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繁体中文

轻之国度

 找回密码
 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2447|回复: 14
收起左侧

[角川文库] [河野裕]北野坂偵探舍1[台/繁]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8-3-29 04: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Zomby君 于 2018-3-29 05:02 编辑

原本打算錄完這本就暫停錄入
結果發現放不下勞模NTR
沒了我他要怎麼清空庫存啊(笑)
不過之後錄入的速度會降低。

還有這本書沒有插圖,封面因為種種原因被掃圖嫌棄,被判定為不掃也罷。

書名:北野坂偵探舍1
  ----------------------------------------------------------------------
  作者:河野裕
  譯者:鐘雨璇
  掃圖:大輕勞模Naztar(LKid:wdr550)
  錄入:馬上熄火大濕胸(LKid:Zomby君)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作者介紹
河野裕
1984年出生於德島縣。大阪藝術大學文藝系畢業,寫作風格細膩纖細,出版作品橫跨輕小說和推理小說兩者領域。 風格深受秋田禎信、乙一、村上春樹和西尾維新的影響。

譯者介紹
鍾雨璇
國立臺灣大學日本語文學系畢業,現任兼職譯者,正在翻譯的路上連滾帶爬地摸索著眼鏡。翻譯的時候喜歡連說帶比,經常一人上演小劇場。最近深刻體驗到「飢餓是最好的調味料」這句話,發現缺乏睡眠就能讓被窩通往極樂世界。

作品簡介:
幽靈──
有引發靈異現象的能力,而這項能力和他們的遺願有關;
當遺願實現的時候,他們便會消失並離開人間。
然而,若幽靈記不得也說不清自己的願望,該怎麼辦才好?
一件尋找繪本的委託,接連牽扯出令人心痛的悲傷回憶……
祈求重要之人幸福的少女、在病床上勾勒世界輪廓的女孩、
與反覆說「你好」和「謝謝」的幽靈男孩,
他們真正的願望究竟是什麼?

一生追求快樂結局的作家,以及有陰陽眼的勞碌命編輯,
他們如何實現生者與死者的願望,為悲劇改寫下幸福的結尾?
或「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只是被淚水沾濕的童話幻夢……

评分

参与人数 2轻币 +30 收起 理由
lwq553238966 + 15 工作辛苦
星空旅者 + 15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8-3-29 04:58 | 显示全部楼层
1序章
    真是不可思議的兩人組,由紀心想。
    一位男性身材高大,穿著毫無皺摺的深藍色西裝,同包的條紋襯衫上配著打溫莎結的暗紅領帶。兩手插進口袋,高大身型仰靠著椅子。
    另一位青年身材瘦削,白色翻領襯衫搭上鮮綠色外套,鼻上架著銀邊眼鏡。相對於另一人,他用修長的手撐著臉頰,臉上帶著隱隱約約的笑意。
    他們兩人背對彼此,面朝完全相反方向而坐,距離近到後腦勺幾乎相碰。然後,他們就這樣坐在名為「徒然咖啡館」的店深處座位隨性交談。
    小暮井由紀坐在一旁,豎耳傾聽他們的對話。
    「就像紅酒杯那類東西,就機能上來說,不用也無所謂。」
    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這麼說,他端起桌上的咖啡杯。
    「就算用這喝紅酒,紅酒的味道也不會差太多。起碼對外行人來說應該不會有差。但每個人要喝紅酒時,都會特地使用紅酒杯。你覺得這是為什麼?」
    到底為什麼呢?由紀仍是未成年人,不太熟悉紅酒,依稀知道這可以避免掌心溫度影響紅酒,所以要使用有杯腳的酒杯。這就是原因嗎?
    咖啡杯雖然沒杯腳,但有把手,因此應該也可用。
    「我先來告訴你表面上的答案。」綠外套的男人撐著臉頰開口。
    「紅酒的味道會因為酒杯變化:用寬口杯的話,舌尖會先碰到紅酒,用窄口杯則是舌頭後方碰到紅酒。舌頭不同部位負責不同味覺,所以透過酒杯調整舌頭接觸紅酒的位道,可以更敏銳地品嘗紅酒。」
    原來如此,每件事都有其道理,由紀暗自佩服,但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卻聳聳肩。
    「所以我才特地在稿子中加註釋啊。酒杯造成的味道差異並不會明顯到外行人也能察覺,而且便宜餐廳用的酒杯都一樣,不會選擇不同酒杯。」
    「我事先告訴過你,我只是先給你表面上的答案。」
    「直接談實際一點的內容吧,現在不流行冗長的句子。」
    「為流行下定義這種行為太膚淺了,這會促進出版業的衰退。」
    「但有必要啊,你難道不知道市場行銷嗎?」
    「所謂的市場行銷,是做出迎合顧客需求的東西並送至顧客手上,而不是指搭流行便車,趁機大賺一筆。」
    「你要批評編輯部的話,去對你的現任編輯說吧。」
    「我說的是常識。而且撇開聲音有點大這點,我並無不滿現在的編輯。」
    「你之前才對書腰的設計大發牢騷。」
    「我說與我的想像有些出入。我的工作是寫書,編輯部的工作是賣書。我還不至於比手畫腳對方的工作領域。」
    「喂喂喂,我是你責編時,你可是牢騷不斷啊。」
    「我大多是提出讓作品更好的建議,打從心底不滿發牢騷也才兩次而已。」
    「明明是至少就有兩次。」
    「任何事都有例外。」
    小暮井想,目前已知的事有三件。
    第一件事,他們的聲量隨著爭辯逐漸提高;第二件事,綠色外套的男人是小說家,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會經是他的責編;以及第三件事,兩人的對話非常容易偏離主題。
    「總而言之,」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提高聲量。「回到酒杯的實質意義吧,快點繼續話題。」
    綠外套男人修長的指尖在桌子輕敲兩下。
    「雖然是有點無趣的答案,不過我認為應該是觀感吧。人基本上不喜歡做出突兀的行為。比較好的說法是,用咖啡杯喝紅酒太缺乏情趣。」
    另一人滿意地點頭。「同理可證,洋裝也一樣。」
    終於回到原本的主題。
    他們的談話其實是從窗外的洋裝開始。
    *
    那是五分鐘前的事情。
    小暮井由紀閒得發慌地眺望窗外。
    名為北野坂的坡道一路延伸到布引山,一名穿著淡藍色洋裝的女性走在坡道上。由紀記不太清楚女性長相,僅有顏色清爽,適合五月中旬時節的洋裝在她腦海留下印象。
    那名女性卻在稍後擁有特殊的意義。
    距離不到一分鐘,穿著幾乎一模一樣的女性也通過坡道。由紀一時還以為是同一名女性往返經過店門前,但並非如此。第一位女性腳上穿皮革靴子,第二位女性卻穿高跟鞋。很難想同一人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換鞋子。
    「關於穿著同樣洋裝,經過坡道的兩名女性,」綠外套的男人開口。「如果是你的話會想出怎樣的故事?」
    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回答。「說故事不是我的工作。」
    「偶爾試試不錯吧?就當稍微轉換心情,配合我一下。」
    由紀完全沒料到背對坐的兩人彼此認識。
    綠外套的男人敲打著筆記型電腦的鍵盤,深藍嶸紋襯衫的男人自顧自地打開厚褐色封套資料夾查看。起碼在由紀就座後,這是兩人第一次交談。
    關於穿著同樣洋裝,經過坡道的兩名女性。
    只是湊巧而已,由紀猜測。畢竟也不像是哪家公司的制服。
    「偶然吧,我碰巧和認識的人買同樣款式的鞋。」
    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如此回答,他和由紀意見相同。
    綠外套的男人搖搖頭。「這樣的話,故事情節就無法展開了。」
    什麼故事?輕率鋪陳情節也很令人困擾啊。由紀默默吐槽,猜想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大概會有同樣反應。
    不過男人的反應出乎意料。
    「說得也是,那我再想想看。」
    他們背對背坐著,突如其來地圍著洋裝展開討論。
    「其中一位其實是幽靈,這想法如何?活著的女性穿著過世女性的洋裝,而過世的女性幽靈跟在身後。」
    「可能性有點低,既然我也看到那名女性,很難認為她是幽靈。」
    「說得也是,那麼——」
    為什麼突然談論起幽靈?
    不可思議的兩個人,由紀想。
    *
    由紀接下來一直豎耳偷聽。這行為不光彩,但她非常在意他們。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得意地開口了:「也就是說,她們都受到刻板印象的影響,像喝紅酒要用紅酒杯,新年參拜要穿振袖和服。」
    綠色夾克的男人用手抵著尖尖的下巴:
    「五月十七號星期五這天穿藍色洋裝走上坡道,算什麼刻板印象?」
    「坡道上有集會吧?」
    「怎樣的集會?」
    「怎樣都行,藍色洋裝愛好會也行。」
    「實在是讓人聯想到紅髮聯盟的老套情節。」
    由紀聽過紅髮聯盟,她記得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其中一篇故事。雖然不清楚內容,但一定是紅髮人士組成的團體吧?
    「還不夠。」
    「還不夠?你指的是什麼?」
    「光用藍色洋裝愛好會還是無法解釋所有伏筆。她們連耳環都一樣。」
    這我倒沒注意到,由紀暗忖。
    「你怎麼注意到那種地方?」
    「第一位女性進入我的視線時,我就注意到她了。
    「你喜歡那種類型的?」
    「不,完全不喜歡。」綠色夾克的男人輕快否定同伴。
    講得這麼決絕,太過分了,由紀端起伯爵茶喝一口。
    「第一位女性確認身後好幾次,這種一直回頭的女人很怪,非常讓人想知道她的故事,所以我開始觀察她。」
    「你給我專心在稿子上啦,不然我又要被工藤罵了。」
    「我不記得被她唸過。」
    「你的稿子一遲交就是我遭殃。希望你能多留意一下我的故事啊。」
    「不是挺好嗎?大受晚輩歡迎。」
    「別說得那麼輕鬆,那傢伙的大嗓門震耳欲聾。」
    「的確,她的聲音就像鈍器一樣強而有力。」
    工藤小姐的事怎樣都好,快繼續講。由紀暗自催促。
    「那傢伙力氣也很大,聽說她在全國柔道大會拿下不錯的成績。」
    「我聽說她在田徑部擲過鉛球。」
    「應該兩邊都有吧?總之,她喜歡把東西丟出去啦,不論是丟鉛球還是人。」
    「這很符合她的個性,明明乍看外表挺嬌弱的。」
    傷腦筋,由紀想,她開始對工藤小姐這人感興趣了。
    這時,穿深藍條紋襯衫的人從口袋中掏出記事本。
    「總而言之,統整一下設定吧?」
    由紀在腦袋中羅列出一條條事項:可能是編輯,聲音像鈍器般強而有力,有柔道和丟鉛球的經驗,喜歡丟東西,乍看外表嬌弱。由紀的記憶正確,但完全搞錯重點。
    「兩名女性的共通點是,穿著淡藍洋裝和戴著心型的銀製耳環,不同處是鞋子和神情。此外,根據她們的表情,第一位女性非常在意背後,第二位一直看前方。」
    沒錯,由紀想到現在重點是:「走往上坡並穿著相同的兩名女性」,不是工藤小姐。
    藍色條紋襯衫的男人在記事本上振筆疾書。
    「你說的表情是什麼?」
    「第一位面帶笑容,伹第二位心情似乎不太好。」
    「原來如此,還有其他嗎?」
    「就這些了。」
    為什麼她們穿著同樣的洋裝?由紀試著思考緣由,但不知道答案。連耳環款式都一樣就很難用巧合來解釋。
    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咧嘴笑了。
    「那就開始吧,說書人。你想出什麼樣的故事?」
    說書人是什麼?由紀因為這個稱呼分心時,綠色夾克的男人輕快述說起來:
    「登場人物共三人:兩人是穿同樣洋裝的女性,最後一人是她倆之間的某人。」
    「某人是誰啊?」
    「當然是追著其中一位女性足跡,同時被另一位女性跟蹤的人物啊。」
    哦哦,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提高聲音。雙重跟蹤啊。」
    「這樣事情就對得上了。第一位女性很在意背後,第二位女性只看前方,揭開故事伏筆的關鍵必然存在這兩者之間。」
    原來如此,確實很有說服力。由紀頷首,但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用力搖頭。
    「等等,發展有點不自然。」
    「願聞其詳。」
    「問題有兩處:首先,前面的女性面帶笑容吧?如果知道背後有跟蹤狂,不可能若無其事。」
    「第二點是?」
    「就是服裝啊,也就是這個故事的開始。如果要尾隨跟蹤狂,根本沒必要穿一樣的洋裝,徒增注目而已。」
    的確,這樣一講挺矛盾。由紀認同。
    綠夾克的男人伸出食指。「這正是帶出第三人員面目的伏筆啊,編輯。」
    由紀探出身體。伏筆?對話愈來愈引人入勝。
    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用原子筆敲著記事本。
    「請你解釋這條伏筆,說書人。」
    「答案只有一個:兩位女性都沒危機感。如此一來,第三人的設定只剩一個了。」
    「她們認識的人……嗎?」
    「是的,例如後方女性的男朋友。」
    「為什麼你知道是後方女性,而非前方的?」
    「所有故事設定都指出這點啊。這是一個考驗,後方女性對男朋友的考驗。」
    綠夾克的男人一臉得意地推正眼鏡。
    「她不在後面就無法看見考驗所有狀況。她一心一意想知道結果,表情才那麼險惡。至於為什麼前方的女性面帶笑容呢?因為她只是協助者。」
    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皺起臉。  「等一下,考驗是指什麼?」
    「這位男性大概會經將其他女性誤認成自己的戀人吧?因為兩人服裝相同才認錯人,這讓目睹一切的女性深感受傷。」
    很難說吧?由紀評佔起這個理論。
    認錯容貌相似又穿著相同服裝的人算常見,根本不需計較。由紀不太能理解這種心情,不過世上可能有為此小題大作的人——由紀馬上想到幾個班上同學。
    綠色夾克的男人繼續說。
    「他當然馬上道歉了,真心誠意表示自己不再犯。」
    「哎,讓女人發火也只能賠罪了。」
    「但女友拒絕相信,所以才準備相同的洋裝設下考驗。」
    「為什麼需要相同的洋裝?」
    「因為故事需要爆點啊,當考驗結果揭曉時,兩位女性須穿相同洋裝站在一起。」
    「因此特地買兩件一樣的衣服?」
    「沒錯。」
    「連耳環也是?」
    「那位女性對考驗是很認真的。」
    由紀倒能理解這份心情。如果一個人鑽牛角尖到對男友設下考驗,她自然沒有不全力以赴的道理。但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沉思片刻,再次搖頭。
    「有一點我無法贊同。」
    「什麼?」
    「就是被戀人考驗的男人啊。他為什麼要跟蹤自己的戀人?」
    啊,說得也是,這有違常理。由紀思考著。
    另一人泰然回答。「因為男性是跟蹤狂。」
    「喂喂,認真一點回答啦。」
    「我很認真。」
    「那樣的設定會毀掉到目前為止的故事風格吧。」
    「不,完全沒問題。跟蹤狂是這位被害者的戀愛對象,然而跟蹤狂卻尾隨在其池女性後方。作為戀人,那位女性心中一定深深受傷吧?」
    衝擊的真相——不過好像很有說服力,但又好像沒有——認真來講大概還是說服力不足,由紀默默下結論。
    「不行,不採用,這不是你的寫作風格。」
    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搖搖原子筆,而綠夾克的男人露出不悅的表情。
    「我知道啦,我只是想試著走一點喜劇風格,小小轉換心情。更何況要把現在的故事情節修改成流暢的內容也沒多難。」
    「怎麼改?」
    究竟怎麼改呢?由紀豎起耳朵。
    「改變男性的位置就好。」
    綠夾克男人伸出食指在空中劃個圈。
    「男人不是在兩名女性之間,而是待在前方:她們正在前往和男性約定的路上。她們抵達時,考驗才要開始。」
    的確,這樣戀人就沒必要是跟蹤狂了。
    「你不是說,那個男人應該在兩名女性之間?」
    「我只是想試試跟蹤狂這種發展,才刻意如此暗示。事實上,前方的女性之所以多次回頭,也可能只是在意後方女性,這也行得通。」
    「你這作法太狡猾了。」
    「小說的本質之一就是巧妙地自圓其說。不過就這個觀點來看,這次好像失敗了。」
    綠夾克的男人端起桌上的茶杯送至嘴邊。
    「我可沒說情節不好,只是說你不是那種風格的作家。」
    「編輯大人,我很清楚自己的寫作調性。第一次下筆時就知道了。」
    兩人的對話戛然而止,隨後綠夾克的男人敲打起筆電的鍵盤,如同由紀剛進咖啡店時的景象,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從厚厚褐色封套中取出一疊紙。
    ——太厲害了。由紀在內心低語。那兩人從少許情報就推導出洋裝之謎的真相,簡直像小說裡的名偵探。由紀帶著亢奮的心情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一口伯爵茶。
    伯爵茶滑下喉嚨後,她卻注意到:
    ——咦,有點奇怪?仔細想就發現,他們的對話毫無像樣根據,絕大部分都是想像,此外他們還一再提到「故事」這個用字——他們不是在推理,只是在創作虛構的情節。
    由紀不由得笑了。果然很不可思議,真有趣。她的內心殘留著方才的餘韻,凝視雙方一會,暗自期待他們繼續亂七八糟的討論。
    這時,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用力伸懶腰,伸出的腳踢到桌子,讓先前裝在褐色信封裡的紙飄落下來。紙張在空中左右滑動,最終飄到由紀旁邊,似乎是一張B5的傳單。
    由紀反射性地起身撿起紙張。
    「喔,謝謝。」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朝由紀露出笑容,讓由紀有點害羞。
    「不會,呃,這個。」
    由紀遞出傳單,但對方沒伸手,反而伸出食指比向頭上。
    「這是這裡二樓的傳單。雖然掉到地上了,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妳願意收下嗎?」
    「啊,好的,謝謝您。」
    由紀不擅長與比自己大的男性說話,每每都會緊張。她回到座位,望著手上的傳單。傳單的設計完全透露出設計者毫無幹勁的心情,不但是黑白印刷,上頭也沒任何圖案,甚至連一個驚嘆號都沒有。
    由紀的視線掃過簡潔的文面。
    從尋找走失貓味到靈異現象均可解決
    令人安心的在地型名偵探——
    如有任何疑難雜症,歡迎洽詢佐佐波偵探舍
    嗯,超可疑,不管怎麼看都很可疑。
    偵探舍本身就很引人懷疑,在地型名偵探的名號更讓人難以想像,感覺不太會過到什麼大案件。雖然由紀沒有貶低尋找貓咪這件事的意思,但一手拎著魚乾在鎮上晃來晃去,似乎與名偵探的形象相差甚遠。
    而最詭異的就是理所當然地寫在傳單上的「靈異現象」。
    但正是最詭異的字眼,深深引起由紀的興趣。
    #
    回家的路上,由紀朝東走下北野坂,她在生田川附近的公車站注意到一名女性——一名穿淡藍洋裝的女性。由紀仍不知道事情的真貌,說不定女性正從剛結束的「藍洋裝愛好會」踏上歸途。
    但女性露出微笑,眺望河邊的長椅。
    長椅上坐著一對情侶。
    再正常不過地,女方也穿著淡藍色洋裝,而且浮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他一定通過考驗了。
    而小暮井由紀打電話給偵探舍,則是隔天的事。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5 收起 理由
星空旅者 + 15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8-3-29 04:58 | 显示全部楼层
2尋書幽靈的謬誤
    書頁上塗有毒藥,
    而且是人一碰到,
    就會透過皮膚吸收並流遍全身的毒藥。
    缺乏真實性,
    讀者不會接受!
    1
    由紀接連兩天踏上北野扳的坡道。這條坡道一路從車站前延伸向布引山。當穿過星期六的熱鬧街道,通過中山手大街之後,坡度就會愈來愈陡。
    這一帶開始,景色出現極大的轉變。
    煩人的招牌從視野中消失無蹤,取而代之是在褪色磁磚投下深濃陰影的行道樹。行道樹和前方遠山相映,在視野內襯出鮮明的綠意。
    樹皆是明亮的翠綠,山林則是略偏深沉的綠色,甚至連開下坡道的公車都灑上沉穩的綠影。在各式各樣的綠色中,錯落於道路兩端的紅磚花壇所呈現的紅色就特別醒目。
    這樣一說,由紀記得以前學過紅綠是相對色,當時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她深信紅色的相對色是藍色。
    一接近前方的布引山,就會在左手邊發現一棟奇妙的建築物。建築外型就像童話中的魔女之家,是一棟古色古香的西洋建築。紅磚外牆上爬滿無數藤蔓,深色石階一路蜿蜒到房子的入口,房子的兩側還有如小型森林般繁茂的灌木叢。
    這棟建築就是「徒然咖啡館」。簡單的白底招牌上,用宛如古典小說內文的字體不起眼地寫著店名。
    昨天是小暮井由紀第一次拜訪徒然咖啡館。她當時抱著煩悶的心情踏上北野坂的坡道,發現這家咖啡店後,因為一時衝動而進店。
    說不定能遇到魔女,學會讓自己變得幸福的咒語——由紀當然不是懷著這樣的期待走進店裡,但相對地得知了不可思議的小說家與編輯。
    由紀踏上石階,拉開店門。
    這是一家給人安心感的咖啡館,店內擺設古董風格的圓桌與扶手椅,還有幾組酒紅色沙發的座位,雖然不是特別高級的家具,但非常有格調。
    不會白到刺眼的白牆上裝飾著幾幅畫。咖啡店大概就是要掛幾幅畫或照片吧。假如是照片就好了,由紀想,她從八年前就不喜歡繪畫。
    正當由紀注意牆上畫作時,迎來的女服務生朝由紀露出明亮的笑容。
    「歡迎光臨,請自由選擇您喜歡的位子。」
    「呃,不好意思,我在等人,我和偵探舍的人約好了。」
    偵探舍指的是佐佐波偵探舍,由紀今天早上打電話預約,預約時間是下午雨點三十分。距離約好的時刻還差十五分鐘左右。自己可能到得有點早,由紀思忖。
    女服務生的嘴角歪成近似苦笑的模樣,點頭發出小小聲的「啊」,然後向收銀台後方出聲呼喚。
    「店長,二樓有客人來了。」
    一個宏亮的低沉嗓音傳了回來。「知道了,我現在過去。J
    裡面的廚房走出一名年約二十歲後半的男性。毫無疑問,他就是昨天穿著深藍條紋襯衫的男人,只是這次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服裝:他穿著淡黃色圍裙,右手還拿著沾鮮奶油的打蛋器。
    「恭候多時,妳就是小暮井小姐吧?」
    「是的,呃——」
    小暮井由紀一陣混亂。
    他不是偵探舍的人嗎?為什麼偵探被服務生叫做店長,還從廚房裡走出來?那一身圍裙和打蛋器又是怎麼一回事?這太缺乏作為偵探的自覺了吧?
    他靈巧地單手脫下圍裙,與打蛋器一併塞給女服務生。圍裙下則是深咖啡色的西裝。變得比較像個偵探後,他取出似乎是放名片的銀色輕薄盒。
    「在下佐佐波,請多多指教。」
    努力彎下高大的身體,男人——佐佐波先生遞出名片。
    「啊、是,請多多指教。」
    由紀反射性地回應並接過名片。名片上寫著佐佐波偵探舍社長,佐佐波蓮司。由紀輕輕吸氣,然後吐氣——冷靜想想,根本沒什麼不可思議,由紀說服自己。
    這個人曾經是編輯,現在是咖啡店店長兼偵探,其中沒有任何矛盾。雖然不論從哪個觀點看,這男人和圍裙及打蛋器一點都不相襯,但那又怎麼樣?偵探的興趣是做蛋糕也沒什麼好指指點點的。
    佐佐波先生為時已晚地擺出瀟灑的姿態,伸出手掌示意店內深處的座位。
    「我們到座位上談,請往這邊走。」
    由紀跟在他的身後,踏出步伐。
    音響流瀉著爵士風情的鋼琴曲,店內的客人不多。面對面坐在舒適沙發上的兩名粉領族正交頭接耳地談得起勁;一名微老的男性則戴著造型復古的老花眼鏡,盯著財經新聞大皺眉頭。
    然後在最裡面的座位上,一位穿著鮮綠色外套的青年坐在那裡。他面朝牆壁,手撐著臉頰,桌上還放著他的筆記型電腦。
    他是那位小說家。外套或是位子都和昨天一模一樣。絲毫不感意外地,佐佐波先生也和昨天一樣,背對著小說家在一旁的座位就坐。
    由紀在佐佐波先生的對面坐下,試探性地詢問。
    「請問一下,後面的那位先生呢?」
    佐佐波先生疑惑地挑起眉毛。「怎麼了嗎?」
    「我昨天見到你們兩位交談,想說這一位是不是也是偵探……」
    「他不是偵探,雖然有時會請他幫忙。」
    佐佐波先生轉過上牛身,視線投向背後。
    「喂,雨坂。」
    坐在後面的男人似乎叫做雨坂。
    雨饭先生一直盯著筆記型電腦,是不是在專心寫作呢,由紀猜想。不過事實和由紀的猜測有出入。佐佐波先生將視線從身後轉回來,並且搖搖頭。
    「這家伙好像睡著了。」
    仔細一看的話,雨坂先生的頭正緩緩前後搖晃。
   「這傢伙每天要睡十二個小時。」
    「十二個小時?」這麼長的睡眠時間有點讓人難以置信。由紀每天平均睡八小時,就常被朋友念說睡太久。
    佐佐波先生歪著頭問。「要叫他起來嗎?」
    「不用了,等下次有機會的時候再向他問好。」
    「這樣比較好。硬把這傢伙吵醒的話,他起床氣很可怕。」
    由紀望著點頭打盹的青年身邊,那裡避人耳目似地有座不起眼的木製狹窄樓梯。
    「偵探舍的事務所在二樓嗎?」
    「是的,但不經過這家咖啡店就無法上樓,這樣挺麻煩吧。」
    由紀不假思索地想點頭,但又覺得太失禮,改發出一聲不乾不脆的「唔」。
    佐佐波的視線飄向咖啡店入口,他繼續說。
    「如果談話內容需要保密,我就會用到事務所。但在咖啡店談的話,不論是咖啡還是紅茶,用來招待客人的飲料大致上都端得出來,而且店裡的甜點頗受好評。真的有需要的話,酒類也一應俱全。」
    最後應該是開玩笑吧,由紀禮貌性地笑了。
    「我現在還沒成年。」
    由紀今天春天才升上高中三年級。
    佐佐波先生轉回視線,滑稽誇張地聳了聳肩。
    「太可惜了,我們店裡甚至準備了真正的琴蕾。」
    「琴蕾?」
    「由於某本偵探小說而變得有名的雞尾酒。」
    這時,女服務生送上裝水的玻璃杯與菜單。佐佐波先生點了大吉嶺紅茶,由紀也點相同的飲品。
    佐佐波轉向由紀,翻開菜單。「有興趣的話,要不要點甜點試試?」
    菜單列著各種閃閃發亮的蛋糕照片。蛋糕當然很吸引人,但由紀搖搖頭,畢竟她今天特地爬上漫長坡道的目的不在蛋糕。
    女服務生撤下菜單,轉身離去。
    佐佐波先生從西裝內側的口袋取出黑色皮製的記事本。款式很常見,但與他高大的身型相比,就像玩具一樣不相襯。佐佐波先生接著拿出原子筆——一枝像鉛筆一樣呈六角形的銀色原子筆——並開口:
    「讓我來來擺擺偵探的樣子,玩玩推理遊戲好了。」
    「咦?」
    「比方說,妳的委託和一名適合鮑伯頭髮型的小個子女生有關,對吧?她大概長期都穿著粉紅色病服臥病在床。而且遺憾地,她已經不在人間了。」
    驚訝得屏住呼吸,由紀胸口一涼,全身血液都用一種她不熟悉的方式快速流動。圍裙和鮮奶油讓她大意了,眼前這男人是不得了的名偵探。
    「你怎麼推斷出來的?」
    佐佐波先生露出溫和的笑容。
    「我沒推斷,剛剛只是做樣子而已。」
    銀色的原子筆指向咖啡店的入口處。
    「因為剛才有位留著鮑伯頭髮型的幽靈在那裡遊蕩呢。她挺在意妳,我才猜妳們應該有關。」
    由紀急忙轉過身,但不見幽靈,眼前只有單調的咖啡店風景。
    「她已經走了。我和她對上視線沒多久,她就不知道上哪去了。」
    佐佐波先生沉穩的聲音鑽入耳裡,由紀緩緩地將目光轉回他身上。
    「她剛剛在嗎?千真萬確?」
    「當然,再厲害的名偵探,也無法說中不會謀面的幽靈髮型與穿著。」
    這就常識來想根本難以置信,但由紀不得不相信。
    她從座位上站起。「不好意思,我——」
    「妳追上去也沒用。」佐佐波先生制止由紀似地兩手舉在牛空。「沒人追得上轉身離去的幽靈,他們比風還自由。不論是牆壁或天花板都不成阻礙,想飄到哪就飄到哪。」
    由紀依依不捨地凝視著咖啡店入口才坐下。佐佐波先生用銀色原子筆指著由紀。
    「妳也見過那個幽靈嗎?」
    「是的。」
    大約兩週前,由紀見到了她。
    正因為由紀看見明明已不在人世的她,才不得不相信幽靈的存在。
    佐佐波先生稍微歪歪頭。「那麼,讓我們進入正題吧。妳的委託是?」
    由紀點頭後思考一下該怎麼開口。「我希望你幫我找本書。」
    「書?不是幽靈?」
    「是的,我要找一本書。」
    因為看見幽靈,所以由紀必須找出那本書。
    關於那本書,由紀只知道一件事。
    書封是滿版的天空照片。那是傍晚時分的天空,但不是被晚霞染成一片通紅,而是靛藍色,還零星地飄著幾抹紫色浮雲。
    由紀不知道書名,也不知道作者,連哪間出版社出版都不知道。唯一記得印著傍晚景色,留下深刻印象的封面。
    由紀大致說明完畢,佐佐波先生開口。
    「還有什麼情報嗎?」
    由紀搜尋記憶,但一無所獲,畢竟她沒碰過那本書。但即使如此,由紀還是試著說出想到的資訊。
    「可能是兒童讀物,因為書收藏在小學的圖書室裡。」
    由紀在八年前見到那本印著傍晚天空的書,而那時她還是小學四年級生。
    佐佐波先生的眉頭微微蹙起,看起來像困惑的狗。
    「那應該先查查圖書室吧?比起讓我跑一趟圖書室,妳自己查閱應該比較方便。」
    「我已經去圖書室查過了,但還是找不到。」
    由紀不由自主地皺眉,煩惱或沉思的時候,她總是有這樣的習慣。
    「佐佐波先生果然……無法接下這樣的委託嗎?」
    尋找書名或作者都不清不楚的書太難了,世上的書籍多不勝數。
    佐佐波先生用銀色的原子筆輕輕敲打兩下記事本。「現階段還無法斷言,所以請告訴我事情的詳細經過:書與幽靈究竟有什麼關係?」
    儘管由紀不擅長說明,容易搞不清楚該從哪邊又用什麼順序開始講。但只有這次,她非常確定故事的開頭該從何說起。
    她特別要自己露出笑容。
    「一年前,我的朋友過世了。」
    說起朋友過世時,由紀盡可能露出微笑。有人說這樣很輕佻,也有人說讓人不舒服,不論是哪種人,他們都不懂由紀這樣做的原因。
    那個人是由紀最重要的朋友,而且這位重要的朋友討厭用悲傷的態度對待死亡,所以由紀決定笑著述說朋友不在人世的事實。
    「我們在小學的圖書室相遇,我希望佐佐波先生找出她那時常常在讀的書。」
    佐佐波先生專注地盯著由紀一會。他覺得由紀的笑容不得體,還是讓人不快?
    偵探的嘴角突然上揚。
    「妳挺不擅長假笑的。」
    「咦?」由紀第一次被人這樣說。
    「笨拙的假笑能令人心生好感,因為想像得出隱藏在背後的情感。可以的話,我希望幫上妳的忙,但我還不太清楚狀況。」
    「對什麼不太清楚?」
    「妳要找那本書的理由。我了解妳想為過世的友人做點什麼,但應該沒必要找出兩人剛認識時讀的書。更何況離妳朋友過世也一年了。」
    正是如此。
    由紀要找出那本書是有理由的。
    「她過世前,我收到她的信。」
    那是收在藍色信封中,僅有一張信紙的簡潔來信。她一定知道自己壽命將盡,信中一條條寫出兩人相識至今為止的回憶。
    「那封信提到關於書的事情,上面寫著她忘了書名是什麼,問我有沒有什麼印象,所以我才會留意,而且——」
    服務生送上白淨的茶杯,依序將茶杯擺到由紀和佐佐波面前,並在桌面角落留下帳單。直到服務生微微欠身離開,兩人都不發一語。等服務生的腳步聲遠離,由紀注意到自己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消失了,於是再一次擺出微笑。
    「而且,我和她在圖書室相遇。」
    「妳說的『她』就是指變成幽靈的朋友,對吧?」
    「是的,大概兩個星期前,我剛好經過小學前面。一邊想著『真令人懷念啊』,抬起頭看向圖書室窗戶的時候——」
    她就在那裡。
    那時已是落日時分,潔白的校舍被陽光染成一片橘紅。仰頭望去昏暗的圖書室內,只有膚色白皙的她像從背景浮現般鮮明不已。
    「我就想:啊,她在找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書。」
    由紀想不到其他讓朋友出現在圖書室的理由。雖然不知道朋友現身的確切動機,但她想要找出那本書。
    佐佐波先生點頭。「我了解了。」
    「你願意幫我嗎?」
    「我試試看,似乎也不是毫無線索的樣子。」
    關於書的資訊,由紀只知道封面。她在小學圖書室找過幾遍,但無功而返。
    「你說的線索是什麼呢?」
    他笑起來。  「就是問妳那位朋友啊,問她『妳要找的是怎樣的書呢』。就算忘了書名,大綱之類的也可能還有印象。」
    的確,如果是她,情報應該會比由紀多。畢竟她從兩人相遇時就開始讀那本書。
    由紀只在意一件事。
    「真的有辦法和幽靈交談嗎?」
    佐佐波先生攤開雙手。「誰知道呢,總之試試看。所以小暮井小姐,能否請妳告訴我關於妳朋友的事呢?」
    由紀當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
    大吉嶺紅茶帶著低調的芬芳甜香。由紀一口一口地啜飲杯中的琥珀液體,述說關於「她」的事情。內容是這樣的:
    她——星川奈奈子,在去年春天僅僅十六歲就過世了。
    嬌小的星川奈奈子有瘦弱的手臂和蒼白膚色,出生時就被診斷活不長久。她似乎罹患先天性的難治之症。由紀沒問過詳情,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她的病情。
    星川奈奈子兒時起就臥病在床,雖然和由紀同一所小學,卻幾乎沒到過學校。即使如此,她還是憧憬校園生活。只要獲得醫院的外出許可,她就會搭母親的車到學校,在圖書室的藏書中尋找讀物。
    由紀根本不知道少女的事情,所以當她因一時興起而前往圖書室時,她驚訝不已地與少女相遇。星川奈奈子並沒穿著制服,她在自己的印象中穿T恤和牛仔褲。膚色蒼白,嘴角浮現有點生硬的笑容。
    「可以的話,希望妳叫我小星。」
    她這麼說。那是彷彿馬上就融化消失,宛如雪花般的聲音。
    她非常嚮往有一個自己的暱稱,因為她沒有一個會用暱稱叫她的朋友。
    「我就叫妳小由。」
    她就像爬到樹木高處後逞強的少年,再次浮現生硬的笑容。
    由紀和星川奈奈子共度的時光,僅持續短暫的兩個星期。
    奈奈子決定轉到更遠的大醫院接受困難的手術,而在轉院前短短兩個星期,她獲得允許每天在學校圖書室待兩個小時。只要由紀前往圖書室,總會看見星川奈奈子面前攤開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書。但只要她一注意到由紀,就馬上闔上書本。
    閱讀似乎沒什麼進展。
    「借回去看不就好了?」由紀提議過。
    星川奈奈子姑且算是學校的學生,應該有借書的權利。
    「其實我已經借了。」
    她答道,並翻開封底。那裡貼著放借閱卡的褐色封套,但沒看到借閱卡。借書時,規定要在借閱卡寫上班級姓名,提交給負責的老師。
    「但太可惜了,我捨不得在醫院讀。」
    「為什麼太可惜?」
    「因為這邊的圖書室有窗戶啊。」
    「醫院裡沒有窗戶嗎?」
    「沒有像這樣外面就是操場,聽得到別人在操場上遊玩喧鬧的窗戶啊。這和僅止見到枯燥停車場的醫院窗戶完全不同。」
    由紀看向窗外,與朋友手中書一樣的傍晚天空出現在視野中。操場上有一群男生踢著足球。
    「妳聽,樓下的管樂社在練習,應該是吹奏聖者進行曲。時間一到,學校的鐘聲也會響起,還聽得到走廊的腳步聲。知道嗎?醫院的腳步聲和學校的腳步聲完全不一樣。」
    由紀完全不知道。尤其腳步聲還分種類這種事,她想都沒想過。
    「因為難得到學校來,我想在這裡看書。在醫院讀的話就太可惜了。」
    「那妳可以繼續讀啊,我也找本書看。」
    「不行啦,小由都來了,我卻還顧著看書,那才真的可惜。」
    兩個星期間的放學後,兩人都在閒聊中度過。雖說在圖書室不可喧嘩,但由紀不會因為和她聊天而被大人嘮叨。兩人大多聊稀鬆平常、毫不重要的瑣事。有時,由紀會向星川奈奈子傾訴對當時的自己而言非常重大的煩惱;而星川從不談具體的病情,反覆說手術成功後,自己可以正常上學。
    最後一天,她的樣子與之前有些不同。
    「我覺得重要的東西就應該慣重地對待。」她這麼說。
    由紀還記得自己那時雖然心情難過,但還是笑出來。
    「那當然啦,因為是重要的東西。」
    「嗯,所以我決定了,我要好好保護重要的東西。」
    因為她的表情如此嚴肅,讓由紀也收起笑容。
    「小星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大概和小由一樣。」
    她露出微笑。和短短兩周前兩人初過時完全不同,非常自然平靜的微笑。
    「我們來做個約定吧,小由!」
    「約定?」
    「嗯,兩個約定。第一個是我們一定要再見面。」
    由紀點頭。這是非常美好的約定。
    「第二個是什麼?」
    「兩人要一起守護重要的東西。為了重逢時,我們可以對彼此露出笑容。」
    留下這樣的約定後,她就離開自己了。
    ——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小學生的由紀無法理解答案。
    現在,由紀仍沒有答案。
    #
    不知何時,杯中的大吉嶺紅茶已經空了,由紀大概無意識地喝掉了。她將見底的茶杯放回茶碟,而佐佐波先生的視線追著她的動作。
    「需要再點什麼嗎?」
    「不用了,謝謝。」
    雖然由紀沒有流淚,但還是伸手擦擦眼角,眼神直視前方。
    「星川同學雖然個子嬌小,手臂細得像一折就斷,但不知道為什麼總給人一種很堅強的感覺,非常不可思議。」
    「很堅強的感覺嗎?」
    「是的,她總是抬頭挺胸,態度毫不做作,而且口氣也很不可思議地給我一種堅定又中性的印象。」
    由紀勾起嘴角。隨便怎樣都好,由紀就是想擠出笑容。
    「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以為她是男孩子。」
    佐佐波先生歪歪頭。「應該沒有男生叫奈奈子吧?」
    「因為我那時一直用暱稱稱呼她,根本不知道星川同學的名字。」
    她在由紀心中都是「小星」,「星川同學」這個叫法聽起來像在說另一個人。
    「手術成功了?」
    「是的,她之後就住在醫院附近。我們國中重逢後的三年半都一起上下學。但前年秋天,她的病情再度惡化。」
    住院半年後,她過世了。
    十六年又七個月,那是她身體的時限。一個任誰都束手無策且無可奈何的時限。
    「她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雖然我不太能好好說明,但真的很重要。」
    如果對象是她的話,不論任何事都說得出口,也無須掩飾自己。她即使在過世前也仍舊堅強地露出笑容,帥氣得不得了。
    「我明白了。」
    佐佐波先生闔起記事本。
    「我想盡可能達成妳的希望。」
    「麻煩你了。」由紀深深低下頭。
    雖然不知道星川奈奈子為什麼要找印著傍晚天空的書。
    但如果這是她的希望,由紀就想實現願望。
    2
    小暮井由紀離去後,佐佐波蓮司大大伸一個懶腰。他維持身體向後彎的姿勢,在身後青年的耳邊低語。
    「喂,你在聽嗎?」他注意到青年——雨坂續在談話中途就醒過來了。
    雨坂推起眼鏡,揉揉眼睛。
    「半夢半醒間迷迷糊糊聽到了,不過只有感興趣的部分才殘留在意識裡。」
    「幽靈的部分嗎?」
    「找書的幽靈這設定不錯,舞台是小學的圖書室,更是錦上添花。」
    佐佐波向雨饭遞出記事本,雨坂頭轉也不轉地接過。
    「此外,還有一個部分讓我非常在意。」
    「是什麼?」
    雨坂翻開記事本,指著筆記中一行字。
    「小學時期星川同學的話啊——兩人要一起守護重要的東西。」
    「嗯。」
    星川奈奈子重要的東西是指什麼?儘管還不清楚,似很難認為是關鍵線索。
    「和找書應該沒什麼關係吧?」
    「不一定。就我來說,怎麼看都像劇情伏筆。」
    「哎,就期待接下來會回收伏筆嘍。」佐佐波聳聳肩。
    「照順序來吧。你知道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書嗎?」
    「很遺憾地,兒童文學這種類型絕大多數是少量印刷。」
    「也是,出版界怎麼可能有景氣好的書類。」
    佐佐波從座位起身,並向仿作舉起一隻手。仿作是打工的女服務生名字。這當然不是她的本名,只是雨坂這麼叫之後,稱呼不知不覺就固定下來了。
    佐佐波脫下西裝外套後走到雨坂的對面。他剛落座,仿作就到桌邊。
    「我要俄羅斯咖啡,調得愈甜愈好。」
    仿作不悅地癟嘴。「如果喜歡甜食,廚房裡有滿是鮮奶油的蘋果派。」
    咖啡店菜單上沒有蘋果派,那是佐佐波烤的。
    製作甜點是佐佐波為數不多的興趣之一。
    「那個蘋果派是想給妳吃才烤的。」
    「我不喜歡太甜的東西,而且蘋果派加鮮奶油什麼的,根本耍憨。」
    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對店長說耍憨的打工服務生?
    「比起單調的咖啡色外皮,用鮮奶油點綴裝飾應該比較吸引人吧?」
    「反正一定又烤焦了,才想用鮮奶油來掩飾吧。」佐佐波說不出話,顯然被她說中了。仿作刻意發出嘆息。「雨坂先生要點什麼?」
    「冰茶,不加糖,再加上洋梨塔。」
    「你也嚐嚐我的蘋果派嘛。」
    「等有機會再說。」
    咦,仿作發出驚叫。「雨坂先生改天要吃店長的蘋果派嗎?」
    「社長的蘋果派也不是那麼糟,蛋糕也是。有不想參加的派對的話,只要在前一天服用這些東西就功效卓越。」
    「原來如此,這就不需要用到裝病這招了。」
    「什麼意思啊?」
    雨坂聳聳肩,「你烤的蛋糕讓人想到墓碑。」
    佐佐波嘖一聲,癱在椅背上,仿作則在佐佐波桌上的收據寫上加點的餐點。
    「喂喂,冰茶和洋梨塔是這傢伙點的。」
    佐佐波指著雨坂,後者一臉麻煩地拍掉指著自己的指尖。
    「有什麼關係?反正你手頭不愁沒錢吧。」
    「手頭有錢的是我父母。」
    兩人聽見店門推開聲,看來客人上門了。仿作說著「歡迎光臨」走向門口,結果冰茶和洋梨塔就這樣記在佐佐波的收據上。
    雨坂用事不關己的表情翻閱佐佐波的記事本。
    「回到原本的話題,是圖書室的幽靈對吧?」
    「嗯,剛剛還黏著委託人,一路跟到這家咖啡店來。」
    佐佐波的確見到嬌小的少女幽靈,所以小暮井看到幽靈一事應該不是謊話或錯覺。
    「幽靈看起來如何?」
    「什麼如何?」
    「總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地方,看起來很悲傷或生氣之類的,她可是一路跟著朋友到這裡的幽靈。」
    「啊——」佐佐波試著回想,但沒印象。那時幽靈與他對上視線後就消失在牆的另一邊,佐佐波根本沒時間仔細觀察。
    「起碼看不出什麼情緒,就像在看多雲的陰霾天空,毫無起伏的表情。」
    「接近毫無表情?」
    「嗯,硬要說的話,她露出心事重重的表情凝視著小暮井同學。」
    雨坂持續用指尖敲擊桌面一會。
    細小而略為神經質的聲音帶著節奏感,而後戛然而止。
    「設定資料不足。」
    「寫不成故事嗎?」
    「倒不如說太自由了,方向性也無法決定。按照目前進度發展,故事類型是摧理、懸疑冒險,或愛情都有可能。」
    「愛情?」
    「應該沒有女性間不能談戀愛的規則吧?」
    「唔,那倒也是。不過會變成怎樣的故事,應該是隨著發展才會逐漸明朗吧,根本沒必要從一開始就以構思完美為目標。」
    佐佐波撐著臉頰,順便探頭看雨坂的表情。
    「說書人,總之請你先說說你的想法。這件事到底可以構想出怎樣的故事?」
    雨坂的手交疊在胸前,「譬如,小暮井由紀殺了星川奈奈子。」
    不可能,佐佐波這麼想,但嘴角揚起微笑。雨饭續不是偵探,是小說家。他並非推理,說穿了這只是編織虛構的故事。
    「委託人就是犯人,這設定還真經典。」
    「你不就喜歡這種情節嗎?」
    佐佐波的確不討厭這種設定。在虛構的故事中,委託人總是身懷祕密,而委託人是年輕女性時更是如此。但現實與小說截然不同,就算小暮井由紀沒有祕密,也不會有讀者來信抗議。
    「為什麼小暮井同學要殺害星川奈奈子?」
    「憎恨人的理由俯拾皆是,攤開報紙翻一翻,就可以找出一堆理由。」
    「那小暮井同學為什麼特地來委託我調查?」
    「當然是為了找出印有傍晚天空的書,她有非得找出那本書的苦衷。」
    「什麼苦衷?」
    「譬如說殺人的證據,那本書被人發現,小暮井同學殺害友人的犯行就會曝光,所以她必須處理掉那本書。」
    「證據是?」
    「書頁上塗有毒藥,而且是人一碰到,就會透過皮膚吸收並流遍全身的毒藥。」
    「有那種毒藥嗎?」
    「有,生長在哥倫比亞的某種青蛙分泌的毒,似乎一碰就會心臟病發作。」
    「哥倫比亞的青蛙為什麼出現在日本?」
    「誰知道?可能是從寵物店裡逃出來的吧。」
    托著銀色托盤的仿作出現,她分別在雨坂和佐佐波面前擺上冰茶、洋梨塔和俄羅斯咖啡。佐佐波啜著浮在俄羅斯咖啡上的鮮奶油時,仿作彎腰在佐佐波耳邊低語。
    「店長,你們又在談危險的話題了吧?」
    「不是我,把話題帶到危險方向的是雨坂。」
    佐佐波說的是事實,但不見得被接受。關於佐佐波的證詞,仿作一個字都沒聽進。
    「我們店裡都是些高雅的客人,如果話題讓他們不舒服,常客不來了怎麼辦?」
    「我們會注意的。」佐佐波隨口敷衍。不過話題再持續下去的確毫無意義。雨坂本人當然並非真的認為小暮井由紀是殺人犯。
    佐佐波稍微攤開雙手。「我不採用,這想法缺乏真實性,讀者不會接受。」
    雨圾聳聳肩,「這可不一定。所謂的真實性,大多只是寫法問題。就連會飛的大象也可以靠寫作技巧帶有真實感。」
    「問題不是出在那裡,小暮井犯人說矛盾的地方太多了。」
    「譬如說?」
    「如果她用傍晚天空封面的書當殺人的工具,那就意味著她拿過那本書,她卻連書名都不知道,這太不自然。而且如果她是透過在書頁塗上毒藥來殺人,那麼書的下落不用說也知道,當然是在屍體旁邊了。」
    這就是雨坂和佐佐波的推理模式。小說家構思故事,並由編輯——正確來說應該是前編輯——指出問題之處。就像創作故事,兩人一步步解讀出事件的真相。
    佐佐波慢慢飲下俄羅斯咖啡,指著雨坂的胸口。
    「你的推理完全不予採用。」
    雨坂身體往後靠,向冰茶伸出手。
    「這太過份,起碼故事的重點沒問題。」
    「你當真覺得她殺了自己的朋友?」
    「當然不是。」
    他用銀色的叉子切開白盤中央的洋梨塔,又起一塊送至嘴邊。
    「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書是這個故事的關鍵物品。你仔細想想,為什麼星川奈奈子變成幽靈也還在找那本書?雖說年紀還小,但也是讀過一遍的書了。」
    「難道不是她很喜歡那本書,想再讀一次嗎?」
    「如果是小時候讀過而且很喜歡的書,書名沒那麼容易忘,更何況是變成幽靈也想再讀的書。」
    「即使如此,就說那本書裡有殺人證據,也未免太亂來吧?」
    嘴唇湊上冰茶的吸管,雨坂點點頭。「那不重要,總之傍晚天空封面的書裡藏著祕密。書中可能沉睡著殺人的證據,或寫著藏寶處的暗號,甚至可能夾著一封情書。」
    「就是你之前說的『故事類型還沒決定』嗎?」
    「正是。毫無疑問,那本書藏著祕密。」
    佐佐波點頭,「我知道了,總之就去小學的圖書室看看。」
    「你認為書在那邊?」
    「誰知道呢?」
    小暮井由紀找也找不到的東西,不太可能輕易被佐佐波和雨坂兩人找到。
    「反正也沒其他線索,就算書不在那裡,我們說不定還能遇見幽靈。」
    說到底,事情得一步步來,就像出門得先穿鞋,想要錢就得先找工作。同樣地,如果要找書就得去圖書館,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真要說有問題,就是一般小學圖書館根本不會放偵探這種可疑行業的人進去拜訪。
    雨坂嘆氣般開口。  「要拜託工藤嗎?」
    「那是最快的方法。」
    佐佐波盯著雨扳,雨坂也以和平時不同的嚴肅表情看著佐佐波。
    兩人同時舉起慣用手,並在同一時間揮下。
    佐佐波攤開右手。
    「那麼就麻煩社長了。」
    雨坂露出勝利的笑容,揮揮比剪刀的左手。
    *
    「取材?要去小學的圖書室?這是認真的嗎?」
    工藤永遠攻擊力十足,就像用鐵鎚敲打釘子,蘊含力道的聲音接連不斷地敲打耳朵。
    「前一陣子不也說同樣的話,跑去住飯店的女性專用樓層?結果預定要以那為題材的短篇傑作呢?這邊可是還在等下個長篇的原稿呢——」
    工藤是雨坂續的責任編輯,她從佐佐波手上接過這份工作。要進入不能隨意進出的場所,打著小說取材的名義是最快的方法。有名的出版社更容易取得信任。
    佐佐波將智慧型手機拿離耳邊——即使如此也清楚聽到工藤的聲音——等待她換氣的空檔,他在咖啡店對面的小小長椅坐下。因為在店內講電話講太久,就會被某位服務生嘮叨,他只好走到街道上。
    五、六個制服高中生成群走上長長的北野坂坡道。大概是參加畢業旅行,他們拿著常見的觀光手冊。再往上走一點,就是異人館街。為什麼異人館都位在坡道上頭呢?簡單說明的話,大概坐落在不會造成人們困擾之處,洋館才得以保存下來。
    「喂,前輩,你在聽嗎?」
    佐佐波想起電話另一端的工藤。
    「嗯,我當然在聽。」
    「因為前輩的需求,就讓前輩帶著朽木老師到處跑,出版社這邊也很困擾。你知道多少讀者期待老師的新作嗎?」
    朽木是雨坂,他出書時使用『朽木續』這個筆名。
    「我才不知道。嗯,大概就兩、三萬左右吧。」
    雨坂——朽木續並非暢銷作家。文體簡潔但描寫手法特殊,在讀者間喜好非常分明。故事也稍嫌缺乏娛樂性,心理描寫過於複雜,還常常寫到有點艱澀的內容。一言以蔽之,朽木續的作品絕非主流大眾小說。
    儘管朽木續不是瘋狂暢銷作家,他相對地擁有一群狂熱的支持者。這群狂熱的讀者為了朽木續,不論任何東西都願意奉上。擔任雨坂的編輯時,佐佐波不只一次思考過與其賣書,募集獻金可能更賺錢。
    「你應該知道,現在確實賣出三萬本的作家多珍貴吧?」
    「我當然知道啊。」
    出版業界追求穩定,這也是最難達成的目標。為了降低風險,出版時須準確預佔賣量。比起印五萬本只賣三萬本,印三萬本並賣出兩萬五千本的作家更受出版社歡迎。
    「那請你告訴我,朽木老師的原稿有進展嗎?」
    佐佐波吞下嘆氣聲。
    「妳比較清楚進度吧?我不是那傢伙的編輯了。」
    「既然這樣,為什麼是前輩打電話過來?」
    佐佐波無法回答因為自己猜拳輸了。
    「我偶爾想聽聽工藤的聲音。妳好像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這意思是說,朽木老師不想聽到我的聲音嗎?」
    夠了。為什麼事到如今,我還得討後輩的歡心啊?——果然應該叫雨坂打電話給工藤,出拳時應該出石頭才對。佐佐波在內心嘀咕。
    「作家這種生物就是不喜歡打給編輯啦,妳清楚吧?他們不論任何事都想自己來。雨坂更是如此,不但任性,還自戀,陶醉在自己的作品裡。」
    「請不要說我們家作家的壞話。」
    「也是,抱歉。」
    看來成功轉移話題了。
    「總之編輯和作家天生水火不容,這反而剛剛好。兩邊各司其職就好:作家寫小說,編輯指出小說中有疑問的地方並編輯出書,還有——」
    為了強調,佐佐波停頓好一會才繼續說。
    「不用說就是,編輯必須為作家提供埋頭寫作的環境。」
    工藤的聲音帶著不滿。「就是叫我安排去小學取材的意思嗎?」
    「妳也知道雨坂是個陰晴不定的傢伙吧?他難得有幹勁,我們現在應該順著他的意思。」
    「我知道啦。那麼——」智慧型手機另一端傳來重重的嘆息。「朽木老師打算在前輩那邊待到什麼時候呢?」
    「我哪知道?我不過是借公寓給他而已。」
    「公寓?我記得不是咖啡店嗎?」
    「二樓是公寓啊。」
    不過只有雨坂一人入住。二樓本來有三間房,加上佐佐波偵探舍後只剩一間。
    「朽木老師也沒家人吧。可以的話,希望朽木老師搬到東京來,開會也比較方便。」
    「那傢伙不喜歡太大的城市啦。」
    「但也沒必要特地跑到前輩那裡去啊,是不是有什麼隱情?」
    「誰知道,只是那傢伙一時興起吧。妳聽到什麼傳聞嗎?」
    「沒有,但朽木老師之前不是待在關東嗎?前輩突然從公司辭職,朽木老師也走了,我有點在意而已。」那就再聯絡,工藤留下這句話就掛斷電話。佐佐波將智慧型手機放進褲子口袋,他的西裝外套還留在咖啡店的座位上。
    其中是不是有什麼隱情?
    ——想也知道,當然有。
    不然小說家不會幫忙偵探;編輯也不會辭職不幹,轉行當偵探。
    3
    工藤辦事效率很好。
    她不但在星期六也照常接電話,還當天就連絡上學校,隔週星期三就傳來回覆。電話另一端傳來工藤得意的聲音,他們可以在任何時間拜訪學校。事情打鐵趁熱,他們約了星期四下午五點到學校。
    約定的三十分鐘前,佐佐波和雨坂坐在手肘不經意就會相撞的狹小車內。車子是速霸陸的老舊輕型車,佐佐波喜歡這臺紅色車體和圓滑曲線,因此買下這部二手車。此時速霸陸開在雙向八線道的寬廣道路上,朝西駛去。
    雖然降下所有車窗,但引擎的熱氣還是讓車內悶熱無比。春天快結束了。在將袖子捲到手肘的佐佐波身旁,穿深綠色外套的雨坂安靜地閉著眼。佐佐波過上紅燈,踩下剎車後才注意到身旁人睡著了。隨著引擎運轉聲和風聲逐漸緩和,雨坂沉睡的鼻息飄入耳中。
    牽著臘腸狗的年輕女性走過斑馬線。她穿著適合海邊的緊身T恤,不過走向海岸的反方向。因為不小心對上女性的視線,佐佐波試著揮手打招呼,結果女性馬上別開眼,直視前方。算了,反正也沒期待特別反應,佐佐波心想。女性和臘腸狗迅速通過速霸陸的前方,隨後紅燈轉綠,佐佐波再次踩下油門。雨坂的頭往前大幅度地傾了一下,然後緩緩睜開眼睛。
    「做好夢了?」佐佐波出聲。
    眨眨眼,雨坂似乎回想起夢境。他輕輕搖晃腦袋,調整姿勢重新坐好。
    「是啊,做了美夢。」
    「你是夢到美女簇擁,還是在夢裡得到文學大獎?」
    「誰知道。我不記得內容了。」
    「那是不是美夢也很難說吧?」
    「沒有比一醒來就忘掉的夢更好了,夢醒後拖著尾巴,縈繞不去的永遠是惡夢。」
    「是啊,說不定就像你說的。」
    ——我們會開偵探舍什麼的,也像被惡夢的長長尾巴拖著跑一樣。
    佐佐波腦中浮現這樣的台詞,但沒出口。
    雨坂從外套口袋中拿出袖珍的平裝書,翻開接近頁數一半的書頁。佐佐波單手操控方向盤,凝視前方。兩人保持寧靜沿著海岸奔馳,在加油站的轉角轉向右方。
    在細長道路上開過一個紅綠燈後,道路左側看得見目的地的小學。佐佐波看手表一眼。雖然還有點早,不過總比遲到好,他在心中思考。
    速霸陸停在小學的教職員專用停車場後,兩人走進建築物。還留在學校的幾位學生睜大眼睛盯著走進學校的他們,但佐佐波一揮手打招呼,馬上就移開視線跑開。態度冷淡的小孩反應和女性的反應一摸一樣。
    教職員室在玄關一進去的左手邊。敲門出聲說「打擾了」後,佐佐波忍不住想起學生時代而笑出來。開門後,教師一齊看向門口。佐佐波打算向離門較近的人說明來意時,房間遠處傳來聲音。
    「請問是作家先生嗎?」
    稍微發福的四十幾歲男性道。佐佐波擺出營業用的笑容。
    「是的,今天承蒙貴校答應我們的不情之請,實在萬分感激。」
    有點發福的教師朝兩人走來,佐佐波遞出名片。職稱雖然寫著編輯,但沒有出版社的名字。教師也注意到這點,他用讓人聯想到口香糖,莫名帶著黏稠感的聲音問。
    「您是出版社的人吧?」
    「是,我是目前負責協助朽木老師的自由編輯。」
    佐佐波迅速應聲,一旁的雨坂向前站出。
    「在下朽木續。不好意思,因為我沒印製名片,所以無法交換。」
    雨坂有禮地低頭致意,教師的表情也比較柔和。比起編輯,世間總對作家更溫柔。
    「敝姓內田。哎呀,真是令人吃驚,沒想到您這麼年輕。」
    「我常常被人說娃娃臉。」
    「不瞞您說,因為內人喜歡看書,雖然有點冒昧,不知道能不能請您簽個名呢?」
    微胖的教師開始摸索自己腳邊的皮包。佐佐波沒漏看雨坂臉上變得僵硬的笑容。這傢伙討厭簽名,佐佐波在心中嘆氣。他在雨扳耳邊壓低聲音「喂」一聲。
    「我知道啦。」掛著僵硬笑容的雨坂點頭表示知道,此時微胖的教師終於從皮包抽出一本書。那是雨坂的出道作《視覺陷阱的指尖》。
    雨坂打算寫續集,但還沒決定什麼時候完成。
    「麻煩您了,可以的話,希望再簽上內人的名字。」
    隨書附上簽字筆,微微發福的教師遞出小說。
    「好的,樂意之至。」帶著彷彿世界上沒任何事情值得開心的表情,雨坂拔開筆蓋,將書本攤放在桌上。
    佐佐波留意著保持微笑詢問。「那麼關於參觀圖書室的事……」
    「關於這件事,由於五點前都還是學生的使用時間,所以不好意思,能不能請您們等到五點後呢?」
    「當然沒問題。」
    佐佐波看向自己的手表,再過十分鐘就是五點。
    雨坂在書本簽上拘謹的簽名後,微微發福的教師出聲向雨坂討教。
    「您預定寫怎樣的小說呢?」
    「帶幻想色彩的溫柔故事,小學女孩在圖書室邂逅了幽靈。」
    照理來說根本沒情節,雨坂卻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女孩剛開始很害怕,但慢慢和幽靈成為朋友,向對方傾訴自己的煩惱。最後一幕,幽靈消失了,但女孩進一步成長。我目前預定寫這樣的故事。」
    故事是非常迎合教師喜好的典型,構想應該來自小暮井由紀和星川奈奈子。
    「聽起來是出色的故事,深深期待這部作品完成。」
    「如果這間學校的圖書室有幽靈出沒的傳聞,那就再好不過了。」
    雨坂開玩笑似地聳聳肩。
    「哈哈,」身形微胖的教師發出笑聲。「您有所不知,最近突然連七大不可思議的傳說都不見了。以前不論哪所學校都會有類似的故事。」
    隔壁座位的男性教師朝這邊探出身子。
    「我聽說一些傳聞。」
    還很年輕的教師似乎從剛才就豎著耳朵聆聽對話。
    「『減號班的幽靈』在我就任前好像挺有名的,雖然我不太清楚詳情。」
    雨坂瞥佐佐波一眼,於是佐佐波把微胖的教師交給雨坂應對,湊向年輕教師。
    「請務必說來聽聽,減號班幽靈是?」
    「我們學校的圖書室現在還在用借閱卡。你知道嗎?就是貼在書後,借閱書籍時要填學年班級的那張卡片。」
    「我知道,真令人懷念啊,以前大家都用這個偷偷找喜歡的女孩子借了什麼書。」
    這一段回憶其實是捏造的,佐佐波好像在哪本小說看過這樣的情節。
    「然後呢,據說有一張借閱卡在班級那欄只寫一條橫槓,所以叫減號班的幽靈。」
    「哦,原來如此。」
    因為橫槓看起來像減號,所以才叫減號班啊,佐佐波恍然大悟。
    「學生好像流傳各種說法,譬如說因為交通事故身亡的男生幽靈讀減號班,或他要來燒掉學校之類。」
    「燒掉?」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幽靈手上好像拿著火柴盒。」
    令人在意的細節,佐佐波打算繼續追問,微胖的教師卻說話了。
    「喔,時間差不多了。」
    佐佐波看向手表,差兩分才五點。
    「似乎還有一點時間……」
    「走過去應該就五點了吧。」
    請往這邊,教師說完後邁開步伐。
    三人經過走廊,走上樓梯。
    轉過樓梯轉角時,他們聽到校內廣播響起——現在是下午五點,已經是放學時間,請大家回家時注意安全。廣播中傳來女性稚嫩的嗓音,大概是廣播社社員或是廣播委員會的學生廣播。她再次重複剛剛的台詞,隨後廣播器流洩出夢幻曲的旋律。
    「喔喔,真不錯。」雨坂讚嘆。「拍下這個場景,可以直接拿來當小說封面。」
    佐佐波在內心點頭贊成。雖然沒什麼特別之處,但十分有效果,放學後的樓梯毫無理由地具有讓人掉進感傷氣氛的力量。
    三人停步在某一扇門前。若站在走廊觀察,完全看不出圖書室和教室的差異,僅有上方寫著「圖書室」的牌子宣告房間的性質。微胖的教師打開門。「請進。」
    謝謝,低頭道謝的佐佐波和雨坂走進圖書室。
    「不好意思,因為我還有一點工作,就先失陪了。」
    結束的話請到教職員室,說完這句話的教師關上門,門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雨坂一臉開心地走向書架,佐佐波出聲叫住正朝一本書伸出手的他。
    「喂,你看得到什麼嗎?」
    雨坂維持食指扶著書背的姿勢,看看周圍。
    「這架、書架上的書、桌椅、光滑的白色地板,然後右方牆壁是整面窗戶。非常遺憾,我看不到幽靈。」
    但佐佐波看見了。
    一位短髮少女穿淡粉紅色病服,怎麼看都不像小學生。她雖然身材嬌小,但應該和小暮井由紀差不多年紀。
    她站在窗邊看著兩人,眼睛筆直對上佐佐波。佐佐波無法將她視為人類。
    原因到底是什麼呢?手的形狀、鼻子的角度,或略為濕潤的善感眼眸都和人類毫無不同。而那雙眼眸的深處,一定和人類一樣寄宿著感情與意志。即使如此,她致命性地缺乏真人的真實感,譬如溫度、氣味,或心跳節奏。佐佐波吞口口水。她與人類一摸一樣,但仍有地方透露出幽靈的身分。
    「星川奈奈子同學?」
    聽到佐佐波的詢問,少女眉毛往上揚。
    「你果然看得到我,對吧?」
    「當然,非常適合鮑伯頭的小姐。」
    「你為什麼看得到?」
    「這個嘛,我從以前就看得到。我反而認為看不到的人很不可思議。」
    幽靈少女銳利地瞪向佐佐波。「為什麼你知道我的名字?」
    雨坂靠近佐佐波,點點佐佐波的手臂。雨坂聽不到幽靈的聲音,於是佐佐波坐在椅子上攤開記事本,寫下她的話。
    ——為什麼你知道我的名字?
    雨坂探頭看著佐佐波記下的內容。
    佐佐波一面寫下幽靈的話,繼續對話。
    「我是從小暮井同學口中聽來的,說這個圖書室裡有朋友的幽靈。」
    「果然是小由啊。」
    「妳知道了?」
    「我看過傳單。她手上的傳單寫你是名偵探,連靈異現象都能處理,任何問題都能解決,對吧?」
    「那不過是廣告台詞,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前任編輯。」佐佐波不太想自稱偵探,這職業聽起來帶浮誇感,要一臉認真地說出口對佐佐波來說太羞恥。
    「小由拜託你做什麼?」
    「她希望我們為妳找一本書。妳應該知道吧?封面是傍晚天空的書。」
    幽靈右手抵著尖細的下巴。「她找那本書是打算做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供在妳的墓前?」
    幽靈搖搖頭,她的表情既像目瞪口呆,又像疲憊不堪。那是露出些微模糊感情,充滿人性的搖頭方式。
    「我又不在墳墓裡,而且連書都碰不到,收到書也沒辦法做什麼。」
    幽靈無法碰觸東西。呃,應該加註「在大多數情況下」,不過在佐佐波所知範圍內,幽靈只能碰觸幽靈而已。
    「不可思議,為什麼連書頁都不能翻的幽靈會待在圖書室?」
    「因為令人懷念啊,我只是稍微沉浸在感傷中。」
    「不對。」雨坂說。
    因為這和接下來的故事設定有衝突。
    「幽靈是被執念束縛的存在,抱著強烈執念死去的人才會變成幽靈,而且他們不論何時都以達成遺願為目標。」
    「你怎麼知道?」
    「我目前為止看過幾百個幽靈,妳是特例的話就太不自然了。」
    「是嗎?我倒覺得連一個例外也沒有才不合常理。
    幽靈靠在書架上。雖然形容無法碰觸任何東西的幽靈「靠在書架」有點怪,但映在佐佐波眼裡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不管怎樣,這邊可沒有封面是傍晚天空的書。」
    「嗯,說不定沒有。」
    「遺憾吧。」
    「倒也未必,我是來找妳談談的。」
    「為什麼?我沒什麼好說。」
    「妳以前應該讀過那本書,說不定就知道書名。如果知道書名,就能訂購同一本書,這樣小暮井同學應該就滿足了。」
    「我不記得書名。」
    「故事大綱呢?類型呢?印象深刻的情節?作者也好,出版社也好,任何資訊都請告訴我。」
    「很遺憾,我什麼都不記得。那段期間我一直臥病在床,記憶一片模糊,每件事都像作夢一樣。」
    這根本不可能,因為——
    「那妳為什麼想重讀一本什麼都不記得的書?」
    幽靈煩躁地瞪向佐佐波。
    「所以說,我本來就沒找那本書,待在這裡真的只是自然而然而已。」
    又來了,又和故事設定有衝突。
    「那妳為什麼在寄給小暮井同學的信中提到那本書?連故事大綱,甚至連情節都不記得的書,妳為什麼會在意?」
    「那是——」幽靈支吾不清。
    傍晚天空封面的書果然藏有什麼祕密,她不得不隱瞞到底的祕密。
    靜默地讀記事本的雨坂突然站起身。
    「關於書的下落,有三種可能性。雖然這些推測任何人都想得到。」
    他朝書架邁開步伐。雨坂帶給人一種獨特的氛圍,他的步調就像用慢動作觀看水滴落下,和雜亂與嘈鬧處於相反的兩端。他走路靜悄無聲,舉手投足比幽靈還像幽靈。
    「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書已經不在這個圖書室的藏書中;或是小暮井同學找書的時候剛好被借走了;又或者書沉睡在書架上的某處,可能性就這三種吧。」
    「第三種的可能性頗低。」
    「為什麼?」
    「這間圖書室的書沒那麼多,封面既然很特別,那應該不會看漏。」
    「不,也可能是怎麼找也找不到。」
    不可能是刻意的,但雨坂剛好在幽靈身旁停下腳步。
    「這搞不好就是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書。」雨坂拿在手上的書一看就知道歷盡滄桑。原本純白色的封面已經泛黃,書衣也脫落了。「書這種東西只要卸下書皮,氣質就截然不同。小暮井同學和星川同學在久遠的八年前相遇至今日,書皮可能脫落了。因為這畢竟是給小孩子的圖書館。」
    的確,大略掃一眼就發現幾本沒書皮的書。
    「那我們也無從下手了。」
    「不盡然。」雨坂翻開書底,那裡貼著一個褐色封套,裡面裝著借閱卡。「很久以前,長期住院的星川同學有短短一陣子,獲得到這間圖書室的外出許可。在圖書室中,星川同學找到一本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書,決定要借這本書。」
    啊,原來如此,故事也許是如此。
    「就算沒書皮,只要借閱卡寫著星川奈奈子,就表示是那本書。」
    雨坂點頭之後抽出借閱卡。
    這時,幽靈的口中吐露出零碎的話語。
    「住手。」
    那是非常細小,宛如雨點剛落的聲音。
    佐佐波笑了。「雨坂聽不到妳的聲音。」
    雨坂站在橫眉瞪視的幽靈旁,毫無反應地注視著借閱卡。
    「落空了。總之只要將沒有書皮的書找出來,檢查借閱卡——」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
    雨坂臉上冒火了。
    不是譬喻,也不是諧音,他的臉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地燃燒起來——佐佐波的眼裡映出這樣的情景,但和實際的事有點出入。不是雨坂燃燒起來,而是他的眼前。雨坂似乎看得見那團火焰,他向後退,書摔落地面。沒包書皮的硬殼書敲擊地板,發出清脆輕響。
    幽靈出聲了。
    「回去,別再管我了。」
    佐佐波不知何時離開椅子,他逕自起身走向雨坂。
    「沒事吧?」
    「真是有失顏面。」
    「怎麼了?」
    「竟然讓書掉到地上。」
    雨坂彎腰撿起掉落地面的書,鬧彆扭似地喃喃自語。
    「要是折到書頁就糟了。」
    佐佐波安心地吐出一口長氣。
    「也是。不過相對的,我們知道她可以造成的靈異現象厂。」
    佐佐波至今過過的幽靈必定擁有一個特殊能力,兩人將這種特殊能力視為引發靈異現象的能力。幽靈的目的是達成心願,但幽靈無法碰觸任何東西,人類也聽不到聲音,所以需要干涉現實的力量。換句話說,幽靈只能引發一種靈異現象,達成自己的心願。
    然後,火焰消失了。
    雨坂將借閱卡放回書底的封套,啪地一聲閤起書。
    「設定大致上都齊了。」他揚起笑容。
    「是啊,差不多可以開場了。」
    佐佐波也笑了。
    「來吧,說書人,這次是怎樣的故事呢?」
    設定到齊了,剩下就是用正確的時間線一一串連起來。
    4
    現在是白天較長的時期。
    下午五點半後,天空依然不摻一抹昏紅,帶著濕氣的深藍靜靜擴散。
    雨坂眺望著書架。「少女幽靈為什麼待在圖書室——從這邊開始描寫應該比較好推展故事。」他取下沒書皮的書,檢查一下借閱卡後放回書架。
    佐佐波在他身旁進行同樣的工作,然後問:「不是要找封面是傍晚天空的書嗎?」
    「應該是這樣。但她的目的不是找書,找書只是達成目標的手段之一。」
    「這樣啊。」
    靈異現象是幽靈達成遺願而持有的能力。此外,靈異現象的產生源自幽靈的遺願。如果星川奈奈子的遺願是找出書再讀一遞,她的靈異現象不會是發出火焰。
    「星——奈奈子與火有關的遺願是什麼?」
    「說不定烘烤書本就會浮現寶藏地圖的機關。」
    「故事類型跳得遠了。你說說看,哪有讀者期待這個故事發展出尋寶情節啊?」
    「不然就是小學時的塗鴉太丟臉,所以想把書燒掉,這情節如何?」
    「太小家子氣,這還是留到寫幽默小說的時候用。」
    「我當然是開玩笑的。」
    「你要是認真的那我們就拆夥了。」
    兩人一邊拌嘴,繼續檢查沒書皮的書。
    這時,幽靈煩躁地打斷兩人。「不准無視我又自顧自聊天。」
    佐佐波忍不住笑出來,她的語氣實在太像小孩。
    「叫人別管妳的不是妳自己嗎?」
    「那就回去。」
    「也不是不行。其實我們根本沒差,我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討論故事情節。」
    也不是這本。佐佐波闔上書時,雨坂則拿起另一本書。
    「星川同學想趕我們走,說起來也挺妙的。」雨坂細長的指尖挾著借閱卡來回搖晃。「照理來說,星川同學應該一直期待別人翻開有傍晚天空封面的書,我們受到她歡迎也不足為奇。」
    「這樣嗎?」
    「因為她也沒別的辦法。她連封面也沒辦法翻開,要找一本連書名也不知道的書,只能請別人幫忙翻頁了。」
    「所以她天天在圖書館守候,等誰剛好讀起這本書嗎?」
    唯一的例外是圖書室休息的週末。小暮井由紀在星期六登門拜訪徒然咖啡館,而閒來無事的幽靈離開關門的圖書室,一路觀察朋友。
    「她還真有耐性啊。」
    「你不覺得我們簡直是絕佳的訪客?畢竟打算找出那本書,她沒趕走我們的理由。」
    仔細一想,小暮井同學的委託本來就是為星川同學找書,與星川同學變成對立的立場的確很奇怪。
    「她的行為不太自然。」
    「行為看起來不自然,是因為人物心理描寫不足。」
    「那就補上吧。雨坂,你能夠給她的行為一個合理的理由嗎?」
    「已經決定好發展方向了。」
    雨坂走向隔壁的書架。
    「星川同學不想讓小暮井同學知道沉睡在那本書中的祕密,而我們與小暮井同學有關,所以她想趕我們走。」
    但幽靈搖頭。「那本書根本沒有什麼祕密。」
    ——她毫無說服力。
    「那妳為什麼趕我們?如果沒有任何祕密,不管我們就好了。」佐佐波望著她。「不然現在合作也行,一起找出那本書吧。」
    幽靈一言不發,瞪著佐佐波和雨坂兩人。
    雨坂出聲了。「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書中祕密到底是什麼?」
    「你想出來了?」
    「不,我當然還不知道。」
    「那現在只能繼續找了。」
    「但是呢,縮小範圍還是辦得到。譬如說,這個祕密到底是隱藏在每本傍晚天空的書中呢?還是僅限於圖書室的那一本書呢?」
    佐佐波用食指敲著自己的額際回答:
    「後者的設定比較自然。」
    「沒錯,我有同感。畢竟星川同學對這間圖書室如此執著,而且如果祕密隱藏在所有出版品中,把我們趕出這裡也沒什麼意義。」
    雨坂托著尖削的下巴凝視眼前的書架。
    「但又多一點疑點:你不覺得她的言行有點怪嗎?」
    就算雨坂指出疑點,佐佐波也毫無頭緒,畢竟幽靈的存在就夠怪了。「你指什麼?」佐佐波老實地反問。
    「就是剛才的對話啊。你告訴星川同學——只要問到故事劇情,說不定就能知道書名。只要知道書名,就能夠買到同一本書,小暮井同學應該也會滿足。」
    「嗯。」
    佐佐波記得自己說過這些話。
    「但星川同學不願意透露任何資訊,不論是書名、故事大綱、類型,甚至是印象深刻的情節。」
    仔細一想挺奇怪,佐佐波本來就沒有特別執著這間圖書室——要趕走他們,幽靈坦白回答問題就好。這道理誰都懂,但她隱匿所有資訊。
    雨坂彎起嘴角。「這個幽靈少女簡直像短篇推理小說。」
    但佐佐波對此聳聳肩,因為雨坂的譬喻常常太過跳躍。
    「我不懂你的意思。」
    「傳統的短篇推理小說由單一祕密構成,並從祕密中產生謎團,最後謎團會扭曲整個故事全貌。而當唯一的祕密被揭露時,所有謎團也隨之冰消瓦解,露出原本面貌。」
    佐佐波停下伸向書架的手,他感到故事開始在雨坂腦中成形——一個能夠完美說明關於圖書室幽靈一切的故事。
    「那麼,這個祕密是什麼?」
    佐佐波從言行察覺到雨坂構築好故事了。
    「她到底對我們隱瞞了什麼設定?」
    幽靈閉口不語,嚴肅地盯視著要開口的雨坂。
    「她——」
    雨坂用手掌比向佐佐波的前方,雖然有點偏差,但應該想示意星川同學。
    「那位幽靈,不是『小星』本人。」
    怎麼可能——這是佐佐波當下的感想。他認為劇情發展太牽強。
    「情節不成立。」佐佐波再次用食指敲額際,這是他思考的習慣動作。「她的確是星川奈奈子。小暮井由紀的敘述與她的外表並無出入,要說偶然長相相似也太湊巧。」
    另一方面,雨坂急促地用指尖敲打書架,彷彿要將浮現腦袋的字句毫無缺漏地記下。
    「原來如此,但還有另一種可能性。」
    敲打聲突然靜止。
    雨坂看向佐佐波。那是不合任何情緒,非常直率的雙眼。
    『星川奈奈子』本來就不是『小星』。」他攤開雙手,「八年前小暮井同學遇見的『小星』不是星川奈奈子。因此,星川同學從一開始就沒讀過封面是傍晚天空的書,所以無法回答任何問題。」
    佐佐波反射性想反駁,但隨即吞下言詞地問。「可能嗎?」
    「除此之外,沒其他自然合理的設定了。」雨坂聲量逐漸提高。「仔細一想,之前就有顯而易見的伏筆。當時小暮井同學連星川同學的名字也不知道,只用暱稱互相稱呼,她甚至還說過搞錯性別的事。」
    沒錯,就現實上來說,明明一起相處兩個星期,卻連對方的性別都不清楚,這設定實在太牽強。過去的「小星」並不是星川奈奈子,自稱「小星」的人另有其人,這樣的發展就讓一切合理多了。
    「如果是這種劇情,書裡的祕密也一清二楚了。」
    佐佐波猜到雨坂的答案。
    「祕密就是借閱卡嗎?」
    「正是。」他揚起嘴角。「那張借閱卡上,記著星川奈奈子以外的名字。」
    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書中沉睡著一個祕密。
    星川奈奈子不是「小星」的證據就在裡面。
    「那可就傷腦筋。」佐佐波聳聳肩。「我們是來尋找『星川奈奈子』和借閱卡,若是別的名字可無從找起。」
    「這種小事完全不成問題,設定已經寫明了。」
    「哪個設定?」
    「減號班的幽靈啊,就是記在借閱卡上的橫槓。」
    雨坂細長的手指撫上書架,看起來像在讚賞珍貴物品。
    「場景就像這樣:握著鉛筆,眼前擺著借閱卡的『小星』注意到,自己不會出席課堂,不知道屬於哪個班級。她束手無策,只好在班級欄填上橫槓後交出借閱卡,減號班的幽靈就這樣誕生了。」
    「只要找到班級欄填寫橫槓的借閱卡——」
    「那就是傍晚天空封面的書,減號旁就是真正『小星』的名字。」
    所有設定和伏筆串連在一起,故事也沒有矛盾之處。當然,這都是雨坂的創作,目前純屬虛構,但沉睡在這間圖書室中,某張借閱卡能將一切化為現實。
    「我有一個疑問。」
    「請說。」
    「為什麼星川奈奈子要假冒成『小星』?」
    沉默的幽靈表情空洞,萬念俱灰,又像冷靜等待反擊機會。
    「星川同學一定想實現小暮井同學和『小星』之間的約定吧。」
    「約定?」
    雨坂唸出小暮井由紀的話,「『一定要再見面。』」
    「還真單純啊。」
    「同時是強烈真誠的約定。」
    佐佐波吐出一口氣。「麻煩你統整一下這次的故事設定吧。」
    雨坂點頭。「好的,那麼——一
    說書人娓娓道來。
    *
    那是八年前的事情。
    放學後的圖書室中,小星和少女相遇了。
    小星雖然一直在讀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書,但她同時小心珍惜著兩人瑣碎平凡的談天時間。她等少女一來就闔上書。因為長久臥病在床的小星認為,這是無比珍貴的時光。
    後來小星動手術,須搬到較遠的醫院。
    為此,兩人在離別的日子定下簡單的約定。
    一定要再見面。
    但小星的手術失敗了,或者手術成功了,但小星依然無法活得長久——不論哪種情形都不會影響重要的現實。小星死了。約定絕對不會迎來實現的一天,而少女永遠等待。
    而星川奈奈子知道這件事。她希望少女與小星的約定能夠實現,即使是經由無數謊言堆砌,她也想守護少女心中的小星。
    於是星川奈奈子成為「小星」。
    國中時,兩人相遇了。一邊深信對方是過去的友人,另一邊立下決心欺騙對方,兩人感情融洽地共度無數時光。
    但星川奈奈子的死期終於來臨。
    她唯一掛心自己堆砌的謊言。
    星川奈奈子知道真正的小星在小學圖書室借過書,也知道借閱卡上記載著她的名字。
    自己並非小星的證據就在其中,所以她忍不住提筆寫信。
    「我忘了書名是什麼,妳有沒有什麼印象?」
    星川奈奈子想要處理掉那張借閱卡。借閱卡在,她的謊言就會曝光。而少女和星川奈奈子不同,她仍然擁有漫長的時光。假設少女某天因哀悼星川奈奈子的死而到小學圖書室,少女就可能察覺真相。
    星川奈奈子死前一定活在恐懼中。
    為了燒掉一張小小的借閱卡,或者說,為了守護一個謊言——她成了幽靈。
    *
    雨坂敘述故事時,佐佐波翻找著沒書皮的書。他翻開第三本書,終於看到想找的東西。這本書很乾淨,缺少書皮的白淨封面上印著小小的學校剪影。借閱卡數來第七個就是他們要找的名字。
    「星川唯斗。」
    佐佐波將借閱卡轉向幽靈。
    「他是妳哥哥或弟弟吧?」
    幽靈的視線用幾乎無法察覺的幅度往下移動。
    「是哥哥,雖然我們是雙胞胎,但我一直把他當哥哥。」
    「你們應該很像吧。」
    「嗯,很多方面都很像,出生時還罹患同樣的病。」
    「雨坂的故事有說錯的地方嗎?」
    「大致上說中了。」她緩緩轉向窗外。「哥哥過世前都還在講小由的事,畢竟是在學校交到的獨一無二的朋友嘛。他說沒辦法完成約定,覺得很難過。」
    「所以妳就代替哥哥嗎?」
    幽靈一句話也不答,一味看著窗外。她背向佐佐波他們的身影宛如在哭泣。佐佐波不忍心地輕輕揮動借閱卡。
    「要燒掉這個的話,還請妳等一下。」幽靈回過頭,佐佐波盡可能露出溫柔的笑容。「就算只是一張厚紙板,也還是學校公物,我們不能隨便拿走。但拜託一下,這種程度的東西,學校應該還願意送給我們吧。」
    只要說想當作小說的參考資料就好,預備用的借閱卡應該多得很,佐佐波忖度。
    幽靈的眼神透露出不安,她眨眨眼睛。「不把借閱卡交給小由也沒關係嗎?」
    「沒那個必要,我們本來就只是來調查那本書的書名。」
    無論是沒書皮的書或借閱卡,都和小暮井由紀的委託無關。
    「我說過好幾次吧?我們大可攜手合作,畢竟小暮井同學站在妳這一邊,我和雨坂僅是幫她忙。」
    佐佐波一開始就沒打算揭露少女為了哥哥和朋友說的謊。他不喜歡說太多的故事,而且佐佐波是前編輯,雨坂是小說家,他們和追求真相的偵探不同。比起寫實的紀錄文學,佐佐波偏好調性柔軟的小說。
    雨坂聽不到幽靈的聲音,但他透過佐佐波的回答掌握內容。
    「雖然不是交換條件,但希望妳告訴我們一件事。」
    什麼事?幽靈歪歪頭。
    佐佐波當然知道雨坂想問什麼。
    「紫色的指尖。」
    佐佐波也知道,說出這個詞時,雨坂會露出和平常截然不同的可怕表情。
    「聽到紫色指尖這個詞,會讓妳想到什麼嗎?」
    幽靈皺起眉頭,隨後響起開門聲,門口站著微胖的教師。
    「還需要一點時間嗎?」
    佐佐波露出微笑。「啊,不好意思,顧著思考故事結局就忘了時間。」但他移回視線時,幽靈已不見蹤影。
    雨坂走近佐佐波,在他耳邊低語。「她說了什麼?」
    「嗯——」
    關於紫色的指尖。
    「她什麼也沒說就消失了。」
    為了尋找紫色的指尖,兩人一路追查和幽靈有關的案件。
    5
    離開學校時,天空還是一片蔚藍,但滲進些許煙燻般的夜色。夜晚籠罩地面的速度比吞噬天空的色彩更快,速霸陸的紅色車體已經變得相當黯沉,大樓的街燈也亮起燈光。佐佐波背脊抵著車體,慢慢舉起借閱卡。
    雖然不見幽靈,但借閱卡的一角燃起了小小的火苗。
    橘色火焰在他眼底明明滅滅地搖曳,然後,漸漸變成焦黑輕薄的灰燼,一點一點崩落消逝。佐佐波燒到一半時確認少年的名字已經消失,便鬆手放開借閱卡。
    借閱卡在空中滑行,劃出弧度。短短一瞬,它彷彿靜止在半空。但下一秒,火焰猛地竄升。這就像人類的魂魄,佐佐波想。眨眼間,借閱卡燃燒殆盡,不剩餘燼。
    佐佐波的手搭上車門,離自己很近的不知名處,傳來謝謝的聲音。這不是值得道謝的事,佐佐波很想找出適合當下的回覆,但想不到。他環顧四周,沒看到任何一道人影。他最後望向學校,對不再有幽靈徘徊的圖書室開口。
    ——往天國的路上,一路小心。
    佐佐波稍微聳聳肩地打開車門。
    同時,雨坂也打開門坐進車內,然後兩人在同一時間點關上門。
    工作尚未結束,接下來須為生者買一本新書。
    *
    搞錯麵團的做法了嗎?蘋果派的奶油味太重,黏稠的甜味留在舌尖上。不知為何,甚至嚐得到奇妙的苦味。而蘋果明明吃起來還很生,派皮一角卻理所當然似地焦黑一塊。
    「這個蘋果派沒半個優點。」仿作這麼說。
    現在是上午十點五十分,咖啡店開店的十分鐘前。
    「妳也說得委婉一點。」佐佐波雖然發出這樣的牢騷,但自己也提不起繼續吃的興致而擱下叉子。他從上星期開始迷上做蘋果派,但完全沒進步。
    到底缺什麼呢?難道是愛情?
    雨坂完全沒動一旁的蘋果派,如往常般敲打筆記型電腦的鍵盤。而仿作皺著臉小聲抱怨「難吃,難吃」,但還是揮動叉子進攻蘋果派。
    仔細一想,佐佐波從未見過她剩下任何食物。
    這時,他被雨坂發出的輕快打字聲吸引注意力,忍不住開口。
    「狀況不錯嘛。」
    佐佐波以為不會有回應,專注的雨坂從不聽人話。
    但對方不悅地回應了。「倒不盡然,這份稿子大概不會完稿。」
    「那可真是傷腦筋啊。」工藤的抱怨又要增加了。「不是說長篇進行得挺順利嗎?」
    「那是另一檔事,我說的是小學圖書室為舞台的短篇。」
    仿作朝雨坂探出身子。「咦,有小學生登場嗎?」
    「只有小學生登場。」
    「真是難以想像雨坂先生寫的小學生,感覺好像會滿口長篇大論。」她似乎把雨坂的書都讀過一邇了,當時她讀完的感想是「多點槍戰或飛車追逐,讓場面更熱鬧的話就好了。」顯然雨坂的作品不適合她。
    「讓我看一下嘛。」
    仿作探頭窺視筆記型電腦,但被雨坂不客氣地按著頭推回去。
    「沒有作家讓人看寫到一半的故事。」
    雨坂連交初稿給編輯都百般不願,他在寫作上是完美主義者。
    「有什麼關係?又不會少塊肉。」
    「這世上可沒什麼東西是不會減少的。」
    「看還沒寫完的故事的話,什麼會減少?」
    「我對妳的好感度。」
    「順帶一問,那個好感度現在大概多少?」
    「大約比社長的蘋果派美味度還多一點。」
    「那不是跟最低標差不多?」
    「你們兩個不把我當壞人就不甘心,是吧?」
    佐佐波才這樣嘟噥,仿作馬上看向店內的掛鐘,刻意發出「啊」一聲。「差不多該開店了。」她將最後一口蘋果派塞進嘴裡,拿起空盤離開座位。
    佐佐波小聲地問雨坂。「所以呢?」
    「你指什麼?」
    「為什麼不寫完?」
    佐佐波指的是雨坂正在進行的短篇,題材毋庸置疑取材自這次事件。
    「已經知道故事結局,沒道理寫不完吧?」
    事實上雨坂到剛才都還有節奏地敲打鍵盤。雨坂向佐佐波聳聳肩。
    「很多地方不太自然。」
    「比如說?」
    「比方說人物心理的描寫就不怎麼順利。」
    「就算照著實際情形寫也不太順利?」
    雨坂略略歪歪頭。「事情實際上真是這樣嗎?」
    「你的意思是?」
    「不,假設就算是這樣好了。」雨坂向桌子伸出手。佐佐波暗自期待他用叉子切下一塊蘋果派,但雨坂只是握住茶杯把手。「社長,你還記得自己的初戀嗎?」
    「唔,模模糊糊。」
    「你為什麼對對方抱有好感?」
    佐佐波記得自己在小學時喜歡班上一位頭腦好的同學,但不記得理由。
    「這種事不是向來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嗎?小男生和還算可愛的女生開心講講話,本來就會對對方抱有好感。」
    「但那樣就寫不成故事了。」雨坂啜一口茶,看向筆記型電腦,繼續說下去。「人心本來就沒固定的答案可言,初戀更是如此。照實寫下去也無法構成故事。」
    「為什麼扯到初戀啊?」
    雨坂眨眨眼,然後用一種詫異的方式吐出一口氣。「你剛才說的不是嗎?和還算可愛的女生開心地談話,小男生自然而然就會對她抱有好感。」
    啊,嗯,說得也是,這時,佐佐波恍然大悟。體弱多病的少年對初次結交的異性友人抱有感情,自然無庸置疑。佐佐波看问桌子邊角,在失敗的蘋果派旁邊有一本擁有傍晚色彩的書。這是透過網路訂購的新書,但毫無疑問與八年前少年讀的是同一本。
    雨坂輕推自己的銀框眼鏡。
    「而且呢,我不太喜歡悲劇收場的戀愛故事。」
    「嗯,我也是。」
    佐佐波和雨坂喜歡的故事類型非常相像,但不是完全相同。
    「我來撰寫情節的話,就會將結局寫成即使成為幽靈,兩人最後仍然在一起。」
    雨坂基本上對幽靈抱持正面的態度。其中自然有各種理由,但簡單總結一下,佐佐波認為這是因為雨坂和幽靈十分相像。雨坂續難以取悅,任性又自戀,總是陶醉於自己的小說。但同時極為單純,和只為達成單一目的而存在的幽靈一樣,佐佐波覺得雨坂是為了寫出一篇獨一無二的故事而生活。
    「但我不太中意那樣的結局。」
    佐佐波討厭幽靈。不,說是討厭又有不同,但佐佐波確實不擅長面對幽靈。他不怕幽靈,但一想到它們,佐佐波就會感到非常悲傷。
    「我最想看沒有任何人死去的故事。就算是離譜牽強的奇蹟也好,我比較喜歡少年的病完全治好的結局。」
    佐佐波這麼回答,然後忍不住笑了。對幽靈持正面態度的雨坂看不見他們,但與他看法相左的佐佐波卻看得見,世上事就是無法盡如人意。但說不定是一種必然,看得見幽靈的人會同情他們,但絕不會喜歡他們。
    ——你知道嗎?幽靈只有在成佛的時候,才會打從心底綻開笑容。
    佐佐波想起圖書室的幽靈。
    謝謝——她用微小聲音低語的瞬間,是否露出笑容了呢?
    想像少女的笑臉並不難,但他無法對在笑容浮現的那瞬間成佛的少女湧起喜愛之情,只是滿胸難以平息的情緒。
    咖啡店的門口響起門屝推開聲。
    上午十一點是開店時間,也是他們和小暮井由紀約好的時間。
    佐佐波拿起有傍晚天空封面的書,要稱為藍天又顯得太過憂鬱藍的深遠天空映入眼中。見到這本書時,小暮井會流下眼淚嗎?還是露出她笨拙的假笑呢?前者也好,後者也好,不論哪種反應,佐佐波應該都會由衷喜歡她的表情。
    故事理應為了活著的人而存在。
    因此,圖書室的幽靈即使死了也一心想維護的故事,佐佐波一點也不討厭。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5 收起 理由
星空旅者 + 15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8-3-29 04:58 | 显示全部楼层
間章 對某間咖啡店的描寫
    「光腳。」
    雨坂先生吐出這個詞。
    他坐在桌子一端,端倪著對面少女的表情。小暮井在眉頭之間堆起皺紋地回答:
    「遮陽傘。」
    「海水浴。」
    「答對了。」
    「妳聯想範圍太窄了,應該更跳躍一點。」
    唔——由紀沉吟。
    離第一次造訪這間「徒然咖啡館」,已
    經過了兩個月,最近小暮井由紀每個星期都
    來這裡喝紅茶。一留神時已經七月,暑假即將到來。
    但由紀是考生,無法太悠哉。
    雖然是夏天,但雨坂先生還穿著綠外套。他大概有不少件類似衣服,與初次見面時相比,他現在的外套布料較為輕薄。而佐佐波先生今天似乎不在,由紀知道他接下關於某條商店街的委託。佐佐波先生不在的日子,就由雨坂先生招呼她。
    由紀以前總覺得他給人難以相處的印象,但實際交談後就發現並非如此。只是談話內容總十分奇特,昨天的電視節目或新聞絕不會成為兩人的話題。那一類話題似乎是在佐佐波先生的負責範圍,那位偵探出乎意料地擁有豐富的藝人相關知識。相反地,雨坂先生一無所知。不論是有高收視率和話題性的連續劇,還是報紙頭條新聞,他都毫無興趣。
    今天的談話主題說穿了,就是「聯想遊戲」。
    首先由雨坂先生隨便說出一個詞彙,以這次為例就是「光腳」。由紀則從詞彙聯想到下一個——從光腳想到海水浴,接著再作一次聯想——海水浴,所以想到遮陽傘——然後只告訴雨坂先生後面的「遮陽傘」,並由雨坂先生猜測連接「光腳」和「遮陽傘」的詞彙是什麼。到目前為止,他的答對率百分之百。
    可是他十分不滿。
    「妳應該拓展妳的想像力啊,不需要試著讓我理解,就算從光腳聯想到猛瑪象也可以。」
    「猛瑪象……是嗎?」
    「絕大多數的猛瑪象應該都光腳。」
    「青蛙或兔子也大多光著腳啊。」
    「當然,熊也好,傘蜥蜴也好。妳為何會從無數詞彙中選出特定的詞彙?一個人的性格可以透過這種地方表現出來。」
    由紀歪歪頭。「雨坂先生想要理解我嗎?」
    「當然。」
    「哇喔,這可以視為迂迴的告白。」
    兩人已經熟到可以開點小玩笑,起碼由紀這麼覺得。
    雨用一臉正經地回答。「我一直都在對不特定的多數人告白。」
    「哎呀,雨坂先生意外地挺輕佻。」
    這樣一說,雨坂先生有沒有戀人呢?他就算有戀人也不會不可思議,但有點難以想像對方的性格。
    「小說就是寫給不特定多數人的情書,作家以共享價值觀的某人為對象,藉數十萬文字表達心中的愛意。」
    由紀根本無法想像和說這種話的人約會時會出現什麼話題。
    「告白。」雨坂先生道。
    「咦?」
    「繼續遊戲,告白。」
    由紀用叉子戳向奶油蛋糕上的草莓。
    由紀瞬間想到「情書」,但應該會被說聯想範圍太狹隘;學校頂樓?校園隱密處?傍晚時分的海岸?由紀試著想像經典告白場景,但沒一個讓她有「就是這個」的感覺。這時,含在嘴裡的草莓散發出酸酸甜甜的滋味,表面的些許奶油更襯出草莓的酸甜。由紀吞下草莓後,回答:
    「醫院。」
    雨坂左手抵著尖細的下顎。他不論身體哪個部位都很纖瘦。在他面前吃草莓蛋糕,由紀產生罪惡感。和平凡女高中生一樣,她頗在意體重計指針。
    「相當不錯。」
    雨坂先生破天荒第一次誇獎由紀的回答。
    由紀托著臉頰露出微笑。「這樣挺難吧?」
    「這到也不一定,不過至少讓我很意外。」
    「你知道答案是什麼嗎?」
    聯繫告白和醫院的詞彙。
    他閉起眼睛,指尖不停地敲著桌,杯中的花草茶泛起輕微漣漪。
    「等待時間。」雨坂先生說出他的答案。
    由紀不由自主站起來,雨坂先生說的正是正確答案。由紀從告白聯想到等待時間,再從等待時間聯想到醫院,因為她有在醫院等到生厭的經驗。
    「好厲害,為什麼雨坂先生知道?」
    「我不是知道,而是創作出來。我在腦中創作一個名為小暮井由紀的角色。」
    他伸出食指,這是他解說時特有的動作。
    「連接告白和醫院的詞彙很多:例如醫療事故。從告白來想的話也可能得出這個。」
    「但我完全沒想過這個詞彙。」
    「沒錯,這個聯想不符合妳的角色設定。不管怎麼想,老實的妳所聯想的範圍應該都不脫高中女生容易想到的戀愛告白。」
    「我好像被當傻瓜了。」
    「妳從老實這個詞聯想到愚蠢啊,不過這不正確。如果要描寫聰明的人物,我會盡量把人物寫得老實率直。凡事諱莫如深的角色並非充滿智慧,而是沉浸於自我陶醉。」
    雨圾先生端起茶杯。雨坂先生常喝紅茶,而佐佐波先生似乎是咖啡派。
    「從愛情告白聯想到醫院的思考模式不多,而妳既沒有多愁善感到將愛情和病症畫上等號,也沒詩意到將愛情與死亡連結。」
    「說不定我出乎意料多愁善感又充滿詩意。萬一我是那種夜夜寫詩,耽溺妄想的女生呢?」
    「如果妳在寫詩,我還真想拜讀一番。不過充滿詩情的少女不會一開始就用叉子戳起草莓,而會將美麗的東西留到最後。」
    這樣嗎?或許是這樣,但草莓奶油蛋糕就是要從上面的草莓吃起,畢竟蛋糕外型明顯設計成這樣。由紀用叉子切開已經沒草莓的奶油蛋糕,送進口中。
    雨坂先生聳聳肩。
    「妳更實際一點,給人行動派的印象,所以『等待時間』這個詞彙更合適。」
    「等待時間這個詞很行動派嗎?」
    「非常行動派。等待的應該是告白那方,對被告白的一方來說就算有煩惱時期,卻不會有等待時間。」
    確實。好厲害,居然想得到這些,由紀暗暗佩服,同時反省自己是不是太粗心。
    由紀一皺眉頭,雨坂先生就出聲。「妳該不會——」他問到一半戛然而止。由紀難得看到雨坂先生收聲,他向來像寫小說一樣滔滔不絕。由紀在意起後半句,忍不住催著他繼續說。
    「該不會什麼?」
    「不,沒任何事。先偷看故事的之後發展就太不解風情。」
    他沉默下來。由紀看一下手表,時間過得比想像中快。她匆忙吃完草莓蛋糕,喝光杯中的花草茶後從位子上站起。
    「那我今天就到此告辭了。」
    「和人有約嗎?」
    「雨坂先生怎麼知道?」
    「看手表後慌忙吃蛋糕,根據這樣的描寫,除了有約以外別無他想了。」
    雨坂先生一向正確,由紀甚至覺得比起佐佐波先生,雨坂先生比較適合當偵探。
    「待會要和朋友見面,我明天會再來。」
    「社長和我明天可能都不會在這裡。」
    由紀笑了,刻意學他剛才說的話。「和人有約嗎?」
    雨饭先生露出微笑。「社長難得忙工作。」
    「難得……是嗎?」
    的確,佐佐波先生不太常接到委託。
    「究竟為什麼呢?明明費用那麼低廉。」
    關於兩個月前的委託,由紀原本做好花光壓歲錢的心理準備,但金額少到僅靠零用錢就可付清。
    「那是學生價,偵探舍收費其實算一般標準。」
    由紀倒是第一次聽到有學生價的偵探舍。
    「話是這麼說,不過社長自己也沒靠偵探這行賺錢吧。」
    「佐佐波先生的本業以咖啡店店長為主嗎?」
    「不,他不論何時都是編輯,踏入偵探這行也只是為某部小說搜集資料。」
    原來是這樣。比起當偵探,還是編輯比較適合佐佐波先生,由紀暗自點頭贊成。
    「那雨坂先生明天呢?」
    「我要見某位迷人的女孩,打算去海邊。」
    已經七月了,窗外洋溢著夏日的光芒,正是適合海邊的季節。
    但夏天的大海和雨坂先生不太搭,由紀純粹好奇地問:
    「雨坂先生有泳衣嗎?」
    「沒有,我討厭海水,因為會讓頭髮變得黏答答的。」
    「那為什麼要去海邊?」
    「看看大海也很令人心情愉悅。」
    是這樣沒錯,不過由紀還是覺得夏天的大海是為游泳而存在。
    下次見,雨坂先生揮揮手,由紀也回揮手就轉身離開。
    ——雨坂先生說的迷人的女孩,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呢?
    這是單純好奇的問題,但由紀總覺得不能隨便觸及這件事而沒問出口。
    因為與嘴上說的話相反,他的臉上帶著悲傷的表情。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5 收起 理由
星空旅者 + 15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8-3-29 04:59 | 显示全部楼层
3迷子之謎
    別人與我無干,
    只有我的作法重要。
    所以你的書才很難賣!
    1
    很不可思議,那片大海沒傳來海潮味。
    海風十分乾爽,海面平靜,海浪聲幾不可聞。
    佐佐波蓮司兩手撐在引擎蓋上,眺望著水平線好一陣子。那是非常平淡無奇的水平線,但引人想到弧度微微彎曲的地球圓弧,但若說是錯覺,又覺得說不定真的只是眼花。畢竟大多數人類到幾百年前,都未曾想像這條水平線其實不是直的。
    認真思考起水平線的佐佐波,終於覺得想著這些的自己太過無聊而拉回視線。
    不遠處通往沙灘的水泥階梯上坐著兩道人影。一邊是小說家,一邊是稚齡少女;一邊是大人,另一邊永遠是孩子;一邊活著,而另一邊已死亡。
    簡單地說,一邊是雨坂續,另一邊是幽靈。
    雨坂看不見幽靈,他多麼渴望也看不見。但兩人並排坐著愉快聊天。雨坂說什麼,少女就出聲應和。即使少女附和的話語聲絲毫無法傳進雨坂耳裡,但兩人毫無疑問地對話著。
    少女十年前過世,那時她才六歲,而當年的雨坂只是高中生。
    如今少女保持著六歲的模樣。
    佐佐波搔搔頭,難以繼續保持平靜地注視眼前兩人。
    「我差不多要走了。」他出聲提醒,畢竟他還有工作在身。
    「知道了。」雨坂簡單回應。
    「到時候來接你嗎?」
    「不用,我走路回去。」
    「這邊到咖啡店還蠻遠的。」
    「累的時候我就會休息,走到不想再走,再打電話給你好了。」
    「我會關手機。」
    佐佐波可沒打算對雨坂的任性要求一一奉陪,他將手搭上紅色速霸陸的車門。
    「每次都謝謝你了。」
    少女這麼說。佐佐波露出笑容,揚起一隻手。
    「和女孩子見面是一大樂事,尤其是妳這樣迷人的女孩。我得先走一步,留下妳和那傢伙兩人獨處,實在覺得遺憾無比。」
    少女的名字是「希望」。
    她的雙親懷著什麼心思取這個名字,他不得而知,但少女完全無須為自己的名字感到害羞。她是比同年齡女性更成熟又聰慧美麗的女孩。如果順利長大,想來一半同學都會對她傾心。如果說少女哪裡未曾符合雙親期望,大概只有六歲就早夭這件事吧,但這不是少女的錯。
    「我下次會帶束花來的。」
    送花給幽靈最恰當,而盆栽又比花束更好。
    無法拿在手上的花束徒增傷悲,但盆栽能放在地上欣賞。
    「謝謝,但花說不定會因為海風而枯掉。」
    「沒問題的,這裡的海沒有海潮味。」
    佐佐波揮揮手,打開速霸陸的車門。
    七月上旬的方向盤一陣溫熱,梅雨季還沒過。天氣預報雖然說今晚會下雨,但天空毫無變陰的跡象,整個世界都帶著蒸騰的熱度。
    無法碰觸的幽靈,一定也和空氣一樣溫暖。
    *
    雨坂——朽木續的小說有兩個缺點。
    一位書評家作出這樣的評論。雖然佐佐波和這位評論家頗有緣份,不過對方寫的東西他大半都跳著讀過。他當編輯時就不會在意過書評家。但不知為何,僅有關於朽木續的那篇文章留在他的意識中。
    雨坂的小說有兩個缺點,而關於其中一點,佐佐波認為對方說得對極了。
    佐佐波沉思著雨坂的事,走進一間頗有年代感的咖啡店。
    他點了杯特調咖啡,儘管從玻璃窗照進的陽光讓他心生點冰咖啡的渴望,但他抗拒在別人面前用吸管。佐佐波堅信帥氣地銜著吸管的男人絕對不存在這個地球上。
    佐佐波透過大片窗戶眺望著街景。這是一條商店街,明明正值星期六,卻有點冷清。不過不遠處就有更大的商店街和百貨公司,所以街道冷清大概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說不定還該慶幸拉下鐵捲門的店家數並沒多到讓人心煩的程度。
    在對街的水果店中看店的婦人翻閱著雜誌。最近變得常見的連鎖鞋店前,排列著大同小異的標價牌。這裡還有眼鏡店、手機店,以及販賣夏威夷衫的可疑店家。
    尋常可見的平凡情侶從店家前漫步走過,看起來剛升小學的小男孩則一路晃著背上的書包跑來跑去,其中還有拿起能量石端詳的年輕女性。
    佐佐波啜飲著特調咖啡,仔細觀察街上的每一個路人。
    他在三天前接下一個委託。
    委託他的男人是這條商店街的振興協會理事長。
    「好一陣子前,這裡接連發生奇妙意外。」他這麼說:「腳好像被什麼東西絆住——說得更具體一點,就像是腳被從地上冒出來的手抓住,然後就跌倒了。但回頭一看什麼也沒有,我自己也過過很多次,實在讓人不舒服。」
    這次的委託就是調查意外的原因。話雖如此,理事長似乎不覺得問題能夠就此解決。佐佐波基本上依工作時間收取費用,而理事長只給佐佐波三天時限。
    「三天後請向我彙報一次,我會視情況考慮延長。」
    雖然委託人這麼說,但大概沒指望延長委託,佐佐波心想。
    因為調查到現在已經邁入第三天,但他仍沒獲得半點像樣的情報。探訪詢問後,佐佐波頂多知道這條商店街流傳著「好像被什麼東西絆住腳而跌倒」的傳聞。他也和幾位被害者見面,但沒辦法獲得更多情報,其中一人甚至明顯是自己絆倒。
    ——調查結果是毫無異常。
    理事長想要這樣的報告嗎?他想聽的應該不是「這條商店街充滿怨念,惡靈被吸引而來抓住行人的腳」。
    這時一名年輕女性從手機店走出,揹著書包的小男孩忽然緊緊抱住她的腳。兩人大概是母子,也可能是年紀差距大的姊弟,佐佐波無法判斷是前者還後者。老實說,兩種都不太像。
    說時遲那時快,女性華麗地跌一大跤,薄薄的小冊子從印著橋色標誌的紙袋飛出來。女性檢查過腳邊,又看一圈身邊,然後撿起小冊子迅速離開。揹著書包的小男孩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似乎露出渴望的表情。但女性已經走遠,他又在附近跑來跑去。
    佐佐波立刻起身,他在帳單上留下紙鈔後飛奔出咖畊店。
    大多數情況下,幽靈的模樣和活著的人類沒任何差別。
    佐佐波雖然看得見幽靈,但難以分辨出他們和人類的不同。
    他很快追上男孩,因為對方晃著書包啪搭啪搭地小跑步過來。
    「你好。」小男孩充滿朝氣地說。
    佐佐波不由得愣愣回一聲。「你好。」
    小男孩一瞬間驚訝似地瞪大眼睛。「你好,歡迎光臨,謝謝。」
    到底歡迎光臨哪裡?又對什麼謝謝?佐佐波搞不清楚狀況,只好適當地回應。
    「嗯,不客氣。」
    小男孩歪歪頭,不甚在意的佐佐波接著問。
    「你叫什麼?為什麼在這裡?」
    小男孩開心地笑起來。「早安?你好,小心回家。」
    完全無法對話,小男孩似乎只是把剛學會的話拼湊起來,發音時也有不自然的停頓。
    傷腦筋,佐佐波不太習慣應對小孩。他試著撫摸男孩的頭,但一如預期地觸碰不到,指尖彷彿伸向彩虹或幻影一般穿過頭部。
    小男孩毋庸置疑過世了,就算他走失,也無法把幽靈送到派出所。
    明知徒勞無功,佐佐波仍然繼續發問。
    「你常常待在這裡嗎?」
    小男孩依舊吐出毫無意義的詞句,還露出燦爛笑容。佐佐波在內心嘆口氣,放棄對話,轉而觀察他。
    男孩擁有靈活的大眼,模樣十分活潑。白色的T恤搭配長過膝蓋的深藍色短褲。腳上穿著印卡通版車子圖案的襪子,還有玩具般小巧可愛的運動鞋。書包別著名牌,但只看得出來用黑奇異筆寫下,彷彿痛苦掙扎著的扭曲線條,完全看不出名字。不過,佐佐波發現像校徽的標誌。
    這個男孩為何過世?
    他認為,小孩子絕不該就這樣死去。
    佐佐波想起獨自站在海邊的年幼少女幽靈。要請她幫忙嗎?年紀相近的話,說不定能夠發現什麼——忍不住起這個念頭的佐佐波卻甩甩頭,拋開這個主意。他希望讓小男孩成佛,而他不太想讓幽靈看到其他幽靈成佛的樣子。活著的佐佐波難以想像幽靈當下的心境,但他認為這不會令人心情愉快。
    「我要先走了,還有工作要忙。」
    佐佐波其實打算暗地留下來觀察男孩。男孩說不定最後會回家,這樣一來,調查就有大幅進展。
    「晚安,我開動了。」
    佐佐波決定不在意男孩說的話,他揮揮手,男孩也開心地回揮。佐佐波背向揮動的小手跨出腳步,下一秒差點跌倒,因為男孩緊緊抱著佐佐波的腳。
    大多時候幽靈無法觸及和擁抱他人。其中當然有例外,佐佐波和雨坂將這種例外稱為「靈異現象」。
    ——不過,男孩的靈異現象就只是抱住別人而已嗎?
    靈異現象與幽靈自身的執念關聯緊密。
    男孩是想抱緊誰吧?佐佐波理所當然地認為年幼的男孩一定是想抱緊誰——他想抱緊母親或某個人才會成為幽靈。總之,佐佐波打定主意先找出這個孩子的母親。幽靈也好,活人也好,走失的小孩就該途回母親身邊。
    佐佐波邁開步伐。
    男孩跟在後頭,他似乎對佐佐波產生親近感。
    「我出門嘍?」
    「嗯,我們走吧。」
    佐佐波回答時,電子音從口袋傳出來。佐佐波將手伸進口袋時想起兩件事。第一是他忘了關手機電源,第二是在這種炎熱的天氣裡,雨坂走不了多遠。
    2
    車子一在指定的大樓前停下,拿著紙袋的雨坂馬上鑽進來。
    紙袋共兩個,一個是大樓書店的紙袋,另一個用英文字母寫著佐佐波不認得的語言。根據重音符號的標記方式來看,佐佐波猜想這是義大利文。
    雨坂遞出寫著義大利文的紙袋。
    「這啥?」
    「餅乾,你不喜歡嗎?」
    「嗯,不過我喜歡吃自己做的。」
    「是你烤的餅乾的話,我就無福消受了。」
    餅乾這種程度的東西,我也烤得出像樣的成品,佐佐波在心中抗議——起碼三次成功一次。他將紙袋放在儀表板上發動速霸陸。
    「另一個袋子是什麼?」
    「我們五月在圖書室找的那本書,突然想讀讀看就買了。
    「書店竟然剛好有啊。」
    「是啊,算我運氣好。」
    「用網路比較確定買得到吧。」
    「我偶爾也想去書店晃晃。望著書架就讓人愉悅,差不多和森林浴一樣。」
    「唔,我能瞭解你的感覺。」
    雨坂撕開紙袋上的膠帶,取出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書。他在翻開封面時間。
    「社長那邊的委託如何?」
    「有進展了,遇到一個幽靈男孩。」
    「可喜可賀,不過調查是到今天為止吧?」
    「是啊,時機真差。」
    如果告訴對方自己遇見幽靈男孩,調查期間會延長嗎?應該很難,大概會落得被當可疑靈媒的下場。意外地,很多人心中埋藏著對幽靈的恐懼,然而敢正面承認幽靈存在的人非常少。兩者並不矛盾,原因十分簡單:因為害怕,所以不願意承認幽靈。
    「那麼調查就到此為止嗎?」
    「老實說,現在有點騎虎難下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似乎被附身了。」
    「那真不幸。」雨坂終於從書中抬起頭。「幽靈男孩現在也在這裡?」
    「是啊,在我的大腿上。」
    幽靈從剛剛就用倍感稀奇的模樣盯著時速表。
    小男生都喜歡時速表,佐佐波小時候也一樣。
    雨坂目不轉睛地盯著佐佐波大腿上方。
    「你打算讓他成佛嗎?」
    「我是這麼打算,一直維持這樣太吵了。」
    男孩像要插嘴佐佐波和雨坂的對話,不停開口說話。內容與剛見面時相同,只是毫無意義的招呼語拼湊成的語言。
    「我說雨坂,你幾歲識字說話?」
    「難以作答。我現在也還沒認識所有字彙,如果指識得一兩個詞彙的程度,那又是在我有印象前就學會了。」
    「可以好好與人對話是幾歲的時候?」
    「如果是回答簡單問題,大概三歲左右。」
    「大部份都是這個年紀吧。」
    他們被車站附近的紅綠燈擋下來,無數人潮流湧過斑馬線。若看向旁邊便會發現分發面紙的年輕人。這裡總是有人在送面紙。
    「小學後就能進行一定程度的對話吧。」
    「我和『希望』甚至能一起討論波特萊爾。」
    「那孩子有點過份聰明,不太適合當例子。」
    「我只是舉例告訴你,小孩子的成長速度因人而異。」
    紅綠燈切成綠燈。佐佐波目送最後頭的路人匆忙跑過斑馬線就踩下油門,速霸陸發出低沉的引擎音加速向前。
    雨坂出聲。「你這次無法和幽靈對話嗎?」
    「不管怎麼試,他都只講一些沒意義的招呼。」
    「譬如?」
    「『你好』和『歡迎光臨』是他的最愛,『謝謝』也蠻常用的。」
    「有禮貌不是挺好嗎?」
    「從頭到尾只說這些招呼語,算有禮貌嗎?」佐佐波嘆口氣。  「拜此之賜,不論名字、年齡或死因,我一概不得而知。」
    「為什麼呢?」
    雨坂輕輕地托托眼鏡。
    「無法正常對話這點,我覺得是非常大的線索。我在小說中使用這種設定的話,一定會將這點作為劇情伏筆。」
    那倒也是,佐佐波暗想。這孩子的語彙太偏頗,假設其中有原因是合理推測。
    「幫我一個忙,先來確立故事設定吧。」
    雨坂搖搖頭。「我不太中意幫忙這個詞。作家的工作是設定故事大綱,編輯判斷要不要採用意見,以及思考我的想法是否正確就好了。」
    「世上也有和編輯互相討論來設定故事的作家啊。」
    「別人與我無干,只有我的作法重要。」
    「嗯,是,所以你的書才很難賣。」
    不管從好還是壞的方面來說,雨坂個性都特立獨行。他的作品贏得狂熱書迷的同時也難以被多數人接受。
    「總之請先描寫出外表,應該有什麼地方讓你判斷那小孩是小學生吧?」
    「一目了然,他揹著小學書包。雖然有名牌,不過看不太清楚名字,反倒有校徽。」
    「怎樣的校徽?」
    「到咖啡店後我畫給你看。」
    前方紅綠燈換了顏色,佐佐波今天常被紅燈擋下。
    紅綠燈的法則大概就是這樣——佐佐波這麼想過,如果一開始是綠燈,綠燈就會持續好一陣子。一旦因紅燈停下一次,之後就老是遇到紅燈。這就像人生一樣。不過每一件事都和人生相似。因為每件事都在人生中發生,人體驗到的經驗根本不可能外於人生本身。
    佐佐波將速霸陸停在月租停車場,和雨坂一起沿北野坂走二十公尺,而幽靈男孩當然跟在身後。徒然咖啡館如同往常地客人不多,只有服務生精神抖擻。
    「有客人哦。」仿作露出輕鬆的笑容,附在佐佐波耳邊說道。
    「二樓嗎?」
    「很難說,現在人在裡面的座位。」
    佐佐波和雨坂對看後走向店內深處的座位。佐佐波他們的老位子已經坐著訪客,她是最近常拜訪這家店的少女。小暮井由紀露出猶豫的神色讀著某封信。信紙是淡淡的藍色,同色的信封則擱在桌上。
    注意到腳步聲,她抬起頭。
    「歡迎回來,偵探先生。」小暮井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
    「嗯,我回來了。」
    佐佐波在她對面坐下,雨坂對她微笑致意後,逕自走向二樓的樓梯。
    他一如往常我行我素。
    「那是?」佐佐波用眼神示意她手上的信。
    「私人物品。」小暮井將信紙收進信封。
    女高中生的私事可不能隨便過問,於是佐佐波出聲詢問該問的問題。
    「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是被派來辦事的。」
    「如果要外帶蛋糕,這裡採在櫃台領取的方式。」
    「不是這件事,而且我昨天才吃了草莓奶油蛋糕,不可以連兩天吃蛋糕。,
    「誰說的?」
    「體重計。」
    「那辛苦啦。我會魔法就會把全世界的體重計都調成比實際輕兩三公斤。,
    「那有意義嗎?」
    「起碼能暫時沉浸在幸福中。」
    「女性是追求永久美貌的生物。」
    「唉,人就是連明知無法擁有的東西也會抱持渴望。」
    小暮井笑了。「說得過份,世界上還是有美麗的老太太的。」
    佐佐波對她不點蛋糕這件事稍微鬆口氣。
    幽靈男孩正一臉稀奇地在附近東張西望。小學生多半喜歡蛋糕,但幽靈吃不了。
    佐佐波在內心嘟噥真是無聊的多愁善感。活著的人根本沒必要在意死去的人,就算大啖蛋糕也沒問題。不過佐佐波一向不知道如何好好對待小孩,不由得感情用事。
    他切換心思,繼續剛才的對話。「所以妳被派來辦什麼事?」
    小暮井微微歪頭,「想聽聽偵探先生目前的工作報告。」
    佐佐波用食指敲額際,「為什麼是妳來辦這事?」
    「就算發現幽靈,也很難向理事長解釋吧?如果是我,你的任何說法都能接受。」
    要向那位理事長解釋幽靈的確有點難開口,佐佐波暗忖。
    「不過可沒偵探會將案子報告給高中生,而且我還搞不清楚妳為何知道這件委託。」
    「非常簡單,」小暮井回答,語尾彷彿要加「親愛的華生」。「我介紹了偵探先生。」
    「介紹給那個理事長?」
    「正確來說,是介紹給理事長的女兒,我們讀同一個年級。」
    理事長有一個和小暮井年紀相仿的女兒,確實一點也不奇怪。
    仿作前來點餐,佐佐波點特調咖啡,小暮井則點蘋果調味茶。
    「有發現幽靈嗎?」
    「嗯,有,就在那裡。」
    佐佐波將視線轉向幽靈男孩,男孩正飄在空中,望著掛在牆上的海岸風景畫。但畫中的海岸實際上並不存在。
    「咦,在哪裡?」
    「在那邊盯著畫瞧。」
    小暮井盯著那一會,皺起眉毛搖搖頭,「我看不到。」
    「這也沒辦法。一般人看不到幽靈。」
    「我明明看見奈奈子。」
    「那是例外。就算看見某位幽靈,也不代表能看見其他幽靈。」
    多數人都看不見幽靈,就算看得見也限於非常親近的對象。人們一般看不見毫無關係的幽靈。
    「但偵探先生看得到很多幽靈吧?」
    「是啊。」
    「為什麼?」
    「誰知道,以前就這樣,我也想知道為什麼。」
    小暮井不滿似地皺眉。「真好,對方是什麼樣的幽靈?」
    「小男孩,六、七歲。可能生前很喜歡抱母親,他一看到路人就抱上去。」
    「那就是人在商店街容易跌倒的原因嗎?」
    「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那樣的話,明明只要抱住自己媽媽就好了。」
    「就是說啊。」
    大概看畫看膩了,幽靈男孩輕飄飄落到佐佐波的膝蓋上道聲「你好」。「嗯,你好啊,」佐佐波回應,男孩開心地露出笑容。
    「我說你也差不多該告訴我了。你的名字是什麼?為什麼待在那條商店街?」
    然而——
    「比方說,」回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雨坂不知何時站在身後。他左手抱著筆記型電腦,這個人剛剛就是為了拿電腦才走上二樓。「他說不定是尋找母親才到商店街,生前可能和母親多次造訪那裡。」
    「有點奇怪。」佐佐波搖頭。「根據我聽到的說法,七、八年前就發生腳被抱住而跌倒的意外。這傢伙要找母親的話,這段時間綽綽有餘。」
    「解釋要多少有多少,可能母親搬家了,也可能男孩搞錯商店街。」
    「搞錯了?」
    「相似的商店街多不勝數,變成幽靈飄來飄去時,到了不同的商店街。」
    唔,這個可能性確實存在,但根本當不了線索。
    雨坂隨即在佐佐波身後相鄰的老位子坐下。他打開筆記型電腦,開啟電源。
    「男孩無法回答就只能問其他人了。何不試著畫人像素描?」
    但他不太會畫圖。佐佐波於是看回小暮井。「我記得妳參加過美術社?」
    「我不喜歡繪畫,一畫就不舒服。」
    「好極端啊。」
    「我也受不了辭呈。」
    「辭呈?為什麼?」
    小暮井臉上浮起十分明顯的假笑。
    「以前某部電影中老師遞辭呈的畫面,讓我有點心靈創傷。」
    「原來如此。」
    人有各式各樣的心靈創傷,佐佐波也有。譬如說細骨頭很多的魚、曾經是祖父書房的臥房,還有用汽車音響聽艾瑞克克萊普頓的〈改變世界〉。
    佐佐波掏出記事本和原子筆,他做好覺悟後動筆描繪起男孩的臉。不一會,記事本上就出現貌似枯瘦猴子的人形。小暮井認真盯著佐佐波筆下的圖,然後嚴肅地托著下巴。
    「不愧是幽靈,真像妖怪。」
    「是啊,不過本人其實是隨處可見的男孩。」
    幽靈總以生前的樣子出現,既沒有詭異的陰慘臉色,也不會少去雙腳。就算因為悲慘的事故過世,多半也是毫髮無傷的模樣。雨坂推測幽靈的模樣八成來自於當事者認定的外觀。
    此時,仿作托著托盤現身,上頭放著咖啡杯和裝蘋果茶的玻璃杯。她的目光在一一將杯子擺上桌面時停在記事本上。
    「畫得真差。」
    「是啊,我知道。」
    「這在畫什麼?」
    「男孩的肖像素描,用來尋人的。」
    仿作兩手環胸,托盤攬在胸前。「我來幫忙吧。」
    「妳會嗎?」
    「如果有特別津貼的話。」
    她挑起笑容,從佐佐波手上抽走記事本。
    臉型真要說的話比較接近圓臉。
    男孩有靠近臉部中心的眉毛和眼睛,還有薄薄的嘴唇。
    佐佐波意識到一邊觀察亂竄的幽靈男孩,一邊給指示有一定困難。仿作原本用佐佐波的原子筆,最後還是從櫃台拿來鉛筆和橡皮擦,正式畫起肖像素描。
    確認數次後,佐佐波點頭。「嗯,一模一樣。」
    仿作的素描完美,活脫脫就是在店內到處跑的男孩。
    她放下鉛筆,露出燦爛的微笑。「我很期待特別津貼哦。」
    「現在應該還在工作時間吧?」
    「畫人物素描不在工作範圍,我的工作僅限用笑容和美貌接待客人。」
    關於美貌這點,佐佐波雖然想發表一點意見,但他有預感會引起麻煩,決定還是算了。佐佐波接著在完美的人像素描下一頁迅速畫出簡單標誌。因為是組合變形的文字,即使是他也能毫無困難地寫出來。
    仿作和小暮井同時探頭看標誌。
    「這什麼?」仿作問。
    「校徽。」小暮井回答。「我們小學的校徽。」
    佐佐波望著小暮井,她露出驚訝、疑惑以及奇妙的恍惚神情。
    「妳說是妳母校,就是有傍晚天空封面那本書的小學嗎?」
    「是的,是我們學校的校徽。這代表什麼?」
    「那個男孩會是妳的學弟吧。」
    佐佐波意識到事情太巧,但仔細一想,男孩所在的商店街就在小暮井的小學附近。那一帶的小學數量也不多。
    在背後敲打著鍵盤的雨坂停下動作。
    「小暮井同學,妳聽說過關於他的事嗎?」
    「咦?」
    「根據社長的說法,那個男孩引發的靈異現象七年前就開始了。那時小暮井同學應該還是小學生?」
    對了,小暮井現在是高中三年級,七年前還是小學五年級。雖然學年不同,但同一學校的學生有人過世,她可能會聽到傳聞。
    但小暮井搖搖頭。「對不起,我沒任何印象。」
    「這樣啊。」雨坂輕輕地點點頭,繼續敲打鍵盤。這時,佐佐波扭過身體,探頭看筆記型電腦的螢幕。雨坂不太喜歡被人看到還在寫的文章,但這次沒阻止佐佐波。
    男孩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是因為他連自己都一無所知。
    男孩不知道自己的長相,
    那是因為他對鏡子的構造毫無概念。
    男孩只知道些許語句,
    那是因為在他的小小世界中充滿這些話語。
    男孩不知道如何對話,
    因為沒人向他說話。
    佐佐波從頭到尾粗略地看兩次,然後歪歪頭。
    「這什麼啊?」
    「這次的設定。」
    「你知道什麼了嗎?」
    「我不是知道,只是想到這些可能性。」
    雨坂存也不存就關掉文字檔,切掉電腦電源。
    「好,來取材。有校徽和肖像素描就可以查清不少事。」
    佐佐波點頭,忽然想起杯裡還剩一半咖啡。
    3
    逐漸染紅的天空中,浮著幾朵顏色雜駁的雲朵。
    佐佐波拿著肖像素描打採了三小時左右,仍然沒得到像樣的情報,而幽靈男孩跟著佐佐波走在身旁。
    「我說,現在是小孩子回家時間了,差不多可以告訴我名字吧?」
    男孩開心地笑著回答一句「你好」。他一副開心的模樣,從不說任何有意義的話。佐佐波上下煽動因汗而黏在肌膚上的領口,望向男孩純真的眼眸。
    「嗯,你好。這是第幾次打招呼了?」
    「歡迎光臨。辛苦了。」
    「辛苦倒還好,恰到好處的疲勞還蠻舒服。但沒有半點進展就是問題。」
    「謝謝招待。」
    「還早呢,那是吃完飯時的謝辭。」
    「晚安?」
    「你想睡了嗎?」
    「我出門了。」
    「我想聽到『我回家了』啊。」
    佐佐波推開街角一家尋常咖啡店的店門。他讓小暮井由紀在這裡等候,因為不太想帶她打聽過世的小學生。佐佐波不想在無意中揭露幽靈拚死守護的祕密。
    她玩著手機,但注意到佐佐波的腳步聲,就抬起頭。
    「事情如何?」
    「大失所望。」
    佐佐波取過桌上的帳單走向收銀台,小暮井跟在身後。
    「我來付吧。」
    「別在意,我算在委託費裡。」
    「但是——」
    「聽好啦,小姑娘,有時候坦率接受請客才是禮儀。」
    付清一杯冰茶的費用後,佐佐波走出店門。
    「謝謝招待。」小暮井眉間堆起皺紋。
    「妳看起來不太高興。」
    「我只是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沒人知道呢?」
    佐佐波的詢問對象是小學校長和過去十年間的家長會會長。
    只有兩人對過世的小學生有反應——校長和八年前擔任家長會會長的女性。兩人提及同一個小學生過世的事:星川唯斗,但關於他的故事在五月就由雨坂完結了,他和在佐佐波身旁邁著步子的男孩無關。如果這個男孩是星川唯斗,小暮井看到肖像素描的當下不可能沒注意到。
    「在校生過世卻連校長也不知道,這實在有點奇怪。」
    「深感同意。」
    佐佐波拿到校徽和肖像素描時,完全沒想到調查進度會陷入泥淖。
    「先和雨坂討論一下會比較好。」
    小暮井歪歪頭。「雨坂先生果然也是偵探嗎?」
    「不是,那傢伙是小說家。」
    「我知道他是小說家。」
    「不,妳不知道全部,」
    小說家僅是平凡的人類。所有小說家,在成為小說家前都是平凡的人。
    但那傢伙有些不同。
    「雨坂續是比誰都來得純粹的小說家。」他是打磨到極致的小說家概念。至少他在佐佐波認知中是唯一達到這種境界的作家。
    他過去是不折不扣的天才。
    某位書評家說過朽木續的小說有兩個缺點。佐佐波對其中一個難表贊同,另一個缺點則是以前的雨坂所沒有的問題。出版工作者都確信不久的將來,雨坂續會寫出名作。就算是完全無視潮流與娛樂性的作品,也毫無疑問可成為暢銷書。他的文章擁有讓人如此堅信的魔性魅力。
    但雨坂與希望重逢了。
    看不見身影也聽不見聲音,他也得知她的存在。他於是從純粹的小說家,變成只有一步之隔的凡人。純粹的才華蒙上幾不可見的陰影,留下佐佐波無法否認的重大缺點。
    「所有編輯都有同樣的夢想,讓自己喜愛的小說受到世界認可。」
    雨坂續是唯一可以完成佐佐波蓮司夢想的作家。
    那傢伙現在根本不是做這些事的時候,他應該坐在電腦前繼續敲打鍵盤,但現在漫無頭緒地為幽靈奔走,簡直糟蹋他的才能。
    佐佐波伸出右手抓著自己的頭髮。「我胡言亂語了。總之,那傢伙須成為作家而不是偵探,他只是擅長串連起毫無脈絡的情況。」但發牢騷也沒用。硬將雨坂綁在椅子上,他連一行像樣的文章也不會寫。
    「我現在覺得雨坂先生好像很了不起。」
    小暮井這麼說,佐佐波馬上笑了。
    「不過就人來說是挺差勁的傢伙,自戀、任性,不聽別人的意見。」
    雨坂現在在圖書館調查過去發生的小學生死亡事件。佐佐波正打算聯絡他而從口袋掏出手機。就在這時,男孩突然跑起來。不,用跑來形容不太準確,正確來說是滑行似地飛過地面上方。
    佐佐波被迫握著手機緊迫在後,小暮井也跟在身後。
    「發生什麼事嗎?」
    「我哪知道,問幽靈吧。」
    幽靈進了一個小小的公園,三個男孩位於幽靈視線前方。雖然佐佐波無法分辨,不過三人都是活人。他不自覺停下腳步。其中一人與他對上視線,因為佐佐波正盯著男孩。
    「有什麼事嗎,大叔?」
    說話的是七、八歲左右的男孩,他的手上還抱著足球。佐佐波無法從他身上栘開視線。他第一次遇見這個男孩,但那張面孔已看過無數遍。
    因為那張臉與佐佐波記事本中的素描一模一樣,那是和飄在空中的男孩相同的臉孔。
    兩個擁有同樣臉孔的男孩。
    一個還活著,另一個已經去世。
    「這……怎麼一回事?」
    小暮井問。她雖然看不見幽靈,但看過素描。
    「不知道,這到底代表什麼?」
    佐佐波硬擠出笑臉。
    「拜託了,麻煩妳幫我問一下他的名字,可以的話連地址也要。」
    「我嗎?」
    「男生就是對女孩子沒轍。」
    「他還是小學生耶。」
    「那不是更好?正是憧憬大姊姊的時期。」
    佐佐波往後退一步,小暮井嘆一口氣地走到男孩面前。
    佐佐波心不在焉地望著小暮井,手中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雨坂總是在最適當的時機來電。
    「查明什麼了嗎?」雨坂的聲音摻雜著睡意。
    「一無所知,但有個新發現。」
    「哦,什麼?」
    「我們找到素描上的男孩了,一個還活得好端端的男孩。」
    「那太好了。」
    「太好了?」
    「我之前就有預感,這次的故事應該不是小學生的死亡。」
    雨坂昏昏欲睡的聲音拖得漫長,想來目前發生的事都在他的意料中。
    「那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如果幽靈沒辦法正常對話,意味著幽靈在懂得和人對話前就過世了,年紀應該比小學生小得多,這麼想是很自然的。」
    佐佐波用還空著的左手輕敲自己的額際,停了一拍後反駁。
    「但幽靈不管怎麼看都是小學生,他甚至還揹小學書包。更何況幽靈應該以生前的模樣出現。」
    「為什麼是生前的模樣?」
    「這不是你說的?幽靈會變成自己所知的模樣。」
    「正是如此啊。」雨坂笑了。
    雖然聽不到笑聲,但佐佐波眼前浮現雨坂在電話另一端揚起嘴角的模樣。
    「如果他連對話也不知道,他自然不知道自己的樣貌。正因為一無所知,才會模仿他人,這就是他的人物設定。」
    佐佐波閉上眼睛,搖頭後用力握緊手機。
    「雨坂,你知道些什麼?」
    「我什麼都不知道,作家只是創造出符合設定的故事,一一串連起設定代表的意義,寫出正確的故事。」
    雨坂的語氣逐漸變得興奮,但與他平常相比,聲量僅僅些微變大,抑揚頓挫也只比平常強。那是只有佐佐波才能察覺,也只有他才看得出的變化。
    「據說小孩子是在出生後九個月左右理解自己與別人的差異,快一點也是六個月大時。如果在那之前過世的幽靈會怎麼樣呢?」
    「當然就不會知道『自我』的存在。」
    「更正確的說法是,無法明確區別自己和他人。所以那個幽靈才會變成別人的模樣,他大概是變成受到相同照顧,和自己年齡一樣的嬰兒。
    令人難以置信。
    「幽靈就以幽靈的型態,像活著的小孩一樣成長了?」
    「是的,因此他才會連對話都一竅不通,我們尋找過世的小學生才會一無所獲;正因如此,我們才會發現和素描長得一模一樣,但活蹦亂跳的小男孩。」
    雨坂的聲音十分激昂。
    「什麼——」你有什麼好開心的?佐佐波雖然想這樣問,卻克制住自己。
    希望或紫色的指尖——雨坂大概認為這次的幽靈和這兩個詞有關。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理由讓他情緒激動。
    佐佐波將視線投向幽靈。幽靈在長相相同的男孩周圍輕輕飄浮著。
    「這就是這傢伙的設定嗎?」
    「是的,非常有可能。」
    幽靈掛著無邪的笑臉用難以聽清楚的發音,唸出一連串慣用招呼語「你好」、「謝謝」。他的笑臉遠比小學生年幼,宛如剛出生的稚子。
    「因為學會對話前就死了,這傢伙才不知道怎麼對話嗎?」
    「這樣想很合理的。」
    「所以這傢伙才這麼親近我嗎?」
    在過世後數年漫長時間中,沒有任何人看見他,也沒有任何人聽見他的聲音。他僅僅眺望交談的人們,因為不知道其中意思,所以只能遠遠望著眼前的光景。他一直模仿人們交談的樣子,朝人們拋出一句句招呼語,但理所當然沒收到任何回音。
    終於,佐佐波應了一句「你好」。
    男孩的話語初次構成對話。
    「就因為這樣的理由跟著我走嗎?」
    「就是這麼回事,編輯大人。」
    佐佐波彷彿又看見電話另一端的雨坂露出微笑,他搖搖頭。「是啊,符合你喜好的設定。你應該能夠馬上聯想到這個設定。」
    「同時也是可能受你討厭的設定。」
    「一點也沒錯,出成書的話太平淡了。」
    實在難以釋懷。
    連對話也不知道的男孩長久以來無法和他人溝通,也不會因此感到不滿。
    「說書人,你會給這個故事準備怎樣的結局?」
    雨坂短暫地陷入沉默。
    「不實際寫寫看不知道,不過故事主題非常簡單。」
    「那是什麼?」
    「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幽靈,他的遺願是什麼呢?」
    雨坂留下這句話,電話就掛了。
    ——這傢伙的遺願嗎?這件事從一開始就一清二楚。
    成為幽靈的男孩所渴望的,只是被緊緊抱在懷裡。
    4
    回過神時已經是落日時分。
    陰暗的天空滴滴答答地落下雨點。水滴宛如綻放在擋風玻璃的花朵般滴散,又被雨刷
    不厭其煩地一一洗刷。佐佐波開著速霸陸繞到圖書館接雨坂,小暮井坐在後座,而男孩不
    變地坐在佐佐波的大腿上。
    「查清楚了嗎?」雨坂坐在副駕駛座詢問。
    佐佐波點頭,他藉著出版社的名片獲得一個情報。
    「他叫內田勇次,他在出生四個月後身亡,而這是八年前的事。」
    他們詢問和素描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母親。那位女性和內田勇次的母親從年輕時就是
    朋友,兩家住得近,全家都有往來。因此,幽靈——勇次才會把自己和素描中的男孩搞混
    並在這種情況下過世。
    在此說明一下發生在內田勇次身上的意外。
    「事情發生在八年前的八月,他坐在嬰兒車上,而他的母親推著嬰兒車。他們打算通過連斑馬線也沒有的狹小十字路口時,卡車衝過來,他和他母親同時死亡。」
    雨坂一語不發地眺望窗外夜景。眼前的夜景毫無稀奇之處,僅有遠處高樓的窗戶在一片黑暗中亮起,顯得特別醒目。
    他細語。「這一定就是這次的故事吧。」
    「沒錯,簡單明瞭啊。」後座傳來聲音。
    「到底怎麼一回事?」
    佐佐波透過後照鏡確認小暮井的表情,但她的身影在昏暗的車內模糊不清。雨坂回答她的疑問。說書人比原本是編輯的偵探還饒舌地講述起故事。
    「一說到關於四個月大的嬰兒願望就非常自然地會聯想到母親。再考慮到他的靈異現象,應該能馬上明白他希望被母親緊擁在懷裡。」
    雨坂呼啊一聲地打了大大的呵欠後繼續說。
    「但編輯指出一點: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願望,為何這麼多年都無法達成?我認為這是這次故事的疑點。」
    那算是疑點嗎?答案非常清楚,這是顯而易見的伏筆。雨坂疲憊地述說。
    「他的母親同時殯命了,而這就全部說得通了。不論他多麼希望母親抱緊自己,母親不存在的話就不可能實現。」
    這傢伙一定從一開始就察覺到這個設定,佐佐波想。所以他才在尋求其他設定,尋找通往結局的設定——通往讀者期望的結局,他想尋找圓滿幸福的結局。
    「故事已經清楚了,但結局在五里霧中,因為男孩的願望注定永遠無法企及。」
    這是令人絕望的故事。佐佐波因紅綠燈踩下剎車,擋風玻璃上的雨滴滲著朦朧的紅光。今天果然很容易被紅燈攔下,佐佐波再次確認這個事實。
    「說不定——」
    後座傳來聲音。
    「說不定那孩子的母親也變成幽靈,正因想要抱緊勇次而在哪個地方遊蕩。」
    佐佐波搖搖頭,編輯的工作是指出故事的矛盾之處。
    「不太可能,畢竟意外發生在八年前,很難想像母親八年間都找不到他。」
    母親和對世界一無所知才四個月大的嬰兒不同,她不在了。即使成為幽靈,她也不在這個世上了。
    雨勢逐漸增強。
    速霸陸在小小的公寓前停下,內田勇次的父親就住在這裡的三〇六室裡。這裡也是八年前勇次僅僅度過數月的家。
    佐佐波將速霸陸停在路燈下,並且看向雨坂。
    「你打算怎麼做?」
    「我就在這邊等。」
    他坐在副駕駛座,手肘靠著車窗窗沿,然後昏昏欲睡地瞇起眼睛。雨坂的精神力很差,稍微活動一下就想睡覺。
    「我知道了,那你就睡吧。」
    「不,我想看書。」他揉揉眼睛打開印著傍晚天空的書。
    小暮井從後座探出身體。「我可以跟著去嗎?」
    「可以啊。」
    此行目標是讓勇次見到他的父親,小暮井在場也不會有不便之處。
    「走吧。」佐佐波向膝上的男孩出聲.
    「我開動了。」男孩露出困惑的表情歪歪頭。
    佐佐波打開車門踏出車外,撐開車內僅有一把的折疊傘後,讓從後座出來的小暮井躲進傘下。幽靈男孩則在雨中用不可思議的神情看著佐佐波。男孩不會被雨水淋濕,而四周的空氣也悶熱無比,但雨中的男孩給人一種寒冷的印象。
    佐佐波想不出任何話。
    走二十公尺左右,佐佐波在光線不佳的入口收起雨傘。他們搭上電梯,勇次唸著一連串沒有意義的招呼語。電梯同時靜靜地停了,門向左右滑開。
    盡頭就是三〇六室,旁邊的小窗流洩出光線,紗窗底部還躺著飛蟲的屍體。佐佐波按下門鈴。裡面響起腳步聲,隨後門開了。門後出現的男人讓佐佐波小小地動搖了。他見過這個人,對方是五月時在小學教職員室遇見的微胖教師。佐佐波想起對方自稱內田。
    對方的臉微微泛紅,可能喝了酒。
    內田露出一副吃驚的神色開口:
    「你不就是那個出版社的人嗎?」
    佐佐波設法重振精神。「在下佐佐波,先前承蒙你們幫忙。不好意思在這種時間打擾,但有件事無論如何想要來請教您。」
    對方露出困擾的神情,稍微皺起眉頭。
    「關於上次小說的事情嗎?」
    「不,是關於別的——」
    腳邊的男孩突然飄起來,直直盯著內田的臉,大概是認出父親。但內田沒任何反應,他顯然看不見幽靈。
    「今天來拜訪是為了別的事。」
    佐佐波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內田抱緊勇次。如果勇次的遺願達成,問題就解決了。但究竟要怎麼向內田表達?幽靈可不是讓人輕易相信的存在,要用什麼方法才能讓他接受?
    乾脆說謊——佐佐波想。對,就說自己在採訪因意外而失去小孩的遺族如何?聽過內田的說法後,他再表示想拍照,拜託內田擺出抱緊小孩的樣子。
    但佐佐波自己無法接受這個謊言。就算一切照計畫進行,勇次被只是作樣子的擁抱抱在懷裡,他就此滿足嗎?雖然說不出口,但佐佐波認為這是錯的,選擇更坦然誠實的作法比較好。謊言不適合幽靈,因為他們何時何地都真摯追逐自己的願望。
    佐佐波吐出一口氣。他感到自己現在太激動了。
    「勇次就在這裡。」
    自己太疲累,無法做出正常的判斷,佐佐波這麼分析。儘管如此,他還是繼續說。
    「這不是比喻也不是暗示,他真的在這裡。勇次八年間孤單一人,只有我發現他,因為我看得到幽靈。」
    內田一臉困惑,然後突然露出憤怒的表情。
    「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說得一五一十都是事實,我不想多做矯飾。你的兒子變成幽靈,就在你的面前,他希望有人緊緊抱著他,而那只有你辦得到。」
    內田抓抓頭。「夠了,現在太晚,您請回。」他握著門把的手向內關起門,但佐佐波伸出右腳卡住猛力關上的門。
    「你不相信我也是理所當然,但若你還愛著勇次,請你相信我的話。」
    內田使出大得出乎意料的力氣用腳底推出佐佐波的右腳。門發出巨響後關上,佐佐波用力敲著緊閉的門。
    「很簡單的,只要緊緊抱住這孩子就好了,勇次只要這個而已。」
    雨坂在這裡的話,是否可以處理得更好?他是不是可以靠高明的故事寫出令人感動的結局?可能辦得到,可能辦不到。他也可能說出和佐佐波一樣的話。雖然不確定這麼做對不對,但佐佐波沒時間迷惘了。
    「他是八年間孤單一人的孩子,只希望有人抱住自己,你不該置之不理吧?」
    佐佐波再次大力敲門。
    「雖然你懷疑我,但為了勇次,請你相信我。」
    佐佐波腦中已經沒有下一句話,他只能持續吶喊。
    「拜託,請你開門!」
    他明白這沒用,心智正常的大人根本不會為幽靈開門。
    即使如此,佐佐波還是繼續敲門。
    「就算我的話是謊言、或是惡劣的玩笑,你也必須相信才行。」
    有時即使是謊言,也有該坦承被騙的時候。
    「你的孩子回家了啊!請開門。」
    佐佐波再舉起右手時,一絲光線從打開的門縫間流洩出來。生鏽的絞鍊發出痛苦呻吟般的聲響後,內田一臉困擾地從門後出現。
    「真是的,你到底是哪一號人物啊?」
    佐佐波放下右手吐出一口氣。  「我是編輯。」無論何時都希望故事以最佳的結局結束,僅此如此。
    內田輕輕搖頭。「請不要拿我開玩笑,說什麼幽靈。」
    「我是認真的。」佐佐波毅然決然地低下頭。如果有必要的話,兩手支地讓額頭貼在地板上也行,佐佐波相信真誠請求是唯一的正確方法。
    「拜託了。」
    螢光燈發出細微低沉的聲響,雨點正在敲擊著屋頂。
    佐佐仍舊維持彎腰的動作直盯著腳邊的水泥地。
    沒過多久,低微的聲音響起。「請抬起頭來。」內田不悅但認真地看著佐佐波。
    「勇次在哪裡?」
    「他就在你的腳邊,仰頭專心地看著你。」
    「這招聽起來真詐啊。」
    他見不到半分猶豫就自然而然跪下,然後就向勇次伸出雙手。
    「這裡嗎?」
    「再近一點……對,就是那裡。」
    「那孩子現在就在這裡?」
    「是的。」
    「緊緊抱著就好了吧?」
    「沒錯。」
    內田閉上眼睛,眼皮微微顫抖,兩手向內彎起,指尖施加力道。
    佐佐波在內心呼出一口氣。
    ——也是,他應該更早察覺到。
    內田雙手交疊在胸前,就像懷中抱著幼小的嬰兒。在他身旁,幽靈男孩一臉不可思議地注視著他。對內田而言,勇次還是四個月大的嬰兒。他和成長為八歲模樣的男孩之間有著無法填補的鴻溝。內田無法抱緊自己的孩子。
    看著眼前的情景,佐佐波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勇次稍微動了。
    他小心冀翼伸出手,抱住內田。
    內田睜開眼睛,露出用力咬緊什麼的表情,嘴角隱隱抽動。
    「啊,是真的——」
    他再次用力閉上眼,交疊在胸前的雙手抱得更緊。
    這是讓人感動的情景,佐佐波這麼想。他真切發自內心這麼想。
    儘管勇次在內田一步之遙的位置,歪著頭露出疑惑的模樣。
    *
    佐佐波進電梯時想起小暮井由紀。她不知何時起就不見蹤影,怎麼一回事?小暮井不像會一言不發地離開。但佐佐波現在沒時間細想。
    「該怎麼辦呢?」
    他不禁嘟噥,視線投向男孩。內田無法抱緊他,幽靈仍在這裡。
    下降的電梯停下,門緩緩打開。雨水在大廳另一側的玻璃門外猛烈敲擊著柏油路。屋簷為了遮雨向外延伸,兩名少女站在下方。
    佐佐波事先沒有任何預感,但不知為何並沒太吃驚。其中一位是小暮井由紀,另一位是星川奈奈子,佐佐波兩個月前在某間圖書室遇見幽靈。佐佐波只好走向她們,要不然也沒其他辦法。他推開玻璃門時,星川奈奈子道「晚上好」。
    「喔,晚上好。」佐佐波回應。
    「晚安。」幽靈男孩也應一聲。
    星川奈奈子在勇次前蹲下。
    「辛苦了,難為你獨自度過這麼長的時間。」
    她蹲著向勇次伸出雙手。
    ——啊,對了。
    幽靈碰得到幽靈,只有幽靈才能抱緊幽靈。
    勇次睜大雙眼,拼命地抓緊星川奈奈子的衣服,他從喉嚨中迸裂出聲音似地放聲大哭。那是嬰兒的哭法,而不是模仿的招呼語。這想必是他唯一理解的溝通方式,儘管這多麼寂寞,因為僅是他單方面的傾訴。
    勇次的哭聲逐漸細微,即使他仍在大聲哭喊,聲音卻宛如飄到遠處般逐漸變小。然後,微弱得彷彿被雨聲輕易蓋過的哭聲及話語,掠過佐佐波耳邊。
    「你好,歡迎光臨,我出門了。J
    勇次的身影急遠變淡,佐佐波也無法看清他的模樣了。
    勇次說。
    「我回家了。」
    「嗯,歡迎回家。」
    佐佐波這麼回應。
    哭聲殘留在耳際,這已是最後的餘音。
    星川奈奈子的懷中,再也不見他的蹤影。
    她起身靜靜垂下眼簾。
    「傻孩子。即使擁有抱住別人的能力,也無法強求別人抱緊自己呀。」
    佐佐波搖搖頭。「他分不出差別。他還活著的時候只要伸出雙手,就一定有人緊緊抱住自己吧。」
    「那孩子是不是把我當成母親了?」
    「誰知道,也許吧。」
    「你不覺得這很過分嗎。比起伸出雙手的父親,他反而把我這個毫不認識的陌生人當成重要的人。」
    「我無法判斷。」
    她用右手輕碰耳朵一帶,再低語一聲「傻孩子」。
    佐佐波搔搔頭,他對眼下的狀況一頭霧水。
    「妳沒消失啊。」
    「看來如此,畢竟我還待在這裡。」
    「那妳真正的遺願是什麼?」
    星川奈奈子笑了。她揚起嘴角,彎起的弧度給人一種冷淡的氣息。
    「我不知道。你不是偵探嗎?自己調查啊。」
    小暮井由紀出聲了。「請妳告訴我,奈奈子,到底怎麼一回事?」
    星川奈奈子的視線轉向小暮井。「我就是要妳好好想。」她輕輕攤開雙手,白色的肌膚在一片黑暗中映照著緊急出口的燈光。
    「我到底是什麼人?究竟想做什麼?這些問題的答案,妳想得出來嗎?」
    小暮井沒有回答。她想不到確切的答案,僅僅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注視星川。星川奈奈子搖搖頭。「吶,由紀,妳果然不應該被我蒙在鼓裡。」她高高地飄起來。
    幽靈少女在生者無法企及之處露出微笑,隨後消失在烏雲滿布的天空中。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5 收起 理由
星空旅者 + 15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8-3-29 04:59 | 显示全部楼层
續 對某間咖啡店的描寫
    雨坂撐著臉頰,閉起眼。
    他正在睡覺吧,這是常有的事。小暮井由紀在雨圾隔壁的座位坐下,望著他的背影。由紀自己也很想睡,因為昨天沒睡好。窗外正下著雨,雨從昨天晚上就未曾停歇。窗外傳來一片嘈雜的雨聲,梅雨似乎還會再持續一小段時日。
    距離那個幽靈男孩——內田勇次成佛後已過了一晚。由紀應佐佐波先生之邀,再次來到「徒然咖啡館」  ,但不見佐佐波的人影。
    「妳再次遇到星川奈奈子是什麼時候?」
    雨坂詢問。由紀原本以為他在睡覺,看來似乎不是。
    「兩個月前。佐佐波先生幫忙找到那本書後沒多久。」
    「原來如此。」
    「我可以到你那邊的座位嗎?」
    「當然可以。」
    由紀移動座位,因為原本的位子看不到雨坂的表情,所以她有點不安。真虧雨坂先生和佐佐波先生能夠背對背談天啊,由紀暗自佩服。由紀在雨坂面前的座位坐下,發現雨坂先生露出微笑。剛才總有一種被雨坂責問的感覺,由紀有點意外。
    「你不是在生氣嗎?」
    「生氣?針對什麼?」
    「因為我沒說出奈奈子的事情。」
    「妳不需要在意,我大致上猜到了。」
    「怎麼會?」
    雨饭宛如用細長手指拈起杯子似地輕拿起茶杯。
    「告白。」
    「咦?」
    「聯想遊戲時,妳回答了醫院。」
    雨坂將飲過一口的茶杯擱回茶碟上。
    「那是毫無道理的答案。」
    由紀的眉間堆起皺紋,她不明白雨坂的意思。
    雨坂豎起食指。
    「對妳而言,醫院應該不是一個能脫口而出的詞彙。這個詞彙應該馬上讓妳聯想到星川奈奈子。至少兩個月前都是如此,所以我想是否有什麼改變了。」
    由紀忍不住笑了。「就因為這樣,你才覺得我又見到奈奈子了?」
    「或多或少也有其他的佐證,但大致上是這麼一回事,因為登場人物的心理不會毫無理由地產生變化。」
    「現實中可能不太一定。」
    人的心思即使毫無理由也會改變。要給每一件事安上道理反而太過盲目,感情這回事如此複雜,不一定有脈絡可循。
    雨坂先生搖搖頭。「我透過故事思考,也會作出錯誤判斷。這是常有的事。」
    「還真是辛苦。」
    「令人煩惱的是,我沒有改變的動機。但每個人都會判斷錯誤,比起現實上的判斷錯誤,故事上的判斷錯誤還比較合我的個性。」
    由紀突然想起某番話。
    「佐佐波先生說雨坂先生是純粹的小說家。」
    他稍微皺起臉。「我很難想像純粹的小說家這種人實際存在。」
    由紀不解地偏偏頭。「雨坂先生不算嗎?」
    「起碼我想像的純粹小說家不會出書。」
    由紀大感意外,甚至有點矛盾。
    「為什麼?」
    「純粹的小說家目標是寫出完美的小說,但完美的小說不存在,那不是人類寫得出來的東西。不有所放棄的話,一本書就無法完成。就某方面來說,完成和放棄的意思相同。」
    這樣嗎?由紀充滿疑惑。
    「雨坂先生想要一直寫不會完成的小說嗎?」
    「我也有那種想法,不過人只要活著,肚子就會餓,一定要混口飯吃;同樣地,想要受人誇獎的話,就一定要出書。填飽肚子與獲得認可的慾望,這些不純動機就是小說家這種職業的本質。」
    由紀仍然不太明白。
    不論什麼理由,比起不出書的小說家,由紀更喜歡出書的小說家。無法被讀到的書代表不存在世上,而讀得到的書就算是不完全的狀態,多少還是能讓人享受其中。比起不存在,由紀寧可選擇帶來樂趣的選項。
    下樓的腳步聲響起,應該是佐佐波先生,由紀想。
    那麼,雨坂低語後,伸手比向背後的座位。
    「我們差不多該回到妳的故事了。」
    由紀點頭。
    她必須向兩人坦白一切。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5 收起 理由
星空旅者 + 15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8-3-29 05:00 | 显示全部楼层
4人物心理描寫不足
不管你是編輯、偵探,還是咖啡店店長,
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我們說好只能輪流問對方一個問題,不是嗎?
    l
    小暮井由紀在兩個月前的星期六收到傍晚天空封面的書。那本書由佐佐波幫忙找到。由紀在「徒然咖啡館」收下書後前往墓園,她想將書供在星川奈奈子的墳墓前。
    但她在路上改變心意,因為書一被雨淋就會變得破破爛爛,颳大風還可能被吹走。供奉書的話,還是供在佛堂前比較好。這個不論誰都能輕易想到的念頭,在由紀來到墓園入口時才閃過她的腦海。但她想著難得來一趟,還是到朋友墳前祭拜一下,於是走上石階。
    石階兩側的茂鬱樹木枝椏交錯,嫩綠色的掛葉隨風搖曳。現在還未進入六月,樹葉間隙漏下的陽光一片柔和。距離正式迎來夏天仍有一步之差,但爬完近一百階的石階後,由紀身上質地輕薄的罩衫已經因滿身大汗而緊緊黏在肌膚上。
    一位少女坐在墓碑上,由紀一眼就認出對方的身份。
    那是小星,星川奈奈子就坐在自己面前。
    她從墓碑上跳下來,站在鋪設石板的地面上。她在藍天之下不像死者。除了行動時沒任何聲響,她和生前毫無差異。
    「我一直想坐坐看墓碑。」她開口。「但坐別人的墓碑會被罵吧?自己的就不用客氣了。」
    由紀經過一番努力地笑起來。和變成幽靈的奈奈子重逢,她決定要用和以前一樣的態度面對她。
    「我會生氣的,請對自己的墳墓表現敬意。」
    小星輕輕歪歪頭。「奇怪,我以為妳會更吃驚。」
    「我很吃驚,但見到小星卻發出尖叫,不是也很奇怪嗎?」
    「但我認為幽靈的威嚴也很重要。果然這裡沒有白色的三角形就不行嗎?」
    小星指指自己的額頭,她是指幽靈會戴的白色三角巾。
    「那有什麼意義嗎?」
    由紀問,白色三角巾既無法當成帽子,也沒遮陽功能。
    「誰知道,但比較有氣氛。」
    「一種時尚?」
    「類似吧?畢竟首飾也曾經用來祛邪。」
    由紀同意這個說法,但幽靈配戴祛邪飾品很奇怪。一般來說應該相反,不過由紀不好意思對幽靈本人指出這點。
    「但是啊,我以為小由會表現出更害怕一點的樣子。」
    「我才不會對小星感到害怕。」
    「但妳不是要讓我成佛才找來那本書嗎?」
    小星指著由紀手上的書。
    「成佛?」這個詞彙對由紀來說很陌生。「我完全沒想過那種事。」
    為什麼非得讓朋友成佛呢?好不容易見面,甚至對話。由紀很不解。
    小星吃吃地笑起來。「幽靈出現的話,不都是要讓幽靈成佛嗎?」
    「那是壞幽靈。」
    「說不定我也是壞幽靈。」
    「真的嗎?」
    「難說,我可不知道。」
    山的方向傳來清亮的鳥鳴。五月的墓園訪客不多,排列整齊的墓碑前供奉的花都已凋零枯萎,僅僅錯落兩三處的菊花特別醒目。
    小星走向由紀。
    「但不管好幽靈還壞幽靈,只要是幽靈,都有希望實現的遺願。」
    「小星也有嗎?」
    「我大概知道是什麼。」她的視線幾乎無法察覺地往下移。「遺願實現時,幽靈就會消失。」
    「那就別管遺願了。」
    「但我想要達成那個遺願。」
    由紀覺得她們的談話瀰漫著絕望,就像一則無可奈何又毫無救贖的故事。
    「妳的眉頭——」小星出聲說道。「又堆起皺紋來嘍。」
    她笑著。由紀雖然不想用這樣的說法,不過那笑容就和她生前的笑容一樣。
    「還是多留意一下比較好,額頭是小由的迷人之處。」
    「這個習慣我老是改不了,到底該怎麼辦?」由紀急忙揉散眉間的皺紋。
    「貼個貼紙如何?」
    「那就不會堆起皺紋嗎?」
    「開玩笑的,比起眉間長皺紋的女孩子,額頭貼著貼紙的女孩子比較奇怪。」
    「但是o K繃的話,說不定不會那麼顯眼。」
    「哦,挑戰男孩子氣的造型嗎?」
    「我意外還蠻適合棒球帽的。」
    但不太適合可愛的衣服,還是小星比較適合綴著荷葉邊之類的的衣服——明明小學時中性化的模樣讓人誤以為是男孩。由紀在心中欣羨地想著。
    與友人睽違一年的對話和往昔毫無差別,由紀非常開心,儘管朋友現在成了幽靈。
    由紀盡力用若無其事的口氣詢問。
    「話說回來,小星的遺願是什麼?」
    一瞬間小星露出困擾的笑容,輕輕攤開雙手,她用宛如站上舞台的演員般誇張的語調回答。
    「我不太清楚,是兩個願望中的其中一個。但到底是哪個,我就不知道了。現在就像是看著餐廳的菜單,煩惱著我想吃的是義大利麵呢?還是蛋包飯呢?類似這樣。」
    她多話到令人起疑的時候,其實都是講真心話;說謊時,反倒惜字如金。
    「兩個指的是?」
    「祕密,我哪天再告訴妳。」
    「小星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總之,我想先搞清楚我的願望到底是什麼。」
    小星彎身望向由紀。
    「所以,小由,我想拜託妳一件事。」
    「沒問題。」
    「毫不猶豫呢。」
    「毫不猶豫哦。」
    過世友人拜託的事,由紀根本不可能拒絕。
    友人伸出右手食指。
    「我要拜託幾件事,第一件非常簡單。」
    「是什麼?」
    「停止用小星來稱呼我,叫我奈奈子就好了,我也改叫妳由紀。」
    這是意外的要求,畢竟一開始是她要求用暱稱互相稱呼。
    「為什麼?」
    「不為什麼,想這麼做而已。」
    「也不是不行啦。」
    奈奈子,奈奈子·由紀在心中復誦名字,唸起來像是和「小星」完全不同的人。
    「那,由紀,接下來是第二個願望。」
    她伸出纖細白皙的手,試著拿起由紀抱在胸中的書,但蒼白的手卻撲了個空。
    她垂下眼,注視著自己的手。
    「我連書都碰不到了,妳能陪我讀那本書嗎?」
    由紀無法馬上回答。小星之前待在小學的圖書室,一定就是為了找這本書。說不定這本書就是她未達成的遺願。
    「妳的眉頭又皺起來了。」小星露出微笑。  「沒事,我就算讀那本書也不會消失不見。」
    如果這本書不是小星留戀的東西,為什麼她那時在小學的圖書室呢?抱著這樣的疑惑,小暮井由紀微微點頭。
    「我知道了,但請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事?」
    「妳寄給我的那封信。」
    放在藍色信封中,僅有一張信紙的簡潔來信。
    ——我忘了書名是什麼,妳有沒有什麼印象?
    針對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書,信的最後寫了奇妙的內容,由紀雖然沒有對那位偵探說過,但一直非常在意。
    ——吶,由紀,妳果然不應該被我蒙在鼓裡。
    「我……被小星蒙在鼓裡嗎?」
    奈奈子露出微笑。
    「不是小星,是奈奈子。」
    但她的笑容十分冷淡,和由紀過去知道的笑容完全不同。
    由紀說不清楚,不過那是從根本相異的微笑。
    由紀眼中的星川奈奈子第一次看起來像個幽靈。
    「仔細想想,妳一定能夠明白。」
    但由紀還是一頭霧水。就算被說蒙在鼓裡,由紀也不知如何是好。
    因為她根本不可能懷疑小星。
    *
    以上是兩個月前發生的事。
    大致說明完經過,由紀小心翼翼望向對面的偵探——佐佐波先生。他露出不悅的神情,和卡在塞車車流之中,坐在駕駛座上的父親十分相似。
    佐佐波用右手食指敲著額際。
    「妳兩個月前就和星川同學在一起。」
    「是的。」由紀自認沒做虧心事,但有些內疚。
    「是妳向商店街的理事長介紹我吧?啊,正確來說,是介紹給理事長的女兒。」
    「是。」
    「那也是星川同學的指示嗎?」
    由紀低頭不語。商店街的調查是小星——奈奈子的「請求」,但她也要求不要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佐佐波先生坐在椅子上,雙手插進口袋。他接著仰起上身,朝身後敲打著鍵盤的雨坂先生低語。
    「你覺得呢?」
    雨坂先生的視線沒有離開螢幕。「你問星川同學的事情嗎?」
    「當然。」
    「她的故事尚未拼上每塊拼圖。我在圖書室時沒注意到,但寫成小說時發現有點微妙。」
    「沒記錯的話,你說人物心理描寫有不自然之處。」
    「沒錯。」
    由紀情不自禁插嘴。「你們說什麼?」她無法理解。
    雨坂先生輕輕搖頭。「現在還沒辦法告訴妳。」
    「為什麼?」
    「因為目的和答案經常不一致。有時候,通往答案的過程才是目的所在。就像直接把解答抄到試題上毫無意義、偷看推理小說的結尾會減少樂趣。視情形,說得太多只會成為橫亙在目的地前的阻礙。」
    嗯,一如往常的雨坂先生,由紀想。雖然彬彬有禮,但一點也不溫柔。由紀總覺得雨坂先生有點不可捉摸。更正確來說,難以感受到他們以相同結局為目標。即陵是現在,由紀和佐佐波先生面對面而坐,雨坂先生卻自顧自看著螢幕。
    由紀求救般地看向佐佐波先生,於是後者開口。
    「希望妳先原諒我未加揀選措辭。」
    「怎麼了?」
    「我認為星川奈奈子很可疑,她打算利用妳完成某件事。
    「某件事……是什麼呢?」
    「不知道。」
    佐佐波先生深深嘆一口氣,從椅子上站起。
    「但我沒辦法放著她不管。」
    2
    從椅子上站起的佐佐波蓮司俯看著雨坂續。他昨天針對過世的少年調查一番。調查對象當然是那個幽靈——內田勇次,然而調查勢必會遇上另一位少年的死。
    星川唯斗,星川奈奈子的雙胞胎哥哥。他在小學時因先天疾病過世,佐佐波原本猜測死因是手術失敗,但錯了。
    星川唯斗不是在整潔的病床上嚥下最後一口氣。
    秋天的深夜裡,他在淒涼的路旁離開人世。為手術移往大型醫院的前天晚上,他偷偷溜出醫院,不幸在路上病情發作。當他被人發現時,心臟已經停止跳動。
    佐佐波得知唯斗死亡的詳情時,反射性想到「復仇」這個字眼。雖然不知道復仇的對象,也不知道怎麼復仇,但關於兄長的死亡,星川奈奈子是不是知道什麼?是不是知道他非得溜出醫院背後的原因?
    星川唯斗應當明白自己的身體狀況,他想必是賭上年幼的性命溜出醫院。換句話說,他有讓他非得賭上性命的隱情。為星川唯斗之死復仇,難道不是那名少女的遺願?
    星川奈奈子先前待在圖書室。將她與那間圖書室連起來的拼圖,除了星川唯斗以外別無他想,佐佐波認為這樣的推論並不會太過跳躍。這當然可能只是誤會,但仍有必要保持警覺。如果星川奈奈子是懷有惡意的幽靈,絕不可以放置不管。
    佐佐波走到雨坂身旁。
    對方注視著螢幕,一手托著尖削的下巴,推敲文句似地望著文章。
    佐佐波出聲。「情節現在構築到哪了?」
    「難以回答。現在沒有任何該由我說的台詞,只需要少女的獨自。」
    雨坂的視線栘向小暮井由紀,佐佐波跟著望向她。
    她不知如何是好,一聲不吭地回看兩人。
    「雨坂,現實中的人類不會照你的構想行動,事情不會像故事那樣發展。人會漏聽別人的話,也會忽略瑣碎的伏筆,事情也不會翻開下一頁就能全部獲得解決。就算稍微不符合故事的美感,還是需要有人說點什麼,才能進行到下一幕。」
    雨坂看向佐佐波。
    他透過眼鏡凝視著佐佐波的眼神一片淡漠,難以感受到人類的情感。
    「如果是我創作故事,說不定可能如你所說地調整情節,也許能由高談闊論的敘事者不停推進故事,但眼下的作者不是我。」
    星川奈奈子才是作者嗎——佐佐波默默在心中補完言外之意。
    「把一切都交給那位幽靈嗎?」
    「誰知道。」他一派輕鬆地聳聳肩。「解讀出她勾勒的故事結局前,我打算當旁觀者。我不想對不知結局的故事指手畫腳,這行為太庸俗。」
    佐佐波在雨坂對面的座位坐下。
    作家和編輯永遠只會在意見對立時相對而坐。
    「我說雨坂,她能夠信任嗎?」
    星川奈奈子——那位幽靈。
    幽靈不一定都是邪惡的,也有善良的幽靈。就這點來說,幽靈和活著的人類毫無差別。
    不過幽靈和人類的相異之處主要有兩點。
    首先,他們不受社會束縛。制裁他們的法律、社會大眾的看法、對未來的不安與盤算都不存在。但就算幽靈和人類一樣,一般人也很難相信他們在不受社會規範的情況下,自身的所作所為比生前和善;第二個相異點是他們都受縛於自己的遺願。幽靈非常執著於完成遺願,為了實現遺願,可以不擇手段。如果是極為憎恨的對象,恐怕會毫不猶豫地以具體的惡意行為相向。
    佐佐波緊緊盯著雨坂的眼睛。
    「星川奈奈子的遺願絕對不會引發誤入歧途的行為,你能作出保證嗎?」
    雨坂的眼睛在鏡片後瞇起。
    「『絕對』這個詞彙真蠻橫。」
    「但這個保證非常重要,說書人。你在圖書室說的故事出錯了,我不打算放著遺願不明的幽靈不管。」
    「如果眼前的故事真意尚不清楚,我就想好好解讀。現在還不是判斷結局的時候。」
    這樣的相處模式很常見。關於如何處理幽靈,只要兩人意見分歧,同樣的困境就會浮出水面。不,這或許不算問題,僅是雙方持有對立的價值觀。
    「如果生者和死者並存,我一定以生者為先。」
    「我雖然不想對人類和幽靈差別待遇,但是大多時候幽靈的存在真的很美好。他們只為單一目的行動,達成遺願就會消失無蹤,我不由得充滿敬意。」
    佐佐波搖搖頭。「幽靈的存在就像頭尾完整的出色小說。」
    「是的,他們具有純粹的故事性。」
    「但現實永遠比小說重要。不管小說家怎麼掙扎,這不會變。」
    「我呢——」雨坂續笑了。那是缺少人類情感的表情,只能以僅隆一行「他笑了」描述,宛如虛構故事般的笑臉。
    「我不想特別區分現實與故事。」
    這一定是雨坂續最極端的特質。他不會在現實與虛構間劃出界線,甚至可說是病態。在他的認知中,現實和故事無縫地銜接在一起。
    佐佐波不打算否定雨坂性格的這一點,他認為雨坂對故事幾近異常的執著,而這毫無疑問是他才能的一部分。作為編輯,佐佐波無法對此否定;另一方面,佐佐波也瞭解這份特質對雨坂的危險性。他擁有這樣的個性,一定會奮不顧身地尋求故事的美感。
    只有一句話,可以為絕無答案的對立劃上句點。
    佐佐波從座位站起。
    「我們就各行其是吧。」
    最後只能依照自己的意思行動。
    雨坂關上筆記型電腦。
    「當然,這樣效率最好。」
    佐佐波轉身背向雨坂,他前進數步後,在小暮井身邊停下。
    「關於星川同學,妳想怎麼辦?」
    她瞪著佐佐波。「我不希望小星消失。」
    「這樣。」佐佐波抓起桌上的收據,準備離開咖啡店。
    雨坂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不要太受困於過去,幽靈也有千百種的。」
    佐佐波沒轉身,他隨意地揮揮手。
    「要說受困於過去的話,應該是彼此彼此吧。」
    佐佐波走出徒然咖啡館。
    *
    當時,佐佐波還只是隨處可見的平凡少年。他在心中某處總把大人當笨蛋,喜歡找出破銅爛鐵的價值,還老是聽搖滾樂,覺得自己因此了解世界的真相,然後逕自隱瞞自己看得見幽靈的事情。
    只對一個人例外。
    「死者應該要獲得救贖吧?」那個人說。「每個人終有一死,結局還是快樂一點比較好,好萊塢就證明這點。」
    直截了當地說,他是缺乏魅力的中年男人。臉上有顯眼的皺紋,戴著厚重的眼鏡,總穿著褪色的POLO衫,頂著一頭睡得亂糟糟的頭髮,卻莫名帶有獨特的魅力。
    「如果結局是快樂的,人就不會變成幽靈了。」佐佐波回答。
    幽靈都抱有深沉的願望。人會成為幽靈,多半是以某種形式的悲劇結束人生。
    老人笑了。「這樣一講,幽靈的存在就是一種救贖。」
    「為什麼?」
    「你知道快樂結局和悲劇結局的差別嗎?」
    「就像郵筒和飛機一樣一目瞭然吧。」
    「但也十分耐人尋味,不過現在要談快樂和悲劇結局,譬喻太過跳躍的話,容易讓人看不清本質啊。」
    佐佐波舉出郵筒和飛機並非是想當作什麼譬喻,只是把浮現在腦海子裡、看起來沒什麼關係的兩件事物說出來而已。佐佐波用指尖撥弄杏仁巧克力的包裝紙,那個人的房間總放著杏仁巧克力。
    「快樂結局和悲劇結局的差別究竟是什麼?」
    「差別在作者在哪裡停止故事。」
    「作者?」
    「沒錯,每個故事都有一個說書人。」
    他從桌上拿起一包杏仁巧克力,拆開包裝後塞入嘴裡,佐佐波也照著作。佐佐波不太喜歡甜食——因為這小孩子氣又蠢兮兮的——但杏仁巧克力另當別論,杏仁巧克力出現在他喜歡的搖滾歌曲歌詞中。
    男人繼續說:
    「作者停止說故事時,停止處就是故事結局。如果故事結束在主角得到拯救,那就是快樂結局。」
    佐佐波輕輕地偏頭。當他將某人當成笨蛋時,就會這麼做。
    「然後公主和王子在一起,可喜可賀。」
    「正是,不過如果故事繼續寫,說不定會變成悲劇,沒人保證公主和王子過得幸福美滿。」
    「因為吊橋效應在一起的兩人早早破局,這也有可能。」
    佐佐波試著使用一知半解的詞彙。
    「當然也可能相反。」那人用中指推推眼鏡。「已經迎來悲劇的故事,只要繼續寫,說不定有機會變成快樂結局哦。」
    佐佐波又偏偏頭。他正是憤世嫉俗的年紀,覺得悲劇比快樂結局來得高筒,搖滾巨星不應該活過八十歲。
    「但也有無可奈何的悲劇。」
    「例如說?」
    「例如主角過世之類的。」
    說完後,佐佐波注意到自己完全中了男人的話術。那個人得意地瞇起眼。
    「但幽靈存在的話,主角死了故事也會繼續。順利的話,說不定能走向快樂結局。」
    幽靈的存在是一種救贖,他說。
    一如以往,那個人就像一眼看穿故事走向似地支配著對話。
    「那就是我的志願。我要為了迎來悲劇的人們述說故事,而你擁有辦得到這件事的力量。」
    那個時候,佐佐波還只是隨處可見的平凡少年。喜歡找出破銅爛鐵的價值,還老是聽搖滾樂,覺得自己因此了解世界的真相,討厭甜食,不過杏仁巧克力例外。並且渴望有人發掘自己的價值。
    「蓮司小弟,可以的話,希望你助我一臂之力。」他說。
    *
    但那個人死了。
    他捲進關於某個幽靈的案件或意外,輕率死了。
    佐佐波不打算感情用事,但正如雨坂所說,自己也有「受困於過去」的理由在。這理所當然,因為人的一生是由過往記憶一點一滴堆砌起來。佐佐波並非憎恨幽靈。有善良幽靈的話,自然也有邪惡幽靈。善良幽靈自然該得到救贖,而邪惡幽靈也應該盡可能獲得拯救。
    ——但不懂得從過去學習的傢伙,不是笨蛋嗎?
    就算看得見幽靈,也不代表分辨得出善惡。佐佐波不得不保持警戒,尤其是說謊的幽靈。
    他打開插在咖啡店傘桶中的深藍色雨傘。他以前用黑傘,但被客人誤拿後就改用有顏色的傘。豆大雨點嘩啦嘩啦地地敲打傘面。佐佐波不喜歡下雨,這讓他覺得有一股來自頭頂的壓迫感。
    佐佐波與一對爬上北野坂的母子擦身而過,母親撐紅傘,男孩撐黃傘。小學放學了,佐佐波想,然後猛然想起今日是星期天。佐佐波的藍傘輕輕碰到紅傘,兩人低頭致意。
    佐佐波往坡道下走幾步,接著停下來。
    「星川同學。」
    他沒頭沒腦地出聲後,來自背後的回音響起。
    「你注意到我了?」
    佐佐波轉過身。「試試看而已,我一直想見妳。」
    幽靈少女佇立在大雨中。
    佐佐波有預感星川奈奈子在監視小暮井由紀。而她如果聽到咖啡店的對話,比起小暮井,她應該會更警戒佐佐波。
    「妳能告訴我妳的願望嗎?」
    「不可能,我不相信你,就像你不相信我。」
    「妳比我想像中還要坦白。」
    星川皺起眉頭,表情和小暮井由紀十分類似。
    「什麼意思?」
    「當幽靈應該有種種不便,隨便說幾個謊來利用我應該比較方便。」
    「我可沒打算利用不認識的人。」
    佐佐波搖搖頭。「妳的台詞和故事有矛盾。」
    脫口而出的話令佐佐波在心裡笑起來——故事嗎。佐佐波一向配合雨坂使用這一類措辭,但回過神時似乎已經變成自己的習慣。
    「妳利用過我了,妳到底打算藉由那個男孩的事件做什麼?」
    商店街的委託人會找上佐佐波,這是小暮井由紀的安排,而既然星川奈奈子對小暮井下這項指示,那麼她的遺願必然和幽靈男孩有關。
    「那我修正我的發言。」
    星川直直望進佐佐波的眼裡。
    「你的工作已經結束,可以從我的故事退場了。」
    佐佐波搖頭。「事情沒這麼簡單。」
    「為什麼?」
    「妳不認識雨坂續。」
    星川對雨坂性格中的作家觀毫無理解。
    他的小說有兩個缺點,某位書評家會經發表這樣的評論。
    其中一個是和希望——海邊的那位幽靈相遇所造成的深刻傷口,但那不是他的本質,是後天的瑕疵。另一個則更接近雨坂性格的本質,佐佐波不認為那是雨坂的缺點,反而認為那是雨坂的才能之一。
    「那傢伙對某種結局十分固執,而且執著非常強烈,毫不動搖。」
    「你是指什麼意思?」
    「妳馬上就會懂了。」
    佐佐波伸出空著的左手,雨滴落在掌中。
    「妳想實現妳的遺願,我想讓妳早早成佛。要讓幽靈成佛,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實現幽靈的遺願。」
    佐佐波一再重複同一句話,自從初次在圖書室相遇。
    此時,他再度吐出同一句話。
    「我們的目的既然一致,何不合作呢,星川同學?」
    他暫時不打篡讓眼前的幽靈離開視線範圍。
    3
    自己像被遺棄了。
    偵探先生離開咖啡店後。小暮井由紀看回前方,雨坂先生正將筆電收進電腦包。
    「雨坂先生。」
    由紀出聲後,他看向由紀。
    「有什麼事嗎?」
    「我現在不知如何是好,什麼都搞不清楚。」
    現在該做什麼、該思考什麼都不知道,實在傷透腦筋。
    雨坂先生點頭。
    「不知道的事就坦率說自己不知道,這是件美德。」
    就算被稱讚,由紀仍不知所措。她決定先請求雨坂先生指點。
    「請給我一點提示。」
    他歪歪頭。「說起來,妳究竟不知道什麼事?」
    「我不知道奈奈子的目的,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非常明確的問題。既然已經知道問題,接下來就是思考。」
    雨坂豎起細長的食指。
    「不論情節、設定、小說,或日常生活,最重要是察覺問題。只要具備這份能力,接下來慢慢前進就好。如果發現問題所在,自然找得出答案。」
    他說得很容易,但由紀陷入絕望。
    「就算知道問題,我還是不知道如何找出答案。」
    「思考吧,延伸自己的想像力.設想無數的設定和故事,從中選出正確的選項。」
    就算雨坂先生鼓勵自己思考,由紀也不知道怎麼做。難道自己至今為止都像傻瓜一樣渾渾噩噩度日嗎?大概是吧,由紀氣餒地想。在毫無頭緒的狀況下,由紀試著自己動腦思考。她伸出手扶著額頭並閉上雙眼。
    注視著眼皮內側微明的黑暗時,雨坂先生的聲音響起。
    「由我來描寫場景吧。」
    由紀抬起眼皮,她剛剛太用力閉起眼睛,視野有些朦朧。
    「場景嗎?」
    「妳需要想起關於星川同學的每一件事,並且透過她的每句話、每個行為來理解結局。」
    結局,這是令由紀反感的詞彙。
    「我希望奈奈子留下來。」
    「那妳只要將這個結局當成目標就好了。但小暮井同學,一旦妳找到這個目標,妳就必須和星川同學對立。」
    「對立?」
    「星川同學現在被她的遺願束縛著,而當她的遺願實現時,她就會消失。妳想和她永遠在一起,就必須不停妨礙她達成目的。」
    由紀搖頭,「我不想這樣。」
    雨坂聳聳肩。「妳不情願還是得抉擇,這是妳目前必須做的。」
    真的只能這樣嗎?由紀在內心自問。
    難道沒有奈奈子也能夠認同,讓兩人可以永遠在一起的解答嗎?
    ——自己正在思考非常過分的事情,正在思考如何違逆奈奈子的意願。
    如果這是出現在公民課上的故事,如果自己可以事不關己地淨說些漂亮就好了。
    幽靈終究應該成佛。
    毫不猶豫地解決幽靈的執念,走向讓死者回歸自然的結局——老師應該會稱讚這樣想的學生。
    ——但我絕不接受這樣的結局。
    幽靈有什麼不好?畢竟她的的確確就在身邊,甚至還能交談說話,就這樣和幽靈在這個世界一起幸福過活,又有什麼不好?
    由紀找到她的回答。
    「我要想辦法讓她放棄願望。」
    儘管由紀還不知道她的願望,但讓奈奈子打從心底放棄遺願,兩人就可以永遠開心地在一起了。
    雨坂先生摸著尖細的下巴,然後用力點頭。
    「妳的想法非常具美感,就登場人物來說無可挑剔。」
    自己似乎被誇獎了,儘管只是像小孩一樣說些任性話。由紀歪著頭想。
    「但小暮井同學,幽靈受到遺願束縛才會存在,如果放棄遺願,他們也會消失無蹤。」
    再一次地,小暮井由紀閉上眼睛。
    她已經隱隱約約預感到,這個故事一定沒什麼快樂結局。
    我去拿個東西——雨坂丟下這句話就從由紀面前起身離開,腳步聲一路上了樓梯,隨後剩下雨聲和低微的古典樂風音樂。桌上的杯子空了,杯底剩薄薄一層大吉嶺紅茶,橘色調的紅褐茶液泛著淡淡光輝,呈現出溫暖的色澤。
    由紀不由得一直盯著空杯。
    「請問需要續杯嗎?」
    由紀耳邊傳來詢問。抬頭一看,熟悉的服務生站在身旁。佐佐波等人似乎叫她仿作,但由紀不太清楚為什麼她被這樣稱呼,畢竟不管怎麼看,她都是日本人。
    「不用了,沒關係。」由紀輕輕地揮手婉謝。
    「不用客氣哦,反正費用算到店長頭上。是說我們店的蛋糕也蠻好吃的。」
    「但我現在沒心情吃甜點。」
    「這樣嗎?」
    她拉開椅子,坐在由紀對面。
    「大家出乎意料地常常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疲累時更是如此。就算是不感興趣而吃進嘴裡的糖份,說不定可以滲透到全身,讓妳打起精神哦。」
    因為有點在意,由紀忍不住問,「工作不要緊嗎?」
    「其實這也算工作,好好接待客人就是我的工作。」
    然後她突然笑出來,那是宛如點亮眾光燈般開朗的笑容。
    「剛剛只是場面話,其實下雨天的客人比較少,我閒閒沒事,高木先生又不肯陪我閒聊。」
    「高木先生?」
    「廚房還有一個人,他比較沉默寡言。」
    這麼一說,這間咖啡店也提供熟食菜單。儘管店不大,依然需要廚房內場員工。
    「蛋糕全都是高木先生做的。那個人擠鮮奶油的時候,嘴角總浮現滿意的微笑,他大概喜歡做蛋糕。這和店長很像,不過成品天差地遠。」
    「佐佐波先生喜歡做蛋糕嗎?」
    兩個月前拜訪徒然咖啡館時,他正圍著圍裙,一手拿著打蛋器。回想起來令人懷念。
    「他就是一頭熱的外行人。我們可慘了,因為雨坂先生完全不碰店長的作品,每次都是我和高木先生善後。」
    那位偵探先生不太適合做蛋糕,但由紀更難想像他蛋糕做得很失敗,畢竟由紀以為他做任何事都得心應手。
    「那兩個人感情不好嗎?」
    「你說店長和雨坂先生嗎?」
    「是的。」
    「很難說,雖然兩人時常爭論不休。」
    仿作小姐用食指指向自己現在的位子。
    「這是店長的指定席。」
    「嗯,好像是。」
    她接下來用食指比向背後。
    「後面是雨坂先生的指定席。」
    「嗯。」
    「他們兩人常背對背而坐,整天完全不交談,但一定坐在彼此隔壁的位子。」仿作聳聳肩。「唔,兩人大概是這樣的關係。」
    由紀好像有點明白。那兩個人雖然不像朋友,但待在一起時氣氛又自然無比。仿作小姐臉上換成別種含意的笑容,那是想到惡作劇點子的壞心眼笑容。
    「妳一開始壓根不想和我閒聊,對吧?」
    「咦?」
    「一臉沮喪的人大抵如此,但聊聊天後,心情多少輕鬆一點吧?」她托著臉頰注視由紀。「人疲憊時就會搞不清楚自己要什麼。事後想起來,當時不想做或不想要的東西,其實也有不可或缺的時候,很令人意外吧。」
    說不定就是這麼一回事。
    仿作小姐攤開菜單。
    「接下來輪到蛋糕登場,糖份不論對腦袋還是心情都很好哦。」
    由紀不禁笑了。
    「直銷蛋糕也是工作之一嗎?」
    「當然,向客人銷售他們真正需要的東西正是我的工作。」
    「了不起的工作。」
    「是啊,讓客人開心,連帶還有薪水入帳。」她偏偏頭。「吃蛋糕嗎?還是要再享受一下和美麗服務生的女生聊天時間?」
    剛剛算是女生聊天時間嗎?由紀默默吐槽。
    算了,怎麼定義聊天根本無所謂。
    「選蛋糕或聊天都沒差嗎?」
    「是啊,我的時薪都不會變。」
    「那我下次再來吃蛋糕好了。」
    畢竟雨坂先生可能隨時會下樓。
    「但可以請妳給我一點意見嗎?」
    「當然沒問題。」
    由紀深深吸進一口氣。試著思考奈奈子的事情,雨饭先生這麼提議過。但有一句話連想都不用想,始終盤據在由紀胸中。
    「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告訴我:妳那時不應該相信我。」
    正確的說法其實是:
    ——吶,由紀,妳果然不應該被我蒙在鼓裡。
    這位朋友告訴由紀兩次:一次在信中,一次是昨晚看著由紀當面說。
    仿作微笑,「好硬派的台詞。」
    「她的個性挺硬派的。」
    但就算這樣——
    「我們明明是朋友啊?」
    由紀受到仿作的笑容感染,微微勾起嘴角,但眼前馬上朦朧一片。
    「既然是朋友,相信對方有什麼不好呢?」
    毫不懷疑朋友,不是很好嗎?
    「妳真是好人呢。」仿作突然說。
    由紀搖搖頭。「我認為相信朋友是理所當然的想法。」
    「所以才棒啊,如果不能慶賀理所當然的好事,生日蛋糕就沒賣出去的道裡了。」
    這時樓梯傳來腳步聲。
    「我告訴妳一件好消息。」仿作朝由紀探出身子,輕聲在她的耳邊低語。「店長和雨坂先生都只是小朋友而已,他們喜歡純粹善良的好人。如果像妳這樣自然而然就是個好人,接下來的事情一定會很順利。」
    但由紀仍然不明白如何讓事情順利。奈奈子是幽靈,而幽靈受到遺願束縛著,且當遺願實現或放棄時幽靈就會消失,可是由紀希望和奈奈子一直在一起。
    ——到底該怎麼做,我才是「好人」呢?
    由紀摸索不出答案的輪廓。
    雨坂走下樓梯,一隻手拿著一本書。那是由紀十分熟悉的書。
    他將視線投向仿作。「兩位正在談話嗎?」
    「是啊,講關於雨坂先生和店長的悄悄話。」
    「真可怕,我暫時到二樓避難比較好。」
    「請放心,悄悄話告一段落了。」仿作起身離席,標準地向雨坂先生行一禮。「我整理一下收據。請雨坂先生向店長傳達我理應加薪的完美表現。」
    「我不說.那傢伙也心裡有數。」
    仿作踏著步伐離去後,雨坂在由紀身邊站定。
    「妳讀過書了嗎?」他伸出左手,遞出封面印著傍晚天空的書。
    「是的,我和奈奈子讀過了。」
    「感想如何?」
    突然被問到感想,由紀不知如何回答。
    「我覺得是不錯的故事,畢竟有好好圓滿地收場。」
    「是啊,最後確實描繪出美好的結局。還有其他想法嗎?」
    由紀「嗯……」地發出沉吟。
    「奈奈子說這是很棒的戀愛故事。」
    雨坂先生搖搖頭。「我想問妳的感想。」
    由紀微微垂下視線。「雖然很像,但我認為這不是戀愛故事,這本書在描寫戀愛以外的情感。」
    「那是怎樣的感情?」
    由紀無法好好回答出自己的想法。她以前就不擅長讀後心得。因為她完全不想將讀完一本書的感想整理成短短三言兩語。
    雨坂先生將書放在桌上。
    「再點一杯紅茶吧。請喝著溫熱的飲料,重新細讀這本書,這是妳的下一幕。」
    由紀望著那本書。
    書的封面印著大片傍晚時分的天空。這不是火紅的夕照,而是顏色緩緩暈染滲透的藍色封面——由紀最初這麼猜想封面的樣貌,但事實上稍有不同。
    傍晚天空的確佔據版面的大牛部分,但下方依稀可見一所學校。由紀辨別得出木造校舍和操場,學校其中一扇窗戶亮著燈,裡頭映出小小人影。
    由紀現在終於了解封面的含意。
    她翻開書。
    4
    這本書翻譯自國外的兒童小說。漢字全注假名,但常出現對小孩而言偏難的用語。
    作品舞台設置在二十年前歐洲某個小角落的村鎮,而故事發生在鎮上唯一的小學中。小說是第一人稱主角敘事,作為敘事者的「我」是個平凡小學生,不太擅長運動,成績稍微比別人好,但兩者都沒優秀到值得一提。
    我在鎮上小學過著平凡日子,某天突然出現一位轉學生。轉學生是非常開朗的少女,但她對運動和讀書都一竅不通。
    不過她比誰都會彈琴。
    我在傍晚時分聽見樂聲,而走廊四周都罩上一層薄暗面紗。
    音樂教室流瀉出旋律:宛如歡唱般輕快在我身邊遊走行進。
    我站在原地,無法邁進。因為一走動老舊木建築的走廊就會吱嘎作響,我不想讓煞風景的聲響妨礙旋律的嘉年華。
    (第十四頁)
    我從那天開始對她產生興趣。我們常常在音樂教室見面,關係愈來愈親密。一旦交談過,就會發現她其實很聰明:想法奔放自由,意見充滿機智,觀點非常具獨創性。不過因為家庭因素,她在世界各地來去匆忙,對部分常識欠缺認識。
    某一天,「我」聽到同學說她的壞話。那些都是不經大腦,各國小學生都會輕率脫口的壞話,但「我」深感難過。
    「我」決定和音樂老師談談看。
    「我」希望讓老師聽聽她的鋼琴演奏。
    因為如果要向同學傳達她的魅力,先攏絡老師比較有效率。
    她彈奏出來的旋律不同凡響。
    溫暖明快的樂音,宛如在玻璃杯中跳躍反射的光。
    老師閉著雙眼,我期待他臉上出現微笑的那刻。
    但老師的嘴角始終像一條左右拉緊的線,完全不曾鬆開。
    最後的音節消溶在空氣中,演奏結束了。
    她露出笑容。
    「妳完全沒打好基礎。」
    老師壓抑地說。
    「但是天造之材。」
    (第三十六頁)
    那天起,少女在老師的指導下沒日沒夜地練琴。起初「我」覺得是件好事,但隨著時間流逝,「我」的心中懷抱著疑問,那是近似於嫉妒的情感。
    對「我」而言,她被老師奪走了。
    少女的彈琴技巧似乎逐漸進步——不,絕對進步了。我這麼想著。
    她的旋律和唱片中演奏家的曲子相比也毫不遜色。我完全聽不出兩者差異。這是一件好事,她果然是一個天才,老師也是優秀的指導者。
    但想想看,世上多少小孩因為唱片中的古典樂而感動?大家的感想都是枯燥乏味,昏昏欲睡。當下,一度令我雀躍不已的旋律已從她的琴聲中消失無蹤。她奔放自由的樂音,如今失去原本色彩,雖然音準精確,但死板呆調。
    (第四十九頁)
    一放學,少女總是馬上直奔音樂教室。
    教室中每每傳出老師的怒鳴,而「我」已經無法伸手打開那扇門。
    某日,「我」出聲叫住一如往常準備前往音樂教室的少女。
    「我說啊,偶爾請假休息一下如何?」
    我提出建議時,內心異常緊張。
    不知何時,和她面對面說話這件事讓我倍感壓力。
    「我們像以前一樣,天南地北地聊聊天吧?」
    她嘩啦嘩啦地翻閱手上一疊紙,然後搖搖頭。
    「不好意思,我不能和班上的人講太多話。」
    (第五十四頁)
    那一疊紙是老師寫給她的「注意事項」。
    最初僅寫關於音樂的事,但到後面,開始嚴格規範說話方式、日常生活習慣、不應太熱衷於其他興趣等事物。
    最後一頁,則寫著這樣的話。
    妳是天造之材,但不是天才。
    想要成為天才,須捨棄其他事物。
    (第五十五頁)
    少女離開「我」,兩人的日常人生延伸向不同的道路。
    日子過去,她愈來愈沒精神,臉色愈來愈糟,但「我」一籌莫展。
    某天,少女終於在學校倒下,「我」帶少女到保健室。
    我告訴她。
    「妳太勉強自己了。」
    她搖搖頭。
    「我被大家認同的話,就能讓你開心吧?」
    啊,我終於察覺到眼下誤入歧途的局面。
    (第六十頁)
    *
    「接下來怎麼了?」佐佐波出聲。
    一如以往的速霸陸車內卻少了雨坂的身影。取而代之是在後座環臂抱胸的幽靈少女。
    「很普通地圓滿收場了。」
    「怎麼圓滿收場?」
    「全靠少年主角努力的成果:他和老師對話,知曉老師的過去——就是那種司空見慣的『過去以鋼琴家為目標卻遭遇挫折』的設定。」
    他們開始談論傍晚天空封面的書的原因非常單純,因為能讓星川奈奈子開口的話題就只有這個,她對自己的目的一概閉口不談。
    佐佐波看著映在後照鏡中的她。她看向佐佐波,並在鏡中聳聳肩。
    「還記得封面嗎?」
    「當然,我可是在只有這個線索的情況下找那本書啊。」
    傍晚天空的書封是整片逐漸變暗的蒼穹。
    「那個封面就是故事高潮的場景。少年從少女那邊偷出老師的注意事項,她雖然知道少年就是犯人,但不供出他,因此被生氣的老師關進音樂教室作為懲罰。」
    「直到傍晚,對吧?」
    「嗯,那段期間,少年成功說服老師。然後在天色昏暗的操場上,和老師一起一張一張地燒掉記載注意事項的紙張。少女遠遠地從音樂教室望著燃燒起來的紙張,像以前一樣用鋼琴演奏出自由的旋律。」
    嗯,還算是恰當的收尾,佐佐波在心中頷首。
    「少年怎麼說服老師的?」
    「我記不太清楚了,很重要嗎?」
    「視那一幕的寫法而定,故事給人的說服力也會大不相同。」
    描寫小孩說服大人的場景非常困難。其實每個說服場景都很難寫,畢竟書中人物不會隨便改變想法。此時,星川奈奈子吐出一口氣。不需呼吸的幽靈也會嘆氣,這是改不掉的生前習慣。
    「那種事怎樣都好。這是少年和少女的故事,大人只要乖乖被主角說服就好。」
    「操之過急的小說無法成為名作。」
    「比起強迫讀滿滿說教內容的連篇廢話好得多了。」
    佐佐波笑了。「妳挺適合當編輯的。」
    「你難道不適合嗎?」
    「誰知道。如果適合的話,我就不會當什麼咖啡店的店長了。」
    出版界十分扭曲。
    印了也賣不出去的書不計其數,僅靠少部分的暢銷書賺得利潤來填補損失。換句話說,業界其實仰賴著少部分暢銷作家的力量得以苟活。
    編輯也有類似的傾向。暢銷小說都會眾集到少數編輯手上,其他編輯盡接手賣不出去的作品,因此經常出現許多暢銷作品的編輯都相同的情況。不過佐佐波不是這種「能幹的編輯」,雨坂的書雖然賣得不錯,但並不熱銷。
    「故事就在燃燒紙張的那幕結束嗎?」
    「後面還有終章,靠著老師的指導,少女的確增強實力了吧?她在演奏會上得獎,出席演奏會的同學一起為她鼓掌,老師也流下眼淚,少年和少女緊緊抱在一起。」
    「那樣的確是圓滿結局。」
    沒有任何不安和疑惑,雲散天青的結局。
    「我已經好好解說完故事了。」
    「是啊。」
    「輪到你了。
    兩人之間的確這樣約定,輪流出示手中握有的情報。
    「雨坂先生會妨礙我嗎?」
    「很難說。」
    「請好好回答我,不然是違規。」
    「我真的不知道啊。」佐佐波握著方向盤,稍微聳聳肩。「那傢伙還不知道妳準備的結局是什麼,我也不知道。說到底,一切都要視結局而定。如果他接受,他就不會出手;如果他無法認同,說什麼也會改寫故事吧。」
    「那個人做得了什麼?他只是一個小說家。」
    「就是對區區一個小說家有警戒,妳才會和我在一起,不是嗎?」
    「至少——」
    映在後照鏡上的幽靈放下盤起的雙手。
    「兩個月前在圖書室發生的事在我意料外,我不喜歡事情不照預定進行。」
    「我也是啊,如果事先已經排好預定。」
    後座的幽靈低聲用「對了」起頭,「得確認一下你的預定才行。」
    「嗯?」
    「不管你是編輯、偵探,還是咖啡店店長,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我們說好只能輪流問對方一個問題,不是嗎?」
    「我知道,但我的問題還是同一個,你們既然是合作關係,問雨坂先生的事情就等於是問你的事情。」
    佐佐波搖搖頭。
    「沒這回事。」
    「咦?」
    「我們現在拆夥了。」
    這是先前討論的結論。
    「真的?」
    「真的,我們總是意見不同。」
    意見不同的話,勉強合作也毫無意義,只是憋死自己而已。所以這種時候永遠只有一個解決方法:兩人各自按自己的想法行動。
    佐佐波轉過方向盤。「好了,差不多到妳的目的地了。」雨勢開始變弱,隔著緩慢滑動的雨刷,昨天見到的建築物逐漸出現在視線範圍內。
    那是名叫內田的教師所居住的大樓。
    5
    時鐘的指針剛過下午四點。
    由紀大約花一小時重讀傍晚天空的書,她闔上書並吐出一口氣,抬頭時發現閉著眼睛的雨坂先生。她猶豫一會就出聲叫他。
    「我讀完了。」但雨坂先生毫無反應,甚至發出輕微鼾聲。真是個嗜睡的人。由紀於是輕輕地點點他的肩膀。「喂——我讀完了哦——」
    他稍嫌粗魯地揮開由紀的手後低聲嘟噥。
    「浮世皆為幻夢,夜夢方為——」
    後牛段變為含糊不清的囈語,由紀聽不清楚。至少也說一些簡單的夢話嘛,她不禁在內心吐槽。而當由紀不知所措的時候,雨坂先生終於緩緩抬起眼皮,揉揉眼睛。
    「這裡是夢中呢?還是現實呢?」
    面對摸不著頭緒的問題,由紀尋思著雨坂先生是不是睡迷糊地回應。
    「這裡是現實。」
    「為什麼妳這麼肯定?」
    「我這麼認定。」
    「妳又有什麼權限這麼認定,難不成妳要說妳是神嗎?」
    「不,我只是個沒睡昏頭的人。」
    「原來如此,希望我早日向妳看齊。」
    他的眼皮再次緩緩閉上,由紀連忙說道。
    「我已經把書讀完了。」
    「喔,說起來的確是這樣的故事發展呢。」
    雨坂先生打完呵欠之後轉向由紀。
    「感想如何?」
    由紀歪歪頭。「我還是不認為這是戀愛故事。」
    「為什麼?」
    如果沒說中的話就糗大了,由紀這樣想著回答。「故事主角是男生吧?」作品中從頭到尾只以「我」來敘述,沒有任何表示性別的描寫。
    第一次讀這本書的時候也是如此。
    「直到奈奈子告訴我為止,我一直以為主角也是女孩子。大概是因為這樣,我才認為這不是戀愛故事。」
    畢竟沒幾個小學男生會使用「我(註)」當第一人稱。
    雨坂先生點頭。
    「我和妳抱持相同意見,小說主角無法確定性別。雖然不知道是原作者還是譯者的意圖,不過看起來像是刻意避免特定性別的描寫。J
    「為什麼要這麼做?」
    「目的很多種,但作者的意圖並不重要。」
    雨坂先生豎起細長的手指。
    「問題在於為什麼星川同學斷定主角是男生。」
    「為什麼呢?」
    「這是妳該思考的問題,想想她是以什麼視角閱讀這篇故事。」
    他一定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由紀如此堅信。
    「請告訴我。」
註:原文為「私」,男女通用的第一人稱,近代多為女性使用。
    「如果從我口中說出答案,她的故事就會崩壞。名偵探不能從第三者口中得知事件真相,妳必須靠自己的雙手找出解答。」
    「我又不是偵探。」
    「但妳是主角,星川同學筆下故事的主角。」
    盡是一些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但由紀還是試著思考,為什麼奈奈子堅信傍晚天空的書中主角是男生呢?
    雨坂先生再次出聲。
    「於是妳開始回溯妳的記憶。沒錯,妳回想起八年前的記憶。」
    由紀注視著他,因為她剛剛的念頭和雨坂先生說的一分不差。
    「你怎麼知道?」
    「顯而易見。事情不可能不照這樣發展,妳認為她第一次讀這本書是在八年前。」
    「難道不是嗎?」
    「這就是祕密。」他關上筆記型電腦起身。「好了,移動到下一幕。」
    「主角性別的事就不管了?」
    「請繼續思考,雖然妳應該無法得出答案。」
    「我覺得自己剛剛好像被十分自然地當作笨蛋了。」
    「沒這回事,只是妳手上的情報還不充分,所以不知道答案。」
    這樣的話,繼續思考不也沒用嗎?由紀想歸想,還是選擇問其他問題。
    「下一幕是什麼?」
    「妳讀完書之後,應該想起某位人物,我們現在要去見那位人物。」
    一股寒意爬上由紀的背脊,她吐出讀小說時不斷在腦內回想的名字。
    「內田老師嗎?」
    「正是。」
    「為什麼你知道我會想起老師的事?」雨坂先生應該對我和内田老師的事情一無所知,由紀難以置信地想。
    他輕輕搖頭。「我不是預先知道,而是創作出來。我透過各式各樣的設定猜想怎麼一回事。」
    由紀無法接受這個答案。經過邏輯推理就算了,單憑想像就百分百命中太難以令人接受。
    雨坂先生繼續說。「妳說過吧?八年前,妳和星川同學商量某件煩惱。」
    「是的。」
    「那個煩惱與內田老師有關嗎?」
    正是如此。由紀點頭,「可以的話,我不太想和老師見面。」由紀真心對此抱有抗拒感,昨天一得知勇次父親是內田老師的當下就忍不住逃開。
    雨坂露出溫柔的微笑。「路上再說說妳的理由。」
    由紀在心中暗嘆一口氣。
    看來逃不過這一關了。
    *
    八年前的某天,由紀討厭起畫畫。
    她之前熱衷於繪畫,每天都會畫圖。
    級任導師會在放學後的教室教她,一開始僅有由紀一人,後來同學一一加入,變成簡單的班級活動。老師微胖又說話溫吞,完全稱不上帥氣。他連畫圖都不太高明,但他一邊學習繪圖方法,熱心指導學生。
    由紀非常喜歡老師。
    那位老師就叫做內田。
    溫柔的內田老師在暑假也不厭其煩地到學校教畫,但暑假學生人數不如平常,大多時候都剩兩人在教室畫圖。
    由紀記得很清楚。
    兩人在教室併肩畫著風景畫。為了方便看到窗外風景,他們還更動桌子的方向。敞開的窗戶外響起蟬聲,藍色塑膠洗筆杯中反射的陽光映在天花板上盪漾。由紀喜歡黃色顏料,很快就用完,所以經常向老師借顏料。
    老師一坐上椅子,就會讓桌椅顯得很小。弓起背部、縮著身體的老師一小撇一小撇地在畫布上動著畫筆。傍晚時分,兩人習慣互相評論彼此的作品。
    「老師的話,大概是陰影的表現方式有待加強吧。」每次像這樣用一副瞭然的口吻作出評論,老師就會笑起來,讓由紀非常開心。
    秋天有小學繪畫比賽,如果趁暑假多練習,一定可以得獎。老師明明這樣說過。
    一天,兩人一如往常地在教室畫圖。但剛過下午三點時,其他老師走進教室,而內田老師一臉慌張地離開。他再也沒回來,尚未完成的畫作擱置在他的座位上。
    隔天由紀到校,老師還是不在。她去教職員室詢問,回應卻是單調的「內田老師會有一段時間不會來學校」。
    第二學期開始時,由紀有些不悅。
    繪畫比賽迫在眉梢,練習得不夠就無法得獎。但老師對由紀十分冷淡,就算留在教室畫圖,也只會說「快點回家」。約兩週後,由紀在放學後鍥而不捨地和待在教室的老師搭話,希望老師仔細指導自己畫圖技巧。
    「別再畫了。」內田老師說。「除非必要,也不要找我說話。」
    教室內別無他人。由紀眼中,內田老師判若兩人,他聲音冷酷,眼神十分陰冷。
    為什麼?由紀追問理由地逼近老師。老師卻用力推開她的肩膀,由紀撞上桌子,發出巨大聲響。
    「給我乖乖聽話!」
    他從外套口袋中掏出薄薄的信封。
    「妳知道這是什麼嗎?」
    由紀答不出來,呆然注視神情駭人的老師,拼命忍住眼眶的淚水。
    她搖搖頭,內田老師說道:
    「這是辭呈,我要辭職了。」
    由紀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最近看的電影中出現老師遞出辭呈的畫面。但那是老師為了學生與邪惡的大人對抗,一幕非常撼動人心的場景。但現在由紀無法從這個情境感受到感動,因為老師好恐怖。
    「我不想看到妳,每天早上都到教室來也讓人厭煩。當我求妳,別再接近我了。」
    之後,由紀不再和內田老師說話,上課也盡量不發言。待在教室時,空氣總滿溢著緊張感,令人坐立難安。由紀畏懼內田老師,一直提心吊膽。但隨著學年不同,導師也換了人。小學畢業後,兩人連彼此的臉都見不到了。
    由紀花一段時間才慢慢接受這個結果。
    ——內田老師認為,我是很煩人的學生。
    想也知道,老師也不過是盡自己的工作責任。放學後被學生留下,暑假也來學校陪學生,他不可能不覺得麻煩。內田老師那天到達忍耐極限,這一切都無可奈何。
    由紀這樣說服自己,胸口還是隱隱作痛。
    小暮井由紀從八年前的某天開始,無法面對繪畫、辭呈和內田老師。
    *
    八年後,由紀終於發現自己誤解老師。
    她對雨坂先生說明當時的事情,終於大驚失色地意識到自己的盲點。
    「暑假那一天……」
    八年前,内田老師突然離席的日子。
    「就是勇次和勇次媽媽過世的日子吧?」
    為什麼自己昨天沒有立刻想到呢?明明知道男孩在八年前的八月去世,而且他的爸爸就是內田老師,她應該當下想通才對。
    「兩人是在我佔用老師的時間過世吧?」
    所以內田老師才那麼憤怒。
    這時,雨停了。
    他們走下被雨淋濕的北野坂坡道。到大馬路時,雨坂先生停下腳步。
    「妳最好和他見上一面。」
    「嗯。」
    「然後給他一個機會向妳道歉。」
    由紀不懂雨坂先生的意思。難道不是自己應該道歉嗎?
    「誰都知道妳沒犯錯,他應該也非常想和妳道歉。如果妳還相信老師就會明白他這份心情。」
    雨坂先生可能是對的,但由紀無法認同,眉間情不自禁疊起皺紋。
    大概是注意到由紀的表情,雨坂先生放棄似地笑了。
    「妳看,我果然還是不要說太多比較好。」
    由紀連忙搖頭。「沒這回事,雨坂先生的話非常有參考價值,謝謝。」
    「這也不見得是好事。」雨坂先生向計程車舉起一隻手。「人應該先以自己的心情和感受為重,我明明知道,卻還是說得太多。」
    計程車在眼前停下,車門緩緩打開。
    6
    「真是的,你們到底在做什麼啊?」
    佐佐波正在名為內田的教師住的公寓大樓前,速霸陸停在有點遠的投幣式停車場。當他一手扶著被雨淋濕的自動販賣機,眺望從雲間探出頭的藍天時,手機響了。
    來電者是工藤。
    「稿子的進度到底如何了?現在在寫的到底是什麼小說?我連下篇完成的小說是長篇還是短篇都不知道,沒人告訴我任何事,到底要我怎麼工作?」
    關我什麼事!佐佐波雖然想吼回去,但他實在沒心情和她吵架。吵贏也沒任何好處,更別說他根本吵不贏工藤。
    「那種事情的話,妳去向雨坂抱怨啊,為什麼來找我?」
    「因為有人叫我聯絡前輩。」
    「誰說的?」
    「當然是朽木老師。」
    真是的,什麼整人手法啊。佐佐波須盯著著星川奈奈子,雖然她正在稍遠處沉默地望著道路另一端,但不知道她何時會出亂子,佐佐波盡可能不將注意力從她身上轉開。
    佐佐波尋思著掛斷電話的時機時,工藤說:
    「昨晚朽木老師傳簡訊拜託我調查一些東西,要我把結果告知前輩。」
    「那妳就乖乖照辦了?」
    「當然啦。」
    「妳太縱容雨坂了。」
    「沒有女性編輯可以對那個人板起臉的。」
    竟然爽快承認,佐佐波在內心默默吐槽。
    算了,現在不是和後輩快樂閒聊的時候。
    「我來聽聽調查結果。妳調查了什麼?」
    「關於八年前過世的某位少年。朽木老師說什麼都好,希望盡可能查到愈多資訊。」
    「星川唯斗嗎?」
    說出這個名字時,幽靈瞥他們一眼。她視線十分銳利,顯然關注著佐佐波的談話。
    「沒錯,前輩知道這個名字嗎?」
    「多多少少啦,然後?」
    「沒查到多少情報。他在九月二十八日深夜過世,雖然是住院病患,但當晚好像偷偷溜出醫院。」
    佐佐波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他的病情相當嚴重,半路病發就過世了。關於他病情的詳細資料,我再用簡訊傳過去。」
    「妳幫大忙了。還有其他資訊嗎?」
    「有兩點我稍微在意的事。」
    「請告訴我。」
    短短一瞬,工藤沉默了,她突然小聲笑起來。
    「前輩挺認真的嘛。」
    「我一直都很認真啊。妳在意的事情是什麼?」
    「第一點是唯斗過世的地點。因為在小學附近,我當初還以為他想去學校。」
    「難道不是嗎?」
    「從醫院前往小學並不會經過那條路,但也不是回家的方向,他到底打算到哪裡?」
    「妳知道正確地點嗎?」
    「請稍等一下。」
    佐佐波隔著電話聽到翻找備忘錄的聲響。工藤給了他三個漢字組成的常見名字。唯斗過世的地點在附近大樓,距離這裡一百公尺。
    「第二點呢?」
    「他幾乎什麼東西都沒帶。」
    「他是小學生又是住院病患,這沒什麼好奇怪。」
    「沒錯,但有一件東西,唯斗即使過世也緊緊握在手上。」
    「那是什麼?」
    「火柴盒。」
    火柴盒?佐佐波直覺地對這個詞彙感到異常。偷溜出醫院的少年竟然拿著火柴盒,這件事本來就不自然。佐佐波一度這麼告訴自己,但隨即搖頭否定想法:不對,這個異常來自完全不同的理由。
    星川唯斗握著火柴盒偷溜出醫院,而他讀過封面是傍晚天空的書。這部作品的高潮發生在燒掉老師「注意事項」的那一幕。雖然不實際讀原文就無法確認,但應該是用火柴之類的東西點燃火苗。
    此外,圖書室的星川奈奈子一直在找這本書,而她靠發出火焰來引發靈異現象。
    關鍵字是「燃燒」。
    這三點清晰串在一起。
    ——雨坂。
    佐佐波在胸中對他低語。
    ——你何時起注意到這個故事?
    他不可能知道星川唯斗握著火柴盒,不然他不會特地請工藤調查。即使如此,他還是察覺到這件事,可能還對此確信無疑。否則他不會要求工藤轉告佐佐波。這項情報對雨坂無關緊要,因為他早將這件事情寫進他的故事情節。
    「完畢。」
    工藤結尾。
    「謝謝,那就再聯絡了。」
    佐佐波正打算掛電話,但工藤阻止他。
    「請等一下,結果朽木老師到底要寫什麼小說?原稿什麼時候完成?」
    我怎麼會知道?佐佐波在內心抱怨。完成小說前,他向來不知雨坂的小說內容。
    他只能說一件事。
    「那不是隨隨便便完成的稿子,這是為了寫『指尖』的續集而蒐集的資料。」
    指尖——《視覺陷阱的指尖》。這是雨坂續的出道作,他自己會公開宣布會繼續創作續集,因此他的死忠書迷個個引頸期盼續集發售。
    「終於要動筆了嗎?」工藤叫出聲。
    「當然啦,那是那傢伙唯一親口宣布繼續寫的作品啊。」
    「什麼時候才看得到作品呢?」
    「還久得很,現在還在蒐集資料的階段。」
    雨坂和佐佐波為這部作品耗費漫長時間蒐集資料。他們為此開設偵探舍,偶爾還和幽靈打交道,付出的心力與銷售額相比起來完全不划算。
    「視覺陷阱的指尖到底指什麼?」
    視覺陷阱的指尖——那是作品的標題,也是作品主題的關鍵字。但所指為何,故事並未具體寫出來。
    「我也不懂。」
    雨扳也還沒完全搞清楚。
    「不過手指似乎是紫色的。」
    佐佐波掛斷電話。
    伏筆就此遭受放置,答案沒有任何人知曉。
    佐佐波注意到時,幽靈就站在他的身邊。
    「剛才是誰?你們在談什麼?」她這麼問道。
    「沒什麼,工作的事。」
    「騙人,你們剛剛在講哥哥的事吧。」
    佐佐波走到自動販賣機前拿出皮夾。和工藤說話,他喉嚨都乾了。
    「我以前的同事告訴我:妳哥哥握著火柴盒過世。」
    他按下罐裝咖啡的按鍵。明明喝咖啡喝到膩了,卻還是不小心選這個。
    「他為什麼會拿著火柴盒?」
    「我不知道。但妳能夠隨心所欲發出火焰。」
    「是這樣沒錯。」
    「妳哥哥想要燒掉什麼?妳又想要燒掉什麼?」佐佐波蹲下來取出罐裝咖啡。「我們約好互相回答一個問題,對吧?輪到妳了。」
    幽靈沉默一會。
    佐佐波拉開拉環,罐裝咖啡湊近嘴邊。雖然是當編輯時每天都喝的牌子,但現在喝起來不怎麼順口,他大概被「徒然咖啡館」符合自己喜好的特調咖啡寵壞了。這與其說是進化,更接近退化,佐佐波思索。
    幽靈終於回答。
    「我不知道。」
    「妳不知道?」
    「我問雨坂先生的事情時,你也這麼回答,我這樣回答應該不算違規。」
    「說謊違反規則。」
    「但這不是謊言。」
    佐佐波望向幽靈。
    星川奈奈子——忽視她過世這點外,她只是普通高中生。但佐佐波無法從她的表情讀出任何東西,他一向讀得出女人的表情。
    「妳搞不清楚理由就有操縱火焰的能力?」
    靈異現象與幽靈的遺願關聯緊密,而遺願就是幽靈的願望。不知道靈異現象代表的意義,等同不知道自己的願望。
    「我也想找出哥哥想燒的東西。待在那間圖書室時,我一半以為燒掉借閱卡就好。」
    「那另一半是什麼?」
    「我內心隱隱帶著一絲違和感,一半想著說不定其實不是這樣,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哥哥想燒什麼。」幽靈的視線飄向街道對面。「但由紀不知道哥哥為何過世,連哥哥的存在都不知道。你不覺得這非常殘忍嗎?」
    「但是」是轉折語氣的用詞,而幽靈說起「我不知道,但——」
    「妳的遺願是對小暮井由紀復仇嗎?」
    幽靈笑了。「是輪流一個問題吧?」
    「嗯,妳說得對。」
    「不過,我就告訴你。」
    幽靈臉上掛著微笑,直直看著佐佐波。
    「如你所說,我無法原諒她。毫不知情這些事,她這樣比任何人都還要殘酷。」
    佐佐波也笑了。「答案大放送啊。」
    「相對地,我想拜託你一件事。能幫我打電話約她出來嗎?」
    「到這裡?」
    「嗯。」
    「如果我不在,妳打算怎麼辦?」
    「最理想狀況是她自己來。更何況我有的是時間,等下去也無所謂,不過打電話叫過來比較有效率。」
    佐佐波搖搖頭。「沒那個必要。」
    「為什麼?」
    「如果這段情節對整個故事很重要,她就會到這裡。」
    雨坂在她身邊,而那傢伙不會搞錯故事發展。
    「妳看,有台計程車開過來了。」
    雖然還看不清車內的摸樣,但上面一定載著那兩人。
    星川奈奈子難得露出慌亂的表情。
    「我們快躲起來。」幽靈似乎盡可能不想被少女發現。
    「就照妳的話做吧。」佐佐波也沒有和雨坂見面的打算。
    他現在對雨坂無話可說。
    7
    雨坂先生又進入夢鄉了,他一有空檔就睡覺。
    他的睡臉像小孩,又有點像不悅的貓。如果說佐佐波先生是狗,那雨坂先生就是貓了。由紀這麼想著,沉重的心情也因為這個可愛的聯想而輕鬆一點。
    計程車在內田老師的公寓大樓前停下,由紀必須要面對擱置八年的往事。「我們到了。」由紀稍微用力地搖醒雨坂先生,然後下計程車。她仰頭看公寓大樓,雖然雨已經停了,但天空中還是有不少雲。她轉頭詢問站在身後的雨坂先生。
    「請問計程車費怎麼算?」
    他夾雜著呵欠回應。
    「這樣一講,我剛剛忘記拿收據了。原本還打算把費用推給社長。」
    「我來出好了,請問多少錢?」
    雨坂先生只是隨行,他出計程車費太奇怪了,由紀想。
    雨坂先生搖搖頭。「這不適合現在這個場景,妳應該還有更需考慮的事情。」
    「正因如此,我才希望先處理好以外的事情。」
    敲敲額際後,雨坂先生算出計程車費。
    幸好數字不高,由紀暗暗鬆一口氣地從錢包拿出剛好的金額交給他。
    「金額剛好,我們出發吧。」
    雨坂先生邁開步伐走向公寓大樓,由紀跟在他身後。兩人和昨天一樣踏進大廳,按下電梯按鍵。內田老師在家嗎?今天是星期天,他應該不在學校,但會不會出門了?
    由紀內心某處仍期待著老師不在家。這種心情實在太可恥了。不論年齡,人一定都有不可逃避的事:高中生有,八年前還是小學生的她一定也有。
    電梯門開了。雨坂按下三樓,由紀跟在後面踏進電梯。電梯門穩定緩慢地關上。
    「我這八年來都抱著誤解。」
    「等情緒冷靜下來的這段時間是必須的。」
    「但八年也太長了。」
    「沒那回事。」
    雨坂聳聳肩,動作和那位偵探先生非常相似。
    「感情並非會隨著時鐘指針變動。就我的角度來看,今天是最適合的日子。」
    「為什麼?」
    「想一想就明白了。」
    那就試著想想看,由紀現在非常坦率地思考著。
    電梯到達樓層了,雨坂先生按下「開門」的按鍵。
    由紀在雨坂前踏出電梯。搭電梯時都是後進電梯的人先出電梯。但這個人一直在負責描寫故事場景,因此沒有踏出電梯,任憑電梯門緩緩閉上。他大概就送自己到這裡為止了。由紀遵照他的描寫,筆直走往走廊。她知道內田老師住三〇八室,那在走廊的盡頭。
    由紀停下腳步。簡直像拜訪教職員辦公室,她輕輕吸一口氣敲敲門。門後傳來聲響,而由紀筆直看著前方。
    門終於打開了。
    「我是四年二班的小暮井。」
    由紀報上名字。老師睜大眼睛,然後一臉疲累地笑了。
    老師顯然不知如何是好,由紀也完全不知道怎麼辦。
    「突然來訪很不好意思,我應該事先聯絡老師,但不知道老師的電話……」由紀彷彿在找藉口似地說得很急促。「老師還記得我嗎?我八年前受過老師指導。」
    「當然記得,我還想見妳一面。」他轉頭看房間,再看向由紀。「附近有座小公園。」
    內田老師看上去既不像當年溫柔的老師,也不像令人生懼的老師。睽違八年不見,他和小暮井由紀一樣,只是帶著疑慮的凡人。
    長椅還是濕的。
    內田老師仰望天空,由紀情不自禁地看同一個方向。雲層太矮,天空好低,兩者的相對位置變得十分曖昧,由紀感到自己被淡淡的暈眩籠罩。小學生由紀和高中生由紀並存於此,兩人同樣抱著恐怖、悲傷以及其他情感。但要比較的話,兩邊又有些微不同。
    雲朵流向天空的遠處。
    「我今天想和老師談八年前的事情。」由紀說道。
    「哪件事呢?」內田老師回問。
    「我想從暑假的事情講起。」
    「我丟下妳的那一天?」
    「是我逕自對老師耍任性的那段期間。」
    老師將視線從天空移到由紀身上。「我作為一名教師,或是作為一個大人,都不知道該對妳說什麼才適當。但我只是想為了八年前的事情向妳道歉,真的很對不起妳。」
    老師深深低下頭。由紀輕閉眼睛,靜靜吸進一口氣。
    七月空氣十分暖和,她的耳中聽不見絲毫雜音。由紀睜開眼後開口說道。
    「我知道老師的太太和孩子那天過世了。」
    老師抬起頭。
    「嗯,我想也是這樣。」他吁出一口氣。「妳現在是高中三年級?」
    「是的。」
    「還算是孩子。」
    「一定是的。」
    「但與我認識的妳相比,更像大人了。」
    老師露出傷腦筋的笑容。由紀用比八年前小的角度仰頭看他。
    「不論我是大人還是小孩,請老師告訴我那天的經過。」
    「告訴妳才是正確的吧。」他緩緩道來。「我的妻子原本就體弱多病,那天她從早上就身體不適,我想陪她去醫院,但被她說是過度擔心。我告訴她採買交給我,要她不要出門,就出門去學校了。」
    「因為要教我畫圖。」
    「有點不對。」老師垂下視線。「我很久以前就想當小學老師。我小時候其實不太喜歡學校,但後來我過上一位很棒的老師,當時和妳一樣是四年級。」
    雲層平穩飄動,由紀覺得那就是黃昏迫近的速度。
    「我認為內田老師也是很棒的老師。」
    「因為我刻意表現成妳們眼中的那個樣子。」老師笑了。「我拚死偽裝,連自己都被騙了。我如果真的是很棒的老師就好了,如果不論何時都能把學生擺在第一位就好了,但都是裝出來的。家人過世後,我注意到自己多麼虛偽。」
    太陽被雲層遮住,世界稍微暗下。
    「比起妳,我更愛妻子和兒子。我牽怒自己的學生,想著沒有妳就好了。」
    由紀搖搖頭。「老師沒有錯,我完全沒考慮到老師的苦衷。」如果沒有由紀——老師說不定就會陪太太去醫院,起碼師母就不會帶著勇次到商店街了。
    「但我唯獨不該把這件事怪到妳身上。」
    由紀注意到老師的聲音隱約顫抖。大人也會哭泣,即使他們沒有流下眼淚——由紀如果在八年前知道這個道理就好了。
    「我還記得妻子那天早上的話。她說,她喜歡被學生們喜歡的我,我應該貫徹那樣的自己。我明知這點,但沒辦法好好做到。」
    由紀不知道該對老師說什麼話。她打從心底希望和老師道歉,八年前那個自私的自己錯了,八年前的自己毫不考慮老師的苦衷,一味依賴老師,然後感到害怕。
    但這一定不是正確的選項。這時不能道歉,由紀這麼覺得。
    雖然不清楚理由,不過老師是大人,我是小孩;老師是教師,我是學生,若向老師道歉,老師會更受傷。由紀模模糊糊地抱著這樣的念頭。
    雲朵再度變幻,世界綻出明亮,陽光聚成一束照在離兩人有點距離之處。
    「妳在今天來真是太好了,我剛好在想妳的事情。」
    「為什麼是今天?」
    對由紀來說,事情都過八年,今天已經太遲。
    老師不太好意思地咧嘴笑了。「我昨天和兒子重逢了,雖然這種事不可能發生,但不知為何我對此深信不疑——我昨天和勇次重逢了。」
    啊,原來如此,所以才是今天。
    勇次昨天回到這棟公寓,所以雨坂先生說今天最合適。想一想就知道了,自己多麼遲鈍啊,由紀想,自己一定還有更多更多需要思考的事情。
    由紀搖搖頭。
    「我認為勇次真的回來了。」
    迷路的他終於到家了。由紀清楚知道這件事。
    「我最近見到了幽靈。老師還記得小學時,一直住院的星川同學嗎?」
    由紀想和老師談談變成幽靈的友人。這樣一來,老師說不定就能相信勇次回家了。她認為這比較好,雖然絕對算不上是快樂結局,但總比懷疑昨日的真實性好。
    然而老師的表情暗下來。
    「嗯,妳那時和他感情很好呢。」
    他?
    「奈奈子是女生啊。」
    老師困惑地眨兩下眼睛。「是……這樣嗎?我記得是男生才對。」
    「是女生沒錯,我和她國中的時候同班過不少次。」
    老師偏偏頭。「妳到底在說誰的事情?」
    誰?這種事情根本不用說。
    「就星川奈奈子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有兩個星期天天上圖書室。」
    就是那個要動手術而立刻搬家的少女。
    「我知道的星川同學八年前就過世了,妳國中不可能跟他同班。」
    由紀一片混亂,老師到底在說什麼?老師到底在說誰的事情?
    「不會錯的,我也出席了葬禮。因為家人的意思,他們沒公開葬禮的消息。不過有些他不太正面的傳聞至今還在學校流傳。」
    「傳聞?」
    「嗯,關於減號班的幽靈。但沒什麼,只是常見的故事。」
    她八年前就過世了?
    「那是……不可能的。」
    由紀按著額頭緊閉雙眼。
    「因為我去年出席了小星的葬禮啊。」
    兩人聊十五分鐘左右後返回公寓,由紀希望為老師的家人上柱香。他房中雜物不多,廚房雖然堆著換洗衣物,但沒其他雜亂跡象。牆壁正中央設置了宛如房間主人身型般的巨大佛堂,佛堂上供著一本書——《視覺陷阱的指尖》,那是雨坂先生的書。
    「我妻子身體虛弱。」
    內田老師開口。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她老是在看書。」
    由紀在佛堂前雙手合十,閉上雙眼。她想不出話語,僅在心底一再重複「對不起」。睜開眼皮時,將頭探進衣櫃的內田老師正好取出一本素描簿。由紀對那本素描簿有印象。
    那是她八年前的素描簿。
    「妳把這個留在教室了吧?」
    由紀點頭。八年前,她把素描簿丟進教室的置物櫃中東之高閣,升五年級時也還是棄置不理,她當時完全不想再接觸和繪畫有關的事物。
    如今,由紀接過素描簿翻開,圖都畫得很糟。但至今她也沒自信畫出比這更好的畫。
    「妳現在還在畫嗎?」
    聽到老師的問題,由紀點頭。「嗯,偶爾。」
    她說謊了,她從八年前那天就無法面對繪畫。
    「太好了,我始終記掛著這件事。妳畢業的那天,我帶著這本素描簿去學校,但還是沒機會交給妳。」
    我真卑劣,由紀想。畢業典禮那天,她因為見不到內田老師而鬆一口氣。
    老師探頭瀏覽素描簿。「我雖然不太懂繪畫,不過我覺得妳有這方面的才能。妳很擅長使用明亮的色彩。」
    由紀露出苦笑。「我動不動就想用黃色顏料,因為黃色是我喜歡的顏色。」
    「但妳看,這朵向日葵就畫得很好啊。」
    「真是一幅單純的畫,對吧?」
    她那時就著學校花圃角落的盆栽一筆一劃地描繪著。這幅畫很單純,僅僅在單純描繪鮮黃明亮的向日葵。
    「畫圖也不是畫得複雜就好,像香蕉就是直接吃才好吃。」
    「香蕉?」
    「這裡面應該還有香蕉的靜物畫。」
   由紀吃吃地笑出聲,自己真的老是畫黃色的東西。她闔上素描簿。
    「今天謝謝老師。」
    「我才要謝謝妳,能和妳談談真是太好了。」
    「我就先告辭了。」
    由紀深深低下頭——其實還有想和老師聊的事。但自己滿腦子都是奈奈子。
    由紀穿上玄關的鞋子時,老師開口:
    「星川同學的事情,我來幫忙調查一下吧?」
    由紀搖搖頭。「沒關係,我認識清楚這件事的人。」
    而且很多事須自己想清楚才行,仔細想想就可以瞭解的事情一定很多。八年以來未曾察覺的種種問題,由紀現在必須認員面對。
    下到一樓走過大廳,她就看到雨坂先生。
    由紀不認為須為眼前的人多說明。「我稍微了解了。」
    奈奈子的話,由紀終於稍微理解了。
    星川奈奈子一直在說謊。她從兩人重逢到自己過世為止都在說謊。她假裝自己是由紀在小學圖書室相遇的「小星」。
    僅管她這麼說過。
    ——吶,由紀,妳果然不應該被我蒙在鼓裡。
    自己不應該將星川奈奈子和「小星」當成同一個人。
    「雨坂先生,你知道小星的名字嗎?」
    他點點頭。「星川唯斗,星川同學的雙胞胎哥哥。」
    雨坂先生何時知道的?由紀雖然想問,但這不是重點,她還有其他須思考的事情。
    「我想和奈奈子見一面。」
    「嗯,那正是故事的下一幕。」
    他遞出手機,上面顯示著一則簡訊。
    「這是星川同學的訊息:下午七點到圖書室一趟。」
    還有兩小時左右。
    七月的下午七點剛好是傍晚時分。
    8
    開車沿著車站北側錯綜複雜的街道往北前進,接下來開始逐步變成山路。平常雖然沒什麼感覺,但一看地圖就會發現,這一帶其實是一塊被南邊大海和北邊山脈夾在中間的平地,形狀屬於東西向的狹長街道。眼見道路坡度逐漸變陡,佐佐波踏下油門。這台頗有年代的速霸陸實在說不上馬力十足。
    「我們是要上哪去?」
    「等會就到了,繼續往前開。」
    「起碼告訴我目的地是哪裡。」
    「真囉嗦吔,我這樣自己飛過去也可以啊。」
    幽靈約二十分鐘前下達開車指示。之前,她待在公園監視小暮井和內田兩人。
    「不是要去小學的圖書室嗎?」
    不久前,佐佐波才在幽靈的指示下發簡訊給雨坂。
    「當然要去,等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不過之前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要做什麼?」
    「我要做什麼都無所謂吧,反正你馬上就知道了。」
    車子開上蜿蜒曲折的山路,路上沒看到任何對向車輛,附近也沒什麼人路過。低垂的樹蔭透不出色彩,讓人感受到黃昏時分的昏暗。抬頭仰望天空時也看不分明,但在陰影處,光線矇矓晦暗。
    幽靈坐在後座,隱隱帶著不悅的神情,她看著窗外向後流逝的景色。
    「她到底察覺到什麼地步了呢?」
    「我怎麼知道?」
    「我知道你不知道,我在自言自語。」
    「這樣。」
    佐佐波切過方向盤,車子轉過彎後,左手邊登時一片豁然開朗。雖然這種想法很老套,但若從高處俯瞰街道,變小的街道就像玩具。宛如玩具的街道上,奔馳著宛如玩具的車輛,還有像是玩具的人們漫步其中。
    如果從更高處俯瞰,佐佐波等人也像玩具一樣。但人無法從更高的地方腑瞰自己,這就是世界的規則。人們只能面對自身,只有幽靈例外。佐佐波過過不少看過自己屍體的幽靈。對他們來說,自己大概就像玩具。
    「停車。」
    幽靈開口。佐佐波緩緩踩下煞車,速霸陸挨近路肩。
    「妳有事要在這種地方處理?」
    「嗯,這裡就好。」
    「這地方什麼都沒啊。」
    「你在看哪裡啊?這有道路也有樹,什麼都沒有的地方不存在。」
    下車吧,被幽靈這樣催促的佐佐波踏出速霸陸,然後為幽靈打開後車門。他雖然不瞭解幽靈的心情,但他覺得每次都要穿過車門,應該不是多愉快的感受。
    「謝謝。」她難得坦率地微笑。「我希望你再幫我傳一封簡訊。」
    聽到幽靈這麼說,佐佐波從口袋掏出手機。上頭顯示著新訊息的標記。他因為設成靜音模式,所以沒注意到。
    「誰傳來的?」
    幽靈微微飄起,探頭看佐佐波的手機。
    「是雨坂。」
    「快點開。」
    「偷看別人簡訊不太好。」
    「隱私和幽靈可沒關係,畢竟幽靈就算待在房間角落,也不見得被人注意到。」
    佐佐波聳聳肩點開簡訊。內容十分簡潔。
    ——辛苦了。傍晚前,我們來進行最後的討論吧,我在圖書室等你。
    佐佐波彎起嘴角,看來雨坂的故事已經成形了。
    「你要去嗎?」幽靈問道。
    「當然啦。」佐佐波回答,他一直在等雨坂聯絡。
    「不是拆夥了嗎?」
    「不一樣,正確說法是曾經拆夥,我們先前各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直到剛剛的瞬間,雨坂和佐佐波的行動毫無瓜葛,佐佐波也沒必要和雨坂碰面。不過對方主動聯絡自己,事情就不同了。
    沒有編輯在收到作家的通知後,不會前往赴約的。
    「作家和編輯意見分歧是常有的事,這時兩邊只能分別做自己的工作,而編輯只能夠相信作家會好好完成故事。」
    「我完全搞不懂你。」
    「其實很簡單。」佐佐波笑了。「既然我和那傢伙意見分歧,那我就不多想了,反正我知道那傢伙遲早會構思好故事聯絡我。那刻到來前,他不需要編輯的,我只要閒晃到他聯絡我為止就好。」
    將故事情節交給小說家,編輯成為一名不干涉故事的登場人物。
    「那算什麼,這是信賴?」
    「簡單來講是這樣沒錯。」
    「雨坂先生是那麼厲害的小說家嗎?」
    「我不是相信他.」
    打從在出版社工作開始,佐佐波只相信一件事。
    「我相信我自己,有好編輯的小說家毫無疑問會寫出優秀的作品。」
    如果不相信這件事,佐佐波根本沒辦法繼續當編輯。
    幽靈望著佐佐波好一會。
    「我還是不太懂。」她看向手機。「算了。我剛才拜託你幫我傳一封簡訊,對吧?」
    「是啊。」
    「那是騙人的。」
    話響起的同時,佐佐波的手上燒起來。他不禁鬆手摔下手機,機器落到柏油路發出撞擊聲,然後逐漸燒得扭曲融化。過一會,燃燒的臭味飄至佐佐波的鼻前。
    「來這裡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你太礙眼了,我想在傍晚前先處理掉你。」
    幽靈將視線轉向速霸陸。輪胎上亮起火苗,冒出不管怎麼看都對環境有害的黑煙。火雖然馬上就熄了,但燒出一個洞的輪胎支撐不住車子重量,扁扁地塌下去。
    佐佐波聳聳肩。
    「輪胎挺貴的。」
    「我才不管。」幽靈望著佐佐波,然後綻放出微笑。「下山應該要花不少時間,這樣你就無法討論情節了。」
    拜拜。飄在空中的幽靈留下這句話就飛上逐漸西下的雨後蒼穹,逐漸往街道遠去。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5 收起 理由
星空旅者 + 15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8-3-29 05:00 | 显示全部楼层
間章 描寫不在人世的少年心理
    那是八年前的事。
    必須有人去點火——哥哥這麼說。他拿著星川奈奈子的火柴盒,愉快地微笑。
    「必須有人去點火。」
    點火燒什麼?奈奈子問。
    「燒其實根本沒必要存在的東西。」
    奈奈子現在終於理解哥哥的話。
    哥哥讀過那本書後這麼想:在故事中,少女被老師寫的注意事項所束縛,因此主角決心點火燒掉老師寫的紙張。和這個故事一樣,哥哥也打算點火燒某樣東西,所以半夜溜出醫院,結果在中途發病去世了。大人如果知道理由,一定覺得很可笑。哥哥非常清楚自己的身體有多少毛病。奈奈子認為,哥哥賭上性命為少女放火,然後完全失敗。
    「我和她約好要再見面。」哥哥不知說過幾次。「這是和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約定。無法完成這個約定,我覺得很難過。」
    當時奈奈子還不知道。哥哥手術的成功機率非常低。
    哥哥理應不曾從他人口中聽過手術機率這件事,父母也不會說,但他察覺自己不久於人世的事實。
    這不奇怪。
    奈奈子也一樣,儘管沒人告訴她任何事,她卻清楚感受到自己的死期。最後一個月,她就像孰悉自己的手腳一樣正確意識到死亡降臨。
    「沒問題的,哥哥。」
    那時還不知道哥哥餘命不多,奈奈子這麼說。
    「約定一定能夠實現。」
    哥哥過世後,她在腦內一再反芻自己的話。
    奈奈子和小暮井由紀進同一所國中,她要在由紀面前化身成圖書室的「小星」。因為由紀太過老實又少根筋,這沒預想中的難。之後四年,奈奈子一直是由紀的「小星」。她最初覺得這樣就好,知道真相的人只有自己就好。
    可是,由紀不只一次提起在圖書室度過的兩個星期。
    「說得誇張一點,我被救贖了。」她說。「被最喜歡的老師討厭,我真的很沮喪。但和小星相遇,我才覺得去學校不再痛苦。」
    每次聽她這麼講,奈奈子都感到一股異常。就像薄薄的底片重疊,化成更深的顏色,她心中的疑問日漸增長。
    ——如果是那麼重要的回憶,為什麼還會搞錯?
    在那間圖書室的並不是奈奈子。
    成為由紀救贖並和她立下約定,甚至賭上性命保護她的,全都是哥哥啊!
    奈奈子在自己壽命即將走到盡頭前,寫了一封信給由紀。
    她首先條列出印象深刻的事情,一點一點地回想過往點點滴滴,加上從哥哥聽來的圖書室時光。自己到底為什麼寫這封信.奈奈子也不是很清楚。但寫在信件上的事情愈多,她對由紀抱有的異樣感逐步化為強烈的情緒。
    她知道那份情感的名字——那是憤怒。
    ——啊,果然。
    奈奈子想。
    ——妳果然不該被我蒙在鼓裡。
    到底是誰最為她著想也最維護她。
    始終毫不知情的由紀太殘忍了。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5 收起 理由
星空旅者 + 15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8-3-29 05:01 | 显示全部楼层
5抒情的火焰
正是如此,編輯,
所以才要描寫星川唯斗的心理。
對話太跳躍了,
讀者無法理解!
    1
    太陽已經西斜。
    籠罩著低斜角度灑進的陽光,奈奈子飛進圖書室。一層薄薄的暗影蹲伏在書架底部,太陽再過一小時就要下山。一名青年坐在小學生用的低矮椅子上,奈奈子認出那是雨坂續。他憋屈地交疊修長的雙腳,翻閱傍晚天空封面的書。
    四下都沒小暮井由紀的身影。
    雨坂太過礙事,就和佐佐波一樣,奈奈子盡可能想排除他。
    「你在做什麼?」奈奈子問,但對方毫無回應。
    畢竟雨坂看不見幽靈,也聽不見幽靈。
    沒辦法,奈奈子放棄搭話。
    ——燒起來吧。
    奈奈子在體內凝眾意志。
    她毫不懷疑自己能夠操縱火焰。就像踏出腳和伸出手,變成幽靈的奈奈子發得出火焰。由於實在太過與生俱來,奈奈子甚至想不起來生前為什麼做不到。
    闔上書本,雨坂續抬起頭。
    「恭候多時,星川同學。」
    拳頭大小的火焰在眼前搖曳,但他面不改色。
    「妳可能對小暮井同學不在感到疑惑,但請安心,我請她消磨一下時間,不會影響到下午七點的約定。」
    他後退一點,指著面前的火焰。
    「話說回來,能否請妳消去這團火焰?這樣下去,我的瀏海說不定會烤焦。」
    我才不管呢,乾脆烤焦這傢伙的瀏海算了,奈奈子想。
    雨坂繼續說。「如果妳打算對話,請用這個。」他將一張影印紙攤在桌上,上面有五十音表以及「是」和「不是」的欄位.奈奈子覺得有點似會相識。
    「我原本想寫成比較有效率的表格,結果變成碟仙用紙了。嗯,不過比起碟仙請來的動物靈,妳知道的詞彙應該多上許多。」
    理解他的意思後,奈奈子在紙上一字一句依序點起微小火焰。
    火焰照順序點亮三個字。
    ——還好啦。
    思考一段時間後,奈奈子繼續在文字上點起火苗。「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佐佐波先生發生意外了。
    如果順利,就可以把雨坂續趕走了,奈奈子在心中如此盤算。
    但雨坂搖搖頭。「那是騙人的。」
    ——為什麼?
    「太缺乏真實性了。如果發生意外,慌張的人根本不會先說一句『大事不好了』當前言,就算被指出說謊,也不會反問『為什麼』。」
    ——這不一定,畢竟他對我來說無關緊要。
    因此,她沒表現出慌張的模樣也不奇怪。
    「那我還是聯絡一下。叫警察好,還是叫救護車好?」
    ——你不去嗎?
    「我去了也幫不上忙。」
    計畫失敗了,奈奈子搖搖頭。
    ——我想和由紀單獨說話。
    「我也覺得這是好主意。」
    這是令奈奈子意外的答案。
    ——那麻煩你先出去吧。
    「離傍晚還有一小時左右,陪我聊一下。」
    奈奈子嘆口氣。
    ——這裡是小學圖書室哦?大人不該待這裡。
    「我有獲得許可,內田老師非常樂於幫忙。」
    真是的,奈奈子傻眼地一屁股坐在桌上。她沒有真正的雙腿,就算一直站著也不會痠痛,不過這完全是心情問題。
    ——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想確認妳的設定。」
    ——設定?
    雨坂點頭。「是的,不用想太深,回答我的問題就好。」他稍微瞥窗戶一眼。雖然位置有誤差,不過奈奈子覺得他說不定想看著自己。
    「八年前,妳的兄長究竟想燒掉什麼?」
    奈奈子也認為這是一個問題。
    ——說不定是素描簿。
    哥哥打算燒掉讓由紀感到痛苦的某樣東西,而她因為和內田老師的關係而厭惡畫圖。綜合以上,素描簿是很合理的推測。
    「原來如此。」雨坂點點頭。「第二個問題,妳打算燒掉什麼?」
    奈奈子猶豫著,即使寫那封信給由紀,她還是沒有明確答案。
    ——我最初覺得自己必須燒掉借閱卡。
    她要抹消星川唯斗留下的痕跡,貫徹始終地守護關於「小星」的謊言。
    奈奈子心裡一半這麼想。
    「但妳改變了想法。」
    正如雨坂所說,她無法接受守護謊言這件事。
    ——哥哥在那本書的最後一幕夾著書籤。
    哥哥一定是將那個結尾當作目標,他想將少女從痛苦中解放,而書中少年和少女在老師的守護下抱緊彼此。他夢想實現這樣的結局。
    ——我果然還是無法原諒由紀竟然完全不知道哥哥的事情。
    雨扳稍微偏過頭。「所以呢?妳到底想燒掉什麼?」
    奈奈子也歪歪頭。
    ——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
    其實奈奈子已經決定好答案,只是她沒打算告訴任何人。
    「第三個問題,也是最後一個問題。」
    他輕輕地碰碰桌上那本書。
    「這次的故事到底是什麼類型呢?」
    ——類型?
    「是的。」他輕柔翻開書。「我一直懷著疑問。沒錯,約兩個月前,小暮井同學第一次委託那天我就一直心存疑問。這次的故事究竟屬於什麼類型?我不斷考慮這個問題。」
    ——可能是恐怖故事?畢竟有幽靈登場。
    「如果是這樣,那作者寫得太不認真了,妳一點也不可怕。」
    ——這樣啊,那我想想。
    奈奈子決定好答案。
    ——戀愛故事。
    這是一部以八年前過世的哥哥為主角,非常純粹的戀愛故事。
    奈奈子希望能為這個故事寫下結局,揭露由紀不知道的真相。
    「那就是妳的復仇嗎?」
    ——嗯。
    這應該很自我中心,但從奈奈子的角度來看,由紀背叛了哥哥。就算她只是無知、只是被蒙在鼓裡,她依然搞錯絕對不該搞錯的重要之人。
    ——知道所有真相後,由紀一定很難過。
    八年前,少年為了由紀過世了,而她一無所知又毫無愧疚地度過八年。即使小暮井由紀沒有錯,一切僅是星川唯斗自作主張,她依然會在真相大白後深深感到悲傷。
    ——就算如此,我也覺得她應該知道真相。
    雨坂輕輕地推推眼鏡。「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
    「妳的設定啊,星川同學。」雨坂續露出笑容。「妳並非這次故事的作者,只是登場人物。」
    ——怎麼說?
    「結局由我來創作出來,由我和另一位編輯。」
    奈奈子也笑了。
    ——佐佐波先生不會來的。
    「為什麼?」
    ——我在山上燒了他車子的輪胎。
    「所以?」
    他露出波瀾不驚的微笑,奈奈子一時說不出話。
    ——我也燒了他的手機,加上那地方沒什麼人經過,他求助無門了。
    雨坂站起身,緩緩步向窗邊。
    「妳一點也不了解那個人。」
    他指向窗外。
    怎麼可能,佐佐波來了嗎?這麼早?太快了,剛好有車經過嗎?或者他說不定有兩部手機,聯絡哪邊換到輪胎嗎?還是叫了計程車?奈奈子混亂地思考各種可能。
    但以上全非。
    「所謂的編輯就是為了討論故事情節,不論哪裡都會現身的人種。」
    雨坂續指著前方,那裡出現手上挽著外套,努力奔跑的佐佐波蓮司。
    2
    佐佐波渴得要命。
    他原本盤算半路攔一台計程車,但沒半台車出現。說起來也是無可奈何,畢竟從山路到小學盡是杳無人煙的道路。
    他喘著粗氣打開圖書室的門,雨坂和幽靈同時看向他。
    「辛苦了。」雨坂說。
    「是啊,辛苦我了,七月實在不是適合跑步的季節。」
    汗水從額際附近淌流滴落。佐佐波拉開面前的椅子,力氣盡失地頹坐在椅上。他兩邊手肘支在大腿上,低頭調整呼吸。
    「你引以為傲的不過就是體力,怎麼在討論故事情節前就累了?」
    「我也沒辦法啊,我拼命跑來的,你也稍微慰勞我一下。」
    「我已經慰勞你了,我說『辛苦了』。」
    「不採用,完全不合感情,改寫成更富有戲劇性的台詞吧。」
    「現在又不是激動的場景,我只是理所當然地做理所當然的事。」
    雨坂續直直走近佐佐波。
    「那麼我們開始最後的討論。」
    真是,連休息的空檔都沒有,暗自嘀咕的佐佐波從外套口袋掏出記事本和原子筆。
    「主題是什麼?」
    「當然是關於這次故事的結局。」
    「已經想好了嗎,說書人?」
    雨坂坦然地搖頭。「不,接下來才要開始,編輯大人。」
    佐佐波聳聳肩膀。「那可不妙,離截稿期限剩不到一小時。」
    「所以才要討論,找出正確的結局,以及為美麗的故事劃上句點。」
    雨坂轉頭看窗外,佐佐波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看向同一處。天空正一點一滴地幻化成接近那本書封的色澤,太陽被趕到西邊角落,夜晚則從東邊逐步逼近。
    「某位幽靈說這是戀愛故事。」
    「八年前過世的少年是主角?」
    「是的。」
    「你好像說過類似的話,男生只要和可愛的女生感情融洽地談天說地,就會對對方有意思。」
    「但我也講過,這種心理描寫有不自然之處。」
    啊,沒錯,佐佐波回想起當時的對話。
    幽靈插入兩人的對話。
    「哥哥對由紀抱有好感,才在那本書的最後面夾書籤。而且故事是結束在男生和女生相擁的場景,這是非常簡單易懂的戀愛小說。」
    佐佐波將奈奈子的話寫在記事本上,雨坂彎腰閱讀記事本,然後搖搖頭。
    「這樣行不通。」
    「為什麼?」幽靈問。
    ——為什麼?
    佐佐波照樣將她的話寫在記事本上.
    「因為他過世了。」
    雨坂的話讓幽靈連眨幾次眼,露出困惑的表情。佐佐波提出問題。
    「少年過世的話,戀愛故事就無法成立嗎?」
    「還是可以成立,寫法多得是。」
    「那就沒問題了。」
    「不,問題大了。」
    「為什麼?」
    「因為這樣只會走向悲劇結局。就算想要追求星川唯斗和小暮井由紀相擁的結局,那樣的場景也不會出現。讓知道一切的少女流下眼淚,這種故事有什麼價值可言?」
    「悲劇十分常見,不論在現實或在故事中。」
    「就算如此,就算這個世界理所當然地充斥著悲劇——」
    雨坂瞇起眼睛。
    「我也不認同。小說家是替這個世界尋找渺小希望才會提筆創作。」
    某位書評家說過,雨坂續的小說有兩個缺點。
    其中一點就是這件事:雨坂續寫不出悲劇。不論他寫出多富有嘲諷意味的故事,不論他透過多麼令人感傷的文章煽動讀者的悲傷,他永遠都以幸福場景收尾。就算要犧牲真實感,他也想以廉價的光芒照亮世界,用溫柔的語氣說出「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佐佐波笑了。
    「好吧,說書人,那你就試著說個快樂結局。」
    雨坂保持這樣就好,這樣的特色算不上缺點。不論何時都以幸福結局為目標,這是他的個人特質,任何人都不該阻止。
    「不可能。」幽靈開口。「哥哥過世了。他為了由紀在那晚溜出醫院,一事無成地過世了。早在八年前,不幸的結局就確立了。」
    佐佐波潦草地在記事本寫下幽靈的話,然後問雨坂。
    「星川唯斗過世了,這是無法更改的設定。你可以從這裡戰勝悲劇嗎?」
    雨坂賭氣似地皺起臉。
    「受不了,這是讓人難以接受的設定。若他也成為幽靈,就構築得出各種發展了。」
    「不在就是不在,你現在正打算用缺乏王子的故事拯救公主。」
    「沒錯,王子的不幸避無可避,所以我才要敘說之後的故事,我要從眼前的不幸找出救贖的可能性。」
    「這個故事到底哪裡有救贖?」
    「那是我完全看不見,但你看得到的事物。」
    雨坂續看不到,而佐佐波蓮司看得到的東西只有一個。
    「星川奈奈子……?」
    幽靈一臉吃驚地看著佐佐波。
    「我?」
    大概是從佐佐波的樣子推斷出來,雨坂幾乎正確地轉頭面朝幽靈。
    「只要妳正確地演繹出妳的角色,結局就會有截然不同的風貌。」
    佐佐波代替幽靈發問。
    「她正確的角色是什麼?」
    「我已經在腦海中描繪最後一幕了。」
    雨坂用食指按著臉頰,將嘴角往上推。
    「兩名少女露出微笑。傍晚的天空是她們的布景,而兩人正發自內心地微笑著,那景象同時成為八年前過世的少年救贖。這樣的結局再適合不過這個故事了。」
    如果實現這個結局,的確是一種救贖。就算無法達成完美無缺的快樂結局,只要兩名少女攜手度過悲劇後相視而笑,那就會是一個點亮微小希望的結局。
    佐佐波用原子筆指向窗邊的幽靈。
    「那麼星川奈奈子同學,妳怎麼做才能迎來幸福的結局呢?」
    她裝傻地歪頭,就像第一次探頭看鏡的貓,因為眼前發生意想不到的事而一臉困惑。
    「和我沒關係,這是哥哥和由紀的故事。」
    「不,這是妳的故事,是妳和小暮井由紀的故事。」
    這是雨坂續的決定,而且不會有作者搞錯故事主角。
    「我希望由紀知道所有真相:哥哥的存在,以及哥哥真心希望保護由紀的事。若她知道哥哥的心情,我就滿足了。」
    佐佐波不停動筆,雨坂一語不發地注視逐字逐句寫下的話語。他一路看到最後一字後重重點頭。
    「對啊,就是這個,故事的主題除此不作他想。」
    雨坂語氣強烈起來,但他並非提高聲量。相反地,他接近悄聲細語,不過聲音蘊藏著強烈的力道。
    「這個是哪個?」
    「星川唯斗啊,他的心理描寫應該和結局有直接關係。」
    「喂,給我等一下啊,說書人。」
    佐佐波用原子筆戳戳身旁的雨坂胸口。
    「重要的不是星川奈奈子和小暮井由紀嗎?」
    雨坂一臉麻煩地反擰過佐佐波拿著原子筆的手。
    「正是如此,編輯,所以才要描寫星川唯斗的心理。」
    佐佐波維持手被抓著的姿勢湊近雨坂,空著的左手則指著對方。
    「對話太跳躍了,請好好說明中間過程,不然讀者無法理解。」
    「看過情節就會清楚了。」
    雨坂不耐煩地按著佐佐波的額頭,把他壓回去。
    「事到如今,星川奈奈子的遺願已經十分清楚了。」
    「傳達小暮井由紀關於死去兄長的事嗎?」
    「不,那只是手段,請好好讀懂故事的本質。」
    雨坂終於放開佐佐波,指向記事本上一行文字。那是佐佐波騰寫的幽靈話語。
    ——若她知道哥哥的心情,我就滿足了。
    「她的目的是哥哥的幸福。為了死去的哥哥,星川奈奈子才變成幽靈。真要說的話,實現哥哥的遺願就是她的遺願。」
    「不錯的故事發展,所以呢?」
    「所以星川唯斗的心理描寫能為這個故事帶來截然不同的變化。」雨坂往上推推眼鏡。「如果她誤會哥哥的心理描寫,對他的遺願解讀錯誤,那麼只要矯正這點,她的目的也會產生變化,故事的結局也隨之變化,這是極為簡單的故事結構。」
    佐佐波終於理解了。
    的確,八年前過世的少年和少女幽靈的目的關係密切。
    「但你說心理描寫?八年前過世少年的心理描寫?」
    「你聲音太大了,我就站在你旁邊,說話麻煩小聲一點。」
    「討論故事劇情的時候要充滿氣勢,這是我的作風——所以描寫八年前過世的少年心理,這種事辦得到嗎?」
    「無法配合作家作風的只是二流編輯——我當然辦得到。別說死者,我平常寫的甚至是不存在的人物心理。」
    「如果什麼都順著作家,小說哪可能完成——何況,這可不是你創作出來的角色,描寫實際存在的人應該比較難吧?」
    「你完全搞錯重點了。聲量大小之類的瑣事,配合作家也無所謂。」
    「搞錯的應該是你,趕快描寫星川唯斗的心理吧。」
    「你不是說辦不到嗎?」
    「煩死了,我只是問你辦不辦得到而已,辦得到就趕快寫啦。」
    雨坂用手掌比向窗邊的幽靈,但方向稍微偏移,於是佐佐波伸手矯正方向。
    「她誤判故事類型了。」
    幽靈不滿地低語。「誤判?」
    雨坂盤起雙手。
    「那本書被星川同學當成戀愛故事,她一心以為主角是男生。」
    「不是嗎?」
    「書中並未明確指出性別。八年前的唯斗同學則認為主角是少女,並將這個故事解讀為關於兩名少女之間有別於戀愛的戀愛故事。」
    「你怎麼知道?」
    「沒什麼理由就知道了。」
    雨坂緩緩踏出步伐,發出「扣、扣」的腳步聲。他習慣隨著節奏思考,例如敲打鍵盤。如果沒鍵盤可敲,他就會在房間來回踱步。
    「事情就該如此,因為在我的情節中,這次的故事是以有別於戀愛的愛情為主題。所以深深影響星川唯斗的書,應該也是有別於戀愛的愛情。」
    亂七八糟的發言。
    何等任性,這傢伙簡直將世界當作自己的作品處理,但佐佐波不由得揚起嘴角。雨坂續就是要任性才好,畢竟作家本來就是憑一己之意,擅自編織故事。
    「就算是這樣又有什麼差別?戀愛和愛情的差異是什麼?」
    「差異在於結局的形式,他追求的東西會讓故事本質產生改變。」
    佐佐波用原子筆敲敲記事本,打斷雨坂的思考。
    「等一下,話題又跳躍了,我們照著順序來吧。」佐佐波在腦中整理現況,一一確認。「星川奈奈子認為這次是戀愛故事,所以才對不知道哥哥事情的小暮井由紀感到不悅,對吧?」
    「正是。」
    佐佐波對幽靈的心情抱有同感。如果戀愛故事的女主角到最後都不會注意到主角心意,讀者應該也難以接受。
    佐佐波繼續說:
    「幽靈只是想代替哥哥向小暮井由紀告白。儘管這份戀情註定是一段悲戀,但少年的心意依舊傳達給少女了。」
    「稍微不太一樣。」幽靈用壓抑的語調傾訴。「可以的話,我希望由紀自然地注意到哥哥的事,妹妹代為告白也太沒面子。」
    佐佐波振筆疾書,和幽靈說話。
    「所以妳才一點一點地對她公開情報啊。」
    「雖然由紀直到從內田老師那邊聽到真相為止,都沒注意到哥哥的事就是了。」
    「因為情節太粗糙,而人並非那麼敏銳。」
    「是由紀太遲鈍了,剛見面時就是這樣。她到底為什麼一直把我和哥哥搞錯?」
    這就是星川奈奈子設定的故事:事到如今,少女才注意到八年前死去少年的戀慕之情,這是悲哀的戀愛小說。但如果從中抽走「戀愛」要素,故事會變得如何呢?
    答案顯而易見,而且馬上就會出現微妙之處。
    「有點奇怪啊,說書人,如果星川唯斗並無戀慕之情,他也沒理由溜出醫院。他到底為什麼要守護小暮井由紀?」
    「已經說過很多次了,編輯,答案就是愛情。」
    有別於戀愛的愛情——佐佐波認為兩者如此相似,無法分辨差異。
    「那有什麼差別?就算星川奈奈子傳達的心意從戀愛變成愛情,仍然不改悲劇本質,兩人終究陰陽兩隔。」
    「不能將想法侷限於這兩人,少年追求的愛情是更包容寬廣的存在。」
    雨坂續用相同節奏踱步,發出清脆的腳步聲。
    「你知道那本書的結局嗎?」
    「我沒讀過,但聽幽靈講過。最後兩人緊緊相擁吧?」
    「那不夠完整。」雨坂續宛如歌唱一般娓娓道來。「那是一個關於救贖的故事,一名少女徹底獲得救贖的故事。同學們鼓掌迎接少女,就連被描寫成壞人的老師也流下眼淚祝福她。難題或悲傷都消聲匿跡,故事以完完全全的快樂結局落下終幕。」
    他停下腳步,微微攤開雙手。
    彷彿正在指揮無聲樂團的指揮家,他的文字充滿韻律。
    「你懂了嗎,編輯?這就是少年期望的結局。」
    佐佐波深深吸進一口氣,他吐出後開口:
    「星川唯斗僅僅無私地想實現和祝福小暮井由紀的幸福嗎?」
    「我就會這麼安排故事。」
    「為什麼?」
    佐佐波搖搖頭。
    「平凡少年不為戀愛這種原始的理由所驅,為什麼可以一心一意祈求少女的幸福?這種設定欠缺說服力。」
    「不,這是最具說服力的情節。」
    雨坂續不知何時充滿確信。故事終於連貫了,而且是他認為最美麗的形式。
    「這是非常單純的心理描寫,請想起少年和少女定下的兩個約定。」
    佐佐波翻開記事本。關於兩個約定,他約兩個月前記在記事本上。
    ——第一個是我們一定要再見面。
    ——第二個是什麼?
    ——兩人一起守護重要的東西。為了重逢時,我們可以對彼此露出笑容。
    雨坂開口。「少年非常直率地想守護他最珍貴的東西。」
    佐佐波蓮司閉上眼,想像八年前過世的某位少年。
    同時,雨坂續的聲音也和他的思緒同步響起。
    「少年過著漫長的住院生活。」他的日常就是醫院病房的一室。「因此,他對學校生活充滿懂憬:從窗外傳來的孩童嬉鬧聲、在走廊上響起的輕快腳步聲、管樂社拙劣的練習——」
    在學校圖書室感受到的一切——
    「對他面言,都有特別的價值。」
    沒錯,星川唯斗認為在小學度過的時光很特別。對他而言,那段時光是位在遙遠彼方的無比尊貴之物。
    「直到人生的終幕都沐浴在這一切中,對他來說就是理想的結尾,這是他在對抗病魔的漫長生活終點所應得的幸福。然而,他傾聽少女的煩惱。少女和老師的不和,是理應為樂園的學校中不幸的一角。」
    佐佐波終於點頭認同雨坂的說法。星川唯斗認為,學校須是象微著快樂結局之處。
    「所以他才想守護小暮井由紀的幸福嗎?」
    唯斗為了讓未來某一天,當少年和少女相逢時的一幕可以成為理想的快樂結局,因此起身守護少女的幸福。
    雨坂點頭。「少年傾注愛情並且拚上性命守護的,只是少女平穩尋常的日常生活。」
    「別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窗邊的幽靈用力搖頭。「你們根本不認識哥哥,別靠推測就說不負責任的話。」
    佐佐波凝視著幽靈。她十分生氣,但到底為什麼生氣?生活總是如此,與小說相比,現實中的心理描寫經常不夠充份。
    「妳有什麼不滿意嗎?雨坂的故事已經說服我了。」
    少女低下頭的模樣不知為何十分年幼,讓他聯想到不小心將冰淇淋摔落地面,孩子盯著腳邊垂淚的哭臉。
    「我知道哥哥無法上學。」她緩緩吐出字句,佐佐波慢慢謄寫在記事本上。「我很清楚,哥哥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沒辦法出院了。就算學校多麼幸福,畢竟是哥哥永遠無法企及的場所,他奮力守護也毫無意義。」
    注視著記事本的雨坂點頭。
    「當然,一定是這樣。」
    佐佐波瞪向雨坂。
    「到底怎麼一回事?如果學校對他來說不是結局場景,你的故事就出包了。」
    「不,這不會影響現況。」
    雨坂的聲音沒有色彩,就像文章中短短一行句子。不論描述「笑了」還是「哭了」,依舊不帶半點顏色的黑白文字組合。
    他平板又不帶情感地述說著:
    「能不能親眼見證願望實現,並非他的優先考量,不論他的故事多麼悲劇性,或是他註定無法身處在這份幸福中,他奮力守護的理想仍舊美麗。」
    佐佐波無法理解。現在才描寫八年前死去的少年心理,終究並非簡單事。
    雨坂毫無色彩的平板聲音隱約帶著悲傷。
    「星川同學,妳也一樣吧?妳不也明知沒人可以得到救贖,卻試著將哥哥的心意傳達給小暮井同學?描述人物心理時,人物內心情緒的角落一向都暗中滋生著混沌。」
    佐佐波低頭看一眼手表。指針剛過下午六點三十分,離日落還有三十分鐘左右。小暮井由紀再過不久就會來到此處。
    窗邊的幽靈緩慢搖頭。「這都是你毫無根據的想像吧?這毫無意義。」雨坂的推論確實薄弱,畢竟關於八年前過世的少年心理,事到如今不可能再埋下讓讀者易懂的伏筆。佐佐波將幽靈的埋怨寫在記事本上,而雨坂盯著那句話,什麼也沒說。
    編輯代替作家回答。「虛構的故事也有意義。」
    就是因為相信這點,出版工作者才會將大半人生奉獻給故事。
    「就算故事只是創作的產物,讀那些故事的人仍身處現實。問題在於妳到底感受到什麼、相信什麼?就算僅有些微影響,只要讓讀者的感情產生變化,虛構就有實際具體的意義。」
    雨坂創作的故事十分明確:僅用少女流下眼淚的場面作為結尾太無趣,還是兩人都露出笑容比較好。
    「如果妳相信雨坂的故事,最後一幕應該會截然不同吧?」
    星川唯斗希望小暮井由紀幸福。說得誇張一點,他只是想要守護她的世界而已。他祈望自己心目中的憧憬永遠維持美麗的模樣。
    「就算統統都像你們說的——」幽靈的聲音顫抖著。「那我到底該怎麼做?」
    答案十分清楚。
    「守護哥哥想要守護的東西就好了。
    幽靈再次搖搖頭。
    「沒用的,由紀知道員相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辦才好。」
    佐佐波朝雨坂攤開記事本的內頁,最後的台詞果然還是應該由作家來描寫。雨坂稍微聳聳肩,他開口說道。
    「妳到目前為止都做得很好。」
    「哪裡做得好了?事情一點也不順利。我完全無法向由紀傳達任何事,甚至連該傳達什麼都不清楚。」
    「不,完全相反。妳最初就非常清楚。」小說家終於露出微笑。「妳盡可能不傷害小暮井同學,小心翼翼對她訴說,不是嗎?所以妳才會一點一點揭露情報,仔細考慮每幕的順序。尤其讓勇次成佛後才說出他的事,這非常出色。如果順序相反,小暮井同學會更痛苦。」
    幽靈露出哭泣般的笑容。
    「湊巧而已,我其實是在害怕。我不知道怎麼傳達這份心情,又不知道該傳達什麼才好,所以變得膽小多慮。」
    那份膽小多慮其實非常重要,佐佐波心想。說故事的人面對讀者時,不論何時都會擔心受怕,所以才會審慣選擇每個詞彙,盡力正確描寫。
    「最後一幕差不多開始了,妳只需要考慮一件事。」
    雨坂掛著微笑,伸出食指。
    「妳該燒掉什麼?妳的火焰為什麼存在?我衷心期待最後描繪出救贖的結局。」
    現在,作家和編輯先行退場。
    因為故事的結局,要獻給兩名少女。
    3
    由紀走上樓梯時,回想起八年前的事情。
    雖然僅短短兩週,但有一段時間,小暮井由紀的日常就是跑上這段樓梯。當時她從末覺得樓梯一階的高度是如此矮。對當時的由紀面言,國小就是象徵著人類社會本身,而圖書室則像是另一個世界。
    星期日的小學一片寂靜,彷彿漫長時光中不會有人拜訪的空屋。現在由紀已經知道這裡不過是社會極小的片段;不過在她心中,圖書室至今仍然非常特別。
    她打開門,潮濕厚重的空氣瞬間撲面而來。
    窗外的天空已經染上鮮明的夕色,細縷橘色陽光看似強烈,實際上卻不甚明亮,書架宛如剪影似地一片漆黑。
    星川奈奈子站在一排窗戶前的中間位置。那不是八年前「小星」常待的位置,她——不,他總是坐在更後面的座位。由紀終於真正體認到星川奈奈子並非八年前的「小星」。
    奈奈子掛著困惑的笑容開口:
    「妳的眉間堆起皺紋嘍。」
    嗯,她仍舊是由紀知道的「小星」。
    她搖搖頭。「皺紋什麼的隨他去了,反正人到頭來還不是會變老。」
    「哦,像釋迦一樣領悟諸行無常的道理嗎?」
    「萬物皆流轉啊。」
    「那是赫拉克利特。」
    咦?不是柏拉圖嗎?自己這方面的知識一向不及奈奈子,她應該才是對的。
    安靜的圖書室中,腳步聲特別響亮。
    奈奈子指著由紀手中的東西。「那是什麼?」
    「素描簿,內田老師還給我的。」
    由紀將拿在手中的素描簿放到桌面。
    「我這八年間不會拿回這本素描簿,但老師始終幫我保留著。」
    實在不勝感謝,由紀想。她今天發覺許多值得感謝的事——她的身邊其實有這麼多值得感謝的事情。
    ——我毫無所覺地過著非常幸福的日子。
    由紀終於意識到這件事。
    「奈奈子也是吧,這八年間一直等著我。」
    自己多麼愚蠢啊。度過這八年也不會發現應當察覺的事。如果按照原本的生活方式,自己一定到今天也不會發現這些。多虧奈奈子、內田老師,以及編輯先生和小說家先生,自己終於意識到這些。
    「我今天終於知道小星的名字了。」
    八年前對自己如此溫柔的男生,由紀到今天前還一無所知他的存在。
    「妳不知情也無所謂。」奈奈子說。「哥哥應該也這麼希望。由紀毫不知情地過著幸福的日子,哥哥就會滿足了,但我做出多餘的事。」
    奈奈子的哥哥、名為星川唯斗的少年——
    「小星是因為我才過世的吧?」
    八年前,星川唯斗為了小暮井由紀偷偷溜出醫院。
    由紀今天才知悉這件事。
    由紀閉上眼睛。談論死者的時候,她希望露出笑容。因為當唯斗談及自己的死亡時,他總笑著,由紀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一樣堅強面對悲傷。
    但眼淚流了下來,她無法克制地不停掉下淚水。一牛出自罪惡感,一半出自純粹的悲傷。在他過世八年後,由紀終於誠實地流下眼淚。
    「不是妳的錯,那是我們都無可奈何的事。」奈奈子慌忙地說道。「好奇怪,我原本認為這是妳的錯,但事情不是如此。總而言之,請妳別哭。睜開眼睛,好嗎?」
    由紀睜開眼,但眼淚停不下來。模糊的視野中,橋光亮起。奈奈子向由紀的臉伸出右手,試著碰由紀的臉頰。但由紀感覺不到她的體溫,可是感受到和人體相似的溫度。
    「別哭,我已經決定要把哥哥的想法當最正確的選擇,是我錯了。是我誤會了,我不該擅自讓哥哥的遭遇變成悲劇,所以由紀不要哭了。」
    但由紀完全無法遏止淚水。
    「很怪吧,明明是我害妳哭的,但我還是想拜託妳別哭。妳一哭,就像妳和哥哥之間的回憶只有悲傷。」
    由紀搖頭。沒那回事,這盡是些快樂的回憶。八年前如此,升上國中重逢後也是如此,對由紀來說和兩位「小星」在一起的回憶只有滿滿的幸福。
    因此由紀不停搖著頭。
    「我畫了一張圖。」她拿起素描簿。
    內田老師的大樓到這裡約兩小時。由紀途中買了鉛筆,在素描簿上畫一張圖。她已經很久未曾提筆作畫,畫得一點也不順利。但她想將圖拿給奈奈子,所以拼命畫出來了。
    「我們約定好的。」
    八年前,由紀和小星約好了。
    她一直記得兩人的約定,現在她終於慢慢了解約定的意思。
    ——兩人要一起守護重要的東西。為了重逢的時候,我們對彼此露出笑容。
    因為很重要,所以要好好守護。和現在一樣,八年前的由紀身旁一定也有很多重要的東西,這本素描簿就是其中之一。
    由紀翻開素描簿後,奈奈子發出笑聲。
    「畫得真差。」
    「過分,我畫得很努力的。」
    「不過,嗯,畫得很像,哥哥就是這樣笑的。」
    素描簿上的「小星」和八年前在圖書室時一樣露出笑容。由紀只會畫他這樣的表情,因為由紀只想得起他的笑容。
    「下次我會畫得更好。」
    雖然有點遲,但由紀還是想遵守和他的約定。
    重要的東西就應該慣重地對待。
    「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奈奈子注視著素描簿。「我以為哥哥想燒掉這個,但完全搞錯了。」
    「燒掉?」
    「哥哥死前拿著火柴盒,大概想像那本書一樣,燒掉不好的東西。」
    關於他想燒掉的東西,由紀有自己的答案。
    「他大概想燒掉辭呈吧……」
    「辭呈?」
    「嗯,內田老師的辭呈。」
    當老師將辭呈拿給她看時,由紀真的很害怕。她會經對小星提過這件事,所以小星應該是想為她燒掉辭呈。
    「原來如此,所以我才被說沒有當作者的天份啊。」
    「什麼意思?」
    「就是我不知道的事情還多得很。」
    奈奈子向由紀抱怨著,臉上卻隱約帶著滿足的表情。
    「雖然不瞭解的事還很多,但我終於明白一件事。」
    「明白什麼?」
    「我該燒的東西是什麼。」
    眼淚終於逐漸收勢,由紀用手背擦擦眼角。她看見奈奈子望著窗外。
    「太陽快下山了。」
    一回過神,時間已經過下午七點十五分,由紀在窗邊抬頭望向天空。不知何時,天色明顯地暗下來。山際僅留有數公分的夕照殘跡。仰頭往上望,奶油色的天邊透出逐漸加深的深藍。
    「天色有點黯淡。」奈奈子聳聳肩。
    的確,眼前的藍天並非像傍晚天空的封面那樣深邃鮮豔。
    「但很漂亮。」
    就像泛舊的照片,天空散發出沉穩的氣氛,十分美麗。
    「那當然。」奈奈子露出微笑。「一天尾聲的天空怎麼可能不美?」
    由紀嘗試看著奈奈子微笑,但笑不太出來,不過最後還是硬擠出笑容。
    「奈奈子想燒掉什麼?」
    素描簿很重要,絕不能燒掉。
    內田老師仍在當老師,也沒必要燒辭呈了。
    由紀完全想不出還有什麼應該燒掉的東西。
    「我希望燒掉我自己。」
    奈奈子的語氣冷靜穩重,宛如眼前這片開闊的天空。
    「不留半點痕跡地燃燒殆盡,從妳的面前消失——我認為這是必然的作法。我從哥哥那邊奪走八年前的回憶,我想將全部都還給他。」
    由紀用力搖頭。「我不要這樣。」
    由紀很喜歡八年前的小星,他對由紀來說非常重要:但她同樣喜歡星川奈奈子,她不願失去一起共度許多時光的她。
    「所以我決定燒別的東西。」
    偏了偏頭,奈奈子探頭看由紀的臉。
    「妳帶著那封信嗎?」
    由紀將手仲進口袋。「這個?」那是裝在藍色信封中,奈奈子寄出的信。因為由紀太在意內容,經常一再重讀,所以隨身帶在身邊。
    「嗯,就是那個,太好了。」
    「妳要燒掉這個?」
    「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為什麼?」
    「因為那封信寫得不對。」
    幫我打開窗戶,她說。由紀聽話地解開窗鎖,打開窗戶。
    就算天色變暗,空氣始終相當溫暖,並且夾帶著濕氣。眼前全透著澄澈的藍。
    「來,由紀,將信揉成一團丟到空中。」
    「但是……」
    「拜託妳了,如果我能自己動手就好了,但現在只能麻煩妳。」
    由紀依然抗拒著放棄奈奈子生前最後寫的信。
    奈奈子再次懇求。「拜託了。」
    由紀望著奈奈子好一會。她就像八年前的小星,個子不高,手臂細得像隨時會折斷,但不知為何非常堅強。
    由紀將信對折成一半,再對半折,然後再對折,盡可能將信仔細摺好。
    她想起信上最後一行字。
    ——妳果然不應該被我蒙在鼓裡。
    「眉間,」奈奈子開口。  「又堆起皺紋了。」
    由紀甩甩頭。「我會注意的,今後會盡可能多露出笑容的。」她握緊摺得小小的信。
    「丟出去就好了嗎?」
    「嗯,盡情扔出去,那封信應該丟向不知名的遠方。」
    由紀輕輕吸一口氣。
    她從窗邊離開幾步,然後配合助跑的力道,使出全身力氣扔出摺好的紙團,腰部還因為收不住的衝勁而撞上窗框。好痛,她一邊想著一邊抬頭看,只見藍色的紙團飛上空中。
    落日的昏紅色彩已經完全消逝,剩下一片深邃澄靜的無雲蒼穹。
    信紙到達拋物線的頂點後,馬上燃燒起來。
    傍晚的天空作為背景,鮮紅的火焰發出明亮的光輝。
    那是如此美麗,不論天空或火焰都美得奪人心弦。
    身邊的奈奈子笑起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由紀不由得跟著笑起來。
    「妳一開始就是正確的。」
    奈奈子露出一如天空和火焰般美麗的笑臉。
    「相信我,由紀。我能當妳的朋友真是太好了,哥哥一定也這麼想。」
    由紀隱隱約約地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此時,奈奈子的身影逐漸變淡。
    即使明白,由紀也無法接受。
    「別走,小星,拜託妳一直待在我身邊!」
    由紀向她伸出手,但撈了個空。明明她就在那裡,明明她就在自己的眼前,由紀卻碰不到奈奈子。
    她一直帶著微笑。
    「別哭,小由。不是要盡量露出笑容嗎?」
    由紀搖搖頭。辦不到,她想,現在根本不可能笑得出來。
    「沒問題,我相信妳。妳在的地方永遠都是哥哥的幸福結局。吶,所以——」
    火焰消失了,信不留半點痕跡地燃燒殆盡。
    奈奈子的聲音迅速變小,她即將離開自己,前往遙遠的彼方。
    「我已經毫無遺願了。」
    那是最後響起的話語。
    她消失了。
    星川奈奈子不再存在世上任何一處。
    不論由紀呼喊多少次她的名字也毫無回音。
    小暮井由紀跪坐在地,俯身閉上眼睛。眼淚完全停不下來。
    但在她的眼底深處,至今搖盪著火焰。
    背景的傍晚天空中,她的火焰在耀眼燃燒。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5 收起 理由
星空旅者 + 15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8-3-29 05:01 | 显示全部楼层
6終章
    她再次飄然拜訪「徒然咖啡館」時,事情剛好經過兩個星期日。佐佐波蓮司一開始沒注意到來者身份。她坐在靠門口的座位,一邊讀書一邊品嘗桃子水果塔。
    他先被她手上的書吸引注意力,因為那是他熟知的《視覺陷阱的指尖》。有人在讀自己負責的作品真好,他這麼想後才發現那是小暮井由紀。對正在讀書的人搭話未免太失禮,但就這樣無視她也有點怪。
    「水果塔的味道如何?」
    佐佐波最後決定出聲詢問。由紀從書中抬起頭露出微笑。
    「很不錯,非常好吃。」
    她比佐佐波預想得還有精神。
    「那太好了。今天怎麼會到這裡?」
    「沒什麼特別理由,想說最近有一陣子沒來了。」
    「下次要來先連絡一聲,我為妳烤個蛋糕。」
    他已經放棄蘋果派了,那種加滿滿奶油的派皮麵糰,在烘烤過程中不可能不烤焦。
    「仿作小姐告訴我,如果佐佐波先生提出這樣的提議就要拒絕。」
    仿作和這孩子到底平常在聊什麼啊?佐佐波不住暗自吐槽。
    「實際吃吃看的話,說不定意外挺好吃的。」
    「請住手。」
    仿作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同在店裡工作,她的出現一點也不怪,但佐佐波總會被她的登場方式嚇到。
    「我明明暗中策劃著增加常客的方法,為什麼店長老是要妨礙我?」
    暗中策劃嗎,她的辭彙實在有點偏離常識。
    「下次烤的蛋糕說不定會成功啊。」
    仿作將銀色托盤抱在胸前似地盤起雙手。
    「可能性確實不是零。猴子在打字機隨機按鍵,也可能敲出莎士比亞的大作。」
    佐佐波決定姑且確認一下她的意思。「妳是比喻每件事都要先嘗試再說嗎?」
    「那是比喻每件事都要嘗試的話,人生實在太過短暫。」
    佐佐波瞪著仿作,但她一臉不在意地向小暮井微笑。
    「那就請您慢慢享用。」
    「好的,謝謝。」
    「也請店長別給客人造成困擾!」
    最近她的態度愈來愈跋扈,佐佐波深感憂慮。
    目送仿作走開,由紀開口。「感謝你們為我做的各種幫助,真的。」
    「那只是工作,妳不用在意。」
    「但仔細一想,我當初明明只委託找書。」
    「這樣嗎?呃,我們只是為了增加常客,特別注重售後服務而已。」
    小暮井認真嚴肅地點點頭。「我會再來委託別的案子。」
    「那倒一次就夠了。妳在任何妳高興的時候到這裡來吃塊蛋糕,我們就不勝感激了。」
    再讓那個服務生暗中策劃的話,總有一天整間店都會被她奪走,佐佐波決定自己這個店長偶爾該努力增加客人。
    「好的,我也會以成為這邊的常客為目標。」
    「那我會先把妳的名字登錄在常客名單上。」
    「原來有常客名單這種東西嗎?」
    「不,那是為了登錄妳的名字而特別製作的。」
    「亂來的話,可是會被仿作小姐罵哦。」
    「我最近開始有點不安,是不是沒一個人記得我才是店長啊?」
    由紀放聲大笑,隨後突然皺起臉。
    「但我最近要唸書,我在暑假用功的時間比放假前還多。」
    這麼一說,她現在還是考生。
    「志願學校是哪間?」
    「藝術大學的話,哪邊都可以。」
    「哦,妳要正式學繪圖嗎?」
    「開玩笑的。繪圖只是興趣,我想一點一點地繼續練習。」
    「真希望未來可以看到妳的畫啊。」
    她笑了。「好啊,真的差勁到令人捧腹,就另一種意義上說不定挺值得期待。」
    「那我就好好期待妳愈來愈進步了。」佐佐波深深低頭致意。「讀書中不好意思打擾了,就請您慢慢享用。」
    佐佐波轉身背對小暮井由紀走向店內深處。雨坂一如往常待在老位子撐著臉頰,佐佐波也一如往常地背對著雨坂就座。
    「小暮井有來。」
    「嗯,剛才寒暄過。」
    「什麼嘛,只有我不知道啊。」
    「她請我在書上簽名。」
    「你拒絕了?」
    「當然。」
    「你也服務一下嘛,她是新常客啊。」
    「我在可能會變得比較親近的人面前,就會照我自己的想法行事。」
    「所以你的朋友才少。」
    「我就是重質不重量,不論哪個方面都是這樣。」
    雨坂咚咚地敲桌子兩下。
    「那麼,調查的結果如何?」
    「還沒出來,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
    那麼,先在此進行稍嫌畫蛇添足的回想。
    兩週前的圖書室中,星川奈奈子道出關於紫色指尖的消息。
    *
    那是傍晚即將來臨的時候。
    離開圖書室前,雨坂出聲。
    「最後請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事?星川奈奈子歪歪頭。
    「為什麼妳知道那個幽靈男孩的身份——他在出生四個月後就去世,連自己的模樣都不清楚,妳怎麼知道他是內田勇次?」
    那的確是個疑問。
    誰也不知道幽靈就是內田勇次,勇次自己也不知道。
    星川奈奈子略微垂下視線,像在煩惱什麼。
    雨坂望著佐佐波,他期待著星川奈奈子的答案。
    但如果聽不到聲音,那麼連無言的沉默也無法傳到耳中。
    佐佐波搖搖頭當作答覆,於是雨坂追問。
    「妳難道不是看見紫色的指尖嗎?」
    紫色的指尖——那是雨饭追求的謎團,佐佐波也是如此。他在紫色指尖的引導下,辭去編輯的工作,回到這個城鎮。
    星川奈奈子緩緩點頭。
    「那個人無所不知,不論是勇次的事,還是哥哥的事,那個人都瞭若指掌。」
    佐佐波連忙將她的話逐字寫在記事本,雨坂盯著字句。
    「妳見到那個紫色的指尖了吧?」
    星川奈奈子激動地搖搖頭,她彷彿陷入混亂。
    「我那時什麼都不清楚,只看到紫色的指尖。那是和紫水晶十分相像,閃耀著紫色光輝的指尖。其他事情我就完全不知情了,因為就算聽得到那個人的聲音,我也看不到那個人的臉或身體。」
    又來了,又是相同的證言。
    雨坂和佐佐波已經過過許多幽靈,其中有看過紫色指尖的幽靈。
    至今為止共三人,而星川奈奈子是第四人。
    幽靈的證詞全都一樣。
    有紫色指尖的人無所不知。
    有紫色指尖的人絕對不會露出全貌。
    而且紫色的指尖——
    「那個人問我一個問題,就像老師特地點學生回答問題。我完全不知道那有什麼意義,而那個人很清楚我不知道。」
    那個人會對幽靈提出一個問題。
    而那個問題會依每個遇見的幽靈不同而有差異。
    「聖日耳曼的藥無法治癒的病是什麼?那個人這樣問我。」
    這是第四個問題。
    佐佐波甚至不需查看記事本,他記得所有問題。
    可以破壞故事結局的是什麼?
    能照亮看不見的東西的光位於何方?
    是誰讓人意識到沒有結局的故事?
    然後是這一次的「聖日耳曼的藥無法治癒的病是什麼?」
    那是那人留下的問題,完全讓人搞不清楚其中意義。
    星川奈奈子發出沙啞的聲音。
    「那到底是什麼?」
    即使是幽靈,聲音也會因恐懼而乾枯喑啞。
    「為什麼你們在找那種東西?」
    為什麼?答案非常明確。
    「為了追求幸福快樂的結局。」
    雨坂低聲說完後,佐佐波補充說明。
    「我們為了讓某個故事以圓滿結局收場,一定要見到紫色指尖的人。」
    某個故事——那個故事從十年前就停滯在悲劇的姿態。那是一個由有紫色指尖的人奪走一切,甚至連主角一役都遭取代奪取的故事。
    *
    之後的兩週間,佐佐波一直在調查「聖日耳曼的藥」。
    聖日耳曼伯爵被視為歐洲史上充滿謎團的人物。民間流傳著許多關於他的傳說,其中最有名的恐怕是關於他的藥的軼事。聖日耳曼伯爵持有的藥據說有讓人不老不死的力量。這應該是謊言,因為他本人於一七八四年,在德國的黑森林過世了。
    不管怎麼調查都沒有關於「聖日耳曼的藥」的詳細資訊。雖然也有聖日耳曼的藥是丸狀藥錠的資料,但這種資料完全派不上用場。如果無法得知藥本身的資訊,自然也找不出無法被聖日耳曼的藥治癒的病。
    雨坂以令他感到意外的輕快語調說:
    「情報仍然不足吧。」
    佐佐波笑了。
    「是啊,慢慢來。起碼我們又朝紫色指尖的人邁進一步了。」
    「可能吧。」
    雨坂歪歪頭。雖然兩人現在背靠背,佐佐波根本看不見雨坂,但他猜得出來。
    「說不定那個人正在靠近我們呢。」
    「那是怎麼一回事?」
    「到底怎麼一回事呢,我也只是隱隱約約有這樣的感覺而已。」
    仿作終於拿著裝水的玻璃杯朝兩人走來。她徹底實行客人優於店長的作法。
    這樣的態度正確,佐佐波哀怨地想。
    佐佐波的疑問摻雜在她的腳步聲中。
    「吶,雨坂,這次的故事算是快樂結局嗎?」
    「我可不知道。」
    現實是一個不完整的故事。
    「不是我決定結局,是兩名少女和另一位少年。」
    有人會經說過快樂結局和悲劇結局的差別——作者在哪裡停止說故事。但現實沒有停止述說的一刻,只會持續不斷,結局永遠不會到來。
    女服務生在桌上放下玻璃杯。
    「特調咖啡還有戚風蛋糕,上面要擠滿奶油。」佐佐波說。
    「伯爵茶,如果有餅乾的話也來一份。」雨坂說道。
    然後,他終於發出沉睡時微小的鼻息。
    佐佐波從口袋掏出文庫本並翻開書頁。
    關於兩人的結局仍舊遙遠無比,至今連輪廓也無法看清。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5 收起 理由
星空旅者 + 15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18-3-29 06:4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扫也罢可还行
发表于 2018-3-29 10:20 | 显示全部楼层
封面好像是少女漫美男子那种感觉
发表于 2018-3-29 10:4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emmmm,放不下啊,这狗粮我吃,ゴチソ━(人>▽<。)━サマッ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wdr550 + 1 hhhhhhhh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18-3-29 23:3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也录入了wow感谢~
话说河野裕的咲良田四五卷录入貌似都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orz另外宝贝早安貌似也没录入?(河野裕果然太冷门了吗)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wdr550 + 1 這兩部我會親自弄,正在製作中.

查看全部评分

发表于 2018-8-1 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在看侦探舍,很喜欢河野裕老师的书,之前看到咲良田一下子补上了后面几卷,真的是由衷感谢!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轻之国度

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

  

GMT+8, 2024-5-17 14:29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