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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文库] [東野圭吾]當時的某人 [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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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9 11: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當時的某人
  ——————————————
  作者:東野圭吾
  插畫:
  譯者:劉姿君
  圖源:
  錄入:WORDS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出道三十週年‧珍貴短篇初次集結※
東野圭吾──經典名作的起點!


若你震撼於《白夜行》的驚世駭俗,嘆服《惡意》的精巧反轉,
難忘《新參者》的溫厚人情,請千萬不要錯過!

★2012年話題日劇《東野圭吾推理劇場》,長澤雅美、妻夫木聰、篠原涼子等All Star陣容共襄盛舉!
★收錄電影《祕密》原型、《名偵探的守則》系列開山之作
★特別獻禮:作者親撰後記,追溯名作背後的創意源頭

【故事簡介】
最美好的年代,往往會留下最深的陰影。
你是否遺忘了生命中的「某人」?

津田彌生,英法口譯。正打算與男友分手,男友竟陳屍住處,接著陌生人一個一個找上她,莫名其妙捲入富豪的遺囑丟失風波……
淺野葉子,律師。好心收留在雨夜中迷路的年輕女孩,卻發現警方在尋找的凶嫌與女孩的特徵一模一樣……
根岸峰和,入贅女婿。夫婦倆決定收養一名男嬰,待妻子歡喜離開,聽著仲介人聊起代理孕母的話題,他惡寒頓生……
杉本平介,鰥夫。在一場車禍中失去老婆,倖存的女兒在病房中睜開眼,第一聲呼喚的居然是「老公」……
筒井,菜鳥上班族。跟心儀的女神共進晚餐後,一陣頭暈目眩,醒來驚覺脖子套著繩索,吊在天花板上……

明明是平凡度日的人,為何命運偏偏朝他們丟擲石頭?
是愛慕虛榮的懲罰、利慾薰心的反噬,還是過於天真引來的惡果?

謎中謎/REIKO與玲子/重生術/再見,「爸爸」/
名偵探退場/女人與老虎/好想睡,不想死/第二十年的約定
8篇東野極上推理,揭開8種熱辣辣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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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9 11:40 | 显示全部楼层

  謎中謎
  
1

在二十五公尺的游泳池裡以自由式來回游了八趟,實在很難維持漂亮的動作。雖然對 苗條的身材頗有自信,但離開游泳池時覺得體重似乎是平常的三倍。於是,她摘下泳帽往游泳池畔的椅子一坐,地板設有遠紅外線地暖系統,十二月也不怕身體受寒。
一個穿短袖的年輕男性工作人員笑盈盈地迎上前。
「辛苦了,要為您準備什麼飲料嗎?」
「謝謝,先不用。」津田彌生面帶笑容回絕。剛入會時得知飲料免費提供,只覺得不點豈不吃虧,即使不怎麼想喝也會點,現在她曉悟那樣會顯得沒格調。
擦乾身體,望向牆上的鐘。時間已過六點十八分。
大遲到。看樣子,他開始對我漫不經心了――津田彌生撇下嘴角,拿毛巾用力擦頭髮。
她在等男友北澤孝典。雖說是男友,但不到論及婚嫁的程度。畢竟,她還不怎麼瞭解這個人,只曉得他曾立志當職業高爾夫球選手,如今在這家健身俱樂部的高爾夫球教室工作。
其實,彌生能夠成為這家高級俱樂部的會員,是透過他的關說,而約會時在游泳池畔碰面,則是他們的慣例。
坦白講,彌生的時間觀念並不嚴謹。與異性見面幾乎不曾準時赴約,說「從來沒有」也不算言過其實。若是男方生氣,她便列為拒絕往來戶。請客的、接送的、送禮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
然而,今天孝典遲到了。至今沒發生過這種情況。
「你來接我不就好了嗎……咦,法拉利送修?……討厭,不要開那種爛車來啦,天曉得會被誰看到。」
旁邊有人大聲說話。一看,是個趾高氣昂的女人,一身大膽的泳衣,拿著一個長方形的盒子。正是傳說中的大哥大。
「哦,那輛BMW,還可以。對了,餐廳你訂好了吧……,又是義大利菜?吃法國菜啦……我才不管,你去想辦法。啊,吃飯前我要先去香奈兒的櫃位……對,拿上次訂的東西。那就麻煩你嘍。」
女人通完話,或許是察覺彌生的視線,瞥她一眼,露出別有深意的冷笑。。那是寫著「羨慕吧」的表情。
哼,彌生別開臉。那算什麼?帶著電話到處走,只是自找麻煩。用不著那種玩意,男人會自己想辦法聯絡,不必我費心。雖然暗暗逞強,卻不能否認確實有些羨慕。真好,有沒有人會送我呢?要是有那種玩意,現在就能立刻和孝典聯絡。
到了六點半,彌生站起來。約會乾等三十分鐘,在她的人生中是絕無僅有的事。自尊不容許她繼續等下去。
沖過澡,換好衣服,她又到游泳池看了一下,仍不見孝典的人影。
彌生走進電梯,前往頂樓的高爾夫球教室。她打算不找孝典出來,請人轉交字條就離開。字條上寫著「你幹麼不在脖子上掛個鐘?」
然而,櫃檯小姐的回答出乎預料。
「北澤先生今天還沒來,似乎是請假,可是完全沒和公司聯絡。」
「請假?」
向櫃檯小姐道謝後,彌生打公共電話到北澤的住處,但只聽到鈴響。彌生心中有些忐忑。如果是外出,他一定會開答錄機。會不會是在哪裡發生事故?
一離開健身俱樂部,彌生便前往孝典位於廣尾的住處。那是三十層的高樓大廈,
一樓會客廳的豪華程度不輸飯店。她去過好幾次,手上也有備鑰。
儘管有種不妙的預感,彌生其實不怎麼擔心。反正八成是臨時有急事不得不請假,也把約會忘得一乾二淨。所以,她上門的目的,並不是探望他的情況,而是要留字條,內容當然是暗示分手。不是嚇唬他,彌生是認真的 原因不是他今天遲到,而是彌生打算趁機一掃猶豫,付諸行動。跟他就是合不來,感覺也不怎麼有錢,況且她本來就考慮著該結束關係。結婚?免談。要結婚,對象必須是醫生或機師,若是上班族,得是證券業或廣告代理商,否則不考慮。媽媽希望她找個公務員,但這年頭誰要公務員?今年春天才開始上班的弟弟,領到的獎金就遠比任職區公所二十幾年的舅舅多。
她是被免費指導高爾夫球的好處矇了眼,才和孝典交往。既然要找會打高爾夫球的對象,下次不如找真正的職業選手。所以,字條上最好寫清楚、分乾淨,順便將備鑰留在屋裡。
然而,她的盤算落空。大門沒鎖,孝典就在裡面。
只不過,他已成為一具屍體――
看到孝典睜著眼倒在地毯中央,彌生顧不得尖叫就衝進廁所。

2

警方在一樓的管理室問話。室內有一小套客桌椅,彌生隔著茶几與刑警面對面。角落擺著一套高爾夫球貝,看來是管理員的私人物品。彌生對球具瞭解不多,但知道不便宜。這年頭什麼阿貓阿狗都打高爾夫球,開價超過一億圓的高爾夫球會員權一點也不稀奇。
蓄著小鬍子的森本警部補(註),針對發現屍體的經過,反覆詢問彌生好幾次,只要稍有差異便追究不休。彌生不禁覺得自己遭到懷疑。
(註:日本警察制度的階級,由下而上依序為巡查,巡查長、巡查部長、警部補、警部、警視、警視正、警視長、警視監、警視總監。)
「那麼,能不能請您更詳細地說說兩位的關係呢?兩位是在怎樣的機緣下認識?」
「談不上什麼機緣。我從事口譯工作,常去一位客戶家,他也經常去。」
彌生的本行是英語和法語的口譯。客戶以企業為主,偶爾也有個人客戶,投資休閒產業的中賴興產社長中瀨公次郎,便是其中之一。以前去公司服務時,公次郎十分滿意她的表現,於是私下也常獲得聘用。公次郎經常在家招待歐美客戶,因此需要口譯。
孝典逝世的父親是公次郎的朋友,得以出入中瀨家。而且,公次郎向來看好孝典在高爾夫球方面的才能,曾贊助孝典一段時期,希望他能順利成為職業選手。公次郎提供絕佳的環境,孝典不必工作,從早到晚只需專心練習高爾夫球。可惜,巡迴賽職業選手的道路太艱險,公次郎和孝典本人都放棄了。之後,孝典便在中瀨集團旗下的健身俱樂部,也就是稍早彌生游泳的那家俱樂部上班。
彌生是在今年夏天遇見孝典,當時他的志趣已轉為開設高爾夫球用品專賣店。他當然沒有資金,應該是打算請公次郎援助吧。
「北澤先生遭到殺害,您有沒有什麼線索?」
大致問完基本問題,森本補上一句。彌生只能搖頭。
「我們說好,不干涉彼此的私生活。」
「那麼,也沒論及婚嫁嘍?」
「是啊,從來不曾。」
彌生沒提想分手的事,被追究理由會很麻煩。然而,約莫是察覺蛛絲馬跡,森本的目光中帶著輕蔑。最近的年輕女孩都一樣,把男人視為提款機。一時興起跟沒當成高爾夫選手的人交往,看他沒什麼錢就放手。反正就這麼回事吧――森本的想法寫在臉上。對啊,那又怎樣?彌生不甘示弱地回瞪。
「對了,」森本回歸正題,「您也看到了,屋裡被翻得很亂,代表凶手極有可能在找東西。不曉得到底在找什麼?」
「我不清楚。 」彌生歪著頭答道。因為屍體的氣味太噁心,她立刻離開,並未仔細觀察,但現場確實一片凌亂。書都不在架上,櫥櫃抽屜也全拉出來。
「有沒有想到任何事?」
「沒有,毫無頭緒。會不會是強盜在找存摺之類的?」
森木搖搖頭,「存摺和現金都沒失竊,況且,這不是單純的強盜殺人。不曉得您有沒有發現,北澤先生並無外傷。一般情況下,強盜會使用凶器。」
「啊,,這麼一提……」
孝典倒下的地方,旁邊有一只打翻的咖啡杯,咖啡灑了一地。
「對了,原來他是被毒死的!」
「現在詳情還不明朗。」森本的食指抵住嘴唇,示意她不要大聲嚷嚷。「依現況來看,熟人犯罪的機率很高。」
彌生安靜下來。他是會與人結仇的人嗎?
「再請教一次,您知道凶手可能是誰嗎?」
「不,我完全下知道有這樣的人。」彌生篤定地回答。
「很好。」刑警點頭,從口袋裡取出一張照片,似乎是用即可拍相機拍的。
「這張照片拍的是屍體旁的地毯,約莫是死前就近拿麥克筆寫的。您覺得他寫的是什麼?」
彌生拿起照片,黑色麥克筆寫在淺紫色地毯上的文字,莫名觸目驚心。雖然有點扁平,但似乎是羅馬字母的A。
「對,我看起來也是A。」森本點點頭。「再請問您,北澤先生身邊有沒有與A相關的人物,或是物品?」
「A……」
彌生思索片刻,卻毫無頭緒。驚魂未定是原因之一 ,主要還是她對孝典的認識太少。儘管無奈,也只能這麼回答。
「這樣啊。」刑警並不怎麼失望,接著收起照片,遞出名片。「那麼,要是您想起什麼,請和我們聯絡。」
待刑警願意放人,離開孝典的住處時,已超過九點,彌生沒有去狂歡散心的力氣,於是返回位於中野的公寓。一想到屍體就沒食欲,她迅速沖了個澡,設定電話答錄機,早早鑽進被窩。一切的一切,都令人不敢相信是真的。
一閉上眼,恐懼便再度復甦。

3

第二天下午,彌生有工作。某學會在東京都內的飯店舉行國際會議。昨晚她幾乎徹夜未眠,只能忍著哈欠進行同步口譯。
工作結束,在一樓的交誼廳喝咖啡時,一個陌生男了出現在她面前。
「不好意思,請問現在幾點?我的手錶停了。」
對方約三十歲,高個子,皮膚晒得很黑。身上穿的似乎是亞曼尼西裝,沒看到手錶。
彌生瞄腕上的錶一眼,回答「五點二十三分」。
「這樣啊。哎,飯店太大,連個鐘都找不到。」男子客氣一笑,看著她的臉,微微偏頭。「是我想太多嗎?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彌生緩緩搖頭,「這招是行不通的。」
男子皺起眉,「我像居心不良的人?」
「我朋友太多,得要有人死了才有空缺。」
彌生學某部電影的女主角這麼說,沒想到男子竟應一句:
「那麼,現在應該有空缺。因為昨晚死了一個。」
彌生重新望向男子,「你是誰?」
男子將名片放在桌上,上面寫著「尾藤茂久」。沒有任何頭銜,住址在南青山。
「我和北澤是大學時代的朋友。為了調查他的死因,才在這裡等妳。」
「虧你能找到這裡。」
「我向妳口譯工作的夥伴打聽。妳似乎接過許多學會方面的案子,真了不起。」
「你沒問到我的住處?」
「問了,但我不能去。反正今天刑警一定在那邊監視。」
「監視?」彌生皺起眉,「你的意思是,他們懷疑我?」
「太大聲了:我可以坐妳旁邊嗎?」
「不碰到我就可以。」
尾藤揚揚眉毛,清清喉嚨,然後坐下。
「遭到懷疑的不僅僅是妳。刑警也來找我,追根究柢問一大堆,簡直把人當嫌犯。警方大概十分著急,因為幾乎沒有任何線索。勉強算得上提示的,就是凶手似乎在找東西。還有那個A字。」
「這些他們都問過我,可是我一無所知。」
「北澤最寶貝的會是什麼?當然,除了妳之外。」
彌生無力地苦笑。
「你也和刑警一樣,誤會我和他的關係。我們的關係沒那麼深入,是異性之間成熟理性的交往,而且……」她聳聳肩,「我本來打算和他分手。」
「為什麼?因為他其實不怎麼有錢?」
一語中的,彌生不禁睜大眼、尾藤揚起嘴角:「我似乎猜中了。」
「不光是如此,還有個性方面的問題。我漸漸覺得跟他合不來。他不像我期待的那樣成熟,又有點滑頭滑腦。原本感到很幸運,畢竟他長得不錯,又能教我打高爾夫球,最近他卻愈來愈難以捉摸。真的。」彌生頗為激動,她不希望在旁人眼中,她是為錢才和孝典交往。
「具體上是哪些情況?」
「說不上是真的有什麼。只是,他想開店,這陣子開口閉口都在談籌措資金。你不覺得,這種話題不太適合說給女性聽嗎?
「唔,或許吧。」
這麼一提,彌生忽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上次見面時,他說過奇怪的話。」
「奇怪的話?」
「資金似乎有眉目了。」
當時他們約在游泳池畔見面,孝典說――
「我的運氣終於來了。無論如何,我都要靠這隻手抓住成功。」他張開右手,問道:
「這隻手擁有神通力,能夠創造奇蹟。妳知道這種手叫什麼嗎?」
「魔法師的手?」
「魔法師啊。不錯,但還有別的說法吧。動動腦,發揮妳的幽默感。」
語畢,孝典就跳進游泳池,之後,他就沒再提起這個話題。
聽完這段插曲,尾藤歪著頭:「魔法師的另一種說法啊,完全想不出來。我最不會玩腦筋急轉彎了。不過,看來他抓到什麼機會。」
「你有線索嗎?」
「很遺憾,就是毫無線索才會來找妳,但託妳的福,我得到提示。謝謝。」
尾藤站起身。
「如果有新消息,記得告訴我。」
彌生這麼一說,尾藤拿起桌上的帳單,眨一下眼。

4

孝典的葬禮在他遇害三天後舉行。孝典沒有家人,喪事由親戚幫忙安排。
彌生也出席了。儘管在喪服外套上貂皮大衣,在寺內排隊上香時,寒氣仍從腳底竄上來。
她發著抖環顧四周,發現隊伍中有不久前見過的人。中瀨公之郎的長男、中瀨興產的董事,中賴雅之。他三十四、五歲就高居董事,是典型的富二代。聽說他在三流大學留級不知多少年,好不容易拿到學位,董事也是掛名,平常只會打高爾夫球。
他身旁有一名約二十四、五歲的女子,彌生沒見過。雅之有個妹妹叫弘惠,但彌生認得弘惠。
上完香,雖然有點冷,彌生還是留到出殯。目送靈車離去時,想到裡面是孝典的遺體,她不禁感到不可思議。
剛走出寺廟,身後傳來一句
「請問是津田小姐嗎?」
一回頭,只見一位頂上稀疏的矮小老人向她點頭致意,感覺有些眼熟。
「您是……?」
「忘了嗎?我是中瀨公次郎的祕書,敝姓龜田。」他遞出名片,上面印著頭銜。
哦,她點點頭。以前在中瀨家見過面。
「其實是有點私事要找您談,方便耽誤一點時間嗎?」
「有事?」
「很重要的事,與北澤先生有關。」他抬眼覷著彌生。
會是什麼事?彌生提高警覺。坦白講,她打算葬禮一結束,就將孝典忘得一乾二淨。她不喜歡捲入麻煩。
「您聽聽也不會吃虧。」約莫是察覺她的猶豫,龜田低語。「不會占用太多時間。」
「那麼,就一下子。」彌生帶著提防,點頭答應。
兩人走進附近一家咖啡店,龜田選了最後面的位子。大概是不願旁人聽到他們的談話吧。
「這次真是無妄之災,請節哀順變。」
龜田形式上表達慰問,彌生搖搖頭:
「不用客套,我也希望能早日忘記。」
龜田嘆一口氣,點點頭:
「這樣是最好的。聽說最近的年輕小姐心情都轉換得很快,想必是不需要多餘的同情吧。只是,案子還沒破,在一切落幕前,您可不能忘記。」
「怎麼說?」
「我們進入正題吧。首先,中瀨社長住院了。」
「他哪裡不舒服嗎?」
「是啊,這裡不太好。」龜田指指自己的禿頭。
「我不是在說笑。他罹患腦瘤,而且已是末期。」
「那麼……」
「是的,」龜田神情黯然地點頭,「恐怕來日無多。 十天前他陷入昏迷,一直沒恢復意識,醫師也束手無策,,不久的將來,報紙應該就會刊出中賴興產社長的訃聞。」
「真可憐,社長挺年輕的吧?」
「六十八歲,以平均壽命來看,算是英年早逝。暫且不談這些……」龜田喝一口奶茶,繼續道:「社長身體仍硬朗時,曾給我一道與遺囑有關的指示。萬一他發生不測,要將放在家中書房暗格裡的遺囑交給律師,依照遺囑處理財產。」
彌生點點頭,忍不住吞一口唾沫。中瀨興產社長的總財產,究竟會是什麼天文數字?
記得孝典提過一件事。銀座的正中央,有一塊恰恰可停一輛勞斯萊斯的土地,中瀨社長便花一億圓買下當專用停車場。然而,得知有人會趁他開走後偷偷停車,他又僱一名警衛。由於警衛開車上班,要在附近租停車位,這筆費用自然是社長支付。彌生愈聽愈感到荒謬,世上就是有人錢太多。繼承這種人的總財產――儘管與她無關,但光想像就夠讓人緊張了。
「於是,社長陷入昏迷的那天,我進書房打開抽屜暗格。儘管社長還在世,但既然沒有康復的希望,最好及早做準備。」
於是,面對死期將近的主人,忠心耿耿的祕書仍冷靜採取行動。
不料……龜田的話聲壓得更低:「暗格裡沒有遺囑。」
「咦,為什麼?」
「您認為呢?」龜田反問。
彌生稍加思索,喃喃道:「有人偷走?」
「我也是這麼想。龜田大大點頭。「這麼重大的事,相信社長不會搞錯。這麼一
來,問題就是誰偷走的。考量到現場的狀況,犯人應該就在社長的家人,或出入中瀨家的人當中。這時,北澤孝典先生遭到殺害。就算不是我,也會認為他的死與此有所關聯,不是嗎?」
「您的意思是,遺囑是他偷的?」
「我是指,不無可能。至少,他有機會。所以,我想請教,您是否在北澤先生手邊看過這類文件?」
彌生搖頭,「我沒看過。況且,他何必去偷中瀨先生的遺囑?他既不是家人,也不是親戚,根本和繼承遺產扯不上關係吧。」
「遺產確實與他無關。不過,他很可能受託於人。」
「有人叫他去偷遺囑?誰會拜託別人做這種事?」
「這個嘛,多半是平常無緣出入中瀨家,沒辦法自行偷出遺囑,卻又對內容極為關心的人吧。換句話說,就是親戚,原本他們沒繼承權,但視遺囑的內容,或許能沾上一點邊。」
「可是,偷了也沒意義啊。」
「不,不見得。這方面解釋起來非常麻煩。」
龜田吞吞吐吐,拿手帕按著並未出汗的額頭,一邊看著彌生。她正面回視,打定主意要是龜田不肯說清楚,她就不提供任何協助。
或許是領會彌生的意思,龜田嘆一口氣。「沒辦法,我就說明給您聽吧。只是,請千萬不要洩漏出去。」
「我口風緊是出了名的。不過,在那之前……」
彌生又點一杯肉桂茶。
接著,龜田開始說明:
「由於社長夫人已逝世,按理財產是兩個孩子,也就是雅之少爺、弘惠小姐繼承。
社長認為,財富並非自己一個人掙來的,打算留一些給親戚,遺囑上應該也是這樣寫。」
「哦,社長好大方。」
真希望我有這樣的親戚――彌生暗暗想著。
「社長的確相當大方,不過,我猜是少爺和小姐太明目張膽地覬覦財產,惹得社長不快,才會不願全部留給他們,考慮分一點出去。」
彌生能夠理解那種心情。期待著遺產的孩子,眼巴巴等著自己死掉,身為父親也不免心寒吧。
「一眾親戚當然高興,但兩個月前,發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什麼事?」
「社長的私生女突然出現,自稱畠山清美。剛剛她也和雅之少爺一起出席葬禮。」
「哦,原來是那一位。」彌生點點頭,「十分年輕美麗呢。」
「是的,她遺傳到母親的美貌,這就是一切的元凶。」
龜田清清嗓子,說出以下這番話。
二十多年前,中瀨公次郎與家裡的幫傭畠山芳江發生關係。社長並非風流成性的人,約莫是真心愛她。
得知此事,公次郎的妻子氣壞了,哭鬧著家裡有那女人就沒有她。公次郎一度認真考慮離婚,但畢竟得顧及名聲和體面,最後選擇給芳江贍養費,送芳江回故鄉。
數年後,妻子一離世,公次郎隨即派部下尋找芳江。他便是如此深愛芳江,不過,他想見芳江有另一個理由。聽說芳江回故鄉後,生下一個孩子。
部下一找到芳江,公次郎立刻去見她。她還是在替人幫傭,帶著一個五歲左右的女孩,相依為命。公次郎向芳江道歉,求芳江務必回到他身邊。
然而,芳江拒絕他的請求。她不願再想起往事,也有即將結婚的對象。
公次郎希望芳江幸福,不打算進一步干涉,只告訴她要是遇到困難,可以找他幫忙,便離開她身邊。此後,他不曾與畠山母女見面,但據龜田觀察,他無時不掛念她們。
兩個月前,芳江的女兒清美忽然現身。
據清美說,芳江病逝前透露父親的事。最後芳江並未結婚,獨力撫養清美長大。
公次郎十分感動,當場要她住到家裡。但清美不願寄人籬下,於是公次郎安排她在健身俱樂部工作。
「到此為止都還好,接下來才是問題。」龜田喝口水,潤了潤喉。「社長考慮重寫遺囑。」
「哦,原來如此。」
多出一個孩子,財產繼承的方式當然會有所改變。有錢人真不容易,我們家就沒這種煩惱――彌生想起父母。
「於是,事情變得有些複雜。如同我剛才提到的,社長原本打算留一部分給親戚,但清美小姐的出現似乎讓他改變心意。具體而一言,就是繼承的對象僅限子女。換句話說,社長將遺囑改成由雅之少爺、弘惠小姐和清美小姐三人平分。」
「這麼一來,指望能分到遺產的人,想必非常失望。」
「一點也沒錯。」龜田一臉為難,「有些親戚甚至吐出『又不確定清美小姐是不是社長的孩子』之類的話,搞得實在難堪。不過,社長並未對清美小姐的說詞照單全收,仍進行相應的調查。依調查的結果,她真的是社長的孩子,麻煩的是,社長在得知前就病到。」
「怎麼會麻煩?遺囑不是重寫了嗎?」
「是啊 可是,當時情況不明朗,於是社長連同前一份遺囑一併保管。大概是打算查明清美小姐是否為親生女兒時,再銷毀其中一份吧。不過,雖然有兩份遺囑,但遺囑上應該都標有日期,自然是採用日期較新的,所以舊的沒必要特意銷毀。」
「兩封遺囑都被偷了嗎?」
「不,舊的還在。換句話說,萬一社長早一步逝世,就會採用那份遺囑。」
「原來如此。」彌生大大點頭,約略明白事情的全貌。「那麼,是新遺囑一公開就會吃虧的人,找孝典……找北澤先生去偷遺囑。」
在新遺囑中占不到便宜,巴不得採用舊遺囑的人,就是那些可望分一杯羹的親戚。
「現在還不能確定是北澤先生偷走的,但我認為有可能。這麼一來……」龜田環顧四周,繼續道:
「殺害北澤先生的凶手,目標也是遺囑――這樣想豈不是順理成章?」
彌生認為,這是個不錯的推論。為了找出遺囑,凶手才會將屋內翻得亂七八糟。
「龜田先生,這件事您告訴警方了嗎?」
「我以保密為條件,告訴過警方。所以,從昨天起,調查對象應該會集中在中瀨家的親戚上。」
「那麼,我該做些什麼?」
「就是遺囑啊。希望您能幫忙找出遺囑。」
「可是,會不會凶手已搶走……」
「不,目前不確定遺囑是否落入凶手的手中。從警方的說法聽來,北澤先生的住處不是被翻得很亂嗎?可見東西不在能夠輕易找到的地方。換句話說,極有可能尚未尋獲。」
彌生伸手扶額,「您的意思我明白,但……」
「拜託,津田小姐。請仔細回想北澤先生的言行,找出遺囑。當然,順利找到後,我會請中瀨家拿出合宜的謝禮。」
「咦,我根本沒把握啊。」
「請不要說洩氣話,您是我們唯一的依靠。況且,在凶手眼中,您應該也是關鍵人物。」
「在凶手眼中也是……?」彌生當場僵住。
「當然啊。要是遺囑還未到手,凶手恐怕也會盯上您。我不是在嚇唬您,但請格外小心。」
嘴上說著不是要嚇人,龜田的話聲卻壓得特別低。彌生感到一股寒意,毫無意義地環視四周。
「總之,就是這麼回事。若您想起什麼,請立刻與我聯絡,好嗎?」
「萬一我什麼都想不起來呢?」
「您得想起來,這是為了我們雙方好。」
龜田將手舉到面前,用力握緊拳頭。

5

跟龜田分別後,在回公寓的路上,彌生思索著孝典的事。他是否曾露出隱藏重要物品的跡象?遺憾的是,彌生什麼也想不起來。唯一勉強算是線索的,便是他說的「這隻手擁有神通力」,但彌生根本不曉得他的言外之意。
一路絞盡腦汁,彌生回到公寓前,只見尾藤坐在花壇旁看報紙。
「葬禮早就結束,妳逛到哪裡去?天氣這麼冷,我可是等了一個多鐘頭。」尾藤折起報紙,不停抱怨。
「是你要等的。而且,我去哪裡又不關你的事。」
「話是沒錯,但我很感興趣。一個穿喪服的年輕女子,究竟晃去什麼地方。」
「多謝你的雞婆。我倒是挺好奇,你找上門有何貴幹。既然等了一個多鐘頭,是案情上有所收穫?」
「我很想說妳猜對了,但十分遺憾,沒半點收穫。北澤的周遭我都打探過,沒聽到任何他開店的資金來源。跟巨額金錢有關的,頂多就是中瀨公次郎重病,著手處理遺產的消息,但北澤不是親戚,應該與他無關。」
聽著尾藤的話,彌生不由得垂下目光。龜田交代她不可洩漏遺囑的事。
「我試著思考魔法師有什麼別的說法,實在想不出更好的答案,只得放棄,過來找妳,看看妳有沒有新的線索。」
「我也一樣沒進展。」
「果然。換句話說,我在天寒地凍中白等一場。」
「別一臉悲情好不好。看你可憐,請你喝杯茶吧。」
「真的嗎?太感謝了。」尾藤的表情頓時一亮。
「不過,如果你敢亂來,別怪我不客氣。不要看我這樣,我是極真空手道二段的高手。」
「二段?那我皮得繃緊一點。放心,相信我吧。我不會走近妳半徑一公尺內。」尾藤後仰,微微舉起雙手。
彌生的住處面南,是一房一廳的格局。踏進客廳,尾藤不由得吹一聲口哨,望著丟在沙發上的包包。
「Fendi 、 Salvatore  Ferragamo、Gucci、Chanel、LV,簡直能開品鑑會了。」
「告訴你,那些只是十分之一。」
「好誇張啊,全是妳買的?」
「怎麼可能,我沒花自己的錢買名牌的習慣。」
這句話半真半假。雖然很多是男人送的,但每次出國旅遊也會買一大堆回來。彌生對「日本尚未進貨」的宣傳詞毫無招架之力。
一進寢室,她旋即鎖門換衣服,從整理櫃拿出衣服時,總覺得怪怪的。跟平常不太一樣,卻說不上來哪裡不一樣。
是我神經過敏嗎……
彌生納悶著走出寢室。尾藤在客廳玩音響,擴音器播放的不是音樂,而是法文朗讀。
「真了不起,這些妳都能譯出來吧?」
「是啊,不過內容不怎麼困難,也沒有專門術語。」
「妳也做筆譯嗎?」
「有時候。我也會將中瀨公次郎先生寫的文字,譯給外國人看。坦白講,老人家寫的日文,比英文、法文都難懂。因為老人家愛用我不懂的詞彙,和我不會念的漢字,讓我查國語辭典的次數多了不少。」
「這一行也有這一行的辛苦啊。不過,實在教人佩服。我連英語都靠不住,真不曉得上大學要幹麼。」
「大部分的人都是這樣。」彌生設定著咖啡機應道。「對了,你不太談自己呢。名片上也沒職稱,你做哪一行?」
「其實不值一提啦,我是自由作家。」
「自由作家?哦,挺酷的嘛。」
「沒這回事。妳從小就想當口譯嗎?」
「大概是高中時產生這種念頭的吧。之前是希望當學校老師,現在光想就覺得恐怖。」
「我根本沒想過要當老師。」
聽尾藤這麼兒,彌生訝異地「咦」一聲,重新打量他。
「可是,你是教育大學畢業的吧?不是為了當老師才念那所學校嗎?」
既然和孝典上同一所大學,應該是就讀教育大學。孝典曾隸屬他們大學的高爾夫球。
尾藤一臉心虛,接著搖搖手。
「又不是每個進教大的人都想當老師,純粹是考不上別所大學而已。」
「喔……」彌生總覺得不太對勁,按下咖啡機的開關。馬達聲響起,開始磨咖啡豆。
「他……孝典以前是怎樣的學生?聽說他因雙親早逝,吃了不少苦。」
「唔,是啊。不過,我想他的學生生活和大家差不多。」
「你不曉得他在高爾夫球社很出風頭嗎?」
「知道一點,但不十分清楚。畢竟我對高爾夫球沒興趣。」
「是喔。」
彌生聽孝典提過,學生時代從早到晚都在社團練習,根本沒好好上課。這樣他是怎麼和尾藤熟起來的?她暗忖著要追問,一邊打開餐具櫃拿出咖啡杯,不經意瞥見其他餐具。忍不住發出驚呼。
「怎麼了?」
「好像有人碰過餐具櫃……」
「咦,會不會是妳多心?」尾藤走過來。
「絕對不是。你看這個盤子,邊緣有點黑黑的。一定是有人碰過。」
「其他地方呢?」
「等一下。」
彌生走進寢室,查看梳妝台的抽屜,及放小東西的收納盒。果然不是她神經過敏,物品的位置都有微妙的不同。
「真過分,居然擅自闖入別人的住處。」
「有沒有少了什麼?」
「當然沒有,凶手要的是遺囑啊。」
「遺囑 。」尾藤追問。
糟糕――彌生連忙摀住嘴。
「妳似乎有所隱瞞,這樣不太對吧。」尾藤瞪著她。
「我答應對方要保密,可是既然說漏嘴,只好告訴你。」
彌生轉述龜田的話,尾藤雙臂交抱,低聲沉吟。
「原來如此,那麼,這下就能確定凶手還沒拿到遺囑,否則沒必要搜妳這裡。」
「就算遺囑是孝典偷的,他為什麼要藏起來?」
「大概是認為不藏起來會有危險吧。北澤會不會是看過遺囑,拿去和遺囑公開後會吃虧的人做交易?簡單地請,就是去要錢。好比告訴對方,要是不希望這份遺囑公開,就拿出錢。他說開店的資金有眉目,會不會是指這筆錢?」
「簡直是恐嚇。」
「不是簡直,根本就是。」
彌生低下頭,雖然打算跟孝典分手,但曾經的男友竟做出這種事,她還是很震驚,也對自己沒看人的眼光感到沮喪。
「我明白妳的心情,但現在不是失望的時候。總之,要採取行動。」
「什麼行動?」
「還用問嗎?那個私生女,是不是叫清美?去見她一面 或許也曉得和遺囑內容有關的線索,搞不好北澤跟她說過什麼。」
「我太震驚,提不起精神。」
「振作點。中瀨公次郎大概撐不了多久,要是一直找不到遺囑,只會便宜殺害北澤的凶手。況且……」尾藤圈起大姆指和食指,「找到遺囑不是有謝禮可收嗎?畢竟是大名鼎鼎的中瀨家,不會只是十萬、二十萬,至少會多一個零,不,搞不好更多。」
多一個零就是一百萬,更多的話――
彌生跳起來,現在確實不是消沉沮喪的時候。
「喝什麼咖啡?走了!」催促著喝咖啡的尾藤,她再度衝進寢室準備出門。

畠山清美在健身俱樂部裡的辦公室工作。彌生他們找她出來,她說「在休息室被其他職員看見會不方便」,帶兩人上了屋頂。屋頂設有花壇和日晷,頗富迷你公園的風情。午後天氣轉晴,零星可見客人的身影。
「我根本不在乎遺產。」
在花壇旁的長椅坐下,清美苦惱地表示。她容貌端整,但少了豔麗,給人樸素的印象。
「我來這裡,純粹是想見親生父親。母親一直到臨終前,都無法忘記中瀨先生。」
「令堂沒再婚嗎?」
「好像考慮過,最後仍無法下定決心,恐怕她還愛著中瀨先生。」
「妳說不在乎遺產,但中瀨先生是不是曾給妳承諾?」一旁的尾藤發問。
清美略顯猶豫,點點頭。
「他說,讓我吃了不少苦,想補償我。」
「具體的作法呢?有沒有提到要認妳這個孩子,讓妳和其他孩子一樣擁有繼承權?」
「這個嘛,大致上差不多。也許應該說『更多』。」
「更多?」
「他告訴我,其他孩子過去給得夠多了,遺產方面會以我為優先。」
「優先嗎,這是什麼意思?。」
「可是,我請他不必這麼做。我寧願他去母親的墓前……」
清美放在膝上的手,時而交握,時而交疊。
「北澤跟妳提過有關遺囑的事嗎?」
「北澤先生?沒有,他什麼都沒提過。」清美抬起臉,搖搖頭。
想不到其他問題,彌生他們決定收兵。
經過一間小溫室時,清美開口:
北澤先生常來照顧溫室。他不像會做這種事的人,我有些意外。」
「這麼一提,他說過在高爾夫球賽中,總會不由得注意四周的植物。他從學生時代就喜歡植物嗎?」彌生問尾藤。
有嗎――尾藤歪著頭回道。
彌生望向溫室內,只見仙人掌盆栽迎著柔和的日光,一片暖洋洋。
搭電梯下樓後,走出辦公室的男人,一看到清美就橫眉豎目地質問:
「妳跑去哪裡?社長在找妳。」
「抱歉,我向田中先生報備過。」
「不管妳跟誰報備,工作中開溜就是不行。挨罵的可是我。」
「以後我會注意。」
清美雙手在身前併攏,行一禮。
「真是的……要不是妳後台硬,早就叫妳走路。」
男子罵完,快步從走廊離開。
「什麼跟什麼!」彌生說:「未免太過分了吧。」
「他似乎知道妳是公次郎先生的女兒?」尾藤問清美。
「是的,他是中瀨家的親戚。這家健身俱樂部的主管,大部分都是中瀨家的親戚。」
「這麼一提,健身俱樂部的社長是中瀨弘惠小姐嘛。」彌生想起弘惠是公次郎的女兒。以前聽孝典說社長不到二十歲,她很驚訝。「真好。親戚有錢,大家都幸福。」
清美落寞地看著彌生,淡然一笑。
「妳覺得那叫幸福嗎?受金錢束縛,遭金錢玩弄。」
「可是,總比沒錢好吧?」
清美搖搖頭。
「那是程度上的問題。搜購不必要的土地,明明不打高爾夫球卻到處買會員權,花幾億圓買一幅不怎麼想要的畫……大家都瘋了,再一直這樣下去,總有一天這個國家會發狂。」
清美一臉嚴肅地發表意見,彌生忍不住打量她。
「這個國家啊……妳說得好誇張。」
清美皺起眉。
「也對。抱歉,說這麼多自以為是的話。那麼,我先失陪。」清美行一禮,走進辦公室。
「看來,清美小姐和那些親戚處得不太融洽。」彌生步向出口。
「想也知道。在那些親戚眼中,等於是煮熟的鴨子飛。。而且,依我的調查,中瀨公次郎的資產絕大部分是由祖傳的不動產衍生。換句話說,親戚非常嫉妒,認為他幸運生為直系子孫,才能繼承龐大遺產。八成是想藉公次郎的死,討回一分公道吧。」
「清美小姐似乎也挺討厭那些為錢盲目的親戚。」
「大家都瘋了,是嗎?或許真是如此。」
剛要踏出健身俱樂部正面大門時,彌生忽然回頭。總覺得有人在跟蹤他們。
「怎麼了嗎?」
「不,沒什麼。」
一定是我神經過敏――彌生這樣說服自己,通過自動門。

6

第二天十分忙碌。除了同步口譯的工作,彌生還臨時接到一般口譯工作。但這也成為孝典死後,久違的充實的一天。
只是,彌生的心裡不太舒坦,無論身在何處,總覺得有人在監視她。實際上,她數度目擊有人躲在牆邊、柱子後方。每次她都提心吊膽地偷偷確認,但對方往往早一步消失。
被刑警跟蹤了嗎――
愈在意愈是心裡發毛,結束工作返回住處的途中,彌生不時停下往後看,似乎有腳步聲跟著她。
到家不久,電話響起。是尾藤打來的。
「不曉得算不算情報,不過我查到北澤遇害那天,相關人士的不在場證明。」
「不在場證明?怎麼查到的?」
「唔,就是不擇手段啊。由於工作上的關係,我在警界也有人脈。」
「哦,那我得對你另眼相看了。」
「好說、好說。那麼,先講結論。相關人士中,幾乎沒人有碓切的不在場證明。北澤的推定死亡時間,是妳發現遺體的前一天晚上。絕大多數的人都在家裡,和家人待在一起,無法視為有效的不在場證明。」
如果是前一天晚上,我一樣沒有不在場證明――彌生暗想。
「所以,警方仍在過濾嫌犯。對了,妳那邊如何?有沒有什麼變化?」
「沒新的情報,不過有些地方不太對勁。」
聽彌生說感覺受到監視,「美人就要習慣別人的視線啊!」尾藤調侃一句,接著換上認真的語氣:「我倒不認為刑警會監視妳。」
「那會是誰?」
「如果不是妳自我感覺過度良好――」
「真沒禮貌!當然不是。」
「那麼,可能就是凶手。或許凶手認為遺囑在妳手上。」
「討厭,好噁心。」
「總之,妳要小心。晚上不要在外面亂晃,朱莉安娜, GOLD那些迪斯可舞廳先別去,暫時忍耐一下。」
「我就是這麼想,所以今天很早回來。明明接近年底,氣氛超歡樂。唉,明天芝浦有場豪華派對,似乎有機會抽中保時捷。」
「妳沒聽過『在生一日,勝死十年』這句話嗎?今晚到此為止吧。」
說聲晚安後,彌生放下聽筒,望著電話思索尾藤的事。他聲稱是自由作家,究竟做的是什麼工作?他一副熟悉警方辦案的語氣,不免令人心生懷疑。
第二天沒工作,睽違許久,彌生一早便前往游泳池。經過健身俱樂部的辦公室前
覷向窗口,但沒看到清美的身影。
或許是一大清早,游泳池的人意外稀疏。除了彌生,僅有幾個人在游泳。不知不覺間,變成彌生獨自包場。
接著,不曉得從哪冒出一個男人,穿戴起水肺。這裡有時會舉辦水肺潛水的初學者講習,約莫是教練吧。
彌生在偌大的池子裡優游。在水中就能忘掉所有的不愉快。
再來回一趟就休息――彌生暗想著,正要折返時,水裡突然出現黑影。還在吃驚,腳踝就被抓住,強勁的力道將她往下拉。剛才穿戴水肺的男子在池底。
我會死――彌生浮現這個念頭,拉力突然減弱,身體被往上推。彌生的頭勉強露出水面,她忙不迭呼吸、咳嗽,但腳踝仍被抓著。
「放心,不會要妳的命。」
頭頂傳來話聲。抬眼一看,中瀨弘惠佇立在池畔。黑底描金薔薇的浮誇款式,實在不像競技用的泳衣。不知是不是從下往上看的緣故,一雙腿十分修長,身材不輸外國人。
「為什麼……妳要這麼做……」彌生氣喘吁吁。
「希望妳能告訴我一件事。遺囑藏在哪裡?要是在妳手裡,馬上交出來。」
「我、我不知道,他什麼都沒跟我說。」
「怎麼可能。你們那麼要好,幾乎每天都在游泳池畔約會。」
「我真的……不知道。」
水灌進彌生嘴裡,男人讓她維持在勉強能呼吸的位置。
「如果要錢,我可以出一點。那封遺囑,妳要賣多少?」
「真的不在我手上。」
「少裝蒜。」
弘惠蹲下來,手伸進水裡,像孩童玩鬧般朝彌生潑水:水滲進嘴巴、鼻子,彌生頓時無法呼吸。
「那東西對妳來說不痛不癢,在我們眼中可是事關重大。如果是舊的遺囑,財產還得分給那些無關的親戚,我只能得到五分之一或六分之一 。我是親生女兒耶,天底下竟有這麼矛盾的事。可是,新的遺囑中,即使清美也算繼承人,我至少能得到三分之一 。妳明白差距有多大吧?」
跟我講這些有什麼用?彌生暗自嘀咕。
「要是在我手上……我會立刻奉還。那種東西 對我根本沒用啊。」
「是嗎?一旦那封遺囑公開,很多人會不高興,妳不是可以拿去恐嚇那些人嗎?」
「我才不會 做那種事。」
「要我怎麼相信妳呢?畢竟,妳是那個北澤的女友。」
弘惠不斷潑水。彌生連鼻子都進水,嗆得厲害。
不知持續多久,弘惠終於停手起身。
「沒想到妳骨頭這麼硬。莫非妳真的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那麼,答應我,萬一找到遺囑,要第一個跟我聯絡,明白嗎?」
「可是,龜田先生也這麼交代我。」
「別理那個老頭。要通知我喔,懂了沒?」
弘惠是怕新遺囑的内容不利於她,想預防萬一吧。彌生在水裡點頭,當務之急是脫離此一局面。
弘惠燦然微笑。
「好,妳很乖。倘若一切順利,我會大大酬謝妳。可是,要是妳敢背叛我,別怪我不客氣。」
弘惠筆直地拉長身軀,優雅地跳進池裡。數秒後,彌生的腳踝重獲自由。她趕緊抓住池緣喘氣,目送對面的弘惠與水肺男離開。
弘惠轉向彌生,從容露出微笑,拋給她一個飛吻。

7

一離開健身俱樂部,彌生立刻前往孝典的住處。就算找不到遺囑,說不定也會有什麼線索。要是不設法解決這個問題,往後休想安心過日子。
彌生以為會有人看守,卻不見警察的影子,只拉起封鎖線。或許警方已徹底調查過這個地方。
她手上有備鑰,要進去很簡單,問題是一旦想查,反倒不知從何查起。她環顧室內,莫名有種空蕩蕩的感覺。看來,重要的東西警方都拿走了。
視線隨意掃過相框,畫框背面,掀起地毯瞧瞧,她只感到陣陣空虚。這樣不可能找得到。
只好呼喚幫手--
彌生想起尾藤,打開包包,發現平常隨身攜帶的通訊錄今天偏偏放在家裡。
彌生生起自己的氣, 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不過,她很快有了主意,往電話靠近。既然尾藤是孝典的好友,孝典應該有他的電話號碼。
然而,沒看到類似通訊錄的東西,可能是警方帶走了。
接著,彌生想到大學的畢業紀念冊。就算只聯絡得上老家,應該也能設法問出現在住所的電話號碼。
彌生隨即從書架上找到紀念冊。翻到孝典的系所,尾藤茂久的名字出現在最後的地方。
打電話過去,響三聲便有人接起。
「喂,尾藤家,您好。」傳來年輕女子的聲音。
「您好,敝姓津田。 請問茂久先生在嗎?」
彌生說完,對方一陣困惑的沉默,然後訝異地問:「您找外子嗎?」聽起來是尾藤的妻子。沒事裝什麼單身啊――彌生莫名感到不悅。
「是的,我想找您的丈夫。請問他在嗎?」
尾藤的妻子又沉默片刻,才開口:
「外子去美國出差……不曉得找他有什麼事?」
「美國?什麼時候去的?」
「大概去一個月了。」
「一個月 」
彌生無言地掛斷電話,頓時感到一股寒意。那個自稱尾藤的人,究竟是誰?
她不禁害怕獨處,連忙離開孝典的住處。此刻,她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彌生回到自己的住處時,只見尾藤等在門口。正確地說,是自稱尾藤的人,等在門口。
「嗨。」他一臉快活地舉起一隻手。「關於案發當晚相關人士的行動,我得到比較詳細的消息,來通知妳一聲。」
「是嗎?謝謝。」
彌生想表現得一如往常,臉頰卻不由得僵硬。
「怎麼了?妳臉色不太好。」
「我有點累。抱歉,你說的那些消息,能不能下次再告訴我?」
「好啊……妳不要緊嗎?」
「沒事,休息一下就行,那麼,再見。」
開門後,彌生迅速進屋。透過防盜孔窺望,只見尾藤歪著頭離開。
彌生立刻衝進寢室,從衣櫃拿出另一件外套,再戴上太陽眼鏡,把之前忘在電話旁的通訊錄扔進包包,匆匆出門。
一出公寓,就看到尾藤走在一百公尺外。彌生小心翼翼地展開跟蹤。
來到大馬路,他招了計程車。彌生跟著舉手攔下一輛, 一說要尾隨前面的車,司機睜大眼。
「客人,您是刑警嗎?」
「我是。CIA啦。」
約三十分鐘後,前頭的車停在棟高樓大廈前。彌生請司機拉開一些距離停在後面,比尾藤晚幾步才進去。
踏入大門,尾藤搭的電梯恰恰離開。彌生注視著顯示樓層的燈號,電梯停在九樓。
彌生查看信箱,抄下九樓所有住戶的姓名,接著拿起一旁公共電話的聽筒,她打到查號台,查詢第一個住戶的電話號碼。與尾藤的號碼不同,於是她掛斷又重打,詢問第二個住戶的電話號碼。
打到第六通時,終於找到與尾藤同號的住戶。秋本裕一,這就是尾藤的本名。
彌生再次拿起聽筒,撥打他住處的電話。
「喂。」是他的聲音。沒自報姓名,大概是有時需要使用假名的緣故。
「秋木先生,你好。」
彌生這麼說,他便「哦」一聲,短暫沉默後,嘆氣道:
「哎呀,妳怎麼知道的?」
「這不重要,你欠我一個解釋。」
「說來話長,我去找妳。」
「不行,我不想和你獨處。」
「我又被討厭了啊。」
「當然,誰教你撒謊。」
他長嘆一口氣。
「那就在外頭見面。,這樣妳滿意了吧?」
「一定要在有人的地方。」
「那就選個寬闊的場所。」
他指定附近的大型公園。看來,他發現被跟蹤了。
「我剛洗完澡。二十分鐘後過去,等我一下。」
「好。」
放下聽筒,彌生看一眼手錶,剛過六點。
來到公園,人比預期中多。仔細一瞧,幾乎都是銀髮族。彌生環視四周,發現原因:公園正在舉辦類似花市的活動,處處擺著盆栽。
彌生往長椅坐下,思索著秋本的行徑。他為何要接近自己?連身分遭到揭穿,他也不慌張,純粹是演技好嗎?
秋本,AKIMOTO――
暗誦幾遍,彌生心頭 驚,忍不住倒抽一口氣。她腦海浮現孝典留下的「A」字。
A,不就是AKIMOTO的字首嗎?
彌生再也坐不住,倏然起身。尾藤……不,秋本就是殺害孝典的凶手嗎?那麼,跟他見面豈不是非常危險?
彌生在花市裡來回走動。該怎麼辦?就算想報警,目前也沒有任何切確的證據。
這時,一塊招牌映入眼簾。在一堆盆栽旁,上面寫著「內有仙人掌」。
仙人掌?
她走到招牌前,注意到漢字旁小小附上「サポテン」(SABOTEN)這幾個日文讀
音。
彌生靈光一閃。孝典照顧的仙人掌,與他說過的神祕話語連結起來。魔法師的手……仙人的手……人的手掌……仙人掌。
就是那座溫室!
彌生拔腿就跑。

8

是彌生今天第二次來到健身俱樂部。早上才遭弘惠惡整,實在不願再來,但既然遺囑藏在這裡,實在由不得她。
她毫不猶豫地走進電梯,很快來到屋頂。在這個時間,此處空無一人。
彌生踏入溫室。環顧四周,只找到三株仙人掌的盆栽。她撿起一把小園藝鏟,插進最大的那盆。
傳來異樣的觸感。土裡埋有塑膠袋,她小心翼翼地取出,發現裡面裝著白紙。錯不了!
拍出紙,打開一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以遒勁挺拔的字寫的「遺囑」二字。
「遺囑
立遺囑人中瀨公次郎,針對後載私有財產之繼承,自書遺囑內容如下:
茲將長男中瀨雅之、長女中瀨弘惠應繼承之財產全額,給予現住所xxx之畠山清
美。」
彌生差點驚呼出聲,公次郎竟打算將所有財產留給清美。
得趕快通知龜田先生――
彌生暗想著,走出溫室時,旁邊蹦出一道黑影。對方繞到她身後,她來不及出聲,脖子就被勒住。
彌生奮力掙扎。從對方又粗又急的喘氣聲,聽得出是真的要下殺手。彌生拚命想甩掉對方,卻一點用都沒有。
她抬起右腳,用高跟鞋的鞋跟往對方踩下去。對方發出哀號,彌生趁著勁力稍鬆,甩掉他的手。
「啊,你是……」
中瀨雅之出現在眼前。他原本遮著臉,或許自知瞞不了,便張開胳臂逼近彌生。
「乖乖交出遺囑,反正妳留著也沒用。」
「你何時開始跟蹤我的?」
彌生不斷後退。
「早就開始了。我料定妳一定知道什麼,害我這幾天不能去打高爾夫球,也幾乎沒進公司。」
「潛入我住處的也是你吧?」
「葬禮那天,我看到妳和龜田一起離開,想趁機先查清楚。我去北澤那裡時,認為往後可能有用,便帶走他那串鑰匙,果然其中一把就是妳家的鑰匙。」
即使交了男友,也不該隨便給對方家裡的鑰匙――彌生再次受到沉痛的教訓。
「你去過孝典的住處,那殺害他的……」
「不是。」雅之搖頭。「那天晚上,我確實去過他的住處,但他早就死了。」
「騙人!」
「真的,是北澤寫信找我過去的。」
「寫信?」
「信上寫著,如果想要遺囑,準備五千萬圓帶到他住處,還附上如今在妳手中的遺囑影本。我看到大吃一驚,既失望又恨老爸。居然把中瀨家的財產全給來歷不明的小丫頭,天底下哪有這麼荒唐的事!」
「所以,你答應和他交易?」
背脊碰到屋頂上的鐵絲網,彌生往旁邊移動。
「我不得不答應。遺囑一公開,我一毛錢都拿不到,所以那天晚上我才會去找北澤。不料,他竟被殺害。」
「殺害他的是誰?」
「我不知道,總之,我的首要任務是拿到遺囑,可是,在北澤的住處怎麼找都找不到。一直待在現場很危險,於是我決定離開。坦白講,我很怕會被人發現,擔心得要命。 」
「實在遺憾,是我找到。」
「不,我覺得十分幸運,因為沒人曉得妳找到遺囑。來,交給我。」
雅之伸出右手,走近一步。
「我不會交給你。」
「妳真糊塗。要是交給我,我會準備豐厚的謝禮。若是妳抵抗,我只得硬搶。」
「搶得到就試試。」彌生丟下一句,拔腿就跑。
「啊,可惡。」
彌生對游泳鍛練出的腳力頗有自信,但剛才成為武器的高跟鞋,此刻卻變成她的致命傷。雅之很快追上。
「好了,妳死心吧。」
他一臉猙獰,朝彌生的脖子伸出手。我會被殺――彌生不禁閉上眼。然而,壓迫感突然消失,睜開雙眼,只見雅之倒在地上。
「正義的夥伴登場。」
秋本站在一旁。彌生當場癱坐,「怎麼不早點來!」
「別強人所難,我能猜到是這裡就很厲害了。妳不是極真空手道二段嗎?」
「當然是唬人的啊。」
此時,雅之起身逃跑。
「啊,他跑了!」彌生大叫。
這回換彌生他們追趕。雅之逃進電梯,於是兩人衝下樓梯,彌生在途中脫掉高跟鞋。
來到一樓,雅之剛要走出大門。秋本追上,彌生慢了幾步尾隨在後。其他客人投以關切的眼神,但此刻無暇顧及。
然而,彌生踏出門口,便傳來車輪的劇烈打滑聲,緊接著是碰撞聲。她心頭一驚,只見秋本茫然僵立在路旁。

9

彌生走出警署,秋本早已等在外頭。
「挨了一頓訓,怪我不及早報警。真好意思說,還不是他們無能。」
「哎,別這樣講。他們手上沒半點解開字謎的線索。」
「字謎啊……」
秋本將一輛綠色BMW停在路邊,打開前座車門。
「我送妳回家,不過,先帶妳去一個地方
「帶我去哪裡?」彌生坐上車,望向他。「對了,你的真實身分還沒告訴我。」
「就是要向妳解釋啊。」
秋木坐上駕駛座,發動引擎。B M W雖然被揶揄是「六本木Corolla」(註),畢竟是高級進口車。開得起這種車,可見他有份不錯的工作。
(註:1980年代正值日本泡沫經濟巔峰,在夜店最多的六本木地區,晚上往往滿街BMW。此一戲稱,意味BMW成為當時日本民眾都買得起的國民車。)
「不過,剛才實在驚險。我一到公園,四處不見妳的身影,害我著急了一下。」
「仙人掌的謎,虧你解得出來。」
「別小看我。在那裡多晃幾圈,誰都會注意到寫著『仙人掌』的招牌。」
此刻回想,當時雅之已在跟蹤她。換句話說,彌生跟蹤秋本,雅之尾隨在後。她心底又忍不住發毛。
「中瀨雅之不知情況如何?」
「他似乎是骨折,沒有性命之憂,但尚未恢復意識。等他一醒,警方準備偵訊他,因為他是殺害北澤最大的嫌犯。」
「可是,他本人否認。」
「妳覺得警方會相信嗎?」
不久,BMW駛進一棟大樓的停車場。下車後,秋本帶著彌生進電梯。走出電梯,在廊上前行一陣,秋本停下腳步,朝旁邊的門揚揚下巴。,上面寫著「秋本法律事務所」。
「你是律師?」
彌生詫異地望著他,
「別這麼意外好嗎……」
門一開,只見室內亮著燈,
一個老人在後面的畫桌寫字。老人抬起頭,打聲招呼:「哦,辛苦了。」
「我來介紹。這是我爸,也是這家事務所的所長,秋本律師。」
「令尊……?」
「我的助手兼兒子,受妳照顧了。我也要向妳道謝。」秋本老人伸出皺巴巴的手,和彌生握手。
據老人說,不久前他還是中瀨家的顧問律師,自覺體力不堪負荷,趁這次處理繼承問題之際,交棒給兒子裕一。不料,遺囑失竊,甚至發生北澤的命案,裕一才會隱瞞身分,接近可能握有關鍵線索的彌生。
「只有龜田先生認識我,中瀨家的人完全不認得我,要欺敵很容易。」裕一解釋。
「幹麼不早點告訴我?」
「別這麼說,畢竟我們對妳一無所知。」
「好了、好了。總之,順利找回遺囑,實在慶幸。這話不能大聲說,儘管免不了掀起一場風波,但現在中瀨先生隨時都能安心往生。」老人滿意地點頭。
「還不能放心啊,中瀨雅之否認殺害北澤。」
「你相信那種草包的話?」
「雖然不相信,但總覺得哪裡不痛快。首先,那份遺囑十分可疑。不管怎樣,全部財產都給畠山清美,不會做得太絕嗎?」
「沒什麼絕不絕的,既然白紙黑字這樣寫,事實就是如此。我仔細調查過,那份遺囑是正本,筆跡也是中瀨公次郎先生的無誤。」
聽著父親自信滿滿的話,秋本裕一盤起雙臂,發出沉吟。
「可是,還有一個謎團沒解開。」彌生出聲,「就是A。我們依然不曉得孝典留下的A是指什麼。」
「唔,還有一個字謎啊。」秋本不禁提高音調。

10

翌日清晨,彌生被電話鈴聲吵醒。她語氣不善地拿起聽筒,便傳來秋本的話聲:「早啊,妳似乎睡得挺熟。」
「一大早有什麼事?你不曉得睡不滿八小時,對女人的肌膚不好嗎?」
「真是抱歉。不過,這個消息應該能讓妳醒醒神。公次郎先生去世了。」
「咦,什麼時候?」
「就在剛才。我們立刻準備公開遺囑,我來通知妳一聲。」
一掛斷電話,彌生便換下睡衣。
抵達律師事務所後,只見秋本難得一身西裝,他父親已前往中瀨家。秋本要去法院提出遺囑,必須在那裡公證。
「公證後,遺囑就會生效?」
「不,只是確認遺囑內容,跟生不生效沒關係。公證後也可申請無效。話雖如此,按目前的情況,應該沒問題。」
「那份遺囑一公開,眾人會很驚訝吧。」
「大概吧。尤其是他的女兒中瀨弘惠,恐怕會極為震驚。」
想到弘惠,彌生湧起複雜的情緒。弘惠以為找到新遺囑,就能領到更多遺產,做
想不會到减少吧。何況是一毛錢都分不到……
「可是,我實在難以接受。總覺得那份遺囑的用字遣詞不太對勁。『將中賴雅之,中瀨弘惠應繼承的財產全額,給予畠山清美……』,何必特意列出兩個孩子的名字?『所有財產都由畠山清美繼承』,這樣不就好了?」秋本往椅子一坐,雙手交握在後腦勺、瞪著天花板。
「那是他的自由吧,約莫是想強調『不給你們』。」
「怪就怪在這裡',這兩個孩子確實不怎麼優秀,但公次郎先生還是十分關愛他們。分一些給畠山清美是理所當然,但全部給她……」
秋本伸出手,在結霜的玻璃窗上,以指尖寫出「全額」二字。彌生愣愣看著,腦中以乎有個肥皂泡泡破掉
「難不成……」她喃喃自語。
「咦,怎麼了嗎?」
「目前還不清楚。可是,我的推理或許是對的。方便讓我看看遺囑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妳想到什麼?」
「A的字謎呀!搞不好,會有意想不到的大逆轉。」

11

中瀨公次郎的葬禮,在他逝世後三天舉行。一切都極盡豪華,是一場無愧於中瀨興產社長名譽的葬禮。
葬禮結束,中瀨家的相關人士齊聚宅邸的客廳,等待宣布遺囑。這是第二代顧問律師秋本裕一的第一件任務。彌生儼然是他的助手,一同出席。
「接下來,宣讀中瀨公次郎先生的遺囑。」
秋本從公事包中取出文件,以平板的語調一字一句念完。聽到『全額給予畠山清美』的部分,全場譁然。
「怎麼可能!」
「簡直是瘋了。公次郎先生罹患腦部疾病,才會寫下這種遺囑。」
一眾親戚滿口怨言。清美在角落低著頭,一動也不動。
「那份遺囑,方便讓我看看嗎?」弘惠率先起身。
「可以,請看。」秋本遞出遺囑。
弘惠盯著遺囑半晌,抬起臉,搖搖頭。
「這是僞造的,你能證明這是我父親寫的嗎?」
「上面的簽名確實是公次郎先生的筆跡,印鑑也是真的。」
「在我看來,跟父親的筆跡有微妙的不同。」
「您多心了,要是不相信,不妳找公欠郎先生寫的字來比對。」
秋本提出建議,弘惠點點頭。
「當然。龜田先生,有沒有適合的參照物?」
遭到點名,龜田略加思索,雙手輕輕一拍。
「記事本應該挺適合。社長用來記日程、寫些備忘事項。約莫是放在書房的書桌抽屜裡。」
麻煩您去拿記事本?」
「啊,好的。」清美小聲回答後,離開客廳。
「再來就等結果了。」
弘惠沉著臉,望向其他親戚,冷冷開口:
「各位都聽到了,目前事情與各位都沒關係。假如證明遺囑是僞造的,會再進行聯絡,今天請回吧。」
一名中年男子站起。
「慢著,遺囑究竟是不是僞造的,也讓我們確認一下。萬一是僞造的,便與我們有關。那表示有效的是另一份遺囑。」
弘惠哼一聲。
「你以為我會撒謊?我巴不得那份遺囑是假的。」
弘惠一瞪,中年男了無話可回。於是,一眾親戚嘴裡咕噥著,三三兩兩雕開。
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默,沒人出聲。
不久,傳來一陣腳步聲,清美回到客廳。
「抱歉,花了一點時間找。啊……其他人呢?」
「無關的人都被請回去了。哦,就是這本嗎?」秋本接過黑皮記事本,快速翻閱。「看來似乎沒寫什麼,這樣無法比對筆跡……哦?」只見他的手一頓。
「怎麼了嗎?」龜田發問。
「真令人驚訝。記事本上的內容,和遺書幾乎一模一樣,大概是草稿。」
「上面寫什麼?」弘恵語氣焦急。
「一樣啊。『茲將長男中瀨雅之、長女中瀨弘惠應繼承之財產全額,給予現住所
xxx之畠山清美』,是這麼寫的。」
「全額啊。」弘惠嘆一口氣。
「是的,全額。」
「唔……我不曉得該說什麼。」清美一臉為難,「事情變成這樣,我到底該怎麼
辦?」
「妳不必為難。」秋本柔聲勸慰。
「真的嗎?可是,!這麼多財產由我獨得……」
「所以,我說妳不必擔心。這份遺囑無效,真相已水落石出。」
咦,清美的神情一僵。秋本面向她,繼續道:
「仔細看這份遺囑,只有一個疑點,就是『全額』的『全』字。這是用鋼筆寫的,但藉著亮光,便會發現墨水顏色有微妙的不同。於是,我們推測本來不是『全』,而是這個字。」
秋本拿筆在自己的筆記本空白處,大大寫下「仝」。
「這是『同」的古字。換句話說,遺囑的內容為:『茲將長男中瀨雅之、長女中瀨弘惠應繼承之財產仝額(同額),給予現住所×××之畠山清美。』公次郎先生打算把財產均分給三個孩子。我們調查過公次郎先生的親筆文件,證明他經常使用古字『仝』。」
「那麼,是有人後來加上一畫嘍。」弘惠撇著嘴,望向清美。「當然,就是加
一畫後能獲得好處的人。」
「所以,我們不得不懷疑妳。只是,關鍵在於確認的方法,因此,儘管是權宜之計,我們仍設下一個陷阱。」秋本拿起記事本。「其實,這是我們安排的。遺囑的草稿也是模仿公次郎先生的筆跡寫的。」
清美的臉色驟變,「你說什麼……」
記事本上原來是這樣寫的:茲將長男中瀨雅之、長女中瀨弘惠應繼承之財產
『仝額』,給予現住所×××之畠山清美。現在一看,『仝』變成『全』,多出一畫。是誰動的手腳?辦得到的人,清美小姐,只有妳。受到指名去拿記事本,為了保險起見,妳偷看內容,發現遺囑的草稿,便匆匆改寫。」
清美閉緊嘴巴,似乎想反駁,卻找不到話語。
「我就不問妳理由。大概是想獨得所有財產,不願與弘惠小姐他們均分吧。其餘的部分,請向警方訴說。別忘了,還有殺害北澤孝典一事。」
客廳的門突然打開,森本刑警等人出現。
清美握緊雙拳,瞪著秋本站起。
「少自以為是,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罵完,清美推開刑警,走出門外。

12

「所以,究竟是怎麼回事?」
秋本老人問兒子。他們在秋本律師事務所。
「一切的開端,是北澤發現那份遺囑。不是有人拜託他,而是他碰巧發現,隨手帶走。後來他去找清美,是想做交易。」
「所謂的交易,就是僞造遺囑?」彌生開口。
「對。只要把『仝額』改成『全額』,財產就都歸清美所有。公次郎先生康復無望,將遺囑悄悄放回去,便神不知鬼不覺。,北澤提出的條件是,他會保守祕密,但要三分之一的財產。」
「清美答應他?」
「正確地說,是假裝答應。」秋木向父親解釋。清美一直對公次郎先生和他們一家人懷恨在心,考慮到她的境遇,不是不能理解。她會突然現身,也是為了搶奪中濑家的財產。北澤的提議極有吸引力,只是,她不願一生遭北澤糾纏。於是,她決定假意承諾,殺掉他。既然要殺人,得找一個代罪羔羊,草包雅之因此雀屏中選。清美藉口確認遺囑,向北澤索取影本,附上一封恐嚇信,寄給雅之。内容寫著,想要遺囑就帶五千萬圓過來。重點在於,五千萬這個少得出奇的金額,如果是這個金額,她認為雅之會毫不猶豫地赴約。」
「清美的計畫是,在雅之抵達前殺死孝典,搶走遺囑逃跑吧。」
「偏偏怎麼找都找不到遺囑,再拖下去雅之就要來了,只得先離開。但她非常擔心,萬一雅之發現遺囑, 一定會銷毀。」
「幸虧是我找到遺囑。更走運的是,草包雅之發生意外。」
剛剛接到聯絡,雅之總算漸漸恢復意識。
「要是他死掉,情況對清美更有利。即使沒死,殺害北澤的嫌疑也會落在雅之頭上。清美只要遵照遺囑,繼承全部財產――大概是如此盤算。」
「唔,全部財產啊……」秋本老人噘起下唇,緩緩搖頭。「真傻。不僅傻,也白忙一場。」
「白忙一場?」彌生反問。「雖然清美很傻,但不算白忙一場吧?如果一切順利,
她就能獨占龐大的財產。」
「然而,事情並非如此。」一旁的秋本解釋。「儘管應該尊重遺囑,卻不是絕對的。所謂的『特留分制度』,規定遺產繼承的比例,法律效力大於遺囑。即使遺囑上寫明所有財產留給清美,但雅之和弘惠並不會一無所有。在這一點上,他們是白擔心了。」
「原來是這樣。清美實在太傻,要是什麼都不做,就能得到三分之一的財產。」
「這大概不是她的犯罪動機,不過……」秋本在旁邊的白板上寫下「仝」字,「真的好險,要是沒注意到,事情就麻煩了。」
「你得感謝我。」彌生說。
「哦,察覺不對勁的是彌生小姐啊。」秋本老人對她投以佩服的目光。「妳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A。」
「A?」
「北澤孝典的死前留言。他寫的不是羅馬字母的A ,而是『全』或『仝』的上半部。他可能沒寫完就斷氣。」
秋本在窗戶上寫「全額」二字時,彌生靈光一閃。為中瀨公次郎翻譯文件時,彌生便發現他常用「仝」字。
「原來如此,看起來的確是A。」老人以手指試寫數次,連連點頭。
「不過,整件事真複雜,最後還來個字謎。如果沒有妳,真的破不了案。謝謝。」
「就這樣?你沒想到要送個禮之類的嗎?」
「啊,對了 我忘一件重要的事。」秋本從懷中取出便條紙。「聽警方說,北澤孝
典在東京柯迪希亞飯店,預約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套房,並在頂樓的法國餐廳訂位。」
「二十四日?那不就是聖誕夜嗎?」彌生頓時挺直背脊。「好棒喔,柯迪希亞的聖誕夜,通常半年前就會訂滿。」
不管有沒有女友,先訂好聖誕夜的飯店-這是年輕人最近的流行。事前準備不足
就必須爭奪當天取消的飯店客房。萬一搶輸,不僅無處可去,往往也保不住女友。
「據飯店表示,北澤是一年前預約,浪費掉實在可惜,我就接收了。如何,反正妳死了男友,聖誕夜很閒吧?」
彌生一陣火大,隨即靈光一閃。
「法國餐廳我可以奉陪,但飯店暫時保留。我要用完餐再考慮,你先擱著。」
「哦,聽起來我滿有希望的。」秋本一臉意外。他提出邀約時,八成都是半開玩笑。
她當然沒打算和秋本過夜。等一下聯絡幾個異性朋友吧。當中有幾個呆瓜還沒訂到聖誕夜的飯店,正不知如何是好。
超高級飯店的套房――究竟值多少錢呢?真令人期待。

 楼主| 发表于 2018-9-9 11:41 | 显示全部楼层

  REIKO與玲子

1

中午開始飄的雨,到了晚上轉為真正的大雨。雨點颯颯有聲地打在路面。帶著泥的水,形成一條小河,流入排水溝。
一個年輕女孩撐著傘站在路邊。在沒有路燈的小路上, 一旁酒行設置的自動販賣機和公共電話可說是唯一的光源,女孩反倒像要遠離這道微光。
這時,不知從何處冒出一名男子。一名肥胖的中年男子。撐著黑傘的男了經過年輕女孩前方時,肆意打量她的臉和全身。但女孩不為所動,仍看著斜下方。
中年男子停在酒行的自動販賣機前,往灰色長褲的口袋摸索,鏘鎯鎯地取出零錢。剛要放進投幣口時,他嘖一聲。
男子將零錢塞回口袋,目光掃過幾台販賣機。不曉得哪裡不滿意,穿著長靴的他朝機器一踢。
「搞什麼鬼!」他罵道。不知是他自言自語,還是意識到旁邊的年輕女孩才這麼說。她依舊面無表情。
男子東張西望,最後離開自動販賣機前,沿來時路折返。那時,他也緊盯著女孩,從上到下把她看了個遍。
中年男子離去的方向,出現另一名男子。高個子。 一身米黃色西裝。他似乎也注意到路邊有個女孩,但只稍微撐高傘瞥一眼,並未特別在意,便從她面前經過。
他在酒行前停下腳步,走近公共電話,而非自動販賣機。歪著頭把傘夾在肩上,以彆扭的姿勢從口袋取出一張小紙條,放在話機上。然後,拿起聽筒,插入電話卡。
女孩開始移動。只見她背脊挺得筆直,走起路身體幾乎沒有上下起伏,從後方接近穿雨衣的男子。
或許是察覺到動靜,男子撥完號,回頭一看。與女孩視線交會,他頓時愣住,臉上浮現驚訝之色,彷彿想說什麼。
然而,還來不及開口,女孩便撞也似地撲進男子懷裡。男子痙攣一陣,鬆開手中的傘和聽筒。聽筒垂掛下來,撐開的傘掉落地面,像陀螺般轉一圈。
男子雙手抓住女孩的肩膀,遠看恍若情人相擁,臉卻醜陋地歪曲。他的嘴巴動了動,彷彿要喊叫,卻發不出聲。
女孩離開男子。男子往前一步、兩步,跌倒般雙膝跪地,直接撲倒。他胸口插著一把刀,傷口滲出血。他試圖減輕傷口的疼痛,倒地後仍像蛇般扭動。
女孩站在一旁,看著男子。雨下得更大了,毫不留情地打在痛苦的男子身上。不久,男子不再動彈,女孩蹲下握住刀柄,試著抽出。男子毫無反應,女孩很快地完全抽出刀子,傷口只流出少許血。
她拿手帕裹起刀子,收進單肩側背的小包包。然後,她將雨傘轉呀轉地,消失在黑暗中

2

凌晨三點多,淺予葉子回到住處的公寓,雨勢稍微轉小,之前設定為高速運轉的雨刷,現在也調回正常速度。
葉子租的車位,在停車場最靠邊的地方。將藍色賓士倒車停好後,她下車撐起傘,準備走向公寓的腳步一頓,有人蹲在緊鄰的腳踏車停車場。
葉子戰戰兢兢靠近。那是個年輕女孩,一身白襯衫,及最近很少看到有人穿的飄逸大紅長裙。她坐在不知是誰丟棄的雪地輪胎上,雙手交握在膝上,臉埋在其中。
「妳在這裡做什麼?」葉子出聲。女孩一動也不動,葉子靠得更近,搭著她的肩搖了搖。「怎麼了嗎?」
遭人搖晃幾下,女孩終於直起上身。她的面孔比葉子預期的還稚氣未脫。約莫十六、七歲,搞不好更小。雪白的臉頰,及一雙鳳眼,令人印象深刻。那雙眼睛有些睏倦地眨了眨,看到葉子,身體頓時後縮。「妳是誰?」
葉子吐出一口氣。
「提問的是我,妳怎麼會在這裡?」
「我走累了,想休息一下……」
「走累了?」
「對。這裡有屋頂,不會被雨淋濕。」
「妳是從哪裡走來的?」葉子問。「像妳這麼年輕的孩子,有必要在這種時間走得這麼累嗎?」
「因為……」女孩眼神悲傷,「我沒地方去,只能一直走。」
「沒地方去?妳離家出走嗎?」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
「不知道?」葉子皺起眉,「怎麼說?妳怎會不知道自己在幹麼?」
「就是不知道啊,我也沒辦法。」女孩再度彎身,把臉埋在雙臂中。
葉子刻意大大嘆氣。
「好吧。不管妳從哪裡來,都跟我沒關係。小心別感冒。」
她一轉身,再度走向公寓。準備上樓前,回頭一望,只見女孩又恢復原先的姿勢。
葉子折返腳踏車的停車場。
「我送妳。妳家在哪裡?」
女孩沒回答,以晃動全身的方式搖頭。
「什麼意思?妳不想回家嗎?可是,待在這種地方,接下來妳有何打算?我保證不會害妳……」
這時,女孩抬起頭,眼中滾落淚水,濡濕臉頰。葉子張著嘴,本來要說的話接不下去。
「不知道,我想不起來。」女孩應道,「我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要去哪裡。而且……想不起我到底是誰。」
「咦……」葉子低頭看著女孩,頓時無言 。
「一回過神,我就一直走。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半夜會在外面,又只能走……然後,就來到這棟公寓前。」
女孩抱著頭,顯得慌張無助,不像在撒謊。聽起來,她是喪失記憶?
總之――葉子開口:「總之,妳待在這種地方不太好,把年輕女孩丟在這裡,我心裡也不舒服。」
「那麼,我該怎麼辦?」
「先到我家,至少妳可以休息一下。」
女孩哭腫的雙眼直盯著葉子,臉上浮現高度警戒的神色。
「不必擔心,我不會把妳烤來吃。」葉子苦笑。「要是不喜歡,妳隨時都能離開。」
女孩陷入沉思。若是真的失去記憶,她多半很害怕,應該對葉子的提議求之不得。但失去記憶,不代表失去判斷力,或許她正在評估葉子是否足以信賴。
一段沉默後,女孩緩緩站起。「我想喝點熱的。」
「我也是,來泡紅茶吧。」葉子點點頭。

3

發現屍體的是深夜的計程車司機。那是在紅燈區載的客人下車後,折返紅燈區途中的事。
「當時接近兩點,我想買罐咖啡提提神,就走了這條路。平常我幾乎是不走這裡的。然後,就看到有人倒在那邊,而且死掉了啊,簡直嚇壞我。」
司機向刑警說明。大概是過膩無聊的日子,他一副興奮的模樣。
「附近有沒有人?或者,前往酒行的路上,有沒有和誰錯身而過?」
資深刑警忍著哈欠問。睡到一半被挖起來,腦袋還不是很清醒。
司機歪著頭回答:
「這個嘛,好像沒人。畢竟是那種時間,當然不會有人。」
看到屍體後,刑警確定是他殺。胸前有刀傷。鑑識課員推測凶器是單刃的刀。而目刀刃沒什麼厚度,可能是稍微大一點的水果刀。
「有沒有濺血?看起來血噴得不多。」刑警問鑑識課員。
「幾乎沒有。」鑑識課員回答。「凶手是等到斷氣後才拔刀。擔任幫浦的心臟停止運作,血沒噴出來的道理。」
原來如此――刑警贊同。
藉由死者攜帶的證件,很快查明身分。姓名是前村哲也,任職證券公司的上班族,二十九歲。亞曼尼西裝,勞力士手錶。皮夾裡有二十萬現金,及各種信用卡、計程車的乘車券。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居然這麼有錢,刑警暗想著。總之,可以確定不是強盜殺人。
死者不住這附近,而且電話卡還插在旁邊的公共電話上,推測是來找什麼人,正要打給對方時遇襲。話機上有一張白色小紙條,寫著聯絡號碼。
半夜造訪,對方可能是女人――資深刑警暗忖。被害者的女友應該住在這附近,雖然凶手未必是她。
不久,在路邊找到疑似被害者開來的車。深藍色全新的豐田高級房車Celsior,一名年輕刑警估計這個規格至少要價六百萬。幾個低薪的公務員做筆記時臉都很臭。
推定的死亡時刻,約為深夜一點至兩點。計程車司機供稱,是在將近兩點時發現屍體。儘管是深夜,不太可能幾十分鐘都沒人經過,因此應該是一點半之後行凶。
附近的查訪工作要等天亮後再進行。話雖如此,警方自知得到有力線索的希望不大。畢竟是半夜,而且這條路行人本來就少。再加上,稍早不斷下著大雨,即使發出些許聲響,也會淹沒在雨聲中。
「我們休息到早上,屆時雨應該也停了吧。」
轄區的警部望著天空。
他的預言準確,天亮後果然轉晴。刑警依照上司的指示,到附近查訪。幾乎所有居民都不曉得發生命案,對刑警的來訪十分困惑。昨晚一點到兩點之間,有沒有看到可疑人物,聽到任何聲響?聽到這些問題,大部分的人都回答「在睡覺所以沒注意到」。
然而,不久後出現一個意想不到的重要證人。有人表示曾看見被害者。是附近一家小書店的老闆。
據老闆描述,昨天深夜兩點前,他去酒行買罐裝啤酒,但附設的自動販賣機都顯示「暫停」。按照規定,夜間十一點到次日清晨五點,這段時間自動販賣機禁止販售酒類。只是,對小零售店而言,這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以往並未嚴加取締。後來,顧及這會成為誘發未成年飲酒的漏洞,當局加強取締,最近幾乎每家店都在深夜暫停自動販賣機。書店的老闆忘記這件事,空手而回,路上與疑似被害者的男子擦身而過。
「是這個人嗎?」
刑警取出照片,進行確認。那是由前村的證件照放大加洗出來的。其他刑警也是拿這張照片到處查訪。
書店老闆大大點頭。
「錯不了。我納悶著這麼大半夜的會是誰啊,就看了他的長相。」
「對方是一個人嗎?」
「就他一個人。」
「有沒有不尋常的樣子?好比行色匆匆之類的。」
「唔,我沒注意那麼多。」
「手上有沒有拿什麼東西?」
「有沒有啊, 我認為他空著手。一手插在口袋裡,另一手撐傘。」
「昨晚只看見這名男子嗎?」
刑警一問,書店老闆微微傾身向前。
「不是,跟你說,我看到酒行旁站著一個女人。不對,應該說是女孩。」
「女孩?大約幾歲?」刑警湊過去問。
「我想想,差不多是高中生的年紀,相當漂亮的女孩。起先,我以為她是做生意的。不過做生意的不可能會站在那裡。」
老闆露出好色的笑容,舔舔嘴唇。他指的是賣春。或許他本來是想照顧一下女孩的生意――刑警猜想著,沒說出口。
「她在做什麼?」
「什麼都沒做,只是呆呆站著大概在等人吧。」
「她手上有東四嗎?」
「這個嘛,我不太記得。」
「服裝呢?」
「我覺得很普通……不是緊身迷你群。」
「既然說是相當漂亮的女孩,應該記得她的長相吧?」
「記得、記得,臉蛋好像洋娃娃。」
書店老闆一臉垂涎,看來是從頭到腳仔細打量過。這類型的男人,遇到年輕女孩就不懂什麼叫客氣。
「她的外貌有何特徵?比如個子高,或纖瘦之類的。」
「個子不矮,也不算瘦。最近的女孩發育都很好,總之,身體是發育好的。要是穿上緊身迷你裙,就是成熟的女人。」
果然仔細打量過人家――刑警終於確定。當然,這樣比較有利於辦案。
警方以書店老闆的描述,繪製女孩的肖像畫。老闆看到成品,大讚畫得極像。
於是,肖像畫立即發給調查員,以便進行查訪。

4

葉子睡到自然醒,望向時鐘,才八點多。平常星期六她都會睡到中午,何況昨天那麼晚睡,可見心情果然不平靜。
葉子換好衣服走出寢室,只見女孩裹著毛毯,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出均匀的鼻息。桌上放著喝一半的奶茶。昨晩女孩喝著奶茶,說一會話,不久就睡著。葉子從隔壁房間拿毛毯來幫女孩蓋上,她似乎累壞了,在她腦袋下方墊抱枕代替枕頭時也沒醒來。
葉子在洗臉台洗臉,邊想起女孩的話。什麼都不記得,回過神就走在路上,問她對這附近有沒有印象,她回答似曾相識,又像是第一次來。
真的會有這種事嗎?真的是這樣啊,女孩的眼神有些悲傷。
葉子洗完臉,客廳傳來呻吟聲。她立刻衝出去,發現女孩在沙發上扭著身子痛哭。
「怎麼了?冷靜點。」
葉子抓著女孩的肩搖晃,女孩停下動作,緩緩睜開眼。充血的瞳眸望著葉子。
「怎麼回事?」葉子再次問道。
「我、我……」女孩的目光空洞,「我是昨天來這裡的,對不對?是妳救了我……」
「是啊。妳說失去記憶,現在想起什麼嗎?」
女孩失焦的視線在半空中飄移。
「我似乎在夢裡看到一些景象。我穿著國中制服……對,在準備文化祭。」
「文化祭?」
「我在學校做衣服做到很晚。我們班要演話劇……」女孩按住太陽穴,彷彿要抑制頭痛。「不行,後來我就不知道了。而且,我很想吐。」
「我幫妳倒杯水。」
喝光一杯水,女孩稍稍鎮靜。
「抱歉,給妳添麻煩了。」女孩把杯子還給葉子。「方便借一下浴室嗎?等我把汗沖一沖,洗個臉就會走。」
「妳有地方去嗎?」
女孩搖搖頭。
「那麼,妳有何打算?」
女孩拉過一旁的抱枕,抱在懷裡。
「我想在這一帶走走,等待記憶恢復。」
「好不可靠的辦法。」
「我不曉得還能怎麼樣呀。」
「冷靜下來,想一想。」葉子在面前豎起食指。「首先,要找出線索。妳身邊有沒有帶著什麼東西?」
「我也不清楚。」她偏著頭,不太有把握。
「昨晚我發現妳時,妳身上大致是乾的。所以,妳應該是撐著傘來到這裡 ,妳記得傘放在哪邊嗎?」
「傘?」思索片刻,女孩的眼神恢復明亮。「對了,我真的帶了傘。右手撐傘,左手抱蓍小包包……」
「包包?」葉子傾身向前,「妳帶著包包?」
「嗯,我記得有帶。那把傘和包包,放在哪裡呢?」
「妳在這裡等著,我去腳踏車的停車場瞧瞧。」
葉子離開住處,來到腳踏車的停車場。昨晚女孩坐的輪胎後方,掉落一把傘和小包包。白色包包的蓋子掀開,護唇膏差點掉出來。
葉子將傘和包包帶回住處,浴室傳出淋浴聲。
不久後,洗臉台一側的門打開,女孩拿浴巾擦著頭髮,探出腦袋,臉頰因熱氣泛紅。
「我借用了洗髮精和洗面皀。」
「請用。對了,妳記得這個嗎?」
葉子遞出包包,女孩大大點頭。
「我想就是這個。在腳踏車停車場找到的嗎?謝謝。」
「幸好沒被野狗叼走。」
葉子在沙發上看報,見女孩洗完臉出來,她暗自吃驚。明明沒化妝,只是洗個臉,她身上更增添洋娃娃般的可愛,與蠱惑人心的魅力。
「妳是醜小鴨變天鵝的模式啊。」葉子說著,心裡很羡慕女孩的青春洋溢。「我還以為是哪一國的公主。」
女孩在對面的椅子坐下,隨即打開小包包,把東西倒出來。錢包、面紙、鑰匙掉落在桌上。錢包是Gucci的,但這年頭高中女生有個名牌錢包一點也不稀奇。
「裡面應該會有線索。」
「但願如此。」
女孩不安地打開錢包。幾張千圓鈔,也有零錢,再來就只有電話卡,沒有與身分相關的物品。
啊,女孩看著錢包,「上面有一些英文字母。」
「我看看。」
葉子湊過去,發現錢包內側刻著「REIKO」。約莫是購買時請店裡刻的吧。
「看來,REIKO是妳的名字。很好聽呢。」
「真的是我的名字嗎?」
「不是也沒關係,我先叫妳REIKO吧。沒有名字實在不方便。」葉子拿起鑰匙。
「這是房子的鑰匙吧?大概是妳家的鑰匙。」
「不曉得是怎樣的地方。」
「說得好像跟妳無關。」」葉子把鑰匙放回桌上。「沒辦法,就採納妳的提議,外出走走吧。沿著妳昨晚來到這棟公寓的路,搞不好能走回妳失去記憶的地點。」
「會這麼順利嗎?」
「不知道,不過值得一試。在那之前……」葉子雙手往膝上一拍,站起身。「先填飽肚子吧,餓著肚了腦筋無法運轉。」
「啊啊,太好了。」女孩一笑。「我肚子餓得要命,快餓死了。」
「妳也要幫忙。炒個蛋妳應該沒問題吧?」
「看我的,」女孩跟著起身,「蛋類料理我很拿手。」
「拿手?」葉子看著女孩,「這種事妳倒是記得。」
聽葉子這麼說,女孩困惑地偏著頭。
「真的耶,好奇怪,不過,我覺得蛋類料理可以做得不錯。」
「我買了不少蛋。如果能幫妳找回記憶,儘管拿去用。只是,多做的妳要自己吃,我正在減肥。」
REIKO笑著點頭。

5

上午,警方查出前村哲也已婚,目前與妻子分居。妻子名叫加津子,獨自住在套房式公寓,刑警來訪時,她正在穿鞋準備出門上班。她在附近百貨公司的化妝品賣場工作。可能是這個緣故,她的妝容十分脫俗,更襯脫出她精緻的五官。
刑警告訴她前村遇害的消息,加津子驚訝得闔不上嘴,接著皺起眉,反問:「這不是真的吧?」
「很遺憾,這是事實。」刑警公事化地回答。
加津子頓時僵住,而後身子一晃,伸手扶著鞋櫃。
「是誰下的手?為什麼要殺他?」
「現階段案情還不明朗。」
加津子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被殺了啊,怎麼會……不會吧……」
事出突然,她不知如何反應,反覆說著「真不敢相信」,看起來倒是不怎麼難過。
「依現場的狀況判斷,似乎不是臨時起意或強盜殺人。不曉得您有沒有什麼線索?」刑警問。
加津子臉也不抬地搖頭。
「我怎麼會知道?我們都分居半年了。」
「上次見到您先生是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啊……我們好久沒見 請問,可以失陪一下嗎?我想向公司報備會晚
到。」
「哦,請便。」
加津子脫鞋回到屋裡,鐵青著臉打電話,以較為冷靜的語氣說著,因為親戚逝世,今明兩天要請假。
她一放下聽筒,刑警便問:「最近有沒有與您先生通話?」
「大概一週前吧,是他打來的。」
「如果方便,想請教通話的内容。」
她猶豫片刻,回答:「是談離婚的事',他的想法很自私,一毛錢都不想出。可是,無論如何我都要他付贍養費,於是又像平常一樣吵起來,沒達成任何結論就掛斷。」
「贍養費……這麼說,分居的原因出在您先生那邊?」
「嗯,是的。他……」加津子嚥一口唾沫,繼續道:「在外面有女人,他常晚歸,有時還會在外面過夜……他說是去住膠囊旅館,肯定在撒謊。」
「肯定在撒謊……那麼,您先生不承認有外遇嘍?」
加津子點頭。
「他一直裝傻,可是我感覺得出來。有一次,他襯衫釦子快鬆脫,卻在我不知情的狀況下縫好。我一質問,他推託是請公司的女職員幫忙縫的。誰會相信?我追問對方的名字,他便假裝發脾氣,說什麼『這一點也不重要,妳就不能相信自己的丈夫嗎?』。相同的事發生好幾次,我不想繼續和他走下去。。所以,約莫半年前,我獨自搬出來。」
「您知道他的對象是誰嗎?」
加津子一臉厭煩地搖頭。
「我很想抓住他的把柄,但沒那麼簡單。我想不出是哪裡的女人,也曾打算找徵信社,可是聽說收費不便宜,便一直拖著。」
「要是您先生真的有那樣的對象,用不了多久就會查出來。」刑警說。
為了認屍與製作詳細筆錄,刑警請加津子一同前往警署,雖然不太樂意,她並未拒絕。
加津子留在警署裡約兩小時。認屍很快結束,警方卻一再針對丈夫的外遇對象反覆追問,然而,並未從她口中得到有用的線索。
最後,警方給她看一張肖像畫。那是一個年輕女孩,加津子沒見過她。
「這個女人就是他的外遇對象嗎?」加津子反問刑警。
「不,還不確定。只是有人在案發現場看到她。如果是外遇對象,似乎太年輕。」
加津子再度審視那張肖像畫,應道:
「嗯,應該不是。」
「您為何,這麼想?」刑警問。
「那不是他的菜。」
加津子略略抬起下巴,表示丈夫喜歡的是這種長相。

6

「如何?有沒有快想起來的感覺?」沿REIKO昨晚的來時路往回走,葉子問。
REIKO搖頭,「沒有,什麼都想不起來。」
「那我們再往前看看。」
這條路不寬,卻有許多大卡車頻繁往來。兩側設有護欄。REIKO記得曾經過這裡。
步行一陣,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實際上,這是T字路口,直行的路頗窄,大型車禁止進入。
「記得妳是從哪邊過來的嗎?」
葉子一問,REIKO不太有把握地指直行的小路。「好像是那條路。」
過了紅綠燈往那條路走,不久REIKO的記憶漸漸模糊。
「我不知道。這個地方似乎有印象,可是我不曉得是怎麼過來的……」
看樣子,記憶消失的原因,就在這附近,葉子環顧四周,發現一家小香菸鋪。
「妳在這裡等,我去打聽昨晚有沒有發生不尋常的事。」
吩咐REIKO在電線桿後面等,葉子步向香菸鋪。只見一個穿灰色西裝的男客,遞給顧店的老婆婆一張畫。
「不像畫上的人也沒關係,有沒有看過年紀差不多的女孩?」
男子問。老婆婆神情有些不耐煩。
「附近的女孩看上去都一樣。」
「把您想到的名字都告訴我就行。」
「我不曉得她們叫什麼名字,誰會一個個問啊……哦,歡迎光臨。」老婆婆注意到葉子,露出歡迎的笑容。
「我要一包LARK。」葉子遞出一張千圓鈔票。本來打算接著發問,但看到男子手上的畫,頓時把話吞下肚。那張畫上的人酷似REIKO。調整好呼吸,她佯裝愛湊熱鬧,丟出一句:「那張畫是做什麼的?」
「沒有,沒什麼。」男子匆匆把畫折起來。「婆婆,要是想起什麼,請跟我聯絡。」
「好好好。」
男子隨即離開。接著,老婆婆把一盒LARK和零錢放在葉子面前。
「今天早上,前面發生命案,他們就是來問這件事。」港婆婆小聲告訴葉子。
「命案?」
「聽說是一個年輕人胸口被刺,一大早刑警就上門好幾次,問有沒有在附近看到奇怪的人,有沒有看到誰掉了刀之類的。」
「剛才那張畫像……」
「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沒明講,不過應該是凶手吧?看起來是個女孩,最近的小孩挺可怕的。」
「哦……謝謝。」葉子手心汗濕。
葉子接過香菸走回去,只見女孩坐在電線桿旁,葉子的手放在她肩頭,她嚇一跳,渾身一顫。
「沒有收穫,我們先回去吧。」
「為什麼?」
「我想到一件事。總之,先回去擬定作戰計畫。」
「好。」
葉子帶著REIKO回到公寓,一路上揣著不同於來時的緊張。刑警極可能在附近活動,她不希望此時此刻被發現。
抵達住處後,葉子把鑰匙交給REIKO,要她先進去,接著前往腳踏車的停車場。
葉子把雪地輪胎附近仔仔細細找過一遍,在堆疊的輪胎中發現一個白布包裹的物品。葉子撿起,打開一看,裡面是一把水果刀。刀刃沾染深色污漬。
果然……葉子低喃。
葉子重新裹好刀子放進包包,再度離開公寓,打算去查看命案現場。半路上瞥見電話亭,她便走進去。
這通電話是打給男友藤川真一。真一是外科醫師。
簡單打個招呼,葉子就請求「馬上來我這裡」。
「真難得,平常沒要緊事還不讓我去呢。」真一仍是一貫的調况語氣。
「就是發生『要緊事』了。快一點,拜託。」葉子自顧自說完,掛斷電話。
步出電話亭,經過剛才那家香菸鋪,一路走下去。葉子注意到制服員警站在一家酒行前,猜測應該就是這一帶。
她踏進酒行,假裝挑選葡萄酒,向店主問起命案。事情傳開了啊,禿頭店主說著,露出厭煩的表情。
「據說是被刀子刺死。」
「是啊,好像是打電話時受到攻擊,因為公共電路的聽筒被拿下來了。」
「哦……」
葉子買一瓶白酒,走出店門。兩名員警在眼前晃來晃去,她很想打聽調查狀況,卻找不出不會引起懷疑的方法。要是他們搜查隨身物品就糟了,刀子在她包包裡,只得放棄離開。
回到住處,發現門沒鎖。葉子說聲「我回來了」。一打開門,寢室響起尖叫聲。葉子把鞋一扔,衝進屋裡。
只見真一呆站在房內,REIKO在床的另一邊縮著身體發抖。
「喂,葉子,這是怎麼回事?」
真一質問,葉子沒答話,奔向REIKO。但她非常害怕,不停哭喊。
「不要緊,這個人是我的朋友。」
葉子出聲安慰,搖晃REIKO的肩膀,REIKO還是不斷尖叫,簡直像葉子不存在。
「冷靜點!」
葉子打REIKO一巴掌。女孩頓時如發條走完的人偶般靜止,閉上眼,全身癱軟。
「你對她做了什麼?。」
葉子扶REIKO躺到床上,邊問真一。
「什麼都沒做。我一來她就在這裡,只問一句『妳是誰』,她突然陷入恐慌。」
「沒想到你會這麼快趕來。」
「是妳叫我馬上來的。妳提到的『要緊事』,就是指這個睡美人?」
「沒錯,我們先出去吧。」
葉子帶他到陽台,說明目前為止的經過。
真一不禁瞪大眼。
「什麼?那她不就是殺人犯!」
「你太大聲了。」
「怎麼不帶她去找警察?」
「我剛才說的你都沒聽進去嗎?她失去記憶,根本不曉得自己殺了人,要她怎麼自首?」
真一盯著葉子,雙手環胸。
「原來如此。妳的意思我明白,畢竟不能跟她說『妳殺了人』。」
「當然不能,那麼做沒意義。」
「這麼一來,」真一往陽台扶手一靠, 「只能想辦法讓她恢榎記憶。」
「所以才找你來啊。。有沒有辦法讓她恢復記憶?」
「喂喂喂,我是外科醫師耶。不對,即使我是精神科醫師,恐怕也一樣,記憶喪失沒有特效藥。首要之務,就是找出她失去記憶的原因。」
「原因會不會就是殺人行為?好比,意識到殺了人,對她的精神造成影響。」
「不無可能。只是,失去記憶的地點,與命案現場有一段距離,我挺在意的。」
兩人沒得到結論,進屋後發現REIKO面向牆壁愣愣站著。
「妳醒啦。」葉子出聲。
REIKO緩緩轉身。葉了倒抽一口氣,只見她拿著一把菜刀,似乎是從廚房取出的。更令人心驚的是她的眼神,和之前不同,完全感覺不到情緒。
「怎麼了?剛才我解釋過,他是我的朋友……」葉子頓時打住,因為REIKO拿菜刀抵住自己的喉嚨。
「我要見早苗姊。REIKO的話聲平板,毫無抑揚頓挫。
「早苗姊?」
葉子開口的同時,真一微微一動。但葉子以眼神制止他,追問:「那是誰?妳的記憶恢復了嗎?」
「馬上帶早苗姊過來,不然……」REIKO雙手握住菜刀,「我就死在這裡。」
葉子與真一面面相覷。REIKO為何會突然變了一個人,實在莫名其妙。
「好,我去帶早苗姊過來。早苗姊在哪裡?」
「公寓。」
「哪裡的公寓?」
「一丁目三番地十五號xx公寓,二○三室。」
離這裡很近,而且就在命案現場附近。
「好,我馬上去。真一 ,你看著她。」
「男人不行!」一直面無表情的REIKO歇斯底里地尖叫。「不要讓我跟男人獨
處!」
葉子吃驚地望著REIKO,她看著真一的眼神充滿憎恨。
「那麼,換我去。」真一開口。
「你知道地點嗎?」
「沒問題,交給我。」真一在葉子耳邊低語:「是多重人格。」

7

根據留在命案現場的公共電話上,那張紙條上的號碼,警方查出被害者前村哲 想打給名叫市原早苗的女性。於是,兩名刑警立刻前往早苗的住處。那棟公寓就在距離現場步行約一分鐘的地方。
早苗在補習班當英文老師。今天休假,她一身運動服搭牛仔褲的休閒裝扮。
早苗得知來訪的是刑警,便問:「玲玲怎麼了嗎?」
「玲玲?那是誰?」中年刑警反問。
「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她失蹤了。兩位不是為她而來嗎?」
他與另一名刑警對望一眼,從懷裡拿出一張畫。
「是這個人嗎?」
看到那張肖像畫,早苗露出驚訝的神情。
「是的,就是她。發生什麼事?」
「在那之前,方便告知她的名字嗎?她是誰?」
「她是……我的鄰居。」
兩名刑警望向隔壁,門上掛著「山下」的名牌。
據早苗說,女孩名叫山下玲子。
「她是山下婆婆的孫女。請問,她發生什麼事?」
刑警沒回答,按下鄰居的門鈴。然而,怎麼等都沒人應門。
「婆婆應該是為了玲玲的事去兒子家。今天一大早,山下婆婆一起床,發現玲玲的被窩是空的。婆婆是晚上十點就寢,當時玲玲還在……」早苗解釋。
中年刑警向年輕刑警使一個眼色,要他去附近蒐集情報。目送年輕刑,快步雖開後,中年刑警再度面向早苗。
「其實,昨天深夜這一帶發生命案。一位前村先生遇害。就是前村哲也先生,您認識吧?」
然而,早苗的反應出乎預料。
「前村先生?我不認識啊。」她極為自然地搖頭。
刑警慌了手腳。
「您不認識?怎麼可能?昨晚,前村先生是在打電話給您時遇害的。」
「昨晚?可是,我昨晚不在家。」
「您在哪裡?」
「我和別人碰面。對方是我的同事,姓添田。」
「是男性嗎?」
「是的。」早苗低下頭,舔一下唇才抬起臉。「我們訂婚了。」
「噢……」刑警被弄糊塗了。他一心以為早苗是前村的情婦,於是又出示前村的照片。「就是這一位,您真的不認識嗎?」
早苗拿起照片,端詳片刻後,還是搖頭。
「我沒見過。」
「奇怪,那他為何要打給您?」
「我不知道。請問……這和玲玲有什麼關係嗎?」
「目前還不清楚,但我們認為有關。」
刑警解釋,有人在案發現場附近看到她。
「不會吧……怎麼會這樣……」早苗應道。
「您也許難以相信,但她確實在場,我們才能繪製出肖像畫。對了,您與玲子小姐是什麼關係?」
「我們是滿熟的鄰居,只是這樣。玲玲把我當姊姊,常來找我玩,有時會在我家過夜。」
「過夜?不就住隔壁嗎?
是啊――早苗垂下眼,點點頭。
「她是高中生嗎?」刑警問。
「不,她沒上學。」
「咦,可是她才十幾歲吧?」
「是的,十六……吧。」
「國中畢業就去工作了嗎?
「不是的,好像有很多原因。」早苗說得含糊。
「哦……」
看來是難以啟齒的內情。刑警暗想,這部分就問監護人吧。
「那麼,最近山下玲子小姐有沒有不尋常的地方?」
「這個嘛 !早苗沉默片刻,還是搖頭。「沒什麼不尋常的。」
刑警點點頭,再次出示前村的照片。
「您可能覺得很煩,但您真的沒見過他嗎?請再仔細想想。」
「我真的不認識。」
早苗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刑警決定收兵。
離開公寓後,刑警聯絡總部,得到上司「繼續監視」的指示。
年輕刑警返回,報告查訪的結果。年輕女孩確實與老婆婆同住,沒和雙親同住的理由不明。
兩名刑警將車停在公寓對面的停車場,監視早苗的住處。約三十分鐘後,一輛藍色賓士停在路旁,一個三十四、五歲的男子下車。穿著打扮並無可疑之處,但走上公寓樓梯時,他卻轉頭張望四周。兩名刑警壓低身體,以免他發現。
又過幾分鐘,男子步下樓梯。市原早苗一起出現,臉色比剛才凝重。
男子讓早苗坐在前座,急速發動引擎。當然,兩名刑警也跟著出發。

8

葉子望著REIKO,心想:原來真的有這種人啊。多重人格,之前只在小說或電影裡看過。
萬一她是殺人犯,事情就麻煩了――基於職業,葉子直覺這麼思考。在法庭上,責任能力一定會成為最大的爭議,也想起刑法第三十九條。葉子是一名律師。
REIKO一直維持著相同的姿勢,拿菜刀抵住喉嚨,露出遙望遠方的眼神。
「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葉子出聲,REIKO緩緩轉過頭。
「為什麼要殺人?」
REIKO握著菜刀的手似乎使了力,看得出她的呼吸凌亂。
「因為他搶走了。」REIKO回答。
「搶走?妳的意思是,他搶了什麼東西?」
REIKO點一下頭。
「很重要的東西,我最寶貝的東西。」
「那個人偷走妳最寶貝的東西?」
「他……」REIKO恨恨開口,接著又用力搖頭。
「不對,不是他。」
「怎麼回事?哪裡不對?」
「囉嗦!」REIKO把菜刀指向葉子,然後再次抵住自己的喉嚨。「不要再說話,不然我死給妳看。我沒開玩笑。」
葉子嘆一口氣,在沙發上坐好。望向時鐘,真一已離開超過十五分鐘。
指針又走五分鐘,突然響起開鎖聲。門一開,真一走進來,身後跟著一個素淨清秀的長髮女子。
「玲玲!」那名女子睜大眼叫道。「妳在這裡做什麼?大家都很擔心妳。」
「姊姊,」REIKO的臉頓時脹紅,「我好想妳……」
「妳拿著那種東西太危險,把刀子給我。」
早苗想走近,REIKO卻像幼兒般晃動身體。
「不要,姊姊明明背叛了我。」
「背叛玲玲?妳在說什麼?我什麼時候背叛玲玲?」
「妳騙了我,不是嗎?妳明明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妳明明說不會結婚。」
「玲玲,等一下。求求妳,聽我解釋。」
「不要,我不聽。姊姊騙人!」
REIKO的淚水滾滾而下,濕透緋紅的雙頰, 一滴滴落在地毯上。
「玲玲,不要激動。平常妳不是都很聽我的話嗎?像平常那樣,好不好?」
早苗一副哄小孩的語氣,REIKO仍拿著刀不斷抽泣。看著這一幕,葉子隱約明白兩人的關係。
「聽我說,玲玲",就算結了婚,我和玲玲的關係也不會變。玲玲隨時都能來找我玩,什麼都不會變。」
「騙人,姊姊一定也覺得男人比較重要,會和男人亂來。妳根本不在乎我。」REIKO激動大叫,刀尖略微刺傷她的喉嚨。
目睹鮮紅的血沿著REIKO脖子流下,真一想採取行動,千鈞一髮之際,葉子伸手阻上他。
「玲玲,太危險了……」早苗勸道。
「不要過來。」REIKO叫喊著,「姊姊,之前妳明明說根本不需要男人。為什麼又喜歡男人?男人比我好嗎?哪裡好?和男人亂來那麼開心嗎?」
「不是的。玲玲將來一定也會明白,妳會喜歡上男人――」
「我最討厭男人!」REIKO轉身,把旁邊的抱枕丟過來。「姊姊,告訴我那個男人的名字。他在哪裡?我要去殺了他,絕對不准他搶走姊姊。」
聽到「殺了他」,早苗的臉上掠過悲觀之色,似乎想起REIKO殺了人。
「玲玲……真的是妳殺害那個男人?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他……他……是他把姊姊………」
「我不認識他,那是個陌生人啊。玲玲,妳也知道吧?所以,妳才會問我男友叫什麼名字,不是嗎?妳殺的是完全無關的人。妳到底以為殺了誰呢?」
REIKO停止動作,唯有拿菜刀的手劇烈顫抖,臉上變得和能劇面具一樣毫無表情。
「危險,」葉子對真一耳語,「她神智不清了。」
真一沿著牆移動。
幾秒後,REIKO掙扎般扭動身體,臉皺成一團。
「我是為了姊妹!」
REIKO稍微拿遠菜刀,身體後仰。以反彈之勢,猛然以刀尖刺向喉嚨。
「玲玲,住手!」
早苗尖叫,真一從REIKO旁邊撲過去,按住她的手,想奪下菜刀。
REIKO發出野獸般的吼聲抵抗。她的指甲掐進真一的脖子,血從傷口流出來。
不久,真一成功搶下菜刀。REIKO揮舞著手空抓,叫得益發淒厲,彷彿精疲力竭般倒下。
「玲玲!」
早苗奔上前,抱起REIKO。女孩昏過去,渾身癱軟無力。
真一皺著眉回到葉子身邊,「好慘。」
他的臉頰和脖子留下三道抓痕。
「淺野小姐!淺野小姐!發生什麼事?」
門外傳來急切的敲門聲,及男人的叫喊。葉子去開門,只見兩名陌生男人神色緊張地站在外頭。其中一名男人出示警察手冊。
葉子立刻察覺,對方是尾隨真一他們而來。
「您是淺野小姐吧?市原早苗小姐應該在這裡……」年紀較長的刑警問。
「是的,她在。你們要找的女孩也在。」
葉子讓刑警進屋。看到到早苗和REIKO ,他們當場僵住。
「說來話長,但也不能不說。」
葉子解釋時,REIKO緩緩睜開眼。
「玲玲,妳不要緊吧?」
「我……怎麼了嗎?」她輕輕轉頭,環視四問,注意到早苗,於是問:「妳……是誰?」

9

住院生活似乎不算難熬,玲子看起來精神不錯,露出那個雨天見到葉子時的笑容。一個看似祖母的女士來看顧玲子。是個嬌小、柔弱的老婦人。她向葉子低下白髮蒼蒼的頭,為葉子照顧玲子道謝。
在主治醫師與刑警的陪同下,葉子傾聽玲子的說法。醫師是女性。在那之前,先請祖母離開病房。
幾句無關痛癢的閒話後,葉子問:「有沒有好好吃飯?」
「有,這裡的餐點滿好吃的。可惜蛋類料理少了點。」
「妳喜歡吃蛋嘛。那天妳炒的蛋很美味。」
「下次再做給妳吃。」玲子低下頭,「只是,不曉得會是什麼時候。」
「別擔心,應該不會等太久。」
「可是,我……殺了人。」
「那不是妳殺的,是另一個利用妳身體的人殺的。」
「結果,那還是我啊。是我腦子有問題,殺了人吧。」玲子啜泣起來,「還給早苗小姐造成困擾,她會討厭我。」
「才沒有,她很擔心妳。」
「真的?我想再見她一面,好好向她道謝,我能見早苗小姐嗎?」
「可以,包在我身上。」
醫師從椅子上站起,意思是時間差不多了。葉子看刑警一眼,跟著起身。
「玲子,我下次再來看妳。」
聽到葉子的話,玲子微微轉過頭,露出一絲笑容。葉子暗想,這個狀態下還笑得出來,應該能放心。
步出病房,姓今西的資深刑警大大嘆氣。
「傷腦筋,她完全沒恢復記憶的跡象。照這個樣子,也無法取得本人的供詞。」
「讓嫌犯自白的專家,這回舉手投降了嗎?」
「別消遣我了。那孩子的記憶不恢復,就無法釐清命案的全貌。她為什麼要刺死前村?前村又為什麼要打電話給市原早苗?」
「電話……」
前村走向公共電話,按下號碼,玲子從他背後靠近――葉子腦海浮現這樣的情景。
市原早苗說不認識前村,恐怕是事實。那麼,前村呢?他認識早苗嗎?那種時間,不可能打給不認識的人。他帶著抄有早苗家的電話號碼的紙條,是向別人要來的嗎?打給素未謀面的早苗,到底想說些什麼?
此外,「另一個玲子」認定前村就是早苗的男友。為什麼她會認錯人?
認錯人?
對,也有此一可能性。會不會他不是要找早苗?然而,不知是怎樣的陰錯陽差,他拿到不同人的電話號碼
不,不對――
不是陰錯陽差,該不會是有人蓄意安排?
「欸,我說律師啊,」今西的話打斷葉子的思緒,「您果然打算替她辯護嗎?」
「當然,」葉子微微一笑,「沒有比我更適合的人選吧。」
「話是沒錯,」今西挖挖耳朵,「不就是那個嘛,還是要主打責任能力嗎?」
「很難講。」這也是個辦法,但不是唯一的辦法。「我想請教一下,警方查明當晚被害人的行動了嗎?」
「是的。他當天去大阪出差,搭末班新幹線歸來,先到公司再回家。據說去大阪出差時,固定都是這個模式,企業戰士不好當啊。回家後,他又開車前往命案現場。」
「哪裡不對勁嗎?」
「沒有,以後也許還會有事要請教,到時請多關照。」
葉子結束話題,與刑警道別。
離開醫院後,她驅車前往市原早苗的公寓,想釐清一些事。
關於玲子的心病,葉子是從早苗和玲子的雙親那裡聽聞。原因出在國中時期。玲子的學校離家約一公里,平常都走路上學、放學,但那天準備文化祭很晚才回家,她遭數名男子強暴。那些人很快被逮捕,事情卻沒就此結束。案發後,玲子幾個月都不說話,可見精神上受到嚴重的傷害。當她終於開口,已完全變了一個人。換句話說,另一個人格極可能在這段時間出現。
玲子痛恨所有男性,連父親也不例外,不願踏出房門一步。她不上學,每天只和玩偶說話。
為了幫助她重新振作,去年父母送她到外婆的公寓。那個時候,外婆是她最願意溝通的對象。
這個嘗試十分成功。玲子和隔壁鄰居市原早苗相當親近。早苗同情她,教她讀書、做菜、打毛線,有時會一起出門購物,多虧早苗,玲子開朗許多。面對早苗以外的人,也能和以前一樣交談。換句話說,在她心中,與早苗在一起的生活是她的一切。
早苗表示,其實她早就有所警覺,這樣下去對玲子有害無益。然而,該怎麼辦才好?她還沒找到合適的方法,問題已發生。得知早苗有男友,玲子大發脾氣。為了平復玲子激動情緒,早苗不得不慌稱沒有結婚的意願。
不料,一時權宜的謊言竟招致悲劇,早苗深深反省。但要以此來責怪她,未免太苛刻,真正該責怪的,是把孩子全推給別人的父母。女兒闖下這麼大的禍,父母卻沒正式來拜訪葉子。不知腦袋是怎麼長的,葉子想到就生氣。
早苗在家,她暫時向補習班請假。
「我倒覺得妳用不著擔心。」
「不是的,我想趁機休息一下。」早苗露出笑容。
「對了,我有些事想問妳。用『狂暴』一詞有點可憐,但這時候也只能這麼形容。玲子變得那麼狂暴,除了妳和她外婆,有誰見過嗎?」
「尤其是知道玲子會對妳的男友表現出明顯痛恨的人。有沒有這樣的人呢?請仔細想。」
早苗皺著眉思索,赫然一驚,看著葉子。「這麼說……」
「妳想起來了?」
「大約兩週前,補習班的行政人員來找我,因為有個緊急手續要處理。我和他待在屋裡時,玲玲突然跑進來。她似乎產生誤會,突然拿傘要刺對方。,我反覆強調對方是為工作上門,她就是不肯聽……當時我真的不知所措。」
「妳怎麼向對方解釋?」
「後來我簡單說明原因,他沒生氣,還安慰我一句『真是辛苦妳了』
「他的姓名,方便告訴我嗎?」葉子備妥筆記本。
「可以呀……他姓福澤。」
面對律師的問題,早苗雖然不安,還是選擇回答。

10

葉子一到老地方,真一已在吧檯老位子等侯。儘管不必再貼OK繃,前幾天他身上留下的抓痕仍隱約可見。
「久等了。」葉子往他旁邊一坐,點了威士忌蘇打。
「妳似乎很忙,案子解決啦?」
「才要著手解決,我看沒那麼簡單。可是,真相總算有些眉目。」
「哦,她恢復記憶了啊?」
「這方面倒是沒進展。警方頭痛,我也一樣頭痛。
「多重人格的REIKO和玲子嗎?其中一方就是不肯出來。」
「雖然是多重人格,但兩種人格不常輪流出現。遭遇強暴案後,多半是由狂暴
的REIKO支配身體。經過幾年,原來的人格才回來。誰也不曉得狂暴的REIKO何時會出現,實在有夠麻煩。即使是警察,也不能跑進人腦。」葉子把玻璃杯裡的冰塊弄得卡啷作響,壓低話聲:「不過,我發現前村哲也和玲子的關係。」
真一轉向她。
「他們之間果然有什麼關聯?」
葉子點點頭:
「情況有些複雜。市原早苗任職的補習班,有個叫福澤幸雄的行政人員,他是前村加津子的外遇對象。加津子就是前村哲也分居中的妻子。」
「喂喂,妳再重複一遍。」真一苦笑。
葉子慢慢重新解釋。真一手指沾水,在吧檯上寫下人物關係圖。
「原來如此,是前村的老婆偷吃,妳確定沒弄錯?」
「應該不會錯,我請認識的刑警幫忙查的 有人目睹加津子出入福澤的住處。」
「事情的發展真教人意外。接下來呢?」
「首先,最初的問題是,福澤造訪早苗的家。儘管純粹是為了工作,但……」
葉子轉述早苗的話。
「哦,原來發生過那種事。」
「接下來是我的推理。」
葉子喝一口調酒潤潤喉,
「福澤告訴加津子這段插曲。他大概會這麼說:『加津子,這是好機會。』」
「好機會?」真一皺起眉,接著恍然大悟:「欸,葉子,妳認為那件命案……」
「我認為是有人設計的。」
「動機呢?」
「很平常啊。加津子聲稱是因丈夫外遇才分居,實際上恰恰相反。她厭倦丈夫,結交別的男人。她的丈夫前田哲也恐怕已得知此事。這麼一來,必須付贍養費的
,反倒是加津子。」
「她不願付贍養費,於是想殺害丈夫?」
「不僅如此"。前村哲也收人高,又從父母那裡繼承不少不動產。他寧願趕快離婚,也不稀罕紅杏出牆的老婆給的微薄贍養費吧。在加津子看來,丈夫願意離婚雖然謝天謝地,卻有個天大的遺憾。」
「丈夫的財產嗎?」
「沒錯,在離婚前殺害丈夫,遺產就能直接到手。所以,福澤才會跟加津子商量,認為這是好機會。」
真一點點頭,「很有可能。」
「加津子應該是先和哲也聯絡,表示有緊急的事要談,希望哲也星期五來找她。當時,她告訴哲也公寓的大致位置和電話號碼,吩咐哲也抵達後再用附近的公共電話打給她。」
「等一下,妳是指誰的公寓?即使他們分居,哲也好歹會知道加津子住哪裡吧?」
「大概吧。所以,她約莫是說『有點原因現在暫住朋友的公寓,希望過來這邊』之類的。 」
「哈,那麼……」真一彈一下手指,「附近的公共電話,就是在那家酒行旁邊吧。她叫哲也從那裡打電話。」
「我想就是這樣。可是,前村哲也應該曾表示為難,畢竟他星期五要到大阪出差,加津子當然知道,才特地選那天,並對前村哲也強調:『無論多晚都沒關係。
等你。』」
真一不懷好意地笑,看著葉子。
「這句話真不錯,想聽妳說說看。」
「別鬧了。加津子則是去接近玲子。由於她是女的,玲子並未提防。只要自稱是早苗的朋友,玲子就不會起疑。然後,她假傳消息,告訴玲子今天半夜早苗的結婚對象會來。以及他來之前,會從酒行打電話。」
「玲子相信加津子的話,一直在公共電話旁邊等。接著,前村出現,撥打公共電話。而那確實就是早苗住處的電話號碼。」
葉子喝光酒,又點一杯。
「你不覺得這個計畫非常巧妙,又非常卑鄙嗎?利用玲子的心病,完全不弄髒自己的手。實在不可原諒,我一定要讓他們受到制裁。」
「我有同感,但沒證據啊。」
「問題就在這裡。」葉子咬著嘴唇。
「只能依靠玲子的記憶。加津子應該是直接去找她,只要她想起這件事,就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可是,能用什麼罪名起訴加津子?她不過是向玲子撒謊,又不確定玲子會去殺害前村。縱使有操弄人心的事實,難道不會被解釋成是惡劣的惡作劇嗎?」
「所以,無論如何都需要另一個REIKO作證。看加津子是怎麼說的,也許會有教唆殺人的可能性。」
「一切的關鍵都在另一個REIKO身上啊。」真一拿起酒杯卻不喝,面向葉子。「殺害前村後,玲子找回原來的人格,對吧?會不會是殺人行為對她本人造成衝擊?」
「關於這一點,我倒是心底有譜,當天夜裡,早苗和真正的男友約會,並由他送回公寓。從時間上看,應該就在玲子犯案後不久。」
「咦,妳的意思是,早苗在哪裡遇見他們?」
「應該算不上遇見,但玲子很可能目睹早苗和她男友在一起。男女相處的樣子,
一看就知道是不是情侶。於是,她明白剛剛殺死的並非早苗的男友。這個打擊,對她的精神造成更大的影響,喚醒沉睡多年的人格。」
真一低聲沉吟。
「極有可能,人類的頭腦是很神祕的。」
「不管怎樣,是不可能向玲子問罪的。她的情況適用刑法第三十九條。犯案時她的精神狀態不正常,這一點很多人能證明。真的要判刑,也是另一個REIKO ,不是現在的玲子。誰都無法制裁現在的玲子。」
於是,真一若有所思地搖起玻璃杯,冰塊卡啷卡啷作響。
「在這種情況下,有沒有裝病的嫌疑?」
「裝病?你提指玲子裝病嗎?」
「我聽精神科醫師提過,假扮多重人格的人不少。」
葉子點點頭。
「不止多重人格,還有嫌犯在被捕後演起精神障礙者,所以才得進行精神鑑定。不過,她的狀況應該不需要考慮。兩年前,她就出現另一個人格。難道這段期間一直在演戲嗎?不太可能吧。」
「這個嘛……嗯,也許吧。」真一似乎不全然信服。
「幹麼啦,不乾不脆的。」此時,葉子放在包包裡的呼叫器響起。拿出一看,顯示的是前幾天今西刑警給她的號碼。
「我去回個電話。」葉子留下一句,暫時離席。她從店裡設置的公共電話撥打呼叫器上的號碼,今西很快接起。
「事情突然發生變化,我想先通知淺野律師一聲。」資深刑警含蓄地說:「前村加津子被殺了。」
咦!葉子忍不住驚呼。「什麼時候?在哪裡?」
「今天傍晚發現的,被人勒死在她的住處。監視攝影機拍到福澤幸雄,一逼問,他就全部招認。」
「怎麼會……」
「福澤幸雄供稱,加津子提出分手,他一時衝動才會犯案。眼看丈夫的財產就快到手,加津子似乎認為暫且扮演悲傷的未亡人比較好。,」
聽著聽著,葉子只覺得全身都要虚脱了。多麼愚蠢的一群人啊。
她回到吧檯,告訴真一後續發展。他故意從椅子上滑下去。
「怎會這麼白痴,居然浪費難得的完全犯罪。」
「我本來想揭發他們計畫的完全犯罪,真可惜。」葉子拉過LARK的盒子,抽出一根香菸,叼在嘴裡。
真一拿都彭打火機,幫她點著。
「不過,這樣也好。只要福田招供,就能證明玲子只是受到利用,妳的工作會輕鬆許多。」
「是沒錯啦。關鍵在於,福澤會說多少真話。不過,只要警方加把勁,應該沒問題。唔,好不甘心。難得有機會在法庭上揭發前所未有的犯罪,嫌犯卻死了。」葉子噴出一大口煙。她本來期待能見識一下,面對多重人格的REIKO和玲子,法官會如何宣判。
真一放下酒杯。「欸,關於裝病啊。」
葉子苦笑,「還沒完?」
「先聽我說嘛。假裝多重人格,主張犯罪的是另一個人格的情況十分常見。可是,如果是這樣呢?狂暴的人格在行凶後,裝成柔順的人格。然後,堅稱狂暴的是另一個人格。 」
「什麼?」葉子看著男友,「你的意思是……」
「我是指,現在的玲子,有沒有可能是狂暴的REIKO演出來的?」
葉子手指夾著菸,低聲喃喃「怎麼可能」。
真一神情凝重,半晌後,燦然一笑。
「對嘛,怎麼可能。別再想那些掃興的事了。」
他舉杯靠過來,葉子拿起酒杯,叮地碰一下
那一瞬間,玲子最後在病房裡露出的奇妙笑容,浮上葉子的心頭。

 楼主| 发表于 2018-9-9 11:42 | 显示全部楼层

  重生術

1

嬰兒裹在紗布衣裡沉睡,白裡透紅的臉頰讓根岸峰和聯想到水蜜桃。
「好可愛,簡直像天使一樣,啊啊,我實在太高興、高興到不行,彷彿在做夢!」
根岸千鶴不熟練地抱著嬰兒,滿口道不盡的喜悅。嬰兒的外貌超乎預期,似乎更令她喜不自禁。
「請您用心學習怎麼當媽媽。寶寶一定也很不安,不曉得新媽媽會怎麼照顧他。」中尾章代瞇起眼看著千鶴開心的樣子,不忘叮囑道。
「會的,這是當然、讓這孩子健康長大,是我的首要任務。」千鶴的語氣充滿幹勁。
中尾章代苦笑:
「哎,太緊張也不是好事。未來的路還很長。」
「是啊,妳太緊張,反而對寶寶不好。」峰和也勸道。
「可是,」千鶴的視線回到寶寶身上,壓抑不住自然而然湧現的笑容。她抬頭看著中尾章代,有些坐不住。「請問,今天還有什麼手續要辦嗎?」顯然她想盡快帶寶寶回家。
「是啊,有些事要談。不過,如果先生願意留下,夫人可以先離開。」中尾章代望向峰和。
千鶴雙眸閃閃發亮,注視著峰和。他無法違背千鶴的期待。儘管無奈,臉上絕不能洩漏半分。「那我留下,妳先回去吧。家裡應該有很多事要處理。」
「是嗎?不好意思,我先告辭嘍。」千鶴抱著孩子準備從沙發起身,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看妳抱得好危險,千萬別讓孩子掉下去啊。」
「我知道,死也不會鬆手的。對不對?」
最後的「對不對」,自然是向睡夢中的寶寶說的。
千鶴和寶寶坐上家裡司機開的賓士車,峰和與中尾章代一起目送他們離去,千鶴只顧著懷裡的寶寶,僅敷衍地回頭致意。
「夫人似乎非常喜歡寶寶。」回到屋內,坐回剛才的沙發後,中尾章代開口。這裡是她家。
「我也很喜歡,真不曉得該怎麼感謝您。」峰和再次行禮。哪裡的話,她搖搖頭。
「你們滿意最重要……」中尾章代金邊眼鏡後的目光從峰和身上移開,落在斜下方。
這個瘦削的中年婦女,常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峰和看過不止一次。他暗自想像,會從事這種工作的人,也許有什麼關於嬰兒的黑暗過去,或者,她是在為不得不送養親生孩子的年輕母親嘆息?無論如何,真不想聽她講那些關於養兒育女的教訓。光是和中尾章代單獨談話,峰和便心情沉重。第一次見面,他就沒來由地覺得難以接受這個人。尤其是鏡片後方的那一雙眼睛,彷彿能看穿別人的心思,令他無所適從。
當然,這些想法絕不會出現在峰和的臉上。她為苦於不孕的他們找到養子,對夫妻有恩,恐怕日後會繼續來往。
峰和與妻子是在半年前認識中尾章代。他們收到她的來信。信中表示,她是為可憐的寶寶尋找養父母的人。這些寶寶降生在世上,雙親卻因諸多原由無法親自養育。聽聞府上在尋找養子,不曉得是否願意一試。
峰和覺得可疑,千鶴卻極為好奇,於是他們決定與中尾章代見面。那是他們頭一次來到這個家。
中尾章代解釋,嬰兒的母親大部分是青少年,沒有足夠的知識就發生性行為,懷孕後又獨自煩惱不敢告訴旁人,錯過墮胎的時機。據說在現今的日本,有太多這樣的少女。為了幫助這些少女,也為了保護小生命,她才從事這份工作,有時甚至會跨海替寶寶尋找養父母。這麼一來,生下寶寶的少女便不會在戶籍上留下任何紀錄。
聽中尾章代談了許多,峰和夫妻決定委託她。依過往的經驗,他們明白要自行找到養子多麼困難。
半年後,中尾章代通知他們有個合適的男嬰。

2

「坦白講,這麼早就有好消息,我滿驚訝的。」為了逃避漫長的沉默,峰和率先開口。「聽說有相同煩惱的夫婦不少,想領養孩子還得排隊。」
中尾章代面向峰和。
「當然,有很多夫妻在等待。不過,這次是為根岸家特別安排。」她眼鏡後方的黑眸一亮。
「謝謝。」峰和低頭行禮,計算著該準備多少禮金給眼前的婦人。儘管這份工作是無酬的,總不可能不期待謝禮。就是清楚他們夫妻的經濟狀況,料定禮金絕不會吝嗇。才會「特別安排」吧。
「呃……」他在膝上搓了搓雙手,「那麼,您有事要談?」該不會一開口就談禮金吧?
「是的。」中尾章代重新坐好,挺直背脊。「其實,想再次確認一件事。」
「請講。」
「就是關於當父母的條件。最初條列出五點,您記得嗎?要愛護寶寶、經濟寬裕,家庭和諧、雙親健在。然後,還有一點。」
「呃,雙親都沒犯罪前科,對吧?」回答後,峰和心裡不太舒服,覺得對方是故意讓他親口說出最後一點。「哪裡不對嗎?」
「關於這幾點,都沒問題吧?」
「當然,我保證。」峰和加重語氣。
她點點頭,彷彿在說「很好」。
「要是不符合條件,很遺憾,領養一事就必須取消,寶寶由我們領回。」
「我知道。而且,為了監督我們是否悉心照顧,辦理正式手續前有測試期。不過,測試期是多久?何時才能正式領養?」
「這就要看您了。快的話,一天就會有結論。」
「哦,一天?」這麼短的時間能看出什麼?不過,既然專家這麼說,肯定沒錯。「那麼,我得努力拿到及格的分數。」峰和滿臉堆笑,「請問,要談的就是這些嗎?」
「不,接下來才要進入正題
中尾章代調整坐姿,直視峰和。霎時,她的目光彷彿會刺穿人,峰和一陣心驚
但下一瞬間,她露出溫和的笑容。
「根岸先生,您們夫妻因為不孕,曾上醫院吧。」
「是啊,去好幾次 」峰和回答。「為了查出原因,找過許多醫生。」
「查出原因了嗎?」
「是的,原來是內人方面的問題。據說是卵巢功能天生有缺陷,詳情我不太懂。」
檢查結果出爐時,峰和安慰著失望的千鶴,同時放下心中大石,從此他不必再受到千鶴家的質疑。入贅根岸家七年,由於生不出孩子,不知遭受多少白眼。
其實,峰和不特別想要小孩,但他非常清楚,傳宗接代是他的任務。根岸家對女婿開出的條件,便是健康且生育功能俱全,僅僅如此。所以,儘管他並不特別優秀,卻憑著英俊的容貌,讓遲遲嫁不出去的社長千金,在派對上為他一見鍾情,幸運演出男版的麻雀變鳳凰。
「沒考慮過藉醫學技術來解決嗎?比方,體外受精之類的。」中尾章代問。
峰和搖搖頭。
「我們討論過,但決定不採用。因為成功率低,內人又害怕。」
「成功率低是事實,不過比起往昔,現在技術進步許多。」
「哦,是嗎?」峰和想起,中尾章代平日在醫院工作,而且是婦產科。她會成為志工,與她的本行有很大的關係。
「許多夫妻受惠於體外受精技術的進步,得以享受天倫之樂,只是也衍生出不少問題,像是代理孕母。」
「啊,代理孕母。滿常聽說的。」
「在日本難以想像,但國外願意當代理孕母的年輕女子非常多。」
「原來如此。」峰和嘴上附和,心裡卻疑惑這個話題究竟要導向何方。中尾章代完全沒要提正事的跡象,還是,這和正事有什麼關聯?
「精液的冷凍保存技術確立後,想擁有孩子的女性,只要願意,不必與男性發生關係也能懷孕。」中尾章代似乎沒注意到峰和的不耐煩,淡淡繼續道。
「真的是非常進步的時代啊。。」峰和只得表示同意。
換成是我――中尾章代一度垂下目光,又再次望著峰和:
「再年輕一點,可能也會採取這種方法。雖然我已無結婚的念頭,還是想要孩子。畢竟我一直是一個人。」
話題愈扯愈遠,她的樣子卻不像在開玩笑。
「您沒有家人嗎?」峰和問。
「是啊,父母都早逝。這房子是雙親留下的。」中尾章代環顧四周,視線再度停留在峰和的臉上。
「其實,我有一個妹妹。小我十歲。」
「令妹出嫁了嗎?」儘管沒什麼興趣,但既然提及,他不得不問。
中尾章代平靜地回答:「她死了。七年前死的。」
「啊……真是遺憾。」峰和暗自後悔踩到地雷。為何偏偏挑這種日子談不愉快的往事?
他從西裝內袋取出香菸,想設法轉移話題時,中尾章代搶先開口:
「我妹是被殺害的,在杉並區的公寓。」
「咦……」
「她是遭人勒斃。凶器是她的愛馬仕絲巾。」
「愛馬仕……」
峰和及時回神,夾在手指間的香菸才沒掉落。

3

不可能吧,峰和暗想著。
中尾章代說的不可能是那女人,姓氏不同。記得她是姓神崎。神崎由美(Yumi),但可能是花名。
而且……峰和邊想邊感到腋下冷汗直流。七年前、杉並區的公寓、愛馬仕的絲巾,在在都符合,不是嗎?
「妹妹十分可憐。」中尾章代有些哽咽,「我們很早就失去雙親,所以她高中畢業立刻去工作。她希望將來能做生意,便刻苦存錢。後來,晚上也開始兼差。我擔心會搞壞身體,勸她不要勉強,但她根本不聽。向我炫耀存款的金額,是妹妹的樂趣之一 。沒想到。她竟會遇上那種慘事……」
「凶手抓到了嗎?」峰和問。
中尾章代搖搖頭。
「警方耗費許多時間搜查,仍沒抓到。」
「呃……」峰和拿打火機點菸,一次沒點著,試到第三次才成功。「是闖空門之類的情況嗎?」
「警方是這麼認為。」中尾章代將桌上的菸灰缸推向他,一邊回答「屋裡被翻得很亂,珠寶和存摺不見。門上了鎖,陽台一側的落地窗卻是打開的。所以,推斷凶手多半是從陽台爬進來。妹妹的住處在二樓,但站在一樓陽台的扶手上,很容易就能爬上去。」
「真是令人遺憾。」峰和控制著不讓聲音發抖。
未免太像了。情況根本一模一樣。不會錯,這女人就是在談「那件案子」。
「妹妹遭到強暴。」中尾章代彷彿在傳達公事,口吻十分淡定。「凶手的精液就活生生留在她的體內。那是警方掌握到的最有力的線索。」
「噢……」峰和吐出一口煙,察覺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
他不相信是巧合。這女人的妹妹,怎麼可能恰巧就是神崎由美?
這是有預謀的。打一開始,她就是為此接近我。
種種念頭在峰和的腦海中打轉,卻沒轉出任何頭緒,只是愈來愈混亂。
「負責偵辦的刑警表示,當初凶手潛入的目的就是強暴,而非搶劫。」中尾章代繼續道:「那一晚非常熟,妹妹的住處沒裝冷氣,恐怕是開著窗睡覺。凶手看到敞開的窗,於是起了色心,展開行動,又擔心她會叫喊,乾脆勒死她,搶走值錢的物品逃跑。警方是這麼推斷。」
對,那是個炎熱的晚上。
峰和腦中,浮現神崎由美滿頭大汗的臉。她的眼神空洞,看著他說:我不要分手,絕不和你分手――
「換句話說,」峰和舔舔乾澀的嘴唇,問道:「凶手是當晚偶然經過公寓的男人?算是一種隨機殺人?」
「警方主要也是抱持這種意見。只是,應該不完全是偶然經過。負責此案的刑警曾提到,凶手可能有什麼依據,得知那裡住的是一個年輕女孩。」
「原來如此。但無論如何,不是熟人下的手?」
「警方是這麼認為。不過……」中尾章代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日光燈的光線。「我並不這麼想。」
「哦,」峰和抽一口菸,「為什麼?」
「簡單一句話,是身為姊姊的直覺。」
「直覺……是嗎……」
「其實,發現屍體的就是我。我們約好,第二天要回新潟掃墓。大家盂蘭盆節都會返郷掃墓,高速公路想必會塞車,我們打算清晨出發。於是,我開車到妹妹的住處接她。我抵達時是早上五點。」
我明天要去新潟――峰和想起,那一晚由美這麼說過。跟姊姊一起,對,她確實說是要跟姊姊一起去。
「按好幾次鬥鈴都沒回應,我覺得奇怪,便拿她給我的鑰匙開門。門一打開,我就發現異狀,看到妹妹在床上的樣子,我差點昏過去。」中尾章代面無表情地叙述,在膝上輕輕交握的手卻微微顫抖。「我驚慌失措,加上太悲傷,連打電話報警都忘了。我又哭又叫。即使如此,我仍非常確定一件事。殺死她的,一定是和她很親密内男人。妹妹身上有香水味。那天妹妹沒上班,應該一直待在家裡。除了上班時,她幾乎不會擦香水。」
香水――
峰和記得由美擦的那種香水的味道。兩人見面時,她身上總會散發同一種香味。雖然他並未特別留意,但那一晚可能也一樣。
「可是……」峰和一開口,便忍不住咳一聲。他嗓子唖了。「可是啊,光靠這一點斷定,不會太草率嗎?搞不好,偏偏就是那一晚,她心血來潮,睡前噴一些香水。」
「刑警也這麼說,但我無法接受。我請他們調查與妹妹交往的男性,刑警表示,當然會調查她所有交友關係。實際上,警方真的進行調查。以妹妹任職的店為中心,徹底查訪。可是,終究沒找到對妹妹格外重要的男性,大概是藏得非常好。」
「不是藏,而是根本沒這一號人物,一定是這樣吧。」
峰和還沒說完,中尾章代便搖頭。
「天氣再怎麼熱,妹妹都不會開著窗睡覺。她的住處沒冷氣,但有電風扇。凶手是從門口走進去,是妹妹幫他開的門。那時,她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被殺,肯定對那個人露出燦爛的笑容。」
你來啦。好晚喔。對不起,突然找你過來。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嗯,對呀,非得今晚說不可。剛才我在電話裡提過吧。明天一大早,我要和姊姊一起回新潟。去掃墓,盂蘭盆節嘛。然後,在那之前我想弄清楚。啊,你要喝啤酒嗎?不行?對喔,今天不能留你過夜。那麼,我來泡咖啡――
峰和憶起由美開門迎接他時說的一字一句。燦爛的笑容?也許吧。他早就發現,和他見面時,由美都會盡力扮演一個好女人。
「可是,玄關的門上了鎖,陽台的落地窗開著。」
「要布置成這樣並不難,那男人既然與我妹有特殊關係,很可能有她住處的鑰匙。」
中尾章代立刻回答。
她的推測沒錯,峰和有由美住處的鑰匙。為了布置成強盜殺人,他打開陽台的落地窗,從玄關大門逃走。當然,沒忘記上鎖。第二天,他就將鑰匙丟進附近的大水溝。
「屋內翻得亂七八糟,値錢的物品失竊,我認為诠是故意布置的。」她趁勝追擊般補充道。
那一夜的情景,在峰和腦中重現。他壓抑著巴不得馬上離開的衝動,進行所有他想得到的掩飾作業。他撕破由美的内衣和睡衣,加強入侵者施暴的印象,並且,他穿著鞋在室內走動,明知她將貴重物品收在哪裡,卻故意翻出無關的抽屜。最後,拿布擦拭他可能徒手碰過的地方。
「屋內有任何她男友往來的跡象嗎?比如牙刷,或是刮鬍刀?」
這些東西,當時他應該都已回收。本來他就沒放多少生活用品在那邊。
「沒有那類東西。可是,他在我妹的過去留下痕跡。」
「過去?」
「不久之前,她動了墮胎手術。」

4

峰和一陣沉默。
那是他的孩子。由美告知懷孕時,他只覺得遭到暗算。由美保證沒問題,他才常常沒戴保險套。
他耗費多少工夫,才說服想生下孩子的由美去墮胎啊!甚至不惜吐出「遲早會結婚。不要現在生」這種謊言。其實,那時他應該設法和由美分手――此刻,峰和再度感到後
「即使如此,」峰和開口,「她不見得一直和對方在一起啊。遇害時,他們可能已分悔。擔心她鬧起來會破壞大事,一直沒處理兩人的關係,這就是一切錯誤的根源。
「即使如此,」峰和開口,「她不見得一直和對方在一起啊。遇害時,他們可能已分手。」
「不。她應該還和那個人在一起。」中尾章代低語。「妹妹約莫是打算在第二天告訴我。」
「怎麼說?」
「決定回新潟時,她透露在出發前。可能會有好消息,我沒太留意,而且糊塗到連出事當下都忘。|回想起来,她是暗示要結婚。那天晚上,妹妹請對方到家裡,想正式決定婚事,妹妹相信對方也很愛她,願意和她結婚。」中尾章代胸口劇烈起伏,似乎在調整心情和呼吸。她注視著峰和,繼續道:「可是,對方並不愛她,也不考慮結婚,她起然提起,對方肯定慌了手腳。」
峰和想吞口水,嘴裡卻乾得要命。
慌了手腳――一點也沒錯。
兩人歡愛後,由美說:我想確定一下以後的事。
以後的什麼事?峰和一問,她回答:就是我們的將來啊。錢存得差不多,該定下來了。其實,明天早上姊姊會來,我想跟她提你的事,可以吧?
峰和根本嚇壞了。
「不過,」峰和回應中尾章代:「即使情況正如妳的推測,也不見得就是那個男的殺害令妹。畢竟只是被逼婚。」
「我考慮過這一點。」她點點頭。
「可是,萬一那個人另有結婚對象呢?尤其,倘若那個對象,是他成為人生勝利組的關鍵,我妹不就只是個麻煩?」
峰和閉上嘴,瞪著中尾章代,想不出反駁的話。
這時,中尾章代輕嘆一口氣。
「其實,我是在得知某個男子的存在後,才想到這種可能性。」
「某個男子……」
「最近整理妹妺的遺物時,我發現一本姓名學的書。順手翻閱,看到空白處寫著一個名字。那是個奇怪的名字。底下是妹妹的名字,姓氏卻不同。她叫弓子(Yumiko),弓箭的弓。那個奇怪的名字是『本鄉弓子』。」
峰和感到一陣衝擊,腳下地面彷彿突然塌陷。他知道自己的臉色發白,指尖冷得像結冰,渾身發抖,嗡嗡耳鳴。
「原來妹妹的對象姓本鄉,她才會想瞭解冠夫姓後,運勢將如何變化。當時,她一定滿懷夢想吧。」中尾章代的雙眼充血,「我追溯過去,尋找擁有那個姓氏的人,我沒報警,過了這麼久,警方恐怕不會積極調查。況且,這種程度的線索,無法當成行凶的證據。」她發紅的雙眼盯著峰和。「不久,我查出一個男子。妹妹任職的店裡,有個姓本鄉的人經常出現,現在是某中堅企業社長千金的贅婿,改姓根岸。有人說,他這輩子不必再奮鬥。他是在七年前結婚。,居然是七年前,妹妹正是七年前遇害。是偶然嗎?是巧合嗎?假設那個人為了一步登天而殺了妹妹,會太離譜嗎?我委託好幾家徵信社,針對根岸進行徹底的調查。學歷、籍貫、興趣、嗜好,甚至包括偏愛的異性類型。看著調查結果,我想起妹妹幾次令人印象深刻的談話。妹妹提到想去的地方,是那個人的故鄉;妹妹突然感興趣的爵士樂手,那個人也愛聽。其他符合之處不勝枚舉,那個人不可能與妹妹無關。還有
一個關鍵,那個人的血型是AB型,與凶手留下的精液一致。」
峰和聽到嘴裡發出卡嘁卡嘁聲,是牙齒相擊的聲響。他直冒冷汗。
「證據……」他勉強擠出聲音,「證據只有這一點嗎?到頭來,只有血型一致?這樣不能說是凶……凶手吧。」
「要警方逮捕是不可能的。」中尾章代點點頭。「但再過幾年,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
「再過幾年?什麼意思?"」
「一年前,我想出一個實驗。」中尾章代的嘴唇形成奇妙的弧度。看出那是一絲笑容時,峰和如墜冰窖。她繼續道:
「當時,我對凶手完全沒有頭緒。我認為必須採取行動,便用了『那個』。」
「那個?」
「凶手的精液。」她一副滿不在乎的口吻。「發現妹妹的遺體時,其實我偷偷採取凶手的精液。那是警方唯一的線索,對我來說也一樣。因此,我決定保留一份。我相信只要保存精液,即使無法立刻逮捕凶手,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為了那一天,我利用服務的醫院裡的設備冷凍保存。」
「精液……」當下沒能回收――峰合在心中低喃。不過,她想用在哪裡?「妳拿去做什麼?」
「萬一能找到特定的嫌犯,現在可以進行DNA鑑定,雖然無法從精液過濾出嫌犯,但能用來生孩子。」
「咦!」峰和失聲驚叫。

5

「利用離心機,可控制性別,生出男孩。問題在於卵子,儘管並非我的本意,還是用了我的卵子,雖然放棄結婚,我仍有生育能力。這樣生下的男孩應該和凶手很像,只要與七年前妹妹周遭的男人長相比對,誰是父親想必會一目瞭然。」
「怎麼可能!」峰和猛搖頭。「這種事是不可能的!」
中尾章代的臉微微一偏。
「我不明白您為何覺得不可能。冷凍保存的精液能使女性受孕、體外受精的技術有長足的進步、現在有許多代理孕母,這些我剛才不是告訴您了嗎?以我在我們醫院的立場,全部都能暗中進行。」
「可是……可是……」額頭冷汗涔涔,峰和顧不得擦拭,瞪著中尾章代:「這樣生下的孩子,誰要養?」
「願意收養的夫妻多的是,這一點您很清楚吧。」
話噎在喉嚨,發不出聲,峰和握緊拳頭。
「孩子順利成長,就能達到我的目的,也就是找出凶手。這是需要耐心的計畫,但當時我想不出別的方法,只能這麼做。只是,當我請了代理孕母,讓她懷孕幾個月後,竟找到根岸這號人物,實在不能不說是諷刺的結果。這樣一來,便沒必要製造出孩子。」
峰和用力呼吸,喉嚨咻咻作響,不知反覆幾次才停止,他的腦袋充滿不祥的預感。
「難不成,妳口中的孩子就是……」
「從徵信社的報告得知,根岸夫妻正在找養子。當時,一個美妙異常的想法如天啟般閃現,於是我接近根岸夫妻。由於我結過婚,姓氏和妹妹不同,根岸夫妻似乎毫無所覺。」
「妳……妳……妳,」峰和喘著氣指著中尾章代,指尖不停顫抖:「妳瘋了。」「不久,代理孕母生下孩子,是凶手的孩子。凶手和我的孩子。我決定把孩子還給凶手。於是,我打電話到根岸家,他們夫妻歡天喜地出現,表示要收養孩子。從此以後,根岸千鶴夫人就要養育殺人凶手的孩子。一個她丈夫在殺人時留下的孩子。」
「胡扯!」峰和從沙發站起,踉踉蹌蹌走向出口,回頭對中尾章代說:「我才不是凶手。我沒殺人。」接著,他大叫:「那種小孩還妳!」
中尾章代注視著他,迅速起身,上前一步。峰和連忙退一步。只見她以詛咒般的,語調說:
「既然如此,也請這麼告訴夫人。想必夫人不會願意撫養殺人犯的孩子吧。可是,夫人不會產生懷疑嗎?歸還孩子前,難道不會去驗你和孩子的親子關係嗎?利用現代醫學技術就能查得出,幾乎是百分之百準確。」
峰和無意識地按住太陽穴。他正遭受劇烈的頭痛攻擊。
「如果你是凶手,就好好撫養孩子。那是你的孩子,你應該能愛他。然後,看著他日漸成長,一天比一天更像你 不曉得他是養子的人,一定會讚嘆:哇,你們長得真像。然而,知道他是養子的人,會怎麼想?夫人又會怎麼想?你要如何蒙混過去?大概會說, 一起生活自然愈長愈像。可是,這種說法能矇騙到幾時?」
「別說了!」峰和哀號,「別再說了!」
「接下來好幾年,你都會備受煎熟,永遠不會結束。永遠。因為那是你的親生兒子,夫人又那麼喜歡他。」
峰和發出野獸般的嚎叫,奪門而出。他衝出走廊,鞋子都沒穿好就跑到大馬路上,蹣跚前行。
是那個女的不好,一切都要怪由美。
抱歉,忘了我吧。他話一出口,眼前甜美撒嬌的表情驟變。什麼意思?你在說什麼?你不是保證,我們遲早會結婚嗎?所以,我才勉強拿掉孩子。難不成你是騙我的?不是?什麼叫不是?告訴我實話。啊,原來傳聞是真的。你要跟嫁不出去的社長千金結婚,是不是?哇啊啊,原來是真的――哇啊啊,你果然騙了我!
由美放聲大哭,緊抓著峰和,手腳牢牢纏住他,怎麼也拉不開。
我不要分手,絕對、絕對死也不分手。要是你敢拋棄我,我就抖出一切,去跟那個嫁不出去的老小姐說!
別鬧了,妳胡扯什麼,放開我!不,我才不放。明天早上姊姊就會來,我要讓她看到我們抱在一起的樣子。我要向她介紹,這個人就是我男友,姊姊,妳看,我這麼幸福。
回過神,峰和已拿著愛馬仕絲巾,繞住她的脖子,不顧一切勒緊。去死、去死、給我去死!
「是那個女人不好,而不是我。我沒有錯!」
峰和攔計程車回家,渾身顫抖不止。
「客人,您怎麼了?看起來臉色不太好。」司機出聲關切,但他沒回答。
回到家,他走進起居室找妻子。千鶴抱著嬰兒跑過來。
「你好慢,在做什麼呀?寶寶醒了,從剛才就一直很開心。寶貝快看,是爸爸。」
嬰兒瞅著峰和笑了。

6

看到根岸峰和跳樓自殺的報導,中尾章代心中百感交集。
她期待的並不是這種程度的結果,接下來才要開始折磨他。把那個嬰兒送到他身邊,只是在布局。報仇的對象意志力竟如此薄弱,她實在驚訝。想到妹妹居然死在那種人的手中,便格外悲哀。
「沒辦法,只能這樣。」她對著桌上的照片說。照片上是露出笑容的弓子。
章代準備出門,前往出席守靈儀式,順便帶回嬰兒。峰和死亡,不再符合「雙親健在」的條件。即使峰和沒死,章代也打算找機會帶回嬰兒。她早有覺悟,若有萬一 ,要自己撫養那個孩子。
那個嬰兒,是某個高中女生和萍水相逢的男人生下的孩子。
與根岸峰和一點關係也沒有。
 楼主| 发表于 2018-9-9 11:43 | 显示全部楼层

   再見,「爸爸」

電視正在直播晚場的棒球比賽。本季巨人對阪神的第十場比賽。目前是阪神隊得分的好機會,杉本平介把茶泡飯的碗端到嘴邊,眼睛卻直盯著畫面。阪神隊比數依然落後,但如果四棒打者擊出安打,應該有望扳回局面。平介穿著背心汗衫和四角短褲,激動得流汗。
這是他第三天一個人吃晚飯。妻子暢了帶著女兒加奈江回九州娘家,預定今晚歸來,差不多該到機場了,事先說好,她們會搭計程車回來。
巨人隊的投手控球不力,兩好三壞。平介盤著腿,上身急著往前探,心裡巴望著:拜託,來個安打吧!然而,他的願望沒實現,第四棒打者竟挑中一顆爛球,揮棒落空。他嘖一聲,拌一下茶泡飯。
此時,電視傳出號外的信號聲,似乎是什麼事故的速報,但平介沒立刻去看。他對阪神隊無能的四棒打者餘怒未消。
信號聲再度響起,他總算轉移注意力。電視畫面上方出現跑馬燈。
今晩八點二十分左右,福岡起飛的新世界航空九三一班次,於××機場降落失敗,飛機起火。死傷狀況不明――
平介不經意看著文字的雙眼,逐漸泛紅。他連忙起身,打翻了矮桌,吃到一半的茶泡飯潑撒在榻榻米上。
大概沒有生存者吧――這是趕來救災的消防隊員直率的感想。機體一分為二,遭火球包圍。像是要證明他們的直覺正確無誤,死狀淒慘的遺體接連運出。
「還有生存者!」滿場絕望中,這句話振奮所有人的精神。兩名乘客獲救,是少女和成人女性。兩人奇蹟般並無明顯外傷,但都沒有意識。
兩人立刻被送往醫院。醫師與護理師全力治療,希望能搶救成功――縱使這麼想,他們內心幾乎都已放棄,認為多半沒救了。外傷雖然不多,但兩人都是頸椎至腦部受到損傷,腦波紊亂。尤其是少女,恐怕已無生機。
送醫三十分鐘後,少女的腦波停止。儘管拚命救治鄰床的成人女性,成功的機率也不大。
「呼吸停止。」
「心臟現在……停止了。」年長的護理師靜靜宣告。
幾秒之間,沉默主宰加護病房。
「接下來,陸續還會有患者送到醫院。現在不是喪氣的時候。」其中一名醫師開口,眾人無精打采地點頭。
這時, 一個年輕護理師輕叫:「醫師,動了!」
所有人都注視著她。只見她指著裝設在少女身上的腦波後,重複一次:「女孩出現腦波了。」
暢子的葬禮在極度浮誇的氣氛中舉行。電視台等媒體大舉來採訪,平介無論走到哪裡,無論做什麼,都必須忍受鎂光燈。但也才兩、三天,就連嫌他們煩的力氣都沒有。
葬禮結束,記者依然不放過他。
「辦完夫人的葬禮,您現在心情如何?」
「新世界航空的社長發表談話,您怎麼看?」
「全國各地都有關心的民眾來信慰問,請向他們說句話。」
其實媒體記者的問題都不出這些範圍,平介不必思考,重複相同的回答便足以應付。
他甚至會想,這會不會是他們的體貼。
只是,平介總是不知如何回應這個問題:
「您打算怎麼向加奈江小妹妹解釋母親的事?」
無奈之下,他只能擠出一句「現在才要想」。
那天晚上,平介到加奈江入住的醫院。生存者僅有五名,媒體也想盡辦法採訪加奈江。不過,他以精神上的衝擊尚未平復為由,要他們再等等。
負責照顧加奈江的護理師在病房裡,平介一來她便離開。加奈江在床上睡著了,頭上的繃帶令人心疼,幸好臉龐沒受傷。加奈江才就讀小學五年級,等待她的,應該是快樂的未來。該如何撫平事故造成的衝擊?加奈江已恢復意識,但還無法說話,只能點頭 或搖頭示意。
加奈江獲救,平介十分感謝上天,卻又對上天奪走暢子忿忿不平。他不曉得該將怒氣出在誰身上。如果拯救加奈江和害死暢子的都是上天,那麼,上天究竟是什麼意思?
平介深愛妻子。最近她有些發福,細紋愈來愈明顯,平介卻很愛她那張討喜的臉。妻子話多又強勢, 一點也不給丈夫面子,但性格率真,和她在一起非常開心。同時,她是個聰明的女人,也是加奈江眼中的好母親。
看著加奈江的睡臉,腦中不斷浮現暢子的往事,平介啜泣起來。其實,每日他都躲在被窩裡哭,今天只不過是比平常提早哭。他從喪服口袋裡拿出皺巴巴的手帕,按住雙眼。「暢子、暢子、暢子……」乾了幾分的手帕,隨即又濕透。
這時,他聽見一道聲音。「老公 」
平介一驚,抬起頭,望向房門。他以為有人進來,但門依然關著,他懷疑是聽錯,聲音再度響起。
「老公,這邊啦。」
平介嚇得差點跳起。叫喚他的是加奈江。剛剛還在睡的女兒,從病床上抬頭,看著父親。
「加奈江……啊啊,加奈江,妳終於能說話。太好了、太好了。」平介從椅子上站起,涕泗縱橫的臉皺得更厲害,他突然想到該及早找醫生過來,慌慌張張地走向門口。
「老公,等等。」加奈江微弱地開口,平介握著門把轉身。他情緒激動,沒發現女兒的語氣怪異。加奈江繼續道:「來這邊,聽我說。」
「我當然會聽,不過得先去找醫生。」
「不可以,你先過來。」加奈江懇求。
平介有點猶豫,仍決定聽從她的意思。他以為加奈江在撒嬌。「好啦,爸爸到妳身邊了。有什麼話儘管說。」
加奈江注視著平介。看到那雙瞳眸,平介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好怪的眼神,不像是孩子。
「老公,你相信我的話嗎?」
「相信啊,妳說什麼我都相信。」平介回答後,終於察覺不對勁。老公?
加奈江盯著他,繼續道:「老公,我不是加奈江。」
「咦?」平介的表情僵住。
「我不是加奈江,你看不出來嗎?」
平介收起笑容,「妳在胡說什麼。」
「我沒在開玩笑。我真的不是加奈江,你應該看得出來吧?我是暢子啊。」
「暢子?」
「對,是我。」加奈江的表情像是又哭又笑。
平介再度起身,搖搖晃晃走向入口。他打算去找醫生,女兒的心理狀況肯定出了問題。
「別走,不要找人來。聽我說,真的是我。我是暢子呀。我知道你很難相信,連我都不敢相信,但這是事實。」加奈江哭泣起來。不,是有著加奈江的外表的女人在哭。
怎麼可能!不可能有這種事。平介備受衝擊。不是無法相信她的話,只因那確實是妻子的語氣。這麼一想,他察覺加奈江散發出的氣質不像小學生。平介心裡很清楚。
「妳記得我上個月的薪水是多少嗎?」他問。
「基本薪資二十九萬七千圓,連同加班費和出差津貼,總共是三十二萬八千二百一十五圓。可是,扣掉稅額和年金健保,實收二十七萬圓左右。」加奈江含著淚回答。「厚生年金實在太貴了。」
平介愣在當場。她說的數字正確無誤,女兒根本不可能知道這些細節。
「妳真的是暢子嗎?」平介的話聲顫抖。
她用力點一下頭。

暢子說,她是在被送到病房好一陣子後,才明白身上發生的狀況。在那之前,她一直覺得奇怪,不明白為什麼每個人都叫她「加奈江小妹妹」。即使釐清處境,她還是認為,如果不是做惡夢,就是自己瘋了,想早點恢復正常。今天看到平介在身旁哭,她終於接受事實:這不是夢,自己也沒發瘋。
「這樣一來,死的是加奈江?」平介向暢子確認,她躺著點點頭。
「是嗎……」平介垂下頭,「加奈江死了啊。」
暢子哭出聲。「對不起,我寧願是加奈江活著。」
「說什麼傻話,妳獲救就值得慶幸了。即使只有妳……」平介不禁哽咽,看著加奈江活生生的面孔,想到孩子其實已不在世上,心中湧出一股不同於目睹孩子死亡的悲傷。兩人相對,默默流淚。
「可是,還是很難相信,居然會有這種事。」哭了一陣,平介盯著女兒的臉。不,應該說是妻子的臉。
「老公,該怎麼辦?」
「怎麼辦……恐怕不會有人相信,醫生也無能為力吧。」
「八成會被送進精神病院。」
「我想也是。」平介雙手抱胸,沉吟起來。
暢子看著他,問道:「今天是葬禮吧。」
「嗯?啊,對。」
「我的葬禮。」
「是啊,」平介點點頭,望著妻子。「可是,妳還活著。」
「所以是加奈江的葬禮。」暢子眼中又滾落淚水,「是我搶走那孩子的身體。」
「妳是救了加奈江的身體。」平介握住妻子的手。

事故發生一週後,醫生允許外人探病。首先來訪的,是加奈江的級任導師,及和她要好的四個同學。
「在電視上看到杉本同學的名字,我嚇一大跳,差點哭出來。」山田老師開口。她是個年輕的老師。
「讓老師擔心了,這輩子我都不想再搭飛機。」暢子回答。
老師的臉色有點奇怪,隨即恢復笑容。「希望妳能早點回來,大家都很期待見到杉本同學。」
「是嗎?也對,總不能一直缺席下去。」暢子為難地望向平介,接著趕緊面向老師。「嗯,還請老師轉告大家,我也非常期待。」
老師露出訝異的表情。離開病房後,同學談論著「加奈江變得好歐巴桑」,傳入平介的耳中。
等她們走遠,暢子趴在床上哭了許久,約莫是想起加奈江。
事故發生兩週後,暢子以加奈江的模樣出院。原本退燒的媒體又齊聚醫院,麥克風指向平介。
「關於賠償方面,基本上全權 委任律師。對,金額不是問題。一場意外奪走加奈江的性命,暢子也深受創傷。我們希望看到航空公司的誠意。」記者談及航空公司的回應時,平介如此回答。
播報新聞的外景記者,最後加上一段話:「杉本平介先生表現得鎮靜,其實內心仍十分激動,從他說錯妻子和女兒的名字便可看出。以上是記者在現場的報導。」
平介與暢子回到家,針對今後討論一番。兩人的想法一致,認為暢子以加奈江的身分生活是最妥當的。既然借用加奈江的身體,暢子終究不可能以暢子的身分生活。而且,兩人都同意,這樣才是對加奈江最好的安慰。
「我得努力用功。要是成績退步,會讓那孩子丟臉。」暢子邊泡茶邊說:「她將來的夢想是什麼?希望能幫她實現。來,喝茶。」
「她想當平凡的家庭主婦。」平介應道。
「那麼,現在這樣就好嘍?!
「不行,」平介端起茶杯,望著暢子:「未免太奇怪了吧。」
「為什麼?」暢子恍然大悟般看著自己的身體,視線又回到丈夫身上,露出尷尬的笑容。「你別胡思亂想,我會永遠待在你身邊。」
平介只是默默喝茶。
於是,平介與暢子展開奇妙的生活。在旁人眼中,是一對感情融洽的父女,但若聽他們術談話內容,應該會對其中的不自然大感納悶。
一個小學女生,嘴裡會冒出這種話:
「老公,垃圾麻煩丟一下。啊,那邊的紙箱也要丟。廚餘記得綁緊。那裡烏鴉很多要特別留意。」
「妳才是,該出門了吧?」
「啊,對耶。呃,我的書包放在哪裡?」
「作業寫了吧?」
「算是吧。」
「喂, 妳行不行啊?」
「課題很難,你都不幫我。」
「是妳說不能幫小孩寫作業的啊。」
「我說過這種話嗎?噢,差點忘了交換日記。」
「加奈江在寫交換日記?」
「是啊,連我都不知道。對方是名叫晶晶的女生,很可愛。所以,我才曉得有個男生喜歡加奈江。遠藤同學,長得白白胖胖。」
「不清楚。不過,我覺得他不是加奈江喜歡的類型。雖然對不起遠藤同學,我還是疏遠他。」
「很好。」
「我去學校嘍。啊,老公,回家前記得買豆腐,要嫩豆腐。」
儘管外貌不自然,但生活上一點都不會不方便。當然,暢子變成加奈江的模樣,家事依舊一把罩。不久,加奈江在鄰里間也出了名。經歷那樣的悲劇,仍自立自強地扛起母親的工作,任誰看到都會大受感動。
「加奈江真了不起,大家都好感動。而且,這陣子愈來愈像媽媽。她一定是覺得要做好媽媽的工作吧。像在買魚時,連殺價的架勢都和她媽媽一模一樣,嚇我一跳。」附近的主婦曾攔住下班回家的平介,這麼跟他說。
不過,並非完全沒問題。兩人最大的煩惱,畢竟是晚上的事。
一天晚上,平介在被窩裡正要睡著,側腹被輕戳幾下。暢子以加奈江的面孔直盯著他。
「怎麼了?」平介問。
暢子扭捏半晌,開口:「問你喔,那方面怎麼辦?」
「哪方面?」平介一時不明白她指的是什麼,隨即睜大眼。
「妳問我,我也不能怎麼辦啊。畢竟都變成這樣了。」
「不可能做嘛。」
「當然。別、別、別說傻話,怎麼可能跟親生女兒 而且是小學生。」
「可是,你忍得住嗎?」
「說什麼忍不忍,就算明知是妳,看到外表,怎麼可能有性致。我可不是變態。」
「也對。那麼,要找別的女人嗎?」
「唔……」平介低聲沉吟,「我倒是沒想過。妳呢?有哪方面的需求嗎?」
「這個喔,完全沒那種心情。即使試著想像,她毫無感覺。怎麼講,就是身體沒反應,」
「真不可思議。不過,這也是當然的吧。」平介覺得小學生的身體有反應才恐怖。
「反正,這方面就是沒辦法,只能放棄。」
「說的也是。」暢子憂鬱地點頭。
此時,平介提出一個建議。即使是兩人獨處,不要喊他「老公」,他也不會再叫暢子,改叫「加奈江」。他認為有必要養成習慣。
「好。」暢子答應。「爸爸,晚安。」
「晚安,加奈江。」
之後,暢子以加奈江的身分順利度過每一天。一開始不自然的遣詞用字,漸漸變得孩子氣。平介問起,她表示並未特別注意,和朋友交談自然就變了。還是女人的適應力比較強,平介默默想著。眼看妻子的痕跡,一點一點從暢子現在的模樣中消失,他有股道不出的失落。
後來,暢子成為國中生。雖然仍比同學老成,但已完全融入他們當中。她成績優秀,又細心體貼,在朋友之間人緣極佳。,星期日有時會帶幾個朋友回家,端出親手做的菜。每次都技驚四座,毫無例外。
「加奈江好厲害,妳怎麼學的?」
「沒什麼,現在有許多方便的烹飪用具。不像以前得用蒸籠之類的,多麻煩。如今的年輕媽媽真的很好命。」
「討厭啦,講得妳有多老似的。」
「所以我才覺得要心存感激呀。」即使不小心露出馬腳,她也能自然地把場面圓過去。
升上國二後,平介察覺暢子出現微妙的變化。原本他們都是一起洗澡,但平介感受到陽子的排斥,也不再在他面前大剌剌地換衣服。有天晚上,他大膽詢問,暢子躊躇半天,才開口:
「抱歉,就是不喜歡。我也不清楚為什麼。」她露出悲傷的表情。「絕不是討厭爸爸。」
平介的心情難以言喻。他不曉得眼前的到底是妻子還是女兒,但他認為只能採取一種態度。
「我明白,妳別介意。以後就分開洗吧。」
「對不起。」暢子低著頭。
發生這段插曲後,平介不得不意識到加奈江生理上的成長。他承認心中有性欲,為此自我厭惡,即使告訴自己,那個人是妻子,有這種念頭沒關係,卻明白只是藉口。
幾經苦惱,他決定把暢子當成加奈江,完全拋棄她是妻子的念頭。或許無法立刻辦到,但他決心要朝這個方向努力。
即使從夫妻變成父女,兩人感情依然很好,極少吵架。然而,暢子準備上高中時,他們產生激烈的爭執。
「女校有什麼不好?還可以直升大學,不是嗎?」
「可是,這裡的學費太貴。你看,公立學校的差這麼多。」
「公立學校不是問題層出不窮嗎?像是風紀紊亂之類的。」
「那是偏見,還不是有人說女校環境封閉。」
「可是,公立是男女同校。」
「對啊,那又怎樣?」
「要是遇到臭男生怎麼辦?。啊,妳該不會是想跟男生去玩,才選公立的吧?」
「才不是!這是什麼話,我就如此沒信用嗎?」
「妳現在是這麼說,等男生來追妳,妳就會變了這個年紀的男生,滿腦子只有那件事,妳懂不懂?」
「當然,我又不是沒遇過。」
爭執期間,前所未有的嫉妒占據平介的內心,但他並不認為自己異常。假如活著的是加奈江,一定也會發生相同的爭執。
最後是平介讓步,暢子進入公立高中。平介擔心得要命,常關切班上有怎樣的男同學,每次男生打電話來, 一定會問暢子是什麼事。要是暢子不在時,收到寄給她的信,平介不能拆,只能伸長脖子焦急地等她回來。
暢子高二那年夏天,怒氣一舉爆發。她和朋友約定一起去露營,平介卻擅自打電話到朋友家回絕。因為同行的人,半數是男生。
「加奈江也有她的青春啊!為什麼要剝奪她的青春?」
「妳只是想借用加奈江的身體去玩吧!」
「哪裡不對?當初明明講好,這樣才能安慰加奈江在天之靈。」
「又不是只有到處玩才叫青春,像是念書之類的,還有很多該做的事。」
「交朋友也很重要。」
「妳有我了,不是嗎?」
「世代不同啦!」
這句話像一把利刃,刺進平个的胸口。他無話可說,把自己關在房裡。不久,暢子走進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說那種話,是我不好。」
「沒關係,加奈江說的是對的。」
「我們以後該怎麼辦?
「沒什麼可煩惱的,以後是我個人的問題。」
「老公……」相隔數年,暢子如此呼喚,抱住平介的頭。曾經濃密的髮絲漸漸稀疏。
那個夏天,她和朋友去露營了。

又過七年。
一個好日子,在某飯店的結婚會場附設的休息室,平介一身禮服。
「伯父,新娘準備好了。」新娘祕書過來提醒,平介點點頭,步向新娘休息室。
門一開,加奈江穿婚紗的模樣映入眼簾。平介看到的是鏡子,她也透過鏡子注意到平介,緩緩轉身。室內瀰漫著花香。
「哦,真沒想到……」平介想起三十年前的光景,「居然和當時一樣。真的一模一樣,簡直像看到當時的妳。」
「我也這麼想。」
聽著兩人的對話,新娘祕書一頭霧水,隨即又堆起笑容。「新娘子實在很美。」然後,她便識相地離開,留下平介和暢子。
「爸爸,長久以來,真的是長久以來,謝謝你的照顧。」暢子行一禮,聲淚俱下。
「嗯,啊……妳要注意身體。」
「我會的。」
這時,有人敲門。平介一回應,吉永信雄那張圓臉便出現。看到新娘,吉永雙眼發亮。「哇,真美。嗯,好美。除了美,沒有別的形容。」
接著,他望向平介。「爸,您說是不是?」
「早在三十年前,我就知道了。」平介回一句,「倒是信雄,你來一下。」
「好的、好的,有什麼事呢?」
平介帶吉永回到休息室,幸好沒人。平介注視著馬上要和暢子結婚的男人,吉永顯得有些緊張
暢子還沒向平介招認有喜歡的人,平介早已察覺。她大學畢業後,到某製造商上班,對象是公司的同事。平介心想,該來的終於來了。其實,好幾年前,他就開始為這一刻做心理建設 逼問,暢子便說出吉永的事,坦承愛他,也收到他的求婚。但她表示有些原因無法結婚,吉永無法接受,每次見面就不停追問。
平介決定會一會吉永。在一個晴朗的日子,暢子把他帶回家。
吉永信雄這個人,會令人聯想到馬力十足的國產車。看上去有些冒失,但應該有能力築起開朗的家庭,為人誠實。平介十分佩服,不愧是暢子,很清楚婚姻生活需要什麼。
平介認為,這個男人值得託付。
「請問,怎麼了嗎?」吉永的圓眼看著平介。
「想拜託你一件事。」平介開口。
「好的,言儘管吩咐。」
「不會太困難,許多新娘的爸爸都會對新郎這麼做,能不能讓我來一下。」
「啊,是什麼?」
「就是這個啊。」不介在背氷面前舉起拳頭。
「吃我的拳頭。」
「咦!」吉永不禁後仰,「現在?」
「不行嗎?」
「哎呀,傷腦筋,等一下得拍照。」吉永抓抓腦袋,隨即大大點頭。「我明白了。
娶您那麼美麗的女兒,這點小事根本不算什麼。我就挨您一拳。」
「誰說一拳,是二拳。」
「欸,兩拳?」
「一拳是女兒被你搶走的不甘,一拳是另一個人的份。」
「另一個人?」
「你不用管,閉上眼睛。」平介握緊拳頭,還沒舉起,淚水就滑落。他當場蹲下,放聲大哭。
 楼主| 发表于 2018-9-9 11:43 | 显示全部楼层

    名偵探退場

1

敲門聲響起時,安東尼.懷克坐在安樂椅上,叼著菸斗吞雲吐霧,膝上攤著過去的資料。其實,他並非只有這個時候會這麼做。晚餐後,進書房到睡前,翻閱資料成的日課。
「是馬許啊,進來。」
懷克一說,門便緩緩打開,休.馬許瘦削的身軀有所顧慮地出現。過去他是必須抬頭仰望的高個子,如今駝背直不起,變得和懷克幾乎同高。
「第五卷完成了。」馬許遞出夾在腋下的黑皮書。
懷克瞇起眼,從椅子上站起。
「總算完成,我一直期待著這一卷。」他叼著菸斗接過書,先欣賞黑色封面上的燙金字,「馬許,就是這個啊,真美妙。《魔王館謀殺案全紀錄》,勾起我多少往日的回憶。每天都充滿鬥智的緊張刺激。」
「看著內容我也想起來了。」馬許不停點頭。
懷克再度將自己安頓在安樂椅上,緩緩翻開自費出版的書。印刷的墨水味十分刺鼻。
「在我經手的案件中,這可說是最困難的一件。畢竟線索幾乎等於零,嫌犯卻特別多。最重要的是……他將菸斗頭轉向馬許,「遇害的主人的房間,不僅是密室,還是三重密室,不是我自誇,葛萊姆家的人沒找蘇格蘭警場,而湜來找我想辦法,只能說他們福星高照。警場那些人的死腦袋,簡直像放置一個月發黴的硬麵包,要他們解開錯綜複雜的結,根本是痴心妄想。」
「沒錯,在我心中,那也是印象深刻的案件。」馬許附和。「遺憾的是,後來具獨創性的犯罪案件便難得一見。」
聽到老助手的話,懷克皺起眉。
「馬許,這話對極了。最近的罪犯缺乏創意的程度,實在教人吃驚。只知剽竊前人的手法,糟糕一點的,要殺人還懶得故布疑陣。我仍在辦案時,罪犯可是有藝術家的自尊。當然,他們的作品難免有瑕疵,最終才會被我看穿。不過,這些瑕疵也是過度追求華麗衍生出的必要之惡啊。」
說到這裡,懷克咳一聲。因為喉嚨卡了痰。以前講這麼幾句話,根本不用擔心聲音出問題。
「話雖如此,」他略略降低音量,順便嘆一口氣。「只怪他們或許太嚴苛,如今警方辦案的方式改變,什麼都講究科學。無頭屍不再無法確認身分,即使屍體被火燒過也不算什麼。不久之前,不是才從血跡查出犯人的基因,並順利逮捕嗎?現今不再是頭腦與頭腦的鬥智,有比這更掃興的嗎?這樣還向罪犯要求藝術性,未免太強人所難。」
「希金斯警探說過相同的話。」
馬許提到的這個人,二十年前自警場退休。他是懷克的勁敵,也是襯托懷克的配角。希金斯的專長,更是對所有線索都掰得出一套說明,並導出與真相差距十萬八千里的結論。至今懷克仍經常與他碰面。
「我想也是。那牛頭不對馬嘴的推理,他自己根本樂在其中啊。一切都能用科學來闡明後,他的長才就無用武之地。幸好他老早退休,我一點都不想看到警探在電腦前手足無措的樣子。」
「您說的是。」或許是想像警探的處境,馬許皺起本來皺紋就不少的臉,露出討喜的微笑。
「哎,別提這些。」懷克的視線回到手邊的書,寵愛小狗般輕撫紙面。「這個案子稱得上是我的代表作。魔王館謀殺案。『魔王館』,你記得嗎?」
「怎麼忘得了?」馬許收起笑容, 一臉正色,連腰似乎都挺直。「那裡有棟名為『魔王之首』的別館,造形奇特。」
「命案就發生在那棟別館。」懷克雙眼發亮,抱著書猛然站起。「遇害的是屋主泰特斯.葛萊姆爵士。他不愛交際,避世而居,卻有愛好男色的傳聞。」
「有個自稱他情人的傢伙。」
「理查啊,理查.史密斯。明明臉色很差,身材卻孔武有力,實在莫名其妙。他是厚顏無恥地要求繼承葛萊姆爵士莫大財產的人之一。」
「包括理查在內,住在主屋的共有七人,能夠稱為家人的……」馬許一顛,懷克接過話:「只有一個。葛萊姆爵士的女兒愛蜜莉,才五歲,是他和最後一任妻子生下的孩子。案發前兩年,妻子就病逝。同居人當中,有兩個甥姪、兩個表親,剩下的是愛蜜莉的家庭教師羅徹斯特女士,和吃閒飯的理查。」
「最初來找您的,是服侍葛萊姆公爵的女僕席拉。她聲稱有人要老爺的命,請您前去解救。」
「我們當然立刻飛車前往,而且是冒著大雪。當時命案尚未發生,但我這鼻子早就聞出來。」懷克以食指彈彈自己的鷹勾鼻。「她周身散發出慘案的味道。不幸的是:我的鼻子沒失靈,我們趕到時,葛萊姆爵士已遇害。」
不――他戳戳自己的太陽穴,搖搖頭。
「我們抵達之際,還沒發現他遭到殺害。他們說葛萊姆爵士在別館休息。當時雪已停,名為『魔王之首』的別館,四周也是一片銀白世界。那片潔白,與我們緊接著看到的慘劇,形成強烈的對比。」
「還有密室。」
「是三重喔。」懷克豎起三根手指,「屍體是在別館的書房發現的,但那間書房,及別館入口都上了鎖。屍體的狀態也非比尋常。穿著中世紀的盔甲,人被勒死在裡頭 而且,所有嫌犯都有不在場證明。雖怪後來趕到的希金斯警探一聽到案情,直接下結論說是惡魔作祟。」
「然而,懷克先生仍精彩破解這件難案。那一晚的經過,至今仍深深烙在我心底。」
馬許閉上眼。
「你是指,那個能眺望庭院的起居室啊。」懷克同樣閉上眼。於是,這間書房便成為那一晚葛萊姆豪宅的起居室。然後,他聽到了。是他自己的聲音。
「那麼,各位……」話聲不像現在這般沙啞,是宏亮的男中音。嫌犯有的坐在沙發上,有的倚靠柱子,注意著偵探的一舉一動。當然,以希金斯警探為首的蘇格蘭警場眾人也一樣。懷克挺起胸膛,從容環視在場全員。
「各位,這是我所知最複雜、最巧妙的案件,我十分敬佩真凶的頭腦。這次的命案,凶手只犯下一個錯誤。萬一沒發現這個失誤,我絕對解不開謎團。」
他觀察所有人的反應,擺足架勢,解開三重密室之謎,同時也說明屍體穿著盔甲的理由,邏輯井然有序,分析不涉感情。嫌犯和警方,只不過是欣賞懷克獻藝的觀眾。
接著,終於進入核心。懷克逐一舉出嫌犯,揭露其與死者之間不為人知的過往。例如,葛萊姆爵士的姪女美樂蒂――
「五年前,美樂蒂小姐是威瑟靈頓牧師府的女僕。她與附近酒吧的廚師陷入愛河,懷有身孕,決定私奔。不料,男方行蹤不明。無奈之餘,她一生下孩子,便棄置在牧師府中,獨自逃離, 現在牧師仍養育著那個孩子,每年的聖誕節,美樂蒂小姐都會匿名寄禮物,但今年她決定鼓起勇氣去見孩子。這封信就是證據。」懷克不顧茫然失措的美樂蒂小姐,從懷裡抽出一封信。
此外,他整理出每個人在案發當晚的行動,同樣以美樂蒂小姐為例。
「案發當晚,她在寫這封信,卻被葛萊姆爵士發現。他一直相信美樂蒂小姐純潔無瑕,於是大發雷霆,還罵『妳這個蕩婦!』,這就是理查聽到的聲音」
懷克針對所有嫌犯進行推理,只要分析他發表的內容,真凶自然水落石出。所以,懷克會望向希金斯警探,拋出一句:「說到這裡,聰明的警探應該已明白全部真相。」
接著,警探會觀察部下的臉色,在椅子上扭捏一陣,乾咳一聲,才開口:「嗯,大致明白。不過,既然你說了這麼多,最精彩的部分由我必公開,未免有失公平。那麼,今天――就今天,我讓你出出風頭。」
「多謝您的美意。」懷克向警探彎身行禮。這番對話,成為他與警探之間的儀式。
「那麼,各位。」懷克再次面向嫌犯。「我就公布真相吧。真凶到底是誰?答案很明顯,能夠製造出三重密室、騙葛萊姆爵士穿上盔甲,並且有殺害他的動機的人,符合這三點即可。」
懷克豎起食指,緩緩走到某個人物前。「凶手就是妳,羅徹斯特女士。」
優雅的女士宛如看到槍口,注視著懷克的指尖,栗色髮絲無力地左右搖晃。她臉上浮現畏懼,及不可思議地還有安心的神色。
「我……」她起身面向懷克,不斷後退。腳跟一碰到身後的柱子,她便像跳舞般跑起來。
懷克最失策的是,沒事先請警探安排部下看住門口。羅徹斯特女士的身影完全消失後,懷克才大叫:「警探,請把她追回來。」希金斯警探後知後覺般下令,部下在他出聲前,也形同木偶。
羅徹斯特女士患有心臟病,平常想必不會全力疾奔,她卻突然跑了起來。同時,懷克看破她的罪行,或許也對她的心臟造成不小的負荷。在前往「魔王之首」的庭院途中,她心臟病發作昏倒。警探的部下將她帶回,但直到她一小時後斷氣,始終沒恢復意識。
「唯一的遺憾,」回到現實的懷克對馬許說:「是沒聽羅徹斯特女士親口道出真相。當然,我相信自己的推理不會錯,但我想知道究竟有多正確。,要是她能自白……」懷克拿起黑皮書,「我會在這份手記裡特別強調這一點。好比,葛萊姆爵士遇害前說想喝自家釀製的苦味啤酒的理由,我也準確推理出來。這件事本身與命案並無直接關係,但如果訊問羅徹斯特女士,真相會益發清晰,更能凸顯我在推理上的細緻周全。」
馬許完全就是聽搭檔發牢騷的老人,一頭頭像驢子般不斷上下晃動。
「話說回來,慎是費神的大案子。」懷克細心把書放到架上,在安樂椅上坐好。這陣子他脚力不濟,稍微一站膝蓋上方就隱隱刺痛。
「再也不會出現那樣的命案,」懷克搖搖頭,「帶給我夢想和激情。這都是往事了。在我死前,不曉得能不能再遇到一次那樣的命案?不,」他話聲一頓, 「用不著那麼情彩。但我希望在頭腦還清楚時,能再破解一道謎題。真想遇見適合我的謎題啊。,馬許,你說是不是?」
年老的助手抬起頭,看著服侍多年的主人。
「這算是奢求嗎?」昔日的名偵探靜靜地問。

2

實際上,懷克沒想到能夠美夢成真。他比誰都清楚,如今不再是偵探這個行業能夠存活的時代。所以,他退居北部郊區,埋頭將處理過的代表性案件,整理成手記,自費出版。最近沒人請他演講,也沒出版社邀稿,但年輕時的儲蓄不少,還有能力僱用女僕。馬許則有女兒和女婿寄來生活費。因此,兩人每天的作業,便是一味複誦往昔的案件,以免忘記。然而,委託人竟來到他們的身邊。既不是為演講,也不是為原稿,而是請他去辦案。
她自稱瑪莉.霍克,約三十四、五歲。大衣底下是深藍色的連身洋裝,處處有灰色條紋,別著一枚金絲胸針。她從皮斗頓來,距此不遠,是個鄉下地方
「我在洛克威爾家幫傭。」瑪莉神色略顯緊張,切入正題。「我來這裡,是想請您幫忙主人亞弗瑞.洛克威爾。因為我聽說,安東尼.懷克先生是舉世無雙的偵探。」
「我只是個普通的偵探。」懷克吐出這句暌違二十年的話,邊透過這名女子的口音猜測她是哪裡人。他有印象,是約克夏嗎……太久沒幹一行,一時想不起。
「那麼,您希望我們幫什麼忙?」馬許完全回到二十年前的狀態,提出問題。
「是的。其實,府裡有人要老爺的性命。」
聽到瑪莉的話,懷克嘴裡的菸斗差點掉下來。「請告訴我詳情。」
「前幾天,老爺喊我過去。一進他房間,他便給我看藥瓶。那是他常吃的安眠藥。
他認為有人碰過,我說不清楚。於是,他一臉嚴肅,透露裡面摻有毒藥。」
「怎樣的毒藥?粉末,還是錠劑?」
「是白色的錠劑,和安眠藥非常像,他給我看時,我沒立刻發現不一樣。他的眼力極好,馬上注意到混入不同的藥錠。」
「白色錠劑,老爺的眼力極好。」重複一遍後,懷克看著女子,指向右邊的助手。「馬許,記下來。這是重要的線索。」
馬許靈敏一如往昔-從口袋取出記事本。那記事本邊緣泛黃變色,令人懷疑裡面的日曆是不是前年的。確定助手記下後,懷克面向瑪莉,開口:「請繼續。」
「老爺說,其實這是第二次有人要他的性命。第一次是前幾天他騎馬時,馬鞍底下藏有玻璃碎片。馬一鬧起來,他差點摔落,幸虧他騎術精湛……」
「所以平安無事吧。」懷克接過話,她大大點頭。一旁的馬許低喃:「洛克威爾先生的騎術精湛。」
「馬是由誰照顧?」懷克問。
「我們有馬夫,可是老爺忙不懷疑他,他把馬當自己的孩子疼愛,藏玻璃碎片這
種可怕的事,他做不出來。」
「府邸裡住著多少人?」
「除了老爺和我,有六個人。包括老爺的弟弟瑞德.哈林,他的太太薇薇安,及他們的兒子肯尼斯;老爺的妹妹菲絲.奥德利,及她丈夫莫廷.奧德利。不過,哈林先生和菲絲夫人,跟老爺都不是同母所生。另外,就是以女主人自居的瑪格麗特.普朗特女士。」
為了整理人物關係,懷克要她重複一遍,馬許逐一記下。以前他筆勢行雲流水,如今卻生硬滯澀。
「其他還有哪些人會在府裡出入?」懷克問。
「平常很少有人來。啊,詹姆斯.萊爾先生會上門。他是老爺的主治醫師,週末一定會出現,是個非常好的人。」瑪莉像是要保證這一點,雙手在胸前用力互握。
「那麼,」懷克換一下蹺腳的腿,「想要洛克威爾先生性命的人,很可能就在這些人當中。」
瑪莉點點頭,一副隨時會哭出來的表情。
「老爺是這麼認為,於是立刻派我來找名偵探安東尼.懷克商量。老爺說,偵探先生一定會幫忙。」
「這是聰明的選擇。」懷克在安樂椅上挺直腰桿,好久沒從自己和馬許以外的人口中,聽到「名偵探」一詞。「不過,還有一個疑點。洛克威爾先生沒懷疑妳嗎?」
聽到這句話,瑪莉不滿地皺起眉,重新看了剛才提及的名偵探一眼。
「我沒有動機。萬一老爺喪命,我只會失業。」
「那麼,其他人有動機嗎?」
「當然。」她的聲音變大。「老爺一死,會留下龐大的財產。那些人就是貪圖那筆財產。」
有意思――懷克暗想著。豪宅,一群住在那裡的怪人,以遺產為目標的犯罪。豈不是繼「魔王館謀殺案」以來,僅見的本格設定?
「所以,事情是這樣吧。」懷克壓抑著心中的雀躍,對瑪莉說:「目前,洛克威爾先生與眾多嫌犯住在同一棟建築中。」
不料,瑪莉搖頭。「不,不是的。」
「不是?」
「不是同一棟建築,老爺都在名為『天使之翼』的別館起居。」

下一整夜的雪似乎停歇。
在前往皮斗頓的車上,懷克看著依照瑪莉.霍克的話,描繪出的「天使館」平面圖。「天使館」是洛克威爾為府邸取的暱稱,但到底哪裡像天使,懷克實在不明白。這一點和「魔王館」那時不同。從空中俯瞰,那座大宅的形狀,猶如魔王打開斗篷。
除了這一點,這次的狀況酷似「魔王館謀殺案」。住在別館的主人有性命危險,在那裡工作的女子前來通知懷克,而且,同居人覬覦主人的遺產。
「再加上一個條件,」懷克對一旁快要打瞌睡的馬許說:「就一模一樣。只差一個條件。但我們不能期待那個條件出現,所以必須及早趕倒。」
「真是不可思議。」馬許忍住一個哈欠,昨晚,他取出塵封許久的工作包,但放大鏡、望遠鏡,萬用鑰匙全長黴,懷錶的指針停在十多年前,動也不動。不過,他仍清理除臭,忙到天亮。可能清理得不夠徹底,他手上的皮製工作包,散發一股難以形容的黴味。
卡噹一聲,伴隨一陣衝擊,車子停下,懷克一鼻子撞上前座的椅背。一陣暈眩後
,他回過神。「怎麼了嗎?」他按住自豪的鼻子問司機。
「輪胎因雪打滑。」司機回答。
「不要緊嗎?皮斗頓位在更鄉下的地方,接下來要走的山路,積雪恐怕會加深。」
「請放心,剛才是野生小動物突然衝出來。」司機再度發動引擎。懷克環顧四周,田園風光變成一片雪白。兩個鐘頭後,他們抵達皮斗頓。
洛克威爾宅邸,是一座溫柔與威嚴兼具的大宅。以沙岩砌成的房子透出幾許暖意,通往大門的廊道途中有小橋流水。還有幾座小塔,可見曾是領主的莊園。
然而,懷克沒多少機會觀察這座大宅。剛抵達正門,瑪莉.霍克便疾奔而出,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
「老爺的樣子不對勁。他去別館後,就沒任何消息。用通話機呼叫,也沒回應。」
「別館在哪裡?」懷克提起行李就要狂奔,然而,向這陣子虛弱無比的腰腿要求瞬間爆發力,未免太強人所難。他感到大腿內側竄過一道電流,當場蹲下,而後緩緩起身,拖著一條腿追上瑪莉。馬許以去哈洛德百貨公司買魚子醬的速度走著,他應該已全速前進。
經過大宅,他們來到通往後院的門前。出現一個體格結實的男子,及一個金髮女孩。男子自稱詹姆斯.萊爾,是洛克威爾的主治醫師。女孩則是以女主人自居的瑪格麗特.普朗特。
「我正想過去看看。」萊爾解釋,「可是,現在是這種狀況。聽說懷克先生來了,我認為最好由您主持一切,便在這裡等。」
懷克站在階前,眺望後院。只見一段古老的石階,再過去便是別館。萊爾口中的狀況,指的是後院的狀態。昨晚下的雪,讓一切染上雪白,連一個腳印都沒有。

接下來的狀況,或許不必詳述。白雪隔離的別館,大門一如預期從內側上鎖,裡面的書房也鎖著。萊爾持斧頭劈開兩道門,否則進不去。他們在雲房找到的,是如人偶般倒在椅子上的亞弗瑞.洛克威爾。他胸前流血,握著一把手槍。
主治醫師萊爾一看,立刻搖頭。
「那把槍,是洛克威爾先生的嗎?」懷克問。
「應該沒錯。」不敢直視屍體的瑪格麗特.普朗特,緊貼著牆回答。「我看過那把槍,平常都放在抽屜裡。」
萊爾取下手槍,交給懷克,沉甸甸的,極有分量,觸感冰涼。
「有必要請所有人齊聚一堂,然後,我想分別請教幾句話。」懷克朝天花板擺出開槍的姿勢。
大宅的同居人到齊。哈林夫妻與兒子,奥德利夫妻、瑪格麗特和詹姆斯.萊爾。懷克分別與他們單獨談話。其實,發生一個懷克由衷歡迎的狀況。他們來這裡的路上發生雪崩,目前無法對外通行。而且,由於雪崩,連電話線都斷了。換句話說,這座令人聯想到古堡的豪宅,此刻完全孤立。供他盡情發揮推理能力的上乘舞台,已準備妥當。
「真是不可思議。」這天晚上就寢前,懷克對馬許說。兩人的房間有門可互通。「這次的事件,簡直是重演『魔王館謀殺案』人物關係和房舍的形狀有點不同,但內容本質完全相同。三重密室之謎,根本就是翻版。」
「為何會發生這種情況?」馬許一副毛骨悚然的神情。
「我也在思考這一點,發現唯一的可能性。這個凶手會不會是模仿『魔王館謀殺案』?以為模仿那個案子,便能夠達成完全犯罪。」
「那次的詭計非常完美。」
「沒錯。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凶手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功率。但他時運不濟,碰上百分之一的失敗率,也就是我。」懷克指指自己。「我來到這裡,凶手只好投降。此刻,他一定正絞盡腦汁,想著該如何逃脫。可是,道路封鎖,他無法逃離這座大宅。」
「那麼,您知道凶手是誰?」
「這是早晚的問題,畢竟依循前例即可。只是……」懷克一度閉上嘴,搖頭晃腦:「總覺得不夠勁。久久過上一次大案啊,難道有創意的罪犯真的死絕了嗎?」
「哎,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馬許替他打氣。「還有發表真凶的高潮呢,沒想到能再經歷一次。」
「嗯,那是最痛快的。」懷克點點頭。「明天中午,所有謎題應該就能解咒,晚上你讓所有人都到起居室來。」
遵命――老助手回答。

次夜,懷克一如預期解開謎團,卻在房裡搞不定髮型。以前稍微一梳,立刻英氣逼人、風範儼然,現在幾乎都是白髮,而且髮量不足,怎麼弄都弄不好。即使如此,他仍說服自己妥協,在鏡前端詳全身,燕尾服挺稱頭。
這時,馬許進來。「眾人到齊了。」
「謝謝。你看我怎麼樣,有沒有不妥的地方?」懷克原地轉一圈
馬許變換各種角度,審視主人的服裝儀容。「完美極了,」他笑逐顏開,「簡直像英國艦隊,無懈可擊。」
「是嗎?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哎,好久沒有這種緊張刺激的感覺。」懷克輕輕轉動胳臂,鬆鬆筋骨,並扯著嗓子進行發聲練習。他最近的煩惱之一,便是說到緊要關頭就卡痰。最後,他往玻璃杯裡倒水,喝一口。「那麼,我們走吧。」
一進起居室,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懷克身上。相隔數十年,再度受到矚目,真教人通體舒暢。彷彿要品味這股感動,他緩緩踱步,走過每一個人面前,最後停在中央。
「那麼……」懷克開口,自認發聲極為順利。歌劇也一樣,第一聲最重要。
「那麼,我想在此揭開命案的真相。這次的命案,是窮盡人類智力的謀殺,若非我――偵探懷克,恰巧參與其中,恐怕凶手便會稱心如意。」
情況挺不錯,也沒要卡痰的跡象。然而,他正要說「首先是密室之謎」時,不知怎麼回事,聲音突然出不來。不是啞嗓,像是忘記如何發聲。在發不出聲的情況下,懷克全身虛脫,當場雙膝落地。
「您怎麼了?」坐在近處的詹姆斯.萊爾跑過來,探向懷克的脈搏。「不妙,是心臟病發作,快把他搬到那邊的桌上。」
在他的指ㄧ示下,桌面立即清空,好讓懷克平躺。懷克試考移動,手腳卻不聽使喚。嘴巴也動不了,勉強能動的只有眼珠 耳朵沒問題,聽得見。話說回來,怎麼會在生涯最後的光榮。舞台上,發生如此不堪的醜態?懷克恨得想咬牙。當然,他連咬牙也辦不到
「暫時休息一下,應該就不要緊。」萊爾對眾人說。馬許一臉擔心地來到懷克身邊,為他解開胸前的衣釦。
「這下怎麼辦?解謎的偵探病倒,我們也束手無策。」菲絲.奥德利問。於是,她的丈夫莫廷.奧德利緩緩站起。「沒辦法,由我來解謎吧。」
一聽這話,懷克眨了眨眼。話不能隨便亂說啊!外行人怎麼可能破解這個命案?
但沒人理會懷克的擔心。「好呀,你來試試。」瑞德.哈林看好戲般附和。他的妻子薇薇安,和兒子肯尼斯也拍手贊成。
「那麼,應觀眾要求,我代替偵探上陣。那麼,從密室之謎開始。」
太亂來了,懷克心想。難道你解開三重密室之謎了嗎!
然而,不顧偵探的驚訝,莫廷.奥德利解說起密室機關,而且幾近完美,與懷克的推理相去不遠。懷克暗忖,難道這個男人知道「魔王館謀殺案」?
接著,莫廷.奥德利介紹每個人的背景簡歷,並整理案發當時每個人的行動。'這也是懷克一貫採攻的步驟,簡直像為懷克代言,他說得頭頭是道。
「這麼一來,凶手就呼之欲出。」莫廷.奥德利在眾人面前繞一圈,停下腳步,緩緩指向一個人物。「凶手就是你,瑞德.哈林。」
你胡扯什麼!懷克只想大叫。依前述的推理,凶手除了詹姆斯.萊爾,別無他人。
「胡說八道,我幹嘛殺亞弗瑞?」哈林怒吼。
然而,莫廷自信滿滿地繼續道:
「你的事業不振,需要他的遺產,才想到謀財害命。你說案發時在房間裡,那是騙人的。其實,你趁著下雪,去別館殺害洛克威爾。最好的證據,就是掉落在後門旁的一條線。」
線?懷克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他根本不曉得掉了這麼一樣東西。但莫延不顧他的驚訝,繼續推理。哈林有機會犯案,掉落的線就是從他的衣服上脱落的。
「你不要亂開玩笑。」哈林氣得鬍子亂抖。「我有不在場證明。證明我在房間裡的,不就是你嗎?」
「的確,」莫廷得意地笑,「但仔細想想,是我弄錯。我看到你在房間裡,是在案發之前。」
弄錯?懷克真想大叫。他就是相信莫廷的說詞,才把哈林從嫌犯名單上剔除。
「無聊,憑這種程度的推理,就以偵探自居?」哈林的妻子薇薇安起身,她一
叉腰,恨恨地登莫廷一眼。
「不然妳拿得出別的說法嗎?」莫廷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當然。這次一案發,我就知道凶手是誰。凶手就是。……」薇薇安在瑪格麗特.普朗特面前站定,「凶手就是妳。」
「別鬧了!」瑪格麗特尖聲反駁。「我有不在場證明,也不可能設下密室的詭計。」
「當然啦,憑妳那點腦容量,肯定想不出那種詭計。但本大小姐,知道妳有一項祕密專長。」
聽到薇薇安的話,瑪格麗特頓時面無血色。
「什麼專長?」哈林問。
「就是催眠術。」薇薇安得意洋洋地宣布。
「催眠術?」眾人異口同聲,懷克也在內心跟著大喊。但薇薇安並不是信口開河,證據就是瑪格麗特辯稱「我從來不曾亂用」,然後咬住嘴唇。
「說話老實點,行不行?妳和洛克威爾常玩催眠遊戲,以為我不知道嗎?妳一定是假裝玩遊戲,對洛克威爾施行真正的催眠術,令他關在別館裡,拿手槍結束自己的性命。」
「原來如此,還有這一手。」莫廷對薇薇安的推理表示佩服。薇薇安驕傲得鼻孔噴氣,睥睨以羅克威爾家女主人自居的女人
怎麼可以發生這種事?懷克很想抗議。在這種本格命案中,不該出現催眠術這種技倆。不可以出現這種教人掃興的真相,這是身為偵探的懷克的守則。
他只希望有人挺身反駁,快說真凶是詹姆斯.萊爾啊。
彷彿聽見他内心的呼喚,瑪格麗特氣得變成三角眼,離開沙發。
「這種胡言亂語,虧妳說得出。被講得這麼不堪,我不能再保持沉默,否則,我要如何面對貝克街的奶奶。」
「意思是,妳也要進行推理?」哈林問。
「我的推理至少會比你太太的像樣。你們為什麼口口聲聲『密室』,吵個不停?這次的命案,根本與密室無關。」瑪格麗特大步走向坐在房間一角的菲絲.奧德利。「菲絲,妳應該最清楚這一點。」
「喂,妳別亂講。」菲絲的丈夫莫廷插嘴。「我太太一直待在圖書室。大家都知道,不是嗎?」
「問題就在那間圖書室啊。」瑪格麗特回答。「菲絲說,她待在圖書室的最深處。那裡有一座放《巴爾札克全集》的書架。可是,那不是普通的書架。從下方數來第二層,有個小小的木頭節眼, 一按下去,畫架就會像門一樣打開,出現通往地下的樓梯。樓梯不是連接戶外,而是別館,那是一條祕密通道。」
祕密通道?懷克的心臟劇烈跳動 ,出現祕密通道,根本一點也不公平!
「不會吧,真的嗎?」哈林出聲,「我完全不知道。」
「知道的人沒幾個。亞弗瑞、菲絲,還有我。以前我看過菲絲從書架後方走出來。」
「菲絲,她說的……」莫廷話不成聲,於是菲絲放棄般點頭。「是真的。」
「噢,菲絲……」
「可是,」她筆直回視瑪格麗特,「凶手不是我。那天我沒走祕密通道。」
「我不相信。」
「我這就讓妳相信。」菲絲徐徐轉頭,朝就座的薇薇安發話:「凶手是妳。說什麼別館沒有備鑰是騙人的,我知道妳手上有一把。」
咦!眾人又同聲驚呼。
但被菲絲當成凶手的薇薇安毫不讓步,和剛才一樣主張瑪格麗特才是凶手。瑪格麗特則堅稱菲絲是凶手,再加上莫廷認為哈林是凶手。這麼一來,哈林也不甘示弱,提出幫傭的瑪莉才是凶手的謬論。瑪莉大為憤慨,力陳哈林夫婦十歲的兒子肯尼斯很可疑。
名偵探懷克陷入混亂,完全搞不清什麼是什麼了。各個說法應該都是破綻百出,麻煩的是各有道理。然而,不知為何,竟沒人指出詹姆斯.萊爾是凶手。
懷克覺得心臟跳得很快,呼吸困難。
「父子皆受到懷疑,還有天理嗎?」連兒子都被當成凶手,哈林的鬍子震動得更厲害。「既然如此,那我們不能保持沉默。肯尼斯,你說話啊。」
遭父親點名,肯尼斯環視眾人,怯怯開口:「凶手是萊爾叔叔……」
噢,懷克閉上眼。終於有人提到這個名字。沒想到,正確推理的竟是一個十歲小孩。
然而,下一秒,他立刻崩潰。聽到肯尼斯的話,所有人都笑出來。
「哈哈哈,再怎麼扯,也扯不到那裡去啦,肯尼斯。」哈林開口。
「就是啊,未免太離譜。」薇薇安附和。
「這次命案最可笑的,就是認為凶手是萊爾。」莫廷跟著出聲。
「那樣簡直就像……」瑪莉高八度尖聲丟出一句,眾人便合唱般齊聲接下去:『魔
王館』的翻版嘛。」
什麼?魔王館?
那一瞬間,懷克眼前一黑,意識彷彿被吸到遠方。

醒來時,懷克躺在家裡的床上。透進窗户的陽光好刺眼,他皺著眉,抬起上身。
到底怎麼回事?他按住頭,一時之間什麼也想不起。坐一會後,總算想起「天使館」的謀殺案。在洛克威爾家的起居室裡,每個人任意說起自己的推理後,他就失去意識。
後來呢?
他按住眼頭時,寢室的門打開,馬許走進來。看到主人起身,馬許一時顯得很驚訝。不久,他討喜的臉上便露出笑容
「您醒了嗎?啊啊,太好了。醫生說,您只是發生一點小狀況。」
「馬許,命案後續如何?」懷克急吼吼地問。「凶手是誰?」
年老的助手微微偏頭,疑惑地問:「命案?您是指……?」
「『天使館』謀殺案啊。是誰殺害洛克威爾先生?」
即使如此,馬許仍一頭霧水,對懷克說:「洛克威爾先生活得好好的。」
「他活著?」懷克叫道。「怎麼可能!他不是在『天使館』的別館裡,死於三重密室中嗎?」
馬許悲傷地望著主人,眼中流露哀憐之色。「懷克先生,您再休息一下吧……」
「休息?沒必要,我好得很。」懷克看著助手,漸漸感到不安。於是,他問:「我是昏什麼時候、在哪裡昏倒的?」
「在前往洛克威爾宅邸的路上。」馬許回答,「車子遇雪打滑,撞到樹。當時您昏倒,所以我們並未前往洛克威爾宅邸,當場折返。後來,您就一直沉睡。」
「折返?」怎麼可能?懷克暗想。那全是夢嗎?「那麼,洛克威爾先生還擔心有人要謀財害命嗎?」
「不,沒問題。現在已釐清狀況,全是洛克威爾先生想太多。」
「想太多?」
「是的。他說安眠藥裡摻了毒,其實不是毒,是維他命,好像是醫院弄錯。然後,馬鞍藏有玻璃碎片,也查出是附近孩童幹的。洛克威爾對這幾件事都非常生氣。」
「什麼……」懷克抱著頭。那些果真是夢嗎?的確,如果不是夢,很多地方會難以解釋……
擺在床邊的一本書,吸引懷克的目光。他拿起一看,封面印著《安東尼.懷克手記 第五卷 魔王館謀殺案全紀錄》。他迅速翻了翻,打開最後解謎的那一幕。
「凶手就是妳,羅徹斯特女士。」
他思索著「天使館謀殺案」。那起案件,從頭到尾都和「魔王館」的發展一模一樣。所以,依照同樣的方式推理即可。然而,按理說,凶手應該是詹姆斯.萊爾……
「馬許。」他將書攤開,望著遠方喃喃地說:「凶手真的是羅徹斯特女士嗎?」

3

又過十年,高齡九十、曾經的名偵探安東尼.懷克,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心臟病發作被送進醫院,但醫生已束手無策。
在模糊的意識中,懷克思索著「魔王館謀殺案」。他的推理到底是不是正確的?那個密室真的沒有祕道嗎?當時每個人的話,沒有搞錯的地方嗎?那些人裡,有沒有誰會催眠術?
他從毛毯裡伸出右手空抓。「怎麼了嗎?」馬許問。
「答案,」懷克開口,「告訴我答案。」
這是他的最後一句話
名偵探安東尼.懷克長眠於此。
懷克躺進郊外的墓地。他無親無故,單身一輩子,由馬許和希金斯警探等交情深厚的人,送他最後一程。
待牧師祈禱完,離開墓地後,馬許注意到一位婦人。儘管她穿著喪服,而且十年不見,馬許仍立即認出她是誰。兩人慢慢走近。
「好久不見,馬許先生。」婦人出聲。
「是啊,真的好久不見。瑪莉.霍克小姐……不,應該叫艾蜜莉.葛萊姆小姐才
對。」馬許說。
這位婦人,正是在「魔王館」遇害的葛萊姆爵士的女兒。
兩人走到懷克的墓前,低頭看著墓碑。
「直到最後,懷克先生都沒察覺嗎?。」
「是啊,應該沒有。」馬許回答。「十年,我竟能裝傻十年。」
「請容我代表葛萊姆家謝謝您。」葛萊姆女士欠身行禮。「幸虧懷克先生的手記沒問世,我們才能過著常人的生活。現今知道『魔王館』的人應該不多。」
「一切如您所料。自從懷克先生夢見『天使館』謀殺案――其實那是一齣戲而不是一場夢,從此便對推理失去自信。所以,沒勇氣出版手記,怕自己弄錯。」
「可是,萬萬沒想到會那麼順利。我很幸運,因為丈夫是醫學博士,能夠取得令人全身麻痺的藥,和呈假死狀態的藥。」
「懷克先生昏倒的時機實在絕妙。」
「是啊。可是,若沒有馬許先生的協助,我們是無法成功的。」
「那是因為我認同您的意見。」馬許的臉皺成一團。「對偵探而言。命案確實是一大獵物,會想向人炫耀。要繼續從事偵探這一行,命案也能打響招牌。可是,對當事人而言,只是一場希望能盡快忘記的惡夢,也希望世人早日遺忘。況且,案情觸及隱私。畢竟在解謎的過程中,會提到相關人士不願回首的過去。」
「正因如此,得知懷克先生出版手記時,我很焦急,一心想著必須設法阻止,才會懇求馬許先生幫忙,要欺騙服侍多年的主人,您一定不好受。」
「哎,多少會難過。」馬許應道。「不過,我認為已完成最後一件工作。退休後,懷克先生反覆提及,希望死前能夠再解一次謎。所以,這十年他一定不無聊,還把謎題帶去天國。」
然後,他抬頭望著天空,掌心放在耳朵後。
「喏,這樣似乎就能聽見他在大叫。」
――馬許,快來幫我做筆記。
 楼主| 发表于 2018-9-9 11:44 | 显示全部楼层

             女人與老虎

對真之介而言,這將是揭曉命運的一天。他在牢房裡等候,鏘鎯鏘膷的鑰匙撞擊聲中,獄卒出現。
「喲,終於來到今天。」獄卒的話聲十分快活。
「你似乎很開心。」真之介應道。
「當然。像這種日子,我會慶幸自己當上獄卒。」接著,獄卒解開牢房的鎖,將門打開。
真之介抬起沉重的身軀,不情不願地走出牢房。
「別沉著一張臉,打起精神!大家都在等你。」
「大家?」
「是啊。大競技場上擠滿觀眾,大家都渴望刺激。」獄卒雙眼發亮。「不過,你真是膽大包天。誰不好惹,偏偏去招惹大人的小妾,實在太亂來。」
「我不知道啊。」真之介以哭聲辯解。「要是知道,就算有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敢碰她。可是,她自稱單身……」
獄卒哈哈大笑。
「當然是單身啊。她是小妾,又不是正妻。這一手,不知讓多少人上勾。」
「咦,很多人嗎?」
「是啊。那個叫阿獵的女人得小心提防。一看到稍微平頭正臉的男人,她就會去色誘撩撥,弄入手中。最後事跡敗露,男的會遭大人處刑。這一帶無人不知。」
「我是最近剛從外地來的。」
「我想也是,真令人同情。」獄卒嘴上這麼說,卻顯得興致勃勃。
「女人、老虎,或者……」今天要處的是,這個刑。光是聽名稱會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但刑務官告知內容時,真之介大為震驚,從此夜不成眠。
「以前這刑罰叫『女人或老虎』。」刑務官端起架子,「在罪人面前有兩道門,罪人必須打開其中一道。一邊是絕世美女,另一邊則關著吃人的老虎。要是出來的是女人,罪人必須和那女人結婚,過一輩子。若出來的是老虎……不必我多費唇舌吧,換句話說,是拿命來赌二分之一的機率。你要面對的,基本上是一樣的試驗。不同的是,有三道門。」
「三道?女人、老虎……另一個是什麼?」
「要等打開才知道。不過,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你順利獲救的機率,降低為三分之一。」刑務官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所以,這次多加的一道門,裡面的東西在真之介看來顯然並非好事。他的心情十分沉重。
跟在獄卒身後,穿過昏暗的走廊時,前方變亮,似乎是通往競技場。命運的時刻就要來臨。真之介不斷發抖,牙關根本合不起來。
這時有人從前方走近,是阿獵。她一身花俏的和服,梳得極美的盤髮有幾縷染紅。
「真之介。」她跑過來,握住真之介的手,「對不起,為了我,害你變成這樣。」
「沒辦法,是我不好。」真之介的話聲有氣無力。很想咒罵她,但誰教自己要上她的當?
「加油,我會為你祈禱。」她只留下這幾句,便快步離去。
真之介目送阿獵的背影離開。右手中多出一個紙團,是剛剛她假裝握手時塞給他的。
「那女人,剛才給了你一個東西吧?」獄卒嘴角上揚。
「沒有。」
「你不用裝傻,她每次都會用這一招,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替你保密,借我看一下。」獄卒慫恿、催促般伸出右手。
真之介只好把紙團交給獄卒。獄卒看過後,輕聲笑著點頭,奉還真之介。「你瞧
瞧。」
真之介看著紙條,上面寫的是「選三號門」。
「太好了,她特意來告訴我。她還是愛我的。」慎之介擺出勝利手勢。
「這可難講。」獄卒臉上仍掛著冷笑。「如果那女人真的愛你, 應該不願你和別的女人結婚吧。與其讓你和別人結婚,不如讓老虎吃掉你,難道不是嗎?」
「咦……」真之介覺得全身血液逆流。「那麼,這是代表老虎的門?」
「我自然不敢斷定。搞不好,她希望救你一命,告訴你的那道門後是女人。」
「之前都是什麼情況呢?依你剛才的話,她這樣傳遞紙條,今天也不是第一次吧?」
「沒錯,難就難在每次都不一樣,有人照她的話去做保住一命,也有人被老虎吃
掉。」
「那麼……這張紙條豈不是沒有意義?只是令人徒增煩惱。」
「那女人就是為了讓你煩惱,才給你這張紙條。而且,這次和以往不同,設有三道門,完全無法預料。」
「怎麼這樣……」
「好啦,沒空和你閒聊,不能讓觀眾等太久。」獄卒以更強的力道往真之介背上推。
一分鐘後,真之介佇立在競技場中央。全場座無虛席,他卻覺得自己的心跳聲,比他們的歡呼聲還大。
「好,命運的時刻終於來臨。真之介究竟會選擇幾號門?各位觀眾,請肅靜。我們現在就安靜下來,看他如何選擇。」
司儀說完這番話,太鼓擊起細碎而連續的鼓聲。眼前並排著三道門,真之介必須選擇一道。環顧四周,觀眾都注視著他。
大人坐在貴賓席, 一手拿著扇了搧臉,身旁圍繞一群年輕女子。除了看似正妻的女人,其他大概都是小妾。阿獵也在其中,神情和剛才傳遞紙條時截然不同,滿面笑容。
真之介拚命思考。三道門,哪一道是女人,哪一道是老虎,哪一道又是未知之謎?
他做出決定,不如說,他憑著逃避苦惱的本能,朝前方跑。他的目標,是阿獵指示的三號門。既然被騙,就被騙到底吧,他屏住呼吸,一鼓作氣打開門。
門後出現一個女人。看到她,真之介當場癱軟。觀眾的呼喊聲撼動整座競技場,其中摻雜不少失望。
女人走出來,搭著他的肩膀。
「謝謝你選擇我,這輩子就麻煩你了。」
真之介抬頭看著女人。她身材略胖,臉也是圓的。鼻子紅紅,是感冒的關係嗎?再怎麼看,都很難說是絕世美女。但這個當下,由不得他挑三撿四。這女人確實是幸運之神。
「彼此彼此。」他回答。
當天,真之介獲得釋放。那個將成為他妻子的女人。造訪他的住處。她要酒鋪送一桶來慶祝。
「那麼,為你的平安獲釋乾杯。」
新娘舉起酒杯,慎之介連忙拿起杯子。
一個月後!
真之介下班回來, 一開門碗就飛出來。
「喂,你這丈夫怎麼當的!沒酒了。不是叫你把酒準備好嗎?還杵在那裡發什麼
呆!」
正在咆哮的,是他的新娘。那天以來,女人不曾少喝酒,也沒清醒過。當然,也不做任何家事,屋裡亂成一團。真之介拚命賺的錢,轉眼就變成買酒錢。然而,無論再怎麼糟糕,他都無法和女人分手。這就是那次處刑的結果。
「好啊,居然敢拖拖拉拉,還不去買酒回來!你這個垃圾!」
真之介撿拾著碎碗,憶起決定命運的那一天。然後,他認為當時打開的不是「女人」也不是「老虎」,而是第三道門。
在第三道門裡的――不用說,就是「母老虎」(註)
(註:日文中,「虎」有酒鬼的意思。)
 楼主| 发表于 2018-9-9 11:4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想睡,不想死

頭變得好重,連站著都嫌累,我卻不得不忍耐。雖然很想躺下,但那是不可能的
實在好慘。我必須設法擺脫這個狀況,卻想不出好辦法。傷腦筋啊傷腦筋,現在還剩多少時間?得趕快想出對策。
話說回來,為何會變成這樣?即使演變為眼前的局面,我仍搞不懂,為何我得面對這種狀況。
我本來在和山崎紫約會,最初是和她在海邊的餐廳用餐。那是,呃……什麼時候?是昨天,還是今天?我不知道,總之是星期五。下班後,我坐上她自豪的黃色保時捷,前往那家餐廳。每次紅燈停下,四周的人都對我們行注目禮,真爽。
那是家義大利餐廳。我第一次去,但紫姊很熟,便選那家餐廳。一家感覺挺不錯的餐廳。我們點了義大利麵、龍蝦,和……呃,還有什麼?想不起來。有吃過沙拉的印象,還有湯。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我們邊吃邊聊。首先是談電影。我說《阿瑪迪斯》和《絕代豔姬》很好看。她怎麼說?好像是她不太看電影。她看過《大聯盟2》的錄影帶,覺得不太有趣。然後,聊了歌劇。不過,現在想想,全是我一個人滔滔不絕,她講過什麼?哦,對了,她是這麼講的:「提到歌劇,我只曉得《鐘樓怪人》。」我笑著糾正那不是歌劇,是音樂劇。她回一句:「哦,是嗎?」
總之,能和心儀的女神單獨用餐,簡直像在做夢,我整個人樂得飛上天。自高中時代桌球打進前八強以來,從沒那麼嗨過。
然後,用餐途中,紫姊拿出一樣奇怪的東西。是她的健康檢查報告影本。
「你不覺得,這幾個數據有點問題嗎?」她指著列出好幾個不知是什麼數據的欄位。
「我覺得很普通啊。」面對早我一年進公司的前輩,交談必須有一定的禮貌。
「是嗎?」紫姊似乎頗在意,會不會是哪裡不舒服?「總覺得怪怪的,也許是我想太多。」
「就是啊,應該是杞人憂天吧。」我安慰道。
離開餐廳時是幾點?可能是九點左右。呃,然後我做了什麼?頭好痛,想不起來。
啊!對了,離開餐廳前,紫姊對我說:
「筒井,不好意思,你可不可以搭計程車回去?我臨時想到有事。」
原以為會再找個地方坐坐,然後她會開保持捷送我回家,我有點意外。可是想一想,她要我自行回去,也在情理之中。畢竟我們不是男女朋友。
「好啊,當然。」我滿面笑容。
那家餐廳有代叫計程車的服務,委託餐廳人員後,我們來到外面。但計程車還沒來,紫姊開口:
「我看,還是再找個地方坐坐吧。」
我當然沒有拒絕的理由,開開心心地說「好啊」
「我去請他們不要叫車 ,應該還來得及。」紫姊走回店裡,很快又出現,比出0K的手勢。「這樣就沒問題,我們去停車場吧。」
「好。」我活力十足地回答。
呃,然後呢?
啊啊,我不行了。腦袋漸漸模糊,身體也搖搖晃晃。不行,不行、不行!用力站好,要撐住!嗚,好想吐。
不過,這是哪裡?光線太暗,看不清楚,似乎是哪個倉庫。唔,這個味道我有印象。是什麼味道?不太好聞。
想起來了,是公司的印刷室,氣味來自墨水之類的相關藥物。這裡也能沖洗照片,混雜著顯影劑和定影劑的味道。對,是印刷室,不會錯。
奇怪。
為何我會在這種地方?我和紫姊離開餐廳後,做了什麼?應該是有事才過來吧。
「動作快,趕緊到印刷室。」
紫姊的話聲隱約留在我耳中。為什麼她叫我到印刷室?為什麼我會毫無疑問地來這裡?
此刻我才發現,臉頰熱熱痛痛的,彷彿挨誰打過。是挨誰打?紫姊嗎?我對她有什麼非分之舉,才挨打的嗎?怎麼可能,就算她是我的女神,我絕不可能在第一次約會的晚上踰矩。別的不提,我根本沒膽量。要是有,我早就主動約她。今晚的約會,也是她主動來找我。
「筒井,明晚有空嗎?希望你能陪我吃個飯。」前一天午休落單時,她過來邀約。一時之間,我以為在做夢。當然,我立刻答應。
「可是,不要告訴任何人喔。」她眨一下眼,我連忙保證。共享這麼美好的祕密,
真是三生有幸。
「筒井,明天你會穿什麼顏色的西裝?」她抬眼看著我。
「呃,還不知道。為何這麼問?」
「兩個人的衣服不搭會不好看。」
「這樣啊。」我愈來愈樂不可支。
「那麼,我穿深灰色西裝。」
「深灰色嗎?瞭解。」她又眨一下眼。
想著西裝,腦海裡又浮現一個疑點。深灰色西裝,最近才看過。不,不是我的西裝,是看到別人穿深灰色西裝。在哪裡看到?那個穿西裝的人,和紫姊在一起。兩人並肩望向這裡,接著轉身離開。
離開?離開哪裡?
這個房間。他們離開這裡。就在不久前。對,西裝男直到剛才都在!這裡。那就表示,紫姊也在這裡。
天旋地轉。頭在轉,身體在轉,轉。轉。轉。
撐住,不能倒下!加油!
從餐廳的部分重新回想。走出餐廳,坐上紫姊的車子前座,然後呢?要去哪裡?對,我這樣問。「要去哪裡?」
「稍微兜個風吧。」她發動引擎。
然後,她把車子停在港邊,喝著自動販賣機買的罐裝果汁。在那之前,也說過一句讓我目眩神迷的話。
「我應該喝不完,你要幫我喝一半喔。」
我自知臉上露出傻笑,但就是控制不了。
我慢慢將她喝剩的果汁喝完。再普通不過的蘋果汁,變身為甘美無比的飲料。
然後――
接下來,我怎麼了呢?什麼都不記得,我處在一團迷霧中。
難不成,我睡著了?
啊啊,沒錯。後來,我就睡著了。怎會這樣?偏偏在約會時睡著,而且是在和紫姊出遊途中。
可是,再怎麼沒神經,我會這麼容易睡著嗎?簡直像服下安眠藥。
安眠藥?
不會吧!腦海一角,還殘留著一句話。那是……對了,是西裝男說的。
「藥效太強不好,不能讓他馬上睡著。」
我想起來。男子說著,甩我好幾巴掌,想把我打醒。
不僅頭昏腦脹,心臟也怦怦亂跳。
那麼,紫姊真的偷下安眠藥?為什麼要這樣做?對我下安眠藥能幹麼?
她迷昏我,好把我帶來嗎?應該沒錯。可是,她手無縛雞之力,要將我從車上抬下來,畢竟是不可能的。所以,深灰色西裝的男子是這時候出場嗎?她下達指示,催促「動作快,趕緊到印刷室」嗎?
這是怎麼回事?一開始,她就打算這麼做,才會約我。怎麼會這樣!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紫姊跟我有仇嗎?怎麼可能,我完全不記得做過什麼讓她懷恨的舉動。還是,我不該在工作中,對她毫無意義地微笑?她覺得噁心嗎?可是,只是笑一下,就要付出這種代價?
啊啊,可惡,好悲哀。我完蛋了嗎?虧我這輩子活得如此認真。我只有這個優點,在會計部才格外受到信賴。好不甘心,下週的監查本來可證明我的工作成果多麼精確無瑕。
呃――
腦海靈光一閃。下週的監查。
咦,難不成跟這個有關?所以,我才會這麼倒楣?監查又沒什麼。只要沒營私舞弊,根本不會有問題。
可是――
如果營私舞弊,問題就大了。嗚,這麼說,紫姊有問題?像是挪用公款之類的?不會吧,怎麼可能?
雖然不願去想,但禍到臨頭,得仔細思索。假設她真的有問題,她有退路嗎?
坦白講,沒有。只要進行監查,立刻會發現,沒有推脫的餘地。
不過,嫁禍給別人,就能得救。具體而言 ,就是嫁禍給我。殺了我,再布置成自殺就行。
真的能布置出完美的自殺嗎?我和紫姊一起吃飯,餐廳的人都看到了。一旦我的屍體被發現,頭號嫌犯就是她。
可是,萬一她這麼說呢?
「我們的在一起吃飯,但吃過飯就各自回家。」
這時,人們會想起計程車的事。為了製造離開餐廳就分道揚鑣的印象,她才故意請餐廳職員叫計程車?
不過,一調查就知道取消了啊。
不,不對,沒取消。計程車一定是來了,但那時我和紫姊已在她車上。
那麼,叫來的計程車一直在餐廳前等待嗎?不,這也不對。有一個男人上車。那男人和我一樣,穿深灰色西裝。八成也和我一樣,戴著黑框眼鏡。
他吩咐計程車司機:「請到XX町的○○工業(我們的公司)。」
然後,紫姊迷昏我,同樣前往公司。接著,兩人合力把我搬到這裡,大費周章設下這些機關。
警方一調查,便會認為我在餐廳前搭上計程車,前往公司。我不相信司機會記得我,頂多記住服裝和眼鏡。
可是,一出餐廳我就趕到公司,豈不是很不自然?這一點,紫姊打算怎麼解釋?
回想在餐廳裡的對話,心頭一凜。我明白她布下什麼陷阱了。
重點在於,那份健康檢查報告的影本。
餐廳的服務生不清楚那張紙的內容。刑警一問,他們想必會回答:
「女方讓男方看了電腦印出的那種紙,說『這裡的數字很奇怪』。男方認為是普遍的情況,她太多慮。」
聽著這些話,應該沒有任何刑警曾想到,我們談的是健康檢查的結果吧。紫姊一定會說,我們談過公司最近的帳目。
紫姊發現我虧空公款,於是我在離開餐廳後,緊急潛入公司,但已無法修改掩飾虧空的部分,絕望之下,選擇自殺――劇本多半是這樣。
啊啊,我好慘。不僅遭心儀的女人出賣,被人殺害,還要揹黑鍋。
我一定要想辦法,掙脫這個困境。
然而,我無計可施。
我的嘴巴被塞入東西,手腳被膠帶固定。這種狀態下,站在一個倒放的水桶上。然後,我脖子上套了繩索,固定在天花板上。
由於安眠藥的緣故,我的腦袋仍昏昏沉沉,好想睡。可是,一睡著就會被吊死。
啊啊,那兩個人一定會趁機製造不在場證明吧。我愈是努力,他們的不在場證明愈牢靠。他們想必是打算,等我死得夠久了,再來拆掉我手腳上的膠帶。
唔,好睏,真想乾脆睡著,嗚嗚, 一睡就會死。我不想死啊。
 楼主| 发表于 2018-9-9 11: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年的約定

不過,我不打算生小孩――
求婚後,村上照彥補上一句。亞沙子根本還沒回答。
「不生小孩,這是我人生的大前提。希望妳以這個前提,考慮嫁給我。」他雙手擱在方向盤上,望著前方。那一晚下大雨,連車窗外的景象都看不見。
村上照彥是亞沙子在公司裡的前輩。兩人隸屬於業務部,照彥比亞沙子大七歲。亞沙子進公司已三年多。
他們去年夏天開始交往。兩人都參加網球社,照彥提議一起吃飯,後來兩人便經常單獨見面。
照彥是山梨縣人,來東京上大學,畢業後進入東京的公司。他的父親早逝,母親健在。
年長他十歲的哥哥在名古屋上班,母親由哥哥和嫂嫂照顧,照彥是自由的老二。
將來會-這個人結婚吧――交往時,亞沙子隱約有這個念頭。一到二十四歲,女人無法不考慮將來。父母動不動就問,和村上先生有沒有譜?她已向父母介紹過男友。
所以,亞沙子二十五歲的生日即將來臨的這 天,他主動求婚,可說時機絕佳。
然而,不生小孩,這……
亞沙子問起原因。他回答很早就這麼決定,並且保證即使沒孩子,也會建立幸福的家庭。
「妳知道『頂克族』這個詞吧?妳不也希望繼續工作嗎?結婚一定要生小孩、妻子一定要走入家庭,這種觀念太落伍。兩個人都工作,兩個人都賺錢,享受豐富的人生,不是很好嗎?把時間和金錢花在養兒育女上,未免太傻。既然我們出生在如此歡樂的世界,便該盡情享受。」不知是不是早就想好說詞,他答得流暢無比。
亞沙子沒立刻回覆,考慮了三天左右。
照彥奇異的宣言,並未削弱她的好感。她不特別喜歡小孩,也希望能繼續工作。沒有孩子,兩個人要去旅行可說走就走。最重要的是,她認識好幾對沒孩子仍過得幸福美滿的夫妻。
下次見面時,亞沙子告訴照彥,接受他妳求婚。聽到她的話,照彥有些緊繃的表情放鬆,笑得眼角露出數條皺紋。我們會很幸福的――他說。
大約八個月後,他們在東京都內一家飯店,舉行豪華的婚禮。亞沙子和照彥一起切比他們高的蛋糕,換了四套禮服,流了一些眼淚,在八十幾位來賓的祝福中,展開新生活。

2

婚後的頭兩、三個月,她沉浸在幸福中。在下一次人事異動前,她與照彥仍屬於同一部門,真的是二十四小時都在一起。女同事拿這一點調侃,她也引以為樂。
變化在婚後半年來臨。照彥收到調派至加拿大分公司的人事命令。他接受調派的同時,亞沙子決心辭掉工作。
八月一個炎熱的日子,兩人離開日本,赴任期間為五年,三年後才可請長假回國。
他們租下多倫多郊外一戶人家,當成新生活的據點。建坪約七十坪,加上庭院面積共兩百多坪,即使如此,四周多的是比他們大好幾倍的房子。
一開始,無論做什麼都很緊張。首先,是語言的問題。上街買生活必需品,連說明窗簾的尺寸也是一大挑戰。打電話投訴房子有問題,對方連他們一半的意思都不懂。
生活習慣、節奏的不同也令人不知所措。無論訂什麼東西,都不會在指定的當天送達。以為對方忘記卻又不是,而是過好久才送來。至於遲交的理由,實在悠閒得可以,諸如負責人休假啦,節慶店裡休息等等。
「完全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真的有來到另一個世界的感覺。」一天晚上吃晚餐時,亞沙子對照彥說。
「很快就會習慣的, 一開始大家都是如此。」
照彥則是在分公司的待遇太好,反倒不知所措。
「真的會習慣嗎?這五年感覺會在忙亂中度過。」
亞沙子面有難色,內心卻相反。每天都能接收到新的刺激,她樂在其中。
然而,這刺激的生活並未持續多久。家中安頓好,習慣購物後,漸漸就沒新的變化。
話雖如此,亞沙子又沒勇氣踏入完全未知的地方。
照彥上班的時間相對固定。早上八點出門,傍晚六點多回來 送他出門後,打掃房間、洗衣服,吃頓簡單的中餐。收拾妥當,看看電視、翻翻日本寄交的雜誌。沒有半個人會上門。
原來,這就叫家庭主婦啊……
亞沙子呆呆度過黃昏時分,一邊這麼想。這種生活還要持續五年。
她常想念熱鬧的日子,不禁悲從中來。身旁沒有任何認識的人,幾乎每天都要等照彥回家,才有說話的機會。
要是有孩子――
亞沙子不禁浮現這個念頭。兩人約好不談此事,但這種想法一天比一天強烈,她終於在某天晚餐時脫口而出。
那一瞬間,照彥挑一下眉,放下滔湯的湯匙,若有所思。亞沙子十分不安,深怕惹他生氣。
「我們不生小孩。」他一字一句緩緩告訴亞沙子,彷彿也是在告訴自己。「不是約好了嗎?」
照彥果然生氣了?亞沙子窺探他的表情,但他沒生氣。證據就是,他再次拿起湯匙,笑著說:
「下個假日,我們去溫哥華吧。到處旅行看看,心情就會有所不同。」
照彥這麼提議,亞沙子很高興。這將是他們來加拿大後的第一次旅行。
之後,照彥會在她正好感到寂寞時,帶她去各種地方,彷彿是擔心她產生想要小孩的執念。
然而,這個方法的效果愈來愈差。亞沙子漸漸感到身體不適,失去食欲,經常煩躁不安,還會耳鳴。明明腦袋昏沉沉,晚上卻睡不著。
「這是壓力造成的,我們出去散散心吧。妳想去哪裡?」
亞沙子搖搖頭,不想再出門。就算出去,又什麼都沒變化。
來加拿大滿一週年時,她割腕自殺。照彥發現她倒在廚房裡。
這形同一種發作。之後回想,她不敢相信當時的事是現實。
幸好傷口淺,性命沒有大礙。之所以昏倒,是看到流出的血受驚嚇。
「我請了假。」亞沙子醒來時,照彥坐在她身旁,開口:「公司特別通融准假,為期兩週。我們回日本吧。」

3

暌違一年,女兒和女婿回國,亞沙子家熱鬧萬分。嫁到千葉的姊姊,也帶著姊夫一起回來。
亞沙子發現,好久沒覺得這麼痛快。不光是母親為她準備的飯菜,而是長久以來,她都渴望能和別人說說笑笑。
所以,想到這次休假,結束又得回加拿大,明明才剛返國,她便感到憂鬱。
「對了,她的肚子還沒消息嗎?」
父親酒喝得比往常多,頂著紅通通的臉望向照彥。亞沙子忍不住低下頭。她並未告訴父母,照彥無意生小孩。
喏,再看看――每當出現須似的話題,照彥都會這麼回應。即使對方大談養兒育女的必男,他也只是微笑。
這一晚有些不同,他如此答道:
「是啊,差不多了。」
咦!亞沙子轉頭看他側臉。
「嗯,孩子要趁早生比較好,你也三十多歲了啊。」
父親滿意地笑,又往照彥杯裡猛倒酒。母親和姊姊、姊夫,談起要生的話頭一
胎是女孩比較好,如果在加拿大出生算哪一國人,聊得好不熱絡。
唯獨亞沙子暗自吃驚。以往照彥都極力避免這類話題。還是,許久沒回來,在國內也待不久,就讓父母開心一下?
「怎麼啦,發什麼呆?」
姊姊問起,亞沙子連忙加入話題。

「我明天要去山梨。」
亞沙子滿心懷念地在房裡鋪墊被時,照彥忽然冒出一句。她抱著枕頭望向照彥。
「山梨?」
他的故郷雖然在山梨,但應該已沒有家人在那裡。
「有點事。」照彥坐在她學生時代用的書桌前,把玩著生鏽的削鉛筆機回答。
「可是,我們不是要去名古屋探望你媽和你哥他們?」
「我知道。在那之前,我得先去山梨。」
「你一個人?」
「嗯。」
「找朋友?」
「啊……,算是吧,很久沒見。」
「哦……」
亞沙子沒再追問,但心裡覺得奇怪。他的朋友幾乎都在東京。
「我在那裡住很久,不偶爾去拜訪一下,別人會以為我很無情。」照彥乾咳一聲。
第二天早上九點多,亞沙子醒來,往旁邊一看,照彥的被窩空蕩蕩。她沒換衣服。一身睡衣直接下樓,只見他在樓梯底下打電話。
「我昨天回來的 嗯,坐了十三個小時的飛機……在她娘家,還是日本好。」
看樣子,是打電話給朋友。
對了――他突然壓低音量:
「想跟你談孩子的事……我當然遵守了約定……嗯,今天碰個面,詳情再談……
你店裡不會不方便嗎?……四點去就沒問題啊……好,我知道。」
照彥放下聽筒,準備上樓時發現亞沙子,停下腳步。
「早,你在打電話?」
「嗯。」照彥點頭, 一副在編籍口的樣子。
「山梨的朋友?」
間隔片刻,他才回答。「是啊。幸一 ,清水幸一 。在當地開咖啡店的朋友。」
亞沙子在賀年卡上看過那個名字。除了是兒時玩伴之外,照彥沒提起任何關於清水幸一的事,亞沙子自然沒見過他。
「你今天要去找清水先生?」
「嗯,我確實打算去戊他。」照彥言詞閃爍,從她旁邊穿過,回到房間。
十一點過後,照彥出門。亞沙子送丈夫離開,母親問起這時去山梨有什麼事,她故作明理地解釋,男人總有想單獨回出生的故鄉的時候。
然而,當她獨自待在房間,仍忍下住擔心。照彥為何突然決定一個人回故鄉?
他在電話裡說,想談孩子的事。孩子的事,這是什麼意思?
還有,昨晚的插曲。
她不敢問照彥對父親說的是不是真話。除了怕他以一句「當然是假的啊」輕易否認,主要是昨晚他身上散發一種讓人難以開口的氣氛。
這和他今天去山梨有關嗎?
猶豫半個多鐘頭,亞沙子從行李中取出通訊錄,找出清水幸一的名字,把住址和電話抄在便條紙上。
「哎呀,妳也要出門?」
看到亞沙子下樓,母親問。因為她換上外出服。
「我去找朋友。她準備要結婚,很多細節想問我。」亞沙子回答。
「是嗎?萬一會比較晚,到車站就先打電話回來,我派爸爸去接妳。」
母親叮囑到一半,亞沙子已奔出家門。一看錶,快中午了。
照彥四點要去赴約――
現在出發可能還來得及,亞沙子快步走向車站。

4

照彥的故鄉,在從甲府換乘電車約三十分鐘的地方。結婚前,他帶亞沙子來過一次,是個純樸的小鎮,安靜得會讓人忍不住側耳傾聽風聲。
照彥與清水幸一,小學、國中鄒同校。因為同年,家又住得近,常玩在一起。
照彥說「四點在店裡見」,應該是約在清水開的咖啡店吧。
儘管只來過一次,亞沙子幾乎沒迷路,就來到照彥的老家所在地。現在那裡蓋起一棟四層公寓。
「與其讓別人搬進去住,不如拆得乾乾淨淨,才不曾有牽掛。反正我們也不會再回來。」
之前帶她來時,照彥仰望著公寓這麼說。
可是,你不就回來了嗎?她在心中低喃。明明連出生長大的家都不在了,到底能有什麼事?
亞沙子慢慢走著,邊找尋清水幸一的店,肯定在附近。店名很可愛,叫「neko」。
轉過彎,旁邊一家店的玻璃門打開,有人走出來。亞沙子花一 、兩秒才認出那是照彥,趕緊躲起來,幸好他並未發現。
跟在照彥身後,出現另一個和他同年代的男人,穿著黑色運動夾克。那道玻璃門上有貓咪的插圖。運動夾克男應該是清水幸一,這裡就是他的店吧。
兩個男人走上亞沙子來的那條路,往反方向前進。她拉開一點距離,跟在後頭。兩人說些什麼,她當然聽不見。
要是他們去開車就麻煩了,但他們似乎沒這個意思,朝著山繼續走。
不久,他們在一座小小的靈園前停下腳步。
掃墓?亞沙子心中納悶。
兩人走進去,亞沙子晚幾步跟上。這時,她才發現照彥拿著花。
他們取桶子汲水,往後面走去,在一個墓前站定。
亞沙子躲在比她高大的墓碑後,望著他們。
照彥供花,清水插上線香。澆水後,兩人並肩,合十膜拜。
那是誰的墓?亞沙子看著他們思索。村上家的墓,照彥的哥哥在名古屋買房時,應該已遷過去。
那麼,是清水家的墓嗎?可是,為什麼照彥會來掃清水家的墓?
兩人在墓前交談幾分鐘,還是聽不見。不過,從亞沙子的位置,可清楚看到照彥的臉,他雙眉深鎖,頻頻摩挲下巴。那是他有心事時,會出現的習慣動作之一。
他們離開墓前,亞沙子換地方躲,打算繼續跟蹤一陣。
照彥他們歸還水桶,步出靈園。亞沙子確定他們離開,才跟著離開。
突然間,眼前出現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對方身材高大,長相福泰。一開始,亞沙子以為是與自己無關的人,但看到她的眼睛,不禁停下腳步。因為她直盯著亞沙子。
「村上太太……對嗎?」女人開口:「妳是村上先生的太太沒錯吧?」
「妳是……?」
亞沙子一問,她燦然一笑。
「我是清水的妻子,叫久美子。」
「原因應該和妳一樣。」
「和我一樣?!
亞沙子感到奇怪,目光飄朝靈園的出口。再拖下去,會跟丟的。
「如果是要找他們,不必再跟蹤。」久美子說,
「他們會去喝一杯,跟到酒館也沒用吧。」
亞沙子打量著對方。
「我實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久美子點點頭。
「我也一樣。不過,我知道的應該比妳多一點。要不要去我們店裡坐坐?有點事想跟妳談。反正,他們不到天黑不會回來。」
當然好――亞沙子回答。
「neko」咖啡是一家非常簡約的店,省去一切無謂的裝飾。有吧檯,三張桌子。亞沙子她們踏進店內時,只有最靠外的桌子旁坐著四位客人。吧檯裡,一個二十幾歲的男生在煮咖啡,久美子說是她外甥。她向外甥介紹亞沙子是學生時代的學妹。
她們在最靠裡的桌位坐下,進入正題前,久美子請亞沙子喝熱可可。在墓地受涼的身體,彷彿從骨子裡暖和起來。
「妳怎麼認得我?」
沙子以手掌包覆著杯子,問道。
「因為收到你們的結婚通知。上面不是附有照片嗎?別看我這樣,我很擅長認人。而且,會跟蹤那兩個人的,除了我之外,只有村上先生的太太。」
久美子拿起盛熱可可的杯子,點點頭。
「看來,亞沙子小姐同樣覺得妳先生的行動很奇怪吧。」
「久美子小姐也這麼認為嗎?」
「是啊。」久美子放下杯子,神情變得有些嚴肅。「那是西野家的墓。」
「西野家……」
這是個陌生的姓氏。
美子從吧檯拿出便條紙和原子筆,寫下「西野晴美」。
「他們應該是去替這個小女孩掃墓。妳先生提過……看樣子是沒有。」
亞沙子搖頭。「我從沒聽過這名字,是個小女孩?」
「說是小女孩,如果還活著,年紀應該比妳大。晴美妹妹死於二十年前,當時八
歲。」
那麼,就是照彥十三歲的時候。
「這位晴美小姐,和我先生是什麼關係?」
亞沙子問,久美子搖搖頭。
「好像是住在附近,應該是從小認識吧。除此之外,有什麼關係我就不知道了。」
「是嗎……那個小女孩為什麼會死呢?
聽到亞沙子的話,久美子的臉頓時蒙上陰影。她調整呼吸般胸口太大起伏,接著壓低音量,回答:
「西呀晴美小妹妹是遭到殺害,在這一帶是轟動的大案子,至今仍有人記得。她在剛才那墓地後面的山路,遇到隨機殺人。」

5

凶手是個三十五歲的男人。自稱是畫家,實際上是從事繪製電影院看板的工作,同行認為他是技術頗佳的畫師。
相關人士對他的評語是沉默寡言又不善交際,工作很認真。雖然單身,但看起來也不像對女性特別感興趣。
男人在偵訊中供稱,一切只因在下雨。那天悶熱又下雨,他心情煩躁,便到墓地那邊走走。
為什麼是墓地?一開始他也說不清。經過調查,才曉得是為了與年輕女子攀談。據他表示,以前因故到墓地時,曾有來掃墓的年輕女子和他搭話。「傍晚的墓地好嚇人。」那名女子是這麼說的,他順勢回答,聊了幾分鐘。
到墓地去,或許又能見到年輕女子――這實在不像年過三十的男人會有的想法,但他仍為此前往墓地。當然,是在傍晚時分。
那天確實下了雨。上午還是晴天,下午雲層變厚,太陽西斜時便下起大雨。
男人打著一把黑傘,獨自去墓地。
然而,墓地沒有他想找的年輕女子。別提年輕女子,根本沒人來掃墓。
假如男人乾脆放棄回家就沒事,但他並未這麼做,一直在四周徘徊,想看看能不能遇到可排遣煩躁的對象。
繞到墓地後面的山路時,他發現撐著紅傘的西野晴美。
一張小臉像是會動會笑的法國娃娃――這是當時某報對晴美的形容。實際看過報上刊登的照片,許多人都哀嘆:「一個像洋娃娃般可愛的孩子,怎會遇上那種慘事?」
男子向警方聲稱,他並無戀童的癖好。只是晴美太可愛,想跟她說話。不料,一看到他,晴美便露出明顯厭惡的表情,丟出侮辱的話。他一時氣昏頭,才痛下殺手――
刑警沒盲目採信他的供述。西野晴美的屍體,是案發翌日在墓地的後山樹林裡找到的,當時她全身一絲不掛。裙子,上衣、內褲、鞋子等衣物,都被藏在距離屍體十公尺左右的樹蔭下。而且,裙子與內褲上附著極少量的精液。但屍體上只有遭到扼殺的傷痕,並無受到強暴的跡象。
為了強暴,將西野晴美帶進樹林中,受到抵抗便掐死她。之後,在幫她脫衣時性欲高漲,當場自慰――看來,這才是真相。
之所以能夠快速破案,要歸功於警方積極的偵辦。考慮到案情凶殘,山梨縣警投入相當多的人力進行查訪,立即從目擊情報過濾出嫌犯。因與現場殘留的精液和血型一致,及時逮捕嫌犯。第三天晚上,凶手就完全認罪。

上述是久美子告訴亞沙子的內容。
久美子也是這個鎮上的人,即使對案情十分清楚也不足為奇,但案發當時她應該還是小學生。這麼一想,就覺得她未免瞭解得太詳細。
「當然,詳情是最近我去圖書館查的。不是有報紙的微縮捲片嗎?就是從那些資料得知。」久美子淡淡笑著回答。
「最近?怎麼說?」
「就是跟他結婚後,所以也不算最近吧,都三年前的事了。他會偷偷去掃墓,我好奇到底是誰的墓才去查的,而且他呀,有不少連我都不太清楚的行動,我想弄明白。」
「不太清楚的行動?」
很多。然後,我發現與村上先生有關,所以,今天他們出門時,我才會偷偷跟在後面,不過,看來這麼想的不止我一個。」久美子淘氣地瞅著亞沙子。
亞沙子問清水是不是宣稱不生孩子,久美子大大點頭。
「對對對,就是這樣。這是結婚的條件。因此,我們現在沒有小孩。話雖如此,我目前倒是沒什麼不滿。畢竟我心裡還想玩。」
「關於這一點……還有別的嗎?」亞沙子問。
或許是在斟酌用詞,久美子的神情變得十分慎重。
「說穿了,就是討厭小孩。一看到年紀小的孩童,他會非常不耐煩,心情變差,有時會亂發脾氣。我姊姊硬是帶小孩來,他臉都好臭,讓我很為難。」
「哦……」
照彥倒是不會這樣,霓沙子心想。不過,可能是身邊沒有那樣的孩童的綠故。
「還有,不曉得村上先生有沒有這種情況,我先生常在半夜被夢魘住。」
「被夢魘住……不會啊。」
久美子伸手托腮,低聲喃喃:「我先生有時會。不過,好像不是最近才這樣。我問過婆婆,從以前就是如此。不過,他有點神經質,也可能是這方面的緣故。」
「妳覺得可能和二十年前的案子有關?」
「我是這麼猜測啦。」
「妳沒問過妳先生吧?」
「沒有,我不敢問。」久美子露出有些疲憊的笑容,嘆一口氣。「而且,我也想等他主動告訴我。」
亞沙子有同感。面對照彥神祕的舉動,她感到若有所失是事實。
「那個不幸去世的女孩,西野晴美,她家還在附近嗎?」
「不在了。其實我去年找過,她的家人早就搬到鄰鎮,似乎是想起那件事就難過。」
等一下――久美子走進店的後方,五分鐘後回來,拿著黑色記事本。
「當時我本來想寫信,查過他們的住址。不曉得他們是不是仍住在這裡?」
亞沙子借用紙筆,抄下住址。抄是抄了,但並無特別的目的。
「我不知道當中有什麼祕密,可是,希望他能告訴我。這樣才是夫婦啊。」
久美子吐出一口氣。

6

當天晚上,亞沙子決定在甲府的飯店過夜。她打電話回家,說和朋友聊得太晚,要住朋友家。
她躺在飯店的床上,回想白天的事。二十年前的命案,到底和照彥他們有什麼關係?
會不會是那小女孩的死太令人震驚,導致他不想要小孩?果真如此,為何不明講?只要肯告訴她原因,至少還有討論的餘地。
亞沙子拿出在飯店附近買的詳細道路地圖,找出久美子告訴她的住址。若是租車,從這裡過去應該不到一個小時。
二十年前發生什麼事?她想起丈夫在墓地時痛苦的神情,喃喃自語。
第二天早上,亞沙子的決心沒變。在飯店吃過早餐,便去附近的租車公司。她要求車子盡可能愈小愈好,於是租下一輛一○○○cc的小她在加拿大也開車,但那裡是左駕靠右通行,和日本相反。很久沒在日本開車,突然開大車會害怕。
行駛一小段路就靠邊停,確認地圖再繼續開。來來回回好幾次,她漸漸習慣靠左行駛。
途中不止一次迷路,但抵達目的地的過程還算順利。找到能夠停車的空地後,她停好車,換成步行。
亞沙子到派出所一問,很快得知西野家的位置。他們沒搬家。
不過,警察的反應有點奇怪。
「您要去西野家嗎?」胖胖的中年警察,上上下下仔細打量過亞沙子後問道。
「是啊,怎麼了?」
「不,沒什麼……您是西野家的親戚嗎?」
「不是。」
警察「哦」一聲,再次打量她全身。
感覺真差――她暗暗想著,離開派出所。
按照警察告訴她的路走,很快找到西野家。幾幢古老木造房屋面田而建,西野家是其中一戶。越過樹籬,可望見庭院。
亞沙子穿過庭院,在門前喊著:「有人在家嗎?」沒人回應,她又喊一次,忽然察覺背後有人。一回頭,是帶著孩子的婦女一臉狐疑地經過。那名婦女像怕扯上關係,牽著孩子的手快步離開。
亞沙子再喊一次。依舊沒回應。她不禁後悔,應該連電話號碼都查清楚。
正要放棄離開,左側傳出聲響。那邊有院子,也有緣廊。亞沙子稍稍探頭窺望。
以為沒人,其實並非如此。裡面的拉門開一條縫,有人探出臉。亞沙子嚇一跳。
仔細一看,是個老婆婆。亞沙子猜測她年過七十。如果是西野晴美的母親,未免太蒼老。
「請問是西野太太嗎?」亞沙子走上前幾步。
拉門開得更大,老婆婆穿著睡衣走出來。她個子很矮,瘦得像枯枝一樣。會不會是身體不好?從這裡可看見拉門後鋪著被墊。
「請問……您是西野太太嗎?」
亞沙子又問一次。老婆婆沒回答,默默注視著亞沙子,走到綠廊,嘴巴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
「咦,您說什麼?」
她一問,老婆婆便赤腳走下院子,蹣跚靠近亞沙子,緊緊握住她的手。亞沙子驚訝地望著老婆婆,只見她眼眶含淚。
然後,老婆婆頻頻動著嘴巴。一開始,亞沙子沒聽出來,但漸漸聽懂。老婆婆說的是「妳回來了、妳回來了」。
亞沙子心想,老婆婆果然是西野晴美的母親。不知為何,她將亞沙子誤以為是自己的女兒。
「西野太太,不是的。我不是您的女兒。」
亞沙子解釋,但老婆婆聽而不聞,抓著她的手,要帶她進屋。淚珠不斷從老婆婆眼中滾落。
亞沙子想拉開老婆婆的手,老婆婆卻抱住她的身體,哭叫著:「晴美、晴美!」
亞沙子十分為難,卻不能用力推開她。
這時,一個男人走進院子。看上去六十出頭,體格結實。他輕拍老婆婆的肩。「替晴美上香的時間到嘍,可不能忘記啊!」那聲音彷彿直透人心。
他一這麼說,本來還在哭的老婆婆立刻靜下來,放開亞沙子,望向男子,反覆說著:「上香,上香。要去上香才行。」
「是啊,快去快去,晴美等著。」
聽到男子的話,老婆婆像機關人偶般向右轉,赤腳穿過院子,爬上緣廊,消失在拉門後方。
目送她離開後,男了轉向亞沙子:
「妳嚇一跳吧。抱歉,我恰巧出去買東西。」
男子有著一張圓臉,長相溫厚,嘴巴圍著一圈鬍碴。
亞沙子喘口氣,應道:
「不,是我不對,沒先打電話就上門拜訪。」
「不好意思,請問妳是……?」
亞沙子略略端正姿勢。
「我叫村上亞沙子,是村上照彥的姜子。您認識外子嗎?」
男子的表情出現明顯的變化,張大眼睛和嘴巴,彷彿要大喊出聲。但他沒大喊
,而是深深點頭。
「是照彥的太太啊。我當然認識照彥,他人呢?」
「他沒和我同行,也不知道我過來。」
男子似乎感到困惑,但很快便領會般點點頭。
「先進去吧,我們要談的事挺複雜。」他指指門口。

7

男子自稱西野行雄,老婆婆是西野澄子。她是行雄的妻子,晴美的母親。
「看起來很老吧,其實她才六十出頭。更年期一過,她突然變得不太對勁。人類的身體真是奇妙。」西野邊泡茶,邊以學者般冷靜的語氣說。
「好像至今仍忘不了令千金。」
聽到亞沙子的話,行雄難過地皺起眉。
「二十年了啊。命案的事,妳是聽照彥說的?」
「不是的,是我來到這裡後,向別人請教的。」
「是嗎……」他點點頭。「我們夫婦多年膝下無子,好不容易懷孕。那時澄子三十五歲。我們原本已放棄,所以特別感謝上天。尤其是澄子,對孩子寵溺無比。她常說,若是為了這孩子,死不足惜。」
不料,晴美卻慘遭殺害。不用問也知道,她受到多大的打擊。
「案發兩、三年後,澄子仍無法相信女兒已死。不,腦袋裡當然很清楚,應該是說心理上無法接受吧。每年一到女兒生日,就買女孩的衣服回來。而且,算得十分精準,買的都是那個年紀該穿的衣服。要是能讓她得到一點安慰也好,我便沒制止她,但還是該早點制止,如今內人會變成這樣,應該是當時沒整理好心情的緣故。現在她把每一個來到家裡的年輕女子,都看成是女兒。」
原來如此――亞沙子想起派出所警察的眼光。那個警察應該知道澄子的狀況。
「目前是您在照顧太太?」
亞沙子一問,行雄露出苦笑。
「在公司上班時,我什麼家事都沒做過,現在倒是樣樣都會。多年來都是內人在照顧我,就當是換我報恩。」行雄拿起茶杯,在送往嘴邊前,望向亞沙子。「光顧著談我,把妳的事往後推了。照彥怎麼了嗎?」
亞沙子原本要拿茶杯,又縮回手,低下頭。「其實……」
她一五一十說出至今的事,包括不生小孩的約定,她在加拿大自殺未遂,及回國後照彥匪夷所思的舉動。西野行雄帶著難過的神色,聆聽她的話。
「換句話說,妳認為照彥的祕密,和二十年前那起命案有關,才來到這裡。」
亞沙子一說完,行雄便向她確認。她點點頭。
「原來如此。」
行雄雙臂環胸,臉微抬,閉上雙眼,彷彿在緬懷遙遠的過去。
「照彥和幸一啊。」他低聲喃喃,「他們都是好孩子。附近沒有年紀相近的小女孩,兩人常陪晴美玩。」
他的眼縫中滲出淚水。那一瞬間,亞沙子感覺他似乎也老了十多歲。
「啊啊,對了。給妳看看那個吧。」
他睜開眼站起,打開旁邊茶櫃的抽屜,取出幾十張明信片,全是照彥寄來的。看郵戳上的日期,從十幾年前一直持續到最近。其中一半是賀年卡和年中問候的明信片。
亞沙子看起最新的一張,是從加拿大寄出。她完全不曉得照彥曾寄明信片。
「您好嗎?我們十分適應這裡的生活,工作比在日本時輕鬆了些。不知叔叔和阿姨過得如何?希望阿姨能夠早日康復。前幾天我和內人去溫哥華,這張明信片就是在溫哥華買的……」
亞沙子想起丈夫買風景明信片的事。平常照彥不買這種東四,當時她還覺得奇怪。
「他們都是好孩子。」西野行雄瞇起眼,「一直很擔心我們。我們沒有孩子,相當感激他們的關懷。」
「外子他們到底隱瞞著什麼?」
亞沙子一問,西野陷入沉默,遲疑般眨好幾次眼。
電話鈴響,西野說聲「失禮」,起身去接聽。
等待的期間,亞沙子迅速瀏覽照彥寄的明信片。他的字四四方方,十分獨特。內容都不多,但必定會提到澄子。
西野回到原位。不知是不是亞沙子多想,總覺得他的表情比剛才和藹。
「真有意思,說人人就到。電話是照彥打的,他想過來。」
「外子要來?」
亞沙子想站起,西野以笑容制止。
「用不著躲。況且,他也不會來。我約他在甲府車站附近的咖啡店碰面。幸一和他在一起,不過,我說今天想和照彥單獨碰面。」
亞沙子看著酉野,不明白他的用意。
「妳替我去赴約。」西野提議,「他一定會很吃驚。去到店裡,妳要怎麼解釋都行。不過,你們不准再來這邊。妳要和他一起回東京。」
「可是――」
「回到東京後,」他拿出一封信,「把這個交給照彥。其實,我希望你們忍耐到加拿大,但要是不說清楚,他一定不肯答應,妳心裡也不會舒坦吧。」
「看了就會明白一切嗎?」亞沙子問。
西野應道。「是啊,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8

西野行雄指定的咖啡店,從亞沙子租車的地點走過去,很快就到達,還車後,她踏進那家店。
照彥在最裡面的桌位喝咖啡。 一天沒見, 亞沙子就覺得好久沒看到他。
照彥望著入口。之所以沒發現她的靠近,應該是在等西野行雄吧。
亞沙子筆直走到他身邊,站在桌前。抬頭看到她的那一刻,照彥變得面無表情。那是無法掌握狀況的模樣。然後,他漸漸露出驚訝之色,吐出一句:
「亞沙子……」
「我可以坐這裡嗎?」她拉開對面的椅子問。

亞沙子把所有的事原原本本告訴照彥,唯獨沒提西野行雄交給她的信。包括跟蹤他、探查他的過去,全盤托出。以為他會不高興,但他並沒有不愉快的樣子,只是有些沮喪。
「究竟是什麼在折磨你?你還是不肯告訴我?」
「要不了多久我就會說的,我一定會告訴妳。打一開始,就不該瞞著妳。」
她轉告西野要他們直接回東京的話,照彥眼中滿是不解。
「那麼,叔叔是不打算見我?」
「我想是這樣沒錯。」
於是,照彥的眼神不安地閃爍。西野行雄不願見他的事實,似乎令他極為失望。
「為什麼?他有沒有告訴妳原因?」
「沒有。可是,他說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照彥歪著頭苦思,顯然不明白西野的真意。
離開咖啡店前,他去打電話。亞沙子以為是打給西野,卻非如此。
「我聯絡過清水,跟他說我們要回去了。既然叔叔不想見我們,也沒辦法。改天再來吧。
「改天……你是指回加拿大前嗎?」
亞沙子一問,他似乎苦於回答般咬住下唇,微微一點頭,低語:「是啊,在回加拿大前,一定要再來。」
他們搭中央本線的上行特急列直,並肩而坐。這種時候,照彥一定會讓亞沙子坐靠窗的位子。他坐在靠通道那一側,一直閉著雙眼不動。
亞沙子望著窗外,照彥的故鄉逐漸遠去。她只知道,二十年前,照彥在這片土地上失落一個重要的東西。
火車朝著東京疾馳,一路上兩人幾乎沒交談。就快到大月了。
「也許……」照彥對亞沙子說:「妳不該和我結婚。」
亞沙子詫異地看著他。
「為何這麼說?」
「因為我這麼覺得。現在回想,以不生小孩為前提向妳求婚,本來就是錯的。害妳在加拿大那麼痛苦,是我沒盡到身為丈夫的本分。」
「西野先生說,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照彥搖搖頭。
「叔叔不清楚我們的狀況。」
亞沙子拿出那封信。
「他要我交給你。其實,他吩咐我,等到東京再給你。」
「給我?」
照彥接過信,立刻打開,裡面裝著一張紙。亞沙子看得出那張紙很舊,處處泛黃。
「這是……」
照彥拿著那張紙的手微微顫抖。他抹抹臉,頻頻搖頭。
「原來……原來是這麼回事。」
「老公,怎麼了?」
亞沙子一問,他抬起充血泛紅的雙眼。
「我犯下大錯。!這二十年,我們犯了愚蠢的錯誤。」
「老公……」
他起身取下架上的行李,對亞沙子說:
「下一站就下車,我們回甲府。無論如何,都要見叔叔一面。」

9

一到甲府車站,清水夫婦已在那裡等候。因為照彥在大月打過電話。一見面,亞沙子與清水幸一交換初次見面的問候。他似乎從久美子口中得知一切,對她的出現並未感到驚訝。
「剛才你說的是真的嗎?」
真的,照彥回答。他遞出信。
看過裡面那張紙,幸一的反應和照彥一模一樣。明明接過電話,應該事先得知,卻仍說不出話。但亞沙子還是不曉得紙上寫些什麼,照彥只告訴她事後會解釋。
四人在車站前攔下計程車,前往西野家。除了坐在前座的照彥告訴司機怎麼走之外,誰也沒開口。
抵達西野家時,天空已染上暮色。照彥打開大門,揚聲呼喚。
西野行雄從屋內現身,似乎有些驚訝。很快地,那張臉上便露出慈和的笑容,以開玩笑的語氣說:「哎呀,這下全員到齊。」
「對不起。」亞沙子道歉。「還沒到東京,我就把那封信交給他。」
西野帶著笑容點頭,「不必道歉。」
「叔叔,」照彥上前一步,「必須道歉的是我們。不,我明白道歉也沒用……」
「哎,」西野攤開手,像是要安撫對方的心:「先進來吧,好久不見。」

佛壇中西野晴美的照片,如同久美子的描述,小臉宛若洋娃娃。大概是在調皮搗蛋時被拍下的吧,她的笑容中帶著些許難為情。
四人依序上香。澄子端坐在佛壇旁,看著他們雙手合十。
最後離開佛壇的照彥,正座向西野夫妻深深行禮。
「心頭的大石放下了嗎?」西野輪流望著照彥和幸一。
照彥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該說什麼,接著面向亞沙子。「我必須向妳坦承一件事。西野晴美小妹妹,等於是我們殺的。」
亞沙子不禁屏住氣息,她身旁的久美子發出驚呼。
「照彥,不是這樣的。」
「不,請讓我說完。」照彥語氣強硬,然後舔舔嘴唇。「二十年前的那天,一個頭腦有問題的男人殺死晴美妹妹。那個男人為什麼會去墓地、又是如何殺害晴美妹妹的,警方幾乎都查清楚了。其實,直到最後仍有一件事沒查出來。那就是,晴美妹妹當天出現在墓地的理由。」
亞沙子倒抽一口氣。確實如此,這一點久美子也沒提到。
「當然,警方不是沒針對這件事進行調查,為了證明凶手的陳述,也有必要查明晴美妹妹的行動。可是,一直到最後,還是不清楚她為何會去那個地方。」
「這件事……和你們有關?」久美子看著丈夫。
幸一微微點頭,回答:「對。」
「那一天,我們應該去山上抓蝴蝶。我和幸一 ,還有晴美妹妹,約定要一起去。三點在墓地後面集合――前一天是這樣約好的。」照彥鬆開領帶,頻頻以舌頭濡濕嘴唇。「可是,下雨了。」他面露苦澀,繼續道:「看那天色,顯然會下大雨。我和幸一在學校望著天空說,今天中止吧。但晴美妹妹不在場,我和幸一都以為對方會跟她聯絡。」
「所以,晴美一直等?」
亞沙子間,照彥點點頭。
「她從約定的三點,一直等到四點、五點,然後那個男的出現……」
「是我們害死她。」幸一發出呻吟。
「不,在那種情況下,終究是我們微父母的失職。」西野沉重地開口。「四下變暗。我們才發現晴美不見。應該是說,我們一心以為,晴美一定又跟誰玩在一起。待我們發覺情況不對,晴美已遇害。澄子會受到嚴重的打擊,就是自知失職的緣故。澄子比你們更相信是她害死晴美。」
「可是,我們撒了謊。」幸一出聲。「阿姨問我們知不知道晴美在哪裡,我們說不知道。事情似乎很嚴重,我們不敢說出放了晴美妹妹鴿子。如果那時我們立刻說出來,也許她就不會 是我太卑鄙膽小。」
「破案後,我和幸一的心情依舊沉重。這也是當然的,我們做了那種事,怎麼可能開心得起來。我們對叔叔和阿姨充滿愧疚。既然愧疚,坦承一切就好,我們卻缺乏勇氣。」
「你不生小孩,也是為了補償?」亞沙子問。
「我知道這麼做根本無濟於事。」照彥應道,「可是,我們無法不懲罰自己。我們奪走叔叔和阿姨的孩子,沒資格擁有孩子。這是我和幸一共同的決定。」
「可是,看到我以那種方式試圖自殺,你為了取消約定,才回到這裡?」
「我不希望結了婚,就害妳不幸,希望想出替代的懲罰,可是,跟幸一談過後,明白我們有多愚蠢。我們不過是在進行處罰遊戲,只是為了減輕自身的罪惡感。在做這種事前,應該說出一切,向叔叔和阿姨道歉,這才是我們唯一該做的。」
「不過,沒那個必要了。」西野應道。「不久後,我就知道那天晴美和你們約好要一起去玩。可是,絕沒因此憎恨你們。真的。每個人在童年時,都會歷經各種體驗。明明和大家約好,時間一到,卻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這種經驗每個人都有啊,孩子就是這樣學習、成長的。」
「叔叔……」
「得知你們心裡有不必要的顧慮,我就在想,必須解開誤會,才把那封信交給亞沙子。」
「是啊……我很驚訝。」照彥取出信,攤開裡面的紙。
「晴美相當早熟,那時就開始寫日記。」西野解釋,「這是她在出事的前一天寫的。我們在抓到凶手不久後發現,考慮到案子已破,不必公開,便一直收著。」
「亞沙子給我看這封信後,我才明白叔叔早就曉得我們犯的錯。」
西野連連點頭。
亞沙子拿起那張紙。只見格式類似小學低年級作文用的稿紙,上面大大寫著:
「明天要跟照哥哥和幸哥哥去抓蝴蝶。三點。」
西野看著佛壇。
「第二十年,約定的人終於來了。晴美,真是太好啦。」
於是,始終靜靜坐著的澄子也盈盈一笑,對照片裡的少女說:「晴美,真是太好了。」

 楼主| 发表于 2018-9-9 11:46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這篇拙文其實是「藉口」,而非後記。
這次收錄的每一篇作品,以前都曾發表,卻未收錄在任何短篇集中。至於為何會如此,每一篇原因各有不同。然而,都不是什麼理直氣壯的原因。簡單地說,篇篇都是「瑕疵品」。既然要出售這樣的商品,自然必須事先說明「瑕疵」何在。

〈謎中謎〉

這篇是在泡沫景氣頂盛時期寫的,作品中充滿泡沫氣息。由於當初發表的雜誌的出版公司倒閉,於是成為孤兒,沒收錄在任何單行本中,擱著二十年。現在讀起來,已是時代小說。但這樣或許挺有趣的,這次便收錄進來。本書的書名《當時的某人》 (あの頃の誰か)正是取自這篇作品。

〈REIKO與玲子〉

這篇作品與〈謎中謎〉刊登在同一本雜誌,所以,至今不見天日的原因也一樣,但我對內容有些不滿意的地方。這次改動最多的就是本篇。

〈重生術〉

重讀後,我也納悶為何從未收錄在任何短篇集中。這是我相當喜歡的作品。一查之下,最初是發表在雜誌《問題小說 九四年三月號》。我上一部非系列作品的短篇小說集,是九四年二月出版的《怪人們》,想來是沒趕上那次,所以一直沒有收錄的機會。

〈再見,「爸爸」〉

要不要收錄這篇,我非常猶豫,這是我的長篇作品《祕密》的原型。正因有所不滿,才重新寫成長篇。這樣的作品能作為商品推出嗎?我很煩惱。但責任編輯認為「當成獨作品來看,也滿有意思」,他的這番意見,及丹尼爾.凱斯的《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的短篇版本亦收錄於短篇集中,兩者給了我力量,讓我鼓起勇氣決定收錄。

〈名偵探退場〉

以前有個年輕作家團體叫「雨之會」,井澤元彥先生和大澤在昌先生算是頭頭,當時剛出道的宮部美幸小姐也加入。大家約定要提供未發表的短篇製作合集,最後推出《我愛推理》和《還是愛推理》兩書。本篇就收錄在《還是愛推理》中。那時我常去看「劇團四季」的公演,受到《黑色遊戲》 (Sleuth)的啟發寫下這一篇,主角的姓氏便是直接抄來的。因為這篇作品,讓我想寫出對名偵探的嘲諷,於是「天下一系列」,即《名偵探的守則》應運而生。還有一則小小閒話,在拙作《新參者》中,有一幕是年輕演員在演戲,演的就是本篇開頭的部分。

〈女人與老虎〉

有一個企畫是將某位作家隨意想到的句子或詞語當成篇名,請另一位作家寫一篇小說。出版社的花樣實在很多,換成是現在,我應該絕不會答應。我拿到的,是太田忠司先生提出的〈女人與老虎〉這個題目。我想約莫還算順利,但如果不曉得「老虎」的另一個意思,大概會不懂結局的哏。

〈好想睡,不想死〉

寫這篇時的情境我記憶猶新。其實我已交另一個短篇給編緝部,但我就是不滿意,到了距離截稿只剩幾小時的階段,緊急請編輯部讓我寫另一篇完全不同的作品。我熬夜到天亮,又不能去睡,正是我當下的心境。由於和〈女人與老虎〉一樣,也是推理短篇,之前無收錄的機會。

〈第二十年的約定〉

從某個角度來看,這篇恐怕是最大的「瑕疵品」吧。完成時我就不喜歡,不曾重讀。從未收入短篇集,也是在心裡歸為劣作的緣故,但責任編輯不厭其煩地強調「不認為這麼差」,我才不情不願重看。的確,沒那麼差。回想當初不滿意的原因,似乎是故事沒按預定的設計走的關係,當時的我,堅信推理小說就該那樣寫。還有,篇名取得不好。大概是對作品不滿意,隨便取的吧,毫無意趣可言。儘管覺得對不起讀者,仍直接沿用舊篇名引以為戒。

全文完
发表于 2018-9-10 08:2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东野圭吾的书也录入了么!贴吧里有不少资源,不过很多都分不清是大陆还是台版,甚至有可能是自翻……伊坂幸太郎的也录入吗?
 楼主| 发表于 2018-9-10 14:48 | 显示全部楼层
终焉之罪章 发表于 2018-9-10 08:27
东野圭吾的书也录入了么!贴吧里有不少资源,不过很多都分不清是大陆还是台版,甚至有可能是自翻……伊坂幸 ...

  伊坂幸太郎的書  我好像沒有看  不過  他的書電子化很多  

  至於東野圭吾   之前想到開始上傳的書  是以一年內出版的熱門書為準  當時沒有他的書  
  
  可能是談版權的問題  通常會集中出版 最近他的書就好幾本一起出版  所以也是第一次發他的書  

  除了這裡 我就在另一個小眾化的小說網站發  沒想到他的讀者那麼多  想想也對 他的書的確都滿暢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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