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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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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本] [米澤穗信][滿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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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24 23: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ords 于 2018-5-28 20:3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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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米澤穗信
譯者: 劉子倩
錄入: WORDS
輕之國度 https://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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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賭上人生的強烈心願,喚起6個謎團。

  眾所期待的人氣作家——米澤穗信揮灑的推理小說絕技!

  到頭來,那應該稱為罪惡嗎?
  男男女女,超越善惡試圖守護的是什麼?
  巧妙的心理劇交織,米澤穗信世界的嶄新巔峰!

  在每一場犯罪的背後,都藏有比人生更難捉摸的謎團……

  我幸運的在大學期間就通過了律師考試,這都要歸功於溫柔賢慧房東太太鵜川妙子的照顧。在我念書陷入困境時,她帶我去了達摩市集,據說在達摩的眼睛上點墨祈求願望,最終能成就圓滿。

  而我成立律師事務所的第一件刑事案件,卻是替妙子打謀殺官司。妙子的丈夫重治有間榻榻米店,但花天酒地的重治欠下高利貸業者矢場英司鉅額債務,最後矢場的屍體卻被發現丟棄在草叢裡。鑑識結果是妙子持菜刀殺害他,家裡壁龕的禪畫卷軸、達摩背面、椅墊、塌塌米縫隙都有血跡。

  雖然以妙子不堪矢場以肉體抵債的正當防衛理由提起上訴,卻苦無證據。纏訟三年,當重治因肝硬化病逝消息傳來,妙子卻拒絕再上訴,接受了殺人並棄屍的罪責,監禁八年定讞,並以重治的保險金償還了所有債務。

  我不能理解,溫柔待人的妙子為什麼要這樣接受懲罰。我也弄不明白,之前重治對我這個租屋者抱怨:「酒量好固然不幸,老婆太賢慧更悲慘。」賢慧也是一種錯嗎?我的達摩完成了我追尋成為律師的願望,而妙子那個沾血的達摩是否也圓滿了她的願望呢?為什麼案發現場的達摩是被轉過背面的?難道無生命的物體,視線也擁有令人難以忍受的力量……

  CONTENTS
   夜警
   死人旅館
   石榴
   萬燈
   關守
   滿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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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5-24 23:5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ords 于 2018-5-25 00:06 编辑

   夜警




喪禮的照片好像沖洗出來了。
說著,新來的部下把一個茶色信封放到桌上。他大概以爲我想要,但老實說我壓根兒不想看。況且,不須仰賴照片,公祭的情景也已銘刻記憶中。包括當時的色調、氣味,乃至晩秋的風有多麼冷。
茲因川藤浩志巡查勇敢執行任務持升二階,晉升爲警部補*以茲獎勵。那是
個與我八字不合的男人,唯有不愛拍照這點似乎與我一樣,祭壇中央掛著的遺照是醜陋的臭臉。弔文由警署署長與本部長朗讀,連話都沒講過幾句還要褒獎對方的死想必很困難吧。講稿中描述的那個川藤警部補與他本人的差異大得可悲,他若真是那麼了不起的警察也不會那樣死掉了!我正在如此暗自生氣時,已輪到我上香獻花。於是我冷漠無情的名聲好像因此更響亮了。
(注:日本警察階級自下至上依序為巡查、巡查部長、警部補、警部、警視、警視正、警視監、警視總監。)
家屬似乎認識我。我發現有個膚色微黑的男人欲言又止地看著我,但我不想在鬧劇的場合談論那傢伙,目送移靈起棺後我立刻走出殯儀館。由於安排的是警察公祭,甚至有電視攝影機與新聞記者混入場內。對於喪禮弄得鬧哄哄,應該道歉才對。即便並非是我所安排。
從敞開的玻璃門, 一如往常望著車輛穿梭的國道六十號線。有一陣子就在眼前施工,但如今已結束道路工程,恢復平常的景色。光是今天一天不知就有多少人走過這條路。他們壓根兒沒發現路旁這間派出所死了一個巡査,說來理所當然,並不是當了二十年警察的男人事到如今該有的感慨,但是唯獨今天,不知何故就是讓我格外惱火。在這種日子我尤其憤恨派出所禁於的規定。桌上只放了地圖與檔案夾以及電話,早在很久之前就沒有菸灰缸了。而現在,放著一個裝照片的茶色信封。
川藤的死,大致是被這樣報導。
――十一月五日晚間十一點四十九分左右,住在市內的四十幾歲女性打一一0報案,聲稱丈夫田原勝(五十一歲)尋釁滋事,趕到現場的三名員警試圖勸說,但田原持短刀(刀長三十公分)攻擊員警,川藤浩志巡査(二十三歲)持手槍總計發射五槍。命中胸部與腹部,田原當場死亡。川藤巡査中刀被送往醫院,六日凌晨零點二十九分宣告不治。警方公開表示「視爲恰當的手槍使用」。
社會大眾起初似乎不知該如何看待這則新聞,是該視爲菜鳥巡查無法制伏嫌犯竟持槍射殺的醜聞?還是勇敢的警察不惜犧牲生命打倒凶惡狂徒?隨著時間過去,田原的惡形惡狀公開、川藤的人品被報導出來,新聞報導的走向也逐漸傾向後者。公祭的弔文雖然充滿謊目,但在擁護川藤的立場上無可挑剔。防刃背心的功能不足,首批趕往現場員身警對案件掉以輕心云云、批判警方的話題不斷。但是至少,非難警察射殺嫌犯之舉的聲音變小了。
川藤警部補閣下……嗎?
聽起來像是很不好笑的冷笑話。部下就在旁邊。我壓低音量以免被聽見,繼續自言自語。那傢伙,終究是個不適合當警察的人。





自警察學校畢業後,川藤首先被分發的單位就是這個綠一派出所。
「柳岡巡査部長閣下。我是今日報到的川藤浩志。」
打從在警署地域課*。他來打招呼的第一句話,我就看他不順眼。總覺得他的聲音異樣高亢、孱弱,雖說第一天報到人人都會緊張,但那傢伙緊張得過分了。看脖子的話可以看出他好歹也鍛鍊過,卻還是抹不去軟弱的印象,大概是因爲身體的線條天生就較爲纖細吧
(注:地域課乃警署部門之一。最貼近市民生活的警車及派出所、110受理報案等皆屬於地域課的主管業務。)
「喊我所長就好。」
「是,所長!」
他的聲音拔尖分岔。
派出所勤務是三人一組分成三班制輪班執行。八名部下的誰與誰一組表面上由地域課課長決定,但只要我這個派出所所長提出意見大抵都會被接受。
課長想叫川藤與我一組時,我沒有反對,部下當中也有老鳥負責帶新人,但我想把川藤放在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內。倒也不算是交換條件,但三人一組的另一名組員我選了可以信任的男人。資歷比我晚兩年的梶井。他雖有公文寫太慢、身材太胖的缺點,但最大的優點就是人緣好,只要地域課帶他去處理民眾投訴的問題多半都能圓滿收場,就派出所而言是難得可貴的才華。和臭臉的我與菜鳥川藤搭檔,正是最佳人選。
川藤執勤的第一天。翻開當時的日誌,上面寫著上午有汽車與腳踏車擦撞事故,中午過後有民眾檢舉違規停車,傍晚有兩件腳踏車失竊案,晚上酒廊有人鬧事。我讓川藤填寫每份報告與日誌。川藤異樣渾圓的字跡令我感到厭惡,但寫出來的公文馬馬虎虎還過得去。
「您看如何?」
川藤不安地說。
「可以吧。就新手來說算是很好了!」
我這麼一說,他當下笑得開懷。眞是老實旳男人。
値完班與下一班交接完畢,回到警署已過了翌晨十點。把手槍放回保管庫換上便衣之後,就可以回家睡覺了。臨走前我去抽菸室打算抽根菸,發現梶井已在裡面。
「您好。」
我對收起下巴行禮的梶井點頭回應,點燃香菸。吸了第一口後,像嘆氣般長長吐出。
「裝備課,很神經質吧?」
我開口找他閒聊,梶井苦笑。
「也難怪他們那樣。」
去繳回手槍與子彈時,被迫聽了長篇演講叫我要小心處理。事到如今還用得著說,不過這是有理由的,最近在都心區那邊,發生警察將手槍遺落在車站廁所的事件。每隔幾年都會發生一次這種事,每次上面都會提醒我們要徹底管理槍彈聽得耳朵都要長繭。
「受不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以爲話題就此結束了,但一看之下梶井把菸夾在指間毫無吸菸之意。我當下
醒悟他還有話要說,於是主動給他搭台階。
「有什麼事嗎?」
「噢,沒有啦。倒也不是因爲剛才的話才想起……」
「你說說看。」
梶井看著自己手頭冒起的冉冉青煙回答:
「川藤恐怕有點不妙。」
「你這麼覺得嗎?
「對。」
雖然這麼問,但我其實對答案不抱期待。因爲我自己也無法用言語說明,究竟是對川藤的哪一點感到不安,但梶井開口說道:
「是『小百合』的爭吵事件。」
接獲「小百合」酒廊報案,是在晚間十一點三十一分。對方不是打110,而是直接打到派出所,據說有兩名男客發生口角,其中一人開始揮舞威士忌的角瓶。
那間店的客層不壞。雖然位於國道邊但是沒有停車場,因此自然成爲附近居民走路光顧的店。之前應該不可能從未發生糾紛,但是接到報案還是頭一次。地址距離派出所不到五十公尺。我們名符其實地立刻趕到後,只見兩個五十幾歲的男人扭成一團。
一方口齒不清地大吼,另一方不斷重複「啊?啊?」不過看起來不像經常鬧事的人。大概是本來打算喝一杯結果喝多了行爲失控吧。報案提到的酒瓶躺在地毯上,乍看之下雙方都沒有外傷。所以只看一眼便可判斷應該不會演變成刑案。
梶井介入自稱是警察後,二人頓時變得安分,看來並沒有醉到完全失去理智。之後我照例對雙方說教,梶井再出面扮白險安撫。然後我威脅他們下次再犯就拉回警局就此收場。大概不到三十分鐘就解決了。雖非棘手的爭執,但我當時無暇顧及川藤。
「他怎麼了?」
「不是啦……」
梶井把香菸在菸灰缸摁熄。那是菸蒂幾乎溢出、烏漆抹黑的骯髒菸灰缸。
「那傢伙,當時把手放到腰上。」
我淺吸一口菸,呼地吐出。
「這樣啊。」
「那,我先走了。」
梶井直到最後,都不肯正眼看我。大概是知道這件事若認眞計較起來會很麻煩吧。他說川藤當時把手放在腰上,但他碰觸的若是警棍,梶井不會特地向我報告。
那種程度的騷動就伸手拿槍的話,的確不妙。
香菸的滋味變差了。

新人被嫌棄,是因爲他們血氣方剛。血氣方剛的話多多少少會增添無謂的工作。工作增加有時會令同事陷入危險,所以越是危險的部門越討厭新人。
但那只能靠時間解決。就算新人再怎麼活蹦亂跳遲早也會習慣警察這池水,放鬆多餘的力氣。漸漸就會懂得區分有些事件告誡一番即可解決而有些事件必須當成刑案處理,起初令人懷疑此人怎會當警察的臉孔,過個三年也變得有模有樣。所以老鳥調教新人等於例行活動,沒啥深刻的意義。
但即便如此,偶爾也會有無藥可救的傢伙加人,照理說已通過警察人員考試也熬過了警校的訓練,但時間越久就越致命地曝露此人有多麼不適合當警察。
例如,身爲警察應該遵守的不成文規定與最後的底線,有些人就是無法理解,與這種無藥可救的人打交道久了,某種程度上,自己的感覺也會無可避免地麻痺。也有很多同事認爲倫理道德那種東西不如拿去餵狗,就連我自己,真要計較起來也不是潔白無暇。但我好歹還是自我的底線。有時或許會忘記那個,有時也可能明知故犯地逾越底線,但是,如果連那條底線都感覺不到,那種人不可能繼櫝當警察。
把自己眼中所見當成世間一切的人,同樣也不太適合這份工作。有些人認定所謂的壞人就是扒竊犯,無法抽離「警察一出現就會哭泣道歉」這種自己的經驗法則。有些人深信所有的人剝下外皮都是漆黑的,人們說的話全都是謊言,無論是哪一種,趁早辭職對大家都好。
川藤浩志,無法歸類爲那些類型。
就在他來報到大約一週後的某個上午。早早解決與前一天值班人員的交接工作。上學時間也過了。終於清閒下來。派出所周圍的道路我大致都教過他,但還有多條小巷,我也叫他要自己看地圖或利用不當值的時間走走把路線記住,但還是實際帶他走一趟最快。
「川藤,跟我去巡邏。」
「是。開警車嗎?」
「不,騎腳踏車去。我帶路,你眼在後面。梶井留守。」
我們就這樣出去巡邏。
雖已十月氣溫仍不見下降,這是古怪的一年。九月像八月一樣熱,十月彷彿感染了九月的殘暑,一切似乎都走了調,就在這令人冒汗的溫熱空氣中,我們前往熟悉的街道巡邏。
非假日的上午,安靜的住宅區也不時可見人影,送快遞的小貨車衝出的活潑男子,溜狗的中年女人,垮著肩膀失魂落魄走路的年輕男人……幾乎每個人都不肯與我們目光相接。他們並未撇開臉,只是彷彿堅決不肯對上眼,不自然地將視線固定在正前方。他們並沒有做虧心事。毋寧正因警察與自己無關,所以才不掩驚訝與警戒。如果不習慣這種被人敬而遠之又受到信賴的待遇,幹不了我們這一行。
從小學旁邊,走進大樹後面不易發現的小巷。那是勉強可容一輛汽車經過、有著微妙弧度的巷道,是單行道。
我們一路走到這裡都沒開口。但是,沿著這條有高大銀杏樹茂密如拱,在頭上伸展枝條的巷道走到一半時,有車子從對面過來了。是輕型小汽車。我停下腳踏車,看向川藤。他的臉孔僵硬。
「川藤。」
「是。」
我們下了腳踏車。輕型小汽車的駕駛座上,可以看到初老男人不快地皺著臉,大概以爲這條路難得有車經過,迅速駛過應該沒問題。既然與違反單向行駛的車子遇個正著,我們當然不可能不執行勤務。
我告訴川藤如何開罰單。。
「你去處理。」
我下令。
「是。我這就去。」
脚踏車後面,架設了ㄧ個白鐵置物箱。川藤打開箱子的鎖,取出墊板與藍色的罰單。對著熄火下車的駕駛,照例以他那高亢的聲音說:
「喂,你應該知道吧?你違規了。」
我不得不按捺想敲川藤腦袋的衝動。這種說話方式,不管好壞都是熟諳這份工作的人才有的。一個今天第一次到現場的菜鳥,沒資格擺出那種尖刻的態度,我惱火地嘖了一聲。
但是,氣惱恨快就消失。反正川藤在警界也待不久,即使這小子一句話就把簡單的工作搞得的很複雜,我也沒有好心到爲了他的將來去責罵他。況且,川藤並沒有做錯事。只是讓我看不順眼罷了。
在左手拿的墊板上開單子是有竅門的。川藤揮灑他那筆遠眺也能看出很醜的字跡,總算開完罰單。駕駛接下被川藤狠狠塞過去的單子,氣呼呼地鑽上車。
川藤滿足地扭頭看我,但我不理他,逕自走近汽車。敲敲車窗讓對方開窗。駕駛像在看髒東西似地直視我。
「還要幹嘛?
「叫你倒這大概也不可能。我會暫時不讓其他車輛進入。你就這麼開出去吧。」
我命令一臉困惑的川藤守在路口。正値車流量較少的時段,車子得以毫無懸念地駛出。錯身而過時,駕駛微微向我點頭致謝。
除此之外沒有特別值得一提的事件。結束巡邏回到派出所。午餐每次都是叫外賣,一次叫三人份,胖胖的梶井已滿臉迫不及待。
回派出所的路上,以及等待外賣時,乃至把只有份量可取的蓋飯扒下肚時,川藤都像有話要
回派出所的路上,以及等外賣時,乃至於眨有份量可取的蓋飯扒下肚時,川藤都像有話要問似地一再瞄我,這種新人會說的話大抵猜也猜得出來。他想問的是,明知違規還讓對方逆向行駛單行道是否妥當。當然不妥,但讓對方在那條彎曲的小巷倒車是強人所難。那樣才眞的會出事。我懶得向川藤解釋,這裡又是學校。
然後,就在同一天。川藤打從吃完午飯就有點不對勁。看起來毛毛躁躁坐立難安。很像在憋尿。可是,我一看他,他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爲了待會值夜班正打算輪流休息時,他終於像臨時想到似地過來說:
「請讓我再去巡邏一次,」
還以爲他在想什麼,搞了半天是那個啊,我覺得很無聊,但他沒有理由回絶。
「好啊。梶井,你跟他一起去。」
「不,那個,我一個人去就好。」
平日敦厚的梶井,愕然瞪大雙眼,川藤並未發覺。
「我想確認,自己是否能夠獨自按照您教的路線巡邏。」
他說得義正詞嚴,但是免談。
「笨蛋。你在警察學校到底學了什麼!」
若是只有一個警察駐守的派出所也就算了,否則兩人以上一同巡邏是原則。 一個人,而且是新人,怎麼可能單獨巡邏。那種是川藤應該也知道才對。挨罵之後。 川藤立刻說「對不起」,但他還是依依不捨看著腳踏車。我當下察覺有問題。
當場就此不了了之,但之後找讓川藤去休息,自己趁機去檢查腳踏車。我發現置物箱沒有上鎖。
「原來是這個?」
想必是川藤發覺忘記上鎖,於是,他想瞞著我與梶井偷偷上鎖,才說要一個人去巡邏。這是不可能得逞的小聰明,但我,無法嘲笑他那種淺薄。
那天晚上。讓兩人先休息後我獨自坐在桌前, 一直沉溺在夾雜睡意的沉思中。
腳踏車的置物箱裡除了交通違規罰單,還有巡邏必要的文件。按照規定必須確實上鎖。然而,若是裡面的東西被偷當然不用說,單只是忘了上鎖的話並不是太大的問題。頂多教訓他下次小心點也就算了。可是,川藤卻想用小伎倆蒙混過去。
  他是個膽小鬼。純粹只是害怕挨罵。就像小孩。
膽小鬼也有瞻小鬼的用處,好好教育的話,這種瞻小鬼不定可以讓他成爲謹慎的警察。總比莽撞無謀好。就算真的不行,調去做內勤至少應該也能不出大錯地幹下去。
但是,川藤這種膽小鬼最糟。他是那種當夥伴會很可怕的人。他想蒙混的若只是忘記上鎖的那種小事倒還算可愛。不會造成實際損害。可是,下次不見得還是如此。
這不是我第一次碰到這種部下,我感到胃部有異物梗著似的不快。

以前我選在刑事課時,有一個體格壯碩的部下加入。此人肩寬身長,長相也很威嚴,所以我滿懷期待以爲他應該會成爲極有氣勢的刑警。他叫做三木。
但是,我立刻發現人不可貌相,他雖有好身材但並不擅長格鬥技術,他會找正當理由閃躲我叫他做的事情,情勢對他不利時就毫不猶豫地把責任推給別人。他擅長虛張聲勢,但只要稍微講兩句話立刻曝露他的軟弱……他的這些毛病在普通生活或許不至於有影響,但我直覺他若是當刑警鐵定會出問題。那個問題,說不定會奪走某人的性命。
因此我對三木非常嚴厲。趁著擔任他的指導,工作的做法自然不用說,就連桌子該怎麼收拾乃至走路的方式都徹底訓練他,三木不管做什麼,我從來不會說一聲「行了」就放過他。不過,三木若能進步到無可挑剔地完成工作,我倒也不會硬要找他的碴,他如果能夠成長那是最好。但我想他恐怕沒希望了。如果三木受不了自動求去,那樣對警方也是好事。當時我是這麼想的。
到我的態度,同事自然也改變對三木的態度,不管去警署的何處,三木都不停挨罵。
「人渣!」
「白痴!」
「什麼都做不好的傢伙!」
「你幹嘛當警察!」
「別找藉口!」
「你爲什麼不說話?」
「把該做的做完之後再開口!」
「你爲什麼不立刻報告?」
「你很礙眼。。」
「去死!」
一年夜,三木辭職了。就在我覺得他好歹總算開始學會工作,說不定可以把他培育成材的時候。刑事課裡,有種少了只會耍嘴皮了光長個子不長腦子的笨蛋眞是謝大謝地的氛圍,然而,我本來一開始就是抱著這個目的才罵三木,現在卻無法真的那麼高興。
再次見到三木,是三個月之後,我接到地域課的電話,叫我去某間公寓,這麼忙的時候叫我幹嘛,我氣惱地趕往指定的公寓,小巡査以冰冷的眼神迎接我。
「不好意思。聯絡不到死者家屬,無法確認死者身分。通報警署後,他們說柳岡先生應該最了解。」
那是棟舊公寓。我沿著油漆剝落鐵鏽斑斑的樓梯走上去。公共走道堆放著洗衣機,下可燃垃圾、綁起的舊報紙、彎曲的曬衣竿、車軸變形的三輪車。巡査帶我去的,是最後一間。
就在那曬不到陽光的北向一房一廳陋室,三木上吊身亡,被踢開的踏腳台把單薄的砂壁撞凹了一塊,他的個子髙,所以即使自橫粱上吊,腳離地不到十公分。他的眼晴暴睜舌頭吐出。散發出屎尿臭味。我早已見慣屍體。腦中某處,立刻做比大約死亡一天的判斷。
「柳岡先生最了解這個人吧?」
我的確最了解。因爲,就是我害死三木。

我調到緑一派出所,其實是貶職。
三木的確不適合當警察。我一直深信排除他才是爲大家好。然後三木死了。
川藤也不適合當警察。那小子遲早一定會出問題吧。
然而,我已不想再害死部下。




川藤殉職的那天,從一早就怪事連連。
輪值的早上我通常會在上午九點先去警署報到。氣象預報說今天會下雨,我對天空的狀況耿耿於懷,在玄關門口抬頭一看,淺色的天空沒有一朵雲。可是空氣很潮濕,我記得當時還覺得這個早晨很詭異。
我在警署的寄物間換上制服,備妥交班所需的文件。然後與梶井、川藤一同前往手槍保管庫。
領取手槍與子彈後,在裝備課課長的身旁排成一列,等待「取槍!」的號令。我們拔出手槍,拉開迴轉式手槍的彈膛。
「裝彈!」
沒想到這天偏偏失手了,可裝五發子彈的彈匣才填入1發,子彈就從手上滑落。爲了防止彈藥爆炸,地上鋪著長毛地毯。即使子彈落地,也沒有聲音,若是新人失手這時恐怕已被臭罵一頓,但我與裝備課課課長同期,他雖然沒有笑。卻忍不住調侃我。
「柳岡,你怎麼了?年紀大了?」
「抱歉。」
「只要弄丟一發,就得請你捲鋪蓋走人喔。」
這不盡然是開玩笑。槍彈的管理嚴格得嚇人。
我撿起子彈,塞進彈匣。幹了二十年警察,隸屬刑事課與地域課時也拿過手槍。自從調到派出所後只有值班時才會領到槍。但是把子彈掉到地上還是頭一遭。
梶井與川藤早已裝好子彈。正在等待拖拖拉拉的我裝彈。
「收槍!」的號令響起。
我們鑽上警署派出的交通車。交通車會把當値員警送到四個派出所。所以車上共有十二人。平時會聊聊小鋼珠或賭馬,偶爾也會大談夜間娛樂場所。不過。這天的對話不知何故有一搭沒一搭,直到下車之前唯有引擎的聲音特別刺耳。
國道六十號線正在施工,現在派出所對面正在重新鋪柏油。而派出所已有來客。
「天啊,是二號。」
梶井難得地語帶煩躁。
「那個人,又來了嗎?」
川藤也皺眉頭,。
待在派出所的,是個令人猜想若再年輕十歲想必氣勢凌人的美女。秋日天寒,她裹著皮草大衣。夜晚看起來想必說她二十幾歲也能唬人,但在日光下濃妝一覽無遺,看得山四十五、六歲的眞實年齡,田原美代子這個女人,就住在與國道隔了兩條馬路的獨棟房屋。
常來派山所求助,報案的民眾有幾個熟面孔,首推相看兩相厭十年以上的兩戶民宅居民,他們會以「他家的樹枝伸到我家這邊」或「屋頂有貓在叫」這類理由報案,叫我們逮捕鄰居。他們在派出所私下專用的代號被稱爲「一號」。
有位自稱當過警察的老人也常來報到。他整天到處閒逛,會向我們報告那邊的公園有小孩在玩球,對面的書店在賣不像話的刊物云云。而 臨走時必定會撂下一句「這麼鬆懈,要是我還在警界你們通通都會被開除」。基本上我們還是向警署確認過,但至少在本警署並沒有人認識這名老人。他是「三號」。
這種人物一直排到五號,像田原美代子這樣的美人光是來派出所就已是事件,所以印象特別深刻。她通常在晚間來。之前問她職業時,她毫不遲疑地說自己是酒店小姐、談話内容:每次都一樣,是她老公太愛吃醋令她心生畏懼。
這點同樣也向警署確認過,美代子的丈夫名叫田厚勝,有兩次傷害前科,其中一次據說因符合殺人未遂要件還被題出討論。實際上,他的確是個粗暴危險的男人,與只是騷擾我們的那些熟面孔不同,他被列入必須警戒的黑名單。在巡邏的途中也曾多次遇見他,外表看起來是個潦倒窮酸的男人,不禁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爲何像美代子那樣的美女會選擇他。說不定就是受到這種心態影響,他對妻子的執念才會特別強。
「他曾對著在玄關門口與美代交談的送貨員亮出菜刀。」
在這間派出所比我資深的某人,之前曾這樣告訴我。
現在派出所裡雞飛狗跳。美代子像要揪住警察的胸口般咄咄逼人。
  「這樣算是妳礙公務喔。」
  川藤笑著說。美代子的確是個禍水,但我壓根兒沒想過因此就要把她視為罪犯。
「怎麼辦?我們乾脆直接去巡邏吧?
連梶井都跟著開起玩笑。
「那些人才剛值完夜班,趕緊去跟他們換班吧。 」
一看到我們,派出所內的三名值班員警一同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美代子基於過去的經驗,知道我是所長,於是她轉過身,直接找上我。
「太好了。柳岡先生,跟這些人簡直說不通!」
「請妳冷靜。不管怎樣,先坐下來好不好?川藤,替我泡杯咖啡。田原太太也要嗎?」
「免了。」
美代子不客氣地頂回來,交抱雙臂晃動身體。
「好了。所以,妳有何貴幹?」
「我跟這幾個人講過了。」
「是,但是請妳再說一次。」
美代子刻意長嘆一口氣。
「好吧。反正這幾個人也不中用。你聽我說。我啊,說不定會被我老公殺死。」
「原來如此。坐吧?
「也好。」
美代子終於在小小的旋轉椅坐下。大概稍微平靜一點了。
在我取出本子備妥原子筆之際,不愧是經驗豐富的梶井,已和前晚的值班同事進行文書交接。川藤送咖啡過來時,他們說聲「那麼所長,我們失陪了」就離開了。他們回到警署,還得處理交通違規罰單之類的文件,把手槍與子彈歸還後才能返家。
「喂,沒有菸灰缸嗎?」
「妳應該知道吧?派出所現在禁菸。」
「無聊。在敞開的門外抽菸就可以。好冷,快把門關上。」
「依規定必須要開著門。」
「那幹嘛還要裝設大門?簡直跟便利商店的鐵捲門一樣…… 」
「田原太太,若要閒話家常請去別處。」
美代子像要道歉般微微舉起雙手。
「眞到了該說的時候,反而不知從何說起。不過,你應該也知道我老公吧?」
我點點頭。梶井與川藤不時偷瞄我們這邊,一邊繼續瀏覽交接的文書資料。
「他本來就是危險人物,但最近特別不對勁,看到我和男人講話他就不高興,可是最近,我什麼都沒做他也會質問我『有外遇吧』,我已經束手無策了。」
「原來如此。」
「他沒工作,都是靠我賺錢養家,所以他應該也知道我的工作內容。可是我每次去上班,他就說我『要去見野男人』,我的客人的確多半是男人。但他卻眼神晦暗,一個人嘀嘀咕咕。之前他本來還不會這樣。」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選沒有發生動粗之類的具體事件。」
「剛才那幾個警察也是這麼說,拜託你先聽我把話講完!」
「還有嗎?那妳請說。」
「我老公,最近還買了刀子、該怎麼悅,你知道的,就是那種很大的、和露營用的不同、很危險的玩意。」
我朝梶井投以一瞥,梶井的臉色也有點變化。
「是雙刃嗎?」
美代子蹙眉。
「我沒有仔細看。這很重要嗎?」
「基本上,還是得確認一下。」
美代子瞪著空中看了一下,最後搖搖頭。
「我不知道。我忘了東西回家拿,發現他眼神渙散地盯著刀子,可是,他一看到我立刻把刀子藏起來,嘴裡嘀咕什麼「妳可別搞外遇」還笑呢。你看,柳岡先生,這樣也難怪我會害怕吧?」
我停下握原子筆寫字的手。
「我知道了。我們會加強巡邏。」
「我都已經跟你說我不敢回家了。」
「請充分小心。我會轉告警署的生活安全課妳來找我們諮商過。一旦妳先生動粗,請立刻去找生活安全課求助。我把電話號碼給妳。」
美代子嘆氣。
「意思是叫我被殺之後再打電話通知你們是吧?每次都這樣。」
「就算在家中發現刀子,我們也不能單憑這點就逮捕他,好歹,我還是先把派出所的電話唬碼也告訴妳。田原太太的聯絡方式……」
「上次不是說過了?」
民眾來咨詢時的姓名、地址、電話號碼,除非本人拒絕否則都會存檔記錄。
「是的,我正想說上次已經問過了。那麼,請多保重。」
美代子憤然起身,撂下一句「幹你們這行眞輕鬆」就走出派出所。
川藤盯著她的背影說:
「這女人真令人火大。我們才不輕鬆咧。」
梶井把手放在川藤的肩上。
「如果每次被稱爲稅金小偷就生氣,那你的胃會吃不消喔。」
我從檔案夾取出諮商記錄。田原的那一頁貼有標籤,所以立刻就找到了。我一邉抄下地址與電話號碼,一邊問梶井:
「你怎麼看?」
「誰教她自己不跟那種男人離婚非要黏在一起,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什麼鍋配什麼蓋。雖然她嚷著會被從未動粗的老公殺死,但我看很難說。哎,搞不好只是另類的秀恩愛方式。」
「我想也是。不過,田原有前科。他是個只要扯上女人就會變得凶暴的傢伙,」
「所長認爲他會再犯嗎?」
「很難說。田原美代子講的,也不見得全都是真的。
「請把檔案也給我看看。好歹還是要特別留意一下。」
田原家位於何處,透過每日巡邏早已清楚。記住正確的地址,在萬一出事時可以方便呼叫支援。或者便於叫救護車。梶井抄寫時。川藤露出詭異的冷笑杵在一旁。大概是在無言之中主張「那種女人根本用不著注意」。
梶井收起檔案,終於開始正常業務。
「那麼,交接工作呢?
「有三件物損案。兩件腳踏車失竊案。還有,民眾前來諮商失智患者在外迷途。好像並未請求協尋。」
這時,敞開的門口竄入轟天巨響,是鋪設柏油的工程進行,鞏固柏油的手提機械起動了。外形如特大號搗麻糬機的機械不停跳動。梶井露出苦瓜臉。
「這下子,沒希望。睡覺了。」

上午的巡邏我沒有帶川藤去,其實別無他意。
這次巡邏順便也要尋找迷途的失智老人。或許需要比較精細敏感的判斷,所以我認爲梶井比較適任。基於累積經驗的角度我一直盡量派川藤出去巡邏,但我認爲留守同樣也是一種經驗。
根據諮商紀錄,失蹤的老人現年八十四歲。今早六點左右,家人發現他不在家中。披說在失智症狀惡化的同時也患有心臟病。老人的身體硬朗,所以家人也沒把握他能夠走多遠。
國道六十號線是單側二線道的道路,黎明時會有大量的大貨車經過,很難過馬路。雖說武斷是惡魔,但我研判老人沒有穿越國道的可能性極高。諮商者的住處位於國道的西面,所以我以該區爲中心四度巡視。
對方沒有報案請求警方協尋,這表示對方即便找到失蹤老人也有可能不會通知派出所。即便如此,我還是比平時耗費更多時間仔細巡邏。費了兩小時才回到派出所,已過了十二點半,根據當時的紀錄是十二點三十三分。
鋪設路面的施工單位大概也在午休,機械停止了。不過。來往車輛發出噪音實在談不上安静。我正想叫份遲到的午餐,。川藤亢奮地過來向我報告。
「所長。剛才在施工現場有人倒下!」
「是意外事故嗎?
「八成是。我當時坐在桌前,負責疏導交通的交管人員忽然頭一仰就倒下了。我過去一看。據說好像是頭部被什麼東西打到。」
「嗯――」
我在椅子坐下,在巡邏報告填寫回來的時間。吩咐梶井:「雞肉滑蛋飯。大碗。」梶井拿起電話川藤慌忙說:「不好意思,我要大碗的豬排飯。」
「然後呢?」
  「啊?」
「交管人員不是昏倒了嗎?然後呢?」
  「是,然後啊……」
川藤舔唇。
「我過一看,他們說大概是車子駛過彈起的小石子。這是常有的事,但是據說被打中的案例很少見。安全帽上留下明顯的痕跡。找那顆小石子找了半天,但最後還是沒找到疑似小石子的東西!」
我從報告抬起頭。
「我不是問這個。那個人受傷了嗎?」
驀然間。川藤的表情閃過一絲畏怯。
「那個……如果受傷了,要展開偵查嗎?哪怕只是被來往車輛彈起的小石子打中。 」
「你在說什麽傻話。我是說,少了交管人員疏導交通,如果沒有其他辦法,應該立刻通知交通課。」
川藤呼地吐出一口氣,神色肅穆地說:
「那倒是不要緊。交管人員只是在衝擊之下摔倒,立刻就爬起來了。我想他下午也會繼續工作。」
「這樣啊。那就好。」
我把文件收齊,夾進檔案夾川藤又嘀嘀咕咕:
「說的也是。根本找不到彈起小石子的肇事單輛嘛。」
午休結束時,施工,再次開始。再度傳來噪音與震動。 一看之下,交管人員如往常地揮動疏導燈。正如川藤所言,似乎並無大礙。

接下來一直到入夜都一切如常。
下午出去巡邏前,接到物損事件的通報。事發現場的超市有點遠所以駕駛警車前往。輕型小汽車的車頭與迷你廂型車的車尾撞爛。。神情疲憊的中年男子泫然欲泣說他踩錯油門與煞車 。由於無人受傷,雙方和解收場。根據紀錄,我們在下午兩點四分出發,三十一分回到派出所。
結束巡邏的三點五十八分,打電話給失蹤的失智老人家屬。果然老人已被尋獲,回到家屬身邊。我記得電話那頭還抱歉地說:「其實我們並未請求警方協尋……」
施工的噪音到了傍晚變小了。十一月的白天很短。天色漆黑的六點九分, 一名國中生聲稱到朋友家玩,要回家時卻不知該怎麼走,所以來詢問公車站牌在何處。川藤說:「國中生怎麼可以這麼晚了還在外面遊蕩,你的姓名和住址是?」「去補習的日子還更晚回家呀。」國中生如此回嘴後,「誰跟你扯這個!」川藤扯高嗓門怒吼。
晚間十一點十分,有民眾投訴鄰居家的電視太大聲。是鄰居互鬥的報案常客「一號」中的某一方,現年七十一歲的男性。我們趕到現場後,據說眼吵的鄰居家連燈都沒亮,悄然無聲。「應該已經睡了吧。」我說,「他是看到警察來才慌忙裝睡、請你別管他直接上門。」老人說著揮舞手臂。
回到派出所,記下晚間十一點四十九分這個時間。
根據紀錄,警署接到110通報,也是在晚間十一點四十九分。





公祭之後,我去拜訪川藤的家屬。
名冊上在記的住址,是蓋在散發水溝臭氣的河畔老舊公寓,我想起昔日,替三木認屍時造訪的那棟公寓。
按下門鈴後,在喪禮見過的男人出現。曬得微黑的臉上,殘留星星點點的花白鬍碴。我事先已通知要來訪,所以毋須報上姓名對方就開口了:「是柳岡先生吧?」聲音沙啞粗厚。與身材纖細聲音高亢的川藤正好相反,但是看臉孔的話分明有血緣關係。如果光拍眼部的照片,恐怕難以區分二人。
「浩志生前承蒙你照顧了。我是他哥哥隆博。」
「我是柳岡。今天不好意思 請先讓我上炷香。」
「裡面請,家裡只有男人所以很亂。」
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瀰漫菸味,矮桌與電視之外沒有任何像樣的家具。泛黃的榻榻米一隅放著以嶄新木頭搭成的供桌,牌位就放在那上面。沒有香爐,只放了一個空啤酒罐。我點燃線香,插進空罐,雙手合十。
室內沒有坐墊,我們直接在榻榻米上隔著矮桌對坐。
「這次眞的很遺憾。」
我這麼一說,川藤隆博的臉上毫無感情,
「唉,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他說。
當我部下的期間,川藤從未談過私事,我也沒問。但是,在警校據說與他很要好的交通課某人,曾向我透露過一點。
「隆博先生。聽說,你一直兄代父職。」
隆博沒有點頭,只是垂眼注視矮桌。
「據說你們是福井人。」
「已經很久沒回去了。」
聲音雖粗厚,卻很平靜。
「和我老爸合不來,也很少聯絡。浩志的事我寫信通知他了,但是沒收到回音。在電視上看到他,他還是老樣子。」
川藤的殉職被報導出來時,川藤的父親曾數度上電視。那是個看起來有點狡猾的男人,「那小子,從小就是正義感特別強的孩子。」父親哭著說
「浩志出生時,我爸在外面有女人。很少回家。我媽很勤勞,可惜早早就死了。談不上兄代父職,但我的確得經常照顧他。」
「他是了不起的警察。多虧有他,人質才能獲救。」
美代子身負三處刀傷,但或許是因爲穿著羽絨衣,每個傷口都不深。我們破門而入後她被敲昏頭,當時頭蓋骨的龜裂骨折是她全身最嚴重的傷處。
「我聽說了。」
「對方是凶暴的罪犯。我們也幸好有他幫助。」
事實上,事後我想了很久。川藤如果沒拔槍,要制伏持短刀的田原恐伯不容易。關於我不等支援抵達就破門而入的判斷,也受到上級的嚴厲指責。但是,當時只要再遲一分鐘,田原美代子恐怕已經死了。
隆博再次重複同樣的話。
「那是他自己的選擇。」
昏暗的室內,我與隆博片刻無言。我看看手錶,正準備說「那我也該告辭了」。但隆博像要壓下我的聲音,開口說道:
「但是,我認爲不對。」
「你指的不對是?」
隆博並不是在對我說話,他彷彿是在整理自己的心聲,斷斷續續地說:
「我很了解那傢伙。或許我不該這麼說,但他根本不夠格當警察,我不願意說這是遺傳,但他有些地方的確很像我爸。腦子不笨卻膽子太小。可是,一旦豁出去偏偏又是傻大膽……那傢伙愛玩槍。他是那種會爲了用槍持地出國旅行,
一回來就拚命炫耀自己快速射擊成績的傢伙,我猜他可能只是因爲可以持槍才去當警察。
「所以,他根本不是爲了保護人質オ開槍。那縻偉大的死法,不是我弟弟做得出來的。」
然後,他像是現在才赫然發覺般抬起頭說:
「柳岡先生,那傢伙死亡時,你也在現場吧?
「是的。」
「我知道警方也有不能說的事,如果你們說不能抖出去那我絕對不會告訴別人。所以,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能否請你全部告訴我?」
隆博說得沒錯。警方,警察,也有不能說的事。
無論是在警方公祭的殯儀館,或現在這個場合,我都沒有以指揮官的身分爲自己無法阻止川藤死亡正式道歉。在警界混了二十年的經驗,讓我不能道歉。
把當天發生的事告訴家屬,是絕不可能的。說得越多,就等於給對方可乘之機證明警方應對有不當之處。縱使對方聲明絕對不會告訴別人,明天就接受電視採訪爆料指控警方失誤也不足爲奇……
「柳岡先生!」
然而,我累了。
對於川籐,我一直不希望讓他像三木那樣死去。我也知道那傢伙不適合當警察,明知如此,但是想倒如果責備川滕他這可能也會死,我就沉默了。我不想從被泛職的派出所再貶到更糟的地方。
可結果川藤還是死了,脖子以下染成鮮紅,死狀淒慘。如果,我事先有多教他一些當警察的心得?如果我不借痛毆他一頓也要告訴他,他的性格去現場會很危險?
三木是被我的獨善其身害死的。而害死川藤的,或許是我的明哲保身吧。
辭職吧。我,同樣是個不適合當警察的男人。
這麼一想,當天發生的事頓時歷歷如在眼前。
「那天……從一早就怪事連連!」

我告訴他了。
田原美代子上午曾來派出所諮商求助。
我們事前就知道田原勝的樣子不對勁。
我們去尋找失蹤老人,超市發生的意外事故。迷路的國中生。報案常客那通緊急住很低的通報。
我連川滕的午餐是猪排飯都說了。
隆博閉著眼,看起來甚至像充耳不聞。若其是那樣也無所謂。
被煙油染黃、混雜線香的煙霧乃至瀰漫水溝臭氣的六帖房間,成了我的告解室。
我的敘述,最後來到十一月五日晚間十一點四十九。





那晚沒有下雨,但氣溫很低。
過了午夜零時本該輪到我與川藤休息,梶井先值夜班。從現場回來,還來不及脫下大衣就聽到無線電傳來指示。
「本部呼叫綠一請講。」
「綠一收到。這是綠一 ,本部請講。」
「本部收到,接獲女性通報,丈夫持刀相向。姓氏爲田原。田地的田,原野的原。還沒問住址對方就掛斷了。對方聲稱綠一派出所已掌握狀況,綠一知道嗎?請講。」
握緊的拳頭用力。我比手勢喊梶井,他似乎單憑這樣就理解了,取出記事本翻到抄寫田原住址的那一頁給我看。
「綠一收到。綠一知道。地址是綠町一丁目二巷七號,報案者應是田原勝的妻子,田原美代子。本部請講。」
「本部收到。綠町一丁目二巷七號,田原勝,收到。承辦員警請趕往現場確認。請講。」
「綠一收到。立刻趕往。請講。」
「本部收到。許注意無線電。完畢。」
梶井在我通話期間,已脫下大衣。。川藤神色緊張,但依然保持剛回來時的姿勢站著。我也一邊朝自己的大衣鈕釦伸手,一邊指示:
「穿上防刃背心,動作快!」
遇上緊急情況時,所人的反應終究慢了一拍。我與梶井已穿上背心,川藤還在拖拖拉拉沒套上。背心的材質硬挺所以的確不好穿,但期間我與梶井已套上大衣。梶井問:
「臀杖要帶嗎?」
派出所的牆邊,豎著長一點一點二公尺的警杖。太長了,若騎腳踏車的話不好拿。警車倒是裝得下,但不巧田原家附近多半是單行道,開車去的話得繞個大圈子。
「不帶了。爭取時間。」
「知道了。」
這時川藤終於穿上防刃背心。也已朝大衣伸手。
「走吧!」
我制止他,衝出派出所。
說來還眞搞不懂,我平時並沒有那種仰首望天的閒情逸致,唯獨那晚的月亮記得特別清楚。預報有雨的天空籠罩微雲,滿月看似朦朧。雖是緊急出動,也不可能不管三七二十一以誇張的速度飆車。急忙之中,好歹還有餘暇意識到腰間的警棍。
接獲通報的七分鐘後,我們於十一月五日晚間十一點五十六分抵逵現場。附近居民早已跑到馬路上,不安地注視某戶到門獨院的房屋。在睡衣外披著大掛的老人,一看到我們就說:「啊呀你們可來了,警察先生,這邊這邊。」他朝我們招手。
「剛才還有好嚇人的尖叫,現在卻靜悄悄……」
話還沒講完,忽然冒出尖銳的聲音響徹四方。
「不要!饒了我!」
沒聽見男人的聲音。我立刻抓起無線對講機。
「綠一呼叫本部,請講。」
「本部收到。請講。
「綠一收到。已抵進田原美代子住處。看似事態緊急。請求支援。請講。」
「本部收到。會派出支援,完畢。」
掛斷無線後,梶井立刻問我:
「怎麼辦?」
他的意思是:等候支援嗎?我還來不及回答,川藤已搶先說:
「先行動吧。民眾來諮商的當天就死掉的話,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我瞪視川藤。死亡,不該輕易掛在嘴上。
但是,田原勝既已持刀大鬧,的確是分秒必爭。
「行動吧。」
「知道了。」
田原家是雙層樓房,有水泥圍牆環繞。看得見玄關,但是位於路燈稀少的住宅區,所以看不見其他情況。也不保證玄關大門沒鎖。若有陽台的落地窗,弄得不好,也得考慮從那裡破窗強行攻入。
「梶井,你打頭陣!」
「遵命。」
梶井、川藤、我依序奔向玄關。梶井肉嘟嘟旳手指搭在門把上。他朝我轉頭,頷首。門好像沒鎖,梶井用右手抽出警棍,左手再次握住門把。
「上!」
在這個暗號下,梶井衝進屋內,同樣手持警棍的川藤緊接在後,我在瞬間掃視周遭確認狀況。水泥牆內側是裸露的泥土地,放著圓筒形的大型型膠垃圾桶。紅磚圍繞妁一角大慨是花壇,或許是季節的關係,現在寸草不生。
尾隨二人之後,我也進入田原家。屋裡亮著燈。而且,木板走廊上留有點點血跡,走廊朝左邊呈L形彎曲,右邊有樓梯,察覺梶井的困惑,我揚聲說:
「田原!到此爲止了!」
還是沒聽見男人的聲音。但一個刺耳的高亢嗓音回答:
「救命!我在這裡!」
「在一樓!」
不等我發話,梶井鞋也沒說就衝進房間。「快點!快點!快點!」在這帶著哭腔的聲音引導下,我們跑過不大的家中,被玻璃門隔開看似客廳的,空無一人。
聲音戛然而止,但是,傳來某種毆打東西的鈍響,最快對那聲音做出反應的是川藤。他跑回走廊,朝屋內更深處衝去。紙門是拉開的,有一間沒開燈的房間,他衝進那裡。
兩間六帖房間相連的屋內深虞,紙門倒下,落地窗敞開。美代子就在簷廊外,裸露泥土的庭院中。她坐在地上,倚靠水泥牆沒有抬頭。月光下,大概下班回來還來不及脫掉的外套被斜砍一刀,露出裡面的羽絨。
而美代子的身旁站著一個男人。瘦得顴骨凸起,個子很高,雖然憔悴,但變化還不至於大到認不出來。是田原勝。
我們穿過室內,準備走下院子。我暗忖是否能直接制伏他,但田原不知打哪兒冒出的淒厲聲音大吼一聲: 「不許動! 」我們當下站住不動,並不是因爲他那聲大吼。而是因爲田原拿刀抵在美代子的脖子上。月光中。刀子看起來異常巨大。那不是我之前擔憂的雙刃刀,但看似有弧度是短刀。
田原在起初大喝一聲就態度一變,以諂媚的聲音說:
「讓你們看笑話了,警察先生,請你們就當沒看見,這只是家庭問題。」
「別鬧了,你瘋了嗎?」
「對於美代子的外遇,我已經厭倦了。」
「你冷靜點。不管怎樣先放下刀!」
位置不妙。領頭的是川藤,梶井剛從簷廊下來,就站在川藤後方。若想做什麼,會被川藤擋到無法迅速行動,我沒有走下院子。從簷廊到田原那邊,約有五、六公尺。沒把警丈帶來真是失策!這個念頭倏然閃過腦海。
「等我把事情處理完了,就任你們處置。只是,我――」
川藤忽然打斷田原求助似的台詞,猛然大喊:
「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是綠一派出所!」
第一次逮犯人往往會語無倫次。也有菜鳥對著揮舞鐵撬的嫌疑犯大喊:「請結束!」所以我並不覺得川藤的話有多奇怪,但是,他那句話令田原險色大變。
「綠一?就是你嗎!」
短刀離開美代子的脖了,田原本來甚至垂似軟弱的神色一變,凹陷的眼窩深處,凶暴的雙眼已不像正常人。
「就是你對美代子!」
他撲過來。
我從簷廊跳下、梶井抓著警棍,這後一步。短刀朝川藤捅過去時,我一雙腳已踩在泥土上。
被梶井的身體擋住,我看不清楚前方。但是,二十年的警察生涯中除了在訓練場以外不曾聽過,卻又可以清楚辨認的聲音傳來:――是槍聲。
是快速射擊。聲音,聽來是一連串。
但田原沒有停下。短刀伸出。
隨即,田原的身體猛然歪倒。保持衝向前的姿勢,自膝蓋顯然傾倒般倒下。
「逮捕!」
我揚聲,彎身滑行,撲在倒下的田原身上。按住他握短刀的右手。
然而,本該跟在後面行動的部下沒有動。 抬起頭,終於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是血。自脖子噴起。川藤的手想按住自己的脖子,但鮮血如水管噴水自指間湧出。甚至噴濺到水泥牆上。
「川藤!」
梶井發出勉強擠出似的聲音,我沒有放開田原。
鳴笛聲逐漸接近。救謢車來了,川藤得救了,我暗想。

身爲現職警察,連警笛分不清楚實在可恥之至。
趕到的當然是支援的警車,當下呼叫救護車,等到救護車抵達已經又過十四分鐘。
救護車來了兩輛,留下田原載走了川藤與美代子。這點事後也遭到批判。但田原當場死亡。川藤還活著,這成了表面上的理由。
然而我個人,並不相信川藤在那一刻還活著。





敘述硈束時,插在空罐旳線香已燃盡。
閉上嘴後六帖房間很安靜,彷彿沒有任何鄰人般寂靜無聲。也聽不見車聲。只是似乎隱約可聽見臭水溝的水聲。
在醫院恢復清醒的美代千心神錯亂,暫時無法接受詢問。觀察兩天,盤算著她應該已穩定下來後才去問話,但她說自己也莫名其妙。
那天,美代子一如往常出門上班。雖說是酒吧的酒女,但實質上該店近似俱樂部。晩間十一點半打烊,一回到家,據說就遭到丈夫攻擊。
「他始終一口咬定『妳果然有外遇,我都知道了』,我跟他根本講不通……我早就知道他是瘋子。遲早台變成這樣。但是――」
不意間,美代子以熊熊燃燒怒火的眼神瞪視我。
「你們也犯不著殺了他吧!殺人凶手。」
事後找才知道,在這一刻田原美代子並不知道川藤已死。只是,就算她知道,也不能改變她的丈夫遭到槍殺的事實。
田原勝一聽見綠一派出所這個名稱就態度驟變,八成是因爲他認定美代子的外遇對象是派出所的員警。事實上,美代千的確頻繁造訪綠一派出所。疑心生暗鬼的田原胡思亂想也不足爲奇。
……關於美代子是否眞的沒有與警察外過,警方做了秘密調査。如果川藤與美代子確有不告人的關係,那麼本案的犯案動機就成了感情糾紛。是否要公開先不談,總之先就事實進行了査證。
結果二人是清白的。田原勝死後美代子仍堅持沒有外遇。調査結果也沒有可疑之處。基本上川藤被分發到綠一派出所,也不過是在案發前一個月前。
閉著眼不動如石的隆博,這時緩緩睜眼。
「柳岡先生,有幾個問題,可以請教你嗎?」
「請說。」
「那傢伙沒有當場死亡,他用手按住脖子,還撐了一陣子。對吧?」
我點頭。
「……臨死前。那傢伙沒有說什麼嗎?」
我回想。當時支援員警的怒吼。自己以異樣淡漠的聲音呼叫救謢車的聲音。 一再呼喊川藤名字的梶井。噴濺在川藤慘白如紙的臉上,那鮮血的豔紅。
直到斷氣,川藤都沒說出什麼有意義的話。
「他說『不該是這樣的』。」
「就只有這樣嗎?」
「他還說『明明很順利』。他一再重複這句。『明明很順利』。」
明明很順利。隆博自己也一再低喃這句話。
「你認爲他是指什麼?」
「應該是指射擊吧這。川藤射出的子彈,的確命中田原。川藤想必確信已成功阻止了田原。但田原沒有停止動作、犯人明明應該已中槍,他壓根兒沒想到自己會死,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不知是否同意,隆博低著頭文風不動。
「那傢伙的子彈,全部打中犯人嗎?」
這點已經做過勘驗。雖然官方說法是恰當使用手槍,但警察開槍還是會被視爲醜聞。現場勘驗做得很徹底。
「不,他打中四發。其中一發命中心臟。」
「我看報紙寫說他一共開了五槍。 」
「是的。」
「手槍裝了幾發子彈?」
「五發。」
「我弟把所有的子彈都用光了。」
「是的。」
片刻沉默後,隆博說:
「沒打中那一發在哪裡?」
關於這點,沒有任何媒體報導。
「掉在院子裡。」
「掉在院子。但是剛才,你說院子是泥土地。」
但這是事實。
打中的那發子彈是我找找的。川藤與美代子被送上救護車,院子只剩下田原的屍體,被我找到嵌在土裡的金屬,因爲已聽說派了鑑識人員,所以我沒碰觸,但那玩意,分明就是從川藤的手槍發射的子彈。
「是掉在院子裡。但,並非川藤沒打中。」
「你的意思是?」
「大概是對空鳴槍威嚇吧。然後那發子彈掉落。」
「那傢伙有對空鳴槍威嚇嗎?」
我沒有馬上點頭。
當時我的眼前站著梶井擋住了我的視線。若問我是否看見川藤對空鳴槍咸嚇,我並未看見。我想,也沒有那個餘暇去注意。但是――
「應該有吧。子彈掉在地上是不爭的事實,也只能這麼判斷了。」
隆博沒有點頭,但也沒有再次追問。只是,他像要道歉般問我:
「可以抽菸嗎?」
我倆抽菸時,彼此都沒開口。隆博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傢伙到底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我自己,也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衝進田原家時,川藤千持警棍、梶井左手抓門把右手持警棍時,川藤也拿著警棍。這個我記得。但是田原撲過來時,川藤間不容髮地開槍了,他是什麼時候把警棍換成手槍的?
不過,川藤有渴望使槍的毛病也是不可否認的非實。只要想起「小百合」酒廊那件事,多少便可理解。
隆博噴出長煙,把菸蒂塞進當菸灰缸用的空罐。等我的菸抽完,他取出手機。
「其實,柳岡先生。那天,我弟曾經傳簡訊給我。」
這是頭一次聽說。
隆博操作手機,給我看那則簡訊。
――大事了。
內容只有這樣,收訊時間,是十一月五日,上午十一點十八分。
「那傢伙傳送簡訊時,你沒發現嗎?」
「那個時間我出去巡邏了。派出所只有川藤一個人在。」
把手機放在矮桌上,隆博說:
「那傢伙會對我說『出大事了』,通常是在他闖禍時。絕對不會錯。」
那是粗厚平静、帶著確信的聲音。
「那傢伙念高中時,同樣對我講過『出大事了』,當時他有個女朋友,結果那女的說懷孕了。因爲他膽子小所以嚇得屁滾尿流,打電話給我。說不定該慶幸我媽早就死了,知果還活著,他八成會跑去找我老媽哭訴。 」
「……」
「一査之下,才發現那女的是爲了錢欺騙他。真是個爛女人。或許我不該在柳岡先生面前這麼說,但是爲了擺平那件事 ,我也使出了粗暴的手段。
「他考大學時,又說出大事了。他把入學金全都拿去打小鋼珠輸光了,我的存款不夠,只好到處求爺爺告奶奶這邊一萬,那邊五千地借錢,最後總算勉強湊齊了,那次是最慘的。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卯起來狠揍我弟。」
隆博說到這裡,驀然正視我
「你懂嗎?柳岡先生。那傢伙說『出大事了』,就是要求我幫他收拾爛濺子時。」
「那天,也是你――」
但隆博搖頭。
「不,那天我什麼也沒做。我把手機忘在家裡就出門了。回來才發現那則簡訊,我心想不知出了什麼事,結果到了晚上――」
川藤治志就殉職了。
「柳岡先生,怎麼樣?。那傢伙傳給我的那句『出大事了』是指什麼,你心裡有數嗎?」
我只能繼續沉默。那天,在我們外出巡邏時,川藤發生了什麼事?我壓根兒沒想過。
「總而言之,」
隆博的聲音頹然失去張力。猶如呢喃般,他最後說道:
「我不認爲那傢伙是英勇殉職。他是個沒出息的男人……。那,才是我所認識的浩志。」
我還是無言以對。
但隆博的話,好像讓我漸漸明白,第五發子彈爲何會掉在院子了。


   七

  您不看喪禮照片嗎?
  新來的部下,這樣問我。
「待會再看。」
我只撂下這句就把他打發掉。部下哼一聲轉身走人,大概不認爲我還能繼續待在警界吧。川藤的哥哥信守承諾,沒有告訴任何人。所以,關於把川藤殉職經過洩漏給老百姓這點我用不著負責任。但是,身爲莽撞破門而入害死部下的人,明裡暗裡都在逼我退職。而我已無力再去對抗那些壓力。漫然度過的日子裡,我只是不斷思考川藤身上發生的「大事」。
從敞開的玻璃門,可以看見國道六十號線。路面鋪設工程已結束,汽車駛過嶄新漆黑的柏油路面。
十一月五日,打中施工現場疏導交通人員那頂安全帽的,究竟是什麼?
川藤說是汽車彈起的小石子。不,昰他如此強調。那小子一再聲稱「車子彈起的小石子」到了令人耿耿於懷的地步。
現在的我,好像終於明白那是什麼了。
是手槍子彈。
會爲了射漀特地出國旅行的川藤。就連在酒廊的小爭執,都想掏槍的川藤。一個人在派出所的川藤,該不會碰了手槍吧?不知是閒著沒事幹拿出來玩,還是發現手槍髒了取出清潔保養。總之,川藤開槍了。
派出所的玻璃門,二十四小時敞開。於是子彈飛到外面。
拜施工噪音與震動所限,槍聲被掩蓋。但是,川藤看到交管人員倒下。是被走火的槍彈擊中 川藤衝出派出所,奔向交管人員,幸好,那人沒有受傷,子彈似乎只是擦過安全帽。交管人員以爲是汽車駛過彈起的小石子。川藤暗自撫胸慶幸。
但是隨即,他大概就發現自己瀕臨毀滅。
在警界,槍彈管裡嚴格得嚇人。只要有一發子彈遺失就永無出頭之日,弄不好甚至被迫這職。而且川藤的情況,不僅槍枝走火,還打到人,光是自動退職還不夠,恐怕會被起訴。
川藤急忙發簡訊給哥哥。――出大事了,但是沒收到回音,不過,就算隆博當時看到簡訊,這次想必也無能爲力。
爲了掩飾失誤,哪伯不可能也得一試。就像上次他忘記鎖腳踏車置物箱時,極力主張要一個人去巡邏。川藤絞盡腦汁。該如何隱瞞槍枝走火。交管人員沒發現是被槍打中。川藤聲稱要找那顆小石子到處走來走去,想必幸運地,讓他找到子彈,但問題在於怎麼歸還。 一旦結束值班,就得把槍與子彈交還。如果少了一發子彈當場就會被發現……
於是他最役做出的結論是,爲了隱瞞走火只要開槍就行了,應該就是這樣吧。
川藤打電話給田原。諮商紀錄上就有聯絡方式。田原沒工作,白天也在家。然後川藤這麼告訴他:
――你老婆有外遇。對象是綠一派出所的警察。
田原本就處於相當不穩定的精神狀態。接到來歷不明的電話自然無法一笑置之,他大概認爲無風不起浪吧。川藤選定田原勝作爲可以合法開槍的目標。
事情發展得很順利。田原攻擊返家的美代子。美代子報警。明明已告訴她派出所的電話號碼她卻打110或許出乎川滕的預料,但不管怎樣最靠近田原家的綠一派出所最後還是接到出動命令。一旦抵達現場後,對於暗示等待支援的梶井,強烈主張破門而入的。不正是川藤嗎?
進入田原家時,他握著警棍。如果他一開始就拔槍,我肯定會阻止他。所以他趁著偵查行動混亂之際才改拿手槍,尋找田原。
然而對峙的田原意外地老實。雖然嘴裡叫喊異常發言,但是並無攻擊我們的跡象。於是川藤大喊:「死了這條心吧!我是綠一派出所!」這句話,就像暗號,立刻讓田原激動起來……
當時,我聽到幾發槍聲?不知道,我只聽見連串槍聲。
槍聲,或許只有四發?川藤全部命中,然後走火那一發子彈丟在腳下。想必再用力踩踏,讓子彈嵌進上中。
一切都在瞬間發生
然而,川藤犯了 個嚴重失誤。他太小看人的執念。
被短刀割開頸動脈。流失全身血液時,川藤不停呢喃:
「不該是這樣的。明明很順利。明明很順利……」

我問過美代子、田原是否從以前就懷疑她的外遇對象是警察。美代子斬釘截鐵地說完全沒那種跡象。她說,直到那晚之前丈夫一直都懷疑是店裡的客人。
不用值班的日子,我在派出所對面的行道樹發現傷痕。樹幹某處被刀子割傷,留下深深戳刺再拔出的痕跡。
隆博想必已發現弟弟做了什麼,而我大概會離開警界。
無數車輛駛過國道六十號線。載著每個人的人生。在他們之中,想必也有天生就適合當警察的男人。
但在這間派出所的,是一群不適合當警察的男人。
在這種日子,我尤其憤恨派出所禁菸的規定。


(夜警完)
 楼主| 发表于 2018-5-25 00:0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ords 于 2018-5-25 09:29 编辑

  死人旅館

聽說找到佐和子的下落,我連東西都來不及拿就忙不迭衝出家門,是在殘暑這還拖著長長尾巴的九月底。披說就在栃木縣深入八溝山的地方,有個不爲人知的溫泉旅館。佐和子就在那裡當服務生。
近距離之內沒有電車車站,大略查了一下好像也沒有公車經過。最近我已不再自己開車,但我想總會有辦法,所以還是心一橫租了車。起先開得很驚險,搖搖晃晃穿過市區,進入綠意盎然的山中時總算大致找回以前駕車的手感。
不知幾時路面的車道線已消失,前後也不見其他車輛。我性子急,忍不住猛踩油門。根據事先準備的地圖,從國道轉彎後應該就沒有岔路了,但實際行駛才發現有小路朝左右兩側延伸,走這條路眞的對嗎?前方真的有佐和子嗎?我忽然有點不安。沿著徐緩的斜坡開闢的田園染上金黃色,田裡茂密的青色大概是竽頭葉子。家家戶戶屋頂上油漆的人工色彩,不時突兀浮現,驀然回神才發現道路沿河而行。一瞥之下,水流似乎很湍急。
但我好像還是來到了上游。一看之下,河面架設了魚粱。萬里無雲的晴空灑下的強烈陽光仍如夏秊,卻已到了秋天香魚産卵的季節 河流的一部分以竹製杓簡易水壩攔住,等侯順流而下的香魚,就河岸的寬度看來這條河本來應該更寬,大概是最近一直沒下雨令水量變少了吧。魚粱幾乎塞滿河面的寬度,河岸蓋了小屋。似乎是在那裡將捕獲的香魚供客人享用。正值中午,簡單以粗繩區隔的停車場停了幾輛車。
我也把車停在河岸。現在雖無心品嘗香魚,但路途意外遙遠令我漸感不安。魚梁的主人是個曬成古銅色年約五十的男人,看起來不太親切,但得知我不是食客後倒也沒有面露不悅。
「噢,要去那間旅館的話那你走的路線沒錯。」
但是,他不時窺探似地偷瞄我的臉,令我有點怪不自在的。
「大概一個小時就會到。」
我草草行禮道謝,急忙回去取車。
對方說一個小時,結果更久。,路越走越艱險,越變越窄,甚至令人驚訝居然鋪設了柏油 村落的風景不知不覺掠過,道路不斷朝溪谷深入。路旁護欄消失了,道路奔馳在高處,只要方向盤一個失誤就會倒栽蔥摔進谷底。緊張令我的身體僵硬,以龜速逐一彎過每個轉角。魚梁主人說的一個小時,大概是走慣這條路的人才有的時間感,陽光被林冠遮蔽,四下一片昏暗,明明才剛過正午不久,我已開始焦慮 樣下去能否趕在天色暗下之前抵達。
但是,才剛覺得好似自樹林之間窺視見紅漆,建築物已唐途出現。紅色原來是先到的客人開的車子顏色。這裡肯定就是我要找的旅館。終於到了,我吐出一口氣,艱險的路途顯然格外吃力,緊繃的肩膀陣陣酸痛。
大概是注意到引擎聲。有人從旅館出來。
尋尋覓覓獨慶久都找不到她。沒想到重逢如此簡單。身穿工作服的佐和子就在眼前。
不過話說回來,我深深佩服居然有人在這種地方蓋旅館。
下車一看,山谷並無想像中那麼深,與流經眼下的河流大約有五公尺的落差吧。但是此地畢竟是深山,光是搬運建材肯定就得大費周章。也不可能取得充分的平地,旅館只好沿著山坡往下蓋。乃至於停車場是突出半空中,靠鋼筋鐵架支撐。
睽違兩年的佐和子,果然有點變了。見到我倒也不怎麼驚訝,說聲「啊,好久不見」迎接我。若是以前的佐和子,即便造訪職場的是戀人,也只會當成一個正經客人對待。
距離做晚餐的時間還早,旅館的工作似乎正是清閒,她沒帶我去旅客用的房間,倒是去了後方的會客室。放了座椅的六帖和室似乎很久無人造訪,空蕩蕩的高低裝飾架上積了一層薄薄的塵埃。
佐和子泡茶的動作很熟練,看來已完全適應旅館服務生的工作,我一直保持沉默。本來是一心想見活著的佐和子才遠道來此,現在卻想不出該說什麼。
喝了一口茶水後,佐和子微笑說:
「我早就猜測你遲早會來。」
這個地方,是我從任職旅行社的友人那裡聽說的。他也認識佐和子,一眼就認山參加溫泉街聚會的佐和子。從那時起,佐和子或許就已預感到我的來訪。
但她未免也太泰然自若了。與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時那畏怯的模樣截然不同。當時的佐和子果然不正常。
我下定決心,開口說道:
「妳願意回來嗎?就算難以復職,但我一定會想辦法。」
她輕咦一聲。
「你肯幫我?」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深深刺痛我的心。
我與佐和子,當初是在有樂町的鋼琴演奏會相識,我倆本來都是要和朋友一起去,但臨到當天朋友卻無法趕來。於是從不經意的交談開始我們的交往。
佐和子當時在私立大學當事務員。我才剛進證券公司,充滿幹勁正打算好好大幹一番。我們還年輕,很享受二人時光。雖未具體意識過結婚,但沒有意外的話我想將來遲會步入禮堂。
但就在我們交往一年後,佐和子的樣子開始不對勁。
――在職場,做得很不順。
佐和子自嘲地撇嘴如此說道。她聲稱與上司合不來。對此,我的反應有點像在說教。
――不管去哪裡,都會碰到討厭的傢伙。如果動不動就跟那種人計較那妳就輸了。只能當作那也是工作的一部分看開一點。
之後,佐和子,再對我抱怨同樣的話。我也同樣一再說教。說到與上司不和其實我也一樣,是佐和子太天眞了,我如此信之不疑。
我沒發現那是她求助的呼聲。
佐和子辭職了。也斷絕與友人的交往,將公寓退租,包括我在內,無人幫助她。佐和子從不肯幫助她的人們面前消失了。
在她大約失蹤半年後,她以前任職的大學爆發醜聞,受不了上司的一再惡意刁難與恫嚇,事務員集體提起訴訟。名門大學爆發的這起事件被雜誌與電視當成八卦新聞爭相報導,但對我而那每一則報導都令我後悔不已,佐和子說的話既不誇張也不天眞。她的的確確,遭到過分的欺辱。
可我卻只會對她說教。遠道來此,或許就是爲了向她道歉吧。
「我一定會幫妳。」
言外之意也強調出,這次一定會。佐和子只是含笑卻未置一詞。我揚聲說:「今後的日子還長得很。就算躲在這種深山野嶺,也沒有前途吧。」
「會嗎?」
佐和子微微歪頭說道。
「用深山野嶺形容太過分了吧。這可是我的老家。」
我當下冒冷汗。
「呵呵,騙你的啦。這是我叔叔的家。你說這裡沒前途,但生意其實挺好的。畢竟這可是傳說中的知名溫泉。」
這間旅館賺不賺錢,對我來說無關緊要。但佐和子似乎誤會了我的表情。
「是真的喔。你沒聽說過?我記得應該被報導過很多次。」
「不知道。」
「也對,你是大忙人嘛。或許沒時間連不重要的社會新聞也看。」
佐和子說著露出有點淘氣的笑容。那是我從未見過的表情。
「在這間旅館,或者該說在這個溫泉,經常發生不幸的意外喔。」
佐和子用雙手溫柔地包圍茶杯,津津樂道。
「從這裡走下河岸,有塊容易淤積火山瓦斯的窪地。那裡每年都會有一兩個人死掉。」
我倒抽一口冷氣。
「爲什麼在那麼危險的場所――」
「所以才好呀。不是跟你說了這是傳說中的知名溫泉嗎?」
然後佐和子好似要測試我的智慧般盯著我。我說不出話,有人死掉的旅館固然可伯,輕鬆說出這種事的佐和子如此變化更令我啞然。
佐和子沒有賣關子。
「在想自殺的人之間,好像很出名喔。可以輕鬆,美麗地死去,所以就算不是旅遊旺季,這裡的客人也絡繹不絕。不過真的會去吸瓦斯的人一年也沒幾個,所以就算那幾個人死了收不回房錢,對旅館來說䢛是很划算。況且,很多客人或許是當作最後的晩餐都很捨得在大錢喔。」
「……」
「叔叔沒有孩子。他已經說好了,萬一他出事這間旅館就由我繼承,一間溫泉旅館也算是不錯的財產吧?我並不覺得沒前途。――哪怕,這間旅館是『死人旅館』。」
大概是該回去工作的時間到了,佐和子倏然起身ㄧ瞥走又扭過頭說:
「即便聽到剛才的故事,你還想留下過夜?如果想,我可以算你便宜一點。」




我被帶去的房間掛著「龍膽」的門牌。進去之後是附帶壁龕的和室,約有十張榻榻米大,裝飾架上放著細口花瓶,瓶中插有夾竹桃。本以為是假花, 一摸之下很新鮮,看來應該是不久之前連枝剪下的。或許還有其他的女服務生,但我總覺得那瓶花是佐和子的心意。
這趟急著出門,所以我根本沒帶什麼旅行裝備。本來無意過夜,但白天佐和子想必也得工作。若要與她好好長談,只能等到晚間。
驀然回神,紙門外傳來沙沙沙的聲音。我暗自狐疑,開門一看,窗外就有闊葉樹搖曳,葉片摩擦沙沙作響。腳下的山谷好似形成風的甬道。
我在十帖大的房間躺臥休息。早上出門時壓根兒沒想到,但今天這一天看來會是久違的休假。一旦放鬆心神,開車的疲勞頓時湧現。可是,神經依然激昂不肯休息。
反正都已特地來到溫泉旅館了。我爬起來決定去泡溫泉。
旅館緊貼山谷而建,所以館內樓梯很多,玄關位於最高的位置。之後一路向下。似乎是沿著地形而建的走廊忽左忽右徐緩曲折,看似刷了石灰的白牆無止境地向下,甚至令人感到已不在人世。牆上貼著鐵皮看板 斑剝的塗料,指示室內池與露天池的方向,天氣很好。我選擇露天池。
狹小的走廊前方,驀然出現黑髮。身穿藍底流水圖案浴衣的女子迎面走來。從她的濕髮看來,大概剛泡完溫泉,發現我在眼前後她垂下頭,雖穿拖鞋卻無聲無息地與我錯身而過,那是個雖然美麗、氣質卻有點凝重的女人。佐和子講的聳動歷史仍留在腦海,或許因此有先入爲主的偏見。
往下走的走廊比想像中更長。本以爲露天池在谷底的河岸,不過沒走到谷底就看到寫有「湯」的布簾。鑽過簾子,是籐編地板的脱衣間。看不到拖鞋,所以大概沒有客人。我悠然脫下衣服扔進藤籃,走進浴室。
我還以爲會永遠那麼熱,秋天果然到了嗎?抑或是因爲已進入深山?外面的風一吹甚至有點冷。浴室的地板是用水泥固定的裝飾石,浴池看似是用自然的石頭堆砌而成,水大致透明,但好像有點泛黑,我隨便在身上潑水沖一下就進了池子。我吐出一口長氣。事情發展至此很古怪。溫泉這種地方,不知已有多少年沒泡過了。
葉片摩擦的聲音依舊不止,也傳來小鳥吱吱吱的叫聲。只因高於谷底河流一段,也聽得見潺潺水聲,簡直難以置信就在今早才心焦如焚地急著衝出家門。
――不告而別就此失蹤的佐和子。我希望她不要衝動做傻事。並且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她在這世上某處得到幸福。本來應該那樣就夠了。
但是真的見到面聽到聲音,我變得貪心。我渴望將她帶回去。我不知這個心願能否實現。在這間旅館,佐和子似乎已找回開朗,找回心力。我從未見過佐和子露出那麼安穩快樂的表情。如果她已習慣新生活,找到生活目標,那麼對她本人而言或許維持現狀才是最好的。
換言之,想帶佐和子回去並爲她著想,只不過是我自己想與她復合的願望罷了。
但是話說回來。
佐和子敘述這間旅館的陰森歷史時,未免太不當回下了。那是真的嗎?想自殺的人聚集而來,可以輕鬆死去的旅館……剛聽到時我毛骨悚然,但冷靜下來仔細想想總覺得那不可能是眞的。那應該是佐和子在開玩笑吧?我不知道她是基於何種用意那樣說,但是說不定是爲了把我趕走。受到她這種程度的刁難並不冤枉。
熱水,從設在浴池角落的竹筒流入。一片枯葉,不停打轉漂過來。還不到落葉的季節,所以八成是去年以前掉落的葉子沒有腐爛,被風吹過來了。我不經意一看,枯葉開始漂往某處,從靠近浴池底端的邊緣流出去。我把身子浸在水中走近一看,小樹枝與枯葉、白色紙屑之類的東西卡在邉緑,溢出的熱水似乎就這樣直接流入河中。一旦發現這點,在露天池也不好意思用肥皀了。我決定待會再去室內浴池,只是胡亂洗把臉,就此結束露天溫泉體驗。
就在我正要離開時,一個男人從盥洗間走進來。大概是學生,很年輕,而且很瘦。我無意盯著別人的裸體打量,但他凸起的肋骨觸目驚心。
對方主動低頭行禮,於是我也回禮。但 ,對方並未抬頭。看來他並不是要默默行禮,只是一逕低頭而已。

在我泡溫泉之際,房間已鋪好被窩。
距離晚餐還有一段時間,這個時段不上不下。外而天色已暗,從窗子看出去樹林之間的夜色深沉。便服勒緊身體令我感到氣悶,於是換上房間備妥的深藍色浴衣。
確定佐和子好歹平安無事後,我又開始擔心起工作。本來今天也得假日加班,但我謊稱父親住院,而且雖說是事出無奈但在溫泉旅館休息還是有點心虛。
我無所事事地坐在窗邉。眺望夕暮中的山景,無事可做,大概就這樣消磨了一個小時吧。
不意間敲門聲響起。若有人來訪那只可能是佐和子。她應該還在工作才對。我惑到不可思議,還是小跑步衝向門口開鎖。果然,站在眼前的是佐和子。她依舊穿著工作服。與剛才不同,她的臉上已無溫柔的笑意。
「可以打擾你一下嗎?」
我本想問她丟下工作是否不要緊,旋即又把話吞回肚裡。我不可能自己毀掉談話的良機。
「當然,請進。」
佐和子點點頭,走進房間。她走在榻榻米上的舉止優雅,我發現因爲工作的關係,她連走路方式都變了,我倆隔著小桌相向而坐。當然佐和子應該是找我有事,但在那之前,我必須先把話跟她說清楚。
「那個,不管怎樣,」
這樣做個開場白後,我說。
「總之妳沒事就好。很高興看到妳平安。」
「幹嘛突然這麼正經八百。」
佐和子原本僵硬的表情,繃不住有點羞赧地笑了。相較之下,我沒笑。
「這是當然的吧。直到前天爲止,別說是妳的下落,我連妳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剛才太驚訝,所以忘記講了。看到妳真是太好了。」
佐和子略微低頭。
「謝謝。我很高興。當初我那樣不告而別,你會擔心也是理所當然。不過,我從一開始就無意尋短。雖然工作沒了,但我覺得車到山前必有路。其實我是個樂天派喔。」
兩年前, 一點也看不出她是那種人,當時佐和子完全坡擊垮了。而面對那種狀態的她,我卻一直說她不夠努力。等我臉色發白地驚覺她那樣不知會做出什麼傻事時,她已經消失在茫茫人海。
「當時我什麼都沒幫上忙。我武斷地認定那是妳自己想太多,反正一定沒啥大不了,不僅沒幫妳反而讓妳更痛苦。是我太笨了。……請妳原諒我。」
這是我老早就想說的話。我不知道佐和子會不會原諒我。但是,在她最痛苦時沒有支持她,這件事如果不道歉我實在過意不去。
佐和子以略顯冷漠的聲音說:
「反正就連當時,我也沒抱人大期待,畢竟,說穿了我們終究是不相干的外人。」
「佐和子,我沒那樣想。」
「算了,以前的事就不談了。我想問現在的事,你剛才說以前沒能幫助我對吧?」
我點頭。
「但是,你想強調現在不同了?」
我點頭。
「那是只幫我?成者,你認爲自己已成爲能夠幫助他人的人?」
對於這個問題,我無法輕易點頭。爲了向佐和子贖罪,並且可以的話與她重修舊好,現在我應該繪毫不猶豫地幫她!但是,我敢說自己已成為個能夠幫助陌生人的重義之人嗎?
我不這麼認爲。活在都市一直在血淋淋的競爭中不斷踢落他人的我,終究不可能成爲什麼君子。
「若說不分對象全力付出,那當然不可能。但是,自從妳離開後,」
我一邊慎選遣詞用字,一邊說道。
「我好像學到了有時慈悲比合理性更重要。」
佐和子聽了,頓時瞇起眼。她似乎很高興聽到我這麼說,同時,看起來好像也有點懷疑。
「……那樣就夠了。」
她說著,把手伸入懷中,她取出的是一個信封。上面沒有收信人與寄信人的名字, 一片空白。我當下萌生難以言喻的不祥預感,然後想起佐和子提過的死人旅館的歷史。
「你是聰明人,所以我希望你幫個忙。」
佐和子將那個信封放在桌上。信封放在我倆之間,但我遲遲不敢伸手。我已經猜到那是什麼,卻說不出口。
「這是――?」
「這露天浴池四點開始打掃。結果,我發現這個放在某個脫衣籃中。我心想,啊,又來了。因爲這種白色信封我之前也見過。不過,在脫衣間發現還是頭一次。所以我確認了一下客人的情況,目前爲止全體平安無事。」
「換言之?」
佐和子輕嘆一聲,說出那句話:
「是不慎遺落的遺書。接下來有人想自殺,」
她把一個白色信封塞給我,「你看一下。」她說。我躊躇不決,但還是接過信封。
方方正正宛如鉛字印刷的字體,在框線之間拘謹地填滿整張信紙。

我做出恩將仇報的行爲,無顏面對所有的人。
這些年一直忍辱偷生,到今日已滿兩年,我終於可以處置自己。
關於還款事項交由佐藤先生負責。
也給旅館的各位添麻煩了。死前能得到舒適的招待,非常感謝。在這裡我度過數年來僅有的安穩時光。皮包中的茶色信封請收下當作住宿費。
日後。說不定,有人問起我的忌日。屆時,若能指證我就是死在今天。如此我已了無遺憾。
很安靜。
想到自己終於可擺脫這生不如死的地獄,現在,我真的如釋重擔。

原來如此,果眞是遺書啊,我心想。




在證券公司這種地方待久了,不再覺得自殺是那麼遙不可及的事。我就知道有好幾個人因爲股票賠了錢而尋死。但是,親眼看到遺書這種東西倒是第一次。
我垂眼看著內容問道:
「今天投宿的客人有多少?」
佐和子立刻回答:
「三個。年輕男性,長髮偏瘦的女性,以及短髮染成紫色的女性。」
「我看過其中兩個。」
去露天溫泉時,與長髮女子擦身而過。當我從溫泉離開時。緊接著進去的是年輕男子。
「剛才說確認過狀況,他們全都在房間嗎?」
「在房間的有兩個。 頭髮成紫色的女人在她自己的車上聽音樂。就是玄關門口的那輛紅色汽車。」
「噢。我記得 。」
遺書提到充作住宿費的錢。如此說來,應該不是這間旅館的員工想死,遺落遺書的人。就在除我之外的三名客人之中。
  我抬起頭。
「或許該報警比較好吧?」
佐和子一聽,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她的眼神極冷,彷彿要看穿我的心底最深處。
我赫然一驚。如果,我只是抱著把燙手山芋丟給警方的打算提議報警,佐和子恐怕再也不會回到我身邊,我猝然間明白了,佐和子或許想幫助遺書的主人,但是同時,她也在考驗我。
然而,我並非隨隨便便想逃避責任才那麼說。
「人命關天,到了緊要關頭還是有人可以出面控制比較好吧,」
「警察不會來的。」
佐和子帶著嘆息說。
「每次都這樣。如果有人死掉當然會出面。但在那之前,既非犯罪也不算是非自然死亡案件。」
從她的語氣,可以推知䢛去也發生過同樣的情況。被她這麼一說,的確目前只不過是發現一封信。
既然警察靠不住,那麼該如何是好?總不能直接去問三名客人「遺失這封遺書的是不是你」, 對不相干的另外二人而言很觸霉頭。就算此地眞有死人旅館的稱號,連我也知道從事服務業的人不能那樣做。可是也不能一直按兵不動。
「不能在淤積瓦斯的窪地守著嗎?」
佐和子搖頭。
「如果要保持安全距離,就算有人躲在樹林裡悄悄接近也難以發現。」
「那麼筆跡呢?總有住房登記簿吧?」
「登記簿上菂字跡,三人都寫得很潦草這無法與這整齊的字跡相比。」
「那麼,至少能不能設法在不惹爭議的情況下讓我見見那三人?」
我這麼一問,佐和子一邊點頭已迅速起身。
「我想那應該可以。你等一下。」
十幾分鐘後。我穿上工作服,跟在佐和子身後走過旅館的走廊。我要假扮成旅館員工,若無其事地偷窺三人的樣子。我想效法佐和子那種迅速卻不顯慌張的走路方式,然而只像是踩著小碎步,動作很奇怪。我立刻放棄,決定好好扮演選不熟悉工作的菜鳥。來到掛有「杜鵑」門牌的客房前,佐和子朝我傳身。
「千,不要多嘴。也不許盯著客人看。」
「我知道。」
佐和子點頭,這才敲門。
「打擾了。我是服務生。」
好一陣子無人回應。就在我開始懷疑室內無人時,才有一個低微的聲音回答:
「……請進。」
佐和子聽了,從懷裡取出鑰匙開門。在脫拖鞋的門口,紙拉門是關著的。佐和子在紙門前端正跪坐,然後拉開紙門。
待在室内的,是削瘦的女人,她的嘴角甚至試圖擠出笑容,但死氣沉沉的眼睛還是抹不去晦暗。之前擦身而過時她的頭髮是濕的,現在似乎已完全乾了。
佐和子以迥異於她面對我時的開朗態度問道:
「打擾您休息很不好意思,是關於您的晚餐,今天有上等的岩魚,不知您喜歡做成天婦羅還是鹽烤,廚師想先了解一下。」
「噢,這樣啊?我想想。」
我跪坐在佐和子的後方,盡可能低調、但迅速地掃視屋內,或許是因爲離我住生的龍膽很近,這裡也聽得見我在房間聽到的那種樹葉摩擦的聲音。
回話的女人,看起來好像鬆了一口氣。她似乎是在擔心佐和子另有來意,是我想太多嗎?
「那麼,請做成鹽烤。」
「我知道了。很快就會準備好,請稍等片刻。」
佐和子含笑說完,彬彬有禮、非常爽快地關上紙門。我得以窺見杜鵑室內的時間,只有短短十幾秒。
來到走廊上,她小聲問我:
「怎麼樣?」
時間雖短,還是有些發現,我看著關上的房門,低聲說:
「桌上有信紙,但是,沒看到筆。」
信紙看似白色,但我不確定是否與遺書的紙張相同。
第二個房間,掛著「木蓮」的門牌。
與杜鵑房一樣,佐和子敲。,等對方回應後進屋,聽聲音就已知道,這個房間住的是男人。在露天溫泉碰到時,他的肋骨凸起觸目驚心,現在再次看到,我發現他的臉頰也凹陷到足以看清骨頭的形狀,臉色也很差,有種分明是病人的不健康感,佐和子做出與杜鵑房同樣的開場白。然後。
「天婦羅與鹽烤您喜歡哪一種,廚師想先了解一下。」
這也是與之前一樣的問題,他幾乎不假思索便回答:
「我要鹽烤。」
聲音帶有難以隱藏的不悅,屋內扔著脫下的流水圖案浴衣,看起來很不搭調的運動旅行袋幾乎是頭下腳上隨手扔在房間角落。他甚至不肯與佐和子的目光相對。
「我知道了。」
佐和子低頭行禮時,男人撂話:
「啊!那個。如果接下来還有事,不要直接過來。用打電話的可以嗎?明明有電話。」
客房的確有電話。佐和子伸手掩口。
「對不起。那麼,今後我會記得這麼做。也會吩咐其他人。請好好休息。」
「麻煩妳了。」
走出房間,佐和子向我射來疑問的眼光,我搖頭,遺書使用的應該是信紙與信封,還有筆。
但我什麼也沒看到。
不過,我沒告訴佐和子,我對男人有一個印象改觀。
在溫泉 到時我以爲他是學生,但是這樣在房間休息的時候看起來,好像年紀更大,他應該超過二十五歲,說不定甚至有三十以上。

第三個人的房間名稱是「核桃」。
這個房間,一再敲門也沒反應。佐和子。歪頭不解地說:「也許她還在車上。 」轉身要走時,總算聽到一聲慢吞吞的「請進」。
和長髮女子及年輕男人比起來,核桃房的客人健康豐腴。雖然缺乏蓬勃生氣,但那似乎只是因爲懶散無聊。正如佐和子所言,染成紫色的頭髮首先映入眼簾,再仔細一看,她在這種荒郊野外的旅館還化了完整的彩妝,眼影的色彩濃豔,睫毛也向上捲翹,脖子上掛著耳機。
「……天婦羅與鹽烤您喜歡哪一種,廚師想先了解一下。」
對於這個問題,她歪頭思忖。
「咦?我記得菜單上已經寫著『鹽烤岩魚』。」
「是。是這樣沒錯,但畢竟是少有的珍貴材料,所以廚師也打算好好發揮手藝。」
「嗯哼。」
她嘟囔,但顯然沒有被說服。幸好佐和子穩如泰山。
「哎,算了。我已經先付錢了,請你們不要突然更動菜單!」
「那就是鹽烤。我知道了!」
客人在懷疑我們。也因此,很難趁她不注意時檢視房間。不過,我還是看到櫻花圖案的白色浴衣掛在牆上,榻榻米上扔著一個有輪子的大型行李箱。
另外,我也發現桌上放了一本書,書很厚,書背面向我這邉,但距離太遠
不滑書名,我想好像是《……的方法》。
來到走廊上,佐和子問:「如何?」我老實回答:
「我認爲很可疑。」
「啊?」
「不,我也不知道,只是,妳看到她的手腕了嗎?」
「噢,你說那個啊。」
看來佐和子果然也注意到了,紫髮女人的手腕留有好幾道傷痕。




回到龍膽房,我倆再次相向而坐。
單憑第一印象判斷他人的技術,是忙於工作的每日不可或缺之物,但是同時,光靠第一印象判斷人也會發生嚴重錯誤。我沉默半晌。
先打破沉默的是佐和子。
「三人之中的二人,你先前就已見過了吧?是在哪見到的?」
「啊,對了。」
沒想到那個,看來我果然也心神大亂。
「杜鵑房的女人,是在前往露天溫泉的走廊擦身而過。等我泡過溫泉,要出來時,木蓮房的男人正好進去。……遺書就是在露天溫泉找到的吧?」
據說遺落在脫衣籃中。
「我進去時,沒發現信封。不過,我也沒有仔細看。」
說著,我忽然發現不對
「露天溫泉只有一個嗎?」
「對呀。」
「男女是怎麼分開的?如果,今天是男性泡温泉的日子……」
如果遺書是今天被放在籃中,到露天溫泉的只可能是木蓮房的男人,但佐和子搖頭。
「通常我們會在一開始就先說明,露天溫泉是男女混浴,客人多的時候,只有脫衣間會以屏風區隔……這畢竟是老舊的旅館。」
如此說來,剛洗過頭髮的杜鵑房女子,或許在我之前剛泡過露天溫泉。也可能泡的是室內浴池。
「那個信封,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我不太願意稱爲遺書,所以只好這麼問。
「三人都是昨天入住的客人,露天溫泉四點開始打掃。昨天還沒發現遺書。」
「那就是從昨天的四點之後到今天的四點嗎?」
時間太長難以鎖定,三人之中,無論是誰都可以在任何時間將遺書忘在那裡。
遺書現在放在桌上。信封很單調,並沒有寫明是遺書。甚至沒有書寫郵遞區號的紅框。我覺得這種信封很罕見,但是要找出賣信封的商店太困難了。盯著看久了,信封的白色與遺書的內容,好像都漸漸變得格外戲劇化。
「這真的是不慎遺落的嗎?」
我嘀咕。
佐和子沒回答,於是我自己繼續說:
「'把這麼重要的東西帶去露天溫泉很奇怪,不。遺落更是常理難以想像。說不定,是爲了讓誰看見才故意放在那裡。」
說著說著,我漸漸覺得那才是真相。
「此人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自殺,說不定只想讓人發現貌似遺書的東西,喚起同情,若是露天溫泉遲早一定會有人進去,這個信封的潔白,我猜可能也是爲了讓人更容易發現。」
如果這封遺書是造假,說得更直接點若是惡質的惡作劇,那究竟會是誰幹的?
「假使全部都是謊言或者捏造的,信中提到要付住宿費一事或許也是騙人的留下這種東西的人根本不打算付錢,再不然也可能是打從一開始就不用付錢的人……換言之,也可能是旅館的員工!」
至少應該不會是佐和子。佐和子的字我認得出來。嚴格說來比較渾圓,字體柔和,而遺書的字體方正得幾可錯認爲鉛字,一筆一劃一絲不苟,沒啥人味。就算佐和子自兩年前失蹤後性格大變,字體也不可能有這麼大的轉變。
「如果不是那樣,那我猜八成是木蓮房的男人。」
「嗯―― 爲什麼?」
被她催問,我說道:
「起先,我懷疑是核桃房的女人 因爲她看起來是那種不太考慮會不會造成他人困擾的個性,而且她手腕的傷痕,就算是自己割的八成也是爲了引人注目而割。不過,若是那樣,遺書內容未免太中規中矩。不夠悲劇性。書寫方式不夠感傷,讓我覺得比較男性化。」
我朝信封伸手取出遺書。看著筆跡,一邉暗想,這過於規矩拘謹的字體,的確和那個看似神經質的男人很相稱。
「不過,就算是打算騙人也可能演變到事態無法收拾,或發生意外眞的死掉,爲了保險起見,或許還是小心盯緊一點比較好。」
爲此,我打算盡力幫忙,我抬頭正準備這麼說,然而,我當下啞然。
佐和子在這一瞬間,看似一下子老了十歲。她頹然垂肩低頭,眼睛充滿疑問地看著我,而那並非我第一次看到的表情。兩年前,佐和子失蹤前,正是如此疲憊的模樣。
她說: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
「你說自己已經變了。但是看來顯然錯了。」
對此我不得不反駁。
「不。兩年前的我,想必不可能爲了他人的遺書拚命思考。」
但佐和子聽到我的反駁後笑了。那是冰冷乾澀的笑容。
「或許是。但結論並未改變吧?」
「沒那回事。」
「可是,你剛才不是說了。 『常理難以想像』 。你想說若以常理判斷這遺封根本是騙人的吧?」
是的。
而我,終於察覺。佐和子說得沒錯,我又說出兩年前一樣的話。
「是我不該看到你的臉,忍不住心生懷念拜託你。我想你大概才是對的。這封遺書想必只是謊言……我也希望,真是這樣就好。」
然後佐和子起身。「我還有工作要做,先走了。」她說完,留下遺書和我逕自走出房間。
好像吹起特別強烈的狂風,樹葉摩擦的沙沙聲響充斥龍膽房。

兩年前,我親眼看到佐和子飽受與上司關係惡化所苦,卻以常理判斷叫她忍耐。以常理判斷不可能有社會人士做出那麼過分的惡意刁難,所以即便佐和子訴苦我也只以一句妳太天眞來打發她。
後來,我刻骨銘心地發現自己錯了。那是當然。
但現在我等於對著佐和子說「以常理判斷,這個人其實並不痛苦。我不認爲自己的猜測完全亂七八糟荒誕不通,畢竟把遺書遺忘在脫衣籃。本就正常情況下難以想像的。
但是,「不尋常」並不等於「不可能發生」,這我不是已經學到教訓 嗎?
任何事都可能發生,若要全部認真看待會陷入杞人憂天,合理思考下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事,如果不予以漠視會連路都沒法走。但是,我剛剛才對佐和子說過,
……有時慈悲比合理性更重要。
我凝視眼前的遺書。這或許是捏造的內容。但也可能是眞的。這裡據說是以能夠輕鬆自殺聞名的「死人旅館」。而佐和子,想必在這兩年之中,親眼見過許多自尋短見的人。
是我錯了。若說是爲了其他的人我壓根兒無感。只爲了佐和子,至少今晚,我應該對她說的話更認真看待。
我睨視遣書。凝視內容。一心一意認定寫這封信的人打算現在立刻尋死。
這下子,我終於看到某些東西。
例如文末。信紙最後寫的「很安靜」這句話若是寫信者的眞實感受,我忽然想到一個可能。
雖只是不時意識到,但這間龍膽房的確一直充斥著葉片摩擦的聲音,至少,並非完全「安靜」,而剛才造訪三名客人的房間時,察覺那個房間也可聽見葉片摩擦聲的只有杜鵑房。如果寫信者想強調的是完全的「安靜」,那麼杜鵑房的女人應該可以排除吧?
還有別的。
信中爲自己給旅館的人添麻煩道歉後,還提到住宿費放在皮包裡的茶色信封。換言之寫信者的房間裡,應該有那個裝錢的茶色信對與裝信封的皮包。木蓮房,有一個與臉色很差的男人毫不搭調的運動旅行袋。核桃房是有輪子的行李箱。但杜鵑房內沒看到任何皮包。
說倒錢,核桃房的女人被問起岩魚的烹調方式時,溝了奇怪的話。她說菜單上寫明是鹽烤岩魚,她說她已經先付錢了,請不要更動菜色,可是會把錢裝在茶色信封的人,應該是要等退房時才付錢吧?
綜合這些發現來推斷,會是怎樣呢?
我默默思考了一會。
自從來到這間旅館後的所見所聞。與遺書對照,能否找出什麼意義呢?我不斷思索。
最後我做出結論:我所注意到的全都毫無意義。
即便杜鵑房不斷聽見葉片摩擦聲,也不見得住在裡面的女人不會寫下「很安靜」。說不定在寫這封遺書的前後風剛好停了,眞的很安靜。還有。「安靜」或許是與都市的喧囂相較而言,些許大自然的聲音並末入耳。 基本上也可能只是「逃離了煩瑣的人際關係心情很安靜」的心象風景。
至於皮包就更靠不住了。我只不過是躲在跪坐門口的佐和子身後,每個房間各看十幾秒而已。就算我在杜鵑房沒看到皮包。眞的能夠斷言那個房間的客人沒帶皮包來嗎?皮包或許放在我的視線死角。也可能放在壁櫥裡,一切通通無法確定。
關於金錢也是。核桃房的客人事先付的或許不是全額,而是一部分,也可能已付清全額,但是要拜託旅館處理死人很抱歉所以想多留一點錢給旅館。若眞是如此不該寫「住宿費」應該是「賠償費」才對。不過至少現在我已決定不要用「正常情況應該是這樣」的想法去判斷。
「八成如此」的推測也不行。我必須明確判定。這若真的是遺書,那麼寫信者肯定就是這個某某人。
然而,那種事我做得到嗎?

不知不覺外而天色已暗。白天的熱度與夏天無異,但早早天黑已是秋季的現象。電燈的光線下,我凝視遺書。
信中,寫著「今天就滿兩年了」。
這著那個,我漸漸懷疑這該不會果真是佐和子的遺書吧。佐和子在職場遭到殘酷的對待不告而別,就是在兩年前。
然而,那是冬天的事。當時我因空氣乾燥罹患感冒,但我還是連日忙於堆積如山的工作,直到佐和子的友人打電話來問我「知不知道她的下落」。接下來那幾日的狂亂,與寒冷一同令我印象深刻。所以正確況來今天並非屆滿兩年。……不,抑或,對佐和子而言這個九月某日是什麼重要的日子?
我想了一下,還是排除這個可能。如果相信這封遺書是佐和子寫的,而且是出於眞心所寫,那麼佐和子謊稱撿到此信找我商量又有什麼好處?即便我知道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但佐和子如果會做出那麼迂迴的舉動,那我恐怕也派不上什麼用場。
假設不是她而是三名客人之中的某人寫這封遺書,那麼兩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我脫離嚴密思緒,開始推測。
我猜想,大概是借了錢。就「恩將仇報」這句話看來,該不會是請別人作保結果自己卻倒債跑路?基於工作關係,我知道有好幾個人都是這樣逃走的。然後痛苦地熬過歲月,好不容易過了兩年……
好不想到這裡,我的猜測停止。
就算過了兩年又怎樣?。為何過了兩年就可以「處置自己」了?
 而且基本上,我還看錯了一個地。。寫信者痛苦的不是兩年,信中提及在旅館受到招待,度過「數年來唯一」安穩的時光,如果毫無安穩時光、「生不如死的日子」長達數年,那麼倆年又是指什麼?爲何之前不死,過了兩年就這可以死
仔細一看,寫信者非常在意死期。「到今天滿兩年」。「或許有人問起我的忌日」。老早就想死,但是還沒滿兩年所以不能死。
那是爲什麼?
「……啊,我懂了。」
適切的答案,來自適切的問題。思考兩年這個時間與自殺有何關聯時,頓時好像迷霧散去。
現在,理由已明明白白。我低語:
「是保險。」
壽險在投保者死亡時會付款給指定的人物。但是如果投保之後立刻自殺也理賠的話,保險無法成立。所以通常投保之後有一定的期間是免責期,如果自殺就不會給付保險金。
至於免責期間視契約內容各有不同。有的是一年,也有的是三年。當然,兩年的也有。
寫信者等待自殺免責期的兩年過去,今天終於等到了那一天,所以爲了用保險金還債而自殺,企圖結束幾年來生不如死的地獄生活。
然而,單純自殺的場合,也可能領不到保險金。屍體雖在那天發現但如果判定死亡日在更早之前,便可適用免責期,對寫信者而言,想必絕對要避免這一點。所以需要證人。證明此人在某月某日爲止還活著,所以信上才會說「若能指證我就是死在今天,如此我已了無遺憾」……
若說猜測,還有一種猜測:說不定基於某種特殊信仰,有這種自某日起的兩年禁止自殺的風俗習慣。,執著於忌日,或許也只是因爲在那樣的家庭長大,但這個猜測,與聲音、皮包、住宿費的猜測不同,有可能導出嚴密的結論。
我恨不得探出身子。把遺書瞪出一個洞。
是的。這封遺書致命性地少了某些東西。
姓名與日期。
在內容中,看不出是誰死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對寫信者而言免責期如果那麼重要,死亡日的「今天」是幾月幾日應該非常重要才對。怎麼會少了那個?
原因很簡單,因爲遺書不只這一張。
可能在前面或後面,甚至前後都還有內容。寫信時,通常會把日期與收信人、自己的姓名寫在最後,而這張信紙連最後一行都寫完了。所以想必後面應該還有下文。
如果只找到數張遺書中的一張,那麼其他的又到哪去了?
「是寫壞扔掉了嗎?」
遺書不是事前在自己家裡撰寫。是在這問旅館寫的。否則,不可能寫上對旅館招待的感謝。
還有,這封遺書的筆跡,未免太規矩了。就算據此認定寫信者很在意字體的美醜,應該也不算瞎猜吧。在人生最後一刻不願留下字跡醜陋的書面是很自然的想法。
在旅館一室,撰寫遺書。一張寫好了。但另一張或另幾張有些地方不滿意。如此一來當然要重寫。寫壞的信紙,自然會扔掉!
若在自己家,寫壞的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就解決了。但這裡是旅館。即使扔進垃圾桶。翌日會有服務生回收。如果不想護任何人 到寫壞的遺書。比方說燒掉就是個萬全之策,如果不用火,就用水?
我站起來。連拖鞋也沒穿就衝到走廊上。
幸運的是,佐和子就在附近,正好遇到她把包括噴香的鹽烤岩魚在內,裝滿山珍美味的餐盤送來。她看到我也沒有露出好臉色。不過現在,那已不重要。
三名客人之中是誰寫了遺書?不靠猜測,也不是憑狹隘的常識推斷,最確實的方法就是看署名。只要能夠找到扔棄地點,就有那麼一絲可能找到線索,我朝佐和子幾乎是大吼著說:
「是魚梁!扔進河裡的廢棄信紙或許有署名!」
佐和子只是瞪圓雙眼,什麼也沒回答。




即便事後回想,也想不透當時怎會有那麼大的力氣。
沿著那條大白天都得戰戰兢兢行走的山道,我在黑暗中奔馳而過。本來覺得旅館與魚梁的距離是段永無止境的長路,這時卻感覺近在眼前。
魚梁主人那邊佐和子已聯絡過。
「啊,要救人?小心別被水流沖走喔。」
背對這令人哭笑不得的贈言 ,我把腳伸進魚梁。從山裡出來就是月夜,魚梁主人也替我打開了觀光用的泛光燈。要找的東西,連我自己都感到錯愕地輕易找到。白色信紙的一角,卡在撈捕香魚的魚梁上。或許是因爲日照強烈,魚梁幾乎塞滿現在的河面寬度。只要有東西漂過來極可能被攔下的判斷果然是正確的。
寫遺書的人,把寫壞的信紙撕碎,扔進河裡。不用特地走下河岸,從露天溫泉漂出去自然會落到河裡。我進露天溫泉時,看到浴池邊緣卡著紙屑,那時我以爲只是垃圾,但是想到寫壞的信紙可能被扔掉時,當下直覺就是那個。浴池不大可能還留有其他紙片。如果有那樣的東西,佐和子去打掃浴室時必定早就發現了。寫壞的信紙大半無疑已經流走。然後,想到流到河裡的東西會怎樣,我幾乎是立刻想起魚梁。
紙片之一,寫有看似姓名的字。雖已滲水,倒還不至於無法辨認,發現「丸田」這個姓氏後,我當場打電話給佐和子。
「客人之中有姓丸田的嗎?」
可以感到佐和子在電話那頭倒抽一口氣。
「水蓮房的客人。就是丸田先生。」
「就是他,他打算今晩動手。我現在就回去,妳盯緊他。」
木蓮房的客人丸田祐司,他擔心不在房間時遺書被人發現所以把遺書帶出去,結果卻發現不知忘在哪裡、他被不得不死的強迫觀念,以及遺失的遺書不知下落如何的不安逼得走投無路。當我和佐和子拿著白色信封去木蓮房,他凹陷的雙眼頓時積滿淚水,不知爲何拼命向我們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
他眞正想道歉的對象是誰,我不知道。但是,他在找們取出遺書時,明顯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我想他或許一直在等待某人阻止他,不過,這當然也只是我根據常識做的猜測。

翌晨,我穿著浴衣吃早餐時,佐和子來訪,她很抱歉在我用餐途中打擾我,但在我幾乎都快吃完之後仍只是默默喝茶。
我很想知道事情的後續發展,於是主動問起:
「丸田先生怎麼樣了?」
「他回去了。叫我替他向你道謝。」
我做了什麽值得讓他感謝的事嗎?我並不是想救他,起初面對佐和子,我只是想證明自己已經改變了。最後是被什麼推動呢?我自己也不明白。不過至少今早的確是神清氣爽。
「我很高興。」
「啊?」
「我很高興。我就是來說這個的。因爲昨晚沒機會說。」
佐和子穿著工作服端正跪坐,略低著頭姐此說道。
「噢。幸好及時阻止了他。」
「不,我不是說那個。」
佐和子抬起頭凝視我。她的眼中泛著水光。
「因爲你什麼也沒問。」
「什麼也沒問?我明明問了很多。」
「不。對不起,應該說,有些事你沒問 你沒問,爲什麼非得阻止尋死的人不可。」
啊!我脫口驚呼。
我的確沒問那個。被她這麼一說的確是。我並不是想拯救丸田的人生。就算他缺錢,我恐怕也不會從皮夾掏出一千圓。昨天雖被阻止,但他尋死的原因只要還在,難保哪天不會再次尋死。我沒有那麼大的興致去勸阻。
但是昨晚,我認為那封遺書若是真的就該阻止自殺。我壓根兒沒想過,那就算是真的與自己無關。
「真不可思議。」
這時佐和子說。
「果然,這兩年你也有點變了。」
「或許吧。」
紙窗外傳來動静。今早不是葉片摩擦聲。好像是人聲。聽不清楚在說什麼。但聲音強勁有力。我把臉轉向聲音的來源。
「一大早就這麼有精神啊。」
佐和子沒回話。
把意識轉向那邊後,漸漸聽清聲音。好像不止一個人。都是男人的聲音。不知有幾人。是新客人抵達嗎?
正在這麼猜想時,一個格外高亢的叫聲竄入耳中。
「該死,不管怎樣先抬上去!否則又冒出瓦斯連我們也會中毒!」
那個聲音,令我吃驚地回頭看佐和子。
佐和子級緩說道:
「沒辦法、大抵,皆是如此。」
「……」
「核桃房的客人死了。遺書上寫著,要追隨愛人於地下。」
現在,外面的聲音已通通變成怒吼。
「輕一點!動作輕一點!」
「還活著嗎?喂,還有呼吸嗎!」
「我哪知道!救護車還沒來嗎!
佐和子說:
「我不認爲還有救。吸了一整晚,應該已窒息了。」
「怎麼會……」
我啞然,衝向窗口。拉開紙窗,手放在窗台上。山間初秋清新的空氣流入屋內。
就在眼下,某人正被搬上擔架。紫色的頭髮,以及……
「啊啊!」
叫聲貫穿喉頭。僵硬不動的她,穿著浴衣。白底,點綴些許櫻花的浴衣。
這間旅館的客房準備的浴衣,是藍底流水圄案。可是,爲什麼只有她的房間,有不一樣的浴衣?
我居然沒發現。我應該早點發現才對。
「那個,原來是她的壽衣。爲了在最後穿上那個,她……」
一隻手放到我背上。是溫熱、柔軟的手。
「不。誰也沒辦法。」
秋風吹過。
那群男人中的某一人唾罵的話,格外清楚地吹送到耳邊。
「媽的,該死的死人旅館,這下子,肯定又會生意興隆。」

(死人旅館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8-5-25 02: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ords 于 2018-5-26 11:32 编辑

石榴


一.        沙織

我的父母嚴格說來都不是引人注目的俊男美女、但外婆年輕時,據說是出名的美人還上過報紙,看到年幼的我,許多親戚都說我長得像外婆。而我美麗地長大了。人們讚美我的容貌。我自己也引以爲傲,始終致力於讓自己更美麗。
上了中學後,人人都開始意識到美貌的強人。我備受注目。通常不等我開口,已有三、四個女學生揣摩我的心意,我也意識到男同學時而熾熱、時而執拗的視視 起先那大爲取悅了我的虚榮心,但是幸好我終於察覺危險。看到連我的跟班都開始舉止傲慢,我深深自戒。所以到了髙中,我得以贏得「雖是美女卻不會目中無人」的名聲。
我與佐原成海是在大學的小組討論課相識。他不是美男子,穿著也不算高級。但是交談之下,他那悅耳的嗓音與引人專注傾聽的說話方式莫名的吸引異性。沒人能夠不喜歡他。我也同樣,被他說話時那不可思議的抑揚頓挫給俘虜。
小組討論的的女同學們不斷爲他發生暗門。流言與背後說壞話成了打擊敵人的手段,人人爭先恐後想要誘惑他。敗者被貶低,甚至有人精神異常而離開大學。研究室的氣氛緊繃,不相干的男同學們實在令人同情。
我很有自信。因為這並非我第一次與別的女人爭男人,而且我從未輸過。首先,我顯然比所有的競爭者都美麗。再加上,我還有小心避開陷阱反過來陷害對方的智慧。在大學被同性排斥,遠比在高中與國中受到這種待遇的打擊小多了。我把其它競爭者全數擊垮,在學期間便與成海定婚。
母親很贊成我們結婚。她本來就很少反對我做的事,我把成海帶回去後,母親也同樣成了成海的信徒。
「這人滿不錯嘛。」
母親說。
「我早就知道妳一定可以抓住好男人得到幸福。別等畢業了,你們現在就登記結婚吧。」
但是,父親的反應正好相反。平日他惜字如金,可那次卻斷斷續續,不惜耗費好幾個小時說服我。
「他不中用。妳再重新考慮一下。」
對於父親的反對,我只當作父親對女兒結婚都會有的反彈,父親並非第一個不喜歡成海的男人。幾乎可以說所有的男人都討厭成海。我雖然早已發現,但當然,我認爲那是嫉妒。其他男人都無法像成海那麼有魅力,所以產生反感。我只覺得父親也不例外。
佐原成海是我的獎盃。我經歷那麼慘烈的競爭才到手的榮譽,不可能不完美,我沒有試圖反駁父親。父親全心全意提出的熱切忠告,全然被我當成馬耳東風。在得知我懷孕之前,父親始終不肯放棄勸說。
婚禮很簡單地結束了。父親並未把心結帶到喜宴上,可能破壞婚禮的人我從一開始就沒送喜帖,雖然當時我已懷孕屆滿六個月。但從籌備婚禮到蜜月旅行,我的身體並未特別不適。
生下第一個女兒後,從病房看到的晚霞鮮豔的紅色令我印象深刻,丈夫意外也有作風老派的地方。我本想取個充滿現代感的時髦名字,他卻以那甜蜜的聲音對我說:
「應該把這麼美麗的天空當作女兒來到人世最初的回憶。 」
於是女兒取名爲夕子。
兩年後,我生下第二個孩子。我是在半夜感覺快要生了,家裡只有兩歲的夕子與我。好不容易抵達醫院卻是難產,等我安頓下來時天已快亮了。從病房看到的天空已發白。但滿月依然清亮浮現。老二也是女兒,取名爲月子。
獨自生產令我很不安,也非常擔心留在家中的夕子。但成海不見蹤影。
對於與成海共度的人生,我想就是在那個早晨第一次産生疑問。

生了兩個女兒,讓仪察覺自己的另一面。
我是如此深愛兩個女兒,甚至難以致信過去曾仗著容貌把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上。爲輝煌的戀愛戰果沾沾自喜。宛如水門大開,水庫的水滾滾洩洪無法遏止,我止不住滿心愛憐。。
日漸減少的友人取笑我的改變
「老實說,我以前壓根兒不相信妳也會有母愛。」
即便是那種話,我也可以一笑置之。因爲我自己也有同感。
當然,我並非把女兒當成小寵物。該責罵時我會嚴厲斥罵,也不止一兩次動手教訓。況且,我也是人,身體狀況與心情也有高低起伏。爲了兼顧育兒與賺錢養家疲於奔命,有時也會把氣出在女兒身上。
那次,記得兩個孩子都還在上托兒所。當天的晩餐,我已忘了菜色有哪些,總之有胡蘿蔔,夕子雖然不會把喜好掛在嘴上,但只要看她吃飯的模樣便可清楚知道她討厭那個。
當時,我在不動產管理公司當事務員。雖然有一些職場經驗,但我從未待過那麼不舒服的地方。把粉底抹了一層又一層的兼職女員工,卯足了勁刁難我。那天,我只不過是高跟鞋的鞋跟比較高,她就說我「都有小孩了還不知檢點。反正妳一定丟下小孩,晩上也在外面鬼混」,我氣得要死,回到家後手還在發抖。
夕子沒有錯。討厭的就是討厭,不能勉強,我自己若有別的可吃,也不會主動吃胡蘿蔔。而且夕子只是皺起小臉,未抱怨就乖乖吃掉了。可是,我卻忍不住對她遷怒。
「擺那種死臉給誰看,不想吃就永遠不要吃!」
我重重拍桌怒吼連盤子都跟著跳起來,然後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躲在鋪滿母女三人被窩的房間,我連燈也沒開就哭了。在職場被批評的話早已自腦海消失。我只是覺得,迫一點小事都受不了的自己很窩囊,我覺得自己是個差勁的母親,像小孩一樣抱膝低頭之際,黑暗的房間倏然射入一道光線。我這才發現背後的紙門開了。
「媽媽。」
是夕子的聲音。
「媽媽。」
以及連話都還講不清楚的月子。
我沒有轉頭。被我那樣不講理地凶了一頓,女兒不知作何感想。該不會目瞪口呆從此討厭我吧?我甚至不敢抬頭,我只顧著思考自己的事,連女兒啜泣的聲音都沒發現,見我不回答,也不知那麼小的身體是從哪發出那麼大的聲音,夕子高喊:
「很好吃!」
我驚愕回頭,只見滿臉糊滿眼淚鼻涕的夕子筆直佇立。雖然拉開紙門卻沒有進房間,只是站在門口揚聲大喊。
「很好吃!媽媽煮的飯,很好吃!我還想吃!」
把無辜的女兒嚇成那樣,就算再過多少年我也忘不了。至今好似仍有椎心之痛。
只是,這種回憶每一椿必然都帶來教訓。
也就是說,我與女兒一同成長了。

關於我的婚姻,父母的意見分歧,結果,最後不得不說父親是對的而母親錯了
當然,如果沒有丈夫我也不可能擁有夕子與月子。所以我對這椿婚姻本身並不後悔。只是,佐原成海就家人而言絕對不算是好人。
丈夫在大學畢業後沒有固定職業。對此他並未提出替自己正當化的辯解之詞。也沒有談論過虛無的夢想。他說:「我好像沒啥出息要讓妳操心了。」也說:「不過,至少生活費沒問題。」坐在身過的丈夫以那不可思議的抑揚頓挫許諾將來時。我彷彿又回到學生時代想起了戀情。那時只有我倆非常幸福。
哪怕他與可疑人物交往,參與我不懂那樣能賺錢的「副業」,每過三個星期就辭去兼職工作,只要他聲稱沒問題我就覺得沒問題。甚至就連我發現他偶爾給我的生活費不是他自己賺的,而是是我不認識的那些女人給他的,我也沒有責備過成海。
每週一天、兩天……他不回家的日子越來越多,到最後,一個月也不得能見到他的人影幾天,但是只要聽見那寥寥幾的「我回來了」我就覺得沒關係。
然而,世上沒有永遠管用的魔法。
替我解除魔法的,當然是兩個女兒。夕子與月子平安長大了。夕子聰穎美麗。
月子溫柔可愛,而且倆人都很健康。
但今後不見得還能知此,萬一孩子們受了重傷怎麼辦?萬一罹患重病怎麼辦?就算運氣好沒發生這種事,她們若有意上大學那我想送她們去,她們若說要出國留學我也想滿足她們,可是家中收入只有我的月薪,成海偶爾心血來潮會留下幾萬塊錢,但他向我討零用錢的次數遠遠更多。父親曾評斷成海說「他不中用」。的確,成海不中用。
若替將來著想,就不能和成海在一起,他會奪走我撫養女兒的金錢與時間。我無法同時照顧三人。在孩子們上國中之前,我己隱約發現這點。
但是,我無法對他反感。他並沒有討厭我,也沒討厭女兒。毋寧愛著我們。他只是是無法把關愛與生活這個字眼連結。正因爲明白這點,我遲遲無法做出決斷。每當他長期離家,令我打算這次一定要做個了斷時,成海就會忽然回家扮演好父親。
記得是夕子六年級的夏天。
七月初,在雜司谷的鬼子母神堂有個小小的市集。說是市集,其實等於是較早舉行的夏季廟會活動。狹小的神社境內擠滿章魚丸子及大阪燒、射飛鏢等等攤子。孩子們的娛樂活動與我小時侯雖已大不相同。但是對於夜市的熱鬧,現在的小孩好像一樣會心動,兩個女兒也是每年都很期待。
明明說好等她們上了國中再買浴衣,但夏天接近後,夕子開始使性子吵鬧。她堅持今年就想穿浴衣去逛廟會。
「小紗她們去年就穿了。」
她拿同學當例子吵著叫我買,可是一旦打破上國中再買的約定,月子一定會覺得 什麼只有姐姐有。我沒那麼多錢一次給兩姐妹都買。況且兩人今後還會長大,我眞的很想過一段時間再說。
但是,夕子吵鬧不休,正因爲她平常是乖巧聽話的孩子所以我更想滿足她的心願。我不動聲色地試探月子,撇開是否眞心不談,她表示「目前還不需要」。我答應她只要她好好用功就買給她。
我家的家計從來沒有寬裕的時期。雖然很窩囊地只能買人造聚纖維做的廉價浴衣,不這夕子已經很開心了,她不知從哪兒弄來百貨公司的商品型錄來回比對。
「媽媽,妳覺得哪件比較適合我?」
她問。把型錄放在六帖房間,我們母女三人圍成一圈專心挑選,甚至忘卻時間。
最後買回來的浴衣是紫藤話圖案。夕子自己非常滿意,但我擔心會不會有點太成熟。沒想到,穿上一看比想像中更適合她。不知不覺中女兒已撐得起這種顏色了嗎?已經到了自己挑選適合自己的衣物的年紀了嗎?這種瑣碎的小事令我很開心。
廟會那天雖未下雨,但一早就是標準的夏天,非常炎熱。往年都會鬧到夜裡很晚。所以我心想等涼快一點再去就行了也不急著替地著裝。不知該說此舉是好是壞。就在我們差不多準備出發時,丈夫忽然回來了。他明明已離家多日,卻好像只是出門買包香菸,毫無愧色。他穿著漿得筆挺的白色襯衫。我不願去想是在何處由誰替他買的衣服,於是撤開眼。
「嗨,家裡怎麼這麼熱鬧。」
但兩個女兒當時還很依戀父親。天真無邪地歡迎久違的父親返家。
「你看,爸爸。媽媽給我買了新衣服。」
夕子說著甩動浴衣的袖子。
「這麼好啊。很適合妳喔。夕子成了大小姐了!」
說著,丈夫撫摸夕子的腦袋。是一如既往宛如梳髮的動作。然後他朝我微笑。
「要去逛廟會嗎?」
丈夫笑著時的眼神很溫柔,仿彿率眞的孩童。那總是不由令我心軟。
「那我回來得正好。我也一起去吧。」
我本來不打算去。孩子都已經小學六年級了,至少逛廟會時我想讓她們
自己玩個痛快,況且自己也因連日來的工作身心俱疲。但月子格外開心。
「那,我們全家一起去!」
她用充滿期待的眼神仰望我,令我無法拒絕。仔細想想,月子憑著孩童特有的直覺,或許打從那時就已感到什麼。
我們一路走到鬼子母神堂。
路燈恰好在眼前點亮。住宅區的路上,不時可以見到與女兒一樣穿浴衣的身影。平日天黑之後路上就悄然無聲,現在人這麼多想必還是因爲有廟會吧。等待果然是對的,風已變得稍微涼爽。磚牆之間的巷道很窄,月子默默伸出手,丈夫握住那隻小手。
丈夫也朝夕子伸手,
「來呀。過來。」
夕子把臉往旁邊一扭。
「不要,很丟臉。」
然後她對妹妹意外堅定地說:
「月子,妳也不要老是撒嬌。妳都四年級了吧?」
「啊?恩。」
月子雖然支支吾吾,還是不肯鬆開緊握的手。走在一家四口最後面的我,看得很清楚。
那是個幸福的傍晩
然而,我們終究無法一直牽手同行。夕子要考高中的那年,我終於做出決斷。
丈夫也同意離婚。

二、夕子


我早就知道爸媽在談離婚。所以,即便聽到他們宣布也沒有受到衝擊。
這是莫可奈何的事。媽媽幾乎是獨力把我們姐妹養大 雖已年近四十卻不滅當年的年輕美貌,明知是自己的母親還是讓我覺得她有點像怪物,但她最近臉上終究還是露出疲色。一旦離婚,依媽媽的條件就算再好的男人應該也能手到擒來,不,其實她不離婚也能交到男朋友,但媽媽有自己的道德標準。這一定也是爲了我們姐妹吧。
爸爸好像已同意離婚。所以離婚應該馬上便會成立,或許甚至已經辦妥手續。但那並不代表全部結束。
「他說想要監護權。」
媽媽嘆息著這麼說。
父親。爸爸。打從我懂事開始,他幾乎都不在家。媽媽說「爸爸工作很忙」,有段時間我也真的相信了。我想大概有相信聖誕老人存在的期間那麼久。不知幾時起,我察覺真相。爸爸並沒有有正當工作。他是個無法自律的無用大人。
就算説監護權我也不太懂。兩邊都是父母,即使離婚也不會改變這點。在心情上雖然沒把握可以立刻這樣切割清楚,但我想遲早會安穩下來。月子應該也是。所以聽到某一方會成爲監護人我實沒什麼概念,但是媽媽解釋:
「要決定妳們跟誰一起住、由誰供應三餐,誰送們上學。」
我才明白此事意外的麻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順道去書店,在「家庭法律」那一區尋找離婚的書。本來想買,但比想像中昂貴所以只能站在店裡翻閱。雖也在意書店老闆的眼光,但我更怕學校同學撞見我在看那種書會非常不妙,我讓月子替我把風,迅速看完後已大致了解情形。
對於監護權,爸媽似乎都不打算讓步。如此一來,會交由法院裁決。說到法院,我還以爲會打官司,但書上說會先透過調停的手段讓雙方對談,如果還是談不攏才會動用審判的方式。調査官會調査把監護橘判給那一方對孩子更好。我很好奇那種事要怎麼調査,據說基本上會被叫去法院問話。
鬧上法院,似乎令媽媽非常驚訝,她大概做夢也沒想到爸爸會這麼想要照顧我們。
「會很耗時間。」
她如此發牢騷
不僅耗時間,說不定也要花很多錢。但媽媽對於審判結果似乎並無不安。
也難怪她會這麼想。就我在書店翻閱所見,爭奪監護權時,有錢的那一方似乎較有利,還有,實際與孩子同住的那一方較有利。如此一來爸爸毫無勝算。爸爸只會向媽媽伸手要錢,而且幾乎天天不回家。
於勝負分明,還有更致命性的一點。父親與母親爭奪監攫權時。除非母親這邊有重大問題,否則通常好像都會是母親勝訴。正確的文章内容我己忘了。但我在書店翻這的書中提到類似「父親若不放棄,當然不能說絕對沒有機會,總之盡量加油吧」的大意。
還有,書上也提到會盡可能不讓兄弟姐妹被拆散。,總之不管怎樣我都可以和月子在一起。

放學後的教室,還留著的學生只有我一人。
驀然回神,窗外已染成一片通紅。是瑰麗得可怕的晚霞。我的名字夕子,據說就是因爲我出生那天的夕陽很美麗,所以爸爸才替我取了這個名字。想必一定就是像今天一樣的日子吧。
下個星期,我與月子必須去法院。據說要聽聽孩子是怎麼想的。根據法律,一定要徵詢十五歲以上孩子的想法,但這好像並不代表十四歲以下的孩子就不用問。我喜歡媽媽,也喜歡爸爸。無法二選一。對於兩人,我基於不同的理由都喜歡,爲了在法院充分陳述,我必須先做準備。
爲此我有事要和月子商量。所以我叫她來我的教室,但她還沒來。我已經等得厭煩,於是朝桌上的書本伸手。
我很愛看書。不管怎麼說,絶對比看電影或聽音樂便宜。班上同學好像有「夕子長得漂亮所以家裡一定很有錢」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那是天大的誤會。在學校的圖書室借,與其說是因爲愛看書,家裡沒錢才是更大的理由。不過,桌上的這本書是我自己的。已看過很多遍,邊緣都起毛了。
但是,我沒有翻開書本。現在紅光太強刺痛眼睛。我回憶書中我最想看的那段故事,隨時可以想起來。是石榴的故事。
石榴。我見過那種樹。
記得那是小學六年級 夏天。爸爸難得回來 ,我們一家四口一起去鬼子母神堂逛廟會。吵著叫媽媽替我買的新浴衣讓我很驕傲,卻也有點心虛。我知道媽媽是勉強湊錢買給我的,而且月子仍穿著平時的便服。
平日安靜的神社境內,這天排滿夜市攤子,有章魚丸子、炒麵、串燒,無論哪一樣,我知道都沒那麼好吃!更好吃、更便宜的店在商店街多的是。但是,我理解夜市賣的商品不是食物而是廟會的氣氛,天色暗下來後,到處亮起燈泡。歡樂祥和的喧囂不斷。
月子想要吃雞蛋糕。媽媽買那個時,爸爸與我去鬼子母神堂參拜。夜市每個攤子都有很多人排隊,去參拜的人卻寥寥無幾,可以近距離看見模仿蠟燭的微光照亮的佛像。我沒有捐香油錢,只是雙手合十在口中喃喃許願。請保佑我能夠與爸爸生活。驀然一看,爸爸只是隨便合掌擺個姿勢,一如往常在發呆。
拜殿的角落好像在賣東西。
「過去看一下。」
爸爸說,我跟過去一看,除了繪馬*這還有平安符、神籤以及土鈴。是白色陶土素燒的土鈴,把手綁了粗繩。好像被微微壓扁般歪斜。上面用木片筆直刻劃了切口。
(注:在日本神社、寺廟許願用的小木牌。人們會將自己的心願與姓名寫在上面)
爸爸拿起一個土鈴,偷快地瞇眼。
「妳看,夕子。這個土鈴很像石榴。」
「石榴?」
當時的我還沒聽過石榴的故事。
「那是蛋糕使用的果實吧?爲什麼會在寺廟?
「這個啊――」
放下土鈴後,爸爸告告訴我。關於鬼子母神的故事。
鬼子母神每到夜晚就會到街上,是抓小孩吃的惡鬼,爲了懲罰它,釋迦牟尼佛把鬼子母神的小孩藏起來,釋迦牟尼佛教訓傷心的鬼子母神。
――父母對小孩的疼愛人人皆同。你既然懂得失去小孩的痛苦,今後就不可以吃人家的小孩。
我無法理解。
「可是,鬼本來就是這樣的生物吧?叫它不可以吃,不就等於叫它去死嗎?」
爸爸苦笑。
「夕子變聰明「。的確沒錯。但是,鬼子母神聽了之後從此不再吃小孩。既然可以戒掉,可見應該只是愛吃才吃。」
「搞什麼嘛。」
「後來鬼子母神被人們視爲育兒與安産之神,被畫成手持石榴的模樣。石榴的種子很多,代表多子多孫。」
「種子很多嗎?」
「對呀。夕子沒看過石榴吧?」
我點頭,爸爸彎身配合的身高,像要透露秘密般甜蜜地說:
「那等到秋天咱倆一起出門吧。一起去看石榴結果,如果已經熟了,就摘下來吃。」
「真的?」
「眞的。一言爲定喔。夕子沒忘記的話。」
我噘起嘴。
「才不是。是『爸爸沒忘記的話』才對。」
爸爸溫柔地把手放在我的頭上。
「沒事。對夕子而言秋天或許還很遙遠,但對大人來說就等於明天。」
我好愛聽爸爸講話。爸爸講得沒錯,對我而秋天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但我很高興與爸爸有了約定。秋天到底什麼時候才來?到了九月就算是秋天了嗎?必須等到十月才算是嗎?等待時間漫長。我甚至覺得那個夏天好像永不終止。
然後在秋天,我吃到石榴。
就只有我與爸爸,在無人造訪的山中。

「姐姐。」
沉溺回憶的我,被略顯顧忌的聲音唤醒。
拉門開啓,不知幾時月子站在門口。
她的表情蒙上無助的陰影,肩牓怯懦縮起。低著頭抬眼注視我。水手服的白領結,染上晚霞的豔紅。月子果然可愛。我遺傳了媽媽的美貌。月子除了那個,還具備了有時甚至令人想用力摟緊的嬌弱。
「對不起。姐姐等很久了吧?」
我微笑。
「妳若太早來也很麻煩。」
學校如果還有太多人留著,就無法商量重要的事。媽媽會趕回家煮晩餐,所以在家裡也不能談。 我倆可以獨處的時間頂多只有放學後。
我緩緩起身離席。我們互相走近對方。近距離看著月子的瞼,我問道:
「所以,妳下定決心了?」
游移的視線,扭絞的手指,清楚表朝她的猶豫不決。她根本沒有下定決心,但月子說:
「嗯。」
「好吧。那麼,我也有所覺悟。」
月子赫然抬頭。以受傷的眼神看著我。或許她期待能察覺她的遲疑。但此時此刻我決定了,我一定要拉扯月子一把。我從口袋取出一排藥丸。
「那是什麼?」
月子問。
「是媽媽的藥。睡不著時吃的藥。」
「噢……」
她似乎見過,聽了點點頭,但立刻訝異地蹙眉。
「姐姐拿那個幹嘛?」
「我想如果睏了可能就比較不覺得痛,如果妳害怕可以吃一顆。」
我覺得這是好主意。但月子搖頭。
「不用。我不需要。」
「噢!」
可以的話我很希望她服藥,但她自己說不用我也沒辦法。我環視教室
「這裡,我想應該不會有人來。」
學校關門的時間快到了,如果接下來還有人會來這間教室,應該也是巡邏的老師吧。但月子以意外強硬的話語拒絕。
「不要。我不要在這裡!」
「……;好吧。沒關係。我事先找好空教室了!」
說著,我拎起書包。
然後我們走到走廊上。默默步行。我走在前面,一次也沒有朝月子回頭。如果四目相接,我怕月子或許會改變心意。更重要的是,我怕自己會洩氣!雖然臉上裝得很平靜,但我的腳步飄忽踩都踩不穩。
我看中的教室在校舍角落,冷清無人。是我上了三年級才發現的教室。若能在學校與家裡之外。找個其他不相干的場所最理想。但那是不可能的。門上雖有鎖,但沒有鎖住。
輕清開門,我先進ㄊ。室內空蕩蕩。沒有桌子,只有老舊的講桌蒙上灰塵棄之一旁。傍晚的時間已過,窗外正逐漸轉為灰色。想必很快就會暗的伸手不見五指。那樣或許更方便。看到月子接近電燈開關,我阻止她:
「就這樣別開燈。 」
我把書包放在講桌上,背對月子說:
「我先挨打。 」
「姐姐。
我裝沒聽見她小聲喊我。取出裝在書包裡的東西,我抓在手裡轉身。
「來吧。」
那是鞋拔。暗金色的黃銅製品,很久以前就擺在家裡的玄關,但從未見到它被使用。我也沒想到會派上這種用場。
月子彷彿當那是火燙的棒子,戰戰兢兢伸出手,她撇開眼以細不可聞的聲音呢喃:
「真的要做嗎…… ?」
她是個善良的孩子。想到我妹妹怎會被養得這麼善良,有時我都想詛咒自己,不過現在只能把決定要做的事貫徹到底。我正面直視月子,以毫無感情的聲音宣告:
「想想爸爸,已經別無他法了。」
我知道,那是對付月子的必殺台詞。
「爸爸。」
聲音雖小,但我知道她握住鞋拔的手倐然用力。沒問題。這下子月子應該會動手。
「準備好了喔。」
我說著背對月子,手放在水手服上,我發現自己的手指在顫抖。沒出息,我緊閉雙眼。一如月子,只要是爲了爸爸我也願意努力,況且對方不就是月子嗎?
我脫下衣服,也脱掉內衣。裙子不用脫。只要上半身赤裸就夠了。本想把水手服直接放在講桌上,但一看之下布滿灰塵很討厭。沒辦法,雖然不穩也只好放在書包上。
我扭過頭,勉強一笑。
「好了,動手吧。」
月子點頭,揮起鞋拔。
我看著窗外。天空出現淡淡的滿月。月子就是誕生在這樣的夜晚嗎?第一下打在我的裸身上,響起乾扁爽脆的聲音。

 三.沙織

在家事法院的走廊上,與兩個笑嘻嘻的人擦身而過,他們愉快的對話片段不經意傳入耳中。
「我家的石榴也開花了。」
於是,我感慨萬千地想,啊――夏天到了!
離婚雖已成立,監護權之爭卻拖了好幾個月,終於拖到石榴花開的季節。也給孩子們增加很大的負擔。明明是要決定家族與孩子的事,家事法院卻只有非假日的白天開庭,法院說必須在父母不介入的情況下詢問孩子,所以孩子們不得不從學校早退。我也有這種體驗,家裡如果出了事被學校同學知道會很難受。夕子與月子,不知是用什麼理由離明學校的。
我不想在孩子們面前露出軟弱的一面,但是,我最近好像的確有點軟弱。有時連續多日都得耗到黎明才睡著。也有時反而不知不覺就像暈厥般昏睡不醒。每次法院傳訊就得請假導致我在職場上風評不佳,不過那總算要結束了。今天,就會做出審判結果。
我被帶去的房間一如既往。只有折疊椅與組合式桌子。本以爲法院是更具權威的地方,但直到最後一天都簡樸得冷清。有三人並排而坐。坐在兩邉的初老男女是調査官,他們從調停階段就負責承辦我這個案子。根據之前的過程 ,我認為女性調査官果然還是比較同情我。
中央坐了一個西裝筆挺的年輕男人。這位大概就是法官。或許是因爲有看似嚴肅的他坐鎮,室內氛圍比平時更緊繃。不知是否錯覺,兩個調査官的表情也很難看。
「請坐下。」
我聽從法官的聲音,在他們的對面坐下。我身旁還空著一張椅子。是前夫成海的位子,雖然已不太想與他碰面,但這次恐怕由不得我。
「妳是皆川沙織女士吧?」
法官沒有從文件堆抬頭,刻意以事務化的聲音問道。「是。」我回答。法官瞥向手錶。
「還有兩分鐘。起稍候。」
我本以爲自己提早抵達,但是看來好像只是勉強及時趕到。八成是我的手錶慢了。及時趕到雖然鬆了一口氣,但這種時候成海還沒來又令我心頭一陣不安。
我不認爲接下來問的問題可以改變審判內容。結果已經確定,今天應該只是向我們宣布一下。成海肯定也這麼想。所以乾脆不來了。畢竟結論已經很清楚。
監護權肯定會判給我。雖然不算富裕但我好歹有份固定工作,也一直用心撫養孩子。成海在調停與審判期間, 一直強調他其實很愛女兒。不能說他騙人。我也不恨他。但他既然未以行動表明,顯然還不夠資格當父親。法院應該也明白這點。……我如此告訴自己,但那兩分鐘的時間還是令我窒息。
「時間到了。」
法官冷漠地說著,抬起頭。
「那麼,佐原成海先生視爲缺席。」
他不肯與我的目光相對。像要逃避視線般盯著文件。
「現在宣布審判結果。」
「麻煩您了。」
「關於夕子,月子二人,監護權屬於佐原成海。」
啊?我差點失聲驚呼。但聲音在喉頭深處凍結。
我不太懂法律,也是第一次涉及審判。所以,我以爲接下來法官應該還有別的話要說於是保持沉默。法官的確還有下文,但他說的內容是:
「還有,皆川沙織與孩子會面亦無妨。」
僅此而已。換言之,法院不會禁止我與女兒見面。
那本來應該是針對成海做出的結論才對。監護權歸我。盡量提供機會讓成海與孩子們見面。本來應該是這樣才對。
「為――」
我無法順利發話。
「爲什麼?我應該已告訴過兩位調査官。佐原這幾年,甚至不回家。」
是之前的調査沒有表達清楚嗎?或者,有什麼難以置信的差錯?法官之前從未參與調査。一定是哪裡搞錯了。想到這裡,我求助似地看著左右兩邊的調査官。
但是,他們似乎已完全喪失之前經常流露的人性化表情,只是冷然看著我,光是看到那種表情,便可清楚知道做出的審判是他們事先就決定好的。
但是為什麼!
「我到底哪裡做錯了?爲什麼要把女兒從我身邊奪走?」
我以顫抖的聲意勉強擠出這句話。我很茫然。是誰散播了荒謬的虛假流言嗎?抑或是那個深不可測的佐原成海私下使了手段?我只能想到那種不可能的念頭。
時間雖短,但我沒錯過法官的嘆息。他只把目光傳向我。
「妳要提出異議嗎?」
他說。
「不,總而言之,請告訴我理由。佐原是個沒有生活能力的男人。如果把孩子交給他,孩子們……」
我講不下去了。,基本上成海是否有固定住址都令人懷疑,他八成是靠著那種可怕的魅力在女人的裙下四處遷徒吧。那麼女兒該怎麼辦?
「皆川女士。的確――」
男調査官插嘴了。不是安慰,也不是勸說,他的說話方式就像在安撫無理取鬧的顧客。
「佐原先生的確沒有生活能力。這點我們也同意。但是,這是您兩個女兒的意思。」
「喂!」
女調査官看似慌張地尖聲阻止他,於是,我明白這是本來不該告訴我的事。
「沒關係啦,如果不告訴她,她怎麼會死心。」
男人有點不耐煩地回嘴。我趁勢追問:
「是孩子們這麼說的嗎?」
「對,呃,算是啦!」
我不敢斷言當孩子們被迫二選一時一定會選我,縱使成海再怎麼沒出息,畢竟是那兩個孩子的父親。但是,那樣眞的對孩子好嗎?我拚命傾訴。
「她們是善良的孩子,想到父親過著不規律的生活,大概很同情他。說不定是一時衝動想幫助父親才那樣說。可是請你們想想看。那兩個孩子還是國中生,讓她們照顧一個連工作也不去做的父親,你們不覺得太殘忍嗎?」
「那個,皆川女士。」
這次是法官打斷我。
「調査官,還是由我來說明理由。」
「噢。」
男調査官氣悶地閉嘴。法官翻開他之前閱覽的文件之一 。毫不掩飾他的不耐煩。
「根據調査報告。。夕子與月子二人希望與父親同住的理由的確如妳所言,他雖無生活能力但畢竟是父親,所以孩子們聲稱想照顧他。但是,法院必須以孩子的福利爲第一優先,所以這只是作爲參考意見。
「既然如此――」
「但是。兩個孩子還說出另一件事。」
法官一逕低著頭,唯有眼睛冷然注視我。
「二人聲稱,遭到妳的暴力對待。」
暴力。
沒錯,我的確打過女兒。當她們想偷別人的東西時。當她們說謊被拆穿還想推到別人身上時。當我身爲母親無法坐視不管時,有時的確只能想到打耳光這個方法。
「那兩個孩子,眞有那麼……」
「可是,那只有在孩子還小時。在她們還不懂事時。」
眞有那麼受傷嗎?
「報告書上提到,」
法官不聽我的辯解,逕自往下說。
「妳最近精神很不穩定,濫用酒精及醫生開的藥物。而目在心神耗弱的狀態下……換言之在酒醉或藥物作用導致意識不清時,對孩子施暴。」
我不喝酒。頂多應酬時陪著喝一點。家中只有煮菜用的酒。所以那是莫須有的罪名。
但我的確在服藥,因爲離婚進行調停太勞心傷神導致睡眠不規律,我請醫生開了精神鎮定劑。心情激動實在睡不著的夜晚,只要吃一顆通常可以一覺到天亮,那樣算是濫用嗎?
不,基本上,我根本不記得曾對女兒施暴。
「我不記得有這種事!」
「報告書寫著心神耗弱。
「是我女兒用那種字眼嗎?」
「不是,這是我們整理出來的意見!」
法官這狀清晰可見地嘆息。
「夕子與月子小妹妹,爲了展現遭到施暴的痕跡,還讓女調査官檢査身體。調査書上記載了狀況,不過,這還是直接問她本人比較好,」
然後他朝女調査官瞄了一眼,她用恨不得咬人的眼神瞪視法官。
「我答應孩子們要保密的。」
「我應該在口頭上聲明過了!」
法官眉也不挑,就此無視她。他把視線回到調査普上,朗讀內容。
「二人的背部都有厳重的內出血痕跡。除此之外,月子還有自肩頭算起長達十五公分的外傷。根據她們的主張,妳是用黃銅做的鞋拔毆打女兒。」
我無話可說。既然調査官聲稱看過,那應該是確有傷痕吧。
我的沉默,似乎被視爲記罪的證據。法官的聲音轉爲柔軟黏膩。
「孩子們說,妳只是因離婚的壓力暫時失控。平時都是溫柔的好母親,她們還替妳說好話呢。這樣庇護父母的案例並不罕見。但這次針對孩子們的營養狀態及精神狀態、學校的出席狀況,以及她們的感受綜合觀之,我們判斷緊急性不高。本來有義務通報兒童社福單位,最後決定只給予告誡。不過,只因精神不穩就拿金屬棍棒毆打孩子,站在法院的立場不得不重視。」
法官把文件理成一疊,在桌上敲一敲弄整齊。
「那麼,如果對審判有異議請在兩週之內辦理手續。辛苦了。」
到頭來,他直到最後都不肯正眼看我。

說穿了,其實是我太不了解女兒的心情。
當然,我根本沒有打小孩。就連用手打人都會毛骨悚然,遑論拿黃銅製的棍棒毆打。基本上,我連家裡還有那個鞋拔都忘了。那是成海穿皮鞋用的東西,但自從他幾乎完全不回家後,應該已放在玄關蒙上多年灰塵。
換言之,兩個女兒身上的傷痕除了自導自演別無可能。
她們以爲只要當作是我服藥後不省人事地昏睡時發生的事,我就會以爲是自己幹的嗎?我吃的藥是鎭定劑,可不是興奮劑,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揮舞鞋拔打人,這不像是冰雪聰明的夕子會編出的劇本!如果沒有加入酒精這個關鍵字,就算家事法院再怎麼忙碌,恐怕也不會相信孩子們的說詞。
但是,若是不這樣做……換言之如果不把我變成會家暴的母親,父親就毫無勝算,這個想法我認爲是正確的。她們一定是針對調停與審判好好做過研究吧。女兒從國中就有機會學習法律,令我在落寞的同時也有一點點喜悅,還是該早點懂得法律才對。
孩子們的策略很成功,監護權果然落到成海手裡。然而,我並不打算提出異義申訴。
是我錯了。我以爲爲了女兒的幸運,與成海離婚方爲上策。我想當初我應該多聽聽孩子的意見才對。我壓根兒不知道,那兩個孩子會擔心父親到不惜傷害自己的身體還說謊騙人。
如今想來,我一個人無法照顧兩個女兒與丈夫,是起初我決定離婚的理由。但是我與成海一旦切割開會怎樣?「媽媽沒問題。可是,爸爸一個人活得下去嗎?」女兒會這麼想,毋寧是理所當然。
丈夫本就是外人,只不過是因婚姻而結合,但是父親打從一開始,就是無法否認的血親,我看成海的眼光,與女兒看成海的眼光不同。沒有早點發現這點大概就是我的罪過。
我有點不安。孩子們真的能夠不離不棄一直守著父親嗎?會不會被捲入遊戲人間的浪子生活呢?孩了們該不會因此磨滅自己的幸福吧?一旦開始這麼想就沒完沒了。
但是,現在我想認同孩子們的選擇。法院同意讓我見孩子。即便從外圍,我應該也有辦法照顧那兩個孩子。
走出家事法院,初夏的陽光刺眼。我不禁抬手遮在眉上。如果要回家,記得冰箱已經空了,必須先在路上買點菜。雖說是女孩子,畢竟在成長期,最近食物消耗得特別快。
「啊,可是!」
我不禁咕噥。
可是很快,我就只需要買一人份的食物了嗎?
逞強的心猝然崩潰。遮在眉上的右手,急忙捂住冒出嗚咽的嘴。我早就知道,等到孩子們開始戀愛嘗到情愛滋味。終究得和孩子分開,我早已覺悟那是母親扮演的角色。
但是分離來得太快,我還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

  四、夕子

我在放學後的圖書室看書。
不是圖書室的藏書,是我自己的書,所以即使不來圖書室也沒關係,但是有人傳給我一封信「今天放學後,請留在教室。」信末寫著班上男同學的名字。我猜得出對方的用意。記得那是在足球隊還算有名的男生,但同年級的男生每個都像不成熟的幼兒,光是看著就心煩。更別說是兩人單獨說話了。
我把書頁磨損起毛的書翻到我最愛的故事。那一頁已壓出痕跡,不用找便可立刻翻到。是石榴的故事。
農耕女神蒂美特,有個美麗的女兒普西芬妮。但是某一天,普西芬妮被冥王哈底斯擄走了。普西芬妮到了冥昦,冥王給她一顆石榴。她吃了石榴。在冥界吃過東西的人,再也無法回到人間,即便身爲女神的母親來接她,也無法打破這個規矩。
普西芬妮只吃了石榴的三分之一 。所以她在一年之中,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得以回到人世。
但是我不同。
到了秋天咱倆就出門旅行吧,一起去看石榴結果。如果已經熟了,就摘下來吃――我沒忘記在鬼子母神堂許下的一個約定。到了秋天,我瞞著媽媽與爸爸見面。
「夕子眞的長大了呢那麼,我們走吧。」
約定實現了,爸爸開車載著我,帶我去樹林染上朱紅的深山。
石榴還沒有完全熟透,但也不算太青澀,我與爸爸整天盡情貪食那個滋味。我弄髒的嘴唇,被爸爸光亮的嘴唇弄乾淨。
我與普西芬妮不同。我再也回不來了。
……我還會繼續成長。應該會變得更美麗,所以,佐原成海除了我之外再不需要他人。
我知道媽媽想離婚的理由。對於幾乎是獨力撫養我與月子長大的媽媽,我不知該如何表達感謝才好。但她太美了。曾經擄獲爸爸的容貌,即便在爲生活心力交瘁的現在依然不見衰退。她那樣的人居然願意主動離開成海,對我來說是奇跡般的良機。
幸好,離婚立刻就成立了。之後我只要去成海身邊就行了,但成海的生活亂七八糟,法院如果按照。常理做判斷,監護權一定會判給媽媽。那樣我會寂寞而死。我只好拚命動腦筋
當然,我無意陷害媽媽。雖與對爸爸的愛不同,但我也愛媽媽。所以在家事法院遠比想像中狭小的房 ,請那個好像事事不耐煩的老頭子調查官出去後,讓女調査官檢查背部時,我嘮嘮叨叨一再強調。
「媽媽其實是很溫柔的人。平日絕對不會做這種事。只是最近,爲了離婚和監護權之類的事情太累了,拜託,請不要把我媽媽當成壞人。」
一切都是眞的。媽媽平日不會做那種事。說得更正確點,媽媽一次也沒做過。就算是爲了得到成海,如果害媽媽被警察逮捕那我終究會心虛,我暗自冒冷汗懷疑自己那樣過度強調是否有點不自然,幸好一切都很順利。
而現在,我就在成海的身旁。那個撩動心底深處、溫柔得不可思議的聲音,每天都在對我訴說。
佐原成海就是我的奬盃。

認真看書的人只有一小撮,但圖書室的學生意意外地多。因此,月子好一陣子都困惑地東張西望,反而是我先發現她,在我微微舉手之前她似乎完全沒看到我。
月子在胸前略微揮手,遵守圖書室的規矩,緩步走近,見我身旁的椅子空著,於是她淺淺坐下。
「姐姐果然在裡。」
「妳真了解我。」
於是月子微笑。
「我去姐姐的教室,有個男生在痴痴苦等。我心想一定是『那個』。」
每個月我都會收到兩三封男主帶有暗示的信,有時我會匆匆離開,不過多半都在這裡消磨時間。月子似乎已經記住了。
不過話說回來,那個男生被月子看到糗態。我略感興趣,試問道:
「他在學校好像挺受歡迎的,月子覺得他如何?」
月子歪頭思索。
「嗯――講這種話有點對不起他。」
她先這樣聲明後才說:
「好像有點太幼稚了。」
「就是嘛, 」
然後,我倆吃吃發笑。我合起書本。
「對了,妳找我有事?」
「嗯。我想跟姐姐一起回家!」
「不用等妳每次的朋友?
爸爸成爲監護人後,重新租了房子。是足夠我們三人一起住的房子。幸好,在離原來的家不遠的地方就找到理想物件,因此不用轉學,但是免不了還是多少有點影響。
我把書放進書包站起來。
「對了,房間的窗簾選好了嗎?」
我試問。月子害羞地微微搖頭。
「還沒……」
「那種東西,隨便選一個就好了。」
「那可不行。」
要掛在新房間的窗簾,由月子挑選花色。但月子左思右想始終無法決定。現在是用房間原先就有的單薄窗簾勉強湊合,但每天早上陽光刺眼很難受。
爸爸取笑講究的月子:「嗯哼。――月子也變成小管家婆啦。」
「那,回去順便去百貨公司逛逛吧!實際看到商品或許會有靈感。」
月子的表情倏然一亮。
「可以嗎?謝謝姐姐!那我馭在校門等妳。 」
她轉身背對我走了。空氣中瀰漫軟綿綿的洗髮精香氣。

看著她的背影,我在想。
媽媽主動退讓了。所以現在,除了我之外,成海身邊的美人只有月子。
「爲了和爸爸一起生活,陷害媽媽吧。」
當我這麼提議時,月子雖然遲疑還是點頭了。這本來應該是單純依戀父親的小女兒戀對無法接受的提議。於是我看穿她內心暗藏的欲望。大概是因爲我們畢竟是親姐妹吧
月子的容貌還很椎氣。暫時還不是我的對手。……暫時。
我遺傳了媽媽的美貌。月子除了那個,又多了幾分可愛與嬌弱力,二者皆可成爲渾然天成的魅力。換言之我雖不想承認,但妹妹或許的確擁有我所沒有的魅力。
那晚,我們鑽進學校角落的廢棄教室,互相鞭打對方的裸體。先拿鞋拔動手的是月子,起初月子的手的確很用力,但那對她而言終究還是太嚴苛的要求。
不斷落下的黃銅鞋拔逐漸減弱力道,傳來壓抑的嗚咽。明明是我叫她打的,最後她卻把鞋拔一丟撲到我的背上。
「對不起。姐姐,做出這種事,對不起。」
她一再重述。
我當然原諒她 帶著燒灼般的疼痛感,我轉過身抱緊妹妹。
「沒關係。謝謝妳。」
然後我撿起鞋拔,對她微笑。
「那麼,接下來輪到月子囉。」
她再怎麼畏怯也逃不了。因爲,月子已經先打我了。

石榴的故事,還有下文。
普西芬妮吃了石榴,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成爲哈底斯的妻子。但哈底斯有一次愛上美麗的精靈。
把自己強行擄走的哈底斯竟然移情別戀,令普西芬妮無法容忍。她踐踏精靈,詛咒精靈,據說把精靈變成了雜草。
若只是要把監護權給爸爸,我想還有別的方法。法律書籍上寫著,孩子的希望比較容易被成全。但我刻意選擇那種方法的理由只有一個。
――在月子變美之前留下傷痕,在她或許將會比我更美的背部,留下哪怕面積不大,也會終生遺留的傷痕。
我揮下的那一擊,醜陋地撕裂月子的肌膚。
那晚看到的雪白裸體,宛如清亮的滿月一般美麗。甚至會令每個人都忍不住以唇親吻。
然而現在,已經沒有那麼美了。

(石榴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8-5-25 02:0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ords 于 2018-5-27 06:54 编辑

  萬燈



我遭到懲罰了!。
過去,即便處於再困難的情勢中我也能做到盡善盡美。我堅信早做決斷可以控制一切,一再制敵機先,該做必要措置時我毫不猶豫,不必要的舉措也不會執著不休,正確的風險分析。以及萬不得已時不懼風險的勇氣,向來強而有力地支持我的決斷,我讓那些私下說我壞話罵我欲速則不達的人啞口無言,讓只會一再聲稱需要憤重檢討的上司發配邊疆,我取得了重大成果。那個成果不僅對公司有利,想必也會令廣大群眾的生活更富饒。
殺死阿倫。殺死森下,全都是必要之舉。
本來不會被發現,本來在解決不愉快的工作後,可以抬頭挺胸回去繼續做有意義的工作。
可是現在,我遭到懲罰。被我意想不到的存在。



我進入井桁商事是在十五年前,昭和四十一年時。
我在千葉縣的館山出生長大,在東京念完大學後,如願以償被井桁商事錄用,同一批進去的人幾乎都希望待在國內工作,唯有我從一開始就立志出國工作,我在家中是老三,兩個哥哥都是公務員,收入穩定。因此我多少也有種不用留在國內奉養父母的輕鬆感。但更重要的是,我身爲社會新鮮人自有我的使命感。日本市場明顯已經走進死胡同,只有國外才有活路,爲此所需的尖兵至今仍然不夠。我如此相信。
入社第三年的春天,我被派到印尼分公司。當時,我們公司在東南亞著手巨大的計畫――資源開發。
我們公司看上的是天然氣。印尼的天然氣蘊藏量據說超過七十兆立方呎。前景看好,而我將參與能源資源的開發。這麼一想,我記得自己當詩亢奮得不住發抖。
在蘇哈托政權下,說服印尼政府官員最確實的方法,就是賄賂,不可否認井桁商事的確起步較晚,若要取得開發權,不得不流水似地源源不斷撒出黑錢。我跟著前輩們到處跑,前輩低頭我也低頭。前輩笑我也笑,努力學習交涉之道。總而言之,必須隨時思考該把錢塞給誰。到昨天爲止情勢看起來還像會對我們公司做出有利決定。可對手公司只不過與某位高官接觸一晚就推翻了一切,我們一再遭到這樣的背叛。
我也曾多次身歷險境。反對開發的當地居民,經常拿出棍棒刀子,更糟時甚至是手槍。我透過某種管道買來防彈背心,離開都市時總是穿在身上。
把金權與腐敗的崎嶇道路用人脈與金錢鋪平,仔細掃除其也公司的防礙與當地人的反彈這些障礙物,以鋼鐵與汽油開拓通往天然氣田的道路。那就是我的工作。只會耍嘴皮子肚裡沒有任何真材實料的小毛頭,十年後已成了氣田開發小組的副組長。期間,我幾乎沒有回過日本,就算回去,也很少去機場與總公司所在的大手町以外的地方。就連我的老家,都只在父親喪禮時回去過一次。而且,對此我絲毫不以爲苦。
所以,新的調令頒布時,看到總公司的人一臉同情甚至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對方是這麼說:
「你身爲天然氣的精英,公司決定讓你去孟加拉,職銜是開發室長,但待遇等同部長。等到開發有了眉目,下次保證一定讓你調回國內。」
我欣然從命,在印尼的開發工作已大致上了軌道,計畫預期將會縮小。相較之下,孟加拉的天然氣蘊藏量被視爲東南亞首屈一指,卻連現地調査都不夠充分。在大手町接到調職令的隔天,我已開始在雅加達辦理工作交接。
那是兩年前的事。

孟加拉是個嚴酷的地方。
達卡的分公司。已先派駐一名日本員工,也就是我的部下。此人姓髙野。比我晩四期進公司。福態的臉孔看起來有點靠不住,但全身曬得黝黑足以證明他是身經白戰的業務員。一問籍貫,他說是新潟縣燕市人。他特地到達卡機場接我,坐上豐田汽車抵達臨時事務所不久,空調與電腦就罷工了。是停電。
當時正好剛進入雨季。事務所頓時籠罩在難熬的悶熱中。既已停電就萛抱怨也沒用。問題是窗外的交通信號仍在正常運作,附近路上也有男人把電風扇放在地上乘凉。我一邊把孟加拉語的簡易字典當成扇子搧風, 一邊異常氣憤地大叫:
「這是怎麼回事?只有我們這棟樓停電嗎?」
高野早已對當地情況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他含笑說:
「馬上就被整了呢。」
「被整?」
「是大樓的房東嗎?, 」
「不。應該是電力公司吧這他們知道室長您今天到任。」
這下子我啞然。
「不會吧。他們幹嘛這樣做?」
「這還用說嗎?」
說著,部下用大拇指與食指比個圓圈。
我自認已相當習慣賄賂文化。若是房東故意刁難房客捲走零錢之類的事。並不稀奇,但是公共基礎設備公司不惜罷工來賺取外快這倒是頭一次聽說。 我心想,看來我來到誇張的國家。
「抗議也沒用吧?」
「對方只會告訴你是故障。如果不設法,會這樣耗上一整個月。」
「沒辦法。辛苦你了,拿點錢送去吧。」
高野露出疲憊的笑容說:「好的。」他的笑意中,帶有對我這個闖入嚴苛異境的上司毫不虛僞的同情。
停電的情形僅此一次,但其他公共基礎設施一再「故障」。電話忽然下通。水流不出來。。瓦斯也沒了。每次,高野或者在當地雇用的孟加拉員工就得去相關部門送錢,我不認爲所有的「故障」都是爲了索賄刻意安排。想必也包括眞正的故障。因爲就連孟加拉最大的都市達卡,至今仍然算不上公共設施完備。
氣候與風土人情,都是超乎預想的難關。
為了確認材料巡送路線前往港都吉大港時,曾經遇上熱帶旋風。我早已聽說孟加拉的旋風很強烈,但我掉以輕心地以爲應該與日本的颱風差不多。實際上,風速每秒在三十公尺前後,若只是那種程度的颱風,我從小就已有多次經驗,但旋風的威脅,不只是風力與雨量。
旋風走後,城市的灌木開始悲慘地乾涸。當地員工指著那個,笑得天真無邪。
「那個,是被熱死的。」
「被熱死?」
「旋風很熱,您待在事務所裡。所以沒感覺。」
旋風接近的期間,我們的確躲在事務所。當時,我覺得特別熱。但我以爲又是空調固障了。沒想到。那呼嘯的狂風竟是熱風。
「旋風有那麼炎熱嗎?」
「對呀。大約五十度被吹到之後樹木山會枯死。老闆您也要小心。萬一在外面被旋風的熱風吹到,會失明喲。」
更可怕的,是洪水。每年一到雨季,孟加拉就會被洪水侵襲,國土的四分之一遭到淹沒……這方面的資訊雖然早已知道,親眼目睹時還是大受衝擊。放眼所及的平原,不到一星期就變成污濁的汪洋。人們搭乘小舟穿梭。彷彿打從一開始就過菁水上生活般泰然自若。但我的心情黯淡。真的能在這樣的土地上駕駛大卡車、搬運材料,搭建鋼材嗎?入社以來,我從未像看到那片汪洋時那麼軟弱。

孟加拉的天然氣資源早在二十世紀初就已爲人所知。
也因此,較淺或較容易挖掘的氣田,。早就落入別人手中。幸好孟加拉灣的海底氣田藴藏量也很豐富,還有後來者介入的餘地,可惜以當時的計畫規模。無法備妥足以承受那種強烈熱帶旋風的海上機具組。
於是我們盯上東北部的低地。與印度交界的國境附近。還留有未開發的地區。巴基斯坦統治時代進行的調查顯示當地沒有可供採掘的的大規模氣田,但比起當時,現在的鑿孔技術已相當進步,以前無法挖掘的深度資源,現在或許可以出手了。於是我命令高野組成調查隊。
「這雖是我個人的直覺。但我認爲相當有希望。單就資料所見,應該絕對有賺頭,請靜候佳音。」
高野說完,意氣昂揚地去了東北部。
――冷靜想想,工作的進展方向並無大錯。 一切都是意外事故,即便如此,帶來的結果之嚴重還是重重壓在我的心頭。
高野出差七天後,半夜電話響起。來電者是調查隊的成員之一,以地質學專家的身分受雇的孟加拉人。收訊不良的電話彼端,他的聲音顫抖。
「老闆,出事了。」
戴運調查隊的小貨車,因雨後泥濘怜胎打滑,翻倒後墜落緩斜坡,同車的技術小組全員只受到輕傷,但坐在副駕駛座的高野,以及坐在最後面的孟加拉員工卻沒那麼幸運。髙野被側翻的車身整整夾住半日時間,結果,失去了壞死的左臂。穆罕默德.加拉爾這位孟加拉員工更因折斷的肋骨刺進內臟,失血過多而死。
高野的手臂與穆罕默德的性命,如果早點獲救或許可以保住。如果早點接到消息,還可以小辦法。但是實際上,人在達卡分公司的我接到消息,是在意外發生已過了六個小時之後。
去探望住在錫萊特市(Sylhet)醫院的高野,又費了整整一天工夫。彼時截肢手術已做完,髙野正因麻醉昏睡,外面下著滂沱大雨,骯髒的玻璃門喀答喀答震動。躺在鐵床上的高野,安然無事般沉睡。我緊握高野剩下的右手。
「髙野,對不起,是我錯了。我弄錯了工作的順序!」
作為咼發目標的東北部低地,距離卡達太遠。從錫萊特市開車還得要四、五個小時甚至得耗費一倍以上的時間,一旦出事無法立刻對應,這個問題其實早已掌握。當時我就認為將會需要一個搜集人力與物力與資訊的據點。
但是,我心想等基本調查做完之後再設個據點也行,於是暫時沒管這個問題。如果預期到意外的發生早點設置據點,在那裡放個醫療人員,或許就不會演變成這麼嚴重的事故。天色漸暗,我吞聲暗泣,直到狹小的病房沉入昏暗。
一個月後,髙野被送返日本。他看起來還沒擺脫失去手臂的打擊,但在達卡機場,他對我展露笑顏。
「想到這下子可以回到家人的身邊,倒也不盡然是壞事。」
「原來你已經結婚了啊!」
「對。我兒子出生三天後,我就接到調往新加坡的命令。我一直想盡快回國,卻未料到會是以這種形式,不過,就算待在日本也可能遇上車禍,所以我並不認爲是工作的錯,這是命中注定。」
他大概是看穿我的罪惡感。需要安慰的明明是髙野,他卻體貼地寬慰我才離去。
穆罕默德。加拉爾的喪禮,甚至不容許我出席。因為我是異教徒。
而且根據分公司預算規模,也無法給他的家屬足夠的補償金。


高野走了,新部下遞補。開發並未中止。我不可能放慢調查速度,但我決定要撥出一部分勞力設置物資集聚據點。對髙野璵穆罕默德的犧牲憾恨未消,但我沒時間永遠沉浸在悲傷中。
有段期間,我天天瞪著地圖唸唸有詞。
集資據點,想當然耳。必須設在雨季也不會淹水的地區。去卡達的道路暫時中斷無所謂,但連接開發預定地與據點的道路必須常時通行無阻。另外,一旦開始採掘天然氣。也會設管線直到出口港吉大港附近。考慮到維修問題,那個路線也不能被水淹沒。
還有,在政治方面也必須保持穩定。正如印尼有宗教對立,孟加拉也有少數民族問題,要求自治權的武裝組織活動最近據說已停火,但今後不見得還是如此。我想避開少數民族的村落,考慮到以上這些條件,仔細審視孟加拉的地圖。但是光看地圖,丕能確定雨季時地形會如何變化,於是我拿錢給來自東北部的公務員,向他請教當地情報。
那個男人板著臉默默聽我敘述,等找說出所有條件後,他想了一會,最後指著地圖的某一點。
「恐怕只有這裡了。」
地圖上以小字寫著伯夏克(Boishakh)。伯夏克村。
方針確定了。
代替高野派來的部下叫做齋藤,雖興高野同期還很年輕,卻已有嚴重的中年發福的問題。乍看之下給人遲鈍蠢笨的印象,交談之後才發現,從孟加拉現狀到開發上的問題他都能夠對答如流非常幹練。他是長崎人,因爲是同期進公司,他聲稱也認識高野。
「髙野是個好人,他太太也很漂亮。 真可憐,不過那傢伙能保住一命或許就已很幸運了。」
齋藤一本正經地說出這種話。
「同期之中也有人死掉。那人被派去烏蘭巴托結果水土不服,本以爲只是有點發燒,結果一轉眼就掛了。室長也好好做個健康檢査比較保險喔。」
該如何運用寶貴的日本成員齋藤?要派他去做地質調査還是派他去設置據點,難以判斷。但是徵詢他本人的意見後,答案很明快。
「請派我去伯夏克村。地質調查技術問題,我想用不著我隨時跟著。」
「好吧。那你去吧。」
「不過,若是去農村,英文大慨無法溝通。請給我孟加拉語翻譯。」
「我會準備。」
事後才知,齋藤對這種交涉早有經驗。當我在印尼參與氣田開發時,他正在印尼的另一個島上採購蝦子,他跑去當初對輸出日本態度消極的漁村,以執著的毅力加上三寸不爛之舌,據說只花了兩個月就確立新的蝦子供貨管道。
所以,我想齋藤在伯夏克應該也不會犯下什麼失誤,就算其他人去肯定也會是同樣的結果。
孟加拉是條件嚴酷的土地。公務員沒有收賄就不肯動,每逢雨季便有四分之一的國土淹沒,五十度的熱風化爲暴風飛沙走石。然而,有一億數千萬人定居的孟加拉,並非無法居住的不毛之地。文化、氣候與風土皆可適應。一旦適應了,此心安處是故鄉。
眞正阻礙開發的,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一樣,――是當地人的反對。
齋藤出差一週歸來後,全身傷痕累累。臉上貼著大片0K繃,一手還拄著拐杖。見我瞪圓雙眼,他說:
「室長,不行。那個村子討厭外國人。……我差一點被殺死。」



齋藤表示,伯夏克村的人起先熱情歡迎齋藤一行人。可能是覺得外國人很稀奇,家家都有小孩子跑來,發出歡呼聲層層包圍豐田汽車。大人也很友好,七嘴八舌地問他們來自何處。
「我說我們是日本的企業,請村民帶我去見馬塔伯。到此爲止都還算順利。」
馬塔伯(matabbor),是近似村中長老的人物。在孟加拉的村落,大權不會集中在村長一人的手裡、大事一律由多位馬塔伯開會決定,和長老的形象有點不同的是,比方說,他們不見得是年長者。有超過七十歲的馬塔伯,但三十幾歲的馬塔伯亦不少見。
「我受邀去阿倫.阿貝德這個馬塔伯的家裡,我猜他大約五十歲左右。蓄著威嚴的小鬍子,身穿白襯衫,體格拮實。看起來就很剽悍。口譯員以孟加拉語替我向他打招呼後,阿倫主動對我說『Twelcome』。之後我們沒透過口譯員,直接以英語交談,阿倫的英語是英國腔,腔調雖重,但我的美式英語可以充分溝通。
昔日曾被英國統治的孟加拉,英語在部分地區也通用。髙等法院用的語言是英語,高等教育也多半以英語傳授,阿倫這個馬塔伯會講英語,可見應是知識分子。
「起先阿倫很友好,還請我喝茶 他自稱也在達卡待過一段時期。還問我達卡的現況,例如餐廳啦、新大樓啦……他聊了很多,好像很懷念。但是,一談到我們的目的就立刻翻臉了。」
「你們談到什麼程度?」
「我說我們是日本的井桁商事,計畫開發天然氣,爲此想在部落境內設置可以供人休息的場所。」
如果在伯夏克成立前線基地,想當然耳,村子的交通量會增加。開發一旦正式開始。大卡車想必也會絡繹於途。免不了也會有噪音問題,車禍也難以避免。但是,那些問題被齋藤暫時先含糊帶過。
「補償問題呢?」
「我本來打算他問起就回答。」
我點點頭 聽起來沒有問題。
「那麼,並不是因爲金額鬧翻 ?」
「不是,阿倫他……」
齋藤像在追溯記憶般閉嘴,最後慎重地說:
「得知我們是來開發的,他好像就翻臉了。」
我嘆氣,我早就料到遲早會發生這種事。本地人的反對,無論規模大小都是遲早必然會發生的問題。但是,我沒想到會從一開始就碰壁。
「他叫我滚出去。錯就錯在我硬是賴著不走想要設法繼續交涉。阿倫以孟加拉語大叫,立刻湧入一群男人,之後,簡直是動私刑。口譯員立刻逃走,那些男人不懂英語害我也無法辯解。要不是阿倫出面制止,我說不定眞的已被殺死了。」
嘴上說得凶險,但齋藤的語氣很冷靜。我也曾數度身歴險境,但是被打得這樣全身傷痕累累,我可沒把握還能如此冷靜。由此可見齋藤作爲談判代表的資質。
但即便是這樣的齋藤,也無法與阿倫.阿貝德溝通。這下子麻煩了。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今天沒事了,你去醫院好奸接受治療吧。靠那種拐棍。本來可以治好的也好不了了。」
讓齋藤走後,我仰望天花板唾罵一聲:「該死!」長年從事資源開發的直覺告訴我,這場糾紛會拖很久。

這種時候,我的直覺從未出錯。
伯夏克村完全拒絕談判,不管是日本人還是孟加拉人,總之堅決不許井桁商事的人靠近村子。雖然收到的報告指稱村民沒有武裝,但我不相信,他們態度既已如此強硬,隨便接觸只會讓更多人受傷。
能否改在伯夏克村以外的地方建立據點呢?我再次試著尋找候補地點。可是越研究,其他選項就消失得越快。若只是建立的前線基地 ,其他地方當然也行,但是知果遲早要正式開發、輸送管道一定得經過伯夏克村。遲早,都得設法懷柔那個村子。
夜裡,我坐在桌前,忍不住嘀咕:
「這若是在印尼……」
在印尼,政府強力支持開發,雖然需要賄賂。但是對於當地人的反對,警察(有時甚至是軍方)會派人鎮壓。孟加拉沒有這種狀況。只能告我們公司自己設法,但對方拒絕溝通就無計可施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某日,齋藤提出辭呈。
「為什麼?現在你走了我會很傷腦筋。」
「對不起!」
   齋騰吊著一隻骨折的手臂,低頭倒歉。
「給我一個理由。若有問題,我來解決。」
然而齊藤的臉上,以前那種大膽無敵的氣勢已消失。晦暗的眼睛一逕低垂,那不是可以承受艱辛談判的臉孔。
「其實,昨天我遇到搶劫。」
「你說什麼?」
「大概是因爲我負傷才被盯上吧。在伯夏克村也被打得很慘。拜託請饒了我吧,我也有家人。」
「你就是爲了這個放棄工作?」
「室長。」
齋藤抬起頭正視我。那夾雜憤怒與畏怯的視線,令我啞口無言。他說:
「我不想變得跟高野一樣,我要回日本。」
達卡,並非治安特別糟的地方。當然也不算好,但發展中國家幾乎都是大同小異,齋藤只是運氣不好。然而我無法慰留已喪失心力的他,若是以前,我大慨會憤懣不地抱怨最近的年輕人覺悟不夠。身為經貿人員,到了職場就該有無法替父母送終的心理準備。但是他搬出高野的名字,令我無話可說。
齋滕走後,總公司沒有立刻再派人遞補,縱使總公司對孟加拉開發如同寄予厚望。也不可能源源不斷投入人才。在開發停滯的現況下就更不用說了。
只要能解决,哪怕叫我自己去伯夏克村跪地懇求我也甘願。但擁有室長頭銜的我,無法在毫無成算的狀態下長期離開達卡。與伯夏克村的交涉只能委託當地員工。但他們連村子都進不去,只是徒然浪費時間。
「不行,老闆,無法交涉,那個馬塔伯,我看他是眞的不要錢。」
孟加拉員工說著,難以置信似地聳聳肩。
我本來幾乎菸酒不沾,在回教國家孟加拉,本就無法公開飲酒,而且也幾乎沒有地方賣酒。但是,我開始光顧外國人專用的飯店酒吧,我並沒有喝到酗酒成癮。只是,我渴求能夠讓我轉移心神的東西。
某一晩,我在酒吧上完廁所洗手,驀然抬起的臉孔映在鏡中,我當下愕然。那是一張疲憊男人的臉孔。……是了無年輕氣息的臉孔。
我沒有結婚。在日本的熟人,頂多也只剩下感情不太好的手足,以及已經十幾年沒見過的老同學,我把時間全部投注在工作上,沒有嗜好也不知玩樂,我不認爲那是不幸,在散布世界各地的井桁商事員工當中,有人像我這樣肩負重任嗎?我確保的天然氣將會運到日本,成為電力。成爲左右一國産業的血液,爲此我奉獻了青春,我無怨無悔。
這樣的我,居然對一個小村子束手無策。不甘與牙癢,令鏡中的臉孔陰沉扭曲。

這種狀況改變,是在寒意漸增的十一月十四日。
昏暗沉寂的開發室,收到一封信。收信地址寫的是孟加拉語,但收信人的地方以拙劣的英文寫著「TO  IGETA  CO. (井桁商事收) 寄信人的部分寫的是孟加拉文,我歪頭思索半晌,赫然驚覺。我衝向開發室牆上貼的地圖那裡比對。沒錯。這是伯夏克村寄來的信。
我甚至等不及去找剪刀,直接撕破信封。信中内容,也是用看起來就很生澀的英文寫成的。
「COME  ALONE  DAY15。 IMPORTANT  CONFERENCE.」
十五日,隻身赴約。重要協議。
伯夏克村終於跟我接觸了。齊藤遭到私刑後,他們甚至拒絕我們進村子。但我方誠意,已由孟加拉員工透過電話一再傳達。所謂的誠意,自然也包含了以孟加拉的物價來說等同無上限的優渥補償金。看來此舉總算生效。對方指定的日期,就是明天,或許是因爲郵政關係,信送來得太晚了,我已沒時間多做準備。不過應該充分來得及赴約。
基本上,我還是懷疑了一下肩是真是假。寫這封信的,應該不是伯夏克村的阿倫馬塔伯。阿倫和齋藤是以英語對話。可以流利對話卻如此不習慣書寫,未免難以想像。但依照孟加拉的習慣,村中的馬塔伯不止一人。可能是阿倫以外的,不擅長英語的馬塔伯,或者一般村民寄來的。翻翻字典的話起碼可以用英文寫封信,卻無法直接以電話對談――也許是這種狀況。
不過,不管怎樣,哪怕這封信可能是假的,情況也不容許我選擇不去。
實際上,時間很不巧。有一些問題。我本來已與很難預約的能源省髙官約好今天下午會唔。而且十五日我還要做健康檢查。但能源省的高官雖是關鍵人物卻還不報最重要人物的地步,可以改日再約。至於健康檢査,算了,這個節骨眼已不重要。
叫我隻身赴約也有點麻煩。我對孟加拉語幾乎一竅不通。不過,只要有孟加拉語字典多少可以對話,況且齋藤說過阿倫會講英語。
「……這些都不是無法克服的難題。」
這麼嘟囔後,我立刻展開行動。當機立斷與迅速行動是我這十五年鍛鍊出來的本領。把剩下的工作託付給留在分公司的員工,在公事包塞滿高額紙鈔。爲了保險起見,我把在印尼常穿的防彈背心也帶去了。跳上加滿油的廂型車,收到信的一個小時後,我已一路奔向伯夏克村。
身爲了解雨季道路狀況的人,通往伯夏克村的路程之艱難我早有心理準備,不過在這被稱爲霜季的季節,路上意外舒適。不熱也不冷,路面不見泥濘,是乾的,但塵土也沒有乾燥到遮蔽視線的地步。
還有,這個時期也是稻米收割期。沿途經過許多村子,有的村子從小孩到大人都忙著收割,也有的村子已收割完畢洋溢喜悅。我從車窗眺望稻穗在金黄色田園搖曳的風景,第一次覺得這個國家很美。
那天晚上我在錫萊特市過夜,與從達卡找來的嚮導會合,信上叫我單獨赴約,我並不打算違約。因爲我知道這正是展現誠意的機會。但實際問題是,出了錫萊特市該往哪兒走我完全沒慨念。伯夏克村在地圖上的位置雖已深印腦海,可是如果不想迷路還是需要嚮導。只要在村子前面讓他回去,應該就不算違反對方的要求。
有了在印尼工作的經驗,我已習得幾項絕活。吃什麼都無所謂的鐵胃是其中之一,還有,在任何地方都睡得著也是,飯店的床很硬,實在談不上舒適,但我照樣一覺到天亮。
翌晨,天還沒亮便自錫萊特市出發。我開的車子是我自己的廂型車,響導的車是看起來就老舊的鈴木汽車。遺憾的是馬力不同,我只要稍微踩油門就會撞上前面嚮導那輛車的車尾。所以反而得格外繃緊神經開得很累。低地徐緩起伏的大地彼方,零星出現茶色人工物是在上午十點。帶路的嚮導慢慢停車。告訴走下廂型車的我。「那就是伯夏克村。」
「你到這裡就好。」
嚮導點頭,驀然間,那張看似忠厚的臉孔一暗。
「先生,你要小心,那個村子,現在很危險。」
「你知道什麼嗎?」
關於伯夏克村的內情,幾乎毫無情報。我強忍恨不得立刻進村的衝動,詢問嚮導。但是響導好像無法用英語講解太深入的問題,他焦急地以孟加拉語咕噥一會,最後終於好像想到什麼似地,右手握拳。
「阿倫.阿貝德。」
他的左手也握拳。
「那些馬塔伯。」
然後響導把兩個拳頭重重撞在一起,光是這樣我就完全明白了。
毒打齋藤的阿倫,想必的確是很有勢力的馬塔伯。但伯夏克村並不是上下一心。也有人反對阿倫,是潛在勢力還是公然反對這我不知道,但村中有門爭……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被捲入鬥爭會很危險。但是同時,也有機可乘。
「謝謝。你幫了大忙。」
說完,我往他手裡塞了比事前約定更多的紙鈔。目送鈴木汽車折返錫萊特市後,我拍拍自己臉頰,替自己打氣。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果不拿下這個村子,別說是日本了,我甚至已有不回達卡的覺悟。

伯夏克村的樣貌,與孟加拉的其他村子比起來並無特別之處。屋頂是以類似茅草的植物成束鋪疊而成,牆壁用的竹材很惹眼。葉片巨大的樹木直逼村子,正在迎風招展。門口的陰影及牆後都有孩童的眼睛,定定看著下車的我,當初齋藤說孩子們吱吱喳喳地歡迎他。可現在他們卻站遠遠的,神色不安地一逕凝視。大既是已被大人警告過不得接近日本人。
之後。三個男人走近。曬得黝黑的他們一律表情嚴肅,清楚表明並不歡迎我。但是,我沒看到他們有武器。這讓我大感安心。因僞我事先認爲不能完全排除劈頭就被對方拿槍挾持的可能性。勉強可以聽懂「過來」這句孟加拉語。
他們把我帶到村中特別小的一間房子。比手勢叫我進去後,便默默走了,這似乎是空屋,沒有任何家具,裡面空蕩蕩,沒有鋪地板,裸露的泥土地上鋪了地毯,自牆壁縫隙射入幾道日光。然後,我看著屋內已經先到的意外客人。
眼前的人穿西裝打領帶。轉過來的臉上立刻浮現微笑,但我馬上看出那是被訓練過的表情。此人身材纖細蓄著黑髮,戴著鏡片很大的眼鏡。還沒交談,我已有了一個猜測。他應該是日本人吧。
「你好。」
我如此打招呼。對方站起來。
「你好。我是OGO印度公司新事案開發課的森下。你是井桁商事的伊丹先生吧?」
很丟臉的是,我楞了一下沒有立刻回話。
說到OGO,那是法國的能源企業。 OGO的人居然在伯夏克村,我完全沒有預料到,OGO在印度設有分公司,但在孟加拉應該尚無組織才對。
還有,森下明顯是日本人。打招呼的腔調完全是標進日語,甚至帶有一點點我無法判斷是何處方目的口音。我很意外0G0居然派遣日本員工來孟加拉。
進而,森下,一眼就看穿我是井桁商事的人,也讓我受到不小的衝擊,我完全不知對方的存在,對方卻知道我的底細。
大概是我不小心面露驚愕。我眼尖地發現,森下露出短促,卻分明是輕蔑的笑容。
他說:
「也難怪你會吃驚。伊丹先生的名字,我是聽這個村子的人說的。他們說今天除了我,還請了一位井桁商事的伊丹先生!」
「噢,原來是這樣。」
一開口說話,我立刻找回鎮定。也有了餘裕觀察對方。森下這個人,雖然態度非常從容不迫,可惜太年輕。
「OGO印度的森下先生,聽說貴社致力於盂加拉灣。」
「果然厲害。你早就知道了?」
「對,在印尼時,經常聽到風聲。不過好像只是風聲。現在你出現在這裡,當然表示……」
森下接話:
「表示我們對陸上氣田也有興趣,我們早就知道井桁商事盯上此地,但是好像前景相當看好,所以還是派我來了。我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初次見面,今後還請多多指教。」
東北部的開發較慢,但我從未以為我們公司可以獨佔。我知道遲早會有其它公司的加入,但是對手已展開行動我卻沒發現那就是大問題了,我應該早點想到會有企業自鄰國印度伸來開發之手。等我回到達卡,顯然必須重新檢視搜集情報的態勢。
森下待在伯夏克村的理由,毋須多問。想必OGG也發現伯夏克村是開發必經的要地,並且展開接觸,遭到拒絶。
「是收到信才來的?」
我懷著「是要求單獨赴約的信把你叫來的嗎」的意味,簡短詢問。森下頷首。
「是的。」
把兩家競爭企業同時叫來究竟有何意圖?我猜不透村民的用意,但感覺不大好。森下或許也有同樣想法,緩緩在地毯坐下後,便再也沒吭聲。
我們並未等候太久。幾分鐘後,剛才帶我來這間小屋的男人回來了,領頭的男人說了什麼,但我只聽懂阿倫,馬塔伯這個名詞,我朝森下瞄了一眼。他似乎立刻醒悟我聽不懂孟加拉語。
「他說阿倫馬塔伯馬上會來。」
OGO沒有把精通孟加拉語的人只當成口譯員,而是當成交涉代表。在確保人才這方面。恐怕不得不說我們公司也落後一步。
但如何對付OGO晚點再說。有男人走進來了。
齋藤曾說阿倫是個剽悍的男人。我倒有個稍微不同的形容。輪廓深邃的眼窩深處,鮮明地並存著激情與理性。這種人物我在別處也見過。伯夏克村的馬塔伯,阿倫.阿貝德是個戰士化身的男人。
他顯然並不歡迎我們。即便如此,他還是先用英語說:
「歡迎,請放輕鬆。」
然後,他盤腿而坐。
他依序看著我與森下。但坐在旁邊,也可感到森下被震懾。
「我是這個村子的馬塔伯,阿倫.阿貝德。伊丹先生。森下先生。我沒想過會在這村子如此迎接兩位。要不是其他的馬塔伯拜託我,稱應該不會如此會面。」
阿倫的聲音低沉有力,沉穩如鐘。他說起帶有腔調的英語都有這種效果了,如果用孟加拉語說,肯定更有說服力吧。他忽然把頭轉向我。
「齋藤先生的傷好了嗎?」
我自然而然地低頭行禮。
「是。他的手臂骨折,但是應該可以治好。」
「是嗎?我下令把他趕走,但並未叫人打他。看來是我的指令不夠清楚。很抱歉。」
「哪裡……」
「不過。」
說到這裡,阿倫的語氣增強。
「別把他的負傷視爲單純的不幸意外。你該當成警告。今天,我想聲明的就只有這個。」
「我知道。」
我如此回答。然後,吞嚥口水。至少對話成立了。接下來是談判。
「不過,根據齋藤的報告,我實在不懂你們爲何如此抗拒我們,我們並不想從你們那裡奪走什麼,我們的目的,是在從這裡開車過去還要好幾個小時的無人地帶的地深處,」
阿倫點頭。
「天然氣的事我知道。」
「對,就是天然氣。昔日巴基斯坦政府做的調査,判定在可採掘的深度沒有天然氣。但我們應該有辦法。爲了探採那個,需要燃料。也需要穩定的電力與電話線路。還有糧食與水,也需要醫藥品。否則無法安心工作。」
「我們並不是向你們要求那些物資。而是在請求你們把附近的空地借給我們,用來放置那些物資。當然,我並不打算免費借用。我會支行相應的補償金。這點齋藤應該已告訴過你了。
  「伊丹先生,」
阿倫低聲打斷我的話,那是不容分說、蘊藏力量的聲音。
「不是錢的問題。」
森下發話:
「那麼,是擔心土地嗎?如果是怕像以前英國統治這個國家一樣,被
們奪走土地,那你們多心了。一切都會清楚寫在合約上,以數年為期,過了期限就會原封不動地還給你們。」
阿倫的眼睛冷然一動。
「那是騙人的。」
他的一句話,就令森下麻痺似地閉上嘴。
「的確,物資集散點或許會還給我們。但你們想採掘天然氣吧?爲了把挖到的天然氣送回你們的國家,必須埋設管線一路通往港口,如此一來,土地的歸還就不是簡單的事了,我說得不對嗎?」
森下沒回答。也就是說,OGO於管線輸送想得太天真了。我把握這個機會。
「井桁商事可以保證,在發現天然氣時,埋設管線會秉持誠意繞開伯夏克村。」
繞路的話,鋪設費與維修費都會增加,洪水的風險也攀到高點,但我判斷在這點可以妥協。然而阿倫搖頭。
「我只是指出森下先生的謊言。請不要以為只要管線繞路就行。」
「不, 我們公司當然會盡量讓管線不影響你們……」
森下急忙彌補,但阿倫已懶得理他。
透過這短短的對話,我暗自評估阿倫這個人物。他的確有一種領導魅力。也有見識。我甚至覺得,比起做一個村中的馬塔伯,迪或許更適合成爲政治領袖。還有,他應該不是輕浮的人。但另一方面,也不像是那種一旦決定就對旁人意見充耳不聞的偏執性格。
他拒絕井桁商事與OGO,想必一定是有他的道理,我非問出那個不可。我不由自主傾身向前。
「錢的事不談。問題應該不只是土地吧。不過我也不可能因爲你說不行就這樣摸摸鼻子回去。有什麼問題的話請告訴我。是這個村子有特殊的內情嗎?」
「我應該已經講過了,我想聲明的只有警告。」
「阿倫馬塔伯。我可不是摧自闖入這個村子。是收到信叫我來,我才趕來的,或許那不是你本意,但有人以貴村的名義寄信給我畢竟是事實。可是,你卻連我小小的疑問都不肯回答,未免太不誠實吧?」
阿倫第一次垂眸,我繼續又說道:
「若是可以解決的問題我一定會盡全力。如果發現是無法解決的問題,那沒辦法。我保證收回請求,今後再也不接近貴村。」
之後,只能等待回覆。阿倫閉著眼,彷彿正在冥想。
我覺得好像過很久。阿倫緩緩睜眼,說道: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
他訥訥傾訴。
「我以前在英國待過,爲了出人頭地,我想接受教育。要賺到足夠的教育費並不容易。這個村子的人,也幫了我很多。去英國後,我才發現自己的國家有多麼窮。我才知道夾在爲土地帶來恩賜的灌溉與沖走恩賜的洪水之間不停遭到翻弄,無法受到醫療與社會保障就這麼死去叫做貧窮。
「四年後,我在達卡。我出人頭地,成了公務員,打算貢獻心力讓孟加拉成爲富強的國家。但是很遺憾,我在中央的戰鬥沒有持續太久。你知道爲什麼嗎?」
我回答:
「不知道,馬塔伯。」
「你應該也有經驗。我有理想,但是,或許我只看到理想。年輕的我,太輕視這個國家的習慣。只要是這個國家的公務員,就免不了賄賂,不管是收賄或是行賄。」
「我不認爲所的孟加拉行政官員從頭到即都在貪污。這個國家的中樞想必也有清廉的人。但是我周遭的環境並非如此。有些障礙光靠言語與學說是無法超越的。等我發現那點時,我已無處容身。」
他刻意掩飾地微微嘆息,但我還是發現了。
「如果留在卡達,我想我應該能向以下級官員的身分富足地過完一生。但我還是回到這個村子,為了運用自己的知識,至少這這個村子得到幸福。後來我被推舉爲馬塔伯。我很榮幸。……但是,我忘不了過去的一切。祈求這個國家富強的日子,我不可能忘記。」
垂直的阿倫。冷然抬眼瞪過來。
「伊丹先生。森下先生。我知道這個村子的北方沉睡著天然氣。蘊藏量難以估計。一旦開挖後的利益也是。以孟加拉現在的技術力、經濟力,很遺憾地無法出手。但是……
「這個國家,遲早會需要那些天然氣。爲了讓一億數千萬孟加拉人富強,肯定會需要無止境的能源資源。那個資源,將來應該用於替我的子孫點燈、冷卻食物、抽取地下水。井桁商事、OGO。無論是日本或法國都別想要!」
如果容許的話我很想憤然嘖一聲。這本以爲對方只是素樸地忌諱土地被奪走,只是農村的抗拒,看來是我想得太簡單了。沒想到,伯夏克村會有這樣的人物。
森下拚命反駁:
「可、可是馬塔伯!我們無意將挖掘到的天然氣全部拿走。那是誤解,當然是打算以生產共享(production sharing)的方式簽約!」
「的確,若是採用PS方式,部分產量應該會讓給孟加拉。」
「是的。。你不也說過嗎?孟加拉沒有技術也沒有資金。那樣子,就算有再大的資源不也等於不存在嗎?我們。OGO可以提供貴國缺少的東西,作爲交換條件,得到生産的部分天然氣。這是非常公平的交易!」
如果森下是我的部下,我說不定已破口大罵,問題根本不在於此,阿倫堅持的並非那種事。
阿倫的眼中帶有凶暴。
「……看來你什麼也不明白!好吧,你給我仔細聽清楚。」
那幾近威脅。或許甚至算是開戰宣言。
「此地北邊沉睡的天然氣,通通屬於明日的孟加拉。說什麼今天讓給法國,跟著分一杯羹那絕對免談。其他國家一立方呎也別想!對於你隻身前來的勇氣我要致上敬意,今天就讓你平安回去。不過下次如果再敢來,迎接你的就不會是村中的馬塔伯了。孟加拉雖是和平的國家,但到處都有來福槍喔!」



「可惡!他還以爲自己是老大!」
森下迎著陽光皺起臉,如此唾罵。
阿倫的確只是一個村中大老,馬塔伯。即便受過再多教育,抱有崇高思想,在村外也毫無力量。這點阿倫自己想必也很清楚。
但他還是那樣不假辭色。只是虛張聲勢嗎?應該不是吧。
他已有辭這瑪塔伯之職的覺悟。雖然人數不明。但是也有替他毆打齊藤的同夥。不久的將來,阿倫說好聽點是反對運動的指導者,弄得不好想必會以武裝勢力指揮官的身分出現在我們面前。
而我,幾乎爲之茫然。在孟加拉政府的支持本就不穩的現況下,若是暴發伴隨武裝的強大反運動,總公司還會容許我們繼續開發嗎?開發計劃才剛剛就緒。現在回頭好歹受傷輕微――這個判斷想必比較實際。至少,公司肯定會下令叫我放棄東北部改尋其他地區,在印尼的成功,被提拔為開發室長。被我拋棄的故郷。他人對我的期待。受傷,黯然離去的同事,這林林總總毫無脈絡地在腦海閃過。
「我必須向公司報告。失陪了。」
森下再不掩飾惱怒,說完便轉身離去,我舉棋不定。如果離開了,下次回來不知還得再過多少年,應該還有什麼我能做的吧……
就在我茫然佇立時,小小的人影接近。
「伊丹先生!」
正要上吉普車的森下也被叫住。
「森下先生。」
那個人,是矮小的老人。拄著拐杖,彎腰駝背,黝黑的臉上刻畫深深的皺紋。他以遠比阿倫破碎的英語:
「等一下。馬塔伯他們說,想見面。請跟我來……」
我與森下面面相覷。

老人帶我們去狹小的巷道,在建築與建築之間、樹木與牆壁之間鑽來鑽去。最後抵達的。是材料雖與其他民家無異,規模卻大上一號的房子。
「從這裡進去,請。」
我們從不知是後門還是小門,總之平時好像不用的出入口進去。跟著帶路的老人沿走廊前進,我心裡越來越不安。這麼大的建築起碼可以住十個人,況且煮食的氣味與牆壁的傷痕也可看出濃厚的生活跡象,卻無人現身,這種時候,襯衫底下的防彈背心就像是定心丸。
「來……請進。」
老人在某個房間前止步,低頭行禮。他示意的房間沒有門,日光好像照不到裡面,一片漆黑無法窺視室內。但是香菸的煙味飄來,足以察覺有人在裡面。
「我有不好的預感。」
森下語帶畏怯說。坦白講,我也有同感。阿倫說要放我們平安歸去,然而阿倫的手下不見得有同樣想法。我不認爲這個老人崇拜阿倫,但總之感覺不太舒服。
  遲疑之際,室內傳出聲音。像是孟加拉語。我看著森下。
「對方說什麼?」
我這樣依賴,森下好像也多出了幾分從容。僵硬的表情略緩。
「他說不用擔心。歡迎光臨。」
我並不相信那句話,但那個聲音略帶粗啞,是令人感到有點年紀的音色,無論帶路的老人或聲音的主人。至少都不是年輕人!而且,若是打算修理我們,犯不著特地把我們叫來這種地方,在路上應該也可以動手。我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後彎腰踏入黑暗的房間。
那是異樣的空間。黑暗中一群男人圍坐成一圈,一眼看去,有六人。菸味之中微微夾雜老人特有的臭氣。在菸頭的微光中,每張臉看起來都刻滿皺紋。有幾人還蓄著白鬍,全體都戴著回教帽子。
其中一人,以英語說:
「來。進來一點。坐下。來。」
森下也跟著我走進來,我們不可能插入圓圈,也不可能一直站著,只能坐在男人圍成的圓圈中央。視線自四面八方射來。但是,那並未比阿倫一個人的視線更可怕。我挺直腰桿。堂堂正正地坐下。
講英語的老人,緩援開口。
「歡迎,日本客人,以及法國客人。不,你不是法國人吧?」
對這個容易回答的問題,森下老實點頭。
「對。我在法國企業工作,但我是日本人。」
「是嗎,是嗎。我是夏哈.金納。村中的馬塔伯。在場的人,全都是這個村子的馬塔伯。」
夏哈的英語很難聽懂,發音也有濃重的腔調,但並不影響對話。以他這個年紀算來,在英國殖民時代應該已經長大成人。即使會講英語也不足爲奇。
「不管怎樣請先休息一下。口渴嗎?」
還來不及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面前已放下杯子,帶我們過來的老人,不知幾時已拿著托盤站在一旁。杯子散發紅茶的香氣與甘甜的氣味。大概是印度式奶茶。
拒絕別人的招待很失禮,我肅穆地說:
「謝謝。那我不客氣了。」
奶茶溫溫的,甜得令舌頭發麻,不惜放入大把砂糖大概也是熱情款待的證明。森下也舉杯就口,我看到他的臉在一瞬間明顯扭曲,他似乎不愛吃甜食。
等我們停下手,夏哈這才慢條斯理說:
「對了,兩位。謝謝你們遠道而來。給你們寄信的,就是我。 」
「這樣嗎?」
我早就知道不是阿倫寄的信。
「那麼,勸阿倫馬塔伯與我們見面的,也是你嗎?」
「對,。那小子到最後都不情願。」
他咯咯笑,猛然探出上半身。
「結果怎麼樣?他妥協了嗎?。那小子是怎麼說的,能否告訴我?」
我終於明白了。
來自錫萊特市的嚮導說過,伯夏克村的阿倫派與反阿倫派似乎正在對立。這些老人,不,這些馬塔伯,想必就是反對阿倫的人。我們與阿倫的談判已破裂。今後的談判幾近不可能。那麼井桁商事現在該接近的就是這些人。
這時森下反應很快
「那當然,夏哈馬塔伯。您儘管問。」
「拜託你囉。」
「阿倫.阿貝德已拒絕我們,他說哪怕是一立方呎的天然氣也不會給我們。雖然我曾向他說明如果法國眞的決定開發,挖出的資源會與孟加拉分享。」
「 ……嗯。果然如此嗎?」
夏哈咕嚷,臉上的笑意消失。他在昏暗中垂下眼廉,緩緩撫波白色的山羊鬍。夏哈旁邊的男人小聲詢問。夏哈以孟加拉語回答後,圍坐的馬塔伯之間一陣鼓噪,紛紛露出失望的表情。
我試著稍微搭台階。
「該不會,各位的意見與阿倫.阿貝德不同?」
對方的答覆伴隨嘆氣。
「阿倫的說詞莫名其妙。在場的人,全都這麼想!」
「所謂的莫名其妙,是指?」
夏哈定定看著我,然後,慢呑呑說道:
「阿倫說,我們很窮,他說出國學習後之才明白這點。我們的生活的確並非樣樣齊全。與達卡比起來也有許多不足,和英國相比肯定更不用說了。但是,貧窮是看到富裕才第一次發現的東西嗎?比不上富裕就叫做貧窮嗎?我們的生活中當然也有不幸。也有憤怨不平。但是,我們並不認爲自己很貧窮很可憐。」
孟加拉的國民生産總額很低。就數字而言堪稱亞洲最窮的國家。但是都市的貧民區姑且不論,如果來到農村,幾乎完全感受不到貧窮帶來的悲壯感。因爲他們坦然接受自己的生活就是如此。
「不過,若說可以變得富裕,無人會反對。況且阿倫的確是個聰明人。身爲馬塔伯,他的工作表現無可挑剔。也難怪年輕人都喜歡他……但是,他對你們的態度很奇怪。許多人都麼想。」
「日本客人,法國客人。你們如果來這個村子,電力會很穩定吧?」
我間不容髮地回答:
「對。那當然。」
「水或許會不夠。那樣的話,你們會挖井吧?」
「當然會那樣吧。」
「想必也會有人受傷或生病。所以你們也會準備醫生吧?」
「當然,那個也已列入考慮。」
夏哈的規線移向我身後。,轉頭一看,端奶茶來的老人還站在那裡。
「他的孫子,現在飽受病痛之苦,那孩子本來很可愛,現在卻眼窩凹陷臉頰瘦削,看起來像個小老頭,巫師替他新禱過,但他還是不斷衰弱下去。他已經活不久了。雖然很不幸,但我原本認爲這是我們的生活中無可避免的事,可是,現在這裡有辦法避開了。只要把多餘的土地借給你們,幫你們在我們看都沒看過的土地上挖掘東西,便會有電有水有醫生。現在這個村子若有醫生,他的孫子或許也能得救,那不就是阿倫一直主張的富裕嗎?」
「但阿倫說,與孟加拉的未來相較,伯夏克村的問題不值一提。或許眞是如此。他的說法可能他有道理,但是一個不把村子的事當成問題看待的男人,不配擔任村中的馬塔伯。他召集村中的年輕人講得倒是振振有詞,我們並不怕戰爭。獨立戰爭時許多年輕人都拿過槍,當時我也贊成,因爲我認爲有戰鬥的價值,但是面對你們時,我不認爲還有那麼大的價值。最主要的是,假使阿倫對你們開槍 ,我們的敵人不就成了孟加拉國軍嗎?阿倫太危險。他正企圖帶領這個村子走向毀滅……」
然後夏哈噤口。
昏暗的房間落下凝重的沉默。我與森下都沒說話。若能拉攏夏哈等人,開發想必會有大幅進展。但是,我已料到這次會談的結論。那絕不愉快。
最後,夏哈問道。
「日本客人,法國客人。你們想在這個村子成立據點吧?」
對此我倆當下回答:
「是的。」
「無論如何都要?」
「是的。」
「哪怕不擇手段?」
我躊躇不決。但森下對這個問題也回答「是的」。
那麼,我也不得不有所決斷。
「……是的。哪怕不擇手段。」
「很好!」
夏哈特別大聲地說。然後,像做出一項判決般宣告:
「那你們就去殺了阿倫.阿貝德。事成之後,伯夏克村會欣然奉上土地。」
不知不覺中,我的視線掃向左右,圍坐的馬塔伯們保持沉默,連一聲咳嗽也沒有。他們或許不諳英語。但他們一樣晦暗的眼睛,說明他們對這個提議已有共識。
我當下醒悟、處刑的判決早已做出。剩下的問題是,我倆能否扮演稱職的行刑者。



天黑之前,我倆在森下的車上打發時間。
我是一天抽三根就算很多的輕度癮君子,但森下是老菸槍。或者,是緊張過度令他不得不抽。他一根接一根點燃香菸,菸灰缸裡轉眼已堆起小山。
――在那昏暗的房間裡,對於夏哈的提議,我是這麼回答的:
「萬一被警方逮捕就無法繼續工作。那樣豈不是毫無意義。」
「那當然。」
「那麼,你們有什麼計畫嗎?」
那已代表我接受了夏哈的提議。
森下沒有異議。一如我的反應,他大概也同樣當下已做出覺悟。
夏哈說:
「有。 」
「說來聽聽。」
「我想先聽你們的明確答覆。你們會殺死阿倫.阿貝德嗎?」
在孟加拉,點頭不代表肯定。但我懷著確認自己決心之意,用力點頭。
「這是爲了工作。迫不得已。」
夏哈的目光移向森下。
「你呢?」
森下沒有動,只是低聲回答:
「……那就做吧。」
接下來的對話變得很奇妙。雖說是較爲舒適宜人的季節,畢竟在不通風的房間擠了八個人。我與森下坐在中央,六個馬塔伯圍撓我們。其中五人甚至沒開口說話,不過他們似乎覺得肩負職責 一直盯著全部過程。我滿身大汗,對方招待的奶茶不知幾時已喝光了。不斷有人點燃香菸,黑暗的室內始終煙霧瀰漫。現場討論的是如何謀殺一個人,要執行這項謀殺任務的將是在法國企業OGO任職的森下,或是身爲井桁商事孟加拉開發室長的我,甚至是我倆一起動手。腦中某處
在想,這太詭異了,我應該現在就立刻跳起,頭也不回地逃走,但那個想法非常微弱,就整體而言,我簡直像在推敲企劃案般聆聽夏哈的殺人計畫。
他是這麼說的:
「我們待會要去視察村郊的土地。有一件農地邊界的糾紛,正等待馬塔伯的判斷,此事必須全體馬塔伯都到場才行。包括阿倫.阿貝德。回來想必已是傍晚。四下昏暗,從遠處甚至看不見人影。我們不想走泥濘的地方,決定走道路。」
「這時一輛汽車駛來,撞死不幸的阿倫逃逸無蹤。雖然難過,但這是常有的事。目擊車禍的是我們這些馬塔伯,但大家年紀都大了。無法指證撞死阿倫的肇事車輛特微。警察想必會一如往常,留下一句安慰之詞就此將車禍結案。
「如果阿倫還沒斷氣,我們會設法救他,但畢竟不習慣急救,所以肯定反而會讓他的傷勢更嚴重。」
手法很單純。如果在日本用這招,十之八九會被交通鑑識人員識破。但孟加拉的警察。到目前爲止,鑑識技術還無法與日本比肩。策略越淺顯易懂越能應付突發狀況。我認爲這個計畫不錯。
森下問:
「但是,阿倫的信徒怎麼辦?失去阿倫,他們會不會反而變得更頑固?」
「那個不用擔心,支持阿倫的人當中沒有馬塔伯。不管他們怎麼想,都無法改變村子的方針。況且,我也不認爲他們對阿倫的言論真的理解到失去阿倫也要繼承遺志的地步。」
手法沒問題,禍根也不用擔心。但是想像執行時的場景,我知道在細節部分還有問題。
「但是馬塔伯。我沒把握能夠在暮色中看清你們每一個人。說不定會把某人和阿倫搞錯。」
「阿倫最年輕、看走路姿勢難道還認不出來嗎?」
「爲了造成『車禍』,車子必須高速行駛。在那種情況下要認出某人很困難。」
「……這樣子嗎?」
夏哈陷入緘默,只要出一點差錯就會危及自身,所以此事無法等閒視之。
提出解决方案的是森下。
「我的車上,載有夜間緊急照明用的螢光棒。讓阿倫帶在身上,當作辨識記號,你們覺得如何?」
「螢光棒?」
聽到陌生的名詞,夏哈訝異地反問。
「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塑膠棒。但是彎曲之後會發光。只要動手前再使用就行了。」
「還有那樣的東西啊。……問題是,要讓阿倫拿那個或許有困難。」
「那麼。阿倫以外的人全都佩戴那個呢?數量應該足夠一人一根。 」
夏哈點頭。
「那倒可以。」
森下的提議,令我感到非常可靠。
不是對提議的內容。有螢光棒當然很幸運,但是如果沒有那個八成也會想出別的方法。我說可靠,是因爲這下子他等於也承擔了這個計畫,我們分別來自井桁商事與OGO,所屬陣營雖然不同,但我發現森下也是如有必要不惜犧牲的果斷之人。對他,我開始產生同儕意識。
若說還有其他該考慮的,頂多只剩「車禍」要用哪一方的車子這個問題。我開來的正是廂型車,前面沒有保險桿,一旦撞到人會造成顯眼的損傷。森下的車是吉普車。「車禍」最好用這輛吉普車。爲了聊表參與,由我握方向盤。讓森下坐在副駕駛座。計畫就這樣迅速敲定。
之後已別無可想的。我們假裝離開村子,把車子藏在馬塔伯們事先指點的地方,只等天黑與阿惀。坐在藏於大葉片樹蔭下的車中,森下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不停抽菸。
孟加拉位於北半球。到了十一月已是書短夜長。然而,我從未感到白天如此漫長。
好不容易等到同遭景色染上朱紅,森下的香菸終於抽光了。他把空盒揉成一團,扔向汽車後座。本以爲是法國菸,但一瞄之下空盒好像是七星。
這幾個小時以來,我與森下都不曾開口,不是因爲反感。這十五年來我也算經歷過不少驚險門爭,但是爲了殺人打發時間還是頭一遭。實在提不起勁說話。森下八成山和我的心情差不多。但是香煙抽完後,大概終於耐不住沉默,森下開始講奇妙的話。
「伊丹先生,你看倒那些馬塔伯了嗎?他們眞的把螢光棒掛在腰上。那個一亮,看起來肯定很怪!」
「嗯……或許吧。」
「我一直在想,好像在哪兒聽過這種故事。以掛在腰上的燈光爲標記,狙殺沒有燈光的人。怎麼樣?你知道類似的故事嗎?」
我想了一下。
「武將插在背上的靠旗,搞不好就是那個作用吧,用來區別敵我兩方。不過若是現在說不定會改用電波。」
於是森下吸山乾澀的笑聲。
「靠旗?原來如此。如此說來這裡是戰場囉?」
我沒回答。森下好像也不以爲意,以看似硬擠比來的快活說:
「我倒是有點不同的想法,我是岡山人。昔日曾有備後國風土記*這麼一本書。流傳了類似的故事。
(注:《備後國風土記》是奈良時代編纂的備後國(現在的廣島縣東部,與備前岡山及備中蒼敷共同形成吉備國)的風土記。到了鎌倉時代中期卜部兼方寫的《釋日本紀》,以「備後國風土記佚文」的形式保存了「蘇民將來」(貧窮哥哥的名字)的故事。)
「話說某日。村中來了一個異鄉人。村裡住著貧窮的哥哥與有錢的弟弟。弟弟拒絕讓異鄕人過夜,貧窮的哥哥卻慷慨地收留異鄉人過夜,還拿食物招待他。其實這個異鄉人,是掌管疫病的神仙。」
「嗯哼!」
「之後神仙又回來了。爲了用疾病殺死不肯借宿的有錢人,與他的家族。但是,有錢人家中有一個窮人家嫁過去的女兒。」
「這太奇怪了吧。哥哥家怎會把女兒嫁到弟弟家。」
「又不是嫁給弟弟當老婆這弟弟家應該也有許多僕從。總之,欠哥哥一個人情的神仙,教哥哥如何逃離災厄。……只要把茅草做的草圈掛在腰上。掛上那個的人就會被視爲哥哥的家人得到幫助,弟弟一族通通被殺光了,但依照約定掛上茅草圈的女人躲過一劫。」
故事的後續,由我接著講。
「從此只要表明是『貧窮哥哥』的子孫,據說就不會罹患疾病。後來茅草圈越變越大,流傳至今已經變成人們要鑽過大得足以仰視草圈。」
森下苦笑。
「怎麼,你早就知道了?」
「聽你一說才想起來。是蘇民將來的故事吧?」
我把手放在方向盤上,凝視暮色漸沉的孟加拉平原。
「不是茅草圈,而是螢光棒啊……那我們扮演的就是疫神的角色囉?」
「……不。那應該不是我們。」
「嗯,或許你說得對。」
賜給借宿的村民恩惠,帶給不肯借宿的村民死亡的那個異鄉之神,絕非我與森下這樣的個人。
神的名宇,想必是「資源」。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只不過是神絕不停止的脚步之一。我只是神的尖兵,阿倫不是我要殺的,是神要殺吧。
一旦一開了口,就再也停不下閒聊。
「對了,你剛才說到備後國風土記,那有點不正確吧,我記得是佚文裡的故事。」
噢?森下發出感嘆之聲。
「綜合貿易公司的人,連這種事情都知道啊。」
「對呀,跟三教九流的人交談的機會很多,所以無聊的瑣事也會記得。……
我反倒意外森下先生居然知道蘇民將來。」
「會嗎?」
「如有冒犯之處我道歉。不過,在法國企業上班又會講孟加拉語的人。我以爲應該很少待在日本。」
我知道在外資企業工作的日本人越來越多。但在我周遭,去外資上班的人多半被視爲在日本企業適應不良的獨行俠。我自己,也不敢說完全沒有這種偏見。
「噢。」
雖然涉及個人隱私,但森下似乎並無不悅。
「也不盡然啦。我在日本待到大學畢業。攻讀東洋哲學 是氣數己盡盪,驀然回神已去了南亞流浪,我就是在那時學會孟加拉語,我心想既然好不容易學會了,不如就找個可以運用這項專長職業,沒想到到處碰壁。對了,我也去應微過井桁商事。結果你們公司的人還問我孟加拉語是哪裡的語言。」
的確,若是正積極籌備孟加拉開發案的現在還好說,過去總公司的人事部對孟加拉語人才的評價想必不高,伹森下若是我的部下,工作肯定會順利很多。
「於是我放棄在國內找工作,透過朋友的關係把我介紹去OGO。但我還是兩個月回一次日本。」
「原來是這樣啊。」
如此頻繁歸國,不可能只是出於鄉愁。想必是有自己的家人,或戀人在。
「日本啊。我很少回去。」
「這時候是秋天,正是紅葉的季節。這個季節很棒喔。」
森下說著笑了。
「我也看過人家鑽茅草圈,記得那是夏天吧。在附近神社的境內,弄了一個大草圈。排隊的人太多,我沒耐心,中途就離開了隊伍。我這人的個性是滿園鮮花不如滿漢全席。所以章魚丸子才是我最大的期待。」
他陶然敘述的情景,我好像也見過。撇開茅草圈不談,廟會的喧囂與興奮。即便我已離開日本十幾年仍不免在心頭鮮明重現。閃亮的燈泡,烤鐵板的火燄。小孩大概會在人潮中鑽來鑽去到觸亂跑,縱使在那特別的日子,街頭還是一如往常充斥璀璨燈光。
驀然間,話語脫口而出。
「……這個計畫,其實已犧牲不少人了。若只是受傷也就算了, 問題是還有人死掉。哪怕是爲了他們,我也不能退縮……雖然對OGO不好意思,但天然氣我們公司要定了。那些天然氣將會在日本,成爲夜市的燈泡與烤章魚丸子的火燄,以及街頭的燈光。」
森下緩緩搖頭。
「很抱歉,聖誕節也需要燈飾。我不會說這是爲了法國,但渴求能源的心理處處皆同。」
這時,手錶設定的鬧鈴響起。預定時間到了。
在晚霞漸暗夜色逼近中,我凝目注視平原的另一頭。遙遠的彼方,出現豆粒大的人影,人數不明 。但是,應該不會錯。
我發動吉普車的引擎。|重新握緊方向盤。
我以為自己會發抖,也以為自己會膽怯。但是,我好像是個比自己想像還要更大膽的人,我很冷靜。説自己有膽量如果很奇怪,那麼或許該說,我很適合殺人。,雖然這並不值得慶幸。
「好了,動手吧。」
我這麼低語後,不等森下回答便踩下油門。



夕暮中,景色正在加速,吉普車的加速反應不良,但隨著轉速增加,馬力傳遍全身。
在平坦的土地上難以感知自己的速度。我朝馬錶投以一瞥看看現在有多快,只見時速早已超過一百。
前方出現人影,橫向一字排開步行。排成縱隊其實更安全,但這是車輛往來不多的道路。所以他們或許嫌那樣不自在,自動朝左右散開。抑或,這也馬塔伯們的策略?
正如我所擔心的,陽光現在正要消失,根本看不出並排的人影哪一個是阿倫.阿貝德。本來吉普車就是從他們的身後逼近。但螢光棒實在是個好主意,他們腰上發光的黃色棒子不可能認錯。我握緊方向盤,爲求保險我問道。
「森下先生,是最右邊的男人吧?」
但是沒有回音。時速已超過一百二十公里。我再次快速問道:
「最右邊的男人就是阿倫吧?」
人影轉眼之間已逼近。本來一字排開的隊伍,四散分開,馬塔伯們早就知道會有汽車駛來,他們雖老,反應卻很快。我大吼。
「是右邊吧!是右邊的男人沒錯吧!」
人影越來越近。黑暗中。勉強可看出人的身形,被車頭燈照亮才找回色彩,男人轉碩。還沒近到可以看清臉孔。我只看腰部。的確只有那個男人腰上沒有掛螢光棒。
副駕駛座上,響起一個忍無可忍的聲音。
「沒錯,就是他。撞他!」
我猛踩油。終於看清男人的臉孔。他呆住了。我覺得那張臉很蠢。
下一瞬間,時速一百四十公里的吉普車已撞上阿倫.阿貝德的肉體。
阿倫的身體在眼前彎曲,頭部撞上車頭引擎蓋。他彈起,飛出去,就像雜
耍技表演者彈到吉普車上。我與那愚蠢的臉孔對上。。那張臉似乎不覺得痛也不覺得害怕。想必那一刻已經斷氣了,雖只是一瞬間,但我清楚看見他的脖子方向怪異所以才會這麼認爲。
以前,學生時代,我曾租車去北海道旅行。當時不幸撞上衝到馬路上的麋鹿。那股撞擊的力道非常巨大。我還以爲車子被撞散了。現在,吉普車比那時租來的重子堅固,阿倫.阿貝德也比麋鹿輕。所以,撞擊的力道小得甚至令我錯愕。
  男人的身體彈到吉普車上,自視野消失。連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明明此刻才撞到人,我在想的卻是「路而不良,速速太快,所以急踩煞車會很危險」。於是我慢慢踩煞。
吉普車停下。過了一會,我說:
「……對不起,森下先生。能否請你去確認一下?」
「啥?」
「我的手無法放開方向盤。請你去看一下,他是否真的死了!」
然後,我看著坐在旁邊的森下。
他的臉上毫無血色。不只是血色,理性與意志乃至其他一切都沒了,臉色很可怕。
我感到背上發冷
這個男人不中用。他根本不值得信任。我居然與一個窩囊廢共同做出大事。
這一刹那森下哭泣的臉孔,就是如此幼稚。



我在錫萊特市住了一晚後,於十七日白天回到達卡。
取得伯夏克村的協助,物資集積據點的設置已有眉目。今後想必會大刀闊斧地開發。希望十個月後就能開始試挖。
但是新的問題也出現了。那就是OGO的加入。我叫部下去刺探印OGO度分公司的動向,同時也不得不檢討共同開發的可能性。回到公司的當天,光是把該處理的工作依序解決就忙得人仰馬翻。
但在繁忙中還是會突然出現空檔。我命部下從倉庫取來文件,在文件送來之前,暫時無事可做。於是我伸手拿起電話,翻開通訊錄。我撥的,是OGO印度分公司的號碼。
OGO是法國企業。但我可不會法語。萬一接電話的人講法語就麻煩了,不過那裡本來是英國殖民地。我這邊一說哈囉,對方頓時改用英語。
「您好,這裡是OGO。
當下, 我不定主意是否該報上井桁商事的名號。我們公司沒有正式與OGO接觸過。或許我不該突然打電話,應該按照既定程序打招呼之後再說?那只是表面上的理由。……不過想到之後的事,或許我在這一刻已預感到對話的結局。
「我是伯夏克的夏哈。我想找新規開發課的森下先生。」
既是伯夏克村的人當然該講孟加拉語,但接電話的人似乎並未起疑,想想也是,若是不知情的人連「伯夏克」是村名都不知道。
電話毫無問題地被轉到新規開發課。在那裡聽到的消息,正是那晚我所憂心的。
自稱森下上司的男人,以法語腔濃重的英語在電話彼端說:
「森下嗎?昨天,他已離職了。」
「離職?」
「對。」
我的聲音激動得拔尖。
「那,那他現在在印度嗎?」
「不……他說要回日本。」
我的心情重重沉落。接著,腹底深處彷彿燒起一把暗火
也就是說森下受不了了。他嘴上講得好像很厲害,也裝出已有覺悟的樣子。但那全都是骗人的,或者他連自己有多少斤兩都不清楚就隨口亂開支票,八成在他越過國界返回的人連印度分公司的路上,滿腦子都在想著辭職吧。
前天,我認爲森下或許頂不住。結果果然如此。他開溜了。
我不能讓他溜走。
我說:
「這樣子嗎?可是,我有事一定要告訴森下先生,可以給我他的聯絡電話嗎?」
「若要留話,我可以轉達。」
「不,我們說好了要直接告訴森下先生。」
「可是――」
對方支吾其詞。
雖說是離職員,畢竟事關個人隱私,對方當然口風很緊。但是,這時就要靠說話技巧了。員工沒有辦妥工作交接就突然消失,不知幾時能夠聯絡的話會很困擾,本來按照道理應該是OGO替他收拾爛攤子,但是打國際電話若能解決的話我就不追究了。可是現在聯絡方式都不肯透露,未免太不負責任了吧?我若有似無地如此暗示。
OGO沒有抵抗太久。
「好吧。請你拿筆記一下。」
這樣問出的聯絡地址,是新宿的商務旅館,東京光輝( ILLUMIA)飯店。我還以爲他會回老家,看來殺了人之後他無意找父母哭訴。大概是打算先在飯店落腳,再考慮今後的去向吧。
我早已下定決心。
森下非死不可。
明明不是他親自動手他卻嚇得要死,昨天剛發生今天居然就逃回日本。可見他飽受罪惡感折磨。作爲一個人而言或許是對的,但對我來說可就傷腦筋了。
他若只是私下弔唁阿倫.阿貝德的話當然無所謂,我甚至還想替他出獻花費
。但是,萬一不小心把事情抖出來……那會毀滅一切。不只是我,剛開始的孟加拉開發案本身也會曝露在好奇的國民眼皮底下,說不定就此夭折。
膽小鬼會做出什麼事誰也不知道,是我不該與無法信任的人共享秘密。錯誤只能靠自己親手彌補。幸好,我是室長。若要安排出差,可以憑自己的心意掌控。
掛斷與OGO印度分公司的電話,我看時鐘。日本與孟加拉有三個小時的時差。現在。日本是下午五點。
開發雖然尚未正式展開。如果設定成和日本企業進行洽談而回國,就不能毫無準備。我翻開通訊錄,尋找適當的聯絡對象。在大田區,有一家成功改良脫硫設備的公司。之前我就打算遲早要與該公司接觸。這下子正好當作擋箭牌。我立刻打電話。電話線路也經常故障,但或許是天助我也,這天很順利。不久便從話简傳來聲音粗厚的日語。
「喂?您好。這是吉田工業。」
「喂?在您百忙中打擾不好意思。我是井桁商事的伊丹,關於貴公司的脱硫設備,有點事想請教。方便的話,我想當面洽談……」
「啊。是。我找承辦人來聽電話。」
井桁商事的名號很管用。轉眼之間,已敲定後天面談,掛斷電話,我對身旁的孟加拉員工說:
「不好意思,才剛回來又要出差,我最遲五天就回來,剩下的平交給你了。如果有什麼事,隨時打總公司的電話跟我聯絡,我會叫他們通知我。」
當機立斷是我的長處,本地員工也早已習慣我這種作風。雖然通知得很倉促,但他絲毫不懷疑。
「好的,老闆。」
他回答。
三十分鐘後,我已跳上開往機場的計程車。與談生意的任何局面一樣,速度就是生命。
從孟加拉到日本,沒有直飛的班機。我在計程車上查閱航班時刻表,但好像還是照我每次那樣在吉隆坡轉機最快。

從達卡到錫萊特市,從錫萊特市到伯夏克村,在那裡解決一椿大事後回到達卡,再從馬來西亞轉機到日本。本來打算在飛機上補眠,但在機上出了點小差錯。
  我覺得自己應該是做了惡夢。做惡夢是當然的。就在三天前才殺人,而且接下來還要趕往日日本殺死另一個人。但那是什麼樣的夢,甚至昰否眞的是惡夢,我已想不起來。                            
驀然回神,只見一個戴帽子的女人湊近注視我的臉。我費了一點時間才搞清楚狀況。
「先生,你沒事嗎?」
被這麼一問。我察覺不斷低聲嗡嗡響的引擎聲,這才恍然大悟。這是飛往日本的機內,她是空中小姐。對方既然會問我有沒有事,可見我一定是夢魘發出呻吟。我想搖手表示自己沒事,這才發現全身痠軟無力。空中小姐又問了一次。
「沒事嗎?你流了好多汗。」
我伸手摸額頭。燙的嚇人,頓時,彷彿是從雨中走來,手心沾滿黏膩的水滴。我對體力向來很有自信,但是看來這次真的累了。只不過是發燒。休息一下,
會退燒。但空姐皺起眉頭說:
「先生。我去拿溫度計與退燒藥來。」
我覺得她太小題大作,不過爲了預防萬一,保持健康的身體也是工作之一。
「拜託妳了。」
我回答。
結果那好像是錯誤之舉。翌晨,飛機抵達成田機場後,我還來不及對久違的日本土地產生感概就有兩個男人出現。他們穿著類似警察的制服。我本就做了虧心事,當下面無血色。但他們並未採取高壓的態度,毋寧是一臉抱歉地說:
「對不起,不會耽誤您太久,請配合一下。請問您是從哪返國?」
出入境會在護照上留下紀錄。如果撒謊,只會增加危險。
「孟加拉。」
「原來如此。」
其中一個男人,在夾在墊板上的文件振筆疾書。另一人說:
「我想應該不用擔心,但基本上還是請您配合檢疫。」
我雖然經常搭飛機,卻是第一次被人以這種形式攔下,但若被拖延太久時間就不妙了。不過。既是公家單位規定的事,如果貿然抵抗s說不定反而會更麻煩。我決定老老實實地跟他們走。
幸好。檢查非常簡單,除了間診只有測量體溫與採集檢體,不用三十分鐘。或取是在機上服用的退燒藥生效,此時已退燒,這點大概也幫了一點忙。
「兩三天就會得知檢查結果。到時怎麼聯絡您?」
我想了一會,給對方我在有樂町常住的旅館地址。
「請寫上電話號碼。如果身體有任何變化,建議您盡速前往醫療機構就醫,」
兩個男人殷勤地說完,便爽快放我離開,不用行賄也能獲得自由。令我不得不感到一種新鮮的驚奇。
不過話說回來,我有多久沒回國了?
在機場的公用電話,看到有人把皮包放在腳邊就那樣講電話。放在腳下豈不等於叫別人趕快來偷?雖然事不關己我還是忍不住擔心。看樣子,我果然已經和日本的感覺脫節,。我不禁苦笑。
先坐計程車,請司機帶我去租車行。在租車的店裡,只要問一聲:
「有黑色房車嗎?」
立刻找到我想要的車種。這點也令我很感動。
當然,留下子租車記錄對於殺人是個很大的風險,但無論如何都需要車子,況且來日本辦公的經貿人員租車代步也不是什麼怪事。我在單子上理直氣壯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還要買東西,所以我先走一般道路。從成田到新宿的路線我已記憶模糊,但是應該不至於找不到路標。之前分秒必爭地趕回來,有了代步工具後總算稍微喘口氣。驀然看到自己握方向盤的手臂,我自認是穿高級西裝回來,現在卻已經變得皺巴巴。畢竟是強行軍,這也是無可奈何。說到無奈逞強,我自身也一樣。現再沒時間喊累,但我好像有點發燒。這才想到從昨天開始就沒好好吃飯。正要去殺人的時候原來肚子也會餓啊,我閃過這個說來理所當然的念頭。要穿過成田市區時,我在道路沿線發現「豬排」的招牌。
「豬排*嗎?或許是個好兆頭。」
(注:「豬排」與「勝利」的發音相同。)
想到這裡,自己久未歸國居然還記得所謂的好兆頭?我莫名地欣喜,可是停安車子走進店内在麻繩編織椅面的椅子坐下翻菜單時,想的卻是:「豬排飯的日語是怎麼說來著?」
還留有少許部分半熟的蛋花、焦糖色的洋蔥、厚實的炸豬排和甜甜鹹鹹的調味我都不覺得懷念……我沒那種心情。但不知何故,附送的一小撮紅燒款冬,卻令我心頭一緊,我暗想,對了,還有這樣的食物 一邊咀嚼,難以言喻的感觸浮現心頭。
沒想到,我會爲了殺人返回日本,哪怕是三天前有人對我這麼說,我肯定也絕不相信,命運太殘酷了。 這也是工作,是爲了弄到資源不得不採收的手段……我如此告訴自己,穩住將要萎靡不振的心緒,把豬排飯扒進嘴裡。
結帳時。我詢問頭戴三角巾的女人:
「不好意思。去東京的路,有什麼新的道路嗎?」
  女人笑著回答我:
「灣岸線嗎?那還早,據說明年才會完工。」
「那麼,走京葉道路最快囉?」
「應該是吧。」
那條路我倒是走過一次。
我再度駕駛租來的車子。正值十一月中旬。日本已是深秋,沿路種植的銀杏染上閃亮的色彩。天空拖灑魚鱗雲,一開窗就吹進涼風。好懷念。
我沿著國道五十一號線開往千葉市。按捺焦慮的心情,小心不讓車速過快,在孟加拉平原就算把油門踩到底也不會有太大問題,但這裡是日本的關東地區。在見到森下之前若以違反交通規則被攔下那就完蛋了。
途中我找到居家用品店。迅速買齊必要物品。繩子與鐵鎚,鏟子與手電筒、口罩、繃帶。以及黑色窗簾。繩子與鐵鎚是凶器。鏟子是掩埋森下屍體的必要工具。口罩有點急就章,不過,用來僞裝應該夠了吧。時間應該會是在夜裡所以也需要手電筒。窗簾可以用來包裹屍體。在停車場,我把繃帶纏在鐵鎚上。
幸好,沒有塞車就進入都心區。一旦來到淺草橋,之後只須駛入靖國大道,不可能迷路。到了新宿後耗費了一點工夫尋找光輝飯店,不過幸好我還記得它在京王飯店隔壁,不久就找到了。把車停到飯店的地下停車場,我走向櫃檯。
「接下來……」
我咕噥。
現在才是最大問題。
就算知道森下在這間飯店頭宿,也不知他在哪個房間。如果問櫃檯人員應該可以知道,但接下來,我必須殺害森下。萬一事後傳出「對了曾經有個男人來打聽森下先生的房間」就糟了。雖是笨方法,但這時只能守株待兔。我看看手錶,下午三點半。被檢疫耽擱了一陣子。不過在時間上還算順利。
飯店的天花板很高,水晶吊燈充滿光彩,大廳地板亮得足以倒映站姿。來往的飯店員工一舉一動都很優雅,讓我確認自己身在日本,我沒來過光輝飯店,但在可以遠眺櫃檯的位置有個大廳咖啡座。若要等候森下的話就選那裡吧。不過在那之前,還有事得做,我在表面上是爲了公事回國,必須先聯絡一下。我在公用電話投入百圓銅板,打電話到總公司。轉接到總務部。
接電話的男人,機械性地淡淡應答。
「我是孟加拉開發室的伊丹,請間有人留話給我嗎?」
「伊丹先生嗎?沒有,沒有留言。」
室長就算臨時出差,兩三天的話應該不成問題。即使發生十麼事。光靠當地員工一般問題應該都能解決,況且也爲此做好了準備。明知如此,但我還是感到有點落寞。
哪怕我就此消失在東京,頂多也只會讓工作進攻延誤一年吧。開發計畫絕不會中止。
但是今天,要在東京消失的不是我。
我在大廳的咖啡座佔據一個視野絕佳的位子,拿起報紙,點了咖啡。接下來就比耐性了。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很漫長。
和阿倫.阿貝德那次無法比較。那時有馬塔伯們全面協助,旁邊還坐著共犯森下,更何況心裡多少也覺得,就算殺人被發現,對手只不過是還談不上充分組織化的孟加拉警察。這次不同。對手是日本警察,我只有一個人。手心滲出黏腻的汗水。我不能太露骨地一直盯著櫃檯,爲了製造監視的藉口,我又叫了幾杯咖啡。本就因強行軍而疲累的胃,被咖啡因刺激得幾乎作痛。
五分鐘過去!三十分鐘過去。我盡可能慢慢喝光第三杯咖啡,一看手錶,已過了一小時。期間,一手拿報紙擺出等人的表情消磨時間的不只我一個。咖啡座的服務生似乎根本沒注意我。
不過,在這等候的時間終究有限度。頂多兩小時,之後大概就得轉移陣地了。
這樣痴痴等候的我,內心某處,是否也希望森下乾脆就這樣不要出現最好?時間有限。如果明天之前無法接觸森下,爲了表面上的理由我必須去吉田工業。等到時間截止,就無法殺死森下……。不,或許可以說,不用殺他也沒關係了?
這十五年來,我的工作並非一味講求清高便可達成。有時我的一個決定,想必也曾讓見都沒見過的某人死掉。但我一直客觀認爲那是莫可奈何。對於親手殺死阿倫.阿貝德,我也不後悔。他如果不死,因車禍失去一隻手的高野、喪命的穆罕默德.加拉爾等於白白犧牲。但是,雖對巳經殺死他的事實無悔,並不表示我對接下來的謀殺也能夠坦然面對。我喝著不知是第幾杯的咖啡,一邊想――如果,今天之內無法接镯森下,那也是命運。就聽天由命吧。
命運!殺人的經歷與數千公里的奔波,終究對殺造成打擊,向來靠人脈與金錢推平道路的我,居然會相信命運!與其相信命運,毋寧該相信神吧?對,以能源爲名,以資源爲名之神。
而那個神,顯然格外冷淡。開始埋伏只過了一個半小時。我,發現了森下。
灰襯衫配牛仔褲的身影,看起來異樣潦倒。肩也垮下,有點彎腰駝背地走向櫃檯。臉頰憔悴凹陷。不管內心是怎樣,如此明顯地表露在外表上,可見他果然是軟弱的男人。我本以為只要看到活生生的森下,殺意就會萎縮。但結果正好相反。遲疑頭時消失。果然,他非死不可。
森下拎著波士頓旅行袋。看他在櫃檯對話的樣子,好像要退房。我趁此期間付咖啡錢。沒想到在收銀台耽誤時間。
「總共三千兩百圓。是,不好意思,五千圓大鈔用完了。千圓鈔票可以嗎。……啊!」
零錢剥落,收銀員蹲在地上。
「待會再撿!」
「啊,是。馬上把找的錢與發票給您,請稍等一下。呃……」
我片刻都無法再等,但是不拿找的錢就離開會顯得太奇怪。我只好忍耐。
「這是找您的錢與發票。」
轉身一看,森下正要離開櫃檯。雖不至於立刻跟丢,但若讓他上了計程車就麻煩了。我自然加快腳步。
就在他出了飯店後追上他。我自後方朝他囁嚼:
「……你好OGO的森下先生……」

把森下帶走,比預期中更簡單。我是這樣說的:
「請不要如此驚訝。本來。我今天就預定來日本。其實我有事想跟你說。打過電話去貴公司,得知你已離職令我非常驚訝。聽說你來日本了,所以我硬是逼你同事把你落腳的地方告訴我。因爲正好到附近辦事所以過來瞧瞧,沒想到這麼快就能見到你。」
「爲什麼?若有事。直接請公司轉達就行了。」
「不,那怎麼行。不能告訴別人。畢竟那件事。我想跟你私下談。」
原本滿臉驚訝的表情,轉爲猜疑與恐懼。他窩囊地視線左右游移,壓低嗓門說:
「請別這樣!在這種地方……」
「的確,這裡有點不方便。」
我假裝想了一下。
「那麼,請你跟我來一下好嗎?我們找個不會被任何人聽見的地方。」
森下沒有立刻回答。明顯在猶豫。他大概想把關於孟加拉的一切都忘記。肯定也不想再見到我。
然而,現在的森下,已經沒有那種敢反嗆回來「跟自己無關所以懶得聽」的強悍,他直到最後都不掩猶豫,
「好吧,那走吧。」
他說。
我把森下帶到飯店的地下停車場。雖是非假日,不愧是新宿的飯店,停車場幾乎客滿。我租的車子,就停在大型廂型車旁邊。因為我期待就算有人路過也會被廂型車擋住看不見我們。
「在車上應該就不會被任何人聽到了。不過基本上,還是後座比較好吧。」
我說完不等對方回答就鑽進車子。森下已如毫無意志的人偶,乖乖跟在我後面。關車門的聲音在車內響起。
地下停車場非常昏暗。車內更暗。
在這一刻,我還無法安心。因爲森下隨時可以開門衝出去。但他並未這麼做。他在意的只有窗外。他只害伯被誰撞見。他壓根兒沒有想到我會抱持殺意嗎?朝外看的脖子曝露出頸動脈,他的毫無防備甚至令人哀憐。
我也想過是否就趁現在這個機會幹掉他。但我其實不想殺他。只是不得不殺罷了。交談之後,若能確定他沒問題,對彼此都是好事。正在這麼思忖時,森下朝我扭過頭。
「……好了,你到底要跟我談什麼?你一直在等我吧?」
「不。」
「你從孟加拉回來,不經意朝飯店一看就看到我?這種故事唬不了人喔。
一定是有什麼大事吧?」
看來他的思考也沒有完全停擺,我點點頭。
「你猜到了嗎?對,沒錯。」
我事先己想好套出森下真心話的路數。我撇開眼,壓低嗓門。
「其實……後來回公司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事情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就算是被馬塔伯們慫恿,也犯不著做到那種地步,應該還有更好的方法才對,我很後悔。森下先生想必會笑我,事到如此講這種廢話又有何用。」
說到這裡,我窺視森下的臉色,他沒有笑,也不像在生氣。只是神情沉痛地點頭。
「不,我怎麼可能笑你。……我也有同樣的想法。回程,路上一片漆黑,但當時阿倫貼在擋風玻璃上的臉孔倏然浮現……」
他蒙住臉。
「我受不了!就算是工作,也不該殺人!我可不是抱著那種打算才進OGO。可是,我就是無法拒絕!」
「那……你辭去工作是?」
「被逼著做出那種事。我已不想再幹那什麼工作了。我從昨天開始就吐了好幾次。我想贖罪,想讓自己好過一點。」
原來如此。我試著引導他。
「森下先生。我要跟你談的就是那個。要贖罪只能自首,我是這麼想的。這樣的話伯夏克村的老人們也會被問罪,但那本來就是他們提議的不能怪別人。只是……我如果自首,你也會被捲入,所以。行動之前,我想與你商量一下。」
「自首?」
森下張口結舌,看樣子他似乎完全沒想過那個念頭。
「對,那樣或許也好。但是伊丹先生,我的想法與你稍有不同。」
「還有其他的贖罪方法嗎?」
「有。」
「把伯夏克村發生的事公諸於世,在日本。以及法國,這樣應該可以警惕世人再也不要發生那種事,那樣子,阿倫.阿貝德或許也才能夠瞑目。伊丹先生,你不贊成嗎?」
啊!森下的這番話,等於替他自己拉下絞刑台的把手。
之前我想的是若他考慮自首就殺了他。但不僅如此,他居然還聲稱要把那起謀殺事件在世間廣爲宣傳。只能動手了。我這麼告訴自己。
「森下先生,伯夏克村的事,你已經告訴什麼人了嗎?」
「沒有……雖然見過人,但我實在說不出口。我沒有勇氣。」
「人?傳播媒體嗎?」
「不是。是熟人。」
我暗想,也許是戀人。不管怎樣森下應該未婚,若已結婚,不可能指定一間飯店 作爲臨時聯絡地址。森下若有小孩,或許我會在最後一刻自己踩下煞車。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任何該問的了。命運已經注定。
我的視線越過森下的背後看車窗。
「噓!有人在看這邊!」
就算有人,也不可能聽見車中的對話,但森下驚慌失措,把頭扭過去。
鐵鎚事先就已藏在腳下。我抓起,握緊,朝眼前的頭蓋骨揮下。
「啊!」
聲音蠢透了。
森下似乎想不到我做了什麼?他愣住的臉孔轉向我,怎麼還會動?難道無效嗎?我再次揮鎚,這次是從正面砸向他的額頭。
第二次衝擊,似乎終於讓森下理解發生什麼,他的眼睛,前所未有地瞪大,彷彿難以置信。
原來他這麼信任我嗎?到底哪裡還有可以信任我的餘地?在OGO這樣的大企業擔任談判代表,在孟加拉都已參與殺人了,爲何還不懂得對我保持戒心?森下這個人。真的太天眞了。
「伊,伊丹先生,爲什麼?。」
我敲擊他的側腦,森下猛然翻白眼。雙手無力下垂。這樣就能死掉的話,我就不用做沉重的作業了。我這麼想著,朝他的口鼻伸手,雖然微弱還是可以感到呼氣。他只是暈過去了。
我取出繩子。
這是第二次殺人,但用車子撞死。與靠自己雙手用力勒死,感覺截然不同。只願今後的人生,再也不用做這種事。我一邊如此祈禱。雙手一邊久久用力。



翌日十九日上午十一點,我造訪大田區的吉田工業。
就小工廠的規模而言廠房算是相當氣派,不過員工應該不超過一百人。日本的中小企業大抵如此。我甚至感到懷念,社長是個戴粗框眼鏡年約五十的男人。說話與笑的方式都充滿自信。
這趟造訪是爲了製造表面上的歸國理由。對於吉田工業的脫硫設備,我並非眞感興趣。將來遲早會需要,不過不急於現在。
然而,看了製品的規格,聆聽技師的敘述後。我忍不住被吸引。吉田工業的脱硫設備。若真能按照商品型錄所寫的發揮功能,的確相當優秀。
「我們不得不考慮,用一萬圓能做到多少脫硫。」
吉田工業的社長熱切地說。
因爲脫硫技術也日新月異。我們的製品與既存商品比起起來,視條件而定大致說來可以降低百分之十五的成本。也就是說。過上投資一百可以取得一百天然氣的地方,現在可以取得一百一十五的天然氣喔。 說得更進一步,過去覺得開採起來不划算的天然氣田,現在說不定也可採掘了。當然,脫硫的費用或許不算什麼,但我們就是抱著這種想法投入工作。」
我緘默,但用力地點點頭。
送茶的女職員,替我換上一杯熱茶。社長依舊熱情地滔滔不絕。
「伊丹先生,我們啊,無法像您這樣去外國建造天然氣田。但是,好歹可以盡一點棉薄之力。孟加拉的天然氣,請讓我們助您一臂之力。十年或二十年後,有一天橫濱一帶排滿天然氣槽時,若我可以驕傲地宣稱那是靠我們的技術脫硫,死癟可以瞑目了。」
我說:
大學畢業後後我立刻被分發到海外部門,參與能源開發。我一直認爲自己在日本的最前線戰鬥,但最前線不止一個。我自認很明白但如今這樣實際見到同志。在豪情萬丈的同時也不由繃緊身子。
社長深深窩進沙發。喝了一口茶後,表情梢微放緩。
「不過,話說回來,該怎麼講,孟加拉這個地方,也有各種風險吧?」
「的確有洪水的風險,熱帶旋風也比想像中棘手。但是,地政學上風險並不大。這點值得慶幸。」
「地政學上的風險?」
「就是戰爭。」
社長曖昧地點頭。
「原來如此,戰爭,那方面我不懂……疾病也很可怕呢。今早的新聞您看了嗎?據說被什麼旅客傳染,在橫濱有人罹患鼠疫。」
「鼠疫?」
沒想到這年頭還會聽到鼠疫這種病名。但,社長再次露出曖眛的笑容。
「呃…… 我記得是。不好意思。一早趕時間,只是隱約記得。」
「原來如此。」
我點頭,心裡卻在想。如果眞的打算使用吉田工業的技術,恐怕得好好想想如何與社長打交道。此人雖有熱情,但同時或許也有點輕浮。對於不注重知識正確性的人必須保持戒心。找生意夥伴時尤須慎選對象。這點我才剛剛有痛切的體認。
「哎呀,眞不好意思。如果有興趣,我想您,以看電視。」
「我會看的。」
「對了,今晚如果有時間,要不要……」
社長稍微傾身向前,笑嘻嘻地發話。
這時敲門聲響起。年輕男人進來。
「社長,不好意思。下田回來了。」
「什麼?怎麽這麼快?」
「所以,那個,車子得移動。」
他迅速瞄我一眼。看來是我的車子擋路,害工廠的車子進不來。我躬身準備起立,社長慌忙說:
「不。車子的話,讓我們的人移動就好。伊丹先生還請安心坐著。」
我搖頭,看看時鐘。
「已經打擾夠久了。這次拜訪非常有意義,我也該告辭了。改天,我會再就具體事項前來拜訪。」
「這樣子啊?不好意思,也沒有好好招待您。」
社長滿臉遺憾,我來不及再客套就急忙轉身離開。老實說我也想再多聊一會。新技術的話題每每總令我雀躍。但是,就算只是在停車場內移車,我也有不能把租來的車子交付他人的理由。
因爲車上載著屍體。

後車廂,放著黑色窗簾包裹的森下屍體。萬一發生意外就完了。駕駛時,自然會變小心謹愼。
當初在停放作夏克村外的吉普車上,森下曾說日本的秋天是個好季節。的確,這是個好季節,若是夏天,屍體的味道肯定令人提心吊膽,我不清楚多久之後會產生屍臭,但是天氣涼爽肯定比炎熱時更能仰制屍臭。
我鑽進車子,後視鏡中,映出社長出來送行深深彎腰行禮的身影。
離開吉田工業後,我打開車窗、車内,似乎瀰漫酸酸的異味,不是屍臭。
「……還有味道啊。」
在車内勒死森下,到比爲止沒問題,但在確認他已斷氣放鬆繩子後,森下的嘴角突然流出山泡沫與嘔吐物,這突發狀況令我有點慌了手腳。我沒帶毛巾,只好先拿森下的外套擦拭,回到自己投宿的商務旅館後才認真清掃。
「不。或許是心理作用。」
我嘟嚷。那麼多的嘔吐物,氣味起碼會殘留半天以上吧,這種氣味的本源,或許是精神性的。
我將搭翌晨的班機趕往孟加拉、工作想必已堆積如山。在日本背負的包袱,今晚之內就得在日本解決。我已有主意。房總地區的群山我很熟,若是那一帶,能夠深埋屍體不被任何人發現的場所我已有名單。
今晚,森下將在東京消失,浪遊南亞後,在印度就業的男人,隨興地離職回到日本旋即失蹤。這是常有的事。我不相信日本警察會認眞偵辧一個波希米亞人的失蹤。
但是,萬一基於某種理由真的展開搜査,警方也不可能循線找到我。
因爲就算調査森下的周邊,也與我扯不上關係。井桁商事孟加拉開發室,並不知道OGO印度分公司對孟加拉東北部有興趣。實際上,我根本不認識森下。與他相遇,是在在伯夏克村。我沒把森下的事告訴過任何人,回到公司後立刻離職的森下想必也是。能夠連結我與森下的。只有伯夏克村的馬塔伯們,日本警察縱使再怎麼優秀,也絕對無法識破這種人際關係。所以我害怕的只有被當場逮捕。除非發生某種意外讓屍體不及掩埋就被發現。否則我絕對可以安然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
正如同超過一億的日本人幾乎都與森下毫無關係。我也與他無關。
能夠識破我倆關係的,恐怕只有神吧。



――而現在,我遭到懲罰了。
在有樂町的商務旅館,電視一直開著。加大單人床上散落晚報,床頭櫃心扔著便條紙。上面潦草寫著「檢疫通知 全無問題」。
吉田工業社長說的「橫濱的鼠疫」,在當天晚上席捲了各家媒體的話題。感染者是三十幾歳的女性與五歲的男童,五歲男童的症狀嚴重。據報有一陣子還昏迷不醒。
而且,病名並非鼠疫。
是霍亂。
根據傳染病防治法,調查了感染管道。所有的媒體,都針對感染源一再反覆報導。現在,電視也有緊迫的聲音流瀉而出。
「根據被視為第一感染者的女性指證,感染源應是兩天前自印度歸國的男子,該名男性返國後,與女性見面後,已查明滯居新宿某飯店,之後行蹤不明。厚生省有鑑該名男性霍亂發作的可能性極高,除了呼籲國內各家醫院留意有無該名病患盡速通報,也呼籲民眾保持冷静……」
但在現階段,至少媒體也不冷靜。各家晩報,都出現這樣的大標題。
「橫濱 霍亂爲害 恐慌擴大」
「五歲兒童 昏迷重病」
「厚生省宣稱『不可能爆發感染』專家提出質疑」
「『虎狼俐*』再現  市民驚恐」
(注:霍亂的別名)
「自印度歸國者不知去向 繼續查感染管道」
我知道。去向下明的「感染源」在何處。
他現在、埋在房總半島某處的山中!

四天前,在伯夏客村。
夏哈馬塔伯說過:「他的孫子,現在飽受病痛所苦,本來是個可愛的孩子,現在眼窩凹陷臉頰消瘦,臉蛋像個小老頭!」這正是霍亂的症狀,當時我就該提高警覺嗎?我對開發中國家的傳染並非全然無知,但是那時侯,我接受馬塔伯的奶茶飲侍,而且喝下去了。
森下也是。
森下感染了。然後,住在橫濱的女性也被傳染。報導指出重病的男童,是與家人滯留新宿某旅館時發病。那間旅館,肯定就是森下投宿的光輝販店。在光輝飯店。森下曾說「從昨天開始,就吐了好幾次」。若是在飯店的公廁嘔吐,等同傳布病菌。抵抗力較弱的孩童罷成就這樣感染了。
本該在東京無聲消融的森下,現在被整個日本追查下落、那本身並非我的毀滅。就算森下成為當紅話題人物,單憑這點也不可能自山中挖出他的屍體。
所謂的毀滅,是我與失蹤前的森下見過面的事會被揭穿。森下與我毫無接點,正確說來,不去伯夏克村就找不出我倆接點的這個事實,本來是我的隱身衣。一旦失去這個隱身衣引來警察的耳目,我不認爲自己逃得了。
我彎身趴在洗手間的洗手台,忍住嘔吐。入夜後忽然作嘔。全身的血液彷彿一下子倒流,極端不快的感覺縈繞不去。
這是霍亂嗎?
我拚命迫索散漫紊亂的思緒。努力思考。
身體不適的原因如果不是霍亂,而是強行軍與殺人經歷令身體已至臨界點,那麼沒問題。我明天就立刻上飛機,掉頭回孟加拉。
但是,如果我的身體已被霍亂侵触。那等於在我身上已刻了森下的名字。國內發生霍亂後必加強戒備的檢疫結果,證明我在入境時並未感染。換言之我若感染了,感染源只可能是森下。他被殺時讀嘔吐物很可疑。如果我的症狀惡化,被飯店員工送進醫院的話――
所有的媒體,想必會毫不留情地把聚光燈打在「見過自印度歸來男性的男性」身上吧。

我忍住反胃,微微拉開窗簾。自飯店的窗口。可以看見東京。可以看見夜裡鑲嵌的無數燈光。
殺死阿倫。殺死森下,都是必要之舉。我曾如此深信。但是……
我在哪裡錯了?
喝奶茶果然是個錯誤?那杯奶茶溫溫的。當時我知果不喝,森下或許也不會喝。在感染病蔓延的土地只能喝充分加熱過的東西,這個基本常識。果然該徹底遵守嗎?
是我不該讓森下回到日本?殺死阿倫.阿貝德後,看到森下明顯害怕的臉孔那一瞬間,我就該當機立斷不讓他活下去?
抑或,或者該說果然――我根本不該殺人?我自以爲在做崇高的工作,卻逾越了絕對不可逾越的正道。
我只想完成自已的工作。我想把沉睡在孟加拉的天然氣送到日本,點亮街頭的燈光。現在眼前輝煌的燈海中,我想靠自己的力量再加上一盞燈。
這個願望能夠實現嗎?或者我的殺人行為將被揭發,終究無法獻上那盞燈?
在萬家燈火前。現在,我等待懲罰。

(萬燈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8-5-25 02: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ords 于 2018-5-28 16:53 编辑

關守*
(注:把關關所的人。關所是古代設於交通要道,微收過路費及檢查行的行人、行李的設施。)



關掉引擎後,歌聲也停了。煩人的重複旋律終於結束令我有種渾身一顫的解放感,然後,想到自己根本沒必要勉強聆聽早已聽膩的CD 。我不禁嘖了一聲。
不過,從小田原出發至今三個小時,開著破舊中古車不斷攀爬迂迴的山路,如果連音樂也沒有實在受不了,我深深感到,香菸抽完了是最大的敗筆。還在盤算在哪兒應可買到香菸時、道路已進入山中再也沒有商店。要是能抽菸,也不至於一直聴那張全是爛歌的專輯了。我把咀嚼半天已沒有味道的口香糖用面紙包裹,扔到副駕駛座。
我早有心理準備,知道一旦開門便會有盛夏的熱風。那種混合熱氣與濕氣令人不快的風。但是吹來的風,意外乾爽,甚至帶有涼意。這是翻越伊豆半島天城連山的道路之一。雖不佳,空氣倒很新鮮。蟬聲很近。
我盡情伸展一路蜷縮在駕駛座上的身體。朝自己的車子轉一看,才發現車子斜著打橫停在休息站的狹小停車場。本想重停一次,但沿著這條山路開了一個小時,前後及對向車道都沒有看到一輛車。想來不致造成別人的困擾。
我比較擔心的,毋寧是休息站有無開門營業。在車流量這麼少的道路不可能賺錢。識皮屋頂,看似沉重的玻璃門。門內可見的桌椅不見任何人影。沒有其他 車輛。所以我知道沒客人。問題是店面是否有營業。
面向進道路,豎立白色的鐵皮招牌。油漆已處處剝落,露出底下金屬的銀色。以黑字書寫的「休息站 咖啡 香菸 烏龍麵 蕎麥麵」這些文字還在。但似乎以別種顏色書寫的店名已褪色消失,裝在招牌上的黃色旋轉燈,動也不動,因爲沒電。大老遠來到這裡。如果空手而歸未免太不甘心!我焦躁地環視四周,視野餘光頓時有新鮮色彩掠過。
在停車場的角落,有座小佛堂。是連觀音門*都沒有的佛堂,還很新。探頭往裡一看,供奉的好像是地藏菩薩,吸引我注意的,是那佛堂前上供的花。是很適合拜佛的白色與黃色的小菊花,插在牛奶瓶裡。即便在八月酷暑中也不見枯萎。這些花是今日上供的。換言之,今天這裡有人來過。
(注:日本將對開的門稱為觀音門。因供奉觀音菩薩的佛龕多半有這樣的門扉。)
我隨興地蹲下,朝菊花伸手。
「歡迎光臨。」
不意間響起的聲音,令我悚然一驚。
轉身一看,剛才明明一個人影也沒有,現在休息站的入口卻站著人。
是個彷彿一手便可舉起,很小很小的老太太。

「這個季節來往的車輛不多。」
一邊放下裝水的杯子。老太太說。
「沒什麼好招待的。」
反正我打從一開始就不抱期待。就算對方說可以弄點什麼吃的,我大概也沒胃口在這滿是塵埃的休息站用餐。不管怎樣先買香菸要緊。
「有香菸吧?」
我不安地問,老太太連牌子也沒問。
「有有有,香菸是吧。只有這種。」
她拿來一盒,這是久旱逢甘霖。剛才選苦苦渴求一根菸,現在想到隨時可以抽菸,心情頓時從容不少,倒覺得不急著立刻抽也無所謂。不管怎樣我先點東西。
「還有,來杯咖啡。」
「好好好。」
點了東西後看菜單。咖啡很便宜。便宜得像是開玩笑的價錢。我懷疑大概有二十年沒漲價。我覺得不大好意思,於是想再點個什麼東西配咖啡,但甜食頂多只有哈密瓜汽水,實在沒辦法。我告訴自己我不花錢是因爲菜單太寒酸了,頓時心情好轉。
沒有空調,倒是裝在靠近天花板的風扇正在轉動。也許是馬達老舊,扇葉發山沉重的嗡嗡聲不斷搖頭晃腦。
咖啡不好喝也不難喝。老太太拿著托盤一直站在旁邊,我隨口搭話;:
「您說這個季節車流量少,意思是說也有多的季節嗎?」
「哎。」
老太太咧嘴一笑, 是看起來善良無害的笑容。剛才在炎夏的日光下看到時以爲她年約八十。但是現在這樣在室内笑起來,是否超過六十歲都值得懷疑。她臉上的皺紋很深,膚色微黑。光靠休息站的生意不可能得到充分的收入,或許她還有土地。
「那是秋天。秋天生意興隆。」
「噢?秋天有什麼特別活動嗎?」
「當然還是賞楓, 大家都讚不絕口,說風景很漂亮。」
我曖昧點頭,啜飲咖啡。要賞楓的話此地太過深山野嶺,也看不到可以欣賞風情的名勝古跡。她所謂的生意興隆八成也好不到哪去吧。
「不知您是從哪來的?」
「東京。」
「哎喲!」
老太太誇張地揚聲。
「那可遠了。您要去哪裡?下田嗎?」
「不,還沒有決定……只是因爲工作關係,先到處逛逛。」
「噢,工作,是什麼樣的工作呢?」
「類似記者,上面叫我調查伊豆的事寫點東西。」
我隨口回答,老太太聽了:
「這樣啊,這樣啊。」
她反覆說著,頻頻點頭。
我盡可能慢慢喝咖啡。其間,視線掃過店内。桌子有四張,桌面是綠色的,桌腳是細細的鐵架。椅子是沒有靠背的圓凳。有些椅面的塑膠已裂開,露出裡面的泡棉 角落較高的位置放著電視。是意外嶄新的電視,收銀台有老舊的招財貓。地面裸露水泥,沒開燈,大概是覺得大白天的不用開燈吧。窗口的確射入夏日陽光,但還是有點暗。與其稱爲休息站,感覺更像是小餐館。
我拿著咖啡杯,若無其事地問:
「這間店,就您一個人經營嗎?」
「對。直到四年前還是跟我老伴一起,現在就我一個人了。」
「那很辛苦呢。」
「不會,也沒什麼。您也看到的,反正沒客人上門!」
老太太說著,以驚人的大嗓門笑了。那是連我也差點跟著笑出來的開朗笑聲,看來她很愛講話。這樣更好,否則我就白來了。我當下興致大增。
「您不是說秋天生意很好嗎?那麼這間店,是您與先生開設的?」
「不,本來就我先生一個人經營,他倔強地說,這是從上一代傳下來的店所以不能關門。也沒賺到錢。等於是靠我掙的錢養家糊口。他是個手很巧的人,店面即便破損,只要有釘子與強力膠他什麼都可能自己修補好,所以要維持這間店倒也不費什麼錢。」
聽起來一點也沒有懷念之情,老太太就像在講他人閒話般如此說道。
「沒有掙錢,您還有别的工作嗎?」
「我本來在醫院當事務員。不是我要說,那間醫院很馬虎,如果我不在恐怕連藥都沒了。我至少夠資深,所以很受到院方器重,工作了三十年,才來這間店。」
「原來如此。那您也經歷過不少事。」
「就是啊,是經歷過不少。」
電話響了,是那種叮鈴鈴的古老鈴聲,「抱歉失陪一下。」老太太說,走向電話。
咖啡剩下一半,我只是裝模作樣地沾唇,如果把這杯喝完了。就必須另找藉口與老太太搭話。
聽著講電話的低沉聲音,我回想這次採訪的目的。記事本放在牛仔褲的口袋。而胸前的口袋裡。錄音筆在這瞬間仍在繼續錄音。



我對老太太自稱記者,其實我是寫手。我並非故意要隱瞞工作。只是覺得對方大概無法理解這個名詞的意思。
就是這個月初的事。熟識的編輯聯絡我:「有一份急件,你可以寫都市傳說類吧?」之前篇幅雖小但好歹是連載的專欄被停掉,我正愁每天只能靠存款坐吃山空,所以一口就答應下來。
一問之下,對方說要以都市傳說爲主題弄個雜誌書(MOOK )放在超商販賣。是不知炒第幾千冷飯的企劃。八月開始採訪,再怎麼急也要九月下旬才能出版。如果想多花點時間弄出稍微像樣的書,一眨眼就會拖到十一月出版,那樣趕不上夏日的鬼故事盛行期 。總之不可能會是本好書。不過,那當然都與稿費無關。
這項出版計畫有數名寫手參與,我被外派到的是「交通類都市傳說」的單元。六頁的有四篇,四頁的有一萹。六頁的報導主題己事先指定,是「渦輪阿婆*」與「無頭騎士*」之類,都是老掉牙的故事。幾乎沒有發揮創意的餘地,也不需要找資料做什麼採訪。那四篇六頁的報導不到兩天就寫完了。
(注1:都市傳說之一。據說行駛在隧道或高速公路時,會突然有人敲車窗。一看之下是個阿婆以驚人的速度與自己的車子並行,或超越車子回頭一笑。背後貼有寫著「渦輪(turbo)」的紙條。)
(注2:都市傳說之一。有人在某條道路橫向綁上鋼琴線,導致高速行駛該地的摩托車騎士脖子被割斷,變成鬼魂的無頭騎士從此夜夜騎摩托車在那條路上徘徊,日本全國各地皆有類似傳說。)
「你的動作還是這麼快啊。真的是優等生。」
電話彼端的編輯似乎很開心。
「繼續保持,四頁的報導也拜託你囉。」
  然而,順利的進度到此為止。
四頁的報導沒有指定主題。只叫我「自己看情況填滿字數」。照片也是,若是摹擬想像圖,編辑部可以準備,但對方說最好我自己也能拍幾張。主題任我決定這本身就是信賴的證明,這點令我很高興。但是,打從一開始我便已想像到,這四頁報導將會成爲最大的難關。
我沒有拿手的報導主題。對於該怎樣找主題也毫無慨念。因爲我對都市傳說本來就沒有興趣。
以寫作爲業,已有七年。
我本來想成爲專寫運動報導的作家。其中,尤其是格門技',我自認對拳擊與角力很拿手,對劍道及柔道等武道方面也可以寫得有模有樣,於是開始這份工作,我希望將來也能撰寫相撲的報導,提高名氣與地位。
大學時代很照顧我的學長,比我先一步成爲知名的作家,透過他的介紹,我替運動雜誌寫了一些報導,兩年後終於有了定期性的工作。
同時。我漸漸發現,雖然我自以為對運動如數家珍,其實我這種程度的知識很尋常,那個打擊並不大。缺乏知識只要再補充就行了――然而,更致命的是,我發現自己其實並不喜歡運動。
我會緊盯著華麗的世界盃大賽,卻對土氣的無頭銜賽(non title match)與會前賽冷淡以對。也勿覺得自己發掘有望的新人有多數有趣,只會對某人爆紅後跟著追新聞。,簡而言之,就連在我以爲最拿手的運動領域,我也只有表面上的興趣。
即便如此,我頗有幾分小聰明,所以還是什麼都能寫,雖在内心暗自嘲笑無
聊透頂。但是只要編輯叫我寫撰文讚美,我便可以不停寫出一堆歌功頌德的報導。介紹工作給我的學長,大概看穿我這種個性,一再如此忠告。
「聽著,千萬別變成樣樣包攬的寫手,你很機靈這所以什麼都能寫,但是其實如果什麼都寫,絕不會有前途。」
但我只顧著迢迢眼前的三、五萬圓稿費,果眞成了那種樣樣包攬的寫手,這一年來,運動類的報導一次也沒找過我。
如果指定我寫某種都市傳說,那我自負白己的成果與速度都是專業級,可是。若叫我自由發揮四頁篇幅,我的手當下卡住。每次都這樣。
結果,這次我也跑去找學長求救。那位學長真的是個好人,他苦口婆心一再忠告_我卻當成耳邊風,但他依然熱情地歡迎我,並且,他的確有才華。學長的專長是咒術及祈禱之類的古老靈異,都市傳說有點偏離他的專長。可是。他立刻就提供我一個題材。
「我本來打算改天要寫,不過沒地方可以刊登,也沒時間搜集資料,所以一直放著沒用。怎麼樣,你要嗎。」
在學長的公寓,我盤腿坐在厚厚的墊子上,翻開他給我的檔案夾。上面寫著「呼喚死神的山嶺(暫定)」。
「這個標題,真的只是暫定。 」
學長不好意思地說。
檔案內容是這樣的:
在伊豆半島的南部,有桂谷嶺這個山嶺,那是從下田北上必經之路,昔日與天域嶺齊名。但是兩條路線的險峻程度差不多,桂谷嶺的長度卻長了一半,之後隨著天域嶺日漸發展。桂谷嶺的交通量就減少了。
即便如此,對於伊豆半島尖端的小鎮豆南鎮而言,桂谷嶺仍舊等同生命線。這條路雖然冷清但持續使用至今的道路,近年來。據說一再發生奇妙的意外事故。
都是死亡事故。駕駛們自山路墜崖身亡。檔案記載的意外事故,這四年來有四件。死找五人……
學長的調查,乍看之下很周詳。也有現場的照片,連死者的簡歷都查出來了。搜集了這麼多資料居然沒寫成報導未免太浪費,但我多少可以理解那個原因。
「謝謝學長。」
我先這麼聲明後,說道:
「但是,這個會不會有點太普遍了?」
在平凡無奇的路上每個月都發生事故的話,絕對可以成為報導題材。但是,在想必沒有好好修補的崎嶇山路,一年發生一件禍,能夠算得上「都市傳說」嗎?
「會嗎?」
「該怎麼說,因爲什麼也沒『出現』。我是說,像渦輪阿婆那種鬼怪。」
「噢。」
學長彷彿被我這麼一說才發現似地報以苦笑。
「那若是落敗武者傳說就行了吧。」
「說到落敗武者,是平家的*嗎?」
(注:平家的武士及同黨在治承、壽水之亂(源平大戰)敗給源氏後,紛紛逃往深山或孤島隱遁,留下種種傳說。)
「那裡是伊豆耶。怎麼可能是平家。」
「原來如此。」
對學長而言,一提到伊豆的落敗武者或許立刻就會浮現鮮明形象。但我只能不太誠懇地應聲附和。專業領域不同我也沒辦法,我如此告訴自己。
「落敗武者嗎……」
不知怎地,總覺得那已脫離會看都市傳說書籍的讀者喜好。。就算要用這個題材,人物想必也需要下工夫再潤色。比方說含恨而死的飆車族,或日本兵的鬼魂,如果有這種鬼魂出現應該就交代得過去了……
我驀然自檔案抬眼,學長交抱雙臂苦著臉。大概已經想通了知道那果然不是能用的題材。或他改變主意,打算自己寫這篇報導?
二者皆非。學長最後呻吟似地說:
「唉,或許你還是不要寫那個比較好。」
「為什麼?」
我只是基於禮貌發問。學長弓起上半身重重吐出一口氣。
「這只是我的直覺啦……我總覺得那裡眞的有那個。,我想起來了。就是因爲這樣,我才放著那個題材沒有寫。」
「真的有那個?」
我刻意語帶凝重。我在這種地方反應很快。但是内心,卻覺得學長的壞毛病又出現了。我暗想,如果沒有這個毛病,他其實是個好人。
「是的,桂谷嶺有問題。甚至可以說有什麼鬼怪。如果不格外小心,會很危險喔。」
學長不時會說出這種「我相信有鬼」的發言。每次,我都忍不住懷疑這個人爲何會成功。我不想把一個對我有恩的人往壞處想,但會謂這種話的人分明就是笨蛋。,撰寫鬼故事沒關係。煽動人也無妨,但是自己相信還得了。
這一刻。我決定就用桂谷嶺的事故寫成「都市傳說」。反正沒有其它的題材,況且我沒有自信能夠以靈活的寫法掩飾題材的平庸。但是,決定寫這個最大的理由還在其他。
我想,我一定是渴這望將學長迷信的言詞一笑置之。



「不好意思 。突然有電話。」
老太大微微鞠躬致歡。一邊走回來。
「對了,剛才聊到哪兒了?」
說著,她在我對面的椅子坐下,就休息站員工而言這是超出常識的行爲,但老太太笑嘻嘻地,對於繼續聊天似乎毫無疑問,我當然也求之不得。
「聊到這間店的歷史。經營了很久吧?」
老太太用力點頭。
「對。託福,好歹還維持到現在。」
「整年都營業嗎?
「這一帶不會下雪,所以終年營業,哪怕是下雨,或是颳風……」
車流量這麽少的道路,通常只有秋天才營業。如果整年都營業的話不會賠本嗎?我多事地暗想。
「您是從前面的小鎮通勤嗎?」
「對。」
提到小鎮,老太太的聲音不覺多了一股溫情。
「是的,那叫做豆年鎮,是什麼也沒有的小鎮。」
「您現在一個人住?」
「是的。」
「那很辛苦呢。」
老太太展顏一笑。
「也不會我女兒從都市回來了,她在各方面都會照顧我。外孫女也大了。經常來看我,我一點也不覺得寂寞!」
我也跟著笑了
「您外孫女真孝順。」
「對。那倒是眞的。」
我端起咖啡喝。還沒觸及採訪目的,。如果喝太快就麻煩了。所以找只是假裝喝一口。又放回桌上。
我本來還遲疑著該如何切入正題,但她這麼愛講話我應該不用費心動手腳了。
「對了。我聽朋友說,這條山路最近經常發生意外。」
我突兀地問道,本以爲她應該會有點迷惑。但老太太比出招手的動作,迫不及待地傾身向前。
「你說對了。真是的,都是年輕人,太可憐了,先生。你開車也得小心。」
「是。我會。全都是年輕人嗎?」
「聽說是這樣。年紀大的人哪。都已習慣這一帶的山路了。」
「在小鎭也引起話題嗎?」
「那當然。這幾年來,這種小鎮每次上報紙都是因爲發生意外。就在這前面喲。」
她自昏暗的店內,指向炎夏的戶外。好像沒有風,窗外樹林的葉子文風不動。
學長給的檔案,讓我早已知道意外發生的地點,正如老太太所言,就在這個体習站前方不遠的轉角,意外事故發生。
即便是向來輕視都市傳說與鬼怪的我,看到那個檔案時也有點毛骨悚然。四件度外事故。無一例外,都發生在同樣的轉角。。就現照片所見並不是角度那麼深的轉彎,但車子卻倒栽蔥直落谷底。四輛車都從那邊墜谷,造成五人死亡。
「是很危險的路段嗎?
聽完老太太的大致敘述後,我預定親眼去看看那個轉角。事故頻仍所以是相當危險的路段這我就知道,但我還是想聽聽本地人的說法。
可是老太太把嫩巴巴的老臉一歪說道:
「別提了,其實,我並不覺得路有多危險。」
「是嗎?那是因爲您每天都走那條路來這裡吧。」
「是的,開著破舊的小貨車、不管颳風下雨都走那條路,但我從來不覺得有多危險。」
實際感受或許真是如此。但這樣無法寫成報導。他這個評語想必不能用。不,或者,乍看之下平平無奇的路段卻事故頻傳,作為鬼故事反而更有趣?
「是什麼樣的路可以告訴我嗎?」
「問我親什麼樣可難倒我了,就是很普通的路。」
老太太稍微想了一下。
「從這裡過去,起先有一段是筆直的下坡路。說是筆直,其實是漸漸向左彎的路,那個,我想想喔,大概要走多久呢……漫長的下坡路會燒壞煞車所以我先生經常罵我要用引擎煞車。不過現在的車子性能好,應該不會有那種問題。」
引擎煞車這種名詞 ,白從離開駕訓班後已很久沒聽到了。
「然後繼續往下走,會發現一個很大的轉角。是大幅向山谷那邊伸出的路,如果停車下去看景色很美,路肩很寬。按照正常走法,就算有一點向外擴張也不算是什麼危險的路,那叫什麼來著的……這年頭東西的名稱太多真是傷腦筋。就是路肩的,白色的那個。」
「護欄?」
「對對對,就是那個。甚至可以不用加裝護欄。路邊倒是有欄杆,不過我聽說墜崖的車子把那個撞斷了。還沒修理好、所以現在暫時用繩子圍起來。」
學長借給我的檔案中,也有那個現場的照片。
崖邊沒有護欄,豎立著褐色的鐵柵欄,但某一部分兀然消失。那裡。大概就是墜崖的車子撞斷的地方。缺口的地方重重圍起黃色與黑色的標誌繩。而更遠處, 可以在層巒疊翠的山膩彼方看見一點點太平洋。雖不知是多高的山崖。但四起墜崖事故都無人生還,所以大致可以想見。
這張照片光是看著就會令人萌生模糊的不安。現在,好像也保持原狀。
「那麼,過世的人……」
「是。」
老太太用力點頭。
「叫做前野先生,是縣裡的公務員。」



前野拓矢。
生於靜岡縣沼津市。事發當時三十一歲。是靜岡縣政府的員工。未婚。學長的檔案夾裡沒有此人的大頭照,但是注明了他是「文化.觀光局」。
去年的十月二日(週二) 下午四點五十分左右,經過桂谷嶺的貨運公司員工,發現鐵柵欄的破損處圍起的繩子斷掉。當時本已直接駛過,但回程時看到還是同樣狀態令他越想或不對勁,於是停車四下查看。結果發現墜落谷底的車輛,急忙通報110。
大約四個小時之後,前野拓矢被收護車送往醫院,卻已回天乏術。

「他是個很熱心的人。」
老太太不勝唏噓地說。
「您認識他嗎?」
「對。他也來過我們店裡幾次。」
我來這間店,是想聽聽在事故現場附近開店的人有何說法以便填補字數,沒想到,意外大有斬獲。如果能夠打聽到死者生前的故事,便可當作報導的重點。我不禁熱切地傾身向前。
「所以。他是什麼樣的人?」
老太太對我無形中的亢奮視若無睹,依舊保持慢條斯理的口吻。
「噢,我說過了,他很熱心。」
「是年輕人吧?」
「很年輕喔。是個娃娃臉的人,個子很高。不過,現在的人個子都很高,所以我也不確定。」
她說著笑了。
「他很會流汗,這一帶很涼快,但前野先生每次都滿頭大汗。說到縣政府的公務員,我以前在醫院上班時看到的。個個都很蠻橫。年紀跟我小孩差不多卻傲慢無理的人,我也見過不在少數,可是,前野先生不一樣。就算是對我這種老太婆,他也客氣行禮說請多指教,他不太會笑,但是眞的很熱心。那麼出色的人年紀輕輕就死掉, '實在讓人很遺憾。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她一再重複熱心這個字眼。想必是印象格外深刻。爲了再多套一點話,我主動丟出話題。
「縣政府的員工跑來這裡做什麼?是碰上放假嗎?」
想必不是。事故發生的十月二日非假日、縣府職員來遊玩的可能性很低。,該說是果然嗎,老太太瞪圓了眼說:
「怎麼可能,是公事!」
「公事。這條路前方就是豆南鎭吧。他去那裡辦公事嗎?」
「不知道。他是怎麼說來著的?」
說著,老太太苦腦地摩挲膝蓋。
「對了對了。他說正在尋找資源。」
「尋找資源?」
「對。」
蟬鳴不絶。靠近天花板的風扇,送交溫熱的風。老太太以令人煩躁的連度慢呑呑敘述。
「也說是縣府的任務,正在尋找新資源。據說跑遍縣內各地。巡迴各地的鄉鎮公所,挖掘當地的資源就是他的工作。即便是我們看來好像很無聊的東西,他說只要好好調査並獲得縣内的評定,就會成為話題。他是這麼說的。」
所以雖說是資源,但應該不是指石油。
「那麼,他應該是要去這前方的豆南鎭工作才對。」
「不知道。我想應該是。畢竟這條路只通往豆南鎮。」
「結果,發生意外……他是那種開車很危險的人嗎?」
結果起太太聽了,微微一笑。
「誰知道。我活到這杷年紀也見過各式各樣的人。但是,唯有駕駛不能看外表論斷。我先生也罵我開車像是要打架。」

或許吧。
事故的原因,學長的檔案也沒寫,或許前野拓矢開車太莽撞,也可能如老太太剛才所言。漫長的下坡路造成煞車失靈。或許有必要檢查一下現在車子是否也有那種危險?
不。應該用不著那樣做。只不過是要填補四頁版面,根本犯不著迫究事故的原因。「不知何故,很不可思議」的程度就夠了。
「所以,您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幾時?」
我隨口這麼一問,老太太搖手。
「拜託,你不要像警察一樣問話好嗎?」
「啊,對不起!」
我急忙低頭道歉。
幸好,老太太似乎並沒有嘴巴講的那麼不高興,她微微嘆氣,如此說道:
「不管怎樣,都太可憐了,前野先生固然年輕。之前同樣也是個年輕人。雖然很粗暴,但我不認爲這樣的人就該死!還是很可憐!不過。這也沒辦法吧!」
「之前的意外事故您也知道嗎?」
老太太像是覺得選麼理所當然的事還用得著問,露出錯愕的表情。
「對,不管颳風下雨我都會來,所以我當然知道,是一位田澤先生,和一位藤井小姐。」



田澤翔。
生於靜岡縣豆南鎭。事發當時三十六歲,無業。
藤井香奈。
生於千葉縣白井市,事發當時三十二歲、服務業。
學長的檔案裡。不知是從哪裡弄來的,還有兩人的照片。只見兩人在夜晚的海岸邊倚著汽車,男人睨視鏡頭,女人伸出舌頭。或許是閃光度的關係,兩人的眼睛都是紅的、原子筆自照片中的男人畫出一條線,潦草注明「吃軟飯」。眞虧學長連這種事都査出來。至於女人的「服務業」沒有詳細記述。
也許是學長弄到照片時打聽過,關於田澤還寫了其他情報。此人有前科,檔案中草草記載「因妳害公務遭到逮捕。(據說)踢警察的脚踏車?」
兩年前的六月三十日(週四)晚間八點三十分左右,自豆南鎭參加法事歸來的男性(六十六歲),看到燈光墜落谷底。男性懷疑是汽車的車頭,於是在疑似墜落地點的轉角停車,看到谷底有直尾燈發出紅光,通報110!
救援行動在天亮後展開,行動開始的兩小時之後,確認倆人都已死亡。
  「田澤先生好像是在豆南鎮出生的吧。」
我這麼一說,老太太瞪圓了眼。
「咦?你倒是消息靈通!」
「不是,那個……因爲我是記者。」
情急之下 隨口唬弄。為什麼不敢理直氣壯地自稱是調査意外事故的報導作家昵?
理由很清楚, 就算我自認看得開,對於自己身爲包辦寫手的况狀還是有點扭怩。所以無法同他人自承身分。老太太對我的身份似乎毫無興趣,只回了一句「這樣啊」
「呃,您與田澤先生認識嗎?」
老太太搖手。
「沒錯,豆南的確是小鎮。但是,就算這樣也不可能人人都認識。……不過,後來我聽說他是我以前同事的親戚。」
雖說不認識,好像還是在哪兒扯上關係。
「我嚇了一跳,雖說就筧認識也救不了他,但還是覺得很可憐。」
「田澤先生是和女人結伴同行吧。是返鄉探親嗎?」
「別提了,我聽說好像不是什麼正經事。」
看來本地人之間果然充滿流言蜚語。明明沒有人偷聽,老太太卻壓低嗓門。
「據說,他在東京欠了一屁股債,是回冢借錢的。田澤先生家還有一個小兒子。那孩子很孝順,所以老倆口大概想把財產留給小兒子。見父母不同意,田澤先生那該算是說服嗎,據說幾近威脅,他直接找父母談判。硬要他們把錢交出來。」
「原來如此……對父母而言是不速之客,那麼發生意外事故想必鬆了一口氣吧?」
結果 太太一聽,猛然皺起眉頭。擠出很深很深的皺紋。
「我告訴你,爲人父母者。不是那樣的。就算是讓父母頭疼的孩子,白髮人送黑髮人還是很傷心。」
「是這樣嗎?」
「是的。我女兒也不是什麼有出息的孩子,但她若是比我先死,光用想的……」
她感既萬千地說。
「原來如此……」
說到這裡,我忽然察覺不對。
「對了,剛才您說田澤先生是個粗暴的人是吧?」
「是的。」
「您說不認識他,那麼是他來店裡時動過粗嗎?」
老太太一聽,像是就等我這樣問似的地向前傾身。
「對,雖然我很不想說死人的壞話。」.
她刻意皺起臉。
「他好像和帶來的女伴吵架了,心情很不好。」
「能否把那天的事詳細告訴我?」
聽我如此懇求,老太太像要強調免談似地大幅搖手。
「一點意思也沒有。到我這個年紀老是忘東忘西的,況且,我也不想說死人的壞話。」
她好像的確很健忘,同樣的話講了兩遍,但她嘴上這麼說。分明就是蠢蠢欲動很想講。
「拜託透露一下嘛。」
被我這麼一慫恿,果然老太太爽快地妥協。
「這樣子嗎?其實真的沒什麼意思,那,我就說給你聽聽吧。」
說著,她把皺巴巴的手放在腿上,或許是心理作用,我覺得她好像倏然挺直腰桿。
她以慢吞吞的聲音開始敘述。
「那應該是五月,或是六月吧。總之我記得是雨季。連續多天陰雨之間,總算有一天一早就放晴。季節如此誰也沒辦法,但那種黏答答的悶熱,就算上了年紀還是很討厭。不懂是所謂地球暖化的關係,現在過日子好像比以前更難受。
「這間店早早上十點開門。所以那天想必也是如此。不到秋天不會有那麼多客人,所以我想那天應該也是。一成不變的日子已經太習慣了,就算有一點變化,以無法一一記住。
「不過到了傍晚,那兩人進來時的情景我還記得,雖是晝長夜短的季節,天色終究快暗了,我正準被打烊。這時,一輛車子的輪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駛來。感覺就像要直接衝過來,男人下了車,但是好像很不高興,對著一起坐車的女人怒吼。他點的,這個我沒告訴警察,是啤酒。我是看到男人從駕駛座下來,所以本來照理講我應該拒絕賣酒給他。但我畢竟是一個人開店,萬一他鬧事我可不是對手。我照他的要求,端出啤酒。期間,他一直很不髙興。若說句難聽話也就算了,他還到處亂踢亂踹讓我很困擾。」
「他還亂踢?」
「對。」
老太太把手放在膝上,「嘿咻」一聲站起來,把手放在並排的一張桌子上。
「你看這裡也是。被他猛踹了好幾脚,桌腳都凹了。」
我站起來,看著老太太說的桌腳,生鏽的桌腳,被她這麼一說的確看似凹陷。就算東西老舊,能讓鐵製的東西凹陷,可見當時踢得肯定很用力。
「當時他有說什麼嗎?」
「不知道……他嗓門很大可是好像口齒不清,講話方式很奇怪,我也聽不太懂。我本來覺得以我這個年紀而言算是聽力很好。」
那不是聽力的問題。八成,是他以恫嚇的方式捲舌講話。那就難怪老太太聽不清楚了。
「他的女伴是什麼反應?」
老太太歪起頭思忖。
「呃,我不太記得了。我想可能是氣呼呼的。」
「看起來像正經人嗎?。
「不知道……」
這方面不得要領。男人大吼大叫踹桌子之際,老大太無暇注意女人或該說理所當然。
「然後,兩人離開後不久,就聽到警車的警鳴聲。這地方很安靜。所以聲音特別響亮,結果,判定是酒後駕駛,但車中還有啤酒罐,所以我們店裡沒有責任。如果我沒賣酒給他,不知會怎樣。不過。我也是一個人開店,碰到凶惡的人叫我拿酒出來我也沒辦法。」
「哎,我非常了解。您難以拒絕。」
「對。真的很難。」
「不過還真是無妄之災。」
我隨口敷衍,視線垂落在咖啡、胸前的口袋裡,錄音筆是否在正常巡轉?
田澤翔是酒後駕駛。這點。我記得學長的檔案沒有寫。不過,新聞應該有提到。或許對學長而言這是擺明的事實所以省咯掉了吧。踹店裡的桌子這點,與他被捕的前科記述有趣地一致,如果他踹警察的腳踏車是事實,很可能也會踹休息站的桌子。看來是個腳相當不老實的男人。
老太太賣酒給他,的確很不利,因爲沒有讀者會對醉漢駕車子墜落山崖感到不可思議。若要以靈異内角度寫報導,看來還是別提酒駕的事比較好。我正在暗自思考該怎麼寫報導時,老太太語重心長地低語:
「不管怎麼說。年輕人發生不幸實在令人痛心。就算是粗野的人,會打女人的傢伙當然該死,但田澤先生雖然亂踢亂踹並未踢女人。」
這倒有意思。當然也可能他只是湊巧在這店裡如此,平日說不定經常打女人,但是面對粗暴的田澤,藤井毫不畏懼還能「氣呼呼」若是事實,兩人究竟是何種關係?我不禁浮想聯翩。說不定,捏著錢包的藤井才是拿握主導權的那一方。
「以前的男人果真會打女人嗎?」
我不經意這麼一間。老太太愣了一下,然後加強語氣。
「若是我先生,絕對沒那種 他吃過很多苦,卻總是笑嘻嘻。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人了。」
「啊,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的確自古以來就有大男人主義的說法,現在的男人當中也有那種動不動就打老婆,應該早點死掉的人渣。只是踢踢眼前看到的東西,還算是善良的呢。」
不排斥拿東西出氣出人,遲早恐怕也會拿人出氣,但是如果惹惱老太太喪失寶貴的情報來源未免太蠢。根據聽到目前爲止的說法應該足夠我掰出一篇報導了,不過如果安分聆聽或許還能問出什麼,於是我再次說聲對「對不起」。
老太太也不知有沒有聽見我的道歉,不勝緬懷地嘟嚷:
「有些人年輕時的確是心高氣傲。田擇先生固然年輕,之前那孩也是。據說還是學生。」
聽到她這麼說,我並不意外,她如果知道前野與田澤,那麼知道更早之前的死者也不足為奇。她一說學生我立刻就想到了,田澤、藤井出事的前一年,有一名大學生死亡。名字我也記得。
「您是説大塚嗎?」
老太太彷彿聽到懷念的名字似地瞇起眼睛。
「沒錯,沒錯。我記得那人就是姓大塚。」

  六

大塚史人
生於岡山縣久米郡久米南町,事發當時二十二歲。就讀東京都台東區的目黃大學,是歷史系的學生。
學長的檔案中,有一張看似自畢業紀念冊翻拍的照片,穿著立領學生服一本正經的照片,正如老太太說的「娃娃臉」,的確看起來很稚氣。不過這張照片也許是中學時照的。若是那樣就算是符合實際年齡了。
三年前的五月十五日(週六)下午六點左右,騎摩托車旅行伊豆半島的男性(二十歲)正打萛在路肩休息時,發現鐵柵欄破損。探頭一看,在谷底發現車輛,急忙通報110。
資料中寫到,當時救援困難。救援作業因天黑中止,翌日天亮後再次展開,但大塚史人已當場死亡。

「沒錯,就是大塚先生,你真的是消息靈通。」
「沒有啦……是工作關係。」
我抓抓頭含糊帶過。朝幾乎已喝光的咖啡伸手。作爲情報費本來想再點些東西吃喝,但我怕話題反而會被岔開,不想在此打斷。
「大塚先生也來過這間店嗎?」
「對。」
「他有報上名字嗎?」
「怎麼可能。我是看報紙才知道的。」
我有點不解。
「前野先生與田澤先生與大塚先生,都來過這間店嗎?」
老太太一聽,沉痛地皺起臉。
「對。這裡不管颳風下雨都開門營業,所以會有各種人上門,況且,這是有原因的。先生,您一定很奇怪這種小店怎麼維持得下去吧?」
我終究不好意思直接回答,只是點點頭。
「其實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就是代代相傳的店,老是赤字也經營不下去。我曾問過我先生,這樣沒問題嗎,結果,他是這麼告訴我的。
「他說:妳沒比過小鎭所以或許不知道,自北方翻越桂谷嶺而來的人,那可辛苦了。一成不變的彎曲山路,就算事先聽說很長也不知道究竟有多遠,會漸漸感到不安。這條路到底有多長?走這條路真的對嗎?就在開始感到擔心時出現的就是這間店。
「實際上,自從我開始掌管這間痁後,我好像可以理解我先生講過的話了。第一次來的客人。幾乎都會問還有多遠才能走出山路。也有人問要去豆南鎭是否該走這條路。經常來的貨運公司的人也說,這裡有店讓他們鬆了一口氣,雖是這種小店好歹也能幫別人一點忙。我是這樣想的。」
這種心情,我多少可以體會,實際上,來到此地的路途漫長艱險,音樂也聽到想吐簡直受不了。因為目標就是這間店所以我不在乎到山麓要花多少時間,否則我可能也會停車休息後,詢問路途是否還很遙遠。
老太太驀然一笑,又補充道:
「所以,那種導航系統,如果所有的汽車都安裝了。我想我可能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假使知道再走三十分鐘下坡路就是小鎭,大家可能不會想在我這店裡歇個腿了。」
或許吧
「我想大塚先生應該也是這種客人。他說想喝紅茶,把我嚇了一跳。對,我印象很深。」
「紅茶嗎。」
「他說想喝點提神醒腦的東西,但就是不能喝咖啡。我還以爲紅茶是有錢人的飲料,所以,我很驚訝。不過,最近這樣的孩子大慨也很多吧。」
「不知道……我兩者都喜歡。」
大塚駕駛的是輕型小汽車,是租來的,平日大概過著不開車的生活。現在走這麼棘手的山路,肯定是很累才想補充咖啡因,事故的原因,說不定就在於此。
老太太開始用雙手摩挲漆蓋。之前她甚至假意不肯談論田澤。可一旦開了口之後像就會滔滔不絕。對我來說求之不得。
「最近我老是忘東忘西,但那孩子我還記得。是個有點奇怪的孩子。進了店也畏畏縮縮的,我想這孩子大概怕生。於是,我問他要不要喝咖啡。結果他忽然斬釘截鐵地說,咖啡不行,有沒有紅茶。」
自我主張雖強卻內向害羞。大概是這樣吧。
「結果,他喝了什麼?」
我隨口問起一句話,竟令老太太啞然。
「不知道……是什麼呢?」
她想了一會。
「他説很睏,所以我可能替他泡了濃茶。茶水不收錢,所以也許是哈密瓜汽水,或者果汁之類的。不管怎樣,總之我想是有顏色的飲料。」
「原來如此。」
她的記憶方式很怪。有哪種飲料是沒有顏色的嗎?我朝菜單投以一瞥。好像蘇打汽水就是。
「他喝了飲料,聊了幾句……到了晚上店裡打烊,我要回去時才發現路旁停了好多警車。眞是太下幸了。」
她說著垂下臉。
大塚的死,有不明之處,打從我看了學長的檔案之後。就有點耿耿於懷。
前野拓矢走桂谷嶺。據說是為了公事。他是靜岡縣的公務員,不管被派到縣內何處工作都不足爲奇。
至於田澤翔與藤井香奈,田澤據說就是桂谷嶺前方豆南鎭的人,所以這也可以理解。剛才也聽說了他是爲了回老家借錢。我認爲這是有可能發生的事。
那麼,生於岡山縣就讀東京某大學的大塚史人。爲何駕車行駛桂谷嶺?起先我簡單做出定論,心想他八成只是心血來潮出來兜風。但重新想想不禁起疑,有人會特地租車獨自兜風嗎?就算只是單純喜歡開車 ,他租的可是輕型小汽車,感覺上,不是爲了享受奔馳的樂趣,而是選擇便宜又實用的車輛。
「你們好像聊了一下。」
我如此開口。
「大塚先生可曾提到他在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你是說他還在念書的事嗎?不,那個是我看報紙得知的。」
「不,不是那個,我是說他可曾提到去豆南鎮做什麼?」
老太太聽了,歪頭思忖。
「噢。他說要去職業介紹所(hello work)。」
「職業介紹所?」
我不禁像鸚鵡學舌般反問。既是大四的學生,正在找工作這我可以理解,但是應屆畢業的大學生去職業介紹所那種地方找工作,這好像鮮有所聞。
「對,豆南縝並沒有職業介紹所,所以我當時還覺得他講話很奇怪。」
那麼,應該不是職業介紹所吧。一定是誤會。
大四學生遠道來此的理由會是什麼?當然他可能是求職,但除此之外――
「……該不會,是田野工作( field work ) ?」
大塚是歷史學系。寫畢業論文或畢業研究時,視專攻領域而定,說不定也會做這種事。
老太太漠不關心地搖搖手。
「那些新名詞,我已記不住了。」
我換個方式問。
「當時你們聊了什麼?」
「這個嘛……」
一陣思考的沉默。
「……對了對了。他問我桂谷關在哪裡?」
「關?」
「對。關所。」
「這一帶有嗎?」
老太太一聽,不意間露出滿面笑容。
「大塚先生也問過同樣的話。桂谷關據說就在嶺上,所以應該在這一帶?」
被她這麼一說,我看著窗外。
盛夏的日光依然強烈,在地面落下落下漆黑的影子。茂盛的草木。密集叢生……外面好像起風了。樹木在搖晃。我忽然意識到靠近天花板的風扇吹送的熱
沒看到什麼歷史遺址。
「在這一帶,有什麼遺址嗎?」
「沒有,什麼也沒有,連一根柱子都不剩。一切都被掩埋……剩下的只有傳說。」
我點點頭。
「那麼,大塚先生一定很失望吧?
專程來做田野調査卻什麼都不剩,簡直白跑一趟,而且還發生意外死掉,簡直太可悲了。
「或許吧。」
老太太說著,綏綏起身。
她從椅子站起後,我再次發現她的矮小,她以緩慢的步我,挪動哪令人感覺不到重量的身體。這位老太太到底幾歲了?她的說話方式有點溫呑,但還不至於聽不懂。腦筋似乎也很清楚。她說女兒住在附近,外孫女會來玩。雖然事不關己,但我暗自爲她慶幸。我本以爲這種心情已在每天掙錢糊口的過程中消磨掉了,看來自己似乎還有。
老太太走到收銀台,拿起放在那附近的紙張。
「柱谷關的事,這上面有寫。字太小我看不見,你自己看吧。講太多話口都渴了。我去泡茶。你也要喝吧?」
被這麼一說。我慌了。
「不,請再給我一杯咖啡。」
本來就靠一杯咖啡坐了太久時間。照理說支付情報費也不為過,所以再追加點飲料算是起碼的禮貌。
老太太聽了,
「是嗎?是嗎?」
說著遁入廚房。



那張紙原來是宣告傳單,標題是「豆南鎭周遊地圖」。原本是用光亮的紙張印刷的,但現已褪色,表面蒙上塵埃。放在收銀台旁,似乎長期曝曬日光。不知是幾年前的傳單?仔細一看我發現上面印著四年前的年份。
發行者是豆南鎮商工觀光課。應該算是觀光地圖,但濱海小鎮的地圖中,介紹的場所只有四個。一個是鎮上最古老的港口,豆南漁港,一個是寺廟。一個是老舊民家改建的民宿。然後在地圖邊上,倏然伸長的道路途中,的確寫著「桂谷關」。
旁邊有說明文字,但正如老太太所言字太小。而且已褪色失去明暗對比,所以在沒開燈的室內有點難以辨視。我抬起頭,忽然想抽菸。這間店應該沒有禁菸,但我沒看到菸灰缸,我朝廚房喊了一聲:
「不好意思,我出去抽菸。」
即便店内沒有空調,光是有個屋頂就大不相同。走出室外一步,八月的豔陽立刻刺痛眼睛與肌膚。我護著已習慣昏暗的眼睛,抬手遮在額上。
我眨了兩三下眼。彈去眼角滲出的淚水,先從剛買的香菸取出一根。仰望萬里無雲晴空,呼地吐出一口煙,然後垂眼注視傳單。

桂谷關
明應二年(一四九二年)興國寺城的北條早雲文突襲掘越御所,奪下此處。按照一般説法,崛越公方的茶茶丸在願成就院舉刀自栽,但也有另一種說法認爲他苟活下來以深根城爲據點。桂谷關,據説就是深根城的茶茶丸爲防範後北條氏而打造的關所。根據豆南鎮的傳説,茶茶丸猜疑心很重,在桂谷關配置強壯的關守,想通過的人一律被視爲北條的人馬遭列殺害。交通受阻的人們生活窮困,因此深恨荼荼丸。
後來茶茶丸走投無路自殺身亡,放逐茶茶丸的後北條氏也被豐臣氏滅亡。桂谷關拆除,足以追憶往昔的遺跡,只剩一個道祖神(豆南鄉里遺產二十選)
自豆南鎮市區驅車需時四十五分鐘。

桂谷關,若按照那另一種說法,是個或許確實存在過的關所,據說現在已經消失了,幾乎堪稱只是想像中的存在。如果大塚史人來做田野工作,會是來調査那個關所是否爲真嗎?
我噴出長煙。
桂谷嶺的一連串意外事故,我必須視爲交通類都市傳說寫成報導。爲此,需要一個讀者會感興趣的焦點。
管他是平家還是哈,只要說是某某冤魂作祟令意外一再發生即可,但死者之間最好能有個共通點。冤魂不分對象只把路過的車輛推落山崖的故事一點也不有趣,首先,那樣的話。想必會與天天行駛山嶺的貨運車與郵務車平安無事產生極大的矛盾。招來讀者的白眼。
我只不過是個什麼工作都包攬的寫手,但正因如此我想確保報導最低限度的品質。如果沒有誘發他們死亡的「某種東西」。讀者會不知該害怕什麼才好。大塚史人來調查桂谷關的可能性,足夠成為那個「某種東西」嗎?
好一陣子,我甚至忘記把煙送進嘴裡,就這樣一逕思索。雖然心神集中,腦海某處卻意識到蟬鳴。
「不,不行吧。」
我嘟嚷。
靜岡縣府職員前野拓矢。據說爲了尋找資源在縣內四處奔走。那十之八九應是觀光資源。硬要說那個觀光資源就是桂谷關,很困難。畢竟,豆南鎮白己都承認已經沒有任何遺跡殘留。
還有,要把田澤翔、藤井香奈與桂谷關扯到一起更是難上加難。不管三七二十一亂踢亂踹的酒駕男子,與北條早雲或掘越公方能有什麼關係……不過,田澤與關所倒也並非毫無關係,因爲他是在豆南鎮出生的。
好吧,姑且假設前野與田澤都能與桂谷關扯上關係。但還有最大的問題。若要寫都市傳說的報導,死亡的起因應該是身邊的事物。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不經意行動引發可怕的結果,這樣才會讓讀者害怕。「走進精品店的試衣會被擄走」這個都市叫說就很有趣。因爲服飾店人人都會去。但是,據說昔日位於山路上的關所,不管發生什麼都無法讓讀者感到親近感。
如果在這種情況下報導還能成立,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傳說是真的。
換言之,前野與田澤大塚死亡的原因,真的是在於桂谷關,我寫的報導,會從瞎掰都市傳說的雜文,變得更近似報導文學。
「眞的行鬼嗎?」
這麼出聲,八月的熱氣中。我的背脊竄過一陣寒。我對這句話很感觸。學長也說過這一連串事故「眞的有那個」。他說桂谷嶺有問題。某種東西作祟。他還說如果不小心點會很危險。
看著自己斜著停放的車子,我忽然有股衝動。乾脆就這樣上車回去算了。報導雖然非寫不可,但並非找不到其他題材。學長的忠告,或許不是毫無理由……
「怎麼可能!」
我笑了,刻意說出口。
我是被學長的靈異嗜好傳染了嗎?想起香菸。我深吸一口。驀然回神、才發現香菸已短到燙手指。我從口袋収出攜帶式煙灰缸,熄滅香菸。風吹過來!是溫熱的風。
咚地一響。
是牛奶瓶掉落。佛堂前,插花的那個牛奶瓶。好像是被風吹倒的。白色與黃色的小菊花也散落一地。我蹲下身子、把能撿的範圍內的花都撿起來。插回牛奶瓶。本想重新放在堂前上供,但看似手工做的木頭供台搖搖晃晃,放上瓶子也不穩。難怪會被風吹倒。
倒下時,牛奶瓶裡裝的水好像幾乎都灑出來了。看到瓶底所剩的水寥寥無幾,就好似看到沒裝紙鈔的皮夾或所剩不多的日曆,會湧起一種徬徨無助。待會老太太應該會再加水吧。
我朝堂內一看,昏暗中只見石佛。外面光線太亮,反而形成陰影。三角形的身體上,安放小小的圓腦袋。好像是很素樸的石像。看不太出來雕刻的痕跡,卻能感受苔痕青青的氛圍。似乎是老東西。
即使不明原因的不安閃過心頭,我這是沒有虔誠到向石佛合掌膜拜。我把攜帶式菸灰缸放回口袋,仰望無雲的晴空深深吐出一口氣後,轉身回顧休息站。
休息站也沉入夏日的明暗對比,窗子內側黑漆漆的。其中,老太太坐在原先的椅子上。
四目相對。皺巴巴的手緩緩舉起,朝我招了兩三下。



昏暗的店內,我坐回剛才的椅子。被香煙弄遲鈍的鼻子也能聞到咖啡香。
老太太用茶杯裝了茶。旁邊的桌上也放了茶壺。
在我面前的,是咖啡杯。沒有冒煙。老太太責備似地:
「你動作可真是慢。」
其實我根本沒必要道歉,但我還是低頭說聲不好意思。我端起咖啡就口,好像比第一杯濃,大概是手工作業隨意沖泡所以味道濃淡不一。說下定根本就是即容咖啡。
窸窣聲響起,是老太太在啜飲茶水。這種聲音也好久沒聽過了。然後,她冷不防說。
「先生,你打算把事故寫成報導吧?」
我反射性地想搪塞否認,隨即把話吞回肚裡。四年連續發生的事故我已聽到第三件,事到如今再說什麼「只是想打聽看看」恐怕行不通。
「對。可以的話我想寫本小小的,在超商賣的那種書。」
我停頓了一拍,說出本來早就該說的話。
「您的敘述,我想用在書中。不知您可同意?」
「同意?咦,複雜的事我不太懂。只是……」
她把茶杯重重一放。
「只是,不管你要怎麼做,我想請你再聽一個故事。」
說著,老太太正眼注視著我。
「大塚先中的前一年過世的人,先生,你知道多少?」
我曾猜想,看來老太太果然也知道再前一年的事故。我鼓起勇氣回答:「是「是高田太志先生吧?」
高田太志。
生於東京都新宿區。事發當時三十八歲。沒有固定工作,據說自稱小鋼珠專家。學長的檔案裡也沒有大頭照。
四年前的五月一日(週五) 上午八點左右,附近休息站的店員打110報案,聲稱有車子墜落谷底。雖派人趕往救援,但高田早已死亡。
「四年前,聽說同樣是因墜崖事故死亡。之前還嗎?」
老太太再次拿起茶杯。
「不。我所知道的到此爲止。」
「高田先生也來過這間店嗎?」
老太太撫摸著茶杯回答:
「這間店,無論颳風或下雨,一直開著。各式各樣的人。」
「果然,高田先生!來過吧?」
這時,委婉譴責的目光倏然轉向我。
「那是往事。讓我按照順序一一道來好嗎?即使是我這種老太婆的故事,應該也能替你的工作幫上忙。若說看在那份上或許有點那個,總之請先耐心聽我這老太婆嘮叨好嗎?」
「……好的。」
我換個姿勢坐好。
老太太還在撫摸茶杯,她雖叫我耐心傾聽,自己卻沉默半晌。然後才用同樣溫呑的聲調開始敘述。
「之前或許提過,我就在這前面的豆南鎭出生,在醫院上班。那間醫院很馬虎,這麽說或許好像很自大,但是有時我都懷疑醫院如果少了我不知會亂成怎樣。
「我與我先生相識,也是在那間醫院。我們情投意合,但當時多半都是相親結婚。這樣好像是在自曝家醜,不過那都是往事了應該無所謂吧,總之當時鬧了一陣子,現在回想起來眞傻。我家和我先生家,根不是那種必須在乎門當戶對的豪門世家。
「有了孩子時,那當然很高興。雖然也吃過很多苦,但我覺得快樂的回憶也很多。」
「是女兒對吧?」
「是的。獨生女,"」
太太笑開懷,點點頭。
「不是我這個做母親的自吹自擂,她真的是個好孩子,在學校的成績雖未名列前茅。但她能成為一個好孩子就足夠了,她國小國中都長念豆南的學校,高中是搭公車去下田通學。每天要搭公車三個小時。我說不如在下田找個宿舍,但她硬是不肯點頭……」
「原來如此,很辛苦呢。」
我附和。啜飲咖啡。
老太太的聲音訥訥,頗有催眠效果。
「就這援,女兒漸漸長大了,我先生好像認爲念到高中畢業就夠了。但是,我一直很遺憾自己沒學問,所以如果女兒希望,我想供她繼櫝求學。
「而我女兒好像也另有想法。她似乎想離開伊豆。見識其他的地方。年輕時或許都是如此。我先生也沒有強烈反對。畢竟他開的茶店生意不好,家裡賺錢的是我,所以我一說要出學費他大慨也不敢反對吧,於是,我女兒決定去唸短大。」
我耐心地點點頭。讓老太太自由說她想說的或許是種禮貌。但錄音筆的電池與容量都有限,況且我想趕在今天之內回去。或許我該早點告知對方,老太太這些回憶就算講太多也不可能成為報導。
或許是察覺我的煩躁,老太太微笑說:
「我知道。高田太志是吧。不過,請再聽我說幾句,畢竟無論颳風下雨都待在這裡,而且客人本來就少,有人可以聽我訴說謢我很開心!」
「這個我知道……」
「放心,不會太長。」
老太太低姿態、卻堅定地這麼表示後,拿起茶杯就口。
「於是我把女兒送去東京。但我至今仍在苦惱,那樣是否做錯了。」
她深深吐出一口氣。
「起先她天天打電話回來,信件也是,每個月都會收到一封長信。我和我先生都很擔心我們是否把女兒寵成溫室的花朵,讓那孩子離不開父母,在聽到女兒的聲音,讀到她寫的字爲之開心的同時,也感到不安。但是做父母的很任性。過了半年、一年後她的來信逐漸減少,我們又開始感到寂寞,也曾考慮去東京看她。但我在醫院工作,我先生也要開店,都抽不出空,所以終究沒有去。」
午後,靠近天花板搖頭晃腦的風扇暡暡的聲音傳入耳。或許是因爲那種單調,我越來越睏。老太太的聲音也好像從遠處傳來。
「都是我的錯。我女兒的第一段婚姻失敗了。當她宣稱要和一個雖然念的是名牌大學畢竟還在念書的人結婚時,我就算打她耳光也該阻止她。但是。我也是沒離開過豆南鎮的鄉巴佬,所以我被說服了,以爲那就是當今風潮,可憐那孩子不停工作,賺的錢都被她丈夫拿去吃喝玩樂。半年寄回來一次的信也是要錢,不然就是抱怨不該是這樣。如果能代替她受苦我真的很想代替她,我一邊這麼寫回信一邊痛哭。
「即便如此,我與我先生或許還是想得太天真,以爲人生本就有苦有樂起起落落。之後她不再寄信回來,那一整年我都在想那孩子不知怎樣了,但我還是沒有去東京找過她、眞是太傻了。直到我奇去的信因收信人不明被退回,連電話也打不通之前。我壓根兒沒想過事情非同小可,等我們終於抵達東京時,看到女兒的住址住的是陌生人。一問之下,對方也不知的前任房客去哪裡了。」
我的腦筋有點轉不過來。記得老太太說過她只有一個獨生女,最近外孫女還常來看她。
「我擔心得心快碎了。我先生是個好人,但那陣子我們天天吵架,簡直像在地獄。我們互相指責對方,只能哭泣地想著那孩子是否平安無事。當時我女兒早已過了二十歲,所以現在想想其實是我們太離不開孩子。不過,那種事,總是要等到事後才說得出來。」
「高田大志……」
心裡的想法,忍不住脫口而出。我喝口咖啡想提神。
老太太溫呑的聲音,撫摸茶杯的乾皺雙手。風扇的嗡嗡聲。
「是是是,我記得。」
啜飲茶水的聲音傳來。
「高田太志,是我女兒的第二任老公。」
「啊?」
「我女兒,大概果眞男人院欠佳。第一次婚姻失敗就該學到教訓了,偏偏又和吃軟飯的男人糾纏到一塊。也沒登記結婚就在六帖房間同居。做各種工作來賺錢。可是這個高田,和她第一任的學生老公比起來是更壞的男人。事後我聽說,他一天到晚罵我女兒,拳打腳踢也是家常便飯。
「我還是認爲,踢桌子的田澤先生已經算是很好。那位藤井小姐是嗎,她看起來並不害怕,可見應該沒有被田澤先生打過。
「我女兒可沒這麼幸運。爲了怕被拳打腳踢,她整天提心吊膽,每晚賺來的錢還被全部拿走,她的臉色死氣沉沉,甚至令人懷疑這眞是那個開朗的女兒嗎
她晚上沒吃藥就睡不著,有一陣子甚至無法見人,手臂一度骨折,好像接得不好。到現在左肩還是抬不起來。」
  「……」
「我女兒終於下定決心逃走,是在生了孩子之後。
「高田討厭小孩,據說對我女兒動粗更加變本加厲,可是那孩子長大,漸漸像個女孩子後,他竟然想逼自己的小孩也去賺錢。我女兒一直挨打雖然早已心灰意冷,卻無法容忍這種事,她不希望孩子也過著跟自己一樣的人生,於是拿著錢,偷了車子,朝豆南鎮逃胞。」
老太太的聲音、聽來異樣遙遠。
店内很暗 越來越暗。
「結果,那種男人或許只有直覺勝於常人。他追來了。我女兒能躲的地方只有只豆南鎮,所以他大概立刻知道只要來這裡就行了,我女兒在這個山嶺的入口被他進上,拚命逃呀逃……
「那是個下雨天。該用雨腳粗如車軸來形容嗎?總之下著傾盆大雨。我女兒滿身泥濘跌跌撞撞衝進這店裡。當時我已離開醫院,在這店裡幫我先生,說來窩囊,我和我先生,竟然認不出衝進來的是自己的女兒與外孫女。『救救我,爸爸,媽媽!』直到她開口這麼說。
「還來不及詢問詳情,緊追不捨的髙田已闖入店內,滿囗污言檅逜、還胡說什麼忘恩負義云云。先生,你在聽嗎?」
「……是。」
「我先生想介入打圓場,卻被高田揍了。他一輩子沒跟人打過架,所以毫無招架之力。我嚇得只能發抖、高田閱始大放厥詞。
「他說:妳要回娘家的話隨便妳。只要能從妳家拿到錢,我可以考慮跟妳分手。但是,孩子我要帶走。那是我的孩子。女兒說的話。連我也聽不懂。好像是請他千萬要饒過那孩子,又好像說的是不同的話。
「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外孫女被他帶走。髙田把哭叫的孩子夾在腋下,在大雨中離去。哭喊媽媽、媽媽的聲音,彷彿現在還聽得見。先生,你在聽嗎?」
「……」
風扇嗡嗡發出聲音。沒有風吹來。
「我女兒朝高田追去,朝自己的孩子追去。她拽他的袖子,被打。她抓他的褲管,被踹,就在高田想坐上自己的車子時。我看到我女兒好像做了什麼。畢竟雨下得實在太大,我也看不清楚。
「等我女兒回來後,她是這麼說的。媽,對不起,我殺了他。
我女兒拿手邊的石頭打死高田。真不可思議。我先生毫無招架之力,我女兒也數年來不敢頂撞的男人,居然被石頭敲一下就這麼死了。這大概就像是人在火災時爆發的那種神力吧。或者,純粹只是因爲恰巧打中要害?
「提議把車推下山崖僞裝成意外的,是我先生。平日有時還嫌他靠不住,但當時他的處置卻乾淨俐落。這把年紀了講這種話好像在秀恩愛,但我真的很慶幸能夠嫁給他。不過,要讓外孫女冷靜下來倒是費了好大的勁兒。」
拿石頭自後方。
石頭。
四年前。
「不過,真正麻煩的還在後面,解決車子後,才想起女兒打高田時用的那塊石頭,找到石頭時我嚇得而無血色。
「我女兒當時無暇多想,竟拿店前的石佛打高田。那叫做石神,年輕人或許不知道。你看,就在那佛堂內。大塚先生說那叫做道祖神,但對我們而言從小就是石神。
「我認爲是石神保護了我女兒和外孫女。但是,石神卻因此斷了脖子,我先生果然是聰明人。因爲他立刻察覺郭是多大的麻煩。」
我感到老太太伸出手。
「這個……『周遊地圖』是嗎?這是四年前印製的。不巧的是,上面介紹了石神。當然,沒提到石神脖子已經斷掉。製作這張地圖的是鎮公所的人、知道石像是有頭的。結果,高田死後一看頭就斷了,難保人家不會懷疑那是什麼原因,
「我先生的擔心是對的、高田的屍體從崖下拉上來了,由於後腦破裂,據說也有人感到奇怪,雖然最後好像是以『墜崖時從車中摔出,可能撞到哪塊岩石』這個結論定案,但是若被人發現石佛的脖子剛折斷不知會怎樣,我也憑著在醫院工作時聽來的知識,知道所謂的鲁米諾血液反應,如果『到底是撞到什麼讓石佛的脖子折斷」做個簡單檢查的話就完了。血,是的,上面沾滿了血。
「佛像的脖子,後來用強力膠接回去了,我先生是個手很巧的人。您應該也見過了吧?乍石之下甚至看不出痕跡,修補得很漂亮。我和我先生都決定相信,只要石佛的頭還黏在上面。我女兒就不會有事。」
吸茶的聲音。
「我先生就在那年過世了。,臨死前還交代我,一定要保護女兒。眞是多此一舉。那種事,不用他說我也會做。」
把傳單放回桌上的沙沙聲傳來,好暗。
「沒想到,這世上多管閒事的人還眞多。雖然我很同情……」
四起意外事故
高田太志。大塚史人、田澤翔,藤井香奈。前野拓矢。
大塚是來做什麼的?
「翌年有個學生前來,說是爲了畢業論文要做什麼調査,叫我給他看道祖神,當時我心跳都快停止了。
原來如此。大塚想調查的,不是現已不存的桂谷關。是道祖神。
「那不是我的東西我也不能攔他,他從四面八方拍照,選到處摸來摸去,我很好奇學生是不是都是那樣。不過話說回來,真的很不幸。他發現了裂痕,宣稱要去豆南鎭公所詢問石神是什麼時候損壞的,他如果眞的那樣做就麻煩了。
「我心想不能讓他去豆南鎮,雖感抱歉還是決定讓他服藥。我女兒精神不穩甚至無法出門,我本來是想給她吃才把助眠劑隨身帶著。我以前上班的地方很馬虎,我假裝回去探望舊東家趁機混進去。也拿了一點強效的藥物。只是,大塚先生不喝咖啡令我很傷腦筋、若是喝透明的開水,難保他不會發現摻雑的藥物。我記得我準備了某種有顏色的飲料,不過,不太確定是什麼了。」
「……」
「田澤先生那次也是。只能說他運氣不好、眞的很不幸。同行的藤井小姐更倒楣。
「心情欠佳的田澤先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亂踢亂踹。誰也沒想到,他居然會連石神都一腳踢飛。那會遭天罰的,不過更麻煩的是頭掉下來了,我先生用的強力膠本來應該黏性很強,大慨是日曬雨淋了二年的關係吧。
「看到石神的頭掉下來,藤井小姐質問他要怎麼辦。、田澤先生可能也不是故意要那樣,非常慌張,看起來甚至很可憐。但我當時暗想,這說不定是件好事, 『髙田撞破頭死掉的時期,附近的道祖神也斷裂』會很不妙。如果是『高田死亡兩年後被田澤一脚踢飛,導致道祖神斷姴』,那就可以圓滿收場了。
「但田澤先生好像頗有那方面的知識。居然開始聲稱那是用強力膠黏的,所以弄壞的不是他。他說那本來就斷裂了所以不關他的事,要是那種消息在豆南鎮傳開會很危險,我只好把藥渗在啤酒給他喝,之後就建造了現在的佛堂,但那可麻煩了。我這才深深感到,我先生的靈巧手藝有多麼珍貴。」
「……」
前野先生很熱心。真的非常熱心,他一再上門表示。能否把幾乎已被人遺忘的桂谷關與石神列爲文化遺產,就算辦不到或許也可以當成觀光資源。他是個好人。
「而且,他也不是那種死腦筋的人,即便察覺脖子斷過也未追究,只說『這件事改天再說』對前野先生而言能否打造新的觀光景點大概才是問題所在。期間,我簡直如坐針氈。想到不知哪天前野先生會開始認真調査石佛修補的時間點,我心裡就七上八下。
「最後前野先生居然說他想把石神帶回去好好檢査一下,他還說,他打算把有黏補痕跡的脖子再次切斷,請專家重新修補。簡直是讓我非常頭痛。幸好,對於這種山路的石神感興趣的只有前野先生,所以現在縣府那邊也沒再提起這回事。」
我只是朝道祖神喵過一眼。壓根兒沒注意到脖子上的修補痕跡。
老太太把臉貼近我。
「然後,先生,是你。你來這裡,是去年秋天吧?」
「……」
「我立刻知道有人在在豆南鎭調查嶺上的連續意外事故。這是個小鎮。光是有外人出現,就會立刻得知。不過先生,你那次沒來我們店裡。大概是有衛星導航吧。」
不對。
我根本沒去過什麼豆南鎮。今天第一次來到此地。
一年前若有人調査連續意外事故。那是學長。
不是我。
我想這樣大叫。聲音卻只能正喉頭深處悶響。
「如果把四件事故串連起來公諸於世,真的會很麻煩。不,我倒是無所謂。
反正我現在只等我先生來接我去地下團聚。至於我女兒,雖說有苦衷但她的確殺了一個人,所以或許只能說因果報應。問題是,我的外孫女還小。不能被影響。
「我啊,說穿了等於是關守,如果人不來我店裡我就亳無辦法。你第一次來時就是這樣。事後我得知,一直很擔心,但是,幸好,你又來了。這次還聽我敘述。一定是石神在保佑我吧。你口袋裡的機器,待會我會弄壞。」
閉起的眼皮裡層。浮現學長的面孔。學長正在這麼說: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不小心一點會很危險。
不是我。調査這個題材的是學長。明明就是你。
風扇的嗡嗡聲已經聽不到了,身體也抬不起來。無力伸出的手臂,將咖啡杯自桌上掃落。
很遠很遠,遠得可怕的地方。沙啞的聲音訥訥響起。
「喂,你聽得見嗎?先生。聽得見嗎?還聽得見嗎?」
我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
於是,眼前出現老太婆的眼晴。似乎正在笑的眼睛,湊近盯著我。
「――或者,已經差不多聽不見了?」

( 關守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8-5-25 02: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ords 于 2018-5-28 16:55 编辑

    滿願



接到等候已久的電話,是在下午一點過後。
「律師先生。託你的福,今早我已出來了。真的很謝謝你的照顧。」
話简彼端傳來的鵜川妙子的聲音令人懷念,和以前一點也沒變。雖然在獄中接見過多次,但我想起的,還是學生時代見到的那個她。
「辛苦了,今後不見得都是壞事。我也會盡量幫忙。妳可以來這邉?」
「對。我現在就過去拜會。大概一個小時之後會到。」
「那我等妳。再見。」
說完放下話筒。我深深嘆息。
好漫長的歲月。
鵜川妙子的審判,是我以律師身分獨立創業後接的第一椿殺人案件。雖然以前在我任職的事務所也協助處理過一些案子,但不可否認的是當時我仍經驗不足。爲了多搜集一點有利的資料,我東奔西走,官司打得很辛苦。
耗費三年才進展到上訴審,但在被告的希望下取消上訴,一審判決懲役八年定讞。我本來覺得還有再奮戰一下的餘地。如果考量結果的嚴重性或許不會被承認是正當防衛,但我認爲被告當時面臨的危險處境應該更受到重視才對。然而鵜川妙子一再重申「不用了。律師先生,不用了」,堅持不肯讓我繼續打官司。
我走近窗口,以食指稍微拉開百葉窗。
現在是昭和六十一年三月。我在中野開設事務所已有十年。十年前就已不
算新的大樓現在更加老舊,窗上貼的「藤井律師事務所」這行字不知不覺已與街景融合,春意尚淺,走過眼下道路的人們之中,穿著清涼襯衫與厚重大衣的身影交錯穿梭。比我更資深的豬排店門口,可以看見旗幟大幅翻飛。風似乎很強、但願鵜川妙子――妙子小姐不會受涼才好。
我回到桌前,手指放在今早至今已翻過多次的檔案。這是寫滿案件經過,審理過程、檢方主張、我的主張,以及證人與被告說詞的黑色檔案。
扣除未判決前的羈押天數,她在五年三個月後刑滿獲釋,她雖是模範因犯但是沒有親人,無人可以收留她!所以未能提前獲得假釋。但我知道,她有更長的期間都被某種東西囚禁。
檔案在書架上承受不住左右兩邊不斷推擠的歲月,似乎有點彎曲。

  二

那是我二十歲的冬天,所以算來是昭和四十六年。我住的宿舍失火。
幸好火勢延燒得很慢,所以還來得及把存摺乃至日常用品、剛買齊的法學書籍都搶救出去,但我沒地方可住了,學長見我困窘,介紹我去的,是剛開始招收房客的鵜川家。
我隻身前往不熟悉的調布,依靠學長以鉛筆草草畫成的拙劣地圖在木板牆與樹籬之間踟躕前行,好不容易抵達鵜川家,在玄關門口迎接我的就是妙子小姐。當時她年約二十七、八。還沒有染上柴米油鹽的庸俗、温婉的笑容中卻又帶有凜然英氣,是個很不町思議的人。
我是在住處失火的兩天後去拜訪,火災當時無暇顧及衣物的我,只能穿著被煤灰弄髒宛如破布的襯衫,和妙子小姐那身雖是家居服卻很完美的藍底白點和服比起來,我實在很狼狽。但她絲毫沒有嫌棄我。
「您的事我已聽說了。眞是無妄之災。」
她體貼地安慰我,先送上熱茶招待。
鵜川家自上一代便經營榻榻米店,店面兼住傢的雙層樓房,以瓦片覆頂頗有風格,柱子很粗,天花板沒有木節,雖然看起來並無奢華之處但欄間*青雕細琢。掛著曬衣竿的院子很小,在冰冷的天空下,寒山茶濃綠的葉片中綻放紅花。
(注:天花板與橫樑之間的開口,用於採光、通風。通常會鑲上柵欄或鏤空雕板兼作裝飾。)
但是我總覺得這個家好像少了點什麼。起居室、客廳還有佛堂都參觀過了,但那些些地方只放了必要的物品完全沒有人味。
「還有誰住進來嗎?」
我問道,妙子小姐肅穆地回答。
「只有外子與我兩人住。」
他們的父母早已過世,尚無孩子。我想家中冷清大概就是這個緣故吧。
鵜川家出租的是二樓的房間。二樓只有一間當成儲藏室,其它的房間都沒有使用。我猜平時甚至根本沒人上樓,但是從紙門的把手乃至矮窗的窗櫺都一塵不染擦得很乾淨,當下我不僅是是佩服簡直是目瞪口呆。察覺妙子小姐只不過是爲了迎接一名學生居然如此仔細打掃,可見她的一絲不茍。
我的學業漸入佳境,書本越來越多。妙子小姐要求的租金與附近的一般價格相比並不便宜,但好處是六帖房間與四帖半的房間都歸我使用。而且,還供應三餐簡直無從挑剔。我立刻表示:
「我想租下這裡。」
但事情並未當場談妥。
「那我讓外子跟你面談。」
於是我在客廳等候她的丈夫鵜川重治。
她說丈夫會立刻歸來,但重治遲遲不見回來,我與妙子小姐面對面,乾等的時間變得很尷尬。我拘謹地以不習慣的姿勢跪坐摍起身子。似乎是爲了讓這樣的我放鬆心情,她問起我的家鄉,以及現在學些什麼。
「噢,我在念法律,希望能學出點名堂。」
我結結巴巴回答,妙子小姐微笑說:
「幫助學生,是我們這種人的職責。,外子那邊我也會幫你說話的。」
過了一小時才回來的重治。是個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陰沉男人。年紀大概比妙大兩三歲,但鬍碴與凹陷的眼窩令他看起來老了十二歲。他對窮酸的我投以一瞥,毫不掩飾對我這種人進人家中的不快,但他並未直接表明什麼,只是站著強調:
「每個月二十號之前要交房租。」

多虧同學可憐我遇上火災一同來幫忙,搬家在上午就已大致搞定。
開始寄宿後,重治就沒有給過我好臉色。比方說吃晚餐時。妙子小姐發現我的飯碗空了勸我:
「要不要再來一點?」
他就會不發一語定睛凝視我。
俗話說寄人籬下的白飯吃到第三碗必須悄悄吃,但我連飯錢也付了沒道理看人臉色。可我也沒有強悍到直接挑明,於是我經常略帶顧忌地吃完飯,又在半夜出去吃拉麵之類的東西。
不過若說不自在的地方頂多也只有這點,我的學業進展很順利。在一個屋簷下有人相助、發慎用功的心態果然也會不同。
夜裡獨自在房間苦讀時,妙子小姐會悄悄上樓送宵夜給我。。飯糰配兩片黃蘿蔔,有時還附帶味噌湯。當我被充斥專業術語的原文書及複雜的法學理論弄得叫苦連天時。她的體貼關懷不知帶給我多大的鼓勵。
跪坐望著狼吞虎嚥的我,妙子小姐經常說:
「你可要好好用功喔。」
在白熱燈泡的柔和光線下,妙子小姐看起來格外美麗。正因如此,我撇開臉。通常只說「是,我會努力」,不敢多說幾句話。
但是,碰上功課困難,有點自暴自棄時,妙子小姐也曾這樣問我:「法聿這「法律這門學問,好像很難是吧?」
死要面子的我,難以啓齒說自己簡直束手無策。只能虛張聲勢說:
「不,哎,其實沒什麼大不了。對我來說算術更困難。」
「那你現在在鑽研什麼呢?」
「噢。我在學法治是什麼東西。見是剛入門的第一步。不過這玩意重新看原文書的話還是會有點難度。」
「說到剛入門的第一步,是什麼樣的内容呢?」
「噢,就我的理解,議論的關鍵似乎就在於惡法亦法……」
妙子小姐滿面笑容,恰到好處地附和聆聽我的敘述。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找不認爲她對於法律用語及法學家姓名交織的內容真的聽得如此興味津津。她罷成是察覺我陷入低潮,所以特地特地逗我說話吧。我也因為要向對方說明所以盡可能整理思緒說出來,驀然回神才發現已找到理解的突破口,這樣的情形發生過一兩次,即便沒這麼順利,至少煩躁的心情也會平靜下來。
如果我沒有租鵜川家的房間,換言之如果沒有那場火災,或許就不會有當律師的我。命運實在很難預料。
但是,既有眼睛自然也會看到不該看的,既自耳朵也會聽到不該聽的。
重治露骨地視爲我眼中釘,因此我還以爲出租房間是妙子小姐的主意,但是有一次不經意間問起時,她難得露出困窘的表情說:
「先提議家裡有空房間不如出租的,其實是外子,他態度不好還請你多多包涵。」
換言之重治是認爲二樓的房間可以掙錢才出租,但是一旦有外人住進來他似乎又開始不高興。這不管怎麼說都太任性了,但我也不是什麼親切和善的人,所以也不能全怪重治。
不過,重治在打理家業方面也名聲欠佳。
考期將至,某日我白天就窩在房間,忽有一個看似強悍的老女人闖進來。重治似乎不在店裡,只有老女人的怒吼聲連二樓都聽得見。
「我告訴妳。鵜川家的上一代就替我做過,所以我很信任你們,以為這是間好店,開什麼玩笑,說我家的榻榻米得全部翻新。結果井出先生那裡說,這個價錢別說是換表面了,把背面都翻過來還綽綽有餘。之前我都是你們說多少我就付多少,但你們賺這種黑心錢我可不付。」
店裡應該是由妙子出面,但我聽不到她的聲音。老女人的聲音越來越大,刺耳地響起。
「誰知道啊。基本上,我看妳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把榻榻米翻面賺不了大錢。聳恿他推銷新榻榻米的,八成就是妳吧。以前老店主可是設身處地替客人著想,今後我絕對不會再光顧你們家了!」
而且這種事不止一次。
不是比別家的估價費用高出一倍,就是榻榻米才換了一個月邊緣就已散開。也有人打電話催討遲遲未繳清的款項,最精采的是春天發生的事。
櫻花時節倏然結束,散落的花瓣化爲路旁塵泥,穿著罩衫戴頭巾的妙子小姐正在打掃玄關口時,重治拉著板車回來了。我正巧回來得早,雖然無意偷聽鵜川夫婦的對話。但重治的聲音異樣得意令我有點好奇,於是錯過出面的機會。我只好躲在黃楊樹籬與電線桿後面,夫婦倆似乎也沒看到我。
「妳看這玩意如何?我從波賀家拿來的!」
波賀是附近的有錢人,春天時整建偏屋。本來的日式房子要改建成西式,所以重治大概是把對方不要的榻榻米拿回來了。
妙子小姐的聲音一如往常很平靜。
「所以呢,你打算拿這個做什麼?」
「這是上等貨,也沒有磨損。波賀老頭新血來潮時才會偶爾坐一下。這塊榻榻米絕對有人樂於買下。
「你開始賣舊貨了?」
妙子小姐會這麼問是理所當然。但重治忽然扯高嗓門:
「那是我的自由!」
他如此大喝一聲後。啪地重重發出拉門聲走進店內。
鵜川的店裡以前不賣中古榻榻米,不過舊的榻榻米,本就不是可以賣錢的商品。但重治打從一開始就打算賣那個。被問起是否要賣舊貨之所以生氣,想必是因爲打算僞裝成新的賣給人家。
我是學法律的學生。就像一般年輕人、深信司法正義,有一顆堅持公正的心。重治的詐欺行爲令我氣憤,可惜我沒有證據,在那時候,重治只不過是討了舊榻榻米回來。縱使對房客冷淡,重治畢竟是在我逃雕火場無處可歸時收留我的恩人。要我做出間諜行爲揭發這小家子氣的犯罪行爲,終究有所遲疑。我決定當作什麼也沒看到。但是,心底深處不得不留下渣滓般的不快感受。
我在鵜川家寄宿僅有兩年,期間鵜川失去信用,生意眼看著每況愈下。
夜裡,我曾看到妙子小姐打算盤,面對帳簿撥算盤珠子的她面無表情,但不知何故我記得當時忽感一陣悚然的森森鬼氣。

到了夏天,鵜川家的二樓熱得難以忍受。
學校也放暑假了,但我沒有返鄕。獎學金不足的份,我靠打零工一口氣賺足,晚間與假日就拚命念書。
但年輕與熱情,在這夏季的酷暑而前宛如一片薄冰。我把二樓的窗子全都敞開,只穿一件內衣滿身大汗地與書堆奮戰,內容卻完全沒進入腦中。什麼見鬼的邊沁*管他去死!我往榻榻米一躺,樓下忽有聲音喊道:
(傑瑞米.邊沁( Jeremy Bentham 1748-1832) 英國哲學家、法學家。
「藤井先生!我要切冰西瓜囉!下來涼快一下!」
這正是及時雨。我也沒死要面子,回答「馬上下去」後,拿毛巾擦把汗,匆匆穿上隨手脫下亂扔的衣服。
重冶不在家。不過,他通常都不在家。我下樓去起居室,妙子小姐也不在那裡。「房東太太!」
我喊道,罕有地自客廳那邊響回答:
「我在這裡。」
簷廊的拉門敞著,簾子放下。室內很通風,正巧有微風吹過,簷邊的風鈴輕響。妙子小姐穿著浴衣手持團扇。
「今天特別悶熱呢。」
「對,就是啊。」
矮桌上,切開的西瓜裝在盤中。的確冰透了,比起吃下肚,我更想放在悶熱的頭上。
西瓜到處都有點空洞,品質不太好。我是不懂美味的學生,也沒想過要挑三揀四,所以高高興興地啃西瓜,但妙子小姐只吃了一口就低呼「哎呀」。站起來拿了一個小瓶子回来。
「用這個吧。」
「這是什麼?」
「是鹽巴。」
「噢。吃西瓜配鹽巴嗎?感覺上挺奇妙的。」
說來丟臉。我從不知道還有在西瓜上灑鹽這種吃法。我就像遠觀不明擺設品的猴子。以狐疑的眼光一徑盯著裝鹽的小瓶、妙了小姐看著這樣的我微笑。
「要這樣。」
她把鹽撒在三角形的西瓜尖端,微啓櫻唇咬下一口給我看,於是我也笨拙地模仿,直到現在,我再沒吃過比那更甜的西瓜。
「原來如此,這招好,這樣好吃。」
「眞是怪胎。
妙子小姐這次掩嘴一笑。
吃著西瓜,我們聊了一會。
「藤井先生,中元節你要返鄕嗎?
「我打算回去一天。我是家中次子所以不在場也無所謂,但是如果不露個臉,親戚會很囉唆。」
於是妙子小姐皺起美麗的眉頭責備我。
「祭拜祖先一定要認眞。」
她那意外強硬的語氣令我很慌張。
「是。每年,掃墓都是我的工作。草長得太長很傷腦筋。」
我會講那種話,大慨是爲了挽回扣分的形象吧。妙子小姐壓根兒沒注意到我的狼狽,逕自瞄向另一個方向。我暗自納悶。也朝她的視線前方看去,只見平日空無一物的壁龕掛了一幅舊畫。
舊畫中,畫的是衣衫襤褸的男人。蓄鬚,身形肥胖,男人的上方以草書寫了字,但我看不懂。只知道紙質相當老舊。
「那是?」
我問道,妙子小姐略顯陶然的目光一逕看著舊畫回答。
「是我的祖先從島津大人那裡拿到的。」
「是藩主大人嗎?」
「我的祖先開設私塾,資助身分低的武士出人頭地。私塾生後來對藩政大有貢獻,所以功績獲得肯定,據說是藩主大人賜下這幅畫。讚詞是大人親筆書寫,好像是非常珍貴的東西,所以每年我都會這樣拿出來曬上幾次以免被蟲蛀。這是我家的傳家之寶。」
子小姐E娘家。八皮是嫁來時E的嫁妝,或者
這裡說到的「我家」,不是鵜川家,顯然是她的娘家已無人可以繼承傳家之寶。
「好氣派的字。」
讚詞的墨痕雄壯闊遠,我不禁說道。妙子小姐聽了,就像自己的書法被誇獎般羞赧,微微頷首,那是之前從未見過,之後也再沒見過,宛如童女般純真的笑容與動作。
之後她又凝視古畫一陣子。最後直視著我,以一切往常的口吻說:
「藤井先生。你要好好用功喔。」
我知道――我本想這麼回答,但妙子小姐的眼神帶有異樣的熱度,令我終究不敢輕易回答。妙子小姐就像教導小小孩般,再次強調:
「有學問是很重要的。這個世間往往不如人意。但若有了學問,就算世事無常,為了無法晚回的事懊悔不已的情形肯定也會減少,請你一定要好好用功。」
不知不覺風好像也停了,風鈴安靜無聲,這是個連蟬都似乎死絕的炎熱夏日。



鵜川妙子殺害矢場英司,推定時間是在昭和五十二年九月一日晩間九點至十1點之間。
九月二日下午四點過後。住在調布的慢跑男性,發現空地有人倒臥通報119。急救人員在獲報七分鐘後趕到,但倒臥地上的人早已死亡,等警方抵達便將遺體運走。
手邊有遺體發現現場的照片,空地是公寓建設預定地,但不動產公司因籌措資金費了點工夫,自該年五月起放置不管。大概也沒除草,到九月時雜草已長得很茂盛,約有成年人腰部那麼高。死者陳屍在道路往裡走三公尺之處。被雜草檔住應該無法直接看到,第一發現者事後被追問這點,他解釋是想小便才會往裡走。
屍體的口袋留有皮夾,雖無駕照等證件,但根據遣留的名片很快查明身份。矢場英司。五十五歲,在小平經營貸款業務,回田商事。家人只有身在遠方的兒子一人,但多名員工在當天指證那的確是他本人無誤。勘驗之後,斷定死因是腹部被利刃戳中休克而死。因人手不足,並未進行司法解剖。
幹律師這一行,讓我也認識許多金融業者,他們的個性與嗜好不一,但不可議的是唯獨眼睛似乎都很相似。那是彷彿可以看穿對方心性的眼睛。人們總以久旱甘霖的感激表情來借錢,但過了喉頭就忘了燙,事後若無其事地抵賴說有這麼回事嗎。這種事經歷多了。多半會變成這樣的表情, 一個資深的男人如此告訴我。目前爲止,多半如他所言。
被害者的大頭照,也露出正在評佔對方身價的眼神。
警方的調查不會告知律師。檢方在法庭上主張的內容經我私下運作,總算得知一些矢場在九月一日的行蹤。
他離家的時間一如往常。是早上八點半。他有汽車,但只要沒下雨,爲了建康也習慣走路上班。九點前抵進公司,拿鑰匙開門。上午前往公證處,委託公證人在有價證券背書。下午待在公司,但據說樣子的確有點異於平日。
「平時他是工作狂。但那天,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一名員工如此告訴我。但在檔案中,也記載了另一名員工的說法。
「社長出現那種情形時,通常都是鎖定獵物的時候。雖然死者爲大。但他實在不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高利貨業者貸款給人是爲了賺利息。但矢場有時據說也會爲了得到想要的東西而借錢給人。據說他曾以等同拐騙的手段取得他喜受的古董,甚至對他看上眼的女人提出出卑鄙交易。我搜集了各方說法,總而言之,他是個風評不太好的男人。
據説矢場經常在公司待到深夜。但那天他準時在傍晚六點開始準備下班,不到六點半就離開公司。他在遽說經常光顧的中餐館現身是七點前,應該是從公司直接前往。這間餐館的老闆做出證詞。
「矢場先生像以往一樣叫了餃子與啤酒。但他立刻說『剛才的取消』。我問他『不吃了嗎』,他說『待會還要與人見念』。」
他在一小時後離開餐館,之後直到翌日遺體被人發現,期間無人見過矢場。當然,加害者鵜川妙子另當別論。
清查矢場公司的帳簿,尋找欠矢場錢未還的人物後。警方發現了鵜川的名字,最初的偵訊在屍體發現僅僅兩天後的九月四日進行,警方本來似乎打算詢問鳴川重治。但當時重治因生活糜爛弄壞身體住進醫院。之後不到一週,警方就對鵜川妙子的舉止起了疑心進行了家宅搜索。
身爲律師,被告沒有拿矢場的皮夾這點值得慶幸。
鵜川妙子沒有背上強盜致死或強盗殺人的嫌疑,僅以殺人罪及棄屍罪遭到起訴。

檔案裡也有證物的照片。那些東西,我幾乎都見過。
當作凶器使川的菜刀,是舆川妙子平日在厨房用的刀具,搬運屍體的板車是重治工作使用的東西。藏在客廳壁櫥裡的坐墊、自壁龕扣押的卷軸,還有裝飾架上的達摩都留有血跡,用來證明殺人現場就是鵜川家的客廳。
塗成紅色的達摩。乍看之下看不出什麼血跡,但是經過科學鑑定,確定它的背部有噴濺的血滴。得知這個消息後再仔細看達摩,可以看出些許烏黑的污漬。
小小的達摩只有一隻眼點了晴。如此說來,這或許是鵜川妙手和我一起買的達摩,我買的達摩在心願達成後已點上雙睛,送去寺廟祭拜,但鵜川妙子的達摩是如何處理的,我沒問過她。



那是我大四時,所以算來是寄宿鵜川家的第二個春天。
當時,我在精神上已陷入絕境。就算埋頭苦讀也擺脫不了對前途的不安,坐在桌前的時間越來越長,成果卻乏善可陳,這樣的惡性循環一再重演。我食不下嚥睡得也淺,也不肯再與人來往,連我的同學們都替我擔心。進人考期後,無法在大學上課也加深了我的焦躁。
桌上,放著我離鄕時拍攝的全家福。大家都在支持我所以不努力不行。爲了如此激勵自己,我特地把照片裝進相框放在那裡,但是當時我總覺得家人的視線似乎在譴責我令我難以忍受,相框一直倒扣在桌上。
某晚,我面對空白的筆記本手握鉛筆正在煩悶之際,忽聞樓梯吱呀作響的聲音。是妙子小姐送宵夜來了。我本該感激地接受。卻臭著臉接過盤子。我想一個人獨處,但我終究不好意思叫她出去,只是默默哨飯糰。
妙子小姐想必早就看出我的焦盧。她慢呑呑跟我就話的聲音,像要安撫我格外温柔。
「藤井先生,書讀得怎麽樣了?」
我無法掩飾煩躁。
「沒救了。」
我憤然說。
「怎樣都沒救,法律這種東西,或許根本不是我這樣愚笨的人能夠應付的,或許我該想想自己是否自不量力,但事到如今我不可能放棄,我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路。」
這是很丟人的牢騷,但妙子小姐並未責怪,微笑著說起不相干的話題。
「明天。我有點事情要出門,但是要拿的東西可能會很多,在你忙碌中不好意思,能否陪我一起去?」
「我嗎?」
住宿了一年多。我還沒陪妙子小姐外出過。那是我壓根兒沒想過的事,況且對當時的我而言哪怕是浪費一天都很可惜,見我困惑,她難得強硬地說:
「對,請務必幫忙!」
畢竟是平日靠人家照顧的房客。被她這麼再次鄭重拜託,我也不好拒絕。只好勉強點頭答應。
翌日天氣晴朗,但正值早春依舊是風寒料峭,我套著已經空舊的卡其外套。學生時代,說到保暖衣物就這麼一件。妙子小姐穿著桔梗花色的平織絲質和服,外罩格子花紋的防寒日式外套。重治見我倆結伴出門當然沒有好臉色,但妙子小姐似乎事先就已跟他說過,他並未當場詢問什麼。
這段路程很奇怪。
妙子小姐穿草鞋所以走得不快。而我也好个到哪去,爲了防止判例與學說自腦中溢出我一路唸唸有詞。由於在窗簾緊閉的房間蝸居了一陣子。雖說是三月的柔和日光。太陽還是刺痛了我的眼睛。低頭走路的我,只是聽從妙子小姐不時發出的「要轉彎囉」、「要停下囉」的聲音,在旁人看來,大概像是哪家夫人身後慢吞吞跟著一個木頭人,肯定很滑稽吧。
即便如此約莫還是走了幾十分鐘吧,妙子小姐忽然停下說:
「藤井先生,你抬頭看看。」
於是我駐足仰望天空。
曾幾何時,我已身在花朵隧道中。
別有風情的枝椏上,綻放無數的雪白花朵。一看到那個,耳邊頓時響起鳥鳴,鼻子山有香氣甦醒。
「原來如此……眞漂亮。」
我沉吟。
「正是好時節,開得很盛呢」
「這玩意好像不是櫻花吧。」
我皺著臉這麼一說,妙子小姐困擾地笑了。
「這是木蓮,這叫做白木蓮。」
「咦?」
原來這是木蓮啊……這種話,我終究不好意思說出口,我都快大四了。居然連木蓮都不認識,簡直太無知了。
見我看得人神。妙子小姐相準時機問道:
「最近,你好像很焦慮?」
「噢。好像是。」
「是不是 什麼困擾?」
我茫然仰望無止境的花道,老實交代出連同學也沒聽說過的內情。
「我的老家在千葉縣捕魚,但最近這陣子似乎漁獲很少,家人説無法再像之前那樣替我出學費。」
原因並不只是漁獲減少。長年艱苦的工作令父親的膝蓋受傷,據說不知是否還能像以前那樣工作。
「眼下的學費與房租還能想辦法解決,但是想到今後狀況恐怕也不會改善,我就很焦慮。我一定得通過司法考試。但我沒有時間與金錢讓我在大學畢業後還能繼續念書備考。」
「司法考試,真有那麼難嗎?」
「五年十年的苦讀是理所當然,還有強人花了二十年工夫。學生時代就考取的。簡直是傳奇。」
我的刻苦沒有白費,成績日漸進步。但我的頭腦反應不算快,也欠缺思考的靈活性,我深感到若要一舉登龍門我還少了一點什麼。即使知道自己的弱點,但是該如何補足那些,毫無可見的方策。這段時明很痛苦。
好一陣子我們就這樣默默走路。彷彿了補回之前一直低頭的份,我定定仰望頭上的白花。
「上天一定在看著。」
最後,妙子小姐如此説。
「噢。」
「這個世間往往無法盡如人意、也會碰上在泥濘中掙扎的苦日子。但是藤井先生,千萬別喪失矜持,只要好好保持你的驕傲,再大的不幸也不可能熬不過去。之前你不是很用功嗎?我都看到了。上天肯定也看到了。……今天,你一定要好好許願。」
不知不覺人們的喧囂聲已近。下坡的前方,出現蒼鬱的衫樹林,其間,可以看到應是寺廟的銅板屋頂。
連木蓮都不認識的我自然不可能知道,這天是調布深大寺的大祭。雖然還是早上,寺廟的參道還沒走到山門就已呈現人擠人的盛況。這對長期窩在住處二樓的我而言是頭暈目眩的景象。有精神或矍鑠的老女人,有看似流氓的年輕男子,有多人結伴看似旅客的人。也有小孩自人潮之間穿梭跑來跑去。妙子小姐要辦的事就是這個嗎?我才剛恍然大低,隨即為了避免走散。不得不緊盯著她那身桔梗花的和服,撥開人群奮力前進。
跟在眾人後面走上石階,穿過山門進入寺內,我不禁失聲驚呼。到處都鋪了草席架起雛壇,那些全都淹沒在白色與鮮豔的紅色之中。賣的是達摩,有小孩可一手握住的小號達摩,也有大人的頭顱那麼大的中號達摩,以及必須動用推車才能法搬動的大號達摩,境內洋溢著達摩、達摩、達摩……雖然壯觀,但是因為主角是達摩,多少還是有點引人發笑。我問這是什麼,她告訴我,「這是達摩集市。」
  我以為達摩是土產店陳列的貨品,壓根沒想到還有這種市集。在我觀看之際,也不斷有男女老幼各種客人購買達摩。雖未看到價錢。但我很震撼。一眼便可看出這不是普通的買賣。
但最吸引我注意的。是設在境內邊緣的祭拜所,還沒有點睛的達摩送到眾人手裡,祭拜所這邊則有已點上雙眼的達摩陸續送入。由於人太多,隊伍前而卡住了,像丢球一樣直接從後面把達摩丟進去的人不止一兩個。妙予小姐大概並未想過要讓我參觀那裡。見我找駐足,她滿臉不可思議地傳身。
「怎麼了?」
「沒事。」
我如此回答,但好一陣子,我的眼光都無法離開用完的達摩被丟出去的模樣。
想必,那些達摩各目帶有某種即望。然後那些願望實現,達摩全都看在眼裡。親眼看到無數的願望與願成,我陷人不可思議的感慨。自己的學業能否大成?能否通過司法考試?我的大事僅此而已。雖然的確是難關,但我第一次感到,其實並非絕對沒希望。都已經有這麼多的願望實現了。我也不可能無路可走。仔細想想是很沒邏輯的達觀想法,但是陰陰沉沉只盯著自己手邊的日子彷彿驀然吹進一陣薰風,趕走了惡夢。
「你選一個達摩吧。」
妙子小姐以莫名雀躍的聲音如此建議。
「像藤井先生這麼拼命用功,接下來只等天助了。這裡的達摩市集歷史非常悠久,一定會很靈驗的。」
她的鼓勵也率直地直抵我的心頭。今後的日子還長得很呢!我在早春的寺內不爲人知地悄悄握緊拳頭。
我與妙子小姐各買了一個放在房間也不礙事的小型達摩。我許的願眾當然是順利通過司法考試,妙子小姐沒說她許的是什麼願,我也沒有刻意追問。

到底靈不靈驗我不知道,但五月的司法考試簡答測驗我通過了。我猜題猜得很準,直覺也格外靈敏。比想像中還順利及格,但正因如此,我不知道自己的用功是否已到達水準。只是,自從去過那個達摩市集後,我再也不會被時有時無的自信弄得心情忽髙忽低。不管怎樣,我只能去做。點了一隻睛的達摩在書堆頂上,坐鎮在可以俯瞰桌子的位置。
然而,金錢的煩惱比想像中更早迫近身邊。長期的漁獲減少加上父親的病情惡化化。家裡說六月的生活費要晚一點才能寄來。不幸的是我也爲了備考無法出去打零工,買了我認爲必要的書籍後,我已囊空如洗。
別的事情,可想辦法。唯有每月二十日要交的房租躲不過。家裡說再過十天就寄錢來,我只能拜託房東來等到那時候。不幸的是,唯有房租是直接交給重治,我本來膽子還算大,唯獨這時終究裹足不前。
細雨滴答的夕暮時分,我從二頭窗口看到妙子小姐出門,我不太想讓她看到我卑躬屈柴的樣子。我下定決心趁這機會找重治談一談。我下樓在起居室前面屈膝,說聲「打擾了」然後拉開紙門。
頓時,熟柿般的酒臭味撲鼻而來。重治在坐墊上屈起一邊膝蓋,矮桌上放了一升裝酒瓶與洒杯,不,沒有下酒菜就這麼喝酒。我並不驚訝。最近,重治經常帶著滿身酒氣出席晚餐,也經常因爲喝太多酒還不到吃飯時間就已睡著。不過,和一個醉漢談錢的問題似乎選錯時間。我暗忖還是找個藉口含糊帶過趕緊走人吧,但重治兩眼發亮地瞪著我,罕見地主動朝我發話。
「是學生仔啊。過來陪我喝一杯。」
他的臉雖紅,口齒倒是意外清晰。我怕拒絕反而會惹火他,況且我本來也不討厭喝酒。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陪您喝一點。」
我促膝前進。
杯子只有一個,於是我用茶杯裝酒。重治重新盤腿坐好,替我倒滿,我認爲這是在試探我,於是一口喝乾。重治見了,反而露出無趣的表情。
「好喝嗎?」
酒很廉價,是徒有酒精粗製濫造的貨色。我雖是窮學生也少有機會沾酒,但這酒未免太差了。
「我不懂品酒。」
我如此逃避問題,意外的是重治竟也點頭。
「沒事, 一點也不好喝。」
「不好喝還喝?」
「喝了就醉了。」
他說著舉起自己的杯子喝光。我替他又倒了一杯。重治凝視杯中酒,最後自言自語似地說:
「嘴上說著要喝醉了要醉了,但酒量奇佳是我的不幸……唯有酒錢越花越多,這玩意根本不能解憂愁。」
然後他繼續舉杯喝酒。
重治的生意,最近好像變得更差了。不知是工作不順利令他心生厭倦,還是因爲心生厭倦所以工作不順,他會因爲下雨就早早打烊,也會聲稱肚子痛就掛上休息的牌子,再染上酒癮簡直無藥可救。若是重治一個人或許是自作自受,但妙子小姐也被拖累未免太沒道理。我當然沒有偉大到足以對他人的人生指手畫腳,但我還是迂迴地試著勸說:
「話雖如此,但您有那麼賢慧的太太眞令人羡慕,我希望将來也娶個賢妻,即便生活簡樸也能二人相伴好好過日子。」
「賢慧的太太嗎?」
重治冷哼一聲,自下往上睨視我。
「學生仔,你幾歲了?」
「是,我二十二歲。」
「二十二啊」
他重複,嘴角猥瑣地挑起。
「活到這個年紀,應該多少懂得一些人性的幽微奧妙了。不過,聽說你好像在考什麼麻煩的考試,沒那種閒工夫,要說可憐的確很可憐。」
他一邊說但是看起來一點也不覺得可憐,一邊咚地一聲把酒杯放下。重治看著自己的手繼續說道。
「酒量好固然不幸,老婆太賢慧更悲慘。」
「您慘嗎?」
「對學生來說大概太複雜吧?」
重治說著含笑,舉杯就口,憤然嘖了一聲。
「不過這酒還眞難喝。學生仔,你也這麼覺得吧?」
之後我再也沒找到機會與重治面對面談話。
但我無處籌錢,到了二十日才開口叫人家寬限幾天的話恐怕觀感也會很差吧。。眼看司法考試的論文測驗已近,我不想再爲生活上的事拖拖拉拉。沒辦法,我決定找妙子小姐商量。
梅雨暫時中場休息,這天雖然天色微陰卻沒有下雨的跡象。重治一早就出門了,我喊住身穿罩衫正在晾衣服的妙子小姐,走下院子向她說明原委。隨著我的敘述,她逐漸蹙起柳眉。
「我很想幫你,但外子不知肯不肯等。他不太喜歡你。說不定會說出一旦遲交房租就把你趕出去的那種話。」
「我法辯解。就算被趕出去我也有心理準備,但是能不能寬限半個月左右呢?」
妙子小姐伸手扶著瘦削的下巴,沉思半晌。
「在你家寄錢來之前,只要有錢給外子就行了吧?」
她咕嚷著走上簷廊,朝我轉身。
「跟我來。」
妙子小姐走進去的是客廳。壁龕插了菖蒲花。裝飾架上放著春天買回來的達摩。裝修架下方有矮櫃,妙子小姐把和服下擺一掃,在那前方坐下,然後,像是驀然想起似地嘀咕。
「有什麼可以遮眼的東西……」
「遮眼的東西?」我像鸚鵡學舌般說道。
「不,就這樣當它閉著眼吧。」
說著,她把架上的達摩轉過去而壁。
她再次朝矮櫃的拉門伸手,取出一個細長的木盒,上面綁著紫色䵷子。默默解開繩子後。她朝木盒雙手合十。以輕快的動作打開蓋子,裡面是一幅卷軸。我猜大概是之前見過的那幅畫。而且盒子裡裝的不只是那個。
他從盒中取出的,是一個裝錢的茶色信封。
妙子姐從信封抽出一個月的房租,遞給我。
「這是預備金,你拿給我先生吧。等你家匯錢來了再還給我。」
我受到好幾重驚嚇,妙子小姐居然有私房錢,而且還把藏錢的地方給我看,當然,她慷慨借錢之舉也是。雖然我多少抱有一點依賴心理覺得若是求妙子小姐她應該會幫我,但我壓根兒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得到幫助。
我只能結結巴巴地說:
「啊,這個。眞是不仔意思。」
然後恭敬地收下那筆錢。
我用那筆錢繳了房租,在家裡寄錢來的當天立刻如數還給妙子小姐,並且在下一個月,順利通過司法考試最大的難關,論文測驗。



鵜川重治瞞著妻子妙子,一再花天酒地。他的錢是向矢場英司的公司回田商事借來的。鵜川重治因肝硬化病倒後,矢場逼迫妙子還錢。殺人動機就是爲了這筆債務,這點我與檢方都無異議。
但在具體的犯案經過上,雙方的意見分歧。
檢方認爲,鵜川妙子爲了逃避還債殺害矢場,用菜刀當凶器足以證明是惡質的預謀犯罪。
我的主張不同,我同意是鵜川妙子殺害矢場英司。但那是因爲矢場以債務爲由逼迫妙子與他發生關係,妙子爲了保護自己才會一時衝動失手殺人。犯案並無計畫性,這是正當防衛。
這是我第一次受理殺人罪的審判,我正面與檢方的見解唱反調,這是很需要勇氣的舉動,事實上也的確有多名同行提出忠告:「藤井,年輕的時候最好安分
點。」但我想盡量減輕委託人的刑責,況且我本來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官司打得很激烈,也很艱困。檔案裡將種種對立點,附帶當時的感想記錄得很清楚。
「爲了躲債就役人太自私了,毫無同情的餘地。」
但就算殺死矢場,債務也不可能一筆勾消。這點被告也知道。逃債這個動機本來就不是事實。
「事先準備菜刀是被告計畫殺人的證據。」
但凶器是被告平日做家事的工具,若眞有計畫爲何不準備一把心新菜刀?被告說。是爲了請人吃西瓜才把菜刀拿進客廳,有人指證當天白天,被告的確買了西瓜-。
「刺傷被害人後沒有叫救護車,是殺意強烈的證明。」
但被告說對方當場死亡。責備她沒有替心跳停止的人叫救護車未免有點失當吧?
「把屍體棄置空地,是企圖掩飾案件非常惡質。」
但是沒有埋在附近的空地而是棄置,算得上是爲了掩飾案件本身嗎?丈夫住院,就她一個人在家,家中如果有屍體,也難怪她會嚇得想盡量遠離。那應該視爲恐懼之下的衝動行爲吧……
在被動防禦的情況下。我遲遲找不到反擊的突破口。
根據我自行做的調查,找到一名被矢場強迫以肉償還的女性。 只要她肯以辯方證人的身份出庭作證,便可補強鵜川妙子市是被矢場強迫發生關係憤而抵抗的主張。但那位女性無論如何都不肯站上證人台。
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傳喚珍藏的名刀被奪的老人,但此舉很失策。老人只顧著大罵矢場英司,並未指證矢場有時爲了得到喜好之物故意借錢給別人,不僅扣此,老人甚至還對被告說:
「謝謝妳替我殺了他。」
我能理解哪名女性的抗拒。但是當時如果能夠得到她的證言,判決結果或許會稍有不同?這點至今仍令我頗爲不甘。

到最後爭論點只有一個。
換言之,昭和五十一年九月一日,鵜川妙子是否從一開始就打算殺害矢場英司?是計畫性犯罪還是偶發事件?檢方的主張欠缺致命一擊,但我這邊也無法明確否定計畫性,不過,我還有個攻其不備的策略。
作爲鎖定鵜川家客廳爲犯案現場的證據,檢方提出了榻榻米的科學鑑定結果,以及背後沾血的達摩、坐墊,還有那幅卷軸。卷軸裱裝的底色部分,留有噴濺的血跡。血液接觸到空氣後變黑,但還是有一種異樣的鮮活感。檢方說明這些血跡與被害者的血型一致。
我沒錯過這個機會,孤注一擲地贴在質問被告上。我把對話記錄下了。
「那是恨老舊的在卷軸吧?是禪畫,畫的是達摩大師。」
即便毫無涵養的我,如今起碼也懂得這點知識了。
「但是,與畫作本身比起來。裱裝好像很新,是妳送去裱裝的嗎?」
川妙子緩緩抬起頭,那是難掩疲色的面孔。
「不,不是的。我聽說是祖父找裱裝師弄的。」
「妳說的祖父不是鵜川重治的祖父,是妳的親祖父吧?」
「是的。」
「這是妳從娘家繼承的東西?」
「對。」
雖然有問必答,但被告還是有點訝異。微微皺起眉頭,我的眼角餘光可以瞄到檢察官以沉著臉。
「平時就掛在壁龕嗎?」
「不。裝在箱子收著。」
「是怎麼保管呢?」
「每年會拿出來曬幾次除蟲。」
「原來如此。聽起來似乎相當珍惜,那麼這幅卷軸堪稱傳家之寶囉?」
被告明確地點頭。
我吞嚥口水,接下來是勝負關鍵。
「案發的九月一日,妳把這幅卷軸放在哪裡?」
「掛在壁龕。」
「為什麼?」
「為了歡迎矢場先生來訪。我心想壁龕不能空著。」
「為了歡迎客人所以掛出那幅畫?」
「是的。」
當天,被告已事先得知矢場的來意。這點她本人也承認。做好準備迎接矢場的這句證詞。並不會對她不利,毋寧是極爲有利的證詞,我再次說道:
「當作傳家之寶的珍藏卷軸沾了血,看到那個妳有何感想?」
或許是察覺我的意圖。檢察官從旁插嘴:
「那和本案有何關係?」
那是個啞門特別大的男人。聽到這個語帶脅迫的大嗓門,我睨視對方。法官柔和地詢問:
「檢察官要提出異議嗎?」
「對,沒錯。」
「怎麼樣?辯方律師。」
我挺直腰桿回答:
「辯方想要證明案發當天被告做了什麼準備來迎接被害人。」
「知道了,請繼續。」
我行以一禮,再次轉身面對被告。鵜川妙子對於我的問題,以細不可聞的聲音回答:
「對於祖先,我感到非常非常愧疚。」
聽了之後我陳述意見:
「假使如檢方所言,被告從一開始就懷抱殺意等候被害者,爲何還特地自盒中取出當作傳家之寶的卷軸掛在璧龕?如今那幅畫沾了血,弄得不好,甚至可能在矢場激烈抵抗之下被撕破。如果明知接下來會成為殺人現場,被告不可能掛上畫,本案並非預謀殺人而是無法預期的突發事件。正因如此那幅畫才會在那裡。」
一審判決時。鵜川妙子的自我防衛未得到全面認同,我無法提出關鍵性的證據證明矢場英司強迫鵜川妙子發生關係,在這點力行未逮,但是關於犯案的計畫性。判决並未關注。這對被告比較有利。卷軸的血跡是否是關鍵,判決書中沒有記載。
懲役八年的實刑判決。爲了應付二審,我更加努力準備。
但是隨後,鵜川妙子彷彿對一切絕望般撤回上訴。
就在她得知鵜川重治死亡的那天。



昭和五十二年九月。接到妙子小姐成為調布殺人命案涉嫌人的緊急通知,我從出差地點鹿島匆匆趕回時,她已遭到逮捕。
大致經過都是在路上從秘書那裡聽來的,在調布警署的昏暗面會室内,我對睽違四年的妙子小姐丟出激烈的言詞。
「爲什麼不早點找我商量?被捕之前,不,就連借錢的事妳都應該來找我商量。」
或許是因拘留與偵訊已身心俱疲,抑或是這四年生活過得太苦,妙子小姐的臉頰比我記憶更加消瘦。她明明已是窮途末路,但她瞇眼看到我後朝我嫣然微笑。
「好久不見。藤井先生,聽說你自己開業了,能夠出人頭地真的要恭喜你。」
「房東太太。」
畢業後的四年對我而言是一段驚濤駭浪的日子,歷經司法研習生後進入前輩的律師事務所,一邊跑腿打雜一邊學習業務基礎,在學期間通過司法考試的人無論是好是壞都很引人注目,在事務所的人際關係不佳,我只好另覓去處,照顧我的前輩好心建言:「與其如此不如獨立開業。」我這才得以開設自己的事務所。在每日咬牙拚命的過程中也曾想起鵜川家,但我實在太忙,除了一年一次賀年卡再無其他聯絡。
做夢也沒想到,這四年來妙子小姐竟已被逼到必須持刀殺人,我本來應該可以幫上什麼忙才對,痛恨之情令我咬牙。妙子小姐悄悄撇開眼的動作,與我寄宿當時毫無改變。
「藤井先生開始走上自己的路了。我不能爲了這種事去煩你。」
「妳講這種話就太見外了。受到妳那麽多照顧。我怎麼可能嫌煩,哪怕是從現在起也要使盡一切辦法。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
即使這個節骨眼,妙子小姐還是很客氣。遲遲不肯開口、我激動地一再強調我想報恩,最後總算問出她在意的事。
「那麼,能否請你幫打聽一下外子的病情,以及我家的債務現在怎樣了。」
我很想說與其擔心那個還是想想妳自己吧,但那若是妙子小姐殷切的心願 ,我無法拒絶。
我動用這四年來得到的所有人脈關係,兩天後在那兩方面都有了滿意的調査結果。只是無論哪一方都不是能夠讓妙子小姐安心的結果。
鵜川家的榻榻米店,陷入債台高築的慢性赤字狀態。土地與建築物早已拿去銀行抵押,妙子小姐被捕已無還款希望的現在,不久就要被銀行拍賣了。家產已被回田商事申請扣押。有一些禁止扣押的動產也被染指,因此那方面由我出手解决,但光靠家產無法將回田商事的債務還清,就算最後獲判緩刑,妙子小姐也得在無家歸的情況下背負債務。
重治去投靠了住在浦安的兄弟。一看到我就擠出慵懶的笑容。 「聽說你當上律師了,你可了不起了。這都要歸功於我家收留你。」他講了一堆這種話,最後還向我要錢。之前聽說他是肝硬化,但我費了一番工夫才得知正確的病情。重治的醫師是個精明幹練的人,以因此他以保密義務爲由死都不肯告訴我。最後我取得妙子小姐的委任書,他雖未告訴我病名,好歹還是透露了一句話:「能做的我會盡量做。但請告訴他太太,日子恐怕剩下不多了。」
對妙子小姐而言這是痛苦的事實,但我一邊留意盡量不要奪走她的希望,同時還是把該說的全都告訴她了。她露出當時不時會浮現的縹緲笑意。
「我都明白了。這下子我可以下定決心接受審判了。」
她說。
我無法把妙子小姐交給公設辯護律師。雖然她明顯沒付款的能力,但我堅持費用事後再商量,成爲刑事被告人鵜川妙子的辯護律師。

那場審判終結,是在昭和五十五己逼近的十二月。
我接到浦安的醫生通知。長期臥病在床的鵜川重治逝世。
那是個下著冷雨的日子。 我也出席了喪禮。
喪禮很冷清。沒有任何朋友爲重治特地趕來,除了親戚之外出席的好像只有我一人。
親戚們看起來也不怎麼悲傷,毋寧是擺明了很高興甩掉燙手山芋。
「把家都搞垮了,虧他有臉活到現在。」
一位肥胖的女性,毫不忌憚周遭目光地如此公然宣言。
「要不是那種人繼承家業,調布的房子本來可以由我們繼承。結果卻平白無故送給銀行。要死就趕快去死,偏偏他臨死還要拖拖拉拉。」
這可是喪禮。果然,看似她丈夫的男人呵斥:
「住口,還有外人在。」
「可是,連喪禮費用都是我們出錢,哪有這麼荒謬的事。」
「妳夠了沒!」
但那個男人也不屑地補充道:
「和殺人凶手結婚,又不是重治的錯。」
想必,他早就知道我是妙子的辯護律師。
的確,鵜川重治不是一個勤勉的人,但是,畢業後我自認也看過形形色色的人,他倒也不是什麼大壞蛋必須遭受死得如此冷清的報應。不擅做生意的男人,花天酒地弄得債台高築的男人,在這世上多得很。那些人可沒有通通死得這麼慘,果然,是重治太倒楣。
待在除了火盆沒有其他暖氣設備的寺廟聽和尚唸經,我忽然察覺,當初他與妙子小姐爲何會結婚我並不知道起因。今後想必也無從得知,每個人各有意想不到的命運,如果一一穿鑿附會妄作猜測未免失禮。
上香時,近距離看到遺照。想必是臨死前才爲喪禮特地拍攝的。黑白照片中的鵜川重治身形消瘦,帶有濃重黑眼。圈的雙眼凝滯暗沉。由於見過他還算健康時的樣子,這張遺照益發感傷不已
自浦安回來,我還來不及換下喪服就去向妙子小姐報告死訊。走進八王子拘留分所接見室的妙子小姐,一看到我的服裝便赫然止步。她似乎醒悟了一切。一坐下,她就主動問我:
「外子死了是吧?」
我默默點頭。
妙子小姐垂頭,蒙著眼靜靜哭泣。被鐵柵欄擋住的窗外,冬雨霏霏不絕,仔細想想在漫長的拘留期間,妙子小姐一直很擔心重治。每次接見,她都會問「外子現在怎麼樣了」,寫信時也會提到「不知您是否知道外子的病情」。然而,她終究無法親自替重治送終。
我很慶幸自己是律師。正因這不是普通而會而是以律師的身分接見,才能給予妙子小姐不受拘留所人員妨礙盡情悲傷的時間。她始終不曾出聲,只是不時抖動肩膀不停流淚。
過了很久,妙千小姐終於抹拭眼睛,深深朝我一鞠躬。
「你出席了外子的喪禮吧。。他生前對你那麼冷漠,你還能有這番心意,我眞不知該如何道謝。」」
「哪裡,該感謝照顧的是我。
這句話很自然地衷心道出。
「喪禮是他的親戚辦的,墳墓的地點我也問了。」
我稍微放任音量,繼續說道:
「如果妳希望,我可以代妳辦理保險金的領取手續。妳先生的事我很遺憾,但今後,妳需要錢。」
「麻煩你了。」
妙子小姐再次低頭行禮說。
「但是請把那筆錢拿去用。對你很不好意思,但我想先把積欠過世的矢場先生公司的債還清。剩下的錢,就當作拖欠你的辯護費。」
辯護費晚點再說無所謂,但我也贊成還清債款。妙子小姐殺人的原因就是欠債,還清那筆債在道義上走理所當然,同時,也能給法官留下良好印象。幸好,剩下的債務已不多。即便加上利息,重冶的保險金也足夠抵付。
「我知道了。我立刻聯絡回田商事。」
我這麼一說,平時從不在人前流露心事的她,難得發出一聲嘆息。
「我很想起碼給他上炷香,但我現在的處境恐怕不可能。」
「關於這點,」
我從公事包取出文件。
「這種日子本不該說,但我想跟妳討論一下今後的方針。我已講過很多次了。在量刑方面應該還可以爭取。若能找到新的證人甚至可能緩刑。」
上訴審的第一次開庭已迫在眉睫。而且,我認爲有必要讓她對將來抱持希望,所以才如此開口。
但妙子小姐緩緩搖頭。
「不用了。」
「不用了?」
「律師先生,不用了。請撤回上訴。」
她這意外之詞今我愕然,我慌忙傾身向前。
「哪怎麼行。我知道妳很消沉。但請妳冷靜下來好好考慮。二審不會像一審那麼耗時。現在只要再努力一下,明年妳或許就可以去妳先生的墳上祭拜了。」
我怎麼也不明白。
一審時,妙子小姐雖然沒有替自己辯解,至少展現了打官司的意志,她對我傾訴矢場的卑鄙行爲,據此我展開論戰,後來我建議她上訴時,她也毫不遲疑地說「拜託你」。
「妳只是一時糊塗,還是先冷靜一段時間吧。我改天再來。」
「不。律師先生,請撤上訴。真的不用了。」
我思考原因,不禁一驚。
「是因爲妳先生過世嗎?妳認爲就算早點離開這裡也沒意義了嗎?妳對妳先生就這麼情深意重?」
我想起學生時代,那個黄昏發生的事。妳或取把重治看得很重要,但重治並非如此。他甚至抱怨有妳這樣的妻子是他的不幸,這妳知道嗎?
但是看到妙子小姐臉頰滑過淚痕。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了。
上訴撤回,妙子小姐很快被關進監獄。
懲役八年,那是漫長歲月的開始。



我合起檔案。
空調吹出的溫風晃動文件。椅子太老舊,去年已換成皮沙發。這十年來,我的工作表現有幸得到許多人肯定,事務所的經營也上了軌道。我結了婚,生了女兒。穿衣與飲食的喜好改變。我己年紀漸長。
年輕時,若說對鵜川妙子沒有憧憬那是騙人的。如果閉上眼,即便現在,我也能想起初次造訪鵜川家那日身穿藍底白點和服的她,以及結伴去達摩市集那天身穿桔梗花和服的她,還有穿著家服的她。但那一切都已成往事。
我揉著眉心站起來。再次走向窗口。自百葉窗的縫隙俯視道路,鵜川妙子的身影尚未出現。
我想助她一臂之力,抱著那個念頭我拚命在法庭奮戰。但自結審後又過了五年,現在我終於可以平靜地回顧那整起事件。
一審時,我主張那是突發事件。被矢場英司強迫發生關係的鵜川妙子,抓起爲了切西瓜拿到客廳的菜刀刺殺矢場。一切都是意想不到的事,那幅作爲傳家之寶的畫作濺血就是最妤的證據,我如是說。
但是,若真是如此,那個遑達摩又是怎麼回事?
檢方為了證明客廳是殺人現場而提出的證據,不只是畫作。達摩也是。達摩是從客廳的裝飾架扣押。在我寄宿當時也放在那裡。
一如畫作濺血,達摩身上也留有血跡,但血跡不在點了一隻眼睛的正面而在背面。血跡繞過近似球體的達摩噴到背面,實在不太可能。也就是說,案發當晚。達摩不是正面而是背對著放置。
達摩是吉兆之物。讓它背向放置並不尋常。
但是,我曾見過鵜川妙子把達摩背著放。那是我家未能準時寄錢給我的時候。爲了拿錢給鵜川重治,妙子把她的私房錢借給我。常時,要從藏錢地點取錢之前,妙子把達摩轉身面壁。
換言之,那是因爲討厭它的視線吧。
當我準備考試陷入瓶頸時,我把裝有全家福照片的相框倒扣。因爲覺得他們的視線好似在譴責沒出息的我令我難以忍受,即便是無生命的物體,視線也有這種力量。
私房錢一般都是秘密進行。取錢或存錢時,一隻眼的達摩在看著。妙子討厭那樣,所以想先遮住達摩的眼,或許是一時之間找不到合適的東西所以才乾脆讓達摩轉過身去?
但這麼想,會得出可怕的結論。
案發當晚,妙子如果是故意讓逹摩轉身看不見,那表示她早就知道在客廳將會發生必須迴避視線的某件事。

鵜川妙子如果已預期發生某住事,那件事應該就是殺人吧。假使妙子預期矢場會逼她發生關係,而她已下定決心答應才要迴避達摩的視線,應該不至於發展到後來的殺人命案。
但這個想法有不通之處。正如我自己在法庭上的主張。妙子縱使殺害矢場也不可能讓債務一筆勾消。事實上,之後回田商事透過法院扣押了鵜川家的財產。剩下的債務也拿重治的死亡保險金還清了。殺死矢場一個人毫無意義。
所以鵜川妙子並非預謀殺人,那是不幸的突發事件。妙子入監後的五年,我一直這麼告訴自己。
歲月流轉之間我的女兒會講話了,會站起來走路了。假日的午後,女兒跑過來,把塑膠積木遞給我。
「把拔,這個。」
我滿而笑容說:
「怎麼。要送給爸爸嗎?」
但女兒沒回話,邁著還不穩的小步子去找她媽媽了。我苦笑,握著女兒送的禮物看報紙。
之後妻子說:
「好了,玩完了,把東西收起來吧。」
妻子與女兒好像在玩積木。母女倆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把積木放回箱子,大致收拾完畢時,妻子微笑對我說:
「老公,剛才藏的積木也交出來。」
再次認真思考 鵜川妙子旳案件,就是在那之後。
女兒把積木給我,並不是打算送給我。她如道媽媽很快就會通通收起來,爲了保留其中一部份才託付給我。年幼的女兒做這些舉動時想必沒有一一意識到,但行動的意味正是如此。妻子發現了,所以積木立刻被沒收,如果妻子沒發現,女兒事後肯定會跑來找我張開她那隻小手。
鵜川妙子的家產遭到扣押。那些家產被拍賣,償還回田商事的債務。但我也發現也有東西沒被扣押。
那幅禪畫卷軸。
卷軸免於扣押。因爲它由國家保管。因爲沾了血,被當成證明殺人命案現場的證物。卷軸放在檢方那裡。
被害者矢場英司的風評我也聽說過。爲了得倒想要的獵物,他會故意借錢給對方。獵物有時甚至是他喜歡的女人。但不只是這樣。他也曾爲了得到喜愛旳古董而借錢給別人。我自己。不就曾傳喚珍藏的名刀被奪的老人當證人嗎?那幅禪畫據說是島津藩主賞賜,讚詞是大名-名諸侯親筆書寫。肯定會有古董玩家想要。矢場向妙子索求的其實是那幅畫吧?
不是殺人之後導致血噴到畫上,血噴到畫上才是殺人的目的。
血跡只沾到裱裝的底色部分。如果換個看法,妙子的驕傲來源,最重要的禪畫部分並未沾到血、掛在壁龕的畫,湊巧只有裱裝的部分噴到血嗎?抑或是小心不讓血噴到禪畫,對準掛軸揮舞沾血的菜刀?為此,只要事先拿某種平坦的東西蒙住禪畫的部分就行了吧。說到這才想到,沾血的證物之中也有坐墊。某晚,基於想對自己的突發奇想付之一笑,我試著將卷軸为的照片與坐墊的照片疊合。幹這行十幾年,我還不曾如此戰慄過。血跡如鑲嵌畫般相連。
鵜川妙子是為了守住傳家之寶。這麼一想,我終於明白她撤回上訴的理由。鵜川重治病死,妙子可以拿保險金還債了。沒有債務自然也就不用擔心卷軸被人奪走。
延長官司好讓卷軸當成證物保管之舉也失去意義了。

我一邉俯視早春的街頭一邊回想。
鵜川妙子對我很親切。我能夠在就學期間通過司法考試,也是因爲有她的全面出助。她是我人生中的恩人,這點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但妙子自己又是怎麼想呢?她給我看那幅卷軸時曾經說過:
「我的祖先開設私塾,資助身分低微的武士出人頭地。」
覺得世事無法盡如人意,懊悔自己不該生在這個時代的,或許是她自己吧。她贊助我求學。或許也是在模仿那位獲得主君賞賜禪畫作爲傳家之寶也是畢生驕傲的祖先吧。那個,或許正是妙子在艱苦的歲月中保持自尊自傲的唯一方法。
如果是我自己的妻子這麼想,這麼做,我可能也會一邊喝酒一邊說:
「酒量太好固然不行。老婆太賢慧更悲慘。」……
鵜川妙子還得仰賴我。檢方拿去的證物遲遲不見歸還,若要向檢方討還,還是得借助律師的力量比較好吧。
仰慕她已是過去的事,審判也已終結。不管鵜川妙子的罪行與目的是什麼,那些全都結束了。
達摩大師據說面壁九年坐禪,終得開悟。
鵜川妙子服刑五年後,是否已圓滿成就願望?
季節變換的街頭,尚未看到她的身影。

(滿願 完)
发表于 2018-5-25 10:31 | 显示全部楼层
之前發現樓主沒佔樓就沒敢回復,下次佔樓先上權限啊!
米澤的書一如既往的精致(要不然古典文學部怎麼5年一本呢是吧),不知道結局怎麼樣,期待ing
发表于 2018-5-26 21:37 | 显示全部楼层
居然是米泽穗信的书,还在苦苦等待冰菓
发表于 2018-5-26 23:0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石榴这个故事让人不寒而栗
发表于 2018-5-26 23:24 | 显示全部楼层
大佬好肝,我还是等录完再看吧,虽然是短篇集。另外这本居然大陆比台湾早一年半引进,惊到我了。不过周围日系推理小说读者的确挺多的。(另外还是期待楼主能借到咲良田后两本继续录入orz)
发表于 2018-5-26 23: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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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大陆版内容简介的一部分。个人认为肯定是不算轻小说的,毕竟米泽本质推理小说家。另外轻国不是轻小说的书应该还是有不少吧。
发表于 2018-5-27 00:4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姐姐是被爸爸吃了 那妹妹是為什麼會喜歡上爸爸阿== 不懂
发表于 2018-5-27 14:58 | 显示全部楼层
看石榴还以为姐妹要援交赚律师费哪知道.....真TM丧病
发表于 2018-5-27 16:15 | 显示全部楼层
個人覺得這本最好看驚悚的是"關守"
 楼主| 发表于 2018-5-28 17:0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ords 于 2018-5-28 17:17 编辑

錄入時  我也是第一次看     石榴   我只想吐嘈  妳們家女人都是聲優控??

就"推理"來講  果然是滿願寫的最好  其實整個故事的提示非常的多  但寫法的角度一直變化  最後的驗辯算是"真"   也不一定    這是米澤穗信的魅力所在
這手法在古典部 跟 小市民系列比較常看到  另一篇覺得不錯就是死人旅館  從男主不會好好關心人的一面開始講起
到他非常認真去看待  那封遺書  推論寫者的想法跟可能對象  最後是找到當事人沒錯  但好笑的是真的想死那個忽略了

故事的年代都設定的算滿早年的 約1970-1990之間 所以一些現在來講不可能的手法  在那個年代可能可以掩蓋

目前正排著要看的輕小說是打工魔王 0-2 版上有錄入了  咲良田最後兩本確定有書  但可能要等到暑假
  另外最近定的書 是東京闇鴉 EX03.04 還有第15集  大騷動系列我也有收
发表于 2018-5-29 08:5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楼主!居然是米泽的书。。。。。
发表于 2018-6-1 09:4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久没看到米澤穗信的书了!不知道冰果还会不会再出
发表于 2018-6-1 09:5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终焉之罪章 于 2018-6-1 09:56 编辑
words 发表于 2018-5-28 17:08
錄入時  我也是第一次看     石榴   我只想吐嘈  妳們家女人都是聲優控??

就"推理"來講  果然是滿願寫的 ...

感谢录入!我都快把东京暗鸦忘记了,这本书有年代了呀,不知道是不是快完结了
话说大佬不放下载吗?

发表于 2018-6-1 21: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klsxf 于 2018-6-1 21:17 编辑

感谢大大录入。。。是独立的故事吧?我觉得这个应该先说明,不然脑洞不知道开到哪里了。。。感觉满愿综合评分最高,每一个故事都有人性的种种吧。。。但是,关守中的前辈其实隐约知道怎么回事,甚至以人性恶的角度来说,经过这件事,前辈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个人最喜欢万灯,大概是近期看过有人对尼泊尔等南亚一些国家腐败现实有了大概了解,太急真的不成事。。。脑洞一开:如果主角没去,鼠疫爆发,指不定形式怎么变化呢。。。结果忙到最后一场空。。。
石榴怎么回事?姐姐没想过爸爸是怎么看她们的吗?与其说一家人天生声优控,不如说她一家人这么自信才奇怪吧。。。她不会落入妈妈的死局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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