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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周藤蓮]賭博師從不祈禱 2[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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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7-13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7-13 22:36 编辑

  賭博師從不祈禱 2
  ——————————————
  作者:周藤蓮
  插畫:ニリツ
  譯者:蔚山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在營救奴隸少女莉拉的戲碼落幕後,如今已過了一週。
  不惜讓賭場認輸也要守住一名女子的代價相當龐大。
  原先以「不求敗、不求勝」為準則的拉撒祿變得沒辦法上賭場賭博,
  於是決定安排一趟遠離帝都的旅行。
  這本該是有著逐漸敞開心房的莉拉陪同的一場愉快旅行,豈料……
  「我說,拉撒祿,你就和我結婚吧?」
  在旅途中歇腳的一座村子裡,等待著拉撒祿的,
  是因為某些緣故被逼入絕境的地主之女愛蒂絲的求婚宣言。
  與此同時,莉拉在窺到了兩人的互動後,
  開始擔心自己對於拉撒祿來說是否為不必要的存在。
  身為「奴隸」的她,最後導出的結論是──


  作者簡介
  周藤蓮
  最近在感到處世艱難的同時,開始比以前更加注重起身心的療養。也請各位讀者多多注意自己的身心健康。


  畫師簡介
  ニリツ
  日本的漫畫家、插畫家。
  作品以卡片遊戲和輕小說的插圖為主。
  個人網站:nilitsu.jp/




  CONTENTS
  序 循件與時間
  一 無主地
  二 賭博師不求勝
  三 傲慢與偏見
  四 致命宣言
  終 信件與時間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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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13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序 循件與時間
  
  
  「要盡一切努力,依循正當的步驟去處理每件事。」
  養父所遺留下來的許多教誨之中,這一則經常會浮上拉撒祿的心頭。
  「別為投注在正確步驟上的精力感到浪費。花在這些步驟上頭的時間和勞力,就等於是保障了自己的合理性。」
  過於簡略的箴言,以及相當複雜的說明──對於年幼的拉撒祿來說,養父的話語總是難以理解,這樣的思緒也如實反映在他的臉上。
  露出苦笑的養父,這麼補上了一段說明:
  「說起來,賭博師這種職業特別容易和人結下梁子。只要還是以賭博師的身分度日,就免不了樹大招風的狀況發生。就孤立無援這一點來說,就連傭兵的死亡率都還比賭博師低上許多。正因如此,我們平時就得特別留意,依循著正確的步驟去處理每一件事。」
  養父一邊說著,一邊在文件上唰唰地簽名。
  那是為了購入拉撒祿目前的住處──東區的連棟平房所準備的眾多手續和保險相關的文件。明明都是些不看也沒關係的繁瑣文件,養父卻一張一張地仔細過目,確認起內容。
  其中幾份文件的功能類似遺囑,一旦養父過世,就會讓這間連棟平房作為遺產的一部分,由拉撒祿繼承下來。
  「一旦跳過了應循的步驟,就會惹得與之相關的人萌生反感。由於世上的敵人已經夠多了,所以不該自行樹敵。要好好地履行契約上的義務,要向做生意的對象展露敬意,要循規蹈矩地按照正確步驟處理事件。如此一來,名為合理性的事實就會保護你。」
  養父露出了賊兮兮的一笑。
  「只是就算做足了這些準備,還是終有要死的一天啊。」
  養父所留下的這段話語,是在他身亡之後才帶給拉撒祿強烈的說服力。他過起一個人賺錢、一個人生活的日子,這才慢慢理解養父話語的核心意義。
  拉撒祿.凱因德並非積極社交的個性。
  毋寧說他的個性既陰沉又慵懶,就連朋友的數量也不用兩隻手就數得完了。
  他以賭博師這種不正經的行業為生,過著沒有家累的孤獨生活。一直到不久之前,他連個傭人都沒請過,總是一個人打理家務。
  即使如此,只要人生在世,就免不了和他人有所牽扯。
  既然他有著連飯都不想煮的慵懶個性,那飲食和酒類就只能找酒館送來餐食,而且也有定期請人來回收廁所穢物的必要性,同時,他也有購入幾種雜誌的習慣。至於流浪漢敲門乞討,或是賭場遣人上門邀他工作的狀況也不算少見。
  拉撒祿對於這些人的人生完全不需要負上一丁點兒的責任。這些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想必也會照著各自的想法活著或死去吧。
  然而,在他們眼裡已成熟客的拉撒祿,若是在某天一聲不吭地銷聲匿跡,就會對他們的生意造成損失。
  對於心靈堅強的帝都居民來說,在大部分的狀況下,是不會把區區一個顧客消失的事情放在心上的吧。畢竟帝都既是個有無數人潮流入的都市,同時也是個有無數人潮流出的土地。
  不過,在某些特定的狀況下,這可能會讓他們對拉撒祿產生心結。
  少許的虧損也可能會產生恨意,並像是蟻築窩啃垮防波堤那般,將他捲入巨大無比的事端之中──而這也算是帝都日常光景的一部分。
  若是打算中止往來,就該好好說明事由,並設好緩衝的時間。這不僅是做生意時的正當步驟,也是不招致對方反感的手段。而這回中止往來的理由既然不是基於什麼值得欽羨的好事,那確實就該耐著性子好好處理。
  「────就像我一週前預告過的那般,我明天開始就不會在家啦。」
  拉撒祿強忍著呵欠,對站在門口的販水人這麼說道。
  在這個時期,帝都的水道系統還未發展完成,仍有相當多的地區無法連結管路。拉撒祿的住處也是其中之一,若想要自在地取水,就得向販水商購買。
  將馬車載滿水缸的販水人露出了笑容。也許是每天搬運重物的關係吧,這名販水人不只人高馬大,還練得一身肌肉。販水人的笑容在臉上漾出了酒窩,使他看起來年輕了幾分。
  「聽說您是要去巴斯旅行?真是令人羨慕。」
  「說什麼旅行,這根本是連夜潛逃啊。」
  拉撒祿這麼一說,販水人笑得更開懷了。
  以賭博師為業的拉撒祿,在整整一個星期前被捲入了一起風波之中。賭場「黑巧克力坊」涉入的印製偽鈔事件打亂了拉撒祿的生活,而最後拉撒祿透過與賭場正面對賭的手段,總算是取回了原有的安寧。
  一想起自己違背了長久秉持的信念搞出如此誇張的事件,他的表情自然而然地帶了幾分苦澀。而將拉撒祿捲入其中的風波,至今仍是餘波未散的狀態。
  以目前來說,拉撒祿就算去賭場作客,也沒辦法好好地賭博了。
  「槓上賭場還大贏了一番,這不是很帥氣嗎!」
  槓上賭場還大贏了一番──
  販水人的說法聽起來固然威風,但這對賭博師來說卻是致命的失誤。畢竟現在的拉撒祿就算進了賭場,只怕走沒三步,就會被賭場的經營方派人盯哨了吧。
  說得極端些,所謂的賭場就是靠著從客人身上掠取錢財維生。他們會讓其中一個客人贏得光鮮亮麗,藉以讓背後的一百名賭客輸得徹底。賭場老闆就是透過這樣的公式來獲利。
  明明有著這樣的潛規則,拉撒祿卻完美地證明了自己具備著幾乎能扳倒一座賭場的本領。
  在拉撒祿獲勝的消息傳開之際,帝都的賭場會開始將他列為拒絕往來戶,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為此,他必須暫且離開帝都避避風頭,而就這樣的脈絡來看,他認為和旅行相比,「連夜潛逃」的說法更為貼切。
  「…………無所謂啦。而且那也不算有贏,頂多就是平手吧。」
  「都把女孩子搶回來了,那就是贏了!是勝利呀!」
  女孩子──拉撒祿登時想起了如今仍待在家裡的一名少女身影。他相當難得地不知該露出何種表情,只能回以不置可否的神色。
  「哎,不管是贏了還是平手,對我來說都無所謂啦。我大概最快也要到明年才會回來吧。」
  「到時候還請您繼續關照!啊,這是餞別禮,請收下!」
  「看我到時候還記不記得吧。」
  拉撒祿這過於冷漠的回應,讓販水人不太高興地咕噥了一聲。他將一個小包遞給拉撒祿後,隨即邁步離去。
  總而言之,這樣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要盡可能依循正當的步驟處理每一件事」。
  他再次憶起養父遺留下來的話語。他向每一個會上門到訪的業者做過說明,也向為數不多的朋友和工作夥伴打過招呼,也請人在他離開的這段期間幫忙顧家了。雖然這花費了一週的時間作為代價,卻是必要的步驟。
  在目送年輕的販水人離去後,拉撒祿關上了玄關的門。等回到帝都後,就繼續委託他送水吧。
  通往客廳的短短走廊,此時看起來比先前清爽寬敞了許多。這是因為在漫長的旅行啟程前進行了大掃除,將一直擱置在走廊各處的雜物做了一番清理的關係。
  這棟房子有這麼寬敞嗎──他冒出了這番有些難以適應的認知。目前家裡的每一個角落都散發著同樣的氣氛,而客廳自然也不例外。
  「…………」
  在踏進客廳的時候,一名少女剛好做完泡茶的準備。
  她的年紀還不到十五歲,褐色肌膚證明了她的異鄉人血統,臉上的五官固然端正,卻又有些缺乏現實的感覺。
  她之所以在平時所穿的洋裝上頭套了件圍裙,想必是因為一直在整理行囊和掃除住處的關係吧。只見圍裙的下襬被塵埃和煤灰給染黑了。
  她以不太熟練的手法,在顯得略高的桌子上放了兩只茶杯。這套由莉拉最近購入的茶杯此時正冒著裊裊蒸氣,讓客廳充斥了濃郁的香氣。
  「莉拉,行囊整理好了嗎?」
  被拉撒祿這麼一問,她立即抬起了頭,在將茶壺放到桌面上後,以緩慢的動作行了一禮。
  「…………」
  她雖然微微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
  少女名為莉拉,原本是從某個國度拐至此地的奴隸。奴隸商人看上了她驚為天人的外貌,將莉拉調教成玩賞用的性奴,並在教育的過程中燒壞了她的聲帶。在幾許偶然的重疊下,她被拉撒祿買了下來,並被捲入黑巧克力坊的騷動,如今則是被拉撒祿僱為家裡的女僕。
  她踏著匆匆的步伐來到了拉撒祿身邊,接著拿起炭筆,在掛在脖子底下的木板上頭振筆疾書。幾秒鐘後,她將寫好的一列文字轉向拉撒祿。
  『只剩、杯子、就好了。』
  以奴隸的身分被買下的莉拉,一開始甚至無法讀書寫字,但如今已經過了一個多月的時光,她記下的詞彙與日俱增,寫下的英文字母也日漸端正。
  「只剩杯子」的說法似乎是正確的。客廳已經被整頓得井井有條,角落擺放了一個旅行用的木箱,目前箱蓋是敞開的,裡頭塞滿了拉撒祿和莉拉為數不多的個人用品。
  「這樣啊,謝啦。」
  「…………」
  莉拉像是有些害臊地露出了淺淺的笑容。雖然不仔細看就察覺不出嘴角的起伏,但她確實是展露了情緒。
  拉撒祿驀然想起了先前的交流,從口袋裡掏出了收到的布包。他雖然已經從內容物的觸感猜到了大概,不過將布包翻開後,顯露出來的果然是一小塊烘焙點心。這被稱為蜜糖鬆糕,是以麥片和以糖漿後烘烤的點心。
  拉撒祿輕輕揮了揮這個略帶分量的點心,將之遞向莉拉。
  「妳要吃嗎?」
  「…………」
  她沒有回答。莉拉略顯困惑地歪了歪頭,等待拉撒祿的下一句話。換句話說,她等待的是「吃下去」或「不准吃」這兩項指令之一。
  「妳自己決定吧。我是覺得這應該滿好吃的啦。」
  「…………」
  「…………哎,算了,無所謂啦。喏,妳就吃掉一半吧。」
  拉撒祿坐到沙發上,將掰成一半的蜜糖鬆糕扔向莉拉。只見莉拉慌慌張張地伸手去接,好不容易才沒把點心落到地上。
  拉撒祿端起茶杯就口,隨即有一股淡淡的鹹味在舌頭上暈染開來。這是因為今天的紅茶不僅泡得比平時更淡、更燙,還加了牛奶和鹽巴調味的關係。
  這不是拉撒祿教她的泡茶方式,而是莉拉自然而然這麼泡的,這也許是她在故鄉喝過的味道吧。即使冒出了這些想法,拉撒祿卻也沒有掏出心中的疑惑向莉拉發問。
  (故鄉是吧……)
  雖然沒詳細打探過,但她的故鄉離這裡極為遙遠。就算想走上一遭,也得花費大量的金錢和時間,即使莉拉已經領過幾次週薪,仍是一趟去不起的旅行。但就算是換作僅僅身為一介賭博師的拉撒祿,他的財產也不足以負荷這樣的旅途。
  既然問了也是白搭,那就乾脆不要問了。拉撒祿的判斷基準相當單純,而他就這麼將說不出口的疑問連同紅茶一口喝下。
  「…………?」
  也許是在思考無關緊要的話題時盯著她瞧的關係,莉拉像是感到不可思議似的歪起了頭。
  他沒嘟嚷說出「無所謂」這句口頭禪,而是發現莉拉的臉變得髒兮兮的。大概是在掃除中接觸到的煤灰沾上了她的臉,讓她的臉蛋像是長了貓咪的鬍鬚般多了幾條汙垢。
  「妳的臉頰髒掉嘍。」
  被這麼一提醒,莉拉慌慌張張地試圖用圍裙的下襬擦拭,但因為看不見汙垢的位置,結果只是把臉弄得更髒。
  拉撒祿嘆了口氣,將手伸過桌面。
  「喏,別動啊。」
  「…………」
  他以手指擦拭起莉拉的臉頰。她的肌膚比瓷器更為滑順,而且還像是要黏附在觸及的手指上頭似的。
  即使生著一張褐色臉蛋,莉拉的臉龐這時仍是明顯地漲紅起來,同時像是心神不寧似的游移著視線。也許是感到很癢的關係,她纖細的肩膀也一顫一顫地抖動著。
  拉撒祿不禁有些尷尬,索性悄悄動起手指,將煤炭畫到了她的嘴邊。沒察覺自己長了鬍子的莉拉歪起頭,看起來著實引人發噱。
  拉撒祿看著眼前的莉拉──
  (她變了不少啊……)
  ──他冒出了這樣的想法。雖然莉拉臉上的表情依舊不多,但如今已經慢慢不會硬逼自己藏住表情了。和剛買下她時對拉撒祿的一舉一動都戰戰兢兢的模樣相比,簡直可以說是判若兩人。
  而拉撒祿也很清楚,莉拉改變了多少,他自己就改變了多少。
  他還無法評估這樣的變化是好是壞,但目前已經可以平心靜氣地承認自己有所變化了。一個月前的他還抗拒這樣的變化,如今則是能夠悠然直視。
  桌面上方就這麼持續了一段教人心癢難耐的柔和靜默。
  而打破這片沉默的,是一陣敲門聲。
  拉撒祿起初還以為是販水人或其他商家折返回來,但他很快就捨棄了這樣的想法──拉撒祿認得這種像是啄木鳥般急促的敲門方式。
  「莉拉,去後門…………不對,去二樓吧。回妳的房間待好。」
  拉撒祿制止了準備起身接待客人的莉拉,放下了茶杯。雖然還不知道對方有何用意,但他隱約能感受到這回並不是壞消息。
  (就算不會是壞事,也不能讓嘴上被畫了鬍子的莉拉出去見客啊……)
  拉撒祿看著莉拉點頭後走上樓梯的模樣,一臉嫌煩地站了起來。他打開玄關的大門,刻意擺出了一張臭臉。
  「是教會派來要求捐獻的嗎?以聖歌隊來說,你的打扮也太不吉利了吧?」
  門口站了名穿得一身黑的男子。
  他如金屬線般的纖細身子被一件外套包覆,嘴角帶著黏稠的笑意。一看到男子的臉孔,拉撒祿還未康復的側頭部傷口就隱隱作痛。
  拉撒祿只和這名男子見過兩次面,第一次是他帶莉拉上門的時候,第二次則是他將莉拉帶走的時候。
  男奴隸販子以諂媚的動作向拉撒祿行了一禮。
  「不,並非如此,敝人今天是來向您打聲招呼的。」
  「哎,看起來的確是這樣沒錯。」
  男子上次造訪的時候,帶了好幾個殺氣騰騰的年輕人,也做好了動粗的準備。
  相對於此,這回的陣容大不相同,陪同男子上門的是幾名氣息與他十分神似的人物。他們的年紀、性別和身材容貌各不相同,唯一的共通點就是都穿得一身黑,總數則是六人。從連他們搭來的馬車車伕都穿得一身黑來看,此行確實是做好了精心準備。
  黑衣人們雖然都在臉上掛起了相同的笑容,但似乎只打算讓和拉撒祿交流過的壯年男子出面招呼。
  「所以說,有何貴幹?你們也打算連夜潛逃嗎?」
  「差不多是這麼回事。拉撒祿大人,您的傷勢復原得還順利嗎?」
  「你還有臉問我這個問題啊。」
  前些日子鬧事的時候,下令毆打拉撒祿的正是這名男子。男子似乎沒把拉撒祿的指責放在心上,而是露出了感到擔心的神情。
  「是的。雖說敝人不打算奪人性命,但仍是下達了嚴酷的指示,因此您若是有感到不適,不妨讓敝人介紹幾位手腕高明的醫生吧?」
  「…………不了。那已經無所謂了。」
  由於黑衣男一副對拉撒祿的傷勢由衷感到痛心的模樣,拉撒祿也沒了開口損他的興致。此外,即使下指令傷害自己的確實是此人,但他選擇將心思用在關心傷勢的態度,也沒有勾起拉撒祿的反感。
  「我就聽你想說什麼吧。進來。」
  「恕敝人失禮了。」
  拉撒祿將門大大地敞開,首先進門的是黑衣男子,而跟在他身後的其餘五名奴隸販子雖然也想跟著進門──
  「一個人進來就夠了吧。」
  拉撒祿卻立即重重地甩上了門,剛好撞上了第二個人的鼻尖。先一步來到走廊的男子像是早有預料似的露出了苦笑。
  客廳雖然依然擱著冒著熱氣的茶壺,但拉撒祿絲毫沒有要端茶出來的意思,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並無言地催促男子開口。
  「請您先過目這個。」
  黑衣男子從懷裡掏出來的,是大小和撲克牌相仿、被稱為「交易卡」的紙片。
  一般來說,這都會刊載在報章雜誌的廣告頁,作為店家的宣傳手段。這張巴掌大的紙片上印刷了店名、商品、價錢和地圖等資訊,放在特定的地點供人自由取用。說起來算是店舖版本的名片。
  拉撒祿看著這張交易卡,皺起了眉頭。
  寫在上頭的店名是「喬納森巧克力坊」。卡片中央印刷著喇叭和手槍,並以亮麗奪目的字體妝點周遭。這間店似乎是賭場,印刷在上頭的並非商品的品項,而是能在店裡玩到的賭博種類。
  拉撒祿雖然沒去過這間賭場,卻也認得這座賭場老闆的名字。那是有女中豪傑之稱的白金漢夫人執掌的賭場。姑且算是座落在帝都裡頭,但距離拉撒祿的住處有好一段距離,甚至會讓他考慮搭乘馬車而不是徒步前往。
  迄今黑衣男子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應該都是頂著黑巧克力坊──或是那裡的老闆布魯斯.夸特的名號才對。
  「…………你跳槽了?」
  「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說起來,我們原本就只是所謂的外圍組織,而非他直屬的手下,而敝人也有確保組織運行、維護成員生計的義務呢。」
  從男子的口吻聽來,布魯斯.夸特的立場似乎已岌岌可危。也許結束旅行回來後就看不到他了吧。
  「當然,就算隸屬的勢力有變,我們還是會秉持著原先的理念,為顧客們做足售後服務。為此,敝人才會像這樣向熟客們打聲招呼。」
  「才買過一次東西就是熟客?這間店的標準可真低啊。」
  「是的。敝公司的信念是不分交易金額的高低和頻率,一視同仁地重視著每一位客戶。」
  男子明明不像是聽不出拉撒祿的嘆息所蘊含的意義,臉上的表情卻沒有動搖半分。
  「由於前些日子的風波為拉撒祿大人添了不少麻煩,敝公司也打算傾注全副心力,為您做出補償呢。」
  「那就別再來我家了…………」
  雖然這話有一半是發自真心,但拉撒祿隨即打住了話語。
  「…………不對,我有一件事想問你,還有一件事要拜託你去做。」
  「您是想打聽敝公司的進貨狀況嗎?」
  「你如果是認真的,就從那邊出去吧。」
  「這真是失禮了。」
  拉撒祿姑且露出了凶狠的眼神瞪向黑衣男子,開口問道:
  「我只有一個問題,把你所知道的統統照實招來。你們是不是────」
  黑衣男子並沒有花上太多時間,就將拉撒祿的質問回答完畢。
  拉撒祿的問題似乎對於黑衣男子來說不會造成損失,因此他回答時的口吻相當淡漠。拉撒祿將身子靠在椅背上,啜著只為自己倒的茶聆聽著。
  他咀嚼著黑衣男子的回答,慢慢嚥下心底。拉撒祿雖然不是立刻就會用上這份知識,卻深信這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您還滿意這樣的回答嗎?」
  「嗯,至少你看起來沒有說謊啊。」
  「敝人認為這點小事還不足以作為您受傷的補償。請問另一件要拜託的事是?」
  「這個嘛。」
  拉撒祿站起身子,走出客廳,對著階梯上方喊道:
  「莉拉!下來!」
  莉拉位於二樓的房間門扉被打開的聲響很快就傳了過來。緊接著,一道輕巧的腳步聲順著樓梯而下。她之所以稍稍鼓起臉龐,眼角也帶了點不快的氣息,想必是在回到房間後發現拉撒祿在嘴邊畫上鬍鬚的關係吧。也許是擦得太急,還看得到她的嘴角微微泛紅。
  然而,她的這副表情也只持續到下至一樓為止。
  客廳的門是敞開的,而坐在裡頭的黑衣男子似乎很快就映入了莉拉的眼簾。只見莉拉露出了害怕的反應,把身體藏在拉撒祿的後頭。
  「…………呃。」
  「別放在心上。反正這傢伙已經不會對妳出手了。因為出手也沒好處。」
  「是的,沒錯,正如您所說。」
  黑衣男子雖然面不改色地點頭,但應該還是沒辦法抹滅銘刻在莉拉心底的恐懼吧。莉拉臉色蒼白的程度超乎拉撒祿的預期,她的指尖也正在發抖。
  「那麼,您的委託是?」
  「哦,對啦。就是那個。」
  拉撒祿強忍著嘆氣的衝動站到莉拉的面前,擋住了她的視線,並伸手指向放在客廳角落的一只木箱。
  「我接下來要去巴斯做趟旅行,行李正好打包完畢,而且也叫了直達車站的馬車,馬上就要出發了。」
  「沒與您錯身而過,真是敝人走運。」
  「是啊。而且對我來說,我也很走運呢。」
  拉撒祿盯了看似沉重的木箱好一會兒後聳了聳肩。
  「如果要道歉的話,就幫我把那個木箱抬上馬車吧。」
  從纖瘦的外表推斷,黑衣男子似乎不擅長苦力活。
  「不會吧……」
  因此,從他不小心說溜嘴的這句話中,似乎可以聽出他極其稀罕地表達了發自內心的厭惡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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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13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無主地


  若是要將這個國家約略分成兩塊的話,那就是「帝都」和「其他地方」了。
  自工業革命以來,帝都就有了驚人的發展,加速了都市化的步調,但綜觀整個國家來說,有朝著現代化發展的區域可說是寥寥無幾。
  只要離開帝都,搭著馬車跑上幾個小時,映入眼簾的就變成和其他國家沒什麼兩樣的田園風光了。雖說近年來泰晤士河沿岸也著手進行開發,讓能被稱為都市的領域逐漸擴張,但整體來說,這方面的步調仍是相當緩慢。
  對於帝都近郊來說,所謂的工業革命就是頻繁搭建的磚造小屋,以及為了採集燒製磚塊所需的燃料而遭到砍伐的荒廢森林。林立在街道兩旁、宛如蓬頂般伸向天空的山毛櫸,每一株都像是營養不良似的,散發著病懨懨的氣息。
  離開帝都後,他們一路朝著西方前進。有經過鋪設的道路,在出發沒多久後就驀然中斷,換成了只受過頻繁來往的馬車踏實的地面。
  大地早早就沾染上冬季的寒冷氣息,照不到陽光的陰涼地帶都已結凍,而為了賦予車輪不至於打滑的摩擦力,路上都被灑滿了枯草和垃圾等雜物。
  每當車輪駛過分布不均的地面凹凸,或是無人清理的石塊時,懸吊裝置就會發出讓人聯想到臨死慘叫的聲響,而馬車彈跳時的衝擊也幾乎直接傳到了屁股底下,才沒坐上多久的時間,腰部就開始隱隱作痛。
  坐在這輛極不舒適的車站馬車上頭的拉撒祿,在這時被眼前的男子搭了話:
  「你心情挺不錯的嘛,手牌就真的那麼好嗎?」
  拉撒祿似乎是在不自覺間笑了出來,他對著那名乘客搖了搖頭。
  「嗯?哦,不是啦。我只是看到平時老神在在的傢伙賣力幹活的樣子,所以心情才會這麼好啦。」
  「啥?」
  同一輛車的乘客雖然不解地皺起眉頭,但拉撒祿沒有多做說明,而是以粗率的動作扔掉三張手牌。
  三名男子──包含黑衣男子在內的奴隸販子們氣喘吁吁地為拉撒祿搬運行李的模樣實在相當逗趣,一直讓他回味至今,但就算再說明下去,對方也只會聽得一頭霧水吧。
  包含拉撒祿與莉拉在內,馬車的車廂裡一共坐了八名乘客。這輛馬車的車廂應該是設計成四人乘坐,如今卻塞了多上一倍的數量,所以他的肩膀一直和隔壁的乘客相碰。
  而馬車的乘客還不只他們而已。打從駛離帝都開始,車頂上頭就延綿不絕地傳來五音不全的歌聲。
  那是所謂的車頂座位。
  雖然馬車的車頂並不是設計給人乘坐之用,但只要有人兜售,就一定會有人買帳。由於車頂的價碼比一般座位來得便宜許多,因此對於出門旅行的市井小民來說,那裡才是最常選擇的乘車位。說起來,這輛馬車的車頂也載了六名之多的乘客。
  「…………」
  對於坐在拉撒祿右側──夾在車廂邊和拉撒祿之間的莉拉來說,這幅光景似乎相當罕見。她愣愣地望向窗外,看著某人掛在車頂邊輕晃的靴子。
  (不過,旅行啊……)
  回想起來,這也是拉撒祿首次離開帝都前往遠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呼出氣息。
  窗外的山毛櫸呈現生鏽般的褐色,為了禦寒而鋪在車廂地板上的茅草堆散發著臭味,而叼在車伕嘴裡甩動的韁繩每劃出破空聲,就一定會帶著馬匹不悅的嘶鳴聲一同傳來。
  這一切都是相當新奇的體驗,拉撒祿覺得肚子裡似乎少了一半的內臟,有股飄飄然的奇妙感覺。拉撒祿沒讓這樣的情緒顯露出來,努力讓臉上維持著平時的表情。
  與此同時,他覺得這樣的體驗也滿有趣的。
  (就算換了個地方,我做的事情還是沒變啊。)
  既然有好幾個閒閒沒事的旅客聚集在一起,那會做的事情自然可想而知。有人取出了撲克牌,有人在茅草堆上放了片木板充當桌面,接著眾人便紛紛掏出了下注金。
  這群人都挑在如此詭異的時間點前往巴斯,因此眾人都心照不宣,知道彼此有著難言之隱。而有難言之隱的人們,基本上都對賭博知之甚詳。眾人熟門熟路地玩起了吹牛,而車廂裡的氣氛與其說是在玩牌,更像是在堆砌著算命用的塔羅牌。
  車廂裡流瀉著慵懶的氛圍,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了起來。
  「說起來,你們聽說了嗎?據說納許對威布斯塔出手咧。」
  這麼開口的,是看起來就不是從事正經行業的魁梧男子。
  「威布斯塔……是那個巴斯的儀典長對吧?」
  拉撒祿默默聽著另一名乘客的回應,回想起拉斯這片土地的資訊。
  一直到一個世紀前,巴斯只是個徒有溫泉的窮鄉僻壤。之所以會變得人盡皆知,主要還是因為設置了儀典長這個官職的關係。
  隨著上個世紀的愁苦氛圍散去,政府也隨之決定讓賭博成為巴斯發展的重點。於是官方設置了名為儀典長的官職,並招攬專業賭博師,讓整個城鎮開始推動賭博事業。如今,巴斯已成了以賭博和溫泉聞名的土地,就連貴族們也會年年前來遊歷,稱這樣的旅行為「巴斯巡禮」。
  而現任的儀典長,應該是名為威布斯塔的老人才對。
  「納許是誰啊?」
  「目前在當副儀典長的小伙子,大家都叫他『帥哥』納許。雖然不知道他是打哪兒來的,不過他賭博的技術還不錯。那小子似乎為了當上儀典長而開始布局了喔。」
  「然後他布局的動作也在威布斯塔的掌握之中?」
  「就是這麼一回事。聽說這場騷動已經把巴斯鬧得要搞分裂了喔。」
  「雖說最近到處都不平靜,但這聽起來不怎麼可信啊。」
  談起「帥哥」納許這個話題的男子,看起來沒有在說謊的樣子。
  「要是能安安穩穩地泡個溫泉就好了……」
  某人如此接口的話語,讓拉撒祿深深地點頭同意。
  說起來,雖然眾人已經聊過了無數話題,也握了好幾個小時的紙牌,但吹牛桌上的賭金卻一直沒什麼變動。
  (哎,雖說為了維持這樣的局面,我也有在暗中推個幾把……)
  養父傳授給他的賭博師守則──「不求敗」和「不求勝」已經深植在拉撒祿的心底了。
  巴斯本身並不是一座多大的城鎮,既然是前往同一個目的地的乘客,那在抵達後再次相見的機率也不低,因此實在是沒必要在車廂裡刻意和他們結下梁子。不管是誰在這時大贏或是大輸,都會打亂他們在巴斯的生活計畫吧。
  拉撒祿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眾人的狀況,並盡量不讓任何一人贏得太多。他會挫挫企圖趁勝追擊者的氣勢,也會暗中協助敗象濃厚的玩家獲勝。只要視自身的勝敗為度外的話,要做到這一點並非難事。
  (不過我輸掉的次數有點多啊。就把這點小錢當成必要的經費吧。)
  拉撒祿看著自己明顯減少的賭資,萌生了這樣的想法。
  這時,馬車似乎輾過了一顆較大的石頭,一股強烈的衝擊力將拉撒祿等人震得彈坐起來,上方也傳來了幾道摔下車頂的慘叫聲。
  放在車廂地板上的撲克牌自然也無法倖免。只見牌堆散成了一團,就這麼朝著馬車右側滑去。為了加強通風,車廂的門原本就微微敞開,如今在馬車的震盪下,車門的縫隙也變得更大了。
  「…………!」
  莉拉勉強反應過來,她慌慌張張地探出身子,打算按住眼看就要滑出車外的撲克牌──
  「喂!別碰!」
  結果她的動作被一聲怒吼打斷了。莉拉像是被燒燙的石頭烙住似的抽搐著身子,也停下伸出手的動作。
  破口大罵的是撲克牌的提供者,他是一名消瘦的中年男子,男子額冒青筋,以粗魯的動作起身,撿起了掉在地上的撲克牌。他以像是看到流浪狗的眼神睨了莉拉一眼後,隨即對拉撒祿氣呼呼地說道:
  「喂,你要帶上車我是管不著,但既然是你的東西,就該管好一點啊!」
  他的下一句話讓莉拉的肩膀重重地顫了一下。
  「要是被這種東西摸到,我的牌不就要髒掉了嗎!」
  老實說,中年男子的話語並不讓拉撒祿感到意外。從莉拉的膚色和看似傭人的舉止來看,要聯想到她有奴隸身分並非難事。
  莉拉是一名奴隸,換句話說,她不僅人權不受認可,還處於會被當作商品販賣的立場。
  說起來,這個國家的人民有著嚴重的排外性,像是不久前才交火過的法國人光是在帝都的街上走動,就有可能受人毆打,或是毫無來由地遭罵「滾回法國」。
  而奴隸的立場更是難堪。對於這些既非隸屬於歐洲圈,也並非白人的人種,有不少人都將他們看作是略懂人話的猴子。
  (真要說起來,反而是莉拉迄今遇過的人們比較不正常啊。瓊恩只會用肌肉的多寡去評判他人,奇斯則是對每個女人都很溫柔。)
  由於莉拉上車後就表現得極為乖巧,拉撒祿原本並不覺得有加以叮嚀的必要,但還是漏算了這樣的狀況。
  「…………」
  莉拉以戰戰兢兢的目光看向了拉撒祿。
  「莉拉,坐回位子上。」
  「這才對嘛。都怪你沒好好教,這東西才會做出這種恬不知恥的行為!」
  每當中年男子吼出一句,莉拉就像是挨了揍般僵住身子。在乘客們帶著敵意──不對,就沒把對方當人看這一點來說,這甚至說不上是敵意,而是單純的惡意──的目光下,莉拉整個人害怕得縮了起來。
  莉拉有些猶豫地抬起右手,原本看似要伸向拉撒祿,但最後還是直接放到了自己的膝蓋上頭。拉撒祿雖然想開口說些話,但終究還是默默地閉口不語。
  不過,在牌局重新開始後,他立刻以一派輕鬆的態度將手牌攤到了地板上。
  「是『希望』(註:三張手牌為相同數字的牌型)呢。」
  看到拉撒祿湊出的牌型,車廂裡的所有乘客都瞪大了眼睛。「希望」是吹牛這種遊戲中最強的牌型,而理所當然地,其他人都沒湊到同等強度的牌型。
  (居然在賭局之中把注意力放到了其他地方,真是一群大白痴。)
  在乘客們將視線投向莉拉的瞬間,拉撒祿將手伸向了棄牌堆。對他來說,要抽換手牌和棄牌堆裡的牌,就像拿走一張放在店門口的交易卡一樣容易。
  在出完牌後,一股悔意隨之油然而生。
  (我在搞什麼啊?不是要一路保持低調嗎?想在抵達巴斯之前抹去這回帶來的負面印象,可得花上不少功夫啊。)
  拉撒祿放鬆了在不知不覺間皺起的眉頭,嘆了一口氣。他在內心咕噥了一句:「只是因為他們太鬆懈了,所以我才會忍不住出手。」
  首先得把這局贏來的錢還回去,並得大輸特輸一番,好讓其他玩家忘掉他耍的老千,還得在協助他人獲勝的同時別開目光。一想到這段過程所需付出的勞力,拉撒祿就不禁覺得早早撤掉牌局還比較容易。
  「…………嗯?」
  但就結果來說,拉撒祿的的種種盤算很快就落了空。
  這是因為馬車的四面八方在這時傳來了奇特聲響的緣故。四五道讓人聯想起熱帶猿猴的尖銳嘶吼聲形成了合唱,環繞在馬車的周遭,而緊接著傳來的,則是沉重的馬蹄聲和火藥炸開的爆裂聲。
  隨著身子重重一晃,他感受到馬車的速度加快了。原本速度與人類徒步無異的馬車,突然就轉為快跑的速度。
  對拉撒祿來說,會發生這樣的狀況並不算什麼意外,但他也確實不希望遇上這種事──這令他疲憊地垂下了肩頭。
  「…………!」
  「莉拉,冷靜點,別動。」
  他制止了慌慌張張起身,打算往外頭張望的莉拉。拉撒祿將眼睛湊到車廂的門縫處,確認起周遭的狀況。
  「唉,果然啊。」
  只見出現在馬車周遭的,是一批騎著馬的搶匪。他們以一副喜孜孜的神情喊出了制式台詞:
  「搶──劫啦!」
  攔路賊在這個時代裡並不是什麼罕見的存在。
  基於他們的目的地──巴斯一直到不久前都還是一處窮鄉僻壤,通往巴斯的街道上充斥著為數眾多的搶匪。
  就連過去的首相沃波爾也在前往偏遠地區時遇上了搶匪,被洗劫了錢包和懷錶。而在這個世紀之初,凡是帝都有錢人的家門,都會被搶匪團貼上「無論身分地位為何,只要不攜帶十畿尼和一隻錶離開倫敦即視為違法,違反者將處以死刑」的告示。
  就算有足以維護城鎮治安的力量,一旦離開城鎮就顯得鞭長莫及,而不受庇護的街道則紛紛化為了不法之徒的巢穴。
  「…………呃。」
  「別這麼害怕啦。為防萬一,妳把頭低下來。」
  拉撒祿按住莉拉的頭,讓她彎下上半身。雖然目前的射擊主要是以恫嚇為目的,但拉撒祿也無法預料子彈何時會打穿車廂飛進車內。
  車伕也在這時持槍反擊。他手中的喇叭槍發出了尖銳的槍響。車廂裡有帶槍的乘客也紛紛掏出了槍枝,朝著馬車外頭投去目光。至於沒帶槍枝的拉撒祿則是一味靠在椅背上。
  「……………………?」
  原本渾身發顫的莉拉,在過了一會兒後,雙眼浮現出困惑的神色。她的視線先是在車廂內游移了幾下,最後則是落到了拉撒祿的身上。
  拉撒祿原本就是賭博師,而賭場總是與風波相伴。他從小就很清楚,暴力是難纏卻又不得不與之相處的鄰居。
  不過,拉撒祿如今顯得老神在在,看起來完全不像是要準備硬碰硬的樣子。
  搶匪已經來到了馬車附近,而且還發射了好幾發子彈。馬車雖然匆忙提高速度,但和載著大量人類和貨物的馬車相比,只需承載一名搶匪的馬匹自然是快上許多。眼前的狀況正可以說是命懸一線。
  明明應是如此,但拉撒祿──不對,車廂裡的所有乘客的態度,看起來都像是很清楚自己並非置身在危險的狀況之中似的,顯得遊刃有餘。
  「…………?」
  「嗯,沒錯。現在的狀況並沒有危險到那種地步。」
  被莉拉投以視線詢問後,拉撒祿聳了聳肩這麼說道。他一邊為隨著車速提昇而加劇的震動皺起眉頭,一邊開口:
  「說起來,真正的職業搶匪並不多,在街道上尤其少見。畢竟有錢人的馬車總是會僱用保鏢,而洗劫平民的馬車也賺不到多少錢啊。況且,雖說街道上頭無法可管,但若是做得太過火的話,還是會惹來仇家的。」
  會來做搶匪的通常是有職業的庶民,這通常是窮困到走投無路的農民們的副業選項之一。
  「所以說,對搶匪來說,他們也希望能在沒把事情搞大之前收手。就算殺了乘客,也沒辦法拿屍體換錢,只會在一無所獲的狀態下落得加重罪嫌的下場。他們的目的雖然是襲擊馬車搶錢,但要是洗劫得太徹底,反而導致乘客拚命反抗,害得自身有生命危險的話,他們也是敬謝不敏啊。」
  像是在證實他說的話似的,搶匪們雖然頻頻叫囂,但並不積極對著車廂扣動扳機。
  馬車這一方雖然想逃,但又不希望逃得太過拚命以致遭到殺害,搶匪方雖然想停下馬車洗劫財物,但也不希望在抵抗中被殺,或是殺死乘客加重罪嫌。
  就雙方都不打算全力以赴這一點來說,這樣的你追我跑甚至瀰漫著一股遊戲般的氛圍。
  拉撒祿吊起嘴角笑了出來。
  「我們不會被殺的,畢竟這對雙方都沒好處。只要不是太過倒楣────」
  下一瞬間,馬車重重地彈了起來。
  「────喔?」
  彈跳的幅度比剛才輾過石頭時還要來得劇烈,拉撒祿同時聽到了馬匹的嘶鳴聲和車伕的悶哼聲。馬車傾斜的幅度之大,甚至讓人懷疑這是輛呈直角行進的馬車,在度過幾秒感覺格外漫長的寧靜時刻後,他們便像是被猛力砸落似的掉至地面。雖然車頂上的乘客們被全數拋摔出去時,理當發出了慘叫聲,但由於車底傳來的破裂聲過於尖銳,因此沒聽進他的耳裡。
  也許是車轅斷裂了吧,透過地面的震動,可以察覺到馬兒脫離了車輛的束縛,正逐漸跑向遠處,而充斥在車廂裡的則是散亂的茅草,以及腰部或背部受到重擊的乘客們的呻吟。
  「怎麼…………回事?」
  拉撒祿也是其中的一員。為了不讓體重輕盈的莉拉飛出車外,他勉強抓住了莉拉的衣服,但也因此沒辦法好好護住自己。莉拉似乎是呈現眼冒金星的狀態,只見她垂著頭,看似癱軟無力的模樣。拉撒祿在迅速打量了一番後,確認她的身上並沒有什麼嚴重的外傷。
  接著,他強忍竄過全身上下的麻痺感,踹開了車門來到外頭。率先映入眼簾的,是逐漸遠去的搶匪們的背影──他們展露出來的模樣之狼狽,就是稱之為落荒而逃也不為過。
  「…………這可真糟。」
  他隨即看見了倒在地面的一匹馬。馬兒前腳的關節被子彈打中,開出了一道仿若紅花般的鮮豔傷口。
  「搶匪的子彈偶然地打中了馬腿,吃痛的馬兒失控大鬧,才會害得車廂翻覆。」
  車伕倒在離馬車稍有一段距離的位置。拉撒祿一瞬間還以為他死了,但隨即聽見了車伕的呻吟聲。原本叼在嘴上的韁繩不曉得被拋飛到哪兒去了,而門牙斷裂的嘴巴正泊泊地流下鮮血。
  「搶匪們以為這下害死了車伕,索性落荒而逃──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真是群沒骨氣的搶匪啊。喂,車伕啊,你沒事吧?」
  「我看起來像是沒事的樣子嗎,臭小子…………」
  拉撒祿湊近一問後,缺了門牙的車伕隨即以漏風的語氣回應。他抓住拉撒祿伸來的手站了起來,但馬上又悶哼著頹倒在地。
  仔細一看,他從褲管下方露出的腳掌整個腫了起來。雖說不具醫師身分的拉撒祿沒辦法準確地做出判斷,但至少還看得出這是會讓人無法立刻動彈的傷勢。
  其他乘客這時也打開了車門走了出來。而被拋出車外的車頂席乘客似乎也沒人喪命的樣子。
  拉撒祿承受著眾人投來的目光,聳了聳肩。
  「看這狀況……好像不能用無所謂來帶過啊。」

  對拉撒祿等人來說堪稱走運的,分別是在車轅斷裂後跑走的馬很快就被找回,以及乘客之中有人具備著能簡略修復馬車的技術。馬車受損的狀況還不算太過嚴重,只要稍作修復,就能恢復到可以上路的狀態。
  但說起來,光是遇上搶匪這檔事就算得上是他們不走運了。
  「所以說,狀況到底怎麼樣?」
  拉撒祿向坐在路旁、按著嘴角的車伕問道。這時距離搶匪的襲擊已經過了超過一小時,太陽正逐漸西斜。
  車伕的語氣之中帶著不太明顯的地方腔。
  「不好意思,但我短時間內是沒辦法駕駛馬車了。不管是牙齒還是腳都變得這副德性,要駛到巴斯實在太難了。」
  「也是啊。我也不打算要求得那麼過分啦。」
  「雖然我也很無奈,但你們還是有以下幾種選擇。」
  車伕豎起了三根手指。
  「其一,是待在這裡等待其他馬車通過。畢竟我們沒有偏離街道,只要願意等的話,也不至於連一輛馬車都等不到吧。其二,則是從這裡徒步折回帝都。只要走上一整天,應該就能抵達近郊一帶吧。」
  對於乘客們來說,這兩者都不是什麼好選擇。
  畢竟如今已接近日暮時分,早一步捎來的寒風已經掠過了腳底。不管是要枯等不曉得會不會行經此道、也不曉得能否上車的馬車,還是要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回帝都,聽起來都讓人提不起勁。
  也許是預料到眾人的反應吧,車伕隨即道出了最後一個選項。
  「至於最後一項──就是去村子落腳。」
  「村子?」
  「是啊,這附近有一座村子。若只是要駕車前往那邊的話,我的傷勢大概還撐得住吧。我會在那邊停留一陣子,直到傷勢痊癒為止,大概要一個星期左右吧。雖然得花上不少時間,但這麼做既安全又確實可行。」
  「…………你會幫我們出滯留在村子的費用嗎?」
  「不管對誰來說,遇上搶匪都是不幸的意外啊。我可是有傷在身,真的想棄你們於不顧的話,也是可以就這麼回帝都去的喔。」
  「哎,你說得對。」
  拉撒祿揮了揮手說道。由於他並非乘客的代表,要表達自己的意見也是自己的自由──加上他並不是以巴斯為目的地,而是單純為了遠離帝都而踏上旅途。
  拉撒祿對著站在離乘客們略遠處發呆的莉拉招了招手,一同進了馬車裡頭。他重重地坐下,並將身子靠上椅背。他一邊因馬車彈跳時造就的腰痛歪起臉龐,一邊看向了身旁的莉拉。
  大概是因為馬車先前震盪時讓茅草飛揚的關係吧,莉拉的頭髮上頭沾到了茅草,而她看起來似乎渾然不覺。
  (早上打掃的時候也是一樣,她對這種事情還真沒什麼自覺。)
  這番美麗的容貌似乎是在被訓練為奴隸的過程中打磨而成,但她的心智並沒有跟著一同成長。在和她相處過一段時光後,拉撒祿才發現她對於自己長得漂亮和在他人眼裡是個美人這點毫無自覺。
  拉撒祿伸出手,用手指輕輕梳理起她的頭髮。看她歪頭不解的模樣,拉撒祿索性將拿掉的茅草給她看。
  在連連眨了幾下眼睛後,莉拉終於動起了手指。她對著拉撒祿抬起了手臂,接著很快放下來。
  像是在彌補沒做完的動作似的,她在木板上喀喀地振筆疾書。
  『黏在、頭、上。』
  她似乎還沒學到茅草這個單字,因此僅是語意不清地畫了條線。拉撒祿用右手撢了撢自己的頭頂。
  莉拉隨即搖了搖頭。
  「真麻煩啊,幫我拿掉吧。」
  對於他的這番話語,莉拉依然是搖頭以對。她先是看似猶豫地抬起了手,隨即又無力地垂了下來,以纖細的手指揪住了裙子的布料。
  莉拉像是為了掩飾自己半途而廢的動作,企圖用書寫的方式描述茅草的詳細位置,但她的詞庫和書寫功力似乎還不到家。看著她比手畫腳地試圖說明的模樣,拉撒祿嘆了口氣。
  他隨意地搔了搔頭後,在座位上深坐下來,並立刻閉上眼睛。
  過沒多久,馬車的乘客們似乎也下了決心走回車上。有些人搬下行囊留於原處,有些人改以帝都為目的地,剩餘的人們則是坐進了馬車。
  「無所謂啦。」
  拉撒祿坐在乘客略微減少的車廂內,以自言自語般的口吻低聲呢喃。

  一直到太陽完全西沉後,他們才終於抵達預計前往的村落。
  腿部受到槍擊的馬兒已經難以挽救,索性就地宰殺。只剩下一匹的馬兒則是勉強拖行著搶救後仍顯著歪斜的馬車,車伕則是以看似生疏的手法拿著韁繩揮舞。
  街道和森林的界線逐漸變得難以辨視,村落本身也和自然景觀融為一體。
  街道在不知不覺間轉成了森林,才覺得剛駛入林中,這回又來到了一處平原,在察覺四處散布著看似田地般的區塊後,回頭一看,這才發覺自己早已置身村落之中。一直到馬車停駛、車伕起身張開雙臂為止,拉撒祿都沒察覺這裡已經是村莊的腹地之中。
  「歡迎來到無主地!」
  缺了牙的車伕露出了和善的笑容這麼說道。由於他的笑容實在是太過爽朗,拉撒祿不禁懷疑這人和搶匪根本是一夥的,還刻意演了一場戲好把他們拐到此地。
  和整個晚上都還是人來人往的帝都不同,這個似乎名為「無主地」的村莊看起來實在是沒多少燈火可言。周遭顯得相當昏暗,就算凝神注視,也只能勉強看出看似是住宅的建築物輪廓。村莊裡總是會飼養的牲畜們也靜靜地入睡,只有夜風拂過林木的嘈雜聲微微傳到了耳邊。
  而想當然耳地,舉目所見看不到半個人影。拉撒祿等人都跟著車伕下了車,從車廂後方的貨台取下各自的行李。
  莉拉似乎正承受著睡意的侵襲。她雖然打直背脊,勉強擺出女僕該有的架子,但時不時就會搖頭晃腦起來。
  在拉撒祿想開口探問之前,就有另一名乘客先把他的問題問出口了:
  「所以說,我們要睡哪裡?這裡有旅館嗎?」
  「別這麼急,就稍微等一下吧。」
  車伕走向離馬車不遠的一座建築物,用力敲打起該處的大門。雖然有好一陣子沒有回應,但沒過多久,就有一名看起來戒心重重的男子從中現身。
  看似村莊居民的男子雖然對這批深夜時分的訪客冷漠以對,但在車伕做完說明後,他的態度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對於幾乎不會有觀光客造訪的這座農村來說,能獲得外地貨幣的機會可說是少之又少。
  幾分鐘後,旅館老闆露出了幾乎要搓起雙手的諂媚神色招呼起眾人。
  「來、來,各位裡面請!」
  就連似乎在旅館裡兀自好眠的學徒也被粗暴地叫醒,打著呵欠搬起木箱。
  在長時間的舟車勞頓和受到搶匪襲擊下,就算是慣於旅行的乘客,此時也藏不住疲憊的神色,全都拖著腳步走向旅館。
  拉撒祿原本也打算跟進,但就在他準備穿過旅館大門的時候,老闆卻堵在他的面前。
  「…………怎樣?」
  「啊──這個……」
  由於疲憊的關係,拉撒祿的臉色比平時難看幾分,被他這麼一看的老闆隨即頰上生汗。
  老闆的視線先是有些曖昧地游移,最後落在了莉拉的身上。就算是在夜色的籠罩下,也難以藏住她深色的肌膚。老闆講話的口吻像是個觸怒雙親的孩子般顯得不知所措,但還是道出了拒絕的意圖:
  「非常抱歉……我們沒辦法讓這一位入住……」
  「要錢的話我有。」
  拉撒祿雖然立刻這麼回應,但也很清楚店家拒絕的理由不在這一點上。
  「要是讓這一位入住的消息傳開的話,會有損敝店的風評……」
  他聽見莉拉像是抽筋發作似的重重地抽了口氣。
  實際上來說,對莉拉懷有敵意的乘客們也決定投宿在這座旅館之中。老闆恐怕是預見了爭執發生的可能性,想及早免去這層風險,而他的考量顯然是對的。
  拉撒祿皺著眉頭,開口問道:
  「這村裡還有其他地方能借宿嗎?」
  「打著旅館招牌營業的就只有敝店而已。呃──不過……若是去敲敲其他人家的門,或許也是可以借住……」
  「…………這樣啊。」
  這間旅館的老闆想必不是什麼壞人吧。一般來說,他經營的既然是旅館,應該也不會想讓其他地方攔截這份生意。老闆的這句話,也暗中透露了願意讓他們在其他人家投宿的好心腸。
  然而,就算心腸再好,他還是得顧及自己的生意,也得守住旅館的風評。因此,他不能讓莉拉睡在這裡。
  「若只有客人您一人的話,敝店倒也願意讓您投宿……」
  「不,算了。妨礙你做生意了啊,幫我把行李搬回馬車上吧。莉拉,我們走。」
  拉撒祿雖然行走的步伐一如往常,但跟在他身後的莉拉卻慢得像是被銬上了腳鐐似的。
  在旅館的學徒們離去後,拉撒祿眺望著留置在馬車上的行李,環抱雙臂思考了起來。
  (狀況比我預期得還要棘手啊……)
  他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事前太過小看農村的封閉風氣的緣故。說起來,這可以說是拉撒祿首次離開帝都,他迄今也沒這麼斬釘截鐵地遭人拒絕投宿過。
  「…………」
  這時,一張木板從旁朝他遞了過來。
  『請、只有、主人、住宿。』
  他瞥了上頭的文字一眼。
  「在這種天氣露宿野外,可是會在明天早晨死掉的啊。」
  況且,若是認為這裡是鄉下所以治安良好,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就算扣掉身為外國人的身分不論,她的容貌也是會惹人注目的水準。
  『我、不要緊。』
  拉撒祿沒把這句話當真。
  「妳在這裡等著。」
  在看到莉拉鑽入車廂後,拉撒祿便不著邊際地邁出了步伐。雖說月亮的明亮程度還不至於看不清腳邊,但一想像起接下來的日子,就讓拉撒祿的腳步沉重了起來。
  他挑了幾間看起來生活還過得去的房子,依序敲起了房門。
  絕大多數的住宅都已是呈現靜默的狀態,而被敲門聲吵醒的人們都掛著一張臭臉。在聽完拉撒祿的說明後,每個人的回應都十分相似。
  「我們家不能給你們借宿。」
  「要是讓你們住進來,咱們家會被人說閒話的。」
  「我不想讓那種東西住進我們家。」
  一語不發地關上家門的反應也不算罕見。
  在遭受拒絕的次數多到兩手數不完的時候,拉撒祿得出了繼續在村裡徘徊也無濟於事的結論。
  在旅館對答時,他就隱約察覺到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也沒什麼特別的感想。他只是懷抱著「說不定還有機會」的微薄期盼,以冷漠的心情做過確認罷了。拉撒祿就這麼繼續邁步,並思考起其他的方案。
  (看來只能在外露營……或是拿出大筆金錢,逼經濟貧困的人家讓我們入住吧。)
  只要拿出夠多的錢,那些生活過得相當困苦的人家應該也會勉為其難地讓他們住下吧。然而,他不認為這樣的地方住起來會有多舒適,而一想到抵達巴斯後要展開的生活,他就不想浪費太多金錢。
  一想到眼下的日子還得持續一週,他就無法輕率地做出決定。
  「早知如此,我就不該來這座村子,而是該等下一班馬車才對吧……」
  他像是嘆息似的呢喃一句後,這才察覺自己已經走了相當長的一段路──因為理應懸掛在頭頂的月光,這時忽然遭到遮蔽。
  看來他是在不知不覺間走出村外,踏入了鄰近的森林之中。頭上的枝葉將月光切得細碎,灑落在地上的形狀宛如蛋殼碎片。
  明明才離開村子沒多遠,但這裡已經不是人類居住的領域了。黑暗像是被熬煮過似的顯得濃稠,還深沉得宛如大海。矗立的樹木讓人聯想起迷宮的牆壁,要是在裡面走上十步,恐怕就認不出村子該往哪裡走了。
  「…………總之還是回去吧。」
  這麼說著的拉撒祿準備掉頭──卻停下了腳步。
  他隱約聽見了森林深處傳來了人聲。當然,他很清楚現在已經不是正經人士會在外遊蕩的時間,就算森林裡真的有人,以這樣的時間和地點來看,想必也不會是什麼好事。光是貿然靠近,就有可能被捲入事端之中。
  即使如此,他仍決定邁步前行──這是因為「還不想走回馬車」的消極念頭在背後推了一把。
  他目前還沒找到今晚的住處。而即使他主張「無所謂」,得知這件事的奴隸少女肯定也會變得相當沮喪吧──若是聽到有人在近處發出嗚噎,心情也會隨之消沉下來,這是人之常情。
  拉撒祿走向森林的深處。
  他掌握了微弱聲響傳來的方向,壓低了腳步聲前進。走在不熟悉的崎嶇地上,讓他的呼吸變得混亂,與此同時,先前的人聲也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女人的聲音……大概不到二十歲吧。雖然在哭,但應該沒受傷吧。感覺像是……抱著一種劇烈的心理壓力?)
  他靠著啜泣聲做出推理,繼續向前行進。很快地,發出聲音的人物便映入了他的眼裡。
  一名少女正坐在樹根上頭。
  光是看上一眼,就能看出她屬於上流階級──或是富裕的中層階級。和三餐不繼的庶民相比,較為富裕的階層的營養狀況可說是有著天壤之別,而這樣的差異會反映在身材大小、長肉的部位和頭髮肌膚的光澤有無等表徵上頭。少女年約十五六歲,看起來肯定沒有體驗過為了賺取一餐的餐費而在地上爬行的生活。
  她身穿蓬鬆得沒辦法做任何家事的長裙禮服,而腰部看起來之所以過於纖細,是因為被充斥著鯨骨裝飾的束腰縛住身子的緣故。長長的紅髮被細心地盤了起來,還像是在證明不假他人之手就無法盤好似的,別上了好幾個做工精美的花朵髮飾。
  總而言之,比起待在深夜的林子裡,少女更適合出現在舞會一類的華麗場合。然而,拉撒祿很快就明白少女之所以會待在森林裡的理由。
  因為那名少女正拿著手槍抵著自己的太陽穴。
  「…………嗚嗚,呼嗚嗚嗚嗚!」
  從少女眼角流下的淚水,可以看出她並非打從心底想採取這樣的行動。少女的喉嚨擠出了像是壞掉風箱般的嗚咽聲,這似乎就是拉撒祿聽到的聲音。也不知她在森林裡待了多久,只見她的嘴唇已經被凍成了藍紫色。
  她的牙關不斷打顫,手臂也抖個不停,但依然沒將手槍拿開。拉撒祿靠在樹旁觀察了一會兒後,開口說道:
  「喂。」
  「咿!呀啊!」
  少女之所以沒有反射性地扣下扳機,應該只能歸咎她運氣好吧。她整個人向上彈起,下意識地朝向搭話的方向──亦即拉撒祿的所在方向舉起手槍。
  濕潤的蜂蜜色眸子緊盯著拉撒祿。
  「────你是誰!」
  少女的喊聲雖與慘叫無異,但即使聲音尚顯稚幼,其中仍是蘊含了習於對人發號施令的社會階級特有的壓迫感。
  即使被槍口指著,拉撒祿也沒顯露出動搖的反應,只是聳了聳肩。

  「我只是個旅客。所以說,妳是個自殺預備軍嘍?」
  少女先是以氣勢洶洶的目光瞪了拉撒祿一會兒,但過沒多久就將手槍垂下。雖然講話口氣顯得高傲,但她的個性似乎並不那麼尖銳。
  「…………那又怎樣,你有意見嗎?」
  「這倒是沒有,畢竟我不是什麼虔誠信徒。況且這個村子實在是太過鄉下,看起來連十字路口都沒有,就算妳在這邊自殺了,也不用擔心被埋到奇怪的地方吧。」
  「你也太瞧不起我們村子了吧!十字路口還是有啦!連十字路口都沒有的村子還像話嗎!」
  拉撒祿的隨口胡謅讓少女氣呼呼地反駁。接著,也許是驟然大聲說話的關係,她整個嗆到了。
  少女緩緩地呼吸,看起來不只是在調勻氣息,也像是在試圖將更多的思緒吞進肚裡的表現。
  「我是基於對我很重要的理由,才會採取這樣的手段。所以別阻止我。」
  「我才不會阻止妳咧,要自殺就自殺吧。」
  拉撒祿像是在證明自己真的沒有這個意思似的,向後退了一步。
  他想像得出少女為什麼臉上會露出些許膽怯的神色──執行自殺需要相當強烈的決心,一旦氣勢受挫過一次,就很難再次做好覺悟。
  少女先是瞥了手上的槍一眼,接著又將視線挪回拉撒祿身上。
  「…………我不是叫你別阻止我嗎?」
  「我就說不會阻止妳啦。」
  「…………阻止我也沒關係喔?」
  拉撒祿不禁露出苦笑。
  「妳那個『很重要的理由』上哪兒去啦?啊,不過──」
  聽到拉撒祿有話要說,少女的臉上登時綻放出光彩──但在聽了下半句話後,她的臉龐隨即抽搐起來。
  「如果要自殺的話,我不建議對太陽穴開槍啊。這是一種只會徒增痛苦的死法呢。」
  「是、是這樣嗎…………?」
  「因為手槍的後座力比想像得還要強上很多,要是這樣開槍的話,槍口就會向上仰起──對於手臂纖細的女性來說尤是如此。」
  拉撒祿伸出食指抵著自己的太陽穴,用手勢表示出手槍受到後座力仰起的狀況。
  「如此一來,子彈就可能會只削過頭骨,落得沒辦法好好死掉的狀況。我以前就看過一邊噴出腦漿一邊痛苦掙扎的傢伙,那看起來真的很慘啊。」
  「…………」
  少女之所以臉色發青,大概是因為想像起那樣的光景吧。寫實的光景如今追上了她自殺的意願,似乎讓她感到反胃,因而按住了嘴角。
  「要是不想死得那麼不痛快,那還是含住槍口比較好。」
  拉撒祿將手指伸入了自己的口中。
  「如此一來,上顎就會抵住槍口,就算沒好好瞄準,也一定會轟掉後腦杓。不管是腦漿噴光光還是在脖子後方開個大洞,肯定都能在一分鐘內死個徹底。」
  「脖、脖子後方開洞……應該很痛吧……?」
  「誰知道,我又沒試過。倒是妳要是試完還有意識,希望能告訴我感想啊。」
  拉撒祿將身子從倚靠的樹木上挪開。少女似乎是以為自己要遭受襲擊而重重抽了一下身子,但拉撒祿反而與她拉開了距離。
  「哎,反正妳怎麼做我都無所謂。再見啦。」
  「等一下,你要去哪裡啊?」
  「找個地方去嘍。就算留在這裡,也只會增加我的嫌疑,妳要是想死的話,就等我離開之後再死吧。」
  要是少女自殺時有賭博師這種不正經人士在場,他可無法預料會惹來多大的懷疑。拉撒祿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打算就此離開現場。
  少女保持著坐在地上的姿勢,雙眼先是看著和那雙纖細手臂極不相稱的手槍,接著望向拉撒祿,又看向地上的落葉──最後,她以銳利的目光抬頭看向了拉撒祿。
  「你、你對我想尋死的理由就一點興趣也沒有嗎?」
  「對我來說無所謂。」
  「要是救了我的話,說不定會有好事發生喔!」
  「對我來說無所謂。」
  「嗚、嗚嗚嗚嗚嗚嗚!真是的!我不管你了啦!」
  「這樣啊。」
  拉撒祿這回真的轉過了身。
  他想過少女可能是不想尋死,也想過少女處於不得不死的處境,不過,這兩者間並沒有矛盾。
  即使不想死,也不得不走上絕路──這樣的狀況在世間比比皆是,拉撒祿並沒有多餘的心力對他們說三道四。他在帝都已經見識過好幾次相似的光景,而他每一次都做出了相同的判斷。
  他隨意地揮揮手,離開了少女身邊。身後要是有個被逼入絕境的走投無路之人,照理說是該防備對方在一時衝動下朝自己開槍的可能性,但神奇的是,拉撒祿不認為這名少女會採取這樣的行動。
  「啊……嗚……」
  少女的啜泣聲傳了過來。大概在拉撒祿離去後,她就會射穿自己的太陽穴──或是後腦杓吧。
  「嗚嗚嗚嗚嗚…………」
  他雖然想對這起事件理出一些感想,但內心卻沒湧出多少思緒。
  拉撒祿已經切換了思路,開始思考度過今晚的方法。在他看來,與其睡在冰冷的路上,走入森林之中說不定還來得舒適一些。
  因此,拉撒祿徹底鬆懈了下來。即使聽到了破空聲,他也沒能立刻產生反應。
  在聽到物體「咻」地劃破空氣的聲音之後──
  「還、還不來阻止我啊!你這笨蛋──!」
  被扔出的手槍就這麼砸中了拉撒祿的後腦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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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13 22:3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賭博師不求勝


  每個被稱為農村的地方,能看到的村莊景色都大同小異。
  若是從空中俯瞰村莊,首先映入眼簾的,想必會是位於村莊中央的大片空地吧。這裡是被稱為共牧地Common的土地,既會拿來種植給牲畜食用的草葉,同時也是村莊舉辦祭典或典禮時的場地。
  民宅基本上都是環繞著共牧地散建的。而民宅的周遭會搭起籬笆,在交錯林立之下,將村莊羅織得宛如迷宮一般。
  住宅的建材會忠實反映出村莊的習性,若是鄰近岩山的話就會選用石材搭建,而若是附近有廣大的森林便會用上木材,或是在牆壁裡嵌入草織隔板。這座名為無主地的村子則是以磚造建築為主,這是因為此地接近河川,便於取得泥土的關係。
  村子的外圍地帶設有燒磚小屋和打鐵舖。為了便於管理火源,這類建築物都會選在離民宅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搭建。磨坊也經常搭建在離村莊略有距離的位置,磨粉匠則是會以設有水車的河邊小屋作為據點。
  再往外圍走去,就會看到一整片的田園風光。由於土地整合普及的關係,田畦筆直得就像是用尺畫出來似的。大小各有不同的田地像是拼圖般相互嵌接,數量也逐漸減少,最後像是被平原和森林吞沒似的消失無蹤。
  反過來說,一定會位於村莊中央的建築物則是教會。雖說和帝都莊嚴的大教堂相比,這座教會僅僅附有一座略顯寒酸的鐘樓,但在這座幾乎不存在二層樓建築物的村子裡頭,依然顯得鶴立雞群。
  而拉撒祿醒來的場所,就位於教會的隔壁。
  以磚造小屋為主流的村子裡頭,就只有一座看似歷史悠久的石造大宅佇立其中。他先前便是待在宅邸裡的其中一間房裡。
  「────天亮了啊。」
  與其說是醒來了,不如說是只有上半身習慣性地起身了。也許是旅途中累積的疲憊沒有完全消褪的關係,手腳都沉重得像鉛塊一樣。
  拉撒祿拖著沉甸甸的身體搖了搖頭,驅散揮之不去的睡意。
  (說起來,自從我僱了女僕之後,身體就變得健康很多啊……)
  賭博師和營養失調可說是形影不離的好兄弟。他甚至覺得身體懷抱著這點不適,才像是回到了平時的自己。
  他將腿挪下了床,穿進了靴子之中,在將一整天沒脫過的靴子鞋帶用力綁好後,他站起身子伸了個懶腰。
  「…………」
  他回頭望去,稍稍皺起了眉頭。
  這是因為床上還躺著另一個人──莉拉仍在睡覺的緣故。她看起來還不會這麼早醒來,說不定根本就忘了自己是怎麼睡在這張床上的。昨晚來到這間房就寢時,莉拉還沒躺上床,就已經是半腳踏入夢鄉的狀態。她大概從昨晚在馬車上等待那時起,就沒有接下來的記憶了吧。
  他先是想了一下該怎麼叫醒她才能將混亂壓抑在最低限度,隨即又覺得不管怎麼叫她都沒什麼差異,很快就死了這條心。
  「莉拉,快起床。」
  「…………嗚。」
  像是胎兒般窩著身子占據了半張床的莉拉,在被拉撒祿搖了幾下後,稍稍縮了一下身子。那長長的睫毛也像是蝴蝶的翅膀般,輕輕地顫了一顫。
  拉撒祿加強搖她的力道,最後索性掐住她的鼻子。
  「原來妳的個性這麼貪睡啊?」
  「…………嗯嗚!…………呃!」
  莉拉彈起了身子。她在醒轉之際發出一聲短呼,而在以被燒爛的喉嚨洩出混濁呢喃的瞬間,她隨即像是驀然驚覺似的按住了嘴角。
  莉拉接下來的反應,基本上和拉撒祿的預料如出一轍。
  先是為拉撒祿前來叫自己起床一事感到困惑,接著為同床共寢一事感到羞恥,再來則是為在陌生房間醒來感到困惑。懶得一一詳細解釋的拉撒祿搖了搖頭,伸手指向房門。
  「總之,等妳梳妝完畢後,就走出房間右轉,一路走到最底──但說起來,妳昨天穿著這身衣服就睡了,衣服也不用換了吧。我有事得談談,所以就先過去了。」
  他拋下還沒從混亂和睏意中回過神來的莉拉,快步走出了房間──也就是宅邸裡的客房。
  一直到十八世紀之後,這種類型的宅邸格局才有了「走廊」的概念。這種只為了連結各個房間所做的獨特設計,可以說是近代的新發明,若非新造建築或是近年裝修的建築物,不會看到這樣的構造。
  這棟宅邸則是一座自古迄今從未改建過的歌德建築。
  房間和房間之間是直接以房門相繫,而所謂的移動,則是指穿越一間又一間的房間。走過擺設相異,但格局大同小異的好幾間房間,著實是個奇妙的體驗。
  他最後抵達的是大廳。這裡位於宅邸的中央,也是最大的一間房間。在這棟古老的宅邸裡頭,大廳被設計成種種活動的執行場所。
  天花板呈挑高的拱狀,房間寬敞得足以讓孩子們在裡頭玩球嬉戲。作為地板的石材在經年累月下有所磨損,可以看出整片地板微微擠出了波浪般的起伏。由於窗戶不大,大廳裡的空氣還殘留著幾分深夜的寒意。
  大廳的中央擺著一張不管陣仗多龐大的家族都坐得下的長桌。雖然也擺了幾張沒有扶手、看起來做工厚實的椅子,但只有其中一張的上頭有坐人而已。
  「哎呀,早安。」
  「…………嗨。」
  在長桌的短邊──該由宅邸裡地位最高者就坐的位子上,此時正坐著一名雙腳似乎還搆不著地的少女。
  她臉上的笑容絲毫不遜於裝飾於頭頂上的鮮花。那是從小受訓練、用來展露在他人目光前的笑法。
  「昨天晚上沒能好好打個招呼呢。歡迎來到無主地,歡迎蒞臨無主修道院。我是這間宅邸的代理當家──愛蒂絲.唐寧。」
  昨晚企圖自殺的少女這麼做了問候。
  拉撒祿拉開了從少女──愛蒂絲的座位處數來第四張的椅子,同時為不知該歸類為好運還是厄運的這份運氣思忖起來。
  「你也太瞧不起『我們』村子了吧!」
  昨晚拉撒祿的玩笑話惹來了愛蒂絲的辯駁,但當時的拉撒祿萬萬沒想到,這裡居然真的是「她的」村子。
  不管在哪個村子,住在座落於村莊中央、位於教會隔壁的大宅的人物,都只會有一類人士。
  那就是這座村的領導者──村莊的地主。
  她是這座村子──無主地的主人。拉撒祿面對著自稱這座名為「無主修道院」的宅邸主人,稍加思索後這麼開了口:
  「…………啊──我是瓊恩.布隆頓。」
  「布隆頓?我記得有個知名的拳擊好手就叫這個名字吧?你難道是拳擊手嗎?」
  「如果妳覺得我看起來是那種職業,就該去找個眼科醫師了。」
  聽到他語帶嘲諷,愛蒂絲登時皺起了臉龐。仔細想想,她的身分是地主的女兒,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而根據她本人的說法,甚至還是代理當家。她應該很少被人用這種口吻對待吧。
  (就目前所見,這一帶的地主,應該都是紳士階級的人物吧。)
  所謂的紳士,指的是並非由國王冊封的世襲貴族,卻能以地主的身分免於勞動,過著悠閒自在的生活──至少名目上是如此。
  (哎,但實際上他們的生活也沒有輕鬆到哪裡去啦。)
  拉撒祿看著置放在自己面前的黯淡餐具,以及積累在大廳角落的塵埃這麼想著。
  據說要以紳士的身分度日,必須具備著能透過地租和有價證券等手段達到一千英鎊的年收入。
  然而,並不是所有紳士都能易如反掌地達成這項條件。就有不少紳士家族的年收入僅有一千英鎊的數分之一,過著清貧的生活。就拉撒祿所見,這座宅邸也是如此。
  (不過,代理當家────是吧。)
  他之所以刻意謊報姓名,就是因為這個頭銜的關係。
  就算起了個大早四處走動,他也沒在這座宅邸裡感受到除了愛蒂絲之外的家族成員的氣息。雖然各處都還看得到幾名傭人,但理當坐在當家座位上的──像是愛蒂絲的雙親或兄弟這類具備正統當家身分之人卻一個都沒有,這顯然是相當異常的狀況。
  扣除幾種罕見的條件,基本上不會由女子繼承家督。就算會繼承家產,也不會以當家的身分處理工作。他完全不明白愛蒂絲這名正值花樣年華的少女,是基於什麼樣的理由才會自稱是這個家族的代理當家。
  「…………總覺得有麻煩事的氣味啊。」
  「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早餐不該配紅茶,而是該配咖啡啦。」
  「明明是來作客的,你的要求可真多呢!不過我會幫你準備的,記得要感謝我啊!」
  愛蒂絲揚聲這麼一說,原本在門旁待命、看似傭人的女子隨即湊了過來。在愛蒂絲迅速下達指示後,女子便輕輕點頭轉身離開。
  「話說回來,你昨天提到的那個因為有隱情所以被拒絕投宿的女生沒跟著你來嗎?」
  「如果沒去睡回籠覺的話,她很快就會醒的。」
  他來到這座宅邸投宿的緣由,可說是極為單純。
  昨天晚上,拉撒祿在後腦杓遭到手槍砸中後,愛蒂絲便問他為何要在這種深夜時分闖入森林,拉撒祿也如實回答了。
  「那只要住我家的話,這件事就解決了嘛!」
  而愛蒂絲昨天是這麼回答的。
  由於莉拉已是昏昏欲睡,於是拉撒祿就在連自我介紹都沒做的情況下,爽快地獲得了住宿一晚的待遇。
  (照這樣的狀況來看,她應該會允許我住上一陣子,雖然這會讓手頭寬裕不少……)
  他若無其事地打量起愛蒂絲。
  當時泣不成聲地拿槍抵著自己太陽穴的那般神色,並沒有浮現在她現在的臉上。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個過於自信的頑固少女,十足鄉下千金的風範。
  然而,對於某方面的敏銳度比禿鷹更為驚人的拉撒祿,還是在她的雙眼裡看出了少許的陰影。她的內心顯然長了顆大瘤,一旦刮去表皮,如同膿液般的負面思緒肯定就會自全身上下滲出吧。
  (至於那顆大瘤的成因為何,我就不得而知了……而且也不想知道。)
  就在拉撒祿暗自嘆息的同時,剛剛的傭人已經回來了。
  「讓您久等了。」
  那是個動作如影子般滑溜的女子。一直到她將杯子端上桌為止,拉撒祿完全沒發現她近了身。
  「謝謝妳,菲莉。」
  「不要緊。就菲莉的推測,這一位就是大小姐昨晚散步時邂逅的客人對嗎?」
  「嗯,沒錯。他說他叫瓊恩.布隆頓喔!晚點還會有另一個人會過來。我說,瓊恩,那個女生也喝咖啡嗎?」
  「…………」
  「瓊恩?」
  「哦,對喔,我是瓊恩啊。不,就幫她準備紅茶吧。」
  拉撒祿在回答的同時瞇起了單邊的眼睛。愛蒂絲昨晚的行動居然就這麼用「散步」一詞帶過,實在是有些過於雲淡風輕了。
  看來這座宅邸的傭人們,並不曉得他們的大小姐原本打算趁著半夜用手槍轟掉自己的腦袋。他們看起來不只是不曉得愛蒂絲的行動內容而已,甚至是一副無法想像愛蒂絲會做出這種舉動的樣子。可疑的程度可說是扶搖直上。
  不過,這時的拉撒祿並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深入思考心中的疑問。
  「…………」
  因為莉拉正從大廳的入口探出了頭來。
  她似乎已經完全清醒過來,臉上掛著一如以往的撲克臉,不過,拉撒祿仍看得出她正因為待在陌生的宅邸裡而顯得有些心神不寧。
  待在大廳裡的有拉撒祿、愛蒂絲和似乎名為菲莉的傭人。莉拉似乎正在猶豫著自己是否該入內,而在拉撒祿搭話之前,菲莉就先一步湊上前去。
  「您就是另一位客人對吧?您對早茶的品項可有指定?」
  「…………呃。」
  莉拉之所以會搖頭,應該是為了表明自己不是該受敬語對待的立場吧。然而,菲莉卻沒有敏銳地捕捉到這番含意。
  「原來如此,這是並無指定,要菲莉自行挑選──亦即『讓我瞧瞧妳的手腕有多高明』的意思是吧?遵命,菲莉這就摩拳擦掌,為奉上的好茶做起準備。」
  「…………呃!」
  菲莉沒理會把頭搖得幾乎要刮出破空聲的莉拉,邁出了淡然的步伐走出大廳。
  「啊──該怎麼說,妳還真是僱了個怪傢伙啊,愛蒂絲。」
  拉撒祿苦笑著將頭轉了回去,接著僵住了。
  只見愛蒂絲的雙眼正直直地盯著拉撒祿。他感覺這道目光銳利如鑽,幾乎要穿透自己的身子。
  「昨天天色太晚,所以我沒能察覺,但她的膚色……!有外國女僕陪侍,加上瓊恩.布隆頓……不對,是瓊恩.布隆頓的朋友……!」
  「…………什麼啊,原來妳聽過啊。」
  愛蒂絲將手撐在桌上,猛地探出了身子。
  「你就是拉撒祿.『便士』.凱因德對吧!」
  有那麼一瞬間,拉撒祿不知道是否該點這個頭。
  因為浮現在愛蒂絲雙眼之中的神色,對拉撒祿來說相當眼熟。
  在某些走投無路的賭局之中,賭客會在失去了所有現金、身上的家當全被剝光,甚至連身為人類的尊嚴也拿去換錢的狀況下下注──只要輸掉這一把,就只有死亡或是淪為奴隸的二選一。
  而在這種局面下,一旦在發到的手牌之中看到了些微的希望,他們的臉上就會浮現出那樣的神色。
  為了不讓從天而降的好運溜走,他們會在這種時候投來宛如鑽釘般的目光。愛蒂絲這時望向他的目光,就和那些人如出一轍。
  拉撒祿用力吸了口氣後,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哎,確實有滿多人這麼稱呼我。」

  在吃完早餐後,拉撒祿來到了與寬敞宅邸相當匹配的廣大中庭,為菸斗點上了火。
  他看著荒涼的森林。隨著秋去冬來,從林裡傳來的是一團龐大的死亡氣息。就算是此時此刻,林子裡肯定仍有眾多生命還在好好呼吸,但他卻莫名感受到寂寥和別離將至的預感。
  再過不久,漫長的嚴冬就會來臨。
  靠在宅邸外牆上的拉撒祿,思考的盡是這些事。他讓冰冷的空氣填滿肺部,令腦袋放空。
  就在拉撒祿菸斗裡的菸草有一半化成灰的時候,有人來到了中庭。
  「是愛蒂絲啊。」
  「拉撒祿,你一直待在這裡啊?莉拉小姐呢?」
  「她太累,所以回房睡覺了。」
  昨天的疲憊似乎還沒有完全消除的樣子。在吃完早餐後,莉拉便像是一頭栽進床舖似的墜入夢鄉。
  (不過,和身體的疲憊感相比,說不定精神方面的疲憊還比較嚴重些啊……)
  他回想起莉拉倒在床上時所露出的凝重神情。平時總是能常保嚴肅態度的她,竟然會三兩下就睡得死死的,足見她累積的疲勞有多重。
  「哦──瞧你沒陪伴在莉拉小姐身旁的舉止來看,你應該很不受女生歡迎吧?」
  「累個半死的時候有人黏在旁邊,才教人平靜不下來吧?」
  說到這裡,拉撒祿忽然察覺了一件事。
  「…………妳居然把莉拉當人看,難道是桂格教徒?」
  拉撒祿這句話帶著「她明明怎麼看都是個奴隸」的弦外之音,並舉出了最提倡奴隸人權的宗教派系。而他這樣的態度,惹得愛蒂絲皺起了臉龐。
  「我討厭被人說『就因為妳是女人』或是『就因為妳是小孩』,所以也討厭用這樣的態度強加於人。」
  「還有──」她說著瞪了過來。雖然愛蒂絲應該自認這樣的眼神很有魄力,但就算被貓咪瞪著看,大概也比她瞪人的感覺還要可怕幾分吧。
  「別直接喊我的名字,也不要用『妳』來稱呼我。再怎麼說,我也是這個村子裡最偉大的人喔。」
  「這可真是在下失禮之至,愛蒂絲大小姐。敢問您對僅是一介下賤賭徒的在下有何吩咐?」
  「還是算了,我愈聽愈火大呢。而且說到奴隸,這個國家為什麼會允許──」
  「啊──好啦好啦。」
  拉撒祿揮了揮手,打斷了愛蒂絲即將道出的長篇大論。
  來到中庭的愛蒂絲,身旁帶著似乎名為菲莉的女僕。愛蒂絲坐到了設於中庭的桌子旁邊,而菲莉則是將許多文件搬到桌上。
  拉撒祿叼著菸斗湊近一看,那似乎是和管理村莊有關的文件。文件的上頭白紙黑字地寫了「農地租借」和「租地金額調整」等等標題。
  「欸,你要是把菸灰灑到文件上面,我可是會生氣喲。」
  「這種繁瑣的事務,一般來說不是讓土地管理人一類的傭人來辦的嗎?」
  愛蒂絲沒抬起視線,以小巧的手掌靈活地振筆疾書。
  「聘得起這種擁有專業技能的傭人的,就只有真正的上流階級呀。我們家只是一介地主,就連全職傭人的數量也是用一隻手就數得完。所以這得由我親自出馬呀。」
  說起來,距離此時還得再過上好些年的時間,不需學費的公立學校才會開始普及。
  接受教育需要學費,而付得起學費的,就只限於不需讓孩童充作勞力的家庭。實際上,如果就連鄰近教會所開設的週日學堂都無法參加的話,那庶民就可說是與教育完全絕緣的存在。
  待在愛蒂絲身旁待命的菲莉,雖然會協助搬運或整理文件,卻沒有要協助愛蒂絲處理公務文件的意思。但與其說她是「沒有協助的意思」,不如說是「無從給予協助」才更為正確吧。
  (不過,她真的在以代理當家的身分做事啊。)
  愛蒂絲動筆的模樣雖然有些生疏,但明顯看得出她是懷抱著強烈的意志在做這件事。
  雖說村子的規模不大,但光是在這一帶持有土地,肯定就得處理為數驚人的手續,才能維持村莊的運作。若只是平凡女子所受過的教育水準,肯定處理不來吧──為了坐實代理當家的位子,她肯定投注了不少心血鑽研學問。
  在他暗自感慨地舉目眺望了一會兒後,愛蒂絲抬起頭瞪了過來。
  「被你這樣盯著看,會妨礙我工作。而且這看了也不有趣吧?」
  會反射性地油嘴滑舌一番,可說是拉撒祿的壞習慣。
  「不,很有趣喔。這份文件的第二行明明就算錯了,卻還是照著那個數字算下去了呢。」
  「咦,不會吧!」

  愛蒂絲慌慌張張地重新檢視文件。她在數字相乘的時候加錯了一個位數,而隨著算式繼續下去,算出來的數字也就錯得誇張。
  「你、你要是有發現到的話就早點說啊!」
  「我以為妳是故意的啊。順帶一提,在往回數九張的那份文件上,妳似乎也把繳稅該用的稅率設錯了。這也是故意的嗎?」
  「你給我等一下──!」
  看著愛蒂絲狼狽不堪地撈著文件,讓拉撒祿忍不住捧腹大笑。
  「就菲莉看來,拉撒祿大人的個性似乎相當彆扭呢。」
  「很多人說我是個好好先生喔。」
  他打了個手勢,從面無表情的女僕手中接過一支筆,在愛蒂絲對面的座位就坐,一張一闔地動起右手。
  「你這是什麼意思?」
  「手上都拿了文件和筆了,妳難道以為我是要畫畫嗎?我來幫妳吧。」
  「我看也知道你是要幫忙,但從事你這種行業的人,不可能會無償提供協助吧?我在問的,是你出手幫我有何居心呀?」
  講話真不留情啊──拉撒祿露出了苦笑。雖說對於昨晚剛結識的對象來說,這樣的用詞未免有些過火,但她對於拉撒祿的認知並沒有任何問題。也不知是她生來冰雪聰明,還是以地主之女的身分培育出了看人的眼光。
  「哎,就當作我是在抵妳收留我的住宿費用吧。」
  「哪有向自己招待的客人收錢的道理呀,這會讓我的信譽下降的。」
  「但就實際上來說,妳確實感到很困擾吧?」
  他將手伸向處理完畢的文件這麼一說,愛蒂絲登時「嗚」了一聲無話可說。
  拉撒祿取出了幾張他還記得有誤的文件,並從頭確認起自己沒看過的那些文件。雖然問題都是出在計算上的小小失誤,但犯錯的頻率相當高。光是逐行掃過文件上的數字,就能看出愛蒂絲還不熟悉這種公務類別的計算方式。
  拉撒祿總覺得看到了愛蒂絲內心的天秤,其中一端放著不允許客人協助工作的自尊心,另一端則是很清楚自己的能力還達不到處理公務的標準的現實意識。
  結果愛蒂絲很快就投降了。
  「對不起,麻煩你幫忙了。」
  「別在意,我不是說這是在抵住宿費嗎?」
  他抽出有問題的文件,並從愛蒂絲手中接過讓外人窺看也不會構成問題的文件。
  「話又說回來,你很會算數呢。有上過學嗎?」
  「我和家人學過一些皮毛,之後幾乎都是自行摸索的。畢竟我在工作時常常會用上算術嘛。」
  拉撒祿手中的筆幾乎從來沒停過。說起來,他原本就具備著能靠著算牌記下所有紙牌的腦袋,養父教導他「將來說不定會用到」的基礎知識,也一直深植在拉撒祿的心底。
  他很少像這樣認真幹著正經活,因此感到十分新鮮,而新鮮對他來說也無異於樂趣。
  有好一段時間裡,拉撒祿都埋首在計算之中,愛蒂絲則是用心地回覆著看似村民寄來的陳情信件。
  過了一會兒,又是愛蒂絲先開了口。她雖然想用不當一回事的口吻詢問,但拉撒祿隱約察覺得到她一直在找機會問這個問題。
  「…………村裡的人果然不肯讓你們投宿嗎?」
  「照那樣的氛圍來看,大概是沒機會了吧。如果妳要叫我離開的話,我固然是會照辦,但若願意讓我住到車伕傷勢痊癒的話,那確實教人感激。」
  和計算相比,愛蒂絲似乎比較長於書寫,不過,原先寫過一張又一張信件的筆桿,卻在這時停了下來。
  「對不起。」
  「妳是在為什麼道歉?」
  「我是在為村民基於不必要的排擠心理,不願讓莉拉小姐住下的心態道歉。」
  拉撒祿沒停下手邊的計算,稍稍抬起了視線。愛蒂絲板起了面孔,直直地盯向了自己。
  「我不覺得這是該由妳道歉的事啊。」
  「是我該道歉沒錯,因為我是代理當家呀。既然這座村子是我的所有物,我就該對村子發生的事情負起責任。」
  愛蒂絲以毫不迷惘的口吻說道:
  「這座村子就等於是我自己。」
  拉撒祿稍稍撇開了視線,在沉默了眨兩次眼睛的時間後聳了聳肩。他將視線挪回愛蒂絲身上,刻意讓視線在她的全身上下遊走。
  「哎,是個不錯的村子啊。我認為這村子挺不錯,畢竟沒什麼起伏可言嘛。」
  「欸,你說這句話的時候為什麼要看著我啦!」
  這座村子似乎就等於愛蒂絲本人的樣子。
  愛蒂絲像是要遮住拉撒祿的視線似的,以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胸口。不過,光是打量過她就能明白,就算從小置身在營養充足的環境之中,也不見得能養出前凸後翹的身材。
  在一旁泡茶的菲莉,這時以一副置身事外的口吻補充道:
  「不,就實際上來看,是不若第一印象那麼平坦──菲莉這麼補述著。」
  「喔,真的假的,是這麼回事啊。」
  「別看著我說啦!別──看──啦!」
  「真是的,我們聊的是村子的地形啊。對吧,菲莉?」
  「是的,正如您所說。」
  「為什麼你們兩個可以這樣一拍即合啦!」
  要是再調侃下去,只怕會影響到工作的進度。拉撒祿抽著喉嚨笑了笑,再次望回了文件。
  (哎,看來只靠玩笑話,還不足以帶過這個話題啊。)
  要是能在這些胡言亂語之中忘掉原本的話題,那就再好不過,但愛蒂絲似乎還沒有傻到那種地步。她瞥向自己的視線之中,依舊還帶著這座村子沒有善待莉拉所產生的歉意。
  拉撒祿吁了口氣。
  「算啦,要是妳還是很在意的話,下次泡紅茶的時候,就附點牛奶和鹽巴給她吧。」
  愛蒂絲爽快地接受了他的提議。


  總覺得眼睛睜開之後,看到的才是夢中的光景。
  在接近正午時分醒來的莉拉,仰起上身這麼思索著。雖然睡意已然散去,但她像是想逃進睡夢中似的緊閉雙眼,將身子蜷縮起來。
  (我對自己置身幸福一事感到害怕。)
  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這樣的想法就會不時襲上心頭。
  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那並不是以平凡少女的身分在故鄉度日時產生的念頭。當時稱得上是煩惱的,頂多就只有即將臨盆的羊隻,以及遲遲不見進步的刺繡技巧而已。
  也不是從以奴隸的身分遭到販賣,並遭受調教的時期開始的。雖說為了能以商品的身分出售,她居住的環境相當乾淨,餐食也不虞匱乏,但待在那個奴隸販子底下的日子,肯定是距離「幸福」最為遙遠的其中一段生活。光是回憶起那段時光,痛楚和恐懼就會竄過全身上下。
  既然如此,那果然是直到最近才開始浮現出這樣的念頭吧。
  (要是起床的話,就覺得握在手裡的幸福會隨之消逝,迄今的一切也會幻化成一場夢境。我好怕在睜開眼睛後,發現自己還待在那名奴隸販子的底下……)
  莉拉戰戰兢兢地睜開了眼皮。她的動作之小心,就像是在害怕一鼓作氣地起床會害得迄今的幸福會隨風消逝似的。
  浮現在眼前的並非潮濕的地下室,而是打理乾淨的無主修道院的客房。房內沒有其他人,她透過自床頂垂掛下來的床幔,看到了和煦的陽光。
  她輕輕舒了口氣,抽噎了一聲。
  「…………呃嗚。」
  莉拉似乎是在吃完早餐後,因為承受不起旅行的疲憊而沉沉睡去的樣子。由於身上還穿著洋裝,腰際一帶僵得難受,她索性以四肢著地的姿勢伸了個懶腰。接著她取出短梳,整理起亂翹的頭髮和衣服的皺摺,並在床邊坐了下來。
  (我睡過頭了……總之要先去曬棉被,然後得趕快備茶才行。要是不管主人的話,他就會從白天起開始喝酒,一直喝個不停……)
  在冒出這些念頭後,她隨即露出了苦笑。說起來,在待在這座宅邸的期間之內,莉拉應該沒有備茶的必要性才對。
  離開帝都後,她才首次發現自己已經完全習慣了在帝都的生活。自從淪為奴隸後,她的內心一直懷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鄉愁,但如今湧上心頭的寂寥之情,卻不只是指向故鄉,也包括了帝都的住處。
  好想回帝都──她在察覺自己懷有這樣的心思時,再次露出了苦笑。但這回的笑容之中,卻摻雜了幾分自責的念頭。
  胸口的一部分驀然一揪。
  (明明都是因為我的關係,才害他不得不遠離帝都……)
  所幸這張慘澹的笑容並沒有維持太久。
  因為她感受到門外傳來了人的氣息。由於建築物本身不具備走廊的構造,就算來人不是以這間房間為目的地,也一定會走入其中。
  莉拉讓感情從臉上褪去,像是結凍似的僵住了臉。她像是認為「只要自己露出冷漠的表情,周遭的人們就會跟著冷漠以對」似的,讓自己的全身上下罩上一張空無的虛殼。
  房門很快就被人開啟,走進房內的是她的主人拉撒祿。
  「喔,妳起來啦。」
  一如往常地沒在臉上展露出絲毫霸氣的他,這時正無力地垂晃著右手。他似乎做了些提筆寫字的工作,右手的袖子難得地捲了起來。
  一看到拉撒祿,莉拉便在不知不覺間放鬆了原先使力的身子。然而,內心卻隨之湧出一股緊張的情緒。
  她對於自己的主人所抱持的情感相當複雜。
  她並不害怕拉撒祿.凱因德這個人。在被買下之初,身為主人的他確實是莉拉害怕的對象,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這樣的情感也隨之沖淡。對莉拉來說,能被如此溫柔的人買下,對她來說根本是從來都不敢奢望的僥倖。不過,就算將這樣的心思化為文字傳達過去,也只會換得拉撒祿露出一張臭臉強勢否定吧。
  然而,莉拉依然對男性感到害怕。
  這並不是基於理性衍生而來的情緒,而是被迫深深烙入肉體和精神之中,就連她自己都無法克制的感情。她就是沒來由地對男性感到恐懼。
  不可否認的是,拉撒祿也是一名男性。
  她偶爾──應該說是時常會為此感到過意不去。她的內心某處總是會對拉撒祿感到害怕,而她也認為這樣的心態無疑是對主人的一種背叛。
  現況也依舊是如此──莉拉先是苦惱著該對他露出什麼表情,最後則是一如往常地選擇露出撲克臉。
  「…………」
  莉拉行了一禮,正要起身,卻被拉撒祿用手勢制止了。他身後跟著這間宅邸的女僕──似乎名為菲莉的女子。
  「妳就坐著吧。都難得當了一回客人,就試著用下巴使喚那邊的傭人,叫她轉三圈汪汪叫吧。」
  「汪。」
  「妳還真是毫不猶豫啊……」
  看到菲莉端著放有茶具的托盤靈巧地轉著圈子,拉撒祿不禁按住了額頭。
  莉拉這時察覺菲莉似乎是來備茶的。
  她在驚惶之餘打算再次起身,然而,在被人制止之前,她自己坐了回去。
  這是因為光是看上一眼,就能明白菲莉擺放茶杯的動作有多麼洗鍊。她認為自己就算起身前去幫忙,也只會落得礙手礙腳的下場。在察覺這件事後,她的身子也跟著變得動彈不得。
  說起來,莉拉做家事的能力本來就是臨陣磨槍下練就出來的。
  雖說在以奴隸的身分接受教育時,她確實學過了基礎的家事技術,但莉拉的定位並不是專門做家事的奴隸。即使同樣身為被人使喚的立場,傭人還具備著人類的身分,莉拉則是被視為物品──若是說得更難聽一點,她就只是個用來洩慾的方便道具。和學習家事的時數相比,她在恥辱和暴力之中認命過活的時間更為漫長許多。
  在沒有其他傭人在場的拉撒祿住家度日時也就罷了,像這樣實際目睹宅邸傭人具備的本事後,她便不得不面對自己的火侯尚淺的事實。
  「若有任何吩咐,還請不吝向菲莉下達指示。」
  就連離開房間時的舉止都顯得行雲流水,這也成了最為決定性的不同。而她話聲中帶有的調侃之意,聽起來也像是在加強她個人魅力的頓點。
  (菲莉小姐是好人。她對我的態度相當溫柔,絕對不是懷有惡意。)
  然而,她的內心還是傳來了陣陣刺痛。
  在菲莉離開後,房裡便被沉默籠罩。但說起來,這並不是什麼稀罕的狀況。
  畢竟莉拉的喉嚨有傷,拉撒祿也不是沒事還會找話聊的個性,因此兩人獨處的時候,絕大多數的時光都是在寧靜中度過。
  紅茶呈現混濁的白色,旁邊還附了一只盛了鹽巴的小碟子。拉撒祿勺了一匙鹽巴加入紅茶啜了一口,隨即露出了苦澀的表情伸出舌頭。
  「這什麼鬼啊?是哪裡搞錯了?因為紅茶泡太濃了嗎?」
  也許真是如此吧──如法泡製的莉拉這麼想著。由於茶泡得太濃,才會導致紅茶的風味和鹽味產生衝突。
  嘴上雖然說著難喝,但拉撒祿還是就這麼一口接一口地喝著紅茶。
  (話說回來,為什麼會附上鹽巴呢?既然紅茶沒有泡到合適的濃度,應該代表這座宅邸平常不會在茶裡面加鹽,而且早上喝的時候也沒有附……)
  忽然間,莉拉發現自己的臉龐紅了起來。
  這是因為紅茶令她聯想起今天早上發生的事。起床的時候,她不知為何和拉撒祿睡在同一張床上。當時害羞、恐懼和過意不去的心情同時湧上,而莉拉目前的心靈還沒有堅強到能同時承受這些情緒。
  她原本想在木板上寫下沖泡紅茶的正確時間,但很快就換成了其他的話語。
  『房間、分開、嗎?』
  「啊?」
  拉撒祿看似疑惑地皺起了眉毛。這是拉撒祿在被詢問對他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實時,所會展露出來的困惑反應。一直到了最近,莉拉才明白他這時的心情並沒有表面上看來那麼糟糕。
  「啊──看來妳是不記得了。等喝完這杯茶後就出去走走吧,我到時候會說明。畢竟在室內躺上一整天也不是好事啊。」
  拉撒祿幾乎不說謊。他雖然習慣語帶調侃,或是刻意把話說得拐彎抹角,但他一旦說了要做某些事,往往都會立即採取行動。
  莉拉將他的話語照單全收,並像是要將杯中液體倒入喉嚨似的,喝著難喝的紅茶。

  「少了一個啊。」
  聽到拉撒祿這麼說,莉拉登時側首感到不解。
  因為她不明白拉撒祿所指的對象為何。即使拉撒祿的身高算不上高,但視線的高度仍是比嬌小的莉拉高上不少。
  在走出拉撒祿的房間後,兩人來到了無主修道院的外圍部,正走在沿著宅邸北側牆壁搭建的迴廊上頭。
  就和其他宅邸相同,所謂的迴廊,就是這戶人家用來炫耀財富的展示處。而無主修道院也不例外,迴廊的牆上掛著歷代當家的肖像畫,也陳列著精心挑選的擺飾品。
  拉撒祿的視線所向,是一處在牆上鑿出凹槽製成的陳列架,只見上頭放了兩只銀製燭台。
  「…………?」
  「喏,妳看。」
  燭台打造得匠心獨具,這和拉撒祿家裡的那些只注重功能性的燭台不同,是實用性和藝術價值並存的設計。
  這座燭台的整體設計,是由一根柱子和一左一右的天使像所構成。兩名天使高高舉起雙手,以四隻手臂靈巧地撐住了三只小托盤。小托盤上頭沒有被蠟燻黑的痕跡,也沒有將之擦去的抹痕。這幾座燭台肯定是在造好後就一直陳列在這個位置,從來沒有發揮過原本的作用吧。
  莉拉仔細打量起燭台,在內心側起脖子。
  (這是四季……?)
  燭台的頂部雕刻著以玫瑰為主的眾多花朵,其下方則是被飽滿的穗子拉得低垂的小麥,再下來則是交纏攀附的葡萄藤和果實,至於支撐燭台的部分,則是雕塑成根菜類植物的外型。這些植物恐怕就是對應著這個國家的四季吧。
  (接下來會迎來冬季、捎來春季、換來夏季。若是能一直待在這個國家,是不是就能看遍這些景象呢?)
  莉拉看著栩栩如生的植物雕飾,暗自讚嘆不已。然而,拉撒祿卻與這樣的感性無緣,關注的焦點完全不同。
  「就只有這裡的顏色不一樣。」
  拉撒祿所指示的部分,是置放了兩座燭台的陳列架的空曠之處。架子木板的一部分確實呈現出不一樣的顏色。
  不對,毋寧說有變色的就只有這一帶的位置才對。整個陳列架都在日曬之下變色發黃,就只有一小部分呈現圓圓的白點,避開了變色的現象。
  「哦──?」
  拉撒祿隨手拿起一座燭台,並以和扔掉沒兩樣的方式遞給了莉拉,莉拉則是慌慌張張地接住。雖然不知道燭台實際上的價值有多高,但這說不定比莉拉還值錢。
  拉撒祿沒去關心為沉甸甸的燭台弄得心神不寧的莉拉,像是在做出結論似的低喃:
  「這裡原本應該要有三座燭台才對啊。不曉得為什麼少了一個啊。」
  看到拉撒祿敲著陳列架木板的動作,莉拉隨即明白他為何會這麼說了──因為拿開燭台後,其正下方的位置也看到了完全一樣的異色白點。
  這裡原本有三座燭台,而且經年累月地放在同樣的位置。因此,架子木板的一部分才會躲過日光的照射,留下白色的痕跡,而之所以會顯露出來,是因為最近少了其中一座燭台的關係吧。
  經拉撒祿這麼一說,莉拉也察覺只擺上兩座燭台的陳列架,就外觀來說顯得有些不平衡。少了應有之物所產生的空缺,帶出了一股多而無用的空間感。
  「…………?」
  由於手中拿著燭台,莉拉沒辦法動筆寫字,只能歪起了腦袋。不過,拉撒祿正確地看出了她想問「為什麼少了一個?」的疑惑,並回以一如往常的答覆。
  「誰知道啊,對我來說又無所謂。」
  他只是碰巧看到,又只是碰巧產生了好奇心而已吧。拉撒祿像是要證明自己不是隨口說說似的,取回了莉拉手中的燭台放回原處,隨即不再顯露出任何興致。
  (這個人的這個部分……讓我有一點害怕,也有一點擔心……)
  莉拉窺探著他的側臉,在內心呢喃道。
  對這個人來說,這世上的一切肯定都和石子一樣毫無價值吧。所以對於有興趣和沒興趣的東西,他都能一視同仁地前去接觸。總覺得他這樣的心態,比莉拉那層冷漠的外殼更為厚實,簡直像是阻絕了這個世界的溫度。不管是莉拉還是拉撒祿自身,說不定在未來的某一天都會被他毫不猶豫地拋離捨棄。
  (真希望自己是抱持著純粹擔心的念頭,而不是因為擔心主人離去後我會被趕出家門,為此感到頭痛一類的理由才這麼想。)
  憑她目前掌握的詞彙,還沒辦法完美地表現出內心的纖細情感。不管是寫下「害怕」還是「擔心」,肯定只會招致拉撒祿的誤解,所以她並沒有將手伸向木板。
  他們很快就看到了原本的目的地。
  拉撒祿在經過迴廊的第一個拐角處後停了下來。他雖然一副嫌煩的模樣開了口,但在拉撒祿進行說明之前,莉拉就已經看出了端倪。
  「這裡好像發生過火災啊。就這樣看來,規模還挺大的。」
  這是因為宅邸的牆壁有著明顯的火燒痕跡。石材覆上了一層煤灰,而在火災後似乎下過了雨,導致整片牆面都出現了點點黑斑。
  整個宅邸後方幾乎都受過了祝融的侵蝕,就連腳底下的草坪也無法倖免,靠近宅邸附近的部分都被燒到只剩下草根。若是深吸一口氣的話,彷彿還能嗅到殘存的燒焦味。
  「就連宅邸的內部都被燒燬了大半,所以現在能用的房間沒剩幾間了。哎,不過光是宅邸沒被完全燒掉,應該就算走運了吧。」
  「…………」
  「順帶一提,昨天也對著妳說明過同樣的內容,不過妳那時候一副快睡著的樣子,大概是沒聽進去吧。」
  這句聽起來不帶惡意的補述扎得莉拉的耳朵微微生疼。即使原因是出於對旅行的不適應,但比主人早一步入睡確實是該感到羞愧。
  而也基於這樣的事故,他們沒辦法硬要愛蒂絲準備其他的房間。
  拉撒祿雖然從未表現過想與莉拉上床的念頭,但這和會不會產生羞恥感是兩回事。一想起今天再次睡在一起的光景,就令莉拉按著胸口的木板垂下視線。
  「不過,聽說這場火災是一個多月前發生的,但到現在都還沒修繕啊?」
  「────因為人手缺到不行啊。」
  聽到背後傳來說話聲,莉拉和拉撒祿迅速地轉過身來。由於向他們搭話的是男人的聲音,莉拉自然而然地向後退了一步。
  「嗨──客人們。今天的早餐還滿意嗎?有不滿意的地方記得快點說啊。」
  站在眼前的是一名大塊頭男子。
  他並不是滿身贅肉的體型,但因為身材高大,肩膀又寬,形成了前鼓後漲的身形。無論是「人高馬大」還是「體魄強健」都不適合用來形容這種骨架粗大的身材,因此「大塊頭」的說法顯然最為合適。
  這也是莉拉會感到害怕的類型之一,她盡可能以不流於失禮的動作,若無其事地又向後退了一步。
  男子笨重地向前走了幾步,對拉撒祿伸出了手。
  「我是賽門.庫克。待在這個家裡的時候,最好別惹毛我喔!畢竟我想下毒的機會要多少有多少啊。」
  「我是拉撒祿.凱因德,要叫我瓊恩.布隆頓也行。不過,這聽起來還挺嚇人的,記得附銀製的餐具給我啊。」
  和拉撒祿輕輕握過手的男子──賽門看向莉拉,露出了略感困惑的表情,接著他彎下腰,對著莉拉伸出了手。
  一時之間,莉拉並沒有伸手回握。
  莉拉的身子猛然一抽,喉嚨深處發出了混濁的聲音,同時她察覺自己的表情正微微抽動。源自某人的暴力和怒斥聲,令她沒能伸出本該伸出的手。
  一股尷尬的沉默隨之籠罩,莉拉也發現自己是在拒絕和對方握手。
  賽門會皺起眉頭也理所當然。他像是略感不悅似的抽回了手,用力哼了一聲。
  「算了,總之,多多指教啦。」
  「…………」
  光是做出像是在垂下脖頸般的點頭動作,就已經耗盡莉拉的全副心力了。她的內心抽痛了一下。
  「所以說,人手不夠是什麼意思?」
  「說起來,大小姐之所以會當上什麼代理當家,都要怪罪兩個月前發生的那起事故啊。」
  「事故?」
  「他們外出旅行的時候,發生了馬車翻覆的事故啊。」
  「哦,原來如此。」
  拉撒祿像是恍然大悟似的點了點頭。
  「兩個月前有馬車事故,一個月前則是有火災。該怎麼說,這戶人家還真是禍不單行啊。」
  看來屋漏偏逢連夜雨的說法是有其道理的。
  「是啊。前任的當家大人和夫人,都在那起車禍中喪生了。當時大小姐偶然地搭在另一輛馬車上,才能倖免於難,但因為兩位的孩子就只有大小姐一人,所以她才會當上代理當家。」
  賽門的語氣雖然輕佻,卻反而感受到他所道出的死亡有多麼沉重。恐怕是一旦在話語之中摻上一絲悲戚,就會像豪雨般連綿延續的心理,讓賽門刻意放輕了說話的口吻吧。
  莉拉莫名地認為理由正是這麼一回事。
  過了一會兒,莉拉的思路才追上了那模模糊糊的明白。這座宅邸有欠缺的東西,並在無人處理之下被棄置了下來。她肯定是在賽門說明之前就已經暗暗察覺了這一點。
  之所以能察覺這一點,是因為這裡和她在帝都的住處是一樣的──那是一處少了應有之人,懷抱著空洞的家園。兩邊都散發著極為相似的氣息。
  內心再次抽痛了起來。
  也不曉得拉撒祿有沒有察覺這裡和自宅的共通點,只見他抱起雙臂。
  「原來如此。我就覺得她看起來忙個不停,而且還一副不適應這份工作的樣子。」
  在中午前結束文書作業後,愛蒂絲便快馬加鞭地出門前往村莊。巡視村裡的每一戶人家,聆聽他們的要求或給予支援,正是地主的妻子或女兒的工作。
  原本該由地主家族分擔的工作,如今則是由愛蒂絲一肩扛起。之所以都過了一個月的時間,還是沒有找建築工商量重建宅邸的計畫,或許也怪不得她。
  「雖然你嘴巴不怎麼客氣,但你協助大小姐處理工作肯定幫了她大忙,所以我也很感謝你喔。對於不具備一絲學問的我們來說,根本沒辦法成為大小姐的助力啊。」
  賽門重重地垮下了肩膀。
  「就算只是待在這裡的期間也行,如果你願意的話。能麻煩你再協助大小姐處理工作一陣子嗎?雖然我也很清楚這是個只對大小姐有好處的提議啦。」
  「你覺得會認真工作的傢伙,還會去幹賭博師那種不正經的行業嗎?老實說,我可是累得希望僅此一天,下不為例啊。」
  「你嘴上這麼說,但都能把文書作業弄得有聲有色了,就算在這圈子裡也能混口飯吃吧……你應該惹過不少麻煩吧?還是快點把賭博師這種不穩定的職業辭掉吧。」
  莉拉感覺到賽門將視線掃向自己,而拉撒祿的肩膀也微微地抖了一下。
  「唉,麻煩事確實是多不勝數。」
  莉拉的胸口傳來了劇烈的痛楚。
  「不過,只要體驗過能輕鬆賺大錢的工作方式,當然就會想繼續過這樣的日子吧?當賭博師的盡是這類人種啊。」
  「確實是如此。不然這樣吧,在滯留此地的這段期間,你就稍微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吧。這也是為了大小姐好啊。」
  拉撒祿雖然和賽門聊了這一番話,但絕大多數都沒有傳進莉拉的耳朵。她感覺心臟似乎縮小了一半,一直處於像是血液循環不佳的狀態之中。
  (其實,我是明白的,只是一直別開視線罷了。)
  對莉拉來說,拉撒祿是無可取代的人物。想找個像拉撒祿一樣用溫柔的態度僱用莉拉的人,只怕比在茅草山中尋找一根針還來得困難。
  但反過來說不見得如此。
  莉拉打理家務的手腕只能說是差強人意,而她不僅背負著無法言語的缺陷,還有著與眾不同的膚色。若是沒有她在的話,拉撒祿就能順利投宿,也不必忙碌於棘手的工作了。追根究柢,他之所以得離開帝都,還得怪罪到莉拉的頭上。
  在當奴隸的時候,她從未思考過這方面的事。在帝都裡的短暫交流之中,遇到的都是些對她溫柔以待的人們,一直到像這樣踏上旅途之後,她才首次發現自己害得主人得背負如此深沉的歧視。
  在睜開眼睛後,覺得自己仍置身夢中──肯定是因為她也很清楚,這場夢終有醒來的一天吧。
  (我的身上,真的存在著足以讓主人重視我的理由嗎?)
  她內心的呢喃並沒有傳來任何回應。


  對拉撒祿來說,躺上床後沒有立刻入睡,而是在恍惚之中消磨時間,並不是什麼稀奇的舉動。
  (我一定是很喜歡「想睡」的狀態吧。)
  拉撒祿凝視起天花板角落的黑暗這麼想著。在清醒時間確實成形的自我意識,如今正像是溶入水中似的逐漸崩散,而這樣的感受讓他感到相當舒適。
  況且,他今天並不是漫無目的地在床上翻來覆去。即使算不上有多重要,他還是有目的的。
  「…………」
  他無聲地轉動視線,從上而下──自天花板的角落移至房間的角落。在透過窗簾縫隙映入的月光照明下,拉撒祿勉強能看到地板的一小部分。但明明如此,他此時的內心卻比房間的角落還更為黯淡。
  莉拉應該正縮著身子躺在地板上吧。
  (哎,就一般的狀況來說,要和男人同床共寢果然還是教人不悅吧。)
  由於莉拉昨天已經睡昏了頭,所以沒露出厭惡的模樣,但今天就不是這麼回事了。莉拉堅持自己要睡在地板上,拉撒祿並沒有足以說服她不能這麼做的理由。
  雖說莉拉若是表示想睡在床上,拉撒祿也不會加以反對──
  「但反過來說也是如此。」
  他像是要將話語融入夜氣之中似的開口說道。
  同時,他豎起了耳朵。雖說這句話音量不大,但只要待在房間裡,應該都聽得到他的聲音才對。不過,莉拉看起來卻是全無反應,也許已經沉沉入眠了吧。
  拉撒祿悄悄地爬下了床,用力伸了個懶腰。這真是個適合熬夜的夜晚──他這麼說服著自己。
  「哎,就算討厭和我一起睡,但若是讓沒人睡的床就這麼空著,也未免太愚蠢了。」
  他聳了聳肩,抓起了睡著的莉拉將她放到了床舖上。睡著的人類為什麼會重成這樣啊──他的腦海裡浮現出如此無聊的疑問。莉拉雖然稍稍動了一下身子,但很快就鑽進了被窩之中。
  拉撒祿在拉好床幔後,察覺自己在做一件很蠢的事,因而搖了搖頭。
  「無所謂啦。」
  他抓起菸斗和打火盒,悄悄地鑽出房門。在抵達隔壁房後,他朝著窗外眺去,只見寂靜的夜晚籠罩了整座村莊。
  與其說是眾人皆睡我獨醒,更像是獨自佇立在空無一人的村莊之中。不只是村莊而已,他甚至湧現一股世界上所有人都同時消失的感覺。
  (這就像是被提之日降臨,卻只有我沒被選上似的。)
  呆站了一會兒後,寒意逐漸滲透過來,讓他的身體開始發抖。他將菸草塞進菸斗之中,點起了火。在黑暗的房間之中,菸斗的前端像是螢火蟲似的微微閃爍。菸草似乎染上了些許濕氣,隱約可以聽見水分濺散的「滋滋」輕響。
  不對,還聽得到其他的聲響。
  「…………暖爐?」
  那「啪嘰啪嘰」的微弱聲響,應該是柴火在暖爐裡爆開的響聲吧。現在已經是相當晚的時間了。
  「是忘記熄火了嗎……要是再傳出火災的話,可是會讓人笑不出來的啊……」
  拉撒祿咕噥著,邊抽著菸斗邊向大廳走去。
  他慢條斯理地走進大廳,但出乎意料的是,暖爐並不是有人忘記熄火。
  「哎呀,你睡不著嗎?」
  因為愛蒂絲正坐在今天早上相遇時所坐的同一張椅子上。
  拉撒祿雖然也嚇了一跳,但愛蒂絲似乎也沒預料到他在這個時間點還沒入睡。她先是眨了幾下眼睛,接著像是在應酬似的露出了笑容。
  拉撒祿走到了不用大聲說話也足以交談的距離後,輕輕舉起了手掌。
  「嗨,要是不好好睡覺的話,會有很多地方長不大喔。」
  「給我重來。」
  「啊?」
  愛蒂絲刻意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表達著自己的怒意。
  「我們是在夜晚裡偶然相遇的喔!而且還是在空氣如此清新的美好夜晚,你卻一開口就在性騷擾,這像話嗎?你也稍微考量一下該有的氛圍啦。給我重來,換個問候語吧。」
  「有什麼好偶然的,我們不是待在同一棟宅邸裡嗎?」
  「給──我──重──來──!」
  看著愛蒂絲呲牙裂嘴的威嚇模樣,似乎是沒打算把拉撒祿的推托之詞聽進去。也許是隨著夜深產生了些許睡意的緣故,她這時表現得比白天更為稚氣。
  拉撒祿聳了聳肩。
  「嗨,快點去睡覺吧。妳沒聽說過『靜夜出主意』這樣的諺語嗎?」
  「可惜的是我現在不缺主意,而是想要多一點時間呢。」
  「哎,也是會有這種時候啊。我也沒聽說過小妖精真的有幫過哪戶人家工作過的案例呢。」
  雖然不太明白標準在哪兒,但愛蒂絲這次似乎是接受了。他聽見愛蒂絲滿意地「嗯哼」了一聲。隨即她挪低了視線,再次埋首於工作之中。
  拉撒祿在從她的座位數來第三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桌上雖然擺放著燭台,但那微量的火光遠遠不足以照亮大廳。火光的半徑約莫只有兩公尺寬,而拉撒祿像是從光亮的邊緣沉入黑暗之中似的,重重靠上了椅背。
  在毫無意義地吐出了圓環狀的煙圈後,他望向愛蒂絲放在手邊的文件。看來她是在擬定為了過冬所需的儲糧計畫,以及規劃即將到來的慶典。
  兩人無言地度過了燒完一整根蠟燭的時間。
  拉撒祿叼著菸斗持續吐煙,愛蒂絲則是默默地處理工作。從融化的蠟燭中浮現的燭蕊先是「啪」地綻放出耀眼的火光,接著便徹底消散。拉撒祿伸出了手,為新的蠟燭點火,並重新將菸草塞入菸斗之中,用燭火點著。
  他像是順帶為之似的輕輕開了口:
  「我有不懂的地方。」
  「什麼啦?」
  愛蒂絲說著,將臉龐從文件上頭抬了起來。也許是在微弱的火光下持續工作累積了不少疲憊,只見她的眉頭緊緊皺成了一團。
  「妳的雙親死於事故,失去了能處理事務的人員,所以妳才會坐上代理當家的位子,沒說錯吧?」
  看到拉撒祿以一副胸有成竹的口吻道出事情的始末,讓愛蒂絲眨了兩次眼睛。不過,她似乎很快就猜到是誰把資訊洩漏出去的,低喃了一句:「是賽門說的吧……」
  「是呀,那又怎樣?」
  「女子無法繼承家業,所以妳的職權範圍頂多只稱得上代理,而既然稱為代理,就代表會有人來接替妳的位置──雖然不知道那人是誰就是了。」
  接班人之所以還沒有來到這座村子,恐怕是因為事故來得太過突然的關係吧。
  愛蒂絲突然失去了雙親,並突然繼承了家產。不過,理當繼承當家位置的男人還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拋下一切來到這裡。
  「也是呢…………唉,再過不久,正式的接班人就會來了。」
  有那麼一瞬間,愛蒂絲的話聲之中帶了一絲陰霾。而為了不讓自己瞧出其中的緣由,拉撒祿不動聲色地撇開了視線。
  他不認為這是該深入理解的事。
  「所以,你是有哪邊不懂?」
  「妳現在到底是在做什麼?」
  這句提問似乎出乎愛蒂絲的意料,只見她露出了愕然的神情。她打量起拉撒祿的面孔,接著拿起了手邊的文件遞向拉撒祿。
  她的臉上露出了壞心眼的笑容。
  「我在工作呀,難道看起來像是在畫畫嗎?」
  「我又不是在說那個。妳再怎麼說都只是個代理,而且再過不久,接班人就會到了。雖說突然發生的不幸事故,害得不少工作積累起來,但妳也沒必要拚命到這種地步吧?」
  反正眼下的狀況並不會持續多久,愛蒂絲目前正在擬定的冬季方針,肯定也不會有加以施行的那一天吧。
  待正統的當家到來後,她迄今所學習的一切就變得毫無意義了。不僅普羅大眾對於抱有學識的女性普遍相當反感,而只要這片土地的運作正式上了軌道,少女臨時抱佛腳學來的知識也就不再有用武之地。
  雖然還不曉得新任當家何時會來,但再晚也不會超過十二月底吧。代理的時期明明如此短暫,愛蒂絲卻不惜犧牲自己的睡眠時間也要投注在工作之中。
  「我要說的是,不過就幾個月的時間而已,在打混摸魚之中度過不就得了?妳為什麼要這麼努力?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啊。」
  拉撒祿自己也知道,他難得在這段話裡用上了挑釁的詞語。由於他講話時帶了幾分嘲弄的神色,所以他也預期這會惹愛蒂絲生氣。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希望能聽到愛蒂絲的真心話──之所以會冒出如此難得的念頭,肯定是因為現在是深夜的關係吧。安靜的夜晚會讓嘴巴放鬆把關的尺度,彷彿平時說出口會顯得沉重的話語,會被黑暗悄悄地支撐住似的。
  「………………哎呀。」
  但愛蒂絲的反應完全超乎了拉撒祿的預期。
  「你說了句很奇怪的話呢。」
  愛蒂絲像是抓不到質問的用意似的,愣愣地側起了頭。
  「奇怪的話?」
  「是呀。我雖然很快就要卸下代理當家的身分,但照你的標準來說,這世上的所有人都只是代理當家呀。雖說時間上有幾個月、幾年或幾十年的差距,但每個人都有將自己的地位轉讓給下一人的那一天呀。」
  「妳這是強詞奪理,哪有人把幾個月和幾十年相提並論的?」
  「是這樣嗎?也許是吧。」
  拉撒祿原本想遵照著平時的習慣對著地板抖落菸灰,卻在愛蒂絲殺氣騰騰的視線下止住了動作。他以小心翼翼的動作,對著遞過來的小碟子抖落菸灰,並注意不讓菸灰落到碟子外頭。
  愛蒂絲似乎打算以超乎拉撒祿預期的嚴肅態度回答他的問題。此時工作似乎已經處理得告一段落,只見她將手邊的文件捲了起來,放到了一旁。
  她先是以纖細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接著淡然地緩緩開口:
  「…………我過得比一般人都好呢。雖說地方不大,但也是地主階級,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對我都相當溫柔,我又長得漂亮,也沒有窮到要擔心三餐不濟,想必今後也不會需要為此操心吧。絕大多數人的人生之中都必須面對的難題,在我的人生裡都不存在。」
  「真是聽了教人好生羨慕啊。」
  即使聽到拉撒祿這種不正經的回答,她仍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是呀。所以,我認為自己應該要背負更多的義務。」
  「義務?」
  「我之所以能過得比別人好,是大家都期望我能以地主之女的身分確實地履行義務喔。而我工作的態度和期間長短沒有關係喔。我認為,在這座巨大家園裡成長的我,具備著在該表現的時候傾注全力的責任和義務喔!所以說,我現在做的就算談不上好,卻也已是盡我所能嘍。」
  說到這裡,愛蒂絲露出了苦笑。那像是擺出老成的態度後挨罵的孩子一樣,在笑容中帶了些許靦腆之情。
  「我雖然說了那麼多,但其實不是這樣。說老實話,我只是想變得像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那樣可靠罷了。換做是他們的話,現在肯定也會這麼做。」
  愛蒂絲像是感到害臊似的吐出了舌頭。
  在黑暗之中,舌頭的赤色顯得格外鮮明,令拉撒祿撇開了視線。由於愛蒂絲的視線期待著他的回應,他便回以短短的一句:
  「我懂。」
  「咦?」
  「我稍稍能明白妳的心情。」
  他搖了搖頭站起身子,不待愛蒂絲出聲回應,逕自吹熄了蠟燭。殘留在大廳裡的,就只有暖爐的微量火光,甚至連人在近處的愛蒂絲的臉孔都看不清楚。
  「喏,去睡吧。」
  愛蒂絲似乎以為拉撒祿是在惡作劇,在燭光消失的那一瞬間,她的臉上顯然露出了吃驚的神色。
  「咦,啊,等等,你等一下!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叫你等一下了!呃,好痛──!」
  為了問清楚拉撒祿的意圖,身後的愛蒂絲傳來了起身的聲響,但隨即發出了摔倒的噪響。聽那聲響還不至於造成受傷,應該是不要緊吧。
  拉撒祿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就這麼走出了大廳。
  「好啦,該去哪裡睡呢……話又說回來……」
  她沒有說謊──就拉撒祿所見,愛蒂絲的所有話語幾乎都是發自內心的,看來她確實是把自己與生俱來的責任看得過於沉重了。畢竟再怎麼想,都難以認為愛蒂絲具備著足以瞞過拉撒祿的眼睛撒謊的本事。
  但如此一來──
  (那她又為什麼會想尋死呢…………?)
  疑問也理所當然地會來到這個點上。


  聽到「喀啷」的鈴聲,令拉撒祿從書頁上抬起了臉,順便伸了個懶腰,帶著水氣的室外微風隨即搔起他的脖子。今天的村莊也十分熱鬧,遠處還傳來了燒烤麵包的誘人香氣。
  抵達村子後第三天的上午,拉撒祿正懶散地閱讀書本消磨時光。書籍的收藏處似乎順利地躲過了火勢,所以無主修道院的藏書依然完好。
  拉撒祿是個好書家,而他也從不挑剔書本的種類。他總是隨便買本順眼的書,然後以慵懶的姿勢看上一番。換句話說,他閱讀的書系就幾乎等同於店家進貨的書系。
  無主修道院的書庫藏書,和拉撒祿平時看的書系有相當大的不同。翻閱略帶霉味的老舊書頁,也是一種新鮮而有趣的經驗。
  不過,這部騎士文學的內容幾乎沒讀進拉撒祿的眼裡。
  (總覺得有股麻煩的氣息……)
  他裝作在沿著文字閱讀書本,偷偷地望向站在一旁的莉拉。拉撒祿坐在昨天工作的座位上看書,莉拉則是緊鄰在他的座位旁佇立著。
  主人就坐的時候,傭人當然就該站著。不過,莉拉刻意挑在拉撒祿坐下的時候無言地站著不動,可說是暌違已久的光景。
  他投去視線的時間明明只有幾秒鐘,卻和莉拉對上了眼。
  這儼然就是莉拉一直在打量自己的證據。她的眼裡掠過了幾種不同的感情,接著撇開了目光。明明特意把床舖讓給了她,但她似乎沒能睡得深沉,看起來氣色略差。
  (她是在膽怯?還是在害怕?大概不出這兩種反應吧。)
  拉撒祿翻著書頁,暗自推敲起莉拉的內心狀況。
  (畢竟是睡在同一間房裡,會感到害羞或是害怕被襲擊之類的還算正常。不過,她也不是那種會把情緒拖到中午的個性,到底是在害怕什麼啊?)
  說起來,拉撒祿昨晚最後是睡在椅子上。他認為自己難得地做了一回體諒他人的行動。但明明做了件好事,他卻覺得莉拉表現出來的態度比昨天還多了幾分排斥之意。
  拉撒祿對自己的觀察力相當有自信。以拉撒祿.凱因德的身分走過的人生,為他培育了相當特殊的觀察力。拉撒祿鮮少錯判他人所懷抱的情感,但與此同時,他也知道這觀察的能力有極限。
  雖然能看出他人的情感,卻沒辦法讀出引來這番情緒的原因──再深入下去,他所做的就不是判讀,而是單純的推測了。拉撒祿就完全不明白莉拉現在的內心究竟在想些什麼。
  映入眼裡的文字從大腦上頭滑了出去。在又一次聽到鈴響聲後,拉撒祿嘆了口氣闔上書本。
  「無所謂啦。是說,居然在這個季節搞分蜂啊?要是跑到這裡就麻煩了,進去吧。」
  「…………?」
  莉拉歪起了腦袋──她似乎聽不懂那個詞彙的意思。拉撒祿差點就要按著平時的習慣撕下書頁,連忙慌慌張張地停手。他取出手帳,在上頭書寫了起來。
  「『分蜂(swarming)』。啊──妳知道蜜蜂嗎?在一座蜂窩裡誕生出新的女王時,原本的女王蜂們就會離開舊的蜂巢。哎,平常都是到初春時節才會做的,所以嚴格來說,這應該不是正式的分蜂吧?」
  無論如何,一聽到鈴鐺聲,就代表某處的農家正在放出蜜蜂。由於這也會打亂看書時的專注力,還是走回屋內為妙。
  在闔上書本站起身後,莉拉隨即乖乖地跟了上來。不過,她臉上持續維持著感到不可思議的表情,在踏入迴廊之後停下了腳步。她在木板上寫下的文字如下:
  『鈴、蜜蜂、分蜂、為什麼呢?』
  這時仍能接連聽到低沉的鈴聲。如果只是要把蜜蜂放飛出來的話,這種敲響鈴鐺的方式也未免過於急促了。莉拉的問題既像是「為什麼您聽到鈴聲就知道蜜蜂會來」,也像是「為什麼在趕蜜蜂前要弄響鈴聲」。
  不過這兩個問題的答案算是殊途同歸。拉撒祿以漠然的表情望向鈴聲傳來的方向,開口說道:
  「在分蜂前搖鈴是一種迷信。畢竟對農家來說,蜜蜂是重要的收入來源啊。他們相信,在分蜂前搖鈴的話,放出來的蜜蜂們就會願意降落在近處。」
  『蜜蜂、聰明、嗎?』
  莉拉有些曖昧地點著頭──她對於蜜蜂真的會在聽到這種鈴聲後就近築巢的習性甚感疑惑。
  「一般來說,大家都這麼認為。有人說,要是一家之主拈花惹草,蜜蜂就不會前去採蜜,也有人說,家族若是在遭逢不幸後沒告訴蜜蜂,牠們就會負氣離去。有趣的是,蜜蜂大多相當聰明,也經常被視為家族的一分子。」
  這時傳來了格外響亮的鈴聲,接著便看到遠方升起了看似一縷黑煙的一群物體,那肯定就是其中的一批蜜蜂吧。他雖然想親眼見識看看蜜蜂會不會真的就近降落,但卻因為陽光碰巧映射而來,所以很快就看丟了牠們的蹤跡。
  拉撒祿尋找著蜜蜂的去向,驀地露出苦笑。他知道莉拉像是在尋找自己露出笑容的來由似的轉動著眼珠子。
  「不,沒事。老實說,就算搖動鈴鐺,蜜蜂也不會就近降落。因為那個迷信其來有自。」
  「…………?」
  「那原本似乎是出自羅馬時代的風俗習慣。養蜂在那個時代相當普及,每戶農家都有蜜蜂的所有權。之所以會像那樣搖鈴,是為了主張所有權──亦即『接下來放出來的蜜蜂是我們家的』的意思。但隨著時光流逝,搖鈴的意義也逐漸亡佚,只把動作傳承了下來。」
  說到這裡,拉撒祿臉上的苦笑又加深了幾分。他接下來要提及的教訓,是拉撒祿以賭博師身分所體驗過的切身之痛。
  「還真是不可思議啊。原本有意義的東西,就算失去了意義也還是會持續流傳下去,而且還會被人擅自加上不同的意義。明明搖鈴在這個時代已經不具任何意義,但每個人都還是認真嚴肅地搖著鈴鐺。」
  「…………」
  「人們相信厄運的存在──而這和厄運是否為真完全無關。」
  在踏入賭場的時候,為了不讓好運掉落,要把外套反過來穿;在進行分蜂之前,要搖響鈴鐺;要是沒讓鶇鳥吃下柊樹的樹果,明年就不會冒出新芽;夜鷹會為犢牛帶來致死疾病;大杜鵑鳥的唾液有毒;天鵝歌聲、蟋蟀鳴聲、烏鴉、大麻鷺和角鴞的叫聲都代表著死亡預告;在盛開的野玫瑰旁構思不出計畫──
  迷信和厄運的數量多如繁星,束縛著人們的生活。
  這樣的現象不只發生在所謂的農村之中。過去曾發生過清教徒要為提出法案發表演說時,有一隻寒鴉飛入了議場的事件。這當然被視為凶兆,議程立即中斷,法案則是被當場封殺。就連在決定國家的法案時也深受迷信左右。
  在毫無意義的事物上頭看出價值──明明不去相信也沒有關係,卻還是想依附著某些事物。
  「人類會抱著期望成真的心態,一廂情願地去相信那些事物。喏,是個挺有趣的話題吧?」
  遺憾的是,他的笑點似乎沒能傳達過去。看到莉拉像是在陪笑似的鞠躬行禮後,拉撒祿用力地抓了抓頭。
  他漫無目的地沿著迴廊前進。掛在牆上的歷任當家肖像畫,像是在端詳著自己的價值似的,讓人不怎麼舒服。他為了躲開視線而加快腳步後,隨即看到了四下張望著逐步走近的菲莉。
  拉撒祿輕輕舉起了手。
  「嗨。」
  菲莉同樣輕輕舉起了手。
  「嗨。」
  她面對啞口無言地僵立在地的拉撒祿,依舊以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樣行了一禮。
  「這只是個玩笑。菲莉找您很久了,拉撒祿大人。」
  「這、這樣啊。雖然我覺得妳開玩笑的方式有點恐怖,不過有什麼事?」
  「方才車伕先生來了一遭,要菲莉為他傳話。啟程日似乎是五天後的早上,時間為上午八點,務必守時,若是遲到的話就會被扔下不管。」
  「原來如此,謝啦。莉拉,聽到了嗎?我不覺得自己起得來,能不能離開這個村子,就全看妳的表現啦。」
  拉撒祿隨口這麼一說後,莉拉隨即一臉嚴肅地連連點頭。
  「但話又說回來,五天後啊……」
  「有什麼不便之處嗎?」
  「說不便的話是有不便啦……」
  在歷經黑巧克力坊的騷動後,他在帝都就變得難以出入賭場了。況且,為了籌備這次旅行,他花了很多功夫在事前準備上,這段時間剛好是整整一週。在抵達無主地後,他也不曾踏入賭場過。而在這邊似乎也得耗上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
  雖說在旅途的馬車中玩了一陣撲克牌,但這點程度還遠遠無法滿足他的賭癮。兩個星期的空窗期,已經足以讓他的賭博技巧生出鏽斑了。
  內心忽然竄過一股悸動。這大概是源自於潛藏在拉撒祿體內的賭博師之魂吧。
  「問妳一下,這座村子裡有賭場嗎?」
  「…………」
  面無表情的菲莉忽然皺起了臉。那只持續了一個瞬間,甚至讓人以為是產生了錯覺──但她的臉上確實顯露出有所針對的厭惡感。
  這讓拉撒祿感到有點意外。
  他以為宅邸的人既然都收留了身為賭博師的拉撒祿,應該也會把他前往賭場的作為當成理所當然的事項。他沒想過只是問個問題,就會讓菲莉的臉色如此難看。
  在拉撒祿還沒看穿這股情緒的真貌前,菲莉便迅速地壓回了心底。
  「無主地是有幾座賭場……不過應該稱為酒館更為貼切。前幾天拒絕拉撒祿大人投宿的旅館,應當也有在做賭博才是。不知九柱遊戲(註:九柱遊戲為保齡球的前身,玩法和規則多有雷同)可合您的喜好?」
  「我不怎麼想活動身體啊……」
  「對菲莉來說,擅長運動的男性可以獲得好評。離題了。談到不用活動身體、盛行西洋棋等遊戲的酒館──」
  她做了一次呼吸。菲莉的臉上閃過了工於心計的陰暗色調。她的眼神充滿了算計,就像個放出獵犬的狐狸獵人。
  「菲莉推薦『喜鵲與樹墩亭』。」
  「喜鵲與樹墩亭?」
  「是的。走出這座宅邸後直走,在傑森先生的住處向右轉即可抵達。那是一座以西洋棋為遊戲主題的酒館。要是上過那間酒館,就會被視作知識分子,也會獲得村莊婦女們的好評。」
  「妳的好評和村莊婦女的好評,對我來說都無所謂啦。這樣啊,嗯──」
  菲莉輕輕側起頭補述道:
  「話雖如此,但由於是村莊裡的酒館,恐怕得在人們結束工作後再等上一陣子,才會開始熱鬧起來。畢竟敝村並不存在像拉撒祿大人這樣以賭博為主業的頑劣分子。」
  說到這裡,菲莉已經完全恢復成平時的模樣,甚至讓人覺得剛才動搖的模樣是一場錯覺。
  (是針對賭博──或是賭博師產生的厭惡感嗎?不對,說起來,那也不是針對我投來的情緒啊。)
  拉撒祿像是在揣測菲莉的內心似的凝視她好一會兒,但隨即搖了搖頭。無論她是對什麼東西抱持著何種情感,只要她能秉持公事公辦的態度,就沒有必要多加計較了。
  「無所謂啦。我晚點就過去走走。」


  要找到喜鵲與樹墩亭相當容易。
  也不知該說是空餘的土地太多,還是這個村莊的街道寬得要命,它就位於村莊的主街道──亦即商家集中的街道上頭。這間看似由民宅改建的建築物,垂掛著繪有停在樹墩上的喜鵲看板,想必也不太可能有鬧雙胞的可能性吧。
  在接近黃昏的道路旁,孩子們正以彈石頭為娛樂,他們對身為外地人的拉撒祿投以深感興趣的視線。
  拉撒祿毫無意義地從口袋裡取出金幣,在彈了一下後伸手接住。也許是出生以來頭一次看到金幣吧,孩子們投射過來的視線瞬間轉化為「外地人真厲害──!」這種毫無意義的感動,讓他露出了苦笑。鄉下的孩子們都是些直性子。
  「該上工啦。」
  他推開了喜鵲與樹墩亭的大門。
  喀──拉撒祿的鞋跟踏出了一聲聲響。地板是由沒上外漆的磚頭鋪成。店內的腹地雖大,但由於天花板設計得較為低矮,所以給人強烈的壓迫感。店內盤據著熱氣與臭味,雖然和帝都的賭場相似,但這裡的氣味又多了幾分野性。
  店內的格局十分簡樸──就只有寬敞的空間和外牆而已。畢竟是以民宅改建的酒館,因此除了敲毀隔間之外,在格局上並沒有任何的改變。
  店舖的底側有個陳列著各種酒瓶的吧台,也有小得可憐的咖啡壺。而設置在吧台附近的櫥櫃,應該就相當於這座酒館的迴廊吧──幾許和店內極不相稱的昂貴物品,像是在炫耀給客人看似的並排在櫥櫃上頭。
  拉撒祿遠眺著展示用的櫥櫃,發出了一聲沉吟。正確來說,他看的是在櫥櫃上頭閃閃發亮的某個物體。
  「…………唔嗯。」
  從打開店門的那瞬間起,原本充斥在店內的喧囂聲便暫時停歇了下來。客人們同時朝著拉撒祿看了過來,而多數人都浮現出近似困惑的情緒。
  這裡的主要客群,應該是村子裡收入較為穩定的族群吧。若是人口顯有出入的小村落,會來到這種店家消費的客人也會自然而然地固定下來。店裡的客人們散發著彼此熟識的氣息,就只有拉撒祿遭到了排擠。
  看起來也像是從門口流入的冷風,澆熄了暢談的熱氣似的。
  (比我預期得還要乾淨,規模也大啊。與其說是出自專業的酒館老闆之手,更像是這個村子排行第二或第三的有錢人半出於興趣經營的場所啊。)
  拉撒祿環顧著看似女賓止步的店內,稍稍思考了起來。一般來說,只要踏入帝都的賭場,經營方就會迫不及待地將客人拉入其中,所以該思考的是如何擺脫對方的魔掌,而非該怎麼自投羅網。拉撒祿並不擅長打入這種性質排外的空間。
  像是看穿了他的煩惱似的,店內有個人影在這時站起身子。那人剛好位於店內的中央位置,店內擺設的桌子大多由散客零散圍坐,就只有該處形成了小小的人群,而那人便是從人群之中走了過來。
  拉撒祿很快就看出這名男子是這間店的老闆。
  「你該不會是『便士』凱因德先生吧?」
  「是啊。你是?」
  「我是理查.萊特。哎呀,像你這般名聞遐邇的賭博師居然也會上門光顧,真是榮幸之至。」
  他是一名壯年男子,有著和「匠人(Wright)」這個姓氏相符的粗硬手指。
  通常來說,鐵匠和木匠一類的專業工匠,在村子裡總是能享有較高的地位。
  被要求具備專業知識的他們廣受村人的青睞,而雖然不像貴族、地主或莊園主人那般擁有明確的地位,但他們基本上也被視為知識階級的一員對待。光是名為理查的男子露出友善的態度搭話,就讓投向拉撒祿的視線全都變得柔和下來,這也讓拉撒祿切身明白了這一層道理。
  從他稱呼拉撒祿為「便士」來看,理查應該原本就耳聞過拉撒祿的存在。理查露出了和善的笑容,邀請拉撒祿來到中央的座位。
  「喏,想喝什麼?總之先幫你來杯啤酒吧。今天是來玩的嗎?」
  「因為我很閒啊。原本是想說暫時玩些西洋棋之類的消磨時間……」
  拉撒祿在理查對面的位子坐下,並對他聳了聳肩。理查扭開牆邊的水龍頭倒出啤酒,交到了拉撒祿手上。
  就名目上來說,要經營這種酒館,需要獲得釀造和販售啤酒的執照,但這終究只是名目上需要而已──村莊裡有無照營業的酒館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而這間酒館似乎也是無照營業的其中一員。遞來的啤酒混有許多雜質,喝起來有許多古怪的味道,要是小口小口地喝,濃稠的膏狀雜質就會殘留在嘴裡。拉撒祿稍稍煩惱了一會兒後,決定勉強自己一口嚥下。
  「哦,有棋局的話會想玩嗎?能和你切磋個一盤嗎?難得從帝都遠道而來,就當作是來指導鄉巴佬下棋吧?如何?」
  理查整理起桌上的西洋棋盤。看來他原本和某人下到一半,但這時已經把興致完全轉移到拉撒祿身上了。
  (雖然嘴上說得客氣,但他對自己的棋藝倒是有幾分把握啊……)
  拉撒祿一邊點頭,一邊解讀著理查的表情。
  (這人知道我就是「便士」凱因德,換句話說,他也知道我是個信奉「不求勝」為守則的賭博師。知名賭博師光顧過的賭場──這應該能成為不錯的宣傳標語吧。能在擅長的西洋棋盤上贏過我固然是佳話一則,就算輸了,也只需要付出少許的金錢作為代價,就能為喜鵲與樹墩亭打上新的廣告是吧。)
  他對理查產生了些許好感。雖然是個心思淺薄的庸俗之人,但他的想法相當合乎邏輯。明明「便士」凱因德當前,他也沒有展露出膽怯或嘲諷的神色,而是思考著該怎麼加以利用──拉撒祿並不討厭這樣的處事態度。
  理查以一副理所當然的動作,將黑棋擺到了自己的面前。
  一般來說,西洋棋是先手有利的棋類遊戲,而慣例是由白方先下。理查刻意讓後下的黑棋擺至面前的動作,足見他對自己的棋藝有相當的自信。
  拉撒祿露出苦笑,接受了他的好意。他隨意拿了幾枚銀幣放到手邊,而理查在確認過他的動作後,也在桌上擺上了相同的金額。
  在這個時代,西洋棋往往帶著賭博性質,賭法則是雙方在桌上放下下注金,並由勝利的一方全數取走。
  「好啦,開始吧。」
  西洋棋是在八世紀下半葉傳入歐洲。據說是伊斯蘭信徒攻打義大利時流傳過去的。
  在那之前的歷史則是充滿謎團。有一說是由印度賢者毗耶娑向國王說明的遊戲──恰圖蘭卡為基底,也有一說認為,這是東羅馬帝國皇帝查士丁尼一世在位時所創造出來的,其名為「沙特蘭茲」,語源則是來自於波斯語的「陶醉其中」。
  無論如何,甫傳入歐洲時期的西洋棋規則已和現代大相徑庭,因此無論出處為何,都和目前的狀況沒有任何關係。
  拉撒祿抵著一枚士兵,歪了歪頭。
  「話說回來,規則要怎麼算?用新式規則嗎?」
  「嗯,就用『瘋狂貴婦』的版本吧。」
  聽了理查興致勃勃的答覆,拉撒祿露出苦笑。
  後世廣為流傳的西洋棋基本規則,都是在十五世紀時期的地中海沿岸地區確立起來的。在那之前的西洋棋規則中,女王和主教的行動方式極為受限,而在規則變更後,女王變得能自由自在地行走八方,主教則是能斜走到底。若要說得單純些,就是遊戲的過程被加快了。
  所謂「瘋狂貴婦的西洋棋」,是想出這個新規則的法國人所取的名字。拉撒祿認為,這個充滿傲慢氣息的命名,確實很有法國人的風格。
  雖說除此之外還開發出了各式各樣的新規則,但這些規則有沒有普及於世,就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比方說,目前採取的「瘋狂貴婦的西洋棋」規則雖然在十五世紀就已創立,也迅速滲透到義大利、西班牙和法國等國家之中,但一直到十八世紀初葉,這項規則才總算傳進了德國裡頭。就算沒跨出國界,國內的各個區域之間採納的規則數量,也是各有高低。
  在三言兩語之間確認好採納的規則後,拉撒祿重新下出了第一著棋。士兵能在第一步往前走兩格的規則,也是近代才創造出來的規則之一,而這也成了讓西洋棋的速度較過去快上許多的原因之一。
  他讓士兵向前走兩格,換理查執棋。在那之後沒經過多少時間。
  第一局以快得可怕的速度結束了。獲勝的是拉撒祿,而理查敗北了。這就像是一場按著棋譜進行的單純遊戲。
  (哎,應該說,我們兩個都故意把這場棋局弄成這個樣子。)
  他將桌上的硬幣一把收起,再次放上同樣的金額,並這麼想著。
  理查想打造出「拉撒祿是個知名又高強的賭博師」的形象。來光顧過的賭博師愈是有名,就愈能抬高這個賭場的身價吧。
  (他刻意賣了個破綻,而我則是在明白他用意的情況下,用還算高明的棋路打敗他。若是要用個隨便的詞彙來形容的話,這就是一場鬧劇吧。)
  拉撒祿詢問著村莊的近況,看著理查做的小工藝品給予誇張的讚美,還不時得對圍觀的群眾回些應酬性質的話語──而這些舉動比下棋本身還來得費神許多。
  第二局像是理所當然似的開始了。這回由理查先攻。
  (這回應該讓他贏個一場才算上道吧。就裝個煩惱不已的樣子吧。)
  在下了十手左右後,拉撒祿露出了像是被攻其不備的表情,停下了手邊的動作。接著他做作地手抵下顎,讓原先你來我往的棋局停滯了下來。
  理查雖然似乎看出拉撒祿是在演戲,但周圍的客人都信以為真,為占得上風的理查感到開心。
  「話又說回來,那孩子還真是沒用啊。」
  就在拉撒祿浪費了好幾分鐘思考,終於將手按上棋子的時候,理查這麼開口了。
  「那孩子?」
  「讓你住下來的那個家的孩子啦。」
  只要菲莉還沒主張過「菲莉還很年輕,是個孩子,是個軟嫩嫩的孩子」,那理查所說的大概就是愛蒂絲吧。
  「是嗎?」
  「就是這樣。她不就害得你無聊得沒事做嗎?哎,但要讓女人學會西洋棋大概也很難吧。」
  「以作客的身分來說,我確實是還滿閒的。畢竟也沒受到多盛大的招待。」
  他回想起被工作追著跑,一直忙碌到深夜的愛蒂絲的身影點了點頭。理查聽了一副深得我心的樣子,以誇張的動作嘆了口氣。
  「說起來,女人居然去當什麼代理地主,真是太自以為是啦。不管怎麼看,這都是太沒道理的行為了。你也這麼覺得吧?」
  「就現況來說,她為不會繼承的家業工作一事,確實是招致了不安定的氣氛。」
  「明明就是個連工作都做不好的女人,就只有那張嘴巴很會扯啊。那丫頭如果是我家的學徒,我早就把她吊起來拿鞭子抽她一頓了!」
  理查拍了桌子後,店內各處傳來了同意的聲音。整座酒館似乎化為了某種生物的內臟似的,翻攪著一股熱氣。
  拉撒祿將被衝擊震歪的棋子放回原位,同時若有所悟。
  (原來如此,是這種類型的酒館啊。)
  就某方面來說,酒館可說是惡意的溫床。
  這種場所的目的是讓人抒發平時累積下來的怨氣,因此自然而然地會染上反體制的色彩。畢竟對市井小民來說,日常生活中最容易碰到的敵人,就是稅金和領主。
  在農村爆發暴動之際,酒館就會成為行動的中心。煽動和暴動會在酒館裡醞釀聲勢,最後溢出到酒館之外。喜鵲與樹墩亭會敵視身為代理當家的愛蒂絲,也不是什麼出人意料的事。
  「聽說她已經有婚約,所以才會暫代當家一職,但那個未婚夫到底什麼時候才會來啊?事到如今,我都要懷疑這場婚約到底存不存在了。」
  「婚約…………?」
  在低喃後,拉撒祿才察覺自己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動棋了。他彎起嘴角,露出了看似窩囊的笑容。
  「比起那件事,我這下可頭痛了。如果沒設個期限,我大概會一直卡在這一手上頭了。你覺得呢?要不要設個一手限制一分鐘的時限?」
  他將懷錶放到了桌上,掀開了有著雄鹿雕飾的上蓋,用手指輕敲了幾下。
  對於這樣的提議,理查喜孜孜地露出了笑容。不過,自尊心和在西洋棋之路上常勝少敗所培育出的執著心,也同時在他的眼底熊熊燃燒著。
  「哦,聽起來挺好的,感覺很有趣啊。不過,該怎麼說呢,一分鐘會不會太過漫長了一點?既然都要設限了,那就一手限制三十秒如何?」
  拉撒祿動起了士兵作為回應。
  一旦變成三十秒內必須想出下一步的規則,就很難再有多餘的時間閒聊了。拉撒祿和理查斂起話語動著手指,有好一段時間裡,桌面上只聽得到木製棋子敲上棋盤時產生的沉悶聲響。
  在過了比第一局更長的時間後,第二局以拉撒祿的敗北作收。拉撒祿將啤酒一飲而盡,說道:
  「你還是搬來帝都吧,你肯定能靠西洋棋俱樂部的獎金過日子。」
  「哈哈哈,可惜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我會試著去想像一下的。」
  雖然是再明顯不過的奉承之詞,但理查似乎聽了相當開心。其中一名客人為他喝空的酒杯再次注滿了啤酒。
  (況且,他的棋藝確實是不錯,對棋譜也知之甚詳。就這個村子來說,大概沒有其他人會是他的對手吧……)
  拉撒祿雖然不是專業的西洋棋手,但也磨練出相當不錯的本事。兩人的對局自然而然地成了這座村子的高水準對決,吸引了周遭客人的視線。
  (總之,就來煽動一下吧。)
  他隨手取出了克朗銀幣。就庶民的水準來說,這價值五先令的銀幣有著相當高額的幣值。
  取出的銀幣共有兩枚。拉撒祿像是要眾人明白銀幣的重量似的,一枚一枚地發出聲音疊了起來。
  「把下注金加高一些,玩起來才熱鬧吧?」
  拉撒祿這麼說完,周遭的觀眾登時嘈雜了起來。理查的臉上浮現出些許懦弱之色,但他隨即將之嚥了下去。他似乎不允許自己在自家的酒館裡表現出窩囊的模樣。
  理查迅速將視線掃了過來。對於這道像是要看穿人心的視線,拉撒祿則是淡然處之。看不出拉撒祿有所動搖的理查,像是感到心領神會似的點了點頭。「便士」凱因德是不求勝的賭博師,他大概認為這樣的舉動也是應酬的一環吧。
  「不錯啊,不錯,那就來吧。」
  理查接受了這場賭局。他先是起身離席,隨即從店內深處取來了克朗銀幣。他也在自己的面前放下了兩枚克朗銀幣。
  拉撒祿一邊等著先攻的理查動手,一邊伸了個懶腰,並以稍稍提高的視線環繞了店內一圈。
  就算拉撒祿不想看,店舖底側的櫥櫃還是能從他的座位上看個一清二楚。
  「…………我問一下。」
  「怎麼了?」
  「我總覺得在宅邸裡看過和那個一樣的燭台啊。」
  帶著炫耀氣息裝飾著櫥櫃的物品之中,有個燭台放在最高處的位置。上頭有著以四季為意象的雕刻,以及被兩名天使高高托起的小托盤。那銀製的燭台和陳列在無主修道院迴廊上的燭台長得如出一轍。
  「哦,那個啊?也是啊,那東西原本是那座宅邸的所有物啊。」
  理查讓士兵前行兩格,並這麼回答道。不打算加以隱藏的自豪之情,像是油光般浮現在他的臉上,他小小的鼻子也隨之漲起。
  兩人配合著下棋的節奏,交換起短短的言語。
  「你聽說前任當家出事死了嗎?」
  「聽說了。」
  「那時候亂得一團糟啊,因為來得實在太突然了。」
  「嗯,我想也是。」
  「為了撐住經營的支出,那個家變得需要大量的資金。他們那時候連家產都吐了出來。」
  「那座燭台是你買下來的?」
  「平時總是趾高氣昂的傢伙們為錢所困,只得前來求人收購的模樣,實在是大快人心啊。」
  「我懂。看到老神在在的傢伙歪起臉孔的模樣,確實是讓人愉快。」
  拉撒祿回想起找上門來的男性奴隸販子,再次抬起了臉龐。
  光是觀察燭台的外觀,就能看出它沒被好好對待。燭台肯定已經被使用過多次,而且也沒做過像樣的保養。燭台的銀色已然黯淡下來,小托盤上頭積了許多凝固的蠟液,而附上了一層煤灰的顏色甚至會讓人聯想到人類的屍體。理查就是藉由這種行為,來發洩對於地主的些許不滿吧。
  拉撒祿回想起無主修道院的迴廊。即使減為兩座,燭台也沒有被重新調整放置的間隔,而是在空出第三座燭台的位置的狀況下繼續擺放著。顯而易見地,那些燭台是具備著某種特別的意義,並受到那戶人家的重視。
  他回想起菲莉被問賭場去處時所露出的表情。像這樣目睹過盤據在酒館之中的惡意後,拉撒祿也逐漸明白了她那股厭惡感從何而來。
  滋──他產生了一股像是心底被燒焦的感覺。
  「…………無所謂啦。」
  他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理查雖然困惑地盯著他瞧,不過拉撒祿只是搖搖頭作為回應。
  (無所謂。不過就是偶然借宿的宅邸家的地主之女,不管燭台對她來說有多重要,對我來說都無所謂。這和我身為賭博師一事一點關聯都沒有。)
  西洋棋的進化史,就等於是棋局加速的歷史。像是吃過路兵、國王入堡、士兵升變和其他追加的種種規則,都是為了讓棋局變得更加快速、讓對奕變得更為激烈而誕生的。
  若是再加上一手三十秒的限制,那就不需多少時間就足以分出勝負了。最後,拉撒祿將死了理查的國王,讓他投降了。
  在理查打算說些花俏的讚美之詞前,拉撒祿制止了他。
  「立刻再來一局吧。」
  拉撒祿放下了下一局的下注金──那是上一局他贏來的所有賭金,也就是四枚克朗銀幣。
  對理查.萊特來說堪稱不幸的,就是他是個對傳聞瞭若指掌的男人。
  他相當熟知「便士」凱因德的事蹟──對於這名從不在賭場追求一獲千金,而是只賺些蠅頭小利,藉以避開事端的男子,理查相當熟稔他的個性。
  因此,他晚了好幾步才終於察覺拉撒祿的盤算。對於「便士」凱因德之名是誕生於帝都,以及拉撒祿迄今從未出遠門的事實,理查並沒有做出正確的理解。
  (賭博師的三項守則之中,第二項是「不求勝」。)
  拉撒祿回憶著養父留下的教誨,在這一局贏得了勝利。他隨即將增加為八枚的克朗銀幣砸在桌上。
  (不求勝──不求勝是吧。)
  拉撒祿再次拿下了理查的國王。在感受到狀況不對而喧囂起來的酒館之中,拉撒祿再次以十六枚的克朗銀幣作為賭注。
  「說是這麼說,但第一項守則可是『不求敗』啊。」
  今天的拉撒祿絲毫沒有想輸的念頭。
  一直到拉撒祿拿下第四場勝利,理查才終於察覺這個事實。正因為熟知「便士」凱因德是最不會採取連勝手法的賭博師,理查才沒有聯想到這樣的可能性。
  當他終於察覺的時候,一切已是為時已晚。
  「什麼──────!」
  在十六枚克朗銀幣被隨意的動作奪去的瞬間,理查踢開椅子站了起來。
  他的臉上顯露出驚愕的神色,嘴巴劇烈地開闔著。若要用一句話來形容他的心境,應該就是「遭到背叛」吧。對於他一副把拉撒祿視為好友的神情,拉撒祿只是嗤之以鼻。兩人的關係是賭博師和老闆,而這兩者的關係和宿敵無異。
  看到老神在在的傢伙歪起臉孔的模樣,確實是讓人愉快。理查的這番說法博得了拉撒祿的認同,絕大部分的人類都會擁有的幸災樂禍之情,正從他的內心油然而生。
  「怎麼啦,喝太多想跑廁所了嗎?去吧,我會等你回來的。」
  「你、你這傢伙!不、『不求勝』的守則跑哪去了!你是『便士』凱因德本人吧!」
  理查以焦躁無比的口吻喊道,就連用字遣詞也變得粗暴,宣示起這裡是他的場子。
  拉撒祿露出了帶有挑釁意味的笑容,輕輕地疊起三十二枚克朗銀幣。他像是在展示銀幣的數量和代表的價值似的,用緩慢而輕柔的動作堆疊著。
  「『賭博師不求勝』是吧。明明是我家老爸的胡言亂語,想不到你居然會知道啊。」
  在帝都的賭場掀起騷動之際,拉撒祿曾在眾目睽睽之下道出這三項守則。大概是在報紙的流通下,讓騷動的過程入了更多人的眼睛,才會導致連鄉下村莊的一介男子都有所耳聞吧。
  拉撒祿聳了聳肩。雖說話語必有誤解相隨,但養父留下的這番話確實缺乏了些許正確的語意。
  「所謂的『不求勝』,是我家老爸最喜歡的兜圈子短語。不過,若是要說得正確些,應該是這樣的意思──」
  他一鼓作氣地說道:
  「『若是以事後可能會遭到報復為前提的話,就得避免持續贏下會讓賭場的經營方盯上的大筆賭金。』」
  行雲流水般的話語,讓理查眨了眨眼睛。在過了仔細咀嚼其中含意的幾秒鐘後,理查的臉孔隨即因憤怒而發紅。拉撒祿一眼就看出,理查現在腦裡想的是「那我就給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來場恰如其分的報復」這種輕率的念頭。
  拉撒祿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要理查回位子坐好。他當然早就知道理查會有這種想法,同時也很清楚理查沒辦法進行報復。
  「要打嗎?要打就來啊。我再怎麼說也是地主的客人,你敢下手的話就來啊。」
  「………………咕,臭、臭小子!」
  「然後呢,我在這座村子只會再待不到五天。反正我也不會再來這座賭場,就算在這座村子鬧出什麼惡評,對我來說也是不痛不癢──大概就連這座村子,我也不會來第二次了吧。所以我並不存在『不求勝』的理由。喏,怎麼著?有什麼話想反駁的嗎?」
  「混帳,給我滾────」
  「────要我滾出去嗎?這樣真的好嗎?你如果覺得沒問題的話,我自然是悉聽尊便。」
  他將堆在自己面前的克朗銀幣一把推倒。嘩啦嘩啦的金屬刮擦聲,讓理查說不出話來。
  「你的資產有多少?不過,再怎麼說,也頂多就是村莊裡還算有錢的程度吧。要是這筆金額被我拿走的話,你明天之後的工作不會出問題嗎?」
  「便士」凱因德不會拿下過多的利益──理查不明究理地信了這樣的說法,在桌上擺上了過多的金額。
  一克朗相當於五先令,二十先令相當於一英鎊──換句話說,三十二枚的克朗銀幣,相當於八英鎊的價值。
  理查似乎過著還算悠閒的生活,但八英鎊的負擔實在過於沉重──正確來說,其中的兩枚克朗銀幣是拉撒祿拿出來的第一波下注金,所以實際的損失會再少上一點,但事已至此,兩枚銀幣的差異也就無關痛癢了。也許是想像起拉撒祿就這麼站起身子走出賭場的光景,理查的臉頰發出了洩氣聲,臉上的血色也隨之褪去。
  他接著脫口而出的話聲,已經和慘叫聲沒什麼兩樣了。
  「你、你有什麼目的!」
  「好啦,我們繼續賭吧。坐下吧。」
  拉撒祿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優勢似的,按著理查的肩膀讓他坐了下來。
  酒館裡變得一片寂靜。明確的敵意刺得肌膚生疼──如今,拉撒祿正式被酒館的來客視為異物。要是沒有名為愛蒂絲.唐寧的權力作為靠山,他現在肯定已經被揍得體無完膚了吧。
  拉撒祿從口袋裡拿出一枚金幣,在掌心上轉了起來。這動作本身並沒有任何意義,不過宣示「手中還有充裕的資金,只要有心的話,隨時都能來一場更為殘酷的賭局」的立場是很重要的。
  叮──他將金幣彈了起來,一把收進了口袋。
  「好啦,就讓我來告訴你,你接下來要拿什麼來對賭吧。」
  「你、你怎麼會覺得自己會有那種權利────」
  「真是個不識相的傢伙。我可是基於滿滿的好心,要告訴你多高的金額就能讓我滿意喔。可別忘了放在桌上的金額啊?你要是感到不滿的話,我也只好拍拍屁股走人了。」
  理查沉默了下來。被牙齒用力咬住的嘴唇在這時滲出了鮮血。
  「這樣吧……你下一場的下注金就是那東西。」
  拉撒祿指著店舖底側的櫥櫃的最上面一層,而收納在該處的乃是銀製燭台。
  「好啦,下注吧。我會賭上這邊的所有金額,而你能做的,就只有祈禱自己能奪下勝利取回金錢而已。」
  那是從愛蒂絲那兒買來、被粗暴以對的燭台。理查似乎察覺了拉撒祿想代她取回的意圖,將眉頭皺得死緊。若是一般的狀況下,他肯定不會拿燭台作為下注金吧。然而,現在的他並沒有拒絕的權利。
  「咕…………!媽的!把那個拿來!」
  理查大喝一聲後,一名客人隨即將燭台拿了過來。理查以像是想捏碎棋子的力道,排起了白色的棋子。
  拉撒祿刻意以緩慢的動作備好黑棋。他看著一副想衝上來咬破自己喉嚨的理查,在最後以超乎必要的輕柔動作,將黑色的國王放上棋盤。
  「每一手的思考時間是三十秒對吧?好啦,讓我們開始吧。」
  「…………」
  理查甚至沒有回應。「好寂寞啊──」拉撒祿說著縮起肩膀。不過,即使怒火攻心,理查還是表現得相當冷靜。他安安靜靜地動作,下出了第一手棋子。
  就事實來說,拉撒祿和理查之間的棋藝並不存在絕對性的差距。
  拉撒祿雖然做了多年的賭博師,但並不是以下西洋棋為主業,至於理查雖然有自己的工作,但卻在西洋棋上投注了職業水準的努力。
  無論是看過的棋譜數量、照著棋譜練習的次數還是下棋時的思考水平,就算略有差距,也還談不上是絕對性的強弱。因此,理查沒打算就此認賠轟走拉撒祿,而是不惜追加下注金,也要靠著較勁拿回自己的賭本。
  在開局後,棋盤上有好一陣子都呈現膠著狀態。雙方都用盡了三十秒的思考時間,以機械化的動作下著棋子。
  理查的一舉一動,都將他熾熱如火的執念表露無遺。若是精神力的強弱足以左右勝負,那拉撒祿恐怕完全沒有勝算。
  (不過,遺憾的是,「我已經贏了」。)
  拉撒祿從理查棋子的算法推測起他所擬定的戰略,以及選擇的棋譜,並在內心低聲說道。
  兩人之間的實力並不存在絕對性的差距。然而,他們卻在更為根本的部分上出現了高下之分。
  他凝神傾聽起理查的呼吸聲──那因憤怒而紊亂的呼吸聲相當明顯。理查忙碌地呼吸著,他會在拿起棋子的瞬間屏息,並在放下的瞬間呼氣。在輪到拉撒祿下棋的瞬間,他便會重重地吸上一口大氣。
  這在無意識之中形成的節奏,讓理查在無意識之中維持著相同的規律。
  (好啦……)
  拉撒祿在摸透理查每三十秒所行的呼吸節奏後,再次眺望起整個盤面。他在預先讀出了幾步棋後,決定好出招的時機。
  理查花了三十秒鐘思考,並拿起棋子,放了下來。
  「換你啦。」
  下一瞬間,拉撒祿立刻下好了棋子。
  像是要與理查放下棋子的聲音重合似的,拉撒祿的棋子敲出了一聲重響。
  「…………!」
  拉撒祿的思考時間甚至還不到一秒。理查大概是認為自己還有三十秒鐘的猶豫時間吧──眼前的狀況讓他的呼吸驀地混亂了起來。
  而打亂他呼吸的原因還不只如此。
  (你沒看過這種棋譜,我沒猜錯吧?)
  拉撒祿在內心向理查投問道。即使收不到回應,光是看到他雙眼大睜的反應,就已經給了拉撒祿答案。
  理查做著如犬隻般的短促呼吸,企圖看出這一著的目的。拉撒祿究竟是下錯了棋,還是使出了一著好棋?然而,三十秒的時間實在是不足以讓思路做出結論,理查不得不在思緒不清的狀態之中下出下一步棋。
  拉撒祿再次立刻回了一手。
  「嘰…………嗚…………!」
  理查的嘴裡冒出了像是被痛揍一拳般的呻吟。而由於出聲的緣故,他的呼吸更加紊亂,臉頰也冒出了像是瘀青般的顏色。
  (就數量來說,我們記住的棋譜數量大概沒差多少吧。但可惜的是,兩者之間的水準差距太大了。)
  西洋棋走到現在才好不容易統合了規則,是個還在發展之中的遊戲。而在這個時代,西洋棋最興盛之處,乃是帝都和巴黎這兩個城鎮。
  理查的棋譜實在是太過落伍了。
  在帝都,人們會日新月異地產出新的棋譜,而棋譜會經過多人的研究後,最後被時代所拋棄。就像西洋棋的規則會依照地域的不同產生差異那般,無論再怎麼努力,也得花上許多的時間,才能讓棋譜在地方普及起來。即使知識量相同,帝都的棋譜還是顯得新潮而洗鍊,與鄉下的水準有雲泥之別。
  (要是沒實際見識過,還真想不到會有這麼大的差異啊……)
  拉撒祿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了。他在帝都認識的西洋棋手曾告知過這個消息。
  而為了不讓理查察覺此事,一直到這一局為止,拉撒祿在下棋時都沒使用過最新研究出來的棋譜。在理查沒能察覺拉撒祿藏著王牌的那個當下,勝敗就已經決定了。
  理查花了整整三十秒進行思考,拚了命地進行反擊。然而,就算他再怎麼拚命,也無法追上帝都眾多的西洋棋手所研究、共享出來的棋譜水準。
  拉撒祿沒多做思考,只憑藉自身具備的知識選出下一步棋。而那是理查沒能設想到的一著棋。
  「嗚,咕……嘎…………哈…………!」
  若是要下出真正的妙著,拉撒祿大概還是得花上一段時間去思考吧。他的西洋棋水準還沒強到能在一瞬間下出最好的一著。
  但即使如此,「立刻回擊」還是非常重要。
  這裡有著一手三十秒的規則。迄今為止,拉撒祿都會用盡輪到自己時的三十秒,而這必然會讓理查在不知不覺間,認為自己總會有一分鐘的思考時間──那是由拉撒祿的三十秒和自己的三十秒所構成的一分鐘時間。
  光是拉撒祿放棄思考,只靠著棋譜下棋,就讓理查的思考時間少了一半。就算他本身的時間並沒有減少,還是給了他思考時間減半的感覺。
  光是看油汗從他的臉頰上傾洩而下,就能看出這一招給了理查多大的壓迫感。
  (像這種透過錯覺和威嚇讓自己看起來變得比實際上更強的伎倆,我其實很不喜歡啊……總覺得會聯想起某個女人。)
  拉撒祿想起了憑藉高超洗牌技術和誘導思考的本領一炮而紅的女賭博師,拚命讓自己維持著撲克臉。
  實際上來說,就算只靠著所知的棋譜照本宣科,對於現在的理查來說,拉撒祿肯定也像是西洋棋之神附體吧。這雖然只是一種錯覺,但只要沒能從中清醒,對於理查來說就是鐵錚錚的事實。
  西洋棋的進化史,就等於加速棋局的歷史。
  這不只反映在規則上。新誕生的棋譜總是會比舊有的棋譜來得更快、更為凌厲,這也是新棋譜必然要背負的命運。
  無論是思考的速度還是盤面上的速度,差距都已經大到難以翻盤。過不多時,理查所下的每一步棋都是在拚命逃亡,但就連他逃命的速度都顯得太過緩慢。紊亂的呼吸令思考崩盤,分崩離析的思考會產生壞棋。而為了挽回失誤的焦慮,又會讓呼吸變得紊亂。
  (已經沒救了啊。橫隔膜和精神是同義詞,在呼吸完全亂掉的狀態下明明就無法好好思考,他卻沒察覺到這一點。)
  拉撒祿看著走投無路、鬆手將棋子落到地上的理查,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從一開始,拉撒祿就湊齊了致勝的所有條件。這就是一場已知結果為何的對決。
  他無言地伸出手,握住了燭台,接著像是在宣布這是自己的所有物似的,將燭台放到了身旁的地上。在觸地的瞬間,燭台發出了像是將釘子釘入棺材一般的沉重聲響。
  酒館裡像是被潑了一盆水似的,徹底安靜了下來。
  低著頭的理查雙肩發顫,在他全身上下遊走的究竟是屈辱,還是憤怒?無論真相為何,對拉撒祿都無所謂。
  拉撒祿聳了聳肩──
  「好啦,繼續下一局吧。」
  「──────啥!」
  理查抬起了臉。他的臉重重地皺了起來,看起來隨時都要哭出來似的。
  「你怎麼一副已經結束的表情啊?既然我的手邊還有錢,當然就代表還要繼續賭啊。」
  「呃,什──你、你不是已經把想要的東西弄到手了嗎!」
  「不不不。我是來這裡賭博的,所以當然要繼續賭,然後拿走更多的東西。這樣吧,下一個下注金就挑燭台旁邊的那個鐘吧。喏,快把棋子排好啊。」
  如果想知道「絕望」是什麼意思,那只要看看理查現在的表情應該就能明白了吧。比起翻閱百來部辭典,他這張臉能傳授的內涵還來得更多。
  拉撒祿像是當上了這座賭場的國王似的,只見某人將鐘拿了過來。理查以像是夢遊患者般的動作重新擺好了棋子。變得憔悴無比的他,甚至已經失去了吞下損失,並讓拉撒祿離開的判斷能力。
  理查以顫抖的指尖下出了第一步棋。
  拉撒祿立刻有了反應。他以毫不迷惘的動作,拿起了國王面前的士兵──
  「那麼,辛苦啦。」
  讓士兵「向後走了一格」。
  隨著「咚」的一聲輕響,黑色的國王從棋盤上落了下來,而士兵則站上了國王原本的位置。
  「──────啊?」
  理查露出了這一天來最為愕然的神情。和拉撒祿踏入酒館時相比,如今他的臉孔像是老了十歲般,還連連眨著眼睛,像是不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麼事。
  拉撒祿站起身子,拾起地上的燭台。他將克朗銀幣留在桌上,在周遭的客人們回神過來前迅速邁步。
  理所當然地,以違反規則的方式移動棋子,自然會成為輸掉的一方。
  「讓我們有緣再會吧。」
  說完,拉撒祿就這麼離開了喜鵲與樹墩亭。

  月亮正泛著白光俯視自己。
  「哎呀,嘖,不要緊。我有好好遵守『不求勝』的教誨啊。」
  拉撒祿一手垂握著銀製燭台,踩著搖搖晃晃的腳步前進。這時的村裡已經沒了火光,他只能靠著月光前進。
  拉撒祿的腳步沉重得可怕。
  他弓著背,像是在拖著腳趾似的朝著宅邸行進。他垂下眼睛,稍稍噘起了嘴──與其說像個大鬧了賭場一番後大獲全勝的男人,不如說更像個被父母罵過的小孩。
  「我有遵守守則。我一點也沒有動搖。」
  在這麼嘟嚷後,他才意識到「要是真的沒受動搖的話,就不會像這樣喃喃自語」的事實,在一股難受的滋味下皺起眉頭。
  (總覺得自己幹了壞事啊……)
  理查.萊特確實是個對愛蒂絲的辛勞一無所知卻還一味斥責的愚昧之人,但絕對不是為非作歹之徒。刻意把銀製燭台弄髒的行為固然教人不敢恭維,但既然成了他的所有物,那要怎麼使用也是他個人的自由。
  不管打算怎麼將自己的行為正當化,拉撒祿也沒辦法將「真正正當的行為是不需要去正當化」的事實從腦海中抹去。拉撒祿.凱因德──「便士」凱因德不該在那樣的地方進行如此誇張的對決。
  他像是想將該在喜鵲與樹墩亭說出口的話語取回來似的,一而再再而三地低喃:
  「無所謂。」
  無主修道院的大門還是敞開的。他雖然認為這也太過疏於防範,但隨即猜到了是某個人刻意為他留門。
  他沒從玄關入室,而是大大地兜了庭院一圈。要是他現在的模樣被人瞧見,肯定會被誤認為小偷,並二話不說地遭到壓制吧。即使有這樣的風險在,他終究還是不願去和今晚可能也在熬夜工作的愛蒂絲打照面。
  在他打算踏上迴廊之際,驀地停下了腳步。
  「…………唔嗯。」
  他換了個方向,改從後門走進宅邸,朝著分給自己使用的客房前進。
  在開門前,他就已經知道莉拉正睡在房內──她沒睡在床上,而是地板上頭。床舖依舊維持著平整清潔的樣貌,而莉拉則是罩著為這次旅行添購的外套。
  拉撒祿無言地揪起她的後頸,扔到了床舖上頭。
  (如果靈魂真的存在,那肯定是輕到不像話吧。睡得和死人一樣的身體,想不到居然會重得這麼誇張。)
  他感受著殘留在左臂上的重量,浮現出這樣的想法。
  在將棉被拉到莉拉肩膀的位置後,他忽然沒來由地感到火大,索性將棉被一口氣拉到頭部上方的位置蓋了下來。在棉被底下的莉拉雖然呼吸困難地掙扎了幾下,但拉撒祿沒加以理會。
  他再次走出房間,前往迴廊。夜晚的宅邸盈滿了靜謐的氣息,就像整座宅邸作起了夢,回到了自己的前身──小修道院的時代似的。
  他走到白天看過的陳列架旁,抬起開始感到酸麻的手臂放上燭台。燭台的底座與留在木板上頭的白色圓點穩穩地貼合在一起。
  原本該有的東西,被放回了既有的位置。若是能對第三座燭台的頑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三座燭台看起來就像是一同度過了漫長的時光。內心傳來了像是結束大掃除時產生的暢快感──雖然他從未做過大掃除。
  「嗯?」
  這時,拉撒祿察覺了有個被胡亂塞進陳列架上的板狀物體。那個布裹著的大型板子被收納在架子裡頭。
  「…………」
  他無言地拆開了包裹抽了出來,內容物是一張肖像畫。上頭畫的應該不是這座宅邸的歷任當家吧──從畫作的質感來看,這應當是最近描繪的作品,而畫在上頭的男子也相當年輕。他看起來年約二十五上下,端正的面孔和鎮坐在中央的雄偉鷹勾鼻格外惹人注目。
  畫像上的男子是誰?又為何沒將它拿來裝飾,而是藏起了這張畫?拉撒祿先是稍事思考了一陣,隨即像是要打斷思緒似的低喃道:
  「…………無所謂啦。」
  就在他正要將布重新包上畫像時,背後傳來了說話聲。
  「歡迎您回來,您對敝村的酒館是否還滿意?」
  回頭望去,只見菲莉不知何時站在他後方。她手裡拿著簡易燭台,微弱的火光由下而上地照亮她帶著睡意的臉龐。菲莉身穿睡衣,也許是在床上躺過一陣,她此時正光著雙腳。腳趾甲已然褪去了血色,看起來相當冰冷。
  對拉撒祿來說,菲莉還沒睡並不是什麼意外的狀況。
  「還有,請您將那張畫放回原本的位置。」
  「這人是誰啊?」
  「又或者,您若是因為一時手滑等不幸的事故將之摔個粉碎,菲莉也不會在意。」
  「這就是那個傳聞裡的未婚夫?」
  「在這世上,有些累贅是需要維持未開封的狀態的。我方已經做出決定,絕對不會打開此人送來的一切物品。」
  「…………這樣啊。」
  拉撒祿手一放,將肖像畫扔回原本的位置。他對這東西的興致其實並不高,而依菲莉的態度來看,她是已經做足打算,要讓這個話題就此中斷了。
  菲莉將目光投向拉撒祿的後方,露出了有些做作的訝異表情。
  「哎呀,您居然為了大小姐取回了燭台。想不到拉撒祿大人竟然有著悲天憫人的胸襟呢。」
  「…………妳白痴喔。」
  拉撒祿輕輕聳了聳肩。
  「我只是不想在明天之後還得靠工作抵住宿費罷了。只要拿出這東西,我就算明天起天天睡覺度日,她也不會有意見了吧?」
  「就菲莉認為,大小姐應該會同時兼顧心情上的感激和道義上的提醒才是。」
  「嗯──也許是吧。反正我無所謂。」
  菲莉湊了過來,將手伸向燭台,隨即對手指碰到燭台時所沾上的煤灰皺起了眉頭。她將簡易燭台交給拉撒祿,以雙手捧起了銀製燭台,看來是打算拿去清理吧。
  「不過,我總覺得被人好好操控了一番呢。」
  「您這是在說什麼呢?」
  「就連妳這佯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也是這感想的一部分啊。」
  菲莉肯定知道這座燭台目前位於喜鵲與樹墩亭,也知道拉撒祿是一名賭博師。除此之外,拉撒祿在幫愛蒂絲分擔工作的事、拉撒祿打聽過愛蒂絲身陷困境的事,以及拉撒祿不想再幫忙處理文書的資訊,也都在菲莉的掌握之中。
  就實務上來說,拉撒祿會像這樣取回燭台的機率,大概就只有百分之五十左右吧。不過,如果拉撒祿真的拿了回來,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但就算沒有取回,對菲莉來說也沒有任何損失。畢竟她只是回答了拉撒祿的問題──報出了村裡一座酒館的名字。
  菲莉在報出喜鵲與樹墩亭時那工於心計的眼眸,在這時浮現於拉撒祿的心頭。
  「菲莉雖然聽不明白,但已為您準備了餐食。敢問您是否要進餐?」
  「我吃。總之,我從明天起就不會再工作了啊。」
  「這部分還請您與大小姐商量。這並非菲莉能做決定的事。」
  「要是做到這種地步還得繼續做工,那我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
  「菲莉認為,能為女性抱持正面心態吞下虧損,才能展現身為男性應有的胸襟。」
  「無所謂啦。是說,除非我是為了讓妳們投懷送抱為目的,不然這麼做根本沒意義吧?」
  「…………拉撒祿大人是同性戀者嗎?」
  「妳這莫名其妙的自信到底是打哪兒來的……」
  「若您仍對這樣的利益不甚滿意,那菲莉亦能在可協助的範圍下給予彌補。」
  菲莉這麼一說,拉撒祿稍稍煩惱了一下。
  為了取回銀製燭台,他著實費了不少功夫,也花掉了不少金錢。他雖然不是以做人情為出發點,但就算再稍微表現得任性一些,應該也還在允許的範圍之內吧。
  「好吧。既然妳都這麼說了,就讓我進傭人房吧。」
  「您是想引誘菲莉一同過夜嗎?非常抱歉,您表現出來的情調有些不足。」
  「我又不是在引誘妳,被妳這樣斬釘截鐵地否定,還真是教人火大。」
  也不知菲莉環著自己身子向後退的動作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由於她的一舉一動都充斥著說謊的氣息,所以反而難以判讀真假。
  「不,男性若是看到菲莉的身子產生了非分之想,那也是情有可原。然而,菲莉還是未嫁之身,請您手下留情……」
  「少得寸進尺了,妳這鄉下女僕。我只是想去傭人房睡覺而已啦。」
  床上目前有莉拉睡著,而既然她討厭和自己同床共枕,那能在這座宅邸裡找來就寢的床舖就相當有限。
  「不不不,所有的男性都是大野狼呢。您雖然嘴上這麼說,但一旦真的進了同一間房就寢,肯定會在轉眼間撲倒菲莉吧?您就算直說也無妨喲。」
  「妳說這些話的時候,起碼也該在臉上展露個嬌媚的笑容吧?最好是有人會想要妳的身體啦。」
  錚──菲莉的撲克臉有那麼一瞬間凍住了。
  她將銀製燭台放回架上,輕輕拎起了睡衣的裙襬──在拉撒祿有所反應之前,她已經緩緩將下襬拉起,秀給拉撒祿觀看。
  「哎呀,您這麼說真的好嗎?」
  菲莉的臉上蕩漾著妖豔的神彩。由於她平時總是面無表情,這時顯露出來的笑容顯得明豔動人,甚至讓拉撒祿產生了周遭變得明亮幾分的錯覺。
  她將睡衣下襬拉到了貼近鼠蹊部的高度,讓大腿一路裸露到根部。她的肌膚白晰如雪,血管的顏色在薄薄的皮膚底下顯露出來。雖說身為傭人讓她的身體鍛鍊出些許肌肉,卻同時給人結實緊緻的印象。

  「…………呃?」
  拉撒祿雖然基本上不近女色,但絕大部分都是基於不想惹麻煩上身的理由。他絕非不能人道,而在菲莉的意圖挑逗下,他終究還是無法全無反應。
  咕嘟──看到拉撒祿不小心抽動了一下喉頭的模樣,讓菲莉露出了看似滿足的笑容。
  「那麼,菲莉這就去準備餐點。」
  她唰地放下裙襬,抓起燭台離去。明明簡易燭台還交在拉撒祿的手中,但就算走在黑暗之中,她的步伐也沒帶上一絲猶豫。
  拉撒祿看著她的背影,嘆了一口氣。
  「…………是我處不來的類型啊。」
  為了平復呼吸,他靠上了離自己最近的牆壁。他感受著石材冰冷的表面,又再次嘆了口氣。
  (我對這種不甚端莊的傢伙最沒轍了。況且…………)
  拉撒祿一直為自己在喜鵲與樹墩亭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正確來說,他在抵達無主修道院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是消沉的狀態。
  盤據在胸口深處的陰鬱之情,在和菲莉胡扯了一番後,如今已經散去了些許。也許菲莉連拉撒祿的這番心態都預測到了,才會特意前來出言調侃,但也有可能只是單純的偶然。無論如何,他變得沒那麼沮喪確實是事實。
  綜上所述,他得出的結論是──
  「…………真的是我處不來的類型啊。」


  在隔日的近午時分,拉撒祿讓莉拉拿了幾本書,走出了無主修道院。
  既然難得離開了擁擠的帝都,那任誰都會想多親近大自然一番。雖說只要來到無主修道院的中庭就能達成這樣的目的──
  (從一大早就被人盯個沒完啊…………)
  拉撒祿一邊走出大門,一邊回頭撇去。
  只見玄關的邊邊露出了一顆長著紅髮的腦袋。那顆腦袋在察覺被拉撒祿看見後,隨即慌慌張張地縮了回去,而盤好的頭髮上頭也隨之落下了一片花瓣。
  雖說早在入座吃早餐的時候就察覺到了,但愛蒂絲的樣子似乎不太對勁。
  至於不對勁的理由,他大致猜得出來──肯定是出在拉撒祿昨天拿回來的銀製燭台上頭。他雖然沒有大張旗鼓地宣示是自己把它搶了回來,但就這個村子來說,有本事從酒館靠著賭博取回那東西的,也就只有一個人選吧。
  (還以為她會用高傲的口吻答謝一番就當沒事啊……要是有事的話就過來說啊。)
  愛蒂絲躲在遠處窺探自己,一副有話想說的模樣。而在揣度她內心的想法一陣子後,拉撒祿便感到一陣煩躁。
  「無所謂啦。」
  如此這般,為了躲避愛蒂絲的視線,拉撒祿決定離開宅邸。
  老實說,自從抵達此地後,他還是頭一次趁著天亮之際在村裡漫步。對於在帝都土生土長的拉撒祿來說,村莊的風景處處勾起了他的興致。
  橫亙村莊中央的道路配合著起伏的地形蜿蜒蛇行,一路延伸到丘陵的另一端。只要豎耳傾聽,就能聽到打鐵舖傳來充滿活力的鐵鎚敲打聲,而把道路當地盤隨意走動的家畜們,也像是在相互呼應似的發出了陣陣叫聲。
  沿著道路搭建的住宅,每一戶的庭院都盛開著不知其名的花朵。不過,這些庭院都受到了精心打理,不像是單純的造景植物,肯定是藥草或是工藝品的材料吧。待冬季降臨後,這些花草就會枯萎落地,最後則是被覆蓋的白雪藏住樣貌。花兒們像是在喟嘆即將到來的別離似的,在庭院裡爭奇鬥豔。
  看似家庭主婦的女子正扛著擔子挑水,還沒辦法協助家務的孩子們則是在路邊嬉戲。郵差駕著老馬信步而行,在拐過看似長年沒拿來使用過的鞭刑柱子後便看不見其身影。
  這裡不管是空氣、時間或是用世界來形容也不為過的概念,都和帝都大異其趣。這裡的風光之悠哉,實在難以讓人想像是自同一處源頭延伸而來的土地。
  拉撒祿走在多有龜裂的道路上,莫名有種待不住的心情。
  (這種整座村莊都是熟面孔的氛圍,實在是教我吃不消啊。)
  在帝都可說是俯拾皆是的冰冷漠視,在這裡並不存在。拉撒祿就像條畏光的蟲子似的,在無意中加快了腳步。
  這也是他離開村莊中央,轉而走入森林之中的理由。
  他最後走到了一條河川的旁邊。
  無論是哪座村莊,總是會與河川比鄰而居──不對,應該說河川才是讓村莊誕生的必要條件才是。河川的流向與村莊的生活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甚至還有村莊因為河川改道決定遷村的例子。
  無主地也不例外。河水汙濁得有如倒了牛奶的咖啡,筆走龍蛇地穿梭在林木之間。茂密草叢的葉片摩擦聲和淙淙流水聲,應該很適合作為閱讀時的伴奏吧。
  拉撒祿找到了一棵大小合適的曲木,在樹底下坐了下來。若是扣掉樹瘤會抵到右肩胛骨的這個缺點,這棵樹靠起來的感覺倒也不差。
  在向莉拉招了招手後,她便將書本遞給拉撒祿,接著露出了迷惘的模樣。由於靠近河邊,這裡的地面都帶了些濕氣。她在有些心慌意亂地擺了擺手後,終究還是死了心,在小心翼翼地折好裙子後坐至地面。
  就像平時的生活那般,拉撒祿翻著書,莉拉則是練習起文字。要說和平日有什麼不同,大概就只有莉拉今天用的不是木板,而是在地上寫字吧。
  這一帶似乎是濕地地形,只見周遭生長了不少柳樹。聽說上流階級的人們會剝下柳樹皮,將柳樹枝加工製成籃子。有時也可以看見宛如乾瘦鰻魚般的柳樹皮混雜在河水之中。
  將沒什麼興趣的文字讀進腦裡的拉撒祿,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在這種時候,這丫頭的腦子裡會想些什麼東西啊……?)
  拉撒祿對自己的生活相當滿意──那是除了賭博之外,處處被無聊填滿的單調日子。
  他是自己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方式。他甚至認為像這樣遠離賭博、怠惰度日的時光,對他的賭博師人生來說是沒有必要的,而他也接納了這樣的想法。
  然而,被迫陪在他身旁的莉拉又是怎麼想的?
  他能肯定的是,莉拉並沒有接納自己身為奴隸的立場。雖說她應該是願意將拉撒祿視為主人對待,但這也是情勢所逼的結果。
  這世上最讓人心情煩躁的事,莫過於在非自願的情況下陪同他人了。雖說莉拉的表情平靜無波,讀不出任何的思緒,但她確實有可能在內心累積了大量的不滿和憤怒。
  想到這裡,拉撒祿又一如既往地中斷了自己的思路。
  「無所謂啦。」
  也不曉得莉拉有沒有聽到拉撒祿的這句話,只見她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這時,拉撒祿聽到了「唰唰」的快步前進聲。莉拉習慣性地按住了自己的嘴巴,看起來就像擔心自己打出的噴嚏害得兩人被陌生人察覺似的。
  拉撒祿按回不知何時被風吹起的書頁,並將視線抬了起來。那名陌生人絲毫沒有遮掩的意思,直接朝著拉撒祿的方向走近。不過,對方的頭部高度比他預期得低上許多,就這麼看來,應該不是理查.萊特遲來的報復。
  但若是理查有派小孩來報復的癖好的話,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請!請問!」
  最後出現在面前的,是看起來十歲上下的一名少年。
  他捲得厲害的頭髮被剃得相當短,臉頰上遍布著雀斑。浮現在表情上頭的並非敵意,反而是近似憧憬的情緒。
  看起來不是出自富裕家庭的小孩啊──拉撒祿在瞥了一眼後這麼想著。少年身上的服裝和他手裡的釣竿也給了拉撒祿同樣的訊息。
  河川既與生活息息相關,也是遊樂的場所,同時也是貧窮階級獲取當日糧食的採糧處。即使沒住過鄉下,拉撒祿也知道這種類型的家庭會派小孩出來釣魚,而少年也是其中的一員吧。
  「…………」
  拉撒祿沉默地看了看少年後,又像是什麼都沒看見似的垂低視線。他一語不發,再次掃起書上的文字。
  「不好意思!呃──您是拉撒祿.凱因德先生……大人……先生?是吧?」
  「…………」
  「那個──!我今天!我……本日?我本日!是有事想來,拜託您!」
  「…………」
  「那個……請問……您有在聽嗎?」
  雖然少年的嗓門極大,但拉撒祿卻是徹底地不予理會。看到拉撒祿就連眉毛都沒挪動分毫的態度,少年的聲音也漸漸變得軟弱無力。
  他沒去聆聽少年話語的理由其實並不複雜,就只是怕麻煩而已。
  被徹底忽視的少年先是語尾變得支支吾吾,最後無話可說,垂低了臉龐。要是他能就此離去的話,就能讓拉撒祿樂得輕鬆,但少年這時再次抬起臉龐,將目標鎖定在另一人身上。
  「那、那邊的女生!我有件事想拜託妳!請聽我說!」
  「…………!」
  被他這麼搭話,莉拉的肩膀重重地顫動了一下。
  「我有事想拜託!可是先生不願意聽!可以麻煩妳幫我說嗎!」
  「…………呃!」
  「就連妳也不理我嗎──!」
  莉拉似乎只要慌張起來,就會忘記文字的存在。但話又說回來,就算能寫下文字,這名少年也不見得能夠讀懂。
  不過,旁觀著莉拉在少年的步步進逼下感到害怕的反應,也不是什麼值得恭維的興趣。看來就算置之不理,少年也不會乖乖打退堂鼓,那還是快點把他的來意聽完,然後再拒絕為妙。
  拉撒祿「砰」地闔上了書本。
  「…………什麼事?」
  聽到拉撒祿短短的話語,少年很快就有了反應。
  「啊,太好了。我有事想拜託你!呃,您!」
  「我拒絕。」
  「我什麼都還沒講吧!」
  「那我就等你十秒,有話快說。」
  「拉撒祿先生──啊,大人。您昨天在喜鵲與樹墩亭下了西洋棋對吧!咱們家是務農的!不過──說是務農,其實也只是佃農而已啦!」
  「十秒到了。我拒絕。」
  「啊──!太短了吧!」
  拉撒祿雖然像是在趕人似的揮了揮手,但少年只是一味抓頭。他看來是那種很難把話說得言簡意賅的個性。
  「我就聽你說吧。你就只把要拜託我的事說出來就好。」
  「呃──希望您能教我西洋棋!」
  「我拒絕。」
  「為什麼啊──!您不是說願意聽我說嗎!」
  「我不是聽你說完了嗎?我拒絕。」
  說著,拉撒祿露出了苦笑。因為這實在不像年過二十五的人該有的態度,反而像個拌嘴的小孩子。
  「為什麼嘛!我想要您教我啊!拜託嘛!」
  「對我來說又無所謂。說起來,你是那種會下棋的階級嗎?」
  「會下啦!你這是在歧視農民!我雖然還沒下過,但老爸他們經常會去卸貨場下棋咧。」
  「那就去找你老爸教你啊。」
  「就是因為沒辦法,所以我才來找拉撒祿──啊,大人求助嘛!請教我吧!」
  少年像是在吶喊似的這麼說著,用力哼出了鼻息。這不知客氣為何物的要求很符合少年的年紀,讓拉撒祿感到頭昏腦脹。
  拉撒祿的腦中浮現出「趕跑少年」和「逃往他處」兩個選項,但最後兩項都沒選。不過,這單純只是因為這兩種選擇都會讓狀況變得更為麻煩罷了。
  「…………所以說,你是哪一家的誰啊?」
  「我是喬瑟夫。拉撒祿……大人。」
  「別再用那種奇怪的敬語講話了,聽了都煩。」
  「啊?是喔?太棒啦──!」
  自稱喬瑟夫的少年乖乖地聽了拉撒祿的話,放縱起說話的用字。他甚至還誇張地做起了深呼吸,像是這道指示讓他的呼吸變得輕鬆幾分似的。
  拉撒祿忍不住望向莉拉,不過就她來看,喬瑟夫似乎還沒被劃進會讓她感到害怕的成人範圍。雖說仍看得出她有些怕生,卻沒有害怕的反應。莉拉要是有喬瑟夫的一半坦率的話,應該就會過得輕鬆多了吧。
  「所以說,你們都是在哪裡下棋的?」
  「卸貨場!農作物都要收割對吧?然後我們會拿去賣!大家都會和交易所的工作人員下棋來玩!不過我還沒去過就是了!我很快就會去了!」
  喬瑟夫孩子氣的話語顯得支離破碎,若是歸納出重點的話,意思約略如下──
  農作物是這個村莊的主要收入來源,而農民會前往鄰近的城鎮販售。出門販售會花上一整天的時間,有不少人會在交易所休息時被邀去下棋。
  從幾乎沒什麼娛樂的無主地來到城鎮的農民們都接受了邀約前去下西洋棋,但在絕大多數的狀態下,他們都是鎩羽而歸。如果只是賭輸了幾枚零錢的狀況也就算了,但會把當天賺來的收入全數輸光的人們也是絡繹不絕。
  喬瑟夫的父親也是這類人士的其中一員。
  也許是把收入輸光的次數太過頻繁的關係吧,喬瑟夫的母親氣得對父親大發雷霆,也決定下一次不再由父親搬運作物去賣,而是交由還年輕的喬瑟夫處理。
  所以,喬瑟夫才會想練就出能在交易所勝出的西洋棋棋藝……似乎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原本的說法更為瑣碎,讓拉撒祿被迫吸收了不必要的知識──像是喬瑟夫家的馬最近左後腳骨折、妹妹最近興起了想當旅行商人的念頭、他的祖父覺得是時候該退休了──之類的。
  在拉撒祿難得發揮了耐心聽完後,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不,你還是別去下西洋棋吧。」
  「這怎麼行!大家可都在玩耶!要是只有我沒參加,就會被人當作膽小鬼啦!」
  喬瑟夫以像是目睹世界末日降臨的表情喊道。
  那又沒什麼大不了的──這雖然是拉撒祿最直接的感想,但他還是具備著不宣之於口的常識。在周遭評價和實際利益放上天秤兩端的時候,會把周遭評價看得更重的人究竟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對拉撒祿來說實在是難以想像。
  「好麻煩啊……」
  「咦──!」
  「我沒理由幫你吧?對我來說又無所謂。」
  拉撒祿像是要結束這個話題似的,準備再次翻開書本,但他的動作卻停了下來──這是因為莉拉以輕如鴻毛的力道拉住了他的袖子。
  她直盯著拉撒祿,身子稍稍顫抖了起來,接著她輕輕拎起木板──像是這麼做可以讓木板變得更小一些似的──將之遞向拉撒祿。上頭以帶著幾分歉意的圓潤筆跡寫下了少許文字。
  『主人、現在、有時間。』
  他很快就明白這段短短的文章裡缺少了哪些段落。他有時間、有空,而且還有必要的知識,因此有必要幫助他人──大概就是這樣的意思吧。
  「妳喔…………」
  就算沒有充分的理由,只要是行有餘力的狀態,就該協助他人──莉拉這樣的想法固然善良,但與賭博師的思路不合。
  莉拉的肩膀用力地顫了一下。看到她的反應,拉撒祿登時把原本要說完的話語吞了回去。
  「…………啊──」
  他知道莉拉最近為了某個理由而感到消沉,也可以說是被逼入了死胡同。
  如果拉撒祿在這時殘酷地退回了莉拉的提議,那她大概會變得愈來愈憂鬱吧。莉拉雖然試著藏住這份情緒,但如今的她已經不像剛被賣掉時那樣面無表情了。
  拉撒祿將「讓喪氣的莉拉在身旁踱步,並讓她恢復心情所需的功夫」和「教導喬瑟夫下西洋棋所需的勞力」同時放上了天秤的兩端。
  他從口袋裡拿出了索維林金幣,接著下定了決心將之收回口袋。
  「…………好吧,小鬼。」
  「我叫喬瑟夫啦!」
  「喬瑟夫啊,我再怎麼說也沒辦法在無償的狀況下教你,而且這很麻煩。」
  在喬瑟夫企圖反駁之前,拉撒祿先一步制止了他。
  「所以,我也要從你那裡取得應得的利益。」
  「我、我可沒零用錢啊!」
  「我可沒有向小鬼勒索的興趣。畢竟搶來的金額小,而且效率也差。」
  莉拉的視線雖然投來了「問題是出在那邊嗎?」的疑問,但他不予理會。
  與其說是在說服對方,拉撒祿更像是在說服自己似的,倏地將手指向喬瑟夫──他指的是倚在肩上的那根釣竿。
  「就讓我釣點魚當作報酬吧。」
  仔細想想,拉撒祿從來都沒有釣魚的經驗。

  如此這般,這天的下午就在意外之中開啟了西洋棋教室。
  拉撒祿先讓莉拉回宅邸拿了棋盤組來,接著教起喬瑟夫西洋棋的棋譜。拉撒祿像是隨口提起似的,對莉拉問道:
  「妳也要學西洋棋嗎?當作殺時間的話還挺不錯的喔。」
  「…………」
  莉拉緩慢地側起了頭。她的視線像是在等待「去學」或「別學」的兩項指示之一,但拉撒祿只回了她一聲嘆息。
  「妳自己決定吧。這取決妳想不想做。」
  「…………」
  「這樣的話,姊姊就一起來學吧!」
  在隔了幾秒鐘的沉默後,聽到喬瑟夫這麼開口,讓拉撒祿又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他是希望課程能快點開始,還是想幫看起來猶豫不決的莉拉下決定。無論如何,一旦有人像這樣下達指示,莉拉就只會乖乖地點頭同意。
  『我、要學。』
  如此這般,這天的拉撒祿就教起兩人西洋棋的下法。
  而一如他多次體驗過的歷程,即使在開始之前感到麻煩,但一旦正式開始,嫌煩的念頭就漸漸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畢竟,和邊煩惱該怎麼向莉拉搭話邊度過時光相比,解說嚴謹的西洋棋規則還是輕鬆多了。他暗自思忖,認為養父之所以會頻繁地道出種種守則,大概也是基於同樣的情緒。如果現實也能簡單地劃分成六十四個格子、黑色與白色的兩大陣營和六種階級的話,要在這世上過活就容易多了。
  在教導文字時,拉撒祿也有發現莉拉的學習能力很強。喬瑟夫雖然不像她是個優秀的學生,但責任感使然讓他幹勁十足。
  他以袖口的釘釦作為輔助,將釣鉤扔進河裡,同時做起棋藝的指導。老實說,這樣的活動還算是有趣,起碼待在這座村莊的期間,可以作為不錯的消遣。
  「你明天也很閒嗎?」
  此時是太陽已經藏起身子,但森林的另一頭還泛著紅光的時間帶。拉撒祿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這麼對喬瑟夫說道。
  「我很閒喔,老師!」
  「別叫我老師。」
  聽了一整個下午的課,喬瑟夫看起來似乎頗為疲憊,但他回應時依舊很有活力。
  「很閒的話,就明天再來吧。如果你人有到,我就繼續幫你上下一堂課。」
  「真的嗎!太好啦!」
  「總之,今天就先教到這裡。喏,我也不需要魚,你就拿走吧。」
  就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拉撒祿似乎很有釣魚的天賦。這也許和將釣鉤放入河裡後要文風不動持續等待,對他來說完全不以為忤有關吧。
  被塞了五隻之多的河鱒後,喬瑟夫歡天喜地地蹦跳起來。雖然貧窮階級會吃河鱒,但生活條件更為優渥的階級就幾乎不會食用這種魚了。只是把帶不回去的魚轉讓給他人,就能被感激如斯,說起來也是個划算的交易。
  「…………」
  「什麼啦?」
  莉拉抬頭望向拉撒祿。被拉撒祿這麼一問,她雖然搖了搖頭,但嘴角卻泛起了微微笑意。
  他莫名感到一陣火大。拉撒祿粗魯地抓住了她的頭,用力地搖來晃去。
  他望著貌似因眼冒金星而步履虛浮的莉拉,在樹木底下坐了下來,接著他看向棋盤,吊起了嘴角。
  「不過,這樣沒問題嗎?」
  「…………?」
  「上面都布滿泥巴了。這棋盤組感覺挺貴的,要是被愛蒂絲看到的話,肯定會惹她生氣。」
  這套從無主修道院借來的棋盤組,就在沒做任何防護的狀態下放在泥地上,並作為教具使用。河邊的濕土已經攀上了盤面和棋子上頭,髒得看不出原本的樣貌。
  「…………!」
  「不過,不這麼慌張也沒關係吧。只要找個床底下一類的地方偷藏起來,到我們離開村子之前都不被發現就好啦。」
  就在拉撒祿對著慌了手腳的莉拉隨口安慰的時候──
  「哦──那要是現在就被發現的話,又該怎麼辦呀?」
  聽到背後傳來了冷漠的說話聲,令拉撒祿不禁打直了背脊。他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一看,只見臉上露出了空洞笑容的愛蒂絲就站在不遠處。
  她雖然用一副剛剛抵達的步伐靠了過來,但拉撒祿很快就看出她腳底一帶的髒汙不太尋常──不只是鞋子而已,就連她禮服的下襬都濺上了泥土,顯然是在這裡待了好一段時間。
  拉撒祿伸手抵顎,說道:
  「那就想辦法別曝光吧…………莉拉是這麼說的。」
  「…………!」
  「哎呀,真過分呢。原來莉拉小姐是這種心思狡猾的人呀。」
  「…………!」
  拉撒祿看著莉拉像是奮力主張自己沒那個意圖似的連連揮手,好不容易才咬緊嘴唇忍住苦笑。
  「不過,妳身為千金小姐卻躲在一旁偷看,這樣的興趣還真是教人不敢恭維啊。」
  「這也沒辦法呀,我又不能和你們湊在一起。」
  「是這樣啊?」
  「我看你是早就忘了,但我再怎麼說也是有崇高地位的人喔!要是在你們相談甚歡時打斷氣氛,那不是很不識相嗎?」
  「哦,是這樣啊。」
  拉撒祿以一副不怎麼在意的態度點點頭。他雖然想像過愛蒂絲偷窺他們互動,以及直到這時才現身的理由,但都沒辦法理出一個邏輯。
  愛蒂絲就近找了棵樹靠了上去。她像個調皮的孩子般,將雙手背在身後,稍稍噘起了嘴唇。感覺她做出這樣的動作,是為了讓自己想起她仍是個孩子似的。
  「我說,莉拉小姐,能請妳把它搬回宅邸嗎?要是繼續放著不管,會被泥巴覆滿的喔。」
  「…………」
  「哦,嗯。莉拉,去做吧。」
  在察覺莉拉的視線瞥了過來後,拉撒祿這麼出言回應。
  待抱著棋盤組的莉拉背影完全消失在視野中後,愛蒂絲用力打直了背脊。她先是摸了一下花朵髮飾,接著輕輕拍了拍禮服。
  「……………………」
  在餘暉之中,她的頭髮看起來嫣紅似火,但表情卻恰恰相反,顯得相當冷靜──就拉撒祿看來,她是在強裝冷靜。因為他看得出來,在愛蒂絲緊抿的嘴唇內側有許多話語浮到嘴邊,卻又靜靜散去。
  那表情宛如參與賭局的賭博師。
  之所以會反射性地先發制人,完全是出自於拉撒祿根深蒂固的習慣。
  「────我把話先說清楚了,我拒絕。」
  「啊?」
  拉撒祿對著愕然開口的愛蒂絲聳了聳肩。他沒有發出聲音,僅以嘴型說了句「無所謂」。
  「我雖然不曉得妳想來拜託我什麼事,但我拒絕。早點回覆妳也比較輕鬆吧?」
  「…………呵呵,哪有人這樣說話的。」
  對拉撒祿來說,愛蒂絲若是能因此發怒而結束這個話題,那就再好不過,但沒想到愛蒂絲反而露出了笑容。待那輕盈的笑聲像是被吸入林木間的縫隙般隱去後,她才開口說道:
  「我和你保證,你在聽完我的委託後,肯定會說什麼都想承包下來呢。」
  「這很難說吧,因為我討厭麻煩事啊。」
  「你覺得我的委託會是麻煩事嗎?」
  「就一般狀況來說,人是不會把不麻煩的事情委託給他人去辦的。」
  「把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分派給其他人工作,也是在上位者應盡的責任之一喔。」
  拉撒祿聽到愛蒂絲在這時做了一次呼吸。
  「我有件事想委託你。」
  「…………」
  愛蒂絲朝他走近了一步。他微微嗅到了一股花香。
  打從一開始見面時起,拉撒祿就知道她藏著心事,也知道她是基於某種目的,才會邀拉撒祿和莉拉上門作客。
  拉撒祿冒出了聽見拉下擊錘的幻聽。置身夜晚森林的愛蒂絲,以手槍抵著自己的頭部──當時的手槍,這時肯定也正抵著她的腦袋吧。
  拉撒祿眺望著愛蒂絲顫抖的嘴唇,暗自在丹田使力。不管聽到什麼樣的委託,他都不打算打亂自己的方寸。這就像是在暴風雨來臨前把窗戶釘好的心情。
  但就算做足了心理準備,愛蒂絲所吐出的話語,終究還是足以讓拉撒祿大吃一驚。
  「我說,拉撒祿,你就和我結婚吧?」
  在僵住了好幾秒後,拉撒祿才終於發出了聲音。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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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13 22: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傲慢與偏見


  在用完晚餐後,拉撒祿和愛蒂絲在無主修道院的大廳面對而坐。
  拉撒祿要莉拉回房間,愛蒂絲也早早把傭人們趕出大廳,所以除了兩人之外再無他人。
  拉撒祿慵懶地靠上椅背,朝著窗外望去,只見外頭已經完全沉入黑暗之中。村裡已然熄去火光,只看得到宛如布幕般的凝重黑暗。
  「──────所以?」
  拉撒祿這麼開了口。
  在他打算切入正題時,先被愛蒂絲以動作制止了。她站起身子,將一個貝殼狀的金屬容器拿了過來。
  在「啪」地打開盒蓋後,只見裡頭塞滿了切得細碎的菸草。
  「是鼻菸啊?」
  「是呀,你也來一些嗎?」
  愛蒂絲將菸草倒至虎口上頭,一口氣吸入了鼻腔之中。她的動作就如使刀用叉般自然,看得出相當習慣。
  「遺憾的是,我的人生和這種時尚的物品無緣啊。」
  「那現在嘗試不就得了嗎?就連寶石也是要經過打磨才會發亮,要是想稍微逞強的話,時尚的本領就有必要。」
  拉撒祿接過了滑過桌面傳來的容器,輕輕摸了幾秒,接著他模仿愛蒂絲的動作,將菸草從鼻子吸了進去──
  「嗚噁!呼哈、呼嘎!」
  他整個人嗆到了。菸草從鼻孔噴了出來,竄流過黏膜的嗆辣感令拉撒祿彎起了身子。
  「啊哈哈哈哈!」
  愛蒂絲看了十分開心。
  拉撒祿在將鼻子周遭擦拭過一遍後,讓呼吸平復下來。即使明白鼻子和眼睛變得紅腫,他也只是輕咳了一聲,接著就當作沒發生過。果然還是菸斗和他比較合拍。
  「──────所以,妳那句胡言亂語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指我邀你嘗試鼻菸的事嗎?」
  「小心我揍妳。」
  「哎呀,真可怕、真可怕。」
  愛蒂絲的臉上依舊帶笑,不過同時端正了坐姿。
  「也是呢。首先,你對於我還有我們家了解到什麼地步了?」
  「妳是個臭屁的小鬼。」
  他尖銳地這麼回答,從懷裡取出了菸斗,接著又補上了幾句話:
  「雙親在兩個月前死去,宅邸在一個月前失火,貧困到需要變賣家產,還以代理的身分去做地主的工作。」
  他彎著手指這麼說道。
  「而且還有個未婚夫。」
  「哎呀,想不到你知道得如此詳細。是因為我長得可愛,你才會格外留心嗎?」
  「哦,嗯,對啦對啦。」
  拉撒祿一邊將菸草的葉子塞進菸斗,一邊隨口回應。要是每句調侃都要認真回應的話,那就會一直原地踏步。與之相比,把菸斗塞得漂亮還來得重要多了。能否好好品嚐菸斗的滋味,取決於此階段的準備有多精細。
  看到拉撒祿用彷彿在調配火藥般的纖細手法把玩菸斗,愛蒂絲像是感到傻眼似的嘆了口氣。接著,她以輕佻的口吻說道:
  「我的未婚夫,是個叫威廉.雷克威爾的資產家。」
  「…………喔。」
  「我不想和他結婚。所以,拉撒祿,你就和我結婚吧?」
  「…………哦?」
  待有所察覺之際,他才發現自己捏著菸草的手指停了下來。拉撒祿抬高視線,望向愛蒂絲的臉孔。她的臉上雖然浮現了薄薄的笑意,但感覺上卻像是想不到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才會換上這張虛假的笑容。
  拉撒祿再次動起手指,並張開了嘴,他殘酷至極的話聲隨之在大廳內迴盪。
  「那對我來說無所謂。」
  「你至少可以打聽一下事情的前因後果呀。」
  「我打從心底覺得無所謂。」
  硬要說的話,這句話的口吻裡暗藏的大概是失望的情緒吧。拉撒祿聽著自己的聲音,像個第三者似的這麼想著。
  將繼承下來的事物發揚光大──拉撒祿認為,這就是他和愛蒂絲唯一的相同之處。即使邁步的地點和方向有所不同,她也是和自己一樣邁步向前之人──拉撒祿一直是這麼看待愛蒂絲的。
  拉撒祿懷著幾分焦躁的心情,將菸斗的下緣「鏗」地敲在桌上。
  「妳是在那種立場下出生,並在那樣的環境中成長的。」
  「是呀。」
  「無論是妳的衣服還是持有物,甚至連妳的血肉和毛髮,都是為了讓妳結婚而賜給妳的吧?明明享受著這些福氣,卻打算逃避責任,聽起來真是不合理啊。」
  「聽賭博師談論合理性,總覺得有些奇妙呢。」
  「蠢貨,賭博才正是合理性的結晶。在賭桌上頭,就只會出現應當出現的結果。毋寧說,賭博師才是對合理性最知之甚詳的人種。」
  說到這裡,拉撒祿發現自己的口吻有些過於尖銳了。他憑藉長年練就的習慣,反射性地做起呼吸,讓過熱的精神冷卻下來。
  拉撒祿再次以菸斗敲打桌面──看起來既像是為了掩過方才的悶響,又看似僅僅為了將塞好的菸草敲得均勻。
  「如果特意浪費蠟燭,卻只是為了說這些無聊話,那可真是教人不敢恭維。」
  「我懂你的意思。嗯,如果立場對調的話,我也會這樣想吧。對於能促進家族繁榮的婚事,我也沒有要否定的意思。」
  愛蒂絲冷靜得出乎意料。她像是早就料到拉撒祿會這麼回應似的,有些僵硬地吊起了嘴角。
  「就算隨便換個人選,我大概也會欣然接受吧。即使如此,我絕對不能容許自己和威廉.雷克威爾結婚。就算要用盡一切手段,我也在所不惜。」
  他想起愛蒂絲在黑夜的森林裡拿手槍抵著太陽穴的身影。這「在所不惜」的決心依然歷歷在目。
  「為什麼?」
  聽到拉撒祿短短的提問,愛蒂絲像是在宣讀歌劇劇本似的,以乾巴巴的語氣回答:
  「『威廉.雷克威爾是殺了我父母的凶手』。」
  「…………」
  菸斗傳來了「嘰」的一聲。塞著菸草的手指似乎用上了過大的力道。
  這菸斗雖然便宜,卻是自己相當中意的好東西,要是不小心弄壞的話可就心痛了──拉撒祿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念頭,然後搖了搖頭。
  「聽起來還真嚴重。」
  「嗯,是呀。」
  「為防萬一,我先確認一下,這應該不是妳的妄想吧?人命雖然不值錢,但殺人的罪刑可是很重的喔。這可不是能輕率說出口的話語。」
  「你聽說過我的雙親死亡的原因了嗎?」
  「聽說是馬車出了車禍,但更詳細的部分我就沒打聽了。」
  愛蒂絲點了點頭──像是在說「光是知道這些就夠了」似的。
  「這是當時被我們家聘僱的車伕自己說的。他說是受了威廉.雷克威爾之託,刻意在駕車途中引發事故。」
  「…………」
  「他被鉅額的報酬所誘,又遭以家人的性命威脅,所以亂了分寸。即使是身處走投無路的狀況下,但自己仍是做了無可挽回的事──車伕說著哭了出來。他說要交出自己的所有財產,並要以死謝罪,整個人看起來受盡了罪惡感的折磨呢。」
  「…………人都死了還談什麼謝罪,笑死人了。」
  「是呀,我雖然也是這麼認為的,但也覺得他的際遇很可憐。我後來將他介紹給其他的家族,他應該目前正在那裡工作喔。」
  愛蒂絲以叨唸的口吻──像是嗅到了燒焦味般的語氣這麼說道。
  她的語氣並不粗暴,不如說是相當冷靜,甚至像是在談論別人的家務事似的。然而,這並不代表她的內心文風不動。
  她正竭力壓抑著像是能焚盡一切的激情。她用上了所有的理性,卻還是沒辦法完全壓制,而那些沒能攔截下來的情緒,就這麼從她強裝冷漠的語氣之中淺淺地滲漏出來。
  她動著顫抖的手指,原欲捏起鼻菸,但很快又停下動作。因為她就連捏起菸草的動作都變得無法隨心所欲。取而代之地,她環抱起自己的身子,將指甲掐入自己的上臂之中。
  「我說,拉撒祿,你就和我結婚吧?」
  「…………」
  「我沒辦法接受自己和威廉.雷克威爾結婚。雖說女人總是得以利益為優先,踏入與戀情或愛情無緣的婚姻,但我就是沒辦法讓那個男人成為我的丈夫。」
  「所以妳打算先和我結婚,藉以阻撓這樁婚事?」
  「沒錯。」
  真是個愚蠢的計策──拉撒祿這麼想著。
  但愈是單純而愚蠢,在這世上往往就愈能發揮出強大的效果。
  結婚得奉教會的名義辦理,而教會掌握的權力極為強大。這個國家還不存在離婚制度,所以只要先和某人成立婚姻,就算得承擔些許風險,也有可能就此讓威廉的婚約告吹。
  拉撒祿刻意輕輕地聳了聳肩。
  「以妳的身分,在這裡愛找誰都行吧?別把我捲進來啦。」
  「那可不行。我的處境沒辦法無條件徵伴呀。」
  「妳的處境還敢談條件喔?」
  「畢竟結婚並不是終點呀。在結婚之後,我還得繼續守護這個村子呢。」
  愛蒂絲將鼻菸盒放到了橫置在一旁的文件上頭。
  「就算不是能談條件的立場,我也不能不設下任何條件,至少得找個有本事讓這個家族繼續維持下去的對象才行。」
  足能讓村莊維持經營的計算能力──在不存在正規學校的村莊裡頭,不可能找到符合這種條件的對象。
  「要是我沒有剛好路過的話,妳又有何打算?」
  「若是這樣的話,我就只能一死了之了。」
  雖然愛蒂絲以淡然處之的口吻這麼說,但拉撒祿很清楚,這不代表她是真心想尋死。
  「要是我死掉的話,威廉.雷克威爾就沒辦法和我結婚,我的家則是會由堂兄弟繼承。不過,我也不是那麼想死就是了。」
  她就是寧可一死,也不想和威廉.雷克威爾結婚。然而她並不想死,所以尋找著可以結婚的對象。不過,如果結婚對象沒有足夠的本事,就沒辦法繼承家業。拉撒祿想像著愛蒂絲步步受縛的處境,覺得換做自己,肯定早就選擇自殺圖個解脫了。
  「真是的,妳也太任性了吧。」
  拉撒祿雖然不是真心這麼認為,但還是說出口了。
  「是呀,我就是如此任性。不過,女生都是這個樣子的吧?」
  愛蒂絲也帶著調侃之意笑道。
  接著沉默降臨──那是就連蠟燭融化的聲音似乎都能傳進耳中的完全無聲。這時終於塞完菸草的拉撒祿,原本想借火點燃菸斗,但隨即停下了動作。總覺得要是叼起菸斗,就會拿這個作為逃避的藉口,再也不會多發一語了。
  (雖然這感想有些不合時宜,但這丫頭是個好女人啊。)
  要是愛蒂絲的責任感沒那麼重,那她大可隨便挑個對象結婚,要是她再無情一些,就會接受與威廉.雷克威爾的婚事,而她若是再殘酷一些的話,肯定就會選擇殺掉威廉.雷克威爾了吧。
  她那不允許自己妥協的天性,把自己逼入了死胡同,拉撒祿並不討厭她這一點,毋寧說是抱持著好感。若能和她一同生活的話,肯定能度過相當美好的時光。
  然而,就連這樣的想像,對拉撒祿來說也不過是一種禮貌罷了。他以斬釘截鐵的口吻說道:
  「不行啊。我拒絕。」
  「…………」
  她應該多少預料到會有這樣的回應了吧。愛蒂絲雖然用力咬緊了嘴唇,卻沒有露出動搖的反應。她將失望、憤怒和傷悲都咬進了嘴唇之中,讓自己維持著平坦的說話聲。
  「為什麼呢?」
  「因為對我來說沒有利益。」
  雖說還有其他的回答,但拉撒祿決定舉出最為淺薄的理由。
  愛蒂絲輕輕吞了口唾沫。她的身子基於和方才有些不同的理由顫抖了起來,即使如此,她終究還是開了口:
  「我會給你我的一切。」
  「…………」
  「雖然沒辦法做到傾家蕩產的程度,但所有結餘下來的金錢,還有這個家的一切都會歸你所有。況且,我也是一樣。只要你一聲令下,我就願意成為任何東西。我可以成為你的母親、你的姊姊、你的妹妹、你的妻子、你的情人、你的妓女、你的奴隸。你只要拿走這片土地和這個家,過著理所當然的生活就可以了。能請你接下我的請求嗎?」
  驀地,拉撒祿想像起她的雙親依然健在時的家族光景。她的雙親一定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畢竟他們教會了這名少女說出這樣的一番話語。對於拉撒祿來說,他真的很少在不認識對方的狀況下心生嚮往,並想與對方見上一面。
  但即使如此──拉撒祿在內心呢喃了一句。
  「不行,這完全打不動我。」
  「為什麼?」
  愛蒂絲的這句話,帶著和玻璃破裂時相似的聲響。拉撒祿則是懷抱著不得不對這片碎掉的玻璃砸下鐵鎚的悲苦心情。
  「不管是金錢還是土地,都無法成為我的利益。唯有讓我繼續做賭博師,才談得上是我的利益。所以就根本來說,妳的提議完全打不動我。」
  「如果不結婚的話,我可是會死掉的喔?」
  「要是結婚的話,我(拉撒祿)就會死了。」
  拉撒祿像是在表明內心的寂寥似的露出微笑。打從一開始,他就決定要以這種形式結束這個話題了。
  「我光是顧著自己的利益和安全,就已經用盡全力了。」
  就像愛蒂絲在拉撒祿來到這個村子的時候,就打算以這種形式邀他與自己結婚那般,拉撒祿也打從一開始就決定要加以拒絕了。若要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其中一方是名為愛蒂絲.唐寧的人類,另一方則是名為拉撒祿.凱因德的人類吧。
  愛蒂絲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她也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站起了身子。
  「這樣啊。也對呢。不好意思,我說了些古怪的話,希望你能忘掉。」
  「好吧。我忘掉了。剛剛我們是在談些什麼?」
  「是很符合夜色情調,一到天亮就會忘掉的話題喔。晚安。」
  「哦,晚安。」
  還以為愛蒂絲會就此快步離去,但她在大廳門口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稍稍皺起了眉頭。
  「對了,拉撒祿。」
  「怎麼了?」
  「你剛剛提到『我的利益』,那其中的『我』,也包含了莉拉小姐在內對吧?」
  拉撒祿的臉上顯露出一片苦澀。他叼起沒有點火的菸斗,毫無意義地晃了晃。他輕輕說出口的,是遠比拒絕結婚的要求更為沉重的話語:
  「…………一般來說,奴隸都是被視為主人的所有物啊。」
  「這樣啊,那就好。」
  愛蒂絲像是看透了拉撒祿的內心似的露出了溫柔的笑容後,這回真的離開了大廳。
  在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後,拉撒祿拿起了蠟燭,在點著菸斗後,這才終於吸了起來。
  「糟透了。」
  塞得太過緊密的菸草沒能徹底燃燒起來,一股混濁的煙塞滿了他的口腔。拉撒祿慌慌張張地將菸斗抽離嘴邊,吐出了一口口水。
  但即使如此,燒焦的氣味仍是在嘴裡久久不散。

  老實說,現在的拉撒祿相當疲憊。
  他向愛蒂絲宣告了她的死期──若是簡單地濃縮剛剛的對話,就是這麼一回事。只要拉撒祿願意和她結婚,愛蒂絲就能活下來,但只要他拒絕,愛蒂絲就只有死路一條。愛蒂絲已經全盤托出了自己的現況,以及自己所能給予的利益。
  即使如此,拉撒祿還是拒絕了。
  他將自己的信念和愛蒂絲的生命分別放在天秤的兩端,並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信念。如果當上地主就得放棄賭博師的身分,那他也不會介意愛蒂絲的死活──他是這麼決定的。
  他對自己的決定並不後悔。就算要他重新選擇一百遍,他也會拒絕愛蒂絲的要求一百次吧。
  至於這樣的選擇會不會磨耗心靈,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無所謂,無所謂。」
  即使有著和自己相近的個性,也處於值得同情的處境,但愛蒂絲和拉撒祿是毫無關連的兩個人。即使她會因此而死,自己也沒有要為此產生反應的必要。
  他這麼暗自叮囑著自己。拉撒祿和愛蒂絲的對話所帶來的疲憊感,就是到了他必須如此提醒自己的地步。
  或許也是基於如此,他才會沒能注意到本該立即察覺的事項。換做平時的他,在穿過幾間房抵達客房時,應該就會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
  一直到打開房門,在房裡走了幾步後,他才終於回過神來。
  「…………什麼啊,原來妳沒睡啊。」
  只見莉拉在床舖上坐起了上半身。蠟燭這時已被吹熄,在映入房裡的月光底下,莉拉的輪廓化為了一團模糊的影子。
  看到莉拉的模樣,讓拉撒祿感到一抹不祥的預感。也許是她將被單披上了頭部的樣貌,令拉撒祿想起了莉拉穿戴兜帽、頭一次來到他家的光景吧。
  他原本是打算在確認莉拉是否入睡後,再次去傭人房借宿。拉撒祿語意不明地咕噥著,正準備將菸斗扔入行囊──卻在這時受到一股出乎意料的力量牽引。
  「…………」
  原來是無聲地起身的莉拉用力拉住了拉撒祿背部的布料。這股力量雖然算不上粗暴,但拉撒祿從未想過莉拉居然會採取這種行動。
  「哦,哇!」
  失去了平衡的拉撒祿,就這麼腳下一滑,朝著身後倒去。理所當然地,他倒下的方向就是莉拉所在的方向──也就是床舖上頭。
  他甚至無暇詢問莉拉的意圖,因為在開口之前,拉撒祿就受到了下一股衝擊。某個溫暖而柔軟的重物在這時壓上了拉撒祿的腹部。拉撒祿被這股重量壓得吁了口氣,而壓上來的那個東西則是極度緊張地呼出了一口氣。
  拉撒祿花了一點時間,才意會到坐在他身上的是莉拉。
  明明映入眼簾的光景順利地送到了大腦,但思路卻無法好好跟上。他為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慌了手腳。
  被單底下的濕潤眸子正盯著自己。纖細的喉嚨像是受到擠壓似的凹陷下去,發出了混濁的聲音。
  她粗魯地摘去了身上的被單。
  「…………呃。」
  莉拉赤裸的身子隨之顯露出來。
  「……………………啊?」
  拉撒祿愣愣地張開了嘴。他以為這是自己濃烈睡意下產生的錯覺,但就是眨了幾下眼睛,眼前的現實仍絲毫未變。
  在月光的照映下,帶了點薄汗的褐色肌膚顯得十分豔麗。無論是與矮小身材不甚相稱的豐滿雙丘,還是纖細得似乎不需束腰的腰枝,抑或是光滑的腿部,全都呈現一絲不掛的狀態。被拉撒祿隨意遊走的視線一望,莉拉的肩膀重重地顫了一下。

  在開始思考前,拉撒祿先將肺裡的空氣全數吐出,再緩緩地吸起空氣。
  他讓自己恢復冷靜。橫隔膜和精神是同義詞。只要讓橫隔膜冷靜下來,與之相繫的精神就會跟著鎮靜。這就像碰到灼燙的東西時會將手抽回那般,是不需透過思考去做的行為。
  拉撒祿接下來說出口的話語,至少在表面上成功維持了平淡的口氣。
  「所以,妳有什麼事?」
  拉撒祿看著莉拉的雙眼,他從那對眸子之中讀出了失望的情緒。其中似乎還混雜了恐懼和焦慮,而這股情緒的投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她的眼裡明顯地浮現出這些訊息。
  不知何時,莉拉的手裡握住了木板。在昏暗的月光下,拉撒祿勉強讀出了這些似乎是事前寫好的文字。
  『請、和我上床。』
  莉拉的嘴唇褪去了血色。和甜美的文字相反,她的表情就像是正要踏入死地。
  「────為什麼?」
  在這麼脫口而出後,拉撒祿內心又再次問了一次「為什麼?」。
  因為他很清楚,這句話深深傷了莉拉的心。他不明白明明知道後果如此,自己為何還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不知道妳在想什麼,也不懂妳為何煩惱。不過,總之先去睡吧。喔,這句話應該用在這裡才對──據說靜夜會出主意喔。等到了明天,我再來問妳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吧。」
  他盡可能保持冷靜,像是在循循善誘似的這麼說道。他不曉得自己做得對不對,畢竟他從未用這樣的口吻和小孩子說話過。
  莉拉用力搖了搖頭,拿起木炭在木板上寫字。在拉撒祿往上抬起的視線前方,莉拉的手像是痙攣似的寫下了幾個字詞,接著又將之抹去。拉撒祿以為上頭寫的是「結婚」、「工作」和「女僕」一類的單字,但他錯了。轉了過來的木板上,寫了這樣的一句話──
  『我、就是這樣的、東西。』
  一瞬間,拉撒祿覺得自己的腦袋變得白茫茫一片。
  看起來──有個自己以客觀的角度眺望著自己的心情。看起來,我似乎非常生氣啊。腦袋裡勉強浮現出「遭到背叛」這幾個字。
  待回過神來,拉撒祿才發現自己甩落了莉拉站起身子。隨著莉拉滾落下來,她手中的木板也滑到了地上。也不曉得自己是用什麼表情在看莉拉,只見坐倒在地的莉拉正因害怕而抽搐著臉頰。
  他張開嘴巴,復又閉上。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從肚子深處接連冒出的字詞是什麼意思。
  咚──在聽到這聲悶響後,拉撒祿才察覺自己粗魯地對牆壁揍了一拳。他憑著從拳頭傳來的痛楚,硬是讓思路整頓下來。為什麼要做出這種事?為什麼要說出那種話?雖然湧上了想像個孩子般狂吼的衝動,但拉撒祿最後只說出了這句話:
  「…………無所謂。」
  除此之外,他再也說不出話來。倒在地板上的莉拉慌亂地動著,似乎想幫拉撒祿做些什麼,拉撒祿則是側眼看了她一眼,就這麼走出房間。
  他直接走出了無主修道院,離開了宅邸的腹地。即使一時之間想不到該去哪裡,他還是沒有停下腳步。莉拉沒有追上來的跡象──但或許只是因為拉撒祿的腳步實在太快,導致她追不上也說不定。
  拉撒祿極少判斷錯他人的情緒,但他今天有了新發現──就算不會錯判他人的情感,也可能會誤判自己的情緒。
  「原來如此,我並不是感到生氣,而是感到悲傷啊……」
  拉撒祿這道遲來的呢喃,是在不知不覺間緊抿的嘴唇被牙齒咬破,嘴裡滲出鮮血之際發出的。
  他站在村莊的外圍處,將塞滿肺部的空氣呼了出來。
  只要抬頭仰望,就能看見大而無當的月亮正俯視著自己。那皎潔的白光,正提醒自己距離天亮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啊──…………可惡。是說,我今晚要去哪裡睡覺啊…………」


  隔天早上,拉撒祿在臉頰感受到一股冰冷的觸感後醒了過來。
  某個又圓又濕的東西頻頻貼上了他的臉頰。那玩意兒還「噗噗」地噴著氣,讓皮膚的表面凝出了水滴。
  雖然不至於感到不快,但倒是挺癢的。他稍稍縮起身子,隨即嗅到了一股濃烈的動物腥味,除此之外還有泥土、青草和蟲子的味道──這些活物和死物混雜在一起的味道,只能用自然的氣息來形容。
  這時,他總算察覺自己並不是睡在帝都的臥室,也不是睡在無主修道院的客房。
  「…………這裡是哪裡啊?」
  拉撒祿的嘟嚷,換來的是像是對他感到傻眼的「嘶嘶」馬鳴聲。
  他緩緩坐起上身,確認起周遭的狀況。破了好幾個洞的天花板灑下了無數形似光柱的晨光,四下飛揚的茅草和塵埃則是在地上形成了陰影。地板在各處鋪上了茅草,而自己似乎是在特別高的茅草丘上縮起了身子。

  房間裡有一匹老馬。牠年輕時應該有著相當強健的身軀,但終究敵不過歲月的摧殘,如今的身形顯得乾瘦枯槁。而拉撒祿知道牠的左後腿最近骨折了。
  不管橫看豎看,這裡都是馬廄。這時,有個小小的腦袋從馬廄的入口處探出頭來。
  「啊,老師,你醒了嗎?」
  「…………別叫我老師。」
  那是喬瑟夫。
  他的後方還跟著一名老人,老人在低頭致意後,隨即退了出去。拉撒祿記得他應該是喬瑟夫的祖父,職業是修路工。
  「哎呀呀──你半夜來借宿真是嚇了我們一跳耶!而且還睡在馬廄裡頭!」
  「啊,嗯,是這麼回事沒錯。」
  昨晚沒多做思考就衝出客房的拉撒祿,最後抵達了喬瑟夫的家。這是因為他想不到還有哪個地方願意收留他。
  喬瑟夫的家人光是看到深夜的訪客就大吃一驚,在聽說他是在地主家借宿的客人後,他們嚇得幾乎要反折起自己的身子。拉撒祿沒體諒他們的反應,而是簡單交代了自己的來意,並避開了狹窄的住家,鑽進了馬廄之中。
  他站起身子,從茅草丘上一躍而下。也許是在睡覺的期間茅草鑽進衣服裡頭了吧,總覺得脖子傳來又刺又癢的感覺。
  拉撒祿拍了拍衣服,撢去上頭的茅草。
  「不好意思啊,受你照顧了。」
  「沒關係啦──不過你等一下記得和老爸老媽解釋一下啊。他們都以為我是幹了什麼壞事才惹得老師上門,一直囉唆個沒完啊!啊,還有爺爺叫我打水給你!我這就去拿!」
  「這樣啊。畢竟都請他們收留我了,我會給些錢的。還有,我等等會和你拿水。」
  「啊,還有老媽說有準備早餐!你要吃嗎?我希望你不要吃!我們家的飯已經夠少了,要是再少下去,我就要餓死了!妹妹最近也變得胖得要命,每次搶飯菜都好累啊!」
  都把話說得這麼白了,拉撒祿也氣不起來。他在露出苦笑後伸了個大懶腰。
  「我會回去吃早餐啦……」
  「所以,老師為什麼要來咱們家啊?」
  聽到這理所當然的疑問,拉撒祿的動作僵住了。
  他維持著伸懶腰的動作停住了好幾秒,接著慢慢地放下手臂。拉撒祿在毫無意義地打了個哈欠後,將視線投向了馬匹的方向來回游移。他盡可能地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
  「做好吃驚的準備吧。我昨天被愛蒂絲求婚了。」
  「咦咦──!老師要和大小姐結婚了?老師明明是老師,現在要變村長了?」
  「然後我拒絕了。」
  「居然拒絕了!為什麼!是說老師真受歡迎耶!奇怪,可是大小姐不是有個未婚夫嗎?」
  「…………再多吃驚一點吧。我在拒絕後回到房間,結果有另一個女人全裸著等我。」
  「全、全裸?」
  對於這名少年來說,就算只是想像中的異性裸體,似乎也能帶給他莫大的刺激。喬瑟夫的臉頰和上頭的雀斑全都變成了紅色。
  「也太受歡迎了吧!老師,你明明長著一副沒幹勁的臉,但也太受歡迎了吧!」
  「還行啦。我前天還被奇怪的女僕勾引,我大概很受歡迎吧。」
  「好酷喔──!老師,你真的太酷啦──!我也能和你一樣大受歡迎嗎?」
  「哈哈哈。」
  「好好喔、好好喔──!我也想變得和老師一樣!我也想要有全裸的女生等我!」
  「哈哈哈。」
  拉撒祿在連續乾笑了幾聲後,驀地斂起了臉龐。
  「喬瑟夫,我可以揍你嗎?」
  「為什麼啊!」
  他輕輕將拳頭砸在喬瑟夫的頭上。
  這只是單純的遷怒而已。

  「你們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
  在吃完早餐後,愛蒂絲問了莉拉這個問題。雖然這句話的內容是疑問句,但從愛蒂絲的口吻來看,她顯然是掌握到了一些端倪。
  這也理所當然吧──莉拉沉鬱地這麼想著。
  昨晚離開宅邸的拉撒祿,最後一直到天亮前都沒回來。也不曉得昨晚在哪裡落腳的他在早餐時間現了身,但他卻是一語不發地迅速掃光了食物,接著又離開了宅邸。在這段期間,拉撒祿雖然和愛蒂絲講過幾句話,但從未對莉拉瞥過一眼。
  由於莉拉也一副沒辦法和他正眼以對的模樣,想必就連嬰兒也看得出兩人之間發生過什麼事了吧。愛蒂絲之所以會叫住吃完早餐後打算回房的莉拉,也是無可厚非的結果。
  「…………」
  她先是打算敷衍過去而搖了搖頭,但隨即死了心點點頭。對現在的莉拉來說,就連去思考否定的話語,都讓她感到精疲力竭。
  也許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吧,愛蒂絲露出了苦笑站起身子。她離開了房間,並在過了一會兒後拿著棋盤走了回來。
  「有些話找個人說出口後會比較輕鬆喔。也許我看起來不怎麼可靠,但還是可以聽妳說喔。妳意下如何?」
  莉拉點了點頭。
  「那麼,我們就邊下棋邊慢慢聊吧。」
  『工作、不要緊、嗎?』
  「美妙的是,因為有妳的主人出手協助,我現在已經輕鬆很多了喔。」
  愛蒂絲喜孜孜地閉上了一邊的眼睛。
  菲莉端來的茶放到了兩人的手邊,而莉拉和愛蒂絲正面對而坐。一直到入座後,莉拉的腦袋才想到自己正處於和這個家的當家獨處的處境──莉拉的思路已經遲鈍到連這樣的狀況都沒能事先想好。雖然愛蒂絲一派輕鬆的態度令她忍不住點頭,但她還是因為緊張的關係打直了背脊。
  莉拉若是想和他人說明某件事情,就一定只能透過文字這個媒介。能寫在木板上頭的字數不多,莉拉的寫作能力也相當粗淺。不過,若是扣掉心境的部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其實相當單純──莉拉推倒了拉撒祿,而拉撒祿拒絕了她。在她將這些重點交代完畢時,西洋棋的棋子已經井然有序地就位了。
  看完來龍去脈的愛蒂絲,面對著黑棋按住了額頭。
  「沒有啦,就只是覺得他比我想得更彆扭……」
  「…………」
  莉拉沒有回話,而是讓白色的士兵動了兩格。棋子像是在點頭似的發出了聲響。
  當然,愛蒂絲和莉拉的對局並沒有時間上的限制。愛蒂絲併攏雙膝,用像是要滑到扶手上頭般的姿勢斜身而坐,並以緩慢的動作品嚐紅茶。受到長長睫毛點綴的眸子,正像在窺探莉拉似的轉動著。
  「可以問妳這麼做的理由嗎?」
  愛蒂絲像是在表示「輪到妳回應」似的下了一步棋。
  要找出答案並不困難,但莉拉總覺得一旦將答案化為文字,就會使其變成現實,所以她有好一段時間沒有握住黑炭。
  她最後寫在木板上的文字之所以並非「一時衝動」,便是因為她意識到這已是鐵錚錚的事實,因而重新思考過的關係。
  『因為、我、不被需要。』
  「…………不被需要?」
  那困惑的說話聲要求更多的說明。
  『我、奴隸、外國人。被、討厭。女僕、有其他人。主人、溫柔。但是、我、只有我、我的存在、不被需要。』
  她為拉撒祿帶來的損失可說是不計其數。因為僱用了她,拉撒祿才會離開帝都,也無法在旅館投宿,甚至還要在無主修道院裡工作。從今而後,莉拉的存在也會對拉撒祿的生活處處產生制約吧。既然莉拉都想到這一點了,那拉撒祿就不可能不清楚這樣的事實。
  莉拉認為拉撒祿很溫柔,但他能給予的溫柔絕非無窮無盡。當溫柔到達極限的那天到來時,莉拉想必就會遭到捨棄吧。那肯定會發生在不遠的將來。
  真是太膚淺了──莉拉在內心斥責自己。
  (我明明也很清楚這件事,卻還是想留在主人的身邊,而且只是因為自己沒有除此之外的容身之處。這是多麼膚淺的想法啊……)
  散落在木板上頭的短文相當破碎,也有許多用字尚缺精確。在棋子發出聲響的間隔中,莉拉如雨點般斷斷續續地下筆。不過,愛蒂絲卻發揮了驚人的耐心將之一一讀懂。
  「所以,妳才會試圖做出夜襲之舉嘍?」
  『主人、很、溫柔。這樣做的話、他、不會、捨棄我。』
  莉拉所能提供給拉撒祿的利益,除了這一點之外一無所有。
  比起普通的女僕,有過關係的女僕應該更能產生感情吧。為了不讓自己被捨棄,她就只能循著原本的目的,讓拉撒祿和自己上床。但就連這樣的行為都遭到了拒絕──莉拉緊咬著這樣的事實,回想起昨晚的光景。
  在說明告一段落後,莉拉疲憊得垂下了脖頸。明明不曾開口過,但喉嚨卻感到一陣乾渴,她索性將紅茶一飲而盡。
  愛蒂絲在讓菲莉注茶後,她首先說出口的話語既非肯定,亦非否定。
  「…………如果是我搞錯的話,我很抱歉,不過莉拉小姐,妳是不是聽到了我向拉撒祿求婚的片段?」
  「…………呃!」
  莉拉驚愕得重重地顫了一下肩膀。
  這是剛剛的話語之中未曾提及的事實。不過,莉拉確實得知了這項事實。
  雖說她並非故意,但想到自己做過和竊聽無異的行為,就讓莉拉尷尬得游移起視線。愛蒂絲笑了笑,要她別放在心上。
  「哦,嗯。果然是這樣呀。是在教完西洋棋之後對吧?」
  『棋子、少了一個。』
  昨天拿著棋盤要回宅邸的莉拉,在途中發現棋子少了一個,於是調轉了腳步。接著,她便看到了愛蒂絲向拉撒祿求婚的光景。
  「我會這樣問,是因為妳沒有為特意挑在昨天一事做出說明。這樣呀,原來妳聽到了嗎?」
  『對不起。』
  在目擊那樣的光景時,率先浮現出來的是純粹想祝福的心情,但緊跟在後的卻是恐懼。
  她之所以感到恐懼,並不只是因為拉撒祿一旦改當地主,就有可能不繼續僱用莉拉而已。
  在這之後的人生裡,拉撒祿不可能遇不到相談甚歡的對象。會想向拉撒祿告白的女子之後也一定會出現很多。在遇上這種狀況時,莉拉的存在就必然會是一個阻礙。只要聽過莉拉的身世和經歷,並知道她和自己喜歡的男性同居的話,任哪個女人都不會感到高興。莉拉察覺到,兩人如今的關係必然會在未來出現龜裂。
  當時的恐懼依然鮮明地殘留在心中。竄過一道寒意的莉拉稍稍打了個冷顫。
  「對不起喔。我原本是不打算用這種方式把妳逼得這麼緊的。」
  莉拉無力地加以否定。愛蒂絲當時的發言固然是契機,卻不是問題的根源。莉拉只是一直沒去面對早就存在的問題罷了。
  『我想要、某種、只有我才辦得到的、價值。』
  總覺得只要讓身體交合在一起,就能夠找到那樣的價值。
  『我、就是這樣的、東西。這難道、有什麼不可以的嗎?』
  「問題就出在這裡呀。」
  愛蒂絲的回應相當簡潔,而且還帶著幾分靜謐的責難之意。她確實有留意不要過度傷害莉拉,但還是果斷地說出了必要的話語。與此同時,愛蒂絲以略帶粗魯的手法,將棋子敲在棋盤上頭。
  「哎,雖說相識的時間不長,但就連我也看得出拉撒祿的個性很糟糕。只不過,莉拉小姐也有自己的問題喔。企圖用這種方式去證明自己的價值,本來就是錯誤的。」
  『我、就是這樣的、東西。』
  「那我問妳,拉撒祿有向妳索求過那樣的價值嗎?」
  聽到愛蒂絲如嘆息般的話語,莉拉的手登時僵住了。
  自從她被買下至今,拉撒祿從來沒有對莉拉展露過自己的情慾。就連剛被買下的時候在半夢半醒之間相擁而眠,或是出門旅行同床共枕時,他也都沒有逾矩之舉。
  莉拉忽然湧上一股不安,用力咬緊了嘴唇。她抱著像是要在自己的死刑令狀上簽名般的心情,在木板上寫下了否定的字句。
  『不。』
  「老實說,我覺得拉撒祿會生氣也不能怪他呢。畢竟在賭場爆發騷動的時候,拉撒祿跑去救妳了對吧?由此看來,妳本來就具備了足以讓他這麼做的價值呀。」
  『那麼。』
  她想不到該怎麼把這個句子寫完。
  為了逃避沉默,莉拉拿起西洋棋的棋子,走出了下一步棋。這麼做讓她能夠暫時逃避眼前的問題,並擺脫什麼都不做的停滯狀態。
  在輕率地發動進攻的女王被吃掉之後,莉拉補上了剩下的字句。
  『我、該怎麼做才好?』
  「誰知道呢?」
  「…………」
  「別鬧脾氣啦。因為我又不可能知道答案。」
  愛蒂絲拿起了剛吃掉的白色皇后在掌中把玩。
  「知道這個答案的,應該就只有莉拉小姐而已吧?妳在被拉撒祿拯救後,產生了想要自己的價值──亦即會被拉撒祿要求的某種事物對吧?既然如此,那關鍵不就在於拉撒祿對妳的要求為何嗎?」
  愛蒂絲投來的強烈視線,讓莉拉反射性地別開目光。總覺得自己粗鄙汙穢的內心會被她看透似的。
  (主人對我有什麼要求呢?)
  最先想到的,是昨晚用完晚餐時收到拉撒祿「幫我擦擦菸斗」的指示。不過,愛蒂絲要說的應該不是這方面的事吧。
  「為防萬一,我先提醒妳一下,我指的並不是『去打掃』或『去做菜』這種日常生活裡的小事喲。」
  被嚴加叮嚀了。
  像這樣認真思考後,莉拉才發現拉撒祿幾乎從未向她要求過任何東西。雖說他會要莉拉做些與薪水相符的女僕工作,但除此之外就別無要求了。說起來,就拉撒祿的態度來看,莉拉就算在工作時打混摸魚,他大概也不會放在心上吧。
  糾結的內心逐漸解開,她一一確認起淡然地烙在腦海裡的記憶。而她最後找到的,是極為枝微末節的小事。
  妳自己決定吧──拉撒祿不時會這麼對她說。
  從頭一次見面到今天為止,拉撒祿稱得上對她要求過的,也就只有這件事了。
  像是自己的工作、要穿的衣服、要吃的東西等等。從雞毛蒜皮的小事到重要的大事,拉撒祿都多次要求莉拉自行決定。他告訴過自己,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
  「哎呀,妳找到答案了嗎?」
  莉拉以不夠精確的文字向愛蒂絲傳達了自己的想法。
  雖然不曉得有沒有把意思正確地傳遞過去,不過愛蒂絲隨即看似開心地合起了雙手。
  「不如就這樣吧!妳只要做妳想做的事情就行了。如此一來,拉撒祿肯定會很開心。」
  雖然有些難以想像開心的拉撒祿會是什麼模樣,但莉拉至少可以確定,就算自己做了想做的事,拉撒祿應該也不會生氣。他應該不會因此揮開莉拉,孤身一人前往他處才是。
  想到這裡之後,她隨即察覺了問題所在。
  「那麼,妳想做什麼事呢?」
  「……………………」
  感覺聽到了空蕩蕩的「啵」一聲。為了尋找自己想做的事而探向內心的手,卻什麼也沒有抓到。總覺得就連「自己想做的事情為何」如此單純的問題,其答案也隨著她的聲音一同失去了。
  愛蒂絲也沒有開口。西洋棋的棋子就像鐘擺似的,以固定的規律動出下一步。和停滯不前的思考相反,盤面上的廝殺逐漸變得白熱化。
  最後莉拉找到的並非自己想做的事,而是逃避的藉口。
  『將軍、了。』
  咚──莉拉放下的棋子將愛蒂絲的國王逼上了絕路。
  「咦?不會吧?咦!」
  愛蒂絲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只見她站起身子,慌慌張張地凝視著棋盤。
  「咦?莉拉小姐不是昨天才剛開始學嗎?騙人的吧?那是騙人的吧?還是說莉拉小姐其實是天才?」
  說起來,應該是愛蒂絲的實力太差了──不過懂事的莉拉選擇將這樣的事實祕而不宣。從輸給昨天剛學會規則的莉拉來看,愛蒂絲的棋藝之弱簡直教人咋舌。
  莉拉迅速起身,向愛蒂絲低頭致意。她像是要將沒能找到答案的問題擱下似的,就這麼走出了大廳。
  「啊,莉拉小姐。」
  她在大廳的入口回頭一看,只見愛蒂絲沒有看向莉拉,而是氣呼呼地死盯著棋盤不放。基本上,就算她想破了頭,應該也找不到讓國王脫身的方法吧。
  「妳既然只聽到我們在河邊的對話,那應該不知道拉撒祿是怎麼回應我的告白,對吧?」
  「…………」
  「我不會告訴妳。去問拉撒祿吧──我想,你們兩個應該嚴重缺乏溝通呢。」
  莉拉無言地低頭後,愛蒂絲隨即輕鬆地揮了揮手。

  規律性地動作的物體,會讓人聯想到死亡。這也許是因為以漠然的心態度過的無形時間之流,會因此變得可視的關係吧。
  像是時鐘的指針、河川的流動,或是馬匹的步伐皆屬此類。
  這自然會讓人想到,眼下度過的每個瞬間都是人生的一部分,而名為死亡的結局到來的瞬間也正逐步逼近。馬兒雖然踏著悠哉的步伐,但只要能持續不懈,終有抵達帝都的時候,而時鐘指針的動靜乍見微乎其微,但積累下來亦能觸及死境。
  那是有些殘酷,但卻充滿溫情的想法。
  拉撒祿目送著郵差的馬車遠去,並這麼思考著。
  這裡位於村莊外圍,他正待在一條穿梭在農田之間的窄徑上頭。雖說他想的事情和這悠閒的晨間時光有些不搭軋,卻相當符合當下的心境。
  在郵差馬車的車尾消失在山丘的另一頭時,有人從後方搭了話。
  「來,拉撒祿。」
  「…………愛蒂絲,妳有事嗎?」
  回頭望去,只見愛蒂絲就站在身旁。戴著帽子和手套的她,以腳尖踮了幾下地面。
  「還喜歡從女孩子身邊逃開之後迎接的早晨嗎?」
  「挺不賴的。畢竟我基本上是被女性惹哭的那一方,有時候當個弄哭女子的男人也挺好的吧。」
  「如果要逞強的話,記得要把表情也裝一下啦。」
  愛蒂絲像是感到傻眼似的垂下眉毛。
  不曉得自己現在到底是什麼樣的表情啊。就算摸了摸臉,也還是不太明白。
  「所以膽小鬼先生,你現在在做些什麼呢?」
  「我一邊賞馬,一邊想自己死後的事。」
  「回答得認真一點啦。」
  他覺得自己已經有認真在回答了。
  「其實我沒在想什麼事,我很擅長放空自己。」
  「這也不是值得說嘴的事吧……」
  雖然率先邁步的是愛蒂絲,不過拉撒祿早就想稍微走點路了。只要兩人並肩而行,就不用擔心會被她看見自己沒辦法好好控制的表情。
  像這樣一起邁步後,他才察覺自己和愛蒂絲之間有這麼大的差距。
  就一對一交談的狀況來說,愛蒂絲只是名普通的少女。雖然她發音的方式與上流社會相似,但也帶著明顯的鄉間口氣,雖說偶爾會表現出相當成熟的姿態,但還是經常會因為年輕而犯下失誤。整體來說,她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名還算聰明的少女。
  但這座村莊裡,愛蒂絲的身分是地主。村民向她投來的目光,和對其他人有著決定性的不同。階級和主從一類的身分差異,化為了難以穿透的厚實玻璃。在和她一同在村中走動時,拉撒祿切身地體驗到了這一點。就本質上來說,這座村子裡恐怕找不到能與她平起平坐的人了吧。
  「和賭博師這種身分走在一起,要是招來閒言閒語我可不管。」
  「哎呀,反正你馬上就要當上這裡的村長了,所以不成問題喲。」
  「…………」
  「我只是在開玩笑,沒必要露出那麼厭惡的表情吧?」
  「無所謂。」
  說出口頭禪後,他取回了少許的平靜。
  「所以說,找我有什麼事?」
  「你昨天晚上為什麼要逃出去?」
  「對妳來說,這一點也無──」
  「我可不接受『無所謂』這樣的回答喔。畢竟是發生在我朋友身上的事,才不是無所謂呢。」
  「妳什麼時候和莉拉變成朋友了?」
  「哎呀,我也有把你當作朋友看待喔。」
  「…………」
  「這可是我的朋友們──莉拉和你的事,對我來說一點也不是無所謂。」
  聽到愛蒂絲再三強調的口吻,拉撒祿一時之間閉口無語。
  「就算對妳來說是這樣,對我來說也是無──」
  「要是真的無所謂的話,你就和她上床不就好了?」
  拉撒祿咂了一聲。說起來確實是如此。明明就知道會被這麼駁斥,自己卻還是說出了口,足見自己的精神狀況有多麼委靡不振。
  「你要是真的把莉拉當成無所謂的存在,那和她上床不就得了?你也不是沒有性慾吧?不然就是不多加奉陪,自顧自地就寢也行呀?這種做法比較符合你平時的作風吧?無論如何,默不作聲地掉頭就跑,實在很不像你會做的事呢。」
  「…………別一副好像很了解我的樣子。」
  「我不是『好像』很了解你,而是確實了解你喔。哎,雖然認識到現在也沒幾天,但我自認還算了解你和莉拉小姐的個性喔。」
  要是愛蒂絲就這麼被他激怒,對拉撒祿來說大概會輕鬆許多吧。既然被她以平淡的口吻曉以大義,那拉撒祿也沒立場對她大小聲。
  說起來,對於自己採取了不合作風的行動一事,他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因毆打牆壁而破皮的右手仍在作痛,而他上次會在衝動之下亂揍東西,已經是還在當孤兒時的事了。
  拉撒祿選擇了閉口不語,對於他這樣的反應,愛蒂絲輕輕瞪了過來。
  「我雖然是現在才了解到這一點,但你這一傷腦筋就安靜下來的習慣也該改一下呀。」
  「…………」
  「說到底,問題基本上就出在你沒辦法說出『無所謂』,而是逃了出來這點上頭,而這基本上也是問題的解答吧?」
  愛蒂絲的指摘極為明確。
  讓拉撒祿逃跑的並不是莉拉,而是拒絕了光著身子想和自己上床的莉拉的自己。這對「便士」凱因德來說並不是正常反應,拉撒祿正是因為直視了自身內在的矛盾,才會落荒而逃。
  有那麼一瞬間,愛蒂絲摸了一下拉撒祿的手背。那樣的動作既像是在為他打氣,也像是在斥責他弄傷了自己。
  「老實說,我是為了讓你喜歡上我,才會像這樣對你處處留心,過來找你說話的,這種用心的程度,已經和對待小朋友沒什麼兩樣嘍。如果你能因此喜歡上我,順便願意和我結婚的話,我就會很開心。」
  愛蒂絲毫不保留地說出自己的盤算,接著像是感到痛心似的皺起眉頭。
  「但莉拉小姐就做不到這件事呢。不管再怎麼努力,她在對話上永遠是被動的一方呀。」
  拉撒祿雖然對她那看透一切的口吻感到惱火,但光是會感到惱火這點,就證明了她指摘的正當性。無法以「無所謂」扔棄的事物,就這麼被推到了他的面前。
  「要好好和莉拉小姐聊一聊喔。」
  從拉撒祿的喉嚨擠出來的話語,帶著宛如迷路孩童般的心慌:
  「…………該說些什麼才好啊?」
  「包含你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心情在內,都要好好地說上一遍喔。把她從賭場裡救出來的事,還有結婚的事也是,全部都說吧。」
  這肯定會花上很長一段時間啊──拉撒祿這麼想著皺起了臉。
  「是說,事情之所以會走到這種地步,還不是因為妳要結婚的關係嗎?」
  「讓我告訴你一件好事。對他人說教的祕訣,就在於把自己置身事外喔。」
  愛蒂絲以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笑了出來,拉撒祿也被她逗笑,身體也自然放鬆了下來。
  即使如此,這仍不足以讓他下定決心。他接下來要回到宅邸,在客房面對莉拉,並好好聊上一番。他總覺得這比起隻身搞垮賭場還要難上許多。
  也許是看穿了他內心的猶豫吧,只見愛蒂絲像是感到傻眼似的嘆了口氣。
  「真沒辦法,不然就這樣吧。我要把住宿費加價,雖然不會和你收錢,但你要好好地和莉拉小姐談談,如果你不照做的話,我就不讓你借宿嘍。」
  「…………人都住進去了還加價,這根本是詐欺吧?」
  「若只會換得這點汙名,那我會歡天喜地地接受。再怎麼說,這都是為了朋友呀。」
  至於為的是哪一個朋友,愛蒂絲就沒有明說了。拉撒祿也沒深究,而是用這個送上門來的藉口勉強說服自己。
  (不過,若是要一直睡在馬廄裡面的話,也實在是不太好受啊。)
  他只能聊聊自己的事,聊聊莉拉的事,然後想方設法進一步了解彼此。雖然這樣的步驟比落荒而逃還要麻煩許多,但這肯定是正確的步驟沒錯。想到這裡,他也就接受了。
  待他回神之際,自己已經來到了離無主修道院相當近的地方。真是太不小心了──他在內心這麼為自己開脫。既然都不小心回來了,那就去找莉拉吧。
  不過,他的雙腳卻違背了拉撒祿的決心,在踏入宅邸之前停了下來。
  這是因為菲莉站在宅邸入口附近的關係。在看到她臉孔的瞬間,拉撒祿隨即看出了壞消息。雖說菲莉和平時一樣臉上面無表情,但她此時的神情卻僵硬得極不自然。她就像是煩惱過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最後勉為其難地選擇貼上這張撲克臉似的。
  愛蒂絲望著快步走來的菲莉,以壓低的音量問道: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太好了,大小姐。菲莉等您很久了。方才收到了訊息,菲莉認為應該要盡快轉達給您。」
  菲莉以略微拔高的嗓音,一鼓作氣地說道:
  「威廉.雷克威爾大人似乎即將大駕光臨。」

  在過了約一小時後,威廉.雷克威爾一行人的馬車抵達了村莊。
  兩輛由四匹馬拉的馬車裝飾得極為拉風,以一副唯我獨尊的態度在村莊中央的廣場停了下來。許多村人也許是感受到馬車周遭飄散著不祥的氣息,也或許只是基於好奇,在稍遠處圍成了圓形的人牆。
  拉撒祿在陪同愛蒂絲前往該處後,人牆便嚷嚷著分了開來。畢竟任何人都很清楚,現在正要從馬車上頭下來的人物,就是為了愛蒂絲而來。
  「威廉.雷克威爾……」
  愛蒂絲像是在輕聲低語似的喊出了那個男人的名字。
  是在肖像畫上看過的臉啊──這是拉撒祿對他的第一印象。他看起來和拉撒祿年紀相仿,頭上戴著裝模作樣的假髮,右手握著手杖。他的身材高挑,坐鎮於臉部中央的鷹勾鼻格外引人注目。雖然光是站姿就透出了明顯的倨傲之氣,但應該是在宴會上不缺舞伴的類型。
  他身穿精心訂製的服裝,在走下馬車後看似神經質地撢了撢衣襬。接著他察覺了正盯著自己的愛蒂絲,露出了泰然自若的笑容。
  「嗨,愛蒂絲。」
  「…………!」
  有那麼一瞬間,拉撒祿擔心愛蒂絲會衝上前去,對著威廉的臉孔就是一拳。從她全身上下冒出的怒意,正滔滔不絕地主張著她正有此意。
  但實際上,愛蒂絲只是發出了連拉撒祿都聽得見的咬牙聲而已。接著,她強行歪起因怒火而僵住的臉龐,使之扭出笑容的形狀。
  (哦,因為周遭還有村民在的關係啊。)
  威廉謀殺了愛蒂絲的雙親,但知曉此事的只有愛蒂絲,以及現在還多了個拉撒祿。就算公諸於世,輿論也不會支持這樣的說法。
  愛蒂絲要衝上去毆打威廉固然容易,但如此一來,反而是愛蒂絲會陷入窘境。她現在的立場已經不甚穩固,要是再給人貼上「打傷未婚夫的失控少女」的標籤,只會讓她的處境更為搖搖欲墜。
  (是說,威廉也是察覺這一點,才會光明正大地在村莊的中央停下馬車啊。)
  就表面上來看,這是一齣未婚夫妻相聚的光景,只見威廉和愛蒂絲愈走愈近。
  「威廉先生,這是怎麼回事呢?小女子並沒有收到您要蒞臨此地的訊息呀?」
  「別說這種殘酷的話呀,愛蒂絲。我的愛蒂絲,我們不是已經訂婚了嗎?只是要回自己家而已,難道還有得先寫封信的必要嘛?」
  威廉的用字相當有禮,同時蘊含著挑釁的氣息。他不僅知道這樣的發言會惹得愛蒂絲不快,看起來還樂在其中。
  (有強大的征服欲,而且是個虐待狂。雖然好懂,卻很棘手啊。對這種個性的人來說,如果殺人就能搶得土地,那他們就會毫不留情地去做啊。)
  拉撒祿這麼對威廉下了評價。只要是見過威廉的人們,肯定大都會對這樣的評價點頭同意。說不定威廉本人聽了也會得意洋洋地贊同呢。
  愛蒂絲以腳尖踮了踮地面──看起來就像隻正在威嚇的貓。
  「我們還沒結婚呢。」
  「馬上就要結婚了呀。我們需要的是對彼此的了解,以及一同度過的時間喔。喏,別把眉頭皺得這麼緊,笑一個吧。」
  威廉粗魯地伸出手,撫上了愛蒂絲的臉頰。威廉毫不客氣地以黏稠的手法撫摸,就像是在宣稱愛蒂絲已成了自己的所有物似的。而愛蒂絲則是用力握住了拳頭,皮膚也泛上了一層慘白。
  「好啦,帶我回我們的家吧。我歷經舟車勞頓,現在已是疲憊不堪。為丈夫接風洗塵,也是妻子該盡的義務吧?」
  威廉的手滑過了愛蒂絲的身子。他緩緩地從臉頰移至肩膀,接著來到了胸口。
  (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弒親仇人撫摸,究竟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由於聽到了露骨的咂嘴聲,拉撒祿回頭望去,只見聲音是來自在近處待命的菲莉。
  「女僕,別咂嘴啦。」
  「菲莉沒有咂嘴,只是想拋個飛吻卻失敗了。」
  「少騙人了。是說,哪有人在這種狀況下拋飛吻的啊?」
  這麼說來──拉撒祿回想起來到這個村莊的第二天所發生的事。菲莉應該不知道愛蒂絲的雙親是受威廉所害,也不曉得愛蒂絲企圖自殺才對。
  「妳討厭威廉嗎?」
  「在此,菲莉要展露一下個人的偏見──有鷹勾鼻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哦,他的確長著一張讓人想打斷鼻梁的臉啊。」
  「況且,菲莉還是知道大小姐討厭他的,也曉得大小姐隱瞞了理由。」
  菲莉平時的臉孔極難解讀,但拉撒祿這時一下子就看了出來。她感到既寂寞又悲傷──原因就出於愛蒂絲基於不想讓她捲入事端的心態,因而隱藏訊息的作為。
  菲莉瞥了拉撒祿一眼。她的眼裡訴說著千言萬語。她想必觀察到了許多事,卻又按下不表吧。其中也包括了拉撒祿知道愛蒂絲的內情的這一部分。
  拉撒祿像是要逃避菲莉的目光似的,將視線投向前方。
  而他馬上就後悔了。因為就算遠遠望去,他也看得出愛蒂絲的身子正不斷地打顫。
  「…………菲莉,莉拉目前人在哪裡?」
  「您說莉拉大人嗎?她恐怕還待在宅邸裡吧。」
  「這樣啊。這樣啊。」
  他將肺裡的空氣深深地吐了出來。
  「…………無所謂了。」
  說完,他跨出了腳步。
  他邁著大步,走到了愛蒂絲的身邊,接著伸出雙手按住愛蒂絲的肩膀,將她向後拉去。然後,拉撒祿就這麼向後退了三步,將她從威廉身邊挪開。
  嘩──周遭的村民們喧鬧了起來。他們大概沒料到有人會闖入這樣的場子裡頭吧。威廉也不例外,他先是因驚訝而瞪大了眼睛一個瞬間,接著浮現出不悅的情緒。他怒目一瞪,飽含著習於威嚇他人的社會階級氣息。如果拉撒祿還只是個十歲的孩童,大概會被嚇得哇哇大哭吧。
  拉撒祿將這一切隔絕在外,低聲說道:
  「反正無所謂。」
  愛蒂絲一臉愣怔地收在他雙掌之間。她的肩膀既細又薄,怎麼看都不像能承擔地主這個頭銜和生者之死的重擔。
  所以,這一切都無所謂。
  不管是村人們的狐疑視線,還是威廉投來的敵意視線,以及會自此萌生的風波都一樣,在這個瞬間,就把它們視為無所謂的東西吧。
  「拉撒祿…………?」
  愛蒂絲像是感到不可思議似的抬頭看向拉撒祿。她大概怎麼樣也想不到,拉撒祿會像這樣出手相助吧。
  拉撒祿輕輕拍了拍愛蒂絲的肩膀,並暗自祈禱那冰冷而僵硬的肩膀能緩解幾分。而他這小小的動作沒能逃過威廉的眼睛,只見他的眼神變得更為凌厲。
  「你是誰啊?」
  「幸會──敝人是『便士』凱因德。和這丫頭的關係……啊──算是主人和客人吧?」
  「哼,原來是賭徒啊。」

  拉撒祿報上的名號讓威廉嗤之以鼻。想不到我就只有名字傳遍了千里啊──拉撒祿一邊苦笑,一邊以右手摸著自己的下顎。
  「哎呀──我雖然不懂前因後果,但遺憾的是,啊──威廉?你沒辦法住進這丫頭的家喔。」
  沉澱了大量獨占欲的視線猛然射穿了拉撒祿。
  「喂,你給我把手放開。」
  「哎呀,真是失禮了。」
  拉撒祿像是刻意而為似的,將摸著下顎的右手向上抬起,這也令威廉的嘴角抽搐了起來。
  「把你的、左手、拿開。」
  「嗯?哦,好好好,原來你是在講左手啊。」
  他「咻」地抬起了觸碰著愛蒂絲的左手,並趁勢再將愛蒂絲向後一拉,以靈巧的步伐和她交換了位置。
  「所以,威廉……我們剛剛在談什麼來著?對啦,是在說你沒辦法住進宅邸對吧。」
  「你是基於何種權利向我發號施令?」
  「這和權利沒關係啦,我從好幾天前就住在那裡了,這純粹是房間數量的問題。」
  「你住在裡面?」
  要煽動俗不可耐之人相當容易,只要像這樣用上話中有話的口吻,對方就會自顧自地想像起來。而威廉也乖乖上鉤了。
  「沒錯,我就住在裡面。她可是大大地款待了我一番呢,所謂旅行的精髓,果然就在於有落腳處的美人相伴啊。」
  拉撒祿憑著觸感,察覺到身後的愛蒂絲輕輕貼了上來。拉撒祿像是在炫耀兩人親密的關係似的,將手環上了少女的腰部。
  「…………愛蒂絲,妳身為妻子,應該要嚴守婦道才是吧?而且就算你住了進去,也不代表宅邸的房間都已住滿了吧?」
  「不──已經住滿了喔。你明明是未婚夫,卻不知道宅邸失火過嗎?遺憾的是,能借住的房間只剩下一間,看您這番大陣仗,想必容納不下吧。」
  就像一般有錢人出門旅行的光景那般,威廉背後的馬車擠滿了傭人。要將這麼多的人塞進唯一免於祝融之災的客房,想必是天方夜譚吧。
  (說起來,哪有可能在如此湊巧的時期,發生如此湊巧的火災啊……)
  拉撒祿以威廉聽不見的音量喃喃低語。要是一開始就知道威廉的為人,那拉撒祿早就看出事情背後不單純了。
  「愛蒂絲,妳是為了不讓這傢伙入住,自己放火燒掉宅邸的對吧?」
  「那只是場不幸的意外。這肯定是上帝的安排。」
  即使臉色發青,愛蒂絲還是俏皮地閉上了一邊的眼睛說道。她似乎藉由虛張聲勢恢復了些許的活力。
  「哎呀,名聞遐邇的威廉.雷克威爾律師,應該不會把先來的客人轟出去,只為了讓自己安然入住吧?」
  拉撒祿以看似自然的動作指向周遭的群眾。不久前,他們看起來還像是囚禁愛蒂絲的牢籠,但這時卻轉為守護她的城牆。
  很明顯地,村民們對這看似情場糾紛的狀況相當感興趣,而且肯定會將過程中發生的一切傳遍整個村子。在這樣的情況下,威廉若是趕跑了有著客人身分的拉撒祿,肯定會對他的風評帶來負面的影響。
  (真走運啊。若是換做那種完全不在乎風評的傢伙,我這時肯定已經是醜態百出了吧……)
  威廉的臉孔明顯地抽搐起來。
  (但這傢伙若是打算搶下家園當上地主,那肯定就會在乎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評價吧。不過,他也可能只是不想淪為身分比自己低賤之人的笑柄罷了。)
  有好一段時間,威廉都沉浸在內心的糾結──以及為產生糾結的反應所萌生的焦躁感之中。他的手指滲漏著偏執的氣息,撫摸起自己的假髮。
  最後,他選擇了離開此地。威廉調整好呼吸,像是要逮住愛蒂絲似的轉動著黏稠的視線。
  「哎,算了。妳是我的東西。我已經將妳納為己有了。」
  「…………」
  「喂,那邊的。你沒打算在這裡住一輩子吧?你會待到什麼時候?」
  「…………我後天早上就會出發了。」
  「那我就等那天再回家吧。愛蒂絲,要等我喔。」
  村裡應該沒有能讓這麼大的陣仗全數入住的地方,他大概是打算離開村莊另找落腳處吧。威廉果斷地上了馬車,選擇揚長而去。
  不過,他並不是出於死心的念頭才這麼做,相反地,他是確定愛蒂絲無處可逃,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既然婚約已經訂下了,那在這時槓上拉撒祿也是毫無意義。
  愛蒂絲輕輕地吁了口氣。
  「…………唉。」
  同時,她放鬆了身子的力道。也許是太過緊張了吧,只見她身形一晃,眼看就要倒下,幸好連忙趕來的菲莉撐住了她。
  在周遭的村民散去的同時,拉撒祿有些傷腦筋地佇立在原地。也許是因為採取了過於唐突的行動的關係,他一時之間想不到接下來該如何是好。愛蒂絲看著茫然地跺地的拉撒祿,試著以褪去血色的嘴唇露出笑容。
  「拉撒祿,謝謝你呀。想不到你的個性如此溫柔。」
  「我可不接受妳的挖苦啊。」
  「為什麼會覺得我在挖苦你呀?我是真心感謝你喔,謝謝你。」
  「好好好,這怎麼聽都像是在挖苦我,所以妳還是別說了。」
  由於拉撒祿露出了打從心底感到厭惡的表情,愛蒂絲雖然覺得有些不解,但還是點了點頭。她再次簡短地道謝後,便藉著菲莉的手走回宅邸。
  拉撒祿就近找了片柵欄坐在上頭,用力閉上了眼睛。他感覺到熾熱的陽光穿過眼皮透了進來,將封閉的視野染成了一片鮮紅。
  「我要是真的是個善心人士…………」
  他察覺要是說出口的話,就真的會覆水難收,因此將後半句話吞進了肚子裡。
  他要是真的心地善良,應該就會出手解救愛蒂絲了吧。不管是透過結婚還是其他手段,他都該用上自身所持的一切力量,為身陷絕境的少女四下奔波才是。比起將手搭在愛蒂絲的肩上,他有更多該優先去做的事。
  即使如此,拉撒祿.凱因德仍是將屁股坐在堅硬的柵欄上,久久不動。

  在打開客房的房門前,他感到有些糾結。
  他回想起昨晚發生的事,想起莉拉裸著身子將自己壓在床上的光景。莉拉現在一定還待在房裡吧。至於她目前抱持著什麼樣的感情,又在做些什麼事,就不是拉撒祿能夠想像的了。為了想出進門後該怎麼向她搭話,拉撒祿在房門口站了足足有一分鐘之久。
  想了半天,他終究還是沒能想到該說的話。畢竟在大多數的狀況下,拉撒祿的處事方針都與計畫兩字無緣,就算勉強自己去思考,也得不到什麼好結果。
  拉撒祿就這麼打開房門,隨即僵住了身子。
  「…………妳在幹嘛啊?」
  這是因為才一打開門,他就看到莉拉在房間裡兜著圈子走動。
  由於房裡算不上寬敞,她也不像是以某處為目的地,所以她似乎就一直像個追著自己尾巴的小狗般轉著圈子。也許是為了走路方便,此時的她脫掉了鞋子打著赤腳,還以雙手托著裙子的布料,讓雙腿裸露到膝蓋上方一帶。
  「…………呃。」
  看到突然進房的拉撒祿,莉拉整個人彈了起來。她隨即想起了自己的打扮,讓整張臉一路紅到了脖子。她慌慌張張地放下裙襬,還像是要掩蓋昭然若揭的事實似的,用雙手「砰砰」地撢著布料。
  害羞什麼啊?妳昨天不是都脫光光了嗎?──拉撒祿先是這麼想著,隨即輕輕爆笑了出來。原先的緊張感似乎也跟著飛到了九霄雲外。
  「妳為什麼在房裡走路啊?」
  『我在、思考、原本在。』
  「妳有邊走邊想事的習慣嗎?」
  『為了、整頓、思考。』
  她似乎是能憑藉動動手腳來促進思考的那種個性。拉撒祿看著害臊地寫下理由的莉拉,重重地將身子倒向床上。
  雖然眼睛看著天花板,但他仍能透過聲音得知莉拉拉了把椅子坐了下來。
  「…………」
  「…………」
  在拉撒祿和莉拉獨處的時候,沉默並不是什麼希罕的狀況。如果就這麼保持靜默,那肯定能含混帶過昨晚發生的事,並讓兩人回歸到原有的關係吧。
  拉撒祿同時也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
  「…………喂。」
  拉撒祿坐起上半身,眺望著驚顫了一下的莉拉,用手支起了臉頰。
  他吞了一口口水,接著露出苦笑。看來自己處於很緊張的狀態,光是要維持表面上的平靜,就得費上一番功夫了。
  「關於昨天的事──」
  莉拉的臉孔像是石頭般固定住了。她以僵硬的動作,在木板上寫下了小小的文字。
  『對不起。』
  道歉是方便的詞彙。不過,以他不打算就此結束話題這一點來說,目前的拉撒祿並不需要道歉。
  「我又不是要妳道歉。不對,也許會因為談論的結果而要妳道歉吧……說起來,妳是為什麼要做那樣的事來著?」
  拉撒祿想起莉拉在昨天晚上微微發顫的身體。看到莉拉握緊雙拳的動作,他隨即明白當時產生的恐懼,至今仍糾纏著少女的內心。
  過了良久良久,莉拉才終於給出了回應。許許多多的話語在她的內心打轉著,但由於數量實在太多,令她沒辦法順利地揀選出來。她在窺探了幾次拉撒祿的臉色後,在木板的中央淺淺地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主人、很、溫柔。』
  這突如其來的話語,讓拉撒祿眨了眨眼睛。
  莉拉想必也不認為這句話就足以道盡一切吧。她將木板轉了回來,擦去了寫在上頭的文字,接著再次以木炭書寫。
  『愛蒂絲小姐、結婚、昨天、河川。』
  她目擊到那一幕了嗎──在暗自感到震驚的拉撒祿面前,莉拉又繼續寫下了文字。
  『我、女僕、可以、有人、取代。我會、被、拋棄。』
  以木炭烙下的黑線,就像是莉拉吐出的鮮血。拉撒祿看得很清楚,上頭的一字一句都對莉拉劃下了看不見的傷口,令她痛苦不堪。
  因此,在莉拉要將木板再次轉回去的時候,他向少女招了招手。
  「喂,來這裡。」
  莉拉身子一僵,在望向拉撒祿後微微側起了頭。她沒有出言反駁,而是踏著無力的步伐來到了拉撒祿的面前。
  他輕輕拉了莉拉的手,要她與自己緊鄰而坐。他知道有那麼一瞬間,莉拉的身子竄過了一絲緊張。
  拉撒祿盡可能地用沉穩的語氣開了口:
  「妳誤會我了。」
  莉拉搖了搖頭。
  「不,妳真的誤會我了。這樣吧,就順便談談昨天發生的事吧。我昨天確實是被愛蒂絲求婚了。」
  莉拉的手用力一握,讓木炭被掰斷了一小角。是不是該阻止她這麼做呢──拉撒祿先是想了一下,接著決定繼續開口:
  「究其原因,是那丫頭的雙親被她現在的未婚夫──那個『混帳律師』謀殺的關係。愛蒂絲之所以會向我求婚,單純只是因為她憎恨現在的未婚夫而已。」
  「…………呃。」
  聽到「謀殺」這殺氣騰騰的詞彙,讓莉拉的肩膀為之一顫。她迅速提起木炭,在木板上寫下文字。她原本打算將木板轉給拉撒祿觀看,但突然停下了手邊的動作。
  說起來,拉撒祿現在人就在旁邊,她並沒有刻意轉動木板的必要。
  (這樣講話起來容易多了啊。)
  拉撒祿這麼想著,露出了苦笑。
  這還是他首次和莉拉並鄰而坐。明明光是這麼做就能讓兩人溝通時減少一個步驟,但他卻從來沒這麼嘗試過。就連莉拉會邊走邊想事情的習慣,拉撒祿也是剛剛才知道。
  他一邊感受著人在身旁的莉拉的體溫,一邊看向木板的文字。上頭只寫了「為什麼」三個字。
  「為什麼是吧。哎,簡單來說,就是為了當上貴族吧。」
  「…………?」
  「在進入這個世紀之後,這個國家的身分制度便開始有所動搖。至少和迄今的年代相比,上層階級所掌握的權力已經不那麼強大了。」
  工業革命和資本主義的誕生,讓庶民獲得了白手起家的權利,貴族也失去了既有的優越地位。這就是現在的時代。
  「一直到上一個世紀之前,若是說想『變成』貴族,那大概會被稱為痴人說夢,但這如今已不再遙不可及。只要在帝都待久了,就能打聽到好幾個順利蛻變成貴族的例子。」
  莉拉有些不解其意地點了點頭。對於不是出生在這個國家,也缺乏一般常識的她來說,似乎無法理解這背後蘊含的意義有多麼重大。
  拉撒祿豎起兩根指頭,首先彎下了一根。
  「哎,總之,想變成貴族有兩種管道。其一是立下顯赫的功績,讓國王冊封爵位。這不僅需要過人的運氣,還得要有充足的人脈。總之,是個成功率比較低的方法。」
  接下來才是重點──拉撒祿說著彎下第二根手指。
  「至於第二個管道,則是大量購入土地,並與貴族結婚。」
  維持上流階級生活的,並不是他們的職業和地位,而是他們的財產──也就是土地的收入。
  「只要握有土地,並以這些土地為聘金和貴族結婚的話,就能風風光光地躋身貴族之林了。」
  『這裡、土地、嗎?』
  「嗯,那個混帳律師大概就是瞄準這一點吧。他打算和愛蒂絲結婚,將土地納為己有,而為了能自由運用土地,他還順手殺害了感覺會成為阻礙的愛蒂絲雙親。至於存活下來的既然只是一個小鬼,自然也只能任他擺布了。愛蒂絲當時之所以沒被列入殺害的對象,是因為她仍有婚約,以及看上她對居民的影響力吧。村莊對於血統依然保有根深蒂固的信仰,而且也有著強烈的排他性。」
  莉拉用力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僅僅這樣。』
  拉撒祿很快就看出了她想說的意思。就僅僅因為這樣的原因,就僅僅為了變成貴族,就為了這個目的而殺人。這樣的觀點也是很有道理──她將生命視為相當珍貴的事物,而這也是身而為人應有的價值觀。
  然而──拉撒祿摸了一下自己的後頭部,萌生了該處流出鮮血的幻想。
  「在這世上,有的小鬼會因為一枚銀幣而遭到殺害。妳還記得自己的價碼是多少嗎?若是用這種態度去思考,那用這片用生命就能換到的土地,就等於是有著破天荒的價格了。如果要出錢購買的話,肯定得堆起數以萬計的金幣,這並不是適合用『僅僅』來形容的狀況。」
  「…………」
  若說所謂的資本主義,指的是所有的事物都能標上價碼的話,那生命自然也不例外。自己的生命就曾被人任意買賣的莉拉,這時靜靜地低下了頭。她無言地希望拉撒祿能繼續說下去。
  「所以,愛蒂絲才會向我求婚。這都是為了阻止那個混帳律師的計畫。」
  『主人、怎麼、說、呢?』
  「我拒絕啦。」
  「…………!」
  看到莉拉大大地睜開雙眼,拉撒祿忍不住在內心強忍笑意。她明明就因為愛蒂絲向拉撒祿求婚,才會把自己逼得如此緊繃,結果這個溫柔善良的丫頭卻似乎把這件事忘了個精光。
  拉撒祿拒絕了愛蒂絲的求婚,就代表著愛蒂絲將要走上這段她不願接受的婚姻。雖說她原本就有尋死的打算,但這樣的選擇肯定和死亡沒什麼兩樣。慌慌張張的莉拉「喀喀」地在木板上留下了文字。
  『為什麼?』
  「因為無所謂……不對,因為這對我來說沒有利益可言。我不能辭掉賭博師的身分,所以也不能當上地主。」
  他努力讓語氣維持著平淡。
  「妳雖然說我很溫柔,但那是誤解。比起他人的生死,我是更為看重自己信念的個性。就算愛蒂絲會死……就算得殺了她,我也會繼續當賭博師。」
  莉拉手中的木炭先是劃出了一條線,但隨即停了下來。她大概是想寫些能說服拉撒祿的話語,卻又死了心吧。她知道拉撒祿的人生經歷,也知道拉撒祿存活至今,為的就只是延續賭博師這一行的事實。
  莉拉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對其置喙。因為她明白,無論只為了延續賭博而生的日子多麼不具意義,對拉撒祿來說,這樣的生活就是一切。
  因此,她轉而給出了建議。
  『賭博、勝利、結婚、阻止、嗎?』
  讓威廉.雷克威爾坐上賭桌,並以愛蒂絲的婚約作為賭注,再於賭局之中打敗他──莉拉的提議大致上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
  莉拉會有這樣的想法,其實也不會太讓人意外。
  如今已是任何事物都可以當作下注金放上賭桌的時代了。就連她自己也曾間接性地被當作賭贏的獎品,既是如此,她會認為這樣的狀況能套用在愛蒂絲的婚約上,也就不怎麼教人意外了。拉撒祿回想起今日上午看過的威廉身影,對這樣的提案本身表達了贊同之意。
  但也因為預測到會有這樣的提議,所以他很快就做出了回應。
  「嗯,如果能和他對賭的話,我大概會贏吧,畢竟對手只是個普通的律師。雖說我沒聽說過有人拿婚約作為賭注的例子,不過嘛,這個時代就是如此。就算真的拿去下注,也不會讓人覺得有什麼好奇怪。」
  「…………!」
  拉撒祿制止了想以眼神央求他執行這個方案的莉拉。
  「但還是辦不到。」
  『為什麼、呢?』
  「理由很簡單。那個混帳律師有拿婚約和我對賭的必要嗎?」
  莉拉愣了一拍,思索起這句話的意思。像是在等待她的思路跟上似的,拉撒祿稍稍放慢了說話的速度。
  「前些日子,我之所以能和賭場對賭,是因為對手就是賭場本身。只要我坐在位子上,他們就不得不奉陪,還有瓊恩也在場啊。不過,這回並不一樣,『先決條件是讓對方有坐下來對賭的理由』。如今欠缺的是能讓混帳律師極度渴望,甚至能令他把足以換取這一帶土地的婚約放上賭桌的事物。妳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嗎?」
  雖然他用的是疑問句型,但這等同於是對莉拉發出的否定句。
  「…………」
  「況且,要是打敗他的話,我一定會被那傢伙仇視吧。雖說就算被有點小錢的傢伙盯上,會引發事端的可能性也只能算是微乎其微,但風險終究還是風險,而我沒有得承擔無謂風險的理由啊。」
  在黑巧克力坊所引發的騷動,讓拉撒祿不得不離開了帝都。倘若他出手袒護愛蒂絲,又因為某些理由和威廉敵對的話,說不定還有可能再發生類似的事端。
  拉撒祿的目的非常單純,那就是繼續走在賭博師的道路上。正因為目的單純,要找出應當排除的風險,也就變得相當容易。
  「所以說…………照理來講,我不該去救妳啊。」
  「…………!」
  乍聽之下,拉撒祿低喃的內容像是在後悔前去營救莉拉,但他的話語卻帶著一股溫情。
  以拉撒祿原本的生活方式來看,他其實並不應該去營救莉拉。雖說對於了解拉撒祿人生觀的人來說,這應當是理所當然的事實,但受到營救的當事人莉拉卻似乎遲遲想不通這一點。聽到拉撒祿的話語,她先是驚顫了一下肩膀,接著驚訝地睜大眼睛。她試圖抬起眼睛仰望拉撒祿,卻被他粗魯地把頭壓了下來。
  「該怎麼說才好。啊──……所以說──……也就是……」
  拉撒祿胡亂搔著莉拉的頭髮。再怎麼說,也不能讓她看到自己現在的表情。不習慣的話語哽在喉嚨,他也知道自己的臉頰紅了起來。
  簡直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他這麼暗自自嘲。都是個二十五歲上下的大男人了,結果還被談不上是情話的話語羞得難以自己,這未免也太不像話了。由於平日有太多太多的東西被他以一句「無所謂」扔棄,他內心的一部分已經萎縮了。
  即使如此,他還是要用清晰的聲音好好宣之於口。同時,他暗自祈禱平時自己大多聽來敷衍的話語,能在這時將真切的情感傳達出去。
  「我不會把妳看做無所謂的存在。」
  在說出口後,這樣的事實便沉穩地落入自己的內心。
  要是莉拉再次遭人擄走,拉撒祿肯定也會再次去營救她吧。對於拉撒祿.凱因德來說,這就和他遵守賭博師三項守則一樣,是極其自然的反應。
  在他粗魯亂抓的手掌底下,莉拉稍稍僵住了身子。那不像是緊張得縮起身子,而像是因意外的話語感到驚訝。
  莉拉抽著呼吸,戰戰兢兢地在木板上寫下了文字。
  『為什麼?』
  拉撒祿無言地搖了搖頭。她好像沒察覺自己究竟拯救了拉撒祿多少部分,要是拉撒祿加以點出的話,又似乎顯得不識風趣。
  「沒有為什麼。總之,妳不用那麼焦慮啦。無論其他人怎麼說,妳都可以當作無所謂,我終究也只是個外人。現在的妳,只要多去面對和自己有關的事情就行了。」
  那包括了她的際遇、留下的傷口,以及未來的遠景。莉拉被賦予的課題實在太多,又太過沉重,她不該花費多餘的心力去關照他人才是。拉撒祿有時甚至會認為,她光是能站能笑,還能普通地過著生活,就已經是相當神奇的一件事了。
  拉撒祿調整呼吸,慢慢地等待臉上的紅潮褪去。最後他將手掌用力一轉,胡亂地摸了摸莉拉的頭頂後,這才將手放開。
  「…………」
  頭髮被弄得一團亂的莉拉按住了自己的頭。但即使如此,她的嘴角還是因為安心而稍稍舒展開來。
  被莉拉直直地盯著瞧,讓拉撒祿忍不住瞥開目光。總覺得要是被她那對大大的眸子注視,就會讓沒能控管好的感情浮上臉龐。他像是要作為回應似的,以略微拔高的音調說道:
  「是說,我就順便問個一句,妳有沒有什麼想說的,或是想做的事?既然沒必要擔心自己會被拋棄了,那應該至少會有一件事想說或想做吧?」
  「…………?」
  被這麼一問,莉拉有些不解其意地歪起頭──接著,她相當難得地發出了「嘻嘻」的輕笑聲。
  咻──莉拉伸來的手指碰到了拉撒祿的頭部。
  「怎麼了?」
  拉撒祿這麼詢問後,莉拉的手指碰上了他的頭髮,很快又抽離開來。在她攤開的手心上,有著一根細細的茅草。帶了幾分雀躍心思的快活文字,在木板上頭跳動了起來。
  『茅草、黏在、頭、上。』
  也許是早上從馬廄起床時,就一直在頭上了吧?

  「和好了嘛,這不是挺不錯的嗎?」
  在用完晚餐後,愛蒂絲將莉拉支離破碎的說明閱讀完畢。她先是露出微笑,隨即皺起了眉頭。
  不對,愛蒂絲的眉毛一直維持在一個彆扭的角度上。要說原因的話,就是有張西洋棋盤正擺在她的面前,而任何人都看得出愛蒂絲的白色陣營處於節節敗退的戰況。就在方才,她疏於防備的騎士剛被黑色士兵吃掉。
  就當作是延續上午的戰局,再來下西洋棋吧──愛蒂絲之所以會這麼提議,應該不是單純為了想一雪前恥吧。她雖然在晚餐時察覺拉撒祿和莉拉的關係重修舊好,但還是想聽聽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而莉拉也對為推了自己一把的愛蒂絲說明結果一事毫無異議。
  愛蒂絲揉了揉眉間形成的皺紋,窺探起莉拉的臉龐。
  「明明都和好了,為什麼妳還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呀?」
  排列在莉拉面前的黑色陣營雖然占了上風,但莉拉的臉色依舊不是很好看。莉拉用放完棋子的手拿起木炭,寫下了自己仍舊鬱悶的理由。
  她拘謹地列出了兩個單字。
  『愛蒂絲小姐、結婚。』
  「哦,哎呀,這也沒辦法嘛。」
  愛蒂絲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莉拉不明白她為何還笑得出來,甚至對此感到有些生氣。
  愛蒂絲應該要生氣才對。她大可對謀殺了自己雙親的男性律師、對宣告不出手協助的拉撒祿,以及一無是處的莉拉發火才是。就算生氣的內容只是單純的遷怒,但愛蒂絲應該仍具備著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荒謬狀況大聲叫苦的權利才是。
  然而,愛蒂絲卻只擔心莉拉。愛蒂絲以認真的神情凝視著棋盤說:
  「要別人為才認識沒幾天的女生當上地主努力幹活,本來就是太過厚臉皮的要求呀。要是因為被拒絕就生氣,我就得對路上的每一個行人吐口水了。」
  不如就吐一吐吧──這麼想的莉拉有一半是認真的。
  愛蒂絲的棋藝弱得誇張,就連才剛學會的莉拉,都能把她的陣營搗得體無完膚。即使如此,愛蒂絲還是沒有投降,而且還接受了自己敗北的事實。就莉拉看來,愛蒂絲思考的並不是該如何獲勝,而是該如何輸得漂亮。
  「我雖然用盡了各種辦法,但既然還是沒辦法挽回的話,那也只能認命了。所以,莉拉小姐也別在意了。換做是西洋棋的話,雙方就都是以同樣數量的棋子和勝算開始的,而我只是處在從一開始就沒有勝算的局面而已。」
  「…………」
  莉拉原本想開口,但又閉上了嘴唇。她痛恨自己的喉嚨只能發出沙啞渾濁的聲音。
  不管是對愛蒂絲的感激,或是盤據在內心的情感,她都還沒學到足以完美呈現的詞彙。況且,就算真的說出口了,那之後又該怎麼辦?愛蒂絲肯定會感到開心,以親密的態度好好聆聽──但她認為就連這樣的行動,都是在加重愛蒂絲的負擔。
  拉撒祿已經表明不會拋下莉拉不管,這雖然讓她的胸口開心得快要炸開,但依舊無法改變莉拉只是個嬌小無力的少女的事實。
  莉拉因搖曳的燭光瞇細了雙眼,動起了棋子。逐漸好轉的就只有下西洋棋的技術,她漸漸可以用毫不猶豫的態度動起手指了。
  「接下來,只要莉拉小姐能好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那就大功告成了呢。畢竟拉撒祿雖然好像說了『妳不用那麼焦慮』,但也不代表『不去找也沒關係』呀。」
  「…………」
  「可以的話,我希望妳能在離開村子之前找到呢。」
  因為我應該沒有下一次機會了──愛蒂絲沒將這句話說出口,但莉拉確實聽見了。愛蒂絲像是吃慣苦藥的病患一般,把難以下嚥的語句自然而然地吞進肚裡。
  喀──一道尖銳的聲響響起,莉拉才發現自己下棋的力道有些稍微用力了。愛蒂絲聽了先是眨了眨眼,接著露出柔和的微笑。
  「是我輸了呢。好啦,讓我們就寢吧。」
  莉拉沒能立刻起身。雖說就現實來說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但她總覺得若是在這裡和愛蒂絲道別,那明天說不定就會看到她的屍體。
  「…………」
  「別擔心,要是狀況危急的話,我會殺掉威廉的啦。這點覺悟我還是有的。」
  這一定是謊話吧。愛蒂絲是個善良又高潔自持的少女。就算莉拉沒有拉撒祿那樣的頭腦,也看得出愛蒂絲肯定不會做出殺害未婚夫的選擇。
  (──────威廉?)
  莉拉想將浮上心頭的名詞寫下,卻苦於不知該如何拼音。她以生疏的寫法企圖拼出這個沒聽過的人名。
  『烏衣利?』
  「是威廉喔,威廉(William)。我不是提過很多次了嗎?他就是我的未婚夫,威廉.雷克威爾喔。」
  「…………?」
  莉拉之所以側首不解,並不是因為她沒聽過這個名字。不對,說起來,她從未聽說過愛蒂絲未婚夫的名字。
  「混帳律師」。
  她回想起拉撒祿以不屑的口吻這麼稱呼。總覺得腦袋的某處勾到了什麼東西──在明確有所意識之前,她先寫下了文字。
  『主人、威廉、知道、嗎?』
  「咦?嗯,這個嘛,他一定知道吧。說起來,今天下午的時候,他們還打過照面呢…………怎麼了嗎?」
  「…………」
  莉拉搖了搖頭,表示沒什麼事。沒錯,沒事,就現在這個時間點上,這應該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事。莉拉感覺著胸口傳來如針扎般的焦躁感,慌慌張張地起身。
  在走到大廳入口之際,她向愛蒂絲道過晚安。愛蒂絲前往自己的房間,莉拉則是朝著這間宅邸裡唯一的客房前進。
  她穿過一間又一間房,踩著細微的腳步聲思索起來。
  (不過,為什麼主人會叫他「混帳律師」呢?)
  拉撒祿偶爾會用渾名來稱呼對方,但在絕大多數的場合,他都是以粗率的口吻直呼他人的名字。在與莉拉的對話之中,他一直沒有說出對方的名字,這對莉拉來說還是頭一遭的體驗。
  (沒錯,他「一直不肯」說出那人的名字。感覺得出他是故意的。)
  拉撒祿有將這個世界的一切劃分為兩類的思考傾向。其中壓倒性的大多數都屬於「無所謂」,至於對他人生必要的東西則是「除此之外」。對他來說,區區陌生人的名字,應該也是無所謂的分類才對。
  他隱瞞名字的舉動,明顯不是無所謂的態度。那麼,拉撒祿就是有意為之,而且有所企圖──就在剛好走到客房門口的時候,莉拉也想到了這一點。
  她敲了敲門,裡頭沒有回應。
  「…………」
  她輕輕推門一看,只見拉撒祿已經睡在房間裡頭了。由於自床頂垂下的床幔大大地敞開,因此清楚地看見了他宛如動物般縮起身子的後背。莉拉忽然覺得,拉撒祿這樣的睡姿,彷彿就像是在害怕月光的照明。
  (這裡明明會有人一直出入,但他卻讓自己的睡姿暴露出來,難道是不在意嗎……)
  由於房間本身就是通道的一部分,所以傭人會頻繁地穿梭過這間客房。拉撒祿明明也說明過,床幔就是用來區隔出私人空間的器具,但他卻表現得毫無防備。
  莉拉先是看了看還有空位的床舖,接著望向地板。
  她好不容易才強忍住走向房間角落的衝動。她害怕和人一起睡覺,但若是睡在地板上的話,就會渾身發痛。若是兩邊都很難受的話,那想必不該朝著地板走去。
  她走到床舖旁邊,暫且停下了腳步。拉撒祿沒發出一絲鼾息,甚至教人擔心他有沒有在呼吸。與其說是生物,眼前的拉撒祿更像是一尊做工精緻的雕像,這也讓莉拉稍稍鬆了口氣。
  她做了一次深呼吸,接著拿起毛毯,咻地溜到了床舖上頭。
  「…………」
  產生的懼意沒有想像中來得嚴重。要是打個比方的話,就像是「在家裡看著戶外的狂風暴雨固然可怕,但試著來到外頭後,就發現這場風雨並沒有想像中來得強勁」那般。不過,她知道血液正咕嘟咕嘟地通過耳朵後方一帶。她將手向後伸去,闔上床幔。
  她將身子湊向拉撒祿,但還是在保留一小段空間的位置躺了下來。每當身子稍有挪動,自己弄出的聲響就重重地傳入耳中。
  雖然還不到想落荒而逃的地步,但也難以成眠。
  「…………」
  在無意識之中,她將手伸向拉撒祿的背,攤開手掌碰了上去。
  短淺平緩的呼吸隔著衣服按上了手掌。莉拉感受他身體內側跳動的心臟,緩緩地闔上了眼皮。
  (如果主人不認為那是無所謂的事,那恐怕是和賭博有關,又或是……)
  她不認為名為威廉.雷克威爾的律師會和賭博扯上關係。既然如此,那理由肯定位於另一處所在。
  即使感到害臊,她還是在內心以篤定的口吻開了口。
  (是為了守護我吧。)
  莉拉思考著這句話的意義,並落入了夢鄉。


  在經過一場無夢的睡眠後,她醒了。
  床舖上已經沒有拉撒祿的身影,就只有他餘下的體溫淺淺地觸碰著莉拉的身子。
  她像隻躺倒在地的貓咪般伸展四肢,姑且先將雙腳垂下床舖,穿上了鞋子。往窗外一看,只見家家戶戶已然升起炊煙,似乎是工匠們工作時敲打槌子的鏗鏘聲傳入了耳裡。吸入鼻腔的空氣富含水氣,也許很快就要下雨了。
  溫暖美夢的錯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莉拉搖了搖頭,輕輕笑了出來。這也理所當然,既然人都醒了,就算繼續作夢也是無濟於事。況且,她肯定已經不用再擔心了。
  「我不會把妳看做無所謂的存在。」
  她想起有些笨拙的主人的話語。嗯,所以,她不要緊。
  她已經決定了該做的事,也決定好想做的事了。是時候從夢中醒來,向外邁出腳步了。
  莉拉思索起必要的步驟──但說起來其實並不多。畢竟這是一場基於猜測和孤注一擲的行動。總之,就先借本書,從調查起「律師」的拼法開始吧。
  (我接下來要做的事肯定非常過分……)
  這說不定會遭到她的主人厭惡,也可能只會給愛蒂絲添無謂的麻煩。她做出這樣的行動,就只是為了滿足自己,而招致的後果甚至有可能賠上自己的性命──甚或是落入生不如死的處境。
  她絕非不感害怕,然而,害怕也不構成讓她止步的理由。莉拉一鼓作氣地起身,用力握住了拳頭,她的掌心握的是堅定的決心。
  因為她下定決心,即使要做最過分的事,也要試著拯救那個人。

  「哎呀,這也太扯了吧。」
  拉撒祿看著在眼前展開的棋局,坦率地發出了感慨的說話聲。
  就在今天早上,愛蒂絲找了拉撒祿,要他教自己下西洋棋。一問之下,拉撒祿才知道愛蒂絲光是在昨天就連輸莉拉兩局,並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實力太過差勁。
  順帶一提,菲莉也偷偷委託了拉撒祿教愛蒂絲下棋。菲莉的說法如下──「若是大小姐的棋藝能稍有進步的話,菲莉之後要放水詐敗也會變得容易一些」。由於菲莉的說法僅止於「詐敗會變得容易」,而不是認為愛蒂絲會有獲勝的可能性,她在棋藝方面的評價可見一斑。
  因此,拉撒祿事先也預設了愛蒂絲的實力不強,但終究也只是「不強」而已。
  「太扯了吧,為什麼妳會和喬瑟夫戰得平分秋色啊?妳以為他幾歲啊?妳真的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嗎?」
  一邊是年約十五歲上下,身為地主之女,而且具備著應有教養的愛蒂絲。
  一邊是年約十歲的農民之子喬瑟夫。
  由於兩人的對決完全可以說是不分軒輊,拉撒祿會在感到有趣和傻眼之餘說兩人的對局「太扯」,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該怎麼說,妳的才能還真是低得教人絕望啊。」
  「哎,吵死了,你少囉唆。我接下來就要扭轉戰局了!」
  「…………喬瑟夫,這丫頭再走三步就會被將死了喔。」
  「啊哈哈!大小姐真弱──!」
  被帶到地主宅邸時還嚇個半死的喬瑟夫,這時也變成了這副德性。
  「住嘴!我才不弱呢!是你太厲害了!」
  愛蒂絲緊咬著牙,拚命尋找著己方國王的逃命路線。不過,拉撒祿雖說再三步就會將軍,但喬瑟夫也只是個新手,應該看不出將死對手的手法吧。地主宅邸的大廳裡爆發著激烈的戰爭,拉撒祿則愣愣地想像著兩隻小貓打架的畫面。
  (話說回來,總覺得莉拉從早上起就忙個不停啊……)
  拉撒祿起床時,莉拉還在被窩裡頭,而在他爬下床後,莉拉也還是沒有醒來。由於平時莉拉幾乎都會比拉撒祿早起,並在他醒來的時候打理好大小事,所以這樣的狀況可說是相當稀奇。
  在晚了些起床後,她一次也沒有向拉撒祿尋求指示。雖說在這座宅邸裡,她能幫上忙的工作本來就不多,就算隨意行動也無所謂──但這同樣也是她首次展露的態度。莉拉顯然是有目的地在調查某件事,並且有所圖謀,這讓拉撒祿覺得有一點有趣。
  因此,在愛蒂絲輸了好幾局後首次拿下勝利、莉拉接著走入大廳時,拉撒祿首先想到的話語是「總算來了啊」。
  看到在桌上展開死鬥的兩人,莉拉先是睜大了眼睛,接著閉上了嘴唇,快步走到了拉撒祿身旁。她的指尖之所以微微染上白色,想必是因為太過緊張而掐緊木板的關係吧。
  『早安,主人。』
  「喔。」
  『喬瑟夫先生、請你、離開、一會兒嗎?』
  寫下這些文字的莉拉將木板轉向喬瑟夫,像是感到傷腦筋似的皺起眉頭。但說起來,喬瑟夫其實看不懂文字。
  「喬瑟夫,你出去一下。今天就下到這裡吧。」
  「好的,老師。姊姊,之後再來下棋吧!」
  懂事的喬瑟夫很快離開了大廳。待他快活地揮了揮手穿過房門後,莉拉冷不防地將木板轉向了拉撒祿等人。
  『我決定、要做的事了。』
  「哎呀。」
  愛蒂絲發出了略感欣喜的呼聲。在她的邀請下,莉拉在面對兩人的位子上坐了下來。平時的她應該會辭退這樣的邀請,但現在似乎滿腦子都在想其他事,因此無暇他顧的樣子。
  「…………」
  在拉撒祿無言地催促後,莉拉首先寫下的,就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我不要。』
  這感覺不著邊際的一句話,就寫在木板的最右邊。
  接著,她在左側寫下了一串串字句。
  『愛蒂絲小姐的、婚事。
  律師的、計畫。
  愛蒂絲小姐的、雙親的、死。
  主人、難過。
  壞事。』
  這些字句似乎可以統整成一句話──也就是「我不要」吧,她僅僅是吐露了自己單純的心情。她手拿著坦率地陳列出自己厭惡事物的清單,直直地凝視了過來。
  「我會難過是怎麼回事?我明明就是那種距離悲傷很遠的人類啊。」
  「…………,…………?」
  莉拉歪著頭,在「主人、難過」這行字下畫了一條底線。這看起來既像是對病人宣告病情的動作,也像是在斥責他應當表現出悲傷的心情。
  莫名感到有些尷尬的拉撒祿聳了聳肩。
  「所以呢?妳有什麼打算?」
  『請主人、賭博、賭贏。』
  「如果妳指的是用婚約來對賭的手段,我應該已經指出了問題出在哪裡了吧?對方沒有坐上賭桌的理由,我也得不到任何的利益。」
  『不。』
  莉拉用力地搖了搖頭。她將木板轉回自己,像是在回想該怎麼拼字似的煩惱了一會兒後,動起了木炭。
  『威廉.雷克威爾=律師=愛蒂絲小姐的未婚夫。』
  「嗯,是這樣沒錯?」
  出言回應的是愛蒂絲。她的口吻像是在說「現在確認這件事也沒意義吧」。
  拉撒祿無言地瞇細了雙眼。莉拉應該不知道威廉.雷克威爾這個名字才對。不過,要從拉撒祿以外的人物口中探聽此事,應該並不困難才對。問題在於,「莉拉過去是否曾聽說過這名字」。
  她將木板翻了回去,寫下了下半段的句子。拉撒祿雖然大致猜到了接下來會寫下什麼樣的話語,但在看到文字的瞬間,他還是忍不住輕輕咂了一聲。
  『=想把我買下的、人。』
  三種不同的沉默同時降臨。
  莉拉像是在詢問自己寫下的是否為正確答案似的,直直地凝視著拉撒祿的臉孔。拉撒祿則是輕輕閉上眼睛,思索著該如何開口。就只有愛蒂絲的思緒慢了一拍,接著她驚呼道:
  「咦,這、這是什麼意思?」
  「…………莉拉原本是受到某名富豪之託而打造出來的商品。在我不小心買下她之前,那場交易破局了。」
  正因為莉拉成了在交易偶然破局後無人認購的商品,才會來到原本打算隨便把利益交還給賭場的拉撒祿的身邊。
  拉撒祿回想起自帝都出發的那天早晨的事。
  「原本想買下莉拉小姐的,是名為威廉.雷克威爾的男性律師喔。」
  對於拉撒祿的提問,男奴隸販子以篤定的口吻如此回答。男子的後半句話和說話時的動作,依舊鮮明地烙印在拉撒祿的腦海裡。
  (總覺得總有一天會用上這個資訊。當時的我認為,就算先掌握企圖買下她的買家資訊,應該也不會讓自己吃虧才是……)
  想不到居然會在這樣的村子裡聽到那個名字──拉撒祿閉著雙眼,彎起了嘴角。
  「我是怕讓妳知道威廉的名字之後會令事情變得複雜,才刻意隱瞞不說,想不到妳真的聽過啊。」
  「…………」
  莉拉大概是從某人口中聽說過威廉的名字,並推測出那是要買下自己的對象吧。然而,莉拉面對著這麼做出推論後睜開眼睛的拉撒祿,卻是搖了搖頭。
  『我、聽說、沒有。』
  「啥?那妳為什麼知道威廉是妳的買家?」
  被這麼一問,莉拉緊盯著拉撒祿的臉龐,露出淡淡的微笑。
  『主人、會、保護、我。所以、隱瞞。』
  拉撒祿隱瞞了威廉的名字,但他隱瞞名字的這個舉動,反而揭穿了威廉的真實身分──莉拉指出了這一點。
  他若是為了保護莉拉而隱瞞姓名的話,能想到要這麼做的理由就不多了。只要再發揮一些想像力,要察覺拉撒祿隱瞞姓名的人,就是莉拉有可能聽說過姓名的人物──也就是過去買家這點就並非難事了。
  「…………是我自掘墳墓啊。真是失策。」
  「…………」
  莉拉溫柔地搖了搖頭。
  『我、被他貪圖、著。威廉、想要、我。』
  接著,她以較大的字體寫下了這句話:
  『「用我作為下注金、與他賭博」。』
  隨著「鏗」的一聲,她將木板展示出來。在目擊到上頭文字的瞬間,愛蒂絲立刻站起身子試圖開口:
  「等等,莉拉小姐────」
  「坐下吧。」
  拉撒祿按著她的肩膀,硬是讓愛蒂絲坐了回去,並用眼神要她安靜。自拉撒祿口中說出的,是極為死板的話語。
  「為保險起見,我就只問妳三件事。首先,妳知道我賭輸的話會有什麼下場嗎?那個想把妳買下的渣男,會就此將妳納為己有。若是有個閃失,妳可能會落得比帝都爆發那起騷動時更糟糕的下場。」
  比起拉撒祿,莉拉應該更明白自己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吧。光是稍稍想像,莉拉的臉孔就變得鐵青,身子也微微顫抖。
  即使如此,她還是點了點頭。
  「…………」
  「第二件事。妳雖然要賭上自己的命,但妳不會從中得到任何的利益吧?這件事只會以愛蒂絲的婚事告吹作收,妳有認知到這一點嗎?」
  「…………」
  莉拉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上下點了點頭。
  「至於第三件事────」
  他投來的疑問之流暢,簡直就像是在宣讀打好草稿的作文一般。莉拉也預測到下一個問題的內容了。在拉撒祿開口之前,她便開始在木板上寫上回答。拉撒祿像是在一搭一唱似的,將那個問題問出了口:
  「────我能獲得的利益為何?」
  『沒有。』
  她再次給了一個簡潔的回答。
  為了讓愛蒂絲的婚約告吹,必須將莉拉作為下注金,與威廉賭上一局。這樣的計畫本身確實有其可行性,然而,這並不構成拉撒祿該涉入其中的理由。
  就算賭局真的實現,也順利獲勝,那拉撒祿肯定會被威廉盯上吧。即使是為了拯救愛蒂絲,拉撒祿也沒有要與有著律師職銜的資產家為敵的理由。他沒辦法從這次的營救中獲得利益。
  那這個計畫就宣告放棄吧──拉撒祿打算就此收手。然而,在他面前的莉拉卻搖了搖頭,補上了自己的話語。
  『沒有。但是、主人、不做的話、我、去做。』
  拉撒祿像是被擺了一道似的閉上了嘴。
  『我、以自己作為下注金、賭博。然後我會輸。主人、不做的話、我、會這樣、死掉。』
  若是要以莉拉作為下注金的話,那就不見得一定要讓拉撒祿出馬。她若是要以挑戰者的身分賭上自己,應該也不是不可行才是。
  然而,雖說勝算會因賭博的類別而異,但莉拉獲勝的可能性幾乎可說是等於零。這樣的選擇與自殺無異。
  莉拉沒拿起手槍塞入自己的嘴巴,而是「唰唰」地振筆疾書。如果您不喜歡的話──拉撒祿總覺得自己聽到了莉拉這樣的呢喃。
  莉拉露出鬥志盎然的微笑,臉頰上掛著滑落的冷汗,寫下了最後的一句話。
  『請救救我。』
  明明是一句聽來懦弱的句子,在這時卻儼然成了不折不扣的脅迫。
  拉撒祿若坐視不管,那莉拉就會賭上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然後就此送命。如果看不下去的話,那就來救我吧──莉拉的臉上露出了不相稱的笑容。至於她太過逞強導致嘴角抽搐這點,就暫時當作沒看見吧。
  他想起自己說過的「我不會把妳看做無所謂的存在」。
  沉默再次降臨。這回的靜默蘊含著嚴重的火藥味,彷彿下一瞬間就會徹底炸開似的。
  「咦,不,可是,呃,那個──」
  愛蒂絲整個人都慌了。
  她的目的是盡量在不犧牲自己性命的前提下,阻止與威廉之間的婚事。莉拉的計畫雖然完全符合她的要求,但她的心腸還沒有壞到要莉拉輕率地賭命。
  「…………」
  莉拉咬著自己的下唇。
  她應該也很清楚,這項計畫是利用了拉撒祿的善意。但即使如此,她還是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用力抬起了臉龐。
  最後,拉撒祿開了口──
  「────────呵哈。」
  他不自禁洩出了笑聲。
  一旦起了個開頭,就再也壓抑不了這陣笑意了。一道道像是要震盪丹田的笑聲,從拉撒祿的喉嚨迸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呃,拉撒祿?」
  愛蒂絲雖然困惑地關切,但現在不是回應的時候。拉撒祿用力拍打著桌面,好不容易才收斂了笑意。
  接著他回想起來的,是帝都某天夜裡發生過的事。
  那是得知他的朋友羅尼死訊的晚上。即使是在拉撒祿憂鬱地藉酒逃避的時候,莉拉還是對自己伸出了手。當時的莉拉強行壓抑著膽怯,跨越了恐懼的束縛,前來觸碰了拉撒祿。
  因此,莉拉今天會像這樣威脅拉撒祿,說不定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吧。為了拯救愛蒂絲,莉拉肯定願意克服一切的恐懼。
  莉拉這不曾變過的本性,讓拉撒祿心花怒放。
  「──唉,真是的。」
  在好不容易收住笑聲之際,拉撒祿已是猛喘著氣,啞著嗓子說話的狀態了。他擦去眼角滲出的淚水,站起了身子。
  「好啊,好啊。那就上吧。雖然既麻煩又無所謂,但既然妳都這麼說了,我也只好奉陪了。」
  「…………!」
  莉拉看著拉撒祿,臉上露出了容光煥發的笑容。拉撒祿走到她的身旁,粗魯地撓起了她的頭髮,並望向愛蒂絲。
  愛蒂絲正以擔憂的神色凝視著莉拉,這道視線隨即挪到了拉撒祿身上。雖說那對眸子裡同樣蘊含著擔憂的色彩,但同時也帶了幾分溫柔的感情,像是在說「你果然還是很溫柔嘛」似的。
  拉撒祿驀地興起惡作劇的念頭──又或者是基於孩子氣的叛逆之心。
  他將手插入口袋,取出了一枚金幣。那是上頭刻有伊莉莎白女王的索維林金幣。
  「看在妳的氣魄上,如果硬幣擲出表面的話,我就去把那個混帳律師痛揍一頓吧。」
  叮──他以拇指彈起了金幣。
  「咦咦?等一下!」
  莉拉沒理會驚呼出聲的愛蒂絲,在拉撒祿的手掌底下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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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13 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致命宣言


  威廉.雷克威爾正在離村莊不遠的一處莊園借宿。
  想知道他的行蹤,只需造訪喬瑟夫的家就夠了。他的祖父的職業是修路工,雖說這種只是重新鋪路的工作都是讓最貧窮的階層幹活,但這種工作要收集八卦也非常容易。
  誰、何時、駕著什麼樣的馬車、帶了什麼行李、送禮給誰、前往何處──各式各樣的資訊都會從馬車落到路上,並被修路工拾起。
  只要向喬瑟夫的祖父詢問威廉的去向,以及再順便問上幾個問題,就能獲得必要的資訊。祖父的個性和喬瑟夫成對比,是個極端寡言的男人,但他的腦海裡似乎塞滿了知識。
  而要與威廉見面也同樣不難,畢竟他的未婚妻──愛蒂絲就在拉撒祿身邊。雖說未婚的千金小姐搭上賭博師和奴隸,看起來是有些罕見的陣仗,但人都特意前來了,主人自然也不能隨便打發他們。
  如此這般,在告知莊園的主人後,拉撒祿粗魯地敲起了客房的房門。
  「誰?」
  房內傳來了威廉的說話聲。拉撒祿沒有回應,就這麼打開了房門。
  「嗨,威廉。」
  「…………真是個無禮之徒。你是誰啊?」
  以輕鬆的姿勢閱讀書本的威廉皺起了眉頭。拉撒祿大剌剌地走入房內,抓起了一張椅子,在與威廉相對的位置放下,一屁股坐了下來。
  「昨天才見過面,今天居然就忘掉了,你是患了痴呆症嗎?」
  「…………哦,是那個賭博師啊。」
  說著,威廉的表情摻進了些許輕蔑之情。說起來,他之所以連名字都記不住,也是因為他不認為拉撒祿有被他記住的價值。
  威廉伸出手指,以緩慢的動作輕撫鷹勾鼻的鼻尖。他之所以閉口不語,是為了等拉撒祿自行開口吧。拉撒祿雖然看出了這一點,但有好一段時間,他都緊閉著嘴巴沒有說話。
  率先按捺不住的是威廉。他以像是連對話都要求效率的毛躁口吻開了口:
  「你這個賭博師找我有事?」
  「這個嘛……總之,我先把這邊的最終要求說上一遍吧。『我要你把和愛蒂絲的婚約放上賭桌,然後和我賭上一把』──我今天登門造訪,為的就是這個理由。」
  拉撒祿開門見山的口吻雖然無禮,但威廉並沒有出言怪罪。威廉的視線變得凌厲,但拉撒祿看得出來他的雙眼深處正在計算利益得失。
  就本質上來說,威廉就是這種類型──能將各種事物放上天秤的人類。這是在資本主義的薰陶下培育出來的價值觀,只要有人上門談交易,那他們就會反射性地先思考過一次。
  他沒有把拉撒祿轟出去,也沒有破口大罵,而是等著拉撒祿繼續說下去的反應,正是最好的證明。你打算拿什麼東西放在天秤的另一端──他無言地問道。
  「就前提來說,你如果拒絕我的邀約,我就會和愛蒂絲結婚。這雖然很難說得上是我最好的選擇,但你的企圖會就此灰飛煙滅。」
  「我們的婚約已經立了白紙黑字。至於雖然沒有正式承認離婚的法律,但成功離婚的例子要多少有多少。要讓你們的婚姻失效可是很簡單的。」
  威廉所說的確實是事實。就算在教會宣示過永恆的愛,人類終究還是會變心的生物,而只要掏得出錢,要扭曲法律也相當容易。說起來,這可是個連國王都離過婚的國家,只怕沒什麼是比提倡離婚無效更為空虛的事了。
  照愛蒂絲的想法,只要能成婚的話,就能阻止威廉的企圖。而照威廉的想法,只要他手上還握有婚約,就能阻止愛蒂絲和其他人結婚。兩方的盤算都有一定程度的正當性,所以拉撒祿認為雙方只會陷入僵局。畢竟兩造都認為自己的主張合理,再去思考也是無濟於事。
  不過──在威廉開口之前,拉撒祿先一步打斷了他的話語。
  「這對你來說也不是最好的選擇吧?要是這樣一搞,可是會釀成大騷動的。鄉下地方的傳聞可是會存活很久啊。」
  「也是啊。」
  威廉不多加掩飾地點了點頭。他是會相當在意傳聞的那類人,而拉撒祿不認為在上演一齣情場大戲後,他還有辦法忍受那樣的氛圍。
  反正大概會失敗吧──拉撒祿抱著這樣的念頭,姑且開口問道:
  「所以就用婚約當賭注,和我來一場對決────」
  「看來這事沒什麼好說的。」
  他用一句話給了拉撒祿閉門羹。威廉一副對拉撒祿失去興致的模樣,將視線拉回書本上頭。似乎患有近視的他,用鼻尖摩擦著書頁說道:
  「我若是繼續等下去,你大概就會和愛蒂絲結婚,但最後奪得愛蒂絲的終究是我。不管這是最好還是次好的選擇都無所謂。既然如此,我就沒理由奉陪你的提議。」
  「哎,所言甚是啊。」
  拉撒祿苦笑著點了點頭。到目前為止都是意料之中的對話。
  「既然如此,我們這一方就提高下注的金額吧。」
  咚咚──他以腳跟敲了兩下地板。
  門扉靜靜地開啟,一名少女走了進來──是原本在門口待命的莉拉。她披著兜帽,讓人聯想起剛來到拉撒祿家的模樣,並踩著無聲的腳步走近兩人。
  在看到她的瞬間,威廉有了極其劇烈的反應。
  「…………────唔!」
  威廉用力掐住了椅子的扶手撐起身子。他的雙眼燃燒著熾熱的情慾之火,並呼出了粗重的氣息。從威廉腿上掉落的書本在地板上彈跳了一下。對於朝自己走近的莉拉,威廉反射性地伸出手,然而,這隻意圖觸碰莉拉的手卻撲了個空。
  這是因為拉撒祿先一步拉住了莉拉手臂的關係。
  威廉雖然沒有碰觸到莉拉,拉撒祿卻有一股莉拉正被緊揪著不放的錯覺。他的身子散發出黏稠的熱意,像是打算藉此攫住莉拉似的。
  拉撒祿讓莉拉靠向自己,並環上了她的腰。雖說是她主動表明要以自己作為賭注,但終究還是感到緊張了吧。拉撒祿從她薄薄的皮膚上感受到了緊繃的肌肉。
  「從你的反應來看,似乎非常中意啊。」
  「你那個……是怎麼……」
  「就只是單純的緣分而已啦。總之,這丫頭如今是被我僱用的女僕。如果你願意參與賭局的話,我就把這丫頭當作下注金吧。」
  「下注金」這習以為常的詞彙,今天卻在拉撒祿的舌頭上留下了苦澀的滋味。
  「……………………」
  他看到威廉無聲地呢喃了「女僕」這兩個字。
  威廉忙亂地敲著自己的鼻尖。以閃耀生輝的視線掃視起莉拉的他,看得出來正想像著將莉拉納為己有後的光景。威廉的臉上浮現出嗜虐的笑容,讓拉撒祿擔心起他會不會就這麼滴下口水。
  拉撒祿像是要激起威廉的嫉妒心似的,以毫不遮掩的動作將莉拉拉到身邊,撫摸起她的腰枝。每當拉撒祿的手一有動作,威廉的呼吸就會變得急促。

  (就算做到這種地步,應該也不會帶來太多的影響吧。這種類型的收藏家,沒辦法辨別「想要」和「到手」的差異。畢竟想要的想法很快就會被到手的事實強行取代。)
  更何況,這還是他向奴隸販子特地下單,砸了大把金錢企圖弄到手的東西。交易一度破局的事實,更是加深了他的慾望。
  「────好吧。」
  沒過多久時間,威廉便這麼說道。
  「我就和你賭一場吧。要用什麼方式對決?」
  莉拉的緊張感稍稍消褪了一點。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遭到拒絕,那原本的計畫就要化為泡影了。就拉撒祿看來,威廉會選擇參與賭局,就和太陽會從東邊升起一樣自然,但對莉拉來說想必不盡如此。
  「我畢竟是專業的賭博師,要是你事後反悔的話我也會很頭痛。你就選個自己想賭的賭博方式吧。」
  「那就賭骰子吧。詳細的規則要怎麼訂?我這就寫份合約。」
  「今天是星期天,等明天晚上再來對決吧。合約也是到時候再來簽訂。」
  拉撒祿在迅速談妥要點後隨即起身。既然目的已經達成了,那此地就不宜久留。
  「嗯,真期待明天的到來啊。」
  威廉目送著拉撒祿等人並這麼說道。他的臉上露出了陶醉的神色,似乎已經想像著將愛蒂絲和莉拉雙雙納入掌中的光景。
  拉撒祿在輕輕揮過手後關上了房門。
  「…………呃。」
  這一瞬間,莉拉整個人癱了下來。她像是全身無法使力似的,一屁股坐倒在地板上。而她的呼吸頻頻發顫,嘴唇也呈現鐵青之色。
  (哎,這也難怪啦……)
  威廉.雷克威爾正是想將她買下的人物。莉拉之所以會受到傷害、受到凌虐,並被剝奪各式各樣的尊嚴,為的就是賣到他手中吧。
  下定決心並不等於無所畏懼。一旦拉撒祿敗北的話,她就會被送到原本的買家手上。光是在離開房間之前都能不讓恐懼之情展露臉上,就該說是膽識過人了吧。
  莉拉在顫抖的手腳上使力,企圖爬起身子,但卻不怎麼順利。不管試了幾次,她都像是忘記該怎麼站起來似的,一次次坐回地上。
  拉撒祿稍稍煩惱了一會兒後,對她伸出了手。
  「喏,握住吧。」
  莉拉看著拉撒祿的手,連連眨了幾下眼睛。
  她隨即試圖搖頭,打算拒絕拉撒祿的幫助。然而,在她正要動起頭的時候,忽然以僵硬的動作停了下來。
  莉拉交互看著拉撒祿的臉、拉撒祿的手掌和自己的手。莉拉像是期待著拉撒祿抽手般,以緩慢的動作將手伸向拉撒祿的手掌。
  拉撒祿握住她的手,將她從地上拉起。
  「好啦,在和愛蒂絲會合後就回去吧。」
  「…………」
  「怎麼啦?妳是想被我抱起來嗎?」
  「…………呃。」
  莉拉以發出聲響的力道用力搖了搖頭。拉撒祿被她慌張的模樣逗得忍俊不禁,接著撐著她的身子邁出腳步。

  暖爐石炭碎裂的聲響,令拉撒祿驀然回神。
  雖然從莊園回到了無主修道院,但拉撒祿還是像往常一樣,沉溺在讀書之樂中。這時距離晚餐結束已有好一段時間,大廳裡沒有其他人的氣息。
  不對,就只有一人像是融入了自暖爐延伸出來的影子般佇立著。那是帶著幾分睡意的菲莉。
  「老爺,菲莉認為您差不多該就寢了。」
  「也是啊,我確實是睏了…………喂,妳剛才說了啥?」
  「您似乎要和大小姐成婚了,如果事情會發展到那一步的話,那就該稱拉撒祿大人為老爺才是。」
  「我現在不就努力著不讓事情走到那一步嗎?」
  「老爺,您不需感到害臊。菲莉也想趁現在多為將來的老爺拍些馬屁呢。」
  這不知是真是假的言行,讓拉撒祿搖了搖頭。他揮了揮手要她快去睡覺,接著又補上一句話:
  「在妳睡覺之前,幫我拿點飲料過來吧。酒也可以。」
  「菲莉也認為應該做些準備,但只要再過幾分鐘,您的要求應當就會解決才是。那麼,晚安。」
  菲莉留下了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語後,隨即果斷地轉身離去。拉撒祿原本想對著她的背影搭話,但最後還是沒有出聲。
  「無所謂啦。」
  雖然喉嚨有點乾,但還算不上什麼大問題。拉撒祿再次將視線挪回書本上頭。
  幾分鐘後,他聽到了一聲「喀噠」的輕響。拉撒祿原本以為是菲莉折了回來,打算不客氣地瞎扯幾句,卻被鼻子嗅到的香味制止了。
  那是泡得略淡的紅茶、牛奶以及鹽巴的味道──正是如今已聞慣的茶香。他望向放在桌上的茶杯,循著正握著茶杯的手掌望去,隨即看到莉拉站在那兒。
  「嗨,妳還沒睡啊?」
  「…………」
  莉拉點了點頭。她端來的托盤上頭還有另一個茶杯,莉拉將茶杯放到了拉撒祿隔壁的座位上,接著輕巧地坐了下來。
  雖說他待在暖爐旁邊,但寒氣依舊懾人。身子似乎在不知不覺間涼了下來,光是用手指觸碰茶杯,上頭的暖意似乎就要滲到骨子裡似的。
  (看來不是賽門或菲莉泡的啊……)
  想到這裡,他對光是從杯子裡飄出的茶香就能察覺此事的自己感到有些好笑。
  他浮現了「妳去借了廚房嗎?」或是「這麼晚還不睡不要緊嗎?」一類的話語,但他還是將這些話吞進肚裡,默默換了個話題。
  「…………妳會緊張嗎?」
  「…………?」
  「雖說妳明天不會參與太多,但這仍會是一場大對決。心情如何?」
  「…………」
  聽到拉撒祿的話語,莉拉露出了有些奇怪的表情──那是很符合她現有年紀的呆愣之情。接著,她以輕柔的動作搖了搖頭。
  從拉撒祿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坐在隔壁的莉拉的木板。她隨手在上頭寫下的,是否定的話語。
  『不。』
  「少騙人了。再怎麼說這都是攸關自己安危的賭局,哪有可能不緊張。」
  在這麼開口後,拉撒祿才發現自己的語氣帶了點鑽牛角尖的味道。莉拉雖然又被這樣的話語嚇了一跳,但還是否定了拉撒祿。
  『和平常、一樣。』
  「哪裡一樣?」
  『主人、不會、輸。』
  也許是覺得光是這樣說還不夠吧,莉拉將木板轉了回去,接著前文寫下文字。
  『主人、賭博、不會、輸。我、會、等待。和平常、一樣。』
  「…………」
  仔細想想,莉拉之所以能有現在的生活,靠的全都是拉撒祿賭博的收入。
  雖說像這回直接賭上自身的狀況還是頭一遭,不過,拉撒祿迄今參與賭局的行動,肯定已經是拉撒祿──以及莉拉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莉拉在認識拉撒祿的這一個多月來,已經多次面臨了「一旦拉撒祿賭輸了,自己就會死」的情況了吧。對於這早就習以為常的事實──就算包含了些許虛張聲勢的情緒在內──她當然不會感到緊張了。
  拉撒祿看著莉拉的文字想到這裡,忽然發現自己的臉頰正在發燙。
  (不對,毋寧說────)
  拉撒祿慌張地抓住茶杯,將裡面的茶一飲而盡。他打算讓滾燙的液體滑過食道,藉以為臉頰的顏色開脫。
  原本以手指輕觸茶杯確認溫度的莉拉,為拉撒祿突如其來的動作吃了一驚。接著,拉撒祿將喝空的茶杯推到了莉拉面前。
  「…………呃。」
  「再來一杯。快點。」
  被拉撒祿尖銳地這麼一說,莉拉連忙站起身子,在瞥了一眼拉撒祿的臉孔後走向廚房。也許是嫌礙手礙腳吧,她的木板被放到了椅子上頭。
  待莉拉的腳步聲從大廳遠去後,拉撒祿一股腦兒地將上半身趴到了桌面上。他像是要絞盡肺裡的所有空氣似的長長地吁了口氣,而冰涼的桌面正適合用來為臉頰降溫。
  他閉上眼睛,對著眼皮底下的黑暗低喃了起來。沒錯,莉拉很清楚自己的生命與拉撒祿的賭博息息相關。
  毋寧說,是拉撒祿到了這個時候才首次認知到這件事。
  (結果是我在緊張嗎…………)
  他甚至將平時絕對不會說的問題問出了口,企圖讓自己的緊張轉移到他人身上。沒有什麼比這更窩囊的事了。
  拉撒祿深深地吸一口氣。真想就這麼不斷吸氣,讓自己的肚子像肥皂泡一樣爆炸開來。
  他撐起眼皮,看到了莉拉留下的木板。雖說木炭文字已經融入了黑暗之中,但要約略掃過一遍尚不大難。
  『和平常、一樣。』
  這句話真是道盡了千言萬語。
  這和基於何種理由、與誰對賭都沒有關係。他必須秉持不求勝、不求敗──以及不祈禱的原則,憑藉自身的實力,為賭局劃下應有的句點才行。
  「…………好啦,就盡我所能吧。」
  他舔了舔嘴唇,隨即嚐到一陣甜甜的茶香。


  在隔天的黃昏時分,威廉.雷克威爾的馬車抵達了宅邸。
  宛如熟透果實般的太陽眼看就要沉入地平線,而馬車則是背著太陽逐漸接近。若是要以「不祥」為題畫上一幅畫,那最後呈現出來的成品,大概也和這樣的景象相去不遠吧。
  在宅邸前方等著馬車靠近的拉撒祿,察覺身旁的愛蒂絲正輕輕地跺著腳。她一副靜不下心的模樣胡亂動著腳掌,右手的指甲也深深陷入了左臂之中。
  拉撒祿在稍事思考後開了口:
  「妳明天之後有什麼打算?」
  「明天?」
  「要是婚事告吹的話,就會改由堂兄弟來繼承土地沒錯吧?如此一來,妳也就會失去以地主的身分在這裡工作的理由了。既然如此,妳從明天起又有什麼打算?」
  「咦,啊…………也是呢,該怎麼辦呢…………」
  她迄今大概都沒有去思考這個問題的心力吧。愛蒂絲在無意識之中以手指抵著下唇煩惱起來。
  「也是呢,總之……大概會去帝都一趟吧。反正難得有空,我也想去那裡觀光看看呢。」
  「妳這種鄉下丫頭要是去了帝都,大概不出五分鐘就會滿眼昏花地倒在路邊吧。」
  「才沒那回事呢!等到了帝都之後,我想先去歌劇院看看呢。那裡是個好地方呢,既華麗又壯觀!」
  「不過妳沒那麼多錢能花吧?是說,那邊都是要站著看戲的啦,不僅無聊到讓人窒息,還會有扒手、色狼和爭執……說起來,憑妳的身高真的看得到舞台嗎?」
  「還有倫敦大火紀念碑!聽說走進去之後有樓梯可以登高對吧?真不曉得走完三百一十一階樓梯後,能看到多麼壯麗的景色呢!」
  「…………」
  「你怎麼露出那種臉啊?」
  「我以前去過一次,結果跟來的瓊恩還沒爬完一半,整個人就臉色鐵青,還抖個沒完……最後我只得把動彈不得的那傢伙拖回地面啊……妳就算去了那裡,大概也爬不了一百階吧。」
  「還有,提到倫敦的話,就少不了美麗的公園對吧?以前來過我們家的客人有提過,聖詹姆斯公園有著風光明媚的美景呢。要是在湖邊吃早餐的話,應該會很有浪漫的氣氛吧?」
  「那邊可是妓女的攬客處喔。雖說依照規定,那裡晚上會關門,但我記得有超過六千人收到了握有公園鑰匙的許可,至於私下打造了多少把鑰匙,就不是我能掌握的了。每晚妓女們都會在那邊攬客,若是早晨過去的話,大概會看到做完好事的痕跡,或是還在做好事的傢伙們吧。」
  「────真是的!狗嘴吐不出象牙!」
  磅──愛蒂絲的腳踢命中了拉撒祿的大腿。也太不講理了──拉撒祿雖然這麼想著,但還是誇張地擺出了吃痛的反應。
  愛蒂絲像是滿腹怒火無處宣洩似的用鼻子哼著氣。她粗魯地撥開貼上脖子的頭髮後──
  「我決定了!總之,我會在最近要你低頭,還要你哭爹喊娘地對我說:『是小的錯了,請愛蒂絲大小姐救救小的!』」
  「真不好意思,我打娘胎至今從來都沒這麼對人示弱過。」
  「那我就是第一人了!你就從現在開始想想到時候該怎麼向我道歉吧!」
  拉撒祿雖然想像起自己對愛蒂絲低頭求饒的模樣,但那就和想像自己認真工作的模樣同樣困難。若是顛倒雙方立場的話,那就容易多了。
  待有所察覺之際,威廉所搭的馬車已經在他們的面前停了下來。馬車的車伕看著千金小姐踹著客人的光景,露出了感到不可思議的神情。
  威廉打開車廂的門走了下來。愛蒂絲先是瞪了他一眼,接著低聲說道:
  「總之,得先想辦法把那個處理掉才行呢。」
  「也是啊。」
  看到威廉沒戴假髮,只是稍稍梳理頭髮就前來的造型,令拉撒祿微微瞇起了雙眼。假髮這類東西,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用來彰顯自己的身分之用的。如果威廉是以客人身分來訪的話,就該戴上假髮,但反過來說,不戴假髮的打扮也透露了他些許的精神狀態。
  威廉先是對拉撒祿和愛蒂絲親近的距離感露出了不快的神色,接著轉而吊起嘴角,露出了歡欣的笑容。
  「嗨,愛蒂絲,我回來了。」
  「…………」
  「手邊的工作總算是告一段落,而且我們也快要成婚了,妳就不能用更開心一點的態度迎接我嗎?況且,我們今天就要多一個家人嘍。」
  「…………明明就是你害得莉拉小姐得過上悽慘的人生,居然還有臉在那邊大放厥詞。」
  「我害的?悽慘的人生?這真是誤會大了。我只是對商人說明了想要這樣的東西呀。擄走那個叫莉拉的女孩的,以及弄傷她的凶手都不是我呀。」
  愛蒂絲似乎對這樣的發言感到火大,但拉撒祿反而是感到欽佩。
  威廉是真心這麼認為的。他毫無一絲迷茫地認定傷害莉拉這名少女的責任與自己無關。若是撇開不談這種想法的邪惡之處,那他能以如此理智的態度控管自己情感的精神力著實令人羨慕。
  「說要燒壞莉拉小姐喉嚨的不就是你嗎!」
  「不,妳搞錯了。我只是說了『想要個不會說話的孩子』罷了。選擇用藥物弄啞這種手段的並不是我,況且她原本就是要被當作奴隸販賣的,像這樣多個稀有的價值,不是能賣個更好的價碼嗎?所以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吧?」
  「你這人………………!」
  愛蒂絲和威廉所看見的東西實在是天差地別。即使用的是同一國的語言,兩人也沒有做到根本上的交流。拉撒祿像是嫌煩似的搖了搖頭。
  「好啦──你們的婚後生活對我來說一點都無所謂,所以還是快點切入正題吧。說起來,還不曉得你能不能順利結婚呢。」
  「哼,賭博師啊,你行李打包好了嗎?你可是明天早上就要孤身一人地踏上旅程了喔。」
  「我才要提醒你別把行李搬下來。因為你今天晚上會哭著逃回老家啊。」
  一瞬間,視線和言語激烈交碰,但兩人並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說起來,拉撒祿和威廉的關係並非敵對。對威廉來說,拉撒祿大概只是妨礙他達成目的的阻礙,拉撒祿也有著一樣的想法。
  兩人像是各走各的似的踏入宅邸,而愛蒂絲則跟在他們身後。
  大廳已經點好了燭火,但無法抹去的黑暗仍從角落逐漸逼近。拉撒祿和威廉無言地對面而坐,至於愛蒂絲先是對自己該坐哪裡有些拿不定主意,接著走到了拉撒祿的身後,輕聲問道:
  「話說回來,莉拉小姐人呢?」
  「誰知道。」
  大廳裡有菲莉以宅邸傭人的身分待命,而威廉帶來的傭人之中,也有幾人走入了大廳。但放眼望去卻看不見莉拉的身影。
  「什麼叫『誰知道』呀!」
  「我不知道啊。而且這才是我們平時的相處模式。」
  拉撒祿沒有向莉拉下達瑣碎的指示,而是讓莉拉自行找工作來做──在拉撒祿會上賭場的日子,通常都會是這樣的形式,既然如此,那今天就算出現同樣的模式,也就沒什麼好奇怪了。
  拉撒祿對愛蒂絲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後,將視線重新挪回威廉身上。而愛蒂絲最後決定在她的老位子──長桌短側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說起來,我們是要賭骰子對吧?要用這個家裡的骰子嗎?」
  「不,用我帶來的東西吧。」
  「…………讓我檢查一下。」
  「居然懷疑我會耍老千,還真是低賤之人會有的想法。哎,好吧。」
  在威廉的指示下,他帶來的其中一個傭人取出了裝有骰子的小包。拉撒祿接過小包後,隨手將內容物灑到了桌面上。
  隨之出現的,是看似經過訂做的骰子,相當符合有錢人的作風。骰子的表面上有加上精巧的雕飾,拉撒祿就算想以自己的骰子混入其中,也會立刻被識破吧。對手肯定也是預料到了這點,才會指定使用自己帶來的骰子。
  (說到和骰子有關的耍老千手法……)
  首先想到的是四五六骰,這是在骰子的六個面上刻上相同的三對數字──大膽一點的老千甚至會用上六個面都刻上相同數字──的骰子。這只要稍加留意就能察覺出來。
  其次想到的是水銀骰和削薄骰。水銀骰是在骰體內灌入水銀或鉛,令其改變重心,容易出現特定點數的骰子。至於削薄骰則是利用削刮等方式磨薄骰面,令整體的形狀變得細長,使得點數集中在特定的數字上。
  拉撒祿在概略確認過灑到桌上的骰子重心有無可疑之處後,拾起了一顆骰子,並以指尖一甩令其旋轉。
  僅以一角接地的骰子開始打轉了起來。
  「拉撒祿,這是在做什麼?」
  「只靠手感的話,是沒辦法點出重心的問題所在的。像這樣旋轉起來的話──」
  啪、啪──拉撒祿讓幾個骰子接連旋轉,接著皺起眉頭。因為其中一顆骰子的動作明顯有異。
  骰子先是如陀螺般旋轉,但隨即失去平衡倒了下來。拉撒祿再次讓那顆骰子旋轉,並用手指戳了戳後,一把將那顆骰子扔出窗外。
  「…………你剛才說低賤的什麼來著?」
  「哎呀,我可真不知道裡面混了這樣的東西。喂,你,快來道歉。」
  威廉厚顏無恥地下達指示後,準備了骰子的那名傭人便無言地彎腰鞠躬。這似乎是在表示他就是擅自將作弊骰子混進去的犯人。但就實際上來說,拉撒祿也沒有威廉親自動手的證據,因此也沒辦法追究下去。
  拉撒祿無言地搖搖頭,以同樣的手法將骰子一一檢查了一遍。最後被拉撒祿扔出窗外的骰子一共有五顆。
  「接下來就來決定規則吧。能用骰子玩的遊戲大概是──競高分(A plus point)、莎拉(Zara)、笑開懷(Laughful),還有相思…………」
  「我還滿喜歡笑開懷的。」
  「那就玩笑開懷吧。不過,還是不要照搬既有的規則來玩吧。」
  「哎呀,你身為專業的賭博師,居然還會怕我不成?」
  拉撒祿冷哼了一聲作為回應。這也是理所當然,刻意挑上對手擅長的賭博對決,就和向瓊恩挑戰拳擊沒什麼兩樣。
  在這方面,拉撒祿並沒有輕視威廉的本事。威廉雖然是個傲慢又惹人厭的有錢人,卻是個冷靜而理性的男子。再怎麼說,他也是具備著以律師身分開闢出通往貴族之路的本領。而他既然願意參加這場以婚約和莉拉對賭的對決,就代表他肯定掌握了勝算。
  (話雖如此,但若用過於警戒的態度追加「不得使用骰子」一類的規則,他就不會參與這場賭局了吧。)
  勝券在握的威廉坐到了椅子上。就算在修訂規則的階段做出讓威廉陷入完全劣勢的局面,他也隨時可以拍拍屁股起身走人。拉撒祿必須算準莉拉這個誘餌的有效範圍,並訂出能讓自己獲勝的規則才行。
  也許是看到安靜下來的拉撒祿而感到不安吧,愛蒂絲探出了身子,以沒特別針對其中一人的口吻問道:
  「話說,笑開懷是什麼樣的遊戲呀?」
  率先做出回應的是威廉。
  「這是很簡單的遊戲喔。拿起三顆骰子擲骰,只要出現同樣的點數,就能依照點數的數量獲得賭金。明明是這麼簡單的規則,為什麼他卻一副苦思再三的樣子呢?」
  「…………也是呢。」
  對此,愛蒂絲也不得不表示同意。畢竟這規則之單純,已經和純粹的試手氣沒兩樣了,就一般角度來看,實在是沒什麼警戒的必要。
  拉撒祿在腦中做了幾番計算之後──
  「那,不如這樣吧。」
  拉撒祿在桌上留下三顆骰子,將其他的收回小包之中。他沒將收好的小包交還給威廉陣營,而是隨手朝著大廳的角落扔去。
  (桌上的三顆骰子沒被動過手腳。這麼一來,也減少了其他骰子魚目混珠的風險。)
  他抬起臉,讓威廉保持在自己的視野之中。
  (不能讓他使出交換骰子的耍老千手法。我可不至於嫩到會看走眼,威廉也同樣是如此。)
  威廉也以相似的目光眺望起拉撒祿。如此一來,雙方就不能施展「以一隻手吸引注意力,同時用另一隻手替換骰子」的單純老千手法了吧。
  拉撒祿拿起了筆,在事前就放在桌面上的紙上書寫起來。
  「首先得決定勝利條件。在結束所有賭局時,手中金錢較多者勝──這邊你沒意見吧?」
  「也對。要是事後才被說錢少者勝的話可就傷腦筋了。」
  「至於規則的部分……扔三顆骰子的部分和笑開懷相同,不過,在擲骰之前要宣告一個數字。而擲出的點數若含有與宣告相符的數字,便依照數量來決定倍率──這樣如何?」
  「修訂這樣的規則有什麼意義嗎?」
  「硬要說的話,就是拉低中獎的機率吧。還有,若只是輪流丟骰子的話會很無聊吧?讓我們一團和氣地邊聊邊玩如何?要是沒加點能說話的要素,就會把場子搞得很僵喔。」
  「…………好,就照你訂的規則來。」
  威廉似乎也相當排斥一味緊盯著對方、默默地輪流丟骰子的光景。
  「至於獎金的部分……這樣吧,只要猜中一顆骰子就算一倍,中兩顆骰子算兩倍,三顆就三倍。這樣應該還算合適吧?」
  「說起來下注金要怎麼算?若是能動用私產來賭的話,我可是樂意之至喔。」
  「這好像有點說不上是平等的對決啊……」
  拉撒祿苦笑著搖了搖頭。拉撒祿終究只是一介賭博師,而威廉則是身兼律師和資產家的頭銜,兩者能自由運用的金額有著天壤之別。若是威廉將他所能運用的資金全數投入,那哪怕拉撒祿的賭博技巧再高超,也終究是一籌莫展。
  狀況若是走到這一步的話,拉撒祿就會收回莉拉這個下注金,並從座位上起身。這也是威廉所不樂見的狀況。
  兩人暗自推估著彼此的底線,最後拉撒祿猜測威廉會在此做出讓步。
  「開始的時候,就讓雙方有相同的下注金吧。」
  「算了,也好,應該說也只能這麼辦了。若是不需拘泥金額的話,下注金就由我來準備吧。然後嘛……一開始讓雙方握有二十枚籌碼,然後局數也設為二十局如何?」
  「而結果若是由我獲勝,你和愛蒂絲的婚約就會變成一張白紙。」
  「要是由我勝出的話,你就得留下莉拉離開此地。嗯,很簡單,所以這才好啊。」
  也許是因為需要的是數量吧,威廉提供的硬幣都是銀幣。無論硬幣的種類為何,都有著相同的價值──因為最後比的是數量的多寡,這些硬幣就只是單純的籌碼而已。
  拉撒祿的面前分到了二十枚,威廉的面前也分到了二十枚。接著,在兩人之間堆起了數之不盡的大量銀幣,作為賭局中的獎金。
  「話說回來,若是下注金用盡的話又該怎麼辦?」
  「我不會用完的,這你放心。到時候就算你輸吧。」
  「用一副信心滿滿的口吻說話,反倒會給人外強中乾的印象喔。總之,在賭局無法繼續的時候,就算是該方敗北吧。」
  拉撒祿和威廉在寫滿文字的合約上頭簽了名。
  這張紙接著傳到了愛蒂絲的手邊。她低頭看著這紙合約,臉上的表情稍顯僵硬。看著自己的去留變成下注金,應該很不好受吧。況且,她也很清楚這紙合約所牽連到的事物,遠遠超過上頭所提及的部分。
  「我為各位拿飲料來了。」
  菲莉踏入室內,並在三人的手邊放了一只斟了蒸餾酒的玻璃杯。
  這玻璃製的杯子之所以摻雜許多氣泡,是因為政府有針對玻璃的重量課稅的關係。只要在玻璃中灌入空氣,就能同時減輕重量和稅金。
  是我平時在用的玻璃杯啊──拉撒祿想到這裡露出了苦笑。他似乎已經在這座宅邸待得太久,甚至連玻璃杯的差異都分辨得出來了。
  「好啦,那我就把後攻的權利讓給你吧。」
  威廉輕啜了一口蒸餾酒後,以老神在在的態度握起骰子。就規則上來說,後攻的一方會在最後的局面顯得有利,但看他毫不在意地讓出的模樣,就能看得出他至今人生的寫照。
  拉撒祿想像起擲完二十局骰子後的光景──他同時想像著驚愕不已的自己,以及激怒不已的威廉身影。他從懷裡掏出刻有雄鹿雕飾的懷錶,確認起時間。他需要做的準備就僅此而已。
  「開始吧。」
  「就這麼辦吧。」
  這場攸關人命的賭博,就這麼俐落得可怕地開始了。

  威廉拾起三顆骰子,將之挾在指縫之間。他的動作如機械一般,給人長期練習過的印象。
  三顆黑點被夾在兩顆紅點之間。看起來有點像人臉啊──拉撒祿茫然地這麼想著。
  「這樣吧,總之先賭個五枚左右,數字是六。」
  威廉從二十枚硬幣中推出了五枚,接著像時鐘的鐘擺般扔出了骰子。他的動作極為熟練,簡直就像是照著描好的軌跡出手似的。三顆骰子就這麼被扔到了桌面上。
  骰子在彈跳了幾下後,朝上的點數分別是五、五、六。
  威廉低吟了一聲,但那聽起來不像是歡呼聲,反而更像是對出現的點數無比篤定的確認之聲。出現六點的骰子數目為一顆,在退還下注金的同時,獲得了一倍的獎金。威廉面前的硬幣增加為二十五枚了。
  「…………」
  拉撒祿無言地伸出手,握住了骰子。
  (按理來說,這種變體笑開懷並沒有能施展戰略的餘地。畢竟若是排除趨勢或運勢一類的心靈論,那遊戲進行再多次也不會帶來影響啊。)
  以班帝安為例,多次進行的遊戲,會受到牌堆這個要素的影響。「這一局從牌堆裡抽出了哪些牌」的事實,會左右下一局遊戲的判斷。甚至可以說,玩這類遊戲需要弘觀的戰略眼光。
  但眼前的變體笑開懷卻是截然相反。
  就算這一局扔出了三個六點,也不會對下一局的遊戲帶來任何影響。就規則的範圍來說,完全不存在能讓戰略成立的要素。
  (若是把一倍也算進去的話,能獲得獎金的機率大約為二分之一──亦即兩百一十六分之九十一的機率。若是想要確實地獲得勝利,那就得想辦法在每次擲骰之際提昇這個機率。)
  拉撒祿回想起擅長耍老千的馬臉故友,轉動起掌心的三顆骰子。早知道會進行這樣的賭博,當時就該認真把他的話聽進去才對。但就和世界上每一件讓人後悔的事物一樣,這樣的想法同樣也已是為時已晚。
  「我也賭五枚,點數為三。」
  他模仿著記憶中的身影,扔出了骰子。
  出現的數字為一、三、四。拉撒祿瞥了這些數字一眼,從桌上的硬幣山中取走了五枚。
  愛蒂絲雖然沒有開口,但嘴角稍稍地露出了笑意。不過,拉撒祿則是在內心搖頭。
  (我是抱著讓三顆都出現三點的意圖擲出去的啊。哎,但也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擲出特定點數的技巧並不難學。當然,若是要練出百發百中,或是自在地操控所有點數的本事,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
  有的手法是不讓骰子旋轉,使其以滑行的方式擲到桌上,有的手法是在擲出時,令骰子只作橫向的旋轉,而若是手法高超之人,甚至能在讓骰子垂直旋轉的狀態下扔出特定點數。而精進的關鍵點,就在於願意花多少時間練習,以及願意投注多少熱情在操控骰子點數的樂趣上頭。
  拉撒祿有個專精此道的朋友,他也向這位朋友學過一些訣竅。
  不過,光是僅擲出一個三點的事實,就證明了拉撒祿只學到了皮毛而已。
  他啜著蒸餾酒,將右手一張一闔。他不怎麼擅長以指尖施展伎倆的對決,雖說拉撒祿的手上功夫還算靈巧,但在基本功方面卻嚴重地缺乏練習。
  (好啦,憑這樣的技術,究竟能給自己帶來幾分勝算呢……)
  就算看到拉撒祿增加為二十五枚的下注金,威廉也完全沒有動搖的神色。他淡然地伸出手,再次將三顆骰子挾在指縫之間。
  (唔。雖說一點、三點和一點排列起來會像人臉,但二點、五點和二點排起來就不像人臉了。到底是從哪邊出現了分界線,讓我覺得那很像人臉呢?)
  拉撒祿看著被威廉手持的骰子,想著這般無關緊要的事情。
  「這一次同樣是五枚。至於點數就指定為五點吧。」
  骰子再次在桌上翻轉起來。
  看來對手的手法也有一定的水準──在又經過三局的遊戲後,拉撒祿冒出了如此篤定的念頭。
  迄今雙方都擲了四次的骰子,而雙方連一次都沒有失手過。
  威廉一以貫之地下注五枚,至於獲得的獎金分別為一倍、兩倍、兩倍和一倍。他手上的硬幣總數變成了五十枚。
  拉撒祿也同樣下注五枚,在這四次的遊戲中都獲得了一倍的獎金,硬幣的數量總計為四十枚。雖然沒有減少,但拉撒祿與對手的差距拉開了。
  自己雖然沒失手過,但這不是重點──拉撒祿這麼想著,緊盯著威廉的手部動作。連續四回都能落在二百一十六分之九十一的機率的事實,恐怕不能完全歸咎於好運吧。若真的只是威廉一時走運的話,那自然好辦許多,但這種樂觀的想法也容易讓自己身陷危機。
  無論是執起骰子的架勢,還是擲出骰子的手臂動作,威廉都做得幾乎絲毫不差。就擲骰的技術來說,威廉的層次遠在拉撒祿之上。
  (簡單來說,就是對手也大致掌握了能擲出特定點數的技巧吧。)
  威廉似乎也在同一時刻導出了相同的結論。兩人在一瞬間對上了視線,但最後雙方都沒有開口。
  拉撒祿沒打算告發威廉是在耍老千,而對方也一樣。說起來,若是主張「用特定的姿勢擲出骰子該視為耍老千」的話,那對方就會以同樣的論點指責自己。如此一來,對決的走勢就會完全仰賴運氣。
  與其走到這一步,還不如憑藉自身的實力技壓對手──兩人做出了這般判斷。
  (雖說目前小輸了一點,但還不至於會構成麻煩。說起來,這個階段還只能說是在試探對方啊。)
  只要耗盡手邊的硬幣,就會立刻被視為敗北。不過,這項規則在第二十局──也就是在最後的對決時完全沒有意義。
  說得極端些,只要雙方的硬幣數量沒有差距到超過四倍,那就一直存在著扭轉乾坤的機會。只要預設在第二十局會賭上所有硬幣的話,那五十枚和四十枚的差距也算不上大。
  威廉第五次擲出了骰子。出現的點數為二、三、五。由於他宣告的點數為二,因此他又拿走了五枚硬幣。
  (即使如此,若是差距拉得太大仍非好事,以這個階段來說,就算稍稍增加一些下注金應該也沒關係吧……)
  拉撒祿感受著愛蒂絲悄悄瞥來的視線,並這麼思考著。遊戲愈是進到後半段,「耗盡手邊硬幣者落敗」的規則所帶來的壓力就愈輕,這對雙方來說皆是如此。即使有很大的可能會為對手留下反敗為勝的可能性,兩人也沒有刻意降低這個機率的必要。
  隨著身子發冷,手指的動作也僵硬了些。拉撒祿用力握著三顆骰子,喝下了蒸餾酒。
  就在這個瞬間,拉撒祿的身上出現了異狀。
  「十枚,然後點數是…………────」
  世界忽然變得歪斜了起來。
  (不對,是我倒了下來。)
  一直到身體率先讓手一鬆,令玻璃杯摔至地面、發出響亮的聲響破碎後,拉撒祿才好不容易明白到這樣的事實。
  拉撒祿連忙將手對著桌面用力一敲,勉強讓自己不至於難看地摔倒在地。桌面看起來正在蠕動扭曲,令他無法冷靜下來。眼睛無法聚焦,沒辦法看清楚任何東西。不知不覺間,拉撒祿的身體像是跳蚤一樣弓起,他的背部則因紊亂的呼吸而顫抖著。
  總覺得胃裡被灌了岩漿似的,但若真是如此,那指尖又為何會像是凍僵了一般?有東西要湧上來了──就在冒出這個念頭的瞬間,液體從拉撒祿的嘴裡滴落出來。
  「咕噗。嘔────啊────」
  那是血。
  由深黑色鮮血和著胃的內容物混合而成的液體逆流而出。每當拉撒祿用力嘔吐,多到讓人困惑究竟是藏在身體何處的大量液體便會灑在無主修道院的地板上。
  「拉撒祿!」
  愛蒂絲尖聲大叫。
  「等等,怎麼會,為什麼────」
  拉撒祿豎起左掌,制止了打算起身的愛蒂絲。背脊像是燙得要融化殆盡似的,而他勉強打直了身體,以麻掉的舌頭斬釘截鐵地宣布:
  「點數是六。」
  同時,他扔出了骰子。
  就連他自己都看得出這次的扔擲當糟糕。若是想擲出特定的點數,就得照著特定的動作出手。在不曉得自己的身體是站是躺的狀況下扔出的骰子,自然沒辦法呈現自己想要的結果。
  點數是一、三、四。
  自今晚的對決開始至今,他還是頭一次完全沒骰出任何一個宣告過的點數。拉撒祿手邊的硬幣登時銳減為三十枚。
  看到這幅光景,拉撒祿的口鼻再次噴出了大量的鮮血。
  「啊──…………媽的,痛死了…………」
  他以衣袖擦去了混雜了許多東西的液體,發出了「啪嚓」的聲響。拉撒祿的身體正面像是被刀子刺中似的,已經染成了一片深紅,他的腳底下也積了一灘小小的血塘。
  迅速奔來的愛蒂絲撐住了拉撒祿歪斜的身子。
  「拉撒祿,你沒事吧!」
  「如果妳覺得我看起來沒事……就該去找個眼科醫師了……」
  光是要擠出這麼一句話,就得用上爬上大火紀念碑頂樓所需的毅力。
  「哎呀,看起來不像沒事呢。怎麼辦,不如今天就先去休息吧?」
  「哈、哈哈……以笑話來說,這句話少了些引人發噱的趣味啊。」
  拉撒祿推開愛蒂絲的肩,在與她保持距離的同時端正姿勢。他撐著桌面,勉強不讓自己從椅子上頭滾落下來。他以彷彿在擅自轉動般的眼球瞪向威廉。
  唐突嘔血的原因可以說是一目了然。
  拉撒祿看向摔得粉碎的玻璃杯。酒裡肯定是下了毒,毒物事先稀釋到沒辦法直接嚐出異味的程度,並突如其來地開始生效了。
  (是說,我也沒對下毒的可能性加以防備啊……)
  拉撒祿雖然是個賭博師,但也沒有更高人一等的本事。在帝都當賭博師的時候,會為提防毒殺而感到害怕的場面可說是趨近於零。畢竟對於庶民而言,相較於必須承擔的風險和性價比,以暴力解決的方式終究還是便宜得多。
  原來如此,這就是被下毒的感覺啊──拉撒祿這麼想著。總覺得內臟像是被刀子劃過了幾千幾百刀似的。
  「威廉……!你這個人渣,怎麼可以做出這麼喪心病狂的事!」
  「我好像被說了很難聽的話啊。下毒的人不可能是我吧?依我看,八成是有誰對他懷恨在心才對吧?」
  「怎麼看都是你在背後唆使吧!」
  「是嗎?那妳有證據嗎?沒證據的話,就只是單純的隨口捏造罷了。」
  拉撒祿看著威廉全無動搖的表情,搖了搖頭。
  「別說了,愛蒂絲。反正大概又是有人被他收買或脅迫了吧。只用說的是沒有意義的。」
  話說回來,既然玻璃杯是菲莉端來的,那最有嫌疑的自然就是菲莉了。拉撒祿朝著菲莉瞥去一眼,只見她以有些驚慌的神情出言否定。
  「並不是菲莉下的毒。」
  「哦,那大概是賽門一類的傢伙吧。對我來說無所謂就是了。」
  「才不是無所謂呢!總之,我這就帶你去看醫生。」
  「不,我要繼續。」
  拉撒祿將殘留在嘴裡的黏稠血液吐了出來。
  「啊?你是傻瓜嗎?拖著這副身軀賭博的話,你可是會死呀!」
  「妳才是傻瓜吧?看看這份合約,上頭不是寫了『在賭局無法繼續的時候,就算是該方敗北』嗎?」
  這原本是適用於耗盡下注金時的說明,但寫在合約上頭的這段文字,在這樣的狀況下形成了強大的約束力。
  無論理由為何,拉撒祿一旦中斷賭局前去看病,威廉就能以此作為依據,宣稱是自己的勝利吧。這雖然是單純到令人傻眼的圈套,但一旦中了招,就能讓人無比煎熬。
  「我個人還挺擔心你的,要是你願意去看個醫生,我可是會很感謝你喔。」
  「少說蠢話了。是說,就算有人會想到這種亂來的方法,一般來說也不會去實行。你的腦子果然也有問題啊。」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啊。不過,你肯定不用擔心自己會死吧。因為要是有人死掉的話,就得花上好一番功夫來隱瞞這件事了。」
  即使看到拉撒祿決定繼續對決,威廉的臉上還是露出了一如以往的笑意。不打算殺掉拉撒祿的這句話應該並非謊言,畢竟威廉若是涉嫌殺人的話,那不管他擁有再多的資產和再高的社會地位,肯定也得費盡心力才能壓下這件事。
  (況且就現況來說,幾乎可以說是已經分出勝負了。)
  拉撒祿做著紊亂的呼吸,看著威廉以悠哉的動作執起骰子。他在仔細地擦去上頭沾到的微量血液後,推出了十枚硬幣。
  「就一點吧。」
  扔出的骰子在靜止後,分別讓一點、四點和六點朝上。
  威廉依舊能以精確的動作擲出骰子。在扔出的三顆骰子之中,他能準確地讓一至兩顆的骰子呈現出想要的點數。然而,拉撒祿就並非如此了。
  自身體中樞四下流竄的劇痛感令手腳為之僵硬,手指不聽使喚地顫抖。視野像是蒙上了一片白霧般顯得朦朧,明明就只是坐在椅子上,意識卻有好幾度險些中斷。雖然還不到動彈不得的地步,但絕非能夠賭博的身體狀態。
  拉撒祿輕輕地動手,只下注了一枚硬幣。
  「…………二點。」
  像是從手裡滾落的骰子呈現出四、四、六。拉撒祿手邊的硬幣又減少了一些,只餘下二十九枚。
  受毒折磨的身體沒能好好聽從拉撒祿的使喚,這絕非只要稍做休息就能痊癒的狀態。反而是此時此刻仍能維持意識的拉撒祿才顯得不正常。
  一邊是能擲出想要數字的威廉,另一邊是只能勉強擲出骰子的拉撒祿。
  (接下來,我會因為好運上身而連戰連勝──光是冒出這樣的念頭,總覺得就會遭天譴啊。)
  若是要直視狀況說出真正的感想,那大概就是「好想回去睡覺」這幾個字吧。最頭痛的部分,就在於他有著不能這麼做的理由。
  在拉撒祿喝了下毒的蒸餾酒的那個時間點上,威廉的計謀就已然得逞。他大概是想像著只需再擲十四回就能輕鬆獲勝的光景吧,只見他露出有些振奮的神情──
  「你已經輸了。」
  並以嚴肅的口吻這麼宣布。

  接下來的四局,威廉逐漸增加了下注金,而理所當然地,他所獲得的報酬也隨之增加。與之相對地,拉撒祿不僅沒能擲出想要的數字,還變得只下注一枚硬幣。即使有出於純粹的幸運擲出數字過,但仍是遠遠不及威廉。
  第十局,拉撒祿丟出了骰子。在抵達折返點的同時,雙方的差距已是昭然若揭。
  「怎麼樣,還要繼續嗎?就我個人認為,就算繼續賭下去,也看不出有任何意義啊。」
  說著露出微笑的威廉,將眼前的一百七十五枚銀幣井然有序地分成每十枚一疊。硬幣的數量已經快要是開局時的九倍了。憑威廉的技巧之優秀,肯定也能以賭徒的身分闖出一片天吧──拉撒祿想著哼了一聲。
  「…………哼。」
  至於拉撒祿的狀況則是恰成對比──他面前的硬幣數量幾乎沒有變動過,合計為二十七枚。雖說曾增加過不少數量,但在毒性發作後便是一路減少。
  雖然他曾認為讓雙方的差距拉到超過四倍就會很不妙,但如今的狀況早已超過這樣的差距了。就算手指能從現在開始痊癒如初,這懸殊的差距還是讓人不覺得拉撒祿有扳回一成的可能。
  「拉、拉撒祿……………」
  愛蒂絲雖然想試圖開口打氣,但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事已至此,不管她說了什麼,聽起來都只會是表面功夫吧。
  「你的確是很努力了。對於你現在還能保持清醒,我由衷地表示讚賞。不過,你應該已經過了相信努力就會有收穫的年紀了吧?你現在該做的,就是乖乖死心睡個好覺。不如這樣吧,由於我是個好心人,今天晚上就不把你趕出去了。這也能為我們雙方省下無謂的步驟吧?」
  拉撒祿舔了一下嘴唇,以布滿血絲的雙眼正眼瞪向威廉,以沙啞的聲音回道:
  「…………繼續。」
  「我還以為你會更聰明一點呢。你要是有那麼一丁點兒的想像力,應該就已經看出這場對決的結局了吧?」
  從現在起,威廉還會再上演十次擲出特定點數的戲碼,拉撒祿則是得拋出十次不曉得能否中獎的骰子。只需要一點想像力,就能看出哪一方會獲勝。
  想像力是吧──拉撒祿無聲地輕喃著。他吞下口水,動著像是被砂礫卡住般的疼痛下顎。嘴角之所以會彎出宛如笑容般的形狀,既是為了讓附著的血液滴落,同時也是為了展露給威廉和愛蒂絲觀看。
  「………………像力……」
  「嗯?如果有什麼想說的話,還請你說得清楚一些。」
  「………………如果說有想像力就能預測到對決的結果,那也可以這麼說吧──打從一開始,我就預測到這場對決的結果了。」
  拉撒祿宛如格言般的話語令威廉皺起眉頭。
  「你在說什麼啊?」
  「若是稍有想像力的人,應該會認為我從這時起就再無勝算了吧,若是想像力更強的人,就會察覺這場對決從一開始就沒有勝算吧,而想像力高人一等的人,在今天早上就能預測到我會變成這副模樣了吧。至於有著超群想像力的人,肯定在踏入這座村子的瞬間,就已經知道結局會是如此了吧。」
  拉撒祿的口氣既像是在說夢話,也像是人類在彌留之際所低喃的懺悔。威廉投來的目光像是在看著一名瘋子,愛蒂絲則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拉撒祿明確地掌握了兩人的反應,繼續動起嘴巴。他像是在仿效著記憶中的某個笑容似的,抽去了嘴角的溫度。
  語調、態度和氣勢。只要能表現得足夠強勢,就能讓自己看起來比實際上還要更為巨大。拉撒祿知道這樣的手法,也記得相當清楚。
  「真是愚蠢。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會變成這樣了,畢竟我很聰明。就讓我再說一次吧──真是愚蠢。」
  「你是失去理智了嗎?」
  「不,我很清醒,也具備了充分的想像力。沒有勝算的是你啊,威廉。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事情會演變成如此。從這場對決開始之際,從今天早上起床之際,從抵達這座村子之際。有完美的想像力作為靠山的預測,就幾乎等於預知未來。打從一開始,你就一點兒的勝算也沒有。」
  重要的並非說出口的內容,而是要表現出自己對說話的內容深信不疑的態度。如果還能有魅力十足的外表和勾人心魄的嗓音那就是再好不過,但這終究有些強人所難。
  威廉似乎在判斷之後,不認為拉撒祿的話語有回應的價值吧。他甚至露出了憐憫的目光看向拉撒祿,像是打算快快落幕似的握住骰子。
  他以手指挾住骰子,下注三十五枚硬幣。
  「三十五枚。點數是──────」
  「──────是六點。」
  突然間,威廉的話語被拉撒祿接了下去。
  「……………………什麼?」
  「六點。你會如此宣言,並賭出現的數字為六。然後你會就此失手。」
  「……………………你、在說什麼啊?」
  有那麼一瞬間,威廉的語氣出現了動搖。他用力地呼了口氣,令擱在桌上的蠟燭火光大為搖曳。
  拉撒祿映在牆上的影子也隨著火光的搖曳而膨脹起來。
  在玩這個變體笑開懷的時候,必須在丟出骰子之前指定一個點數。然而,他們並沒有規定在指定點數時要依循何種法則,而是僅需喊出當下想到的一個數字即可。在玩者發出宣言之前,他人無從得知宣告的數字為何。
  他八成正想到「除非是被看穿了心思」吧──拉撒祿讀出了威廉臉上的表情。
  「像這樣用瞎猜的方式試圖動搖對手,還真是膚淺的伎倆────」
  「我究竟是不是瞎猜,你應該是最清楚的那個人才對。我沒打算和你沒完沒了,就在剛才,你打算賭的數字是六。這就只是單純的事實,只要稍有想像力的人都看得出來。而你這回必然會失手,這同樣是單純的事實,只要有再多一些想像力,就能明白這點了。」
  「……………………」
  這天,威廉的臉上首次失去了笑意。他先是將骰子放下,接著以右手的手指緩緩地摸著自己的鼻梁。
  威廉雖然沒回應拉撒祿的話語,但他的雙眼所蘊含的情感,已經說明拉撒祿確實說中了事實。而拉撒祿已無須繼續多言,因為威廉肯定正為自身所知的事實感到糾結。
  (他不是胡亂瞎猜,而是真的看透了我的想法──威廉現在一定是這樣的心境吧。畢竟他確實打算擲出六點。)
  拉撒祿拉起自己前傾的身子,靠上了椅背。他慢慢地翹起腿,以手勢要威廉擲出骰子。
  他表面上一派輕鬆,但內心卻是汗如雨下。
  (威廉打算丟出六點是事實沒錯。不過,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就是我的一場小賭了……)
  兩百一十六分之二十五。
  拉撒祿在腦海裡浮現出這樣的機率,隨即將之抹去。賭這會發生的機率算不上太低,而這也是拉撒祿今天唯一的一場賭博。雖然還不到一賭輸就無可挽救的地步,但若能度過這關的話那便是再好不過。
  「……………………我賭六。」
  威廉以比先前更為謹慎的動作握住骰子。也許是出了汗吧,他在重新握好之後,花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吐出氣息。
  唯一正確看出這一擲的重要性的,就只有拉撒祿而已。在三顆骰子於桌上滾動的期間,拉撒祿停止了呼吸。他的臉上雖然維持著淡然的神色,但投向骰子的目光卻充滿了壓力,彷彿打算憑此推動骰子似的。
  出現的點數是二、四、五。
  「什────────!」
  「咦?」
  在威廉踹倒椅子起身的同時,愛蒂絲也愕然地驚呼一聲。拉撒祿雖然也在內心大聲叫好,但表面上仍維持著百無聊賴的神色,像是在眺望著理所當然的結果。
  有那麼一瞬間,威廉以可怕的視線瞪視著拉撒祿。
  他大概是認為拉撒祿從中做了某種手腳吧。然而,就在下一秒鐘,他那顆聰明的腦袋隨即給了自己回答。
  拉撒祿在先前擲完第十局的骰子之後,就再也沒有碰過骰子了。威廉的腦子還沒有荒唐到會認為有人能在未曾觸碰骰子的狀態下動手腳。
  拾起骰子的威廉,迅速做起了檢查。但理所當然地,他沒在骰子上找到任何做過手腳的痕跡。
  在威廉老神在在的氣勢從臉上遭到抹去的同時,拉撒祿帶著濃烈挑釁的氣息挑起了眉毛。
  「我就說吧。」
  「…………還真是蹩腳的唬人手法。」
  「你也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吧?」
  他從手邊取出一枚硬幣,「啪」地放到了桌上。
  「三。」
  出現的點數是三、四、五。只獲得一倍獎金的他,以若無其事的手法將硬幣疊成一根柱子。
  他將骰子扔給威廉。威廉閉口不語地依序數過堆在自己面前的硬幣,接著眺望起拉撒祿面前的硬幣。威廉在上一局失去了下注金,如今總數為一百四十枚,拉撒祿的眼前則是有二十八枚硬幣。
  雙方目前依舊還有著五倍的差距。
  「我會贏的事實似乎沒有改變啊。」
  威廉大概是打算藉由數硬幣的數字讓精神冷靜下來吧。對他這樣的心態變化瞭若指掌的拉撒祿輕輕聳了聳肩。
  「你已經忘了我剛剛講過的話嗎?你已經沒有勝算了。就像我剛才預言了你上一局的結果那般,我也已經看出了今晚這場賭局的結果了。」
  乍聽之下,拉撒祿的發言可說是全無邏輯可言。
  然而,剛剛才被拉撒祿以「預言」一類的伎倆擺了一道的威廉,正企圖從中找出蛛絲馬跡。他忍不住思考起「為什麼拉撒祿能如此斷定」。
  在他沒將謬論視為單純的謬論不予理會,而是認真思考的瞬間,就掉入了拉撒祿的陷阱之中。在他苦思其中的「理由」的當下,已經將拉撒祿的發言當成了事實看待。
  拉撒祿的臉上濺上了自己的鮮血,形成了畸形的血妝,臉上明明被塗了難聞的鐵鏽味,拉撒祿卻還是露出了笑吟吟的表情。微弱的照明讓拉撒祿的臉孔布上一層黑暗的陰影。在一道強風吹過大廳的瞬間,有人發出了短促的尖叫聲。
  這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幾乎將拉撒祿和某種存在聯想在一起──那個名為惡魔的存在。
  威廉在推出三十五枚硬幣後,輕輕握住了骰子。而這時──幾乎只是眨眼的瞬間──他的臉上閃過了明顯的恐懼之色。
  拉撒祿則像是朝著這個瞬間刺出短刀似的低聲說道:
  「哦,又要賭一次六啊。真是倔強呢。」
  「──────唔!我賭六!」
  威廉像是要切割掉自己的感情和拉撒祿的預言似的擲出手子。也不知他有沒有察覺,他的手臂在這次投擲時用力過猛,致使骰子的軌跡出了亂子。
  一、二、五。這三個數字簡直像是在嘲笑威廉。
  「……………………唔!」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就像你能預測到骰子接下來會出現的點數那般,我也能預測到更多到更多的東西──其中也包括了這場賭博的起始到結尾。」
  但這只是一段謊言罷了──拉撒祿在內心補了一句。然而,在這個時刻,這句話竟然帶著讓人信以為真的音色,若是找不到能加以否定的證據,就無法稱之為謊言。
  「豈有此理。你不可能有那種能力,這怎麼看都是在吹牛。不可能。你只是個下三濫的騙子。是我會贏。我有著勝利的命運。」
  「別無憑無據地反覆否定嘛。要是一股腦兒地否定,反而像是承認了這件事──我賭一枚。至於要賭的點數嘛,我也跟著賭個六吧。」
  拉撒祿極為隨意地扔出了骰子──不如說愈是隨意,就愈能達到他的目的。他展露出一股對賭博全無關注,但卻相信自己不必多加關注就能拿下勝利的姿態。
  出現的點數是一、四、五。拉撒祿拿起作為下注金的一枚硬幣,扔到了桌上的小山堆裡頭。
  「看來六與我不合啊。喏,換你了。」
  「………………」
  在握住骰子後,威廉沉默了下來。他的腦袋裡想必正在檢視拉撒祿的話語是真是假吧──而最後肯定會選擇「繼續觀察」。只有些徒有其表的小聰明的他雖然不可能完全聽信拉撒祿的話語,但也無法將眼前發生的事實認定為單純的偶然。
  因此,他最後採取的行動雖然單純,卻極具效果──他大幅降低了自己的下注金,和拉撒祿一樣只下注一枚。
  「一枚。數字為一。」
  「真是消極的賭法啊,喂。」
  「我已經贏了。」
  「哦?也是啦,目前你手中的數量確實比較多。」
  威廉所採取的作戰相當簡單。即使兩度連續失手,讓他損失了不少籌碼,但他面前還留有一百五十枚的硬幣。拉撒祿則是恰成對比,僅有二十七枚。
  雙方還能擲骰的次數同樣只剩下八次。換句話說,以現狀來看,拉撒祿依然處於劣勢,而且還不得不背負起下重注的風險。威廉似乎是評估了拉撒祿在下重注時失手的可能性,決定盡可能讓自己維持在一百五十枚的方針。
  這回擲出的點數為二、二、五。雖然失去了下注金,但這僅有一枚而已。他手中還有一百四十多枚的硬幣。
  威廉像是硬揪著臉頰似的,勉強露出了笑容。
  「好啦,你這下該怎麼辦?」
  拉撒祿搖了搖頭。
  「不怎麼辦。我不是早說了這局會是我贏嗎?接下來只要邊聊些小事邊丟骰子,你就會自然而然地自取滅亡了。一枚。一。」
  骰子排列出了一、三、四。拉撒祿手邊的硬幣增加為二十八枚,接著他朝愛蒂絲瞥了一眼。
  她似乎已經搞不懂現況是優勢還是劣勢了。若純論數字的高低,那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拉撒祿處於下風,但眼下表現得如同賭局支配者的,顯然就是拉撒祿沒錯。
  在和拉撒祿對上視線後,她鐵青著臉抿住了唇。這是無法做出判斷,索性暫且保持沉默的反應。愛蒂絲似乎害怕自己若是輕舉妄動,就會妨礙到某種她所沒能察覺的計策。
  拉撒祿先是對她輕輕一笑,接著緩緩地張開雙臂。
  「至於要聊的內容嘛…………就聊聊為什麼我知道你會指定哪個點數吧。對了,你接下來會指定一點。」
  「唔,啊──六…………不,一點。」
  威廉的心思完全被拉撒祿說中,似乎陷入了是否該變更點數的煩惱。不過,他像是想把這懦弱的心思捨去似的,決定依舊指定一點。
  三、五、六。
  在看過這三個數字之後,這回輪到拉撒祿執起骰子。然而,他這回不像前幾局那般握在手裡,而像是在模仿威廉似的,將三顆骰子挾在指縫之間。
  他將左手插入口袋,以挾著骰子的右手晃了晃。
  「只要累積一定程度的訓練,要讓骰子擲出特定的點數並不困難。若要說得更精確些,那就是得讓身體完全記住擲出特定點數的動作。就是這麼一回事。」
  那並非掌握骰子旋轉的狀況,並在精心計算後投擲出去。這並非預測骰子的動向,而單純是讓身體的動作制式化,並說出會藉此得出的骰子點數罷了。只要多加累積「這麼扔擲就會出現這個點數」的經驗,並基於動作制式化的原則,學習能擲出特定點數的手法即可。
  拉撒祿瞥了一眼被挾在指縫之間的骰子。一點、三點、一點。被兩隻紅眼左右包夾的這個排法,讓人聯想到人臉的模樣。
  他看著雖然露出不快的神情靜默不語,卻對內容產生了興趣的威廉,以尖銳的口吻宣布:
  「『你投擲的動作就只有六種』。這是六點。」
  「………………?」
  拉撒祿當著一臉疑惑的威廉,稍稍調整骰子的拿法。這回骰子的排列順序為二點、五點、二點,是聯想不到人臉的排法。
  「這是五點。你看出差異了嗎?」
  「………………」
  威廉雖然沒有回應,但眼裡露出了理解的神色。有一個瞬間,他將視線落到了自己的右手上,像是在尋找看不見的骰子似的動起手指。愛蒂絲則似乎還是一頭霧水,只見她張握著自己的手掌。
  只要化為言語,那就是極為單純的一件事。要察覺關鍵雖然有些不易,但只要察覺過一次,那任誰都能看個明白。
  「你的失誤在於用手指挾住骰子。只要能記住你的架勢對應宣告哪個點數,就能在你擺出架勢的時候預測你要宣告的點數。在這之後,我只要以一副看透心思甚或預知未來的態度點出這件事就行了。」
  拉撒祿猜測,只要威廉沒察覺握持骰子的架勢和擲出的點數有關,就能作為虛張聲勢的利器。而威廉沒察覺這件事的可能性相當之高。
  畢竟他雖然自稱喜歡玩笑開懷,但正常的笑開懷並不存在「要宣告想擲出的點數」這樣的步驟。
  「咦?你等一下!」
  原本一直默默聆聽的愛蒂絲,像是一時衝動似的拉高了音量:
  「就算有辦法用這種方式預測骰子的點數,那你為什麼又能斷定『你會就此失手』?這邊才是重點吧?」
  「那還用說,只是我隨口嚇嚇他的。」
  「咦咦!」
  拉撒祿聳了聳肩,用力握住了掌中的骰子們。
  「橫隔膜和精神是同義詞,只要適度地唬騙並嚇到對手的話,當然就沒辦法以纖細的動作扔出骰子了。之後只要再用一副預言家的口吻補上一句『你會失敗』,對手自然就會信以為真。」
  難道拉撒祿真的能預知未來?難道自己真的沒有勝算?
  只要讓這樣的疑念在心裡紮根過一次,那就無法阻止其萌芽了。心靈的濃霧會打亂呼吸,紊亂的呼吸會讓心靈蒙霧。勢如破竹的猜忌心會如斜坡上的雪球般愈滾愈大,並在不知不覺間被自己的重量壓垮。
  「哎,不過這都是靠著積累下來的唬人伎倆,而且聰明的傢伙一眼就會看穿了…………不過,看起來還算是有效吧?」
  喀──一道輕微的聲響傳進了拉撒祿的耳朵。那是由於施力過猛,使得威廉的指甲抓傷自己鼻子時所發出的聲音。
  「…………少得意忘形了,賭博師。那又如何?就算我真的沒辦法擲出想要的點數,也無法改變你處於劣勢的事實。現在的你也丟不出想要的點數,所以沒辦法追平我們之間的差距。」
  「是嗎?也許吧。好啦,聊天就聊到這邊吧。一枚。點數為四。」
  拉撒祿隨手扔出了骰子。
  (而現在,「我已經贏了」。)
  擲出的點數為四、四、六。拉撒祿手插著口袋,眺望著這些點數。
  拉撒祿從硬幣山中取走相當於下注金兩倍的數量,悠悠哉哉地放下翹起的腿。他以態度展露出雙方的態度並非對等,而是自己早已取得優勢的狀態。
  威廉稍稍皺起了眉頭。
  他似乎難以判斷拉撒祿的態度是不是虛張聲勢。而在經過一次呼吸的時間後,他立刻捨棄了這樣的想法。他似乎察覺拉撒祿的策略,就是要引自己去思考煩惱,藉以讓自己產生動搖。
  威廉按著鼻子上的傷口,執起了骰子。
  「不過,賭博師,你太大意了啊。」
  「您可真會說笑。小的可是正與威廉.雷克威爾這位大人展開對決,豈有多餘的心力去輕忽大意呢?」
  「少說蠢話了。無論如何,你滔滔不絕地揭穿真相的做法肯定是錯的。既然只是用我的架勢作為參考,那我就沒必要多加膽怯,也沒有動搖的因素了。數字是三。」
  他推出了十枚硬幣作為下注金。
  拉撒祿並沒有什麼特殊能力,就只是察覺架勢之間的差異罷了。而「絕對會失手」云云不過是虛張聲勢。既然如此,他只要在不受動搖的狀態下,平心靜氣地扔出骰子,那就依然能擲出特定的點數──這大概就是威廉的想法吧。
  拉撒祿挑起了一邊的眉毛。
  「────不過,真是如此嗎?」
  威廉揮出了手臂。不管揮動成千上百次,這爐火純青的動作想必都能描繪出同樣的軌跡。他的動作就像往常一樣完美──
  (就結果來看,這並不完美啊。)
  在拉撒祿的眼前,骰子呈現出來的點數為一、二、六。威廉雖然沒有窩囊地露出驚愕的神情,但他的雙眼之中明顯地浮現出動搖的神色。威廉的面前少了十枚硬幣,他的手邊剩下九十三枚。
  拉撒祿抽動喉嚨,發出了「嘿嘿」的笑聲。這雖是為了刻意笑給威廉聽的動作,但他確實也同時感受到了些許的愉悅之情。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我會贏啊。如今正在朝著我會贏的方向前進,這從一開始就注定如此。」
  「什──可是,你不是已經──!」
  「說起來,你如果認為聽完說明就能讓動搖平息下來,那你就想錯了。」
  舉例來說,在全力衝刺過一陣子後,就算站著不動,也沒辦法立刻讓呼吸平復下來。
  情感和肉體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只要情感躁動過一次,就沒辦法靠著理性令其立刻停下。
  「就算我揭穿真相,你一度感到動搖──如今依舊動搖的事實仍不會改變。上了一堂不錯的課吧,混帳律師。」
  「混、混帳,豈有此理……!」
  「喔喔,接下來就不會再說明了。畢竟我肯定是已經贏了。這時候該怎麼說來著──對了,就為我們雙方省下無謂的步驟吧。我賭二十枚,點數為六。」
  被自己先前說過的話語當頭棒喝的威廉,眼角登時抽搐了起來。而拉撒祿像是要推向他似的,推出了超過一半的硬幣。
  拉撒祿試著舉起骰子,接著鬆手使其落下。由於毒性仍未褪去,顫抖的手擺脫了拉撒祿的控制,而這也影響到了扔擲骰子的動作──與其說是扔出去了,那更像是失手放落了骰子。
  然而,這樣的動作並沒有構成任何問題。拉撒祿以像是在翻閱多次閱讀過的書本般的心境,眺望著擺放在桌上的五點、六點、六點。
  「喏,就是這樣。」
  由於宣告的點數出現了兩個,因此獎金為兩倍。拉撒祿手邊的硬幣一口氣暴增為七十枚了。他以極為刻意的動作,將手邊的硬幣分成每十枚一疊並排起來。雖然還追不上威廉手邊的數量,但一看就能明白的懸殊差距已然不復存在。拉撒祿像是要告知威廉這點似的,緩緩地疊著硬幣。
  「為、為什麼…………!」
  「誰知道呢。」
  拉撒祿將骰子推給威廉,並將視線投向房間的角落。
  「菲莉,已經結束了,幫我準備床舖吧。」
  「您直接就寢的話會弄髒的,菲莉認為這樣不好。」
  「我不在乎啦,好想睡。」
  「菲莉很在乎。這樣不好。請不要增加菲莉的工作。」
  「…………先去幫我準備熱水和毛巾吧。」
  即使在這樣的局面下,菲莉還是表現得一如往常。菲莉沒發出腳步聲地離開了大廳。
  拉撒祿伸了個懶腰,在椅子上挪動著身子將重心後挪,變得像是整個人躺在椅面上的姿勢。雖說意識依舊清醒,但被他強行折騰的身體已經漸漸失去了知覺。
  威廉大概以為拉撒祿是在挑釁他吧。有那麼一瞬間,他的臉上閃過了憤怒的神情,接著他粗暴地握起骰子。他認為只要能恢復平靜,並完美地控制骰子的話,自己就還有勝算。
  然而,這樣的判斷依舊還是錯的。雖然還能再擲五局,但威廉能贏過拉撒祿的可能性已經低落到可以用不可能來形容了,不過,他就算真能找出勝機,拉撒祿也沒有阻止他的方法。拉撒祿之所以會抽去身上的緊張感,單純只是因為沒有繼續維持的必要罷了。
  在想到這裡的時候,拉撒祿忽然陰沉一笑。
  「好啦,讓我們結束吧。」
  這句話說起來確實是挺過癮的,總覺得會讓人說上癮。
  「接下來只要再丟五次骰子就結束了。」
  威廉沒有接話,而他作為回應投來的目光之中,正摻雜著等量的憎恨和恐懼。
  「十枚。我賭二!」
  威廉的預測失敗了。帶給他的結果是一、四、五。
  「十枚。五。」
  出現的點數為四、五、六。拉撒祿獲得了十枚的獎金。
  「四。再賭一次十枚!」
  出現了一個四點,威廉手邊的硬幣回到了九十三枚。有那麼一瞬間,他的臉上閃過了欣喜的神色。他大概覺得自己擺脫了拉撒祿的影響,能好好地揮動手臂了吧。
  (哎,不過他錯了。)
  拉撒祿對他的眼神沒有任何感觸,只是淡淡地丟出骰子。
  「十枚。六。」
  二、四、六。拉撒祿的預測確實命中了。
  「啊啊!混帳!為什麼!三!」
  失手了。威廉像是看到弒親仇人似的,狠狠地瞪著五、六、六的點數。
  「十枚。五。」
  中獎了。在確認過並排的四、五、六數字後,拉撒祿讓手邊的硬幣增加了。
  「混帳!混帳!二!」
  再次失手了。拉撒祿那「絕對會失手」的篤定之言,似乎纏上了威廉的命運之中。
  「十枚。四。」
  再次中獎了。那句「會是我贏」的宣言,如今正要逐漸轉化為事實。

  在結束第十九局的擲骰時,雙方的局勢已經出現了逆轉。
  威廉面前的硬幣為七十三枚,甚至還不到數量最多時的一半。威廉像是生命力被吸乾了似的,雙眼顯得凹陷下來。
  拉撒祿所擁有的硬幣為一百二十枚。嘴邊被黏稠的液體染紅的他,在這時露出了癲狂的笑容。
  事到如今,拉撒祿的話語已再無懷疑的餘地。
  無法明白是基於何種機關和何種理由讓局面走到這一步的。然而,就只有拉撒祿的勝利宣言正逐步化為現實。這異質而異常的對決走勢,更是為這樣的狀況增添了說服力。
  威廉用力刮著自己的鼻頭。他的鼻子變紅、皮膚剝落、指甲沾上了鮮血。彷彿是若不感到疼痛,就無法證明自己身處於現實之中的舉動。
  「怎麼可能。不可能,我居然……會………………!」
  「這樣啊,加油吧。我無所謂。」
  威廉緊咬後齒,發出了「喀」的聲響。接著,他一鼓作氣地將面前的所有硬幣向前一推,咆哮道:
  「七十三枚,我全賭了!點數是一!」
  「………………哎,也是。也是啊。」
  這次的賭局並不是以真正的金錢對賭,而是依照最後手邊留下的數量決定勝敗。在自己落後的狀況下,就沒有理由在第二十局──也就是最後一局減少下注金的理由。
  只要能順利命中的話,就能反敗為勝。
  一想到這樣的念頭,拉撒祿就輕輕搖了搖頭。說起來,在賭局之中開始盲信起反敗為勝的可能性時,通常已經陷入了落敗的泥沼之中。
  威廉執起骰子。他緩緩張開手臂,在擺出一如往常的架勢時,驀地停住了呼吸。他拚命讓自己維持冷靜的技術可說是相當高明,無論是鼻子的傷痛還是拉撒祿給予的動搖,威廉都統統將之隔絕在外,並揮出了手臂。
  那是相當漂亮的一擲,說不定是今晚之中最為傑出的一次。
  然而,這終究也不具任何意義。說到底,威廉一直到了最後,都還是在更為根本的部分上有所誤解。因此,他擲出的骰子會以二、四、五的點數朝上,也只能說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寂靜充斥了整座大廳──那龐大的寂靜彷彿能讓人聽見血液通過耳朵時的聲音。待敗北的事實連同這份寂靜滲入威廉的身子之後,拉撒祿吊起了嘴角。
  「抱歉,我說了一個謊呢。看來我還沒丟擲到五次就結束了呢。」
  在拉撒祿進入第二十局遊戲前,威廉用盡了自身的硬幣。他已經沒有丟擲骰子的理由了。
  待在大廳裡的所有人花上了一段時間,才終於明白這代表著什麼意思,這段期間足以讓拉撒祿大大地伸了個懶腰。這時,愛蒂絲以顫抖的話聲低喃道:
  「贏……了………………?」
  「嗯,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
  就這一次來說,他確實是不得不請賭博師「不求勝」的守則高抬貴手。反正這也不是能公諸於世的賭局,若只是違反這麼一次的話,想必就連養父也會原諒他吧。
  愛蒂絲在做了幾次深呼吸後,抬頭望向了上方。她閉上雙眼,低喃著某人的名字,接著她垂下頭,以瀏海遮住了自己的眼角。拉撒祿原本想從她微顫的肩膀之中看出那些千頭萬緒,但隨即察覺此舉過於失禮,索性撇開了視線。
  就算贏了賭局,也不代表雙親會死而復生。她的心靈還要花上許多時間去慢慢調適,而這也是愛蒂絲必須自己去做的事。
  拉撒祿轉而將目光投向威廉,只見他也垂低了頭顫著身子,而在讀取情緒這方面,拉撒祿並沒有要和他客氣的意思。威廉散發著屈辱、羞恥和彷彿在腹部深處沸騰翻攪的憤怒,拉撒祿則是把這些情緒當成對勝利者的讚詞收下了。
  威廉無力地張開了嘴。
  「……………………為什麼?」
  「啊?如果有什麼想說的話,還麻煩你說得清楚一些。」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雖然是個不著邊際的問題,但這大概也是因為他內心抱持著難以歸結的疑惑吧。拉撒祿肯定動了某些手腳,但他卻完全不明白機關何在。這時,拉撒祿稍稍凝神傾聽了一下。
  (好啦,反正現在還需要一點時間……)
  這樣啊──拉撒祿這麼應聲後,伸手抓起了骰子。他以手指一彈,將骰子在桌上旋轉起來。
  「『就是這麼回事』。」
  只見骰子在開始旋轉之後,驀地失去平衡倒了下來。
  「啊?」
  「咦?」
  愛蒂絲和威廉愕然地看著以不自然的模樣倒下的骰子。威廉率先想起了那個名字──
  「是水銀骰…………?」
  拉撒祿轉起餘下的兩顆骰子作為回應。這三顆骰子全都展露出極不自然的旋轉方式。
  「我把骰子掉包成極端調整過重心、容易擲出四、五、六點的骰子了。就只是這樣而已。」
  「啊?咦?等一下,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又是怎麼辦到的?」
  愛蒂絲站起身,以尖銳的嗓音問道。威廉似乎也抱著同樣的疑惑,只見他重重地頷首開口:
  「你是把我當傻瓜嗎?我可是一直有在提防你,防你在這方面耍老千啊。」
  「那你就是不折不扣的傻瓜了。是說,你確實有完全把意識從我身上抽離一小段時間過吧?」
  威廉皺起眉頭,在下一瞬間恍然大悟。明明看出威廉有所察覺,拉撒祿卻還是刻意宣之於口,主要還是因為他從中感受到了些許施虐快感的原因。
  「就是我在說『你投擲的動作就只有六種』的那個時候。」
  「………………!」
  當時,威廉確實將注意力從拉撒祿身上挪開了。
  在被點出自己的投擲方式有缺點後,他確認起自己的右手,同時讓拉撒祿移出了自己的視野。既然有這麼大一個破綻,要從口袋裡掏出骰子,對拉撒祿可說是易如反掌。
  拉撒祿拾起桌上的三顆骰子,握入掌中,接著隨手一扔。
  「是說,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會和你坦承手法的。」
  在桌上旋轉的一共有六顆骰子。
  「哎呀,失敗了。」
  他事先將準備好的骰子握在手裡,再拾起桌面上的骰子,並在手中進行掉包──就只是這樣的耍老千手法罷了。雖說一口氣換掉三顆骰子相當困難,但並不是做不到,而在對方注意力渙散的狀態下,更是能提昇不少機率。
  「所謂『人類會抱著期望成真的心態,一廂情願地去相信那些事物』,既然如此,那與其去認為是自己傻到看漏了動作,還不如去相信是幸運之神一類的東西站在我這邊才樂得輕鬆,對吧,威廉?」
  以這個世界來說,威廉.雷克威爾應該是站在勝利者那一方的人類吧。
  他生來就有著富裕的資產,具備著能當上律師的知識,外貌也相當端正。他的人生是以勝利和成就積累而來,也導致了他對失敗太過無所畏懼。
  所以他才會爽快地接受了拉撒祿的對決邀約,所以他才對自己的勝利深信不疑。蒙蔽他雙眼的,正是他這一路走來的人生。
  威廉愣愣地看著桌上的六顆骰子,按著額頭擠出了聲音:
  「不,等等。這些水銀骰是從哪裡來的?我帶來的水銀骰應該都被你丟了出去,而這些骰子可是我帶來的啊。」
  「搞了半天,那些骰子果然是你準備的啊。」
  拉撒祿眺向窗外,將嘴角彎起。
  用在這場賭局的骰子是威廉自行準備的。這些骰子有著獨特的做工,拉撒祿不可能弄到這種東西。
  這個問題的答案依舊單純。
  這不是拉撒祿平時帶在身上的骰子,而威廉當然也不會漫無目的地把作弊道具帶在身上。既然如此,那這座村莊和威廉之間,就只存在一個共通點了。
  「這個家裡當然也有同樣的骰子吧?」
  無主修道院──這座宅邸就是唯一與威廉相繫的場所。
  「…………咦?哪有呀?為什麼我們家裡會有這種骰子?」
  「這座宅邸裡的骰子並不是水銀骰吧?」
  愛蒂絲和威廉的話語立刻出現了矛盾。拉撒祿搖了搖頭。
  「你們欠缺的是朋友啊。像我就有個朋友告訴我有哪些東西被送到了這個家裡。」
  修路工掌握了道路上的所有八卦。拉撒祿只是向喬瑟夫的祖父打聽了幾句,就得知了威廉有將骰子送到這個家的事實。既然是威廉送來的骰子,那他當天會自行準備的骰子,就有可能和這些骰子有著一樣的設計,而這顯然有一賭的價值。
  「除此之外,我還認識願意在一天之內幫我加工骰子的善心人士。就只是這樣而已。」
  昨晚拉撒祿來到酒館,於對面的座位上就坐時,理查.萊特露出的表情簡直堪稱傑作。拉撒祿在他心底烙下的挫敗感尚未痊癒,只要拉撒祿願意在不賭博的前提下乖乖離去,那就算要叫理查製作一百顆水銀骰,他肯定也甘之如飴。
  事前準備好耍老千用的骰子,於賭局中隨意地做些虛張聲勢之舉,並在威廉動搖的那一瞬間將骰子掉包──如果沒被下毒的話,這場賭局應該會以更為簡單、更為輕鬆的形式收場吧。
  拉撒祿說到這裡,嘆了一口細長的氣息。他實在很想來杯沒被下毒的酒,但現在的大廳裡就只有愛蒂絲、威廉和威廉帶來的傭人們,拉撒祿實在是不想讓他們端飲料過來。
  為了釐清話中的脈絡,愛蒂絲在思考了一會兒後輕輕搖了搖頭。那看起來既像是感到敬佩,也像是放棄去理解其意。接著她站起了身子。
  「總而言之,得去通知莉拉小姐一聲呢。」
  明明就可以再多花些時間沉浸在勝利的餘韻之中啊──拉撒祿看著她的身影這麼想著。就連在這種時候,她似乎還是沒忘記要去體恤他人的念頭。
  空氣鬆弛了下來。由於傭人不在場,因此愛蒂絲自行起身,拉撒祿則是閉上眼睛,直直凝視著眼皮底下的黑暗。他雖然想就這麼一睡不起,但應該還有再清醒一段時間的必要吧。
  「莉拉小姐究竟跑哪兒去了……」
  愛蒂絲的說話聲被尖銳的破碎聲蓋過。
  「呀啊!」
  拉撒祿聽著她的尖叫聲睜開了眼睛。首先映入眼裡的,是站起了身子的威廉,以及噴濺到牆上掛毯的蒸餾酒漬。
  玻璃杯似乎被用力地扔了出去,飽含大量氣泡的杯子此時已經摔個粉碎。愛蒂絲望著無言地用力喘息的威廉,將身子稍稍縮了起來。
  事情變得麻煩了啊──拉撒祿又閉上了眼睛。這回睜開眼睛的時候,能不能讓我置身夢境啊?
  「…………少得寸進尺了,你這低賤的賭博師。」
  「怎、怎樣啦,你不是已經輸了嗎?你現在還有什麼話說?」
  「吵死了。」
  威廉將手一揮,一名傭人迅速湊上前去。而傭人一語不發地交出的物品,是一把手槍。
  「咿!」
  「打從一開始就應該這麼做的。」
  和愛蒂絲抽搐的話聲相反,威廉的語氣平板得令人生寒。他一鼓作氣地單手拿起手槍,將槍口對準了拉撒祿。直直映入雙眼的槍口,有著比黑夜更為深沉的幽暗。
  按下擊錘的「喀噠」聲,格外響亮地在大廳中迴盪。
  「禮炮是應該向上開炮的喔。」
  「吵死了,吵死了,給我閉嘴。要是殺人的話善後會很麻煩,所以我一直不想這麼幹。雖然殺人就可以解決問題,但不殺的話會輕鬆很多。我明明都特意準備了不會死人的解決方案,結果居然把我當傻子耍?你到底有何居心?說啊!」
  「…………」
  「我不是在問你有何居心嗎!」
  威廉踹飛了椅子,愛蒂絲發出了尖叫。
  「不,明明是你叫我閉────」
  拉撒祿說到這裡,又將嘴閉了起來。威廉那氣得怒髮衝冠的身子,正因滿溢的怒火和力道而顫抖著。要是回得太油嘴滑舌,那就算沒有那個意思,威廉的手指還是會扣下扳機吧。
  拉撒祿想像著自己是在面對著鬧脾氣的孩童,放慢了自己的口氣。不過,他從未和鬧脾氣的孩童說過話,所以不曉得自己做得好不好。
  「所以說,你拿出那種危險的東西是想做什麼?」
  「我要殺了你。」
  「哦,原來如此。你是打算把今晚的事當作沒發生過嗎?真是好懂啊。」
  說著,拉撒祿思索起閃躲手槍的方案。威廉看起來並非習於用槍,而且他的手臂正在發顫,加上也沒有好好瞄準。若是他胡亂開槍的話,不會射中自己的可能性應該還是有吧。
  不過,能仰賴的也只有可能性而已了。拉撒祿的身體目前還受到毒藥折磨,威廉若真的想殺掉拉撒祿,也無須拘泥於用槍的手段。現在的拉撒祿就算和貓打上一架,也會被打得一敗塗地。
  即使如此,拉撒祿的表情幾乎沒有任何的變化。就算想像了子彈射穿了自己臉孔的模樣,他也只沉重地嘆了一口氣而已。
  威廉狐疑地皺起眉頭。
  「你以為我下不了手嗎?不如就窩囊地向我求情試試吧?」
  「是你想看我窩囊地向你求情的樣子才對吧?不過,我不建議你在食指上使力啊。」
  威廉似乎把這句話聽作是拉撒祿彆扭的求饒台詞,鼻翼得意地漲了起來。看到他的反應,拉撒祿又補上了一句話:
  「承載在扳機上頭的,是我的性命和你的一切。」
  「啊?」
  「好啊,你開槍啊。」
  「等等,拉撒祿!」
  「安靜點,愛蒂絲。開槍吧,威廉。你不是下得了手嗎?只是屆時損失最多的將會是你,而損失第二多的大概是我吧。總之會演變成這樣的局面。」
  「………………」
  換做是在一般的狀況下,威廉應該會將這句話當成死鴨子嘴硬吧。不過,眼下的狀況要他好好做一番思考。
  「………………這是什麼意思?」
  「要我冗長地做出說明倒也可以──」
  拉撒祿的視線投向窗外。
  「不過人好像剛好到了。還真慢啊。」
  只聽見宅邸外頭傳來了馬車的聲響。

  最先踏入大廳的是莉拉。大概是因為菲莉正在忙其他的工作,因此沒有其他的人選可以協助招呼吧。
  在打開門的瞬間,她隨即看到了將手槍對著拉撒祿的威廉、在位子上發抖的愛蒂絲,以及渾身是血的拉撒祿。
  莉拉採取的行動相當直接,而且相當迅捷。她一副把招呼客人的工作拋諸腦後的模樣,迅速衝到了拉撒祿的身邊。她撐著拉撒祿歪斜的身子,以擔憂的神情窺探後,旋即瞪向了威廉。
  (真希望她別在這傢伙的面前做出這種不合奴隸身分的行動啊……)
  拉撒祿這麼想著,試著將莉拉從身邊推開。
  「會弄髒衣服的,走開一點。」
  「…………」
  他預測到莉拉會以搖頭作為回應,但至於自己的衣服會被她用力揪住這點,就出乎拉撒祿的意料了。
  莉拉臉上的表情訴說著她絕不退讓的決心。拉撒祿評估著要說服她所需花費的苦心,以及在威廉面前做出這些舉動的風險,最後決定將這一切都擱在一旁,繼續讓莉拉待在身邊。他維持原本的坐姿,將一部分的體重由莉拉分擔。
  威廉無言地將視線持續投向門口。他應該是知道拉撒祿所指的對象並非莉拉吧。
  隨後走入大廳的,是一身黑衣的男子。
  「好久不見了,拉撒祿大人、威廉大人。初次見面,能受到您的邀請,令敝人倍感光榮,愛蒂絲大人。」
  在瘦如金屬線的身子罩上全黑衣服的男子,正是將莉拉賣到拉撒祿家裡的商人。理所當然地,他也和威廉有過一面之緣。
  不管是地板上的血、牆上的水漬還是威廉手上握持的槍,他都沒當作一回事,逕自以緩慢的動作彎腰行禮。他長長的上半身讓頭部畫出了一條大大的弧線,而滑開的帽子則是被他以黏膩的動作戴了回去。
  對於威廉來說,奴隸販子會出現在此地似乎是出乎意料的狀態。他眨了一下眼睛,反射性地垂下了手槍。
  「呃,拉撒祿,這是哪位?」
  「把莉拉拐來的奴隸販子,名字忘了叫什麼來著。反正也無所謂。」
  「…………這樣啊。」
  霹哩──愛蒂絲的態度之所以會變得尖銳,是因為把奴隸販子視為敵人的關係吧。
  「人是我叫來的,別那麼生氣啦。」
  「這是什麼意思?我可沒聽說這傢伙會來這裡啊?」
  「這當然是因為我沒說啊。對吧,老闆?」
  拉撒祿這麼對黑衣男子說道。
  「提前預約是身為社會人士的基本功呢,拉撒祿大人。」
  黑衣男子以忍著笑意的口吻回應。
  據說當對話沉默下來時,代表有天使正經過,若以此類推,那這時的大廳肯定被天使給塞得水泄不通了。無論是誰都需要花上漫長的時間咀嚼拉撒祿說出的話語,而在這段期間裡,拉撒祿則是拿起了桌上的合約遞給黑衣男子。
  愛蒂絲率先反應過來,重重地敲了一下桌面。
  「等等,這是怎麼回事?」
  「我寫了信要這傢伙──應該說是這傢伙的公司僱用我。我雖然還沒收到通知,但就目前的感覺來看,應該是順利錄取了吧?」
  毋寧說,對方並沒有拒絕的理由。畢竟在之前帝都爆發騷動之際,奴隸販子們都欠了拉撒祿一個人情。
  「是的。自昨天起,拉撒祿大人便是敝公司的職員了。」
  雖說老闆用「大人」來尊稱職員聽來有些奇怪,但拉撒祿同時也是向他們買過奴隸的客人。在這方面,黑衣男子應該有一套能說服自己的說法吧。
  莉拉來回看著拉撒祿和男子的面孔。她一副完全狀況外的模樣。
  這時,威廉立刻皺起了臉龐。有那麼一瞬間,他看向了右手握持的手槍,猶豫著是不是該在這個時候對拉撒祿開槍。
  拉撒祿一邊享受著他猶豫的神情,一邊搖了搖手指。
  「順帶一提,我同時寫了另一封信。但與其說是信件,不如說是遺囑啊。」
  「…………!」
  「遺囑」這個詞彙令莉拉的身子僵住了。這件事就連對她也沒提過。
  「內容簡單來說就是這樣:『我──拉撒祿.凱因德在死亡後,就會將我的一切財產贈予所屬的公司』,而上頭也備齊了簽名和指印。」
  「換句話說,只要拉撒祿大人一死,敝公司就會獲得接收他所有遺產的權利。」
  一時之間,愛蒂絲和莉拉不明白這會帶來什麼樣的局面。雖說兩人就算不在場也不會構成太大的問題,但讓她們聽懂內情,才能讓事態順利進展下去。
  拉撒祿以一副結論已定的神情眺望著威廉,但反而對著兩人娓娓道來:
  「問個最根本的問題,為什麼莉拉會來我家?」
  「…………?」
  「因為是你買的不是嗎?」
  「正確來說,我是為了交還利益而購入奴隸,莉拉剛好因為交易破局的關係,就來到了我家。那麼,莉拉的交易破局的原因是什麼?」
  能肯定的是,並不是因為價碼談不攏的關係而破局。威廉看起來不像是為財所困的狀況,可是對莉拉抱持著強烈的占有欲。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和金錢無關的問題都和名譽有關。
  「威廉,你的主要客戶是貴格派對吧?」
  威廉沒有回應,就現在的狀況來說,這和同意是一樣的意思。
  「…………?」
  「貴格派是天主教的宗派之一喲,他們最近才對奴隸制度表達強烈的不滿呢。奇怪,但如果是這樣的話……」
  「沒錯,莉拉的交易之所以會破局,就是因為顧客表示了強烈反彈的關係。對吧,威廉?」
  威廉是一名律師,他的客群以貴格派為主,但貴格派對於奴隸權利多有意見。說起來,從數十年起,貴格派就一直嚴守著嚴禁接觸奴隸貿易和奴隸販子的主張。
  要是聘僱的律師買了奴隸,那這些貴格派的客人會有何想法呢?
  也不知是在無意間走漏了風聲,還是威廉沒想到他們會表達如此強烈的不滿。無論如何,威廉都被自己的顧客狠很訓了一頓,並不得不放棄購入莉拉的念頭。
  「簡單來說,你沒辦法大張旗鼓地買下身為奴隸的莉拉。」
  在要以莉拉的去留作為下注金時,他也是聽到莉拉的「女僕」身分後,才正式咬住了拉撒祿的餌。
  當時的狀況是「和一名賭博師以女僕為賭注進行對決」,但換作現在則成了「和一名男性奴隸販子以奴隸為賭注進行對決」。
  「然後呢,就一般的狀況來說,奴隸會被視為主人的所有物。當然,這也被歸類在遺產這個分類裡頭。」
  「換句話說,一旦拉撒祿大人喪命,莉拉大人就會由敝公司接收。」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威廉迅速舉起手槍,對準了黑衣男子。對於威廉釋放的壓力,男子像是當成一道涼風般毫不在意。
  「順帶一提,遺囑目前由帝都的公司保管,而這份資訊也分享給所有的職員了。畢竟敝公司的最大特色,就是營造出居家般的氣氛,以及促進職員之間的交流。」
  這代表就算殺死了這名男子,也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就算拉撒祿和男子死在這裡,也只會讓已經掌握這些資訊的帝都職員們繼續造訪這座村莊。就算握有再大的金錢和權力,能隱瞞的範圍終究還是有限。若是一兩人或許還有辦法,但超過這個數字就真的無力回天了。
  「要盡一切努力,依循正當的步驟去處理每件事。」
  拉撒祿總覺得耳邊傳來了養父的低語。我有照做喔──他在內心笑了出來。
  「換句話說,就是這個意思──如果殺了我奪走莉拉,那就是不正當的行為。」
  成為職員是正當的行為,立下遺囑也相當正當,而今天的對決合約上頭有著雙方的署名。他只是累積了完全沒有偏離正當的幾個步驟罷了。這單純的立意同時也會化為固若金湯的保證。
  所以,他即使面對著威廉,也能毫無畏懼地張開雙臂。
  「好啦,如果要殺就快快下手吧。當然,我不認為我能在法庭上贏過你。就算主張你把我殺了搶走奴隸,大概也會以敗訴收場吧。不過,你『不惜殺人也要強搶奴隸的律師』風評可是會就此底定喔。這可會是在帝都傳得沸沸揚揚的『便士』凱因德之死,沒有人不會多加注目吧?」
  「………………」
  「還有,你最好別想對今天的賭局耍賴。你這麼做的話,我就會拿今天的合約當作靠山這麼主張吧──『找上奴隸販子以奴隸為賭注玩樂的律師』,我覺得這頭銜聽起來也挺美妙的喔。」
  「………………」
  「欸,你回個話吧。」
  威廉的眼裡浮現出五花八門的計算和各式各樣的情感。其中自然也包含了「在此殺光拉撒祿等人」的選項。
  然而,威廉絕對不能在這裡大開殺戒。
  他是會將所有事情放上天秤考量的人類,而且一定會思考性價比的問題。不管他再怎麼試圖力挽狂瀾,只要今天發生的事傳了出去,就一定會對威廉的金錢和名譽造成打擊。這便是拉撒祿精心布置的局面。
  對威廉來說,「失去顧客」是他說什麼都想極力避開的事態,甚至不惜令他放棄了購買莉拉的念頭。只要在天秤的一端放上這樣的結果,他肯定會選擇投降。
  因此,威廉對著天花板開槍的動作,就只能視為他舉起了白旗而已。
  「………………」
  槍聲撕裂了大廳,接著寂靜再次降臨。
  威廉無力地垂下手臂,紊亂的瀏海遮住了他低垂的臉孔。看到他的肩膀微微顫抖,拉撒祿起初還以為是因為受辱而出現發顫的反應。
  然而,抬起臉孔的威廉卻在笑。他扔掉手槍,以雙手蓋住臉龐,從敞開的嘴裡流瀉出歪斜詭譎的笑聲。
  「呵咕、呵、哈、嘻哈哈哈!我、我還是頭一次有這種心情!如此屈辱!如此不愉快的結局!如此火大的心情,都是我有生以來首次體驗!」
  「這樣啊。總之這已經不是你的家了。出口在那邊啊。」
  「不不,你錯了。這裡是我的家啊。」
  說什麼啊──在拉撒祿閃過這個念頭的同時,威廉用雙手撐著桌面探出了身子。他以猙獰的神情瞪視著愛蒂絲和莉拉。
  「這裡是我的家,她是我的東西。我迄今想要的東西,統統都收到了我的手中。我會得到手的,就像迄今的人生一樣,接下來的人生也一樣!好吧!我今天就暫且收手!但我還沒有死心。我想要的東西一定會落入我的手中!我總有一天會把妳們納為己有,妳們是我的東西!」
  「…………還真是死腦筋啊。」
  威廉確實失去了理智,但他的態度是認真的。他毫不懷疑地相信自己會在將來得到兩名少女,並深信這是真切的事實。
  這和依據與理由的有無無關。威廉是認真地認為自己命中注定會得到愛蒂絲和莉拉,這甚至可以稱之為一種信仰。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定會成為自己的所有物──威廉就是抱持著如此幼稚的夢想。
  這不是輸不起的話語,而是威廉的勝利宣言。
  「賭博師!拉撒祿.凱因德!你給我記住,我一定會從你身邊奪走一切!然後奪回莉拉!也奪回愛蒂絲!我說到做到!」
  說什麼奪不奪的,她們根本就不是你的東西──拉撒祿雖然想這麼開口,但還是沒有作聲。威廉的內心已經把妄念視為了事實,就算以言語攻訐也沒有任何意義。
  因此拉撒祿沒有反唇相譏,而是聳了聳肩。
  「我也有句話要對你說呢。」
  拉撒祿忽然踹開椅子站了起來。
  他強行壓下流竄全身的悶痛和幾乎要融掉大腦的醺醉感,在其他人有所反應之前跳上了桌面,踏著「噠噠」的腳步聲來到了威廉的眼前。
  威廉愣愣地張大了嘴,抬頭看向自己。如今威廉的雙手撐著桌面,讓臉部來到了一個相當合適的高度。
  「……………………啊?」
  拉撒祿對著眼前的臉孔就是一踢。
  粉碎鼻骨的觸感著實爽快。皮肉遭到重擊的悶響響起,鮮血則是追著這道聲響噴了出來。威廉的頭向後一仰,在以鼻血劃出弧線的同時向後倒地,就此昏了過去。
  鼻子被踹歪的威廉翻著白眼倒在地板上。泉湧而出的鮮血將他的臉孔妝點得十分滑稽。若是帶著這個裝參加晚會的話,肯定會受到眾人的歡迎吧。拉撒祿對著狼狽倒地的威廉,做了個拇指劃過脖子的動作。
  感到火大的不只是你而已。
  「要來就來啊,雜碎。下次我會連你屁股上的毛都拔個精光。」
  威廉絕對不能將今天發生的事情洩漏出去。既然如此,那就算是臉被人踹了一腳,也無法走法律途徑逕行告發。
  在狀況走到這一步後,拉撒祿總算能隨心所欲地痛揍他一頓。而拉撒祿正是為了讓自己能這麼做,才精心策劃了這樣的局面。
  他早就想這麼做了。自從聽到威廉名字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想這麼做。
  他有種被毒性磨耗大半的體力全數透支的感覺。拉撒祿無力地頹坐在桌面上頭,勉強用手肘支著桌面撐起頭部。威廉的嘴裡冒出了一團團的血沫,拉撒祿看著傭人們慌慌張張地湊到他的身邊,忽然喃喃自語了一句:
  「…………糟糕,既然被我踹倒了,那他也聽不見了嘛。」

  威廉在傭人們的照料下離開了宅邸。拉撒祿完全沒去送行,但畢竟客人已經昏倒了,就算不去送行應該也沒關係吧。就算威廉還醒著,他大概也會拒絕拉撒祿前來送行吧。
  拉撒祿從桌面上跳了下來,回過身子。他看著似乎沒能跟上事態進展而張嘴發愣的莉拉,挑起了一邊的眉毛。
  「喏,我完成妳的心願了。高興一下吧。」
  「…………!」
  她率先採取的行動,是湊到拉撒祿的身邊。她以幾乎可以稱作擁抱的姿勢,撐住了拉撒祿的身子。
  抬起臉龐的她之所以露出了五味雜陳的表情,是因為內心正在糾結不已的關係吧。她雖然擔心渾身是血的拉撒祿,但因為害他落得這種下場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所以似乎認為自己沒有擔心的權利。
  一眼就看穿她的想法的拉撒祿露出了苦笑。
  「愛蒂絲,喏,妳也高興一下吧。」
  「咦,啊,呃,這樣就結束了嗎…………?」
  「沒錯,總之算是告一段落了吧。」
  「也請容許菲莉出言致謝。真是非常感謝您。」
  「嗯。我想睡了,就麻煩妳做準備吧。」
  「恭喜您,拉撒祿大人。敝人也打從內心為您祝賀。」
  「少用一副把我當朋友的嘴臉搭話啦,人渣。」
  「咦咦!」
  厚著臉皮跑來搭話的男奴隸販子像是感到意外似的睜大雙眼。
  毋寧說,他怎麼會覺得雙方的關係有親密到這種地步?雖說就結果來說,拉撒祿這回是處於利用他們的立場,但他們不僅是一群把莉拉當成商品對待的傢伙,還揍過拉撒祿的頭。
  「敝人再怎麼說也是老闆喔,老闆。拉撒祿大人,對老闆應該要懷抱著更多的敬意呀。您這樣會被開除喔!」
  「哦,什麼啊,只要揍你就可以了是吧?如此一來我就會被開除了嗎?」
  「請住手吧。我們應該避免不必要的暴力。況且為防萬一,您暫時登記在敝公司的名下應該會比較有利吧。」
  「老實說,我也不是很喜歡把遺產信託給你們的狀態啊……」
  拉撒祿撫著側頭部這麼咕噥道。
  畢竟遺囑是正式文件,拉撒祿也擁有還算多的財產。應該說,他的家裡塞了不少從賭場贏來之後就隨意擺放的貴金屬。他實在很難不去推想黑衣男子殺死自己強奪遺產的可能性。
  這麼想著的拉撒祿,似乎將內心想法表露在臉上了。只見黑衣男子露出苦笑,左右搖了搖頭。
  「請放心,敝人是不會殺人的。」
  「你憑什麼這麼篤定?」
  「這是當然,因為死人沒辦法做生意。那麼,敝人就此告辭。」
  在判斷完成事項後,男子便毫不拖泥帶水地離去了。難道他打算在這個時間點返回帝都嗎?
  話又說回來,在結束黑巧克力坊的騷動時,拉撒祿雖然帶走了莉拉,但他們也沒上門索命──拉撒祿目送著男子的背影,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他緩緩地伸了個懶腰。
  「好啦。」
  好像太過逞強了──他冷靜地這麼想著。受毒性折磨的身體正親切地告訴自己體力已達極限。特別是他最後絞盡全力的那一踢,似乎為早就奄奄一息的身體補上了致命的一擊。
  「晚安。」
  說完,拉撒祿就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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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13 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終 信件與時間
  
  
  總覺得自己作了場夢,但醒轉時看過的夢境卻化為了無數碎片,夢裡的記憶就像流水一般,從試圖抓住的掌中不斷滑落。
  拉撒祿感覺著全身的肌肉似乎都變成了爛泥的感觸,將眼皮睜了開來。他有種已經睡了一百年的錯覺,而且還想再睡上一百年。不過,從窗外射入的陽光,正告訴他現在是隔天的午後時刻。
  「哎呀,你醒啦?」
  他轉動眼睛朝著聲音來源望去,只見不知為何正看著牆壁的愛蒂絲頭部映入了視野。她先以衣袖擦了擦臉,這才看向拉撒祿。
  她的眼睛又紅又腫。
  (她剛剛在哭嗎?)
  原本想開口詢問的拉撒祿,又把話語吞了回去。
  就算摧毀了威廉的計畫,也打斷了他的鼻梁,但終究無法改變愛蒂絲只是個剛失去雙親的少女。
  就算她有朝一日得和這股傷悲做個了結,現在也還處於哭泣也無妨的階段。她在這座村子有著身為代理地主的立場,肯定只有在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客人面前,才能露出脆弱的一面吧。
  想到這裡,拉撒祿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無所謂啊…………」
  愛蒂絲又輕輕抽了一次鼻子,這才來到了拉撒祿的身旁。她在置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用力打直了背脊。
  「拉撒祿。」
  「啥?」
  「感謝你這次的幫忙。你拯救了我和我父母的名譽,我發自內心向你致謝。」
  收到這正經無比的致謝之言,讓拉撒祿睜大了眼睛。
  他雖然習慣被咒罵或譏諷,卻不習慣受人感謝──特別是這種被資本主義一腳踢到谷底的詞句。接著,他輕輕笑了出來。
  「傻──瓜。誰說我是來幫妳的。我只是對莉拉……呃……有應盡的責任啦。」
  「就算真是如此,你讓威廉從這座村子抽手依然是事實呀。」
  「妳會在每次下雨的時候對天空表達謝意嗎?妳覺得時鐘之所以會指出時間,是因為時鐘有著親切的個性嗎?就算收到了感激的話語,它們一定也只會感到困惑吧。」
  「這就是看法的不同呢。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有必要好好謝謝你。」
  「這樣啊。無所謂啦。」
  「莉拉小姐一直到剛才都還陪在你身邊呢。要我把她叫來嗎?」
  「我還要睡,免了。」
  拉撒祿閉上眼睛,悉悉窣窣地蓋好棉被。雖然沒打算收下這份謝意,但她要自顧自地表達感謝之情也是她的自由。拉撒祿並沒有限制她道謝的權利──說得更簡單些,就是對他來說無所謂。
  拉撒祿聽到愛蒂絲將椅子拖得更近了。椅腳「喀噠喀噠」地踢著地板,接著有一股氣息窺探著拉撒祿的臉孔。
  「對了,我有件事情怎麼樣也想不透呢。」
  「…………」
  「賭局是昨天晚上進行的,而莉拉小姐是前天下午前來煽動你的。如果把這裡到帝都的馬車車程設為一天的話────時間上會對不起來吧?」
  「…………」
  「你到底是什麼時候把信寄給那個奴隸販子的?」
  我在睡覺,所以不回話也沒關係吧──拉撒祿暗自想著。
  愛蒂絲沒等待他的回應,繼續開口說道:
  「你在前天下午終於動身,並策劃了足以打敗威廉的計畫。就算你當下就寫好了信,也得到昨天才能勉強送到帝都。奴隸販子不僅需要確認你的信件和遺囑,核可你的職員身分,還要派遣那個黑衣人過來,那這點時間應該還是有些不夠吧?你肯定得在比前天更早的時間寄出信件才行。」
  「…………」
  「你在被莉拉小姐委託之前,其實就已經採取了行動。我沒說錯吧。」
  妳太高估我了──但他沒說出口。
  的確就如愛蒂絲所說,信件是在比前天更早的日子寄出的。不過,那不是為了守護愛蒂絲而為賭局設下的機關,單純只是為莉拉加上一層保險而已。
  「這丫頭如今仍是奴隸身分,若是要得到她的話,就會對你的律師風評造成打擊。」只要能靠這一著達成牽制威廉的目的,那他就沒有挑起那場賭局的必要了。他確實原本有對愛蒂絲見死不救的打算。
  「你是在哪一天邊賞馬邊思考自己死後的事呢?」
  那是愛蒂絲向他求婚的隔日,也是被莉拉推倒後過沒多久的日子。拉撒祿在得知這座村子和威廉.雷克威爾有所牽扯後,就立刻為了確保莉拉的安全採取行動。那是連威廉會不會造訪這座村子都還不曉得的時候。
  當然,最後威廉沒有出現、整場安排僅是一場空的可能性很高。但這麼一來,會困擾的也就只有被莫名其妙地叫來的奴隸販子,而不是拉撒祿。
  從愛蒂絲的口吻聽來,她想必已經想出了答案。
  先是傳來了一陣惹人心癢的嘻嘻笑聲,接著愛蒂絲拍了拍拉撒祿身上的棉被。她以蘊含等量調侃和柔情的話聲點出了事實。
  「你太寵她了。」
  「………………吵死了。」
  「哎呀,你不是睡著了嗎?」
  「…………」
  他雖然思考起出言或出手反擊愛蒂絲的計畫,但幸好這樣的思路並沒有持續太久。
  因為拉撒祿的意識再次落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他一直感受著愛蒂絲擱在自己身上的那隻手,直到入眠為止。
  
  他感受到有人的氣息而醒了過來。
  閉著眼的他,感受到的是一股壓在自己身上的微弱重量。拉撒祿原先以為愛蒂絲還待在房裡,但隨即否定了這樣的推測。原先能隔著眼皮感受到的陽光早已失卻,夜晚的寒氣穿透了棉被,正滲入自己的身體之中。而壓在自己身上的東西,顯然比手掌大上許多。
  拉撒祿掀開像是被膠水黏住般的眼皮,看向自己的肚子上方,隨即看到了眼熟的髮窩。
  「…………是莉拉啊…………莉拉?」
  回應他的是健康的鼾息。她的肩膀有節奏地起伏,時而微微動著身子。
  「睡了嗎?」
  他把顯而易見的事實問出了口,當然沒有收到回應。
  他這才察覺黏在身上的濕溽鮮血已經被人擦去,還換上了乾淨的衣服。莉拉旁邊的桌子上擺著藥膏和水壺。
  莉拉似乎已經待了很久了,她備在一旁的紅茶茶杯,如今已經完全冷了下來。
  自己好像睡得有點太久了,四肢末端都傳來了對於舒展的渴望。但要是這麼做的話,就得將莉拉的頭部從肚子上挪開才行,這也會害得莉拉醒來吧。
  他看著莉拉安詳的睡臉想了一會兒,最後決定換個機會再下床。他把頭枕回枕頭上,眺望著天花板的橫梁。
  (在這次的騷動裡,莉拉的行動固然是幫了大忙…………)
  莉拉成功以自己的所有權作為要脅,逼得拉撒祿去和威廉對決。她的算計相當有一手,而拉撒祿也沒有要責怪她的打算。她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不過,莉拉會不會對這件事感到在意,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回想起踹倒威廉之後的光景。當時的莉拉看著渾身是血的拉撒祿,臉上浮現出自責的神情。
  拉撒祿確實是因為被莉拉算計而受了傷,但拉撒祿也是掌握了自己極有可能受傷的可能性後,依然願意接受她的算計──換句話說,這不過就是談判結果的一環罷了。拉撒祿雖然這麼看待此事,但就算說破了嘴,她也沒辦法完全接納這樣的說法吧。
  拉撒祿毫無意義地戳著莉拉的臉頰,煩惱起該怎麼做才能讓她放心。這臉頰戳起來的感覺有種停不下手的滋味。
  一直到他戳了太多次,莉拉的表情變得相當難看後,才想到了像樣的話語。
  「唷嘿。」
  他之所以維持躺姿伸長手臂,是因為要說的話語有些難以啟齒。
  他拿起莉拉身旁的木板握住木炭,喀哩喀哩地刮著木板,僅在上頭留下一行短文。
  『謝謝妳。』
  這樣應該就沒事了吧。
  拉撒祿輕輕一拋,將木板放回原本的位置,接著再次閉上眼睛。總之,他得快點入睡才行。再怎麼說,他也不打算在莉拉醒來後看到文字,最後擦去文字的這段期間保持清醒。
  (還有,木炭比想像中還難寫啊。還有沒有更適合寫字的筆記用品啊?)
  拉撒祿原本就是喜歡睡覺的個性,況且他還服了毒,獲得了愛睡多久都沒關係的正當理由。他鬆開了自己的意識,開開心心地接受了睡魔的誘惑。
  在成眠之前,記憶中的某人傳來了「嘻嘻」的笑聲。
  「…………吵死了。」
  
  當個病人是個不錯的體驗。
  就算睡上一整天也不會有人囉唆,就算不曾開口也會有人送來美味的飯菜,即使舉止比平時粗暴幾分,周遭的人們也願意寬容以對,要是再有個能在床上打發時間的嗜好,那就堪稱完美了。
  由於拉撒祿的室內嗜好不只一項,因此完美的生活又被他錦上添花了一番。
  他可以在喜歡的時間盡情讀書,可以叫來喬瑟夫隨便教他下棋,可以捉弄莉拉、可以調侃愛蒂絲、有時候則是被菲莉欺負。為了打發時間,他毫無意義地寫了長信寄給友人,也練習起沒怎麼摸過的小提琴。
  雖說在過了約一週的時光後,身體裡的毒素就差不多消散了,但拉撒祿會在過了十天之後才下床,或許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唔啊…………總覺得身體變得好鈍…………」
  久違地繞了宅邸一圈的拉撒祿,在回到客房後咕噥了一句。明明只是走過連結在一起的房間,並順便繞到迴廊走走而已,他現在卻已氣喘吁吁。
  看到拉撒祿搖搖晃晃地推開房門的模樣,原本待在房裡的莉拉慌慌張張地湊了過來。她似乎早已預料拉撒祿會如此疲憊,只見手裡已經拿好了擦汗用的手帕。
  『您、沒事嗎?』
  「哎,畢竟最近過得太健康了,偶爾也要攝取些不健康的東西維持平衡啊。」
  他隨口胡扯了幾句,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莉拉一直在旁邊探頭探腦,像是擔心只是走上幾步的拉撒祿會在離開自己身旁的同時趴倒在地似的。
  感覺有些煩悶,又覺得有些無奈。拉撒祿將莉拉收在視線的角落,環視起房間一圈。
  「想不到沒花多少功夫就收好了。」
  「…………」
  莉拉看似有些寂寞地點了點頭。
  拉撒祿等人已經在這裡停留了超過兩週。就算有女僕們定時打理,位於無主修道院裡的這座客房,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像是兩人的專用房間一般。被隨意散放的書本、床舖上的皺折和收在一起的梳子和衣服等東西,更是加強了這樣的印象。
  然而,這樣的氣氛已經不復存在了。
  這是因為在拉撒祿四處散步的期間,莉拉便為旅行收拾行囊的關係。她將行李一一收進木箱,並將散放在房裡的書本和西洋棋盤等物品送回大廳。
  這座宅邸並非兩人的目的地,只是偶然落腳的一站。就算住起來再舒適,如今也到了該告辭的時候了。對於這理所當然的事實,莉拉卻露出了略帶感傷的神情。
  這肯定是因為她的持有物太少的關係吧。持有物比普通人少上許多的她,肯定對於擁有的每一項物事都抱持著超乎常人的執著心。
  「哎呀,我才在想你們怎麼一大早就走來走去,原來是在做整理呀。」
  愛蒂絲驀地將臉從客房門口探了出來。她先是看著客房的狀況眨了眨眼,接著露出了不懷好意的詭異笑容。
  「是啊。是時候該走人啦,畢竟我們的目的地是巴斯嘛。在這裡有點待太久了,不好意思啊。」
  「沒關係啦,就算再待久一點也不打緊。話說回來,巴斯。嗯──巴斯啊。」
  愛蒂絲忽然側起了頭。
  「你打算怎麼去?」
  「啊?」
  當然是搭馬車──拉撒祿即將說出口的話語,在一陣尷尬之中沒能成聲。
  仔細想想,這天到底是抵達村莊之後的第幾天了?他們是因為搭乘的馬車被搶匪弄壞,才會繞路來到這座村子。他記得有收到傳話,說馬車的修理和車伕養傷都只要一週的時間,因此等到痊癒之後就能出發了。
  而那個出發的日子,距今已過了超過一個星期。
  「…………」
  「哎呀,你完全沒想過啊?也是呢,畢竟你受了傷,又一直待在房間裡頭,照這樣看來,你的馬車應該也沒著落了?」
  「啊──…………這下糟了……」
  「不──過──呢──」
  愛蒂絲像是在唱詩般這麼說著,揮了揮手指。
  「這裡有個突然沒事做的地主女兒呢。由於這座宅邸會由堂兄弟繼承,所以那個少女已經沒有工作的必要了。但說起來,婚約失效也只是幾天前的事,要談到下一樁婚事也沒那麼快呢。於是少女心想,既然暫時會變得遊手好閒,不如就去做個旅行吧。沒錯,若是有溫泉的地方就更棒了!」
  愛蒂絲以腳跟「咚咚」地踏著地板逼近,窺探著拉撒祿的臉孔。她像隻將老鼠逼到角落的貓兒,喜孜孜地歪起了雙眼。
  「欸,我說,你想搭我的馬車嗎?想搭上馬車一起旅行嗎?」
  「…………這個嘛,如果能搭的話,當然是想搭。」
  「呵呵呵。可以呀。畢竟拉撒祿是我的好朋友,莉拉小姐也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你們要搭車的話,我也不會收錢──不過,我倒是想聽一句話呢。」
  「一句話?」
  拉撒祿雖然撇開了目光,但愛蒂絲隨即繞了上來。他很清楚愛蒂絲想聽的是什麼話。
  這一定是捉弄她太多次換來的懲罰吧。所以自己才會陷入這樣的處境。相識至今不停被拉撒祿玩弄的愛蒂絲,像是要把這口氣全數討回來似的,露出了巧笑倩兮的笑容。
  「好啦,還不快哭爹喊娘地對我說『是小的錯了,請愛蒂絲大小姐救救小的』?」
  真糟糕,這下該說些什麼話才能度過這場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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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13 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雖然這話有些唐突,但我認為這世上的讀者可以分成兩類。
  這並非什麼艱澀的話題──分別是在讀一本書的時候「會連同後記一同看完的讀者」和「不會去看什麼後記的讀者」。
  雖說我勉強算得上是一名小小的作家,但身為讀者的時候,則是百分之百的第二類讀者。我完全不懂什麼叫做正常的「後記」形象,所以撰寫這裡時費盡了苦心。
  
  如此這般,大家致命宣言(問候語)!
  從第一集開始陪伴我的讀者好久不見,從第二集開始閱讀的奇特讀者則是初次見面。我是周藤蓮。
  由於有各位讀者的支持,我才能像這樣寫出第二集。若是要加上副標的話,應該就是「莉拉妹妹:黎明昇起」吧。就像「黑暗騎士:黎明昇起」那種感覺。騙你的。
  總之,如果這次各位也看得愉快,就是我的無上喜悅。
  
  接下來會以解說史實之名行稍稍劇透之實,還請各位留意。
  首先是愛蒂絲.唐寧。她並沒有模版人物,硬要說的話,就是姓氏取自於我在撰寫大綱時所飲用的紅茶品牌。沒變成愛蒂絲.綾鷹真是太好了呢。
  至於威廉.雷克威爾幾乎沒有所謂的原形,不過取名是來自威廉.賀加斯的繪畫作品〈浪子歷程(The Rake's Progress)〉。順帶一提,雷克(Rake)也有放蕩的意思,所以就某方面來說,是個符合人物設定的取名。
  還有,雖然出現了大約兩名與時代不合的名字,但這方面會在《賭博師從不祈禱3煙霧瀰漫混浴殺人事件》提及。副標題是騙人的。
  
  雖然我想聊聊那個時代繼承遺產的細節,但餘下的篇幅不夠寫。
  至於本篇只是淺淺提及的紳士階級我也想聊聊但篇幅以下省略。
  
  接下來是致謝的時間。
  感謝在要寫第二集的時候被我問了「請問大綱是什麼東西?」之後仔細教導我的編輯阿南大人。感謝被我不負責任地說「作品裡沒有菲莉的外觀描述,麻煩幫我設計這個角色」之後完美達成任務的ニリツ大人。感謝即使我深夜時分嚷嚷「寫不出來」還是願意聽我發牢騷的家人。感謝即使突然收到「完全寫不出來」一類的長文抱怨信件也願意聽我發牢騷的朋友們。
  也要對願意兩度欣賞我作品的讀者們獻上無窮無盡的感謝之意。
  
  希望有朝一日能在這裡寫出瀟灑的後記。
  
  二○一七年七月吉日 周藤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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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vnik + 10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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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13 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占楼备用
发表于 2018-7-13 23:52 | 显示全部楼层
哦吼,一直在等第二卷,感谢dalao录入
发表于 2018-7-14 00: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卷的速度来的出乎意料的快呢,刚好前段时间看完第一卷,趁着没忘记剧情,立马读起来
发表于 2018-7-14 01:05 | 显示全部楼层
賭博師不會祈禱2錄入!!太棒啦!!
未看先留言
感謝錄入!!
等這本等很久了!!
发表于 2018-7-14 01:14 | 显示全部楼层
真是惊喜还以为之前弃坑了感谢大佬录入
发表于 2018-7-14 01:16 | 显示全部楼层
把翻译耗死了。。。那篇帖子终于不会再被顶上来了
发表于 2018-7-14 06:3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神...神作啊啊啊
发表于 2018-7-14 11:5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请问这个还有第三卷吗…………其实我觉得第一卷结局就挺好的……谁知道出了第二卷
发表于 2018-7-14 14:0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大大的录入。
队友增加了呢感觉下一卷对战的对手有巴斯的仪典长。
发表于 2018-7-14 15:27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 0.0 这本书光是看简介就觉得很有趣
发表于 2018-7-14 15:5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非常好看的小說 感謝
发表于 2018-7-14 16: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卷大约要什么时候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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