定,還是和自己的約定。」
    然而,里里的話融進王子心中的黑暗角落,就此消失。和之前沒有兩樣。
    「和敵人的約定?王朝人把我和你出賣給耶賽魯巴特。就算是親人也會互相欺騙、背叛、殘殺。帝國也會輕易打破戰爭協定。我們逃走時,追趕我們的人不就是魔女奧蓮蒂亞嗎?什麼和魔女的約定?你給我再說一次。」
    「那是……」
    「這次輪到我反擊了,不是嗎?我才不相信敵人和帝國那些魔女,我只想殺了他們……這樣一切就結束了,我也就不用看著你死了。」
    艾簡打開窗戶,縱身跳進夜晚的庭院。里里叫了一聲,從窗戶採出身子。平時這時候艾簡早就離開,今天卻還留在窗戶底下。庭院充滿苦棟樹的香氣,在那些漆黑的樹影中,艾簡一個人佇立在那兒。他背過身,看也不看里里,在月光映照下,握著漆黑的太刀,喃喃喚了聲「里里」。
    「……可是,唯有你說的話我願意相信。」
    耳環發出噹啷聲響。轉眼之間,王子的身影倏地消失在樹林中。「王子!」里里邊喊邊找,卻沒有回應。黑得無以復加的影子,彷彿王子陰暗的內心般殘留下來。
    唯有你說的話我願意相信。
    咚的一聲,報時太鼓聲響起。里里發出嗚咽,撲向艾簡剛才所在的位置。
    他抽抽噎噎哭了起來。那場慘烈的戰事,將王子身上許多美好的特質全都奪走。王子的內心愈來愈黑暗,唯有里里是他僅剩的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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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23 19:56 | 显示全部楼层
感恩 大大你太怠惰~~~怠惰到連收錄2集 在拼一下圖樣 別太怠惰了 勤勞點
发表于 2018-4-5 02:34 | 显示全部楼层
墙外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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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5 06:23 | 显示全部楼层
“城堡裡的「鸟笼」。那裡住著王子、公主,以及小丑……”
真亏这样一句话能写这么虐的故事。。
发表于 2018-4-5 07:0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FunGuy 于 2018-4-5 07:08 编辑

第一卷女主喜欢的那位,全篇基本没怎么描写
第二卷全是两个面具男的纠葛
我已经分不清男猪脚是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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