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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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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本] [米澤穗信][遞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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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5 23: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words 于 2018-6-7 20:54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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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米澤穗信
譯者: 劉子倩
錄入: WORDS
輕之國度 https://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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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尊重錄入、校對、掃圖、修圖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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遞迴(recursive):(形容詞)
  回歸性的。回歸自身。
  在電腦程式語言,是指呼叫自己的程序。

  這座城鎮有無法言喻的詭異

  越野遙上中學那年春天,父親因虧空公款而失蹤,由於宿舍遭公司回收,遙及母親與就讀小學的弟弟悟,一同搬往母親的故鄉──已逐漸沒落的坂牧市。父母兩人皆為再婚,遙是父親帶來的孩子,而弟弟悟則是媽媽帶來的。遙很感謝母親即使遭到父親背叛,仍願意照顧毫無血緣關係的自己,所以十分懂事聽話。

  遙雖然對新環境與新學校的生活感到不安,但很快地與家中經營蕎麥麵店的梨花成為好友,有了不錯的開始。但此時遙身邊卻開始發生一些奇怪的事情,像是悟會預言未來的事情,常常會說出疑似曾經在這個城鎮發生過的事情……

  沒有血緣關係的姊弟
  跨越家族艱苦的過去
  直擊地方城鎮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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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6-5 23:1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ords 于 2018-6-5 23:21 编辑

序章
進入此地時的情景,我已不大記得 。
我們是黎明前出發,因此我一直在車上睡覺。我睡得很淺,媽咪只嘀咕一聲:「啊,到了。」我就醒了。媽咪應該沒想到我在聽,所以大概是自言自語吧。我記得我好像意識朦朧地說了一句:「眞的?」媽咪還是像在自言自語,「終於回來了。」她的聲音溫婉一如既往。
道路細小蜿蜒一路往上攀升,無法想像會通向何處,雖然媽咪說已經到了,但我不覺得我們到了哪裡。不過車子翻過山坡時,我終於看到那個城市。
矇矓睡眼看到的坂牧市,籠罩在晨霧中。山坡路腳下的城市很渺小,是灰色的,模糊不清。對於今後要在那裡生活,我還沒什麼感覺。
抵達新家後,還有很多事要做。最好先睡飽。於是我閉目養神,之後直到車子停下被媽咪搖醒,其間的事我毫無印象。
所以抵達這座奇妙的城市時,阿悟想起了什麼,或者什麼也沒想起,我一概不知。

 楼主| 发表于 2018-6-5 23: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ords 于 2018-6-6 18:24 编辑

第一章



想下起太來要做什麼,我試著重演自己的行動。
我踩著鞋跟壓扁的球鞋離開家門。剛才從外面跑進來時,好像發現了什麼。只要同樣再跑一次,我覺得應該就會想起來了。
仰望這棟房子,還是有點不順眼。這是雙層樓房,鐵皮屋頂上塗了瀝青烏黑發亮。木板牆與伸向馬路的屋簷,乃至玄關上方的大燈泡,明明沒有哪裡髒卻都顯得異樣陳舊。我心想,這種地方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是三層樓的公寓,是牆壁雪白的二房一廳,當然,我知道現在已經不是
我的行李都還沒拆封。所以實際上,稱為我的家或許還太早。如果把以前公寓用的藍底白色箭羽圖案的窗簾掛在窗子上,也許會稍微習慣。
想到這裡,記憶終於甦醒。對了,就是窗子。剛才走進玄關時,我就是在想「二樓窗口的紙箱堆得太高了,得趁著阿悟沒有弄倒之前搬下來」。反正阿悟遲早一定會撞翻什麼。災情當然是越輕微越好。
我把球鞋隨便扔在只鋪了混凝土的脫鞋口,匆匆奔上如果跌落恐怕會摔斷脖子的陡峭樓梯。
奔向我分到的那間三坪房間,拉開顏色好像染上醬油的紙門,果然已鑽進房間的阿悟眼帶畏怯地看著我。
「阿遙!」
本來堆了四層的紙箱已被搬開呈階梯形,不知何故,阿悟正把手放在最上方的箱子上。他慌忙想縮回手,卻卡在箱子邊緣。我幾乎是冷淡地看著搖搖欲墜的紙箱塔霎時崩塌。早就料到的事情一旦在眼前發生,只覺得難以形容的可笑。
阿悟撲向寫有「阿遙的文具」那個紙箱。照理說箱子應該不重,阿悟卻支撑不住,一屁股重重坐倒在地。
阿悟的個子矮,長得又瘦,力氣小,跑得慢,還愛哭。今年春天才念小學三年級的孩子或許皆是如此,但他無論是聲音或長相都雌雄莫辨。此刻也是,他抱著紙箱,以窩囊的聲音喊我:「阿遙……」
我察覺吱呀傾軋的聲響接近。我有點煩。不是因為媽咪為了這點小事就趕來。我是在想,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房間,可樓梯這樣吱呀作響,豈不是進進出出都會被人發現。
紙門是敞開的。看到上樓來的媽咪,阿悟抱著的紙箱彷彿變成壓泡菜的重石,把他重重壓在底下,他的呻吟聲也很做作。媽咪掃了阿悟一眼,問我:
「怎麼回事?
「什麼事都沒有,媽咪。是箱子倒了。」
「噢。」
媽咪像要警告阿悟別搗蛋般朝他發怒。
「快點站起來。你這樣會被阿遙笑喔。」
發現無人聲援後,阿悟抿嘴推開紙箱。果然,箱子根本就沒那麼重。他站起來後低下頭:
「我喜歡以前的公寓。」
他咕噥。
剛才媽咪說會被阿遙笑。但我才不會笑阿悟。因為我知道,如果我笑他,他一定會很得意。
媽咪一向溫柔。不管對阿悟和我都一視同仁地溫柔。現在,她似乎決定先溫柔對待快要哭出來的阿悟。她屈膝蹲下,讓眼睛的高度與阿悟齊平。
「對,沒錯,媽咪也這麼覺得喔。對不起喔阿悟。這是沒法子的事。」
同時她也沒有冷落我。她轉過身,扭頭朝我微笑。
「阿遙何不出去散散步?搬家這種事,又不是非得在一天之內搞定。」
我微微點頭,走出房間。腳一踩倒樓梯就吱呀響。媽咪柔聲安撫阿悟的聲音夾雜在那噪音中傳來。
「沒事。一切都會馬上好轉的。馬上喔,馬上就好。」
我不知道這話是眞是假。因為就我所知,沒有任何理由顯示我們有哪一點會好轉。
不過,即便如此也別無他法。在這個沒有朋友,連路都不認得的城市,住在看不順眼的舊房子,我與阿悟都只能努力設法活下去。

這棟房子好像一直沒人住。確定要被趕出那棟公司提供的公寓後,媽咪透過以前的人脈,替我們在她的故鄉這座城市租到房子。租金好像打了很大的折扣,但媽咪很溫柔,不肯把那個金額告訴我。
搬家之前,媽咪還說:「沒人住的房子很容易破損,說不定已經變成鬼屋了。」實際上,灰塵和蜘蛛網的確驚人。地板也到處都好像一踩就會陷下去。走到外面,木板牆邊靠著一輛破舊的腳踏車。好像是以前的住戶留下的。
不過,也不全然都是壞事。這裡至少比以前住的公寓寬敞多了,就算樓梯會響,能夠擁有自己的房間還是很幸福。
我決定聽媽咪的話出門散步。距離開學只剩三天,雖然覺得即使阿悟哭鬧也該趕緊整理行李,但是媽咪叫我去散步我也沒辦法,我已決定對媽咪說的話一律聽從。
家門前的道路很窄。如同這棟房子一樣老舊的房子歪七扭八地櫛比鱗次。路面龜裂,轉角的反射鏡好像被車子撞過,怪異地扭曲。
如果有鄰居露面,我打算打招呼。以前不用考慮和陌生人打什麼招呼也沒關係,但是看到這一帶小房子密密麻麻擠在一起,「自掃門前雪」的態度恐怕只會在各方面吃虧。不過幸好,沒有半個人影出現。
新家就在河邊。這條叫做佐井川的河相當大,兩岸有寬闊的堤防保護。或許是堤防太大,上面成了道路。可以看到連護欄都沒有,車子卻飛馳而過。大概是河邊的路筆直通到底,所以忍不住越開越快吧。
我發現了走上河堤的階梯。是泛黑的水泥做成的,階梯坡度很陡。也沒有扶手。我拾階而上。車道下方就是行人步道,但我想看風景所以還是走上階梯。
到了河堤上,一輛快得嚇人的貨車就從我鼻尖前飆過。我可以感到風壓令頭髮倒下。只差幾十公分我就會被撞得飛起來,就此小命報銷。那樣的話駕駛太可憐,所以我稍微注意左右來車。
眼下有佐井川流過。不絕於耳的引擎聲,夾雜汨汨水聲。茶色的河水很混濁。
「河水混濁的時候,」
爸爸曾經教過我。
「就表示上游在下雨。」
我茫然眺望混濁的河面。陌生城市的陌生河流的更上游,簡直無法想像。之前忙著四處打掃搬運行李還沒發覺,原來天已經快要黑了。今後,我將在這樣的景色中度過。
河對岸是整片城市。媽咪出生的故鄉,今後我居住的場所,坂牧市,縱横布滿天際的電線,褪色的鐵皮屋頂。到處聳立的煙囪下方,是某某小工廠還是公共澡堂,我現在還不知道。
不管眺望再久,沉入暮色中的城市還是冷淡無情,看起來實在不可能接納我。不過,那當然只是心理作用,只要咧嘴甜笑,腹部用力,無論任何事肯定都會有辦法解決。
如果不這麼相信,恐怕早就崩潰了。

晚餐是蕎麥湯麵。
「老朋友的店還在。叫外賣雖然有點奢侈,不過這是搬家麵*,今天特別破例。」
(注:日本的習慣之一,搬到新家時除了酬謝幫忙搬家者,也會分送鄰居蕎麥麵致意,因為蕎麥麵便宜又細又長,意喻「今後請細水長流地多多照顧」,也有人說是因為「蕎麥麵(soba)」與「旁邊」發音相同,表示「我搬到你家旁邊了」。)
搬家麵好像應該是請來幫忙搬家的人吃才對,不過我當然欣然開動。不知是否送來的路上耽擱時間,麵條一點也不熱。根本談不上好不好吃。
家裡還沒有燈。剛才冰箱已啓動,所以應該已有電力了,但是我們沒買燈泡來。太陽下山後就會一片漆黑。不趕緊把被子鋪好的話,連睡覺都有困難。我急忙動筷打算速戰速決,這時媽咪問:
「這個地方如何?妳還喜歡嗎?」
「會不會喜歡我不知道……」
我老實說。
「但我覺得好像很冷清。」
本以為媽咪會生氣,但媽咪只是有點落寞地微笑。
「也許吧。不過,」
風從縫隙灌進來。是窗子做得不牢靠。外面越來越暗。得趕緊鋪被子才行。我滿腦子只有這個念頭。
所以,媽咪說的話我幾乎充耳不聞。
「將來, 一定會全部好轉的。」

  2

入學典禮那天,沒被人發現我是外來者。
我們是四月搬來的,幸好我從四月起成為中學一年級學生。我得以順利混入從本地小學升上來的一百數十名新生之中。如果是別的時期搬來,恐怕會被拉到講台上,逼我說什麼「我是轉學生越野,請多指教」。
來自市内A小學的那群人,以為我是B小學畢業的。而B小學的畢業生,好像以為我是C小學的。至於C小學的人,對於疑似A小學畢業生的我,只當成有點面生的人。大致是這種感覺。因此我得以自然融入班級。大家都拚命試圖盡快習慣中學這個新環境與新制服。沒有人特別注意到我,我這麼以為。
但我那種魚目混珠的策略,僅僅一天就破功了
開學典禮的第二天,只有上午有課,名義上是上課,但幾乎只做了中學生的規範訓示與老師的自我介紹,半天就這麼混完了。班會結束後,我開始匆匆收拾準備放學。不是想回家,是有無聊的差事。把嶄新的課本塞進書包,後面不意間有人朝我發話。
「喂,越野同學……我沒有喊錯吧?妳是轉學生吧?」
我回頭一看,一個非常瘦小、眼睛滴溜轉的學生,正得意洋洋看著我。她在班上雖然不起
眼,但我已記住她的名字,我記得她應該是叫作在原梨花。
在原的說話語氣沒有惡意,況且我也正感到不能老是保持沉默。於是我不慌不忙露出笑臉。
「嗯。不過不是轉學。」
「那是最近才搬來?」
「就這個月。」
班上的女生一下子嘩啦啦全圍過來了,令人驚訝教室居然還有這麼多學生沒走。
「啊?越野同學不是本地人嗎?」
「妳住在哪裡?應該說,妳是從哪來的?」
「眞過分。那妳應該早點說。」
我適度地耍寶。
「不好意思。倫家有點緊張,找不到機會說。」
在原高聲大笑。
「騙人!妳看起來一點也不緊張!」
教室再次響起歡聲。無法加入的男同學朝我這邊偷瞄,紛紛露出已經掌握內情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知道,自己已毫無問題地克服了被人發現我不是本地人時最危險的場面。本來很害怕發現自己一個幫手也沒有的瞬間,但在原的開朗救了我
我懷著略帶感激的心情,向在原展現笑臉。雖不認為她能領會我的意思,但她也回我一笑。
有人問:
「欸,妳家在哪裡?」
於是我報出還不太習慣的地址。頓時,在原發出歡呼聲。
「真的?那不就是我家那邊嗎!欸,我們一起回去吧。」
我求之不得。只要校到一個朋友,對今後班上形成的人際關係會更有利。
「就這麼辦。妳是在原同學,對吧?」
「沒錯,不過妳叫我梨花就行了。」
「嗯,那麼,妳也喊我阿遙吧。」
在班上女生的圍繞下,我就這樣與梨花相識。今後漫長的中學生活,我認為有了一個完美的開始。

梨花雖然不是絕色美女或特別可爱,但是笑容充滿光彩。
她的聲音清亮,活力十足,卻沒有那種刻意打造形象的感覺。只是,身材有點過度瘦削令我感到怪怪的。以前的學校也有同學過度相信雜誌胡亂減肥。梨花該不會也是那種人吧?
或者,說不定她的身體有點不好。
梨花首先問我的是:
「阿遙妳打算加入社團嗎?」
「興趣是有,只是遲遲無法做決定。」
這雖非謊言,但也不是真話。我對社團有興趣。什麼運動都行,我很想盡情活動身體。只是,不管加入哪種社團,用具肯定都得花不少錢。我不能向媽咪伸手要錢。恐怕只能找機會選一個不用買任何東西的藝文類社團。
「梨花妳呢?」
我這麼一問,梨花噘起嘴。
「我要幫家裡做事很忙。我每次都在想有沒有什麼社團可以摸魚蹺課。或許選藝文類的吧。」
「這樣啊。」
雖然原因不同,但我倆好像有同樣的想法。說不定,還可以一起加入某個社團。
我忽然靈機一動。
「對了。社會老師。是三浦老師沒錯吧?」
「對。浦浦。」
今天第三堂課才剛打照面的老師,已經有了那種綽號嗎?。看來我對班上的情報果然不靈通。
「對,就是那個浦浦,他不是說他是歷史社的顧問嗎?若是有那個老師在,應該可以隨時摸魚開小差吧?」
畢竟三浦老師就連在自我介紹時都好像沒把我們看在眼裡。「呃――我是教社會的三浦。恭喜大家入學。今後請多多指教。」才剛聽他這麼說,「我雖然是教社會全科*,但我個人喜歡的是日本史。世界史也不壞。地理我不太喜歡,但我會努力教授。不過,我已經駕輕就熟所以請安心。話說回來,日本最早以文字出現是在西元三世紀的《魏志倭人傳》這本書中。日本當時叫做邪馬台國……」他開始侃侃而談。這該算是閒聊還是上課?我正感困惑時,他口若懸河地滔滔不
絕,「嗯。魏志倭人傳。眞好。這是個好名稱。這個啊,意思是說,魏志當中的倭人傳。不過老師認為,邪馬台國在九州。為什麼呢?嗯,算了。」他已開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的個子很高卻瘦得像竹竿,我猜他應該才二十幾歲,不知他為何會選擇學校老師這種職業。
(注:日本中學的社會科授課內容大致分為地理、歷史、公民這三項。)
但梨花聽了我的提議蹙眉。她不僅是笑容,做任何表情都會很不可思議地吸引人。
「也許吧,但我覺得也可能反而被他誤以為是『志同道合的好夥伴』。」
被她這麼一說還眞有可能。
「……有可能。」
「對吧。」
我倆面面相覷,吃吃笑。
從我家到學校的路徑,我已看地圖背下來。為了怕搞錯,我是走最大的那條路,但人行道很窄,昨天和今天早上都被車子嚇到。但梨花不愧是本地的小孩。
「啊,從這邊走。」
她教我改走小路。
我倆走過只能容猫咪與我們穿過的小巷。梨花走前面,我跟在後頭。今天天氣一直很好,但巷子不知怎地好像濕濕的。
梨花向後扭頭,問我理所當然的問題。
「妳為什麼會搬來?是因為妳爸的工作關係?」
的確是因為爸爸的工作關係。就這麼一筆帶過雖然有種種不足,但我還是默默點頭。梨花好像有點刻意地一本正經說:
「很累吧?我們當小孩的,永遠都得配合大人的方便被耍得團團轉。」
說完這種很像是一句百圓大拍賣的廉價感想後,梨花瞬間像要強調只是開玩笑似地咧嘴一笑,我也跟著忍不住噗哧一笑。
「沒錯。但就算是這樣,我們還是得堅強地好好活下去。」
我用大約一句八十八圓的爛台詞回敬後,梨花也憋不住笑了。笑聲響徹小巷。
笑容未歇,我問道:
「對了,妳怎麼一眼就看出我不是本地小孩?我倒不是想隱瞞,只是有點擔心,是我顯得格格不入嗎?」
「該說是格格不入嗎……」
肩上掛著新買的書包,梨花歪頭思忖。
「應該沒有格格不入吧。我只是看妳不管跟哪個小學的人講話反應都很普通,所以猜想妳該不會每個小孩都不認識。」
「就只是這樣?」
「也不能說就只是因為這樣啦……」
梨花再次露出那種促狭的笑容。
「我算是很敏銳喔。」
她得意洋洋。
穿過小巷,來到眼熟的地方。來到這裡我就可以一個人走回去了。不僅用不著走危險的馬路,而且好像是捷徑。
不過,我還有一件差事要辦。走近十字路口時,我的腳步稍微放慢,雖然自己沒察覺,但我的臉色或許變得有點難看。不過,我沒有那麼明顯地排斥。可梨花還是立刻就發現了。
「怎麼了?妳有什麼心理陰影?」
「怎麼忽然冒出心理陰影?」
我雖一笑帶過,卻不禁為她的敏銳直覺習咋舌。難怪她說自己很敏銳
我已和阿悟約好放學在此會合。因為媽咪說:「剛搬來還很陌生,妳要幫阿悟把路線記起來。」明明我也一樣必須記住陌生的通學路線。可是,我已決定對媽咪!言聽計從。之前立刻收拾書包也是為了這個緣故。
不過,這下子麻煩了。如果考慮到在班上的人際關係,有必要與梨花好好建立友誼。所以可以的話,我並不想讓她見到阿悟。小學三年級的弟弟放學還得姐姐陪著回家,聽起來不大好聽。
阿悟還沒來。照理說學校放學時間應該都差不多,八成是他順路跑去哪裡玩,或是在學校磨蹭。我不想讓梨花見到阿悟,所以只能若無其事地直接走過去。
……反正,就算這麼做也沒關係。
早上都好端端地去上學了,阿悟當然認識路。縱使是剛搬來這裡,他好歹也八歲了,不可能一個人回不了家。就算不管他,他肯定也會像被拋棄的小狗般自己找到回家的路。然後阿悟大概會滿臉鼻涕眼淚,大聲抗議:「阿遙自己先回來了!明明約好了,卻丟下我先走!」媽咪聽了大慨也不會罵我,只會哄他:「但你不是回來了嗎?阿悟好勇敢。好了,阿遙會笑你喔。」
我不想給媽咪增添那種負擔。
但對今後的學校生活而言,直接與梨花一起回去非常重要。因為這是我能否在此地交到第一個朋友的重要關鍵。雖然對媽咪很抱歉,但我不是阿悟的夥伴。還是直接走人吧。
「沒什麼啦。」
我笑咪咪地說話,才剛講完,一個毫不客氣的聲音響起。
「阿遙!」
我立刻知道那是誰的聲音。也猜到那小子是什麼表情。如果沒有自稱「敏銳」的梨花在場,我眞的很想仰天長嘆。剛剛都已經決定要直接走人了!
揹著書包的阿悟,站在斑馬線對面看著我。滿臉委屈。
阿悟永遠都心懷不滿自覺不幸。反正今天也一樣,不是營養午餐時打菜的同學盛了一大堆他討厭吃的豆渣給他,就是上課被老師點名叫起來兩次,或是被派去收拾體育課的跳箱。阿悟心裡肯定塞滿了無法容忍的不公平待遇。等他向我跑來,就會怒濤洶湧地開始抱怨那些吧。
但阿悟正要衝向亮起綠燈的路口,又猛然煞車。大概是因為發現梨花。他自己似乎很想隱瞞,但他是個瞞也瞞不住的膽小鬼,他很怕生。他本來大概很想逃
走。只見他怯生生地走過斑馬線,一邊撇開眼一邊乖乖鞠躬。
「妳好。」
梨花回了一聲「你好」後,當然,立刻就猜到。
「這是妳弟吧?」
不知何故,她很開心地問。雖然不情願,但我只能點頭。
「對呀。」
「嗯――超可愛!」
我天天看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再不然就是使性子鬧脾氣,壓根兒不覺得這小子可愛。即便客觀看來,我也不認為阿悟可愛。他很普通。所以梨花說的只不過是客套話,是外交辭令。照理說他這個年紀起碼該懂這點道理了,但阿悟卻低頭紅著臉,扭扭捏捏,我在旁邊看了都渾身不自在,很想別開眼。
梨花稍微屈膝蹲身,對阿悟笑。
「你也剛搬來對吧?怎麼樣,習慣這裡了嗎?」
「……嗯。」
「我是你姐的朋友,我叫在原梨花。」
阿悟在嘴裡嘟嘟囔囔,但我聽不清楚。才見他忽然抬頭,他已大異平日作風地直視梨花,
「梨花?」
他像鸚鵡學舌般說。那讓人感到非常不舒服,我連忙從旁插嘴:
「阿悟。」
「啊?」
「他叫做阿悟。我是說這小子的名字。」
然後,我不再等雙方發話就直接說:
「喂。其實你一個人也可以回家吧?」
若是平時,阿悟肯定又要開始他那套受害者把戲。但是現在,阿悟看起來好像鬆了一口氣。
「嗯。」
他點點頭,然後拔腿就跑 梨花面露不可思議。
「幹嘛這樣?一起回去有什麼關係?」
如果梨花真如她自稱的那麼敏銳,就算我隱瞞,想必也會立刻被她發現。想到這裡,我說:
「沒什麼,只是那小鬼有點難纏。」
阿悟在轉角駐足轉過身,發出高亢的聲音。
「再見!」
梨花低聲噗哧一笑。
「挺可愛的嘛。妳可不要太欺負他惺。好歹是妳弟。」
要訂正的話只能趁現在,「他不是我弟」這句話已衝到喉頭。
但我還是勉強吞回肚子裡。因為我認為,若要拉攏梨花,現在談個人身世背景還太早。



本以為可能還有一點前置階段,但梨花的動作比我想像中更快。
阿悟逃命似地離開後,梨花彷彿忽然想到好主意似地兩手一拍,
「既然剛搬來,妳一定不了解鎭上的事吧?這方面的資訊,我可以告訴妳。」
她好心說道。我當然別有用心想與梨花確立友情,但實際上也的確對此地還不熟,因此她若能替我介紹一不是最好。
「真的?太好了。」
「阿遙,妳接下來有事嗎?」
被她問到有沒有事,我這才想起搬家的善後收拾。還有一些沒拆封的紙箱。不過,倒也不必急於今天之內就收拾。
「沒有。」
「那就好。吃完飯碰面妳看如何?」
今天只上半天課,所以我們還沒吃午餐。有必要先回家一趟,在家裡隨便弄點東四吃,然後再出來。我想一個小時應該足夠了,不過回家這段路所需的時間我還不太能估計。
「那,兩個小時之後,還是在這裡。」
我想我大概開心地笑了。因為梨花也跟著露出微笑。
「好啊。呃,不過該怎麼辦?用手機保持聯絡是不是比較好?」
這是很自然的提議,但我有點丟臉。梨花天眞無邪地問:
「把妳的手機號碼給我吧?」
這下子我無法再撒謊了。我自以為已盡量保持正常態度回答,但聲音還是有點變小。
「對不起",我沒有手機。」
梨花瞪圓雙眼。我感到臉頰發燙。
但梨花立刻笑著說:
「這樣啊?那就不能遲到囉 」
不是安慰也不是袒護。是坦蕩蕩的笑容。
在原來的學校,沒手機是一大問題。沒手機的人無法參與班上的人際關係。當時我也有手機,所以只是同情地看著被排擠的同學,但現在我內心早有覺悟或許該輪到我了。
梨花的笑容,不知帶給我多大的救贖。不過,我無法說出那種話,只是微微點頭。

我一路趕回家。用不著擔心就已來到眼熟的鐵橋。從新家去中學,要經過這座鐵橋。想必也有其他路線,但這條路線都是走大馬路比較好認路。走到這裡,塗了瀝青的屋頂已遙遙在望。
家裡的玄關,扔著阿悟的球鞋,其中一隻鞋底朝天。沒看到媽咪的鞋。搬來新家還沒收拾完畢她就開始去上班了,她的工作是在商務旅館打掃,據說是以前的朋友介紹的。「好久沒出去上班了。」她不安地嘀咕。若是打掃,我在學校也要做,那和當成工作來做又不一樣嗎?
客廳傳來電視的聲音。電視藝人的笑聲格外響亮快活,吵死人了。阿悟肯定一如既往地守在電視機前。
梨花說「吃完飯碰面」,但我不吃飯也無所謂。如果爸爸還在或許會罵我「不好好吃三餐的小孩不像話」,但我肚子不餓犯不著硬塞。我很想扔下書包就出門,但礙事的還是阿悟。那小子一個人什麼都不會,可曾自己做過一頓午餐?上二樓之前,我對著客廳喊:
「阿悟,你吃飯了嗎?」
客廳傳來慌張的聲音。
「妳應該先說『我回來了』!」
「少囉唆。我在問你吃過午飯沒有!」
「怎麼可能吃過!」
果然如我所料。眞不懂這種事他有什麼好驕傲的。
我先把書包扔在走廊,穿著制服就走進廚房。把早上剩的味增湯重新加熱,拿飯碗盛飯。從流理台下的櫃子取出平底鍋煎荷包蛋。這種程度的事我很希望阿悟也學會,但叫八歲小孩自己開火,或許終究是強人所難。
隨便弄出午飯後,我拿托盤盛装端去客廳。兩手沒空,無法把門拉開。又不想叫阿悟替我開門,於是用腳趾去拉門。
「吃飯了。」
阿悟果然張著嘴傻乎乎地在看電視。但我把飯一擺好,他就伸手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吃飯時關電視,是爸爸堅持叫我們遵守的習慣。至今,在我家還是堅守這個規矩。
無話可說,因此默默用餐。其間阿悟抱怨「味噌湯不熱」,但我充耳不聞。其實,我也覺得湯不夠熱。
是我先吃完。把自己用過的餐具收回廚房,和平底鍋一起清洗。阿悟還在吃,但我不想等他吃完洗碗。我衝上吱呀響的樓梯,從有限的選項中,挑選適合的衣服去見在此地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我決定穿雖然低調但我很喜歡的黑色T恤。有金色刺繡所以不至於太單調,黑色也不至於太花俏把人嚇到。上面寫著深奧的英文,可惜中學一年級的學生看不懂。底下搭配素面裙子。
只有洗手間有鏡子,我只好下樓檢查穿著。雖然整體都是黑壓壓的,但我沒幾件衣服所以沒辦法。至少,看起來應該不像怪胎。
鞋子也只有一雙,球鞋穿久了,鞋底已嚴重磨損,但我還是把污漬擦乾淨。正在穿鞋時,阿悟從客廳探出頭。
「阿遙,妳要去哪?」
「外面。」
我只這麼回答,踩著壓扁的球鞋鞋跟就雖開家。
我離家時,大概是一點左右。距離約定的地點應該只需十五分鐘,最遲二十分鐘就會到。雖然這樣要等對方很久,但我不在乎。
只是, 一直呆站在不斷變換綠燈與紅燈的十字路口有點尷尬。大概以為我要過馬路,好幾次都有車子為我踩煞車。我覺得很抱歉,只好背對馬路。
十字路口的一角有座小祠堂。紅色的旗幟寫著「正一位稻荷大明神」。祠堂前面,放著看似小孩存錢筒的小型功德箱,與六角形的鐵筒,大概是籤筒。放在口袋握緊錢包的手,不禁悄悄鬆開。
等待梨花的期間,我有點緊張。
小學的時候,大家都穿便服上學。到了中學要穿制服。我沒見過梨花穿便服的模樣。梨花在教室雖然不怎麼起眼,但假日不知是怎樣的女孩。在我以前住的地方,有個同學平時上學只穿灰色的衣服,放假卻穿粉紅色有荷葉邊的衣服。梨花不知如何?
梨花比約定的時間早到十分鐘。
她穿著普通的帽ㄒ與牛仔褲,也沒有佩戴意外的裝飾品,只見她露出一如之前的笑容,對我說:「咦,妳已經到了?」我如釋重負又好像若有所失,感覺很怪異。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心裡一直覺得梨花「可能是個有點古怪的人」,其實梨花並沒有做什麼古怪的事,只是感覺上,有點特別,她的「敏銳」,當然也是原因之一。
梨花沒發現我這種自以為是的心思,朝我面對的方向一看就笑了。
「妳居然在看稻荷大神。妳抽籤了嗎?」
「嗯,沒有。」
「其實挺靈驗的喔,要不要抽籤?」
我搖頭。在別人面前,我不想。梨花說:
「是嗎?」好像不當回事。
「那我們走吧。」
梨花率先邁步走出。前方,是只有步道上方有屋頂的拱頂街。
道路兩旁都是低矮的樓房,人行道也可容三人並排横行。梨花攤開手,開朗地說:
「我簡單介紹一下。這裡就是坂牧市的中心街,常井。」
常井大概是鎭內的稱呼。
「拔眼*?」
(注:「中心」街的日文為「目抜き」,故主角有此一問。)
聽起來怪恐怖的。
「那是什麼啊?」
梨花愣住了。
「……不知道。是我爸說的。」
搞了半天妳也不知道?
我跟著腳步輕盈如穩步的梨花,這天是標準的四月暖春。梨花不意間轉過身,告訴我:
「雖然不太時髦,但一般商店大致一應俱全。只要認識這裡,我想就不愁不方便了。」
話是這麼說啦……
我踮起腳尖朝「中心街」前方一眼望去,忍不住稍微諷刺了一下。
「但未免也太冷清了吧。」
街上空蕩蕩的,人影稀落。看到的都是老爺爺老奶奶,同年齡的孩子一個也沒有。今天小學與中學應該都是上半天班,這麼冷清,生意做得下去嗎?雖然事不關己,我還是忍不住有點擔心。
這麼走過一看,鞋店、皮包店、理髮店、帽子店,好像該有的店都有,但每間商店都死氣沉沉。基本上店裡賣的東西就很乏味。比方說鞋店,從店頭到店內深處,只放了成排的黑皮鞋。雖然對梨花不好意思,但老實說,哪家店我都不想光顧。而且兩家就有一家是鐵門深鎖。那些電動鐵捲門一律是鼠灰色,看起來灰頭土臉。
或許可以說,這整個城市不像活著吧。
「嗯……對啦。」
梨花像要掩飾什麼似地表情怪異。
「果然,其他地方的人一看就知道啊。本來就老人很多了,鄰鎮蓋了大型購物商場之後就更是每況愈下。」
「這樣啊。」
「有汽車的人都去那邊購物了。我如果要買什麼可愛的東西時大概也會去那邊。不過,若是要買參考書或文具用品類的話,這裡絕對沒問題。另外就是,對,比方說吃飯什麼的。」
這時,她忽然停下腳步。我差點撞上她,整個人有點往前傾。
梨花在看的,是感覺比我的人生歷史更悠久的舊門簾。上面以歪七扭八的字體寫著「蕎麥麵」(大概是)。門口的拉門也是醬油色,感覺上對國中新生而言有點門檻太高。
「這種地方我不敢進去。」
「但是很好吃喔。比方說炸蝦蕎麥麵之類的。」
「或許是這樣沒錯 梨花,妳喜歡古典的風格?」
「與其說喜歡……」
她淘氣地指著門簾的邊緣。那裡,就像不情不願寫在課本上的名字,以小字寫著「在原」。我上當了。當下臉頰發熱。這間麵店,原來是梨花家開的。
「……古典的風味最棒了!我超喜歡!」
「用不著勉強啦。等妳長大再來吧。」
要多久才算是長大?更重要的是――
「果然不是大人就不好進去?」
梨花莞爾一笑。
「裡面也很古典喔。」
然後她又開始邁步。我打起精神暗想會不會是要邀我去她家,但那好像還是將來的事。
梨花朝我扭頭,半開玩笑地說:
「我可不是為了替我家打廣告才邀妳。」
「啊……果然是這樣?」
「別看這樣其實很流行喔。午餐也有兩三人會光顧。」
我認為那應該不叫做流行。
不過,就算不是打廣告――
「是有特殊的感情吧?」
「啊?」
「對於這個地方。因為,妳是在這裡出生的嘛。」
「是沒錯啦。」
我只是隨口說說,但梨花卻意外地陷入沉思。
「很難說吧。我沒有思考過。」
「不就是因為喜歡,才想介紹給我?」
「啊,那倒不是。」
她說得太乾脆,我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梨花接下來說的話聽起來是這樣的:
「我討厭。」
「討厭」這個字眼,帶有很強的力道。起先我還以為她是說我,霎時嚇了一跳。但並不是。梨花說的討厭不是討厭我。我該催促她繼續往下說嗎?應該問她「妳剛才說什麼嗎?
但是最後,我還是沒機會確認。因為眼角餘光瞄到的突發狀況令我啞然。
在死氣沉沉的商店街,唯有那間商店有幾個客人,那是蔬果店。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蔬果店。在我以前住的城市,蔬菜都是去超市購買。看店的人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胖伯伯,他正一邊與看似熟悉的女人開玩笑, 一邊找對方零錢。就在他旁邊,那個胖伯伯沒有面對的方向,我看到倏然伸出一隻手。
是骨節粗大的手。
手的主人,是個滿臉鬍碴的矮小男人。穿著打扮並不差,頭髮與皮膚也不髒。但是,一眼看到那人我就悚然一驚。凹陷的眼睛沒有絲毫表情,臉頰消瘦憔悴,腰有點彎,但或許只是駝背。有多大年紀完全看不出來。從三十歲左右到七十歲上下,好像說他幾歲都可以理解。
那隻手,抓住店頭陳列的番茄後,毫不客氣地塞進口袋。又朝整串販賣的香蕉伸出手,摘下一根藏進袖子。我看得清清楚楚。
是扒手。
我的身體發麻。
扒手本身不可怕。但他一臉理所當然,毫不忌憚他人眼光坦然行竊令我毛骨悚然,我不由得緊抓住梨花的手臂。
「欸,妳看!」
「啥?啊……」
「他剛才偷了東西!妳看到了吧?」
那個男人和我們之間,只有幾公尺的距離。可我過度激動,忍不住扯高嗓門。對方肯定也聽見了。想到這裡,我幾乎雙腳發抖。
我狠狠咬緊牙關。我討厭害怕。我不想害怕,也不想膽怯。如果男人有意見,我打算正面迎戰,當下丹田用力運氣。現在是大白天,這裡是市區。不用怕,好,放馬過來吧!
但梨花好像覺得超級無聊似地幽幽說道:
「嗯。是啊。」
「妳的反應就是『是啊』?」
「不用管他。阿丸那樣沒關係。」
「阿丸」應該是指那個男人吧。叫什麼名字不重要。重點是,那個人剛剛偷了蔬果店的番茄和香蕉。結果,梨花居然說「沒關係」。
我無法理解梨花的話,不知該如何是好。其間,男人對我和梨花正眼也沒瞧過一眼,逕自慢呑呑地離去。然後我才赫然察覺。
不只是偷東西的男人,蔬果店的人應該也聽見我的聲音了。其他客人也是。可是誰也沒發話。不僅沒去追那個男人,甚至一臉若無其事,現在正在買賣大蔥。
大驚小怪的只有我。
見我發呆,梨花拉起我的手把我帶到路邊。她微微嘆氣,低聲說:「真不湊巧。」她把臉湊近我,就像社團學姐指導學妹般說道:
「本來打算晚一點再告訴妳。在這條街,或者該說在這個鎭上,對阿丸不追究。那就是規則。」
「啊……那個人,有什麼不一樣嗎?」
比方說他粗暴得令人束手無策,或者他已事先付清一百年的錢。
「若說有什麼不一樣,的確是有。」
「快告訴我。」
「遲早會有更了解內情的人告訴妳,總之妳先牢牢記住那是規則。如果今後要在這鎭上過日子的話,」
怎麼可能會有那種規則。首先-――
「如果警察來了呢?警察也視而不見?」
梨花稍微皺起眉頭。
「警察不是鎮上的人。他們不了解規則,不過不要緊,如果被警察看到,可能引起騷動時,店裡的人自然會幫他說話。就說『那是送給他的』。」
我的背後發涼。
每個場所自有每個場所的規則。這個我懂。但是這樣,真的沒問題嗎?「坂牧市有人偷店裡的東西也沒關係」,這眞的可以當成規則嗎?
不會吧。太扯了。
而且梨花 沒有說「阿丸偷東西也沒關係」。她只是說「不追究」。偷番茄或許可以不追究。那麼,如果他偷錢呢?如果他傷人呢?如果他做了更過份的事呢?
即便如此還是對阿丸不追究嗎?疑問與悚然在我的腦中無限膨脹。顯然有哪裡不對勁。不管怎麼想都不對勁。
就在我這麼暗忖時。
「……才怪。」
梨花噗哧一笑。剛才的冷漠表情頓時剝落。
「啊?妳騙我?」
「我沒騙妳,但阿丸其實是那間店的人啦,他是拿自己店裡的東西,所以當然沒關係吧?」
啊 原來如此。
這樣啊。說的也是。我深深吐出一口氣。難怪店裡的人和客人都沒吭氣。想到自己居然大呼小叫,我忽然覺得很丟臉。我舉起手。
「我差點被妳唬住了。」
「我本來還懷疑妳會不會相信,沒想到妳眞的相信了。」
笑得淘氣的梨花,好像隨時會吐舌扮鬼臉。虧她好意思玩弄來到陌生城鎮本就變得有點神經質的脆弱少女心。
「今後凡是梨花說的話,我都會把可信度打對折喔!」
梨花裝模作樣地鞠躬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 一時興起嘛。」



那晚,阿悟比平時更煩人。
他打從晚餐時就鬼鬼祟祟,樣子很不對勁。飯後若照平日習慣他應該會守在電視機前,沒完沒了地看那些一點也不有趣的節目,但他今天立刻躲回房間。若是單就這點而冒,倒是非常和諧的一件好事。
這次搬家如果說有什麼好處,當然是有了自己的房間。與梨花成為朋友,還不能算在好處之內。我在以前住的城鎮有很多交往多年的朋友。就算減去十再加一,也不能算是獲益。
兩層樓的破房子有很多房間,我終於擺脫了用布簾將房間一分為二與阿悟同住的生活。唯獨這點眞的很開心。
但這天,我在自己房間整理行李時,察覺微妙的氣流。
當時,我正要打開糖果盒的蓋子,那是扁平、四四方方、畫有閃亮寶石的罐子。察覺空氣的流動後我倏然停手。紙門應該是關著的。雖說這棟房子的確偷工減料,會有風從縫隙吹入……轉頭一看,微微開啓的紙門外,阿悟站在走廊的黑暗中。
「你在偷看什麼?」
通常我只要這麼威脅,就足以把阿悟嚇得落荒而逃。向來如此。
但今晚阿悟沒有逃走。他好像一直在等我發現似地,自己拉開紙門。
「阿遙。」
他的聲音細不可聞。
阿悟是個膽小鬼。明明覺得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都很可悲,卻從不反抗。
一旦開始發牢騷就沒完沒了,可我只要很不耐煩地稍微露出生氣的樣子,他就會像野生動物一樣察覺危險迅速消失。
那樣的阿悟,如今雖然戰戰兢兢,卻主動走進我房間。
自不量力。
「不准進來。這是我的房間。」
「可是!」
「有話想說的話我可以聽一聽,但你在走廊說就好。」
阿悟聽話地慢慢向後退。退到門外後,他把紙門拉起只剩一條細縫。他看著自己的手,一眼也不看我這邊。
「那個……阿遙,妳今天出去玩了吧?」
「對呀。」
「是跟那個白天見過的人?」
「嗯。」
雖然這麼回答,但我記得自己應該沒提過要去見誰。可阿悟卻知道,這表示
――
「你偷偷跟蹤我?」
若真是這樣,那就太過分了。
或許是看到我眉心擠出的皺痕,阿悟慌忙搖頭。
「沒、沒有。我只是湊巧,眞的是湊巧 完全沒想到阿遙也在……」
「是嗎?」
總覺得很可疑。沒有目的地一個人跑去常井,聽起來大有問題。不過,算了,那無關緊要。
「所以呢?」
阿悟吐氣。
「那個,在超市不是有人偷番茄嗎?
「不是超市。那是蔬果店。」
「嗯,蔬果店。」
他露出打從一開始就是這麼稱呼的表情。不懂裝懂!正在這麼想時,阿悟真的說出不懂裝懂的話。
「我早就知道那個人會偷東西。」
「啥?」
「眞的。我知道那個人會拿走店裡的東西。」
「為什麼?」
這句「為什麼」想問的有三點。你為什麼會知道那種事?你為什麼要撒那種謊?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如果是編故事,講給媽咪聽不就好了。
但若說阿悟是在編故事,他的表情未免太奇怪。只見他一直低著頭,簡直像是在害怕。
然後冷不防地――
「不知道。」
他說。
「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會變成那樣……我以前就見過。那個人偷店裡東西的樣子。」
怎麼可能――我正想這麼說,又把話呑回肚裡。仔細想想,阿悟就算知道也不足為奇。畢竟這個城鎮本來就是阿悟媽媽的故鄉。
「也許見過吧。你以前和媽咪來過吧?」
當時阿丸或許像今天一樣拿店裡的東西,正好被阿悟看到了。
阿悟跺腳發脾氣。我頭一次見到煩躁時真的會跺脚的人。
「才不是!」
「你只是不記得而已。因為你是笨蛋。」
「不准說我笨蛋,妳自己才是笼蛋。」
好大的膽子。
「媽咪說我根本沒來過這個鎭上。是第一次來。可是好奇怪。今後一定會發生可怕的事!」
嗯。原來如此。
我完全理解了。
他八成對媽咪講過同樣的話,結果被媽咪用「想太多」打發了。媽咪既然說阿悟沒來過這裡,那就一定是千眞萬確。簡而言之,阿悟只是在動那些小心思想辦法讓別人注意他罷了。
眞可笑。
「那我問你,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嗎?」
「啊……」
阿悟驚慌到有趣的地步。
「不、不知道。」
「那我告訴你。」
我朝枕頭伸手。
「會這樣!」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枕頭潮阿悟的臉丟過去。
一擊命中。我好心地告訴捂著鼻子快哭出來的阿悟:。
「別拿無聊的小事來煩我。」
大概是察覺我已不會再聽他說下去。阿悟沒有反駁,逕自關上紙門。他好像在嘀咕什麼「變成怎樣都不管」,但他的聲音實在太微弱,我沒有聽清楚。

 楼主| 发表于 2018-6-5 23: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1

阿悟開始聲稱不想上學。
就在吃完早餐後。我把自己用過的碗送去廚房,回到客廳一看阿悟正在哭鬧。
「我不想去。我怕。」
他聲如蚊蚋,低著頭幾乎令人擔心他的小脖子會斷掉,正在對穿圍裙的媽咪傾訴。我冷眼瞄了一下那樣的阿悟,走向洗手間。
鏡中的我,還有點惺忪欲眠。好像是熬夜的關係。我一邊刷牙,驀然想到。阿悟不管什麼事都視為降臨在自己身上的不幸,所以他認為在學校發生的事全是不公平不合理的現象。但是雖說如此,過去他好像從來沒有抗拒過上學吧?
我有點不祥之感。
一切,都是因為阿悟亂講話。心頭的不安轉為憤怒,我狠狠磨牙。鬆口之後,有一點點鐵鏽味。
接下來只須去二樓換上制服,然後就可以只考慮自己的事直到傍晚。但我經過客廳前面時,聽見媽咪說「你講那種話會被阿遙笑喔」,忍不住停下腳。因為我覺得,如果假裝沒聽到提起自己的名字過門不入,說不定會留下不好的印象。
紙門是敞開的。媽咪看到我,朝我投來「得救了」的眼神。
「啊,阿遙。不好意思,可以拜託 妳一下嗎?」
「啊?嗯。什麼事?」
媽咪站起來,也走到走廊上。雖然對著我壓低嗓門,但我想她的音量並未小到阿悟聽不見的地步。
「那孩子說他不想上學。」
「嗯。我聽見了。」
眞是傷腦筋耶――我忍住很想這麼調侃的衝動,轉而問道:
「沒頭沒腦的,這又是怎麼了?是在學校發生了什麼事嗎?」
「別提了……」
媽咪歪頭納悶。
「好像不是那樣。那孩子說橋很可怕。」
「橋?」
我家就在河堤邊。而小學與中學都在河對岸。我和阿悟,都要過橋上學。
但是,我倆走的橋不同。我是走離家最近的鐵橋,阿悟則是走更靠近上游的那座橋,沒什麼深刻的內情。純桿只是各自選了離學校最近的路線。
「橋很老舊,一有車子經過好像就會搖晃。所以,他說如果有人同行或許就不用怕……本來應該是媽咪陪他上學才對。」
但媽咪做不到。她得上班,還得做家事。早晨很忙。不用聽她講完我也知道。簡而言之,是要叫我陪他上學。
我在腦海浮現地圖,不過,當然是精確度極低的模糊地圖,想必,就算走阿悟走的那座橋,和我原先去中學的路程距離也差不多。我耿耿於懷的是,會不會被同學目睹我混在一群小學生當中上學。不過仔細想想,我們住在同一個家, 一起上學或許遠比一起放學更自然。
不過,這種事想了也是浪費時間。因為我根本不可能拒絕媽咪的請求。但是露出笑臉又好像太刻意,我不甘不願地鼓起臉說:
「好吧,只要陪他過橋就行了吧?」
「謝謝。拜託妳了 如果實在沒辦法,就讓阿悟回來也沒關係。」
可以的話我還眞希望這樣。
媽咪鬆了一口氣,露出微笑。,然後,彷彿是為了感謝我答應她的請求,從圍裙口發掏出兩張看似門票的東西。
「這是抽獎券。我在上班的地方拿到的。有興趣的話,妳放學可以去抽獎。」
紙券上寫著「常井互助會 春季大福運抽奬」。我把大.福運看成大福.運,忍不住在腦中浮現自己搬運大福麻糬的模樣。頭獎的獎品是溫泉旅行,這個我不稀罕。但是二奬的三萬圓禮券和三獎的三十公斤白米的確充滿吸引力。不過話說回來,聽到媽咪說「如果中獎了,隨便阿遙自己怎麼處理都行」也很傷腦筋。但是,抽獎好像挺好玩的,我見過喀啦喀啦轉動的抽,卻沒有親手轉動過。雖是個討厭的早晨,這下子倒是稍有期待了。
但媽咪又不動聲色地補了一句:
「要跟阿悟一起去喔。兩個人的話,中奬率也會是兩倍,對吧?」
怎麼可能,我自己抽兩次獎就行了。我本想說我自己去,但這時抽獎券上小小的注意事項印入眼簾。「一人限抽一次」。既然如此,好吧,沒辦法。

我拉開藍底白色箭羽圖案的窗簾,讓晨光照進屋內。
掛制服的衣架,掛在房門上方的橫梁上。但是好像不太穩,兩天就會掉下
次。我每天都在想,今天一定要釘個釘子用來掛衣架,可是到目前為止每天都忘記。
今天制服又掉到榻榻米上。我拍掉藺草的碎屑,用一分鐘換衣服再用一分鐘打領結。昨天雖然熬夜,但睡前已把書包整理好。
這下子早上的準備工作完成了。隨時可以出發。
等我穿著制服從二樓下去時,阿悟還賴在客廳,而且穿著睡衣。他並不是在哭鬧。只見他泰然自若,微張著嘴正在看電視。現在播映的是晨間新聞。報導日本的某某地方正值生產季,可以吃到好吃的某某東西。
「阿悟。」
我這麼一喊、阿悟就像被人突然自夢境拽回來,身體猛然打個哆嗦。他怯生生地扭頭,看到是我後――
「啊,阿遙……」
他以猶帶睡意的聲音說。
媽咪不在客廳,不知是去洗碗,還是去盥洗更衣準備上班。我溫柔地對阿悟發話。
「阿悟,聽說你害怕橋?」
「我才不怕!」
他猛然扯高嗓門,臭屁地死要面子。這時候用一句「是嗎?既然不怕那你一個人去吧」攻擊他很簡單,但阿悟八成又會開始哭鬧。早上實在沒時間了,只能隨便聽聽。
「那倒不重要,問題是你打算穿那身衣服去上學?」
「啊?」
阿悟低頭看自己的睡衣。是因為他滿腦子只想著橋,還是單純只是大腦還在睡覺這我不知道,但他好像連換衣服這件事都忘了。他發出鳥叫似的尖叫,跳起來衝上二樓。這間房子的樓梯陡得嚇人。我朝阿悟的背影怒吼:
「樓梯不准用跑的,笨蛋!」
「不准叫我笨蛋,笨蛋阿遙!」
他明明已驚慌得快哭了,卻還不忘記回嘴。要不是媽咪拜託我,我肯定要把他綁在那什麼搖晃的破橋中央。
我無事可做,只好茫然看電視。遙遠的某個國家好像正有某人與某人捉對廝殺。嗯――下一則新聞是國家的赤字問題。這可是嚴重問題。主播終於轉為開朗的表情說接下來是地區話題時,腳步聲自二樓下來。這次是慢吞吞的腳步聲,至少這點令我很滿意。
皺巴巴的馬球衫,像運動褲一樣的軟質長褲。揹著書包的阿悟,滿臉不服氣。大概是換衣服時又有什麼事讓他不高興。反正與我無關。況且,這個時間差不多該擔心遲到了。廚房響起洗東西的水聲。我朝那邊說:
「那我走了。」
沒有回音。大概是被水聲蓋過。我正覺得這樣倒也省事,阿悟雙手抓著肩背書包的背帶,在我耳邊大吼:
「我去上學了!」
水聲停止。媽咪溫柔的聲音傳來。
「好,快去吧。路上小心喔。」
我的耳朵嗡嗡響。我確信自己遲早有一天會狠狠揍阿悟一頓,現在只能先瞪他。
「吵死了!」
阿悟有時會像心血來潮般變得乖巧聽話。
「……對不起。」
穿上球鞋走到外面,只見天空陰霾。天氣大概要變壞了。
「會下雨嗎?」
我對著天空如此咕噥,並不是對阿悟講話。純粹只是自言自語。可阿悟卻耳尖地聽到,得意洋洋地說:
「不會下。」
「你又知道了!」
「是晴天啦。我就是知道!」
頓時,我想起阿悟昨晚說的話,猛然熱血衝頭。明知自己既然要靠媽咪照顧就該自愛一點,但驀然回神,我已對阿悟怒吼。
「屁啦!你憑什麼知道那種事,撒謊精!」
阿悟身子一縮。彷彿遭到殘酷的背叛,臉色唰地發白。
「我、我才沒有撒謊。」
「那你怎麼會知道?那不是撒謊是什麼?」
「明明就是……」
阿悟以細不可聞的聲音勉強囁嚅。
「是電視說的。」
啊。
這樣啊。
阿悟連衣服也沒換一直在看電視。八成也有播出氣象預報吧。
我呼地吐出一口氣。雖然自以為不在乎,但環境的變化,或許讓我變得有點神經質。對,況且就算阿悟沒看到氣象預報只是隨口亂說,我也犯不著大吼大叫。
面對膽怯的阿悟,有句話我非說不可。
「這樣啊……對不起。」
阿悟單純得可悲,光是這樣就讓他霎時露出笑臉,得意洋洋地誇耀。
「我跟妳說喔,說是有百分之十會放晴。」
「那根本不是晴天嘛。」
「電視說某某機率只有一日分之十。」
「那是晴天囉?」
「所以我不是早就說了是晴天。」
不管怎樣,總之應該不需要帶雨傘。

與阿悟早上同行,即便將搬家之前算在內或許也是頭一次。
兩人一起走路時,阿悟總是滔滔不絕。話題永遠是「當天降臨在阿悟身上的不公不義」,「今天也很委屈的小可憐阿悟」。即便叫我講得含蓄一點,我還是必須說他很煩。但這天早上阿悟並沒有發牢騷。昨天的事他大概已忘個精光,一時想不到有什麼必須唉聲嘆氣抱怨的不公不義。小笨蛋。
我們沿著佐井川往上游走。横向並排走在河堤道路旁的行人步道上。前後隔著很大的距離零星可見正要上學的路人。
相較之下,河堤道路車水馬龍。從摩托車到輕型小汽車、大貨庫,路上塞得水洩不通動彈不得。是前面的紅綠燈塞車。今後想必每天早晨都會看到這幕風景。但我無法習慣汽車廢氣的味道。
不知何故,阿悟茫然看著成排汽車。呆呆張大的嘴巴也不怕蟲子飛進去。我正在暗想會不會有蟲子出現時,阿悟忽然把臉轉向我。
「新聞說,有車子撞倒。」
「新聞說死了四個人。」
「那是常有的事。」
我猜想,阿悟大概還不了解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遲早總會有誰教他吧。
阿悟扭過頭,從下往上窺視我的臉。
「阿遙。我想到一個好主意。」
「肯定是餿主意。」
「餿主意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可以聽聽看。」
阿悟頓時露出賊笑,腦袋大大地往旁邊一歪。
「啊――那怎麼辦呢……妳眞的想聽?」
「一點也不。」
「我跟妳說喔。」
對話正常地繼續。雖也想過用「我根本就不想聽」來堵他的嘴,不過反正也沒害處,他想就讓他說吧。
「可以在車上裝吸鐵石。」
「噢?」
「把S極和N極依序裝上去,就不會撞車了。
他自信十足。
「……如果依序裝上S極跟N極,只會全力相撞。」
「啊?」
「如果照你說的方法應該是S極與S極。再不然就是N極與N極。」
「我就是這麼說的呀。」
不知是死鴨子嘴硬,還是在記憶中塗改了自己的彎口,總之從他傻乎乎的得意表情無法判斷。
「這是個好主意吧?我要申請專利變成大富翁。」
申請專利這種概念,到底是從哪兒學來的?不過,若問我又是從哪兒學來的,我也無法想像
「這怎麼可能申請專利。」
「為什麼不可能!」
「你想想看――」
我也看著河堤道路的成排汽車。如果那些車子全都裝上S極的吸鐵石……
彼此肯定會以驚人的速度彈開,反而更危險。呃,不至於吧。因為那就像電腦一樣只要調整吸鐵石的強度就行了。
「說呀,為什麼?」
阿悟拉扯我的制服下襬。
「你幹嘛啦,放手!」
我甩開他,把頭往旁一扭。
「還能為什麼,當然是因為你是笨蛋。」
「笨蛋阿遙!」
「吵死了,在外面不要大吼大叫。」
我決定對話到此結束,之後對阿悟的抗議一概無視。絕對是哪裡搞錯了。,阿悟的發明太可笑了。那種事怎麼可能。不過,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妳說不要在外面大吼大叫,可是如果在家裡大聲妳只會更生氣。妳果然是笨蛋阿遙。」
被阿悟這麼瞧不起,而且雖是歪理倒也不是毫無道理,讓我無話可說。真是爛透的早晨。
道路來到我平日走的鐵橋。以鋼筋搭建的橋很長,但那是因為河岸遼闊,實際跨越河流的部分很短。看到銀漆閃亮的鐵橋,阿悟說:
「阿遙都是從這裡走吧?」
「對呀。」
「會搖晃嗎?」
「有一點。」
事實上,在搬來坂牧市之前,我從未徒步過橋,連現在要過橋的意識都沒有就初次邁步過橋時,腳下咚咚傳來震動令我多少有點吃驚。若只是抖動的程度也就算了,用鋼鐵或類似鋼鐵的堅硬金屬做成的橋居然會「搖晃」,這是我做夢也沒想到的。若說當時一點也不害怕那絕對是騙人。
不過――
「阿遙也會害怕嗎?」
阿悟這麼問時我當然不可能回答「嗯」,我只是默默搖頭。如果沒有那句「阿遙也」,再不然,若是他能把那求救般的窩囊嘴臉稍微繃緊再問這個問題,我本來可以稍微誠實一點地回答他。
趁著謊話還沒被唯獨直覺不可小覷的阿悟發現,我轉變話題。
「對了,你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轉學後,上學還順利嗎?」
阿悟瞧不起人似地說:
「因為橋會晃,所以我不想上學。這妳應該知道吧?妳不知道嗎?」
人小鬼大。
「所以我不是陪你一起上學了嗎?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其他方面。比方說新朋友。」
我是在正要升中學的時候搬來這裡,所以幾乎完全沒有轉學的感覺。但阿悟不同。他等於是被丟進一群陌生的小學三年級小鬼當中,畢竟,阿悟是那種膽小怕生的孩子。無法順利融入班上的可能性很高。
他自己倒是泰然自若。
「區區幾個新朋友,當然有。那是理所當然的嘛。我怎麼可能孤家寡人。」
就我所觀察到的,阿悟並非那種什麼都不做也會受人喜愛的類型。遲早有一天,他應該會明白自己剛才講的話有多麼奢侈。
「是嗎。那你上課聽得懂嗎?」
「嗯――馬馬虎虎。」
「騙人的吧?」
從他的聲調就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小學三年級的孩子,是這麼不擅長撒謊的生物嗎?阿悟敷衍地假笑――
「只是暫時低潮。」他說。
我看他八成不懂那個名詞的意思。,明明連課都沒好好上過幾天,哪來的什麼低潮,
「跟妳說喔,我們班今天要小考。」
「噢?前天才開學典禮,這麼快就要考試?」
「是國語。要是考算術就好了。」
「你的算術還不是一樣爛。」
「才沒那回事。我上次還考一百分。
「那是二年級的事了吧?升上三年級,一定會漏洞百出。」
「就跟妳說沒有那回事!」
他氣呼呼地朝我嗆聲。到這個階段,反而容易應付。只要隨便調侃他幾句,便可分散他的注意力,也不會再介意汽車排放的廢氣。驀然回神才發現前方學童的人數增加,學校快到了。
如果一定要對話,我喜歡比較有內容的那種。但對一個小學三年級的小鬼(尤其是阿悟)要求那個,連我自己都知道是苛求。

橋的名字,是「報橋」。
我之前走的銀色鐵橋,在橋的上方有拱形鋼筋。相比之下報橋只有橋桁與橋腳、欄杆,造型非常簡樸。欄杆漆的是深綠色,好像才重新上過油漆不久,遠看看不出油漆剝落。即便是通勤車輛川流不息的道路,柏油路面也不可能龜裂。可我看到報橋的第一眼,不知怎地就當下直覺「這是非常老舊的橋」,好像就是有哪裡與別的橋不同。
過了這座橋後小學就快到了,所以步道擠滿小學生。從矮小得令人懷疑一踢就會像球一樣飛走的低年級學生,到比我還像中學生的高年級小學生,人人都毫無不安神色地安然走過報橋。這麼多小孩都不當回事地過橋了,所以如果基於那種不管什麼事只要大家都做就不會再害怕的奇妙心理作用,阿悟應該也能面不改色地過橋才對。
可是現在,阿悟卻在報橋前面停下腳死都不肯動
「阿遙……」
他發出虛弱的聲音,好像隨時要哭出來似地窩囊皺著臉,定定看我。剛才那種可笑的活力,就像被沖洗得清潔溜溜般消失無蹤。
我忽然覺得心口湧起一股苦澀。阿悟是眞的害怕這座橋嗎?我能看到的,只有阿悟不過橋,甚至不肯向前嘗試的身影。若是媽咪大概會溫柔地哄他。但我不是媽咪。我討厭遲到。
「走吧。」
我只這麼說完,便立刻邁步。「啊,等一下啦。」雖然聽到他驚慌的聲音,但我頭也不回。剛才還阿悟玩的心情已經沒了。就在看到他那仰望我的淚汪汪雙眼的瞬間。
腳踩上橋板的瞬間便感到震動。過橋的車流量不算特別多但也不算少。也有很多輕型小汽車,每輛車的速度都很快。橋一直在微微晃動。
走到橋的中央。或許是搖晃的關係,的確有種像暈車似的,輕飄飄不舒服的感覺。比我上學走的鐵橋見得厲害多了……不過,還不至於可怕。阿悟說話果然太誇張。
――我是這麼想啦。
橋的前方傳來不知是尖叫還是騷動的某種異樣動靜。定睛一看,一輛大拖車沿著車道駛來。我心想這下子一定會晃動得更厲害,於是停下來雙腳用力站穩。
即便已這樣做好準備――
「……哇!」
我還是忍不住驚呼。一瞬間,身體好像飄起來。大拖車轟隆隆駛過時,橋也隨之高低起伏。我已顧不得什麼面子,我甚至懷疑橋會斷掉。
就在那下一秒,我聽見格外高亢的尖叫。是阿悟的聲音。我轉身。
阿悟緊抓分隔步道與車道的柵欄,比我想像中離我更近。然後我終於發現這座橋看似老舊的原因之一,阿悟是小學三年級學生,比我矮了一個頭或一個半頭。現在阿悟大約在腹部的位置抓著柵欄。只要有人從旁邊一推大概便會輕易掉到另一頭了……報橋什麼都很矮。無論是步道兩側的柵欄或欄杆。
我在搖晃的僑上朝阿悟跑過去,僵著臉的阿悟,看到我也不肯鬆開柵欄。我也沒吭聲,靜待老舊的橋停止晃動。
就時間而言應該不到十秒,但是感覺很漫長。等到終於靜止,阿悟像是嚴重受到傷害般泫然欲泣。
「妳看吧!會搖吧?」
「是啊。」
的確,比想像中更嚴重。我覺得這是習慣的問題,但也難怪他不習慣。我發現輪胎駛過柏油路的聲音中,混雜著佐井川汨汨流動的水聲。隔著低矮的欄杆一看,河面漲得很高,河水也是茶色的很混濁。
我說:
「不過,老是杵在這種地方也沒用吧。走吧,快點!」
「嗯。」
「把手放開!」
不知是國小一年級還是二年級,總之身高頂多一公尺的小孩都小跑步輕鬆過橋了。阿悟意外乾脆地放手後――
「有人從這裡掉下去。我知道。」
他說。
我默默無語,拍了一下阿悟的背。阿悟嚇得打個哆嗦,瞪我一眼。我不當回事,轉身邁步走出。不過,步調緩慢。
阿悟追上來,與我並肩同行。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他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眞拿他沒法子。
「快點,手。」
我朝他伸出手。阿悟彷彿在看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般看著我的手,最後怯生生握住我的手。
好冷的手。他八成是驚嚇過度連渾身血液都發冷吧。
我拽著他向前走。阿悟又低下頭。
「那個,」
我如此開口。
「我說你啊,能不能想辦法稍微改一改?」
「改什麼?」
也難怪阿悟會這麼反問。想是這麼想,但我未再多說。我不是阿悟的姐姐。沒那個義務責罵這小鬼。
每當報橋上有大車駛過震得橋晃動時,阿悟就會用力握緊我的手。他的步伐很慢,所以我也無法加快腳步。望著一如氣象預報所言開始放晴的天空,我心想,說不定上學要遲到了。



早上還沒這樣,但上午的課結束後風忽然變強。到了下午,操場甚至煙塵滾滾。是初春例行的狂風。 
上課開始進入正式內容,目前為止還沒有比小學課程艱難的感覺。不過,多少還是挺新鮮的。我喜歡新事物。雖然沒告訴過任何人,其實我並不討厭念書。
而且從今天起,中午會供應營養午餐。
我心裡有點緊張。因為如果吃午餐時,有可以自由換位子的規矩,那麼這頓午餐將會成為迄今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萬一無法和任何同學一起坐,必須獨自用餐的話,肯定會立刻成為全班議論的話題。如果被大家認定是沒有朋友的孤僻鬼,八成連梨花也會疏遠我。
我們的班導師,是一個姓村井的女老師。雖然年輕,眼睛卻死氣沉沉。我忍不住開始擔心她能否撐得了今後這一年。那位村井老師在開始用餐時,像是頗有怨言般說:
「午餐就在目己的位子上吃。也不可以移動桌子。」
教室到處響起「啊――」的抱怨聲。懷抱期待的同學果然很多。但村井老師說:
「在這間學校,就是這麼規定的。」之後再也不理睬我們。
若是以前的學校,我或許也會很遺憾無法與朋友共進午餐。說不定,以前沒有對象可以用餐的學生曾在這所學校引發什麼問題。抑或中學本來就是這樣?總之,我鬆了一口氣。
接著是午休時間,我對梨花提起抽奬的事。我說從媽咪那裡拿到抽獎券,今天放學打算去商店街。梨花一聽就誇張地皺起臉。
「啊,這樣啊。那個對抽獎者而言或許很好玩,但準備的人可麻煩了。」
「梨花也參與幫忙過?」
「不是幫忙過,是正要去幫忙。我得穿著和大家一樣的大褂,拿著擴音器,有人中獎就喊『恭喜中獎』。那真的很討厭耶。」
聽到這裡,我對此行稍微有點期待了。

到了放學後。
我與阿悟在昨天那個十字路口會合。本來還擔心能不能順利碰面,結果阿悟準時出現。說來理所當然,但對象若是這小子就會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我倆一碰面,阿悟就抱怨。:
「我在學校等了半天。」
小學大概下課較早,不這樣做的確無法打發時間。仔細想想,其實我們應該先回家再出門。但我只回答一聲「噢」,之後再也沒說話。
走向目的地的商店街時,阿悟一再試圖拽我的制服下襬。當然每次都被我甩開。既然是去抽奬,照理說起碼表情該開心一點,但阿悟卻不停東張西望忐忑不安,途中甚至一度提議回家。
「欸,回家吧。」
「行啊,你自己回去。」
「可是媽咪……」
「既然害怕,從一開始就別說要回家。」
阿悟噘起嘴,「我又沒說我害怕。」他還在嘴硬。
「可是,我眞的看過嘛,像這種的。我絕對見過。」
進入常井,道路兩旁都豎著寫有「大拍賣」的旗幟,每間商店的櫥窗和倒閉的店家拉下的鐵捲門上貼滿黃色的廣告傳單。這才發現,人好像也比昨天多了一點。不知在哪似乎架起喇叭,我發現街頭正響起快活的音樂。音樂聽起來並沒有那麼冷清迴響,可見比起昨天,街上或許還真的有點熱鬧。
我說:
「若是這個,我也見過。」
「啊?阿遙也見過?」
「和聖誕節有點像,對吧?」
自己講完之後,我才想到也沒那麼像。
寫有「常井互助會」的白色臨時帳篷,好像就是抽奬會場。會場還算熱鬧。放抽獎機的桌前排了大約十個人,周遭圍繞著看熱鬧的人群。每次一有人喀啦喀啦轉動抽獎機,就會掀起一陣鼓噪。我排到隊伍後面時好像有人中獎了,鏘啷鏘啷地響起鐘聲。
「恭喜中奬,五奬,日本茶一組!」
發出可愛聲音的,正是梨花。
果然如她本人所言,穿著與其他大人一樣的日式大掛,手上也拿著擴音器,但唯有一點與她說的不符,她明明說討厭,現在看來卻相當開心。不知是否尺寸不合,梨花的大褂鬆垮垮的好像隨時會滑落。
把奬品交給抽中五獎的客人後,梨花呼地吐出一口氣放下鐘,發現我後微微揮手。然後把擴音器放到嘴邊,大聲喊道:
「來喔,看誰能抽到溫泉旅行!頭獎得主還沒有出現,就表示接下來會出現!來來來,下一位,請抽獎!」
不愧是在這裡土生土長,宣傳起來也有模有樣。看著賣力的梨花,我的心情也有點好轉。於是我問阿悟:
「會中奬嗎?」
阿悟剛才的苦瓜臉已消失,現在正兩眼發亮地盯著抽奬機。小孩子果然最熱愛抽奬。當然我也是小孩,所以超喜歡。阿悟鐵口直斷:
「會中奬。而且是大奬。」
「那我可要拭目以待了。」
「嗯。會中奬。」
然後,他天真無邪地探頭窺視帳篷內,一邊又補了一句:
「不是我中奬,但有人會中大獎。」
他又說出可笑的傻話了,我差點又想發火,隨即念頭一轉。阿悟中奬的可能性的確很低。另一方面,另有其人會中大獎……遲早總會有。這麼想的話,阿悟的發言非常正確,一點也沒錯。只是毫無意義罷了。
排隊期間,我無所事事地看著帳篷內。捲筒式衛生紙與抽取式衛生紙就像裝飾品高高堆起。那大概是安慰奬的贈品,不過衛生紙堆成的金字塔難得一見。相較之下,我覬覦的三奬白米,只是在紙上以毛筆寫著「白米三十公斤」沒看到實物。可能是自己拿回去太重,所以在事後送到府上。
與梨花穿著同樣大褂站在桌後的,全都是成年男人。最年輕的看起來也比我爸還大。桌邊還有頭髮全白的老爺爺,好像無事可做正在抽香菸。難怪我從剛才就覺得有菸味,原來是那個人啊。
這時,我驀然發現一個問題。抽奬很好玩。與抽籤不同,光是聽那喀啦喀啦的聲音就會興奮起來。那應該是開心又好玩的活動。就像現在,排隊的人與周遭看熱鬧的人都在笑。無論有沒有中奬都會一一出聲,為之歡呼或嘆氣。
然而,桌子後面那群人沒笑。不僅沒笑,除了抽菸的老爺爺,人人都無所事事。只是乾站著。他們以晦暗的目光看著不停轉動的抽獎機以及迎風招展的帳篷塑膠布。站在桌後開朗吆喝的只有梨花一個人。
「真辛苦。」
我不禁嘀咕。
阿悟在喧囂中也耳尖地聽出我的聲音。
「妳說什麼辛苦?」
一群看似陰鬱的成年人中,梨花身為唯一的女孩子正在活力十足地吆喝。那一定非常辛苦。可是,這種事就算說出來阿悟八成也不懂。我假裝沒聽見,朝抽奬機探出身。
眼前有一個人沒中獎,領到衛生紙走了。下一個抽獎者身穿粉紅色襯衫拎著奶油色手提包,是個年輕女人。她吆喝一聲替目己加油打氣,然後把皮包往桌上一放就朝抽獎機伸手。
抽獎機喀啦啦轉了兩圈,用力過猛差點又要再轉一圈時被她及時按住。滾出來的彩球掉到盤子裡,發出乾扁的脆響。
梨花朝盤子探頭看,頓時臉色大變,高舉雙手。
「恭喜中奬,獲得頭奬,溫泉旅行!」
頭頂上,鐘聲響個不停。雖是喜慶之聲但實在太吵了。排隊的人與周遭看熱鬧的人都發出低低的鼓噪。中獎的當事人以手掩口,嚷著:「天啊!不會吧!」笑了起來。
「啊?眞的?眞的中大獎了?太棒了,眞不敢相信!」
我心想,真好,同時也想到兩件事。
一個,是這下子不用再擔心抽到頭奬了,我們就算抽到溫泉旅行,也沒那個多餘的能力去。無論是在金錢上,或者精神上。
心裡一隅另外想到的是,阿悟說中了。不是我們中獎而是別人中大獎。的確沒錯。我轉過身,看著阿悟。
他的表情僵硬。
察覺我的注視後,他以僵硬的聲音低喊:「阿遙。」我還以為他的預測準確應該很驕傲才對。
「你……」
我剛開口,就響起某人的叫聲。
「喂,站住!」
我轉身。
一個戴著安全帽與圍巾的人正跳上速克達摩托道。車子好像一直沒熄火。他一扭把手,速克達就猛然加速起動。
周遭的人雖多,卻無人擋在起動的速克達前面。眼見車子逐漸加速。那個人的手上,握著奶油色的手提包。
呃,換言之,是那種事嗎?
我猶在愣怔目送之際,梨花在我身旁高喊:
「喂……有、有人偷東西!」
啊呀,果然如此嗎?那是抽中頭獎的女人拎的皮包。她轉抽奬機時順手放在桌上,被人趁著中大獎的混亂偷走了。客人們還沒動,穿大褂的商店街成員倒是反應很快。
「喂,站住!」
桌子後面, 一個頭上綁著頭巾的大叔衝出來。只是,他有點太慌張。腳勾到放置抽獎機的桌子,當作獎品的衛生紙頓時散了。
「啊!」
一個同樣穿大褂的胖伯伯,伸出手想按住搖搖欲墜的衛生紙金字塔,屁股壓到帳篷的支架。寫有「常井互助會」的帳篷頓時搖搖晃晃,客人掀起一陣尖叫,皮包被偷的女人尖聲嚷嚷:「來人啊!來人啊!」抽奬會場雞飛狗跳。
紅色大褂飛上天。只見某人拔腳朝速克達追去。鬆垮垮地穿著大街跑步太礙事,所以那人才把大褂脫下隨手一扔。是梨花,她跑過我身旁時,好像朝我瞄了一眼。,驀然回神,我已和梨花一起奔跑。
別看我這樣,好歹對跑步的速度和體力還是很有自信的。

速克達轉眼已遠去。
整條常井商店街幾乎不見車子,沒有任何東西阻擋速克達。車子剛起動時都沒逮到的話,現在就更加追不上了。但我還是沒放慢腳步,眼睛試著讀取車牌號碼。速克達很破舊,唯獨車牌倒是擦得格外乾淨易於辨識。是「1603」。呃,是江戶幕府成立的那一年。這下子就不會忘了:阿悟總說我笨,但我才不是笨蛋。
本以為對方會繼續加速直線逃走,沒想到速克達突然急踩煞車,鑽進小巷。我們落後十幾秒也緊追在後。
拐角前方不見速克達的蹤影。追丟了。
巷前方就是T字路。正面被磚牆擋住。與小巷垂直的馬路倒是好像很寬,只見車輛來回穿梭。
梨花聳肩喘氣。我還好,但是沒有暖身就全力奔跑弄得肺很痛。深吸一口氣後,差點被刺鼻的氣味嗆到。
我看不到周圍地形,不過這條巷子面向小鋼珠店,有菸臭味溢出飄來。停車場橫七豎八停了幾輛腳踏車與摩托車,但是並沒有那輛四碼車牌的速克達。
……完全被他甩掉了。
「不曉得跑到哪去了?」
總算調整好呼吸後,梨花嘀咕。
「不知道。路是怎麼銜接的?」
「往右走是市公所之類的方向。左邊拐個大彎,可以通往河堤道路。」
「也就是說並非單行道?還是先找警察來吧。」
梨花一聽就皺眉頭。
「警察?果然得這樣嗎?」
「我是無所謂啦。反正那個女人應該也會報警。那還不如趁早報警。動作快一點的話,說不定可以立刻逮到人。」
我沒有手機。以眼神催促梨花後,她好像還在磨蹭。這種心情我懂。如果別人叫我「現在立刻打電話給警察」,我大概也會遲疑。
「嗯,可是……」
「不過,若是讓大人打電話,警察或許比較會聽信。」
「說的也是。更何況……」
梨花把手插進口袋,猶豫不決。不管怎樣如果不快點,竊賊不知會逃到哪去正在心裡乾著急時,一道粗厚的聲音響起。
「不,先別報警。」
轉身一看,眼前站著綁頭巾的大叔。是剛才本想衝出去抓賊,卻把桌上奬品撞翻的人。
「會長。」
聽梨花這麼喊,此人大概是負責人吧。紅臉不知是曬出來的還是酒喝太多。是個肩寬體壯的人。
會長屈膝,視線降到與我們等高,開口說道:
「我不想把事情鬧大。商店街舉辦活動居然發生竊盜案,會給人不好的印象。」
現在沒時間扯那個了!這句話已湧到喉頭,現在分明就有人遭竊了,事到知今還談什麼印象。
但我不敢說出口,想必還是因為我是外人吧。會長明顯是在對「麵店的女兒」梨花說話,而梨花也對會長的發言點頭首肯。如此一來,根本沒有我出面的機會。
「我會想想看有沒有我們能做的,再觀望一下狀況,如果還是不行再報警也不遲。我想客人應該也會接受。」
「説的也是,我認為那樣最好。」
「對了,說到這裡……」
會長抬起頭。
「竊賊往哪邊跑了?妳們看到沒有?」
我和梨花都搖頭。會長挺直腰桿,面帶凝重。
「這樣啊,任何蛛絲馬跡都行。妳們猜他是往哪一邊跑?」
我倆面面相覷。被這樣問也只能憑直覺回答。梨花的眼神好像隱約在催我先說,我只好小聲回答:
「我想應該是左邊。」
「原來如此,為什麼呢?」
「我想,竊賊也知道我們在追他。所以他急踩煞車,鑽進這條巷子。就是為了甩開我們。那樣的竊賊,若是暫時停車等待成排汽車中斷才右轉未免太奇怪。」
「嗯――!」
會長撫摸下顎。
「言之有理。梨花怎麼想呢?」
梨花朝我投以一瞥後,歪頭思忖。
「我倒認為是右邊……這個時間,往左邊的車子應該不多。我覺得車流量較多的方向比較容易隱藏蹤跡。」
這大概是很標準的本地小孩的意見。我不清楚為何往左邊走的車子不多,但會長點點頭。
「原來如此。」
反正不管怎樣我倆都沒有親眼目睹,只不過是根據力薄弱的空談。會長定定望著眼前的ㄒ字路,幽幽咕噥:
「說不定,他是筆直往前走。」
我忍不住反問:
「啊?筆直往前走?」
「對呀,妳看。前方看似沒路,其實牆壁之間應該可以穿過。」
聽他這麼說之後仔細一看,正面磚牆的確不是整片的,若是徒步,有條小路可以穿過。
不過,那個樣子――梨花立刻說:
「那裡非常狹窄。速克達鑽得過去嗎?」
「應該不至於鑽不過吧。」
話是沒錯,但那麼狹窄的小路無法加速。急著逃走的竊賊會選那種路線嗎?先不提別的,若是走那裡,我們應該可以隱約看見他逃跑的背影。
不過,我也無意反駁說絕不可能。是走右邊還是左邊還是直線前進,每個選項都沒有決定性的根據。只不過是在消磨時間今竊賊逃得更遠罷了。眞煩,但是再仔細想想反正事不關己所以也無所謂吧,正當我準備這麼自暴自棄時,有人拽我的制服袖子。不知幾時連阿悟也來了。
「欸,阿遙。」
我置之不理。
「欸。我在叫妳啦。妳聽我說嘛,阿遙。」
他還在拽我的袖子。這樣衣服會變形。我扯開他,嘆了一口氣。
「別這樣拉扯。叫我幹嘛?」
「嗯。」
我還以為他會哭哭啼啼抱怨,沒想到阿悟一本正經。
「我曾經見過。我知道小偷去哪裡了。」
「你又來了?我現在沒空陪你瞎掰。」
「可是我眞的知道嘛!」
阿悟言之鑿鑿,並且伸出手指。
「就在這裡,這裡面!」
他指的方向,是近在我們身旁,正噴出菸臭味的小鋼珠店。
啥?
耍什麼白痴啊?不,我當然知道他很白痴。
那種地方當然是打從一開始就查過了。那裡沒有竊賊的速克達,所以才會討論他往哪裡跑掉。
拜託不要想到什麼就亂說好嗎?丟臉的可是我。你可以滾回家了。
……我很想這麼說。
可是,被人搶先了一步。綁頭巾的會長嗤鼻一笑。
「是這樣就好囉。」
梨花也持同樣論調:
「阿悟小弟――我沒叫錯吧?你是後來才到的,所以不可以亂說喔。」
劈頭就被人否定,果然令阿悟啞然。他本來就是怕生的膽小鬼,自然更不用說。只見他好像馬上要哭出來,握緊拳頭低頭不語。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想與阿悟一起來街上。
事到如今,既然別人都不吭聲,看來只有靠我自己開口了。
「這小子是笨蛋。」
「不准說我笨,笨蛋阿遙!」
他明明眼眶含淚低著頭,卻立刻狠狠頂我一句。像這種情形好像叫做唇槍舌劍?我才不是笨蛋。總之先不管阿悟了
「……停車場也只是看了一下。的確該再檢查一下比較好。」
我自己也知道這樣很愚蠢。梨花有點同情――
「可是,明明沒有那輛速克達吧。」
她這麼說是正確的。
剛才追趕時看到的車牌號碼是「1603」。這個我記得很清楚。
可是,小鋼珠店停車場停放的速克達,車牌全都是三碼。那不用幾秒便可確定
車牌當然可以換。間題是,速克達從視野消失到我們跑進追條巷子為止中間只有十幾秒,絕對來不及換車牌。在這個當下已完全證明阿悟的說法是鬼扯。不過,我肯聽他鬼扯,對阿悟來說已是天大的福氣了。正在這麼想時。
「……啊!」
我清楚知道,看著停車場那些速克達的自己臉紅了。
「妳怎麼了……啊!」
我看到的東西,梨花也看到了。於是梨花地漲紅了臉。
雖然搞不清狀況,但阿悟似乎立刻察覺自己佔了上風。頓時又氣勢大盛。
「看吧?沒錯吧?我說對了吧?」
會長訝異地問:
「怎麼,難道是真的?」
我與梨花看著的,是「608」的車牌號碼。
曾經自稱「敏銳」的梨花聲音在發抖。
「怎會這樣 」
被迫承認不想承認的事實,那種屈辱令我的手也幾乎顫抖。仔仔細細一看,車牌號碼貼著白色膠帶。速克達雖然破舊,唯有車牌像是被仔細清理過似地發白,因此不大看得出貼了白色膠帶。
最左邊的第四個數字完全被隱藏。用不著撕下膠帶。藏在底下的敷字肯定是「1」。
飛車行竊時,大概把第一個數字「8」的左側貼上膠帶令人誤以為是「3」。只要有十秒時間,的確便足以將「1603」變成「608」。
就算再怎麼慌張,也不該上這種當,這時簡直只能放聲吶喊:
「啊!真是夠了!笨死了!」
「吵死了!笨蛋阿遙!」
這次阿悟是對的。我的確是笨蛋。梨花也好不到哪去,她以細不可聞的聲音嘀咕。
聽到這裡,會長行動了。他捲起袖子,「好,既然確定了,那我去逮人。」他鬥志昂揚地說。
眼看會長立刻就要衝進小鋼珠店算帳。這時,我的袖子再次被拽住。
「等一下。」
「啊?你說我?」
「不是啦,是那個人。」
阿悟指的是會長 ,既然有話對會長說,直接拽會長的袖了不就好了,會長穿的是辦活動用的日式大褂,就算被拽得有點變形想必也沒關係。
阿悟好像已無暇思考那種問題。
「他一個人去不行啦。」
「應該沒問題吧。況且小鋼珠店的店員肯定也會幫忙。」
「可是會有危險。」
接下來要逮捕竊賊,有點危險是當然的……但我無法這麼斷然駁斥。因為阿悟的確說中了。
包括某人會抽中大奬。
包括竊賊逃進小鋼珠店。
歸根究柢,阿悟今天本來就不想來抽獎。他曾吵著要回家
或許他只是隨口說說湊巧矇對了。但是現在,我沒有叫他閉嘴。
阿悟說:
「很危險喔。因為小偷帶著刀子。我知道。」



會長沒有漠視阿悟的警告。
他召集商店街的成員,各自帶著棍棒與繩子,這才進入小鋼珠店。
飛車竊賊果眞帶著刀子……不過無人受傷。多虧大家有確實提高戒備。
事情無法以一句巧合打發。阿悟聲稱「曾經見過」的事,我也見到了。阿悟說的話不是鬼扯也不是瞎掰!――只能這麼想。
阿悟受到大家的感謝與誇獎。商店街為了表達謝意,特別讓他抽兩次奬,領到兩包衛生紙。回程,小英雄一直緊握我的手不放,現在則是躲在他自己的房間裡。
我已經明白。阿悟的恐懼並不是想引起我與媽咪注意的演技。或許多少也有一點那樣的因素,但那小子是眞的在害怕。
那晚。我趴在自己房間的矮桌上,好一陣子動也不動。沒有坐墊,舊榻榻米感覺黏黏地往下陷怪噁心的,但我立刻連那種事也無暇意識。
我要慎重思考。
他為何能猜到竊賊躲在小鋼珠店?我與梨花一路拚命追趕,無暇他顧,所以輕易上當。但之後趕到的人如果冷靜環視四周,應該會發現有哪裡不對勁 雖不知道阿悟是否有時間記住那個人騎的速克達車牌,至少如果定睛注視應該可以發現「停了一輛動過手腳的速克達」。
至於猜到對方有刀子,也不是那麼複雜的巧合。阿悟只是電視看太多了。就算在哪裡見過搶匪,挾持人質與警方對峙的故事也不足為奇。或許在那個節目中,嫌犯有刀子,阿吾只不過是把自己看過的電視劇故事依樣畫葫蘆地說出來。
就連他說以前看過這個城鎭,說不定都只是媽咪記錯了才會說「阿悟沒來過」
。或許媽咪的確帶阿悟來過此地,可她自己卻忘了,或者,阿吾一個人偷偷來過這裡。若說媽咪會忘記,老實講那實在難以想像,比現在更年幼的阿悟獨自行動的推斷也有點牽強。但那絕非毫無可能。觀察力與冷靜與慎重與記憶有誤,便可解釋一切。
但是,我當然不相信那種事。
我不相信阿悟能夠未卜先知。不過,若說全部都是可以解釋的巧合,同樣難以置信。
我盯著窗簾上見慣的箭羽圖案,如此思忖。風從縫隙鑽入似乎令窗簾飄然晃動,轉頭朝門口一看,穿睡衣的阿悟站在昏暗的走廊上
阿悟吞吞吐吐,抬眼小心翼翼地說:
「阿遙。那個。我是說……今晚,我可以跟妳一起睡嗎?」
我露出帶有太陽那種包容力的笑臉,回答他:
「別傻了,笨蛋!」
 楼主| 发表于 2018-6-5 23: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1

週四一早就是陰天。
開窗便發現空氣帶有奇怪的氣味。是我沒聞過的味道,但不知怎地,我就是知道那代表逐漸接近的陰雨。
河堤道路就在眼睛的高度,車斗掛著篷子的卡車,噴出濃黑的廢氣駛過。記得有一次,爸爸曾告訴我,排出的廢氣過白或過黑的車子就代表燃料混雜了不純的物質。我看著黑色廢氣冉冉升上陰霾的天空。就像篤定會下雨一樣篤定地感到,今天將是憂鬱的一天。
走出房間時,與阿悟撞個正著。那雙隨時會哭出來,顯然沒睡好的通紅雙眼仰望我。我聽見他以細如蚊蚋的聲音咕噥:
「早安……」
我置之不理,心知預感之一已立刻成眞。這也算是未卜先知嗎?不過,如果為我帶來憂鬱的只有阿悟,那我把這小鬼一腳踹開就行了。這麼一想,心情稍微好轉,我撇開臉一邊打呵欠一邊下樓梯。
另一方面,我也有點擔心。
――不是擔心聲稱能預見未來的阿悟發什麼神經。阿悟說出奇怪的話時,站在旁邊的不只是我。梨花也聽見了。
到目前為止,梨花是此地唯一可能成為我朋友的人。她聽到阿悟說的那番話不知怎麼想。她會相信越野悟能夠未卜先知嗎?抑或,她覺得阿遙的弟弟是個神經兮兮的撒謊精?或者……她該不會立刻就想去學校當成笑話談論吧?
畢竟,學校不可能永遠是舒適宜人的空間。遲早有誰會被推落到最底層。我並不是懷疑對我流露善意的梨花會突然翻臉不認人。只是,到目前為止,我對她的了解還不足以讓我信任她。
不得不這樣憂心忡忡,都是阿悟亂講話害的。當然全部都是阿悟的錯。我隨便解決早餐便衝上二樓。
不過,我還是得陪阿悟一起上學,直到走過那座會搖晃的橋。這是媽咪的請求,所以沒辦法。我一邊穿制服, 一邊越想越火大。
「別忘記帶雨傘喔。」
如果媽咪沒這麼提醒,我甚至連下雨的預感都忘了。

上學的路上我和阿悟沒怎麼交談,過了橋剩下我一人,不知不覺好像步伐變得相當快。昨天是直到打預備鐘前才抵達學校,今天明明是同樣時間出門卻早到了將近十分鐘。我大步拾級而上, 一路直奔四樓的教室。
從敞開的教室門走進去,一眼就看到窗邊的梨花 ,她一如往常正與同學快活地聊天。但她一跟我的目光對上,立刻停止聊天走近我。
「早。」
她雖然隨和地打招呼,眼神卻有點游移。這不能怪她,就算裝作若無其事也只會尷尬,索性由我主動拋出話題。
「早。昨天眞辛苦。」
「啊,嗯。」
「結果,那個竊賊怎樣了?」
被人從小鋼珠店拖出來的小賊,我也瞄到一眼。並不是我想像中那種落魄的模樣。只見他身材纖細,穿著綴有許多鉚釘的夾克,卻一點也不搭調,是個看起來很軟弱的男人。年紀約莫二十歲左右吧。
梨花含糊其詞。
「啊,那個啊。」
我沉默,靜待她的下文。梨花顯然不太想說,但最後還是告訴我了。
「當時聚集的人群中,有人認識竊賊。好像是遠親。所以那個人說,會負責讓他好好反省,會長雖然臉色不好看,最後還是讓步了……之後我就不太清楚了。」
「警察呢?」
「好像還是沒報警。」
互助會的會長一直聲稱不想鬧到上警局。看樣子他眞的放過那個竊賊了。基本上,聽她剛才的說法好像根本沒有人問過皮包被偷的女人有何意見。我暗忖,這樣子好嗎?但是――
「是嗎?哎,這本來就是大人的決定嘛。」
這不是我能置評的事。
「那種事不是經常發生喔。眞的是很少見。」
她語帶袒護,令我不禁笑了一下。梨花曾經明確地說過討厭這個城鎭。但是,她似乎也不希望別人以為這是個經常有宵小橫行的危險城鎭。
「我沒那樣想過。」
「那就好。」
然後梨花說聲「那,待會見」就又跑回原來的聊天圈子去了。
剩下我一人,很是錯愕。梨花對阿悟眞的毫不介意嗎?
我覺得應該不可能,但她沒有提到阿悟的確讓我鬆了一口氣。

第一堂課是數學。
第二堂是國文。
第三堂是體育。
在接連不斷的課程中,我的意識很難集中在課業。無論如何,都忍不住思考阿悟的「預言」是怎麼回事。
趁著梨花假裝不感興趣之際,我必須設法對「預言」拿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讓她接受。為了自衛,我必須先做好準備,以便梨花哪天問起「那是怎麼回事」時,可以好好解釋。
況且最主要的是,我自己對「預言」那種東西壓根兒看不順眼。
我討厭算命。靠星座與血型不可能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麼事。去廟裡抽籤更是令我深惡痛絕。哪怕抽到上上籤,上面寫了我的心願必將實現,在現實中也從來沒有兌現過。現在越野悟卻能未卜先知?那怎麼可能。那根本不該發生。
天氣意外晴朗,不過到了午餐時間開始滴滴答答下雨,到了第五堂課轉為滂沱大雨。第五堂是社會課。教社會的三浦老師不時抬起眼鏡, 邊說:「這種嶄新的土器稱為彌生式土器。從此生活基礎從狩獵採集轉為農耕畜牧,嗯,這個嘛。純屬我個人的意見,但是老實說,我比較喜歡繩文式土器。在設計方面,感覺比較花心思。有熱情。眞的很棒。」他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我茫然俯視煙雨濛濛的操場,思緒斷斷續續在腦海打轉,沒有任何一樁具體成形。,雖想找人
商量,但該找誰才好?我和梨花還沒熟到能商量心事的地步,最好也別告訴媽咪。若是以前住的地方還有可以信賴的朋友,但現在就算緬懷以前也沒用。
之後,宣告下課的鐘聲響起。老師遺憾地看著課本……
「真想今天就一口氣講到卑彌呼*。那段。好像講太多題外話了。好吧,今天就上到這裡。」
(注:《魏志倭人傳》記載的倭國女王。據說以邪馬台為國郡)
他說。值日生喊起立的口令。
這時,三浦老師像臨時想到似地又補了一句:
「對了。越野放學後來辦公室一下。」
霎時之間,我不知道是在說我。但三浦老師站在講台上分明是看著我。我不禁指向自己。
「啊?我嗎?」
「嗯。」
被傳喚了。
我一頭霧水。雖然想抗議幹嘛叫我去,但就算眞的提出抗議,老師也不可能說「那妳不用來了沒關係」,況且我也不想在全班好奇的注視下引起騷動。只好不甘不願地乖乖回答:
「是。我知道了。」

班會前的短暫空檔,我遭到以男同學為主的揶揄:「越野,妳到底闖了什麼禍?」
腦中知道這嚴格說來其實是好事。比起被視為正經八百的乖寶寶, 一年被老師叫去幾次的問題學生,反而更容易融入班級。但入學典禮至今才第四天,我壓根兒沒想到會成為被老師傳喚的第一號人物。我頂多只能說:
「不知道。該不會是把我跟誰搞錯了吧?」
這麼說出口後,我開始覺得可能眞的搞錯人了。三浦老師看起來就很馬虎,這種事大有可能。我暗自生氣之際轉眼就已到了放學後。沒法子,只能去報到了。當我起身離席時,梨花偷笑著走近。
「雖不知道是什麼事,總之妳快去吧。」
「事不關己就說風涼話……」
「對呀,的確不關我的事。」
「眞過分。」
我心想待會回來拿就好,於是把書包留下。走出教室時忽然想到,遂對梨花說:
「妳不用等我沒關係。」
「嗯。」
梨花朝我揮揮手。
我咚咚咚有節奏地下樓梯,從教室所在的四樓前往一樓的教師辦公室。走廊上學生不多。不過,全校學生加起來好像也只有四百人。雖然一個學年預備了八間教室,但是實際上只有四個班級。
教師辦公室和我以前就讀小學的教師辦公室大不相同。……有香菸的味道。那是討厭的味道,卻也有點懷念。因為爸爸抽菸,以前我們住的公寓瀰漫菸臭味。我四下張望卻沒看到有哪個老師在抽菸,所以或許是菸味早已滲透這間辦公室。雖然放學了但時間還早,可是幾乎已沒有老師留下。
辦公室的桌子是三張與三張面對面靠在一起,六張桌子形成一座小島。三浦老師正弓背坐在桌前,所以我費了一點工夫才找到他。我暗自抱怨地走近一看,老師的桌上亂七八糟堆滿東西。課本與輔助教材自然不消說,字典、資料夾
、與授課無關的艱深書籍、文鎭、小型數位時鐘、塞滿黑筆與紅筆的空罐,甚至還有零錢。不管再怎麼說,也該稍微收拾一下吧。
也許是察覺腳步聲,三浦老師抬起頭。
「啊,妳來啦。」
他說。我將雙手在裙子前面交疊,站在老師面前。
「是。請問有什麼事?」
自己的聲音比想像中尖銳,令我嚇了一跳。但老師似乎毫不在意,一手放在桌上,轉動旋轉椅面對我。
「越野,妳一定不知道我為何叫妳來吧?」
我老實回答:
「是的。」
「哎,我想也是。本來不想在教室直接叫妳,可是不那樣的話就得用廣播叫妳來所以沒辦法。因為我知道被廣播的感覺有多討厭。」
的確,這樣起碼勝過被全校廣播叫來,可是,話題一下子扯遠了。「所以,到底找我有什麽事?」我忍住很想這樣再問一次的衝動,默默任他述說。
三浦老師的敘述,和上課時一樣突兀地回到正題。
「對了。昨天我也在常井商店街。」
「噢。」
我都沒發現。
「妳挺勇敢的嘛。老師沒想到這年頭的中學生竟然跑那麼快。你們體育老師是誰?噢,是星野老師啊。他一定會很高興。因為他也是田徑隊的顧問老師。妳或許不知道,我們學校,以前田徑很強。飛賊雖然騎摩托車,但我想妳應該追得上。」
「啊,謝謝老師誇奬。」
「這可不是誇獎。」
雖說如此,三浦老師藏在眼鏡後的眼睛倒也沒生氣。
「那個,我一想到萬一妳們眞的追到摩托車該怎麼辦,還眞捏了把冷汗呢。追到之後,如果能夠攔下車子,妳們兩個等於要和竊賊正面交手。越野,我問妳,妳平時練過什麼武術嗎?」
「沒有……」
「嗯,我想也是。那麼,對方如果反擊,妳也毫無招架之力。搞不好還會被當成人質挾持。雖然我沒有親眼看到,但聽說那人好像還有刀子是吧?」
被老師這麼一說才想到,當時我滿腦子只顧著追賊,還眞沒想過追到之後該怎麼辦。那時候為何會起意去追竊賊呢?梨花與我,到底是誰先拔腳衝出去的?
三浦老師像自言自自語般淡淡往下說。
「不過。雖然可能很危險,我還是覺得妳們兩個很了不起,有那麼多大人在場,衝出去追人的卻只有妳們兩個,之後只有一個互助會的大人趕去。想必,大家都認為這是警察的工作,和自己無關。老師很想誇獎妳們的正義感。但是,罵妳們不該莽撞也是老師的工作。」
「……那,老師也沒追上去嗎?」
「啊,妳問那個?妳可問到我的痛處了。」
老師不停抓頭。
「看來我不應該說『大家』。,認為那是警察的工作的是我自己。只不過,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學生會去追賊。這萬一出了什麼事可就麻煩了,所以我不是去追賊是去追妳們。問題是――」
老師苦笑,拍了一下自己的腿。
「我的腿不聽使喚,最主要的是,上次我整理書架閃到腰了。照理說我應該還不到那種年紀才對。所以跑到一半就腰痛,實在跑不動,事後聽說嫌犯抓到了,妳們兩個也平安無事,我眞的鬆了一口氣。如果學生在我眼前被捲入案件,我卻因為腰痛動彈不得,那我也會很難交代……不,當然,我的處境不重要啦,妳當我沒說。」
這是個誠實到有點傻氣的老師。我差點笑出來,慌忙捏自己的手背。看在他誠實的份上,我決定乖乖低頭。
「我知道了。以後不會做那種事了。」
三浦老師面露難色。
「聽妳說『不會做』倒讓我又有點難過了。不過,也好。今後妳自己小心一點。」
就算說「今後」,我恐怕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撞上搶劫現場。總之,如果說老師找我只為了那件事,我實在不大相信。
「那麼,為什麼只有我呢?」
「嗯?」
「老師當時看到我與梨花……在原同學一起去追賊吧?那麼,為什麼只把我一個人叫來?」
比起我一個人,兩人一起挨訓肯定會輕鬆許多。
三浦老師笑了一下。
「在原同學的身邊,應該已有很多大人了。不需要老師特地出面。」
「意思是說反正會有別人提醒她,用不著勞駕老師開口嗎?」
「越野妳好犀利。」
被這麼一說,我的確對老師說出相當尖酸的話。我暗想,眞奇怪。平時我明明不會講這種話。三浦老師沒有敷衍我,他直視著我回答:
「不是的。想必已被人提醒過的事如果還接二連三地講了又講,我想在原同學肯定也會不開心。我剛才也講過了,我並不討厭妳們的正義感。我討厭的是打著那個旗號仗勢欺人。不過,我想妳這邊只能靠我提醒妳 妳懂嗎?」
原來如此。
「老師知道我的個人情況?」
「妳是說妳四月剛搬來的事嗎?我當然知道。」
三浦老師乾脆地回答。但是,我認為那不是輕易用一句「當然」便可解決的事。雖然我不知道老師教多少學生,但是應該是以百人為單位。不是班導師,純粹只教社會科的三浦老師知道我才剛搬來,這絕非「理所當然」的事。光是在短短四天內記住學生的長相與名字都已經很厲害了。
老師不以為意地繼續說:
「我看妳好像交到新朋友,本來還替妳慶幸呢。如果有什麼事必須找大人商量,妳可以跟村井老師說。」
班導師村井老師嗎?我看有點懸。那人好像太累了。雖說這是她的職責,但村井老師還有多餘的心力聽學生商談煩惱嗎?
若問可不可靠,這個身材雖高卻瘦得像竹竿的老師,坦白講一點也不可靠。但至少,三浦老師知道我的家庭狀況,認出了我(如果他的說法可信的話) ,還跟在後頭追了過去。
我未作深思便開口說:
「……那個,老師。我想請問一下。」
「嗯?妳說。」
「是,呃,老師聽說過可以預見未來的小孩嗎?」
糗大了。
脫口而出後,我感到熱血以驚人的速度漲倒自己的臉上。就算是要商量阿悟的奇行異狀,也該考慮一下說話方式。這樣豈不等於在暗示「我可以預見未來喔」。怪胎可不是我的興趣。絕對不是。我手忙腳亂試圖彌補,三浦老師滿臉不可思議地歪起頭。這是正常反應。我拚命搖手――
「不,那個,不是的。」
但三浦老師並不是像我擔憂的那樣產生誤解。
「妳是說玉名姬嗎?越野,妳懂得真多。」
「蛤?」
「咦,不是嗎?」
若說不是,恐怕結論還是會變成自己是怪胎。我只能含糊其詞地帶過姑且觀望情況。
「不是啦,呃……我不知道名字。」
「這樣啊?嗯,也對,這的確有可能。因為很少寫出名字嘛。」
三浦老師看看手錶。
「叫妳來不是要教訓妳,所以讓妳一直罰站太可憐了。老師還有事,那我看……有了,這個先借給妳吧。」
然後,他朝乍看之下完全看不出哪裡有什麼東西的桌上伸出手,把原本保持微妙平衡的整疊紙張撒落一地,抽出一本書。那是很厚的精裝本,我看書名。
《常井民間故事考察》。
三浦老師對散落地上的紙張似乎不以為意。
「雖然沒有太多玉名姬的故事,但這本是把原有的文獻故事重新收錄改寫給兒童看,應該很容易閱讀。只是,現在正在下予……有了。」
他再次朝桌子伸手,差點又把資料夾弄到地上,一邊取出超商的塑膠袋。
「裝在這裡面吧,免得弄濕。這可是很珍貴的書。」
雖然說不上來到底是哪一點怪,但我還是覺得三浦老師不適合當學校老師。



我並不是真想知道該如何理解阿悟的「預言」才想看民間故事。雖然對不起三浦老師,其實只打算假裝看過敷衍他一下,然後就把書直接還給他。
然而那晚,為了躲避阿悟盯著的電視發出的噪音,我早早就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也懶得寫作業,隨手翻開《常井民間故事考察》後,不知不覺竟沉迷其中。
天黑後,雨勢變得更強。敲打鐵皮屋頂的滴答聲持續不斷,媽咪說「直接坐在榻榻米上不舒服吧」,特地買了墊子給我,我立刻坐上去,坐在桌腳可以折疊的矮桌前,我默默翻頁。

阿朝與玉名姬
這是江戶時代的故事。
常井村的人們聚集在村長家商量。因為新的官員不久便要來村子,但這個官員據說非常嚴苛,要把過去代代官員高抬貴手免他們缴納的年賦(税金)都追討回來。
村中生活非常清苦,如果還要繳納更多税金,恐怕會有村民活活餓死。村民絞盡腦汁思考該如何應付新來的官員,但討論了好幾天還是沒有想出好主意。
後來,同樣長年逃稅的鄰村,被新來的官員發現逃稅的證據,新來的官員大發雷霆――
「這種惡行持續多年都是村長的錯!」
於是逮捕了鄰村的村長。
常井村的村長很苦惱,最後終於說:
「到此地步已無他法。如果自己被捕能夠保護村民,我願意主動去見官員。」
村民很悲傷,紛紛勸道:村長是重要人物不能被捕,還是把兒子送去頂罪吧。村長被村民的溫暖心意打動――
「我雖然不怕死,但既然大家都這麼說,那就這麼辦吧。」
他終於回心轉意。
然而,村長除了唯一的繼承人之外沒有其他兒子。於是,他決定讓住在村郊的長兵衛的兒子當他的養子。
長兵衛早年喪妻,與兒子長吉及女兒阿朝相依為命。
眼看明日長吉就要被送去官員那裡,當晚,長兵衛自言自語:
「會落到這種命運,必定是我前世做了壞事。為了村子這是莫可奈何,若是自己造的孽還能夠認命,但長吉尚未見識到這世上任何好吃好玩的就得當替罪羔羊。唉,真是太可憐了。」
這時,平日不聲不響被人當成傻瓜的阿朝,居然開口了。阿朝對吃驚的長兵衛說:
「阿爹不要難過。我知道阿爹上輩子沒做過壞事。我早就明白會變成這樣,也早有覺悟。這次的難關會平安度過,還請您好好照顧長吉。我們很快會再見面,所以不用替我傷心。」
阿朝說完便丟下長兵衛,自己走出家門。
阿朝獨自前往官員投宿的地方,跪地請求。
「民女来自常井村。這次的事,還請大人高抬貴手。」
官員的家僕看阿朝衣著襤褸――
「妳這副打扮可不行啊。先去洗個澡,換上新衣服。」
說完,給阿朝一套絲緞衣服。
洗完澡換上絲綢新衣後,阿朝變得很美麗,官員大吃一驚。然後阿朝再次懇求。
「請您饒過常井村。」
阿朝的美貌,以及不卑不亢的態度令官負大為讚嘆:
「好吧。」
官員點點頭,饒了常井村。
就在回程時。阿朝在山路上吐出一口氣呢喃:
「啊,這下子我這輩子的任務完成了。」
說完,便突然自山崖縱身跳下。
村民自長兵衛的口中聽說這件事之後驚愕不已――
「阿朝肯定是玉名姬投胎轉世。早知如此就該好好祭祀她,真是太對不起她了。」
說著萬分悔恨。
之後又過了三年。村裡剛出生的女嬰,看到沒有血緣關係的長兵衛 ,咕噥了一聲「阿爹」,村民聽到後紛紛表示「玉名姬回來了」,據說都很高興。
(解説)
舊常井村流傳的民間信仰也稱為玉名姬信仰,自六0年代後半被人指出該信仰的存在,但在實際内容方面尚未有進一步研究。關於信仰的管道也混雜多種傳說,難以確定原型為何。
在廣為人知的民間故事中,第一代玉名姬是平將門*的女兒,據說為了幫助父親而學習妖術。
(1)她在戰亂失敗後洗心革面,於常井村結草庵安穩度日。
(2)某日,官員聽說將門身後遺留兒女,特來探訪。
(3)但常井村民都袒護地,官員一無所獲地離去。
(4)等到她臨死時,為感謝村民的厚愛,立誓投胎轉世七次也要守護常井村。
這就是主要的故事情節。
這個民間故事露骨地剽竊瀧夜叉姬*。的傳説,同時只描述村民全盤善意的行動,難免給人一絲老王賣瓜自賣自誇之感。想必是戰後的創作,事實上,迄今在玉名姬信仰的相關人士中,尚未發現有人將這個故事視為信仰的來源。
這次,本書特地選出這個幾乎不為人知的傳説。文中的「官員」應是主導天保十二年(西元一八四一)檢地*。行動的奉行*。堀井利方。為了打開藩内財政的困境,手段霸道的堀井檢地極盡苛酷之能事,使得藩内農民群起暴動,局勢變得極不安穩。文中只提及鄰村村長被捕,其實根據紀錄當時有許多村中主事者皆因隱田之罪死於獄中或被判處死刑。而且這次堀井檢地時,常井村的隱田沒有記帳(沒有檢地查核)也是歷史事實。研判是堀井利方前往常井村的途中跌落佐井川溺斃,導致檢地中止。
但阿朝的傳說,暗示常井村極可能在接待官員的同時向其陳情。此外,也等於證明江戶時代後期已有「玉名姬」的故事傳說,不過若要認定這是事實尚需做進一步的檢證。
這個故事的原型來自昭和五十一年,玉名姬信仰的主事者藤下兵衛氏的說法。藤下氏並不喜歡談論關於玉名姬信仰的民間故事與傳說。但在晚年心境似有變化,敘述了幾則老故事。該氏於翌年昭和五十二年,以九十歲高齡過世。謹此遙祝冥福。

(注:平將門,平安時代中期關東豪族。)
(注:瀧夜叉姬,據說是平將門的女兒,擅使妖術,本名五月姬。)
(注:檢地,江戶時代為徵收租稅而進行的土地調查。)
(注:奉行,奉命行事之意,指專門執掌該項事務的官員。)

作為故事舞台的常井村,果然與現在的常井位於同樣的地方嗎?
我無法把它視為單純的民間故事丟到一旁,故事後面的解說寫得很深奧,我看不太懂。不過,至少知道在舊常井村曾有我所不知道的團體。現在也有嗎?
那個團體信奉玉名姬這個人。故事裡的玉名姬早已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也知道解決方法。雖然我實在不理解為何她換件衣服變漂亮後,大官就會答應她的請求。
那和昨天的阿悟,的確有相似之處。也難怪三浦老師聽到我的問題,會以為與這個民間故事有關。
隨便把自己現在在意的事與眼前的事物串連到一塊,是很危險的。即使正在想著紅番茄時遇上十字路口的紅燈,把這二者聯想在一塊未免可笑。所以,現在就認定玉名姬與阿悟有關還太早。不過――
阿悟是在搬來此地後,才開始說出奇怪的話。在我們以前住的地方,他只是個三不五時煩人的愛哭鬼而已。
「玉名姬。」是心理作用嗎?光是這麼唸叨,就覺得這名字有點討厭。
既已脫口說出不該說的話,我覺得此事不能再找三浦老師商量了。不過,撇開阿悟的問題是否該說姑且不論,玉名姬的故事,我還想再向老師請教一下。
驀然回神,才發現敲打屋頂的雨聲已消失。我不由得走近窗口,拉開箭羽圖案的窗簾。
雨停了。明亮的半月高掛天空。我茫然望著被月光照亮的雲朵以驚人的速度飄移。



我做了惡夢。
猛然睜眼,好一陣子不知身在何處。房間一片漆黑。我抓緊被子。
心跳又快又猛。血液送往全身的聲音,好似在腦中轟隆作響。心跳得這麼劇烈,我的心臟該不會立刻破裂吧?在心跳平靜下來之前,絕對不能動。
就在我這麼文風不動時,惺忪的意識也終於恢復清醒,醒悟自己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就這麼死掉。這時,我已完全忘記做夢的內容。只是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殘酷、很可憐的夢。
睡意已消失得乾乾淨淨。意識難得如此清醒。我爬出被窩。鬧鐘放在從被窩伸手也搆不到的地方。我手腳並用地爬到那裡,在黑暗中把臉湊近鬧鐘。或許是某處有光射入,這麼看了一會終於看清時鐘的指針。現在是深夜1點。
我口渴了。走出沒開燈的房間,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下陡峭的樓梯。再怎麼緩慢地踏出腳步,樓梯還是每踩一階便吱呀作響,不停發出刺耳的聲音。
一樓的客廳紙門漏出燈光。有人在。不可能是阿悟,所以是媽咪這麼晚了還沒睡。我去廚房,拿起倒扣在瀝水籃的杯子從水龍頭接水喝。然後我在想。樓梯吱呀響,因此媽咪應該也知道是我下樓了。如果就這樣直接回二樓睡覺,媽咪會不會覺得我不把她放在眼裡?那可不好。
我不顯刻意地發出腳步聲,走到客廳前把手放在紙門上。裡面沒有動靜。我緩緩拉開門。電燈的燈光令我目眩。
媽咪坐在桌前,正在寫東西。想必早已預料到我會出現。她抬起頭,毫不驚訝的咧嘴一笑。
「怎麼起來了?阿遙。睡不著嗎?」
我搖頭。習慣黑暗的眼睛刺痛,只好一邊低下頭。
「只是下來喝水。」
「噢。」
「媽咪還不睡嗎?」
「等我寫完這個就去睡。」
她撫著桌上的紙。
眼睛終於逐漸習慣了光線。我彎身一看,那是信紙。媽咪的字非常工整,像鉛字一樣方方正正。現在正以縱行規矩地填滿信紙。
「媽咪在寫信?」
「對呀,我想寄信到他的工作單位,把現在的聯絡地址通知他。」
然後媽咪又自言自語似地補了一句:
「否則萬一他有消息了我們卻沒接到,豈不是後悔莫及。」
我咬唇,不這樣的話,我怕不該說的話會脫口而出。
  沒用的。
事到如今他根本不會聯絡我們。
如果他眞的一文不名,就算有消息也不會有半點好事。
頂多只會來找我們要錢。
不用寫什麼信了。
省省吧。
為了把這些話吞回肚裡,我只好用力地一直咬唇。即便眞的說出口,媽咪大概也不會罵我。她只會落寞地笑著說聲「是啊」。用那張明明很漂亮,如今卻死氣沉沉的臉孔。
對於我的緘默,媽咪不知是怎麼解讀的。她放下筆――
「不過,已經這麼晚了。剩下的下次再寫吧。」
她把信紙翻面蓋住。然後柔聲說:
「最近忙著搬家,都沒有時間好好關心妳。阿遙,新學校怎麼樣?」
我努力擠出笑容。
「沒問題。功課不難,也交到新朋友了。」
「是嗎,那就好,是在原同學對吧?應該是個好孩子吧?」
「嗯。」
「媽咪也很開心喔。
媽咪真的關心我嗎?我不知道。說不定,是她給自己規定的功課,必須在關心阿悟時也同等關心我。
……我居然會有這種念頭,眞的是夠了。
媽咪似乎在思索接下來該對我說什麼。讓她太操心 不好意思。於是我揉揉眼睛。
「這下子眞的醒了。」
「這樣啊。要我去弄一杯熱牛奶給妳嗎?暖暖身子會比較好睡。」
「我不喝了。已經刷過牙。」
這時,我忽然心生一念。我認為是壞念頭。。因為,試探別人大概是壞事。我越發装作若無其事,打著呵欠說:
「我出去散步一下。」
「現在嗎?」
果然,媽咪語帶驚愕。我迅速瞟了一眼壁鐘。正如我之前看鬧鐘所見,時間已過了深夜1點。
「嗯。」
我點點頭,等待媽咪發話。
然而,媽咪的遲疑短暫得令人錯愕。驚訝的表情消失後,媽咪已一如既往地溫柔微笑。
「這樣啊,那妳去吧。路上小心。」
我就知道媽咪會這麼說。

其實我並不想散步,但既已說出口就不能不去。實際上還有一點睏,卻也只好回房間把睡衣換成厚重的毛衣。
明明想安靜偏偏卻發出噪音的,不只是樓梯。玄關的拉門也是,或許是軌道已生鏽,發出金屬互相摩擦的刺耳噪音。在這悄然無聲的靜夜,我頭一次發現。我有點煩惱,不知出門時是否該說聲我走了。
深夜還很冷。早知道應該披著羽絨衣出來。我思忖要往哪邊走。超商太遠,況且我也不太想去有人的地方。如果沿著河堤稍微往上游走,記得那邊應該有自動販賣機 就在那裡物色什麼飲料吧。我如此決定後邁步走去。
沒有路燈,但雨後的坐月已足夠明亮。空氣瀰漫下過雨的氣息。周遭蓋的房子完全沒透出燈光。原來夜晚如此安靜啊。抑或這一帶比較特別?
這條路,不知到底是多少年前鋪設的。坑坑疤疤,到處龜裂,看似柏油碎屑的東西落在路中央。那些碎塊被我無力地踢開。凹凸不平的路上,也出現許多大灘水窪。
我並不是渴望媽咪阻止我半夜出門散步。如果她眞的開口叫我別出門,我想我大概也會很生氣。
但是,當她說「妳去吧」時,我的臉上八成露出怪異的笑容。果然。媽咪不會阻止我。因為她認為犯不著教訓我。
如果換作是爸爸――我的意識,不由自主地往那個方向飄移。
若是爸爸,肯定絕對不會同意我在深夜1點出門亂晃吧。爸爸是個對禮儀、規矩與常識非常嚴格的人。想必,他曾露出令人懷疑怎樣才能把如此不愉快的想法形諸於色的臭臉斥責:「別說傻話了。快去睡覺!」
「爸爸。」
我喊出聲。然後,對脫口而出的話感到羞恥,立刻又追加:
「你去死!」
實際上,爸爸或許眞的死了。只是心情凍結,令我不願再繼續想下去。
我在冷風中抱緊自己的身體,浸淫在夜晚的空氣中,令我的頭腦逐漸冷靜。
不管怎麼想,我果然對媽咪做了壞事。明知媽咪對我有所顧忌,事到如今又何必非要再次確認。
那個人,是個可憐人。我應該使盡一切方法,讓那個人不要再傷心才對。結果我卻――
媽咪不是我的母親。她是爸爸的再婚對象。她美貌溫柔,喜歡上我的父親。而我那時當然超級討厭媽咪。
然而,當我發現有常識的父親並未像他教我規矩時強調的那樣嚴以律己時――具體而言,是他挪用公款,眼看要東窗事發竟一走了之時。媽咪一邊尋找父親,
一邊不斷鼓勵我。
「不要緊。他很快就會回來了。有阿遙在,他肯定明天就會回來了。」
  就算我再笨,也終於醒悟自己的立場。
對媽咪而言 ,我是犯法欠債就此人間蒸發的男人留下的拖油瓶。媽咪並沒有養活我的義務。也沒有供我上學的義務。可媽咪卻沒有對我說出任何怨言。
其實,應該心懷顧忌縮起肩膀做人,大氣也不敢出地過日子的是我才對,讓我這種人有自己的房間真是抱歉。,讓我這種人交到新朋友眞是抱歉。讓我這種人纏著妳的人生甩不開眞是抱歉。我應該這麼想才對。
可是,媽咪卻付出可悲的努力試圖一視同仁地對待我和阿悟。被趕出爸爸公司提供的公寓,沒帶什麼行李便逃到這個坂牧市時,媽咪也把我帶來了。而且至今,還在繼續努力尋找我的父親。
有時我會想,這是什麼道理呢?媽咪是天使之類的人物嗎?
面對這樣宛如天使的媽咪,今晚我卻用自己的話試探她。試探她會不會罵我。然後,只因為她沒罵我,便自以為摸清了媽咪的底細。
嗯。
今晚的我,簡直惡劣透頂。

自動販賣機的燈光遙遙在望。販賣機本身就在發光,上方還有路燈。我就這麼走入輝煌的燈光中。
應該是冬天的關係,自動販賣機至今還陳列著成排熱飲。咖啡、紅茶、綠茶、蜂蜜檸檬。
「熱檸檬汁啊。」
酸酸甜甜,熱呼呼。光是想像那滋味,嘴裡就已分泌口水。
已經抵達目旳地了,於是我向後,什麼也不買。基本上我根本沒帶錢,畢竟,說來理所當然,沒人會給我零用錢。
我是沿著河堤走來的,回程走同樣的路線未免無聊。於是,我決定爬上河堤道路。雜草叢生的料坡雖然陡峭,但手腳並用的話還不至於爬不上去。剛下過的雨弄得雜草濕淋淋,我的手很快就濕了。
終於爬上河堤道路。眼前,輕型小汽車緩緩駛過。即便這麼晚了也有車子行駛。想必真的很危險,但我不想回頭走原來那條路,我的羽絨衣是近似白色的奶油色,雖在夜裡應該還是有點醒目吧。
梨花看到阿悟時,曾說:「不要太欺負他喔。好歹是妳弟。」
梨花當時說的話有兩個錯誤。首先,我沒有欺負阿悟,只是不太想跟他打交道。
還有另一點。阿悟不是我弟。
阿悟是媽咪的孩子。我記得媽咪現年三十歲,阿悟八歲,所以他應該是媽咪二十二歲生的小孩。對於阿悟的親生父親,我一無所知。
我認為媽咪就算對阿悟更偏愛 也沒關係。與其對我這麼好聲好氣地說話,我倒覺得她可以對阿悟加倍溫柔。但媽咪沒有這麼做。或許她果真是天使。
我走在河堤道路上。幾輛車迎面駛來,隨即經過我身旁。也有車子速度開得飛快。這種三更半夜,駕駛們不知怎麼看待踽踽獨行的我。從明天起,說不定會出現「河堤道路有白衣女鬼出沒」之類的傳聞。
驀然回神,只見路旁豎立巨大的招牌。
那個位置從我家應該也看得到,但之前我壓根兒沒發現它的存在。那也沒辦法。這塊招牌是為了讓行駛河堤道路的車輛看見,從我家恐怕只能看到背面的:鐵皮。
招牌長度應有十公尺吧,白底寫著紅色大字。太大也太近,所以我看不出寫的是什麽。我幾乎是仰望著正上方走路。一邊將認出來的字一個一個唸出聲。
「高速……公路……拯救……一切。爭取……落……落實」
這個字眼太難了我看不懂。「落實」。我想應該是這樣沒錯吧。
「落實……坂牧路線,兩個驚嘆號。」
高速公路拯救一切 爭取落實坂牧路線!!
我不禁噗哧一笑。
「還拯救一切咧。眞以為自己是神啊?」
有時候會看到寫有「神救世人」之類字眼的海報。我當下不禁想起那個。啊,偉大的高速公路啊,請寬恕罪孽深重的我,拯救我吧。
我想應該救不了我。就算是神也無能為力。
然後我才發現,我的雙手在胸前交握。

回到家,我發現自己全身已凍僵了。春夜本就寒冷,剛才爬上河堤時,不只是手,全身也都沾濕了。,本來還不覺得有那麼冷,但是拉開玄關門一走入家裡,頓時開始渾身打顫。
「咦,好冷。」
我嘀咕著廢話。早知如此就算動用儲存的壓歲錢,也該帶錢出門在自動販賣機買罐熱檸檬汁。或者該說,歸根究柢,我本來就不該在這種深夜出門。
雖然思念我的被窩,但我想先解決深人骨髓的冷意。我甚至連脫下的球鞋都懶,踮起腳尖翅足走向廚房。
之後,我猛吠駐足。廚房亮著燈光。也可聽見抽風機與瓦斯的聲音。是媽咪。
八成是玄關門吱呀作響的關係,讓媽咪發現我回來了。
「妳回來了。阿遙。快過來。」
我不太想與媽咪打照面,但她已經喊我了實在沒法子。我只好低著頭好像睏得不得了似地走進廚房。
一股甜甜的味道飄來。瓦斯爐上,正在煮牛奶。
「媽咪。」
「很冷吧?暖暖身子會比較好睡。」
「可是――」
「再刷一次牙不就好了。」
我只能默默點頭。
媽咪把熱牛奶倒進馬克杯。光是用雙手抱著媽咪遞來的杯子、仝身一個機靈己趕走些許寒意。我呼呼吹氣。熱牛奶表面的那層奶膜被吹到另一邊。
我小小含了一口……好甜,裡面放了大量的糖。我從來沒喝過這麼甜的熱牛奶。
我的膝蓋微微顫抖,眼睛定定盯著熱牛奶,喝了一兩口後,感到內臟被溫熱,我低聲咕噥:
「媽咪。」
「什麼事?」
「對不起。」
我為何說「對不起」,媽咪明白嗎?
「沒關係。」
她說,可見她或許明白。
然而――
「媽咪也要說對不起。」
我卻不明白媽咪的這句「對不起」。
「為什麼?」
媽咪的回答,低微得幾乎被抽風機的聲音蓋過。
「把阿悟都丟給妳照顧。」
我根本沒有照顧他。我什麼也沒替阿悟做,即使阿悟害怕不明事物,說出奇怪的話,我也把阿悟推開。我……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阿悟。
媽咪的温柔,與道歉,都不適合我。我想全部奉還。
雖然這麼想,但這杯熱牛奶的甜蜜滲透凍僵的全身,把我身上的某種壞東西趕跑了。
最後,媽咪又恢愎一如既往的微笑,温柔地說:
「那媽咪要去睡囉!這裡交給妳收拾可以嗎?」
「嗯。」
當媽咪經過我身旁走出廚房時,我遲疑著該說什麼。如果現在什麼都不說,媽咪肯定會很落寞。
這種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嘴巴很笨。也許是因為她提到阿悟,我問出口的是:
「媽咪。……阿悟他,以前沒有來過這個城鎭吧?」
媽咪雖然笑我「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卻還是正經回答:
「對呀。」
「可是,阿悟他――」
「已經要兩點囉。阿遙,晚安。我看不用妳收拾了。明天媽咪自己收拾就好。」

最後,我只能死盯著還剩下一半的熱牛奶,咀嚼很想哭的悔意。比起阿悟那小子的事,我現在更該說的,其實是別的才對。
我獨自佇立廚房,悄悄說出為時已晚的話。
「媽咪,謝謝妳的熱牛奶。很好喝。」
 楼主| 发表于 2018-6-5 23:2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ords 于 2018-6-6 18:30 编辑

第四章

  1

為了避免重演前天的失敗,今早我也看了電視的氣象預報。據說降雨機率是百分之十,但我很懷疑那一成的機率在哪裡。因為週五從一大早就是個大晴天。
上學途中,阿悟說:「太陽好有活力喔。」這麼有詩意的言詞一點也不像阿悟的作風,八成是從哪兒現學現賣。不過他講的的確沒錯。一大早的陽光就這麼強烈,看來今天不只是春意融融,恐怕還會有點熱。
報橋出現眼前時,阿悟說:
「阿遙。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他那種小心翼翼的語氣,令我不禁心生煩躁。
「幹嘛?」
「妳的制服怎麼了?」
這天,我是穿運動服上學。他會產生疑問是理所當然,但他問得太晚。我明明一吃完早餐就立刻換上這身豆沙色的運動服了。
「沒怎麼。是學校有活動。」
運動服不管怎麼穿都不會好看,不過運動服也分還算過得去的設計,與糟糕的設計,中學指定的運動服,很遺憾,不管怎麼看都是很糟糕的後者,以這副打扮上街,簡直像某種懲罰遊戲。我實在不太想被人看到。
阿悟歪頭納悶。
「那妳到學校再換不就好了。」
的確。。
不,不對,只要是阿悟說的話,肯定哪裡有錯。
「你笨蛋啊。」
我先這樣虛張聲勢以便拖延時間。
「阿遙動不動就罵人家笨蛋。因為妳自己笨。」
「我告訴你,你給我聽清楚。」
呃――啊,有了!
「一年級全體都得換上運動服,到時候換衣服的場所肯定不夠嘛,所以我才一早就直接穿上運動服。懂了嗎?」
就臨時掰出來的藉口而含,連我自己都覺得這理由很不錯。甚至連自己也開始覺得那打從一開始就是真正的理由。阿悟無力地說了一聲「是喔」。路已來到報橋,因此阿悟也就比噤口不語。
今天的活動是義務清掃。下午全體一年級學生要去佐井川河岸撿垃圾。雖然
覺得才剛入學就叫我們做這種事恨怪,卻又覺得正是因為剛入學才要這麼做。至少,今天是全班同學第一次一起去做某件事。
老師說如果下兩就會取消,所以那是最棒的,大晴天是第二選擇。在昨天剛下過雨的潮濕河岸撿垃圾,光用想的就覺得憂鬱,真希望天氣晴朗炎熱,讓濕氣全都消失。

期待沒有落空,這天一直很晴朗。
午休時間被縮短。整個學年要出發做志工前,好像要先在操場聽校長訓話。大概是因為這樣才縮減午休時間,但為何非得縮減午休時間呢?像平日一樣等午休結束再集合,有話要說的話之後再盡情說個夠不就行了。
二年級與三年級學生正在享受午休時,一年級穿著運動服離開學校,上學時雖對土氣的運動服感到丟臉,但這麼多人都穿一樣的就不以為意了,大家都一樣,眞是件美好的事!
我們都到操場上按照分組列隊!一組六人,男女生各三人。事先決定好一人負責拿垃圾袋,兩人負責拿火鉗。我什麼都不用拿。手套狂塞在口袋裡,。醜陋地鼓起一坨。
男生互相發牢騷。
「校長好慢。搞什麼鬼啊,還叫我們趕快集合。」
「就是嘛。天氣這麼熱!」
「對呀,渾身無力。」
簡直是雞同鴨講。男生大半都很笨所以沒辦法。
女生包括我與小竹同學和栗田同學,雖然同組,但是還沒熟到可以直呼名字。梨花是別組的。
我和小竹同學她們沒交情,今後也不打算混出什麼交情,不過這種想法若讓對方發現也很困擾,想必小竹同學與栗田同學也有同樣的想法,在那個前提下,我們面帶笑容抱怨這次的學年志工活動。
「還是會很納悶幹嘛派我們出公差,對吧?」
小竹同學說,我立刻做出反應。
「對呀,眞的。」
「打掃的工作我們每天不是都在做了。」
「當什麼志工。其的很悶。
栗田同學嚴格說來算是比較文靜,但不是那種會被排擠在對話圈外的致命文靜。
「路又遠……若是直接在原地解散就好了。」
「啊,對!那個我也有想到。」
這可不是為了配合話題才假意附和。義務清掃的地點是佐井川河岸地,雖然還要看分配到的地區,但基本上等於是去我家附近。可是書包還放在學校,因此事後得回學校。一天往返住家與學校兩趟,簡直是蠢斃了。
「唉,討厭啦討厭啦。」
小竹同學說著,轉動脖子。
就我觀察班上所見,對於義務打掃的反應分成兩派。一派認為「想到打掃就煩,每天在學校就己打掃了,幹嘛還要把我們趕到街上來撿垃圾」,小竹同學明顯屬於這一派。另一派則是「下午上課眞煩,就算被學校抓去出公差想必也不會比上課更無聊,所以毋寧欣然期待」,雖只是我模糊的感覺,但我猜栗田同學對這一派頗有同感。
我是蝙蝠。只要不發生衝突,哪一派都無所謂。
喇叭的聲音響起。校長走上升旗台。
「啊,啊,啊。」
他在測試麥克風。喇叭的雜音響起,但立刻消失。
校長也穿著運動服。可以清楚看出他那令人很想拿菜刀替他削去的大肚子,不免令人有點同情。雖不記得名字,但我超喜歡這位校長。因為他說話簡短。
嗯哼!校長發出貌似乾咳的咳嗽後,開口說道:
「呃――各位同學。接下來要請大家清掃河岸。昨天下雨導致水位上升,流速好像也變快了,因此請大家千萬不要靠近河水。在路上不要脫離隊伍,總之一定要小心避免發生意外,我想大家在班上也聽說了,垃圾要帶回學校。努力是好事,但是垃圾袋塞太滿的話拿回來的路上會很辛苦,所以大家要各自量力而為。報告完畢。」
簡短的訓話最後以「報告完畢」做結束,校長草草點頭行禮後便走下升旗台。入學典禮時也是這樣。非常好。
或許是以為就要出發了,幾個性急的傢伙已脫離隊伍。一個講話粗暴(我同樣不知道名字)的老師揚聲大吼:
「喂,站住,給我回隊伍去!誰叫你們走了!」
驀然回神,又有別人走上升旗台。
是我不認識的人,穿著整套水藍色運動服,脖子上圍著白毛巾。不僅身材過瘦還彎腹駝背。所以看起來有點窮酸,臉孔曬得黝黑,皺紋深刻,刮鬍子的地方留下顯眼的白色。此人還沒開口我就已猜到不是學校老師。從未見過當然是理由之一 ,最主要的是,他沒有老師們特有的那種氣質。看起來更像是在社會上吃苦打滾過的人。
他握住麥克風。
「各位,請等一下。我馬上說完。」
他如此開口,就算不是老師,似乎也很習慣在人前說話。
「呃,我悬常并互助會的川崎。今天各位同學義務打掃,要辛苦大家了。我們也為了讓常井……呃,坂牧這個地方更美好,每天都在努力,所以各位同學也要加油。」
常井互助會的人為什麼來學校?在此地這算是普通行為嗎?我朝左右偷窥,但面露不可思議的並非我一人而已。
升旗台上的川崎先生還在流暢地滔滔不絕。
「所以,互助會有個請求。撿到的垃圾,請做好分類。裝樹枝與塑膠這些可燃物的垃圾袋,與裝空罐的袋子分開放。選有,聽好喔。」
他環視操場一圈,停頓了一下。以便讓大家留下「接下來要講的事很重要」的印象。
「别人遺落的物品,請另外放在一處。錢包、CD ,還有,呃,電腦配件之類的東西。這隀東西必須交給警察,所以請不要擅自當成垃圾處理。遺落的物品不要丢,放在一起,再向老師報告。」
搞什麼,原來只是來宣傳垃圾分類啊。
的確,可燃垃圾與不可燃垃圾如果混在一起,雖說是義務清掃,想必反而會增添因擾,國中生擅自將他人遺落的物品塞進自己口袋會造成間題,這個我也完全理解。刻意如此強調,或許是因為以前發生過那種風波。但互助會的人特地來說那個,還是怪怪的……。算了,到處都有愛作秀出風頭的大叔吧。
出發前的訓話僅此而已。各班導師帶隊,從一班開始依序出發。
等待出發之際,小竹同學喀嚓喀嚓地一再開合火鉗。老是不吭聲也只會讓氣氛凝重,於是我試著說句不痛不癢的安全發言。
「果然很麻煩耶。」
但小竹同學朝我投以一瞥後,飽含意味地笑了。
「是嗎?」
咦?她分明言不由衷。
「啊?可是剛才――」
「噢,那個啊!情況已經有點不同了。」
她笑著,又喀嚓玩弄火鉗。
我才發現男同學們也在竊笑互相咬耳朵,剛才明明,沒有壓低嗓門。隱約傳來的聲音是:
「……聽說有五萬……」
「笨蛋,才不是,更多……」
沒頭沒腦的怎麼回事?我不禁左右窺視,與別組的梨話目光相對。咦,這只是去撿垃圾對吧?我在視線中灌注這種尋求解答的意念,或者,是我搞錯了?
但是,她只回我一個聳肩的姿勢。班導師村井老師努力扯高嗓門:
「好,接下來,出發!」
隊伍緩緩起動。
我覺得好像被排擠了。這不是個好徵兆。

雖說是佐井川的河岸,但也相當遼闊。我本來還想若在我家的正對面撿垃圾那可多討厭,結果是全然不同的地點。
為了稍微熟悉這個城鎮,我經常檢視從媽咪那裡拿到的本鎮地圖。根據地圖顯示,佐井川自鎮北流過來,一度大幅朝東方轉彎。然後再以比較徐緩的角度轉彎,朝著幾乎是正南方流去。
我們班負責的區域,是大轉彎的內側地區。河湜下方長滿翠綠的草叢,靠近河邊後只見堆滿渾圓石頭的河岸。根據我腦中的地圖這裡應該是報橋略微下游之處,但從這裡看不見那座破橋。
平日想必有很高的雜草叢生。但是現在草被割得很短。這樣就走得過去了。換個角度看。也表示這是不割草就難以走近的地區。在這種地方撿垃圾能夠撿出什麼名堂?
老師最後再次提醒作業程序。不過撿垃圾也沒啥程序可言。
「各位同學,那大家就開始撿垃圾,做分類,裝進袋了。」
非常簡單明瞭。作業開始。
小竹同學鬥志昂揚,她呼喚負責拎垃圾袋的男生――
「我要往裡深入,你們快點跟上來!」
她招手。
一組只有兩支火鉗,所以我是戴手套撿垃圾,好吧,動手吧!我撥開草叢前進。立刻發現寶特瓶。這是好兆頭。
午後的陽光沒有想像中強烈。或許是因為就在河邊,雖然如此晴朗,卻只覺得冷。 一點也不暖和,我四處亂走尋找垃圾。火鉗有節奏響起的聲音傳來。
繼特瓶後,我又發現超商的塑膠袋,我不可能拎著每件垃圾到處走,所以決定最後再統一交給管垃圾袋的人,現在先把垃圾集中到一個定點。枯樹枝、空罐、破鞋子。本以為此地什麼也沒有,沒想到接連發現看似垃圾的東西。本來還擔心如果什麼都找不到是否會叫我們自己準備垃圾,不過照這樣看來應該沒問題。尋找,撿拾,收集,身體立刻開始發熱。
我向來不以單純作業為苦,因此驀然回神才發現自己在默默撿垃圾,我
然醒悟。如果做得太認真。  搞不好會顯得與大家格格不入。班上最會收集垃圾的女生――這個頭銜可不太值得開心。我應該一邊和人聊天一邊隨便撿撿才對,想到這裡我抬起頭。
沒看到栗田同學,我倒也沒有一直盯著她,不過我記得栗田同學應該是加人看似藝文社團的小圈子。或許她是去那邊了。
相較之下,小竹同學帶著三個男生正在有說有笑。我覺得以小組行動為名義的話跟著他們應該不算奇怪,於是走過去。
「所以,五萬這個數字究竟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小竹同學的話語傳入耳中, 一個男生笑著回答:
「是真的啦。聽說是吉崎說的。」
「若是吉崎說的那鐵定是騙人的,我想應該不可能是五萬。」
另一個男生一副被打敗的樣子說。
「好了啦,趕快撿垃圾。那種玩意,怎麼可能眞有。」
我停下腳。他們好像在講悄悄話,我有點不敢加入。
我四下張望,班上同學三五成群,獨自作業的人也不少。這樣的話,或許我不用勉強擺出摸魚打混的姿態也沒關係。但五萬到底是指什麼?
就在我停手之際――
「妳怎麼了?一個人發呆。」
有人對我如此喊道。
是梨花。豆沙色運動服配白色手套。土死了。不過現在全體一年級學生都是同樣打扮。
「啊,嗯。沒什麼。」
「是嗎?」
䔧花好像誤會了。她看著我的手――
「哎,用不著那麼認眞撿啦。」
「說的也是。」
連我自己都覺得回答得心不在焉。然後我忽然靈機一動,明知很愚蠢還是試著問道:
「欸,我這只是随便問問啦。這次義務打掃有錢拿的消息,妳可曾聽說?」
梨花苦笑。
「就是沒錢拿才叫做義務打掃吧。」
「對啦,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據說有五萬圓 」
「什麼啊,妳聽誰說的?
我們離小竹同學他們有點遠。雖然覺得應該聽不見,我還是稍微放低聲音。
「沒人訴我,只是那些男生好像隱約提到。」
看著我的視線前方,梨花哭笑不得地點點頭。
「噢,原來如此。」
「果然有内幕啊?」
「該說是內幕嗎……那是傳言,只是傳言。無聊的小道消息。」
大概是察覺我並沒有被說服,梨花戴著手套的手拍了兩三下,說道:
「乾站著也不是辦法,我們邊撿邊說吧。」
梨花把我帶到佐井川邊。幾步之外就是混濁的河流,若說水聲潺潺又好像有點洶湧。校長講得沒錯,水位想必的確上升了。我姑且還是彎腰假裝撿垃圾,卻沒看到可以撿的東西。八成是這邊靠河水太近,已被暴漲的河水沖走了。
「一直都有提供奬金的傳聞。」
梨花如此開口。
「金額是五萬圓?」
「五萬的說法我覺得不正確。」
我依然不知道是針對什麼懸賞,心裡模糊覺得,那麼一萬圓應該差不多吧。但梨花想了一下。
「應該是一百萬左右吧。或者更多。」
她說。
「啊!?」
「如果眞的找到的話。應該說,如果真有的話。」
媽咪沒給我零用錢,五萬圓就已是遙不可及的巨款了。現在猛然告訴我有一百萬,感覺上好像完全不現實。
「……如果有的話?到底是有什麼東西?」
「嗯……」
梨花顯然在猶豫。是因為如她自己所言「是無聊的小道消息」嗎?我當下直覺並非如此。梨花是因為那件事不便傳揚開來所以才猶豫。
沉默大概整整持續了十秒。梨花撿起腳邊的小樹枝,扔進河裡。然後盯著混濁的河面開口。
「水野報告。」
水野報告。我在口中試著低語。我知道那個嗎……不,我完全沒概念。
「那是什麼?」
「妳想知道?」
「嗯。」
梨花又蹲下身子,這次撿起小石頭。把那個也扔進河裡。
「好吧。這鎮上的人全都知道這件事,妳聽了之後,想笑就笑吧。」
做出這不可思議的開場白後,梨花開始敘述。
「就連水野報告是什麼樣的形式都沒人知道。有人說是筆記本,也有人說是CD,或者磁碟片。水野是一位學者。好像叫做水野忠良吧。五年前,來到我們鎭上。」
我也在梨花身旁蹲下。梨花在注視某樣東西。我朝她的目光前方看去,那裡有塊巨大的招牌。與我家附近的一樣。「高速公路拯救一切」。
「事情的開始,是在更早之前。在我們出生之前。當時計畫興建第三高速公路,正在商量該經過哪裡。有迂迴山路的A路線,挖隧道筆直穿過的B路線,繞行各個鄉鎮的C路線。這個地方……坂牧市,位在A路線上。」
第三高速公路計畫這個名詞我曾經聽過,有段時間,新聞經常提到這個話題。但我已記不清了。
「我記得那個高速公路――」
「嗯。計畫被凍結了。不是中止,據說是因為沒錢所以現在暫時不能興建。」
梨花一笑了!用那種有點冷漠的笑容看著「高速公路拯救一切」這行字。
「可是,當時的坂牧市據說鬧得很大。第三高速公路預定銜接東名高速公路,只要走這條路,不管是去名古屋或東京都可以迅速抵達。這裡將會有高速公路,客人會走高速公路不斷來到此地,肯定會在商店街消費。年輕人也會搬來。人口會增加,大家也會賺到錢,坂牧市這下了可以起死回生了……據說如此。」
「起死回生。」
「換句話說,本來已經死了。」
我回想那條常井商店街衍,悄無聲息,冷清的成排店家,一半鐵捲門深鎖,另一半陳列著完全激不起購買欲的落伍的帽子與鞋子。我看到的安靜,只不過是這城市的一部分。
凹凸不平到處龜裂的道路。抽獎會場神情疲憊的成年人,就連我們念的中學也是,目前使用到的教室不到一半,也就是說,以前曾經容納了兩倍以上的學生。
「當時製作了橫條布幕,也豎起旗幟。人人都以為明天就會有高速公路鋪設過來。……可是,事情並沒有那麼順利。」
「計畫被凍結了對吧?」
「不。那是後來的事。比那更糟。若只是凍結,至少還會以為有一天會鋪設。」
然後,梨花嘴角含笑地看著我。仿佛要問:妳姉猜猜看更糟的事是什麼?
我什麼都答不上來,答題時間好像就已截止。
「很簡單。新聞爆出第三高速公路計畫以B路線較有力。」
  「……啊」
  「B路線不走坂牧市,大家這下子慌了手脚,之前好歹冠上A路線之名,所以感覺上好像已經贏定了。這下子驚慌失措,急著想要聲援A路線,大家頭上綁著頭巾在公園集合,市長還上電視……對了,好像還搞出什麼A路線歌謠呢。」
綁著頭巾大跳A路線歌舞,就會有高速公路出現嗎?
我還是小孩。但是,連我都知道。那絕不可能。
「好像需要一張反敗為勝的最後王牌。」
聽到我這麼說,梨花微微點頭。
「本地的那些大人物也這麼想。於是請來了水野教授。」
我多少可以猜到這個故事的情節了。
「水野教授以前據說曾在決定高速公路事宜的某某委員會待過,把那個人請來,讓他做種種調查,然後再發表結論告訴大家:『路線最完美,應該選A路線!』
這樣至少比A路線歌謠更有意義吧?水野教授到達時,大家簡直像招待國王一樣熱烈歡迎。」
「那個人,果然照大家的意思做了?」
「嗯。他調查了什麼我不清楚,但是傳聞中他的確寫了推薦A路線的報告書。也決定了遞交報告的日期。」
傳聞。也就是說,果然――
「那玩意不見了是吧?」
「嗯。」
可是,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納悶不解。
「不見了……我是不太了解啦。但這種東西是用電腦製作的吧?請他再寄一份同樣的報告不就好了。」
梨花聳肩!
「要是那樣能夠了事就好囉。」
「他是用手寫的報告?」
「不知道。我不是說過沒人知道報告的形式嗎?他雖然留下了筆記型電腦,但是電腦被密碼被鎖住了誰也看不到。畢竟對本地來說水野報告是寶貝,我想當時應該曾經全力試圖打開電腦。可惜沒有成功。」
「我懂了。那個教授忘記密碼了。」
「怎麼可能!」
梨在說著對我一笑,用那種好像隨口提到昨天下雨的語氣說:
「他死了。」
「……他是個老人嗎?」
「是老人沒錯,但他不是病死的。我告訴妳,」
她看著混濁的佐井川說。
「他是從報憍掉下去,淹死的。」
「嗚!」的驚呼聲卡在喉頭深處。也許是察覺我不由自主掩口的樣子,梨花滿臉不可思議地問:
「妳怎麼了?」
「……不,沒什麼。」
我長吸一口氣。勉強對訝異的梨花擠出笑容。
「說到報橋,我正巧今早剛走過。想到那裡死過人,有點嚇到。」
「噢,這樣啊。」
她好像總算相信了!
但我嚇得面無血色,其實不是因為那個理由。
報橋,欄杆低矮的舊橋·阿悟說會搖晃不敢過那座橋,那小子的確這麼說過:「有人從這裡掉下去!」
不,那純屬巧合,那座橋的確很危險。阿悟只不過是在說橋會搖晃很可怕罷了。
梨花熱心指點我這歷城市的歷史背景,我卻有秘密瞞著她,這樣好像有點不公平,但是,這不能怪我。因為我不可能說得出「這樣啊,我家阿悟也講過同樣的話喔!雖然那小子從未來過此地」。
為了促成高速公路建設而請來的水野教授,死在這個城市。而現在,可以拿到五萬或一百萬的流言滿天飛。
我又吸了一口氣,說道:
「我知道了,這裡的居民認為,水野報告還藏在某處。所以不惜懸賞尋找它。」
五年前死去的人,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報告書。再加上懸賞的傳聞流竄,就連撿拾垃圾做志工的國中生都跟著急紅了眼。
記得梨花開始敘述前,的確這麼說過。「妳聽了之後,想笑就笑吧。」原來如此,或許的確是個可笑的故事。
但我笑不出來。
「那筆獎金,是誰提供的?」
「大人們。」
笑出來的是梨花。
「水野報告對大人們而言是最後的夢想。只要有了那個,此地便可得救。我們學校全校學生加起來也只有四百人對吧?以前有一千人,而且聽說光是中學就有六所。現在只剩三所。他們深信只要有了水野報告就會不斷有新生兒誕生,到時又能招收到一千名學生,所以每個人都出了一點錢……這是傳聞啦,傳聞。」
「真的只是傳聞嗎?」
如果只是傳聞,不可能會出現這種故事,梨花想要敷衍帶過倒是無所謂,但我不得不確認。
梨花撇開眼,不知是否錯覺,她好像有點羞愧,小聲說:
「大家出錢的事,好像是眞的。」
我朝佐井川對岸看去。看那塊刻意讓人從河堤道路可以看見的「高速公路拯救一切」的招牌。想喝熱檸檬汁的那晚,我看到那個,覺得像在祈求神明。
看樣子,我的直覺並不離譜。
「那其實是一種布施。」
「啥?」
「那不是提供懸賞獎金,我猜想,應該是『請神明保佑我們找到』的布施。大家可能是基於那種去廟裡拜拜許願必須捐點香油錢的心情才掏錢吧。」
梨花眨巴著眼,然後,有點如釋重負地笑了。
「或許吧。」
在靠河邊這麼近的地方說話,弄得身體發冷。我慢吞吞站起來,伸個懶腰。
「謝謝妳告訴我這麼有趣的故事。」
「有趣嗎?我都煩死了。」
她皺起眉頭。也對,站在土生土長的梨花的立場,這或許不是什麼有趣的故事。她一邊起身――
「基本上!」
她大聲說。
「假設,我是說假設喔。這次義務清掃真的找到水野報告,而且內容非常精采令大家讚不絕口,情勢來個大逆轉,決定選擇A路線,錢也有了。立刻開始建設工程。而且負責施工的是超級厲害的建設公司,只用一天時間就像變魔法似地蓋好了高速公路,之後……真的會那樣帶來一大堆好處嗎?」
「啊,那個我也有想過。」
「對吧?當然,或許的確會帶來一些顧客。」
不,梨花太天眞。或許她心底還是有一點相信高速公路會拯救一切。我懷著――比方說,就像告訴阿悟「電視上那個超人戰隊的英雄其實根本不會變身喔」
――有點惡意的心情,告訴她:
「我說梨花……」
「啊,什麼?」
「假投高速公路蓋好了,只要一個半小時就可抵達東京吧。然後,假設妳已經長大了,自己開車。」
「……啊!」
不愧是自稱「比較敏銳」的梨花。光是聽到這裡好像就已理解我想說什麼了。
如果高速公路連接了坂牧市與東京、名古屋,比起跑來啥也沒有的坂牧購物的東京人、名古屋人,肯定是跑去應有盡有的東京與名古屋購物的坂牧人更多吧。至少,如果我自己有車子的話一定會這樣做。
梨花誇張地渾身顫抖,食指抵著嘴唇。
「噓――!阿遙――嘘!!」
「當我是小狗嗎?」
「不,我是認真的。阿遙,妳千萬不能在這裡講那種話。我剛才不也講過了嗎?水野報告是大人們的夢想,高速公路就是神明。」
「所以講那種話會遭到神明的懲罰?」
「大人會把妳視為異端份子,聚集起來活活燒死妳。」
我笑了。梨花山吃吃笑。笑了一會後,察覺次來的風好冷,於是不約而同地說:
「……好了,撿垃圾吧。」
同學散布在河岸上,或熟心或敷衍地撿拾垃圾。小竹同學真的以為會在這裡找到水野報告嗎?畢竟那可是價值百萬的東西,就算覺得不可能還是想找找看的心情我能夠理解,如果讓我來找……東西會在哪裡呢?水野教授住的地方,想必一開始就被人找過了。
梨花自己雖然抱怨很煩,但我有點羡慕梨花,不,是羨慕住在坂牧市的孩子
能夠眞正讓人尋寶的城市,即使找遍全世界恐怕也不多吧。



我們穿著骯髒的運動服沿著來時路回學校。
本以為河岸這種地方誰也不會去,沒想到最後大家拎的垃圾袋每一個都是滿滿的。與其說是人們跑來丟棄的,我想多半是順水漂來的吧。
回到學校時,大家果然都累了,班會也開得懶洋洋,校園打掃臨時取消倒是福音。不過放學後,還是有很多同學趕著去社團。我一方面覺得大家真有活力,同時也不禁認眞思考自己是否還是該加入社團比較好。
總之,今天還不能回家。剛把手伸向書包,就有人從背後拍我肩膀。
「阿遙,回家吧。我幫妳拿!」
是梨花,她半開玩笑地拿起我放在桌上的書包。
我甚至來不及阻止。梨花歪起頭,把書包一再舉起放下一邊問道:
「……是我的錯覺嗎?怎麼覺得妳的書包好重?」
「啊,嗯!妳別管啦,先把書包還給我。」
打開要回來的書包,我把笨重的原因拿出來給她看。是三浦老師借給我的《常井民間故事考察》。的確沉甸甸,足有好幾本教科書的份量。梨花不大像愛看書的人,隨身帶著這種書恐怕會讓她覺得奇怪。
「這個啊――」
我準備偉解釋。沒想到,梨花意外地兩眼發亮。她拿起《常井民間故事考察》
認眞打量。
「哇,這本書還在啊。」
「還在……?」
搞了半天,好像反而是我被嚇到了。梨花靦腆地笑著放下書――
「呃,這是我爺爺幫忙編印的書,我正覺得最近好像都沒看到它的影子,所以忍不住。」
「最近都沒看到它的影子?妳是指這本書?」
「啊,抱歉,騙妳的。其實只是看到書名才忽然想起。」
梨花彷彿碰觸到懷念的紀念品般輕撫封面。
「眞令人懷念。」
「妳看過?」
「嗯,算是吧。」
那――我本來想問 ,她卻又接著說:「不過內容幾乎已忘光了!」
梨花的手指輕輕掀開封面。
「欸。我可以看一下嗎?」
「啊,嗯。」
沒什麼不可以的,只不過是本書。反正我回答時,梨花早已掀開書本了。
「嗯……」
好像並沒有她想找的記述。她隨手翻閱。我覺得気氛有點沉悶,於是從旁開口
「全部都是字。」
「是啊。」
「妳有印象?」
「難講,或許還是得專心閱讀才知道。」
或許是因為沒有特別吸引她注意之處,只見梨花不停翻頁,我搞不懂她對這本書到底有沒有興趣,於是,抱著碰運氣的心理試著開口。
「那是三浦老師的書。」
「這樣啊。」
「如果妳想看,跟三浦老師說一聲他應該會借給妳。呃,八成,會遊說妳加入歷史社。」
「遊說?」
梨花停下手,笑著抬頭。
「那位老師還會遊說新生加入?我還以為他壓根兒不在乎社團活動。」
「那算遊說嗎……總覺得不知不覺就會被他當成社團學生看待。」
「啊,果然如同我之前說的印象。」
我自己講完後又有點不安。如果加入歷史社真的成了既定事實,我會有點困擾,藝文社團的女生總是給人內向的印象。那點雖然早有覺悟,但是如果獨自加入歷史社肯定會被當成怪胎。兩人以上倒還可以唬弄一下……
「咦?」
再次翻頁的梨花,忽然脫口驚呼。書頁之間,夾了一張哈密瓜色的紙張。
「那是什麼?廣告傳單?」
我這麼一說,梨花微微蹙眉。
「是廣告傳單沒錯……」
我也起身湊近看那本書。乍看之下就很廉價的黃綠色紙張。大剌剌印刷著頗有幾分可愛的渾圓字體。寫的是「爭取落實反思會 開會通知」。底下還有比較小的文字,「時間,四月十三日(週日)下午五點起 地點,坂牧文化會館」。
「說到爭取落實――」
我欲言又止,但好歹也已明白此地的內情,說到爭取落實那當然是指爭取落實在本地開闢高速公路的計畫,那是可以拯救一切的,神。
「噢……」
梨花咕嚷,拿起那張傳單。然後直接折起,塞進裙子口袋。那是三浦老師的――她的動作若無其事令我甚至來不及出聲阻止。見我張口結舌。梨花猛然灘開兩手給我看。
「應該沒關係吧?」
「也對。沒關係吧。」
雖然我還是搞不太懂。
看看時鐘。無法從容不迫地還書就麻煩了。畢竟《常井民間故事考察》很重。如果叫我把書帶回家,肩膀肯定會被鍛鍊得肌肉隆起。
「梨花。不好意思,我要去找三浦老師還書。」
梨花說:「這樣啊?」她把書合起來遞給我,然後有點遺憾地凝視封面――
「對了,妳幹嘛借這種東西?」
她問道。
是我大意了。沒想到她會問那個。
答案是「阿悟聲稱可以預見未來,所以我去問三浦老師知不知道這種事,結果他誤以為我對民間故事有興趣,就給了我這本書」。但是,我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畢竟梨花都已好心地佯裝不知了。
吞吞吐吐的更顯可疑。情急之下只好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我對『玉名姬』的故事很感興趣,想看這方面的資料,老師就借給我了。」
說完,才察覺失策。這樣子,萬一她問我為何對玉名姬感興趣就無法逃避了。我盡量裝得坦然無事。但梨花並沒有這麼問。反而露出不可思議的錯愕表情。
「玉名姬?」
「嗯。我記得應該是這個名字。」
「這麼古怪的事妳也知道。」
「很古怪嗎?」
梨花結巴了一下。
「嗯,也不算古怪吧。本地的孩子全都知道。不過,原來是這樣子啊。我本來還想著改天要告訴妳,結果妳已經知道了。」
她嘴上雖然這麼說,看起來碰不失望。我知道玉名姬似乎令她感到意外又困惑。
「如此說來,阿遙妳要加入歷史社?」
「我還沒決定。只是想先了解一下玉名姬的故事。」
「嗯――不過,那本書裡寫了嗎?」
「只提到一點點。還書時說不定還要和三浦老師聊一下,所以妳先回家沒關係。」
梨花不停搖手。
「沒事,反正我太早回去也沒事做。我也很好奇浦浦會怎麼說,我等妳。……雖說是學校老師,浦浦畢竟是外地人。」
在過往的校園生活中我在意過很多事,但我想,我一次也沒注意過老師是不是外地人。

我前往一樓的教師辦公室。也許是因為在河岸與梨花講話時一直蹲著,腰和大腿繃得很緊。雖然覺得蹲那麼一下子應該不可能肌肉痠痛,但下樓梯時腳步還是變得有點謹慎。
或許是因為知道會聞到所以鼻子變得格外敏感,光是走近辦公室就已聞到菸味。自從爸爸消失後,以前瀰漫在公寓的菸味逐漸淡去。搬來這裡後,家中再也感覺不到菸味。我很高興。同時,又覺得自己這種高興有點無情。
我喊了一聲「報告」後走進辦公室。
三浦老師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他整個人趴在桌前正在埋頭寫東西。三浦老師是否當班導師我不知道,,但是他好像也有參加這次義務打掃活動。只見他穿著運動品牌的運動服。腳邊和後背還沾著草屑。他看以一心一意地埋頭工作,但梨花還在等我,我只好硬著頭皮逕自開口:
「三浦老師。」
他抬頭,順便抬一下眼鏡框,這才轉過身。
「啊,是越野啊。課業有問題嗎?嗯?不,不對,今天沒有你們班的課。」
我把《常井民間故事考察》夾在身側。伸出沉重得快要發麻的手。
「我是來選您借給我的書。」
「啊?噢,這樣啊。我還在想書怎麼不見了。原來是借給妳了,我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三浦老師抓抓頭,然後接過書本。明明是昨天才剛主動借給我的,居然以為不見了,這也太扯了吧。嘴上說是珍貴的書卻隨手往桌上一放――
「對了,怎麼樣?」
他間道。
「呃,那個……」
我遲疑著該怎麼說,但老師並沒有認真等待我的答覆。他露出一如往常的熱切表情――
「老師嚇了一跳呢,妳居然對「可以未卜先知的小孩』感興趣。嘿,本地小孩或許視為理所當然已經習慣了,況且那或許已是被人遺忘的民間故事。若真是如此實在令人傷感。妳是從外地搬來的,看法應該比較中立客觀。妳看了多少?」
「嗯……」
我有點難以啓齒。
「我看了『阿朝與玉名姬』的故事。」
「嗯。然後呢?」
「對不起。我只看了那個。」
三浦老師的神情失望到令人懷疑「有必要如此嗎」的地步!我甚至忍不住很想說「請再借給我幾天,我會好好閱讀」。但只見老師想了一下,旋即自己振作起來。
「也是,妳還要寫功課嘛。況且,老師後來才發覺,名稱直接提到『玉名姬』的就只有那個故事。雖然其他的故事也有暗示,或稍微提到一下。算了。嗯,那妳把書還給我吧。」
「謝謝老師。」
「不客氣。」
說完,三浦老師又想埋頭做他自己的事了。察覺我還沒走,他彷彿遭遇神秘自然現象的小孩,打從心底感到不可思議地說:
「嗯。妳怎麼了?還有問題?」
「是。算是吧!」
老師看著桌上書寫的東西露出沮喪又悲傷的眼神後,把《常井民間故事考察》壓在上頭擋住它。我好像終於明白,為何總覺得三浦老師不適合當教師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老師偶爾還是有。但是。喜怒哀樂這麼明顯形諸於色的老師,在我過往六年的校園生活中還是第一次碰到。他連人帶椅子傳向我,神情爽朗地說:
「那妳說吧。是什麼問題?」
「那個。沒有好好把書看完就來問問題或許不太好……但是玉名姬的事,能不能再多告訴我一些?」
三浦老師的反應很慢。只見他沉默,蹙眉,抬起眼鏡框,最後忽然露出開朗又充滿自信的笑容。
「這樣啊。妳想知道更多啊。對不起喔越野。老師都沒發現妳這麼好學。嗯,稱為好學也怪怪的吧。因為這不列入學校成績。如果這樣也不介意,那我倒是可以教教妳。」
然後老師起身。
「應該說,關於這件事其實老師自己也跟學生沒兩樣,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如果越野妳聽完之後細細咀嚼,可以成為共同研究者,老師會非常高興。不過我顯然太性急了。那,我們走。」
這句「走吧」也太為難人了。
「請問,我們要去哪裡?」
老師楞了一下。
「我覺得有黑板比較好,所以想借用空教室,不可以嗎?」
可不可以借空教室,為什麼要問我?老師從鑰匙盒取出一把鑰匙,意氣昂揚地大步走去。梨花還在等我,沒想到老師居然要換地方認眞教導我。可是事到如今,我也不敢開口說朋友還在等我,只能萬分心虛地跟在三浦老師身後。

說到空教室,這間學校到處都有。因為學生變少了。
老師選的,是和辦公室隔了三間的空教室,我稍微鬆了一口氣。之前真的很擔心他要把我帶到哪去。
黑板擦得很乾淨,教室裡也桌椅俱全。雖然是空教室,看起來卻沒什麼灰塵,令我感到很不可思議。三浦老師站在講台上,打開粉筆盒滿意地說了,聲「很好」。
這樣簡直像補習。幸好沒有被同學撞見。萬一鬧出什麼我主動請老師替我補習的流言,肯定會讓人以為越野遙是個只知K書的書呆子。萬一被發現了……屆時,恐怕還是只能加入歷史社以社團活動的名義來掩飾吧。想必那樣會受害較小。
擬妥善後方針後,我坐在桌前。就算再怎麼不適合當老師,畢竟是現役教師。三浦老師拿著粉筆而對我,流暢地打開話匣子。
「那我們就開始吧。首先我想問妳,對玉名姬的故事有多少認識?」
如果不是阿悟而是玉名姬的話,我還真不清楚。
「她是常井村的女孩,能夠未卜先知,死後也能投胎轉世……呃。我説對了嗎?
「嗯。還行,雖不中亦不遠矣。不過就我個人的看法,與其說她投胎轉世,我比較希望稱為神明附身、降靈,不是玉名姫死後又誕生另一個玉名姫,而是符合條件的某個女孩被玉名姫――這麼講或許有點難聽――借屍還魂。這麼說固然是因為無法找到年老的玉名姫,不過那個就先不提了。」
三浦老師立刻在黑板畫出長長的橫線。
「越野妳看的『阿朝與玉名姬』這個故事中,玉名姬知道未來的災禍與避禍方法。這就是妳一開始問的『能夠未卜先知的孩子』!對了,你是從哪聽說這個故事的?算了。妳歸納的故事情節雖然沒錯,但也疏忽了某些細節。」
他在橫線中央,畫上拙劣的小人!然後往右畫上箭頭標明「未來」,往左的箭頭寫上「過去」。
「阿朝,也就是玉名姬,知道『阿爹上輩子沒做過壞事』。換句話說,應可解釋為玉名姬不僅預知未來也知道過去,這點若與其他文獻對照應該不會錯。那麼,我們應該視為玉名姬擁有同時透視未來與過去的能力嗎?」
老師揮手催我回答。
「……不,我認為不是這樣。」
「原來如此。那妳是怎麼想的?」
「光憑可以看見過去與未來這一點,投胎轉世的説法就不成立了。嚴格說來,玉名姬在過去,也在未來,她雙方的經驗都有,而且湊巧身在現在,我認為這樣想比較妥當。」
上次在抽奬會場,阿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偷竊案,也知道竊賊會怎麼試圖逃走,另一方面。也曾暗示他知道報橋死過人。
我把一直在想的念頭,藉著民間故事的解釋説出口。卡在自己體內的某種東西,彷彿倏然流走。本來老師肯聽我訴說我就已經很滿足了。沒想到老師張口結舌,然後發出連在走廊恐怕都聽得見的響亮拍手聲。
「了不起!越野,妳有了不起的理解力!沒錯。可以視為常井村流傳的民間故事在暗示玉名姬遍在。」
我有點聽不懂。
「呃,老師,『遍在』是指什麼?」
「噢。意思就是無所不在,到處都有她。」
出現在每個時空的少女,雖然不想這麼說,但那分明就是神。
老師果然也這麼認為嗎?想到這裡,我的心情幾乎消沉。但三浦老師在黑板的簡圖寫上大大的(1)。
「正如剛才妳所說的,我們也可以解釋為玉名姬是超越時間的存在,說穿了等於是全知全能的神,實際上,《常井民間故事考察》的作者似乎也這麼想……不過,老師對這個說法有點無法贊成。」
老師在黑版寫上(2) ,底下又畫一個拙劣的小人。
「我的意思是說。這樣的話,好像太偉大了。超越時間既知未來亦知過去的想法,好像太現代化了。-轉世重生的傳說放眼全世界都有。轉世投胎的孩子還有前世記憶的例子也不勝枚舉。啊,抱歉,不勝枚舉的意思是說這種例子太多了……不過,轉世後的人生――姑且稱為後世吧――連後世記憶也有的說法,我還沒有聽說過。」
老師幾乎像塗鴉般畫出神社牌坊的標誌。
「雖有像神明ㄧ樣的女子,但常井村也有一般的寺廟與神社。當成淫祠邪教的隱身衣當然很簡單,但我總覺得不對 。以玉名姬預知未來而言 ,我覺得她的存在未免有點可悲。」
淫祠這個字眼我聽不懂,但邪教多少能夠理解。同時,我也大致明白老師想說什麼。玉名姬如果眞有那麼萬能,誰還會特地祭祀其他神明……大抵上,如果有那麼好的神明,沒落到必須把高速公路當成神明指望未免太奇怪――不過這種話大概不能說出來吧。
三浦老師突然把粉筆對著我。
「對了,越野。妳看的民間故事裡,被視為玉名姬的阿朝是怎麼死的妳還記得嗎?」
呃……我點點頭,但那是非常沒有把握的點頭。
「我記得是從山崖跳下去。」
老師略微皺眉後,歪頭思忖。
「……這樣啊?哎,抱歉抱歉,因為那個故事我也是好多年前看的。」
「老師不記得了所以才問我嗎?」
「我覺得應該還記得。傷腦筋,我把書放在辦公室了。不過,應該是正確的吧。阿朝是自殺!」
自殺。
沒錯。從山崖跳下去當然只可能是自殺。但是老師剛剛說出來之前,我好像完全沒那種感覺。
老師說:
「阿朝,也就是玉名姬,獻身給官員後就跳崖自殺,就未卜先知者的行動而言。妳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我不覺得……也許是她知道會附身到下個女孩身上,所以才能不當回事地跳下去。」
「我不是說那個。玉名姬為了拯救村子自願犧牲,這是合理的想法。」
老師從黑板畫的拙劣小人身上,延伸出彎彎曲曲的波浪線。
「此舉,已經改變了未來吧?」
「啊!」
說的也是。
「當然這只是民間故事,我並不以為一切都能合理解釋,但我想知道的是常井村民把玉名姬視為什麼樣的存在。在模型(2),玉名姬投胎轉世,也有過去的記憶。但是,關於未來,她只能靠犧牲自我來改變。……老師覺得這個說法比較貼切。」
「意思是,玉名姬並不知道未來嗎?
「也可以解釋為『她早已知道不犧牲自己就無法拯救村子的這個未來命運』。不過,也是啦,認為她不知道未來的看法較為明智,也與一般傳說吻合。」
但是――這句話差點脫口而出。但是老師,阿悟說他知道!
「話說回來……」
不經意間,三浦老師的聲調一沉。
「玉名姬傳說多半都有相同的結局。妳才國中一年級所以我實在不想告訴妳,但也可以說那只不過是民間傳說而已。該怎麼辦呢……老帥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妳。」
「請告訴我。」
我毫不躊躇的態度,甚至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想聽。」
三浦老師抓抓頭,定睛看著我。都講到這個地步了,怎能因為我是小孩就隱瞞我!我瞪視三浦老師。
老師吸口氣。
「……越野妳很有guts 。」
尬茲是什麼?好像可以領會,卻又不知正確的意思。
「好吧。我不該小看學生。」
三浦老師鄭重其事地緩緩道來。
「妳看的『阿朝』這個故事,其實在玉名姬傳說中是不太有名的故事。最廣為人知的,是明治中阿被視為確有其事的『芳子』傳說。傳說的大意是這樣的:當時,據說計畫在常井村正中央鋪設鐵軌並且設置車站。沒想到,村民猛烈反對。」
我很自然地想起高速公路。
「為什麼?照理說,應該很高興才對。」
老師皺起臉。
「據說是因為當時流言四起,指稱蒸汽火車的濃煙會噴出火星引起火災,或是地面搖晃會影響農作物生長云云。總之村民商量後,決定發起運動趕走鐵路,如果辦不到就盡量讓鐵路經過村子邊緣,不要設置車站。這時出面的是芳子。據說年紀才十五、六歲,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
老師稍微撇開眼,彷彿要對著我身後說話般繼續說道:
「芳子就是玉名姬。歷代玉名姬是如何幫助村子的,她都知道。於是……嗯,芳子就用妳在書裡看到的阿朝那個方法,向鐵路局的官員懇求。雖然沒出現玉名姬的名字,但常井村民的運動在《常井鎮史》也有提到。」
「常井鎭史?不是坂牧市的歷史?」
「啊。」
三浦老師抓抓頭。
「對了。我應該早點告訴妳才對。坂牧市是三個鎭合併形成的城市,其他鎮的居民都很爽快地適應了新名稱,唯有常井鎮的人至今好像還是更習慣常井鎮勝過坂牧市這個名稱。哎,那個就先不提了。總之經過芳子遊說之後,鐵路順利經過村子邊緣,也沒設置車站,反對運動算是大獲成功。」
「那樣子……其實吃虧了。」
我這麼一說,老師笑著點頭。
「嗯。虧大了。事實上,老師懷疑說不定是搞錯了。」
「老師是說《常井鎮史》?」
「……這話可不能大聲說。如果仔細看地圖,假設鐵路真的要從常井村的中心切過,就等於是要繞個大彎而且還要架設兩座橋,遲早我打算做更詳細的調查,不過我認為村民的願望正好相反,應該是希望在常井村鋪設鐵軌。不過目前為止這只是我個人的直覺。」
他乾咳。
「對了,說到芳子的下場。雖然是為了村子,但她獻身給男人還是感到恥辱,據說上吊死了。」
「……玉名姬自殺了嗎?」
老師微微點頭。
「嗯。而且,之後的發展也與『阿朝』那時一樣。」
阿朝去見奉行官,向對方懇求,結果,村子不用付高額賦稅。然後故事是怎樣發展的?
「鐵路局的官員也死了。掉進佐井川,淹死了。這不是傳說。正確說來其實不是鐵路局的官員,是帶路的縣府公務員。他掉進佐井川淹死的事,當時的報紙也有報導。」
「掉進河裡嗎?」
「是的。」
啊。
我終於伍了,連我也懂。
「官員答應玉名姬的請求。之後玉名姬自殺。」
「是的。」
「然後,答應玉名姬請求的官員,掉進佐井川死亡。」
「嗯。」
三浦老師對我有所顧慮。他刻意說得含糊以免讓國一的我聽到太悲慘的故事。
然而,雖然對不起老師,可是一個美麗女孩獻身去「懇求」是什麼意思,只要聽到這裡連我也能隱約察覺。至少大致明白,那絕不是單純鞠躬拜託一下就離開。
所以,我也能理解玉名姬之後自殺的理由,當然即便理解也無法接受就是了。
「老師。我想,我說得比官員落水的那座橋名。」
三浦老師默默催我往下說。老師眞的是個喜怒哀樂都很容易寫在臉上的人。他這樣瞇起眼微笑,我就知道他分明是很賞識我。
可惜我並沒有太大的喜悅。那座橋的名稱,我還是不喜歡。
「是遭到報應的『報(mukui)』吧。 」
「不錯喔,越野,妳將來可以上大學做研究。」
然後老師有點自嘲地笑了。
「其寶,我以前一直以為那座報橋唸成『shirase-Bashi』 。我誤以為意思是送來『訃報( shirase )』的橋。可是今天,全學年做志工不是去了佐井川畔嗎?當時經過橋附近,看到橋柱以平假名標明讀音,我才發現真相,當場大吃一驚'。」
老師在黑板上用粉筆寫出「Mukui-Bashi」把那個字圈起來。
「哎。真是,所謂的百聞不如一見就是這種情形。」

老師給我一張影印紙。
上而有表格。有「阿朝」的名字,也有「芳子」的名字。還有兩個我沒聽過的名字。
表格整理出她們是哪個年代的人物、為村子做過什麼,結果是什麼下場……一眼便可看出,四個「玉名姬」全都是自殺。
只不過是一張紙,我卻感到它異常沉重。三浦老師一邊在中學教書,一邊調查在這個以坂牧市流傳的傳說,企圖解明「玉名姬」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就算我是他的學生,也不得不遲疑,懷疑自己是否眞的可以直接收下三浦老師辛苦調查的成果。
「真的可以嗎?
我問,三浦老師拍拍我的肩膀說:
「越野,妳很有眼光,老師很高興能夠給妳上了很好的一課。」
被人肯定是件開心的事。或許這是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體會到那種喜悅。……不過實際上恐怕不是。。因為我想我第一次學會站立,第一次開口說話時,爸爸肯定也都熱烈肯定過我。
但其實,我不是因為想知道玉名姬的眞實身分才問老師。我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那件事,說來真的很令人生氣,與那個膽小的笨蛋有關。
拜這堂放學後的意外課程所賜,我終於知道自己該問什麼問題了。我像詢問明天天氣如何般,若無其事地詢問收起粉筆拿著板擦的三浦老師。
「老師,對了,你認為有可能出現男的玉名姬嗎?」
雖知難免如此,但老師好像真的當我在開玩笑,他親切地挑起嘴角回答我,但是眼神清楚表露他一點也不覺得好玩。
「以前或許無法想像,但現在畢竟是男女平等的時代。」
目而為止,我只能滿足於這個答覆。



在空教室待了多久,憑我自己的感覺無法衡量。
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回教室的途中,我在來賓用的樓梯口正面發現壁鐘。一看之下,三浦老師的「課程」好像持續了四十五分鐘左右。我驚訝怎會那麼久,又懷疑才這點時間而已嗎?
但是對於乾等的人來說,時間有點太久了。梨花八成已經走了。需要補救一下。
因為這麼想,所以看到梨花坐在教室裡我的位子上,對我說「妳回來了」時,我當下大吃一驚。
教室已沒有其他人。從窗口可以看到操場上,田徑隊正在收拾跨欄架。雖然距離傍晚還早。
「對不起,妳眞的在等我啊。一聊就聊久了。」
梨花滿臉不在乎――
「是我自己要等妳的。」
她說著對我一笑。
還書之後,書包變得很輕。難得待到這麼晚的時間所以本來還想在已經人跡稀少的學校多玩一下,但梨花似乎沒那個打算。
「那我們走吧。」
於是,我們按照我倆第一次一同回去那天的路線回家。起初覺得像秘徑的小巷,如今也已習慣,就連牆上貼的政治家海報的大頭照也已記在腦海。我自認像平時一樣在走路,但驀然回神才發現梨花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
「對了,妳跟浦浦聊了些什麼?」
她好像還記得之前我要去辦公室時,自己曾說過很好奇三浦老師會說什麼。現在居然又再問一次,梨花倒是言出必行。
小巷左右都被牆壁擋住,我們可以安靜說話。
「嗯。針對玉名姬的故事聊了很多。」
「玉名姬啊。我們本地人只是被動地聽說一些,外地來的人,不知聽來的是什麼樣的故事。」
很難回答。梨花雖然說她知道玉名姬的故事,但她知道多少呢……她知道玉名姬過去曾多次自殺嗎?那決定了我能夠說到什麼程度。
本來這麼想,但我立刻發現想錯了。如果梨花連細節都知道,現在就不會想談那件事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先這麼聲明。
「玉名姬會投胎轉世對吧?上一代玉名姬死了就會有新的玉名姬誕生,過去的玉名姬知道的事,新任的玉名姬也全部知道云云。我認為這是很奇妙的故事。」
然而,梨花不發一語。難不成,就算只提到這些也不妥?我捏把冷汗,不禁偷窺梨花的臉。
她的表情很怪異。
像是邊笑邊感到為難,又像是困惑著想要告誡我,就是那樣的怪異表情。最後,梨花好像決定選擇驚訝。
「妳在說什麼啊?」
「啊?我不是說了――」
我的聲音變小。
「就是玉名姬的故事呀,不是嗎?」
不知從何處傳來貓叫聲。這個時機也掐得太巧妙了。梨花嘆氣。是深深的嘆息。
「是浦浦這麼說的?」
「……不對嗎?」
「嗯――該怎麼說才好呢?」
梨花當胸交抱雙臂,大幅度歪頭。一下向右一下向左歪,等到我快要受不了時,她終於像靈光一閃般說道:
「不是有灰姑娘的故事嗎?」
這也太突兀了。
「嗯。有啊。」
「校慶園遊會時,不是會表演灰姑娘的戲劇嗎?」
「或許會吧。」
「在戲劇中,有人會變成灰姑娘對吧?但是,那個人並不是眞正的灰姑娘。」
對,那當然。見我點頭,梨花得意地挺起胸膛。
「換句話說就像那個。」
……梨花想必很不擅長打比方。既然如此何必拐彎抹角地說話,應該有更簡單的說明才是。
「也就是說,玉名姬只是戲劇人物的名字?」
「嗯。不是戲劇,該說是祭典嗎,就像例會活動一樣。由常井的女孩扮演『玉名姬』這個角色,在類似例會活動的時侯盛妝出場。如此一來,大家就會誠惶誠恐地膜拜。等到女孩結婚或者因為某種理由消失了,就會換人接班。因為選的都是美女,所以每當要換人時,小女孩與大人們也會有點緊張。,就這樣。」
梨花彷彿溫柔的小學老師,露出像要強調「小朋友很聰明一定聽懂了吧?」的笑容
我猜我的表情肯定很傻。我有點不知該如何看待。她的意思是說以前雖有三浦老師描述的那種扮演悲劇角色的玉名姬,但是現在已經沒有那種風俗習慣了,變成和諧的玉名姬扮裝遊戲……是這樣子嗎?
「啊,對了!」
梨花啪地雙手一拍。只見她滿臉發光,在沒走過的小巷前駐足。
「妳要不要親自去看一下?離這裡很近,況且馬上又要辦活動了,玉名姬應該在。」
「啊?可是――」
難得人家好意邀約,但灑落巷弄的日光已渲染朱紅。天快要黑了,況且今天穿的又是非常土氣的運動服。
我的遲疑,立刻被梨花看穿。
「……不過,今天好像太晚了。那就明天。」
我沒理由拒絕。明天是週六。上國中後的第一個週末假期能夠與朋友共度,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嗯,明天。」
之後,走在老舊木板牆之間的陰濕小路,我暗忖。如果玉名姬只是角色扮演,
一切都是三浦老師誇張的自以為是,或者只是已經消失的老故事……
那等於把此地發生的奇妙事件,全部當成巧合打發。若眞的是這樣,不知會有多麼輕鬆。



「巧合啊。」
這句話,光是那晚就不知對自己講了多少遍。本以為只要洗個澡就能全部忘得乾乾淨淨,但是仰望泛黑的天花板,最後還是不禁再次嘀咕。
「巧合啊。」
第一 ,阿悟非常害怕走報橋。第二,以前有位水野教授從報橋跌落死亡。第三,阿悟斷言有人從報橋跌落死亡……若只有這些,我應該還可以衷心認為這只是巧合而已,畢竟意外事故隨時都會發生,而且阿悟膽子小,老是隨口撒謊。那我為什麼還得在一天之中本該是唯一可以安心放鬆的泡澡時光,簡直像要自我暗示般不斷嘀嘀咕咕呢?
新家遠比以前住的公寓大。我與阿悟甚至各自有了自己的房間。可惜,不知何故唯有浴室特別小,鋪磁磚的浴室到處龜裂,有些縫隙甚至噁心地發黑。不管怎麼擦都霧濛濛的鏡子,映出茫然的我。那是一張鬆散的,模糊不清的臉孔。
身體的確很累。在河邊義務清掃雖然算不上重度勞動,但經常得彎腰。梨花在河邊把水野報告」的事告訴我時,我一直蹲著。也因此,大腿有點僵硬發脹。
水野教授的意外與阿悟的恐懼之間的接點,不管怎麼想,還是只有我向三浦老師借的那本書。一再投胎轉世,能夠預見未來的「玉名姬」。居然被那種民間故事蠱惑,眞是的,未免也太失我平日風範了。雖然這麼想,但這樣泡在浴缸發呆之際,思緒不知不覺又被引向報橋。大抵上,都是橋的名字不好。,要叫什麼報應。
驀然一看,磁磚上有東西緩緩爬行。
是蜘蛛。漆黑的蜘蛛,體型不大,長得不成比例的腳動來動去。
「呀!」
尖叫幾乎從喉頭竄出。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明明泡在熱水中,身體卻一下子發涼。
然而,畏怯瞬間即逝。當下湧現懊惱。雖說是因為事出意外,但我是那種連一隻蜘蛛都怕的女生嗎?怎麼可能!如果是上下學時在路上看到那隻蜘蛛,我絕對不會尖叫。想必不是視若無賭,就是更殘酷一點不當回事地把牠踩扁。
不怕。一點也不怕。我比牠強。我一邊這麼告訴自己, 一邊繼續定定看著蜘蛛。於是雞皮疙瘩頓時消失,熱水也恢復暖意。沒錯,如果在背上爬當然很噁心,但在磁磚上行走的蜘蛛有何可懼。澆點熱水,那隻蜘蛛就會被沖到排水溝吧。
我嘆氣。只要看起來噁心或者恐怖,我就會如此輕易地被制伏。我忽然很想大叫。為了按捺那股衝動,我把整個身子沉入浴缸直到沒頂。

頭髮還長時,每天洗完澡都很麻煩。搬家前索性剪掉,當天雖然難過得不想照鏡子,但洗完澡之後,心情就變了。只要拿浴巾擦一下好歹就過得去,簡直美好得像在做夢。
我整整齊齊地穿好厚重的睡衣,頭上罩著浴巾走過走廊,客廳的拉門雖透出燈光,但我發現裡面沒聲音。我歪頭不解。
阿悟在客廳時,幾乎毫無例外地一直開著電視。阿悟喜歡電視的程度,甚至令我懷疑到底有啥好看的。晚餐後守在電視機前,只有睡覺時才回自己房間,這本該是阿悟的固定行動模式。
我拉開紙門,探頭朝客廳看。電視是關著的,慘白的電燈下空無一人。看看廉價的壁鐘,現在是晚間八點半。就算阿悟是小朋友,平時也沒這麼早睡。或者該說,那小子連澡都還沒洗呢。
廚房傳來水聲。八成是媽咪在洗碗盤。
「浴室沒人囉。」
我出聲喊道。
「這樣啊,那妳幫我叫阿悟去洗澡。」
媽咪明明說的是理所當然的話,我卻因她這句答覆感到沮喪。因為媽咪向來溫柔哄勸的聲音聽來異常沙啞。媽咪累了。那是當然,不累才怪。我必須盡量避免給她增添負擔。我必須不斷意識到那一點。
「好。」
我的聲音很小,媽咪八成聽不見。我覺得那樣也好。
我把浴巾像帽子一樣罩在頭上低著頭,所以只看得見腳下的階梯。我一步一步緩慢上樓。樓梯吱呀響的噪音,漸漸習慣後也已不在乎了。我回到房間。
以前,我有一面可愛的粉紅色手鏡。是爸爸在我生日時送我的。我很喜歡,但搬家的混亂中不知丟到哪去了。現在我用的是在百圓商店買的桌鏡。我在鏡前使用吹風機。熱風吹在漸冷的身上很舒服。
我一邊用手指梳理吹乾的頭髮。
「改變想法很重要。」
我嘟囔。
沒錯。事情全看你怎麼想。阿悟若是基於某種理由得知報橋的過去與未來,那個知識非常重要。極有價値。具體而言,說不定價值一百萬圓。
就像在常井商店街找出竊賊,我想像阿悟的那句「我知道」替我們找到水野報告,梨花說懸賞金額是一百萬。若能得到那麼大筆的錢,阿悟的古怪言行全部不予追究也行。
想到這裡,我發現鏡中的自己在笑。那樣很可笑,我忍不住自己吃吃笑起來。向來對算命與抽籤深惡痛絕的阿遙小姐,居然會被賞金迷花了眼寄望於阿悟的白日說夢。
「反正,那種小笨蛋什麼都不知道。」
我對著鏡子,試著如此出聲。
但是,一百萬啊。
有了那筆錢,應該可以搬回以前的城市吧。說不定可以不拖累媽咪,開始獨自生活。至少,應該足夠我重新買一面粉紅色手鏡
我把吹風機關掉。鏡中的淺笑也消失了。
我朝扔在榻榻米上的書包伸手。我怕那張影印紙塞在書包裡被壓得皺巴巴,所以之前特地夾在國文課本裡。
即便如此,露在課本外面的部分還是有點折痕。把三浦老師給的紙放在矮桌上,以手心撫平。之前只是瞄到一眼。現在,我再次仔細閱讀。

至少有四個人、而且,死屍累累。

傳說年代:天保12年(1841)。
玉名姬:阿朝。
目地:阻止土地測驗。
對象:掘井利方(堪定奉行)。
對象的下場:跌落佐井川溺斃。
玉名姬的下場:跳崖自殺(馬形嶺?)。
典故:《常井民間故事考察》等。

傳說年代:明治26年(1893)。
玉名姬:戶田芳子。
目地:讓鐵路改道(是傳言?)。
對象:濱大輔(縣政府職員)。
對象的下場:跌落佐井川溺斃。
玉名姬的下場:上吊自殺。
典故:〈再評常井村鐵路忌諱說〉(今見.99)。

傳說年代:昭和52年(1977)。
玉名姬:北川佐知子。
目地:招商設廠(常井工廠關廠)。
對象:西河克夫(家電公司職員)。
對象的下場:跌落佐井川溺斃。
玉名姬的下場:跳樓自殺。
典故:太平新聞 (1977年5月4日)。

傳說年代:平成10年(1998)。
玉名姬:常盤櫻。
目地:?
對象:?
對象的下場:?
玉名姬的下場:引火自焚(?)
典故:太平新聞 5月13日等田也調查進行中。


梨花說,玉名姬只不過是在校慶園遊會表演的灰姑娘。但願如此。否則,屍體太多了。我翹首期待明日。
我抬起頭,驀然察覺。隔壁房間傳來動靜。
是沙沙沙的細微動靜。阿悟沒有呆呆盯著電視卻窩在房間,不知在搞什麼鬼。我手腳並用爬到牆邊,悄悄附耳傾聽。
聽得見聲音。這是什麼聲音?若要形容,大概像把紙屑揉成一團的聲音。
阿悟的房間,包括搬家時在内我一直沒進去過。並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情,純粹只是巧合。所以牆的對面是什麼情況,我無從得知。
聲音持續得不久。接著傳來的,是絕不可能聽錯的關閉紙門聲,如此說來牆的對面可能是壁櫉。阿悟這小鬼,應該沒有什麼東西要放進壁櫥才對。
我倒不是特別好奇,但這才想到還得叫阿悟去洗澡。況且,我也想跟他講幾句話。我離開牆邊站起來。或許是因為剛泡過熱水澡,渾身發熱有點頭暈。
我來到走廊,站在阿悟的房門前。和我的房間一樣,出入口是紙拉門。而且那扇紙門不知多少年沒換過紙,整扇門陳舊骯髒,還有很多地方都破了。就算對方是阿悟,我也不好意思突然進房間。我輕敲紙門,噗!響起無力的聲音。
「阿悟,你在吧?」
沒回音。我再次噗噗噗地敲門。
「我要進去囉。」
「好啊!」
單就准我進去而言,這聲音未免太尖銳高亢。不管怎樣,我拉開紙門。
阿悟的房間有三坪大,果然如我所猜想的有壁櫥。和我房間的格局一樣。還沒買書桌,所以榻榻米上有小桌和放教科書的書架,另外就是棉被與脫下亂扔的衣服。阿悟端坐在被子旁,一臉無辜地看著我。只是,他不肯跟我對上眼。
「那個,阿悟――」
「什麼事?」
「嗯……算了。」
就當作沒這回事吧。
「你快去洗澡吧。」
「嗯。」
他回答得很乖巧。
之後,看得出阿悟的臉上驀然閃過不安。
「就這樣?」
大概是奇怪我怎麼還不走。
而我這廂,無法抹去遲疑,老實說,我有話想問阿悟……我想說:「阿悟,你早就知道跌落報橋的那個大學教授的事嗎?是因為早就知道,才那麼害怕報橋嗎?」
但是如果那樣問,就等於承認阿悟身上發生了某種事。我討厭那樣。因為眼前的孩子分明只是個八歲稚童,應該只是那又膽小又笨的阿悟。
我雖感遲疑,終於還是間出口,那個問題連我自己都覺得非常迂迴。
「喂。我是說如果喔~」
「嗯。」
「那座橋。就是你害怕的,那座很會搖晃的橋。」
「那叫做報橋。」
「我知道啦。」
我勉強按捺想對他惡聲惡氣的衝動。
「你說過,有人從那裡掉下去對吧?」
「嗯。」
阿悟不知別人的苦惱,爽快點頭,怒吼幾乎從喉頭深處衝出,我硬生生憋住。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後,再次問道:
「所以,如果有人從那裡掉下去……你猜是什麼樣的人?」
「不知道。」
對這個明顯怪異的問題,阿悟沒有絲毫困惑地斷然回答。
我立刻明白了原因。這小子,根本沒聽我說話。他的身體僵硬目光游移,滿腦子只想著隨便怎樣都行只要趕快打發我離開就好。
不可思議的是,對於他這種態度,我一點也不生氣。雖不至於覺得小心翼翼抬眼窺視我臉色的阿悟很可憐,卻不由得放鬆力氣。我知道阿悟有事瞞著我。無論從他的表情或聲音,乃至坐的方式都很明顯。令我感到不可思議他到底是怎麼做到如此刻意的態度。
在我定睛注視之下,也許是再也耐不住壓力,阿悟的視線往旁邊飄。他在看壁櫥。我知道裡面藏了東西。本來不想逼問他藏了什麼,但對阿悟而言很不幸的是,這晚我的直覺特別敏銳。
「……對了,你上次說過有小考。」
「我沒說!」
我猜對了。
在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比他更會撒謊也更會隱瞞。我甚至覺得除了班上女生之外,自己可以輕易騙過任何人。至少當我說謊時,不會把臉撇向一旁加快語速做出那麼欲蓋彌彰的舉動。小學的時候,班上同學私下流傳男生在精神年齡的成長比女生晚,如今看來好像是真的。
我走向壁櫉。本以為會被阻擋,但阿悟只是露出想哭的表情,像石頭一樣僵硬。
如果眞的那麼不想讓人看到,真的那麼想隱瞞,就該更拼命抵抗才對。我把手指搭在紙門把手上,一口氣拉開。用力過猛導致紙門撞到柱子,發出令人尷尬的巨響。
壁櫥裡,空空如也。
眞的是空無一物。上下兩層的昏暗空間只有灰塵飄浮,看起來空蕩蕩。我不認為阿悟平時會把被子搬來搬去收進壁櫥。由於新家生活才開始沒幾天,阿悟的房裡甚至沒有可以收拾的東西。
背後傳來聲音。
「我想去洗澡。」
「你想去就去呀。」
「等妳走了我再去。」
阿悟剛才的緊張已完全消失,聲音非常傲慢。我被看扁了。這小子,掉以輕心地以為我不可能發現他的秘密。被阿悟看扁這種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屈膝蹲下,鑽進壁櫥。,阿悟的虛張聲勢頓時破功,他驚慌的聲音緊隨在我身後追來。
「妳幹什麼。這是我的房間!」
「想有自己的房間你還早了十年。晚上你敢一個人睡?」
反駁的聲音在壁櫥迴響,悶悶地傳入耳中。
但是什麼也沒有。壁櫥的木板是單薄的三夾板,已經破破爛爛起毛了。一摸之下差點被兩三根木刺戳到,除了角落可見塵埃堆積,潮濕的暗處看不到任何東西。
阿悟把國語考卷藏在壁櫥――到此為止猜對了,可我把頭伸進壁櫥竟然什麼都找不到,,這怎麼可能。這下子糟了。如果就這樣爬出去,我無法想像阿悟會有多麼得意。雖然我對阿悟的考卷毫無興趣,但我現在非找出來不可了。
壁櫥有兩層所以我也考慮過也許藏在上層。
「我在喊妳啦,妳別找了。」
從他這種焦急的樣子看來,應該還是藏在下層……啊,該不會,是在隔板底下?
想到這裡正準備扭身查看時,阿悟忽然撲來,哪不好抱偏偏抱住我的腿。
「我叫妳別找了!」
「喂,你幹什麼!」
睡衣下襬好像被扯住,我狠狠回頭。
轟然巨響。
我的腦袋狠狠撞上隔板。我不禁抱頭蹲下。
彷彿碰到什麼燙手事物,阿悟迅速鬆手。我捂著頭,臉都抬不起來。我心想,
一定會被嘲笑。我撞到的不是隔板的邊角而是整片底板,所以聲音雖響其實不痛。只是,想到阿悟會如何開心地嘲笑我的糗態,我就恨不得撲上去掐他脖子。
「喂。」
雖然閉著眼,但聽聲音就知道阿悟靠近。見我不回答,阿悟說:
「阿遙,妳還好嗎?痛不痛?」
低頭是對的。因為這一瞬間,我的臉八成紅通通。
「對不起喔。阿遙,對不起。」
我微微睜眼。我對那凝視我的眼神有印象。此時此刻,在這種情況下,我第一次發現阿悟與媽咪長得很像。
「……你幹嘛道歉?」
等我勉強擠出這句話後,阿悟認眞回答:
「因為是我拉妳。阿遙,妳頭上有沒有撞出包?」
「沒事。不要緊。」
「那個……我跟妳說,其實藏在這裡。」
說著,阿悟從我身旁鑽進壁櫥。他的小身子一扭,把手伸向壁櫉的紙拉門背面。
背面貼的紙已經破裂。出現一大條斜斜的,絕對不可能忽視的裂縫。但是若要發現這條裂縫,必須鑽進壁櫥後再轉身面對紙門背面。所以我壓根兒沒發現。
阿悟把手伸進裂縫。一邊發出紙張摩擦的沙沙聲響,一邊取出胡亂折疊的紙。
「在這裡。」
我有很多話想說,但不管怎樣――
「這裡太窄,先出去吧。」
「啊,嗯。」
我與阿悟,在冷清的房間中央相向而坐。
我隨意屈膝,阿悟卻不知怎地跟我進房間時一樣,規規矩矩地端正跪坐。
阿悟把手裡的紙遞給我。說是遞給我,實際上只是稍微靠近我,分明還是不死心地希望我最好不要看到。我是真的對阿悟的考卷沒興趣。不過,難得阿悟有這種覺悟,潑他冷水也不大好。
我接過來,打開。……六十五分。
我有點錯愕。
「啊?你就是為了藏這個?」
阿悟低著頭,擺出已經低得不能再低的姿態,但他還是微微點頭。
我又看一下考卷。國字拼寫全軍覆沒。閱讀測驗也錯了一題。不過,該怎麼說……我並不覺得這個成績有那麼糟。
「有六十五分耶。雖然沒考到一百分,但也不是什麼必須藏起來的丟臉分數。
「騙人。」
「我幹嘛騙你。」
阿悟一聽猛然抬頭,以前所未有的氣勢瞪我。
「可是,上次妳還笑我笨蛋。就在妳看到我六十分的考卷之後。」
我追溯記憶。
「……我沒講過那種話。」
「妳有!」
阿悟很笨是事實,所以是在什麼場面喊他笨蛋已無法一一記憶了。如果我說他笨蛋,八成為了考卷之外的理由。但我也懶得特地解開誤會。
「噢。那麼,這就是你的彌補方式?」
他對著我一臉愣怔。
「彌補?」
「笨……呃,我是說道歉的方式。」
阿悟一聽不知為何傲然挺起胸膛。
「該道歉的,我已經道過歉了。這是交易。」
「交易?那你是說,你希望我替你做什麼事嗎?」
「就是……抱妳腿的事,希望妳原諒。」
果然就是彌補嘛。這小子眞的很笨。
總而言之,阿悟的考卷對我來說只是紙屑。
「好啦,這件事就算了。這個還給你。放心,你覺得六十五分很丟臉的事我已經完全了解了,我會替你瞞著媽咪。」
阿悟嘀嘀咕咕地嘟囔「我才不怕媽咪」一邊接下考卷。我覺得最好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但阿悟大概不會那麼做。
不過話說回來――
「藏到紙門背面?你倒是挺會找地方的嘛。該不會就是你弄破的吧?」
「才、才不是。」
他慌張的樣子很可疑。阿悟把考卷藏到背後,一邊結結巴巴辯解。
「我以前也做過。所以,一看壁櫥發現破掉了,我心想正好……」
「嗯――」
「塞進去的時候撕破了一點點,但是只有一點點喔。那本來就破了。」
「嗯――」
是眞的啦!我對阿悟的抗議充耳不聞,慢吞吞站起來。洗完澡就做這種怪事,身體都變冷了。雖然時間還早,不過還是鑽進被窩看看書吧。
就在我這麼盤算著轉身要走時,阿悟忽然像想到什麼似地說:
「對了,關於剛才的事……」
「嗯?什麼,不是說算了嗎?」
「才不是,是妳自己要問的!」
是什麼事來著?我一頭霧水,阿悟滿臉洩氣,直接了當地撂話:
「如果有人從報橋掉下去,我認為,是個老爺爺。只是有那種感覺,應該是學校老師。」
「……還有呢?」
「胖胖的。喂,妳幹嘛要問這種事?我想,我大概知道掉下去的人是誰。」
 楼主| 发表于 2018-6-5 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ords 于 2018-6-6 18:31 编辑

第五章

  1

媽咪的新工作,據說週六週日休息。
照她自己的說法是「運氣眞好,可以在家多陪陪阿遙和阿悟」,但我猜那是騙人的。媽咪的工作是在旅館打掃,按照常理推斷,旅館最忙的時候就是週末。週六週日想必正缺人手結果居然能夠休假,八成是社長或店長之類的大人物非常好心,體諒媽咪的處境,再不然就是媽咪特地拜託人家通融。
媽咪那種心意,以及大人物的體諒,大概沒啥意義。因為阿悟吃完早餐後,間不容髮地守在電視機前。週末早上有很多給小孩看的節目。阿悟如果沒節目可看時,連他應該看不懂的俳句講座都會看得津津有味。現在有了兒童節目,他恐怕就算世界末日來臨也不會離開電視機前。媽咪溫柔地問:
「今天要不要找個地方出去走走?」
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地含糊應了一聲。據說,這年頭的小孩其實不大看電視。實際上,我就是如比。換言之,阿悟說不定是個意外老派的小孩。
「我和梨花有約,但時間和碰面地點都還沒決定。必須打電話聯絡。雖然不想拖拖拉拉,但一大清早就打電話 也會吵到人家。我決定等到上午十點再打。
也許是有點風,偷工減料的窗子喀喀晃動。媽咪回她自己的臥室去了。搬家的行李中,不急著收拾的還沒整理完。我幫忙洗早餐的碗盤,洗好之後,就在客廳發呆等到十點。
阿悟傻乎乎張著嘴守著電視目不轉睛。我這才發現,我一直在看阿悟。
昨晚,阿悟說從報橋跌落的人是胖胖的學校老師。之後,就算我再怎麼逼問他也沒有說出更多。
五年前自報橋跌落溺斃的水野忠良,是大學教授。
阿悟為何會說他「知道」五年前的事件。搬來之前,阿悟明明應該沒來過這裡……
不,現在下定論還太早。阿悟的世界只有家庭與學校。當然我也一樣。總之,若要叫阿悟舉出什麼人,他舉的不是家人就是學校的人是很自然的事。最起碼,應該先調查一下水野教授胖不胖再來煩惱。那個有辦法調查嗎?
「嗯。應該可以。」
總算有事情可做了。光是這樣,就覺得腰桿都挺直了。

我與梨花約好下午三點,在她家門前碰面。
雖然照梨花的說法玉名姬只不過等於「在校慶園遊會表演的灰姑娘」,但她畢竟是要介紹陌生人給我認識。我為了該穿什麼傷透腦筋。現在,媽咪沒錢買新衣服給我。就連中學的制服,想必都是相當大的負擔。但我房間的壁櫥裡,有幾件爸爸還在時買給我的衣服。
「打扮體面也是一種禮貌。」
爸爸如是說,替我買了出門見客的衣服。
但是,從壁櫥拖出紙箱一看,偏偏找不到適合今天場合的服裝。我最好的衣服,是黑色洋裝,爸爸買的時候曾說這件衣服是「喪禮用的。因為難保人幾時會發生什麼事」。的確,我認為他這句話是對的,就時間點而言,當時,爸爸應該已挪用了公司的錢。果真,誰也不知道人幾時會發生什麼事。
還有一件像禮服般滾荷葉邊的衣服。雖然壓根兒不是我的喜好,但爸爸認為我會喜歡,現在我也不想穿。格子裙也太過可愛,如果穿了,八成會覺得很丟臉。
結果,我選了米色裙子配灰色開襟外套。房間沒有大鏡子,只能下樓去洗手間照鏡子。雖然很樸素,但我覺得很適合。至少,與人見面應該不至於失禮。
媽咪從她的房間出來,看到我說:
「阿遙,妳要出門?」
「嗯。我和朋友有約。」
「這樣啊。真好。」
她溫柔微笑後正要回房間,又好似想起什麼般轉過身。
「對了。外面的腳踏車好像還能騎喔。妳要不要試試?」
我早就留意到,那輛似乎是前任屋主留下的腳踏車靠在牆邊。雖然已經相當老舊,但有了那個的確很方便,其實我想要的是嶄新的腳踏車,最好是粉紅色的,但我無法吵著叫媽咪買給我。
「……這樣好嗎?那不是別人的車嗎?」
「沒關係啦。」
既然媽咪都這麼說了……
我套上拖鞋出去,打算檢查一下腳踏車的狀況。車身的顏色是鉻綠色,不是我的偏好也排斥。龍頭的金屬部分已生鏽,不過並沒有搬來那天看到的印象那麼糟,這樣應該還在容忍範圍之內。坐墊沾滿灰塵很髒。不過幸好,坐墊並沒有裂開或破洞。只要擦一下,某種程度上應該還能看,問題是輪胎。我一捏之下,已經洩了氣變得很扁。這是理所當然。我反而訝異輪胎居然還沒有完全扁掉。這輛腳踏車被棄置的時間,說不定並不久。
結論是:騎去直接與梨花碰面會很丟臉,但應該可以作為交通工具使用。
我沒帶腳踏車來,但打氣筒倒是從舊家帶來了。帶來後無處可放,記得一直扔在玄關。我拿來照以前爸爸教的方式替車子打氣。這才想到,當時爸爸一邊教我如何使用打氣筒,曾經這麼說過:
「自己的事情要學會自己做。」
也因此,我學會替腳踏車打氣。只是,如果這輪胎已經爆胎了那我可修不好。自己的事自己做,到底是指到什麼程度為止呢?如果爸爸知道多虧媽咪好心我現在才能上學,爸爸會氣我違背了他的教誨嗎?
輪胎好像沒問題。運氣眞好。
之後,我換上小學穿的運動服擦洗腳踏車。這套運動服,當作髒了也沒關係的工作服恰恰好。雖然多少也覺得在回憶中好像已被歸類為「不再使用的東西」。我在玄關門口找到水龍頭但沒有水管。無奈之下只好用水桶裝水拿抹布擦。最後再拿乾布擦一遍,我退後一步打量。
「嗯。馬馬虎虎。」
若說跟新車一樣那是騙人的,不過已變得意外乾淨。這項作業,奇異地令心情放鬆。我很滿意,也有了精神。
這下子,無論是哪都能去。只要我願意,就算是以前住的城市也能獨自前往。
不過,目前最想去的地方另有其他。與梨花約定的時間還早,我回到自己房間,攤開媽咪給的地圖。
我立刻找到想找的地方。

「那我走了。」
我如此喊道,卻沒回音。媽咪大概在裡屋收拾東西,阿悟除了電視的聲音八成什麼也聽不見。
阿悟說他知道,是指五年前水野教授的死亡嗎?熟睡一晚後仔細想想,我還是覺得不可能有那麼荒謬的事。為了證明一切都是阿悟瞎掰,我前往圖書館。
四月也已進入中旬。看月曆就知道。但我騎著腳踏車,透過開襟外套拂上肌膚的風一點也不冷,讓我這才終於切實感到季節的變化。冬天已遠。如今是春日,遲早會迎來夏天 即使放任不管,風向自然會變化,季節真是太省心了。我的冬天,是個悲慘的冬天。難保春天不會也這樣。為了避免那種情形,我必須眼觀四面耳聽八方。
銘綠色脚踏車騎起來意外不賴。沒有吱呀作響,零件也不會鬆散。一切都很順。
我沿著河堤往上游走。比起上學時,車子好像少了許多。假日出遊的人,遠比平日去上學上班的人數少。仔細想想是理所當然,但我還是覺得有點冷清。小時候天天上學念書,是為了長大以後可以過著快樂富足的每一天,假日可以揮霍大筆金錢吃喝玩樂……我曾有過如此素樸的信仰。我也夠笨了。
越過每次走的鐵橋,前往市區。過橋時,吹過河面的風還是很冷。我踩踏板的雙腳用力,一鼓作氣過了橋。
從這裡左轉,就是前往常井商店街與中學的路。就地圖所見,要去圖書館的話直走好像比較容易。於是我直接過十字路口,但是一進入陌生的街區,我頓時後悔了,就算繞遠路還是該走認識的路才對。
建築物前方,是宛如被大菜刀削落的扁平家屋林立。大部分房子以前好像是店面,有許多戶都有大玻璃窗與灰色鐵捲門。只見油漆剝落的招牌上,以褪色的青色寫著「為您提供洗衣服務」。經過那招牌下方時,骯髒的牆上貼著寫有「本店於四月底關閉感謝長年惠顧」的告示。現在是四月中旬,所以或許是去年貼的?抑或是前年,甚至三年前?
也看到書店。我很高興地靠近一看,透過玻璃門能見到的書架幾乎都是空的。剩下寥寥無幾的書倚靠側板。我第一次看到書都沒剩幾本的書店。說不定也是準備關店大吉。加油站拉著黃色布條。加油機積滿灰塵,辦公室的玻璃破裂。
「結束營業了嗎?」
我不禁嘀咕,卻發現前方在排隊。
有幾輛車,因為進不了停車場在路上排成長龍。車頭伸進停車場入口的車子擋住人行道,我只好停下踩踏板的腳减速以策安全。看起來好像生意很好,不知是賣什麼的。經過時,我極感興趣地扭頭一看。
生意興隆的原來是拉麵店。看起來就很新的雪白招牌上,以毛筆字體濃墨重彩地寫著「生駒屋」,這個店名我有印象。應該說,是連鎖店。在我們以前住的城市,好像就有三間生駒屋。
爸爸向來主張在家用餐才是正確健全的家庭生活。所以,我們幾乎沒有上過館子。但是還是在生駒屋吃過唯一一次,那是爸爸出差不在家的時候,媽咪說「今天媽咪要放假一天」,帶我們去了那裡。
「歡迎光臨」的吆喝聲此起彼落的店内,媽咪不安地說:
「不能告訴爸爸我們來過這裡。」
當時的我,還沒有對媽咪的要求必須一概聽從的心虛。但是,我知道如果說出來會害媽咪被爸爸罵,我也不樂見那種事。於是我微微點頭,回答:
「我知道。我不說。」
結果在爸爸面前露餡的,是阿悟,這小子大字不識幾個唯獨店名記得特別清楚,爸爸在場時,他居然鬧著喊:「我還想吃拉麵!我要去生駒屋!」結果挨了一耳光才結束風波。
現在看到店裡生意這樣好,或許時間已近正午,再不快點,會趕不上三點的約會。我加快脚踏車的速度,鑽過擋路的汽車後面。
我開始思忖明明記得是從這一帶向左,但是看地圖時那麼明白的路線,眞的到了路上卻對該在何處拐彎毫無把握了。我不希望胡亂拐彎鑽進死巷,正在煩惱該如何是好,正好就看到了「前方有坂牧市圖書館」的標誌。

圖書館雖在市區,周遭卻種滿茂密的樹木,起先我根本沒發現就騎過頭了。在這唯有水泥牆特別醒目的街上,被茂密樹林圍繞的樣子,簡直像是哪家神社。
建築物本身並無特別之處。是米色的雙層建築。鋪磁磚的階梯一路通往入口,階梯旁邊設有應該是事後增建的斜坡。
停車場只是畫了白線圈起,沒有任何屋頂,而目密密麻麻停滿腳踏車,大膽地溢出停車格外。乍看之下,也有許多實在不像還在使用的破爛腳踏車。感覺像是把報廢的腳踏車扔棄在這裡。這樣看來,我的腳踏車倒也沒那麼差。
我下了腳踏車,驀然發現。對了,我的腳踏車沒有鎖停在這種地方眞的沒問題嗎? 這是免費的車子所以縱使被偷走也不會造成金錢損失,但從這裡徒步回家有點慘。還是停在角落不顯眼的地方,盡量不要在裡面還留太久吧。
入口是自動門。外面有一扇,內則又有一扇,兩扇自動門之間,有可以上鎖的傘架與綠色的布告欄。我不經意朝布告欄一看,最惹眼的海報,在搞不清是啥玩意的青色曲線下方以粗大的哥德字體寫著「高速公路拯救一切」。那句標語下方還有小一號的字,寫的是「全體市民的團結與熱情開創未來 一樣的心情 一樣的呼聲 一樣的夢想」。嗯――我不置可否地經過。
館内意外擁擠, 一走進去,便有小孩的吵鬧聲傳入耳中。
「不要!我要看這個!」
「我不要看書!」
一看之下,標明童書區的一角鋪著灰色地毯,小朋友在地上或坐或臥。看來好像是得脫鞋進去的場所。圖書館原來是這種地方嗎?雖然也以小朋友看得懂的平假名寫著「圖書館請保持安靜」提醒大家,但看似母親的女人們好像他沒有喝斥小孩。如此說來,這種吵鬧八成已是理所當然。
童書區就算再吵,也不影響我的目的。我環視館內,找到服務台後直接走向那裡。
服務台前,已有隊伍等待依序辦理借書手續。相較之下還書那邊似乎只要把書放著即可,書本堆積如山卻無人排隊。辦理借書手續的館員有兩人,兩人都忙得暈頭轉向,處理還書作業的只有一個人,此人倒也沒閒著。只是,服務台的角落寫著「refreence」(查詢處) 。我不太清楚這個單字的意思,只見一個老先生戴著大得嚇人的眼鏡,正在捂嘴打呵欠。能夠指望他嗎?我有點懷疑,可是好像沒有別人有空。我走近那位老先生。
「請問――」
我出聲一喊,老先生立刻精神一振,不高興地說:
「什麼事?借書去那邊排隊。」
「不,不是借書。我想看以前的報紙。」
「『以前』可籠統了。若是要看今年的――」
他指向我身後。
「都放在那邊,妳自己隨便看。」
他說。
我鍥而不捨地表達目的。
「我想看五年前的報紙。五年前的……」
我掏出口袋裡的便條紙。
「五月份的報紙。」
老先生皺起臉。
「五年前。好好好,要我幫妳拿是吧。。那妳想看哪家的報紙?」
我很想說有多少拿多少我通通要看,但這位老先生好像不大想工作。如果要求太多恐怕被他啐上一聲會很不舒坦。我從口袋取出便條紙。
「呃……麻煩拿《太洋新聞》。」
「好啦好啦。」
老先生說著起身背對我,果然傳來不耐煩的咂舌聲。知道不管怎麼做都會惹他不高興,還不如叫他把館內的報紙通通拿來算了。
在小孩的聲音高亢轟炸的圖辔館,我呆呆等了十五分鐘左右。等那麼久實在不耐煩,很想在館內逛逛找本可以打發時間的書。但是,萬一老先生在那瞬背回來,發現我沒等他的話不知會講什麼難聽話。我只好茫然眺望辦理借書手續的女人俐落地刷書本條碼,以及因為有書未還被拒絕借書的男人破口大罵污言穢語的情景,繼續默默等待。
老先生還是板著臭臉回來。手上捧著大型檔案夾。
「哪,五年前的《太洋新聞》。」
他用丟的往台子上一放,所以啪地發出巨響。
「別在這裡看,去桌前坐著看。」
不用他說,我也不打算在這位老先生面前翻報紙。我行個禮,雙手捧著資料夾向後轉。心裡有點同情老先生。這玩意,意外地沉重。
每張桌子幾乎都有看似高中生的學生攤開筆記本或課本。雖然不清楚,但四月中旬就開始備考好像有點早。實際上,看不到一個人是眞的在專心用功念書。不久我找到空位,悄悄放下檔案夾。我在椅子坐下,翻開封面。
我一直以為圖書館保管的報紙會經過特殊處理。比方說縮小版面,或以漂亮的高級紙張印刷,但至少,我在坂牧市圖書館拿到的五年前的《太洋新聞》,只是將報紙打洞裝訂成一本。我逐頁翻開。五月一日,二日,十日,十一日,十二日。
一九九八年五月十三日,星期三。本以為若有刊登這則新聞應該是在地方版,沒想到是社會版。

不慎落河 名譽教授身亡 坂牧市

十二日晚間十一點二十分左右,搜索中的縣警局坂牧警署人員。於坂牧市的佐井川,發現設籍神奈川縣橫濱市青葉區奈良町的房州大學名譽教授水野忠(六十七歲)漂到河岸。水野先生隨即被送往醫院,但已宣告不治。
據該警署表示,水野先生是應坂牧市某團體邀請滯留該市。晚間九點四十分左右,該警署接獲通報聲稱目擊有人自市內的報橋跌落,因此展開搜索。

旁邊還有大頭照。看到那個,我長嘆一口氣。
因為照片中的水野教授,不管怎麼看,都是胖嘟嘟的。

再不趕緊離開就趕不上三點的約會了。我只影印了那篇報導,但就算現在立刻趕回去,恐怕也沒有充分的時間吃午餐。明知如此,當我走出圖書館時還是步伐緩慢沉重。
水野教授就廣義而言是學校老師沒錯,而且很胖。與阿悟說的過去跌落報橋的那個人的特徵一模一樣。
在抽奬會場的預知未來,以及對報橋死者的熟知過去。偶然這個字眼,連我自己都已經無法相信了。
住在此地的玉名姬,據說能知古往今來,但是,那肯定是唬人的。因為此地的神明應該只有一個,也就是高速公路。
我搖頭。不行,我有點腦袋混亂。先回家一趟吧。看到阿悟的臉,只要看一眼那個愛哭鬼的臉孔,想必就會打消那小子涉及這種誇張話題的疑念了。
想到這裡,我發現一輛輕型小汽車朝我駛來。危險危險,這裡好歹是停車場,有車子經過是理所當然。如果一直發呆,我自己倒要先上西天了。
我看不見駕駛的臉孔,但錯身而過時,車窗貼的貼紙映入眼簾。青色的曲線下方,粗大的哥德字體寫著「高速公路拯救一切」。
原來也有人在自己的車上貼那種貼紙。
我深深感到。水野教授不只是個胖老師。根據梨花的說法,他還是最後王牌。是整個城市的希望。而且本地人至今還沒放棄那個夢想。
停車場停放著小貨卡與廂型車、普通的自用轎車及適合戶外活動的大型越野車,腳踏車停在哪來著?我四下張望。
這時,我驀然驚覺。
現在視野所見的車輛。應該有十幾二十輛吧。那些車子,全都貼有青色曲線的貼紙。



三點與我會合的梨花,穿著學校制服。
穿上制服雖還不到一週,但我知道那是學生最正式的服装。碰面的瞬間,我肯定露出「完蛋了」的表情。梨花慌忙搖手,像要彌補什麼似地說:
「啊,這只是湊巧。」
在我以前念的小學女生之間,大家約好了讓某一個人穿著與眾不同的服裝意味著最大的惡意,光是這樣就足以令我繃緊神經全面戒備,但梨花完全不當一回事。
「午餐吃了嗎?」
「啊,嗯。」
這樣的對話,好像也沒有什麼別的暗示。看來是我自己想太多了。我頓時肩膀一垮鬆口氣。
「那我們走吧。路不遠。」
梨花說著,率先邁步走出。
不知是特別喜歡小路,還是討厭大馬路。梨花帶我走的,又是一條木板牆之間的小巷。

日光被遮住,空氣摻有污水的氣味。
梨花直走了一陣子,直到面前出現水泥牆才右轉,碰到樹籬再左轉,我只能乖乖跟在後頭。
走在陌生的小巷,令我逐漸陷入奇妙的思緒。
這條小路勉強只能容一人經過卻鋪設了柏油路面,現在兩側是蜿蜒的黑漆木板牆。牆壁自膝蓋以下的高度變成石壁,路旁是雖然狹搾卻很深的水溝。許是因為之前的大雨,水溝還留有淺淺的汚濁積水,是不流動的死水。若只有我一個人,也能走進這條路嗎?越想越覺得不可能。彷彿被梨花這個本地人拉著手,才第一次出現這條路。
我想像城市裡遍布這樣的小路。住了五年、十年的人……不,不是時間的問題。我想像那些只有土生土長的人才知道的路徑。那雖是天馬行空的幻想,但是連自己要被帶去哪裡都不知道就這麼穿梭在黑牆的夾縫之間,我漸漸覺得,即使眞有那種事或也不足為奇。長滿青苔的石牆,堆積枯葉的飲水場以及生鏽的水龍頭,格格不入的嶄新柏油路面,那些好像全都是陌生城市累積的人們生活表徵,令我萌生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卑微。梨花對我很好。至於班上同學,目前也感覺不出排擠我的跡象。但是陌生的小巷,彷彿在暗暗告訴我,對此地而 我只是個新來的人,沒有理由歡迎我。
而且這個城市裡,有我不知道的神祇。至少,有被人深信是神祇的存在。不,不對,不是那樣。應該說是流傳著有人宛如神祇的老故事,如此而已,這點千萬不能搞錯。首先,現在梨花不就為了讓我明白那個神祇只是校慶園遊會的灰姑娘,特地替我帶路嗎?
只不過是陰暗的巷道就把我搞得如此混亂,想想很懊惱。如果不吭聲不知道會亂想什麼,於是我,朝帶路的,梨花喊道:
「咦,還沒到嗎?」
聲音之虛弱,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這樣等於是在承認我的確很害怕。梨花肯定已經覺我的軟弱。因為她是個敏銳的女孩。但梨花轉身瞄我一眼後,絲毫沒有露出揶揄之色,反倒認眞回答:「馬上就到了。」
之後變成上坡路。
剛剛腳下還是柏油的那種烏黑,變成水泥的白色。不知基於什麼理由,坡路鋪設了水泥。被牆壁與樹籬遮蔽的視野,隨著一步一步往上走逐漸開闊。這個城市的中央,原來還有這種高地啊。不可能是現在才冒出地面的,所以應該是早就有了吧。只不過是我沒發現。搬來之後,我好像一直是低著頭走路。
我不能永遠那樣。我用力抬起下巴,眺望坡路上方。
此地與其稱為高地,不如說是小小的山丘。山丘邊,還留有許多不是庭院植樹也不是行道樹的粗大樹木,與這些堂皇伸展枝椏的大樹相比,散落的幾戶民宅就像是被硬塞進斜坡,顯得縮頭縮腦。看起來就像是平地已被用光,但城市還在繼續繁殖,只好擠倒山丘上。
白色坡路徐緩劃出弧形往上攀升。明明有房屋,卻不見人影。沒聞到準備晚餐的氣味,也聽不見孩童的聲音。
好安靜,只有我與梨花的腳步聲。

「到囉。」
梨花不意間冒出的話,令我赫然回神。
坡路已走到盡頭。小山丘的頂上,在許多老樹的環繞下有座祠堂。
那是三角屋頂的建築。屋頂是鐵皮做的,牆壁用沒有塗漆的淺色木板搭建。照理說應該經過日曬雨淋,可是看起來並不髒。
坦白講,我有點錯愕。因為建築物實在太新,太小巧了。
「就是這裡?」
我問,梨花有點羞赧地點頭。
「嗯。」
然後,她懶散地以腳尖示意我看宛如生在雜草中的小石柱,那塊邊角已磨損的石頭很古老,與建築物一點也不搭調。我彎腰仔細一瞧,勉強可辨識出「庚申堂」這幾個字。
「呃……庚申堂?」
「庚申堂。」
「我想也是。」
梨花不理會我的回答,逕自打開庚申堂的玄關,那是横向開關,毫不特別的木門。
「陽子姐,妳在嗎?」
梨花沒有說聲打擾了就直接這麼一喊,裡面頓時傳來劈哩啪啦的聲音。門拉開, 一個有點豐滿的女人出現。
「咦,梨花。妳怎麼突然來了?」
女人看起來就很和善,笑眯咪地說。我眼尖地發現,她嘴角還沾著不知是餅乾還是什麼的碎屑。
「我想讓學校同學見一下玉名姬,現在方便嗎?」
「方便呀。請進請進。」
如此說來此人就是玉名姬?我一邊留意不要失禮冒犯,一邊迅速掃視對方。
應該不是中學生,但也不像大人。八成是高中生吧。髮型是中長髮,不過或許是沒怎麼保養整理,感覺更像是隨便留長就長及肩膀。若說有什麼特別的,頂多也只有她上下都穿著白色,上面是像和服一樣衣襟交疊,下半身長度很短,露出三分之一的小腿。腳上穿拖鞋,襪子是紅藍條紋,唯有腳下看起來異樣花俏。梨花曾說「選的都是美女」,但此人與其稱為美女頂多算是可愛的類型。
或許是白衣令她看起來較有派頭。如果穿著高中制服,恐怕只是個鄰居大姐姐。我不知是該失望還是安心。此人真的就是三浦老師熱切敘述的「玉名姬」嗎?不,可是,她的確很符合梨花的說明。校慶園遊會的灰姑娘。
「這是妳朋友?」
陽子也朝我微笑。我按捺內心想法,略微鄭重地鞠躬行禮。
「我是越野遙。」
「我是宮地陽子……不對,或許我該自稱玉名姬比較好?」
這個問題不是問我,是問梨花。梨花誇張地聳肩――
「不關我的事。」
她說。
庚申堂的玄關建得很寬敞。直走到底是兩扇紙拉門隔開的出入口。想必平時就是在那裡面聚會。我們被她連聲「來來來,請進」帶去的,是玄關旁邊的房間。
這是一間三坪大的和室。一如建築物的嶄新,榻榻米也還保持青色。我猜大概類似休息室,但特地隔出壁龕令人感到過於誇張。綠色的圓形花瓶,插著大片花瓣的淺紫色花朵與小白花。雖然見過,但兩種花的名稱我都不知道,垂下的葉片猶帶水氣,所以想必是剛插好。
房間角落有煤油暖爐。都已四月了還放著那種東西,大概是無人肯收拾或者沒地方收納吧。房間中央擺了一張焦茶色矮桌。在處處都很新的庚申堂中,唯有這張桌子頗為老舊厚重。,桌上放了裝餅乾與切片臘腸的盤子,我一點也不意外。
「我馬上拿坐墊。」
貴為玉名姬的陽子,居然特地替我們拿坐墊。她圍著桌子放了三個坐墊。陽子自己先背對紙門坐在下座後,梨花似乎不知道該坐哪裡才好,稍微流露不知所措的表情。最後――
「哎,管他的。」
她嘟囔著,在壁龕前坐下。剩下的位子是陽了正對面,我在那裡端正跪坐。
才剛坐下,陽子立刻又站起來。
「啊,喝茶。」
「不用了啦,陽子姐,我們坐一下就走。」
「這樣啊?可是,我都站起來了。」
我本來也不好意思,但是看到不用一分鐘就回來的陽子,那種不好意思就沖淡了。因為陽子並不是特地為我們泡茶,她拿來的是寶特瓶裝的麥茶與杯子。
基本上,我是來問陽子玉名姬的故事,所以我擺出求教的低姿態。如果一副客人的架勢或許會得罪她。
「我來倒。」
不等她回答,我就把麥茶倒進杯子一一遞給每個人。陽子一邊說「謝謝」一邊接過杯子後,靦腆地笑了。
「是人家送的,我吃不完。不嫌棄的話就吃點餅乾與臘腸。」
我沒胃口。才剛吃過午餐,況且我幾乎從不吃零食。不過,人家已經開口了不拿一點也說不過去。
「可以嗎?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擠出笑容,選了一片小餅乾。
她倆大概是不用客氣的老交情。梨花反而沒伸手。
「臘腸是下酒菜吧?送這種吃的太誇張了。」
說著笑了。
「很好吃喔。就是會口渴。」
陽子也跟著微笑,彷彿要掩飾害羞般往嘴裡丟了一片臘腸。餅乾吸了濕氣。異樣甜膩。我也應該吃臘腸才對。
「對了,聽說妳想見玉名姬?」
被陽子這麼一間,我愚蠢地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陽子大概是個好人,但我特地來見一個普通女孩也沒用。不管內心怎麼想,本來說聲「是」就行了,可我卻不禁辭窮。梨花拔刀相助。
「據說是學校老師告訴她民間故事。以前或計有過那種故事,但我想讓她看看現在的玉名姬在做什麼。」
「民間故事?」
「陽子姐,妳不知道?其實我也不太清楚。」
仔細一看,陽子一臉迷糊。她歪起頭……
「我是聽說過一點啦……好像是做了什麼幫助村子。」
聽到她這麼說,我幾乎以為「啊,這人果眞不知道」。抑或是三浦老師有什麼天大的誤會?而陽子,露出不怎麼覺得有趣的目光笑了。
「居然想知道那種事,眞有趣。」
我有點不妙之感。若只有陽子,反正她又不是班上同學,被她烙上怪胎的記號也無妨。問題是在場的還有梨花。
「那個……」
我拖延時間,整理想說的話。
「我最近才剛搬來。所以,為了早點融入此地,我向老師詢問本地的歷史,結果他告訴我玉名姬奇特的故事……我有點猶豫,不知是否該當真。告訴梨花之後,她說要讓我見見真人。」
「噢。妳是轉學生。」
「對。」
正確說來,我並非轉學。
梨花的雙肘撑著桌面,熱切地傾身向前。
「那人叫做三浦,是個怪老師。該怎麼形容呢……根本上,我覺得他並不適合當學校老師。」
「啊,我也這麼想。」
我不禁反射性地脫口說道,陽子放聲大笑。
「那我就不懂了,不過的確有這種不適合的人。」
「我倒覺得他辭職才是為學生好。對他自己或許也比較安全。」
那大概是口誤,或者對話中的玩笑吧。但這次我說不出「我也這麼想」。如果常井商店街那個竊案是我倆一起挨罵,梨花或許就不會説出老師辭職才是為學生好這種話了。
我不想再談三浦老師的話題,於是裝出純粹的好奇。
「對了,這座建築很新耶。聽說是祠堂,我本來想像的是更古老的房子。」
「名義上是祠堂,其實等於是公民會館。這裡改建過。呃……大概是四年前吧?」
陽子這麼一說,梨花訂正:「應該是五年吧?」
「宮地小姐是玉名姬,對吧?」我跟著再問一次。
「喊我陽子就好。嗯,基本上算是啦。」
「玉名姬都要做些什麼?」
陽子一聽露出苦笑。
「妳可問倒我了……」
「呃,如果不方便說,沒關係。」
「不是那樣啦,妳可曾聽梨花說過什麼?」
我看著梨花。以眼神詢問是否可以說,梨花愣了一下好像不以為意,於是我就把聽到的照實說出來了。
「她說妳就等於是校慶園遊會的灰姑娘。」
我以為她會笑,沒想到陽子一本正經地歪頭思考。
「嗯――那是什麼意思?」
「所以說,呃,意思就是只是擁有那個名稱的角色。」
「噢,這樣我就懂了。」
陽子點點頭,如釋重負地放鬆表情。
「基本上,我要出席每兩個月一次的例會舉杯致詞。那叫做庚申講*。」
(注:「講」本市佛教信徒為聽講而聚集的集會,後來也只與宗教信仰無關的地方組織。)
「庚申講?」
「嗯。」
「那是什麼?」
我這麼一問,陽子的眼神游移。似乎記憶模糊。
「呃……人體裡面,據說住著所謂的三尸蟲。那種蟲子,在每六十天一次的庚申日,會趁人睡著時鑽出身體,向天上的神明報告凡人做的壞事,神明就會削減凡人的壽命……大概是這樣吧。總之,到了那天,為了不讓三尸蟲出來必須守夜。」
「噢……那就是庚申講?」
報告員被阻擋就不給人削減壽命了,眞是奇怪的神。
「嗯。」
「馬上又到下一次例會了吧?」
「對呀。呃,就是星期四。」
我有點驚訝。
「告訴我沒關係嗎?」
陽子愣住了,然後放聲大笑。
「妳怎會以為那是秘密?庚申日就記載在月曆上喔。」
這樣啊。這個名詞聽都沒聽過,所以我以為是被人刻意隱藏。看來只是因為我沒興趣所以才沒放在眼裡。
「然後,為了守夜大家會聚集在一起乾杯。」
「妳說的乾杯,就是那個乾杯嗎?拿起酒杯,喊一聲『乾杯』?」
「對對對。當然,不只是那樣。大體上,還要說一些類似『只要大家安分守己,今後的發展想必也不會有問題』之類的話。是朗誦古文,所以老實說我懷疑根本沒有人聽得懂意思。然後,以前玉名姬好像會繼續待在宴席上當花瓶。」
「現在不一樣了嗎?」
她點頭回應。
「現在致詞完畢就立刻走人。原因是什麼妳知道嗎?」
我多多少少可以理解。
爸爸在家的最後一次過年,喝醉的爸爸把酒杯給我。「這是吉兆,不是酒。所以阿遙妳也喝。」說著硬是逼我喝酒。他就是這種對禮儀法度異樣講究的人。酒一點也不好喝。後來我吐了。爸爸還笑。
「是因為會被人灌酒嗎?」
陽子一聽猛然朝梨花扭頭。梨花就像被人意外栽贓什麼不白之冤――
「我什麼也沒說喔。」
說著還拚命搖手。
「那,是越野妳自己想的?眞厲害,被妳說對了。玉名姬通常都是我們高中的學生扮演,但有人說讓未成年人出席宴會不妥,所以就提議趁著惹火警察之前取消原來那種做法。」
「妳還好意思說得事不關己……」
梨花的嘀咕,令陽子尷尬地笑。
「嗯。提議取消那種做法的,就是我啦。應該說,我第一次出席喝了一口酒就昏倒了,還叫了救護車。」
「那樣的確會惹火警察,於是事情就變成這樣了?」
她大剌剌地說出實情。的確,雖然爸爸說那不是酒,但不管怎麼想,酒就是酒。一年一兩次或許可以請警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兩個月就來一次還驚動救護車的話,恐怕已經沒得商量。
「這是時代的潮流。以前好像還要點蠟燭稱為燈明,現在那個也取消了。」
「是怕失火吧。」
「消防署也會管嘛。還有參加者也是,本來直到我的前一任都還是稱為『講』。最近連稱呼都改了。」
「改成『team』之類的嗎?」
陽子笑了。
「不是。是『互助會』。重點是雖然特地改了名稱,卻沒有變得比較不土氣。」
「對呀。」
說著,我也笑了。一邊笑, 一邊試著整理陽子的敘述。
如此說來,現在的玉名姬什麼也不做。古老習俗的尾巴,雖然已快被切斷卻又勉強維持最後一-丁點。我感到自己的熱度倏然消退。果然不過爾爾。不解之處還有很多。但是,三浦老師或許會喜歡那種東西,我自己卻毫無興趣。玉名姬就是陽子,陽子的任務只有乾杯致詞。確定這點後,我大概明天就會把陽子的敘述忘個精光。
我自以為沒有形諸於色,但還是被梨花看穿。
「看吧?」
她的意思大概是說,這個故事根本沒有三浦老師描述的或是我想的那麼特別。
陽子說:
「對了……要不要再吃點餅乾?扔掉也是浪費。」

 3

雖是被梨花帶來的,但只要從高處俯瞰,便知自己身在何處。很簡單,就在上次抽獎的商店街旁邊。可以看到拱頂街的裝飾。沿路都走那種小巷,果然是梨花的個人偏好吧。
「我想我應該可以自己回去。」
「是嗎?」
梨花好像一點拉不擔心我怎麼回家。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定定看著我的臉。
「……妳該不會,很失望?」
我搖頭。
「沒有。幹嘛這麼問?」
「因為――」
「我反而很感謝妳。雖然自以為不在乎,但我或許還是不習慣新地方,有點想太多了。」
梨花還是沒有移開視線。彷彿要從我的話語之中,看穿有沒有摻雜一絲一毫的謊言。最後她說:
「想太多的不是妳。都是浦浦……都是三浦亂說話。」
她好像很想再補一句「為了學生著想他果然該辭職才對」。我努力擠出笑臉。
「說的也是。謝謝。」
「嗯。」
「梨花妳家的人,也會參加這次的例會嗎?」
「啊?嗯。大慨吧。」
「這樣啊。剛才說是什麼時候來著?」
梨花的眼睛,驀然游移。
「星期三……不對,是星期四。」
「我想起來了。」
然後對話結束。不知不覺,日已西斜。我不禁瞥向回程要走的下坡,梨花立刻察覺。
「我還要幫陽子姐做點事。那就這樣。」
「嗯,拜拜。」
道別後走了幾步,總覺得有一道視線,我不由轉身。我的直覺果然沒錯。梨花站在庚申堂前幾乎動也不動,正在目送我,我微微揮手後梨花也朝我揮手,之後彷彿終於下定決心般毅然轉身。
梨花為何在假日特地製造機會,介紹陽子給我認識?就算我對昔日流傳的故事有所誤解,我可不認為梨花如此深愛本地傳說,到了恨不得一一訂正的地步。
八成,是因為我的樣子不對勁。我被三浦老師的可怕故事與阿悟的瞎掰刺激,胡思亂想地懷疑阿悟的未卜先知與此地的玉名姬傳說有關,精神變得不穩定,令她看不下去。
我們才剛認識,但她還是替我擔心。如果立場顛倒,我也能為她做到同樣的程度嗎?
我欠了梨花一次又一次人情。本來應該對此提高戒心。我不該欠別人任何東西。無力償還時尤其如此。然而現在,我感到的不是負擔,反而有點近似喜悅。
我沿著水泥坡道慢吞吞地走下去。之前我把腳踏車停在商店街隨便找了個地方藏起來。只要走到那裡馬上就能回家,所以不用著急。不過話說回來,這個小丘上雖然蓋了幾棟房子,但眞的有人居住嗎?無論上坡或下坡時,都沒見到半個人影。
失望。梨花用的這個形容詞不正確。我只是對宮地陽子扮演的角色沒興趣罷了。
我想思考一下,於是步伐變得更慢。我略垂著頭,踽踽走下暮色四合的山丘。
若是三浦老師,大概會斷定「玉名姬如今已是名存實亡,變成只能去宴會致詞的無聊角色」。雖不確定,但我應該不會這麼下定論。我要再想想。對我來說,可以想的還很多。
其中最根本的疑問,就是陽子對我說的是不是眞話。我只不過是個事先毫無約定,被梨花突然帶去見她的「轉學生」而已。縱使陽子看起來是個好人,也沒理由全然無僞地對我和盤托出。即使是好人也一樣會隱瞞事實。也一樣會撒謊。雖覺這是莫可奈何,但我不在乎。那個人,或許就連在梨花面前都沒說眞話。三浦老師描繪出的玉名姬,與其說樸素倒不如說是陰森悲慘的。陽子縱使知道那個傳說,也可能輕忽地以為對國中一年級學生而言還太早,所以不肯透露眞相。
想到這裡,我忽然分不清自己的心意了。
我不是覺得玉名姬只是荒謬的古老傳說嗎?我該不會是希望眞有無所不知的玉名姬存在,所以捂住耳朵不肯聽信陽子的說法?
我早已決定不相信算命,也認定去廟裡抽的籤全是騙人的。
然而,如果在我心中一隅仍對玉名姬抱有期待,那我還太弱了。那種軟弱會致命。必須改掉。不改不行……
欄杆映入眼簾。不知不覺我好像走到坡道邊緣。從欄杆往下窺視,這種高度摔下去肯定會死。如果邊走邊想心事結果跌落坡道活活摔死,那我恐怕會無法原諒自己的愚蠢憤而變成地縛靈。我瞥向下坡的前方。
昏暗中,有個小孩兀然佇立。很恐怖。我還沒定睛審視那個人影,已先感到下腹竄起怒火。再過不到一小時就要入夜了。我心想,這傢伙明明天一黑就沒勇氣待在外面,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磨蹭?
劃出徐緩弧度往下的坡道中途,站著阿悟,他愣怔張嘴,還沒有發現我。

阿悟雙手的大拇指勾著背包的肩背帶,正在發呆。
如果我想,應該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他身後溜過去。逮住他把他牢牢捆住想必也很簡單。我揚聲喊道:
「阿悟!」
我早就知道嚇一跳這種形容詞。但在這一刻之前,我從未親眼見過眞的有人嚇得跳起來。不過阿悟當然沒有跳起來。他只是像受驚的貓,迅速往旁一閃。老實說,看起來還挺有趣的。
阿悟雖然動作慢得像小烏龜,反應倒是很快。立刻一臉傲慢地興師問罪。
「妳突然鬼叫什麼啊,笨蛋阿遙!」
「你才是笨蛋。站在路中央發呆。萬一被車子撞到我會笑你喔。」
阿悟看著自己的脚下,咚咚跺脚。
「這哪是中央啊!」
阿悟站的地方,嚴格說來的確不是路中央。多少有點靠近邊緣。「中央」
只是口誤,不是事實。見我沒反駁,阿悟果然得寸進尺。衝到道路眞正的中央――
「中央是這裡啦。這裡!」
他得意洋洋。
這時,本來不見人影的坡道,忽然有一輛電動腳踏車以驚人的速度爬上來。我還來不及喊危險,電動腳踏車已猛然一轉龍頭閃過阿悟。本以為會摔車,但騎士輕踹水泥地立刻站穩,錯身而過之際瞪了阿悟一眼才走遠。是個年約五十的男人。其間,阿悟一直縮著身子,剛才的敏捷彷彿是騙人的,只是僵在原地。
我走近想必嚇得背上發冷的阿悟,握起拳頭敲他的腦袋。我自認沒怎麼用力,但阿悟卻抱著頭。我還怕他哭叫起來會很麻煩,沒想到居然聽見他老實說「對不起」。於是我決定不再吭聲。不管怎樣在這裡只會妨礙交通,因此我先把他拉到路邊。然後我問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使性子,把頭扭向一旁的阿悟。
「對了,你怎會在這種地方?」
「我和媽咪出來買東西。她說要一點時間,叫我自己先在附近玩。」
八成是來到商店街,四處亂逛之際迷路了。
「嗯――你剛才在這裡幹嘛?。」我接著問。
「算了,反正我說了妳也不會相信。
這小子越來越跩了。他既然要這樣,反正我也不是非問不可。只是,不久之前連獨自回家都不肯的阿悟竟然會在這種空無一人的場所出現絕不尋常。阿悟看著的東西,我也看到了。
那是在斜坡上以水泥牆圍起的住宅。雙層建築,屋頂鋪了青色鐵板。牆壁是奶油色,但或許是因為房子老舊似乎有點泛黑。雖然沒有足夠的空間堪稱庭院,從圍牆到玄關還是有幾公尺空地。空地種植低矮的樹木,因為葉子太有特徵,連我也看得出是山茶。玄關旁豎著塑膠柄的掃把,掃帚的毛朝下已經完全捲曲。門牌上只有「森元」這個姓氏。
我很懷疑在這種地方用圍牆把房子圈起來有何意義,不過除此之外,看起來分明是普通房子。
阿悟很單純,所以要讓他上當也很簡單。我故意壞心眼地說:
「啊!我懂了,你喜歡的女生住在這裡。」
他果真面紅耳赤地反駁:
「才不是,妳不要自己亂猜!」
「不然是什麼?」
本以為被我一激他就會順勢開口,但阿悟更猶豫了。他欲言又止地低下頭,斜眼瞄著森元家,用若有似無的細小聲音說:
「我覺得,我以前在這裡住過。」
這一句話,我以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的平靜態度接受了。
「噢?什麼時候?」
我沒有劈頭否定他,想必讓他很意外。阿悟反而呑呑吐吐難以啓齒,但他最後還是說:
「我不記得了。可是……我覺得就是這棟房子。阿遙,我有沒有在這裡住過,妳知道嗎?」
「我怎麼可能知道。」
爸爸與媽咪再婚前的事,我一無所知,包括阿悟的親生父親是什麼樣的人,以前住在哪裡。但我唯一可以明確說出的是――
「媽咪不是說你沒來過這個城市嗎?難不成你……」
不是媽咪的小孩?我差點脫口而出,又把話吞回去。若要嘲笑這小子,應該可以選擇別種說法。
「……其他還記得什麼嗎?」
他歪頭思忖――
「牆上貼了紙。」
「什麼紙?」
「寫有『啊咿嗚欸喔』的紙。平假名與片假名。」
「你是說日文的五十音?」
他含糊點頭。
「還有呢?」
「廁所的鎖頭壞了。」
「廁所的門鎖?」
他搖頭。
「不是,是窗戶的鎖。」
還眞具體,我懷疑他是和以前住公司宿舍時的記憶搞混了,但那間公寓廁所的鎖好像並無異常。
「還有,我經常去玩。」
「去哪玩?」
「不記得了。是一個很像森林裡的地方。」
「和媽咪嗎?」
阿悟定定沉思半天。
「應該是我一個人,可是……我有跟妳玩。」
「笨蛋。我和你可不是在這個城市認識的。」
被罵笨蛋就會氣得跳腳的阿悟,今天卻異常嚴肅。
「……嗯。那麼,可能不是阿遙吧。」
「是什麼樣的人?」
「女人。」
這不是廢話嗎!就算再怎麼說,如果跟男人玩還能把對方當成我,未免也太沒禮貌了。
「還有……有人叫我守護某樣東西。說那個很重要,在他去拿之前叫我要收好。那到底是誰?我是怎麼了?」
和上次在常井商店街發生的事大不相同。阿悟今天既不膽怯也不吵鬧,一直在專心面對自己的記憶。我很想嘲笑他說他電視看太多了,但他小小年紀卻一本正經的神色,令我打消玩笑帶過的想法。
「該不會是相似的房子吧?很抱歉,這種房子到處都有喔。」
我潑他冷水。阿悟自己,好像也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或許吧。」
他低聲說,將目光自森元家移開。
有東四在閃爍。扭頭仰臉一看,是路燈亮了。天空的朱紅正逐渐褪去……況且,不管阿悟的記憶如何,這裡畢竟是別人的家門前。不可能一直這樣盯著看。
「我們該走了,阿悟。」
「可是――」
「媽咪一定在等你。」
阿悟顯然還不肯死心。,但他這才抬頭,好像終於發現快入夜了。臉上又恢復向來的膽怯。
「嗯。走吧。」
然後,他想拽住我的衣服下襬。我扭身躲開,率先邁步走出。
從黃昏結束到夜晚開始,中間還有一點時間。
我對自己的方向感很有自信,但我們的確正走在陌生的道路。通往商店街的路上,到處留有舊招牌。「洋裁店」、「榻榻米」、「布料行」。可是,沒看到任何店面。有的只是空蕩蕩的櫥窗與灰色的鐵捲門。不時,會有前面的車籃放著購物袋的腳踏車迅速從我們身旁經過。
我一直在思考。阿悟說他在那個森元家住過。能夠全然用誤會來解釋嗎?我確信阿悟緊跟在我身後,頭也不回地說:
「喂。」
「嗯?」
果然如我所料,聲音緊貼著我背後響起。我很想吼他一句,叫他走路離我遠一點,但現在不用大聲就能解決,所以我就放他一馬。我扭頭問:
「我問你,你是怎麼找到那棟房子的?」
那個地點,不在阿悟的通學路線上。不可能是路過時覺得似曾相識。倒像是知道那裡有舊居才專程找過去。
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傳來。
「……然後……所以……」
我聽不見。
「我聽不見。」
「我是說,我――」
「好了,你走到我旁邊說。」
我放慢腳步,等他與我並肩。我沒看仰望我的阿悟,只說聲「說吧」催促他。
「我是說――」
阿悟這樣開頭後,又開始敘述。
「學校需要用圓規。可是,我沒那種東西。我說要向妳借,媽咪說妳自己也要用。阿遙,國中生不用圓規了吧?」
「用啊。」
「是喔……」
他那沒重點的說話方式令我快要受不了了,但我還是忍住等他繼續說。
「所以,媽咪說難得休假不如出門走走,我就想去買圓規。學校附近雖然也有賣,但那間店的阿婆很可怕。該怎麼形容……好像看著看著就會死掉。」
「人哪有那麼容易死掉。」
「妳沒看到才會這麼說。」
「我不看也知道。你果然是笨蛋。我是在問你為什麼會跑去那棟有青色屋頂的房子。你的圓規,是這世上最不重要的話題。」
「所以我現在不就正要說嗎!」
我皺起眉頭,尖銳地說:
「別那麼大聲。會吵到附近鄰居。」
阿悟沉默後,在安靜中可以聽到抽風機轉動的聲音,好像在炒什麼菜的美味聲音流動。商店街雖然冷清,店面也已關閉,但還是有人居住,照樣要吃飯。
「後來呢?」
我有點嚴厲地說,阿悟立刻洩氣。
「……我一說,媽咪就說她要去商店街買東西,正好可以一起去。其實,我本來不想來這裡。結果看到甲蟲的招牌。」
「甲蟲?」
「嗯。這麼大。」
說著,阿悟張開雙手比劃給我看。大約一公尺,或者更大。
「妳說那會不會是商店的招牌?」
「我哪知道。上面沒寫字嗎?」
「寫了,但我看不懂。八成是中學才會學到的國字。」
他不著痕跡地強調不是因為國語成績太爛才不認識字。我充耳不聞。
接著,阿悟的說話方式漸漸改變。變得毫無自信,有點含糊。
「而且,我以前也看過那種甲蟲……不是上次去商店街的時候,是更早之前。所以……我覺得,這甲蟲的前方,好像有房子……」
「甲蟲的前方?」
回答的聲音小得幾乎快消失。
「嗯。」
我想叫他講清楚一點,於是俯視阿悟,頓時,與阿悟仰望的眼睛對上。他並沒有快哭出來,也不是在害怕,臉上只有忐忑不安。這時的阿悟,露出令人光是看著也會跟著被搞得七上八下的無力神情。
啊,這小子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說的話。
的確覺得見過,有印象――光是這樣說,誰也無法提出保證:「對呀。你的確見過也知道。」就連我,也認為阿悟的說詞應該可以用似曾相識這個字眼解釋。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可以輕易解釋一切的魔術字眼――玉名姬。
照理說天色該變黑了,但天空的顏色依然維持群青色。出現的月亮照亮大片單薄雲朵,大搖大擺地端坐天上。
我為何如此執著玉名姬的傳說?三浦老師說玉名姬應該沒有預見未來的能力,梨花介紹我認識的玉名姬只是宴會接待員。現在我明白了。每次聽到相關故事,我就會在心中某處懷疑那不是眞正的玉名姬。
我果然還是希望玉名姬真的存在。正確說來不是玉名姬也沒關係。我渴望有人知道未來會變成怎樣。
現在阿悟自顧不暇。所以不管我說了什麼,他肯定會馬上忘記。根據那太過模糊的「計算」,我悄悄問阿悟。問出我一直藏在心底的疑問。
「對了,阿悟。你……」
「嗯。」
「我爸會不會回來,你知道嗎?」
彷彿突然聽到我跟他講外國話,阿悟愣住了。不管問他什麼,那個笨腦袋好像都得花點時間才能理解。
抑或,他只用極短的時間就回答了,是我自以為時間漫長而已?
算了。當我沒問――我張嘴準備這麼說。
這時,阿悟大大點頭。
「我知道。」
「……」
「會回來的。爸比一定會回來。我知道。」
我把手放在阿悟的頭上。大概以為我要揍他,阿悟的小身子猛然一僵,但我不管。
我們走進有屋頂的商店街。
「媽咪在這邊。」
阿悟說著,拔腳就跑。我懶得跟著跑步追上,四下張望。
的確,轉角有甲蟲型的招牌。上面寫的是「悉數 左入」。
嗯。看不懂。
 楼主| 发表于 2018-6-5 23:5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ords 于 2018-6-7 06:15 编辑

第六章

  1

週六早上,阿悟守在電視機前。
週日會更嚴重。我甚至懷疑如果用推車還是什麼把電視機拉走,阿悟也會跟著在地板滑行。事到如今我也沒義務罵阿悟,但還是有點礙眼,於是我唸了一句:
「喂,會把眼睛看壞喔。」
節目好像正演到精采之處。阿悟的眼睛盯著閃閃發光的變身超人,以平板的聲音回答:
「我已經離很遠了。」
的確,看電視時,阿悟都會隔著很遠的距離。以前住的公寓客廳太小,要離電視遠一點都很難。現在的新家, 一方面也是因為家無長物,看電視時倒是可以充分拉開距離。
我滿懷難以形容的心情看著他的身影。嚴格命令他不准靠電視太近的,是爸爸。爸爸對阿悟愛看電視倒是沒什麼意見。他向來認為自己不喜歡的一律都是壞事,所以八成爸爸自己也愛看電視。只是,他規定我們必須遵守兩件事。一個是離電視一公尺半。另一個,是吃飯時必須關電視。阿悟至今仍乖乖遵守這兩點。
媽咪使用吸塵器時,我去晾衣服。外面有曬衣台,要把衣服掛在油漆剝落的曬衣竿上,但竹竿的位置很高,必須一直挺直腰桿踮腳。連續掛上三人份的濕衣服後,小腿開始痠痛。
在用吸塵器的媽咪,看起來也不輕鬆。現在家裡這台吸塵器,是爸爸主張「俗話不是說便宜沒好貨」,特地選了又大又重的大馬力機型。的確很會吸灰塵,但是重得不得了。以前住在公寓時抱怨一句「好重」也就算了,現在得抱著那玩意上二樓可就是重度勞動了。哪天如果買彩券中了奬,或暗找到懸賞百萬的水野報告,我一定要買一台直立型吸塵器送給媽咪――在我買了新腳踏車與新手鏡之後。
我把阿悟的襪子用夾子固定,一邊想:不管發生什麼、想些什麼,生活都不會停止。即使悲痛得心碎,也不可能永遠不吃飯。就算不喜歡新媽媽,把自己關在房間,遲早也得出去上廁所。
昨天,我等到十點就打電話給梨花
而今天,一到十點電話就響了。那時我已回到自己的房間,正打開書包準備寫作業。接電話的是媽咪,她從一樓喊我。
「阿遙,妳的電話。是在原同學打來的。」
怎麼回事?我踩著吱呀作響的樓梯下去接電話。聽來雀躍的聲音傳入耳中。
「喂?阿遙?妳今天有空嗎?」
英文老師出了很多作業,我們同班所以梨花應該也很清楚。我換手拿電話,乾脆俐落地撒謊:
「嗯,有空。」
「太好了。我跟妳說,今天有跳蚤市場。我想問妳要不要一起去?」
在以前住的地方,我去過一次跳蚤市場,那是包下巨蛋球場的大規模活動,回想起來至今心頭深處仍會為之一暖,非常開心。
「我要去。幾點?」
「太好了。好像也有賣炒麵之類的攤子,要不要早點過去在那邊吃飯?十一點會不會太早?」
我還穿著家居服,頭髮也沒梳。一個小時有點倉促。
「約十一點半好嗎?」
「也好,仔細想想,我還穿著睡衣。那就十一點半,在文化會館見。」
我說聲「待會見」就掛斷電話。,放下話筒,我先看地圖。梨花自稱直覺敏銳,不時展現驚人的冰雪聰明,但她好像忘記我搬來此地不過十天而已。
幸好,文化會館的位置很好找。就在昨天去過的圖書館斜對面。昨天都沒注意到。天氣晴朗。是完美的晴天。沒有風。應該會是美好的星期天。

雖然只騎了一天,但我好像已習慣腳踏車的顏色。昨天還以那種鉻綠色為恥,與梨花碰面之前就下車,但今天我覺得無所謂了,直接騎到文化會館。
大廳上方有時鐘,時間是十一點二十分。我提早到了。腳踏車停車格大致客滿,停車場已關閉。因為跳蚤市場就是擺在那個停車場,地上鋪滿藍色塑膠布與塑膠墊,甚至是草蓆,書架、衣架、櫃子洋洋灑灑一字排開。我決定等我與梨花會合後再四處逛逛,於是刻意將視線自熱鬧的地方移開,先在文化會館的周遭散步。
許是因為用停車場當作會場,走路過來的人很多。昨天去過的圖書館,隔了一段距離再看真的是被樹林環繞,我再次感到,昨天一度過門不入沒發現圖書館並非我的錯。
境內一隅,有塊地方堆著大石頭。小時候我最愛攀爬這種場所。現在當然不會了。石堆中央建有石碑。上面刻了字,但是淺刻在暗紅色石頭上,如果不凝目細看還眞看不出寫的是什麼。
我找了一下,還沒看到梨花。距離約定時間還有五分鐘左右。為了消磨時間我走近石堆,姑且一看。

此處乃吾鄉

佐井川流域一帶號稱常井之鄉。歷史悠久,在風土記之類佚書據說也屢見其名。自古以來農產豐盛,收穫富饒。鄉民在堅固的情感連繫下, 一貫祭神拜佛,敬愛才媛。然對近代產業之勃興未必敏於時機,昭和二十八年,終因國家政策不得不合併。其名雖已不存於市制,常井始終在此。但求子子孫孫永留常井之風土精神,常井人民在新生之坂牧市亦能佔有光榮地位。


  「阿遙!」
突然被喊到名字,一隻手放到我肩上。我失聲驚叫,身子一抖。扭頭只見梨花笑嘻嘻的臉孔。
「這麼驚訝?我才嚇到了呢。」
「啊,梨花。」
雖說是因出其不意,但剛才的尖叫太丟臉。我環視四周,許多人紛紛好奇地朝這邊注目。我不禁壓低嗓門。
「眞是的……妳別鬧了啦。」
「哈,抱歉抱歉。一時好玩嘛,這是什麼?」
梨花說著,讀出我剛剛看的內容。照理說絕對不算淺顯易懂,梨花卻僅僅一瞥便掌握內容。她苦笑――
「看起來很不甘心呢。」
她說。
她那哭笑不得的表情也是針對我。
「不過,妳可眞風雅。還以為妳在看什麼,居然是石碑。連我都不知道有這種東西。」
我的臉頰發燙。
「因為沒東西可看……」
「咦。阿遙妳鉛字中毒?」
說完梨花歪著頭,又雞蛋裡挑骨頭地補了一句:
「但這不是鉛字。」
我搖頭――
「沒那回事。只是湊巧,湊巧,反正等妳的時候閒著無聊。」
「嗯――讓妳久等真是抱歉。」
「啊,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是我自己太早來……」
我雖不排斥念書,但書看得不多。重點是,如果那種書呆子的形象傳開了,在學校還不知會被說成怎樣。見我慌張,梨花露出促狹的笑容。
「算了,反正也不重要。」
然後,她依舊掛著那副笑容說:
「不過,也有句俗話說好奇心殺死貓。」
「啊?」
「不過,貓為什麼會死呢?意思是說如果到處嗅聞胡亂打探,就算是可愛的貓咪也會令人想宰了牠嗎?」
開完玩笑,她轉身向後。
「攤子都在那邊擺出來囉。」
喂,妳剛才那是怎樣?好奇心殺死貓。妳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忍不住朝梨花的背影伸手。但我什麼也無法說。
因為梨花已經非常輕巧地鑽入跳蚤市場的人潮中。
停車場邊緣,排滿白色帳篷。是小吃攤子。
炒麵、章魚丸子、什錦煎餅。烏龍麵與蕎麥麵,還有拉麵。也有賣熱狗與棉花糖的攤子,簡直像廟會。
但擺攤者的氣質與廟會不同。感覺像是附近的大叔大嬸以不熟練的動作擺攤,「哎呀,總共該收多少錢來著?」「請等一下喔,等一下,先等我一下喔。」之類慌張的聲音此起彼落。可喜的是,由於是外行人擺攤,價格也比廟會便宜多了,我硬是纏著媽咪討了一點零用錢,但可以話就算是多剩下一圓還給她也好。
我選了炒麵。梨花排在我後面,所以我本來還以為她會選同樣的東西――
「我要蕎麥麵,不加蔥花。」
只聽她如此說道。
當作餐飲區的地方,也放了一些白色桌子與折疊椅。但是,每張椅子都被老年人佔據,沒地方可坐無奈之下,我和梨花只好走向附近的灌木叢。灌木叢外圍是紅磚花壇,高度正好可以讓人坐著。
看梨花分開免洗筷,我忽覺好笑。
「妳還說我風雅,我看妳也不差嘛。居然吃蕎麥麵。」
「會嗎?」
梨花愣怔,然後說道:
「我沒這麼想過。」
仔細想想,說的也是。梨花家裡就是經營蕎麥麵店。
梨花的麵裡,只放了海帶芽。看起來怪冷清的。
「妳不敢吃蔥花?」
我問,梨花沉吟。
「湊巧吧?」
不放蔥花,是那種會湊巧要求的事嗎?說不定是在我面前,怕嘴巴有蔥的氣味。
我的炒麵與梨花的蕎麥麵,就午餐的份量而言都算有點少。不過,標榜自己吃得少是女孩子應有的節操。我倆都不好意思開口說自己沒吃飽。
「那我們就去逛逛吧。」
我對梨花的提議欣然頷首起身。
剛才還稱不上熱鬧,沒想到一過十二點人忽然變多了。喳喳呼呼的喧鬧,好像也越來越大聲。
和我以前住的城市辦的跳蚤市場相比,此地的規模很小。那或許也怪不得人。因為坂牧市本身就很小。
走一小段路,我心裡就已有點失望。
販賣的二手衣眞的是又舊又破。看到膚色的衣服時,我眼睛都瞪圓了。我從沒想到內衣也能當成二手衣販賣。
也有人賣舊書,但都是不久之前流行過的書,找不到令人眼睛一亮的稀罕貨色。
雜貨好像最多,但感覺上每樣東西的品味都不太好。而且,有很多都已壞掉或是缺了一角,令人懷疑這種東西是否真的要賣給別人。
週日與朋友來逛跳蚤市場的行為本身雖然愉快,可惜完全沒有購物的樂趣可言。況且,我身上本來就沒多少錢。如果能找到稍微好一點的貨色,還可以和梨花一同熱烈評論「這個很可愛耶」,結果卻始終找不到那樣的機會。
「嗯……」
梨花別有意味地嘀咕。或許梨花他同樣感到沒有好貨色,我正覺得冷場有點尷尬,不知所措時,梨花忽然駐足,從口袋取出手機。
「抱歉,等我一下。」
她說著接起電話。她雖以手掩口講電話,但聲音並沒有壓得多低,所以我聽得一清二楚。
「……現在嗎?可是,我正和朋友……不,是那樣沒錯啦。不行嗎?可是……嗯,說的也是……」
情勢似乎不妙。為了避免看起來像在偷聽,我刻意望著另一個方向,梨花掛斷電話後朝我合掌道歉。
「抱歉。小吃攤那邊好像人手不足。他們說有一個人突然肚子痛。」
人手不足?
「這麼說,那些攤子也是商店街的人擺的?」
「名義上是商店街,其實是互助會的人。嗯,沒錯。他們說會找人來代班,可是現在畢竟是用餐時間對吧?好像不能臨時開天窗……因為這個跳蚤市場本身就是臨時決定的活動。辦得漏洞百出耶。。是我邀妳來的,弄成這樣眞的很抱歉。只要三十分鐘就好,妳自己先在附近逛逛好嗎?」
老實說,我有點不高興。但這若是緊急狀況也沒辦法。
「好吧。那妳加油。」
我說著揮揮手。我覺得自己已完美扮演了心胸寬大、好脾氣的阿遙同學。
梨花一邊再三鞠躬道歉一邊離去後,我頓時無所事事。逛到現在雖說一再失望,但我還沒有全部逛完。再多逛一下說不定會有意外的收穫。但不管怎樣,我的預算等於零。在沒錢的情況下繼續閒逛也有點空虛。
我驀然望向文化會館。
剛才注意力都放在跳蚤市場所以沒仔細看,其實文化會館是相當氣派的建築。大膽使用清水混凝土與玻璃。是那種一看就讓人感覺「精心設計過!」的設計。我也曾見過被雨水淋出條條污潰的清水混凝土建築,但這座文化會館還沒有明顯的污垢。如此說來,或許還算是新建築。
我雖無鑑賞建築的嗜好,但是裡面或許多少有台自動販賣機。我走向入口的玻璃門。
其實我也有點想上廁所。

週日休館的可能性閃過腦海,幸好自動門為我打開。門廳挑高直到三樓,寬敞得足以打排求
但是館內異樣寂靜,燈光也暗暗的。現在還是白天,好像也沒什麼活動,所以或許是在節能省電。正面有服務台,但是空無一人。
先找廁所再說。正如一般建築,通往廁所的路線淺顯易懂地標明出來。就在門廳旁邊。
沒想到,裡面正在打掃。寫有「清掃中 請稍候」的立牌上,畫了一個挺可愛的清潔人員鞠躬的圖案。我有點懷疑館内明明無人光顧,為什麼只有清掃工作非得挑現在,不過仔細想想,或許總比在辦活動人潮擁擠的時候掃廁所好好。
我的生理需求還沒那麼急迫,但是直奔廁所而來卻被擋下,心理受到的打擊比較大。不過這麼大的建築總不可能只有一間廁所。我從大廳往裡走,找到樓梯後拾階而上。
大廳鋪了地磚,唯有樓梯鋪地毯。地毯的毛雖短,卻完全吸收腳步聲。我慢慢走上去。走到較高處,可以清楚看到從鑲嵌大片玻璃的天花板射入的日光,像柱子一樣照進大廳。果然是精心設計的建築。
「可是……」
我不禁嘟囔。
文化會館是嶄新氣派的建築。可是,在四月這個晴朗宜人的週日,卻沒有舉辦任何活動。停車場明明正有跳蚤市場熱鬧非凡,館內卻空蕩蕩。這是怎麼回事?
當然,在停車場無法使用的狀態下想必也不適合辦活動……
我走上二樓走廊再次變成地磚。牆面是大片玻璃,非常明亮。看不到半個人影。灰色的布告欄鑲嵌在白色牆面上。前方有吸菸休息區。。廁所好像在那更前方。總不可能全館一齊清掃,這次應該沒問題。
於是我邁步走去,拐過一個轉角。這時,我發現前方地板中央有東西掉落。是黃綠色的紙。我好奇地走近,發現布告欄就在旁邊。大概是從布告欄掉下來的。如此說來應該是張貼的布告,但那張紙是背面朝上看不出所以然。放著不管當然業行,但我還是隨手撿起,翻到正面。
「……嗯?」
我不由得暗自嘀咕。
黃綠色紙張上寫的,是「爭取落實反思會 開會通知」。我好像在哪見過這玩意。是哪呢?望著紙面內容,我想了一會。我家附近也有市公所的布告欄。會是那裡嗎?可是,我根本沒有好好看過那種東西……
看著看著,我又發現另一件事。「時間,四月十三日(週日)下午五點起 地點,坂牧文化會館」。就是今天,就在這裡舉辦。停車場的攤子來得及收拾乾淨嗎?雖然事不關己,我還是忍不住為那種事擔心。
傳單的四角破裂。八成是用圖釘固定,卻不知被什麼扯下撕破了。現在誰也沒看到。既然誰也沒看到,小小的善意之舉也不用擔心被揶揄。布告欄上還留有許多圖釘。我把撿起的傳單重新在布告欄釘好。
我退後一步,看自己的努力成果。好像有點歪。我又把紙張取下,一邊盡量與布告欄的外框平行對齊,一邊重新釘上。這次很完美。
「這樣就行了。」
雖然不是足以誇耀做了好事的善舉,但我還是挺滿足的。我深吸一口氣。
空氣中,混雜菸味。
前方就是吸菸區,所以歸咎於那個是最自然的想法。但,這時,我的直覺發威。菸味不是來自前方,是後面,我朝來時路轉身。
只見一個眼窩凹陷的男人站在走廊轉角看著我。他穿著灰色西裝,但白襯衫沒打領帶。從正面也看得出他駝背。不知怎地,我立刻明白他非凑巧路過。男人一直在看我。
從幾時開始的?從我走進這建築物時?
男人緩緩走近我。變態這個字眼閃過腦海。我該拔腿就逃嗎?可我若是這樣做,男人會不會也大步追上來?我對跑步的速度頗有自信。但我不知道這座文化會館的內部格局,樓梯在男人現在站立的方向。
真到了緊要關頭,就打倒他再逃走吧。當我這麼盤算做好戒備時,男人幽幽說:
「……那個,是妳貼的嗎?」
男人的視線對著布告欄。其中,尤其是鎖定我剛剛貼上的「爭取落實反思會」的傳單。
我愼重回答:
「是的。」
「這樣啊。」
凹陷的眼睛,這次鎖定我。那是毫無意志力、目光渙散的眼睛。近距離看著那雙眼睛我才想起。這個人,就是那個小偷。梨花帶我去認識本地環境那天,他在蔬果店門口偷柬西。記得梨花也提過他的名字。應該是……阿丸。
的問惡
阿丸用那雙漠不關心的眼睛定定看著我。把掉在地上的傳單貼回去,是那麼嚴重的問題嗎?阿丸為何像是要把我的臉孔鏤刻在大腦般牢牢看著我動也不動?就在我暗忖果然還是該逃走之際,我忽然察覺自己可能讓他誤會了。
「正確說來――」
我感到嘴唇發乾, 一邊說道。
「我只是把掉到地上的傳單撿起來。」
「……」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仔細看傳單。應該有被撕下後又重新張貼回去的痕跡。」
四角的破裂痕跡,只要留心去看應該一目瞭然。阿丸也沒反駁,以異常緩慢的動作看著反思會的傳單。
我很想呑口水。
最後阿丸就像起初喊我時一樣,幽幽說道:
「看來好像是那樣。」
我鬆了一口氣。
「就是那樣。」
「那妳為何會在這裡?」
「我只是來逛跳蚤市場。」
稍一安心,渾身頓時湧現力量。「這傢伙跩什麼!」的憤怒,抵消了剛才的恐懼。
「你憑什麼一再盤問那個?人家好心把傳單貼回去,你有什麼意見嗎?」
但阿丸既沒有道歉,也沒有解釋。只是扭身似要離去, 並且對我說:
「太容易引人誤會的事最好別做。要是被當成那些刺頭,妳也會很沒趣吧。」
是你自己要誤會的吧?又不是我的錯
我很想這麼回敬他,但阿丸已轉過身去,很慢、很慢地緩步離去。



晚上我忙著趕英文作業。這是自己白天只顧著玩的報應。
或者該說,這是週六不寫作業的報應。
我提早去洗澡,之後就窩在房間埋頭寫作業。搬家時沒有把書桌帶來,現在不管做什麼都只能用榻榻米上的矮桌。我倒不認為坐在椅子上看書寫字會更有效率,但這張矮桌的高度實在不合,坐久了之後駝背越來越嚴重。明明在用功,身體倒比腦袋更快感到疲倦。我認為這點必須設法解決。放暑假後若能去打工就好了。我想買張書桌,再不然也得換張桌腳比較高的矮桌。
作業寫完一半時,背果然開始痛。用力一伸懶腰,立時冒出不知是「呼」還是「呵」的嘆氣,感覺像是七老八十有點討厭。雖然沒人看到,我還是像要辯解自己沒有嘆氣似地精神抖擻站起來。
喘口氣後,我想起白天的事。
梨花幫忙顧攤子回來後,我把文化會館發生的事告訴她。我說阿丸一直盯著我看,梨花皺起臉說
「阿遙明明不是。眞是傷腦筋。」
她所謂的「不是」讓我一頭霧水。我很想問個究竟,但我更在意的是阿丸臨走說的話
「然後,他還說『要是被當成那些刺頭妳也自很沒趣吧』我聽不懂,『刺頭』是什麼意思?」
來到此地,我還沒聽過什麼道地的方言。但我猜想「刺頭」大概是方言吧。
我的猜想果然沒錯。梨花頭一歪,告訴我:
「刺頭?呃,該怎麼解釋呢?以前常用這個字眼,但現在已經很少使用了。」
「以前……?」
「嗯――我想想喔,意思大概近似『對大家做的決定事後提出抱怨』。當然不只是那樣,但語感很難捉摸……大概是類似危險不安分?」
問了也是白問。
但不管怎樣,我總算有點明白了。阿丸是在告訴我,如果被當成「爭取落實反思會」的成員恐怕會惹來麻煩。
這時我忽然想到。
「梨花。關於今天的跳蚤市場,妳說過是臨時決定的對吧?」
「嗯。」
「該怎麼說……這只是我突發奇想,正常情況下我應該不會這樣子。不過妳要笑我也沒關係。」
「……我在想,該不會是為了阻撓接下來要舉辦的『反思會』,讓他們無法使用停車場才辦跳蚤市場……應該不可能有那種事吧?」
沒想到梨花非常乾脆地嗯了一聲點點頭。
她的答覆,是哪一種意思?
是針對「不可能有那種事」,想表達「嗯,當然不可能有那種事」?
還是針對「讓他們無·法使用停車場」,想表達「嗯,妳說對了」?
這番對話之後,梨花指著旁邊賣的日本娃娃,「妳看,這個超逼真的。」她說。她似乎想轉移話題,之後我再重提舊話她也不肯回答。
「呼―― 」
我嘆氣。
到頭來跳蚤市場之行毫無斬獲,午餐也吃得太少,害我中途肚子就餓了。梨花似乎也不滿足,走到一半好像就有點強顏歡笑。
來到陌生的城市,多虧有梨花一再關照。等到哪天全部塵埃落定了,該輪到我邀請她……不過,塵埃落定,是指什麼?
我忽然想呼吸外面的空氣。
我看看座鐘。
還不到外出會讓人擔心的時間。差不多已是夜晚仍有暖意的季節。我在口袋只放了一百二十圓,悄悄下樓。照舊被吱呀作響弄得我的躡足白費力氣,但客廳那邊只有電視發出的笑聲並沒有人出聲叫住我。
我走出家門,偷偷囁嚅「我出去了」,一邊降低罪惡感。
該走上河堤道路,還是背對河堤走向住宅區深處呢?我選了河堤這邊。只要不走上車道就不用怕被車撞,況且在路燈照耀下很明亮。雖然自認已經很努力卻還剩下一半作業令我有點煩,但我還是邊哼歌邊走路,試圖讓氣氛熱烈一點。
從堤防道路可以看見坂牧市的燈火。點點散布的微光異常寂寥。簡直不像人類居住、趕走黑夜的領域。我想起車道旁的招牌上,「高速公路拯救一切」那句標語。或許的確該被拯救一下比較好。
夜風中隱約傳來警笛聲。不知是救護車還是消防車還是警車,總之有什麼在疾駛。也可看到閃爍的旋轉警示燈。看樣子,好像是從河對岸要過橋。
正在這麼想,漆黑的場所突然冒出火苗
「啊!」
我不禁驚叫。
黑夜雖令我的遠近感失常,但是顯然不是在空曠的場所冒出火苗。那是橋上。比鐵橋還遠……如此說來,應該是報橋。報橋上有東西在燃燒。是意外事故嗎?
我決定去看熱鬧,當下小跑步趕去。若當作慢跑應該也能順便減肥吧。
等我抵達報橋時,橋上已引起小小的騷動。橋上的車道,架設了禁止通行的柵欄。可以看到一輛消防車,兩輛警車。若是剛才冒火後趕來的,未免動作太快,所以事故本身大概更早之前就發生了。本來或許也禁止步行者通行,但或許是人手不足沒看到站崗的警察,於是我佯裝不知地過橋。
起火的好像是車子。週末電視播映的電影,好像說車子著火後十秒就會被炸個粉碎,所以我一直以為會是那樣。但我看到的車子已經滅了火,也沒爆炸,更沒有支離破碎。車子周圍有好幾個消防隊員和警察、火熄滅後正在做調查。無法再繼續靠近了。
現場除了我還有四、五個好奇心強烈的笨蛋聚集,正在發表不負責任的議論。有人說:
「搞什麼,已經結束啦?眞沒意思。」
這句話倒是很接近我的心情。
不過,起火車輛的烤漆變得焦黑,沒燒到的地方也冒出許多小疙瘩倒是很有看頭。車子似乎是斜著衝向欄杆,左邊的車頭燈附近撞得粉碎。。撞上這麼矮的欄杆居然沒翻過去還停在橋上,或許是駕駛的運氣特別好
雖然這麼想,但是看著粉碎到幾乎已面目全非的擋風玻璃,悠哉的感想漸漸消失。我這才想到駕駛不知怎樣了。車上只有一個人嗎?車是白色的,不是輕型小汽車,是普通大小,應該可以坐五個人。
該不會燒死了吧?
來事故現場看熱鬧,卻因可能有人死掉而心生畏懼很奇怪。但實際上,我的確有點害怕,悄悄自現場退後。o畢竟在這種一大堆警察的地方,萬一被盯上,
「咦,妳是國中生吧?」把我帶回警局輔導,那就慘了。

出門時沒被發現,回家時卻被看到了。很不巧,媽咪就在走廊。我一
打開玄關門就四目相對,所以想掩飾都沒辦法。
  「咦,阿遙……」
媽咪啞然。這時候只能先發制人。
「媽咪,報橋出車禍了。有車子撞到橋燒起來了。對不起,我忍不住跑去看。」
「車禍?」
太好了。媽咪沒注意到我晚上出門亂逛,心思全放在車禍上面了。說不定她以為我從二樓房間看到車禍才跑出去看熱鬧。實際上,從我房間看出去,被堤防道路阻擋之下什麼也看不到。
「眞危險。報橋那麼窄,所以我之前就挺擔心的。」
「不過,火已經熄滅了。」
「噢。那就好。」
這時,她才忽然留意到似地看著我。
「好了,快進屋吧。外面不冷嗎?」
「嗯。」
「要幫妳煮牛奶嗎?」
我搖頭。
「真的不冷。而且,我還有很多作業沒寫完。」
媽咪微笑說:「這樣啊。那妳加油。」然後在我再次被作業搞得精疲力盡時,踩著吱呀響的樓梯上二樓,替我送上一杯熱牛奶。
鑽進被窩時,我已經連自己目睹車禍的事都快忘光了。

翌日,社會課改成自習。
來宣布自習的教務主任,並未說明任何理由。只是交代我們「安靜看書」。
但那時班上已謠言滿天飛。告訴我的是同一小組的小竹同學。小竹同學就像要強調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有趣的消息,滿面笑容對我說:
「妳知道嗎?教社會科的浦浦昨天好像出車禍了。聽說活不過今晚!」


 楼主| 发表于 2018-6-5 23: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樓 佔樓
 楼主| 发表于 2018-6-5 23:5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ords 于 2018-6-7 06:18 编辑

第七章
  
  1

小學四年級時,我們班的導師住院。
病名只知是急性某某,性急的男生一聽就嚷嚷:「慘了啦,我爺爺也是得急性某某病死掉的。」全班頓時一陣大亂。我冷眼旁觀一群女生哭得悲痛欲絕,正在盤算幾時加入才是最佳時機,身為學年主任的老師來解釋了。
「是急性蟲垂炎。不用太擔心。也就是盲腸炎。」
最先嚷嚷的男生之後那三個月都被大家當成騙子。我覺得他很可憐。
當時的班導師並不是特別受人愛戴,但班上同學都很擔心老師。或者,裝出擔心的樣子。有人提議派代表去探病,全班無異議通過。我記得每個人還出了一百圓讓代表買花。過了一星期老師回來後,為了感謝大家送花特地請我們吃糖果。結果教師在學校發零食引發爭議,但我想原因應該不只是那個,老師翌年就離職了。那個老師也很可憐。
聽聞三浦老師的意外,我想起那時的事。不管怎樣都不能性急地驟下定論。我配合小竹-學,以充滿好奇的笑容問道:
「真的?妳聽誰說的?」
「梨花。」
她說著轉頭看,只見梨花被幾個同學包圍正在講悄悄話。也許是察覺有人提到她的名字,她朝這邊看過來,然後就起身走來。
「在喊我?」
我並沒有喊她所以跳過不答,轉而問道:
「聽說三浦老師發生意外,是眞的嗎?」
「嗯。」
「妳怎麼知道?」
梨花坐在我的桌子上。
「我姑姑在醫院上班。她說被救護車送來的人,好像是我們學校的老師。她說是重傷。」
「重傷?不是病危?」
「是重傷。」
「可是不是說可能會死掉?」
我這麼一問,梨花朝小竹同學投以一瞥。小竹毫不愧疚。
「我是這麼聽說的。」
她說完就離開了。看樣子只不過是小竹同學誇大其詞。並非危及生死的大事。弄清楚之後,我頓時鬆了一口氣,是自己也沒想到的深深嘆息。
我不想被梨花發現我那種安心,於是故意冷淡地說:
「據說是車禍,是被單子撞到嗎?」
「不是,聽說是浦浦自己開車。」
「……那麼,有人被撞到嗎?」
梨花搖頭。
「我也不知道詳情,不過聽說他好像撞到什麼東西導致車子起火。浦浦自己設法逃出,救護也是他自己叫來的。」
起火。
是報橋。絕不會錯。這麼小的地方不可能一晩連續有兩輛車起火燃燒。我昨晚看到的,肯定就是三浦老師的車。粉碎的擋風玻璃。左側撞得稀爛,烤漆被火燒得起泡。
「妳怎麼了?」
見我突然緘默,梨花湊近窺視我的臉。
「啊,嗯。昨天我從房間看到車子起火,我在想原來就是那個。」
沒什麼好隱瞞的。我一邊大略說明,卻感到臉上血色全消。幸好他還活著。車子被撞得那麼嚴重,三浦老師就算死掉也不奇怪,只要一個弄不好……
我差點圍觀了週五還正常與我說話的某人的死亡。
「噢?妳看到啦。」
梨花沒有深究。八成是察覺我心神不寧。
我的腹部用力。
「暫時社會課都得自習了。明明才剛開學。」
她說著朝我笑。
「考試什麼的,不知會怎樣。」
「誰知道 總會有辦法吧。」
她隨便問我隨便答。雖然是自習,也幾乎沒有學生起身離開。
一邊與梨花說話,我同時也在豎耳傾聽班上此起彼落的議論聲。
小道消息想必已立刻傳遍全班。就班上的階級關係來考量,消息傳到我這邊顯然已相當晚。接下來,大概會有人,某個具有健全判斷力的人或領導風範的人,提議去探望老師吧……
可以聽見談論車禍的聲音。也可聽見小竹同學的「聽說快死了!」以及稍微降低音量的口吻。
「聽說三浦出直禍了。」
「噢?他看起來運動神經就很差。」
也聽見這種程度的閒話。
然而,享受這堂意外自習課的快樂聒噪始終不見消退。我漸感不安。難道沒人想到該去探望老師嗎?
我懷著這種念頭豎耳傾聽,忽然有一個不知是男是女的聲音,爽快地說:
「不過,三浦畢竟是外地人。」
我反彈似地抬起頭。我怕或許太引人注目, 一邊緩緩低下頭, 一邊悄然掃視全班。
但是,我無法找出聲音的主人。彷彿我聽到的不是某個特定人物的說法,而是全班的集體意志,那個聲音似乎不屬於任何人。
我不覺得自己臉色大變,但或許舉止有點可疑。直覺敏銳的梨花、光是這樣就已看穿我的心事
「妳很擔心浦浦吧?」
梨花自己大概壓根兒不覺得,但她對我關懷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或許我該說沒有那回事。我該說:三浦老師怎樣我才不在乎,況且那個老師有點怪怪的。那才是順應班上趨勢的做法。
但我對著梨花微微點頭。
聽到三浦老師差一點點就可能死掉,我這才頭一次發現。
在這個城市,不,或許在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只有那個人肯把我當成大人,平等地與我對話。或許那只是因為三浦老師太幼稚,但我還是很開心。
我鼓起勇氣問:
「那個,老師被送去的醫院,梨花妳知道吧?」
「嗯。我姑姑在那裡上班嘛。」
「妳可以告訴我嗎?」
梨花面露不悅,雖然只是一點點。
「可以是可以啦……但妳難道要去探病?老實說,我覺得妳最好不要去。」
「我知道。」
為了避免她深究,我又補充一句:
「班上的氣氛,我好歹看得出來。」
梨花沉默。她在試圖看透我的心思。最好別接近三浦老師的另一個理由,我已發現。而且,梨花八成也察覺到了我的發現。
即便如此,雖然帶點嘆息,梨花還是把醫院名稱告訴我了。



放學前開班會,我本來覺得不太可能,沒想到班導師村井老師也只說「沒有特別的聯絡事項」就此結束學校的一天。
我把課本與筆記本塞進書包。動作或許不快,但我自認也不慢。只是等我收拾好書包朝教室四下一看,梨花已經不見了,也沒看到她的書包。
就算沒有約好,我與梨花也幾乎天天一起回家。今天當然也這麼以為。我東張四望了一會兒,還是沒看到她。倒是有個班上同學靠近。
「越野同學。」
班上同學的長相與名字,我盡了最大努力早早就已記住。雖然從來沒講過話,但我知道這個人姓松木。我含笑回應:
「什麼事?」
「梨花託我轉告妳。她有事先走了。」
「噢。謝謝。」
松木同學也咧嘴一笑,直接走出教室。她沒拿書包,所以大概是要去社團吧
既然有事那就不能勉強,但梨花為何不直接對我說?我應該沒讓她等那麼久吧?我不願去想原因是出在我對三浦老師的擔心……
三浦老師不在,梨花也不在。如此一來我已無理由留在學校。走出教室時,我在想,看來必須努力再開拓一下自己的空間。我以為已和梨花成為朋友,但在陌生的土地只有一個朋友,終究還是靠不住。
白日越來越長。回家的路上,天空蔚藍絲毫不見暮色。我走梨花教的小巷回家。
沿路在想的,是三浦老師。
無人提議去探病,仔細想想並沒有那麼不可思議。小學四年級那次的老師是班導師,但三浦老師只是我們的社會科老師。我因為玉名姬的故事和三浦老師聊過很多,所以可能比起其他同學感覺更親近。但話說回來,真有可能無人聞問到那種地步?抑或只是我自己沒注意,其實三浦老師早已被歸類為黑名單人物?
沒那回事,我想。班上若有那種氛圍,我自信絕對能比任何人先察覺異狀。,這純粹只是因為我以前念的小學有很多多愁善感的同學,現在的班上卻非如此。大概吧。
……真正令我耿耿於懷的,不是班上的反應。
車禍發生的地點。報橋。為何偏偏是那個地方?
報橋沒有中央分隔島。而且說不定,路有點狹窄,本就是容易出車禍的地點――或許可以這麼解釋。
但我老是想起三浦老師說過的古老傳說。江戶時代的奉行官。明治時代的公務員。昭和時代的公司職員,他們答應了玉名姬的請求,然後,自報橋跌落身亡。那座橋,是與玉名姬有關的死亡舞台。
從巷子看見的天空,雖然蔚藍卻只有細細一線。我獨自走在木板牆圍繞的陰濕巷道,對自己有點煩躁、忐忑不安的心情束手無策。
「只要直接回家不就好了。」
我像要說服自己般,如此咕噥。
「回去寫寫作業, 一天很快就過完了。」
但我嘴上這麼說,卻發現自己的腳正走向報橋。看了又能怎樣?難道妳眞以為可以發現什麼嗎?我如此自問,卻還是選了與平日不同的路徑。
就像受到某種事物的召喚。這種念頭倏然閃過,我的背上一陣涼意。我停下腳步,用力搖頭。
「什麼也沒有。我只是去確定什麼也沒有。」
況且,對了,就算走報橋回家,也沒有多繞什麼遠路。

目睹車禍現場,昨晚還是第一次。所以,出車禍的車子後來怎樣了我並不知情。只是毫無理由地,就像落在路旁的枯葉不知幾時會被掃開,就像被車撞死的貓咪會在不知不覺中被收拾乾淨,我認定起火的車子肯定也會被立刻拖到哪去。
所以當我看到傍晚的報橋上,那輛破車依舊留在原地,我忽然有點尷尬。若就理性來考量肯定很奇怪,但那種感覺就像不小心走進朋友正在打掃的房間,會忍不住想,早知道應該等人家收拾乾淨再來。
穿梭橋上的車輛只是稍微放慢車速,經過起火車輛旁邊時也若無其事。昨天還沒注意到,出事車輛並沒有完全衝出車道。相對的,步道被徹底堵塞。被塞住的那一邊步道放了禁止通行的柵欄,步道在橋的兩側都有,所以走路經過並不受影響。一踏上沒被堵住的那一邊步道,腳下頓時傳來震動。
三浦老師的車子,被黃黑相間的封鎖線圍起。昨晚甚至感到不祥,但燒焦的車子此刻在煌煌日光下有點頹喪無助,給人的感覺很愚蠢。出事車輛只是出事車輛,除此之外也看不出任何名堂。
「看吧,果然什麼也沒有。」
這麼說出口後,剛才的討厭預感連自己都覺得可笑。近距離觀看撞爛的車輛是少有的經驗。雖然對不起三浦老師,不過反正據說他沒有生命危險,那我就好好參觀一下吧。我朝焦黑的烤漆投以毫無顧忌的視線一邊走過報橋。
過橋的不只是我。幾個小學生走在我的前後,也有牽狗的人與拎著購物袋的人。雖不如早上的上學時間那麼熱鬧,但報橋,並非冷清的場所。不過話說回來,這座橋可真會搖晃。光是摩托車駛過都會搖。唯獨這點的確如阿悟所言。
我一邊這麼想,視線自出事車輛移開,瞥向已走到一半的報橋前方。
頓時,我停下腳步。似乎緊跟在我身後的小學生,叫了一聲「哇」鑽過我身旁。
阿悟就在橋中央。他那麼害伯報橋,現在居然在橋中央縮頭縮腦,定定凝視起火的車子。當然若只是那樣,我不會停下腳步。這座橋是阿悟的通學路線,阿悟在此出現一點也不奇怪。應該說,不管阿悟在哪想做什麼都無所謂。
令我駐足的,是阿悟身旁那個穿學生服的身影。
說另有要事的梨花,就在那裡。她配合阿悟的身高蹲下,把嘴唇湊近他耳邊。
不管當時我在想什麼,就算應該很害怕的阿悟詭異地面無表情,就算梨花嘴角浮現令人驚悚的微笑,我能做的也只有一件事……因為若要假裝沒看到逕自走過,步道實在太搾,要轉身回頭又已經在橋上走到一半。
換言之,我只能擠出遠比平時更活潑,彷彿對這世間一無所知的傻乎乎表情,揚聲喊道:
「咦,梨花!妳不是先回去了嗎?」
梨花轉頭面對我時,表情既不驚訝也不慌亂。她一如平日,甚至正常得令我懷疑怎能做到如此程度。她露出在教室對我說早安時同樣的笑容――
「啊,阿遙。」
她說。
「眞神奇。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
梨花纖細的指尖迅速梳理頭髮。
「好巧。」
「算是巧合嗎?我家就在河那邊。」
「對喔,妳本來就要過橋。被妳這麼一說,或許的確不是什麼驚人的巧合。」
不,是很驚人的巧合。因為平時的我都是走別條路回家。梨花知道嗎?如果知道,那她現在就是在裝糊塗。到底是哪一種,我能辨別出來嗎?我凝視梨花的眼睛。
「……幹嘛?」
「不,沒什麼。」
如果被人這樣正面盯著,任誰都會覺得有點怪。梨花略帶不悅的聲音極為自然。梨花要不就是沒有裝糊塗,要不就是演技出神入化太厲害。
「松木同學把妳的話轉告我了。」
我這麼一說,梨花不耐煩地皺起臉。
「是互助會的事。對不起,沒有直接告訴妳,因為之前壓根兒忘了這件事所以很焦急。」
「那倒是無所謂,但妳還在這裡慢慢磨蹭沒關係嗎?」
「對呀。慌張衝出學校後,仔細想想,我爸已經先去了。反正就算早去也只會雙腳跪得發麻白白吃虧。」
「嗯――」
我不太懂,不過或許也有那種事吧。對於梨花先走的行為我本來就不覺得有那麼不可思議。
「……所以!」
我一邊說, 一邊俯視置身事外的阿悟。本以為他肯定照舊又是一臉膽怯正在害怕,沒想到他似乎什麼也沒看,神色有點恍惚。'我甚至懷疑他到底有沒有看見我。我按捺很想一腳踹飛他的衝動,問梨花:
「阿悟有沒有做出什麼奇怪的舉動?」
「對對對,是阿悟小弟。」
梨花說到這裡,表情豁然開朗。
「我一看到他,立刻知道他是妳弟,只是想不起名字。只好喊他『阿遙的弟弟』。對不起喔,阿悟小弟。我記得你。」
這樣微笑的表情,與剛才我偷看到的截然不同,似乎一派中學生應有的天眞爛漫……如此說來,這次是偽裝的表情嗎?與我的殷勤陪笑一樣?
阿悟只是默默搖頭,沒有回答梨花。
梨花說:
「他沒做什麼奇怪舉動。只是……」
「只是什麼?」
「他好像提到『這種事故以前見過』。」
我的表情想必倏然閃過陰影。梨花就像要安慰我般急忙打圓場。
「不過,這是常有的事嘛。好像叫做既視感吧?我也經常發生喔。」
「會嗎?我好像沒那種印象。」
「這種事因人而異啦。」
梨花隨口敷衍,取出手機。
「已經這麼晚了?我不走不行了。」
「嗯,那妳路上小心。」
「明天見。拜拜,阿悟小弟。下次見。」
梨花像要哄幼稚園小朋友似地微微搖手。阿悟還是一樣,只輕輕點頭。
我目送梨花看不出趕時間跡象的背影遠去。
一邊暗想,既然在河對岸有事,先回家再騎腳踏車出來不是更好。不過,我並不知道梨花有沒有腳踏車。
等梨花充分遠去後,一輛油罐車駛過報橋。波浪起伏般的震動傳來,我的雙腳自然用力。我對著黑色廢氣蹙眉,同時刻意不看阿悟的臉,我說:
「喂,你又撒謊了?」
反正阿悟會說什麼我早就知道了,他肯定會嘴硬地說他沒撒謊,是眞的,最後泫然欲泣地主張自己是對的。
來往車輛的引擎聲、車胎發出的噪音,以及放學的小學生們的喧嘩聲。再加上佐井川的水聲,令我聽不清阿悟的聲音。
「……是謊話嗎?」
「是謊話呀。」
「是這樣嗎?阿遙,我撒謊了嗎?」
「對呀。因為你根本什麼也沒見到。」
感覺制服被拉扯。留神一看,是阿悟拽著我的制服下襬。雖然擔心這樣會皺,不過,這件事以後再把他臭罵到哭就行了。
現在我是這麼問的:
「喂,梨花跟你說了什麼?」
可以感到阿悟的手用力。
「她說:『然後呢?』」
「還有呢?」
他搖頭。
「她只問我『然後呢?』。」
接著阿悟垂眼注視搖晃的柏油路面,漠視我的存在一直逕自呢喃:
「她問我『然後呢?』。問了一次又一次,好多次。」



回到家,媽咪在廚房。
距離晚餐還有兩小時。大概是先做好放著吧。甜甜的氣味中夾雜醬油的香氣,所以八成是在紅燒什麼東西。背對我的媽咪,正在咚咚咚地切菜。
我沒進廚房,站在門口說:
「媽咪,我要去醫院。」
「去醫院?」
菜刀敲擊砧板的聲音頓時停止。媽咪轉身。
「怎麼了?妳哪裡不舒服?」
然後,她又難以啓齒地補了一句:
「新的健保卡還沒拿到。」
以前那個城市的健保卡不能用嗎?
雖然很高興媽咪這麼關心我,但我搖頭。
「不是我。是學校老師住院了。我不是跟妳說過嗎?他出車禍。」
「你們班要去探病?」
「嗯。」
我很自然地說謊。因為向媽咪解釋三浦老師的事太麻煩了。不,我想,大
概是我不想讓媽咪知道吧。
或許是因為我有點心虚,媽咪的表情看似一沉。
「噢。那妳來得及回來吃晚餐嗎?」
「我是打算趕回來吃晚餐,如果回來晚了對不起。你們先吃沒關係。」
「那妳路上小心。醫院在哪裡知道嗎?」
「我有地圖。」
我上樓回自己的房間看地圖。搬來這裡之前我連地圖該怎麼看都不懂,這幾天卻已很習慣了,必要的事情總是記得特別快。
外面還有陽光,但也維持不了多久。回程想必已入夜,但我擔心的是綠色腳踏車的車頭燈是否故障。
我沒錢買探病的禮品,但既已撒謊是全班去看老師,也不能再向媽咪要錢,三浦老師那邊,只好兩手空空請他見諒了。
我遲疑了一下該穿什麼衣服,最後還是決定穿制服去。去看學校老師,就算費盡心思考慮服裝搭配也沒用吧。

去醫院的路徑,簡單得根本不用查地圖。到處都有指引標誌與招牌,最主要的是從遠處,就能看到那棟建築。
也許是因為已過了門診時間,空曠的停車場連十分之一都沒被填滿。腳踏車停單場也空蕩蕩,仰望奶油色外牆掛有紅十字的建築,我以目光計算樓層。總共五層。三浦老師住在這麼大的醫院肯定沒事,我沒什麼根據地安心了。
候診室的長椅應該可供一百人坐。現在,只有角落有個拄著拐杖的老爺爺,茫然凝望空無一物的場所,服務台沒開燈,起初我以為沒人在。我如無頭蒼蠅瞎轉了一會兒,或許是察覺我的樣子,服務台裡面出現一位護理師。
「來探病?」
「對。請問車禍入院的三浦……三浦老師在哪裡?」
護理師對著電腦輸入什麼,很快就告訴我。
「在外科病房的四一七號房。妳知道怎麼走嗎?」
「是。我想應該知道。謝謝。」
實際上,從那裡到外科病房四一七號房又花了十分鐘。因為院內複雜迂迴到我懷疑是故意如此設計,光是搭電梯就錯了兩次。
四一七號房是單人房。我看看名牌,這才知道三浦老師的全名是三浦孝道。我敲敲門,沒有回音。我心想也許是沒聽見,於是推開拉門。門沒有鎖。
在院内迷路耽誤時間,就結果而言或許反倒是好事。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的人面前放著托盤。好像正好剛吃完晚餐。
只是,那個人是不是三浦老師,乍看之下我不確定。因為他的臉頰與下巴,還有右眼,都被雪白的繃帶遮住了。從床單伸出的左臂打了石膏固定,脖子上他套了看似白色項圈的東西。
我並不覺得詭異或可怕。但我當下反應卻是扭頭撇開臉。視野之外傳來的聲音,正是三浦老師。
「是越野嗎?妳來看我啊。」
「……是。」
為什麼自己會移開視線呢?自我厭惡令我反胃,一邊重新面對老師。
三浦老師未語先笑。
「妳會吃驚是當然的。連我自己照鏡子都嚇了一跳,這樣簡直像木乃伊怪男。啊,妳這個年紀,大概不知道木乃伊怪男是什麼吧?」
「不,我知道。」
「是嗎?其實我倒是不大清楚。那個怪物的原型究竟是來自電影還是小說?接下來我應該會很空閒,如果是小說我很想找來看看。」
「噢,那我去找找看。」
「眞的嗎?太好了。」
但三浦老師雖然像平常一樣講話,身體卻完全不動。這點讓我感到非常怪異。
只是,他好像比想像中好。我稍微安下心。因為老師的聲音跟在學校聽到的一樣,並沒有逞強之感。不過,說一個包著繃帶躺在病床上的人「比想像中好」
好像也有點可笑。
「我是來探望老師的。」
手在不知不覺中藏到背後。大概是因為倆手空空有點心虚,但這樣又像是把慰品藏在身後,因此為了表明我什麼也沒帶,我又把雙手放到前面。
「這樣啊?沒想倒妳會來。妳是第三個訪客。」
「之前來過兩個嗎?」
「是我爸媽。」
學校老師也有爸媽,仔細想想是天經地義,但我還是覺得有點怪。而且,班上同學果然誰也沒來。
他的脖子被固定,要轉向我這邊大概很困難。老師把臉轉回正前方,只有眼睛試圖看我這邊。我走到病床的床腳附近。單薄的床簾飄搖。窗戶開了一點點。
「我這張臉――」
三浦老師如此開口。
「其實沒有看起來那麼糟。是燒傷與撞傷。總之醫生說化膿就麻煩了,所以先打抗生素。運氣好的話據說連疤痕都不會留下,不過那或許只是醫生的社交辭令。醫生說只有說只有一開始是這種木乃伊怪男的狀態,所以不幸被妳看到最悲慘的樣子。」
「原來是這樣啊。」
老師絕對不算是美男子,不過臉部傷勢輕微是好事。
「最嚴重的是肋骨,斷掉了,所以一笑就會痛。而且,最慘的是打噴嚏。痛得想哭。我媽本來帶了花來,但花粉弄得我鼻子很癢,只好又叫她帶回去了。」
於是,我這才明白三浦老師想表達的是「他反而很高興我是兩手空空來探病」
。自己身受重傷連頭都不能轉了,居然還不忘體諒我。假裝沒發現他的善解人意,或許是最有禮貌的方式。我的視線不由自主被正在動的東西吸引。我看著不停飄動的窗簾,說道:
「眞是可怕的意外。我看到車子起火了。」
「啊,是啊……」
「是怎麼回事?車子故障嗎?」
本是閒聊才隨口問起,但我隨即暗忖是否選錯了話題。我追問車禍的原因又能怎樣。開車出事最後悔的,肯定就是三浦老師本人。
沒想到老師飽含意味地沉默了。最後語帶低沉。
「果然都以為是我自己開車肇事啊。」
他說。
「開車肇事?」
「學校那邊認定是我開車技術不良造成車禍。」
我倒吸一口氣。
「難道不是嗎?」
三浦老師沒有立刻回答。他伸出可以活動的右手,抓住病床枕畔伸出的線。按下前端的按鈕,像要辯解般說:
「先讓人家把餐盤收走。不然無法安心說話。」
他在轉移話題……如此說來,那並非普遍通車禍。
護理師走進病房。雖然點頭行禮,但是好像沒看到我,只是看著三浦老師說:
「全部吃完了啊。」護理師端托盤雖開後,三浦老師彷彿害怕重提舊事,說道:
「謝謝妳來看我。我很高興。」
「哪裡。」
「對了,妳不只是來探病吧?」
果然被看穿了。
「對。可是……」
我再次看著三浦老師,還是覺得慘不忍睹。既然連笑聲都會讓肋骨疼痛,那麼講話也不可能不造成負擔。
「那個,我看等老師身體好一點再說吧。」
但老師微笑說:
「不,其實老師也有話想說。謝謝妳來看我。哎,一直站著也不自在吧。那邊有椅子,妳拿來坐。」
他微微抬起右手,指著白色櫃子的後面。我搬來圓凳坐,但椅子太矮,雙方的眼睛高度對不上。。老師操作手邊的按鈕,讓病床直起靠背。真方便。
「好了……先聽妳說吧。」
他的聲音很沉穩。比起在學校上課時,聽起來更成熟一點。
我想問的很多,實在太多,到底該從何說起,我還無法決定。明明應該有很多時間。
我想了一下。
首先,還是問這個吧。
「那麼老師,請告訴我……常盤櫻是怎麼死的?」
死於五年前的前任玉名姬。
我一直覺得不可思議。玉名姬也會到訪的那個召開例會的庚申堂,那棟建築物太新了。也曾想過或許只是改建過,但三浦老師的摘記上寫著前任玉名姬是「自焚身亡」。
三浦老師閉著嘴,沒有馬上回答。包裹繃帶的臉難以判讀表情,師不可能沒有預想過這個問題,我不懂他為何沉默。
他終於說出的,並非針對問題的回答。
「……妳果然很熱心,越野。有什麼理由嗎?」
「熱心……嗎?」
「妳很熱心研究此地的玉名姬傳說。我個人很喜歡那種故事。很有興趣。也打算改天要寫本書。但是,若說國中一年級新生也同樣滿懷熱情做調查,我其實沒那麼相信。」
老師以前曾說,他很高興我能成為共同研究者。現在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老師卻說那是騙人的故事。
如果以為我會因此動搖,那三浦老師就錯了。這與老師會怎麼想無關,因為我只想打聽對我必要的事情。
「想必有什麼內情吧。雖然我無法想像剛搬來此地的妳,到底背負了什麼樣的苦衷。」
我點點頭。
「是的。談不上苦衷,總之的確有我的理由。」
「是嗎?,本來,我或許該聽妳訴說煩惱替妳出主意。因為我是老師。但是這裡不是學校。」
「我不是想找老師諮商。我是想問問題。」
「說的也是。不過在那之前,就算是忠告吧,我希望妳先聽我說幾句話。」
老師試圖抬起自己的左臂 被石膏固定的手幾乎文風不動,或許連些微移動都會痛,只聞他發出低低的呻吟。
「我啊,開車技術很爛。」
「這樣啊。」
「拜託不要說得好像妳早就知道。」
老師苦笑, 一邊放下左手。
「因為技術爛,所以我很注重安全駕駛。昨天也是如此。警察一再向我確認過,但我經過報橋時,時速眞的只有四十公里左右。」
為了避免我聽到車速也沒什麼概念,老師又特地為我補充說明。
「限速是六十公里。實際上,那是漫長的直線距離所以通常會開得更快。說到四十公里大概是多快的速度……」
「會讓跟在後面的車有點氣憤的速度,對吧?」
「妳能理解真是太好了。」
爸爸以前喜歡開車。他經常載著我,去山上或湖邊那種不怎麼好玩的地方。那時如果前面的車了開太慢,爸爸就會露骨地不高興。「四十公里!慢呑呑的烏龜車!」我記得他這麼唾罵過。
「那麼,老師是以四十公里的時速撞上橋囉。當時沒繫安全帶嗎?」
「怎麼可能。」
老師好像想搖頭,但脖子被固定,只能微微抖動下巴。
「是追撞。」
「追撞……?」
「意思是被人從後面撞上來。」
這點基本常識我懂。但是,不會吧。我根本沒聽說那種消息。
老師壓低嗓門。這下子,我也明白他在談話之前請護理師收走餐具的理由了。這是機密話題。
「我當時慢慢駛過那座橋。老實說,我在東張西望。沉浸在『這裡就是民間故事的舞台』的感慨中。這裡以前就有橋嗎?若要架橋,佐井川的河面未免太寬了。不過正確說來,是水位上漲時才會變寬。我在思考,江戶時代可有在這種大河上架橋的例子。越野,妳知道大井川嗎?」
我搖頭。帶有不知道,與拜託不要把話題扯遠的意思。但後者他完全沒領會。
「那是流經靜岡縣的河川。江戶時代,東海道路線雖然跨越這裡,但架橋或泛舟都不被允許。好像是基於軍事理由。這個印象太強烈,以致我覺得江戶時代好像沒有什麼橋,於是我就在思考報橋是什麼時候架設的,這件事我沒告訴警察。因為他們會覺得我開車不專心。」
「……可能是因此才猛打方向盤吧?」
畢竟是個容易沉浸在自我世界的人,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老師加強語氣說:
「不可能。越野,妳應該也在上課時無聊地看過窗外吧?」
面對老師,這是個很難回答「對」的問題。不過――
「是的。」
「那種時候,就算再怎麼發呆迷糊,也不可能把筆記本或課本嘩啦啦掉到地上吧?同樣的道理。」
雖然我認為如果發呆應該有可能把筆記本掉到地上,不過揪著那個問題不放也沒用。姑且就當老師開車很可靠吧。
「原來如此。
老師的說話方式漸漸帶著熱切。
「實際上,走到橋的一半,我都還毫無問題地行駛在車道中央。沒想到,忽然有輛廂型車從旁邊超車。我當下回神,緊抓方向盤。廂型車的速度太快,把我嚇了一跳,然後廂型車超到我的車子前面,車尾一甩就撞上我的車頭燈。撞擊的力道很強。我失去控制,只能拚命踩煞車以免撞破欄杆。那並不是我自己駕車肇事。」
「您說的追撞,是老師的車追撞廂型車吧?」
「嚴格說來是這樣沒錯。但依我來看,被撞的說法更貼切。」
他這麼說時,話語之中滲出怒氣。三浦老師發怒的樣子我還沒見過。
「可是警察說,沒有人報案廂型車引起事故,我的車也一塌糊塗找不出撞擊的痕跡,所以應該是我自己肇事。唉,我很想相信他們只是嘴上這麼說,實際還是有認眞追查。」
聽到這裡我懂了。
「那眞是麻煩。但願能抓到犯人。」
但是――
「不過,那和我的問題有關係嗎?」
前任玉名姬的死,與老師出車禍另有禍首,好像不怎麼扯得上關係。
老師定睛看我。彷彿在評估,彷彿在衡量。然後他說:
「越野,接下來我說的話,妳或許會笑我太荒唐。說不定笑完之後,明天還會去學校到處講給同學聽。如果變成那樣,我八成就不能在學校待下去了。不僅如此,幾乎可以確定還得離開這個城市。」
的確,從住院的三浦老師那裡聽到的荒唐說法,有一定程度的可能性足以取悅班上同學。只是,我不知三浦老師注意到沒有,他並不受歡迎。就算我到處告訴同學昨天三浦老師說了什麼,恐怕也沒有任何人理我。
「我想我不會說。」
「『妳想』?那還是不能安心呢。不過,這不是為了我,是為了妳著想。」
我不禁指向自己。
「為了我?」
「沒錯。」
老師不能動的脖子勉強點頭。然後,筆直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想我被人盯上了。」
我一時之間無法接話。不由得認真回視老師的臉,從繃帶縫隙露出的眼睛,並無玩笑之意。
雖然他預告過我或許會笑,但我壓根兒笑不出來。我首先想到的是,三浦老師該不會是出禍時把腦袋撞壞了吧。
或許是察覺我那種目瞪口呆的氛圍。老師沒有激動,反而冷靜地說:
「那輛廂型車,不是普通的開車失誤。是對準我,從車道把我的車撞開。」
「老師為什麼可以這樣斷言 ?」
「對方沒出面。」
「那是因為演變成車子起火燃燒的重大事故,通常都會想逃避吧。」
驀然間,三浦老師的眼睛似乎變得無力。
「越野,老師無法苟同。若是自己的錯導致重大事故,就該回到現場,好好道歉才對。人人都有失敗的時候。況且,或許我不該這麼說,但是逃避不成只會加重罪責。」
「啊,是。我知道。我會注意。」
在這段學校老師與學生的標準對話後,老師看似漫不經心地說:
「更何況,那輛廂型車沒有掛車牌。」
我有點啞然。如果那是眞的,的確不尋常。好不容易擠出口的,也只有一句:
「那樣子,能開上路嗎?」
「不能走遠。萬一被警察發現當場完蛋,光是在路上行駛就會被人檢舉吧。」
「我想也是。」
「不過,如果事先躲在哪兒埋伏,只撞鎖定的車子,倒也不是辦不到。」
我像要偷窺般瞄了一眼老師的臉。這是被害妄想症……我如此暗忖。
「可是……老師,你有什麼理由被人暗算性命?」
此人是學校老師。教授社會科,太喜歡歷史與民間傳說,在學校顯得格格不入。難不成他其實是個大人物?
「我不願認為是被暗算性命,想必只是打算威脅一下,沒想到車子起火鬧大了吧。」
「就算只是威脅,如果是普通老百姓,怎麼可能被――」
老師的上半身微微一動。我猜他或許是想聳肩。
「不,我的確被威脅過。」
他乾脆地說。
「大學時做田野調查,我曾去某個城鎭調查借屍還魂的妖怪這種民間傳說。這個傳說意外地新。頂多只能追溯到明治時代。難道那是最近編造的『故事』嗎?結果也不是。我心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到處打聽調查之際,赫然發現不管去哪都有人瞪我。還被人警告說多管閒事就無法平安離開。因為那是動私刑害死好幾人的黑暗民間傳說,他們大概認為是不名譽的往事吧。。」
「可是,那和這個是兩碼事吧?」
「是兩碼事嗎?」
就此陷入沉默。
他的言外之意,一點一點地浸透我的心。等我再也說不出話,老師又繼續說道:
「我曾借給妳《常井民間故事考察》。」
「是。」
「我記得借給妳時,還說過那是珍貴的書叫妳要小心。實際上,那的確是非常珍貴的書!」
「這個我知道。況且市面上好像也很少販售。」
老師挑起嘴角像要笑,但聲音卻很沉穩地說: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出版的數量的確不多。但是,學校及市立圖書館應該都有收藏。結果,居然沒有。資料上明明顯示應該有,但就是沒有。」
我想了一下。
「意思是說,被人借走沒有歸還嗎?
「不。鄉土資料不管在哪都是禁止攜出的。《常并民間故事考察》應該也是如此。不是被人借走。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人給偷走了。」
「怎麼會!」
我想一笑置之,卻無法成功擠出笑容。因為三浦老師非常正經地直視我。
「越野,這是個小地方。妳認為有幾間圖書館與圖書室?」
「啊……我不知道。」
「光是公立的,就有二十八間。」
我心裡本來還猜想大概五間。當下忍不住驚呼:「有那麼多?」
「小學、國中、高中,每間學校都有圖書室,市公所及公立老人之家也有圖書區。二十八處,我全都跑過了。資料上幾乎都顯示有收藏《常井民間故事考察》。問題是,越野,請妳相信我……無論哪裡,都找不到一本。」
應該存在的,二十幾本書。它們消失如煙。開著空調的病房,好像忽然變冷了。
「是某人幹的。不一定是一個人。也許是一群人。」
剛才老師舉例時,提到的「不名譽」這個字眼閃過腦海。
「或許是因為,那本書裡寫了本地某某人的負面傳言?不是什麼大事,比方說,選舉落選之類的。」
老師微笑,勉強試圖點頭。,
很好。對,如果只是《常井民間故事考察》自坂牧市的圖書館消失,或許的確可以這麼猜想,但是……越野,我手邊的這本,妳猜我是怎麼拿到的?」
圖書館裡沒有。如果書店或舊書店有,老師也不至於如此嚴肅地告訴我了。
我想了又想,最後慢條斯理說:
「這只是我的猜想啦……應該是別人給的吧?」
「八十分。妳猜的方向沒錯。可惜不是一百分。」
老師不可能出謎題跟我玩猜謎,他沒有繼續延伸這個話題,只用一句話回答:
「那是遺物。」
「遺物?」
「大學時,我的學長猝死。是吃到毒菇。我聽說他死時表情很痛苦很淒慘。他是專攻民間說的研究生……換言之,是研究者。他的家人說不需要他的藏書,於是把書分贈給研究生和大學部的學弟妹當作紀念。到我這個地位卑微的小學弟這邊,只分到一本《常井民間做事考察》。」
驀然間,他的話語摻雜緬懷之情。
「他是個好人,對吃的卻毫不講究,過著很不健康的生活。大家老早就在議論他那樣會生病,所以他的死亡本身倒沒有那麼不可思議,我本來這麼想,可是,我發覺情況好像有點不對勁。」
老師睨視空中,背誦姓名。
「《常井民間故事考察》的編輯是中林秀利。與玉名姬有關的記述,是中林將高中教師畑清一在舊版《坂牧市史》的記載,改寫成兒童版。畑氏於昭和五十一年採訪過藤下兵衛。」
「全是沒聽過的名字。」
「我也一樣。重點是……我收下《常井民間故事考察》,滿懷興趣在四年前來到此地時,這些人已經全都死光了。」
老師用可以活動的右手屈指數來。
藤下兵衛在九十歲過世。光聽年齡的話已是高壽喜喪,但據我所聽到的,他在冬天沒蓋被子睡覺,屍體都涼了才被人發現,中林秀利從事他最愛的溪釣,結果一去不返杳無音信,搜索之後,發現他浮屍於瀑布底下。而畑氏是食物中毒。死因是吃到毒菇。藤下姑且不論,另外二人的事都有上報紙。妳去查一下,應該可以立刻確認。」
脖頸彷彿被人撫摸,全身竄過一陣寒意。

有人敲門。
低沉的驚呼已湧至喉頭,又被我勉強呑回去。三浦老師喊一聲「請進」。剛才收餐盤的護理師進來了。
「量體溫。」
「好,麻煩妳了。」
遞來的溫度計,被老師光用右手靈活地夾到腋下。
「一定要夾十分鐘喔。」
「好。」
老師的回答帶著苦笑。這表示老師或許有擅自縮短量體溫時間的不良前科。護理師走後,老師努動下巴朝我背後示意。大概是怕手一動會讓溫度計掉下來。
「冰箱有杯子果凍,不嫌棄的話吃一點吧。人家買了一大堆送來,我正在傷腦筋呢。」
我不想在晚餐前吃零食,不過,我知道老師是體諒我兩手空空來探病的尷尬,所以我乖乖道謝。小冰箱裡的確放了許多杯裝果凍,橘子、葡萄和桃子口味的數量好像都一樣。我選了葡萄果凍。
病房配備的冰箱,或許是出於某種顧慮,好像不太冰。果凍雖然冰過,感覺卻有點溫溫的。
「那個――」
「妳儘管吃別客氣。」
「不,不是那個,請問湯匙在哪裡?」
「噢……冰箱上面就是置物櫃。」
之後吃到的葡萄果凍,果然溫溫的有點酸,但甜食讓我鬆了一口氣。每吃一口,剛才老師講的話好像就從腦中抽離。全部,都只是老師開的不好笑的玩笑。他出車禍身受重傷,躺在病床上太無聊,所以拿這唯一一個來探病的濫好人學生逗著玩。對,我試圖這麼說服自己。
明明肚子不餓,我卻無法停嘴,一眨眼就吃光了。體溫還沒量好,老師動也不動。我拿著湯匙站起來。
「啊,沒關係,妳放著就好。」
老師雖然這麼說,但一個站都站不起來的人講這種話毫無說服力。我走出病房,去問外科病房護理站的護理師哪裡可以洗東西。
洗好湯匙擦乾,回到病房時溫度計的鬧鐘正好響了。老師說:「每次都按呼叫鈴也不好意思,妳去幫我叫人來好嗎?」於是我又回護理站。
看看老師遞來的溫度計,護理師歪頭納悶。
「嗯――三浦先生,你眞的量了十分鐘?」
「有沒有十分鐘我不知道,但鬧鐘響起之前我都沒動過。」
「這樣子啊……」
看樣子,好像在懷疑。等護理師歪著頭走出病房後,我問:
「怎麼回事?」
老師困擾地笑了。
「我的平均體溫很低。她懷疑我是否中途就拿掉溫度計了。」
「噢?幾度?」
「三十五.二度。」
真的很低。我很想問他是不是生了什麼病,但那畢竟太失禮所以我沒開口。
就這樣安靜下來,等我再次坐到圓凳上時,我也已經恢復可以鎮定說話的狀態了。我刻意語帶開朗,以在學校說「今天沒作業吧」那種語氣開口:
「換言之――」
我切入正題。
「與《常井民間故事考察》有關的人,全都陸續死掉了。」
「對,可以這麼說。」
老師莫測高深地回答,他這廂倒是感覺不出勉強。我心想,大人果然不同。忍不住搞錯重點地感到自己輸了。
「剛才還沒講完。」
他還是毫不自負地爽快說道:
「繼《常井民間故事考察》之後,又從舊常井村以外的坂牧市收集民間傳說,出版了《坂牧民間故事選集》。這本更厚,定價也更貴。不過,這本倒是正常地問市了。,附近書店或許沒有但若是訂購還是買得到。」
「咦,這樣子啊。」
足以安心的材料,令我自己都感到羞愧地輕易上鉤。但老師以雀躍的聲音又說道:
「這本《坂牧民間故事選集》又添加了一些傳說、考察……只是,也遺漏了某些部分。」
聽到這裡,我就算再笨也猜出下文了。
「與玉名姬有關的 記載不見了是吧?"」
老師不發一語。或許是點頭的動作太小看不出來。也許日已西斜,抑或是又出現雲層遮日,病房不知幾時已沉入昏暗。
「為什麼?」
我本來不想說,但唯獨這個問題,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
「既然知道變成那樣,老師為什麼還可以若無其事地做調查?甚至借書給我。那等於把我也拖下水了吧?」
三浦老師包滿繃帶的臉孔沉痛地扭曲。
「我沒想到會那樣。。我以為應該不至於。直到我自己落到這種下場。」
被石膏固定的左手。連點頭都做不到的脖子。肋骨骨折,據說一笑就會痛。
我當然也知道現在受傷的是三浦老師。也知道我自己除了略感詭異之外還是好端端的沒任何感覺。既然如此,我憑什麼責怪老師?
但是,即便是聽完敘述的現在,別說是半信半疑了,我的懷疑依然佔了八成。
老師說:
「所以,在告訴妳之前,我必須向妳確認。與其說確認,其實是忠告。」
「是。」
「關於前任玉名姬常磐櫻的事,如妳所想,我的確知道不少。只是,我懷疑我就是因為涉及玉名姬之事才會發生這種意外。坂牧市雖小,卻自成一個世界。想必也有些事不希望外人四處打聽。我就是在這方面想得太天眞。我掉以輕心地以為頂多也只是挨白眼。但是看到特地拆下車牌的廂型車,我不得不反省自己錯了,越野,妳還是國中生。還是乖乖回傢,準備明天的課業比較好吧?」
的確沒錯。
可以預見未來的玉名姬。我為什麼會扯上這種古老的傳說?
理由很明白……因為阿悟說,他可以看見未來。事實上,的確有一起事件是依照他的預言解決。
阿悟若只說「曾經看過」,我還可以直接駁斥,說他是不懂裝懂,再不然就是常見的似曾相識。我會勸他本來就夠笨了所以不要笨上加笨,如果他太煩人就敲他腦袋,之後只要對他置之不理即可。哪怕預言的某一部分眞的被他說中了,也只要視為偶然即可。
但是,阿悟不只能夠預見未來。他不只是對這個城鎮眼熟。
那小鬼在害怕。他害怕得都哭了。他呆站在我不准他進入的房間門口,渾身發抖。
他拽著我的衣服下襬,在發抖。
事到如今沒什麼好遲疑的。我說:
「沒關係。請告訴我。」
三浦老師沒有再次勸阻我。我得以聆聽内情,了解之後,做出判斷。三浦老師把我當成一個具備判斷力的大人來對待。

「一九九八年五月十二日。時間應該是八點多。木造祠堂庚申堂起火。據說那年天候異常,沒下過幾滴春雨,空氣似乎很乾燥。才剛見火苗竄起,轉眼已熊熊燃燒,等消防隊趕到時,庚申堂已陷入一片火海。
「庚申堂會在特定的日子召開集會。幸好,失火的日子不是集會日。正確說來是集會日的前一天。但是,建築物內據信還有一個女孩。常磐櫻,如妳所知,就是前任玉名姬。
「火勢似乎直到凌晨左右才撲滅。搜索現場後找到遺體。是如何確認身分的不得而知。但是,當時的報紙上清楚寫著,死者是常磐櫻。
「起火原因不明。不過,當時的庚申堂用蠟燭照明,而且燒得最嚴重的就是遺體周遭,所以結論是常盤櫻引起火災。好像也有人說是因為使用圓球型暖爐才會失火……沒想到,不知幾時開始,傳出奇怪的流言。」
老師說到這裡,忽然以右手按胸。大概是骨折的地方疼痛。我正要站起來――
「不要緊。啊,不過,可以幫我拿水嗎?」
他說,我取出冰箱的寶特瓶裝礦泉水,扭開蓋子後遞過去。老師一口氣喝了快一半。
他緩緩吐出一口長氣,然後再次開始敘述。
「從死亡的常磐櫻肺部氣管,據說沒有驗出煤灰。」
「煤灰嗎?」
「是的。死於火災的人,在臨死前會吸進煤灰。但驗屍解剖後,並未驗出煤灰。
「這意味著,常磐櫻在起火之前就已死了,但死亡原因不明。不知是他殺或自殺,也可能是病死。越野,對妳來說五年前或許已遙遠得像做夢。但是,對大人而言不同。這裡的人,至今還在疑心生暗鬼地懷疑前任玉名姬為何死亡。
「……不,那說得太過了。這裡的人們嘴巴都很緊。肯定至今還有人懷疑。不過,說不定絕大部分的人都已單純視為一樁昔日的不幸火災。那是外人無法理解的。但是越野,這件事明顯有疑點。妳知道是什麼嗎?」
我幾乎是立刻就回答。
「知道。」
「是什麼?」
「解剖後沒驗出煤灰的驗屍結果,在鎭上傳開了,這點很可疑。是誰捏造……」
說到這裡,我噤口不語。是誰捏造的,或者是警方在偵查中傳出的消息?當初爸爸挪用公款的事,在逮捕令下達之前,不知怎地公寓的人就已知道了。
我沒說完的話,被老師接著說。
「是捏造,再不然就是內部洩密。但是,警方已視為『意外失火』結案了,若說是警方內部洩密好像有點奇怪。我還是認為,這應該是捏造。總之或許是因為傳出那種消息,凡是我問過的人,都不認為那場火災是意外。大家都深信那是人為縱火。」
我慢慢消化到此為止的敘述。庚申堂失火。常磐櫻之死。出處不明的可疑傳言。
但這個故事應該還有一個重大要素。
「老師,老師給我的表格上,寫著過去歷任玉名姬的死法。當她們為居民犧牲,完成任務後……」
老師微微點頭。
「是的。根據民間傳說,她們在完成任務後就會自盡。」
「如果庚申堂的火災,與之前發生過的事一樣,應該還有一個人死掉才對。」
變暗的室內,老師瞇起眼看我,明明在說可怕的事,那是多麼溫柔的目光。
「說來不幸,但的確會是如此。」
我能夠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但是,三浦老師的表格中沒有那個名字。老師是不知道嗎?我想應該不可能。是基於某種理由,故意不寫上去吧。
水野忠良名譽教授。為了高速公路被請來此地的老師。自報橋跌落溺斃。
那是哪一天發生的事?我無法像三浦老師這樣信手拈來般立刻回想起那個日期。
只是,我總覺得不可思議。驀然回神,才發現我已開口問道: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老師沉穩地催我往下說,我只好把想了很久的念頭化為言語說出口。
「江戶時代的奉行官、明治時代的公務員,還有老師那個表格裡寫的昭和時代的公司職員,全都是對這個地方有貢獻的人。為什麼他們非死不可?」
不管他們從玉名姬那裡接受的「陳情」是怎麼回事,他們都對此地頗有貢獻。他們減少稅金,設置工廠,為坂牧市做出了貢獻。水野教授也是,根據此地傳聞,他已完成了報告。如果什麼都沒做,或許遭到某種程度的懲罰也怪不得人,但事實並非如此。
可他們卻死了。從報橋跌落,活活淹死。為什麼?
三浦老師忽然目光犀利。
「就是那個。那的確是耐人尋味的重點。我也針對那點想了很久,有一個民間故事或許可以提供線索。妳聽說過『姥皮』這個民間故事嗎?"」
我搖頭。
「這樣啊。故事書裡的確不常看到這個故事。『姥皮』就是老太婆的皮。人皮聽起來好像駭人聽聞,不過妳把它當成變身用的外衣就好。
「一個誠實的年輕姑娘,因某種原因披上姥皮去大戶人家幫傭。某日,她脫下姥皮洗澡時被主人家的少爺看到。少爺對姑娘一見鍾情,最後決定娶姑娘為妻。總之,簡單說來就是這樣的故事。」
「噢。」
「但我想關注的,是堪稱這個故事高潮的前傳部分。『姥皮』有很多種版本,其中之一是這樣的。
「這個誠實的姑娘,本來是農家三姐妹的老么。父親是認真工作的農夫,某日,他的田地乾涸。困擾的父親暗自嘀咕:『如果有人能幫我引水來,我就把女兒嫁給他。』結果翌晨,田裡就放滿了水。」
我默默點頭附和,繼續聽下去。
「農夫發現替田裡引水的竟是住在沼澤的大蛇,大蛇實現了農夫的心願,所以農夫必須履行約定。大蛇要求和他的女兒結婚,最小的女兒答應了。只是,她要求幾樣東西當作嫁妝。一個是葫蘆, 一個是針,還有一個是棉花。
「女孩去沼澤後就把棉花塞進葫蘆,在上面插針。然後,她宣稱要成為大蛇的新娘,把那個葫蘆扔進沼澤。大蛇捲起葫蘆試圖拖進水中,但裡面塞了棉花會浮起來。大蛇一試再試,最後全身被針戳刺就這麼死了。女孩雖然教訓了大蛇,卻不便再回家,歷經種種波折之後披著姥皮去當女傭,這就是經過。」
姥皮是從何處得到的?
撇開那個不談,我知道老師想說什麼。
「如果站在大蛇的立場,牠明明替田裡引了水,卻被欺騙慘遭殺害。」
「是的,妳果然很快就抓住要點。」
三浦老師這麼說完,微微一笑。
「大蛇的確對村子有貢獻,但完成任務後,畢竟是妖怪。已經不需要牠了。沒理由把身為貴重財產的女兒送給牠,所以就殺了牠,類似的故事還有很多。有猴子新娘的版本,格林童話裡也有惡魔新娘的版本。廣泛看來海奴薇蕾*。及大宜都比賣*也有共通之處。海奴薇蕾可以排泄出寶物,大宜都比賣可以排泄出食物,之後卻被收下那些寶物與食物的人殺死。」

(注:從椰子花誕生的少女海奴薇蕾,據說會從屁股排泄出各種寶物。她將寶物分贈給村民,但村民覺得很噁心將她活埋,她的父親挖出她的屍體,切碎後埋到各地,結果她的屍體長出各種芋頭,成為人們的主食。)

(注:大宜都比賣是日本神話中的人物,自口鼻與屁股排出食物給素盞鳴尊吃,對方發現後憤而將她斬殺,她死後自頭部生出蠶,自眼睛生出稻子,自耳朵生出栗米,自鼻子生出紅豆。自陰部生出麥子,自屁股生出黃豆。)

「可是,奉行官並非妖怪。」
「雖非妖怪,卻是外地人。就『貴重財産不能送給外人』這點而言,或許都差不多吧。」
貴重財產。若比照姥皮的故事,那個貴重財産應該就是指玉名姬吧。奉行官及公務員等人被許諾玉名姬這個報酬,於是替常井出力。但是村民利用完他們之後,他們不但得不到玉名姬還被殺害……
我漸漸覺得,好像在做惡夢。
老師眞的認為水野教授等人是像「姥皮」一樣被殺害嗎?直接問出來就好了。可我說什麼都開不了這個口。若是一條蛇也就算了,指稱一個會上報紙的人物「被殺害」,我總覺得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況且,我眞正想問的,並非水野教授的事。
老師的身體狀況看起來不壞,也沒有客人",雖然病房看不到時鐘,但距離我與媽咪約定的晚餐時間應該還有一點時間吧。
我吞吞吐吐地問道:
「那麼老師……如果這個城鎮,真有看得見過去與未來的『玉名姬』,你認為那真的是神仙嗎?」
我到底期待什麼樣的答案?
我希望老師說那就是神仙,可以實現凡人的心願嗎?
但老師很乾脆地回答:
「那應該是幻想吧。」
我費了一點時間,才完全領會他這句話的意思。
「啊?可是,老師……」
我沒再說下去。三浦老師像要諄諄勸誡般說:
「越野,妳不能把故事與現實混為一談。此地有玉名姬的傳說是事實。但那純粹只能視為『被人們如此相信』。如果以為那是真有其事,學問就成了魔法了。」
「可是,老師相信有玉名姬吧?」
「當然有啊。」
老師蠕動被石膏固定的身體,似乎很不耐煩。
「五年前死去的常磐櫻就是玉名姬,現在應該也有玉名姬。但我們不該將她視為可以預知未來或投胎轉世。關於玉名姬在庚申堂扮演的角色,《常井民間故考察》有記述。妳沒看到嗎?」
我搖頭。我只看了阿朝的故事就把書歸還的事,老師明明她知道。
「玉名姬於庚申日的前七口必須戒食魚肉五葷除穢避邪。尤其是庚申日的前一天更要齋戒沐浴淨身,在庚申堂通宵不眠……聽得懂嗎?」
幾乎都不懂。
「庚申我知道。是要阻止蟲子向神仙打小報告。」
「噢,了不起。沒錯。不過不是神仙是天帝。齋戒沐浴,簡而言之就是要洗澡。五葷是指氣味強烈的蔬菜,包括大蒜、蔥及韭菜。
「不過,目前在國內一般人所知的庚申信仰,沒聽說過要淨身這段過程。代表者在前一天獨自守夜的事例,我也沒有聽說過。通常說到庚申信仰,都是打著天帝的幌子大家一起喝酒,或者在比較正經的地方也只是聚集起來一起唸經。
「照我想來,玉名姬傳說……稱為信仰當然亦無不可,不過,原本與庚申信仰應該無關。不知幾時起,想必是為了對外宣傳信仰的正當性才打出庚申的名義。至少我是這麼認為。
「換言之,玉名姬的由來的確不清不楚。說不定很久以前,眞的有這樣的女子逃來這裡。但是,若因此就認為現存的玉名姬眞的被神明附身,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聽着老師的敘述,我有點發呆。因為我忽然想到一個不大可能的推論。雖然那與三浦老師無關。

病房很安靜。從開了一條細縫的窗子吹進來的風,感覺有點溫熱。我很想打開房間的燈,但也差不多該回家了。
最後,我問道:
「常磐櫻死亡的那場火災,沒人看到嗎?」
三浦老師聽了滿臉詫異說:
「當然有啊。火災就發生在鎮上,況且當時也不是三更半夜。」
「不,不是單純看到。我是說,更……該怎麼講,更了解狀況的目擊者。」
大概是想到什麼,老師低低「啊」了一聲。
「我聽過那種說法。據說直到起火前還有人待在庚申堂。但是,好像無人出面作證。原因不得而知。」
我從椅子起身。就探望重傷病人而言,我已經待得太久了。而且還兩手空空來探病。我覺得縫隙吹入的風或許會讓老師不舒服,遂把窗子關緊。晃動的窗簾,緩瑗靜止動作。
最後,老師幽幽說:
「常磐櫻十六歲就死了。眞是可憐。」



晚餐吃漢堡排。好久沒吃了。
以前爸爸在時,這是阿悟愛吃的菜,所以經常出現在我們家餐桌上。我不喜歡光吃肉,最重要的是每次出現漢堡排阿悟就會興奮得大呼小叫,所以我對漢堡
排沒啥好感。
不過,搬來此地後第一次吃到的漢堡排,與以前吃到的作法不同。在廚房替媽咪當助手的我,自然知道絞肉裡摻雜了同等份量,甚至可能比絞肉更多的豆腐渣。這樣熱量較低可以減肥。不過媽咪之所以摻雜豆腐渣,是為了節省菜錢。
阿悟自從放學的路上在報橋與梨花交談後,就有點古怪,看到漢堡排終於又變回平日的小笨蛋。
「萬歲!」
他尖聲歡呼滿面笑容。勇猛地揮舞叉子,切下一大塊漢堡排,結果一口塞不完都掉出來了。我覺得應該可以吃得更優雅一點,但他自己倒是非常滿意。
「好久沒吃了,下次再做!」
他早早就已開始纏著媽咪下次再做,好像沒發現摻了豆腐渣。媽咪溫柔地說:「好啊。」改天我一定要告訴阿悟:你的喜悅有一半其實是來自你討厭的豆腐渣。
越野家的晚餐不准開電視。因為爸爸絕不容許。對於熱愛電視的阿悟而言或許很難受,不過一旦養成習慣那好像就成了規範。阿悟沒有提出異議,甚至在爸爸消失的現在,還是不自覺繼續遵守那個規定。
但這天,我說:
「媽咪,可以開電視嗎?」
「啊?妳怎麼了?阿遙。」
「昨天,我不是說看到車禍嗎?我是想電視會不會報導。」
媽咪放下筷子,定睛看著我。
「妳不在乎嗎?」
我不知她在問什麼,有點困惑地點頭。
「噢。既然阿遙不在乎――」
然後,她把手邊的遙控器遞給我,我接下,打開電源。
頓時,廣告熱鬧的音樂流淌而出,以輕快的節奏告訴我們為女性設計的新車有多麼時尚。阿悟瞪圓了眼。而我這才後知後覺地醒悟媽咪想說什麼。
安靜的餐桌,是爸爸還受到尊重的象徵。如今規矩被破壞,再也無人斥責。從明天起就算阿悟吵著要看電視,想必也無法再阻止了,爸爸的規矩從此消失,電視的聲音越大,爸爸的消失就越明顯。
媽咪早就知道一旦打開電視會變成這樣。明知如此,既然我不在乎她就不反對。我是笑蛋。在爸爸消失後還能夠維持用餐的安靜,是媽咪體諒我。現在,媽咪鬆了一口氣……而且說不定在內心某個角落,正在哀憐主動埋葬父親幻影我。
我強忍想咬住嘴唇的衝動。『我不是不考慮後果就打破規矩。結果會怎樣,會多麼強烈地讓我意識到爸爸如今已不在,這些我都知道,即便如此我也不在乎,因為我很堅強。』為了讓媽咪這麼想,我神色平淡地說:「看新聞喔。」然後按下遙控器的按鍵。
之後,我轉到地方新聞的頻道。正在播映的是某某幼稚園的小朋友們如何如何的溫馨新聞。我呑下掺豆腐渣唬弄人的漢堡排,說:
「那起車禍,好像是我們學校的老師發生的。」
「噢。」
「他姓三浦。」
「噢。」
媽咪做出傾聽的姿態,是因為她很溫柔,不是因為對話題有興趣。明白這點後,我裝出專心看電視的模樣。
好新聞之後接著是壞新聞。從與全國新聞比起來似乎色彩較淡的地方新聞,轉而報導意外事故與案件。
今天,也有多得令人驚愕的事故發生。
高速公路的追撞車禍,導致包括三歲女童在內的,一家三口慘死。
酒後駕駛撞上電線桿,七十一歲的男性昏迷重傷。
也有火災的新聞。老公寓起火,據說造成一名孩童死亡。或許是在現場的人持有攝影機,播出了觀眾提供的火災影像。燃燒的火燄籠罩整個公寓,也錄下不負責任的看熱鬧人群驚呼「哇好猛」的聲音。就在我暗想那都不重要怎麼不多報導一點車禍新聞時,媽咪說:
「阿遙。不好意思,看別的新聞好嗎?」
「啊?」
我狐疑地看著媽咪,媽咪的視線移向阿悟。
頓時,我大吃一驚。阿悟的樣子不對勁。雖說他平日就愛看電視,但現在他兩眼異樣發光瞪得老大,死盯著電視新聞。
「阿悟,你幹嘛?你怎麼了?」
連自己的聲音,也變得有點乾澀。
阿悟沒回答。他只是目不轉睛盯著影像,手裡的碗都沒放下。
仔細想想,我知道阿悟常看電視,卻很少見到正在看電視的阿悟。因為我通常都回自己房間去了。這小子,平時就是這副德性嗎?媽咪早就知道嗎?
我決定先聽媽咪的,於是朝遙控器伸手。正好這時火災的新聞結束,又變成愉快的花絮新聞。好像是哪裡推出名産某某炒麵。
「呼――」
阿悟吐出一口氣,然後若無其事地又開始吃飯。
我朝媽咪投以疑問的眼神。這小子,剛才是不是怪怪的?為什麼?但媽咪明明應該注意到我的視線,卻避重就輕地說:
「沒有報導你們老師的新聞耶。」
「……嗯,對呀。」
我無意識地拿叉子戳已經完全冷掉的漢堡排,如此咕噥。坂牧市的火燒車新聞,好像比某某炒麵更沒有價值。
「謝謝,我關掉囉。」
說著,我再次拿起遙控器。頓時,阿悟露出與剛才不同的熱切,彷彿要強調
「這種機會怎能放過」似地猛然撲過來。
「不要關!接下來輪到我了!」
我可以不理他直接關電視。但之後,就算再說「吃晚餐時不是說好了要關電視」,也只是太過空虛的抵抗。
明快的音樂,告訴我們新的洗潔精多麼容易去除污垢。
我成全了阿悟的希望。
我只是雙手合十,說聲「我吃飽了」。這也是爸爸定下的規矩,這個規矩勉強還沒被打破。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我微微掀起箭羽圖案的窗簾。
有空氣流動。我拉開窗簾檢查窗子,木框窗子的確開了一條縫。我把手指搭到把手上,但建築本身偷工減料,如果不把窗子稍微往上抬就關不緊。我以前都沒發現。窗戶沒關緊卻不覺得冷,果然是春天到了。
我拂開家居服的下襬,在坐墊坐下。對著矮桌,從書包取出筆記本與自動鉛筆。
翻到空白頁,我以潦草的字跡做記錄。

「常磐櫻於五年前燒死」
「水野教授於五年前淹死」
「阿悟説――有人死於報橋。以前住在庚申堂旁」
「媽咪說――阿悟是第一次來這個城鎮」
「水野報告 懸賞

字跡越來越潦草。
「三浦老師說――自己差點被殺」
「至少有兩人死亡 五年前」
「僅僅就在五年前!不是陳年往事!」
「玉名姬是特殊的存在?不是特殊的存在?該相信哪一方?」
「宮地陽子?三浦老師?該相信哪一方?」

然後,我以自己都無法辨識的凌亂字跡,最後添上:
「越野遙真的相信有神仙嗎?」

「啊哈哈!」
我終於出聲。一邊放聲大笑,一邊把那張影印的表格揉成一團。抓起已揉成的小紙團,朝壁櫥丟去。
噗地發出輕響,紙團彈回來。我坐在榻榻米上伸手撿起來,再丢一次。噗。我再丟。噗。丟了兩三次後,我逐漸發現什麼角度才會彈回手邊。越丢越好玩,我繼續丟。
記得以前也有過這種事,是住在舊家時。
把揉成一團的紙丟向牆壁,讓它反彈回來,那時丟的是什麼?印象中好像比現在丟得更用力。
「……那是什麼時候?是為什麼來著的?」
我嘟囔。
呼之欲出的影像,就這麼朦朧不清地轉眼即將淡去消失。那讓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抓起紙團,配合記憶中那個自己的行動。使出渾身力氣丟出。啪,紙團發出略強的聲音,猛然彈回。我抓起,再丟一次。再一次。
……啊,我想起來了。
那時丟的是留言,是媽咪寫的。
假日,我出去玩,回家一看沒人在。我記得當時已近傍晚。留言寫著阿悟突然發燒所以要去醫院。也寫了晚餐做好放在冰箱裡,冰箱放了什麼我已不記得。或許沒吃。好像是打算等爸爸回來再一起吃。
但是爸爸直到外面已一片漆黑仍未歸來,媽咪也沒回來。我還餓著肚子,心裡又氣又懊惱,於是把媽咪寫的留言揉成一團當球丟。
對,隨著我像當時一樣丟紙團,漸漸全都想起來了。
放在冰箱裡的,是烤鮭魚。現在想想,媽咪正手忙腳亂地急著帶阿悟去醫院,卻還不忘替我烤魚,可見她有多關心我。但是,當時的我無法理解。魚好像是用奶油或人造奶油烤的,冷卻的脂肪附著在魚肉上頭很噁心……我能記得那個,可見最後應該還是吃了。
我抓住訣竅了。只要瞄準壁櫥上方邊緣,橫木的下方,紙團便會乖乖彈回手邊。不可思議的是,如此一來反而不好玩了。
當時的訣竅是怎樣呢?果然不可能回想到那麼清晰,我只記得自己不像現在這樣坐在榻榻米上。房間是拼木地板,鋪了黃綠色的地毯。我當時就坐在粉紅色的靠墊上,對著衣櫃白色的門丟紙團。
衣櫃的門是兩扇對開。朋友還讚美過很時髦。但在門開啓的範圍內都不能放東西,其實很不好用。每次開門卡到地板上的東西我就會很煩,可那個家的收納全都是用西式櫃子,櫃子不夠深,每次換季收納衣服都很辛苦。兒童房的收納還好,放在客廳櫃子的吸塵器拿進拿出最麻煩。也難怪不知幾時起吸塵器就放在廚房不再收起來了……
想到這裡,舊家住起來好像也不怎麼舒適嘛。不過當時的靠墊到底去哪了?搬家時應該不可能扔掉。
最後我再次用盡全力丟紙團。用力過度,角度歪了,紙團去勢雖猛卻未彈回來。
「……」
好像有點不對勁。
不是指紙團沒彈回來。此刻,我忽然覺得有哪裡不對勁。那是什麼呢?剛才明明已察覺一半了。
如果再倣一次剛才的動作或許可以想起來。於是我伸長手臂拿紙團。用力朝壁櫥丟去。噗的悶響傳來,紙團滾動。
對了。果然是這樣。
廚房,客廳,爸爸他們的臥室,我與阿悟的房間,浴室,廁所。我盡可能正確地回想舊家的每個房間。這才發現,僅僅數月之前的事,竟已驚人地變得記憶模糊。兒童房掛的箭羽圖案窗簾,現在掛在我的房間。但是,舊家客廳的窗簾是什麼顏色?我只記得壁紙的顏色很淺,臥室的門是要推開還是拉開?
不過,不管怎麼想都可以確定有件事絕對沒錯。
舊家沒有日式壁櫥。一個也沒有。
指尖發麻。是手臂用力甩動過度,血液都跑到指尖了吧。我光是這樣就發麻了,壘球隊的同學眞厲害。
我撿起紙團,攤開,用手心把皺痕壓平。
拿起自動鉛筆,我在自己條列的疑問最後再補上一條。
「為什麼阿悟説他可以看見未來?」
我走出房間,打算問問輪到我洗澡沒有。
我一點也不急,所以決定再試試這幾天的研究。我一直在失敗的經驗中嘗試該怎麼做才能安靜無聲地走下吱呀響的樓梯。
半夜想上廁所時,那樣吱呀作響會妨礙安眠。阿悟也就算了,但對媽咪不好意思……況且,雖然我想以後應該不太會那樣做了,晚上出門散步時也想悄悄溜走。這個家想必會住很久,先調查一下也不會吃虧。而且該怎麼說……這樣很像玩忍者遊戲還挺有意思的。
根據經驗,我已知道如果踩在樓梯中央會特別響。我盡量選樓梯踏板深處,從腳尖輕輕放上體重。雖然吱了一聲,但是很輕微。雖非完全無聲,起碼已踏出成功的第一步。
第二階,第三階,從上數來的第四階很棘手。也許是當初蓋得不好,這一階響得特別厲害。該怎麼形容呢?我甚至懷疑踏板底下藏了什麼樂器。
直到昨天我還費盡力氣試圖讓這一階不要響。不過,仔細想想,如果只有那裡是問題,直接跳過就行了。
在這棟老房子,連燈光都很黯淡。照亮樓梯的只有一盞燈泡。 不知是哪個
年代的,不過還會發光所以姑且予以保留。橙黃色的微弱光暈中,我屈膝蹲身,慢慢伸出腿……這樓梯很陡峭。萬一摔下去,八成會死。
我從上方把腳放到第五階,悄悄移動身子。隔階跳躍,成功!我倏然站直,之後只需避開踏板中央下樓即可。
走廊沒開燈。客廳的紙拉門緊閉,卻透出微光。我已躡足成習慣,就這麼悄悄走近。
然後我察覺一件怪事。
聽不到電視的聲音。阿悟應該還在一樓,阿悟在客廳卻把電視關了這實在不大可能。
廚房也很安靜。燈也熄了。
照常理推斷,阿悟現在大概在洗澡,媽咪在客廳。如果電視開著,媽咪通常會任它一直開著,但嫌吵時也會關掉。我雖覺得怪異,但其實也沒那麼古怪吧?
一邊這麼想,我還是繼續躡足走近。心中某處有點異樣之感,所以才會激出躡手躡腳的舉動嗎?抑或純粹是心血來潮,一時調皮?我稍微拉開客廳的門,向裡窺視。
我看到媽咪。阿悟也在。
二人坐在坐墊上,正面相對,媽咪伸出雙手搭在阿悟的肩上。那個姿勢看起來似乎是正要用力搖晃他,但媽咪的動作緩慢。如果關緊紙門我肯定聽不見。因為媽咪的聲音異常沙啞,很疲倦,很小聲。
「阿悟,姐姐問過你吧?你回答我。」
角度不對,我看不見阿悟的臉。相對的,媽咪的臉幾乎在我正對面。如果媽咪抬起頭大概會與我四目相接,但媽咪只顧著凝視阿悟,好像沒注意到我這邊。
「你不用勉強。只要把你看到的說出來就行了。」
「我看到壞掉的車子。」
沒頭沒腦地,阿悟如此說道。媽咪的手沒有離開阿悟的肩膀。
「噢,這樣啊。然後呢?」
「阿遙就來了。」
媽咪的臉孔扭曲。是那種很煩躁,咄咄逼人的神情。我想不太到媽咪是否曾有過那種神情。就算疲色濃厚,媽咪向來總是面帶微笑。
「是啊,阿遙來了。然後呢?」
「她問我那個人說了什麼。」
「這樣啊,然後,你是怎麼回答的呢?」
「我說那個人一再問我『然後呢』……就像現在的媽咪一樣。」
這句話,不知怎地好像戳到媽咪的痛處。可以清楚看出媽咪的雙手倏然無力。媽咪將手自阿悟的肩頭放下,說道:
「……是嗎?對不起。好了,你快去洗澡吧。」
我以為這下子對話結束了。我也準備佯裝不知情地伸手拉開紙門走進客廳。
然而,阿悟以異常細微的聲音說:
「藍色的毯子。」
「啊?」
「我告訴那個姐姐,有一個人蓋著藍色的毯子。」
「毯子?那是在車禍之後?」
阿悟點頭。
「我看過。車子快要掉到河裡,然後,我看到藍色的毯子。藍得好漂亮,我很羨慕。然後……然後是怎樣?」
「好孩子!」
媽咪促膝逼近。好像下一秒就要狠狠抱住阿悟。
「然後……」
「然後怎樣?」
「…… 我不知道。」
媽咪嘆氣。突然間,阿悟高叫:
「不知道!可是我怕!我怕!」
事出突然,而且他的聲音尖銳得連我聽了都毛骨悚然。我不禁後退。
「我受夠了!這個地方有問題。太奇怪了。媽咪,我們搬回去好不好!」
我有同感。
沒想到我會與阿悟意見一致。這個地方的確有點問題。雖然無法明確說出到底是哪裡有問題,總之就是不對勁。如果可以搬回去我很想回去。我也想回去,那間公寓或許只是暫時棲身之處,對我來說卻是出生之後一直居住的,唯一的家。
門縫那頭,媽咪抱住阿悟。
「對不起,阿悟對不起。不過你要懂事,媽咪能回的地方只有這裡了。」
「我不要!」
「不要使性子了。這樣會被阿遙聽見喔。如果阿遙聽見了,又要笑你是膽小鬼了。」
幹嘛在這種時候提我的名字。
「……阿遙?」
「對呀。」
而且這招還很有效。雖然只能看見後腦杓,但阿悟雖抖動雙肩,卻沒有再繼續尖叫。
「好了,都是媽咪不好。你去洗澡吧。」
「嗯。」
我飛快自紙門退開。我覺得媽咪的視線已經隱約捕捉到我,但她什麼都沒說,所以八成沒發現我。
不,應該絕對沒被她發現。
沒事,沒事。
 楼主| 发表于 2018-6-5 23:5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ords 于 2018-6-7 20:34 编辑

第八章

  1

我看到箭羽圖案的窗簾透入微弱的光線。
雖是早晨但還很暗,我有點搞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該不會是在睡午覺,現在其實是傍晚?時鐘指向五點半。不是下午。我漸漸想起來了。對了,昨天應該是照正常時間上床睡覺。
我沒有這麼早醒來過。有種異樣的慵懶無力,手腳沉重。
我趴在被窩中。發熱的額頭抵著墊被,涼涼的很舒服。身體有點異樣,意識卻莫名清醒,恐怕無法再度入睡。我就這樣鬱悶半晌,忽然很想呼吸戶外空氣。我保持那個姿勢屈膝,踢開被子爬起來。
我已習慣如何安靜地走下吱呀響的樓梯。還很暗的家中悄然無聲,甚至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下樓之後我赤腳套上球鞋,伸手去拉玄關門。伴隨喀啦喀啦的聲音開門後,冷空氣撲上臉頰。早報已塞在信箱裡。說來理所當然,我顯然並不是此地第一個醒來的人
我還沒換下睡衣,因此無法慢慢磨蹭。萬一被誰看到就丟臉了。我左右張望確定四下無人後,在玄關旁伸個大大的懶腰。
那裡,用圖釘釘了一張以瓦楞紙湊台的門牌。「越野」。
越野是爸爸,以及我的姓氏。這塊門牌,好像成了自己待在這個家也行的理由。那是瓦楞紙所以是可燃垃圾。這我當然知道。
回到房間,鑽進還留有自己體溫的被窩,努力試圖入睡。
但意識還是很清醒,沒完沒了的思緒在腦海盤旋,讓我完全睡不著。我無意義地翻來覆去好一陣子,最後終於死心。我裝出剛清醒的表情,這次毫不顧忌地走下樓梯。刺激神經的吱呀聲,宛如鬧鐘響徹家中。這下子能夠叫醒阿悟是很好,但吵醒媽咪就不好意思了。我下樓後才後悔,早知如此下樓時還是該留意一點。
客廳一片昏暗,我還是沒開燈,黎明原來是這麼暗啊,想到這裡有點愉快。從信箱取來早報。昏暗中,我一邊注意聲響一邊打開報紙。也不用擔心會被爸爸責罵「在暗處閱讀會弄壞眼睛不准再看」。
我看著報紙中間夾的大量廣告單。這才想到,爸爸以前每天早上都會挑出背面是空白的廣告單。他說可以用來練習塗鴉和書法,但是實際上我幾乎什麼也沒寫過。現在想想,或許當時應該高高興興地拿來用一下才對。
今早的廣告單中,沒有一張是背面空白。從剛換過的紙門透入的光,漸漸明亮。最上面那張廣告單,是宣傳常井商店街的大拍賣。
驀然間,我停下手。
「……咦?」
廣告單是彩色印刷,用了商店街的特寫照片。毫不客氣橫跨版面的「大拍賣!」這行字遮住畫面,這張照片的地點我看過。那是當然。雖然我沒買過什麼東西,好歹去過幾次商店街。只是,好像有點怪怪的。
拱頂街。就連大拍賣用的廣告單都可看到鐵門深鎖的店面。路人的臉孔也毫不遮掩地照了出來。想到其中或許有熟人,我仔細審視,但全是陌生面孔。是哪裡有問題呢?總覺得有點不對,側首納悶了半天,我漸漸分不清是否眞有異樣了。
「是我想太多嗎?」
我嘀咕,把視線移向報導。雖只過了幾分鐘,文字已清晰可見。不知是眼睛習慣了昏暗,抑或是從黎明變成了早晨。外面雖是隨時會下雨的陰天,報紙上的氣象預報卻寫著「午後放晴」。
拉紙門的聲音傳來。是媽咪起床了。
只有我一人的黎明,好像已經結束了。
之後,阿悟揉著眼睛起來,臉也沒洗就開電視。正好播出的是氣象預報,同樣也是說烏雲會逐漸散去。接著是占星單元,傻大姐型的主播如此說道:
「今天最幸運的,是天秤座的你!或許會收到你一直在等的信!」
天秤座的我,到底在等什麼信?女主播接著又說:「今天運氣最差的,是牡羊座的你。也許會被最喜歡的人責罵喔!」牡羊座的阿悟聽了做出苦瓜臉。

三浦老師的缺席,也對我造成了意外影響。
「妳怎麼了?阿遙,瞧妳無精打采的。」
午休時,梨花如此拍我肩膀。
「啊,嗯。」
我自己也有感覺。這天的社會課來了代課老師,毫無滯礙地繼續教授課程。代課老師是個就不同角度而言與三浦老師一樣青澀的女人, 一站上講台先行禮,說:「在三浦老師回來之前,請多指教。」那多少讓我明白三浦老師不會在五天或十天之後就回來。
代課老師很漂亮,所以立刻獲得全班的歡迎。甚至也有人笑著說:「浦浦永遠不回來才好。」我已知道三浦老師沒有生命危險,所以那種玩笑話雖未令我動搖。只是,總覺得心情低落。
氣象預報背叛了我。即便到了下午,低垂的雲層仍未消散。放學後,今天梨花也同樣搶先離開,我獨自踏上歸程。
不知何故,我不太想立刻回家。我扭頭背對每次走的路,朝陌生的路徑邁步。心裡想著萬一下雨就麻煩了。明明有事必須思考,我卻只擔心下雨。
不知過了多久,我遠離家門與學校,來到幾乎已難辨歸路的遠方。終於醒悟自己何以走這趟漫無目標的旅程。我正翔向只屬於我的場所。
念幼稚園時,那是總冷冷清清的公園內,油漆斑剝的大象溜滑梯。我會沒完沒了戳弄溜滑梯下潮濕的泥土,有時也喜歡踩扁螞蟻。
念小學時,那是附近廢棄房屋的院子。我喜歡在那一日比一日荒蕪的庭院,看著花朵在茁壯成長的雜草圍繞下掙扎著努力綻放。心情煩躁的日子也會把那樣的花扯斷,過了幾天又後悔得想哭。
而現在,在這個城市,我正在尋找只屬於我的場所。誰也找不到的地方。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不用在意任何人的地方。我在尋找可以獨自一人,讓全部的感情都暫時停止,就這樣茫然發呆度過的場所。
但這個城市不管去哪都是冷漠的灰色,生鏽的鐵皮環繞的巷子,空無一人的路上閃爍的黃燈,它們全都不肯接納我。我的視線自留有關店卸下招牌痕跡的冷清民宅,以及不知是多久以前的傳單已破損只剩漿糊痕跡的電線桿移開。我想回到以前住的城市。但我只是個小孩,無法獨自留在那個城市,無論在學校或公寓,都沒有人肯給我這個罪犯的女兒好臉色。但是至少在那裡,還有地方願意溫柔對待我。
驀然回神,已來到眼熟的場所。紅色旗幟與迷你的牌坊。是稻荷大神的祠堂。之前有一次,我曾與梨花約在這裡碰面。「妳抽籤了嗎?還挺靈驗的喔。」我想起梨花當時講的這句話。我停下腳步,把為了某種用途隨身攜帶的百圓銅板丟進功德箱,捧起六角形的籤盒。本以為要倒著搖晃,但好像是自行打開蓋子抽一根籤。我伸手進去抽出手指碰到的第一根籤,打開籤條。
――大吉。久待之人終將至。
這種話,看起來也像是馬後炮的阿諛之詞。
我找不到其他地方可去,回到媽咪家時天已黑了。路燈在眼前亮起。
家裡很暗。我只能依賴夕陽殘照脫鞋。沉入黑暗中的房子寂靜無聲,客廳與廚房都沒透出燈光,也沒有電視'的聲音。沒人在家嗎?是我回來得太晚,所以媽咪帶著阿悟出去吃好吃的了?若眞是如此,那很好,偶爾有一天讓母子倆單獨度過也不錯。
但我猜錯了。媽咪在家。她沒用坐墊,就這麼呆坐在客廳的榻榻米上。恐怕連我回來都沒發現。只見她神色恍惚,在夜色逼近的屋裡也沒開燈。
這是我的錯嗎?心裡閃過那樣的膽怯。是我打破了準時回家吃晚餐這個不成文的約定所以媽咪生氣了,因為太生氣才變成這樣嗎?我根本沒那種權利讓媽咪擔心。
所以――
就連一句「我回來了」都是以顫抖的聲音擠出。
媽咪緩緩抬頭。看著我的雙眼很奇異。那種愣怔不可思議的眼神,彷彿正在思考「這孩子是誰」。一定是因為太暗了。太陽都下山了也沒開燈,所以媽咪才會發呆。於是,我拉扯電燈的繩子,一陣閃爍後客廳大放光明,我才發現媽咪兩眼通紅。
「妳回來了。」
唯有她的聲音一如往常,語帶溫柔。但那種溫柔,好像用錯場合了。我明明晚歸到足以令媽咪擔心的地步。
「對不起。」
在對方發話之前先道歉,是因為我覺得索性讓她罵幾句趕緊恢復平時的夜晚才好。媽咪依然失焦的眼睛,激發了我的危機感,對了,晚餐呢?廚房沒有飄出任何氣味。
媽咪並沒有罵我。她依然神情怔忡――
「阿遙,現在方便聊一下嗎?」
媽咪問道。
「嗯。」
「不好意思喔。」
我一邊心想「但願是說教就好」一邊坐下。與媽咪一樣,沒有在榻榻米上鋪坐垫。跪坐的話脚立刻會麻,所以我稍微歪著身子坐。
然後我才發現桌上的信封。照理說應該一開始就擱在那裡了,我卻覺得它似乎是此刻突然出現。信封被剪刀整齊地剪開,封口沒剪斷的紙頭自邊緣隨意伸展,信封倒扣在桌上,看不見收件人的姓名。
媽咪該不會連自己想說什麼都沒決定吧。叫我坐不是無所謂,但媽咪神色恍惚好像連自己為何那樣做都不明白,一逕保持沉默,我很想問聲「怎麼了」催她發話,但我的話卡在喉頭。因為我如果問了,她肯定會說出我不想聽的話。
從舊家搬來的壁鐘,吱……發出刺耳的聲音。鐘已經很舊了。
我肚子很餓,早知如此就不該把身上唯一的一百圓拿去抽那個勞什子籤條,應該在哪買個肉包才對。
數學作業還沒寫完,明天有數學課嗎?我想大概有。媽咪的話說完了,就得趕緊寫作業。
媽咪發出一聲細微且悠長的嘆息。
「我很感謝阿遙。」
媽咪說
「妳幫我做家事,也從不任性要求。我覺得妳是好孩子。多虧有妳在,我才能安心去工作。」
我緊咬臼齒。
「現在雖然拜託工作地點的人通融,但是到了忙碌的時期,我想假日也得去上班。多虧有妳在,真的幫了我不少。阿悟都已經三年級了,也該振作一點了,可是妳也知道,那孩子老是那樣。」
媽咪撇開目光說。她不看著我地誇奬我。
「那孩子從小就特別怕生,我很擔心他能否適應學校生活。他很內向所以想說的話也不說出口,我怕他會被人欺負……不過,幸好有妳在讓他也變得開朗多了,已經可以聲音宏亮地說話。一想到要是沒有妳,我甚至感到徬徨。」
阿悟以前的確很怕生。這點現在也沒變,不過程度或許減輕了。他也的確很少說話,但那是因為膽小而非內向。現在至少在我面前講話已經相當得理不饒人。就是不知他在外面是否也是這樣講話。不管怎樣,媽咪沒有任何理由為阿悟向我道謝。
「那孩子雖然軟弱,但他其實也很努力想在妳面前掙回面子。所以,我對妳眞的!」
「媽咪。」
這句話,讓媽咪閉上嘴。媽咪,其實不是這樣吧?妳有別的話想說吧?那一定與桌上的信封有關吧……?
這樣的想法,用不著訴諸言詞便已傳進。媽咪輕拭眼角,低聲呢喃:「是啊。」不過就我所見,她好像並沒有流出眼淚。
朝信封伸出手,媽咪把它稍微推向我。我無法想像內容。只知道裡面裝著討厭的東西,但就我與媽咪的關係而言可能發生的討厭事太多了。我把倒扣在桌上的信封翻到正面。
郵遞區號。地址。然後是媽咪的名字。以秀逸的成熟字體寫著姓名。右邊往上撇 那個筆跡我見過。一瞬間,我忘了呼吸。彷彿胸口被戳了一下。是爸爸的筆跡。
爸爸寄來的信。可是為什麼是寄給媽咪?應該寄給我才對,是搞錯了嗎?不過總之幸好他平安無事,信上大概沒寫他現在人在何處,不過只要知道他平安就夠了……
但當著媽咪的面,我隱忍焦躁浮動的心情,雖然裝作看待無關緊要的東西,卻止不住嘴角不停抽動。我取出信封內的東西。單薄的紙張折成三折裝在裡面。就只有一張信紙嗎?爸爸對禮儀規矩很講究,明明說過寫信時就算沒有要事也得用兩張以上的信紙。
可我從信封取出的,並非信紙。
「……什麼?」
我不禁脫口驚呼。那是印刷綠色字體的紙張。打開折成三折的紙張之前,我小心翼翼抬眼看了媽咪一眼。
那是什麼?是我從未見過的表情。媽咪頽然無力,垂眼看著空無一物的桌子。她的側臉疲憊得嚇人。肩膀無力地垮下,身體好像縮水了一兩圈。那麼美麗的媽咪,在這一瞬間甚至像是老了幾十歲。若用脫力來形容的確不得不同意……
我打開紙。看到左上方的文字,我當下醒悟媽咪那種表情的意味。
那是安心。徹底安心,卸下肩頭的重擔,鬆了一口氣之後才會陷入恍神狀態。紙上是這麼寫的,「離婚協議書」。
在「丈夫」這欄填寫的姓名,右半邊以眼熟的方式向上撇。印章如某種範本似地蓋得端端正正。地址欄直接寫的是我們以前住的公寓地址。
「那個,我打算遞交出去。」
媽咪說。
還沒有交給市公所,所以我應該還可以喊她媽咪。但離婚一旦成立,媽咪就會從越野良江變成舊姓雪里良江。或者該說,是恢復本姓。
憤怒,或者悲傷,這種感情一概沒有出現。我只是露出傻瓜般的淺笑,暗想:雜婚協議書,啊。那倒是有點出乎意料。
我可以待在這個家,是因為我們勉強還算是一家人。可是,那種狀態馬上就要結凍了。媽咪能夠解脫是好事。爸爸盜用的公款,媽咪一塊錢也沒享受到。自然沒必要永遠做個見不得光的人。她這下子一定心裡很痛快吧。我很想握住她的手,對她說聲:
「太好了!」
……咦?可是,難不成我被爸爸拋棄了?
「不過!」
媽咪的言詞用力。面對目不轉睛看著離婚協議書一直冷笑的我,她用強悍得像在騙人的語氣說:
「阿遙,妳留在這個家沒關係。妳也幫了我不少忙,所以我們彼此扯平。妳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妳到妳中學畢業為止。」
唉,搞了半天原來就是想說這個嗎?就算想掩飾也沒用。到中學畢業為止。嗯。對於生活困苦的雪里女士而言,這已算是破天荒的優待條件了。上哪去找這麼善良的好心人。真的是
我把離婚協議書輕輕放回桌上。這是重要的文件。千萬不能弄髒。然後――
「那――」
才開口,聲音就卡在喉頭。我乾咳一聲,再次說道。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爺爺家也無法收留我。」
爸爸那邊的祖父母,不愧是撫養爸爸長大的人,對規矩名分很嚴格。依照他們的論調,小孩應該和父母住,任何例外一律不予認同。爸爸失蹤後,在沉默的爺爺身旁,奶奶把「可是,小孩必須待在父母身邊。況且我家很狹小」這句台詞翻來覆去講了十五遍。我記得當時聽了很想回嗆一句:但奶奶妳可沒有待在父母身邊。奶奶一貫堅持她的論調,說得好像這世上就沒有一個人是被祖父母養大似的。明明只要坦白說一聲家裡太小也沒錢更沒有那個意願,五分鐘就可以解決了。像這個部分,事實上,他們的確不愧是爸爸的父母。
「是啊。不過,妳還有伯父吧?」
有是有,但我沒見過。連長相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和爺爺與爸爸感情不好。這才想到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能對他說雖然沒見過但我是你侄女從今天起請多照顧嗎?看來會是有點麻煩的談判。況且我連他的聯絡方式都不知道,簡直和叫我去投靠鬼魂差不多。媽咪應該也很清楚這點才對。此人單純只是想強調:「我可管不了那麼多喲。」
距離我畢業還有三年。從家人淪為吃白飯的,雖然現在也自認已經盡量縮起腦袋做人了,但今後還得把頭壓得更低度過三年,三年之後還不知何去何從嗎?
活著眞辛苦。
「所以――」
媽咪的聲音聽來興奮,一定是我的錯覺。
「事情已經變成這樣了對吧?我想我們也得好好商量。」
「商量?」
「所以說,就是那個……」
她呑呑吐吐,朝我一笑。不是平日那種溫柔笑容。是好像有點諂媚的,討厭的笑法。我暗忖,那不是面對家人的表情。接下來整整三年我都得懷抱著這種念頭嗎?
「妳要繳學費,米也得花錢買……」
啊,沒想到那點是我太笨。的確如媽咪所言。關於那個,絕對得事先商量
「要多少錢?」
「金額嘛,改天再說。妳放心,我不會強人所難地亂開價。妳只要幫我做點事就行了。」
「那我還得去打工。」
「是啊。」
媽咪設身處地替我著想地說。
我也會去問問同事,有沒有什麼好工作。」
學校會同意讓我打工嗎?校規是怎麼規定的我不知道,只是,我的狀況非比尋常,我總覺得船到橋頭自然直。就算校方禁止,但我非掙錢不可這是莫可奈何。三浦老師最好講話可他現在半死不活,我只能找班導師村井老師商量。但老實說村井老師太不可靠,我不認為她會支持我。
超商大概也不會雇用國中生,看來我只能去送報紙了。我應該記得住送報路線。我能夠一邊付生活費,一邊存夠足以逃出這個家的存款嗎?我試著想了一下,但我還不知道打工能賺到多少錢,自然無從擬定計畫。
驀然回神,才發現自己在咬唇。用力得令嘴唇刺痛。現在如果懵懵懂懂地被狀況牽著走,只會做出無法挽回的決定。我在無意識中憂懼那個,所以試圖靠疼痛來保持清醒。只是,我咬得太狠了,嘴裡瀰漫一股鐵鏽味。
媽咪伸手,把皮包拉過來。取出皮夾後,在桌上放了一千圓。
「不好意思,阿遙。媽咪累了。今天妳在外面隨便吃。」
一餐千圓太奢侈了。把剩下的錢還給她當然沒問題,但即便如此――見我遲疑,已經準備起身離開的媽咪又補了一句:
「是兩人份。」
如此說來阿悟大概也還沒吃晩餐。走出客廳的媽咪腳步踉蹌不穩,但她似乎忽然驚覺不對,轉過身撲向還放在桌上的離婚協議書,把牛皮信封像護身符一般抱在懷裡後,媽咪對著我露出羞赧的微笑。



我走上吱呀響的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
起初以為永遠無法習慣的房間,如今也已漸漸適應了。和以前住的公寓比起來,雖是從木頭 地板變成榻榻米,從床鋪變成在地上鋪被子,從附帶書架的書桌變成矮桌,但我開始覺得這好歹也是自己的房間。
但是,現在已經不是了。這裡不是我的房間。是我向雪里女士租的雅房。縱然有悲傷的事情降臨,也不能再拿這房間的東西出氣了
不過,箭羽圖案的窗簾不同。那是爸爸買給我的。以前我與阿悟共用舊家的三坪房間。那時掛在窗上的窗簾,畫滿了大象、長頸鹿還有河馬,是非常孩子氣的花色。結果那窗簾被拿來隔開我與阿悟的空間,窗子另外買新窗簾。「我不想再用幼稚的窗簾。」我說。「我要更漂亮的。」於是隔天,爸爸就買來這塊箭羽圖案的窗簾。「怎麼樣,很漂亮吧?」他驕傲地說,我很想說我要的不是這種,但我可以想像如果這麼說爸爸會有多麼生氣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爸爸……嗎?
我慢吞吞地走向壁櫥。搬家後還沒拆封的紙箱,有幾個還扔在壁櫥裡沒動過。
第一個箱子,裝的是夏季服裝。對了,我忘記取出這個箱子了。這樣收納會讓衣服發霉。幸好及時發現。不過,現在先蓋上蓋子。
第二個箱子,裝的是書。全是漫畫雜誌。為什麼會把這種東西在那場倉皇的搬家行動中堅持帶來呢?目前還不礙事所以倒是無所謂,但遲早會捆起來拿出去做資源回收吧。我蓋上蓋子。
第三個箱子,放著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我覺得漂亮的珠子、沒用完的膠帶、小學待的最後一個班級的作文選集,不知還能不能用的乾電池,還有一個混在那堆雜物中的漂亮罐子。
那是扁平的方罐子。上面畫著閃閃發亮宛如寶石的東四。是糖果盒。那本是爸爸帶回來的小禮物,糖果吃光後我就把盒子偷偷據為己有。阿悟本來也想要這個罐子,發現不見了之後很懊惱。就算他問我知不知道罐了去哪了我也始終堅稱不知道。我把它藏在書桌上鎖的抽屜裡,所以這個糖果盒成了我的寶箱。搬來這個房子後也立刻取出,細細打量,再放回這個紙箱藏起來。現在,我悄悄取出它。
我在榻榻米重重坐下,放下糖果盒。也許是搬家時撞到哪裡撞歪了,盒蓋卡得很緊。我用左手用力按住盒子,右手手指把蓋子扳起來。砰的一聲,發出非常蠢笨的悶響打開蓋子。
幾十張紙片,被仔細撫平皺痕收藏在一起。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艱深漢字,是非常故弄玄虚的紙片。是籤條。
工作 暂待良機。
戀愛 楊柳隨風。(注:意指順其自然,不要反其道而行)
遷居  應擇吉日。
那些都無關緊要。我也不曾在意過。大吉、中吉,小吉、末吉、吉,種種名詞的排列也被我漠視。我看的項目只有一個。
……小學六年級時,爸爸犯的罪行透過某人之口傳開,朋友全都離開了我。明明誰也不知道我爸爸具體上做了什麼,我卻被大家稱為小偷的女兒。
就在獨自返家的路上,我發現走了六年卻從未注意過的神社。在那彷彿已荒廢的破舊神社境內,有一台小小的籤條自動販賣機。
或許是把生鏽的機器重新油漆過,自動販賣機是異常妖豔的紅色。老實說,我連碰都不想碰。但我不知怎地搖搖晃晃走近後,從媽咪給我買晚餐的零錢取出一百圓塞進投幣口。朝蒙上塵埃的把手伸指,以指尖勉強碰到邊緣按下。喀鏘一聲重響,掉下來的籤條卻輕薄短小。漿糊比想像中糊得更牢,我用剛剪過指甲的手指費了一番工夫才把籤紙拆開。
打開籤紙後,我以自己也沒料想到的冰冷眼神看著上面寫的「大吉」。但是發現上面寫的「等待之人終將至」時,我抱緊那張紙,等待的人肯定會來。籤詩是這麼寫的。我打從心底如此
深信,含笑返家。
我等待的人。爸爸。我以為他一定會回來。
他應該會回來。籤詩是這麼寫的。
那天,爸爸沒回來。我以為是哪裡搞錯了,隔天也去抽籤。這次不是大吉。但是,上面寫著「等待之人終將至」。
即便抽籤抽了幾次、幾十次,唯有那個項目始終不變,數十次的「等待之人終將至」。數十張的籤條。我撫平皺痕,把糖果盒裡的珠子及玻璃彈珠,髮帶散落一地,珍而重之地收藏籤條。
甚至在我一再遭到背叛,開始告訴自己籤條只不過是一種印刷品後,唯獨這個「等待之人終將至」還是無法捨棄。我依然懷抱希望。我以為,有天這堆籤紙或許能夠實現我的心願。我以為爸爸回來後,或許又可以一家人好好生活。
我眞傻。
我是眞正的大笨蛋
這種 ……這種玩意,!這種紙片,我居然感到一丁點的救贖!
「騙子!」
我吶喊。
我把手猛然插進糖果盒,一把攫起「大吉」與「中吉」與「小吉」的籤條。撕破。這只是單薄的紙片。就算好幾張疊在一起,拿在手裡也毫無份量。撕破。撕破。
這是垃圾。害我用掉了幾十枚強忍饑餓省下的百圓銅板。我想期待。即便一再失望,我還想相信會有如我所願的文字出現。我以為它是寶物。但它是垃圾。看吧,這麼輕易就撕破了!
我不停吼叫。本來沒那個打算,結果卻不停發出意義不明的吶喊。我一張
張地撕破數十張紙片。
沒東西可撕後,我握住堆積在榻榻米上的紙片。用力,再用力。我的指甲發白,幾乎嵌進手心。我的手顫抖,甚至連手臂也在顫抖。然後我狠狠砸向榻榻米。都已經是國中生了,居然還將希望寄託在這種紙片上的自己太愚蠢,太可恨,我 邊尖叫一邊不停握緊拳頭朝榻榻米砸下。
我的叫聲太吵,所以慢半拍才發覺。當我感到有隻手放在肩上,赫然轉身,只見眼前是一張涕淚縱橫的小花臉
「阿遙!妳別這樣啦阿遙!」
聲音也很窩囊,我這才想到,好像一直有個聲音在耳邊叫喊,那個聲音在喊著:別這樣!
我發現手很痛。一旦回過神,難以忍受的痛楚立時蔓延。一看之下,依然緊緊握拳的手已瘀青。
我甩開肩上的那隻手。我還穿著制服。明天還要穿,我可不想讓沾了鼻涕的手碰到。
而且,原本――
「你幹嘛!我不是說過不准進來!」
但阿悟吃了熊心豹子膽。
「那是因為阿遙先哭的!」
他居然敢頂嘴。
「誰哭了!」
「阿遙!」
「我沒有哭。」
「妳明明哭了!笨蛋阿遙!」
那是阿悟看錯了。我想鬆開緊握紙片的拳頭,手卻不能動。不是痛,是麻痺了。趁著阿悟還在鬧脾氣,我悄悄把手藏到背後。
呼吸困難,我雖然沒有哭,但或許有點太激動。我深吸一口氣,但呼吸卡在胸口令我喘不過氣。
阿悟一邊抽咽,一邊問我:
「阿遙,妳不哭了?」
「就跟你說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哭。」
我已料到他肯定又會鬼吼鬼叫,所以手若是能動還真想捂住耳朵。
但是,阿悟並未那樣。他似乎在強忍情緒,緊抿雙唇嘴巴翕動了半天,但也許是最後終於冷靜下來,他欠揍地笑了。
「太好了。」
阿悟像硬擠似地說出這句話,或許是為了掩飾哭得很醜的花臉, 一再深呼吸。
總之我至少爭取到時間,僵硬的手部肌肉逐漸放鬆。要是阿悟不在,我就可以咬著指頭一根一根拉開了。。不過手還是慢慢一點一點張開了,可以感到破碎的紙片從手中滑落
阿悟的視線,落在空空的糖果盒上。這是我騙來的東西,所以就算對象是阿悟,還是有點尷尬。萬一他說「這是我的」該怎麼辦?
終於調整好呼吸的阿悟不滿地噘起嘴,以撒嬌耍賴的聲音說:
「阿遙……我餓了。」
就阿悟的平時表現而言這話說得好。一看時鐘,已經八點了。我的確也餓了。
口袋有一千圓晚餐費。外面,肯定已是一片漆黑。
「出去吃吧。」
「啊?」
「我們出去吃飯。」
「都這麼晚了?媽咪也去?」
同樣的話拜託不要叫我一說再說,我瞪著阿悟,再次明確地說:
「出去吃飯啦。你不想去?」
於是,阿悟頓時露出我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眞的?可以嗎?」他煩人地一再追問,興奮得好像已忘了剛剛還在哭。一看之下,他穿的是短袖短褲。在家裡還好,但雖說是四月,晚上走在外面恐怕還是會冷。
「先去換上長袖。再拖拖拉拉的,小心我不帶你去喔。」
「嗯!」
阿悟性急地點頭,衝出房間。就在我鬆一口氣的瞬間,他又猛然探頭進來說:
「阿遙,妳最好洗把臉。」
令人惱火的是,那是非常恰當的建議。

這是個明亮的夜晚。
白天一直低垂天際的雲層,不知幾時已被吹散。月亮是滿月。由於月光太明亮,幾乎看不見星星。路燈的光線引來一隻飛蛾。是很大的飛蛾。發現牠後,阿悟朝車道這邊稍微走近。
晚風吹過。肚子很餓所以感覺風有點冷,如果吃點東西身子暖和了,想必會覺得是不冷不熱的宜人晚風。
月明風清。當然與我毫無關係,這天,是非常美好的夜晚。
手很痛。手指還是無法伸直,所以我把兩手都插在外套口袋。疼痛漸漸消退,可見骨頭應該沒有異狀。若是以前的舊家,以木頭地板的硬度,說不定早就讓手骨折了。榻榻米萬歲。
腦子什麼也沒想,但驀然回神才發現走的是通學路線。雖是走慣的路,但前
方目的地是中學。當然不可能有晚餐。正在盤算該怎麼辦時,阿悟問道:
「欸,我們要吃什麼?」
「嗯,你想吃什麼?
他抓狂的聲音回應:
「妳還沒決定?那妳幹嘛走這邊?」
「因為沒走那邊。」
被我這麼敷衍後,阿悟板著臉陷入沉默。不過,市區也是這個方向,所以我們不算走錯路。
不只是手,其實我的喉嚨也很痛。吼太久了,明知又哭又叫也沒用。反正事到如今我也不能怎樣。錢的問題可以等找到打工的地方再考慮,三年後又該怎麼辦呢……想著這些問題,我忽然醒悟。我現在好像一點也沒有強顏歡笑耶。為什麼我能這麼乾脆俐落地思考將來呢?原來我是個這麼看得開的女孩子啊。
「阿遙,妳在笑。」
「有嗎?我才沒有笑。」
「笨蛋阿遙。哭了偏說沒有哭,笑了也說沒有笑。」
如果手不痛,眞想朝阿悟的後腦給他一巴掌。目前,頂多只能曲肘給他一拐子。
……想必,我早有心理準備了。爸爸並不像他自己所說,也不像他對別人要求的那麼正直。我喜歡爸爸,即便現在也希望他回來。但在心底某處,我早已發現,那個人只要告訴他自己「這是無可奈何之舉」便可以拋棄我。
可我還是一直懷抱希望,對,肯定是因為那些紙片。「既然是神明的預告那他應該會回來吧?」我忍不住這麼想。要是沒有那個,我想我可能更早就對他死心了。
根本沒有神。但是,我想相信。
沿著堤防道路走,鐵橋逐漸逼近。好了,該往哪邊走呢?我很想忘卻一切,就這麼消失在天涯海角。但是,這麼做會有三個問題。第一,我身上只有一千圓。第二,阿悟是個包袱,第三,最重要的是現在肚子餓。
「那你決定了?」
我不提自己什麼也沒想,反過來質問阿悟。
「啊?」
「啊什麼啊。我在問你決定好想吃什麼沒有。」
「可以由我決定嗎?」
被他這麼一說,我才感到不太對勁,我的晚餐憑什麼非得讓阿悟交決定?
我想說還是我來決定好了,但阿悟異常起勁。他平時連笑都有點彆扭,唯獨這晚露出百分之百的滿面笑容大聲說:
「吃拉麵!」
「啊……」
「我要吃拉麵!」
阿悟臉上掛著賊笑,豎起食指左右搖晃。那是什麼欠揍的動作。我還來不及嘲笑他已覺得荒謬可笑,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深夜的拉麵是一種浪漫喔。」
「那種台詞,你從哪兒學來的?」
「電視上。」
他毫不虛榮地自白出處。該怎麼說呢?很幼稚。
我這才想到,阿悟幾乎沒有在晚上出過家門。每個晚上,他都獨佔電視。不過我待在自己的房間,並不知道他在看什麼節目。
「對了,你不在乎嗎?你不是有想看的電視節目?」
阿悟一聽,露出高高在上鄙視我的神情。
「並沒有。」
「可是你不是每次都盯著電視?」
「很無聊嘛。我只是隨便看看。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我動動口袋裡的手指。嗯,感覺已大致恢復了,我從口袋伸出右手,一巴掌拍在阿悟的腦袋上。還有點鈍痛,所以力道比平時輕。
「好痛!」
「多看點書吧。因為你已經夠笨了。」
本以為他會大聲反駁,沒想到我猜錯了。阿悟一邊摸頭,一邊抬眼討好地說:
「那阿遙妳教我?」
「教你什麼?」
「念書。」
「幹嘛找我?你自己不會念啊?」
他頓時低下頭,不停摩挲應該根本不痛的腦袋一邊嘀咕:
「那是妳太笨才不會教。笨蛋阿遙。」
我們走到鐵橋。我思忖哪裡有拉麵店,這才想起來。對了,去圖書館的途中見過。那家是連鎖店,氣氛也不錯,就算兩個小孩自己去,打工的店員應該也不會二話不說就把我們趕出去。而且很便宜,一千圓應該足夠點兩人份的拉麵。
「去生駒屋吧。」
「啊?」
彷彿聽到難以置信的福音,阿悟深感懷疑地蹙眉,然後漸漸展現笑顔。
「生駒屋?拉麵?」
「嗯。」
「可是,生駒屋是開在以前住的地方。」
「笨蛋。那叫做連鎖店,像那種店到處都會有。」
阿悟又蹦又跳。
「萬歲!」
身旁有個過度活潑的小孩很丟臉,於是我搶先邁步走出。
現在大概八點半吧。如果太晚,警察伯伯會很凶。總之要往街上走,所以我走過鐵橋。阿悟緊貼在我身旁。
「我可要告訴你。我很聰明喔。」
「少騙人了。」
這才想到我或許眞的沒說過。阿悟不可能知道我的成績,我也沒想過要提。爸爸失蹤後就更不用說了,我怕媽咪多心好像從未提過成績。
「是眞的。以前在你這個年紀,我考試全部一百分。」
「騙人。」
「成績太好就會惹人嫌。所以我格外小心。但是還是會被優先選為班長什麼的,所以我那時候覺得成績好的學生眞辛苦。」
阿悟露出像是吃到什麼苦澀東西的表情。我頓時心情大好。
過橋的車子雖不多,但只要有一輛輕型小汽車經過,便有些許震動自腳下傳來。吹過河面的風有點冷。我把手放回口袋,這次不是因為手痛而是怕冷。
走到橋的一半阿悟都沒有開口。我以為他是害怕震動,結果不是。不意間,他喊了我一聲「阿遙」,低著頭說:
「妳討厭笨蛋?」
這個問題根本不用考慮。
嗯,不過被他直接這麼一問,我忽然覺得說不定也沒那麼討厭。
「至少――」
我愼重回答。
「若說是因為成績不好才討厭,那絕對不是。」
小學時和我最要好的同學,就算說客套話也絕對談不上成績優秀。但是,我根本沒在意過那個同學的成績。現在她不知過得如何。當我被人喊成小偷的女兒一再遭到陰險的欺負,只有那個同學一直鼓勵我。
不過,最後她還是屈服在教室的氛圍下, 一臉愧疚地離開了我。
「是喔。」
我聽到阿悟如此嘟囔。
橋那頭有腳踏車的車燈接近。我與阿悟是並排走路,所以這下子擋到路了。我默默走到阿悟的前面。騎腳踏車的是個胖嘟嘟的男人。這年頭晚上在外走路的小孩應該已不稀奇了,他卻像要強調「太不像話」似地冷冷打量我們。錯身而過時,男人刻意大聲摺下一句:「真是夠了!」大概是想強調最近的年輕人眞是夠了。一股酒味慢半拍地撲鼻而來。
我的心情變差了。老是沉默也不好,我問起無關痛癢的問題。
「對了阿悟,你想吃什麼樣的拉麵?」
阿悟做作地交抱雙臂,歪頭沉思。
「呃……普通的。」
「不是有很多種口味嗎?比方說醬油的或味噌的。但我也不是很清楚啦。」
「我想吃上面有放圓圈圈的。」
「你說的圓圈圈,是像魚板的那種?你喜歡吃那個?」
「沒有特別喜歡。」
說到這裡,阿悟不知為何突然噤口。難道圓形魚板還有什麼意義深遠的講究嗎?反正他八成又在想什麼傻念頭,所以我沒有太在意。
過了一會阿悟小聲說:
「我想吃上次吃過的。」
「上次?」
阿悟微微點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道:
「上次在生駒屋吃的。晚上……和媽咪,還有阿遙。」
我想起來了。討厭外食的爸爸出差時,我們偷偷去過。
「店裡都是菸味,很吵……媽咪替我要了小盤了。再把拉麵替我裝在盤子裡。可是,我不喜歡只有麵條。我想要圓圈圈,還有……」
阿悟仰望我,笑得很古怪。
「我忘了。吃了拉麵,可能會想起來。」
類似的情形,我大概也有過。爸爸是個嚴厲的人,但至少也曾替年幼的我分裝過食物吧。
可是,我已經忘了。阿悟算是記性較好的吧。或許那是因為阿悟有一隻腳還停留在幼兒期。
我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然後我在鐵橋上吹著夜風,發覺自己其實知道很多事。
關於這個城市。媽咪。阿悟。
爭取落實高速公路計畫的招牌。嶄新的庚申堂。「水野報告」。玉名姬。
應該沒有壁櫥的房間。《常井民間故事考察》。
跳蚤市場。在露天攤子吃的午餐。文化會館。「刺頭」。
報橋。三浦老師的學長,三浦老師的車禍。
甲蟲形狀的招牌。商店街的傳單。
離婚協議書。
小心珍藏的籤條
阿悟為何「曾經見過」在這個地方發生的種種事情?
原來我知道連結那些線索的路徑。這點,我現在才發現。實在太明顯,簡直令人失笑!
但那個真相,坦白講並不愉快。對我而言不愉快,但比之更甚的,想必是……
「阿遙?」
或許是我的樣子不對勁,阿悟語帶擔憂地喊我。
阿悟、不管我說什麼都會嗆回來,令人鬱悶的弟弟。不,他甚至不是我弟弟。他是「雪里女士的兒子」,是與我無關的人。
這小子是笨蛋,所以大慨無法理解自己處於什麼樣的狀況。我本來可以撂下一句請節哀順變就佯裝不知置身事外。
「我並不討厭笨蛋。」
我不看阿悟,如此說道。
「但我討厭軟弱的小孩,我討厭愛哭的小孩。」
「妳自己還不是!」
阿悟頓時尖起嗓子回嘴。
「妳剛剛都哭了。」
「是啊。」
還又哭又叫。
「有時也會發生那種情形。不過,如果到處哭,讓別人看到就完了。一旦別人認定這傢伙很弱,就會遭到殘酷的對待。所以即使想哭的時候也得裝作若無其事,掐自己的大腿硬生生忍住。
「可是,你總是立刻哭哭啼啼,自己什麼也不肯做。你應該更努力一點。你要咬牙撑出氣勢,好好表現一下你的威風。你可是男孩子耶?」
「可是……」
阿悟低聲辯解。
「我害怕嘛。阿遙妳不懂。」
「我怎麼會不懂?」
「因為妳很強。」
「你是笨蛋啊!你到底是怎麼聽別人說話的?」
我無視喉嚨的疼痛,高聲大喊。
「就是因為不強,所以才要假裝很強!」
一看之下阿悟弓著背,身體縮成小小的一團。這是什麼姿勢!
我把左手放在阿悟的腰上。右手抬起他的下巴。
「好好給我站直!」
我硬是把他的身體扳直。頓時發現阿悟的身高沒我想像中那麼矮。他本來應該是個小不點才對。他本來明明是個小不隆咚,幾乎會被不小心一腳踩扁的小小孩。
我把他的臉孔扳向我,目前為止,還是我比較高。我正面瞪視阿悟瞬間已蓄滿淚水的雙眼。
「聽著。你要仔細聽好,然後牢牢記住。要哭只能選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在你做到那個之前,你永遠只是小朋友。」
阿悟向來不管別人說什麼都認定是在不公平地責怪他,唯獨這時不同。他用力抿唇,屏住呼吸,狠狠朝我瞪回來。雖然神色還是很軟弱,至少沒掉出眼淚已值得嘉奬了。
「懂了嗎?」
我說,他非常艱難地點頭。
「懂了。」
「很好。」
我鬆開手。
「非常好……那我們去吃拉麵吧。」
話剛說完,我的肚子就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怎麼會在這麼尷尬的時間點!
 楼主| 发表于 2018-6-5 23:5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ords 于 2018-6-7 20:38 编辑

第九章

  1

翌晨,我在洗手間用了雙倍的時間。
昨晚自以為睡得很熟,一看鏡子卻大吃一驚。我的眼睛通紅,眼睛下方出現黑眼圈,臉頰好像也不再圓潤。雖然慘不忍睹,不過最後一點看起來也像變瘦了所以還不賴。就算學校是互相刺探彼此弱點的場所,想必也不至於只看臉色就猜出我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我還是格外用心地洗臉。
早餐一如平日備妥。是米飯與味噌湯還有煎蛋捲、炒牛蒡。感覺就是極為普通的家庭式早餐。媽咪如果動作快的話,今天應該就會去市公所遞交離婚協議書了。我毫不客氣地吃早餐。看我吃飯的樣子,媽咪咕噥:「這下我安心了。」「打擊過大食不下嚥」這種戲碼,不適合我。我得儲備體力迎接即將來臨的打工生活。
我與阿悟一起走出家門。因為我要陪伴害怕報橋的阿悟上學。不過,如今我已感到荒謬可笑。
「喂,你一個人也能上學吧?
我一邊盤算如果他使性子就把他丟下一邊這麼說,沒想到阿悟爽快地嗯了一聲點點頭。
不管在家裡的立場如何改變,不管媽咪與阿悟的姓氏變成什麼,都與學校生活無關。幸好我還沒有交到足以談論家務事的好朋友。我拍一下自己的臉頰,走向學校。只要一如既往地跟著多數派,保持笑容便可克服一切。我依然是我,什麼也沒變。
我這麼以為。

班上的樣子,從一大早就有點不對勁。
到了午休時,我已可清楚感到氛圍的異樣。我本以為自己還算成功地周旋在同學之間,但我在這教室還沒有確立自己的地位。我沒有足夠的時間打入按照畢業小學劃分的那些小團體。目前我與班上同學的關係,事實上,可以說是以在原梨花一個人為窗口成立的、即便是同組的小竹同學與栗田同學,我也尚未與她們建立足以信賴的關係。
我早就知道自己的立場岌岌可危。身為外來者的我只要挨上一次白眼,就難以準備反擊的招式。我明明知道的。
沒有任何人肯與我對上眼。本以為是偶然,但我漸漸明白那並非偶然。昨天還聚在三張桌子之外的小集團,今天改在教室角落集合。小竹同學的位子在我斜前方,但她早上把書包往桌上一放就不見蹤影。而且每到下課時間便露骨地匆匆離開座位。
最具決定性的是栗田同學的舉動。栗田同學在班上屬於「文靜學生」的集團。近似階級關係的最下層。也因此,我一直刻意不接近栗田同學。我故意與她保持距離之舉,她應該也明白。可是今天,當我們在一瞬間意外對上視線時,她憐憫地看著我。
我在翻開的筆記本上潦草書寫。
「糟透的一天!」
他們已事先講好了。
是在今天上學之後嗎?或者,是在昨天?我不知道誰是主謀。在這班上,看起來不像有那種領導人物可以煽動全班同學。
被盯上的理由我已猜到。
是三浦老師。
老師的意外事故(老師自己堅稱是案件),為班上帶來娛樂。大家都渴求特殊的經驗。如果任教的老師死於車禍,肯定會掀起一陣狂熱的亢奮。
可是,老師只受到重傷,並無生命危險。雖然無人說出交,想必也有人深感失望。
這樣的氛圍,我也感受到了……只是,或許我做出錯誤的評估。
我獨自去三浦老師病房探病的事被人發現了。我只能這麼猜測。
中學的三年才剛開始,如果三年都持續這種狀態,可以想見狀況只會每況愈下。明知若要處理就得趁早,但事態糟糕透頂。今天梨花請假沒來上學。
眞倒楣。我恨恨望著梨花的空位子試圖尋找突破口,但是沒有任何人給我搭話的機會。我沒想到班上會這麼快就團結一致,果然,梨花不在我甚至找不到突破困境的缺口。結果就這樣在未與任何人,講過半句話的情況下,上完一天的課。
但是,放學並不等於一天的結束。我好一陣子都沒發現,自己寫的「糟透的一天!」竟是眞的。
我應該更早發現才對的。我回到家時是四點半,阿悟還沒回來。
媽咪在五點半回來。兩手拎著她買的大包小包。看到我的臉就先說:「我還沒遞交。」
晚餐準備好時是六點半。媽咪溫柔對我說:
「阿遙,吃飯了,妳去喊阿悟。」
想必,我的臉上頓時失去血色。
糟透的一天。
阿悟沒有回來。
  
  2

為什麼我沒有發現阿悟沒回來?
我自己回家後,只是茫然想著「從明天起該怎麼辦」。一定是因為那個。因為我只顧著考慮自己的處境。
那小鬼是放學後去哪玩了嗎?以往阿悟從來沒有錯過晚餐時間。不僅如此,通常他老早就守在客廳坐在電視機前,如果沒節目可看甚至可以目不轉睛地一邊看新聞,一邊等侯晚餐。但就連那傢伙,總有一天也會成長。想必有一天會渴望獨處的時間,故意逾時不歸。那一天就是今天嗎?
「我出去找他。」
聽我這麼說,媽咪委婉制止我。
「不要慌,阿遙。他也許只是去找朋友玩。」
「可是――」
「不用擔心。沒事的。」
虧她還能講得這麼悠哉!
但當我氣勢洶洶看向媽咪,卻見她的臉蒼白得令人驚愕。可是,她居然叫我不要慌。媽咪一定是在告訴自己要冷靜吧。明白這點後,我微微頷首,衝上二樓。
我自己的房間連燈都沒開。
矮桌上,放著三浦老師整理的表格。如果開了燈,那個就會映入眼簾。那張記載的全是討厭訊息的表格。我不想看到那種東西。我背過身,抱膝而坐。
我甚至無法動動身子。箭羽圖案的窗簾,只拉開了一點點。我是看著夕陽回來的。現在自窗簾縫隙間看到的天空已是群青色,而且想必馬上就要天黑了。
昨晚我對阿悟說過「不要哭」。但其實我應該說「小心一點」才對。在這城鎮發生了什麼,與阿悟有什麼關聯,我已有所察覺。可是,我卻沒有提出一句警告。為什麼我沒有替他留意到?我明知那小子很笨,自己根本不會察覺任何異狀!
……好像就這麼過了一小時之久。實際度過的時間想必更短,但我沒看時鐘所以不知道。不經意間,傳來樓梯吱呀響的聲音。我壓根兒不認為那或許是阿悟回來。那小子上樓梯時,聲音更輕。現在上樓的是大人。之後拉開紙門的果然是媽咪,而且如我所料――
「起碼開個燈。」
她說。
「嗯。」
「妳怎麼了?阿遙。飯也不吃。是不是和阿悟吵架了?」
啊,對了。會這麼猜想很自然。阿悟沒回家是因為和我吵架了。
我搖頭。
「沒有。只是不想吃而已。」
我邊說,邊在心中祈禱。媽咪,拜託妳千萬別讓我的猜測成眞。
但媽咪一如往常般溫柔
「是嗎。那等妳吃得下時再下樓。」
「……嗯。」
「若是飯糰應該吃得下吧?要我做幾個嗎?
「不用。現在不用。我待會就會好好吃飯。」
我定定看著媽咪說。
「對不起。是我太任性。」
媽咪很困惑,然後微笑。
「沒關係。妳是在擔心那孩子吧,不要緊的。」
「幾點……」
「啊?妳說什麼?」
等到幾點沒回來才報警?若能先決定這個起碼會輕鬆一點。不知等到幾時才會進行下一步行動的感覺,就像懸吊在半空很難受。但我話才剛出口又呑了回去
因為我知道就算等到明天,媽咪想必也絕不會報警。
「不。沒什麼。。」
「是嗎……總而言之,至少要把燈打開。否則對眼睛不好。」
媽咪要關門時,又像想起什麼似地補充說:
「我還是去附近找一找。阿遙妳留下看家。如果那孩子回來,家裡一個人也沒有未免太可憐。」
我點頭,然後,豎起耳朵聆聽漸漸遠去的樓梯吱呀聲。最後,傳來開關玄關門的聲音。
我鬆開抱膝的手臂。緩緩站起。
媽咪很溫柔。一如既往。
那正是不對勁的地方。

外面已完全入夜,沒窗戶的樓梯甚至照不到月光。走廊也一片漆黑,鴉雀無聲。
晚上家裡沒人在,這種情形以前有過嗎?
我不太記得了。不過,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好像發生過一次。半夜醒來,我鑽出被窩。家中和現在一樣黑漆漆,我找了又找也沒找到人,我很難過,打開窗子看外面。爸爸媽媽都丢下我不知去哪裡了。一定再也見不到面了。我拚命忍住想尖叫的衝動,在窗邊低聲抽泣。
對了。後來爸爸他們回來時,帶了伴手禮。烤雞肉串。那是已經冷透了,醬汁浮現一層白色凝固脂肪的烤雞肉串。爸爸雖然討厭外食,卻喜歡在外面喝酒。爸爸還罵我:「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覺!」眞不可思議。這麼久以前的事,明明從來不曾想起,卻只因「夜晚空無一人的家」這個因素就讓我一一想起。
客廳的紙門微微拉開。我走向廚房。從媽咪做晚餐到現在,想必已過了很久。沒有食物的氣味。
廚房的桌上,放了一個罩著保鮮膜防灰塵的盤子與小缽。黑暗中,電子鍋的保溫開關在發光,廚房裡,從窗口照進路燈的燈光。藉著那燈光,我把飯盛進飯碗。飯杓觸到鍋底。正好一碗飯,沒飯了。我打算待會兒沖洗,先在飯鍋裝滿水。
今天的菜色,是紅燒比目魚。媽咪做紅燒菜時,總是放太多生薑。起初,我非常不適應。現在已經習慣了。小鉢裝的是炒牛蒡,和早餐一樣。這不是媽咪親手做的,是超市賣的熟食。
我把一人份的晚餐放在托盤上。一邊小心不讓紅燒魚的湯汁灑出, 一邊沿著黑暗的走廊回到客廳。
眼睛習慣後,客廳也不覺得有那麼暗了。我把晚餐在桌上放好,揭開保鲜膜,開始默默用餐。
我毫無食慾。可是,我覺得自己必須吃東西。今晚一定會很漫長。
拿筷子夾起魚肉。放到飯上,送進口中。紅燒魚雖已涼了,還有一點熱度。那種溫溫的感覺很噁心,不過放在熱米飯上剛剛好。今天的調味還是一樣有很濃的薑味。是媽咪一貫的味道。
媽咪總是對我很溫柔。
可是,今天她不該這麼做。阿悟沒有回家,我把自己關在二樓。媽咪來問我「是不是和阿悟吵架了」。到此為止,我認為很正常。
可是之後,媽咪做錯了。
如果阿悟沒回來是發生在前天,我大概無法理解媽咪的溫柔。說不定,反而還會對即便這種時候也不忘關心我的媽咪感到一種疏離感。
可是,現在不然。

我把吃完的碗盤留到待會兒再收拾,先打電話。
五次嘟聲後,傳來的是「很抱歉我現在不在」的冰冷答錄機聲音。這早在我計算之內。「嗶聲響後請留言」。這時候如果吃螺絲會很糗,所以我稍微慎重地說道:
「我會把妳在找的東西帶去。我們交換。」
還沒決定時間。看看時鐘。九點了。兩個小時應該足夠了吧?
「今晚十一點。在庚申堂等我。」



夜越深應該會越冷,我換上質料較薄的長袖。
我擁有的長袖衣服中,質料較薄的有兩件。一件是白色的有小花刺繡。另一件是灰色。毫無修飾的灰色只能當作家居服,我沒有穿這件出門過。但今晚不同。我悄悄穿上它。
底下是棉質長褲,我沒有帶錢包。不過誰也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因此我在右邊口袋塞了一枚五百圓銅板,左邊口袋塞了一枚百圓銅板。
我忽然發現,腳上的襪子是白色的。本來覺得應該無所謂,可是再一想,誰也不知道什麼樣的東西會造成致命危險。我記得自己沒有黑襪子,但深藍色的倒是有。換好襪子,我吸口氣。
順利的話,這些準備將會全部是白忙一場。我當然希望是這樣,但唯獨今晚,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幾分鐘後,我騎上腳踏車。
月光明亮,我的身影好像比白天更顯眼。一口氣騎過鐵橋,我要去的是城鎭中心。以前被稱為常井村的那一帶。雖然心裡很急,但我沒有慌慌張張急著趕路。因為我怕萬一出車禍,或者被警察攔下盤問(雖然我想可能性很低)就麻煩了。
即便入夜後景色改變也不會迷路,這表示我也習慣了這個城鎮了。離家十分鐘後,我抵達常井商店街。月色下,放眼望去盡是拉下的鐵捲門。不知是湊巧,還是有什麼理由,就我所見沒有半個人影。我追溯記憶,拐過某個街角。
彷彿在做惡夢。自從搬來後,我一直覺得這個地方有點古怪,但我沒想到它會這樣露出獠牙。或許當初我該更認真看待三浦老師的忠告。
那個頂上建有庚申堂的小丘。沿著坡道走上小丘的途中,我倏然止步。
「……是這裡。」
自己低喃的聲音,有點顫抖。
水泥牆圍繞的房子。雙層建築。屋頂本該是青色的,在月光下看似深藍。被山茶樹叢遮擋,看不見家中狀況,門牌寫著「森元」。
我深吸一口氣。
水泥牆上找不到門鈴。狹小的院子裡,踏腳石一路延伸至玄關。門上裝有大燈泡,但現在是暗的,既已來到這裡我不能再遲疑。我敲敲森元家的門。
兩次,三次。
不知是大門材質的關係,還是我的心理作用,乾扁的敲門聲響亮得好似可以傳達到一百公尺之外。
我咬唇等待……沒有人應門。我冉敲一次,這次稍微收斂。
幾分鐘後,我嘆氣。
「真糟糕。」
這麼晚了,森元家居然沒人。我本來希望大家可以好好商量,穩當地解決。
不過,既然沒人在家那就沒辦法了。還不到束手無策的地步,這也在我的預想範圍內。
就是為此,我才特地挑選可以混入黑暗中的灰色衣服與深藍色襪子。為求謹慎,我轉身確認水泥牆與山茶樹叢之間沒有任何人注視後,這才沿著森元家的外牆邁步走去。
面向客廳的陽台落地窗。我輕輕伸手。打不開。
應是通往廚房的小門。瓦斯表的指針文風不動。我伸手抓住門把。同樣打不開。
然後,我站在稍微有點氣味的換氣扇下方。若是浴室就好了,可惜這個味道八成是廁所,窗戶在很高的位置。我挺腰踮腳,用食指的指甲去勾住窗框。
「……啊」
冒出的聲音,不知是因為安心還是因為緊張。果然沒錯。森元家廁所的窗子,就像剛上過油似地毫無抵抗順利開啓。

我把手放在窗框上,按照吊單槓的要領用力抬起身子、窗戶雖小,但頭鑽進去後肩膀也成功塞進去了。
最後一個使用這間廁所的,八成是男人。西式馬桶的蓋子,連馬桶座一起掀起。如果就這麼一頭栽下去可就慘了。我用不穩的姿勢抓住蓋子,緩緩落下去。
手指一滑。
塑膠馬桶蓋撞擊陶瓷馬桶,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如果是在自家響起這種聲音,肯定會衝來看發生什麼事。
沒事,隔壁鄰居家離得很遠。況且,也不會有鄰居只因廁所馬桶的蓋子倒下就跑來查看。只要森元家的人沒回來就不用怕。我很想深吸一口氣,但些許阿摩尼亞的氣味令我猶豫。我把手放在蓋起來的馬桶蓋上,小心翼翼把剩下半截身體也鑽進去。
磁磚地板上放著墊子與拖鞋。我運用從未使用過的肌肉扭轉身體,脫下鞋子,總算安全降落在拖鞋上。走出廁所後,終於可以如願以償地深呼吸。
然後,我露出連自己也感覺得到的賊笑暗自咕噥。
「好了,這下子我也成了標準的罪犯了。」
我對法律不熟。呃……該怎麼說,好像有什麼侵入民宅罪。撇開名稱先不談,現在若是警察伯伯破門而入肯定會被逮捕。再不然,也許會被帶回警局輔導吧。總之不管怎樣,鐵定會被人拿來與爸爸相提並論,說一聲「唉,果然是父女」。仔細想想,那樣或許也不壞。這麼一想心情輕鬆多了。
好了,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陌生的屋子裡連盞燈都沒開,就算知道電燈開關在哪裡 不能隨便開燈。「早知如此應該帶手電筒來」的念頭閃過腦海,不過家裡應該也沒有那種玩意。
首先該做的事早已決定。沿著外牆走路的感覺讓我猜測應該在這個方向,我走向廚房。走廊是木頭地板。即便這麼暗,地板看起來也帶有光澤。森元家顯然打掃得一塵不染。
果然如我所料,首次嘗試就找到廚房。只見大桌子以及在窗口光線下閃亮的大碗與鍋子。室內面積應該有我以前住的公寓,和現在住的雪里家廚房兩倍以上吧。這不是廚房,好像應該稱為
dining kitchen。聽倒是聽說過,但這還是頭一次親眼見識到。從飄散的氣味,可以完美推知今晚的菜單,絕對不會錯。是咖哩。
比我還高的大冰箱旁,有扇意外小巧的鋁門。是後門。我打開門鎖,放好鞋子。可以的話很想從進來的地方出去,不過碰到緊要關頭時就從這裡逃走吧。
森元家的人大概會抽菸。餐桌上有菸灰缸與打火機。
「這是廉價的百圓打火機。」
我如此對自己說。我需要照明。我果斷得連目己都驚訝,毫不遲疑地拿起那個打火機。若是百圓商品借用一下應該沒關係吧,會這麼想,可見我也不是好東西。
餐廳裡有壁鐘。想必沒有人會在不開燈的狀態下進廚房,不知何故指針卻矇矓發出螢光。也因此讓我看到時間。午夜十二點。
已經那麼晚了?
「不會吧。一個小時都不到。」
我對自己說。那個時鐘壞了。不怕,還有時間。我走出廚房。
這棟房子應該已被搜尋過。卻沒找到要找的東西。難道東西不在這裡嗎?我倒是猜到那麼一個地方。
每個房間都找太耗時,而且也會害怕。萬一我在二樓時森元家的人回來就完蛋了。我想鎖定目標。
我走過走廊。地板沒有吱呀作響。不過正常情況應該是這樣吧,我一邊這麼想一邊走到玄關附近。在玄關旁找到我要找的東西。
「找到了。樓梯。」
樓梯沒有轉角,是筆直伸向二樓,現在住的房子樓梯固然很陡,但這家的樓梯也很誇張。很窄,而且連扶手都沒有。這樓梯太危險了。我不認為小孩的房間會在二樓。
「那麼,是一樓嗎?」
安靜的家中,我的囁嚅格外響亮。其實很想沉默,卻忍不住開口,八成是因為寂靜太可怕。
明知地板不會吱呀響,我還是躡手躡腳用滑行的方式前進,最靠近我的房間,有落地窗。這個房間是客廳。白桌子,大電視,黑暗中雖看不清楚但八成是紅色的沙發。看起來很舒適的房間。
用不著進去。不是這個房間。
這房子並不大。一樓已看過廁所與廚房、客廳。浴室應該也在一樓,所以剩下的房間只有一個,頂多兩個。
從玄關沿著走廊回頭往裡走。。我對廁所與廚房不屑一顧,彎過拐角往前走。
出現一扇金色門把在黑暗中也很醒目的房門。旁邊,是繪有松樹的紙拉門,門很小,紙拉門有兩扇並排。
「……這邊。」
我選了紙拉門。敲了那麼久的門都沒人出來所以應該沒問題,但我還是盡量不發出聲音,緩緩拉開紙門。
塵埃的氣味撲鼻。我當下憑直覺知道。現在,森元一家並未使用這個房間。
我走進室內。襪子底下好像會沾上灰塵。我手放在紙門上,拿不定主意是否該關門,關上的話,萬一有事時還能拖延時間……
最後我還是決定讓門開著。現在的我,好像沒那個勇氣獨自待在密閉的房間。
房間有三坪大。
正面的紙窗透入月光,已習慣昏暗的眼睛並未感到不便。
右手邊有兩扇縱向對開的大門。貼了白紙,門把綴有流蘇。我當下猜到,裡面是佛壇。
也就是說,這是佛堂 三歲小孩平日使用的房間是佛堂未免奇怪,但仔細想想,問題不是小孩的房間在哪,而是我要找的東西藏在哪裡。不過換個角度想,選擇平日不會進入的佛堂藏東西,確實大有可能。只是,我不知道媽咪是否也曾用這個房間當佛堂。
左手邊,整面都是壁櫥。我呑口水。
「是這裡嗎?」
上次,阿悟把國語考卷藏在壁櫥。記得是六十五分。雖然成績不算好,但也沒壞到必須羞愧的地步。
那小鬼的藏東西地點,正確說來並非壁櫥。是撕破壁櫥紙門的背面,把考卷塞進那裂縫中。
為了找到那個,必須把頭伸進壁櫥後,再轉身看紙門背面才行。還不至於稱為完美的隱藏地點。不過,以阿悟的水準而言,算是挺靈光的了。
當時,阿悟說過……以前也同樣藏過。
可是,我們搬來這裡之前住的公寓都是西式房間,每個房間的收納都是用櫃子。沒有任何附帶紙拉門的壁櫥,那麼,他是在哪裡的壁櫥葳過東西?
爸爸與媽咪結婚前,阿悟就已生下來了。而且,住在某處。我之前就猜想應該是那個房子有壁櫥。
只是沒想到會有必須潛入房子的一天。我把手放在紙門的把手上。
「……呼。」
好害怕。我鬆手。
我的猜想是對的嗎?會不會有哪裡搞錯了?或者,就算全部如我所料,這五年來難道不可能被誰拿走那個東西嗎?誰能保證這紙門從五年前就沒有換過?
只要有一個地方不順利,我就無法得到要找的東四。屆時,我就沒有任何底牌可以討回阿悟了。
萬一沒有了利用價值,那小鬼也會被推落報橋嗎?阿悟會游泳嗎?就連那種事,我都不曉得。
我搖頭。現在想那種事也沒用。如果不在這個房間,說不定二樓也有壁櫥。總之必須抓緊時間。我再次朝門的握把伸手。
就在這時。
旁若無人的動靜,令尖叫在我的喉頭凍結。女人開玩笑的聲音,緊接在後
「我回來囉!」
屋主回來了!
也傳來男人的聲音。
「唉,累死了。」
「少來,你不是也玩得很開心。!
「是啊。不過,總之我現在只想洗澡。」
「好好好。我馬上燒洗澡水。」
聲音很雀躍。彷彿世上沒有任何憂愁,是很快樂開朗的聲音,我不知他們去做什麼了,不過既然那麼開心幹嘛不玩上一整晚再回來!
因為在心裡暗自唾罵,害得動作變慢。走廊啪地大放光明。我一陣眼花,忍不住閉眼。
腳步聲咚咚咚接近。入口的紙門還敞著。要逃嗎?不,不行,就算我決定放棄,腳步聲也擋住了我通往廚房的退路。
我的身體僵硬。蓮舌尖都發麻
走廊呈L型彎曲,所以還沒被發現。但是,腳步聲只要再接近一步我就死定了。我能做的已經只剩下緊閉雙眼了。
但,這時男人的聲音響起。
「喂,過來幫個忙。啊,要掉了!」
悶笑聲跟著傳來。
「誰教你要一次全拿。先放下。」
「不,妳幫我撑著那頭。」
「好好好。」
腳步聲遠去。
趁現在!我伸長手臂,關緊入口的紙門。如果焦急之下太用力,紙門啪搭一
響就完蛋了。恐懼纏住身體,令我無法把門完全關緊。從微開的縫隙之間,一條光帶射入三坪房間。
「好了,這下子行了吧。要洗澡是吧,冼澡。」
腳步聲又回來了。
這次非躲起來不可。能躲藏的地方只有一個。我拉開本來應該搜索的壁櫥。壁櫥裡有上下兩層,下層塞滿被子。不過,上層只疊放著幾條毯子,還有很大的空間。我像要挺進那裡般跳上去。
關上紙門。許是躲在黑暗中讓我稍微鎭定下來,這次終於可以好好地、慢慢地把門整個關上。
「沒問題。」
我沒出聲,只在嘴裡咕噥。
沒問題,沒問題。雖然這個佛堂的紙門的確還開著一條縫。後門還留有我的鞋子,打火機也不見了。但是,肯定沒問題。當我回家時,就算哪裡的房門開了一條縫,我也不可能察覺。一直放在矮桌上的髮帶就算不見了,我也只會以為是自己忘在哪裡了。鞋子……若有陌生的鞋子出現……沒問題,這麼晚了,沒事誰會去看後門!
腳步聲停止。
我的呼吸,也在瞬間停止。
女人的聲音,比剛才更近。
「咦?」
沒問題,那跟我毫無關係。她肯定只是要問明天早餐想吃什麼,或者浴室的洗澡水要不要把溫度調低一點。
「你進過佛堂?」
神啊!
我在漆黑的壁櫥內,雙手用力交握。然後,頓時感到羞恥,不能依賴不存在的東西,絕不!
可是,在這令人窒息的壁櫥,我又該向誰祈禱才好?
男人的聲音回答:
「怎麼了?」
「紙門是開著的。」
倏然響起的開門聲。自言自語聽起來也近在身旁。
「奇怪了。」
有人走進來。
萬一被發現……對了,那就好好解釋吧。那是我一開始想的做法。我原本打算拜訪這家人,見到森元先生後,再請求他讓我在家內搜尋。現在只不過是碰面的方式有點不幸,一切都如我最初的預定計畫。
那麼,我該主動出面嗎?比起躲起來被人發現,或許前者會好一點?
然而,我的手依舊保持祈禱的形式交握,動也不動。指甲已陷入皮膚。
女人的動靜,經過壁櫥前,某種滑動的聲音。我立刻猜到是紙窗。
「明明是鎖著的呀。」
接著,是啪的開門聲。我猜是打開放佛壇的對開門扉。
不知在弄什麼的沙沙聲。
「存摺沒事。」
聲音聽起來顯然很安心。
森元家似乎把存摺藏在佛壇。我對存摺可沒興趣。這下子她應該會走了吧?她會不注意壁櫥,直接離開房間嗎?
「嗯……奇怪了。」
聲音朝我這邊逼近。女人正走近壁櫥。
不如趁她拉開壁櫥門的瞬間,打倒她逃走吧?只要沒被逮到,對方應該不知道是我幹的……
我已忘了剛剛還想著要向對方解釋,只顧著手臂用力。本是那個打算,但那只讓我的身體縮成更小一團。
……誰來救救我!不是神,也不是拋棄我的爸爸,更不是一直擠出溫柔笑臉已精疲力盡的媽咪,總之誰快來救救我!
「啊,我想起來了,我的確進去過。」
男人的聲音傳來。平淡無趣得要命。
「啊?你進去過?」
「嗯。」
女人沒問他進去幹嘛。只是以疑念一掃而空的爽快聲調說:
「真是的。那你要記得把紙門關好嘛。」
然後開關紙門的聲音響起,腳步聲遠去。最後傳來的,是大概在放洗澡水的水聲。
我的身體終於放鬆。交握的手指鬆開。
我在黑暗中笑了。救我的不是神仙也不是爸爸更不是媽咪,是森元先生。
哎,事情總是這樣的吧。
我拉開藏身處的紙門,悄悄落到榻榻米上。眞不可思議。剛才還那麼不安,現在卻不知怎麼搞的,絲毫不懷疑我要找的東西就在這紙門中。
浴室似乎離這個房間很近。我聽著汨汨響起的水聲,湊近檢視紙門的背面。
背面貼的紙有一條斜斜的裂縫。當然, 一定得這樣才對。我把手伸進去。
手觸及某種像紙張的東西。有點尖銳。沒有空間足以移動大拇指,我只好用食指與中指夾住,把它抽出來。
「……猜錯了。」
那是用摺紙做的飛鏢。藏起來的東西不見得只有這個。我再次把手伸進去。
第二次碰觸到手指的,是硬硬的感覺。好像是很小的東西。
我把取出的東西放在手心。
電腦的東西我不太懂。不過,我知道這是什麼。
「原來是磁碟片。」
手心上,傳來些微僵硬之感。我拉開紙窗,喚進一室月光。
塑膠外殼的某一部分,已像起雞皮疙瘩般變形。是在高熱下快要熔化了
裡面的資料沒問題吧?不過,那無關緊要吧。

這個,就是此地已連續找了五年的寶物。聽說價值一百萬。
「小笨蛋與一有萬,二選一嗎?」
黑暗中,我如此咕噥。



從森元家脫身時瞄了一眼廚房的壁鐘,依然停留在十二點。壞掉的時鐘無法估計約定的時間。
我走下小丘,尋找時鐘。我早就知道哪裡有超商。只是,現在不太想走進明亮的店內,所以沒靠近。最後我抵達的,是每日報到的中學。校園聳立著附帶時鐘的桿子。月色明亮,因此就算不翻越關閉的校門也看得見指針。時間是十點半,比我預估的時間更充裕。
庚申堂位於森元家再往上走的地方。即使從學校步行想必也只需十五分鐘便可抵達。若是騎腳踏車,時間簡直太充裕了。我不想在無人的場所痴痴苦等。我跳下腳踏車,朝學校眺望半晌。
經常聽說夜晚的學校有多麼恐怖。最經典的故事就是有學生忘了拿東西又跑回學校結果見到鬼。可是現在,眼前的中學一點也不恐怖。空無一人的學校有什麼好怕的?它毫不設防,甚至只要一個打火機就可以輕易燒毀 這麼一想,我覺得明天應該也能輕鬆上學了。
我就這樣呆呆望著月夜中的學校看了一會兒。開始吹起微風。四月的夜晚。我從未在這種深夜在外還留這麼久。但我知道。今晚是個美好的夜晚。
「……差不多了吧。」
看到時鐘指向十點四十五分,我跨上腳踏車。
對,我懷抱著彷彿正要去見朋友的心情,踩著腳踏車的踏板。
庚申堂。
雖是美麗的月夜,月光卻被蒼灪的樹林遮蔽照不進來。嶄新的祠堂也沒有透出任何光線。連路燈也沒有。夜晚,原來是如此黑暗嗎?
然而,即便在這樣的黑暗中,起碼也看得出有人佇立。
對方大概早就發現我了。隔著要講話還嫌太遠的距離就朝我揮手。我一邊揮手回禮一邊走近。是我先出聲。
「對不起,梨花。這麼晚了把妳叫出來。」
在原梨花微笑。
「不會。反正很近。」
「妳今天沒上學。」
「嗯。」
「就因為妳不在,我可慘了。雖然還不到霸凌的程度。」
於是,梨花倏然皺眉。
「啊?這樣子啊。那真太過分了。我明明交代過大家,要對妳溫柔一點。」
「妳沒在眼前看著大概還是很難吧。」
「嗯……眞是討厭耶。」
「對呀。」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麼討厭就隨口附和。
然後梨花手扠腰說:
「對了,這麼晚了找我幹嘛?妳忽然打電話來,嚇了我一跳。」
梨花會以什麼態度面對我,我事先想過幾種模式,例如爽快承認的模式,或者發脾氣的模式。看樣子正確答案好像是裝傻的模式。
我刻意像聽到笑話般朝她一笑。
「別鬧了。今晚要熬通宵吧?其是辛苦妳了。不過,這將是漫長的一夜,所以稍微陪我一下應該也沒關係吧。」
「我要熬通宵?別看我這樣,我向來睡得很早。現在也已經睏得不得了,妳為什麼認為我會熬通宵?」
「因為――」
「今天不是庚申的前一天嗎?」
我語帶笑意說。
梨花現在是什麼表情呢?很想看她的表情,可惜眼睛還沒習慣黑暗所以看不清楚。
梨花像要諄諄告誡般說:
「阿遙,妳誤會了。在庚申的前天徹夜不眠的,應該是玉名姬。」
「說的也是。如此說來,那個庚申堂內,現在有陽子在嗎?」
沒回應。
選這個地點對話果然是對的。庚申的前一天,玉名姬據說會獨自守在庚申堂。,如此說來陽子當然不可能在這裡。
「她不在對吧?」
「……」
「因為她並不是玉名姬。我聽三浦老師說過。玉名姬在庚申的前七天當中
,不能吃肉也不能吃魚。可是她卻吃了臘腸。」
「這年頭,吃素齋戒已經不流行了,只要『講』的人沒看到,陽子姐肯定也會打馬虎眼。」
「或許吧。不過,老師還告訴我別的喲。玉名姬不能吃的東西包括肉和魚,還有,呃,五渾?」
我其實無意套話,但就結果而言變成如此。因為梨花糾正我的說法:
「是五葷。」
「對對對,就是那個。妳挺了解的嘛。據說是指大蒜啦韭菜啦,還有蔥花什麼的。」
我的眼睛已漸漸適應黑暗。
「對了梨花,在跳蚤市場時,妳特地叫賣麵的別放蔥花耶。」
「妳的記性眞好……」
梨花語帶驚愕,繼而又說:
「人家怕吃蔥嘛。」
是那種並不試圖讓我相信的耍寶語氣。
「不對吧。不是那樣,是妳不能吃蔥吧?」
我想說的是什麼,我看穿的是什麼,梨花想必早已察覺。所以我也知道事到如今不用特地挑明,但這是態度的問題。我看著梨花沉入黑暗的眼睛,說道:
「梨花就是玉名姬吧?」
意外的是,梨花竟然還不投降。我本以為她是個更爽快的女孩。
「只不過不吃蔥花就被當成玉名姬,眞是傷腦筋。就只有這個理由?」
當然不是。我搖頭,但我不確定梨花是否看得見我這個動作。
「星期六,妳帶我來過這裡。把陽子介紹給我認識。」
「她是個好人吧?」
「嗯。是個好人。還客氣地拿坐墊給我們用。」
光是這樣說,梨花似乎已猜到下文,可以看見她把右手放在額頭。
「啊,是那時候啊。妳的記性眞的很好,觀察得也很仔細。我好像有點太小看妳了……」
這下子,幾乎等同承認了。但為求保險我還是說:
「妳坐的是上座。」
陽子起身替我們放坐墊時,自己特地從原先坐的位置移開。她坐到入口的紙拉門旁邊。梨花有點不情願,或者是有點困擾地,坐在壁龕前。
我爸爸是個非常講求禮儀規矩的人。他不僅嚴格制定看電視的規定,同時也不忘教導我常識性的禮儀。壁龕前方是上座。而陽子特地把那個位置讓給梨花。
「事後我才想到,那表示梨花的地位比陽子更高。本來應該當場就想到才對的。」
正確說來,我是直到聽三浦老師說玉名姬在庚申前禁食五葷,這才頭一次產生懷疑。從那裡往回推想,這才想到陽子當時讓位子的事。
梨花的雙手在腦後交握。
「我一直跟她說不用那樣做。可是,她就是不聽。太有家教也值得商榷。」
「一直?陽子不是為了給我看才特地找來的嗎?」
「啊,那倒不是。嗯――該說是替身?」
原來如此。
「是用來應付三浦老師那種人吧?」
「對呀。自從書上刊登後,就多了很多自稱學者的人到處打聽。我個人是覺得無所謂,但『講』很討厭那些人。」
梨花不說「互助會」直呼為「講」。看來她其實比較習慣那個說法。
她指的書上大概是《常井民間故事考察》吧。如此說來,《常井民間故事考察》從此地的圖書館徹底消失,該不會也是「講」那些人的傑作?雖然這麼想,但我決定不追問。對書的下落感興趣的是三浦老師,不是我。
梨花踢開腳下的泥土,不滿地說:
「不過,算了。對了,就算妳猜對了又怎樣?如果我真的是玉名姬,在庚申日負責乾杯致詞,那又怎樣?」
她還在講那種話。
「如果妳是玉名姬就和『講』有聯絡吧?和不認識的大人交易很麻煩,所以我想直接與妳交易。」
「交易啊?」
梨花交抱雙臂。細微的表情還看不清楚。不過,我總覺得她在笑。
「妳在電話裡也講過那種話。什麼交換云云。不知妳是指什麼?我能夠與妳交換的頂多也只有日記。」
「交換日記也是不錯的主意。」
從容不迫的態度是梨花刻意採取的策略。我不能被她壓倒。不能上她的當。
「但在那之前,我希望妳先把阿悟還給我。」
「阿悟小弟啊。是妳弟對吧?他失蹤了?眞令人擔心耶。」
也不能被她激怒。我勉強擠出冷靜的聲音。
「我不是說過是交易嗎?我不會讓妳吃虧。但妳如果非要那樣裝蒜,那就沒啥好談的了。」
「妳這麼逼我也沒用。。聽起來簡直像是『講』綁架了阿悟小弟。他們幹嘛非做那種事不可?」
我可沒說只是「像是」。可是梨花好像打定主意不認帳地做垂死掙扎。為什麼呢?事到如今,她應該明白我不可能說一聲「噢,是我誤會了」就撤退。
說不定――我忽然想到一個可能。如果我把這段對話錄下來,將會成為犯罪證據。本地的大人們,說不定都會被警察逮捕。這麼想的話,或許也難怪梨花會戒心這麼重了。
那麼,我只好打出底牌直到她肯交涉為止。
「那,我就直說吧。」
我在口中迅速舔唇。
「這個城鎮,一直有開闢高速公路的夢想。那是很誇張,很荒謬的夢想。但是為了那個夢想,『講』請來了大學老師。這位水野老師,應邀來到此地,並且,的確寫成了一份報告。
「但水野教授死於此地,他從橋上摔落,淹死了。若光是那樣,對『講』來說或許還可以單純視為外來者的死亡。但是,本該收到的報告書『水野報告』也就此下落不明,這下子事態就不同了。教授已死,也沒有別人知道調查內容。
「之後這五年,『講』一直在找水野報告。不知是真是假,甚至傳出懸賞百萬的說法。那是眞的嗎?如果找到水野報告,『講』眞的會付錢嗎?。」
梨花以清醒的口吻回答:
「我想那只是在強調不惜付錢,寧願付錢也要得到的決心。」
我想也是。
在醫院與三浦老師談話時,我對老師舉出的「姥皮」這個比喻無法完全消化理解。老師或許已經盡可能以淺顯易懂的方式迂迴暗示了,但是因為故事裡提到的都是新娘,村中財産,海奴薇蕾這些不相干的事情,所以讓我暈了頭。
江戶時代的奉行官,明治時代的公務員,昭和時代的公司職員。他們為常井帶來利益卻墜落報橋身亡的理由,三浦老師是用那個故事打比方來解釋的。――起初打算給報酬,但是任務完成就不想給報酬了,所以乾脆讓他們死亡以便賴掉這筆賬。
與其用故事打比方,對我而言還是即物性的方式較易琿解。若是按照「講」的過往歷史,就算我找到水野報告送去,頂多也只會被一句「謝謝」打發,弄得不好說不定還會浮屍佐井川。
我會游泳,但在黑漆漆的河裡游泳可不是我的喜好。我聳聳肩,繼續說。
「同樣在五年前,聽說這間庚申堂發生火災,五在前,擔任玉名姬的常磐櫻,就是死在那場火災。真是可憐。」
庚申堂看起來就很新。明顯是最近重建的。火災的事實本身無法隱瞞。本以為常磐櫻是玉名姬這點說不定會被否認,但梨花承認了。
「對呀。」
「問題是,有一點讓我很不可思議。」
沉默中,梨花好像被話題帶著走,眼下的主導權由我掌握。繼續這樣就對了。
「妳說過水野教授的筆記型電腦無法解析吧?」
「……嗯。」
「也就是說,筆記型電腦還在。想必,是留在旅館或飯店。可是,大家相信在電腦之外另有一份水野報告。那很奇怪。調查內容明明存在筆電裡,卻另有一份可以隨身攜帶的報告書。是為了預防萬一複製的備份嗎?可是那種個人行為, 『講』不可能知道吧。
「『講』知道調查結束有一份彙整報告的東西。所以一直在找那個,為什麼會知道?那當水野教授這麼說過。他打電話說報告做好了會送去。因為已經約好了要交報告,所以『講』才能夠知道筆電之外另有水野報告。」
黑暗中,傳來梨花的嘆息。
「厲害。妳說對了。妳是從那麼細小的蛛絲馬跡想出來的?」
太好了。本來還沒有百分百的把握,看來猜對了。但現在得意還太早。
「我想出來的還不只那個喔。」
我稍微喘口氣。
「關於水野教授的死,我查過報紙。常磐櫻的死,則是聽三浦老師說的。之後整理出來嚇了我一跳。兩者都死於同一天。三浦老師說,常磐櫻死的那天,是『集會日的前一天』。說到庚申堂的集會當然就是庚申日。庚申日的前一天,應該只有玉名姬一個人待在庚申堂。
「之前梨花說玉名姬是負責乾杯致詞的人。但我已經不相信了。也不相信妳所謂的校慶園遊會的灰姑娘。
「五年前,水野教授死了,前任玉名姬也死了。這樣子,等於是重演過去
再發生的悲劇。簡直像是民間傳說的改寫,直到五年前還在持續的那種舊事重演,若說如今就這麼突然中止,我絶對不相信。
「玉名姬是『講』的代表性存在。平時的職責或許只是帶頭乾杯致詞,但是需要外來者的某種幫助時,就會成為本地代表。於是,我就在想……水野教授該不會是把報告書交給了玉名姬?」
我可以感知梨花的動作與呼吸。卻無法判讀她的表情。至少這片蒼鬱的樹林若在五年前的火災夷為平地,或許還可在月光下看清梨花現在是什麼表情。
水野教授把報告辔交給了玉名姬。換言之交給了「講」。正因如此,水野教授已無利用價值。之後的下場一如前例。
「在交報告書的地點,雙方為了報酬發生爭執……這個當然只是我的猜測。直到陽子姐的前任,都還是用蠟燭照明吧?那樣很危險。只要蠟燭稍微倒下就有可能釀成火災。但庚申堂毁於原因不明的火災是事實,此地好像也有玉名姬在失火前便已死亡的傅言,所以我的推測或許也不算太離譜,妳說呢?」
我雖這麼問,梨花卻未回答。她似乎不肯配合到那種地步。算了,反正我本來就沒抱太大期待。
到此為止,是在陌生城鎮的陌生人之間發生的事件。接下來,才是對我而 言的正題。
「那場火災發生時,據說有目擊者吧?可是卻未能取得證詞。為什麼呢?」
「……」
「話說回來,從這裡往下走幾步路的地方有戶森元家。在那裡,阿悟說過傻話。他說以前在那裡住過。,另外,他也說過在房子附近有個像現在的我這麼大的女孩,在好似森林中的場所陪他玩耍。
「梨花。妳不是問我『講』為何非得綁架阿悟不可嗎?這句話該我問才對,不過我自己是這麼想的。」
我決定攤牌。
「因為阿悟就是五年前那場火災的目擊者。」
如果阿悟沒發生任何事,我大概也不會這麼想。就算想到了,肯定也會一笑置之認定不可能。
然而,阿悟沒回來,反而加深了我的懷疑,如果根據那小子被人盯上的事實反過來推論,能夠想到的原因只有這個。
「那小鬼,只有看到火災的新聞時異常激動。五年前未能從火災目擊者那裡取得證詞的理由,我猜想就是因為目擊者太年幼。」
「若真是這樣――」
這時梨花插嘴。
「警察或許想找阿悟小弟談話。再不然,就是消防隊吧。但是,那跟『講』應該扯不上關係吧?」
我起先也這麼想。若只是單純的火災目擊者,應該犯不著盯上阿悟。但事情 並非如此。歸根究底,阿悟目擊火災並非問題所在。
「他是火災目擊者,這表示五年前的庚申日前一天,他就待在這庚申堂。如此說來,他或許是常磐櫻生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他或許知道水野報告的下落。」
「或許嗎?」
「我只能說『或許』。但是五年前的相關人士,想必更確定,若是火災剛發生時,阿悟自己想必也說過他見到玉名姬。」
「妳是說就因為這樣綁架了小孩?」
是為了水野報告。如果列印出來,可能只不過是一張紙片罷了。就算找到那個,也不能保證事態會有好轉。
若是我,肯定會這麼想。梨花說不定也是這麼想。
然而,我扯高嗓門。
「梨花妳不是告訴過我?在這個地方,高速公路是最後的希望。連個像樣的公司都沒有,商店街的店也幾乎都倒了,學校一一關閉,剩下的學校也空著一大堆教室,在這樣的地方,妳說高速公路就是神。
「我當然覺得很可笑。很想嗤之以鼻。但這個城鎮的人並不這麼認為,這不是妳說的嗎?」
去逛跳蚤市場的那天,我想借廁所在文化會館迷路時,順手把爭取落實反思會」的傳單在布告欄貼好。只因這樣,就被一個詭異的男人像要舔舐全身般盯著不放,最後都已經搞清楚是誤會,居然還凶巴巴地叫我別做令人誤會的舉動。
如果光是那樣,沒什麼大不了。只不過表示此地也有可怕的人物。問題是還有更可怕的事。
「三浦老師不是出車禍嗎?我去探望他時聽他說了。他說自己被人盯上。」
「那個老師本來就是怪胎。」
我用力搖頭。
「不是那樣。我想起來了。我是在哪見過『爭取落實反思會』的傳單。那是夾在老師借給我的書中。像老師那種人,即使出席反思會的活動想必也只是出於純粹的好奇心而已。可是反思會舉行的那個星期天,老師就被一輛卸下車牌的廂型車撞得差點死掉。到底是誰古怪?」
老師自己,似乎認為是因為調查玉名姬的傳說才會遭到攻擊。
但我不這麼認為。雖然他說與《常井民間故事考察》有關的人都死光了,但人活著遲早都會死。那應該只是巧合。如果問題眞的出在研究,那麼在此地一邊教書一邊做研究的老師,直到星期天之前從未面臨任何危險未免太奇怪。
我的推論是這樣的:原因出在三浦老師雖是外來者卻是「刺頭」。明明是外來者,卻站在那些反對建設高速公路這個本鎭希望的人們那一邊,所以那些人才略施懲戒開車撞他。消息傳到班上後,與三浦老師有關的我不也突然就在班上遭到冷眼相向嗎?
「不好意思,我壓根兒不認為高速公路是什麼希望。那是瘋狂的信仰。」
從葉叢隱約透出的一絲月光,以及逐漸習慣黑暗的眼睛,令我看到梨花微微點頭。
「……因為是瘋狂的信仰,所以就重金禮聘大學教授前來撰寫對本地有利的報告書,還緊急舉辦跳蚤市場阻撓反對派的集會,甚至綁架小孩嗎?妳眞是毫
留情耶,阿遙。」
但她的聲音,不可思議地有點溫柔。
「這麼短的期間,虧妳能收集到這麼多資料。我眞的有點太小看妳了。不過,這不光是我的錯。妳和我事前聽說的不一樣。」
事前聽說的?
梨花的剪影,做出小小的投降姿勢。
「阿遙討厭阿悟。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用擔心妳會出手干預。我是這麼聽說的。」
這番話,我以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冷靜態度接受。雖然梨花終於承認綁架阿悟的是「講」,還有,她暗示著我的情報已流傳到「講」那邊。
關於前者,幾乎已可確定所以事到如今沒啥好驚訝的。
主於後者……我也早就猜到會是這樣。
「我當然討厭他,但是,但是……」
我思索該怎麼說。

阿悟沒有戰友。
――爸爸消失後,我很用力很用力地祈求神明。幾十張籤詩都告訴我「等待之人終將至」。
可爸爸寄來的,是離婚協議書。
就我個人經驗而言,根本沒有神。
既然沒有神,自然也沒有玉名姬。
可以看到過去與未來,附身在女孩身上代代相傳的玉名姬根本不存在。三浦老師借給我的民問神話故事集不是在敘述神的存在,那只不過是賄賂與殺人的紀錄。
一旦察覺那理所當然的事實,阿悟為何知道本地的事,為何會說此地發生的種種他「曾經見過」,就一目瞭然得可笑了。
因為阿悟,的的確確見過。
五年前,讓阿悟逃離此地的是媽咪。媽咪知道在玉名姬的傳說,進而在與「本鎭發展」相關的故事中,死了多少人嗎?她知道最近一次的水野教授之死,也是一再重演的固定模式的一環嗎?我想,她應該早就知道了。所以媽咪才會為了保護阿悟離開這個坂牧市吧。
之後媽咪認識了我爸爸,二人結婚。彼此都是再婚,我記得他們的感情還不錯。雖然我不清楚,但他們應該也幸福過吧。至少,沒有經濟上的問題。
但爸爸消失了。無處容身的媽咪,除了阿悟還拖著我這個包袱,不得不回到這個昔日逃離的城市。
仔細想想,我們現在住的房子好像很輕易就租到了。媽咪的工作,好像也很快就敲定了。
有一群人在幫助媽咪。雖然我早已察覺這點,但我起先以為只是媽咪昔日的友人。可是,八成不是那樣。我這才想到,剛搬來那天的晚餐吃的是蕎麥麵。媽咪說是請以前的老朋友開的店送外賣,但我當時應該多看幾眼才對。那家麵店,想必就是梨花家開的吧。
……阿悟沒回來時,媽咪對我很溫柔。
為什麼可以對我這麼溫柔?
我都已經表現出知道什麼內情的舉動了,媽咪應該無暇再對我溫柔。媽咪應該要揪住我的衣襟,甩我耳光,哭著大聲怒吼:「妳知道什麼!」在這點,媽咪做得很失敗。
為什麼可以對我溫柔呢?
那是因為,她事先就知道阿悟不會回來。因為她知道阿悟不回來的原因,也知道是誰幹的。因為她早有心理準備。
阿悟。這個介入我與爸爸平凡生活的笨小孩。
他把一切都視為對自己的不合理刁難,沒有一天不虛張聲勢或者發發尋常的牢騷,只要稍微不如意就立刻大哭,是個難纏的小學生。
那樣的阿悟哭泣時,媽咪總是溫柔抱著他哄他。
可是媽咪……竟然出賣了阿悟。
雖然老舊卻很寬敞的出租房屋;週六週日休假,平時也來得及回來煮晚餐的工作。對媽咪而言,那不知有多大的魅力。好不容易才逃離故鄉,可故鄉一旦主動提出「只要讓我們和阿悟談談,房子和工作都會替妳準備好」,她恐怕已經沒那個力氣回絕。或者,也可能是媽咪主動和那些人聯絡:「我現在很缺錢。只要你們幫我,阿悟的事我會重新考慮。」
即便如此,媽咪肯定還是很心虛,為了保護自己,她對我說謊――她說阿悟以前沒來過這個地方。
鬼話連篇。我被她的謊話耍得團團轉。
搬來此地,阿悟被自己的記憶嚇到了。明明有印象,最信賴的母親卻說他不可能見過,令他陷入混亂。縱使他哭泣,媽咪也沒說「沒關係,你其實以前見過,所以沒什麼好怕的」。媽咪像天使一樣溫柔。可是,她畢竟不是天使。
明白沒有神後,我終於可以懷疑媽咪說的話。我覺得她的話似乎有點意思。
而且,如果媽咪並非站在阿悟這邊。
如果是這整個城市本身在逼迫阿悟。
雖然我討厭那小子,但我也只能站在他那邊吧?
因為,雖然這點其實也很討厭……

「因為我好歹是姐姐。」
那個聲音非常非常小,梨花應該聽不見。
梨花像要安撫我般說:
「妳會擔心是正常的,沒事,只要小小的測驗結束,就會把他安全送回家。阿悟小弟能夠想起水野報告的藏匿地點是最好。就算想不起來,那也怪不了誰。良江姨――我是說阿悟小弟的媽咪也很諒解。阿遙妳如果不那麼激動,一切都會穩穩當當結束。」
開什麼玩笑。
「妳以為我會相信?這個地方,替『講』出過力的人都遭到什麼下場?就算書上寫的全都是胡說八道,至少水野教授的死是千真萬確。都那樣了還說什麼穩穩當當結束,妳應該也知道我不可能相信吧?『講』太誇張了。為了勾起阿悟的回憶不知會做什麼……」
說到這裡,我驀然驚覺。
為了勾起記憶會做什麼?
不會吧!
「你們該不會……阿悟的『預知未來』……」
讓人想起呼之欲出卻又想不起的事物時,有一個訣竅。
比方說,假設搬家時必須去二樓做一件事。衝進玄關時才發現,自己已忘了到底是要做什麼事。這種時候該怎麼辦?
若是我,會掉頭再衝進玄關一次。
丟紙團時,覺得以前也這樣丟過紙團,卻想不起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這種時候,我會再丟一次紙團。
製造與當時相同的狀況重現情景,藉以想起當時原來是怎麼想的。
即便在黑暗中,我也能清楚知道梨花在笑。
「沒錯。我們重現阿悟小弟以前住在這裡時發生過的事。幫助他恢復記憶。
商店街的偷竊事件。那是一開始,最大的線索。
不僅如此。現在住的房子,不走報橋就到不了小學。過那座橋,讓阿悟想起水野教授的死。他說有個胖胖的老師死掉,後來還說看到河岸鋪了「藍色的毯子」。藍色的毯子意味著什麼,現在我懂了――是覆蓋屍體的藍色塑膠布。
把阿悟誘導到現在的森元家――也就是阿悟以前住的房子――也很巧妙。寫有「悉數」的甲蟲形招牌。那在阿悟以前住在此地時大概真的存在過。不過,現在店已經倒了,招牌也拆掉了。宣傳商店街大拍賣的傳單上,沒有拍攝到那個招牌。可是,阿悟來到商店街時卻再次掛出。小時候,阿悟大概是把那塊招牌當作回家路線的指標。
「整個城市,串通一氣?」
「可以這麼說吧。」
「就只為了喚醒阿悟的記憶。」
「嗯。」
我歸納出來的結論,被梨花若無其事地肯定。竟然眞的是這樣。
這個城市,從我們搬來到今天為止,竟然只是為了喚醒阿悟的記憶而演出的大規模模擬重現劇的舞台。
……簡直是瘋了!
「阿遙妳說得沒錯。五年前,水野教授與常磐櫻,為了謝禮發生爭執。水野在調查結束後還想繼續男女關係,但常磐櫻回絕了。一如往例。於是發生小小的糾紛……燭台倒了,庚申堂起火。建築物陷入火海前阿悟小弟跑來了。
「常磐櫻就像過去的歷任玉名姬,非死不可。所以她在火勢蔓延之前,把水野報告託付給阿悟。叫他替她好好收著。阿悟很聽她的話。比常磐櫻想像的更聽話,他藏在某個地方,以幼兒特有的頑固不肯告訴任何人藏匿地點。還使性子吵著除了常磐櫻之外誰也不給……真可愛。
「雖然多少有點誤差,阿悟到底還是想起來了。我很高興。妳好像沒發現,其實妳也扮演了一個角色。三歲的阿悟,當時經常與常磐櫻一起玩。阿悟把她當成姐姐敬愛。多少也是因為有妳扮演那個姐姐的角色才能讓他順利想起吧。
「不過,很抱歉,阿遙。我已經無法再多說了。我得開始最後的拜台。」
五年前的庚申前一天,阿悟從起火的庚申堂拿著水野報告逃走。為了讓他想起那一天特地準備的最後舞台。那只有一個可能。
「梨花……難道妳連火災都打算重演一次?」
梨花以唱歌般的聲音接話。
「不是我和『講』要重演。在常井,一切的一切都會重演。這裡就是這樣的地方。好了,已經很晚了。妳自己小心回家。我也要進庚申堂,像五年前一樣被火燒。所以無法再陪妳了。 」
那可不行。
我自喉嚨深處擠出聲音。
「妳不要自作主張。妳沒聽到嗎?我不是說要跟妳交易!水野報告就在我手裡!」
黑暗中,梨花的動作倏然靜止。然後,她像要防備陷阱般,謹慎地,緩慢地走近我。
現在梨花的表情清晰可見。
之前那異樣的聲調是怎麼回事?是我聽錯了嗎?站在近處的梨花外貌,一如在學校所見。
梨花稍微歪頭,說道:
「在妳手裡?真的?」
「我騙妳做什麼。」
「也對。不過話是這樣說……」
定定看著我的眼睛,也沒有剛才說那些話時蘊藏的那桖帶著瘋狂的熱切。聳肩的梨花,簡直和平日沒兩樣……彷彿要說,這種事早已經歷過很多次。
「畢竟有時是誇大其詞。」
「剛才的話妳是怎麼聽的?妳不是已經反省過太小看我了嗎?眞不敢相信你們竟然找了五年都找不到。我雖然才來這裡十天,卻早就知道水野報告藏在哪裡了。」
「嗯――那給我看。」
我勉強做出譏笑的表情。
「妳在開玩笑吧。等我見到阿悟再說。」
梨花想了一下,最後點頭同意。
「很合理。跟我來吧。」

一瞬間,不祥的念頭閃過腦海。梨花該不會嘴上假裝答應交易,其實是要拖住我?如果他們趁這段期間把阿悟轉移到別處,我根本無從找起。
「……不會不會。」
我以梨花聽不見的細微音量勉強說服自己。
「因為,那樣就無法重演舊事了。」
起火地點,必須與五年前一樣,是那個庚申堂。所以,阿悟應該在這裡。我之前認定梨花會把人帶出來是個錯誤。人一定在裡面。
我走近庚申堂。外觀只是廉價的木造祠堂。但是認真想想,那或許也是有理由的。這座庚申堂,或許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重現五年前那晚而搭建的舞台布景。遲早當媽咪帶著阿悟回到此地時,庚申堂作為重演舊事的橆台必須燒毀,所以乾脆粗製濫造交差了事……這是我自己想太多嗎?
梨花拉開還很新的木門。地上是木頭地板。梨花當然脫鞋,但我毫不躊躇地穿鞋走進去。視情況而定,說不定連穿鞋的時間都沒有就得倉皇逃走。雖然不禮貌,但是面對把人家的弟弟擄走的人,我也懶得以禮相待。
面向我的左手邊,是上次見到宮地陽子的房間,不知餅乾是否還在。
然後,正面是紙拉門。門上好像畫了什麼畫,可惜太暗了看不清楚,不過,看得出紙拉開的縫隙透出光線。那光線很微弱,帶著橙色,正在晃動。我還沒拉開紙門,就已確信這個房間是以蠟燭照明。
雖然沒有被偷襲過,身體卻自動提高警覺。
梨花朝我轉身,噗哧一笑。
「只是普通的大房間啦。」
她把手指搭在門把上,拉開紙門。
我倒抽一口氣。
這個房間,比外觀看起來更寬敞。鋪滿榻榻米的空間,不知用了多少張榻榻米、高聳的深色燭台上,放著許多火燄搖曳的蠟燭。
正面,垂掛大片白色布簾。或者,是絲緞帳子?在燭光映照下,閃爍生輝。那後面就藏著庚申講,不,玉名姬信仰的秘密嗎?若是三浦老師在場說不定會激動得一把扯下布幕。
但我的興趣,不在那裡。
「……我該說歡迎光臨嗎?妳看,很普通吧?」
大房間中央,燭台環繞四周,梨花坐在榻榻米上。不是端正跪坐。她的腳斜放在身旁。那種坐法,不知怎地讓我直覺性地感到不太舒服。
梨花的手,握住身旁燭台的柄。她一邊搖晃靠三支腳穩定的燭台,同時半開玩笑說:
「如果妳來得再慢一點,我說不定已演出火海逃生。」
「啥?」
無聊透頂。從明天起,或誇我該重新考慮一下在學校的校友關係。
而梨花的面前,躺著阿悟。軟趴趴的,伸長手腳。
「妳對他做了什麼?」
這次,梨花也正經回答。
「什麼也沒做。他只是在睡覺。對八歲小孩來說,深夜十二點已經太晚了。」
「還不到十二點。」
「我已經讓妳見到阿悟了。交易呢?」
「我知道。拿去,就是這個。」
我也懶得走近,直接把磁碟片放在榻榻米上,對著梨花滑過去。那張磁碟片準確地滑到梨花的手邊,我甚至覺得就算叫我再做一次恐怕也無法滑得如此準確。
梨花有點調皮地笑了,她撿起磁碟片,瞇起眼,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後,聳聳肩。
「了不起。就是這個。沒錯。阿遙,我其實很喜歡妳。」
她好像無意詢問束西藏在哪裡,我是怎麼找到的。不過就算她問:我想我也不會回答。那種事無關緊要。
「把阿悟還給我。」
我不該先把東西給她的。如果她敢開口顧左右而他,我打算揍人,於是努力醞釀犀利的氣勢。
但梨花爽快點頭。
「嗯。妳帶他回去吧。」
我有點猶豫,不知該叫醒阿悟還是讓他繼續睡。本想立刻走近他,但我驀然止步。我還有一件事要問。
「欸。」
「什麼?」
「梨花妳並不認為高速公路會開闢到這裡吧?妳也不認為有高速公路就好。那麼,妳為何要做這種事?」
梨花聽了,微微吐舌扮鬼臉。
「對不起,阿遙。別看我這樣,其實也有很多不得已。」

 楼主| 发表于 2018-6-5 23:5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words 于 2018-6-7 20:53 编辑

終章

也許是起風了,雲層已被吹散。
本來就是只要鑽出樹叢就很明亮的夜晚,現在拜皎潔光明的月亮所賜,讓我相當丟臉。
在庚申堂鋪設榻榻米的房間,阿悟沒被捆綁,正用對折的坐墊當枕頭呼呼大睡。
「阿悟,阿悟。醒醒,我們要回家囉。」
我朝他臉蛋輕拍兩三下,但八歲的阿悟毫無醒來的跡象,只是嗯嗯嗚嗚發出任性的呻吟。
梨花不知幾時已經消失了。沒聽到腳步聲和紙門開啓聲。不過,想必是因為我的注意力都放在阿悟身上,所以沒聽見罷了。
阿悟最後還是沒醒,我只好揹他回家。眞是的,明亮的月光害我惹眼得要命。這若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本來還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回去。眞是讓人火大。
因為睡熟了,阿悟環抱我脖子的手臂漸漸鬆開。每次我只好使勁扭身一甩,重新擠好快掉下去的阿悟。過了十二點,夜風想必變冷了。我們走的是沿河道路,所以風自然更冷。但背負重擔的重度勞動,以及人體的體溫,讓我一點也不覺得冷。
明天早上,媽咪會以什麼樣的表情迎接起床的阿悟呢?想到這裡我有點悲傷,同時或許也有點痛快。她會瞪圓了眼,像見到鬼一樣當場昏倒嗎?抑或若無其事露出一貫的溫柔笑顏,說聲「早安,快去洗臉」?
說不定,她會對多管閒事的我暗恨在心。不過,那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阿悟又快要滑下去了。
「這小子眞是連睡覺時都是笨蛋。」
即便這樣毒舌,也沒聽到他回嘴說「講人家笨蛋的才是笨蛋,笨蛋阿遙」真是,無聊透頂。我停下腳步彎曲上半身,把他揹好了以便再多撑一會。
腳踏車只好放在這裡,因為揹著阿悟無法騎車。我自認已經挑了不礙事的地方停車,不過說不定會以隨地停放腳踏車的罪名惹惱大人物。那同樣也是無可奈何。
在夜風的勾引下,我很想哼歌。但首先從嘴裡冒出的音樂是〈拿娜多娜〉 (Donna Donna)*,好像太應景了,只好作罷。
(注:這首歌的歌詞描寫一頭小牛被牽去宰殺的情景。以自由飛翔的燕子對比牛的無奈與悲哀。)
於是,我用思考取代唱歌。

我發現的磁碟片,梨花仔細檢查後說「沒錯」。但是,那上面雖然貼了標籤,卻一個字也沒寫。為什麼她能斷定那就是真正的水野報告?
當然,磁碟片想必有很多種,因製造商不同在設計上想必也各有千秋。「講」或許聽說過水野教授用的是哪種廠牌的磁碟片。但光憑那個,就能斷言沒錯嗎?搞不好是我在附近店裡買來的空白磁碟片咧。
若說那張磁碟片有什麼特徵,頂多也只有被火燒過的痕跡。難道有人知道水野報告存在磁碟片中,而且磁碟片的塑膠外殼已有部分熔化嗎?
阿悟除外。這小子八成連常磐櫻交給他的是什麼東西都不清楚。這次不能罵他笨蛋,因為那時他畢竟只有三歲。
水野教授呢?水野教授看到存有自己調查結果的碟片被火紋身嗎?
就時間點而言,他就算看到也不足為奇。水野致授去庚申堂送交報告,當晚墜橋溺斃。事到如今追問無益,所以我沒問梨花,但應該是「講」那群人把他推下去的吧。……雖只是直覺,但我總覺得那或許是阿丸動的手。在蔬果店就算偷東西也被「放一馬」的阿丸。這個特權,該不會是他做可怕任務的報酬?不過,之前在文化會館被他嚇得半死,所以這或許只是我為了洩憤,故意用有色眼鏡看待他。
而水野教授死亡的那晚,庚申堂起火,水野報告遺失。所以水野教授或許親眼看到磁碟片的某一部分熔化。
但是,在他死前有那個機會與必要告訴別人嗎?應該沒有吧。
如此一來,只剩下常磐櫻。身為玉名姬的她收下磁碟片,之後阿悟發現起火跑來,她把磁碟片託付給阿悟叫他收好,就此嚥下最後一口氣。她知道磁碟片裡存有水野報告,也知道它曝露在火燄中。
常磐櫻死了。所以,她無法把這些事告訴任何人。
但梨花知道。身為玉名姬的梨花,見過應該只有前任玉名姬才見過的東西――只能這麼推論。
還有更不可思議的事。
關於常磐櫻死於五年前那場火災一事,梨花說「就像過去的歷任玉名姬,她非死不可」。說得好像她親眼見過似的,但令我耿耿於懷的不是那個。
常磐櫻據說在大火中把水野報告託付給阿悟,所以更加奇妙。
連三歲幼兒都能逃出的火災,為何常磐櫻沒有逃出來?
或者,是她根本不想逃?
三浦老師告訴我,傳言死去的常磐櫻肺部並未驗出煤灰。雖不知眞假,但那若是真的,表示常磐櫻在燒死前已經死了,按照順序說來,是庚申堂起火,水野教授離去,把磁碟片託付給阿悟之後的事。若是這樣,常磐櫻當時應該是一個人待在堂內,所以應該是自殺。就像《常井民間故事考察》中,自山崖跳下的阿朝一樣……
為什麼會那麼輕易地尋死呢?我當然也有過想死的念頭。可是,雖然覺得辛苦還是照樣活著。歷代的玉名姬,為何不懼死亡?
簡直像是早就知道自己很快又會回來,一切都只是循環不已。
明天,如果在學校見到梨花,不動聲色地問問看吧,問她現在幾歲了。
說不定可以聽到意外有趣的答案。

我搖頭。已經結束了。
不管玉名姬的真面目是什麼。
不管媽咪的盤算是什麼。
不管我今後的學校生活會怎樣。
哪怕爸爸這輩子再也不會出現在我面前。
那些都不重要。總之我必須活下去,不管怎樣,到頭來活著八成都會很辛苦。遲早,我或許也會精疲力盡,被如夢似幻的最後希望吸引,為了得到那個甚至不擇手段。但是現在,今晚的我只想趕緊回家睡覺。
背上的阿悟,在喃喃低語,我豎耳傾聽那幾乎被佐井川的流水聲掩蓋的聲音。
「阿遙。」
「幹嘛?」
「阿遙。」
「幹嘛啦?」
「……姐姐。」
和一個睡得迷迷糊糊的傢伙對話,也是白費力氣吧。
這小子今後肯定也會很辛苦。圍繞阿悟的愛,絕非無止境且不求回報。媽咪早就發現了那點,而我今夜也發現了。遲早有一天,阿悟也會明白。
不過,阿悟。
如果沒有別人肯站在你這邊時,記得告訴我。只要你乖乖遵守我的告誡,只要你能成為一個想哭時獨自哭泣的男孩了。到時候,我也會考慮幫幫你。
夜風中,我咕噥。
「沒事。已經沒事了。什麼都不用再擔心,好好睡吧,小笨蛋。」
在明滅不定的路燈照耀下,家門終於遙遙在望。
――我聽見安穩的鼾聲。

发表于 2018-6-6 15:54 | 显示全部楼层
看看是什么成色的作品先,值不值得看
发表于 2018-6-6 16:5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太棒了!这本和之前那本满愿都已经没办法在淘宝上找到了,超感谢~≧▽≦
发表于 2018-6-7 00:3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希望作者赶紧把冰菓小说更新一下,已经好就没更新了,上次更新卡在关键地方那个事到如今才叫我飞翔才写了一半啊
发表于 2018-6-7 00:3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说的不是楼主是冰菓作者米泽惠信哈哈????
发表于 2018-6-7 18:4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古典部系列这个大坑早凉了……
发表于 2018-6-9 08:31 | 显示全部楼层
米泽本就是推理作家,而不是轻小说作家。只不过他的《古典部》和《小人物》被放到「轻阅读」里了,给人的错觉轻小说作家。
发表于 2018-6-9 12: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个正式的翻译,叫做递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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