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碰巧注意到店外的白羽a 晚上,無人的商業區角落有一條突出的影,我回想起小時候玩的殘影遊戲,揉了揉眼睛,靠近一看,發現是白羽鬼鬼祟祟地彎身躲在大樓後面。 (注:一種日本兒童遊戲,在晴天的時候,背對太陽用力凝視自己的影子,努力不眨眼睛,直接轉向藍天,就可以在天上看見自己白色的人影。) 白羽似乎在堵那位他想要知道住址的女客人。我想起之前店長提過,那名女客人總是在下班後到店裡買果乾,所以白羽都會在後場一直拖拖拉拉地賴到這個時間。 「白羽,你這樣真的會被叫警察喔。」 我偷偷摸摸地繞到白羽背後對他說。白羽的身體猛烈地一震反應之大,甚至嚇到我了。然後他回頭發現是我,皺起眉頭。 「什麼啊……原來是古倉。」 「你在埋伏人家?騷擾顧客,是店員大忌中的大忌吔。」 「我已經不是超商店員了」 「身為店員,我不能視而不見。店長也嚴重警告過你了吧!店長人在店裡,我要去叫他喔。」 「那種賤民畜牲能做什麼?我不認為我的行為哪裡有錯。看到中意的女人就應該要緊迫盯人並設法得到,這不是自古以來的男女傳統嗎?」 也許是對我就敢強勢,白羽挺直了身體俯視我說道。 「白羽,你之前不是說,只有強壯的男人才能得到女人嗎?前後矛盾。」 「沒錯,我現在是沒工作,但我有願景,只要創業,馬上就會有一堆女人對我投懷送抱。」 「那你就應該先創業,再從真的對你投懷送抱的女人當中挑選,才是道理吧?」 白羽尷尬地垂頭。 「總之,只是大家都沒有發現。現代跟繩文時代其實沒什麼兩樣,人說穿了就是動物。」 「要我來說,這是個功能失調的世界,因為這個世界太不完整,我才會遭受到不當的對待。」 白羽又牛頭不對馬嘴地補充說道。 我覺得或許他說的沒錯,也覺得無法想像完美發揮功能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我漸漸不明白「世界」是什麼了,甚至覺得那只是一個虛構的東西。 白羽看著沉默的我,突然摀住臉,我以為他要打噴嚏,便站到一邊,結果卻看見水滴從指間淌了下來,這才發現他好像哭? 要是被客人看見就糟了。 「總之,找個地方坐吧!」 我抓住白羽的手臂說道,接著把他帶去附近的家庭餐廳。 「這個世界無法容忍異物,這一直讓我痛苦萬分。」 白羽喝著用飲料吧茶包所泡的茉莉花茶說道。 茉莉花茶是我替一動也不動的他泡的,他一直默默坐著不動,所以我端了茶放到他前面,他也沒道謝,逕自喝了起來 「非要每個人都腳步一致才行。為什麼都三十五歲了還在打工?為什麼連一次戀愛都沒有談過?還大剌剌地問你有沒有性經驗?甚至笑著說:「啊,找小姐不算數喔!」我又沒有給誰添麻煩,只因為是少數弱勢,每個人都輕而易舉地強暴我的人生!」 要說的話,我覺得白羽只差一步就是性犯罪者 看見他毫不考慮地以被他找麻煩的打工女生和女客人為例,滿不在乎地使用「強暴」這兩個字,只為了比喻自己的苦。,總覺得他這個人充滿了被害意識,完全沒有反思過自己可能也是加害者。 我甚至懷疑自憐自艾可能是白羽的癖好。 「這樣喔,好辛苦。」 我隨口漫應著 自己也有類似的因擾,但沒有特別想要保護的事物,所以不懂白羽為何要這樣到處遷怒。 我喝著熱開水,心想他應該活得很累。我不覺得有必要飲用有味道的液體,所以沒放茶包,只沌喝熱水。 「所以我想結婚,過著不會被別人指指點點的人生。」白羽說。「我想跟有錢人結婚。我也有網路創業的點子,要是被妳偷走就糟了,所以不能告訴妳詳情。不過,要是我的對象能投資我的點子就太棒了,我的點子一定會成功,這樣一來,就沒有人敢對我說什麼了。」 「咦?你討厭別人干涉自己的人生,卻又為了不被他們說嘴,而去選擇那樣的人生嗎?」 那說穿了,不就等於是全面接受了這個世界嗎?我實在感到匪夷所思。 「我已經累了。」 但白羽這麼說,我也只能點點頭附和。 「之所以累,是因為不合理。如果只是結婚就不會有人說話。那的確是既方便又合理。」 「妳少說得那麼容易。男人跟女人不一樣,光是結婚,還是會被說話的。如果沒有正職工作,就會被逼著去找正職:找到正職。就會被逼著去賺更多的錢。。賺了錢,就會被逼著結婚生子。會不斷地受到世界的制裁。不要把我跟輕鬆的女人混為一談。」 白羽不悅地說道。 「咦?那豈不是完全沒有解決問題嗎?那還有什麼意義?」 我反問,但白羽不回答,只是一頭熱地說個不停。 「我為了查出世界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走偏的,而鑽研歷史。明治時代,江戶時代、平安時代,不管回溯到何時,世界都是錯的,甚至回溯到繩文時代還是一樣。」 白羽搖晃桌子,茉莉花茶溢出了杯子。 「所以我發現了。這個世界跟繩文時代沒有兩樣!對村落沒有貢獻的人會被剔除,像是不打獵的男人、不生孩子的女人。現代社曾標榜什麼個人主義,但其實不肯隸屬於村落的人會遭到干涉,強制,最後從村落被驅逐出去。」 「你很喜歡繩文時代嗎?」 「才不喜歡,我恨死繩文時代了!可是,我們身處的世界是披著現代社會外皮的繩文時代。女人圍繞在能捕捉到大獵物的強壯男人身邊,從最美的女人開始嫁出去;不參加打獵、就算參加打獵也因為太弱而沒有貢獻的男人會被瞧不起。這種社會結構一點都沒有變!」 「喔……」 我只能空泛地應聲,卻也無法全盤否定白羽的話。 就跟便利店一樣,或許只是我們會被替換而已,同樣的情景反而會永無止境地延續下去。 ――這裡都不會變呢! 腦中響起常客老婦人說的話。 「妳為什麼可以滿不在乎?妳不覺得丟臉嗎?」 「咦?為什麼?」 「妳一直打工,打到都變成了歐巴桑,沒人要了對吧?像妳這種,就算是處女,也是中古貨了。骯髒!這要是在繩文時代,等於是連孩子都生不了的老處女,又不結婚,成天只會在村子裡閒晃,根本是村落的累贅。我是男人,還有機會起死回生,但妳已經沒救了不是嗎?」 白羽剛才被我反駁時還暴跳如雷,現在卻又高舉著折磨自己的相同價值觀大肆批判起我來,我覺得他簡直毫無邏輯可言;但認為自己的人生遭到強暴的人,或許只要同樣地去攻擊別人的人生,心理上就能好過一些。 「我想喝咖啡。」 白羽可能發現自己在喝的是茉莉花茶,不滿地說道。我便起身去飲料吧倒了咖啡,放到白羽面前。 「難喝。這種地力的咖啡果然不行。」 「白羽,如果你的目的只有結婚,和我登記結婚怎麼樣?」 我在自己的位置放下第二杯熱開水說道。 「嗄!?」白羽忍不住大叫。 「既然你這麼痛恨被干涉,又不想被村落排擠,趕快結婚不就好了!打獵…… 也就是找正職什麼的我不知道,但只要結婚,起碼就不會被人干涉有無戀愛經驗或性經驗了吧!」 「沒頭沒腦的,妳在說什麼啊?太荒唐了,不好意思,對妳,我沒辦法勃起。」 「勃起?呃,這跟結婚有什麼關係?婚姻是文件上的,勃起是生理現象。」 白羽閉口不語,所以我仔細分析給他聽。 「或許就像你說的,這個世界還是繩文時代。村落不需要的人會遭到迫害、疏遠。換句話說,跟便利店是一樣的結構。在便利店,不需要的人會被減班、開除。」 「便利店……?」 「想要一直待在便利店,就只能變成「店員」。要當店員其實很簡單,只要穿上制服,照著服務手冊行動就行了,如果說這個世界是繩文時代,那麼在繩文時代也是ー樣的,只要披上一般人的外皮,照著它的守則行動,就不會趕出村落,也不會坡當成累贅了。」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換句話說,只要扮演大眾心目中的「一般人」這種虛構生物就行了。就跟在那家超商裡,每個人都在扮演「店員」這種虛構生物是一樣的。」 「就是這樣令人痛苦,我才會這麼煩惱啊!」 「可是,你剛才還想要去迎合不是嗎?事到臨頭果然還是做不到吧?說的也昰呢,賭上一輩子對抗世界,贏得自由,才算是誠摯地面對自己的痛苦。」 白羽似乎啞口無言。只是盯著咖啡。 「所以如果覺得困難,沒要勉強自己。我跟你不一樣,很多事情都無所謂。我沒有自己的主張,所以如果村落有什麼方針,我可以滿不在乎地配合。只是這樣罷了。」 將眾人覺得古怪的地方,從自己的人生中剔除,或許這就叫做「治好」。 這兩個星期之間,我被問了十四次「妳為什麼不結婚?」、被問了十二次「妳為什麼在打工?」。我想先從別人超疑次數多的項目開始剔除。 我仍然有些渴望變化。不論是壞的變化,還是好的變化,感覺都比膠著的現況要來得好白羽沒有回答,只是一臉凝重地瞪著眼前咖啡杯的漆黑水面,就像要把它給看穿似的。 「那我要走了。」 「等一下,再考慮一下也好吧……」 我說著準備回去時,白羽含糊地說著叨叨絮絮把我留下。時間分秒過去。 從白羽斷續吐露的内容中,我得知他以前和人合租公寓,但遲繳房租,差不多形同被趕出來。 以前這種時候,他都會投奔北海道的老家度過危機。但五年前弟弟結婚,現在老家改建成二世代住宅,弟媳姪子都住在家裡,他即使回家,也沒有容身之處。弟媳似乎極端厭惡白羽,過去白羽還可以靠著親情借錢花用,但現在也沒辦法了 「自從那惡媳婦開始插手家務事,一切都變了調。她自己還不是寄生在我弟身上,卻大搖大擺地在我家晃來晃去。臭女人去死吧!」 白羽自述身世,同時也滿腹怨懟地訴苦,又臭又長,我聽到一半就幾乎走了神,一直看著時鐘。 已經快晚上十一點了,我明天還要打工,第二任店長教過我,要做好自我管理,帶著健康的身體去上班,也算是時薪的一部分。但這下要睡眠不足了。 「白羽,那你要不要來我家?你出飯錢的話,我就讓你過夜。」 白羽好像無處可去,如果丟著他不管,感覺他會在飲料吧坐到早上。我已經感到厭煩了,把推辭著「呃」,「不,可是」的白羽硬拖回家裡。 進了房間靠近白羽之後我才發現,他身上散發出一股流浪漢的臭味。我叫他先去洗澡,並塞了浴巾給他,強制關上浴室門,裡頭開始傳來蓮蓬頭的水聲,我才鬆了一口氣。 白羽洗了很久,等著等著,我差點睡著。這時我靈機一動,打電話給妹妹。 「喂?」 是妹妹的聲音,時間已近午夜,但妹妹似乎還沒睡。 「不好意思這麼晚打來,會吵到悠太郎嗎?」 「嗯,沒關係,他睡得很熟,我在做自己的事。怎麼了嗎?」 我想起應該和妹妹睡在同一個家中的外甥。妹妹的人生在前進,因為那裡有個以前沒有的生物。 妹妹也和母親一樣,希望我的人生出現變化嗎?我懷著做實驗的心情,向妹妹坦誠以告。 「也不是什麼需要半夜打電話的事情啦……其實,我這裡現在有個男人。」 「咦!?」 妹妹的聲音整個走調,發出打嗝似的怪聲,我正想問她沒事吧?卻被妹妹幾乎是尖叫的慌亂聲音給打斷。 「咦,真的嗎?騙人的吧!?咦,什麼時候開始的?姊姊什麼時候、是怎樣的人?」 我被妹妹咄咄逼人的反應給嚇到。 「最近吧。是打工的同事。」我回答說。 「啊,姊,恭喜妳……!」 妹妹也不問詳情就突然祝福我,讓我有些困惑。 「這是什麼值得恭喜的事嗎?。」 「我不曉得對方是個怎樣的人,可是姊姊從來沒有提過這樣的 事……我好開心!我會支持妳的!」 「這樣啊……?」 「既然姊姊會跟我報告,難道已經在考慮結婚了嗎……對不起,我太急了嗎?」 妹妹從來沒有這麼饒舌過。聽她那興奮的樣子,我開始覺得白羽說的「即使披著現代社會的皮,現在依然是繩文時代」的論調,或許也不算離譜。 這樣啊,原來守則早就有了。 事到如今我才發現,只是那守則早就牢牢地灌輸在眾人腦中',被認為沒必要刻意寫成書面罷了,其實「普通人」這樣的定型,從繩文時代就一直存在著。 「姊,真的太好了。妳一路吃了很多苦,但總算找到可以理解妳的人了…… !」 妹妹似乎正任意想像,兀自感動。 聽到她那副儼然在說:「妳治好了。」的口氣,我心想:早知道這麼簡單,怎麼不快點指示我這麼做,我也不必繞上這麼一大圈冤枉路了。 掛斷電話一看,洗完澡出來的白羽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 「啊,沒有可以換穿的衣物呢。這是超商剛開幕時的制服,是改版成現在制服之後才拿回來的。男女同款,你應該穿得下。」 白羽略顯遲疑,但還是拿起綠色的制服,直接套在身上。他手腳很長,顯得有些侷促,但似乎勉強拉得上拉鍊,下半身只纏了條浴巾,所以我把拿來當家居服的五分褲遞給他。 我不知道白羽幾天沒洗澡了,但他脫下來的內衣褲和衣物散發惡臭,我把它們全部扔進洗衣機。 「你隨便坐。」 我說,於是白羽小心翼翼地在房間坐下。 我的住處是一間小和室,房子很舊,浴廁是分開的。由於換氣不太好,濕氣和蒸氣開始從白羽洗完澡後的浴室門內漫進房間來。 「房間有點熱呢,要開窗嗎?」 「呃,不用……」 白羽看起來坐立難安,一下子作勢起身,一下子又坐回去。 「要上廁所在那邊,水流不夠強,上大號的話,把手要用力按到底。」 「呃,我沒有要上廁所。」 「你暫時沒地方去吧?跟人家分租的地方也形同被趕出來,對吧?」 「唔……」j 「我在想,你待在我家,或許比較方便。我剛打電話跟我妹說,結果她自己腦補情節,超開心的。我覺得男女只是住在一起,不管事實如何,周圍的人就會自行想像、接納。」 「告訴妳妹……」 白羽困惑地説。 「啊,要喝罐裝咖啡嗎?也有西打喔。不過,我只是買凹嚾回來。沒有冰。」 「凹罐?」 「啊,沒跟你解釋過嗎?罐身有碰撞到、不能賣的商品就叫凹罐,其他就只有牛奶跟熱開水了。」 「喔!那我要咖啡。」 家裡只有一張小折疊桌,房間很小,所以我把向來鋪著沒收的墊被捲起來堆到冰箱前面,有時候妹妹或母視會來過夜,所以壁櫃裡還有另一組寝具。 「我還有被子,如果你沒地方去。可以在這裡過夜,雖然很窄。」 「過夜……」白羽開始毛躁不安,小小聲地說:「呃,可是我這人滿潔癖的……沒有事先好好準備一下,實在……」 「有潔癖的話,你可能沒辦法接受被子吧。一陣子沒用了,也沒拿出去曬,而且這屋子很老了,也滿多蟑螂的。」 「不是,呃,我跟人家合租的地方也沒乾淨到哪裡去,那無所謂。只是就那個……看到女人想要生米煮成熟飯,身為男人,吶,總是得提防一下嘛……居然馬上就打電話給妹妹,古倉,我看妳狗急跳牆了吧?」 「有什麼不行嗎?我打電話,只是想看看她的反應而已。」 「不,就是……妳這樣滿可怕的耶。我常在網路上看到類似的po文,沒想到真的有這種事,被女人這樣死命勾引,實在教人倒胃口……」 「呃……我只是想說你沒地方去,可能很為難。如果你覺得困 擾,洗衣機也還沒開始洗,衣服還你,你可以回去。」 「不,但是……」 「既然妳都這樣說了……」 白羽含糊不清地說著,卻一點進展也沒有。 「呃,不好意思,已經很晚了,我可以睡了嗎?你想回去的話,隨時都可以離開;想睡的話,就自己鋪被子隨便躺。明天早上我還要去便利店上班。十六年前,第二任店長告訴我,時薪裡面也包括做好自我管理,帶著健康的身體去上班,所以我不能睡眠不足。」 「啊,便利店……喔」 白羽空洞地應聲。但我覺得再繼續理他,會耗到早上,所以搬出自己的被子鋪好。 「我累了,明天早上再洗澡,所以早上可能會有點吵。晚安。」 我刷完牙,設好鬧鐘,便鑽進被窩閉上眼睛。 白羽偶爾會製造聲響,但腦中便利店的聲音卻愈來愈響,不知不覺間,我墜入了夢鄉。 隔天早上醒來時,白羽以下半身插在壁櫃裡的狀態睡著,我去洗澡時也沒把他吵醒。 ――如果要離開,鑰匙請投入信箱。 我留下字條,一如往常,為了在八點抵達店裡而出門。 聽白羽的口氣,留在我家有違他的意志,所以我猜他已經不在了,沒想到回家一看,他還在房間裡。 他也沒做什麼,無所事事地坐在折疊矮桌上托著腮幫子,喝著白葡萄西打凹罐。 「你還在啊。」 我出聲,他身體微微一顫。 「嗯……」 「今天一整天,我收到一堆我妹的簡訊。我第一次看到我妹為了我的事情這麼興奮。」 「那當然了。妳妹也覺得與其變成中古老處女,一大把年紀了還在便利店打工,跟男人同居更像話多了。」 白羽昨天侷促不安的樣子已經消失無蹤,變回了平常的他。 「嗯,果然還是不正常啊。」 「妳聽好,對村落沒有貢獻的人,是沒有隱私可言的。每個人都會毫不客氣地侵門踏戶,管妳的私事。除非結婚生子,或是去打獵賺錢,以其中一種形式貢獻村落,否則妳就是異端。所以村落的傢伙們會無休無止地干涉妳。」 「哦……」 「妳最好也要自覺一下,像妳,坦白說,根本是賤民中的賤民,子宮八成都老化了,也不是能供人發洩性慾的外貌,錢也沒賺得比男人多,甚至不是正職,而是打工,坦白說,根本就是村落累贅,是人渣。」 「這樣啊,但我只能在便利店打工。我也曾經試過別的,但我能夠扮演的就只有便利店店員。所以就算你針對這一點指責,我也無可奈何。」 「所以才說現代是個功能缺損的世界,標榜什麼生活方式多樣化,說的比唱的好聽,但說穿了,其實從繩文時代就絲毫沒有改變。少子化愈來愈嚴重,愈活愈回去繩文時代。不懂是難以生存而已,現在已經變成一個只要對村落沒貢獻的人,光是活著就會被炮轟的世界了。」 白羽本來還在惡毒地咒罵我,這次又開始痛批起世界。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對哪一邊生氣,看起來就像是見一個抓一個,先語言暴力伺候一頓再說。 「古倉,雖然我覺得妳的提議非常突兀,但並不壞,要我幫妳也行。只要我待在這裡,或許會招來窮光蛋同居這樣的輕蔑,但旁人還是可以諒解。妳現在的狀況實在是太莫名其妙了。不結婚也沒正職,對社會一點價值也沒有,這樣的人會被村落排除。」 「哦……」 「我正在找對象結婚,而妳距離我的理想太遠,妳打工賺不到什麼錢,所以也不能供我創業,但話又說回交,像妳這種的,也不能供我發洩性慾。」 白羽一口氣喝光凹罐西打,就像在痛飲啤酒。 「不過,嗯,我跟妳利害一致,所以要我繼續留在這裡也是可以。」 「喔……」 我從裝凹罐的紙袋中取出巧克力哈密瓜西打遞給白羽。 「呃,那你有什麼好處呢?」 白羽沉默了半晌。 「我希望妳把我藏起來。」 他小聲地要求說。 「什麼?」 「把我從這世界藏起來。妳要怎麼利用我的存在,怎麼向別人說我都無所謂,但我要永遠躲在這裡。我受夠被陌生人指手畫腳了。」 白羽垂著頭,啜飲巧克力哈密瓜西打 「只要走出外面,我的人生又會被強暴,男人就該工作、結婚,結婚之後就該賺更多的錢、生小孩,根本是村落的奴隸,被世界使喚操勞一輩子。就連我的睪丸都是村落的,只是沒有性經驗,就被當成浪費精子。」 「那很痛苦呢。」 「妳的子宮也是村落的啊,要是沒用了,就沒有人會對妳多看一眼。我想要一輩子什麼事情都不做,到死都不受人干涉,只想靜靜地呼吸。我的願望就這麼卑微。」 白羽祈禱似地交握雙手説。 我思忖,白羽對我是有益的嗎?母親、妹妹,還有我自己,都開始對治不好的我感到疲倦。我覺得如果能有變化,不論是好是壞,總是比現在強吧。 「或許我沒有你那麼強烈的痛苦,但繼續這樣下去,會愈來愈難待在便利店也是事實。每個新來的店長都問我為什麼只是打工,如果不找藉口,就會引來懷疑,我正在尋找更好的藉口,雖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成為一個好藉口。」 「只要有我,世人就會接納妳。這埸交易對妳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白羽自信十足說道。 儘管是我主動提議的,但他說得這麼斬釘截鐵,反而令人覺得可疑。但我想起妹妹前所未見的反應,還有當我說沒談過戀愛時美穗她們的表情,覺得就算放手一試,也不是什麼壞事。 「雖然是交易,但我也不要求報酬,只要讓我待在這裡,供我吃喝就夠了。」 「哦……也是,除非你有收入,否則就算向你要錢也沒用。我也很窮,沒辦法給你現金,不過我會提供飼料,只要你願意接受就好。」 「飼料……?」 「啊,抱歉,這是家裡第一次養動物。」 我的說法似乎令白羽感到不悅。 「唔,我就接受好了……」 思考之後,他還是滿意地說道。 「對了,我從一早就沒吃東西,」他接著說 「啊,好,冰箱冷凍庫有飯,冷藏庫有燙過的菜,你隨便吃吧!」 我取出盤子擺到桌上,是燙蔬菜淋醬油配白飯。 「這什麼鬼?」 白羽蹙眉說道。 「白蘿蔔、豆芽菜、馬鈴薯和白飯。」 「妳都吃這種鬼玩意?」 「鬼玩意?」 「這根本不是料理。」 「我會把食材煮熟之後再吃。我不需要調味,想要鹹味的話,就淋醬油。」 我仔細說明,但白羽似乎無法理解。 「這根本是飼料。」 白羽百般不願地把飯菜夾入口中,唾棄地說。 就說是飼料了啊!我心想,接著又了白蘿蔔,送入口中。 我收留白羽,差不多是出於明知道是詐騙還讓他住在家裡的心態。但意外的是,白羽說的果然沒錯,我很快就開始感受到,有白羽在家真的方便許多。 繼妹妹之後,我在美穗家聚會時,說出和白羽同居的事。當時大夥聚在一起吃著蛋糕,我輕描淡寫地說出家裡現在住了個男人。眾人歡天喜地的模樣,甚至讓人懷疑她們是否神智失常了? 「咦?什麼?什麼時候開始的!?什麼時候!?」 「是怎樣的人!?」 「太好了!天哪,我一直釘擔心妳將來會怎麼樣……真的太好了!」 眾人興沖沖的樣子讓我感到詭異,只應了句「謝謝」。 「咦,他是做什麼的?在哪裡上班?」 「他沒做什麽。他說他的夢想是創業,但好像只是嘴巴上說說,就賴在家裡遊手好閒。」 眾人表情乍變,聚精會神地聆聽我說的話。 「真的有那種人呢……但愈是那種人,就愈是溫柔體貼,吸引力十足。我有個朋友也是愛上那種男人,實在搞不懂到底哪裡好。」 「我朋友也是,之前跟人家外遇,後來換迷小白臉。要是肯幫忙做家事,還可以說是家庭主夫,但那人甚至連家事都不做。不過,自從我朋友懷孕以後,那個男的就整個改邪歸正,現在好像過得很幸福喔!」 「對對對,要治那種男人,懷孕是特效藥。」 大家看起來比起我說:「我沒談過戀愛」的時候還要開心,並且用一副「我們都懂」的口氣繼續聊下去。 對於之前沒談過戀愛,沒有性經驗,也沒有做過正職的我,她們偶爾會露出無法理解的反應,然而,對於讓白羽住在家裡的我,卻彷彿連未來發展都瞭若指掌。 聽著朋友們七嘴八舌議論白羽和我的事。感覺就像在聽陌生人的事跡。大家似乎都已經自行腦補完畢,述說著只有名字跟我和白羽一樣的登場人物所搬演,與我無關的故事。 「噯,妳最好聽我們的勸。」 我正想插口,卻被打斷。 「就是說啊!惠子是戀愛菜鳥,那種男人的習性,我們早就聽到都爛?!」 「美穗年輕的時候也淪陷過一次呢!」 她們看起來很開心,所以我決定除了她們問我的時候回答以外,不要多事。 大家的態度,就好像我第一次真正成了「姊妹淘」,感覺大家正說著:「歡迎加入我們的圈子」,大肆慶賀我。 我痛感到原來在這之前,我對大家而言一直是「圈外人」。 我用菅原的爽脆口吻,對眾人口沫橫飛的討論點頭同意。 「這樣啊!」 開始飼養白羽後,我在超商的工作更順利了,不過必須額外負白羽的飼料錢。我考慮是否該在原本休假的週五週日也排班,這麼一想身體活動得更勤奮了。 我收拾完外面的垃圾,進入後場,看見上完大夜的店長正在排班表。 「呃,店長,週五和週日已經有人了嗎?我想多賺一點,如果可以多排點班就太好了。」 我輕描淡寫地開口。 「古倉,妳怎麼了?真了不起,太有幹勁了!啊,可是一週一定要休一天,否則就違反勞基法了。要不要去別的店兼差呢?每個地方都人手不足,聽到有人幫忙都會很開心的。」 「太好了!」 「小心別累壞身體了。啊,這是這個月的薪資單。」 店長把薪資明細遞過來,我收進皮包。 這時店長嘆了一口氣。 「啊,也得交給白羽才行。他的東四全都丢在這裡沒拿走,又連絡不上他。」 「咦,電話打不通嗎?」 「有通,可是他不接。他這方面真的很糟糕,明明叫他不要帶私人物品進來,置物櫃裡卻還有一大堆。」 「要我拿去給他嗎?」 明天有新的男生要來上大夜,置物櫃沒清空,店長一定很困擾,所以我忍不住說溜了嘴。 「咦,拿去給他?拿去給白羽嗎?什麼,妳跟他有連絡嗎?」 店長感到意外地反問。 我心想糟了,但還是點點頭。 白羽交代過,對於不認識他的人,要怎麼說都隨便我,但千萬不可以把他的事情洩漏給便利店的同事。 ――把我從認識我的每一個人藏匿起來,我又沒有給誰添麻煩,眾人卻滿不在乎地干涉我的人生。我只是想要靜靜地呼吸而已。 我想起白羽自言自語般說的話。 這時監視器畫面傳來自動門的鈴聲。 望向監視器畫面,有一群男客人走進來,店裡一下子熱鬧來。我看見櫃檯只有上星期剛來上班的圖安在,急忙要去支援。 「什麼,幹嘛啦!想溜!」 店長開心地喊道。 「櫃檯很忙!」 我指著監視器畫面說完,便往外跑去。 抵達櫃檯時,有三個客人在排隊,圖安一臉不知所措地操作著收銀機。 「呃,這個……」 他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商品券,我一邊迅速操作一邊教他。 「這是可以找錢的商品券,要找錢給顧客喔!」 接著,我又跑到另一台收銀機。 「抱歉讓您久等了,這邊可以結帳。」 等了一會兒有些不悅的男客人走了過來。 「那邊的是新人?我趕時間吔。」 男客人不耐煩地開口。 「很抱歉!」 我低頭行禮。 圖安還不熟悉操作,泉應該要跟他一起站收銀才對。仔細一看,泉正在專心叫貨訂鋁箔包飲料,好像沒發現櫃檯很忙。 消化完櫃檯人潮,我發現今天的特價商品炸雞串還沒有做,急忙跑去後場的冷凍櫃。 進入後場一看,店長和泉正在開心地聊天。 「店長,今天炸雞串的目標是一百支對吧!中午尖峰時段的份都還沒做, POP好像也沒有貼出來!」 我以為泉和店長會說:「天啊!不得了。」沒想到泉則是把身 體往前探。 「欸,古倉,聽說妳跟白羽在交往,是真的嗎!?」 泉詢問我說。 「不,呃,泉,炸雞串……」 「欸欸欸欸,你們什麼時候變成那種關係的?雖然很速配啦!欸,是哪一邊先告白的?白羽嗎?」 「古倉都害羞了,完全不肯回答也。下次要不要一起去吃個飯?帶白羽一起來!」 「店長、泉,炸雞串 !」 「不要閃躲,快點回答!」 「也不是交往,他現在住在我家而已啦!店長,重要的是炸雞串連一支都還沒有做好。」 我不耐煩了起來大叫說。 「咦?同居!?」 泉驚訝地叫出來。 「真的假的?」 店長開心地尖叫。 我心想再說什麼都沒用,急忙從冷凍庫裡取出庫存炸雞串,抱了滿懷跑向櫃檯。 兩人的態度令我震驚無比。比起平時一三0圓的炸雞串特價110圓的活動,他們更把店員和前店員的八卦視為優先,身為便利店店員。這簡直不可饒恕。他們兩個究竟怎麼了? 也許是注意到我臉色大變地抱著炸雞串跑來,圖安過來幫我拿了一半。 「好厲害,這些全部,要炸嗎?」 圖安用有些生澀的日語詢問。 「是啊,今天開始特價活動。店裡的目標是賣出一百支。上次活動賣了九十一支,這次一定要達標。為了這天,晚班的澤口特地做了一張大POP,找們要貼上廣告,同心協力推銷炸雞這才是現在這家店最重要的事。」 說著説著,不知為何我差點熱淚盈眶。 而圖安似乎無法完全理解我機關槍似的日語。 「東西寫力?」 「就是大家團結一致,共同努力。圄安,這些全部,現在立刻拿去炸。」 聽到找的話,圖安點點頭,然後有些笨手笨脚地開始做炸雞。 「這些全部,好辛苦!」 我跑到熱食櫃,開始張貼澤口加班兩小時畫好的POP「大熱銷!美味多汁的炸雞串,限時特價110圓!」 我站在梯子上,把紙箱和圖畫紙做成的立體炸雞串海報掛到天花板上,是澤口説:「這次一定要達成100支!」,特地為店裡製作的精美海報。 身為店員的時候。我們應該是齊心協力朝同一個目標邁進的夥伴。泉和店長到底是怎麼搞的? 「您好,歡迎光臨!炸雞串今天開始特價110圓!歡迎選購!」 當顧客踏進店裡時,我高喊著。 「歡迎選購炸雞串!」 圖安陳列著剛起鍋的炸雞串,也大聲喊道。 店長和泉還沒有從後場出來,好像隱約聽見泉的笑聲。 「炸雞串特價中,要不要來一支!」 只有儘管生澀卻仍大聲吆喝的圖安,是我無可取代的好夥伴。 我在附近的超市買了豆芽菜、雞肉和高麗菜回家,卻不見白羽的人影。 我準備燙食材,心想也許白羽已經離開了,結果聽見浴室傳來聲響。 「咦,白羽?你在家嗎?」 打開浴室一看,白羽穿著衣服,坐在乾燥朗浴缸裡,正在用平板電腦看影片。 「你怎麼在這裡?」 「我本來在壁櫃,可是有蟲。這裡沒有蟲,而且很安心。」白羽答道。「今天也吃燙蔬菜?」 「對。今天我要燙豆芽菜、雞肉和高麗菜。」 「這樣啊。」白羽依舊低著頭說,「妳今天好慢才回來,我都快餓死了。」 「我本來要下班了,可是店長和泉一直拉著我說話,不肯放我走。店長今天休假,卻一直留在店里,死纏爛打地要我帶你一起去聚餐。」 「咦……難不成妳說了我的事?」 「不好意思,不小心說溜嘴了。啊,這個拿去,我幫你領回你的私人物品和薪資明細了。」 「……這樣啊……」 白羽緊握著平板沉默了。 「都叫妳保密了……結果妳還是說了。」 「抱歉,我沒有惡意。」 「不……到時候遭殃的會是妳自己。」 「咦?」 怎麼會?我納悶不解。 「他們一定是想要把我拖出去痛罵一頓。但我是絕對不會去的,我要永遠躲在這裡。這麼一來,下一個挨罵的就是妳。」 「為什麼讓一個沒工作的男人住在家裡?兩固人都出去工作也好,可是怎麼會是打工?不結婚嗎?不生小孩嗎?應該好好找份正職!盡大人的責任……每個人都會來干涉妳。 「店裡的人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些。」 「那是因為妳太奇怪了。三十六歲單身的便利店兼職人員,而且八成還是處女。每天莫名幹勁十足地大聲吆喝,看上去很健康,卻也沒有要找正職的打算。妳是異物,太可怕了。以為沒人說妳,其實背地裡都議論紛紛。但是從今以後,他們會當面對妳發作。」 「咦……」 「普通的人呢,他們的嗜好是審判不普通的人。可是呢,如果妳把我趕出去,眾人會更加嚴厲地審判妳,所以妳只能繼續供養我。」 白羽冷笑著說。 「我一直想要報復,報復那些只因為是女人,就可以當寄生蟲的傢伙們。我一直想要變成寄生蟲給那些人看看,就算睹上這口氣,我也要永遠寄生在妳身上。」 我完全不懂白羽在說什麼。 「不管這個。白羽,你要吃飼料了嗎?應該快燙好了。」 「拿過來,我要在這邊吃。! 白羽這麼說道,於是我把汆燙好的菜和白飯全部盛到盤子上端到浴室。 「把門關起來。」 白羽說,所以我開上浴室門。 很久沒有一個人坐在桌前吃飯了,自己的咀嚼聲顯得格外刺耳。也許是因為直到剛才我都還待在便利店的「聲音」裡。閉上眼回想店內。便利店的聲音便在我的耳膜內側逐漸復甦。 那就像是音樂,在我體內流動著。我漂浮在烙印於内在、便利店所演奏的運作聲中,為了明天能夠繼續工作,將眼前的飼料塞進身體裡。 白羽的事一眨眼就傳遍店裡,店長特別纏人,每回碰面就問: 「白羽好嗎?什麼時候要一起去喝一杯?」 我本來以為第八任店長對工作的熱忱值得尊敬,是最棒的夥伴;然而,現在只要碰到他,他就滿口「白羽白羽」的,真教人厭煩。 以前碰面的時候,我們是便利店店員和便利店店長,聊的是更有意義的話題 ,比方說,最近天氣變熱了,巧克力甜點銷量不理想;附近蓋了新公寓,傍晚的來客量增加了;下下星期的新商品好像廣告打得很凶,銷量可期……。 但現在我覺得,在店長的心目中,我已經淪為一個「雌性」,而非便利店店員。 「古倉,如果妳有什麼煩惱,可以向我傾吐喔!」店長說。 「對啊,只有妳一個人也好,下次一起去喝一杯吧!要是白羽也一起來就更好了,我可以幫妳鞭策他!」泉説。 「我也想見見白羽,邀他一起來嘛!」 就連之前說她討厭白羽的菅原都這麼說。 之前我並不知道,但看來大家偶爾會一起去小聚喝酒,就連有小孩的泉,也會在丈夫幫忙帶孩子的時候參加。 「哦,沒有啦,其實我們也一直很想邀妳去喝一杯呢!」 眾人虎視眈眈著要把白羽拖去喝酒,以便惡狠狠地數落他。 看到大家這麼想罵他,我覺得可以理解白羽「想要躲起來」的心情了。店長還把白羽辭職時就應該要銷毀的履歷拿出來,和泉一起品頭論足。 「妳看,大學肄業,進了專門學校,可是也一下子就不念了。證照這邊,這年頭只有英檢喔?咦,意思是連個駕照都沒有嗎?」 眾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斥責白羽。就好像這件事比飯糰均一價100圓活動、起司熱狗新發售、分發熱食折價券等,更來得優先、重要。 店裡的「聲音」開始混入了雜音。就彷彿明明演奏著同一首曲子,大家卻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不同的樂器開始撥弄,形成刺耳的不協調音。 最可怕的是新人圖安。他不斷地被同化,愈來愈像店裡的大夥。這要是以前的超商就沒問題,然而愈來愈像現在的大夥,使得圖安逐漸成長為一個距離「店員」遙不可及的生物。 原本那樣認真工作的圖安停下做熱狗的手。 「古倉的先生,以前也在這家店工作嗎?」他問。 拖長語尾說話的語調,或許是被泉傅染的。 「他不是我丈夫。那不重要,今天很熱,冷飲賣得很好。瓶裝礦泉水變少的話,要立刻補上,走入式冷藏櫃裡的紙箱冰了很多。鋁箔包茶也賣得很好,要隨時留意賣場補充喔。」 我連珠炮似地對圖安說道。 「古倉,妳不生小孩嗎?我姊姊結婚,生了三個小孩。還很小,很可愛喔。」 圖安愈來愈不像個店員了。即使都穿著制服,一樣在工作,但我覺得大家都比以前更不像店員了。 只有顧客一如既往地光臨,且需要身為「店員」的我。 原以為大家和我一樣都只是個細胞,但他們卻逐漸轉變成「村落的雄性與雌性」。在如此詭譎的狀況裡,只有顧客讓我維持著店員的身分。 打電話給妹妹一個月後的星期日,妹妹跑來罵白羽。 「為了姊姊,我一定要說說他!」 妹妹生性溫柔敦厚,這時卻怒氣沖沖地,而且堅持一定要過來找白羽。 我想叫白羽去外面,他卻說:「我無所謂。」繼續留在房間裡。他明明那麼討厭被罵,因此令我很意外。 「悠太郎交給老公幫忙照顧了,他偶爾也會帶小孩。」 「這樣啊。家裡很窄,妳請坐。」 好久沒看到沒抱嬰兒的妹妹,她看上去好像遺漏了些什麼。 「不必特地來,跟我說一聲,我可以像之前那樣去妳家啊。」 「不用,今天我是想要跟姊好好談一談……我是不是吵到妳們了?」妹妹環顧房間。「呃,姊的同居人……今天出去了嗎?他是在客氣嗎……?」 「咦?沒有啊,他在。」 「咦?在、在哪裡?得跟他打個招呼……!」 妹妹急忙站起來。 「不必啦。啊,可是差不多該餵他了……」 我說,接著用廚房的臉盆裝了白飯和鍋裡汆燙好的馬鈴薯及高麗菜,端到浴室去。白羽在浴缸鋪滿坐墊,坐在裡面玩手機,我把飼料端過去,他默默接下來。 「浴室……?他在洗澡嗎?」 「嗯,待在同一個房間很擠,所以我讓他住在那裡。」 妹妹一臉啞然,我繼續詳細說明。 「妳看,我住的公寓很舊了不是嗎?白羽說,與其在老舊的浴室裡泡澡,他情顧去外面的投幣式淋浴間。我有給他零錢沖澡吃飯。雖然有點麻煩,不過有他在家很方便。大家都很開心,祝福我說「太好了」、「恭喜」。他們會自行腦補,不太來干涉我。所以很方便。」 妹妹垂下頭去,應該是理解我詳盡的說明了。 「對了,昨天我買了店裡賣剩的布丁,要吃嗎?。」 「我沒想到會是這樣……」 妹妹聲音顫抖地説,我驚訝地看她,發現她好像在哭。 「妳怎麼了?啊,我拿面紙給妳。」 我情急之下變成菅原的口吻說話,站了起來。 「姊,妳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好起來……?」 妹妹開口,但沒有罵我,只是把頭垂得低低的。 「我已經受不了了……妳到底要怎樣才會變正常?我到底要忍 耐到什麼時候才行?」 「咦,妳在忍耐嗎?那不必勉強來找我也沒關係啊。」 我直率地對妹妹說,妹妹淚流滿面地站起來。 「姊,求求妳,跟我一起去諮商吧!請醫生把妳治好。沒有別的方法了!」 「小時候去過,不是不行嗎?,而且我不懂我要治好什麼?」 「姊開始在便利店打工以後,就變得愈來愈奇怪。說話的口氣也是,明明在家裡,也像在便利店一樣扯著嗓門說話,表情也很怪。求求妳,變正常一點好嗎?」 妹妹哭得更凶了。 「那,如果我不當店員,就會好起來嗎?還是當店員才正常?把白羽趕出去就會好嗎?還是留著他才正常?欸,只要給我指示,要我怎麼做都行啊。給我個清楚明白的指示吧。」 我反問哭泣的妹妹。 「我已經搞不懂了……」 妹妹抽抽答答地哭了起來,不肯回答我。 因為妹妹不說話,我無事可做,便從冰箱拿出布丁。看著哭泣的妹妹吃著,但妹妹就是哭個沒完。 這時浴室那頭傳來門被打開的聲音,我驚訝地回頭,看見白羽站在那裡。 「抱歉,其實我跟古倉大吵了一架。讓妳見笑了,妳一定被嚇到了吧。」 我呆呆地仰望突然滔滔不絕起來的白羽。 「其實是我不小心在臉畫上跟前女友連絡,兩個人去喝了酒。結果惠子氣瘋了,不願意再跟我一起睡,把我趕到浴室去。」 妹妹盯著白羽看了好半晌,像在反芻他的話,接著像要撲向他似地站了起來,宛如在教堂遇見神父的信徒般如釋重負。 「原來是這樣……。就是說嘛,就是這樣嘛……」 「我聽到惠子的妹妹今天要來,覺得很尷尬,所以躲起來我怕我會挨罵……」 「就……就是啊!我聽我姊說,你也不找工作,賴在她這裡。我擔心姊姊被壞男人給騙了,擔心得要死……而且你居然還花心。我身為惠子的妹妹,不能原諒你。」 妹妹罵著白羽,看起來卻開心極了。 原來如此。之所以會責罵,是因為把對方當成「圈內人」,所以即便問題重重,姊姊待在「圈內」,這是比儘管沒惹出任何問題卻置身「圈外」,更令妹妹開心多了。 因為這才是妹妹能夠理解、正常的世界 「白羽先生,我身為惠子的妹妹,對你真的很生氣!」 我覺得妹妹說話的口氣跟之前不太一樣了。妹妹身邊現在有著什麼樣的人呢?一定是學到那個人的口氣了。 「我知道。雖然不是太積極,但我也正在找工作,當然也想盡快跟惠子登記結婚。」 「這樣下去我都不能跟爸媽說了。」 一定是瀕臨極限了。沒有人希望我繼續當店員。 曾經為了我成為店員而那樣開心的妹妹,現在卻說不當店員才是正常。 妹妹的淚水乾了,但流了鼻水,沾濕了人中,她也不打算擦掉,反而語調歡欣地不斷地數落著白羽。 我拿著吃到一半的布丁,盯著兩人,甚至無法幫妹妹拭去鼻水。 隔天打工回來,玄關出現一雙紅鞋。 妹妹又來了嗎?難不成是白羽帶女朋友回家?我尋思著走進房間,看見白羽跪坐在房間中央,矮桌對血有個染褐髮的女子正惡狠狠地瞪著他。 「呃……請問是哪位?」 我出聲問,女子凌厲地仰望我。她還很年輕,妝有點濃。 「妳是他的同居人嗎?」 「呃,是啊。」 「我是他的弟媳。這個人跟人家合租公寓,欠繳房租,就這樣跑了,手機好像也完全不通,討債電話都打到北海道的老家來了。我們打給他,他也下接,我剛好來東京參加司學會,所以替他付了婆婆幫他代墊的欠繳房租,跟人家低頭陪罪。真是的,我就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這個人完全不想自力更生,卻嗜錢如命,又邋遢懶惰。你給我聽好,這筆錢一定要給我還!」 桌上有張紙,上面寫著「借據」兩個字。 「好好給我工作還錢!真是的,為什麼我非得替大伯收這些爛攤子不可!」 「呃……妳怎麼會知道這裡……?」 白羽聲如細蚊地間。 我恍然悟出白羽所說的「把我藏起來」,原來還暗藏了「我沒付房租,正在逃債」的意思。 聽到白羽的問題,弟媳嗤之以鼻。 「之前你不是也因為欠繳房租,跑回老家借錢?那個時候我就料到八成會有這麼一天。於是拜託我老公,在你的手機裡面灌了定位追蹤APP,所以才知道你在這裡,趁你出門去便利店的時侯逮到你。」 我深切地瞭解到白羽完全不受他弟媳的信任。 「那個……我真的會還錢……」 白羽把頭垂得低低的。 「廢話!那你跟這個人是什麼關係?」弟媳瞥向我說。「你沒有工作,還跟人家同居?有空搞這些,都幾歲的人了,快點找個正職工作好嗎?」 「我們是以結婚為前提在交往的,我做家事,她在外面工作。等她找到正職以後,錢會從她的薪水還。」 咦,原來白羽有女朋友啊?我正這麼想時,忽然想起昨天妹妹和白羽的對話,發現是在說我。 「是這樣嗎?妳現在在做什麼工作?」 「啊,呃,我在便利店打工。」 弟媳一臉詫異地問,我馬上回答。 弟媳的眼鼻口同時張大。我心想,啊,我好像在哪裡看過這種表情。 「什麼……!咦,然後你們兩個同居嗎?這個男的沒工作耶!」 弟媳一臉啞然地大叫。 「呃……是的。」 「這樣是要怎麼生活?會餓死街頭的!或者說……呃,初次見面問這個很冒昧,不過妳看起來年紀也不小了吧?怎麼會只是打工!」 「呃……有段時間我也面試過很多地方。可是做得來的只有便利店。」 弟媳茫茫然地看著我。 「以某個意義來說,是破鍋配爛蓋啦……呃,我跟妳非親非故,這樣說好像有點多管閒事。不過,妳最好找個正職還是結婚吧,我是說真的。不,最好找到正職並且結婚。像這樣安於現狀。不好好為將來做打算,遲早會餓死的。」 「這樣啊……」 「居然會喜歡上這種人,我完全無法理解妳的眼光,但既然如此,更應該找到正職工作,兩個社會邊緣人,不可能只靠一份打薪水過活。我是說真的。」 「是的。」 「都沒有人好好勸過妳嗎?請問妳有保險嗎?我說這話是真心為妳著想喔……!雖然我們第一次見面,不過妳真的應該好好為自己打算一下。」 看到弟娘誠心誠意為我設想的樣子,我覺得他人比白羽形容的好多了。 「這個我們已經討論過了。在孩子出生前,我會在家裡支持她,並會專心在網路創業這一塊;等孩子出生以後,我也會找份正職,扛起一家生計。」 「少在那裡做白日夢了,你也給我出去工作,不過,這是你們兩個的問題,或許我也不該干涉太多……」 「我會要她立刻辭掉打工,每天努力求職。我們已經說好了。」 「咦……」 「不過有對象,超碼是比之前像話一點……」 弟媳不甚情願地說道。 「我也不想坐太久,我要回去了。」 她又說,接著站了起來。 「今天的事,包括借給你的錢,我會一五一十向婆婆報告,別以為你逃得掉。」 弟媳留下這話便離開了 「呃,順利逃過一劫!這下好一陣子都不必擔心了。這個女的才不可能懷孕,因為我絕對不會插這種女人。」 白羽等門關上,謹慎地確定腳步聲遠去,開心地大叫。 「古倉。妳運氣實在太好了,處女、單身又在便利店打工,同時陷在這三重地獄的妳,多虧有我,可以成為已婚職業婦女,而且每個人都以為妳有性經驗(看在旁人眼中,妳也是個正常人了。這才是最讓大家開心的妳啊。太好了!」 他興奮地抓住我的雙肩說道。 剛回來就被捲入白羽的家庭問題,我實在是累壞了,懶得聽他再多說什麼。 「今天我可以在家洗澡嗎?」 白羽把被子搬出浴缸,我久違地在自家沖了澡。沖澡的時候,白羽一直在浴室門前喋喋不休。 「遇見我真是妳前輩子修來的福氣。本來這樣下去,妳就得一個人孤獨死去。所以妳要永遠藏匿我,做為報答。」 白羽的聲音很遠,只聽得到水聲,殘留耳中的便利店聲音一點一滴地被沖掉了。 沖淨身上的泡沫,用力擰上水龍頭,耳朵聆聽著久違的寂靜。 原本耳中不停地迴響著便利店的聲音,但現在那聲音不見了。 久違的寂靜就像完全陌生的音樂,我正茫然佇立在浴室,白羽體重壓過地板的吱呀聲傳來,刮破了這份寧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