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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川文库] [細田守]未來的未來[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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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7-26 21: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7-26 21:42 编辑

  未來的未來
  ——————————————
  作者:細田守
  譯者:黃涓芳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這是跨越時空,我與家人的未來物語。

  在都市的角落,某個有著小小庭院的家庭,
  愛撒嬌的訓訓迎來剛出生的妹妹──未來。
  眼見雙親的關愛被妹妹奪走,
  這般從未有過的體驗,讓訓訓困惑不已。
  這時,訓訓在庭院遇見了稱呼自己為「哥哥」,
  ──來自未來的妹妹。

  他在未來的引導下,展開一場穿越時空的旅程。
  在前所未見的世界裡,
  訓訓見到自稱過往是王子的神祕男人與小時候的母親,
  並與青年時代的曾外祖父有了不可思議的邂逅。
  在那裡,他首次得知「家族之愛」的種種形式。
  最終,訓訓究竟會抵達何方?
  未來,又為何會從未來而來?

  未知的世界、初次的體驗、無數的緣分──
  男孩遇上來自未來的妹妹,展開一場小哥哥的奇幻歷險。


  作者簡介
  細田守
  1967年生於富山縣。1991年進入「東映動畫」(現為「東映Animation」)後,在動畫師一職上表現傑出,後轉任動畫演出(近似副導演)。2005年離開東映,先後發表《跳躍吧!時空少女》(2006年)、《夏日大作戰》(2009年),兩部作品皆在日本國內外榮獲諸多獎項。2011年創辦動畫電影製作公司「Studio地圖」,親自擔任導演、劇本與原作的《狼的孩子雨和雪》(2012年)、《怪物的孩子》(2015年),均創下票房佳績。






  CONTENTS
  繁體中文版 導演序
  序
  小寶寶到來的日子
  訓訓與小寶寶
  被奪走愛情的男人
  女兒節人偶
  傳說
  未來的未來
  水中
  眼淚
  練習
  青年
  爸爸
  離家出走
  失物招領
  未來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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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玉 + 10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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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26 21:38 | 显示全部楼层
  繁體中文版 導演序
  
  
  這部《未來的未來》是從我自己的孩子得到靈感的作品。
  尤其是新生兒(妹妹)來到家中後,長子(哥哥)的反應、被奪走愛情而哭喊的模樣,實在是太可愛又太逗趣,讓我想到要拍成電影。
  我自己是獨子,不太了解兄弟姊妹的關係,而我的孩子在妹妹出生前也是獨子。然而當妹妹出生後,他突然不再是獨子了。
  不再是獨子的孩子,要如何取回被奪走的愛情?我認為這是很有趣的點。我相信人生是圍繞著「愛」打轉,一切都會歸結到這裡,而最早感受到這一點的階段應該就是在弟妹出現的時候。從弟妹出現的瞬間,孩子就被拋入愛情爭奪戰中。不過這部電影的主題不只是奪走或被奪走愛情,而是如何找到不同的愛情形式。
  
  主角訓訓之所以設定為四歲男生,是因為這個故事是關於妹妹出現後首度感受到身分認同的危機。我想四歲應該是最符合這種情節的年齡吧。
  另一個原因是我造訪這部作品的製作人之一足立先生家時,他們家的姊弟正處於激烈的爭鬥當中。當時年長的姊姊剛好就是四歲,所以這點也產生了影響(笑)。窺見激烈的愛恨糾葛現場,令我心想「一定要拍成電影」。
  
  撰寫《未來的未來》小說版時,讓我花費最大心思的,是要以什麼樣的視角、什麼樣的人稱來描寫這個四歲小男孩訓訓。
  我詢問同時擔任小說責編的足立先生:「應該用什麼樣的文體和視角呢?」他很乾脆地回答:「用第三人稱比較好吧。」讓我不禁心想:「怎麼可能~」(笑)。雖然很困難,不過我還是努力嘗試寫作,終於設法完成了。這都多虧了足立先生(笑)。
  不過有好一陣子,我真的不斷掙扎苦惱。我曾試著用成長後的訓訓視角來寫,或是從其他人──譬如訓訓爸爸的視角來寫。可是,碰到這些角色沒有看見的場景,就不知道該怎麼描寫了,結果還是用第三人稱來描寫。
  
  這是個很小的故事,只發生在家中,乍看之下或許會被認為是我至今製作過的電影中規模最小的,不過我認為或許因為如此,反而更能傳達給任何國家的人。正是因為把舞台限縮在「一棟房子和庭院裡」,因此充滿了各種能讓人產生共鳴的要素,使全世界的任何人看了都能感受到樂趣。
  尤其是日本和台灣的生活氣氛非常相近,希望大家在看電影或小說的時候,也能同時想起自己的家人、親戚或情人。
  
  導演 細田守
 楼主| 发表于 2018-7-26 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序
  
  
  在稍早以前的磯子區(註1:磯子區 日本神奈川縣橫濱市的一區,有根岸線鐵路經過。),山丘上有一座橫濱王子飯店,以及繪有淺藍色彩帶的E209系電車,發出「喀咚喀咚」聲行駛在根岸線。從國道十六號的杉田交叉路口開車南下,經過海洋研究開發機構的建築,上了青砥山的坡道繼續行駛一陣子,便會看到前方丘陵的南側坡地上,爭相競逐般矗立著一座座豪華的大房屋。在兩側豪宅之間的狹小土地上,有一棟小小的屋子。這棟小小的屋子有一座小小的庭院,庭院裡種著小小的樹。
  某天,一對新婚不久的年輕夫妻來到這裡,看到小小的屋子、小小的庭院與小小的樹,立刻就喜歡上了。屋子雖小,但對於兩人生活來說已經足夠,再加上位於坡地上而價格低廉,因此他們立刻簽訂契約,然後把相機交給不動產公司的房屋仲介,在小小屋子前方的小小樹木前並肩拍照。
  他們利用先生駕駛的紅色Volvo 240汽車載運搬家行李,在這裡開啟新生活。兩人每天都在東京都心工作到很晚,因此很珍惜假日待在這棟屋子的悠閒時光。他們會看書、聽音樂、做些稍微講究的料理度過假日,或者也可能什麼都不做,一直睡到傍晚。
  太太在綜合出版社工作,個性認真並具有強烈責任感,是個完美主義者,具備製作好書不可或缺的特質。然而反過來看,她的個性神經質且多慮,從而對他人評價很敏感,就算獲得讚賞,也會往負面去想而鑽牛角尖,常常為了挽回失敗而太過努力,搞得更加疲憊,落入惡性循環。即使如此,周圍的人仍讚賞她的完美主義並依賴她,使她難以察覺自己過度神經質的性格。
  先生任職於建築公司,具有藝術家氣質,總是依照自己的步調做事。他天性喜歡獨處,具有獨創力以及不被環境或他人左右的堅強個性;不過講難聽一點,就是過分頑固而不聽他人意見,就某方面來看稱得上是遲鈍,除了自己有興趣的事情以外都很隨便,缺乏協調性,無法察言觀色,雖然平常很溫和,但容易因為自己的步調被破壞而發脾氣,在工作截止前常常焦躁緊張──舉凡這類缺點,說也說不完。
  夫妻倆的個性南轅北轍,因此常為了大大小小的事情起衝突。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沒有分開、繼續一起生活,或許是因為超越個性差異的適性,或者是因為緣分吧。
  有一天,太太突然想要養狗。她說,她在寵物店和一隻奶油色的英國迷你臘腸犬四目相接,立刻一見鍾情。先生雖然擔心生活步調會被改變,不過最後還是勉為其難地答應了。次週,小狗就來到這對夫妻的家。牠戴著紅色項圈、咬著雞蛋形皮球的模樣,不管看多久都不會膩。兩人聊起小狗當天的成長、散步途中小小的插曲、毫無防備的可愛睡姿,可以一直聊到忘記時間的流逝,簡直就像成了小狗的雙親。
  結婚第六年,太太懷孕了。
  先生以定點觀測的方式,將太太逐漸變大的肚子拍下來。他們在婦產科看了超音波影像,年輪蛋糕切片般的黑白畫面裡,剛好納入胎兒的大頭和小身體。胎兒雙腳間有很清晰的男孩子象徵。看到胎兒的心臟跳動,先生的心跳也加速。對於即將出生的這個孩子,他能夠扛起經濟責任嗎?不過太太的肚子無視他的憂慮,隆起得越來越大。她依照預定計畫請了產假,匆匆忙忙地準備生產。陣痛比預定日期提早一星期來臨,太太的母親依照事先約定從外縣市過來。為了促進陣痛,太太依照助產士的指示,在先生的陪伴下氣喘吁吁地在傍晚的公園散步。七個小時半之後,太太便和剛出生、臉還紅紅的新生兒一起自拍,展露大功告成的笑容。在一旁守著女兒的母親,則像結束長途旅行的旅人,喃喃說道:「妳終於也成為媽媽了。」
  陪產之後,先生被賦予一項任務:替孩子命名。他面對新生兒交叉雙臂沉吟。事前雖然準備了幾個名字,但是他怎麼想都覺得和眼前的臉龐不搭,所以決定重新再想。他在婦產科醫院短暫的會面時間和太太反覆討論,終於得出答案。
  「訓」。
  讀音是「kun」。
  太太也贊同,說這個名字很可愛,而且不太常見,所以大家應該會記住。她呼喚新生兒:「訓訓。」先生用毛筆在和紙上寫下:「命名『訓』。」
  相簿中保留了在夫妻倆中間綻放笑容的男孩一歲照片,也有返鄉到醫院探望曾外婆時,曾外公抱著男孩拍攝的兩歲照片。這兩張照片中的小孩看起來一樣,但絕對不同。新生兒一下子就變成嬰兒,嬰兒又轉眼間變成幼兒。此外,嬰兒時期還可細分為無數階段,到了幼兒時期又有無數的成長階段。小孩子的變化令人目不暇給,無法以「小孩子」一詞概括。如果可能的話,父母親會很想完整記住這樣的成長軌跡,但他們光是應付日常生活就耗盡心力,對於稍早之前的孩子模樣,會以驚人的速度,令人難以置信地輕易忘記。他們只能為孩子的「現在」操各種心,並擔憂「未來」的種種。
  夫妻倆考慮到孩子長大後的情況,決心改建自己的家。設計工作由先生負責。小小庭院裡種著小小樹木的那棟小小屋子的周圍,搭起了工程用鷹架。先生請監工人員拿相機,像某年夏天一樣大家並排拍了張照片。
  爸爸、媽媽、臘腸犬,還有成長為三歲的男孩。
  當時的男孩還不知道,媽媽肚子裡有一個新生命。
  
  
  
  
  
  小寶寶到來的日子
  
  
  橫濱的天空完全被白雲覆蓋,彷彿隨時要下雪。丘陵上的橫濱王子飯店早已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並排矗立的好幾棟嶄新大廈。根岸線列車從E209系變成E233系,軌道也從定尺鋼軌改為長焊鋼軌,不再聽見「喀咚喀咚」的聲音。任何事物都一點一滴地變化,彷彿要避免被發現般,刻意屏住氣息。
  小小庭院裡種著小小樹木的那棟小小的家重新改建了。小小的庭院現在被主屋與附屬小屋前後包夾。也就是說,原本是前院的庭院沒有移動位置,直接變成中庭。橘色瓦片經過重新利用,安置在新家屋頂。屋頂環繞的中庭裡可見那棵小小的樹木。
  在接近聖誕節的十二月某個寒冷的日子,小男孩踮起腳從兒童房的窗戶往外看。他從幼稚園回來後還沒拿下名牌,就在小小的踏台上盡可能踮起腳尖。名牌上寫著「太田訓」。
  兒童房的牆上貼著男孩在幼稚園畫的圖,還有出生以來的許多張照片。這些照片都是他面帶笑容和爸爸媽媽一起拍的,其中也有九月生日時的照片。男孩滿四歲後才過了兩個半月。房間地板上,禮物的玩具列車與塑膠軌道架設到一半就被丟著不管。
  男孩目送玻璃窗外的輕型汽車經過。他在等的是爸爸駕駛的紅色Volvo 240,不過看樣子還要等很久。白色的氣息使玻璃蒙上遮蔽視線的霧氣,他便伸出手掌擦拭。男孩把額頭貼在玻璃上,溫暖的氣息立刻從鼻子噴出,使玻璃再度蒙上霧氣。奇怪,為什麼會這樣?男孩再度用手掌擦拭。
  「……怎麼還沒回來?」
  男孩的嘆息再度使玻璃蒙上霧氣。一輛Toyota Prius發出尖銳短促的聲音駛過。
  
  外婆邊把智慧型手機貼在耳朵上邊從客廳走下來。
  「這樣啊。太好了……」
  櫥櫃上擺著小小的聖誕樹,降臨節日曆(註2:降臨節日曆 Advent calendar,用來計算到聖誕節還有多少天的日曆。通常從十二月一日開始,由一格格紙盒構成,每天開啟一格紙盒計算日子。)的格子開啟到二十二號。外婆打開餐廳的玻璃門,穿上涼鞋走過中庭。
  「嗯,等你們回來。好,路上小心。」
  她掛斷電話,打開兒童房的玻璃門。
  「訓訓,媽媽現在要回來囉。」
  站在踏台上的男孩──訓訓,眼中充滿喜悅的光芒問:
  「真的嗎?」
  外婆蹲在訓訓面前,降低到他的視線高度說:
  「真的喔。期不期待?」
  「期待!」
  訓訓張開手臂,使勁從踏台上跳下來,雙手貼在地板上喊了聲:「汪!」
  他在外婆周圍繞了好幾圈,踢開列車和軌道,不停喊:
  「汪汪!汪!汪汪!汪!」
  媽媽要回來的消息讓他欣喜若狂。
  「呵呵,像隻小狗一樣。」
  外婆發出苦笑,然後用提議的口吻接著說:
  「訓訓,小寶寶最喜歡乾淨的房間了,要不要整理一下?」
  「嗯。」
  「你可以自己來嗎?」
  「嗯。」
  他用雙手捧起列車和軌道,一一放回玩具箱。
  「那就拜託你了。」
  「嗯。」
  「外婆去上面囉?」
  「嗯。」
  訓訓忙著整理,連看也不看外婆一眼。
  外婆走出兒童房,關上玻璃門。
  
  「汪汪、汪汪。」
  迷你臘腸犬「小悠」搖著雞毛撢子般的尾巴,朝著吸塵器的吸頭怒吼。
  媽媽的陣痛比預定日期來得早,已經去了婦產科醫院,在包含生產日在內的這一個星期,外婆便從外縣市來幫忙。在此之前,爸爸為了迎接新生兒逐步做準備,外婆則幫忙照顧當時正在感冒的訓訓及小悠。外婆再次用吸塵器把餐廳清掃過一次,為了謹慎起見,又用黏塵滾筒在客廳地毯上滾來滾去沾取灰塵,並確認洗好的內衣數量是否充足,然後重新仔細折好。她邊折衣服,邊緩緩環顧仍殘留著新房子氣息的家。
  「這棟屋子建得還真奇怪。」
  這棟屋子的確和一般獨棟房屋有很大的差異。在坡地上蓋房子時,一般會先做擋土牆,然後挖土填土,整出平坦的地面。然而,這棟屋子是順著傾斜的地面做出高低差,連同中庭在內的六個房間,都像階梯般斜斜地連結在一起。外婆此刻所在的洗衣間、浴室、洗手間一體的空間位在最上層,從這裡往下一百公分是臥室,再下去是客廳,再往下則是開放式廚房與餐廳。隔著玻璃門往下,就是小小的樹木佇立的中庭,再往下則是兒童房。一百公分的高低落差代替每個房間的隔牆,也因此從臥室可以直接俯瞰兒童房;相對地,從兒童房也可以往上看見臥室。
  不過,缺少一般家庭司空見慣的隔間,讓外婆感到很不自在。
  從中庭下了階梯就是玄關。雖然號稱玄關,但只有一扇厚厚的木門。在這裡還不能脫鞋,必須爬上中庭,在玻璃門前方的地毯上脫鞋。被迫遵守這種獨特的規則,也讓外婆頗為焦躁。
  這棟「奇怪」屋子的設計者,就是身為建築師的爸爸。
  「跟建築師結婚,是不是沒辦法住在正常的房子呢?」
  外婆邊用掃帚清掃玄關邊喃喃自語。
  「對不對,小悠?」
  她像是講悄悄話般徵求同意。
  跟在外婆後面的小悠凝視著她的臉回答:「汪!」
  
  「呼。」
  外婆和小悠一起從玄關回來,從中庭仰望整棟屋子確認。迎接嬰兒的準備已經全數完成,外婆鬆了一口氣,走到下面的兒童房打開門。
  「……咦?」
  她看到屋內的情景,不禁啞口無言。兒童房內鋪滿玩具電車軌道,幾乎連踏足之地都沒有。
  「訓訓……好像比剛剛更亂了啊……」
  明明說好要整理的。
  訓訓在軌道與隧道包圍中,雙手拿著玩具電車比較,似乎無法做出決定。
  「小寶寶比較喜歡E233系還是梓號列車呢?」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
  外婆雙手扠腰,嘆了一口氣,望著中庭故意說給訓訓聽:
  「咦?小悠好像要去院子玩耶。」
  「真的嗎?」
  「你陪牠去吧。」她揮手引導催促訓訓。
  「好。」
  訓訓丟下電車跑到中庭。
  「外婆幫你整理好。」
  外婆輕輕關上玻璃門。
  畫著淺藍色線條的電車經過平交道,上了高架橋,正在度過鐵路橋。
  距離嬰兒到達這裡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如果拖拖拉拉會來不及的。外婆大步跨過鐵路橋,雙手抓住響起汽笛聲的電車讓它停住。
  「快點快點……」
  
  雞蛋形皮球上的兩隻眼睛直直盯著訓訓。
  在皮球的另一邊,戴著紅色項圈的小悠也直直盯著訓訓。
  「哈、哈、哈!」
  牠的眼中充滿期待。
  「要丟囉~嘿!」
  訓訓把皮球丟出去。芥黃色的皮球在空中劃出圓弧,小悠吐著白色氣息追逐。皮球在中庭牆壁上不規則彈跳,使牠耗費一番功夫而發出嗚嗚的低吼聲,不過還是確實叼住了,然後專心致志地跑回來,撲進訓訓懷裡。
  「哈哈哈。」
  中庭的面積以訓訓的腳來測量,大約是十一大步。四方形的地上有自然生長的草,中間佇立著一棵櫟樹。雖說是庭院,但也只有這麼點空間而已。樹的種類是黑櫟,樹幹比訓訓雙手合抱稍粗。由於經過定期修剪,因此高度沒有很高,只比屋頂高出一點。小悠從幼犬時期就喜歡繞著這棵櫟樹跑,也同樣喜歡那顆皮球。
  訓訓拿著這顆使用很久、表面變得破破爛爛的球做出準備動作。
  「要丟囉~嘿!」
  他把球丟出去。小悠轉眼間就按住反彈的球,叼起來之後繞過黑櫟樹跑回來。
  就在這時候……
  「!」
  小悠突然察覺到異狀,仰望天空。
  輕飄飄的白色物體從空中飄落。
  「啊……」
  訓訓也仰望天空。
  小小的白色顆粒無聲地掉下來。
  訓訓不禁伸出手,然而空氣輕盈地將白色顆粒捲起,使它從指縫之間溜走。他把腳踮得比剛剛更高,卻更加抓不著。
  訓訓舉著手往上跳,抓住一個小小的顆粒。這回他感覺到確實抓住了,小心翼翼地把手縮回來,緩緩張開拳頭,但手掌中沒有白色顆粒,只有水滴。抓到的顆粒跑去哪裡?他再度仰望天空尋找。
  「……」
  飄落的小顆粒以驚人的數量填滿天空,此刻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顆粒掉落下來。一、二、三、四……訓訓想要數清楚,但龐大的數量讓他頭暈目眩。當他定睛凝視,可以清楚看到掉落下來的不只是模糊的白色顆粒,而是有六個角的透明冰之結晶。即使不用放大鏡或顯微鏡,光憑肉眼就能確認。他曾在教育頻道看過,極小的每個顆粒看似相同,但其實擁有不同的形狀。誰能相信,數量多到覆蓋整片天空的顆粒,竟然沒有兩個是相同的呢?
  訓訓茫然地持續仰望,無法找到適當的言語,只能喃喃說出單純的感想:
  「……好奇妙……」
  這時,突然傳來汽車引擎「轟~」的排氣聲,他才被拉回現實。
  「啊。」
  這是爸爸的車聲。
  小悠像宣告來臨的小號般汪汪叫。訓訓跑下階梯,使勁打開兒童房的玻璃門。
  「訓訓。」
  正在準備嬰兒搖床的外婆呼喚他,但是他沒有回應,而是跳到踏台上踮起腳尖看向窗外。氣息吐到窗戶上,使他看不到前方。
  「啊!」
  他迅速用手擦拭,看到窗外正在停車的Volvo 240車頂。車子數度前進、後退,一定是爸爸在駕駛。
  「回來了嗎?」
  外婆問,但他依舊沒有回答就衝出兒童房,走下中庭通往玄關的階梯。半年前他還得屁股朝前、緩緩挪動腳步才能走下階梯,但現在已能抓著高出頭頂的扶手,一階階走下去。
  「媽媽!」
  他努力用比平常更快的腳步下階梯,並且朝著玄關喊。
  「媽媽~!」
  這時他聽到「喀」的聲音。
  「來,公主,到達目的地了。」
  拿著大件行李的爸爸像護衛般打開門,粉狀的雪飄進屋子裡。
  正在下階梯的訓訓停下腳步往前看。
  「啊……」
  「我回來了,訓訓。」
  穿著雪白色服裝的媽媽抱著雪白色的襁褓,宛若女神般微笑。
  「媽媽,妳回來了……」
  訓訓才應完話,就淚眼汪汪地緊緊依附在媽媽的膝蓋上說:
  「我好寂寞。」
  「感冒好了嗎?真抱歉,都不在家。」
  媽媽以溫柔的聲音表達歉疚。這時訓訓突然抬起頭,看著白色的襁褓。
  「……那是小寶寶嗎?」
  「呵呵呵。」
  「讓我看!讓我看!」
  訓訓蹦蹦跳跳地央求。
  沒錯。大約一星期前,媽媽說要去婦產科醫院就一直沒有回家。外婆代替媽媽照顧訓訓,餵不斷咳嗽的他吃藥,幫他在背上貼止咳貼布。爸爸屢屢用手機拍下婦產科醫院的情況給訓訓看,但訓訓不是很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籐編的嬰兒搖床中,鋪著雪白色的毛毯。
  媽媽把睡著的小寶寶輕輕放在毛毯上,然後緩緩抽出扶著小寶寶脖子的左手,避免弄醒她。
  訓訓像著迷般看著小寶寶。
  小寶寶裹著細緻蕾絲裝飾的雪白色服裝,正在睡覺。
  她看起來驚人地嬌小,宛若砂糖點心般,彷彿一觸摸就會立刻崩壞。從小小的胸口看得出小寶寶正淺淺地呼吸,脖子傾斜的角度非常不自然。這個奇妙的感覺似乎正展現出嬰兒的脆弱。訓訓只是呆呆地屏息凝視。
  「……」
  爸爸抬起頭看著他,壓低聲音說:
  「這是訓訓的妹妹。」
  「……妹妹?」
  訓訓大概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說出這個單字。
  媽媽用眼角瞥他問:「可愛嗎?」
  訓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如果要問可不可愛,老實說,他完全不覺得可愛。那麼,該怎麼回答?
  訓訓剛開口就沉默下來,再度開口卻又閉上嘴巴,然後張著嘴巴思索片刻,總算喃喃說出簡短的感想:
  「……好奇妙……」
  雪繼續無聲飄落在中庭的櫟樹上。
  小寶寶在睡眠中靜靜地呼吸。
  訓訓戰戰兢兢地伸出食指,點一下很小的手掌後,連忙縮回來。
  媽媽引導他:「輕一點。」
  訓訓再次鼓起勇氣伸出手指,輕輕地摸了一下,感覺軟綿綿、胖嘟嘟的。他直接把自己的食指放在小寶寶的手掌中。過於小巧的五根手指、指甲、皺紋──簡直像在摸精巧的迷你人偶。究竟是誰做出這種東西?
  這時小寶寶的手抽動一下。
  「……唔!」
  訓訓嚇得抽出手指,下意識往後退。
  小寶寶醒過來,彷彿破曉般緩緩張開眼瞼。
  爸爸對媽媽悄悄說:
  「她醒來了,一直看著訓。」
  「她還看不見東西。」
  「可是她一直看著那邊。」
  訓訓被小寶寶注視,無法動彈。
  空虛的瞳孔中映出他的身影。
  這個奇妙的個體看著自己,讓他感到相當不可思議。
  媽媽說:「訓訓,從今天起要跟她好好相處喔。」
  「……嗯。」
  「發生什麼事的話,要保護她喔。」
  「……嗯。」
  訓訓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只能這樣回答。
  即使如此,媽媽似乎還是放心了。
  「謝謝你。」
  媽媽露出微笑,和爸爸與外婆彼此相視。兩人似乎也解除了緊張,嘴角浮現安心的笑容。
  爸爸在地板上更換坐姿,用手指推了推眼鏡的鼻橋問道:
  「訓訓,你想替小寶寶取什麼樣的名字?」
  訓訓這才被拉回現實。
  「名字?」
  「嗯。」
  「呃~嗯~」
  訓訓探視著籐籃內,簡潔地說:
  「希望。」
  爸爸聽了交叉雙臂,若有所悟地說:
  「希望。希望啊……原來如此。嗯,滿不錯的。」
  「還有~」
  訓訓瞥了一眼房間角落又說:
  「燕子。」
  「燕子。燕子啊……」
  爸爸口中反覆呢喃,仰望天花板,卻又覺得哪裡怪怪的,便反問:
  「燕子?」
  「那是新幹線的名字吧?」
  媽媽指著房間的角落苦笑。玩具箱中,可以看到東海道新幹線「希望號」與九州新幹線「燕號」的車身。
  「啊,原來是這樣。」
  爸爸笑著站起來。
  
  外婆穿著羽絨大衣,在玄關重綁鞋帶。
  「如果可以再多待一會兒就好了,可是我還得去醫院看曾外婆才行。」
  媽媽剛生產完的現在,應該是最需要人手幫忙的時候,可是外婆也不能一直丟著入院中的母親(也就是訓訓的曾外婆)不管。曾外公原本幾乎每天都會去醫院探病,但在剛入春時突然過世,在那之後曾外婆便完全失去活力,很令人擔心。雖然更換替換用的衣物等工作交給外公處理了,但光是這樣還是不放心,如果拿嬰兒的照片給她看,或許能讓她稍微恢復活力。
  媽媽笑咪咪地對外婆說:「沒關係。多虧有妳幫忙。」
  「隨時再找我來吧。」
  「謝謝妳。」爸爸也低下頭。
  「幫我們跟爸爸打招呼。」
  「訓訓,我下次也會搭新幹線過來唷。」
  「拜拜。」
  「再見,小寶寶。」
  媽媽讓襁褓中的小寶寶面對外婆。
  「外婆在跟妳說再見喔。」
  橫濱的丘陵上閃爍著家家戶戶的燈光。在市區繁忙的喧囂聲中,載著外婆的淺藍色線條列車往東京的方向駛去。外婆接下來還要轉乘新幹線,回到家應該會超過晚上八點。
  冬季傍晚的天空,因為寒冷而晴朗無雲。
  
  
  
  
  
  訓訓與小寶寶
  
  
  訓訓睡覺時,總是翹起屁股俯臥。
  「嗯……」
  今天早上他也以這樣的姿勢醒來。
  媽媽已經起床,睡衣上披著開襟毛衣,正在昏暗的臥室床上餵寶寶吃奶。
  「訓訓早安。」
  「媽媽早安。」
  訓訓回答時也仍舊翹著屁股。
  小寶寶發出「啾、啾」的聲音在吸奶。
  訓訓仍舊翹著屁股,對小寶寶說:
  「小寶寶早安。」
  
  爸爸在廚房準備大展身手。
  「哼哼哼哼哼~」
  他在襯衫上穿了圍裙,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哼歌。
  然而他光是切水果,就因為過度講究而花了不少時間;接著聽到水煮開的聲音,便慌慌張張地關上瓦斯,伸手去抓水壺的把手。
  「好燙!」
  水壺的把手出乎意料地燙,爸爸用力甩手冷卻,然後重新戴上隔熱手套拿起水壺時,小烤箱發出「叮」的聲響。他連忙衝過去,打開烤箱用手指夾出有些烤焦的土司。
  「哇,好燙!」
  總而言之,爸爸不習慣做家事,連圍裙的蝴蝶結都打成縱向的,看起來很奇怪。
  訓訓雙手拿著杯子貼在嘴上,以詫異的表情看著這幅景象。為什麼?之前明明都是媽媽準備早餐。
  他望向餐桌另外一邊。媽媽仍穿著睡衣,邊餵小寶寶吃奶邊打瞌睡。
  訓訓放下杯子,對媽媽說:
  「媽媽,我還要牛奶。」
  聞言,爸爸停下塗奶油的手,拿起牛奶盒。
  「來了~」
  「不要!」
  訓訓舉起杯子拒絕。
  「媽媽,香蕉。」
  爸爸放下牛奶盒,從水果盤抓起香蕉。
  「來了~」
  「不要!」
  訓訓拒絕。
  「媽媽!」
  他用雙手拍打餐桌,想要讓媽媽聽到。
  「來了~」
  爸爸蹲下來,湊近一張笑咪咪的臉。
  訓訓連連拍打這張臉。
  「討厭!」
  「哇,好痛!」
  
  早餐後,爸爸開始打掃。
  他從上方的房間開始,依序用吸塵器清掃臥室、客廳、餐廳。小悠不停吼叫,到處撒落剛換過的毛。餐桌角落是爸爸從事設計工作的空間。他把桌下也用吸塵器來回清理一遍。他在打掃時和做早餐不同,手法相當俐落,或許是因為這棟房屋是他設計的,因此也是理所當然。他精準而大膽地打掃,中庭裡的枯葉則拿掃帚「唰唰唰」地清理。
  在他的設計概念中,這個階梯狀房屋是以中庭為中心,連結其他房間。屋子的開口朝向中庭,再加上有高低差,即使沒有其他窗戶也能引進光線。除此之外,構造上由下面吹進來的風也能通往上方。可以說是為了充分利用光與風,而拆除了牆壁。
  爸爸打開兒童房的玻璃門,蹲在訓訓面前說:
  「我要用吸塵器打掃這裡,所以不要擺出玩具。」
  他把訓訓好不容易接起來的軌道一一拆除,裝在玩具箱裡。
  爸爸好過分!為了不輸給發出嗡嗡聲的吸塵器,訓訓深深吸一口氣,朝著斜上方的寢室大喊:
  「媽~媽~!」
  聲音穿過中庭、餐廳、客廳,到達臥室。
  媽媽正在床上替小寶寶換尿布。
  「好了,很清爽吧。」
  訓訓衝上來,踱著腳說:
  「我在叫妳呀,真是的!」
  「咦?訓訓,怎麼了?」
  媽媽似乎現在才發覺,悠閒地轉頭。
  「唉!」訓訓只能嘆息。
  
  爸爸用掃帚打掃通往玄關的階梯。
  原木材質的大門是從以前房屋拆下來後,重新安裝在這棟新家。木頭雖然因為風吹日曬而劣化,不過表面呈現獨特的質感。除了大門以外,包括特色鮮明的橘色屋瓦等許多建材,都是來自前一棟屋子。從客廳排列到餐廳的櫥櫃門合板也是其中一例,還刻意將殘留圓形時鐘日曬痕跡的板子放在明顯的地方。
  這不是為了節省經費而回收再利用。身為建築師,爸爸考慮的不是材料新舊。並不是什麼東西都是新的比較好。他知道,有些材料必須經過時間才能得到。這些材料並非骯髒、老舊,而是帶有歲月的痕跡。或許就像長年珍惜鍾愛的舊衣那樣吧。
  爸爸也很喜歡之前住的小房子。雖然不知道設計師是誰,不過他很喜歡那棟建築物,也很珍惜夫妻兩人住在那裡的幾年時光。因此,即使要改建,他也想要繼承過去生活的氣氛──更進一步地說,就是雖短暫但仍屬於這個家的歷史。就如每個時代的地層堆積並保留到後代,他希望家人一起度過的時間,也能在將來偶爾窺見。基於這樣的想法,他設計出這棟房屋。
  然而在工作時,幾乎沒有委託人會做出同樣的要求。一般情況下,委託人都想要以最新材料建造的最新建築。這也是很正常的。
  他最後走出玄關,清掃停車場。停在那裡的九○年紅色Volvo 240也是以二手車購入的,至少開了十五年。這輛車換過水箱、離合器,另外還換過無數零件,一直開到現在。珍惜並長久使用──這也是展現他想法的例子之一。
  「恭喜。」
  「啊,謝謝。」
  住在附近的兩位太太過來祝福太田家剛生了嬰兒。爸爸在玄關前拿著掃把與畚箕答謝。
  穿著牛仔褲的短髮太太帶著和訓訓念同一所幼稚園的長子,另外還用背帶抱著次子。她在生產前是製作人偶的個人工作者,但現在暫停工作,成為專職主婦。另一位穿著針織洋裝、紮起長髮的太太推著嬰兒車中還在上托兒所的長子,大肚子則懷著預定明年春天生產的女兒。她在保險公司擔任行政工作,和媽媽一樣是邊工作邊育兒的職業婦女。兩位太太都是和太田家全家熟識的好朋友,還會一起吃飯。她們特地來關心媽媽產後的身體狀況。
  「小寶寶很可愛吧?」
  「事實上,我都不記得小孩剛出生時是那麼小了。」
  「生第二個應該比較輕鬆吧?」
  「也沒有。上一個是怎麼生的都已經忘了。」
  「也對。」
  短髮的太太附和。
  長髮的太太問:「聽說由美會提早結束產假啊?」
  「嗯,因為編輯部裡很照顧我的前輩也要請產假了。」
  「接下來會由爸爸包辦家務啊?」
  「不不不,沒那麼厲害。」
  爸爸笑咪咪地搖手否認。
  「這陣子我剛好辭職,轉為自由接案的工作型態,所以只是在家工作的空檔做點家事而已。」
  兩位太太看著彼此,然後露出驚訝的表情說:
  「哇,好厲害!」
  「沒有啦。」
  「真的好了不起。」
  「沒有沒有。」
  「很少人可以做到這樣。」
  「沒有沒有沒有。」
  受到兩位太太稱讚,爸爸雖然感到不好意思,卻也滿面笑容。
  
  因此──
  「哼哼哼哼~」
  到了準備午餐的時候,他仍無法收起得意的笑容,情不自禁地哼著歌。
  他很得意地把烏龍麵條投入鍋中煮沸的熱水裡,像廚師一樣輕巧地用長筷子攪拌後蓋上鍋蓋。正在餵奶的媽媽手拿智慧型手機,以冷淡的眼神看著這幅情景。
  爸爸回頭之後,才注意到她的視線。
  「……咦?怎麼了?」
  「沒什麼。」
  「我會很在意。到底怎麼了?」
  「你既然要問,我只好說了。」
  「嗯。」
  「你從以前就很喜歡在別的媽媽面前扮演『溫柔的好爸爸』。」
  「……咦?」
  爸爸的表情變得緊繃,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可是早就被看穿了。」
  「……」
  這時,正在煮烏龍麵的鍋子突然發出「嘩」的聲音,滾燙的熱水溢出來,連地板都變得濕答答。
  「啊!」
  爸爸連忙想拿附近的毛巾擦地板,但媽媽說:
  「那是擦桌子用的。」
  「啊!」
  於是爸爸改拿抹布來擦。
  媽媽抱著餵完奶的小寶寶,嚴肅地說:
  「我三月就要回去上班,你不能只是做個樣子,一定要確實做到,否則絕對應付不過來。」
  「……好的。」
  「這次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只有我一個人在忙。」
  「……好的。」
  爸爸從餐桌下探出半張臉,用快要消失的聲音回答。
  
  「訓訓會為妳做很多事情。」
  訓訓把臉頰貼在嬰兒搖床的籐籃邊緣,凝視著小寶寶。
  「哈~」小寶寶把嬌小的嘴巴張開到最大打呵欠。
  在訓訓腦海中,他們兩人正來到微風徐徐的高原上。
  「訓訓會跟妳一起散步,教妳蟲蟲的名字。」
  他指著滿天飛舞、擁有棒狀身體與兩對透明翅膀、眼睛很大的昆蟲說:「蜻蜓。」
  小寶寶輕輕張開眼睛。
  「還會告訴妳,雲的形狀像什麼。」
  他指著不斷湧起的白雲。這朵雲的形狀很像八隻腳、尾巴有毒針、雙手是剪刀的節肢動物。「蠍子。」
  小寶寶打了一個小小的嗝。
  「還有──」
  這時媽媽從餐廳插嘴:
  「現在要去外面還太早了,得等她大一點。」
  訓訓被拉回現實,噘起嘴回應:「好啦。」
  他離開嬰兒搖床,從客廳下方擺放故事書的角落拉出其中一本。封面上以典型的手寫文字印著書名《奇妙的後院》。在典型的庭院樹木前方,有個穿著典型款式睡衣的男孩,與一名典型中世紀打扮的女孩手牽手。從封面就能看出這本書的內容很膚淺,只是在模仿英美兒童文學的味道。訓訓把這本書丟到一邊,拉出另外一本,立刻跑回嬰兒搖床邊,拿封面給小寶寶看。
  「《鬼婆婆對上大鬍子》。」
  小寶寶驚訝地張大眼睛。
  「鬼婆婆氣得滿臉通紅,衝出去追大鬍子。」
  訓訓隨心所欲地編故事,然後把玩具電車一個個排列在小寶寶周圍。
  「大鬍子輕鬆躲開,跳上E235系山手線列車。」
  他把鐵道卡片一張張夾在小寶寶的腳趾之間。
  「鬼婆婆搭乘E233系京濱東北線追他,可是……」
  這時媽媽突然爬上客廳,朝他逼近,把手伸過來說:
  「住、手!」
  她使勁搶走小寶寶,卡片從腳趾間紛紛掉落。
  「不可以打擾小寶寶睡午覺。」
  她說完就下了樓梯。
  訓訓惱怒地搖晃嬰兒搖床。
  「討厭!」
  
  爸爸在廚房誠惶誠恐地沖泡牛奶。
  胸前貼著母乳墊的媽媽在一旁觀看,並做出詳細的指導,像是「分量要正確」、「不要起泡」等等。這是考量到媽媽日後要回去上班,從現在起就必須讓爸爸習慣做這些事。他們把少量的牛奶滴到自己手上,互相確認溫度是否恰當。
  「差不多這樣?」
  「差不多這樣。」
  接下來終於要開始餵奶。完全是新手的爸爸坐在餐桌一角,做了深呼吸後,從媽媽手中接過小寶寶單手抱著,以戰戰兢兢的動作拿起奶瓶。媽媽立刻給予指導:
  「豎直。」
  「啊,是。」
  爸爸膽顫心驚地把奶瓶放入小寶寶嘴裡。
  「更裡面。」
  「更裡面?」
  「要往裡面塞。」
  「往裡面塞?」
  「塞到後面。」
  「後、後面?」
  「對。」
  「新生兒好可怕。」
  「如果沒有讓寶寶確實含住,空氣就會跑進去。」
  媽媽湊向前指導,爸爸則緊繃著肩膀,動作非常僵硬。兩人都專注在眼前的小寶寶身上,即使訓訓在後方喊「媽媽」、「爸爸」也完全沒有察覺。不,他們當然聽見了,只是現在沒空回應他。
  「她不太肯喝奶。」
  「給我。」
  媽媽接過小寶寶,示範給爸爸看。「要塞到更裡面……」
  「哇!吸進去的速度完全不一樣。」
  「喝完要讓她打嗝。」
  媽媽把小寶寶還給爸爸。爸爸依照她說的,輕拍小寶寶背部,然而……
  「她都沒有打嗝。」
  「加油,凡事總有第一次。」
  媽媽鼓勵臉色蒼白的爸爸。不論如何,如果不讓他做,今後就一籌莫展。
  「爸~爸~!媽~媽~!」
  訓訓在他們後方踮腳大喊,但忙不過來的兩人聽不進去。
  小悠在樓梯下方以冷淡的眼神看著這幅情景。
  
  午後的陽光下,帳棚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訓訓想要獨處的時候,總會躲進兒童房角落的這個帳棚。這是類似馬戲團小屋的紅黃兩色帳棚。訓訓趴在帳棚裡,只露出臉,眼神明顯陰鬱,嘴唇噘得高高的。他的心情很容易顯露在臉上。
  牆上的圖畫、信紙、壓花等等當中,有一張用紙膠帶貼上的照片。這張照片裡,三歲的訓訓在爸媽之間露出笑容,仍舊處於幸福時期。
  訓訓覺得現在的自己並不幸福。
  為什麼不幸福……?
  因為小寶寶──
  訓訓做了某個決定,把臉縮進帳棚裡。
  
  「內衣要用這個洗衣精。」
  媽媽在浴室的洗脫烘洗衣機前對爸爸說明。
  「襪子呢?」
  「襪子也是。」
  訓訓偷偷觀察這幅情景,然後悄悄離開。他的模樣和平常不同,表情相當嚴肅,眼神中隱含企圖心。他戴起連帽衣的帽兜,帽緣緊貼著圓圓的臉。
  這模樣太可疑了,簡直像個小忍者。
  他走下客廳的階梯,躡手躡腳避免發出聲音,因為擔心被人看到而心跳加速。他緊張到踩空階梯,不小心發出「啊」一聲,連忙用雙手摀住嘴巴。不要緊嗎……?嗯,不要緊,他們沒有發覺。兩人都專心在洗衣服,沒有注意到其他事物。
  訓訓盯著放在客廳的嬰兒搖床,緩緩接近。
  他蹲下來,眼神顯得很銳利。
  小寶寶在搖床裡,發出細微的呼吸聲睡覺。
  笨蛋,危險逼近了都不知道,完全放鬆警戒。
  訓訓把雙手伸向毫無防備的睡臉。張開的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
  「……」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拉扯小寶寶的雙耳。
  耳朵似乎很柔軟,拉得長長的。
  好像大象。這副呆樣讓他忍不住笑出來。
  「……噗。」
  接著他又拉扯臉頰。
  臉頰像麻糬,很有彈性地拉長。
  「噗噗。」
  這張臉也很好笑。
  他一次又一次地拉扯臉頰。
  「咕、咕、咕、咕。」
  太好笑了。
  從兩側擠壓臉頰,就會變成章魚臉。
  「嘎、嘎、嘎、嘎。」
  太好玩了。
  他差點笑出聲音,用手摀著嘴巴拚命忍住。
  用食指按住小小的鼻子,小寶寶就變成小豬臉。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他笑到快掉下眼淚。
  這時──
  「嗚嗚……」
  小寶寶的臉突然扭曲,湧出珠子般大顆的眼淚,放聲大哭。
  「……嗚哇啊啊啊啊!」
  淚珠不斷沿著臉頰掉落。訓訓感到不知所措。等等!這麼大聲的話會被發現──他想到這裡時,已經太晚了。
  「怎麼了?」
  從浴室跑過來的媽媽已經來到他身後。
  「啊!」
  訓訓背對小寶寶,試圖用身體擋住,但是當然擋不住。媽媽用緊繃的聲音質問:
  「訓訓,你做了什麼?不是約定過,要好好相處嗎?」
  訓訓搖頭說:「不能好好相處。」
  「拜託,你要愛護小寶寶。」
  媽媽用懇求的口吻敦促他,然而他一再搖頭。
  「不能!」
  「拜託。」
  「不能!」
  「訓訓!」
  他難過地緊閉眼睛,一字字大聲說:
  「不、能!」
  訓訓一時衝動,抓起矮桌下方的「Dr. Yellow」(註3:「Dr. Yellow」 新幹線的測試用列車,因為車身為黃色而得此暱稱。)朝小寶寶揮下去。
  「啊!」
  媽媽摀住臉,驚愕到不知所措。
  喀!
  被打到頭的小寶寶一開始似乎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一臉茫然,接著眼角迅速溢出淚水,彷彿被火燒到般激烈地大哭。
  「嗚哇啊啊啊啊啊!」
  「你在做什麼!」
  媽媽反射性地把手伸向嬰兒搖床,訓訓被順勢推倒在地上。
  「啊!」
  「她才剛出生耶!真不敢相信!」
  看到媽媽抱著小寶寶保護她的凶狠眼神,訓訓直覺自己此刻放掉了很重要的東西。當他領悟到這是無法挽回的事實後,帽兜鬆落的臉整個皺起來,淚水和鼻涕宛若決堤般湧出。他倒在地板上,像一隻被翻過來的烏龜般手腳亂揮,發出尖銳的叫聲:
  「……嗚嗚嗚哇啊啊啊!」
  幾乎刺破耳膜的噪音,讓小寶寶哭得更厲害。
  「嗚哇啊啊啊啊!」
  跑上客廳的小悠也發出嚎叫:
  「嗷嗚~嗷嗚~」
  爸爸則只能呆呆地吞嚥口水。
  「……唔。」
  媽媽回頭狠狠瞪他一眼說:
  「不要只顧著看,幫幫忙!」
  「啊,好的。」
  媽媽把小寶寶交給爸爸,用雙手壓住不斷掙扎的訓訓上半身,讓他無法動彈。這個姿勢和刷牙後檢查有沒有漏刷時一樣。
  「訓,你是小寶寶的哥哥吧?」
  訓訓哭喪著臉回答:
  「不是哥哥。」
  「是哥哥!」
  「媽媽也不是媽媽!」
  「那是什麼?」
  「鬼婆婆,鬼婆婆!」
  「什……什麼……」
  媽媽的臉因為憤怒而逐漸漲紅。參差不齊的牙齒、額頭上波浪狀的皺紋、頭上微微隆起的角,就跟《鬼婆婆對上大鬍子》裡的鬼婆婆一模一樣。
  「你~說~什~麼~?」
  「嗚哇~!」
  訓訓嚎啕大哭,掙脫媽媽的手,抱住爸爸的膝蓋。
  「爸爸~」
  然而爸爸抱著哭不停的小寶寶,臉色蒼白,無暇顧及其他事。
  「喔~不哭不哭~好乖好乖~」
  他搖晃著小寶寶,低聲唱著怪異的兒歌。
  「不要哭~不要哭~」
  他蒼白著臉,低聲繼續唱。
  訓訓明白了自己無法依靠現在的爸爸,於是跑離現場。
  「討厭!」
  這時,原本嚎啕大哭的小寶寶突然停止哭泣,張大眼睛。
  「……!」
  小寶寶究竟看到了什麼──
 楼主| 发表于 2018-7-26 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被奪走愛情的男人
  
  
  訓訓哭著跑下餐廳,使出全力推開沉重的玻璃門。
  「嗚……嗚……」
  他在通往中庭的平台穿上鞋子,下了階梯就重心不穩而跌倒,鼻子撞到地面,然後因為疼痛與自憐又開始哭泣。
  「……嗚哇啊啊……」
  他一面抽抽噎噎地哭泣,一面哇啦哇啦地吐出不成語言的聲音:
  「運運勿以彎咬襖襖。」
  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換成清楚的說法是──
  「訓訓不喜歡小寶寶。」
  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聲音。
  「呵呵呵呵呵呵……」
  這個抽搐的聲音像是在努力壓抑笑聲。
  誰?
  仔細想想,這裡是中庭,家裡只有爸爸、媽媽和小寶寶,應該沒有其他人會進來。然而,這個聲音顯然是沒聽過的中年男子低沉嗓音。笑過之後,這個聲音又說:
  「呵呵呵……真是慘不忍睹。」
  「……咦?」
  訓訓回頭。原本應該是只有一棵黑櫟樹的小中庭,此刻卻變成完全不同的景象。
  眼前是化作廢墟的哥德式古老教堂遺跡,屋頂已經掉落而沒有天花板,兩旁崩落的牆壁上開著尖拱窗,上面攀爬著密密麻麻的藤蔓,就像被遺忘的古蹟。即便如此,鋪著石版的地面中央卻有源源不絕湧出水的低矮圓形噴水池。環繞著噴水池,還設有典雅的木製長椅。
  庭院──沒錯,這也是某種庭院。
  有個男人翹著二郎腿坐在長椅上。從尖拱窗透進來的好幾道光線,使訓訓看不清男人的長相,不過剛剛發出聲音的人應該就是他。男人站起來,繞過噴水池,稍微低著頭朝訓訓緩緩走來。
  「我來猜猜你現在的心情。沒錯,就是嫉妒!」
  「嫉妒?嫉妒是什麼?」
  當男人接近,訓訓逐漸看清他的模樣。蓬亂的頭髮和明亮的棕色長袍,紅色領帶和七分褲,高傲的口吻和鬍碴──不搭調的印象讓人聯想到沒落的貴族。
  「你過去獨占爸爸媽媽的愛情,卻被毫無前兆地突然到來的小傢伙連根奪走兩人的愛……你知道對她動手會挨罵,但是還是無法忍耐地動手了……」
  男人停下腳步,悠然俯視訓訓,露出譏諷的笑容。
  「哼哼,被我說中了吧?」
  「……你是誰?」
  「我是王子。」
  「王子?」
  「沒錯,在你出生前,我是這個家的王子。」
  這個人怎麼看都不像王子。他到底在說什麼?訓訓詫異地歪著頭,男人張開手臂催促他:「看到王子,還不快跪下!」
  「……」
  訓訓乖乖地跪下來。
  男人把手放在胸前,好似沉浸在甜美的回憶中。
  「爸爸和媽媽原本非常愛護我,隨時都在我身邊,溫柔地撫摸我的頭說:『你實在太可愛了……』但是!」
  他突然提高聲量,以責難的態度繞著訓訓踱步。
  「自從你來了之後,我就一再被冷落,食物也從我喜歡的口味變成特價品,每天連少許的點心都沒有,得不到稱讚、得不到理會,動不動就挨罵……」
  他哀嘆著停下腳步,深深垂下頭,脖子好像都要折斷了。
  「……當時我就領悟到,我被奪走了愛情……你知道那是多麼令人懊悔、悲慘而難受的事嗎?」
  「不知道。」訓訓立即回答。
  「不知道?」
  男人瞪大眼睛。
  「不知道?哦,是嗎?那就算了。不過,你別以為和自己無關。有一天你也會嘗到同樣的滋味,而且這一天很快就會來臨。活該!」
  他咆哮後,轉身往另一邊走去。
  男人這段話讓訓訓不得不接受。他覺得好像被說中了自己在小寶寶出現後的不安。然而,這個人為什麼會說這些話?他究竟是誰?該不會……莫非……難道是……
  「啊。」
  訓訓低下頭,剛好看到雞蛋形的皮球。對了,用這個來試試。
  「……嗯?」
  男人察覺到動靜回頭,在此同時,訓訓迅速丟出球。
  「嘿!」
  「啊!」
  男人反射性地追逐劃過弧線飛出去的球。複雜的不規則彈跳絲毫難不倒他。他飛快地抓住球後,立即回來把球遞給訓訓。
  「給你。」
  訓訓輪流端詳男人與手中的球,然後又抓起球丟往別的方向。
  「嘿!」
  「啊!」
  男人迅速撿起球、迅速回來,又遞給訓訓說:「給你。」
  訓訓察覺到男人的真實身分,露出笑容。
  「嗯?」
  男人看著訓訓,似乎無法理解這個笑容的含意。
  訓訓使勁把球往上空丟,然後趁著男人抬頭仰望、等候球落下的時候,迅速蹲下去鑽進男人棕色的長袍裡。就如他所預期的,男人的屁股上長著眼熟的雞毛撢子般的尾巴。
  「果然。」
  是小悠,絕對不會錯。
  訓訓毫不猶豫地伸出雙手抓住這條尾巴,順著蹲下來的動作一口氣把它拔下來。
  「哇,你在做什麼?」
  男人發覺有異,反射性地按住屁股回頭,這才發現訓訓竟然拿著自己的尾巴。
  「啊?住手!住……」
  訓訓瞄準目標,把尾巴插上自己的屁股。
  這時,突然有一股電流通過般的奇妙感覺,從腳底沿著背脊一路往上竄,到達頭頂的髮梢後,他頭上冒出長長的耳朵,臉頰上「咻咻咻~」地長出長長的鬍鬚,鼻子變成黑色的圓形。他把雙手貼在地面,抬起頭喊了聲:「汪!」
  訓訓變成狗了。
  男人(也就是沒有尾巴的小悠),束手無策地僵在原地無法動彈。這時剛剛丟上去的球總算掉下來,掉在男人(也就是小悠)的頭上。這時,男人(小悠)總算清醒過來,奔上去喊:「還我!」
  但訓訓以小型犬特有的靈巧動作閃躲,開始猛衝。小悠在石版地上跌了個狗吃屎,但他不顧疼痛,拚命追逐。
  「等等!把尾巴還我!」
  「哈哈哈哈哈哈!」
  訓訓對於自己變身為狗的事實忍俊不禁,高興地在庭院中盡情奔馳。他沿著圓形噴水池繞圈圈逃跑,小悠也繞圈圈追逐。即使是小型犬,當狗全速奔跑時,憑人類的雙腳還是很難追上。
  隔著餐廳玻璃門,可以看到爸爸工作中的身影,他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外面的騷動。訓訓和小悠圍繞著黑櫟樹邊吵邊繞圈圈,爸爸好像絲毫沒有察覺。
  「汪汪!在這裡!」
  「不要鬧,快還我!」
  「才不要,我還要玩!」
  訓訓爬上階梯,發出「唔唔唔」的聲音,把鼻子鑽進餐廳門的縫隙。
  「啊!」
  小悠連忙躲到黑櫟樹的樹幹後方。他似乎很抗拒被家人看到沒有尾巴的模樣,只能哀求地從樹蔭伸出手。
  「啊,別這樣!」
  訓訓不理會他,跑到家裡,在餐廳地板上亂跑。爸爸聽到聲音,停下手邊的工作探視餐桌底下。
  「怎麼了,小悠?」
  爸爸把訓訓稱作「小悠」。訓訓想聽爸爸再喊一次,便跑上櫥櫃撞落迷你聖誕樹。爸爸皺著眉頭站起來。
  「小悠,你在做什麼?真是的。」
  竟然稱他為「小悠」?哈哈哈。
  訓訓把故事書踢得亂七八糟,跑上客廳。正在陪小寶寶睡覺的媽媽抬起上半身喊:「小悠!」
  又來了,媽媽也叫他「小悠」。
  「小悠怎麼了?」
  走上來的爸爸目瞪口呆。
  「不知道。」
  訓訓爬上沙發俯視著大家。
  「訓訓是小悠喔!」
  小寶寶像是要回應他一般,發出「啊~」的聲音。
  訓訓被稱作小悠,快樂得不得了。變成自己以外的身分,竟然是這麼愉快的一件事。他獲得解放,心情相當開朗。
  相反地,被奪走自我的小悠則悲傷地扭曲著臉,從玻璃窗外看著訓訓。
  「拜託,還給我啦~」
  
  太陽已經西斜,庭院不知何時已恢復原狀。
  「嗚~嗚~」
  恢復狗樣的小悠愛憐地舔著自己的尾巴,並怨恨地瞪著訓訓。然而,訓訓絲毫不以為意,一再模仿小悠喊:「汪汪!」
  看到他愉快的模樣,爸爸媽媽都有些傻眼。
  「剛剛還像是返回嬰兒時期般大哭大鬧,現在卻變得這麼開心。」
  「明明很頑固,可是心情轉換速度很快。」
  「不是返回嬰兒時期,是返回小悠。」
  「那你知道小悠在說什麼嗎?」
  訓訓代替忿忿睡覺的小悠發言:
  「嗯。他說他想要更好吃的狗飼料。」
  「嘖,這樣啊。好吧,我現在就去買新的。」
  爸爸帶著苦笑站起來。小悠仰望著爸爸,眼中流露喜悅的光彩。
  「汪!」
  
  爸爸新買回來的狗飼料似乎正對小悠的胃口,一放進餐盤牠就全吃光了。爸爸看著牠吃完,然後開始準備人類的晚餐,內容是鮪魚生魚片和香腸湯。兩種都是訓訓最喜歡的料理,因此他開心得手舞足蹈。看到他這副模樣,媽媽似乎也鬆一口氣地露出笑容。
  吃過晚餐,大家一起洗澡。媽媽讓爸爸洗小寶寶。爸爸單手放在嬰兒浴缸中支撐小寶寶的頭,戰戰兢兢地用紗布清洗脖子周圍和手腳上的皺紋之間。媽媽泡在浴缸裡詳細地指示步驟。訓訓一會兒把杯子排列在浴缸邊緣換水,一會兒把魚形積木玩具漂浮在水上玩。
  洗完澡,小寶寶換上新的內衣,喝過奶之後立刻睡著了。訓訓今天似乎也很疲倦,在旁邊擺了玩具電車的床上立刻睡著。
  階梯狀的屋子總算迎來安靜的時刻。
  在昏暗的餐廳中,穿著睡衣的媽媽用奶油刀在鯛魚燒塗抹奶油後,雙手把鯛魚燒送入嘴裡,鼓起臉頰咀嚼。
  「嗯~好幸福。」
  爸爸在脖子上掛著毛巾,露出不安的表情面對電腦。
  「我今後真的能代替妳嗎?」
  「你擔心她不喝奶?」
  「我抱她的時候,她都一直哭,可是妳一抱她,她就不哭了。」
  「不順利是很正常的。訓訓出生的時候,你什麼都沒做啊。」
  聽到這句話,爸爸愣了一下,停下手邊的工作並慚愧地闔上電腦。
  「對不起。我當時拿工作當躲避的藉口。」
  「可是又一直對我察言觀色。」
  「哈哈,真是差勁的父親。」
  他冒著冷汗,面帶僵硬的笑容,歉疚地摸了摸脖子後方。
  「我當時以為,男人都對嬰兒沒興趣。」
  媽媽露出回憶往事的眼神。當時真的很辛苦,真的……
  「啊,不過我產生興趣了。」
  「什麼?騙人的吧?」
  爸爸突然露出活力充沛的笑容,像大力士般雙手握拳,上下晃動手臂展現決心。
  媽媽看到這個古怪的動作,不禁目瞪口呆。
  「是真的,我真的產生很大的興趣。」
  「一定是騙人的。」
  爸爸為了刻意向苦笑的媽媽誇耀,繼續說:
  「看,哈哈哈。妳看、妳看!」
  「哈哈哈哈……」
  兩人同時開懷地笑了。
  「啊。」
  這時爸爸突然停下動作,在自己的手機中輸入一些字。
  「嗯?怎麼了?」
  「我剛剛想到的。」
  媽媽的手機震動起來。她拿起手機,盯著螢幕上的文字。
  「怎樣?」
  「嗯……滿好的。」
  「類似路標的意思吧。」
  「嗯,我覺得很好。」
  兩人盯著各自的螢幕。
  
  訓訓俯臥在床上,翹著屁股睡覺。
  「唔唔……」
  他今天早上也以這樣的姿勢醒來。
  他突然起身,環顧臥室。
  臥室裡沒人。
  「……」
  他穿著睡衣,揉著帶睡意的眼睛,走下階梯到客廳。
  「早安,訓訓。」
  媽媽抱著小寶寶迎接他。
  「早安。」
  正在做早餐的爸爸停下手邊的工作,走向他說:
  「你看看後面。」
  「……嗯?」
  降臨節日曆上貼著和紙,紙上用毛筆寫了些字。
  「上面寫什麼?」
  「命名,未來。」
  「未來?」
  爸爸把手放在訓訓的雙肩上,讓他面對小寶寶。
  「小寶寶的名字是『未來』。」
  訓訓看著在媽媽懷裡板著臉睡覺的小寶寶,慎重地念出這個名字:
  「……未來?」
  小寶寶好像聽到呼喚,突然醒來。
  原本沒有名字的東西取了新名字。訓訓心想,命名就好像是把新的力量分送給對方。話說回來,這個名字聽起來真奇妙。未來、未來、未來……他在腦中不斷複誦。
  訓訓露出笑容,又喊了一次這個名字。
  「未來呀。」
  接著又補一句:
  「好奇怪的名字。」
  小寶寶板著臉,側眼看著訓訓。
  
  
  
  
  女兒節人偶
  
  
  「唷咻!」
  爸爸從大紙箱中拿出幾個小箱子,排列在餐桌上。媽媽把華麗的人偶擺放到櫥櫃上方。那裡是去年放置聖誕樹的地方。
  訓訓從階梯上興致盎然地觀望。
  「那是什麼?」
  「女兒節人偶。替女生慶祝用的。」
  「慶祝?」
  未來躺在嬰兒搖椅中搖著。
  爸爸從小箱子拿出和紙包裝的三寶與菱台(註4:三寶與菱台 女兒節人偶組合中的小道具。三寶是放瓶子的台子,菱台是放菱餅(菱形和菓子)的台子。),替訓訓說明:
  「就是要祈禱她健康長大。」
  「吼~」
  訓訓發出怪聲,想要爬上櫥櫃,卻被媽媽阻止。
  「住手。這是未來的,不准碰。」
  「訓訓也想要。」
  「訓訓是男生吧?」
  媽媽抱起他,讓他遠離人偶。
  「哈、哈、哈、哈!」
  小悠也想要跳上去聞人偶,被快步趕到的爸爸拉開。
  「小悠也不能碰。你是男生吧?」
  「嗚~」
  未來誕生後,爸爸和媽媽決定購買新的女兒節人偶。他們屢次去逛百貨公司和專門店,再三考慮過後終於選了這一組。這是只有男女人偶的「親王飾」,自從二月中旬擺設以來,替太田家的餐廳增添了華麗氣氛。收納用的紙箱為了避免擋路,則是放在客廳角落。
  三月三日到了。雖然這個節日又稱作桃花節,但這個季節的花其實很少。媽媽把好不容易找來的油菜花和海棠插在花瓶中,準備迎接來客。在柔和的陽光下,E233系電車沿著根岸線駛來。不久,門鈴響起,鄉下的外公外婆特地來慶祝未來的第一次女兒節。
  「好久不見。」
  「歡迎。」
  「橫濱好溫暖。」
  兩人沒有脫下外套,就直接湊向嬰兒搖椅。
  手拿玩具蜜蜂的未來打了一個大呵欠。
  「好可愛。女孩子果然跟男孩子不一樣,可以穿漂亮衣服打扮。」
  「已經三個月了,日子過得真快。」
  「體重已經是出生時的兩倍。」
  媽媽邊檢視紙袋中的伴手禮邊回答。
  外婆轉頭問:
  「脖子可以立起來了嗎?」
  「嗯,幾乎可以了。」
  外公拿出平板電腦,開始拍攝影片。
  「未來~我是外公喔~未來~」
  未來揮動玩具蜜蜂,發出「啊~」的聲音,好似在回應外公的呼喚。
  這時訓訓突然出現在畫面中。
  「哇!」
  「訓訓,不要搗蛋,這是要給曾外婆看的。」
  外公稍加勸導,繼續拍攝未來。
  「未來~」
  「訓訓也要拍影片。拍我!」
  這回訓訓拉著外公的手阻擋攝影。
  「好、好,知道了。」
  訓訓抬起單腳,擺出得意的姿勢。外公無可奈何地拍他,但鏡頭又自然而然地帶到未來那邊。
  「未來~」
  「拍訓訓的影片啦!」
  訓訓再度拉扯外公的手臂。
  「好、好。」
  外公拍攝抬起單腳的訓訓,但鏡頭還是自動帶到未來。
  「未來……嗯?」
  他以數碼變焦功能放大螢幕上未來的右手,看到手掌上有一塊紅色痕跡,因而放下平板電腦,打開未來小小的手直接觀察。
  「咦?這是胎記嗎?」
  「嗯?哪裡?」
  外婆也探頭過來。
  「這裡。」
  「哎呀,真的耶。」
  從手掌上的大拇指根部到手腕,有一塊面積頗大且清晰的紅色胎記。媽媽無奈地嘆一口氣說:
  「那是生下來就有的。」
  「看過醫生了嗎?」
  「嗯,可是聽說不知道會消失還是留下來。」
  「這樣啊。如果留下來,本人也許會在意吧。」
  「唔~」
  未來輪流看著壓低聲音討論的大人。
  
  天黑後,爸爸將大盤子端到餐桌上。盤子裡的散壽司撒上雞蛋絲、山椒芽、鮭魚卵和鮪魚,非常豪華。木碗裡的文蛤湯加了山椒芽和球狀麩。準備完成後,大家圍繞著節日大餐坐下。
  「辛苦了。」
  外公慰問上菜後坐下來的爸爸。
  「不不不,我只是擺出由美準備的料理而已。」
  外公替他倒啤酒說:「來來來。」
  「啊,謝謝。」
  「我很高興可以受邀來慶祝喔。」
  「歡迎隨時來玩。」
  兩人一起乾杯。
  在他們旁邊,外婆和媽媽對訓訓說明:
  「女人偶和男人偶是夫妻。」
  「夫妻。」
  「沒錯,就像媽媽跟爸爸、外婆跟外公、曾外婆跟曾外公。」
  「訓訓,你記得去年參加過曾外公的喪禮嗎?」
  「嗯。」
  訓訓用叉子插起球狀麩。
  「對了。」媽媽拿起木碗問外婆:「曾外公和曾外婆的傳說是真的嗎?」
  「什麼傳說?」
  「聽說曾外公在池田醫院對曾外婆一見鍾情,向她求婚時,曾外婆說:『跟我賽跑,你如果跑贏我,我就答應你。』後來曾外公贏了,兩人才結婚。」
  外婆連連點頭,表示她知道有這回事,接著說:
  「這種事,我從來沒聽他們本人提過。」
  「什麼~?」媽媽不禁湊向前。「但在喪禮上,大和伯伯他們也在講耶。」
  外公從一旁插嘴:「妳外公髖關節不太好,所以大概不是真的。」
  「原來是假的啊?」
  「不知道。所以才叫傳說吧?」
  外婆閉上眼睛,拿起碗喝湯。媽媽看到她這副模樣,察覺到這個故事應該還有隱藏的真相。她懊悔在曾外公生前沒有親自問本人。曾外公在種田之餘,每天都會到醫院探望住院中的曾外婆。他過了九十四歲都沒有生病,身體相當硬朗,然而某天早晨,他在別屋的廚房倒下後,再也沒有醒來了。烤麵包機裡還有土司,可見他正在準備早餐。事情真的發生得很突然。
  「咦?對了。」
  一手拿著啤酒杯,臉色通紅的外公詢問外婆:
  「女兒節人偶不是也有傳說嗎?」
  「聽說過了節日之後,如果沒有將人偶收起來,婚期就會被拖延吧?」
  媽媽用提出異議的口吻說:
  「這年頭沒人會在乎這種事吧……拖延多久?」
  「聽說每晚一天收起來,婚期便會往後延一年。」
  「唉,真是的,這種數字不曉得是憑什麼根據來的。」
  「就是傳說啊。只是傳說而已……」
  嬰兒搖椅中的未來握著玩具蜜蜂,凝視著外婆他們,彷彿聽進了所有對話──
  
  手機螢幕上顯現「三月四日」的文字。
  時間是七點二十四分。
  「哇,糟糕。」
  穿著套裝的媽媽朝擺在餐廳的小鏡子迅速化妝,然後急忙從衣架取下大衣。
  「要遲到了。」
  從很久以前,媽媽就沒有把化妝用具放在洗臉台,而是在餐廳的角落化妝。她之所以會在這麼不方便的地方化妝是有理由的。即使是短暫的時間,她也不想要讓兒女跑到自己的視線範圍以外。她已經習慣不論做任何事都要跟他們在同一個場所,否則就會感到不安。
  然而,今後不一樣了。她從今年春天回到工作崗位,孩子的事必須全面仰賴在家工作的丈夫。這當然令她憂慮不已,不過還是得做出決斷才行。
  她背起大包包,快步繞過餐桌,對慢吞吞吃著早餐的訓訓說:
  「訓訓,媽媽今天跟明天要出差,所以不在家。」
  「不要!」
  訓訓傷心地扭曲臉孔,丟下麵包、離開椅子追向媽媽。爸爸也抱著未來,走來下方送行。
  「要乖乖看家喔。」
  「不要!」
  「快要大出來的時候,要跟爸爸說喔。」
  「不要走~!」
  訓訓一臉不安地在大門口跳著腳哀求。
  媽媽回頭笑了笑,然後以臉上的妝容不會脫落的程度,輕輕親吻訓訓的臉頰,接著又吻了未來和爸爸。
  「小孩子就拜託你。」
  「好的。」
  「媽媽不要走~」
  「還有,女兒節人偶要在今天之內收起來。」
  「好的,沒問題。」
  「媽媽~」
  「那我走了。」
  砰,門關上了。
  
  在瑞香的小花綻放的校園前,一名頭髮柔順飄逸的國中男生走過。他雖然個子偏矮,不過修長的脖子很適合穿立領制服,稱得上是個美少年。一群同年級的女生不時發出興奮的叫聲,保持適當距離跟在他後方。她們穿著深藍色水手服和紅色領巾,一副古典的國中女生風格。圍了好幾圈的圍巾底下,臉頰染成紅色的理由絕不是因為氣溫太低,而是她們正處於萌生初戀情感的纖細年齡。
  在他們旁邊,爸爸拉著仍舊啜泣的訓訓,快步走向幼稚園。
  「我要媽媽!不要爸爸!」
  「好好好。」
  嬰兒背帶中的未來注視著擦身而過的國中女生。
  早晨的幼稚園前方擠滿送小孩來學校的家長,爸爸一行在快要關門時才抵達。當訓訓換拖鞋時,爸爸確認了幼稚園的聯絡事項,然後直接折返回家路上的斜坡。
  當他在廚房洗碗的時候,不小心手滑,打破盤子。
  「啊。」
  他還沒收拾散落的玩具和故事書,就不小心打開吸塵器。
  「啊啊。」
  他在洗脫烘洗衣機前,因為不了解洗滌標示的意思,只好用手機搜尋。
  「啊啊啊。」
  在清掃浴室的時候,原本想要打開水龍頭,沒想到水卻從蓮蓬頭噴出來,害他嚇了一跳。
  「哦哦哦哦。」
  他泡了牛奶,未來卻嫌棄地往後仰,完全不肯喝。
  「哦哦哦哦哦。」
  他看向時鐘,不禁吃了一驚。
  「啊,已經這麼晚了。」
  接小孩的時間快要到了。他從冰箱拿出昨晚剩下的散壽司,想要當作午餐。散壽司變得又冷又硬,用筷子戳進去便整塊抬起來。他無可奈何地直接咬下去,邊咀嚼邊摸索著扣上身後的嬰兒背帶。
  「嗚哇啊啊啊啊!」
  未來不肯停止哭泣,不知是因為肚子餓、想睡覺、還是心情不愉快。
  午後的幼稚園已經擠滿來接孩子的家長。爸爸因為忙於應付未來,差點趕不上時間。訓訓正在換鞋子。
  「我不要爸爸。」
  「好好好。」
  他拉著哭哭啼啼的訓訓,沿著斜坡回家。
  未來仍舊嚎啕大哭。爸爸拆下嬰兒背帶的釦環,把她放在嬰兒搖椅裡說:
  「來睡午覺吧~」
  未來立刻睡著了,看來她是想睡覺。
  爸爸輕輕替她蓋上毛毯,鬆開手後無聲地緩緩後退,避免弄醒她。
  「呼~」
  他深深嘆一口氣,坐在餐桌一角的工作椅上,打開筆記型電腦。
  然而──
  「……」
  累積的疲勞使他的腦袋無法運轉,工作完全沒有進展……他闔上電腦,趴倒在餐桌上。
  午後慵懶的陽光中,傳來細微的睡眠呼吸聲。
  「……呼~……呼~……呼~……呼……」
  聲音中斷,變成無聲。
  身體一動也不動。
  接著──
  爸爸突然抬起上半身,揉著眼鏡底下還想睡的眼睛,再度打開筆記型電腦。他打開資料夾翻了一下就放在一旁,立刻著手工作。
  「唔……」
  他在螢幕上的3D模擬軟體視窗中進行作業。
  爸爸開始自由接案後立刻經手的作品意外獲得許多獎項。他雖然不算年輕,卻成為受到矚目的建築師之一,接到來自國內外的大小委託案件,工作表滿到難以置信。然而不論得到多少獎項、受到多大矚目、接到多少委託,他的辦公室仍只有餐桌一角,並且幾乎得獨自一人完成所有作業。
  「爸爸陪我玩。」
  訓訓從底下探出頭,把一塊餅乾放在餐桌邊緣。餅乾是魷魚形狀,這是海洋生物造型、口感脆脆的餅乾。
  「你不去小裕家玩嗎?」
  「嗯,我要跟爸爸玩。」
  訓訓從袋子拿出章魚和鮪魚餅乾,一個個排列。
  「你不是不要爸爸?」
  「沒有不要,所以陪我玩。」
  他又擺出蝦子、烏龜和翻車魚餅乾,仔細地調整角度。
  「嗯,我知道了。」
  爸爸雖然口頭上這麼說,雙眼卻沒有離開螢幕。
  「念故事書給我聽。」
  「嗯。」
  「放影片給我看。」
  「嗯。」
  「來玩陀螺大賽。」
  「……嗯。」
  「……」
  「………嗯。」
  「……」
  「…………嗯~」
  爸爸專注工作到什麼都聽不見,連排好的餅乾似乎也沒有看到。訓訓只好放棄,把頭縮回餐桌底下。
  未來在嬰兒搖椅上睡得很熟。
  「未來。」
  「……」
  他呼喚未來,但她沒有醒來的跡象。
  「未來,妳有沒有看過鯨魚?」
  訓訓拿鯨魚形狀的餅乾給她看。
  「嗯……」
  未來在睡眠中翻身,轉向另一邊。訓訓無可奈何地吃掉拿出來的鯨魚餅乾。
  「訓訓還是不喜歡未來。」
  他從袋子拿出另一塊餅乾,又是鯨魚的形狀。他盯著這塊餅乾,想到一個點子,臉上露出奸笑。
  
  訓訓離開後,未來仍舊繼續睡覺。
  「嗯……」
  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穩,發出不舒服的聲音。
  這也是可以想見的,因為未來的臉上擺滿餅乾。魷魚、蝦子、翻車魚、烏龜、鮪魚、章魚餅乾,以不會掉下來的巧妙平衡擺在未來的額頭、臉頰和下巴上。鼻子下方擺著鯨魚形狀的餅乾,看起來就像小鬍鬚。
  然而,未來本人當然不知道自己的臉變成這樣。
  「嗯嗯~嗯……」
  未來像是在作惡夢般,發出痛苦的聲音。
  
  
  
  
  
  傳說
  
  
  「哼哼哼~哼哼哼~」
  訓訓打開通往中庭的門,穿上運動鞋,關上玻璃門。哈,清爽多了。他哼著歌擺動上半身,走下通往中庭的階梯。
  呱、呱呱。
  這時他聽見很粗野的叫聲。
  接著,悶熱的空氣突然迅速灌進來。身體周遭的濕度急速上升,肌膚上都是黏膩的汗水。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訓訓回頭,看到原本只有一棵黑櫟樹的小小中庭變成完全陌生的景象。
  周遭不知何時長滿熱帶植物。
  「……咦?」
  仙丹花、姑婆芋、觀音座蓮、濱玉蕊、粗肋草、短穗魚尾葵……訓訓心想,簡直就像叢林。圓葉刺軸櫚、林投樹、海檬果、垂榕……各種植物密集生長,宛若競逐般茂盛。訓訓像是在翻閱圖鑑般瀏覽了一陣子。
  呱、呱呱。
  他又聽到剛剛那陣怪異的叫聲,抬起頭看到在巨大的椰棗後方,有兩隻龐大的鳥影並排飛過。一定是那些鳥的叫聲。更上方的天花板覆蓋著鐵架與玻璃的圓頂。這裡不是叢林,而是溫室。仔細一看,通道上鋪著六角形的磁磚。
  也就是說,這裡是熱帶庭園。
  「咦?又來了。」
  訓訓喃喃自語。他又像之前一樣,來到奇怪的地方。
  他在潮濕的空氣中邊走邊東張西望,這時,他腳邊發出「喀吱」的聲音。
  「……嗯?」
  他移開腳。六角形的磁磚上有某樣東西的碎片。他蹲下來,用手指夾起來。碎片是淺棕色的。
  「這是什麼?……啊。」
  前面還有,他站起來走過去查看。這塊保留了碎掉之前的形態,是他熟悉的形狀與顏色。他撿起來大喊:
  「鯨魚餅乾!」
  接著,在前方又發現章魚形狀的餅乾,收起來;更前方還有海膽形狀的餅乾,再收起來──簡直像糖果屋的故事。
  「這裡也有!哈哈哈。還有!呵呵呵。」
  他開心地跳向一塊塊掉落的餅乾並撿起來,不知不覺就偏離磁磚道路,進入長了厚厚青苔的道路。他抓起蕨類葉子後方的魷魚餅乾,接著發現更前方的海豚餅乾。
  然而,他伸出手後突然停下來。
  那裡有一雙鞋子。
  訓訓呆呆望著棕色皮鞋和折起來的白襪子。視線前方飛舞著色彩鮮豔的藍色蝴蝶。他以視線追逐蝴蝶,緩緩抬起臉。出現在那裡的是──
  「……咦?」
  深藍色水手服上綁了紅色領巾、一身國中制服的陌生女孩,昂首站在類似香蕉的芭蕉科大葉子前方,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看著他,及肩的黑髮末梢呈現纖細的捲度。水手服和香蕉這樣的組合已經夠奇怪了,更奇怪的是,她的鼻子與嘴唇之間夾著鯨魚餅乾。
  國中女生以噘起的嘴巴說道:
  「哥哥。」
  「……什麼?」
  訓訓被稱呼為「哥哥」,不禁張大嘴巴。
  國中女生夾起鼻子下方的餅乾拿下來。
  「不要玩我的臉。」
  訓訓仍舊張大嘴巴,然後問:
  「……妳是誰?」
  「之前你還把我打哭……不過這個姑且不論。」
  國中女生收回帶些怒意的口吻,嘆一口氣,把右手食指放在嘴前,像在壓抑自己。
  「現在的問題是──那個!」
  她伸直手臂,指著遠方。
  訓訓站起來仰望她的右手。
  她的手掌上有塊紅色的胎記。訓訓覺得這個形狀很眼熟。
  「妳該不會是……」
  訓訓睜大眼睛喃喃說道。
  「……未來的未來?」
  國中女生感覺到視線,連忙將那隻手藏到背後。
  「不要看!」
  訓訓睜大眼睛,往後倒在青苔的地毯上。
  蕨類的葉子搖晃了一下。
  
  未來的未來指著的是女兒節人偶。
  訓訓把手指圈起來當作雙筒望遠鏡,貼在眼前眺望人偶。隔著餐桌的另一邊,可以看到爸爸用電腦工作的身影。玻璃門前方的黑櫟樹被熱帶植物包圍,顯得很侷促。
  「每晚一天延後一年……」
  未來躲在葉面有雙臂張開那麼大的龜背芋葉子後方,真切地說:
  「你也許會覺得:『什麼?才一年而已。』可是,如果每年都累積一年,結果會變成怎樣?」
  她的語調明顯帶有怒意。
  訓訓看著未來問:「會變成怎麼樣?」
  未來像自言自語般低聲說:
  「……搞不好就不能和喜歡的人結婚了……」
  她指的是昨晚外婆提到的女兒節傳說。如果不在期限之內收拾女兒節人偶,就會拖延婚期。訓訓把圈起來的手指望遠鏡轉向未來,朝她逼近。
  「……」
  「什……什麼事?」
  「妳喜歡誰?」
  未來似乎心生動搖,紅著臉說:
  「那那那是將來的事。」
  「要不要賽跑?跟我賽跑。」
  未來困窘地抬起手防衛。
  「總總總總之,你去叫爸爸趕快收起來!」
  但是──
  「不要。」
  訓訓把臉轉向另一邊。
  「……為什麼?」
  「因為訓訓不喜歡未來。」
  「為什麼不喜歡?」
  「不能好好相處。」
  未來以殷切的表情抓住訓訓的肩膀,讓他面向自己。
  「你要知道,我沒辦法自己去跟爸爸說。」
  「為什麼?」
  「所以拜託你,哥哥。」
  她搖晃訓訓的身體,然而訓訓又把臉轉向另一邊。
  「訓訓不是未來的哥哥。」
  聽到這個回答,未來好一陣子啞口無言。
  「呼。」她嘆一口氣,接著說:「這樣啊?哼哼。」
  她露出冷淡的眼神,豎起食指。
  「你既然不聽人家請求,就要接受蜜蜂的懲罰。」
  「蜜蜂的懲罰?」
  訓訓把臉轉過來問。
  未來突然站直身體,豎起雙手的食指。
  「扭扭屁股~」
  她模仿蜜蜂,可愛地扭屁股,然後又說:
  「去散步~」
  她搖晃上半身,彷彿在畫著八字形飛舞。
  「……嗯?」
  訓訓只能呆呆凝視這一連串奇妙的動作。
  接著未來發出呵呵的笑聲,出其不意地用雙手食指戳訓訓的兩側。
  「刺你刺你刺你。」
  「啊哈哈哈哈。」
  訓訓因為很癢,扭動著身體。
  「刺你刺你刺你。」
  「啊哈哈哈哈。」
  他苦悶地扭曲著臉,不斷扭動身體。
  「刺你刺你刺你。」
  「啊哈哈哈哈。」
  他幾乎喘不過氣,一直扭扭扭。
  這時未來突然停止戳他。
  訓訓得到解脫,雙手貼在地面大口喘氣。
  未來撥起頭髮,彷彿完成一項工作。
  「怎樣?要不要聽我的?」
  訓訓把滿頭大汗、紅冬冬的臉朝向她說:
  「……可不可以再來?」
  「嗯?」
  未來不禁眨了眨眼。
  訓訓再次小聲地要求。
  「……再來。」
  呱、呱呱。
  先前那道非常粗野的叫聲不知從何處傳來。
  
  喀唧、喀唧喀唧……爸爸按著滑鼠發出聲音。訓訓從中庭爬上餐廳。爸爸專注於工作,即使訓訓呼喚他,爸爸的雙眼也沒有離開螢幕。
  「爸爸。」
  「在~」
  「你看看女兒節人偶。」
  「嗯~……」
  「要不要收起來?」
  「嗯~……」
  「爸爸。」
  「……在~」
  不行,爸爸只是心不在焉地回應,不可能要他收拾女兒節人偶。
  「真是的。」
  躲在熱帶植物陰影的未來嘆一口氣,等訓訓從餐廳回來就對他說:
  「既然這樣,哥哥要負責幫我收好。」
  「嗯,我知道了。」
  「你說你知道了……啊,等等。」
  「怎麼了?」
  「讓我看看你的手。」
  「手?」
  訓訓伸出沾滿泥巴的手掌。
  「噁,好髒。怎麼都是泥巴?還是算了。」
  「為什麼?」
  「就說不用了。」
  「為什麼?」
  「因為我不希望你用那雙手碰女兒節人偶……啊,你剛剛挖鼻孔了?」
  「沒有。」
  「你挖了。」
  「沒有。」
  「我看到了。」
  「我沒有挖。」
  「不要邊挖邊說這種話……算了,我不拜託你。」
  「為什麼?」
  「住手!」
  「住手什麼?」
  「不要抹在褲子上!」
  唉,沒辦法。
  未來嘆一口氣,接著露出下定決心的眼神,彎下身子走向前方。她躲在龍舌蘭的花盆後方,窺探爸爸的動作,然後經過黑櫟樹後方,迅速來到階梯。她像貓一樣爬上階梯,手伸向玻璃門,輕輕將門打開到勉強可以通過的程度。
  「……」
  她脫下皮鞋踏入餐廳,從餐桌邊緣偷看。爸爸凝視著電腦螢幕。很好,沒有被發現。她再度抬頭仰望櫥櫃上的女兒節人偶,然後環顧四周。收納人偶的箱子應該在某個地方。這層沒有找到,那麼在哪裡?她像間諜般翻身爬上階梯,跳入爸爸視線死角的位置,把頭探向客廳,在小型龜背芋的盆栽後方看到大紙箱。她壓低身子迅速上樓,挨近箱子,再次確認沒有被爸爸發現,然後輕輕打開蓋子。
  「……找到了。」
  她不禁低語。紙箱裡有大小箱子,上面放了兩雙白手套、雞毛撢子,以及記載女兒節人偶收拾方式的手冊。白手套是為了不讓汗水與皮脂弄髒人偶而準備的。未來大略檢視過後,迅速放入水手服胸前的口袋。
  她回到下一層的餐廳,從餐桌邊緣探出頭。
  爸爸似乎依舊沒有發覺,正發出「唔~」的沉吟聲。
  未來低下頭,把戴上白手套的手悄悄伸向人偶前方的菱台。
  這時爸爸突然抬起頭。
  「……嗯?」
  「!」
  未來驚覺情況不對,反射性地縮回白手套。
  「咦……?」
  在近視的爸爸眼中看來,剛剛好像有雙白到不自然的手伸出來,然後又突然消失。他用力眨了兩下眼睛,揉揉眼鏡後方的眼睛,接著緩緩把脖子斜向旁邊,想要檢視餐桌底下有什麼。
  未來緊緊閉上眼睛,縮起身體。
  爸爸繼續緩緩將脖子往旁邊伸長,視線忽然轉到下方。
  「……咦?」
  他沒有看到嬰兒未來的身影。
  「不見了?」
  嬰兒搖椅中只剩下毛毯。
  爸爸驚訝地跳起來。現在不是工作的時候。眼見大事不妙,他慌忙搜尋四周。
  「未來,妳在哪裡?」
  未來趁這個空檔,急忙沿著地板爬向外面。木頭地板發出砰砰聲響,但她管不了那麼多。當她離開時,爸爸剛好蹲到桌子底下。
  「未來,妳在哪裡?」
  未來從打開的門奔入熱帶庭園。
  就在此時,爸爸站起來,再度望向嬰兒搖椅。
  「咦?」
  嬰兒未來滑到毛毯底下,正在睡覺。
  「……原來只是滑到下面去了。」
  爸爸鬆一口氣,溫柔地抱起未來,避免弄醒她,然後把她輕輕放回嬰兒搖椅。
  
  剛剛是什麼情況?
  訓訓眨了眨眼睛。
  「你看到剛剛的情況了嗎?」
  變成人類的小悠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旁,用手指圈起的雙筒望遠鏡眺望。
  「原本以為小寶寶消失了,結果又出現,真是奇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或許這意味著,未來的未來和嬰兒的未來不能同時存在。」
  「存在?」
  在草地上躺成大字形的未來猛然起身,穿回鞋子。
  「你才應該覺得自己的存在很奇妙吧?竟然還會說人類的語言。」
  「這點倒是一點都不奇怪。」
  小悠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回答。未來無奈地嘆一口氣,然後走近他們說:
  「問題不是這個,現在的問題只有:『女兒節人偶要怎麼辦?』如果有時間感到奇妙,小悠──」
  「什麼事?」
  「你也來幫忙。」
  未來從胸前的口袋拿出手冊。
  「啊,好的。」
  小悠接過手冊,迅速翻閱。
  未來轉向訓訓說:
  「哥哥,你負責分散爸爸的注意。」
  然而訓訓紅著臉,顯得扭扭捏捏的。
  「……怎麼了?」
  「剛剛的。」
  「啊?」
  「再弄一次。」
  「剛剛的什麼?」
  訓訓什麼都沒說,低著頭抬起視線,害羞地扭動身體。
  
  爸爸面朝牆邊的書櫃站著,低頭閱讀資料用的專業書籍。
  「哈哈哈哈哈。」
  他聽到訓訓的笑聲迴盪在中庭。
  他斜眼瞥了一下外頭。訓訓在玩什麼?他沒有看到訓訓的身影,大概是在黑櫟樹葉後方吧。
  「哈哈哈哈哈。」
  笑聲再度傳來。聽到他充滿喜悅的笑聲,爸爸也忍不住泛起笑容。
  「呵呵……什麼事情這麼好玩啊?」
  爸爸喃喃自語,翻閱著專業書籍。
 楼主| 发表于 2018-7-26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未來的未來
  
  
  訓訓、未來和小悠三人從熱帶庭園一一探出頭,把頭壓得很低走向階梯,避免被發現。他們躡手躡腳地入侵室內。就如事先的討論,訓訓走向背對他們在看書的爸爸,未來則往人偶那邊前進。小悠拄著手肘戴上白手套,跟在未來身後。
  「嗯~」
  爸爸面朝書櫃沉吟,訓訓來到他旁邊站起身。
  「爸爸。」
  「嗯?」
  「那個啊,訓訓……」
  「什麼事?怎麼了?扭扭捏捏的。」
  只要訓訓說些話,應該就能讓爸爸不去注意人偶,爭取更多時間。
  未來戴上白手套,挨近女兒節人偶。小悠像情報員般,背貼著櫥櫃走過來,然後踏向前方用雙手拉來兒童椅,把手冊放在兒童椅上。他的動作非常敏捷。未來拿下菱台和三寶,仔細檢視。
  「……好漂亮。」
  她彷彿被人偶的美奪走靈魂般喃喃自語,然而只過一會兒她就收回心思,屏住氣息爬上通往客廳的階梯。這項任務最重要的是把女兒節人偶收回紙箱。小悠把女人偶左側的柑橘花移向左邊,雙手輕輕拿起男人偶。
  另一方面,訓訓仍保持曖昧的態度扭扭捏捏。
  「呃……」
  「該不會是要大出來了?」
  爸爸推測。然而訓訓瞥了一眼未來他們的方向,否定爸爸的問題。
  「不是啦。」
  「要大出來了?」
  「不是。」
  「你要大出來了吧?」
  「不是。」
  「如果要大出來了,就跟我說。」
  爸爸似乎非常擔心訓訓快要大出來的狀態。
  在這段期間,小悠熱心地比對椅子上的收拾方式手冊與實際的男人偶。照片上指示要拆下突起於頭上、稱作「纓」的零件。他依樣畫葫蘆,用大拇指和食指夾起人偶頭上的零件左右搖動。
  「拆下……這個。」
  零件「啵」一聲拔下來了。
  他把這個「纓」放在照片上,接著尋找手冊上稱作「笏」的零件。原來如此,那是拿在右手、看起來像板子的東西。
  「嗯……」
  他夾起這個零件轉動一下,又拔下來了。
  未來把菱台和三寶收回盒子,回來時轉頭看到小悠的舉動,不禁嚇一跳。
  「……小悠,你幹嘛在這裡拆解人偶?」
  她很想大聲質問,但沒辦法這麼做,只能揮動雙手用手勢表達。
  「咦?啊?」
  小悠嚇一跳,輪流看著男人偶和未來。
  「抱歉。啊哇哇哇……」
  他焦急地抓起纓,插回男人偶頭上。未來連忙回來,張大嘴巴卻又小聲地說:
  「不用放回去啦!」
  「啊哇哇哇……」
  小悠受到責備不禁縮起身體,顯露寵物狗的膽小本性。
  這時爸爸似乎察覺到背後騷動的氣息。
  「嗯?」
  未來和小悠也察覺到了。這是緊急狀態,必須趕快撤離。小悠慌慌張張地想要恢復成原本的樣子,把手冊從兒童椅上拍落,卻把笏留在椅子上。他沒有理會,把男人偶放回原來的位置,可是不小心稍微碰到紙燈籠。
  爸爸緩緩地轉向女兒節人偶。
  「嗯~?」
  沒有人,沒有任何變化。
  然而不知為何,只有紙燈籠失去平衡,不停搖晃。
  接著它掉落地面,發出短促的「喀」一聲。
  「……」
  爸爸觀望了一陣子,把專業書籍放在餐桌上走過來。他撿起紙燈籠放回原來的地方,然後往後退,坐在兒童椅上。
  「為什麼會掉下來呢……?」
  他凝視著紙燈籠,不解地喃喃自語。明明沒有人在──爸爸這麼想,沒有發覺就在他身後的餐桌底下躲著勉強縮起身體的未來和小悠。
  未來拚命屏住氣息。距離這麼近,只要發出一點點聲音大概就會被發現。她冒著冷汗,對身旁的小悠低語:
  「會被發現……小悠,不可以呼吸……」
  「什麼……?」
  聽到這個蠻橫的命令,小悠的臉抽搐一下。
  爸爸仰望上方,似乎陷入沉思。
  「嗯~究竟是什麼樣的物理現象……?」
  他不了解原因,發出沉吟轉向右方。
  「嗯?」
  轉向左方。
  「嗯嗯?」
  接著轉向下方。
  「嗯嗯嗯?」
  手冊掉在地上。
  「這是什麼?」
  糟糕!未來焦急地失去冷靜,想也不想就伸出手。
  咻──手冊從爸爸的視野消失。
  「啊!」
  爸爸驚訝地叫出聲。
  「這個現象究竟是……」
  他緩緩起身,試圖從胯下窺探。
  餐桌下的未來微微睜開緊閉的眼睛看向旁邊。小悠滿身大汗,臉部痛苦地抽搐。未來閉上眼,思索該如何解決這個緊急狀況,卻想不到任何點子。她再度瞥向旁邊,看到小悠因為停止呼吸太久,臉色變成黯淡的土黃色。未來把眼睛閉得更緊。
  爸爸緩緩低下頭。
  「……!」
  這時,有聲音傳來。
  「要大出來了。」
  「啊?」
  爸爸驚恐地轉頭。
  訓訓把手貼在大腿上扭動身體。
  「要大出來了。」
  爸爸連忙起身。
  「哇,等一下、等一下。」
  「等不了。」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爸爸似乎忘記一切,抱著訓訓匆匆跑上階梯,直奔臥室上方的洗手間。確認看不到爸爸的身影後,小悠像倒下般從餐桌底下出來,大口呼吸。
  「啊啊啊,我還以為我要死了。」
  「呼,快趁現在!」
  未來和小悠奔向女兒節人偶。
  金屏風、紙燈籠、櫻花……兩人以驚人的速度將人偶收進紙箱裡,並且盡可能慎重、仔細地用雞毛撢子拂去灰塵才包起來。最後,未來疼愛地把女人偶放入箱子,只剩下等在後面的小悠手中的男人偶還沒收進去。
  這時洗手間傳來沖水的聲音,接著聽到爸爸和訓訓的交談。
  「你可以自己擦手手嗎?」
  「嗯。」
  「我知道了。」
  未來暫且先蓋上紙箱,迅速躲到紙箱後方,並用雞毛撢子遮住臉。小悠仍舊拿著男人偶原地打轉,不知道該躲去哪裡,最後因為沒時間了,便匆忙趴在客廳矮桌底下躲起來。
  爸爸從洗手間回來,經過矮桌和紙箱旁邊,但沒有發現任何異狀,走下階梯回到餐廳的書櫃前方。
  訓訓跟隨在後,來到客廳,邊拉褲子邊問:
  「好了嗎?」
  這時候──
  「啊。」
  未來看到小悠手中的男人偶。
  「啊~」
  她張大嘴巴,卻只能小聲叫出來。
  「怎麼了?」
  「笏不見了!」
  仔細看人偶,右手果然什麼都沒拿。
  「什麼是笏?」
  「就是手上像板子的那個?」
  小悠連忙搜尋四周。
  未來雙手放在臉頰上,臉色蒼白。笏到底掉在哪裡呢?那麼小的零件幾乎不可能找到。
  「怎麼辦?沒有笏的話,就不能算是收拾好……」
  「妳說的笏是不是那個?」
  「咦?」
  訓訓指著底下的餐廳。
  未來張大嘴巴,用很小的聲音叫出來:
  「找……找到了……」
  笏黏在站在書櫃前的爸爸屁股上。木頭碎裂的部分勉強勾住褲子的纖維,不停晃動。
  
  爸爸背對著他們在查閱資料。
  訓訓、未來和小悠同時從餐桌的另一端探出頭。
  他們看到在爸爸屁股上搖晃的笏。
  三人悄悄地踏出腳。
  爸爸翻著書。
  三人暫時停止動作,緊張地吞嚥口水,然後再次緩緩移動。
  他們屏住氣息,以同樣的動作躡手躡腳地接近搖晃中的笏。
  然而,此時爸爸突然轉身,走向電腦。
  「!」
  由於事出突然,三人保持著單腳抬起的姿勢僵住,不停顫抖。
  不過看來爸爸因為專注於工作,沒看到三人的身影。他操作完電腦,又自顧自地背對他們,把資料放回書櫃。
  「……呼~」
  三人單腳站立了好一陣子,總算鬆一口氣,再度緩緩向前。
  爸爸拿出另一本書翻閱。
  三人小心翼翼地踏出腳步。
  他們朝不斷搖晃的笏接近。
  這時,爸爸突然毫無防備地抓了抓屁股。
  「!」
  三人都僵住了,無法動彈。
  爸爸若無其事地收回抓過屁股的手。
  三人以單腳站立的姿勢靜候好一陣子。
  「……呼~」
  他們又鬆一口氣,緩緩前進。
  笏還在搖晃。
  緊張到滿身大汗的小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
  笏在搖晃。
  訓訓也踮起腳尖伸出手。
  「……!」
  笏仍舊搖啊搖。
  未來也緊張地流著汗伸出手。
  「……!」
  三人的手已經很接近爸爸的屁股。
  就在這時候──
  笏突然停止搖晃。
  轉眼間,它無聲地掉下來。
  「……嗯?」
  爸爸察覺到動靜抬起頭,轉頭觀望。
  「嗯~?」
  他沒有看到任何人。
  沒有任何人。
  他搔搔頭,似乎認為是自己多心了,然後把正在閱讀的資料放回書櫃。
  
  笏回到未來手中。
  被爸爸屁股壓到而產生的裂痕沒有想像中明顯,不過仍舊是受損了。未來向箱子裡面對面收納的男女人偶道歉,脫下白手套和人偶一起收好,道了聲「明年再見」,輕輕蓋上紙箱的蓋子。
  「哥哥,謝謝你。」
  未來露出任務完成的滿足笑容。
  翡翠葛垂掛著無數花朵,形成夢幻的隧道。這種土耳其石色彩的花,將站在前方的未來襯托得更加可愛。
  「聽說一起做一件事,有時候會讓人產生同伴意識而增進感情。怎麼樣?你稍微喜歡我了嗎?」
  「嗯~」
  訓訓歪著頭想了一下,用力搖頭說:
  「沒有。」
  未來苦笑著嘆一口氣,接著說:
  「這樣啊?那就算了。」
  她故意擺出冷淡的表情背對訓訓,頭也不回地走入翡翠色的隧道。訓訓想到,這個未來是未來的未來,所以穿過這條隧道,大概就會回到未來吧?不過,這其實只是普通的花隧道而已。
  天空已經呈現暮色。
  
  恢復原狀的中庭裡,傳來出差回來的媽媽聲音。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
  「好累啊~」
  媽媽一上到客廳,還沒換下套裝就抱起未來。
  「呼~未來,我馬上餵妳喝奶奶喔。」
  接著她看到沙發旁的紙箱,對爸爸微笑說:
  「啊,謝謝你收拾了女兒節人偶。」
  聞言,剛好爬上階梯的爸爸回答:
  「啊,我忘記了!」
  他似乎現在才想起來,奔向下方的餐廳,然後又面露不解地指著後方回來。
  「……是妳回來之後收拾的嗎?」
  「你在開什麼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正在玩迷你推土機的訓訓頭也不抬地說:
  「人偶是訓訓收拾的。」
  「什麼?」
  「還有未來。」
  「未來?」
  爸爸不可思議地看著正在喝奶的未來。
  「還有小悠。」
  「小悠?」
  小狗小悠在矮桌底下打一個大呵欠。
  這天的晚餐是媽媽從出差地買回來的伴手禮箱壽司。厚到驚人的魚肉充滿鮮味,大家連連稱讚好吃,一下子就吃光了。晚餐後的點心是訓訓要求媽媽做的鬆餅加草莓,並淋上蜂蜜。
  未來在嬰兒搖椅上揮動著玩具蜜蜂。
  「啊,對了,訓訓遇到未來的未來。」
  「哦?你們在一起做什麼?」爸爸一手拿著馬克杯問。
  「蜜蜂的懲罰遊戲。」
  「蜜蜂?」
  「還有一二三木頭人。」
  「這樣啊。真羨慕你。爸爸也想快點見到長大之後的未來。對不對,媽媽?」
  爸爸感慨地看著未來。媽媽切著小盤子中的鬆餅,想了一下說:
  「這個嘛……我還是比較希望慢慢來,現在只要小寶寶的未來就好了。」
  她抬起頭看著未來。
  「訓訓也只要小寶寶的未來就好了。」
  餐廳裡洋溢著笑聲。
  未來盯著爸爸、媽媽和訓訓的笑臉,在嬰兒搖椅上像平常一樣嘆一口氣。
  「呼~」
  
  
  
  
  水中
  
  
  梅雨淋濕了中庭。
  黑櫟樹的葉子承載的每一顆水滴,都映照出獨自的小小世界。
  媽媽躺在床上,讓訓訓看筆記型電腦中的照片。今天是假日,她早已預定要悠閒地和訓訓度過。她從圖庫選了一張照片,像猜謎一樣秀出照片提問:
  「猜猜這是誰?」
  「呃~是媽媽。」
  「答對了。」
  螢幕上,幾年前的媽媽和現在不同,把頭髮紮到腦後,戴著眼鏡。
  「訓訓在哪裡?」
  「在我肚子裡。你是在這之後出生的。」
  媽媽在照片中朝向側面,捲起衣服露出大肚子。十個月。從這裡往前回溯圖庫,在定點觀測紀錄的照片中,有八個月、七個月、六個月的照片,肚子越來越小。
  「訓訓剛出生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小寶寶?」
  「像現在的未來。」
  「訓訓不喜歡未來。」
  「不可以講這種話。」
  媽媽皺起眉頭,一臉無奈。
  照片回溯到剛結婚的時候。在採訪旅行的西堤島小巷子拿著紫羅蘭花束的媽媽。在改建前的家中廚房,右手拿平底鍋、左手拿炒鍋、擺出搞笑姿勢的媽媽。工作回來的深夜,在爸爸的房間坐在地板上吃便當的媽媽……
  接著,突然出現身穿雪白婚紗的媽媽照片。
  「啊。猜猜這是誰?」
  「媽媽。」
  在襯著綠色庭園的玻璃教堂前方,媽媽臉上化著結婚典禮用的濃妝,面露微笑,看起來就像故事書裡的公主。
  「好漂亮。」
  「對吧~~~~?」
  「瘦瘦的。」
  「囉嗦。」
  媽媽闔上筆記型電腦,拿出紙本的相簿。
  「接下來是這本。」
  一打開相簿,就聞到舊紙和照片定影劑的酸味混合的氣味。
  「這是剛遇見爸爸的時候。」
  那是在咖啡連鎖店和記者一起採訪爸爸的照片。
  「這是剛工作的時候。」
  那是在編輯部樓層翻開雜誌、勉強擺出笑臉的照片。
  與這些照片相鄰的,還有一手拿著大學畢業證書、一手拿著花束、穿著和服袴裝微笑的照片。照片旁都有小紙條,寫著拍攝日期與簡短的文字介紹。每翻一頁,相簿中的媽媽就變得更年輕。從下一頁開始,是媽媽十八歲前在鄉下生活的照片:首次穿上高中制服,害羞地不敢看鏡頭,自我意識過度強烈的時期。和國中戲劇社同學笑得好像很開心,但其實在班上被欺負的痛苦時期。和家人出遊,去滑雪、恐龍公園、東京主題公園等等的快樂時光。以木造校舍為背景,緊張地直立不動,背著書包參加入學典禮的時刻……
  「啊,你看,這是葉一。」
  「葉一?」
  「媽媽的弟弟。去年不是參加過他的結婚典禮嗎?」
  在鄉下屋子前院,一對小姊弟並肩拍照。穿著連身裙的年幼媽媽,看起來比訓訓稍微年長。在她旁邊的弟弟葉一,握著附輔助輪的腳踏車的把手。
  「你們感情不好?」
  「我們感情很好。因為只差一歲,大家常說我們看起來像雙胞胎。」
  「有貓咪。」
  「啊,這是布偶,是曾外婆送我的生日禮物。」
  「訓訓也要禮物。」
  「為什麼?」
  「嗯~因為生日。」
  「訓訓的生日還沒到吧?」
  媽媽用力闔上相簿,像是要中斷對話。
  「我要腳踏車。」
  「為什麼?又不是生日。」
  媽媽抱起剛滿六個月的未來,彷彿要逃跑般迅速下床。真是的,動不動就說要買東西……媽媽無奈地走下樓梯。
  「啊……」
  客廳被展開的鐵路玩具占據,幾乎沒有踏腳的地方。
  「搞什麼啊,真是的。」
  她啞口無言地環顧四周,跳過軌道,心中產生不祥的預感。走下階梯來到餐廳,一如預期,餐桌底下也擺著組合到一半的軌道。
  「唉,真是的,我剛剛才打掃過……」
  她感到輕微暈眩,回到客廳。
  在那裡等候她的訓訓拿起E353系超級梓號給她看。
  「腳踏車要這個顏色。」
  「外婆要來了,把這邊整理乾淨。」
  媽媽把未來放在嬰兒搖椅上,盯著訓訓拜託他,但他仍舊指著紫色的車身,嘰哩咕嚕地說要這個顏色。媽媽刻意放大聲量說:
  「訓訓,拜託!」
  「我要跟爸爸一起整理。」
  「他今天去工作,不在家。」
  「那就沒辦法。」
  為什麼會這樣?媽媽手扠腰說:
  「不整理的話,我就全部丟掉囉?」
  「……不要!」
  訓訓頑固地搖頭。
  唉。這麼不懂得珍惜玩具,早知道就不買給他了。
  「那我以後什麼都不買給你了。」
  「不要~!」
  訓訓焦躁地用力搖頭,原地蹦蹦跳又跺腳。
  「那就整理乾淨。」
  「不要~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一副絕望到無法站立的模樣,趴在地板上邊哭邊扭屁股表達懊惱。
  糟糕,不小心說得太過分了……
  媽媽露出痛苦的表情閉上眼睛,內心後悔。
  (唉,又罵他了……)
  這不知道是第幾次心生後悔。她想要平心靜氣、溫柔地對待小孩,在現實中卻幾乎總是無法如願。她想要當個好媽媽,但從來沒有成功。
  這時訓訓突然爬起來說:
  「訓訓不喜歡未來!」
  他舉起先前的電車想要打下去,但媽媽及早察覺,迅速抱起未來。
  「不可以打她!不是叫你要跟妹妹好好相處嗎?」
  叮咚,門鈴響起。
  「真是的,外婆都來了。」
  媽媽把訓訓留在客廳,快步走下階梯。興奮的小悠在餐廳汪汪叫個不停。媽媽穿上涼鞋,走過雨後的庭院,先到兒童房把未來輕輕放在嬰兒搖床中。
  「妳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門鈴再度像催促般響起。
  「來了來了。」
  媽媽小跑步下了階梯來到玄關。
  
  媽媽走後,訓訓有好一陣子露出銳利的眼神鼓起臉頰,嘴唇噘得像鳥喙。
  好過分。竟然說要丟掉玩具,以後要怎麼玩?小孩子如果不玩耍,就不是小孩子了。還說「什麼都不買給你」,怎麼可以說這麼殘忍的話?
  訓訓越想越氣,從肚子裡升起怒火。
  「……討厭!」
  他試著吼叫,但怒火仍無法平息。該怎麼辦?他四處張望,看到沙發上裝滿軌道的玩具箱。剛剛好。他用雙手把玩具箱推翻,把裡面的東西撒落一地。然後,他丟開這個箱子,轉向反方向,看到矮桌上也有玩具箱,便憑著蠻力把它翻落到地上,接著又邊搖晃邊拿起箱子,把裡面的東西全都倒出來。
  「討厭!」
  他丟開箱子後,蹲在撒滿玩具的地上,粗暴地拉出塗鴉本,憑著怒火握住蠟筆,在雪白的圖畫紙上用力塗抹。為了宣洩心中的情感,上半身越來越往前傾,最後一氣呵成地畫完,便用力把蠟筆敲在圖畫紙上,像是畫上句點。
  圖中的媽媽頭上長角,變成鬼婆婆。
  「鬼婆婆!媽媽是鬼婆婆!」
  
  即使如此,他的怒火仍舊沒有平息。
  「訓訓不喜歡媽媽!」
  他大步向前走,憤怒地用力打開門,附在玻璃門上的雨滴順勢灑出去。他一階一階踩著走下階梯,進入雨後的中庭。
  這時──
  咕嚕咕嚕咕嚕……
  他聽見冒泡泡的聲音。
  「……嗯?」
  訓訓突然感覺到空氣變得冰涼,停下腳步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結果,黑櫟樹後方的景色讓他頓時屏住呼吸。
  綠油油的草原宛如大陸上的大平原般一望無際,拓展到地平線彼端。草原上的幾座山巒,猶若岩石砌成的巨大餐桌,露出粗獷的斷崖矗立著。大自然完美的絕景中,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然而,雖然是絕景,眼前的自然景觀卻讓人感覺不太自然。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訓訓為了尋找原因而仰望天空。
  上空浮現巨大漣漪,並以非常緩慢的速度擴散。
  「……」
  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訓訓睜大眼睛仰望上空。腳邊的草以和漣漪擴散同樣的節奏搖曳,宛若波浪。
  又來到奇怪的地方……
  這時他聽到聲音:
  「怎麼可以說不喜歡媽媽!」
  他很清楚地記得這個聲音。
  「……未來的未來?」
  未來的未來站在黑櫟樹旁邊。她穿著及膝的黃色長靴,身上披著螢光色的萊姆綠雨衣,袖子長到遮住手,看起來像斗篷的造型,非常可愛。訓訓心想,很有未來的特色。
  「還有,哥哥,你剛剛又想拿新幹線打我吧?」
  她又帶著怒氣。這點也很有未來的特色。訓訓用力搖頭否認:
  「那才不是新幹線。」
  「新幹線不是拿來打人的。」
  「是超級梓號。」
  「都一樣!」
  未來板起臉孔揮揮長袖子,像平常一樣嘆一口氣。隔著樹站立的兩人之間,不知何時出現紅藍花紋的小型熱帶魚──霓虹脂鯉,像吊掛裝飾般無聲地飄浮。
  「你為什麼不能好好對待媽媽?」
  「就是不能。」
  「她偶爾才放假,你這麼壞心眼地對待她,她不是很可憐嗎?」
  「……」
  訓訓想說自己才不是壞心眼,卻沒有說出口,只是低頭沉默不語。他不能好好對待媽媽,是因為媽媽不愛他。他希望得到愛,為什麼得不到?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哥哥,你怎麼了?」
  「……訓訓不可愛。」
  「什麼?」
  「……未來、小悠都很可愛……可是訓訓不可愛……」
  悲傷在訓訓心中不斷膨脹,淚水撲簌簌地掉下來。他用手擦淚,但不管怎麼擦,淚水都不斷湧出。
  另一方面,未來則露出慌亂的表情僵住了。
  「呃……這……」
  她說不出話,不過還是快步接近訓訓,慌張地安慰他。
  「沒、沒這回事,哥哥很可愛!」
  訓訓連連吸鼻涕,背對她說:
  「沒有,不可愛。」
  「很可愛呀。所以……啊!」
  「嗚哇啊啊啊啊!」
  訓訓甩開未來的手,盲目地往前衝。
  「等等,哥哥!」
  受到驚嚇的熱帶魚群同時改變方向,朝著未來前進。
  「哇!」
  她不禁用雨衣的袖子遮住臉。
  「哥哥!哥哥……」
  不論未來怎麼呼喚,訓訓都不回頭。
  「嗚哇啊啊啊啊……」
  訓訓掙扎著跑在不知何時逐漸增加的熱帶魚群中。他因為太過悲傷,沒有餘力察覺這個奇妙的狀況。成群游泳的熱帶魚形成隧道般的洞,似乎要把他引導到某處。波浪緩緩劃著螺旋,變成更大的螺旋當中的一部分,而更大的螺旋又是另一個更大螺旋的一部分,然後又有另一個……就這樣,彼此相似的螺旋形成無限連鎖。最後,在引導的路徑前方出現一絲光線。這道刺眼的光逐漸接近。那是出口嗎?是連鎖的終點嗎?接著,彷彿撞到海面般,眼前突然充斥著泡沫,然後爆裂為白色──
  
  
  
  
  眼淚
  
  
  訓訓順勢以頭朝下的姿勢滑落。路上淺淺的水窪濺起巨大水花,形成無數漣漪。
  「唔唔……」
  訓訓發出呻吟,抬起趴在地上的身體,一屁股坐在地上,甩動濕濕的頭揮落水滴,這麼一來又產生新的漣漪。
  「咦?奇怪……」
  訓訓發現不對勁,驚訝地環顧四周。
  這裡是陌生的街道雨後的小巷子,路寬僅容兩輛車勉強雙向通行,兩旁是掛著「酒」、「香菸」、「西服」、「鹽」等招牌的個人商店。停在路邊的汽車車燈形狀是圓形或四方形,自動販賣機屬於沒有聽過的飲料廠商。貼著「印一張照片二十圓」的店家,不知為何不是相機店而是藥局。這裡怎麼看都不是現代,卻又不是古老的年代。屋簷下的陰影彷彿象徵著不新不舊的年代,和濕漉漉地反射天空白色光芒的柏油路形成對比。
  「……這裡是哪裡?」
  他站起來,自言自語般詢問。某處傳來水滴滴落的聲音,彷彿在回答他的問題。訓訓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咦?」
  眼前是一棟棟瓦片屋頂的木造老房子。老式理髮店門口擺著盆栽,一把紅傘倚靠電線桿立著。
  在那後方,有個彎腰蹲著的長髮女孩背影。
  「……嗚嗚……嗚嗚……」
  女孩似乎在哭,以手背貼著眼睛,孤單無助地顫抖著肩膀。
  「……嗚嗚……嗚嗚……」
  她比訓訓稍微年長,大概是小學一年級。訓訓悄悄接近她,窺探她的臉。
  「……妳為什麼難過?」
  女孩沒有回答。
  「……嗚嗚……」
  訓訓想了一會兒後,把手掌放在她頭上,像母親對待小孩般撫摸她的頭。
  「不要哭。」
  女孩放下摀住臉的手,緩緩抬起頭,用濕潤的眼睛看著訓訓。
  「……謝謝你,你真體貼。」
  「啊……」
  這張臉和相簿中看到的媽媽小時候一模一樣。
  女孩眨眨眼微笑,繼續說:
  「不過我不是真的在哭。」
  她用拿著鉛筆的手稍微展示膝蓋上的紙條。上面以歪斜的文字寫了一些內容。
  「我想說,寫信的時候要投入感情比較好。」
  她發出呵呵的笑聲,聳聳肩吐出舌頭。
  原來如此。這麼說,剛剛她是在假哭。訓訓大吃一驚,感覺好像被擺了一道。
  
  女孩拖著紅傘,走在雨後的道路上。
  她穿著白色圓領的紫藍色連身裙,或許是手縫的。訓訓跟在女孩後方,盯著她白色的長靴。靴子表面沾了濕濕的松葉,不知是什麼時候沾上的……他茫然地想著這些問題時,女孩停在一棟大房子門口。
  門牌上寫著「池田醫院」。
  女孩告訴他這裡是「池田醫院」,訓訓覺得好像聽過這個名字。庭院裡種著精心照顧的優美松樹,建築連結了傳統的純日式主屋,與和洋折衷的「醫院」區。女孩說,這棟建築是在昭和初年「改建」的。
  她打開裝飾精緻的玻璃門,窺探玄關。從入口到玄關,地面鋪著外國製的磁磚。室內瀰漫著醫院特有的消毒水氣味。古典的窗口毛玻璃上有「掛號」與「領藥」的文字,然而沒有人在。上午的診療時間結束了,現在或許是休息時間。
  一雙高雅的女用皮鞋整齊地擺放在玄關角落。
  女孩以若有所思的表情盯著這雙鞋子。
  「……」
  接著,她從口袋拿出那封信,瞥了一眼確認內容,然後迅速折起來,將信悄悄放入女鞋中。
  
  女孩拖著紅傘,走過大型味噌倉庫旁邊。
  訓訓朝她的背影問:
  「妳寫了什麼?」
  女孩沒有回頭,朝著前方回答:
  「『外婆:我想要養貓,請妳答應。』」
  「貓?」
  「我很容易受到動物喜歡,跟任何動物都能立刻成為好朋友,可是外婆對動物過敏,一直不肯答應養寵物,還說要養就養在外頭。哪有人養在外頭的?所以在她答應前,我要持續寫幾十封信。直到外婆答應為止,我都不會放棄。」
  訓訓呆呆地聽她如此執拗的堅持。女孩說話的口吻像是在鼓舞自己,使他沒有插嘴的餘地。
  這一帶是以前的大街,有設置千本格子(註5:千本格子 縱向間隔很細的木格子,可做為柵欄、門窗、屏風等,常見於店家門口。)、入口與屋脊平行的傳統民宅,也有常春藤蔓生的土牆倉房、門口掛著杉葉球的製酒廠等歷史悠久的商家。在後巷的倉庫,他們發現小貓縮著身體,躲在堆高機的棧板縫隙間。被雨淋濕的小貓看到他們,微微抖動著眼睛,發出警戒的嗚嗚聲。
  女孩把傘交給訓訓,蹲下來伸出手。
  「乖,過來,不用怕。」
  她搖動手指引誘小貓。
  「嗚嗚嗚嗚嗚……」
  小貓變得更加警戒。
  「不用怕。我們來當朋友吧?」
  「嗚嗚嗚嗚嗚嗚……」
  小貓發出更激烈的低吼聲。受到這樣的威嚇,女孩卻毫不猶豫地伸出手,讓訓訓不得不佩服她的膽量。不愧是受到動物喜歡的人,果然不一樣……他才剛剛想到這裡,小貓便發出「哈~」的呼氣聲,伸出爪子攻擊。女孩叫了聲「哇」,在千鈞一髮之際縮回手。
  兩人無言地目送小貓離開。
  「……」
  女孩在堆起的棧板前一動也不動。訓訓不知道該說什麼,因此沒有說話。過了好一陣子,女孩輕巧地站起來,若無其事地改變話題。
  「……你有兄弟姊妹嗎?」
  他們路過小學操場,操場上處處積了水窪,映照著樹木倒影。女孩說要走捷徑,踩著水窪穿越操場,訓訓也跟在她後方。
  他回答,有兄弟姊妹。
  「哪一個?」
  「妹妹。」
  「我有弟弟。他功課沒有我好,而且身體很虛弱,又很愛哭。所以跟弟弟比起來,媽媽比較喜歡我。即使外婆不肯同意,媽媽一定也會讓我養貓。真高興我弟是個愛哭鬼……」
  訓訓茫然看著女孩的背影聽她說話,女孩突然停下腳步回頭。
  「到了。」
  「……?」
  訓訓沒有問「到哪裡」,而是抬起頭,看到屋簷下有燕子築巢。巢裡有幾隻緊挨著彼此的雛鳥。
  
  女孩踮起腳尖插入鑰匙,打開玄關的玻璃門。
  她脫下長靴後,沒有擺整齊就進入屋裡。她的意思大概是可以進去吧?訓訓探頭窺看玄關,看到裡面鋪著高雅的地毯,植物盆栽放置在地板上,室內整理得很乾淨,處處擺著書櫃。往正面看去,有一座小小的水槽。訓訓看到水槽不禁喊:
  「啊。」
  只有一種水草和一種石頭構成的簡單設計,正是他先前看到的大草原和岩山風景。他剛剛還在那裡吹著風、仰望山巒。那個場景收進了只有雙臂張開大小的水槽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呆呆望著在水槽裡優游的熱帶魚。
  喀啦喀啦喀啦。
  他聽到很大的聲音,立刻被拉回現實。
  靠近外廊的和室紙門是打開的,他窺探裡面,看到榻榻米上散落著玩具。
  「……啊。」
  「你可以玩我弟的玩具。」
  女孩把玩具箱放在矮桌上,又拿來壁龕旁的另一個玩具箱,豪邁地把裡面的東西倒在訓訓面前。樂高、迷你車、積木、娃娃……玩具多到玩不完。她或許是在招待訓訓,不過弄得這麼亂,訓訓不免擔心她待會兒整理會很麻煩,於是問她:
  「這樣會被罵吧?」
  女孩聳聳肩說:
  「弄亂比較好玩啊。」
  她揚起嘴角,露出無畏的笑容。這是典型「壞孩子」的表情。
  訓訓緩緩抬起頭,反芻著剛剛這句話。弄亂比較好玩……好玩……好玩……
  「……沒錯!」
  訓訓露出嚴肅的表情感嘆地說道。這個說法讓他拍膝叫好。女孩站在壁龕掛軸「無為」兩字的前方對他微笑。
  「你肚子餓不餓?」
  她走出和室。
  訓訓跟著她來到廚房。廚房裡有瓦斯爐、瓦斯煮飯鍋、瓦斯暖爐……不知為何都是瓦斯器具。桌腳在中央的圓形餐桌上擺著報紙,頭版標題是「戈巴契夫總統,促成東西德統一」。
  他聽到「沙沙」的聲音,因為女孩在椅子上把餅乾盒倒過來,將點心撒滿整張圓桌。接著她把盒子丟開,拿起Bourbon白巧克力牛奶風味餅乾,打開包裝說:
  「你也吃吧。」
  訓訓擔心地問:「不會被罵嗎?」
  女孩停下正要把餅乾放入嘴裡的手,又露出壞孩子的表情,得意地笑說:
  「弄亂比較好吃啊。」
  訓訓啞口無言地看著女孩吃餅乾。她竟然說出這麼大膽的話。真的是這樣嗎?他模仿女孩拿起餅乾,撕開包裝,用門牙咬了一小口,接著再咬一口。他用臼齒咀嚼,品嘗味道,然後抬起頭,露出嚴肅的表情感嘆地說:
  「……好吃!」
  完全不一樣。和過去規規矩矩享用的點心完全不一樣。
  女孩一臉滿意的模樣站在椅子上。
  「沒錯吧?」
  訓訓也緊靠著餐桌。
  「好吃!」
  「好吃!」
  「好好吃!」
  「哈哈哈哈哈!」
  兩人異口同聲地喊,交互把體重壓向桌面,擺動圓桌玩翹翹板。餅乾紛紛散落到地上。女孩發出尖銳的叫聲,從椅子跳下來,像猴子般奔跑。
  「哈哈哈哈哈!」
  訓訓也發出笑聲一起奔跑。兩人穿過放著罐頭和一升酒瓶的狹窄走廊,撞上洗手間半開的門。女孩說:
  「像這樣呢?」
  她把堆疊在走廊書櫃裡的文庫本一一丟到地上。訓訓也模仿她,把書丟到地上。兩人不斷從書櫃抽出文庫本亂丟。
  「太好玩了!哈哈哈哈!」
  接著女孩又問:
  「像這樣呢?」
  她跳向曬在外廊的衣物,用力扯下襯衫。
  「欸!」
  曬衣夾發出聲音彈開。
  「欸!」
  訓訓也學她拉扯,內衣隨著衣架一起掉下來。
  兩人一次又一次跳躍,衣服紛紛掉落到他們腳邊。
  「哈哈哈哈哈。」
  他們樂到停不下來。
  女孩滿面笑容發出怪聲:
  「咿嘻嘻嘻嘻!」
  訓訓也發出怪聲:
  「欸嘿嘿嘿嘿!」
  兩人都玩瘋了,高聲尖叫並四處奔跑,盡情做想做的事。他們踢翻玄關的盆栽,把桐木五斗櫃的抽屜全部拉開,並且讓冰箱的門開著。
  客廳電視機旁邊堆放著VHS錄影帶。訓訓是第一次看到這種細長盒狀的東西。側面的貼紙上寫著工整的手寫小字。這是什麼?要怎麼使用?還有,電視機的形狀也很奇怪,簡直像四方形的箱子,厚度非比尋常,裡面不知道放了什麼?訓訓轉向旁邊,看到女孩把疊起來的錄影帶小山丘一口氣推倒,發出高亢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
  訓訓也發出笑聲。他笑到眼淚都要流出來。兩人爬到矮桌上,笑得喘不過氣。
  「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這時候,突然聽見轉動鑰匙的「喀嚓喀嚓」聲。
  兩人嚇一跳,轉向聲音來源。
  隔著玻璃可以看到有人正在打開大門。
  「是媽媽……」
  女孩把手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原本拿在手上的錄影帶掉在矮桌上。恢復冷靜環顧四周,只見客廳一片狼藉,簡直像遇上暴風雨般淒慘。
  「怎麼辦?會被罵……」
  女孩拉著訓訓的手,打開廚房的後門,把他和鞋子一起推到外面。
  「回去吧!」
  「啊!」
  訓訓來不及說話,後門就重重關上了。
  幽暗的烏雲遮蔽天空。雨滴一顆接一顆落在柏油路上的水窪裡,激起漣漪。路邊的草不安穩地晃動。
  訓訓困惑地抬頭看鋁門,輕輕把耳朵貼到門上。
  「真不敢相信!怎麼會弄得這麼亂!」
  屋裡突然傳來怒吼聲,讓他縮起身體。這是女孩媽媽的聲音。接著,他聽到女孩悲痛的哭聲:「嗚哇~」
  「氣死我了!我要把妳的玩具都丟掉!」
  怒吼聲強烈到門上的玻璃都在震動。
  「嗚哇啊~媽媽,對不起~」
  雨勢變大,水窪濺起了水花,雜草瘋狂地搖晃。
  「我不會再買點心給妳了!」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啦~!」
  訓訓突然感到害怕。這種恐懼就像過去堆積的東西在一瞬間崩落。他無法忍受繼續聽女孩痛切的哀求聲,不禁摀住耳朵,像逃離現場般跑進大雨中。
  小學的樹木像在跳舞般大幅搖晃。訓訓在浸水的操場上跌倒,濺起盛大的水花。他發出「唔唔」的呻吟,全身衣服因為濕透而沉重。他搖搖晃晃站起來,卯足力氣再度奔跑。他想要及早逃離這場惡夢。
  訓訓離開後,雨下得越來越大。
  簡直像整個世界都要泡在水中。
  彷彿在宣告他無路可逃。
  
  訓訓不知何時回到昏暗的臥室,睡在床上。
  媽媽以溫柔的眼神俯視他的睡臉。
  外婆從樓梯下方小聲問:
  「要不要吃飯?」
  「他沒有醒來。」
  訓訓白天活動過度而太累的時候,到了傍晚有時會很早就睡著。這種時候,媽媽不會勉強叫他起床,而是讓他繼續睡,通常就會一覺睡到天亮。媽媽姑且有來看看情況,不過訓訓完全沒有醒來的跡象。即使幫他換上睡衣,他也沒有醒來,不知道正在作什麼夢。
  「訓訓是我的寶貝。」
  媽媽親吻他的睡臉,悄悄離開,避免吵醒他。
  外婆說:「這是我以前的台詞吧?」
  「現在是我的台詞。」
  「呵呵呵~」
  媽媽夾起外婆在車站大樓買的配菜。餐後的點心是色彩繽紛鮮豔的果凍蛋糕。切下訓訓和爸爸的份之後,剩下的蛋糕由兩人均分。
  媽媽趁外婆抱著睡著的未來時,用湯匙挖起果凍送入嘴裡。味道一如外觀般色彩繽紛。
  「最後還是沒有得到養貓的許可,害我好傷心。」
  「可憐妳了。」
  「我以為我絕對比葉一受寵,沒想到棘手的孩子更能得到父母親喜愛。」
  「妳也是很棘手的孩子啊,既頑固又麻煩。我記得自己當時都在怒吼。」
  「我忘了。」
  「妳總是弄得亂七八糟。」
  「因為我是在結婚之後才學會整理。」
  「真受不了妳。」
  兩人一起笑了。
  接著媽媽抬起頭,彷彿看著遠方,以訴說內心話的語調自言自語般地說:
  「我想要邊工作邊盡力照顧孩子,卻發現自己老是在發脾氣。我很不安,這樣的母親沒問題嗎?」
  她的內心老是在搖擺。身為孩子們的母親,她沒有一天不去想:這樣真的沒問題嗎?繼續工作是否正確?是否應該選擇專心照顧孩子的生活?除了這樣的大問題,還有像先前那樣,懷疑自己是否該生氣的小問題。每次遇到選項,就會想要停下來,但是她只能在沒有想出答案的情況下繼續前進。在這當中,只有一件事是真實的,那就是──
  「我只希望能讓他們更幸福。」
  「知道這一點就行了。扶養小孩的時候,『願望』是很重要的。」
  外婆摸著睡著的未來的頭髮這麼說。
  媽媽低下頭,仔細咀嚼這句話。
  「……願望啊。」
  
  「……嗯?」
  訓訓在半夜突然醒來。
  媽媽在未來旁邊疲倦地睡著了。訓訓睡眼惺忪地起身,看到媽媽眼睛凹陷的地方積著淚水。
  「……」
  媽媽的淚水讓訓訓聯想到那個女孩的眼淚。在那之後,她的玩具有沒有免於被丟棄呢?她媽媽還會買點心給她嗎?還有,貓咪怎麼了?
  媽媽什麼都沒有回答,睡得很熟。
  訓訓把手放在媽媽頭上,像當時對待那個女孩般,溫柔地用手掌摸頭。
  「乖。」
 楼主| 发表于 2018-7-26 21:41 | 显示全部楼层
  練習
  
  
  梅雨季節過後,夏季的天空晴朗無雲。
  訓訓和爸爸開著Volvo 240前往公園。沿著國道十六號往中區方向走,有一座名叫根岸森林公園的大型公園。爸爸把車停在停車場,從行李架拿下嶄新的兒童用附輔助輪腳踏車。訓訓立刻戴上安全帽,跨坐在腳踏車上,使勁踩著踏板,輕快地行駛在停車場的柏油路上。輔助輪發出「嘎嘎」的嘈雜聲音。
  「真是好方法。竟然能想到寫信放在媽媽的鞋子裡。你從哪裡學來的?」
  爸爸走在興高采烈騎腳踏車的訓訓旁邊,羨慕地仰望天空說:
  「爸爸也來試試看好了……」
  「啊~」
  背帶中的未來發出呼喚聲。她已經超過七個月大了。
  「好好好,未來。」
  爸爸低下頭,用帽緣遮住臉,努力扮鬼臉。
  「看不到看不到~~啪!」
  未來沒有笑,只是呆呆看著他。
  媽媽曾經高興地說,未來在三個月大之後變得很愛笑,然而未來還沒有對爸爸展露最燦爛的笑容。明明是待在家裡的自己花更多時間照顧她,但未來即使對他笑,也只是稍微笑一下,當媽媽回來時卻滿臉笑容。為什麼?果然還是不敵母乳的力量嗎?沒有母乳這項武器的自己,只能繼續努力嗎?
  爸爸再度低頭,盡可能做出可笑的臉孔。
  「唔~~啪!」
  未來沒有笑,只是詫異地看著爸爸。
  爸爸調查並研究過扮鬼臉的有效方法:一,先藉由視線接觸,讓對方認知到自己正常狀態的臉孔;二,遮住臉的時間不宜太長或太短,應該適中;三,盡可能扭曲臉孔,和正常臉孔的差異越大,小寶寶就會笑得越開心……
  爸爸第三次低頭,卯足渾身力量,伸出下巴翻白眼。
  「唔~~啪!」
  未來沒有笑,只是興致盎然地看著他。
  爸爸失望地垂下肩膀,無力地喃喃自語:
  「……根本就不肯笑嘛。」
  
  根岸森林公園過去是日本首度舉辦西式賽馬的根岸賽馬場,二戰結束後由美軍接管,解除接管後則由市政府整頓為公園。公園裡保留昔日風貌的只有一九二九年建造,稱之為「一等馬見所」的七層樓高觀眾席。但此處現在覆蓋著茂密的常春藤,幾乎化為廢墟。
  在「一等馬見所」旁邊,有一座小小的圓形廣場。爸爸和訓訓是為了在這裡騎腳踏車而來的。訓訓之前只騎過三輪車,為了習慣腳踏車,必須找一處平坦寬闊的場地練習。爸爸在網路上搜尋可以練習的地方,結果找到這裡。
  草地上有許多小孩子在玩球或跳繩,發出快樂的嬉笑聲。老年人牽著狗悠閒地散步,穿著運動服的中年外國婦女在長椅上翻閱雜誌。爸爸在隔壁的長椅解開未來的嬰兒背帶,改讓她坐進嬰兒車。
  「……」
  這時,訓訓跨坐在附輔助輪的腳踏車上,完全沒前進。
  幾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小孩活力十足地騎著腳踏車。
  訓訓一動也不動,只是望著那些騎車的小孩。
  這些小孩騎的腳踏車後輪上沒有輔助輪。
  訓訓突然回頭看自己跨坐的腳踏車。
  他的腳踏車後輪上,有輔助輪。
  訓訓再次望向前方的小孩。
  他們騎的車沒輔助輪。
  看自己左右兩邊。
  車有輔助輪。
  輔助輪。
  
  「什麼?你真的要拿掉輔助輪?」
  爸爸站起來驚愕地問。
  訓訓轉身,以嚴肅的眼神深深點頭。
  「嗯。」
  「現在?」
  「嗯。」
  「你要練到可以騎?」
  「嗯。」
  「……真的是認真的?」
  「嗯。」
  爸爸前往停車場,拿著車上的工具箱回來。他用活動扳手轉動六角螺絲,便輕易地拆下輔助輪。
  訓訓讓爸爸扶著腳踏車後方,雙手握住把手抬起腳。然而──
  「唔……唔……唔……唔……」
  跨坐上去時,他的腳一直卡到座椅。因為腳太短了。
  「唔唔……」
  終於坐上去了,雙腳微妙地踮著。接下來要怎麼讓腳踏車前進?嗯~不知道。腳呢?要怎麼辦?嗯~不知道。
  爸爸似乎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呼喚:
  「……訓訓。」
  「教我。」
  「呃~」
  爸爸抓起訓訓的腳,放在踏板上。
  「把腳放在踏板上,用力踩就會前進……」
  訓訓依照爸爸說的踩踏板,腳踏車便猛然前進,讓他幾乎抓不住把手。於此同時,前輪不斷搖晃,無法保持平衡。
  「啊啊!」
  訓訓立刻跌倒了。
  
  爸爸說,想學會騎車就得練習。
  如果從小就玩滑步車,改騎腳踏車時似乎能很快學會。爸爸也聽過這種說法,所以曾建議訓訓玩滑步車,但訓訓對滑步車沒什麼興趣,一直在騎三輪車。
  現在如果想學會騎腳踏車,就得承受某種程度的煎熬。爸爸鼓勵訓訓說,他小時候也學得很辛苦,最後還是努力學會騎腳踏車了。
  爸爸請坐在長椅上的女士暫時幫忙照看未來,女士很爽快地答應。
  未來從嬰兒車朝廣場中央的訓訓及爸爸發出「啊~」的聲音。
  「沒問題的。」女士溫柔地對未來微笑。
  爸爸支撐著訓訓的背部說:
  「那就出發吧!」
  然而,訓訓的腳畏縮地無法動彈。
  「好可怕。」
  「我會扶著你。」
  「……」
  他總算踩下踏板,像剛學走路的小孩子般前進。
  「喔,前進了,很好很好。」
  然而訓訓幾乎完全依賴支撐,沒有自己踩動踏板。前輪立刻開始搖晃,接著腳踏車倒下來。爸爸也被牽連,頭摔在地上,不過他立刻站起來擔心地問:
  「痛不痛?」
  「好痛~」
  訓訓抱怨。爸爸笑咪咪地說:「再來一次吧。」
  爸爸再度支撐訓訓的背部,一起奔跑。
  「右左、右左。」
  「啊!」
  吆喝聲和踩踏板的時機沒有配合好,兩人糾纏在一起跌倒了。訓訓哭出來,說著:「不想騎了,好可怕。」但爸爸笑咪咪地說:「再來一次,更使勁地踩踏板就行了,來吧。」
  訓訓第三次依照爸爸的指示,自認已經很使勁在踩踏板。
  「右左。」
  「啊!」
  然而前輪不論如何都會搖晃,最後便倒下來。訓訓用眼神表達「不行了」,但爸爸只是朝著他擺出笑臉。
  前輪第四度搖晃。
  「啊!」
  腳踏車轉眼間就倒下。
  滿身泥巴的訓訓終於忍不住抱住爸爸。
  「腳踏車好可怕~」
  「別哭別哭。」
  同樣滿身泥巴的爸爸摸著訓訓的背安慰他,但訓訓仍繼續哭。
  「好可怕~」
  「唉。」
  爸爸仰天嘆息的時候,聽到「鈴鈴」的腳踏車鈴聲。
  「嗯?」
  騎腳踏車的男生們一一停在他們面前。這些活潑的孩子剛剛還在遠處玩耍,近看才發現他們比原先想像的稍微年長。
  「你第一次騎腳踏車嗎?」
  「你在練習嗎?」
  「要不要教你?」
  「很簡單喔。」
  他們以孩童特有的親切態度紛紛開口。訓訓不知該如何回應,面對他們的提議感到困惑而無法回答。
  這時,聽見未來「嗚哇啊啊」的哭聲。爸爸往那邊望了一眼,想了想,然後看著訓訓說:
  「要不要讓哥哥們教你?」
  「……」
  訓訓沒有回答,只是看著爸爸。讓不認識的小孩教導令他不安,而且他更想和爸爸一起練習。他想這麼說,但是在說出口前,又聽到更激烈的哭聲。爸爸像是被哭聲牽引般站起來。
  「爸爸……」
  訓訓想要攔住爸爸,但爸爸頭也不回地走了。爸爸小跑步趕回去,那名女士以無助的表情迎向他說:
  「她突然哭出來了。」
  「啊,真抱歉。」
  爸爸一再低頭道歉。
  訓訓必須獨自抬起倒在地上的腳踏車。之前都是爸爸幫他抬起來,等到他自己抬起來時,才發現腳踏車很重,讓他立刻感到挫折。
  其中一個男生說:「你要先踢地面。」他做出雙腳走路的動作。
  「往前試試看。」另一個男生則示範抬起雙腳前進。「往前衝之後抬起腳。」
  他們七嘴八舌地指導完,對訓訓說:
  「那我們去前面等你。」
  然後,他們就輕鬆地騎著腳踏車離去。訓訓跨上勉強抬起來的腳踏車,在困惑中孤伶伶地留下來。男孩們說得輕鬆,他卻無法前進,只能不知所措地望向長椅。
  「……」
  爸爸從嬰兒車抱起未來,口中說著「乖、乖」。女士瞇起眼睛看著未來說「真可愛」。
  訓訓不安地呢喃:
  「爸爸……」
  他的聲音很小,不可能被聽到。他以求助的聲音說:
  「爸爸~……」
  但是爸爸正在和那名女士交談,沒有發覺。
  訓訓一直看著爸爸的方向。
  「爸爸……」
  那些男生回來看他的情況。
  「咦?怎麼了?」
  「發生什麼事?」
  他們看到訓訓眼中湧出大顆淚珠,不禁面面相覷。
  「好像在哭耶?」
  「什麼?不會吧?」
  「為什麼?」
  孩子們用高亢的聲音詢問。
  訓訓一直盯著爸爸,大顆淚水不斷沿著臉頰掉落到草地上。在一群小孩環繞中,他感到非常孤獨,最後忍不住大聲吼叫:
  「爸爸~~~~!」
  
  「嗚哇啊啊啊啊!」
  回家後,訓訓仍舊揮舞著雙手哭鬧。他連安全帽都沒有脫下,臉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發出刺耳的叫聲不停搥打爸爸。
  「討厭!訓訓不喜歡爸爸!」
  「哇,好痛……」
  爸爸被打也只能乖乖承受。媽媽正在給未來看舊相簿,偶爾會以困窘的表情抬頭看父子兩人的狀況。爸爸顯得更加為難,對遲遲無法停止哭泣的訓訓說:
  「對不起。下次再去騎吧?」
  「不騎腳踏車了!」
  「怎麼這樣?凡事都有第一次啊。」
  「凡事都沒有!討厭!」
  「啊。」
  訓訓甩開爸爸,走出兒童房。
  爸爸嘆氣望向媽媽。
  「……唉。」
  媽媽像在回答他,也嘆了一口氣:
  「……唉。」
  「啊唔~」
  未來把手放在相簿上,像是在指什麼。
  「嗯?」
  媽媽探頭去看。未來好像在問「這是誰」。她現在可以很自然地坐起來。
  「這是曾外公。」
  相簿中有去年過世的曾外公照片。媽媽懷念地看著曾外公溫和的笑臉。這是大約十年前的照片,他當時八十歲出頭,跨坐在大型機車上,拍照地點是以前朋友的公司。媽媽記得曾外公有些靦腆地說,那是受到開發團隊邀請,不得已才合照的……
  
  
  
  
  青年
  
  
  訓訓衝到中庭。夏季的陽光很刺眼。
  他想要脫掉安全帽,卻很難解開下巴的帶子。
  「唔、唔唔、唔唔唔!」
  他憑著蠻力總算脫下來,焦躁地把安全帽丟開。
  「訓訓不喜歡爸爸!」
  安全帽碰到黑櫟樹的樹根彈起來,在空中翻轉。
  「嗯?」
  紅色安全帽在轉動中,宛若施了魔法般,變化為舊式的皮革飛行帽。
  「咦……?」
  訓訓忍不住湊過去。這時──
  啪啦啪啦啪啦。
  四周突然颳起強風,並出現讓人無法直視的強光,以及刺耳的引擎聲。由於風壓太大,訓訓不禁往後仰。他的頭髮被吹亂,臉頰上的肌肉在顫動,身體大幅左右搖擺。他瞇起眼睛,看到星形引擎和高速旋轉的螺旋槳,強風似乎就是由此而生。黑櫟樹彷彿遇上颱風般劇烈搖擺,訓訓被風壓逼得後退。宛如在空中亂飛的樹葉,訓訓好像也快被吹走了。
  到底發生什麼事?
  他才剛產生疑問,風就戛然而止。
  「咳!咳!咳……」
  他差點喘不過氣來。空氣中瀰漫著灰塵、機油和蚊香混合的氣味。
  他張開眼睛,看到眼前是類似工廠的昏暗場所。不知是材料還是廢料的物體堆積在角落,木牆處處都有縫隙透進光線,煙霧在帶狀光線中飄蕩,形成漩渦。
  又來到奇怪的地方……
  這時──
  「……嗯?」
  訓訓發現和材料放在一起、散發特殊存在感的物體──放射狀排列的七個汽缸前後相疊,一共有十四個氣筒,顯然是飛機用的往復式引擎。訓訓心想,這東西就跟先前瞇起眼睛看到的星形引擎一樣。然而眼前的這個引擎蓋著布,靜靜地固定在台上,沒有螺旋槳,也沒有活動的跡象。那麼,剛剛那個產生強風的引擎跑去哪裡?
  噗噗噗噗噗噗……
  此刻傳來的引擎聲和剛剛的不同,微弱許多。訓訓回頭尋找聲音來源。周遭擺放著與小工廠不相稱的大型機械,似乎是從別處搬來的。另外還看到吊床、蚊香的煙、長椅上的一顆桃子。
  平台上放了組裝到一半的機車。沒有塗漆與外殼、焊接痕跡還很明顯的衍架結構框架上,裝了左右配置汽缸蓋的既成引擎。聲音無疑是從這裡發出來的。油箱還沒裝上去,裝在瓶中的汽油像點滴般吊起來。
  這時訓訓總算發現,有個人背對他蹲在機車前,正在調整化油器。
  訓訓感到緊張,不禁發出小小的叫聲:
  「……啊。」
  「嗯?」
  這個人似乎聽到聲音,緩緩站起來。他身上的無袖上衣沾滿油漬和汗水,褲子上有口袋,靴子看起來穿了很久。個子高高瘦瘦的,脖子上掛著窄版手巾,黑髮撥到後方,一雙眼睛詫異地俯視訓訓。這個人──這名青年開口問:
  「……有什麼事嗎?」
  「啊哇哇哇。」
  訓訓焦急地東張西望,四處尋找可以躲藏的場所。
  「你對這個有興趣?」
  青年把手擱在組裝到一半的機車上問。他站起來顯得格外高瘦。訓訓忐忑不安地用力搖頭否定。
  「沒有。」
  「要不要騎看看?」
  「不要。」
  「不用客氣啦。」
  「不要。」
  「其實你很想騎吧?」
  「不要。」
  青年看著他,似乎很失望地垂下肩膀。
  「原來你不想騎啊?真遺憾。」
  他拖著腳從平台下來。
  「凡事都有第一次啊。」
  「……凡事?」
  訓訓站在原地,重複對方的話反問。青年把身體靠在工廠的大門,把門推開。
  「沒錯。不是說,凡事都有第一次嗎?」
  他露出笑容,然後把外套掛在肩膀上走出去。
  這句話很耳熟。為什麼素不相識的人會說這種話?這個人究竟是誰?還有,這句話以前是在哪裡、聽誰說過?
  這座工廠彷彿是隱藏在林間建造的。雨淋板覆蓋的牆上,設置著裸露的水管與電線管。林道是以凹凸不平的厚重水泥鋪成的,彷彿是有人緊急鋪上水泥,然後一切又變得無用而被棄置。
  訓訓猶豫了一下,決定跟著青年走。
  
  穿過樹林走上田間道路,就來到懸崖上方。
  本牧岬朝著海面突出,從屏風浦的海水浴場依稀傳來小孩子的嬉鬧聲,另外也看得到白旗山的松樹。隔著海隱約可見房總半島。橫濱市電車沿著與海岸線平行的國道,發出叮叮聲往杉田方向前進。沿路上家家戶戶都是瓦片屋頂,其中甚至還有古老的茅草屋頂──古老?這裡的確是訓訓居住的城市,卻沒有訓訓熟悉的風景。這裡看不到根岸線和灣岸線的高架橋,或是填海而成的重工業與化學工業區。眼前看見的是那一切成立之前的景象。
  然而訓訓不可能會知道,他只顧著注視走在田間道路前方的青年拖曳的腳步,看樣子青年的腳似乎有問題。青年只有右腳腳尖朝向旁邊,因此走路有些外八字。
  訓訓從後方注視良久,然後仰望黝黑的背部說:
  「……腳。」
  「嗯?」
  「腳會痛嗎?」
  他很直接地提出疑問。
  青年側眼看訓訓,然後說:
  「這個啊?這是戰爭的時候搭的船翻了,才變成這樣。」
  他的口吻彷彿在說跌倒時擦傷膝蓋一樣。
  「不過習慣之後,其實也沒什麼不方便。」
  他皺起眉頭,瞇著眼睛遙望海平線。
  「……」
  訓訓也望著同樣的方向。
  但是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飄浮在空中的雲。
  
  沿著田間道路走一陣子,就來到柵欄圍起來的一處廣場。廣場旁邊有一棟鋪木板的雙層建築,青年頭也不回地進入裡面。
  訓訓不知該怎麼辦,留在原地猶豫,不確定要不要跟進去。他完全不認識這名青年,卻不知為何受到吸引。為什麼呢?他躊躇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下定決心踏進屋內。
  他一走近那棟建築,便聞到獨特的動物氣味。裡面有什麼?他窺探黑暗的門內,不禁叫出來:
  「啊……」
  一格格的隔間中,有好幾匹馬探出頭,好奇地看著訓訓。這裡是馬廄。青年從裡面呼喚:
  「喂,進來吧。」
  訓訓戰戰兢兢地觀望左右兩邊的馬。有淺棕色的小馬,也有體型較大的灰色馬,種類似乎不少。從近處看真正的馬,和圖鑑或影片給人的震撼力完全不同。
  「……我第一次看到。」
  聽訓訓這麼說,青年不敢置信地扭曲臉孔問:
  「第一次?」
  他大步走向訓訓,在緊張地擺出防禦姿態的訓訓面前猛然蹲下,湊近臉孔確認:
  「看到馬?」
  「嗯。」
  「第一次?」
  「嗯。」
  「真的?」
  「嗯。」
  「……」
  青年皺起眉頭,默默凝視著訓訓的臉。訓訓在對方的注視下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緊張地吞口水。接著,青年的臉上突然浮現笑容,轉頭朝裡面喊:
  「有人在嗎?」
  兩名年輕人從黑板後方探出頭。
  「在。」
  「可以拜託你們安裝馬具嗎?」
  「當然。」
  「馬上準備好。」
  他們回答之後便消失到後方。
  不久,一匹毛色光澤亮麗的馬被牽到馬廄外。這是一匹體型稍小的栗色騎乘用馬。其中一名年輕人把馬肚帶往上拉並確實扣住,另一名年輕人則將韁繩交給青年。
  「辛苦你們了。」
  青年對他們道謝,然後朝著馬吆喝「來、來」,熟絡地摸著馬的臉和脖子。他看準時機抓住鬃毛,彷彿騎上沒有馬鞍的馬一般,不踩馬鐙就跨坐上去,坐穩後迅速將腳尖插入馬鐙中。
  「哇,好厲害。」
  訓訓看到他的動作,由衷佩服地蹦蹦跳。
  青年用韁繩操控馬,然後俯身到幾乎快要掉下來,朝著訓訓伸出手說:
  「來吧。」
  他的意思應該是要訓訓也上馬。怎麼可能?辦不到。訓訓揮手搖頭,明確地表達拒絕。
  「沒辦法。」
  然而他還是被抓住領口。
  「哇!」
  轉眼間,他就被拉到馬鞍上。馬轉動脖子,緩緩停下來。
  「啊啊啊!」
  從馬背上眺望的景色高得嚇人,簡直像從二樓俯瞰地面。馬搖搖晃晃地踏著腳,讓訓訓覺得好像隨時都要掉下去。如果掉下去,大概不只是受傷吧?他感到頭暈,幾乎要失去意識,抓緊青年的手臂反射性地喊:
  「啊啊啊……爸爸!」
  聽到這句話,青年不禁苦笑。
  「爸爸?你在叫我?」
  馬不安地踏著腳。
  「爸爸!爸爸!」
  訓訓在搖晃的馬上緊閉雙眼,抓緊手臂不肯放手。
  「別怕。你害怕的話,馬也會害怕。」
  青年溫和地說,接著謹慎地把馬頭轉到反方向。
  「走吧。」
  
  這匹馬慢條斯理地走在丘陵上的田間道路。
  懸崖的另一側是梯田,只有無盡的馬鈴薯、里芋與蕃薯的葉子。從馬鞍上也能感受到馬肩規律的肌肉動作。訓訓在搖晃中,保持僵硬的姿勢一直低著頭,緊緊抓著馬韁。
  訓訓剛剛稱呼這名青年為爸爸。雖然是情急之下喊的,但當時他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句「凡事都有第一次」是在兒童房聽爸爸說的。沒錯,爸爸的確說過。這麼說來,這名青年該不會是年輕時的爸爸吧?
  青年以穩重的聲音說:
  「馬已經不怕了,牠接納了我們。不可怕吧?」
  「……有一點。」
  訓訓仍低著頭回答。
  青年指著遠方的地平線說:
  「那就看更遠的地方,不要看下面。不論發生什麼事,都只看遠方。」
  訓訓因為太緊張,沒辦法馬上抬起頭。不過在眨了幾次眼睛後,他緊緊閉上眼睛,照青年說的抬起頭,然後慎重地睜開眼。
  「……」
  他看到好幾朵白雲,一直延續到地平線彼端。根岸灣的海風舒適地吹拂他的頭髮。或許因為如此,他感覺到自己的緊張逐漸舒緩。
  仔細一看,發現遠方有個東西。河川對岸的丘陵上,有一棟龐大的建築。
  那是根岸賽馬場的「一等馬見所」。
  「啊……」
  訓訓看過相同的建築物,那就是根岸森林公園裡的觀眾席廢墟。一定沒錯。周圍的景象雖然完全不同,但只有那裡存在相同的建築,使訓訓心中產生無法言喻的奇妙感覺,呆呆注視好一陣子。
  青年以溫和的聲音問:「怎樣?不可怕了吧?」
  訓訓被拉回現實,露出笑臉回答:「嗯。」
  青年用腳在馬肚上給予信號,馬便開始奔跑。和先前不同的上下晃動節奏,讓訓訓瞪大眼睛。
  「啊啊啊啊!」
  載著訓訓的馬,奔馳過丘陵上起伏的田間小徑。
  訓訓心想,這回搞不好要被甩出去了。他再度緊緊閉上眼睛,青年立刻挺直背脊說:「看遠方。」
  「啊。」
  訓訓驚覺過來,努力抬起頭眺望地平線。他以賽馬場的觀眾席為目標,自己也能感覺到比先前更快恢復冷靜,並且逐漸習慣奔馳的節奏。
  「很好,要加速囉。」
  青年露出微笑,以短促的吐氣與腳的動作給予信號。栗色馬全速奔馳,像獲得解放般奔過丘陵。
  激烈的馬蹄聲與風聲瞬間拉高頻率。
  突然,訓訓發現自己騎在機車上,奔馳在沿著灣岸的國道上。
  
  
  
  
  爸爸
  
  
  轟隆隆隆隆隆。
  海面閃爍著耀眼的陽光。他們與悠閒北上的橫濱市電車瞬間擦身而過,繞過根岸灣,沿著國道南下。
  訓訓的身體以皮帶緊緊固定在駕駛的青年身上。BMW製的494cc水平對臥空冷雙缸引擎二十四馬力的震動,直接傳遞到趴在油箱的訓訓身上。油箱上以油漆畫了馬的標識。沒錯,他們剛剛應該是騎在栗色馬上……訓訓感到困惑,雙眼在不知何時戴上的護目鏡中眨了好幾次。他抬頭看青年,想要詢問理由。
  青年身上穿著剛剛還掛在肩上的皮夾克,雙手戴著厚厚的手套,夏季用飛行帽的帶子在風中飄揚。
  「那裡。」
  護目鏡中的眼睛有一瞬間瞥向左方,訓訓往青年示意的方向望過去。
  「我以前工作的飛機公司。」
  從杉田的上坡樹林間,可以瞥見填海地區的巨大工廠鋸齒狀的屋頂。那裡大概就是生產林間工廠中有十四個氣筒的航空引擎的地方,然而工廠中一片死寂,窗戶也像洞穴般黑暗,讓訓訓覺得好像一座死掉的建築。青年加快機車的速度,死去的建築就隨著加速倒退的風景被拋在遙遠的後方。
  他們和京急本線的列車擦身而過,沿著國道十六號繼續南下。
  從富岡到金澤八景未鋪裝的山路上,青年以流暢的壓車技巧輕鬆繞過急轉彎,在不易過彎的彎道上也沒有減速。過了彎道後車身扶直,然後又馬上壓車,彷彿在試探訓訓的膽量。
  機車闖入出現在彎道前方的船越隧道。
  青年在黑暗中問:「還會怕嗎?」
  訓訓以僵硬的表情逞強地回答:
  「……不怕。」
  「看到地平線了嗎?」
  訓訓稍微張開眼睛,看到隧道的出口接近了。
  「……看到了。」
  他們飛入耀眼的光芒中。
  穿過船越隧道來到田浦町,前方就是橫須賀本港。
  據說過去由於橫須賀港屬於軍事機密,因此沿著灣岸的道路築起遮蔽用的高牆。不過現在這道牆已經拆除,可以看到停泊的美軍船艦船桅後方,林立著龐大的錘頭型起重機和懸臂起重機。訓訓睜大眼睛,看著這幅壯觀的景象。把視線移向右方,就看到第二船台巨大的高架起重機,散發壓倒性的存在感聳立著。這幅景象的規模過於巨大,讓他產生宛若來到巨人國的錯覺。EM俱樂部前有外國士兵唱著開朗的歌走過,另外也有與之形成對比,垂肩拿著許多行李排隊的疲憊人群。街角可以看到小孩子的身影。這些小孩都很瘦,卻發出快活的叫聲到處奔跑。
  機車捲起沙塵,駛過馬崛海岸沿岸的道路,和載運許多材料的破舊前置引擎卡車擦身而過。訓訓發現之前幾乎沒看到汽車,貨物大多都由馬或牛來載運。經過舊式房屋並排的走水區寂靜的岩岸、繞過觀音崎時,連馬和牛都很少看到了。
  取而代之的是海上各式各樣的船隻。每看到一艘船,訓訓就會指著海面喊:「有船!」
  張著帆的拖網漁船。
  離開東京灣的第九號輸送艦。
  從久里濱還看到載送遣散士兵的空母鳳翔的艦影朝著浦賀前進。
  青年喃喃說道:
  「駕駛所有交通工具的訣竅都一樣。學會一種,就能駕駛其他種。不管是馬、船、或是飛機──」
  從三浦海岸繞過半島到西岸,夕陽耀眼的光芒映照在海面上。機車持續奔馳在凹凸不平的鄉間道路上。
  訓訓抬頭看青年。
  「爸爸。」
  「嗯?」
  「好帥。」
  青年仍舊看著前方。
  「對吧?是我做的。」
  「不是這個。」
  訓訓一直盯著青年。
  「……」
  他想要用某種方法傳達這種難以言喻、類似憧憬的心情,卻只能一直盯著對方。青年注意到他的視線,微微對他笑了一下,但僅此而已。當他再度抬起頭,護目鏡的反光遮住了眼中的表情。
  青年的機車引擎聲迴盪在海岸的蘆葦原,一直向前奔馳。
  另一種引擎聲與機車交錯傳來。訓訓仰望天空,看到遠方的飛機。因為太遠,所以無法辨別機型,不過在訓訓耳中,這個獨特的聲音似乎和七個汽缸重疊排列的那台引擎相同。
  
  次日早晨。
  媽媽在出門前發現爸爸粗心的失誤,因而大發雷霆。
  「怎麼會忘記交出這麼重要的文件!」
  爸爸穿著T恤和短褲,亂翹的頭髮還沒整理,一副邋遢的模樣跟在媽媽後面。他昨晚熬夜工作,剛剛才起床。
  「對不起啦~」
  「我不是拜託你了嗎?真是的!」
  「就說對不起了嘛~」
  他以招架不住的表情發出窩囊的聲音。
  「不要生氣啦~」
  訓訓一直注視著這樣的爸爸。
  「……爸爸?」
  「嗯?」
  訓訓以憧憬的眼神說:
  「請早安。」
  「訓訓,你在說什麼?那是敬語嗎?」
  爸爸驚訝地反問。
  訓訓戴上安全帽,確實扣好下巴下方的帶子,然後模仿馬廄那兩名年輕人,畢恭畢敬地說:「請去公園了。」
  「咦?」
  「請騎腳踏車了。」
  「咦?」
  「請。」
  
  他們再度來到根岸森林公園的圓形廣場。
  「你一個人真的不要緊嗎?」
  爸爸搖著背帶中的未來,從長椅旁邊觀望。訓訓露出毅然的表情轉身背對他。
  「不要緊。」
  他帥氣地抬起腿,想要跨上腳踏車。
  「唔……」
  然而他的腳又卡到座椅。因為腳太短了。
  「唔……唔,唔……唔!」
  上次騎腳踏車的四個男生也從遠方注視他。
  「唔……唔!」
  他總算跨上座椅。
  他把腳放在踏板上,用力往下踩。腳踏車立刻搖晃,才前進一點就立刻倒下。
  「啊!」
  爸爸發出叫聲。
  訓訓抬起沉重的腳踏車。
  「遠方……看遠方……」
  訓訓模仿那名青年所說的話,喃喃自語。
  他抬著頭踩踏板,但立刻因為車身搖晃而雙腳著地。他重新踩踏板,搖搖晃晃地前進,然而在比先前稍微遠一點的距離又跌倒了。
  「啊啊啊!加油,訓訓!」
  爸爸不禁把上半身湊向前方,彷彿在努力壓抑想要立刻衝過去的心情。
  訓訓跌倒好幾次,滿身泥巴,但仍舊拚命扶起腳踏車,氣喘吁吁地踩踏板。
  「……遠方……遠方……」
  那四個男生也緊張地觀望著。訓訓才剛剛騎到比上次更遠的地方,又重重地摔了一跤,讓四人縮起身體。
  「啊~!」
  爸爸也惋惜地抱著頭。只有未來在背帶中文風不動地盯著。
  訓訓已經滿身大汗,或許是因為太累了,他想要扶起腳踏車,卻遲遲無法扶起來。但他仍舊卯足力氣。
  「遠方……遠方……」
  在不斷流下的汗水中,他突然瞪大眼睛。
  他看到被茂密的常春藤覆蓋的觀眾席廢墟。
  他一直盯著那裡,踩下踏板。
  「……唔!」
  即使搖搖晃晃地前進,他仍舊看著前方。
  「唔唔唔唔……!」
  腳踏車不斷搖晃,似乎快要倒下來了,但他仍舊勉強支撐著。
  爸爸握緊的拳頭顫抖著。
  「哦,好厲害!」
  訓訓一直看著前方。前輪搖晃到誇張的地步,不過奇妙的是,他沒有倒下來。
  直視前方的雙眼看到的,不是眼前的廢墟。
  他看到的是在海風吹拂的丘陵上,和那名青年一起眺望的根岸賽馬場的「一等馬見所」。
  「啊啊啊!」
  即使劇烈搖晃,他還是繼續踩踏板,沒有倒下來。
  「好厲害!好厲害!」
  爸爸揮舞著握緊的拳頭喊。
  腳踏車還沒有倒下。雖然搖搖欲墜,但沒有倒下。只要雙腳踩著踏板,腳踏車就會持續前進。
  也就是說,訓訓已經學會騎腳踏車了。
  「太棒了!訓訓好棒!太棒了!」
  爸爸在長椅旁高興地揮舞著手。他不斷原地跳躍,一直揮著手。
  訓訓把雙腳放在地面停下來。
  「呼~」
  他喘了一口氣。這時,那些男生紛紛騎到他身旁,煞車的聲音響起。
  「你一下子就學會了嘛。」
  「很簡單吧?」
  他們面帶笑容,每個人都祝福呆望著他們的訓訓。
  「來玩吧。」
  他們逕自說完,就先踩著踏板離開。
  訓訓想到他和那些男生一樣,能夠自己騎腳踏車了。想到這裡,心中就逐漸產生舒暢的滿足感。
  那些男生呼喚他:「一起來啊。」
  訓訓露出滿面笑容,用力踩下踏板。
  「嗯!」
  
  「該怎麼說呢?感覺像見證了孩子爬上成長階梯的瞬間。」
  爸爸描述先前發生的事件經過,興奮似乎還沒有平息。媽媽伸出雙手抓亂訓訓的頭髮,極力稱讚他:「好厲害!訓訓好厲害唷!」
  「哈哈哈哈。」
  訓訓笑著一屁股坐下來,頑皮地翻著攤開在地上的相簿,露出既高興又覺得癢的表情。
  媽媽說:「訓訓是因為有爸爸替他加油,才能那麼努力。」
  這個解釋對爸爸來說有些意外,他重新注視著訓訓問:「是、是這樣嗎?」
  「對呀。」
  「……」
  看著訓訓翻閱相簿的天真模樣,爸爸心中突然湧起種種思緒。他想到自己小時候的回憶,感觸特別深,眼中不禁泛起淚水,急忙眨眼睛遮掩。
  「……小孩子真了不起。沒有人教,有一天卻突然學會了。」
  他說話時再也無法壓抑,忍不住吸了吸鼻涕,伸出食指擦眼淚。
  媽媽看著爸爸懷裡的未來說:
  「對了。」
  「嗯?」
  「未來現在被你抱著也不會哭了。」
  「……咦?」
  「她的表情很安心。你抱小孩的技術也提升了吧?」
  爸爸仔細端詳未來的臉,然後搖搖頭,像是要拋開這個想法笑著說:
  「不不不,我的事不重要。現在最重要的是,訓訓太厲害了。」
  「呵呵呵,好吧。」
  媽媽苦笑著退讓,心想既然他專注於訓訓的成功更勝過自己一小步的前進,那麼現在就先別提了。
  這時訓訓回頭說:「啊,這是爸爸。」
  「嗯?在哪裡?」
  媽媽也探頭看相簿。訓訓指著一張老照片。
  「這個。」
  「不對不對,這是曾外公。」
  「不對,是爸爸。」
  「不對,是曾外公。去年過世了……」
  「曾外公?」
  訓訓看著照片中的護目鏡、機車、皮夾克、林間工廠。
  還有他一直稱作「爸爸」的青年身影──照片中的一切都是他曾親眼目睹的。
  「曾外公在戰爭的時候製作戰鬥機的引擎,後來被徵兵,編入要開船直接去撞對手的特攻隊,可是運氣很好沒有死掉,戰後進入開發機車的公司……」
  媽媽的聲音越來越遙遠。
  「……」
  訓訓一直盯著照片。照片中的青年看著他,彷彿靜靜地在說什麼。
  「……」
  不久,訓訓好像接收到了訊息。
  「……原來是這樣啊。」
  他露出微笑。
  「謝謝你,曾外公。」
  在訓訓眼中,青年似乎也對他微笑。
 楼主| 发表于 2018-7-26 21:42 | 显示全部楼层
  離家出走
  
  
  夏季強烈的陽光投射出濃密的陰影。
  淺藍色線條的E233系電車響起「嗡」的警笛聲,輕快地行駛。東京車站的在來線(註6:在來線 意指新幹線以外的舊國鐵和JR鐵道路線。)月台停靠了中央線、山手線、超級梓號、東海道線、踊子線、日出出雲、成田特急等各種列車。E233系電車發出「嗡」的警笛聲駛入東京車站,直接「過站不停」。
  「不要!」
  下半身只穿內褲的訓訓丟開褲子。兒童房的地板上已經散落好幾條短褲。E233系電車行駛其間。
  「這件呢?」
  爸爸攤開條紋褲子,但訓訓又憤怒地甩開。
  「不要!黃色的呢?」
  「現在正在洗。」
  訓訓像是在鬧脾氣般蹲下來。爸爸從抽屜拿出深藍色短褲,但訓訓把頭轉向另一邊拒絕。
  「我要黃色的。」
  「可是那條還沒乾。」
  「不要。」
  「那就穿內褲去吧?」
  「不要!」
  「那就快穿。」
  爸爸抓住些微空隙,撲上去壓住訓訓,想要讓他穿上深藍色褲子。訓訓無法動彈,哇哇大叫著揮動手腳抵抗。
  「不要~~~~!」
  E233系電車駛出兒童房,沿著由點心盒、文件盒、面紙盒與盆栽支撐的軌道爬上中庭,接著又很有耐心地沿著洗衣籃、積木、橡皮擦、量杯堆積的精巧環狀橋,盤旋爬上階梯、抵達餐廳。
  「汪汪、汪汪。」
  小悠像在迎接列車般吼叫,但E233系電車毫不理會地繼續前進,沿著牛奶紙盒、圖鑑、恐龍玩偶、故事書組成的高架軌道,轉動車輪爬上更高的客廳。
  「好痛……」
  聽到小悠的叫聲,媽媽難受地按著額頭。她從昨天就一直頭痛到現在。
  「啊唔~」
  未來從早上就到處爬。她對於來到客廳的京濱東北線列車(註7:京濱東北線列車 埼玉市到橫濱市的鐵路,使用的車輛即為E233系電車。)沒什麼興趣,只顧著東張西望,彷彿在尋找失物。
  「在找什麼嗎?」
  未來八個月大之前就學會爬行,比訓訓早很多。一動起來就得隨時緊盯的時期來臨了。媽媽抱起她喊:「未來飛行~!」
  然後,媽媽讓未來躺在地板上,迅速脫下連身衣。
  「來換衣服吧。」
  這時訓訓爬上來,手上拿著短褲表達不滿:
  「媽媽,我要黃色的褲子。」
  一起上來的小悠也汪汪叫,彷彿在煽動他。
  「小悠,安靜,我頭很痛。」
  「我要黃色的!」
  「這件很適合你。」
  「我要黃色……唉唷,吵死了,小悠!」
  訓訓遷怒汪汪叫著逃跑的小悠,繞來繞去追著牠跑。媽媽在中間忍著頭痛皺起臉,按住想逃跑的未來,替她穿上外出服。這件是為了旅行特地準備的新衣服,原本想要好好欣賞她穿上新衣服的可愛模樣,但是在如此騷亂的情況下根本沒有那種心情,只是很普通地完成穿衣程序。
  爸爸拿著捕蟲網,從樓梯底下探出頭說:
  「時間到了。」
  「我知道。」
  「該放行李了。」
  「就說知道了!」
  媽媽忍不住大聲回答。
  爸爸縮起身體,低垂著視線走上客廳,迅速抓起沙發上的四個背包轉身。
  「好好,對不起,我不會再回嘴了。」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呃,沒事。」
  爸爸以逃跑的速度下了樓梯。
  「真是的!」
  為什麼每個人都這樣?媽媽感到更加焦躁。
  這時訓訓突然停下腳步說:
  「我討厭藍色的褲子了!我要黃色的!」
  他出其不意地開始脫褲子。
  「啊~不准脫、不准脫!」
  媽媽連忙抓住訓訓的手,連同褲子一起往上拉。
  「那個……」
  爸爸在下方用有些顧慮的聲音呼喚,小悠聽到便汪汪叫著跑下去。媽媽嘆一口氣說:「好~好好好。」
  她抱著換好衣服的未來走下樓梯。
  訓訓被獨自留下來。先前的喧囂彷彿作夢,周遭變得悄然無聲。
  「……」
  他試著喃喃自語:
  「果然比較喜歡未來,不喜歡訓訓嗎……?」
  但是沒有人回答。
  「……喂!」
  他踱著腳喊。
  「要出門囉。」
  媽媽的聲音傳來,感覺好像在很遠的地方。
  「不去!」
  「那你要怎麼樣?」
  「離家出走!」
  「什麼?你要離家出走,到上面的房間嗎?」
  「嗯!我不回來了!」
  他說完,轉身快步爬上通往上層的階梯。
  片刻過後,媽媽從樓下探出頭。
  「訓訓?」
  然而訓訓已經離開,客廳裡沒有人。
  真是的。媽媽閉上眼睛。
  「……唉。」
  
  訓訓無法平息激動的情緒,用力打開浴室門,走進浴室蹲在空浴缸中躲起來。接著他探出一點點頭,自己大聲喊:
  「訓訓不見了!」
  喊完他又縮起頭,等候別人來找他。
  「……」
  然而沒有任何反應,屋內悄然無聲。
  「討厭!」
  接著他鑽進臥室的衣櫃裡,自己大聲喊:
  「訓訓不見了!」
  喊完他就關上門。
  「……」
  然而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討厭!」
  他大步回到原來的地方,噘起嘴問:
  「為什麼不來找我?」
  但是──
  「……咦?」
  從客廳俯瞰,屋內真的沒有人,連小悠都不在。
  「……在哪裡?」
  靜悄悄的客廳中,只聽見E233系電車「嗡」的警笛聲空虛地響著。捕蟲網彷彿被遺忘般靠在餐桌。
  「……大家丟下訓訓走了嗎?」
  他悲從中來,眼中泛起淚水。
  「嗚哇啊啊啊啊……」
  竟然把他留下來,太過分了。他邊哭邊感到越來越生氣,流著鼻涕大喊:
  「訓訓不喜歡大家!」
  訓訓下定決心。
  算了,既然他們都這樣,他就要真的離家出走。
  訓訓跑過餐廳,從冰箱門內側的架子拿了紙盒裝的柳橙汁放入背包。渴了就喝這個。接著,他伸向餐桌上的水果籃,從梨子、奇異果等水果當中毫不猶豫地抓了香蕉塞入背包裡。肚子餓的話就吃這個。
  他打開玻璃門,中庭有一隻迷途的小燕子飛來,但他無心理會,穿上運動鞋走下通往中庭的階梯。
  這時他突然聽到陌生的聲音:
  「這樣不好吧。」
  「咦?」
  他望向聲音的來源。
  下一瞬間,他發現自己站在無人車站的月台。
  「……奇怪。」
  由於事發突然,他驚訝地環顧四周。車站除了單線的軌道以外,只有月台旁種著樹葉茂密的高大黑櫟樹。除此之外,放眼望去全都是綠油油的稻田,在遙遠的地方才看到民宅的影子。這裡像世界盡頭的無人車站,很難想像會有電車來到這種地方。在接近傍晚的下午,天空開始染成黃色,剛剛的小燕子飛走了。
  聲音來自月台上小小的候車室。
  「不好,你那個態度實在太差了。」
  訓訓警戒地緩緩接近,偷偷窺探候車室內。
  「……你是誰?」
  那是一名高中男生。他坐在長椅上,很邋遢地把腳伸向前方,手插在口袋裡。
  高中男生從瀏海縫隙間看著訓訓,以淡淡的口吻說:
  「你待會兒要去露營吧?要抓昆蟲、看祭典的煙火、去住外公外婆家,對不對?這是大家期待的夏季假期,希望可以留下美好的回憶,不是嗎?怎麼可以說『不喜歡』?」
  聽到他高高在上的訓話口吻,訓訓啞口無言。為什麼要被剛見面的人這樣指責?
  「所以說,你是誰?」
  訓訓又問一次。
  然而高中男生沒有回答,繼續說:
  「褲子跟美好回憶,哪一個比較重要?」
  「……」
  「懂了吧?懂了就去道歉。」
  訓訓瞪著高中男生說:
  「褲子。」
  「啊?」
  「怎麼可以說『怎麼可以說不喜歡』!」
  「什麼?」
  訓訓以絕對不退讓的強烈意志咆哮:
  「怎麼可以說『怎麼可以說不喜歡』!」
  高中男生也以絕對不退讓的強烈意志咆哮:
  「怎麼可以說『怎麼可以說怎麼可以說不喜歡』!」
  「怎麼可以說『怎麼可以說怎麼可以說怎麼可以說不喜歡』!」
  「怎麼可以說『怎麼可以說怎麼可以說怎麼可以說怎麼可以說不喜歡』!」
  兩人互相咆哮當中,一輛列車沿著單線軌道駛來。是淺藍色線條的E233系電車,卻只有四節車廂。列車進入月台後,響起煞車聲停下。
  無人車站生鏽的站名標識上寫著「磯子」。
  訓訓抓著候車室的門,緊張地注視眼前的列車,聽到氣壓缸發出「噗咻~」的聲音,車門打開。他嚇得往後跳一步。車門旁的目的地標示牌是暗的,沒有任何標示。這輛電車是從哪裡來?如果坐上去會被帶去哪裡?是否要坐上去才能知道答案?
  這時他聽到尖銳的聲音說:
  「不要坐上去!」
  男高中生伸手制止他。
  「……你該不會想坐上去吧?」
  聽到這個人這麼說,訓訓不知為何就心生強烈的反抗欲望。他下定決心,在警笛聲響起的同時往前跑。
  「啊,等等!」
  訓訓無視高中生的呼喊,跳入即將關閉的車門,緊急搭上車。
  E233系電車緩緩離開月台。
  被留在候車室的高中男生目送列車離開後,緩緩靠在長椅上,以苦澀的表情喃喃自語:「……小鬼。」
  
  車內沒有其他人,只有訓訓一個乘客。
  他把運動鞋脫在地板上,爬上座位看窗外。另一輛淺藍色線條的E233系電車發出轟隆聲經過他眼前。咦?剛剛明明是單線,難道已經進入多線區間嗎?
  「……啊。」
  隔著好幾條平行軌道,他看到綠色與灰色的TAKI1000形列車。
  「油罐列車!」
  他湊向前大喊,呼出的氣息使窗玻璃蒙上白霧。
  天空在西斜的太陽照射下,綻放鮮豔的光芒。一路上他只看到鐵軌、電線與電線桿,彷彿地面上其他東西全都消失了。
  然而訓訓並不在乎。油罐列車前方出現牽引貨櫃車廂的EF210形電力機車頭。他興奮地上下搖擺,高喊:「貨櫃列車!」
  再前方又有E259系、E233系3000番台、E235系電車依序出現,並排行駛。
  「成田特急、上野東京線,還有山手線!」
  他獨自在座位上跳躍。
  嗶咿咿咿咿咿──
  這時,突然傳來彷彿空氣被不自然抖動的奇妙震動。眼前的窗玻璃產生共鳴,宛如感到恐懼而顫抖。究竟發生什麼事?他驚訝地望著窗外,看到在超前的E235系電車前方的高架橋上,出現陌生的列車。
  「……啊!」
  訓訓屏住氣息。
  ──那是全黑的新幹線。
  他腦中閃過這個念頭。客車的車窗透出紅色的光,不過因為太遠,因此看不到詳細情況。
  嗶咿咿咿咿咿──
  黑色列車留下奇妙的震動,高速駛過。
  他第一次看到這輛列車,為什麼會覺得那應該是新幹線呢?話說回來,那輛列車有十六節車廂,而且行駛在非在來線的高架橋上,所以應該不會錯。訓訓在那輛列車消失蹤影後,仍一直望著它駛去的方向,眨了好幾次眼睛喃喃自語:
  「那是什麼系的新幹線……?」
  他從來沒有聽說過所有車廂都塗成黑色的新幹線。
  
  『請注意,電車即將進站。』
  隨著廣播聲,在來線月台的螢幕以多國語言顯示站名。
  天花板挑高的偌大空間中,並列著無數月台。淺藍色線條的E233系電車發出煞車聲,停在其中一座月台。
  所有自動門同時打開。
  『東京、東京,感謝您的搭乘。』
  這裡是東京站。
  訓訓目瞪口呆地環顧四周,車內廣播繼續說:『請注意,本列車即將回送,不再提供載客服務。』
  「咦?」
  訓訓嚇了一跳,急忙爬下座位,把腳套進運動鞋,卻因為太過焦急而無法好好穿上鞋子。
  「啊、等等、啊~」
  『請注意,本列車不再提供載客服務。』
  車內廣播像是催促般反覆宣告。
  「等等、啊、啊~唔。」
  『車門即將關閉……』
  「等、等、等一下!」
  他從門口往外跳,在千鈞一髮之際下車。
  月台門隨著鈴聲關上。列車離開,駛向車庫。
  訓訓起身仰望車站大樓內部。
  他當然來過東京站好幾次,對這裡很熟悉,但眼前這座東京站和他所知的完全不同,規模更大、更傳統,卻又好像經過改造,使工業風格的機能美與便利性共存,感覺好像來到陌生國度的機場。
  高聳的古典柱子上裝設好幾台螢幕,依序用各種語言顯示出發與到達時刻的資訊。沒聽過的路線圖和各車站詳細時刻表也都以多語言顯示。好幾國語言的廣播在他頭上播放。訓訓搭乘電扶梯上樓,俯瞰在來線月台的全景。到底有幾座月台?少說有二、三十座吧?各種路線的電車駛入後又一一駛出,好像在看快轉的影片。大量人潮下了電車,然後換同樣大量的人潮上車。
  電扶梯來到最上方。
  「……啊。」
  訓訓看到複雜交錯的高架橋上,有一輛白色列車緩緩發動前進。
  他不禁發出歡呼聲:
  「哇,新幹線!」
  令人聯想到外國高鐵造型的雙層新幹線抵達上方的高架橋。這不是E4系也不是E1系,是他沒看過的車型。他把視線移向下方的高架橋,又有沒看過的新幹線駛出。它們不屬於既存的任何車系,而是像F1賽車般有著長形車頭的未來風格車型。
  「那是什麼系的新幹線?」
  未知的新幹線載走排隊等候的人群,每幾分鐘就會發車。訓訓身為愛好電車的小孩,臉上帶著開心的笑容邊走邊東張西望。
  叮咚!隨著很響亮的聲音,閘門關上了。
  「好痛!」
  訓訓的臉重重撞到前方,他摀著鼻子搖搖晃晃地後退。有標識在閃爍。他先前茫然走著,不知不覺就來到新幹線閘門。驗票閘門像在訓斥般說道:
  『無法搭乘。無法搭乘。無法……』
  「我又沒有車票。」
  訓訓摀著鼻子抱怨,然而自動驗票閘門只是無情地反覆:『無法搭乘。』他無可奈何地轉身。
  「我要回去了。」
  訓訓逆著湧向驗票閘門的人潮,獨自離開。
  
  「可是,要怎麼回去?」
  偌大的車站內無數人來來往往,發出無數的腳步聲及無數的喧囂聲。電子看板上的多語言顯示迅速轉變,同樣地也有拿著大件行李的眾多旅客以多語言交談。數人的突發性笑聲此起彼落。
  只有訓訓孤立其間。
  從半圓形的玻璃天窗可以看到染上暮色的天空。訓訓有好一陣子只是望著經過的人身上的包包、鞋子和襪子。這時突然傳來「咚」的聲音,接著廣播響起:
  『有一名孩童走失。』
  「在這裡在這裡!」
  訓訓高舉雙手,跳了好幾次想要引起注意。
  『來自峨野峨野區的大輔小朋友,大輔小朋友,你的母親在銀鈴下面等你。』
  在突兀懸掛的巨大銀色鈴鐺底下,有個綁馬尾的母親身影擔心地把手放在胸口尋找孩子。
  這時,有個理光頭的幼兒身影跑過去喊:
  「媽媽~」
  綁馬尾的母親蹲下來抱住他。
  「大輔!」
  訓訓啞口無言地目送他們。
  「……」
  舉起來的手失望地垂下。那不是他的媽媽。
  反方向又傳來「咚」的聲音,廣播再度響起:
  『有一名孩童走失。』
  訓訓聽到又回頭,跳了好幾次。
  「在這裡在這裡!」
  『來自武佐武佐市的佐江小朋友,佐江小朋友,妳父親在貓的鈴鐺下面等妳。』
  在突兀懸掛的巨大貓鈴鐺底下,背著肩背包、戴著四方形眼鏡的父親身影擔心地尋找孩子。
  這時,有個戴眼鏡的女孩身影跑過去喊:
  「爸爸~」
  戴四方形眼鏡的父親蹲下來抱住她。
  「佐江!」
  訓訓呆呆地目送他們。
  「……」
  舉起的手再度垂下。那不是他的爸爸。訓訓以失望的表情看著反方向。
  「……啊。」
  他不禁重新看了一次。
  在人群中,他看到抱著小寶寶的熟悉背影。亂翹的頭髮、不太可靠的姿態,一定是爸爸沒錯。
  「爸爸!」
  訓訓大聲呼喚。
  那個人回過頭來。然而相似的只有背影,臉孔完全陌生。小寶寶則是和那個陌生人長得很像的陌生小寶寶。
  「不對……」
  訓訓垂下肩膀喃喃說道。
  「……媽媽……」
  他不安地看著其他方向,然後又重新看一次。
  「……啊。」
  在擁擠的人潮中,他看到髮型熟悉的背影。沒錯,這頭稍微偏棕色的直短髮一定是媽媽。
  然而,同樣髮型的背影共有七人,而且還排成一列走在一起。怎麼回事?
  「媽媽!」
  他一喊,七人當中有六人同時回頭。然而相像的只有髮型,臉孔完全陌生。訓訓相當失望,不過中間有個沒有回頭的背影,這個人會不會就是真正的媽媽?
  「媽媽~!」
  最後一人回頭。
  鋸齒狀的牙齒,額頭上波浪狀的皺紋,還有短短的角──訓訓看過這張臉。
  「……鬼婆婆!」
  訓訓翻了白眼,癱坐在原地。
  
  電子看板無時無刻都在變化,車站內有無數人來來去去。
  訓訓坐在置物櫃前,望著往來的人群。太陽已經西斜,慵懶的光線也照射到這條連結通道。
  訓訓從背包中取出紙盒包裝的果汁,從盒身拆下吸管,剝掉塑膠膜,把吸管插入吸管口。他用雙手抓緊紙盒,用力吸吸管。酸酸甜甜的滋味讓他鬆一口氣。他移開嘴巴,空氣進入紙盒發出「咕咕咕……」的聲音。
  「呼……」
  他嘆一口氣看向前方。
  自己不見了,爸爸媽媽不知道有什麼反應。他們會擔心地找他嗎?還是不會找他?更重要的是,他們有沒有發現他不見了?兩人到底在哪裡做什麼?
  訓訓完全不知道,一籌莫展。
  這時他抬起頭,看到電子看板角落有傘、包包、以及問號的標識圖案。
  「嗯……?」
  上面寫著「Lost & Found」。
  
  
  
  
  
  失物招領
  
  
  北圓頂擠滿了急著回家的旅客。
  訓訓的身影出現在「Lost & Found/失物招領」的看板前方。他雖然看不懂文字,但從標識圖案可以想像得到這個地方是做什麼的。他的後面不斷有人排隊。上下車的旅客越多,遺失的物品應該也會成正比地越多吧?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自排在這樣的窗口,因此內心忐忑不安。排在這裡沒問題嗎?輪到他的時候,他有辦法確實說出自己遇到的麻煩嗎?他邊等邊想著這些問題。然而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讓他很在意。
  「……都是小孩。」
  不論回頭看或往前看,排隊的不知為何都是小孩子,最年長的小孩大概也才十幾歲。這些小孩有的在玩掌上型遊戲機,有的在滑手機。為什麼會這樣?這個隊伍是兒童專用的嗎?然而看板上沒有這樣的標示。難道說遺失東西的都是小孩子?
  他不經意地抬頭往上看。白熾燈泡黃色的光線照在石造陽台,上面有新藝術風格的美麗裝飾。從鋼鐵與玻璃材質、設計細緻的圓頂天窗,可以看到深藍色的晴朗天空。太陽似乎已經下山了。
  正當訓訓抬頭仰望正上方時,有道聲音傳來:
  「下一位。」
  「啊……」
  他走到敲打著桌上鍵盤的站務員面前。
  「你遺失物品了嗎?遺失的是什麼樣的行李?」
  「沒有。」
  站務員的手停下來。
  「這裡是失物招領的窗口。如果有其他問題……」
  訓訓抬起頭,老實說出心裡的話:
  「我迷路了。」
  失物招領處的工作人員抬起蒼白的臉,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著訓訓。他身上的制服沒有一絲皺褶,頭上戴的制式帽子沒有一點塵埃,背脊挺直為直角,以完全左右對稱的姿態坐著。他用起重機般的動作抬起左手,手指夾著鏡架推了推眼鏡。他的眼睛好像拿剪刀從哪裡剪下來貼上去的,形狀歪歪斜斜。
  「迷路。也就是說,你遺失的是你自己?」
  訓訓眨了好幾次眼睛,不知該怎麼回答,不過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嗯。」
  「我知道了。」失物招領人員說。「那麼為了廣播找人,我必須問幾個問題。首先請說出你的名字。」
  「訓訓。」
  訓訓立刻回答。這時失物招領人員的肩上出現懷錶大小的男人。
  「叮咚。」
  男人舉起綠旗子。他身上的制服有雙排釦子,帽子上有兩條金線,因此一定是站長。仔細看,他的臉是懷錶的錶面。
  失物招領人員敲著鍵盤。
  「登錄上去了。接下來請說出你母親的名字。」
  「媽媽的名字?」
  訓訓愣了一下。奇怪,他想不起來。他張大眼睛,雙手按著頭。
  「呃~叫什麼呢?」
  「請說出名字。」
  失物招領人員反覆詢問。訓訓明明知道,卻說不出來。他按著頭上各個部位,但怎麼也想不起來,焦急地上下擺動身體。
  「奇怪,為什麼?呃,那個……」
  「叭叭~」
  隨著蜂鳴器的聲音,懷錶站長犀利地舉起紅旗。
  「無法登錄。接下來請說出你父親的名字。」
  「爸爸的名字?」
  訓訓當然可以回答,不知為何卻說不出口。他摀著臉焦躁地跺腳。答案已經到喉頭,可是還差一點點,說不出來。
  懷錶站長降落到桌上。
  「呃~那個,呃……」
  「叭叭~」
  懷錶站長得意地舉起紅旗。
  「無法登錄。請說出其他家人的名字。」
  「小悠。」
  「叭叭~」
  懷錶站長迅速舉起紅旗。
  失物招領人員以添加註釋般的口吻告訴他:
  「寵物無法透過廣播呼叫,敬請諒解。請說出其他家人的名字。」
  「呃~」
  「請說出其他家人的名字。」
  「呃~呃~」
  懷錶站長在桌子的兩端之間來回踱步等候答案,但很快就等不及地跺腳。
  訓訓打算姑且隨便說出一個答案,卻想不出任何東西。
  「呃~呃~呃~呃~」
  懷錶站長終於高舉紅旗,像是刻意秀給他看。
  「叭叭!」
  錶面內側有一雙冰塊般尖銳冷淡的眼睛看著訓訓。
  失物招領人員平靜地問:
  「無法登錄。那麼就不需要廣播了吧?」
  「如果不廣播會怎樣?」
  失物招領人員剪貼般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俯視訓訓。這雙眼睛搞不好真的是從哪裡剪貼來的,完全不會動。
  「這裡是非常大的車站,每天都有很多像你這樣走失的小孩。如果沒有人來迎接,那些小孩就必須搭上洞穴裡特別的新幹線。」
  訓訓屏氣問:「……搭那個會去哪裡?」
  「無處可去的小孩要去的地方──」
  失物招領人員緩緩抬起左手,推了推眼鏡。
  「──就是孤伶伶的國度。」
  
  這時廣播的聲音響徹北圓頂:
  『新幹線即將抵達。』
  訓訓嚇得回頭。
  「……!」
  他的後方剛好有一塊以多語言顯示「新幹線月台」的大看板,電子看板上閃爍著「失蹤」文字。新幹線閘門發出「喀鏘」的聲音同時開啟。通過閘門進入後,就看到整齊排列的電扶梯通往地下,底端的距離遠到無法辨識抵達的地點。即使左右張望,也看不到任何人影,抬起頭則已經無法辨識出發的地點,只能一路往下,對於時間與空間的感覺逐漸變得麻痺。不知道下降了多久後,終於抵達最底端。這裡是黑暗的世界。瓦斯燈昏暗的照明,宛若回到過去的年代。廣大的空間裡鋪設了好幾列、十幾列、幾十列的軌道、電線與月台。這裡依舊完全死寂,只有生鏽而像幽靈般靜止的0系、151系、101系等列車。難道這裡是退役的古早列車墓地?不過在燈光照明的中央月台上,有一個孤單的人影。這裡並不是完全沒人。不知那是維修員、駕駛還是站務員?總之得過去確認那是誰。結果──
  那個人是一臉茫然的訓訓。
  「……咦?我怎麼會在這裡?」
  他終於理解狀況,眼睛瞪大到快要迸出來,張望著左右兩側。他剛才明明還在北圓頂,怎麼會來到這裡?什麼時候來的?為什麼?
  嗶咿咿咿咿咿──
  「啊。」
  這時他聽到似曾相識的聲音,不禁回頭。不自然的震動在空間中回響,緩緩接近。黑暗中的遠方出現搖曳的光點,並且緩緩增大。訓訓的心臟跳得很厲害。從剪影和眼睛位置來看,他聯想到E5系電車,但這輛列車明顯不一樣。車頭燈綻放強烈光芒、車身全黑的新幹線,震動著空氣逼近。外型詭異的前方車廂上,相當於車燈的雙眼像刀刃般往上斜,裂開的嘴巴中露出好幾排牙齒。車身不是漆成黑色,而是覆蓋著類似毛或鱗片、只能稱之為生物零件的東西。客車上的一排圓形車窗透出紅光,黑色新幹線緩緩減速並停下來。隨著「噗咻」的氣壓缸聲響,氣密門的鎖在訓訓面前解除,車門緩緩打開,瀰漫在月台的煙被捲入車內。
  出入口透出的紅光開始閃爍,人工的廣播合成人聲反覆播放:
  『可以搭乘……可以搭乘……』
  誰要搭乘這麼詭異的新幹線,他才不想要前往孤伶伶的國度。訓訓以明確的口吻拒絕:
  「不要。」
  這時突然有一股磁鐵般看不見的力量,違反他的意願將他的腳拉往車門的方向。
  「啊啊啊啊啊!」
  在閃爍的光線中,訓訓不禁往後仰。他覺得好像有人抓著他的腳,強制要他上車。就在快被拉進門的瞬間,他張開雙臂抓住入口邊緣,在千鈞一髮之際勉強撐住。
  「不要~~~~!」
  但他終於輸給看不見的力量,被吸入車內,臉朝下重重摔在地上。他在車廂間的通道上摀住臉發出「唔唔唔」的呻吟,這時車廂的門自動打開。他抬起頭觀望車廂裡,原本朝後方的兩排加三排座椅自動轉向他,貼在所有座椅上的骷髏臉孔同時面向他。
  「哇啊啊啊啊!」
  訓訓發出悲鳴,傾全力跑出車廂,但又被看不見的力量拉往車內。
  「不要啊啊啊啊!」
  他的雙腿幾乎空轉,奮力跑向外面,但又第三度被看不見的力量往內拉。
  即便如此,他仍舊設法從出入口跪著爬出去。
  「唔唔唔唔不要啊啊啊!」
  突然,紅光停止閃爍,拉扯他的力量彷彿也像沒發生過般消失了。
  「啊!」
  他在慣性作用下跌到車外。
  訓訓立刻爬起來,滿頭大汗地說:
  「不、要!」
  每說一個字他就跺一次腳。
  『那麼──』
  失物招領人員的聲音,彷彿從地下月台的天花板降下般響起。
  『你必須自己證明自己。』
  證明自己……訓訓雖然不知道正確的意思,但大概可以領會話中的用意。他默默地思考,彷彿在審視自己的內心,然後結結巴巴地說:
  「訓訓是……訓訓是……媽媽的小孩。」
  已經不會動的生鏽0系新幹線從遠處月台平靜地問:
  「那是誰?」
  訓訓雙手放在胸前,像在詢問自己般喃喃說道:
  「訓訓是……爸爸的小孩。」
  「啊?誰?」
  生鏽的橘色101系電車也平靜地問。
  「訓訓是……負責給小悠點心的人。」
  生鏽的151系特急電車問:
  「媽媽是誰?」
  訓訓想著媽媽,喃喃地說:
  「媽媽……很不會整理房間。」
  生鏽的EF58形電力機車頭也問:
  「爸爸是誰?」
  訓訓想著爸爸,喃喃地說:
  「爸爸很不會抱未來。」
  外觀像惡魔的黑色新幹線以合成的聲音說:
  「訓訓不喜歡未來。」
  訓訓驚恐地抬起頭。
  「未來是……未來是……」
  未來是……討厭的小孩,名字很奇怪的小孩,不笑的小孩,喜歡香蕉的小孩。還有……還有……還有……他失去自信,聲音也細微到快要消失。
  「訓訓的……訓訓的……訓訓……的……」
  就在他想要說些什麼的時候──
  「啊唔~」
  「……咦?」
  訓訓突然聽到遠處傳來嬰兒的聲音,驚訝地轉頭。這個聲音該不會是……?
  在黑色新幹線前方,一號車廂方面的月台上,可以清楚看到嬰兒未來的背影。
  「啊!未來怎麼會在這裡?」
  他在訝異的同時,想也不想就跑過去。
  「啊~」
  未來發出聲音,像在尋找東西般東張西望。她從今天早上就是這樣,到底在找什麼?訓訓抬起頭,看到眼前黑色新幹線的門。
  「不可以去那邊!」
  訓訓在月台上奔跑,大叫著想要阻止她,然而──
  「啊!」
  他不知絆到什麼東西而重重摔倒。
  未來完全沒發現訓訓。她看著車門,然後爬向紅光,根本不知道那是多麼危險的行為。
  「啊啊啊!」
  滿身擦傷的訓訓立刻站起來,拚命奔跑。他的帽子脫落,帽繩勾在脖子上,但他不予理會,直接大喊:「未來~!」
  他喊得這麼大聲,未來卻沒有聽到,終於爬進紅光範圍中。
  這時感應器似乎產生反應,光線再度閃爍,並開始廣播:
  『可以搭乘……可以搭乘……』
  未來彷彿被磁鐵吸引般,被拉到門的方向。她似乎很驚訝地看著腳邊。
  「不可以坐上去啊~!」
  訓訓不禁閉上眼睛大喊。
  『可以搭乘……可以搭乘……』
  未來即將坐上黑色新幹線。
  在這一瞬間,訓訓伸出雙手,跳入紅光當中。
  「未來!」
  他拚命抱住小小的身體,然後重重摔在月台地板上,滾了好幾圈。由於滾到紅光的範圍外,因此出入口的燈光停止閃爍。
  訓訓倒在月台上,好一陣子無法動彈。不久,他緩緩抬起處處擦傷的臉。他懷裡確實抱著未來,未來邊蠕動邊像平常一樣發出聲音:「啊唔~」
  她沒事。訓訓鬆一口氣。幸好來得及……想到這裡,他腦中突然浮現一個情景。
  下雪那一天,他第一次遇到未來的時候。
  媽媽曾經拜託訓訓:
  「發生什麼事的話,要保護她喔。」
  過了好幾個月,他總算覺得自己了解這句話的意思了。在此同時,心中湧起過去不曾產生的情感。
  「訓訓是……訓訓是……」
  他抬起頭,彷彿要對全世界宣告,使盡全身力量大喊:
  「訓訓是未來的哥哥!」
  聲音響徹黑暗的地下月台。
  
  這時,地面上的北圓頂響起正確答案的「叮咚」聲。
  失物招領人員似乎接收到訓訓的答案,推了推眼鏡。接著,廣播的聲音響徹鋼鐵與玻璃圓頂。
  『來自磯子磯子區的未來小朋友。未來小朋友。妳的哥哥在地下新幹線月台呼喚妳──』
  不知躲藏在哪裡的好幾隻燕子同時飛起來,在上空劃著圓弧迴旋。
  訓訓在地下月台放鬆了緊閉眼睛的力量,緩緩睜開眼睛。
  「……啊。」
  他手中沒有小寶寶。
  「……咦?不見了……」
  這時──
  「找到了!」
  聽到這個聲音,訓訓抬起頭。
  「啊?」
  隨著那道聲音,有一隻手伸向他。
  手掌上有他看過的紅色胎記。
  訓訓拚命伸出自己的手,緊緊抓住向他伸過來的手。
  這隻手屬於──
  「未來的未來!」
  在訓訓眼前,未來的未來飄浮在空中,水手服的白色領子和紅色領巾隨風飄揚。訓訓覺得她就像一隻鳥。
  「自己要離家出走還迷路,真蠢。害我找了好久。唉!」
  她像平常一樣嘆一口氣,然後凝視著回程的路。
  「走吧。」
  未來的未來在黑暗中踢了一下,然後像溜冰般在空間中滑行。和她牽著手的訓訓也一起在空中被拉著往前進。
  「哇!」
  他們沿著地下電扶梯逆行,不斷往上。雖然應該有一段很長的距離,他們卻一下子就到達頂端,剛好來得及穿過同時關閉的新幹線閘門,飛入北圓頂擁擠的人潮中。
  「哇啊啊啊啊!」
  旅客發出叫聲往後仰。未來的未來踢開他們,一口氣爬升到玻璃圓頂。底下的人或許會以為是兩隻鳥飛進來了。
  只有失物招領人員知道,那是剛剛來到這個窗口的小哥哥,以及來找他的妹妹。
  他朝著上空微笑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復面無表情,以剪貼般的眼睛盯著等到疲倦的小孩排成的隊伍,推了推眼鏡說:「下一位。」
  
  
  
  
  未來
  
  
  未來的未來和訓訓穿過天窗玻璃來到北圓頂外面,拖曳著光的尾巴,上升到東京的天空。
  他們不停地越飛越高。
  「哇!未來飛行!」
  訓訓俯瞰底下的東京夜景,興奮地喊。
  然而當他抬頭看上方,卻感到詫異。
  「……咦?」
  不知為何,天空中也有地面,雲層間出現月光照亮的草原。
  「咦?我們該不會正在往下掉?」
  「沒錯!」
  訓訓發出悲鳴。
  「哇啊啊啊啊啊!」
  他們不斷往草原上的一棵樹墜落。
  「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呃……院子裡的黑櫟樹?」
  「看起來是黑櫟樹,實際上是我們家的歷史索引。」
  「索引?」
  未來在劇烈吹拂頭髮和衣服的風壓中,仍舊注視著正下方。
  「圖書館不是有整理書籍的索引嗎?就像那樣,我們家的現在、過去和未來全都變成卡片收在那裡。我們得從裡面找到哥哥所在時間的卡片……」
  「找不到的話呢?」
  「就回不去了。」
  「什麼?」
  「要跳下去囉。」
  「哇啊啊啊啊!」
  兩人從黑櫟樹正上方疾速跳下去,發出「沙沙」聲穿過堅硬的黑櫟樹葉形成的隧道後,眼前突然變成白色。這裡是巨大的球體內部,圓環狀的演化樹呈幾何排列,儼然是超現實的空間。
  「啊……!」
  訓訓說不出話來。
  從圓環分歧的樹枝一再分歧,一直延伸到盡頭。在多到令人暈眩的反覆分歧之後,每一根枝頭都標示一片綠葉,宛若標記一般。葉子一端有標籤般的突起,上面刻著類似住址的記號,真的就像索引一樣。未來的未來和訓訓飛入無數葉子當中的一片,眼前再度變成一片白色。
  
  燕子大幅飛躍向前,眼前出現幾朵雲緩緩飄過天空的景色。他們跟在傾斜翅膀的燕子後方下降。雲層下方是某個鄉村的田園風景,沐浴在夕陽光線中。未來的未來與訓訓緩緩地從天空下降,逐漸接近聚落中的小學木造校舍。寬敞的操場上,有一個騎著小型腳踏車的少年,投射出長長的影子。
  「你看到腳踏車了嗎?」
  「嗯。」
  「那是爸爸。」
  「什麼?」
  在訓訓驚訝的同時,腳踏車重重地摔倒在地,男孩被拋到操場上。瘦削的胸膛不斷喘氣,戴著眼鏡的臉難過地扭曲,眼中泛起淚水。
  「事實上,爸爸身體很虛弱,上了小學還不會騎腳踏車。現在正在邊哭邊練習。」
  「爸爸……」
  訓訓想起自己還不會騎腳踏車時,爸爸曾經拚命幫自己加油,忍不住把雙手放在嘴邊喊:
  「加油!」
  未來也同樣地把雙手放在嘴邊一起喊:
  「加油!」
  兩人朝著雙手摀臉偷哭的男孩一起喊:
  「加油!」
  燕子的影子通過男孩上方。
  這時,景象有如被搖動般大幅扭曲。他們轉眼間又回到附標籤的樹葉並排的演化樹空間,在空間中高速移動。
  「啊啊啊啊啊!」
  兩人再度飛入另一片葉子。
  
  他們在雲層中跟隨燕子大幅迴旋,朝深山的溪流沿岸下降,看到林間有一處青草茂密、看似運動場的地方。
  在其中一角的柵欄旁邊,有一名髮色光澤亮麗、髮長及肩的男孩,和一名婦女一起仰望天空。男孩穿著菱形花紋的背心和短褲,脖子上綁著紅色絲巾,宛若某個國家的王子。一旁的女人憐愛地摟著男孩的肩膀,表情顯得很難過,但男孩不以為意地繼續抬著頭。
  「那個小孩是誰?」
  「是小悠。」
  「什麼?」
  「小悠馬上就要離開狗媽媽,來到我們家──」
  「小悠……」
  剛剛看上去還是男孩的外貌,不知何時已經變成小狗。牠被狗媽媽憐愛地舔著,似乎覺得很癢般扭動身體。
  訓訓忍不住喊:
  「小悠~!」
  景象再度晃動,轉眼間他們又回到演化樹的空間。
  「啊啊啊啊啊!」
  他們以驚人的速度前進,飛入另一片葉子。
  
  燕子穿過灰色雲層下降。從天空狀況來看,似乎隨時要下雨。
  「啊……」
  有個女孩蹲在家門口,訓訓立刻看出那個女孩是誰。
  「……媽媽。」
  女孩手上有一隻幼鳥,一動也不動。地面上有斑斑血跡。女孩用哭腫的眼睛仰望天空。訓訓想起女孩家門口有燕子的巢。雛鳥是從巢中掉下來的嗎?未來像要回答他心中的疑問,對他說:
  「她拿在手裡的……是遭野貓惡作劇的燕子雛鳥。媽媽原本那麼喜歡貓,可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就變得不太喜歡貓。」
  現在家裡的確只有狗(也就是小悠)沒有貓,原來是因為這樣的理由。
  好幾隻燕子的影子飛過女孩上方。景象大幅扭曲,他們又回到演化樹的空間。兩人再度飛入無數葉子當中的另外一片。
  
  轟……轟……
  遠處傳來低沉的聲響,每一次聲響都造成空氣震動。
  他們從上空緩緩下降,看到橫須賀空中瀰漫無數對空砲火的煙霧。震動來自炸彈。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八日,下午三點三十分左右,橫須賀軍港,陰天。好幾道水柱朝著戰艦「長門」濺起。海面上有一名青年的身影,在濺起的水花中漂浮著。
  時間追溯到更久以前。
  青年十八歲時成為徵用工人,進入磯子區填海地區的航空引擎製造公司。公司內部有開發新型引擎的計畫,他被告知將成為助手參與該項計畫。然而,引擎在層層審查之後沒有獲得採用,無法繼續進行研究。
  後來,他加入中島飛機生產的榮21型及31型引擎組裝工作。隨著戰況變得激烈,公司裡年紀較大的人紛紛被動員當兵,其中也有第一級的熟練工人。公司為了填補人力,便指派不夠熟練的年輕人替代。惡性循環當中,二十歲就當上組裝長的青年只能拚命努力因應。
  戰局一路惡化,到了一九四五年,已經沒有可組裝的引擎,青年終於也被徵兵。他被編入水上部隊成為維修兵。水上部隊是以搭載改良卡車引擎的合板小艇載運炸彈、進行自殺攻擊的隊伍。這是為了預防敵國進攻本土而編制的眾多特攻隊之一。
  青年前往長崎大村灣接受簡單的訓練後,回來被編入第××特攻戰隊第××突擊隊,為了領取特攻艇而來到橫須賀海軍工廠。回來當天,青年曾從海上仰望繫留在碼頭做為防空砲台的「長門」艦橋。這艘船艦塗上迷彩色做為偽裝。
  巧合的是,當天下午美軍第三十八機動部隊便攻擊橫須賀軍港,主要目標是「長門」──
  轟……轟……
  遠處傳來低沉的聲響,每一次聲響都造成空氣震動。
  「呼……呼……呼……呼……」
  青年發現自己漂浮在海面上,周圍漂浮著被破壞的「長門」第一艦橋大量殘骸及士兵屍體。他領取的合板製小艇被燒光,連碎片都沒有留下。青年下半身受傷,流出的鮮血溶入海中,然而他連確認傷口的力氣都沒有,意識變得朦朧。
  「呼……呼……呼……」
  他覺得自己死定了,這樣就結束了。他回顧自己短暫的人生。沒有任何成就,連一件事都沒有完成。難道說真的就要這樣結束了嗎?在瀕死的關鍵時刻,青年朝著天空發出超越常軌的大吼。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右手舉向天空,海水滴落在他臉上。在指尖上方,厚厚的烏雲出現裂縫,有一瞬間照射出強烈的陽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把舉起的手揮下來,奮力拍打水面,濺起激烈的水花。青年只憑著手臂的力量,游過到處漂浮著殘骸與屍體的海面。
  轟……轟……
  炸彈的聲音震動海面──
  
  燕子穿過白色雲層,傾斜翅膀邊滑翔邊降低高度。他們看到和河岸上寬敞河流平行的鐵路。車站前密集排列著傳統民宅的屋頂。從那裡往郊外前進,就是一望無際的農田。稍微偏離幹線道路,有一棟格外大的住宅。
  這片地區雖然也曾經是炮擊的目標,但和其他城市相較,沒有受到太大損害。一九四六年八月,戰火已經無影無蹤。
  未來和訓訓從傍晚的天空緩緩下降。
  訓訓記得自己曾看過這棟建築的石牆、松樹、以及外國製的特殊磁磚。門牌上寫著「池田醫院」。當時女孩曾帶他來這裡,把信放入當護士的曾外婆鞋子內。
  門前站著一名穿著無袖上衣的男人,以及穿和式工作褲及圍裙的女人。傍晚的陽光將影子拉得很長。男人身旁停著那輛試作機車,也就是說男人就是那名青年。他指著道路前方的樹,似乎在跟女人說話。青年問:「到那棵黑櫟樹就行了嗎?」但不等對方回答就蹲下,雙手手指貼在地面就定位,然後看著女人,像在催促「快點」。女人顯然顧慮到青年的腳而躊躇,但他本人像是毫不在意。女人無奈地嘆一口氣,以站姿就定位。喊了「預備、跑!」之後,兩人開始奔跑。相較於女人圍裙隨風飄揚的輕巧跑姿,青年拖著右腳、上半身前後搖擺,跑得很笨拙。他在那場炮擊中傷到髖關節,賽跑時明顯處於不利。這時,女人在稍微超前的地方停下腳步,等候青年追上,目送青年搖晃著身體拚命跑過自己身旁後,她才再度奔跑。
  在黑櫟樹形成陰影的道路中央,青年躺成大字形,胸口大幅起伏,不停喘氣。跑過來的女人從中途就用走的,來到青年旁邊壓著褲管蹲下。青年起身調整呼吸,用開玩笑的口吻說:
  「阿惠,妳跑得真快,我還以為自己會輸。」
  女人驚訝地眨了眨眼,然後把手放在嘴前笑著說:
  「……呵呵呵,真好玩。」
  未來從上空凝視這幅景象,喃喃地說:
  「曾外公要是當時沒有拚命游泳……曾外婆要是這時沒有故意跑慢……就不會延續到我們。」
  女人縮起身體呵呵笑的可愛姿態,似乎顯示她也喜歡這名青年。
  「像這樣微小的事件一直累積,才會形塑成『現在』的我們。」
  「……」
  訓訓緩緩轉向未來問:
  「現在……?」
  他想問,是誰的「現在」?
  這一瞬間,景象晃動並大幅扭曲──
  
  夏季的天空在閃耀。
  這裡是和平常一樣的磯子區早晨風景。
  和平常一樣,究竟是和什麼時候相比?譬如說,奔馳在根岸線的淺藍色線條E233系電車已經退役,換成新型列車。譬如說,這一區出現好幾棟新的辦公大樓和高樓大廈。除此之外,處處可見彷彿和現在相同,但又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不過一一列舉這些差異有什麼用?任何事物都會一點一滴地變化,彷彿要避免被發現般,刻意屏住氣息。
  階梯狀的屋子仍舊矗立在南面斜坡,橘色屋瓦也保留下來。
  中庭那棵小小的樹變得比以前稍微高大,不知何時已經超越挑高的天花板,向外伸展茂密的枝葉。
  在這棵樹前方,站著一名身材高挑的男生。他就是當時坐在無人車站候車室的高中男生,左手掛著運動風格的背包。
  有人朝著他白色襯衫的背影呼喚:
  「哥哥。」
  穿著夏季制服的未來從玄關爬上中庭。高中男生明明聽見了,卻故意沒回應。
  「……」
  「爸爸和媽媽在叫你。」
  「妳啊……」
  「怎樣?」
  「早餐至少要坐著吃吧?」
  他看著未來手中的香蕉說。
  「你要吃嗎?」
  未來遞出香蕉。
  「不要。」
  高中男生說完就走到下方的玄關。未來悠閒地目送他。這時──她忽然好像發現什麼,望向這邊。
  「……?」
  訓訓從中庭下方輕聲呼喚:
  「……未來的未來。」
  未來笑著搖頭。
  「不對,這裡的我是活在『現在』的我。也就是說──」
  她拿香蕉指向高中男生離去的方向。
  「你知道剛剛那是誰嗎?」
  「……嗯。」
  「呵呵呵……就是這麼回事。」
  「……啊。」
  訓訓此時發覺到某件事,張大眼睛。
  未來仍舊用手指夾著香蕉,朝他微微揮手。
  「你有辦法自己回去吧?」
  接著,她稍微聳起肩膀說:「不要再迷路了。」
  訓訓皺起眉頭。
  「……要分開了嗎?」
  看到他快哭出來的臉,未來不禁差點笑出來。
  「你在說什麼?今後我們都會在一起,甚至到厭煩的地步。」
  她稍稍歪頭笑了。
  這一瞬間,訓訓的視角一舉飛上天空。轉眼間,在中庭揮手的未來身影就變得很小。他遠離地面,仰望上空,發現不知何時已經回到演化樹的空間,以高速移動。
  不久,他到達所有分支匯聚的地方。
  訓訓在這裡看到巨大的圓環。過去延伸到令人無法想像的地步,未來也延續到令人無法想像的地步。從這裡看,就會明白「現在」這個場所只是其中小小的一點。不論喜怒哀樂,或是各式各樣的情感,都存在於僅僅一點的「現在」當中。當感覺到「現在」的下一瞬間,就變成另一個現在了。現在永遠會消逝,並迎接無限多個新的「現在」到來。
  訓訓飛向訓訓的「現在」。
  強烈的光芒使他看不到眼前任何東西。
  
  叮鈴鈴~
  滾筒式洗衣機響起烘乾完畢的旋律。
  訓訓以赤腳著地,踏在浴室前的擦腳墊上。
  洗衣機的門自動打開,全乾的黃色褲子跳出來,飄到他腳邊。
  「……」
  他把深藍色褲子脫下來。打從今天早上,他就一直吵著要黃色褲子。
  「……」
  然而今天早上的焦躁不知為何已像是遙遠的過去。他改變主意,把脫下的深藍色褲子又拉上來。
  洗衣機彷彿理解了,再度關上門。
  訓訓做了一個深呼吸,滿足地環顧屋內。
  「……」
  他總算回到懷念的日常。
  
  Volvo 240的車尾是打開的。
  爸爸和媽媽一起將返鄉與露營用的行李──帳棚、瓦斯爐、保冷箱、LED燈、捕蟲網、捕蟲盒、裝滿小孩衣物的袋子等等──放進後車廂。
  小悠氣定神閒地趴在副駕駛座上,突然把頭轉回後座,豎起耳朵聽兩人對話。
  「頭痛好了嗎?」
  「終於好了。」
  「多保重。」
  爸爸露出笑臉,把行李塞進後車廂裡。媽媽看著爸爸,突然說:
  「……你最近變溫柔了。」
  「我?」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是什麼時候?」
  「訓訓出生以前。」
  「那麼久以前啊?」
  「那時候你總是為了工作緊張焦慮。」
  「妳也變了。」
  「我?變成怎樣?」
  「變得不太容易驚慌。」
  「哦。」
  「妳以前很神經質,動不動就會感到不安。」
  「唉,別說了,別讓我回想起來。」
  「沒想到彼此會變成這樣。」
  「一定是因為小孩的關係。」
  他們暫停堆放行李,窺探後車廂前方的後座。訓訓的學童座椅和未來的兒童座椅並排,各自座位的旁邊悄悄擺著玩具電車和玩具蜜蜂。兩人有好一會兒感慨地默默望著。
  這時,爸爸突然喃喃問:
  「像我這樣,也比以前更有爸爸的樣子了嗎?」
  「嗯,還好。」
  「還好啊?」
  「我呢?有媽媽的樣子嗎?」
  「還可以。不過不算最好。」
  「還可以就夠了,只要不是最差就行。」
  兩人湊近肩膀,彼此相視。
  爸爸以樸質老實的笑臉看著媽媽。
  「呵呵呵呵……」
  媽媽也以開朗美麗的笑臉看著爸爸。
  「哈哈哈哈……」
  小悠趴在副駕駛座,聽了一會兒兩人的對話,把頭轉回去。
  「呼~」
  牠發出不知是安心還是驚呆的嘆息。
  「……感情真好。」
  
  訓訓走下樓梯時,展開的軌道已經收回玩具箱。爸爸和媽媽把玩具全收起來了。
  他看了兒童房一眼,突然停下腳步。
  「……?」
  未來獨自待在空曠的兒童房,兩人四目相交。
  「……」
  訓訓走到未來面前盯著她。未來也盯著訓訓,然後發出「啊~」的聲音朝他爬過來。訓訓放下背包,從裡面拿出香蕉問她:
  「要不要吃?」
  他不等未來回應就開始剝皮。未來興致盎然地伸出手。
  「啊唔~」
  訓訓把剝了皮的香蕉折成兩半遞給她。
  「給妳。」
  未來一把抓過去。她在離乳食品當中最喜歡香蕉。她把香蕉捏爛,塞入張到最大的嘴裡。
  訓訓緩緩抬頭眺望中庭。
  「……」
  黑櫟樹長著茂密的葉子,看上去只是一棵普通的樹,然而,當他知道這棵樹就像裝滿家族過去與未來一切的圖書館,便感覺到它是特別的。訓訓記得在圖鑑看過,樹木的壽命遠比人類長。它從以前就一直看守著他們,今後應該也會一直看守下去。訓訓想像著,在遙遠的將來,會有什麼樣的事發生在未來的未來呢?
  這時,爸爸媽媽從下方的玄關呼喚:
  「訓訓~未來~」
  「準備好囉~」
  訓訓深深吸一口氣,打算充滿活力地回應。
  然而未來搶先一步,充滿活力地回應:「啊唔~」
  「……?」
  訓訓歪著頭仔細端詳未來,他覺得未來彷彿是在模仿自己想回答的樣子。
  未來發覺到了,也看著訓訓。
  兩人彼此相視。
  接著──
  未來突然露出滿面笑容。
  訓訓吃了一驚。他第一次看到未來這樣的表情。不是微笑或苦笑,也不是稍微淺笑,這是最燦爛的笑容。
  他不禁受到吸引,呆呆看了好一陣子。
  「……」
  看到這張笑臉,他感覺到內心緊繃的種種情緒都溶解了。在此同時,他也萌生不能輸的心情。
  他也要讓未來看到最棒的笑容。
  「嘎~~!」
  他像獅子一樣露出牙齒、搖晃臉龐,盡可能擺出最大、最棒的笑容。
  未來呆呆看了好一陣子,一動也不動,然後微笑了一下。
  「啊~~!」
  她模仿訓訓搖晃臉龐,盡可能擺出最大、最棒的笑容。
  她雖然想要露出牙齒,但因為是小寶寶,還沒有長牙──不,仔細看,只有下排冒出兩顆小小的牙齒。
  「……」
  訓訓看到之後,感到極為滿足,心情格外清爽。
  爸爸媽媽又在呼喚他們:
  「準備好囉。」
  「大家一起出發吧。」
  訓訓深深吸一口氣,用最大、最棒的笑容,充滿活力地回答:
  「好~!」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8-7-26 21:42 | 显示全部楼层
占楼备用
发表于 2018-7-27 13:04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了感谢录入,电影爱奇艺是不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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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7 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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