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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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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W文库] [佐野徹夜]為這個世界獻上i[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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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29 22: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10-29 22:16 编辑

  為這個世界獻上i
  ——————————————
  作者:佐野徹夜
  插畫:loundraw
  譯者:柯璇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靠著小說與世界維持連繫的染井,
  國中時,認識全心投注於創作的少女──吉野。
  深有共鳴的兩人,迅速成為摯友。
  但吉野獲得文藝新人獎不久,突然死去,
  僅留下「早逝的天才作家」這般虛名。

  同時,染井覺得自己的人生也已走到盡頭。
  他每天發信給吉野的電子信箱,傾訴心情。
  可是,理應不會回應的信箱,某日傳來訊息:
  『正因為你對現實懷抱期待,才會一事無成。』
  不該存在的郵件往返,令染井漸漸找回失去的時間。
  而在吉野傳來最後的訊息後,
  等待染井的是出乎意料的震撼結局……

  以小說來改變世界吧!
  破壞這個令人痛苦的世界,
  讓它變得完全不一樣,重建一個不同的世界──


  作者簡介
  佐野徹夜
  京都人。以《妳在月夜裡閃耀光輝》榮獲第二十三屆「電擊小說大賞」之大賞,並以此作出道。最近很少熬夜了,所以下次出書時,或許會改名為「佐野早睡早起」。為了不變成佐野無職,我會繼續加油。


  譯者簡介
  柯璇
  政治大學日文系畢,曾至日本宇都宮大學交換留學一年。平時以收看日劇、日綜及閱讀日文小說為樂,特別愛好作家東野圭吾的作品。目前任職日商,為日語口筆譯兼職工作者。


  CONTENTS
  第1章 With all
  第2章 my love i
  第3章 this world
  第i章 With all my love in this World
  終章
  後記




  ──獻給所有熱愛小說的人。

评分

参与人数 4轻币 +51 收起 理由
lwq553238966 + 15 工作辛苦
玖月神威 + 14 工作辛苦
DDDMax + 12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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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0-29 22: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章 With all


  ①

  To: 吉野
  臨死前,妳最後想到的是什麼?
  感覺到的是什麼?
  我好想知道。

  我一直像這樣,不間斷地發手機郵件給死去的朋友。
  而在高二那年四月,我收到了不可能收到的回信

  *

  無論如何就是提不起勁去學校。偶爾會有這樣的日子。
  並非有什麼深刻的理由或原因,只是不知怎地不想去學校。
  如果將這樣的心情做因數分解:洗臉好麻煩,可以的話甚至連牙也不想刷,換衣服更是大工程,吃早餐如此高難度的工作根本做不到。
  總之,不想從床上起來。雖然沒有睡意,但想一直縮成一團。
  對我而言,一年有幾次這樣的日子。
  說不定,這樣的日子任誰都有。
  即便如此,我還是照常出門上學。因為我害怕一旦屈服,似乎就會漸漸變成持續的休眠狀態。
  我強忍呵欠搭上電車,通常不會有空位。身體無比沉重。我沒有想得太嚴重,只是隨意想著「有點想死」。曾經在哪兒聽過,拉環上潛伏著大量肉眼看不到的細菌,我努力甩開這個念頭,抓住拉環。
  春寒料峭的京都,各站皆停的電車到站時,溜進車門的風意外寒冷,我扣上一顆外套釦子。
  拿出智慧型手機滑了滑。
  早晨新聞出現在畫面上。
  政客貪汙、國際紛爭、藝人出軌、足球比賽的結果,看起來都距離自己好遙遠,毫不相干。
  我把螢幕關上又打開,點開手機郵件APP。
  如今這個年代,早就沒有人在用手機郵件發訊息。
  人們大多用LINE聯絡,如果不是非常親近,也不會特地交換電話號碼。
  儘管如此,我仍點開了唯一儲存在手機裡的她的信箱位址。
  再次,沒有意義地,傳送簡訊。

  To: 吉野
  我忘了寫小說的方法,
  也好久沒有看小說。
  什麼都不想做。
  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什麼都不用做?

  沒有回信。
  閉上雙眼,讓思緒奔馳。
  我試圖回想過去的記憶。
  當眼前的現實太艱苦、太悽慘、難以忍受時,我總是這麼做。
  吉野的臉龐已不再清晰,腦海中浮現的只有一起經歷的場面和情景。就像是任意點選看完的DVD片段,沉浸在餘韻中。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天、她成為小說家的那一刻、接吻的瞬間,只有這些橋段掠過腦海。
  那時,這樣做就好了──到頭來,只有一連串的懊悔。真想把手伸進昔日場景中改變一切。
  該怎麼做才好?
  心中充滿這樣的疑問。
  我知道自己正活在過去。
  內心某處,就像人生已走到盡頭。
  ──自從妳離開人世之後。

  一大早剛到學校,便發現有些許不一樣。
  教室裡多了一個座位。
  我隔壁座位的桌椅比其他人新。
  「聽說是轉學生。」
  彷彿在解答我的疑問,同班的佐藤可惠指著座位說。
  「這種時候?」
  新學期的開學典禮已經過了兩天。
  「本來第一天要來的,聽說延後了。」
  「男生?」
  「女生。我們剛剛在教職員辦公室看到她,滿可愛的喔。船岡超興奮。」
  我、佐藤和船岡三人在高一也是同班,所以相對親近。時常有人吐嘈,兩男一女的小團體真的只是純友誼嗎?我相信是。不是的話不是很麻煩嗎?
  「啊,來囉。」
  當轉學生從教室後方走進來的瞬間,話聲突然停止,班上一片寂靜。
  那傢伙身上有種奇妙的氣息。
  只有她與這間教室格格不入。這種不合拍的感覺,似乎不是因為今天是她轉學的第一天。
  從頭到腳整齊的制服,上衣連一絲皺褶也沒有,保養得宜的烏黑長髮閃耀著光澤。這身毫無瑕疵的裝扮與她十分相配。
  好比是白雪做成的娃娃,不知為何散發出不讓人靠近的冰冷氣息,也讓她看起來有些愁苦。
  那天早上,無論是誰,都認真盯著她。
  走到座位上的她,面無表情,完全讀不出她內心的想法。彷彿是為了掩蓋情感而戴上能劇的面具。
  白皙纖長的手指將黑色書包掛在我隔壁的桌子上。近距離一看才發現,她的頭髮比一般人還要長。
  「初次見面,我是染井浩平。」
  我搭話的瞬間,她受到驚嚇似地轉過頭來。
  眼神中混雜著訝異、困惑和不安的複雜情緒。
  為什麼是這樣的表情?
  我正要脫口詢問時,佐藤突然插了進來。
  「染井,你說的是英文課本的例句吧?Nice to meet you。」
  「閉嘴。」
  面對搞笑模仿歸國子女發音的佐藤,我用聲調制止。
  轉學生沒有露出笑容,而是正經八百地看著我。
  「我是真白澄佳,請多多指教。」
  感覺像是有禮貌過了頭的說話方式。
  那時,我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好像曾在某時某地聽過她的聲音。
  但不管我如何拚命回想,還是想不起那是什麼時候。
  絕對是錯覺吧。我很快就改變想法。
  「染井同學。」
  真白叫了我的名字後,整整三十秒沒有開口。
  奇怪的沉默。
  接著,她像要做出重大決定般說道:
  「你知道吉野紫苑嗎?」
  剎那間,時間、心臟似乎同時停止。
  「不知道。」
  「她是小說家。」
  難道她知道些什麼嗎?心臟跳得更快了。
  「沒有聽過。我不看小說的。」
  「是喔,這樣啊。」
  真白露出有些沮喪消沉的表情看著我。
  但我裝作沒有察覺,將眼神轉回課本。

  那天,第一節課是世界史。
  本來就已經很無趣的課本內容,髮量稀疏的四十多歲男老師又將其改造成更讓人想睡的課程。我們私下都說這堂課是「拉里荷瑪(註1)」。
  課堂上,船岡傳來LINE訊息。
  『染井,你剛才跟她說了什麼?』
  『Nice to meet you. My name is Somei.』
  『就這樣?然後呢?』
  『什麼「然後」?』
  『真白同學超可愛的啊。不知道有沒有男朋友。』
  說不定,船岡其實比剛剛佐藤所說的更加對真白有好感。
  『你自己去問。』
  我不想要有太多交集。
  因為戀愛話題很麻煩。
  聽著無關緊要的上課內容,我回想著與真白方才的互動。
  那是怎麼一回事?
  喜歡的作家剛好是吉野,所以想聊小說的話題嗎?
  但是,這樣的巧合讓人難以置信。
  我與吉野的關係,說不定她知道些什麼。
  即便是這樣,我也沒有心思與她一起討論吉野。畢竟不了解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不希望破壞吉野身為小說家的形象。再者,我也沒有意願與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分享吉野的話題。
  總而言之,我不想和任何人談論吉野。
  所以,我不太想跟真白扯上關係。
  課程中,羅馬帝國滅亡的歷史從耳邊流過,我在桌子底下滑手機。
  接著又開始我那毫無意義的殺時間方法。
  [email protected]
  那是吉野隨意決定的電子信箱位址。
  一般人會放進自己喜歡的藝人名字之類的單字,她卻隨便打了幾個沒有意義的文字串,所以才變成這樣奇怪的排列組合。
  由此也能窺見她對於活著這件事毫不在乎的個性。
  我將訊息傳送到這個信箱。
  永遠寄不到的訊息。

  To: 吉野
  名叫真白的轉學生提到妳,但我裝作不知道。
  也許不管被誰問了幾次,我都會說不知道。
  我在這裡,日復一日無趣得快死了,
  該怎麼說?
  其實我也想跟妳一樣……

  馬上就收到自動回覆的訊息。

  From: Mail Delivery Subsystem
  因為信箱位址不存在,訊息無法傳送至[email protected]。請確認位址是否正確或有無空格後,再次傳送。

  每次都是這樣。
  毫無意義又陰沉的嗜好,實在無法向任何人啟齒。
  傳訊息給死去的人什麼的。
  自己也總是在想,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❷

  第一次遇見吉野是我們國中一年級的時候。
  春天,第一個學期的四月,我正準備加入文藝社。
  我曾經很喜歡小說。
  除了閱讀以外沒有其他興趣──我曾經是那樣的人。自己寫的小說沒有讓任何人看過,也沒有在網路上公開,更不曾與朋友分享。只是,偷偷地將寫好的小說保存在自己的電腦裡。
  希望有一天能成為小說家。
  雖然不知道夢想是否會成真,也許不可能,但我曾經希望能夠實現。
  因為這般興趣,一開始才會查找文藝社的資訊。不過,選擇文藝社並非有什麼特殊情感或堅持。
  我尋找的是人數少的社團。說實話,無論是廣播社、漂鳥社還是機械舞社都沒有差別。
  文藝社一個社員都沒有,再好不過了。我一直想擁有一個人的時間,希望擁有一個午休或放學後不需要和任何人打照面的空間,讓我安靜看書、偶爾寫寫小說。因此,沒有社員的文藝社正好符合我的需求。
  我將填好的入社申請書交給社團老師,老師問:「沒有其他社員沒關係嗎?」我連「這樣才好」也說不出口,只是曖昧地點點頭。
  文藝社的教室在社團教室大樓的最旁邊。
  那是廢社後的社團殘留下的教室。
  我站在門前。
  門後方傳來聲響。
  有人在裡面。
  雖然覺得奇怪,我還是走進室內。
  最先看到的是她的手指。
  白皙纖長的手指在鍵盤上奔走。
  剛剛的聲響來自她敲打鍵盤的聲音。
  長髮女孩正對著筆記型電腦打字。
  「妳在寫什麼?」
  我不由自主地發問。
  「小說。」
  她依然沒有看我一眼地回答。
  教室後方窗外射進來的光線從她背後照耀。塵埃彷彿粒子般閃亮,在空中劃出陽光的模樣。
  我瞇起雙眼,仔細看她。
  她很漂亮。
  看起來沒有花過多心思在自己外表上,但是五官十分端正,與我這種大眾臉天差地遠。她的美麗,光是存在本身就能吸引目光。
  她還給人一種強而有力的感覺,或許該說是強大的氣場。
  我對她完全沒有印象,也不知道是不是同年級的同學。
  「你是誰?」
  當她的眼神轉向我,我似乎懂了這股強烈存在感的緣由。
  眼神很有力,不是神經質的帶刺視線,她的眼裡充滿堅毅的生命力。
  「染井浩平,一年B班。我才想問妳……是哪位?」
  說著,我心想要是對方比自己年長就糟了,中途才又加上敬語。
  「我?我是一年C班的吉野。」
  她跟我同年,而且還是隔壁班。
  「這裡是文藝社沒錯吧?」
  無論如何,我還是開口確認。
  「對喔。」
  「我聽說一個社員都沒有。」
  「好像是這樣。」
  「那妳在這裡做什麼?」
  「因為這裡是學校裡最能夠集中精神寫小說的地方。」
  我有些驚訝。她似乎和我想的一樣。
  「也就是說,吉野同學是擅自進來使用教室的嗎?」
  「說難聽點是這樣沒錯。」
  聲音聽起來有點像小孩子在鬧脾氣。
  「說好聽點會是怎樣?」
  「利用沒有社員的社團教室,擅自不當使用?」
  「這樣更糟了吧。」
  我冷靜地說,她才露出有些慚愧的神情。
  「對不起。因為校內沒有其他可以寫小說的地方。」
  「……我也是因為這點而來的。」
  聽我這麼說,她相當意外。
  「染井同學也寫小說啊。」
  瞬間,吉野看我的眼神好像有些不一樣。如果我沒會錯意,她的眼神變得比前幾秒親切了些。
  「但是……這樣社員就變成兩個了。」
  「嗯,真傷腦筋。」
  吉野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說「啊,等我一下」,接著從包包拿出USB隨身碟插入電腦。像在存放什麼檔案後,她把隨身碟遞給我。
  「我把我的小說放在這裡面。」
  摸不著頭緒的我一臉困惑。
  「就當自我介紹。」
  吉野說著,把隨身碟交給我,自然地笑了。

  回到家,我用自己的電腦打開吉野的小說。
  完全沒有抱任何期待,反而覺得要看很麻煩。在那個情況下順勢收下小說這件事,一開始我甚至感到很後悔。
  「讀讀看吧。這麼一來就會知道我們以後能不能好好相處。」
  小說的篇幅很短。
  標題是「love less letter」。
  我點開檔案,捲動螢幕上的頁面。

  那是一篇以平行世界為主題的小說。
  主角收到死於車禍的戀人來自平行世界的信。
  平行世界。
  這個單字時常在解說科幻作品時出現。
  那是與眼前的真實極為相似的另一個世界。
  我們所在的世界總是充滿各種可能性。每一次的選擇都讓世界一點點地產生變化。如果當時做出另一個選擇,或許世界便會呈現不同的樣貌。
  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真實存在於有別此地的某處,這就是所謂的平行世界。
  那時,若主角在紅綠燈前停下腳步,若戀人沒有死於車禍……
  戀人還活著的另一個世界。
  看著那些送到自己手中的奇妙書信,主角開始察覺到戀人與自己不曾相愛。
  主角才恍然大悟,自己無法愛上任何人。
  不過,即使如此,仍然無法抑制自己想見她的心情。

  我受到極大衝擊,好像被誰揍了一拳。
  獨特的文體、譬喻與文字的連結、標點符號的位置、用字遣詞,全都與既存的小說截然不同。
  幾乎所有小說都受到外界某種程度的影響。平常看書時,我總會一面推敲,一面尋找這部作品受到誰、什麼樣的影響。但是吉野受到了誰的影響,我卻絲毫不知道。
  那篇小說有著跟誰都不像的某種特質。
  還有著不可思議卻真切的現實感。
  那一晚,我難以入眠。
  同年級居然有人能寫出如此厲害的小說,這件事讓我興奮不已。

  隔天放學後,我立刻前往文藝社教室,想趕快見到吉野。
  開門進去,她就在那裡。
  不曉得她是沒發現我走進教室,還是無視我的存在,吉野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不斷動著手指。
  她的手指沒有停止動作。
  我心想,居然能寫得如此行雲流水。
  她在寫什麼不得而知,但我知道那不會是一篇平淡的小說。
  她的手指動作,彷彿一位處變不驚的鋼琴家彈奏著熱情奔放的樂曲。
  沒有半點煩惱,彷彿被帶領著奔向事先決定好的某個目的地。
  這是我第一次看別人寫小說,但是,不知為何內心有種想法:沒有人能像她那樣子寫小說吧。
  我走進教室過了十五分鐘後,她忽然抬起頭。
  「染井同學?」
  聲音聽起來像是現在才發現我的存在。
  「覺得怎麼樣?」
  我慢半拍才意識到這句「怎麼樣」是在問我小說的讀後感想。
  「很好啊,非常好。」
  腦中浮現不出其他形容詞,我慌張地加一句:
  「要是真有平行世界就好了。」
  「一定有的。」
  不知吉野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她一本正經地這樣說。
  「下次讓我看看染井同學寫的小說嘛。」
  聽到這句話,我心頭一驚。
  不管從什麼角度看,我與吉野可是天差地遠。我臉皮沒有厚到可以把自己的小說拿出來獻醜。
  「下次吧。」
  吉野雖然露出不甚滿意的表情,但我暫且這樣蒙混過去。
  那一天,吉野也提出入社申請。我們開始擁有共同的時間。


  ③

  第二次和真白說話,是她轉學後過了一週的那一天。

  搞砸了,我心想。
  那是美術選修課,課題是肖像畫,面對面描繪彼此。
  「找自己喜歡的人兩人一組,開始畫對方的臉吧。」
  在學校生活中,這可能是我最不擅長的事。
  因為我沒有喜歡的人。
  佐藤和船岡都選修音樂,仔細想想,平常我連說話的對象都沒有。
  沒心思找伴的我,默默看著其他人陸續成雙成對。當然,最後找不到伴的自己就會落得孤單一人。
  這種時候,感覺像是自己的人格被否定。彷彿有人在暗地裡嘲笑我:「你連這樣隨意組隊都做不到,真是沒用的傢伙。」但我無論如何都提不起勁,和誰也搭不上話,所以就搞砸了。
  剛轉學過來的真白被留下來也是理所當然的。
  最後,只剩我和她。
  「大家移動座位,與伙伴面對面開始畫畫。」
  抬起頭,真白不發一語地看著我。
  沒多久,教室裡就被聊天的話聲填滿。
  可想而知,氣味相投的兩人組隊畫畫,打開的話匣子當然停不下來。
  在那之中的我們,沒有任何對話。
  接下來的美術課,尷尬的時間持續流逝。
  我心想,趕快畫完就沒事了,美術成績什麼的無關緊要。
  沙沙、沙沙,快速滑動的鉛筆在我的大動作下發出聲響。我一心只想從這段痛苦的時間解脫。
  巡視教室的美術老師突然低頭看我的畫。女老師很年輕,如果用陰陽來比喻,陽性氣息更強烈。她像有什麼話要說似地注視著我的畫,最後移開視線,邊走邊對著全班說:
  「大家雖然是同班同學,但平常也很少有機會好好看看彼此的臉。不過,表情或多或少會透露出那個人的性格。請大家把握這一點,盡力呈現出來。」
  聽起來像在跟我說:「你的畫沒有人味。」
  真不好意思啊──我靜靜地在內心抱怨。
  「我們不說話沒關係嗎?」
  突然,無法忍受沉默的真白對我說。
  「大家都在說話,感覺好像我們沒資格做人。」
  的確,如此沉默地面對面畫畫的只有我們。
  「真希望有人能開啟話題。」
  「知道了。」
  我盡力發揮僅存的社交性,做出讓步。接下來幾個月的美術課仍持續沉默的話,我也覺得太痛苦。
  「真白,妳之前念哪間高中?」
  「堀見高中。」
  那是吉野曾經就讀的高中。
  一看畫布,輪廓線條明顯歪了。算了,我決定就這樣繼續。
  「那裡的學生很聰明吧?和我們的偏差值相差超過十以上。妳怎麼會轉來這裡?」
  「放棄人生了。」
  「人生如果可以放棄,我也想放棄啊。想在河邊玩投接球。」
  「很無聊耶。對了,染井同學。」
  話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真白陷入沉默。接著她開口:
  「讓我看看你畫到哪裡?」
  聽她這麼說,我把畫布轉過來給真白看。
  「怎麼說呢?畫得很好耶。」
  真白露出複雜的神情。
  「但是沒有活著的感覺,好像屍體。」
  十分巧妙的比喻。
  「其實,我也不太會畫畫。」
  真白和我之間,似乎找到一項共通點。
  「人的思緒很難懂啊。」
  從表情讀懂個性再作畫,這種高超的技能,我實在不覺得自己辦得到。
  「可是我覺得染井同學畫得比我好。」
  真白出乎我意料地這麼說。
  「我也是很努力了。」
  我嘆了口氣。

  真白似乎總是一個人吃午餐。
  我們學校的午休時間,大致分成營養午餐派和自帶便當派。真白不屬於任何一派,總是買學校福利社的麵包來吃。
  要說我怎麼會知道,是因為船岡一直在偷偷觀察她,然後不知道為什麼每天都用LINE向我報告。
  『今天真白同學吃蘭姆葡萄麵包。』
  拿著望遠鏡蹲在遠處草叢裡看著真白吃午餐,似乎就是船岡最近的例行公事。
  「不要看了啦,真是怪癖耶。」
  那一天,我也藏在那塊草叢裡。本來是來還手機快沒電時向船岡借的電池,結果就變成這樣。
  「染井,美術課你跟真白同學一組耶,我超羨慕的。」
  「能換的話,拜託你跟我換。」
  「我選修音樂課啊。如果變裝,可以偽裝成染井嗎?」
  「整形不就可以了。」
  要是同班同學突然整形得跟自己一模一樣,還真有趣──我腦中突然閃過這種無聊的想法。
  「我說染井,你能不能幫我去跟真白同學搭話?」
  「為什麼?」
  「你們坐隔壁嘛。而且,我覺得真白同學常常偷看你。」
  我完全沒有注意到。
  「喂,不要推啦。」
  船岡用了點力把我往外推。看到忽然從草叢中出現的我,真白露出些許驚訝的表情。
  「……那個麵包是妳的午餐?」
  看了不就知道嗎?我一面問一面在心裡這麼想。真白的臉上帶著戒心。到了這個地步,我抱著半是自暴自棄的心情,和她坐在同一張長椅上。即使如此,兩人間還是相隔一個人的距離。
  『問那件事。』
  手機立刻收到船岡的訊息
  「染井同學常在上課中看手機耶。」
  真白有些傻眼地說。
  這麼一說,真白在上課中玩手機的模樣,我還真的完全沒有看過。現在這種學生才是稀有動物。
  「我不像真白這麼認真。」
  『我現在問。』
  回訊息給船岡後,我關上手機。
  「這次的遠足。」
  要去附近爬山健行。不知道是天不怕地不怕還是有勇無謀,雨天照常舉行。
  「下次班會要決定分隊。真白要不要加入我、佐藤和船岡這一隊?」
  船岡從之前就一直在說,好想讓真白入隊。
  「好啊。」
  她回答得如此乾脆,令我有種突如其來的失落感。
  「不過,用這麼厭惡的臉邀約隊員的人,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不討厭啊。」
  說完,我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真白能加入我們這一隊,我很開心。」
  「實在太敷衍了,讓我忍不住想笑。」
  真白沒有笑容地說。

  我翻翻口袋,想寄信給吉野。
  咦?奇怪,手機不見了。
  這種事當然是家常便飯。一生中從來沒有掉過手機的人,世界上應該不存在吧。但我還是有些慌張。
  理科準備室、走廊、生活指導部的失物招領區,不管怎麼找都找不到。
  「放棄去買新的吧?」
  佐藤側眼看著我焦急的模樣,無奈地說。
  「……其實沒關係。」
  「但是?」
  「……聯絡人之類的沒有備份。」
  說實話,這件事也無關緊要。
  我只是不希望與吉野之間的信件紀錄消失。
  這種事我不會對佐藤說。
  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吉野。
  吉野就讀不同高中,平時常和我見面的人不知道她的存在。
  放學後,當我低著頭走在校舍騎樓尋找手機時,突然和某個人撞在一起。
  「對不起。」
  我急忙道歉後,抬頭發現自己撞到的人是真白。
  「怎麼了?」
  有種微妙的緊張感。
  「手機不見了。」
  聽起來像是藉口。真白稍微沉思片刻後開口:「要幫忙嗎?」
  「不、不用。」
  我原本就不希望能被誰幫助,而且不想欠真白人情。
  「這樣啊。」
  真白背對我往前走。
  我在騎樓短暫找了一會兒,卻沒有看到,正想放棄時,聽到真白大喊:「染井同學!」回頭一看,真白正在距離約一百五十公尺的地方揮手。原來她的聲音可以這麼大啊?我有些意外。
  真白的手上握著某樣東西。
  「這個!手機!不是染井同學的嗎?」
  我走近真白確認。
  「謝謝。」
  接著從真白手上把手機搶走。
  「……妳剛剛是不是看了手機一眼?」
  我走近真白前的數秒,她好像瞄了手機。
  「沒有。」
  真白面無表情,完全看不透她的心思。

  To: 吉野
  學了一堆無聊的東西,卻快要漸漸地把妳忘記。
  有一天也會不再感到心痛。
  剛剛找不到手機,讓我好緊張。
  這支手機除了用來發信給妳,別無他用。

  記得我第一次寄信,是在吉野的告別式結束後的那一晚。
  沒來由地想試試,信件是否還能傳遞到她的手中。
  『妳這傢伙為什麼死了呢?』
  非常小孩子氣的舉動。
  一開始,那封信確實成功寄出。
  因為電信業者的伺服器中,還保留著她的電子信箱位址。
  吉野的電子信箱末尾是電信業者的網域,那是綁定手機租約的電子信箱。反正吉野的租約總有一天會被她的父母解約吧,同時,她的電子信箱也會消失。但在那之前,電子信箱依然存在。
  『電子信箱還活著嗎?』
  我持續發信,想確認吉野的信箱是不是被刪除了。信再也無法送出的日子總會來臨,我想知道那會是什麼時候。
  『我還活著喔。』
  接著,吉野的電子信箱壽終正寢的那一天到來。冷冰冰的系統郵件寫著「此郵件無法送出」。那應該是吉野的手機被解約的日子吧。
  『好沉重。為什麼每天都這樣有氣無力?』
  即使如此,第二天我還是繼續發信。寄不出去的信又被退回來,但我依舊沒有停止,仍繼續發信。
  吉野的電子信箱就像童話中的洞穴,深不見底,不管說什麼都沒有人聽到。我在那裡傾瀉自己的心情,維持內心平衡。
  寫給死去的她,寄不出去的信。
  那是我微不足道的逃避現實手段。


  ❹

  從我第一次見到吉野,就發現她有些讓人擔心的舉動。
  比如說,她只要一開始動筆寫小說就停不下來。
  在全神貫注的狀態下,手指的動作從未間斷,向她搭話也毫無反應。
  我曾很好奇地問過她這種時候是處在什麼樣的精神狀態。
  「突然間,好像自己要融化在小說中,意識朦朧。彷彿身體不是我的,手指擅自開始動作,意識直接變成了小說的感覺。」
  與我截然不同。
  我光寫一行句子就要琢磨許久,盡想些多餘的事,完全沒有進展。
  她似乎總在等待那個瞬間的到來,還沒來的時候一個字都不寫。為了能在任何時候迎接靈感的降臨,她總是隨身攜帶學校禁止的筆記型電腦。
  曾經,靈感在一起從學校回家的途中來訪。當時她的表情非常獨特,不知道心思飛去哪裡,表情極具特色。
  「染井同學,你先回去吧。」
  她無暇顧及四周,直接走進附近的公園。不想回家的我追了上去。一坐在長椅上,吉野便打開筆電開始寫小說。這就是她平時的步調。
  說實話,我非常羨慕吉野。
  一旦開始寫小說就能全神貫注,幾乎從來沒有中途停止。她流暢地寫著,沒有絲毫猶豫。她讓我看過完成的作品,每一篇都讓人不敢相信是出自國中生之手。
  據說吉野從小學的時候就一直在寫小說。
  上課中也想著小說的事,天馬行空的幻想不曾停止。
  這種克己精神,讓我既羨慕又有些恐懼。
  要是吉野當不成小說家該怎麼辦?
  話雖如此,小說家也不是說想當就能當的。
  能寫小說的時間只會愈來愈少。雖然我們還是國中生,但不久的將來,被無聊的事情絆住的時間會愈來愈多。
  看著吉野,我實在無法想像她心灰意冷只求生活的樣子。
  我和吉野不一樣,說不定全都是半吊子,不像她能把一切都獻給小說。
  即使不寫小說也活得下去。我就是這樣的人。
  「染井同學在什麼時候會覺得自己真正活著呢?」
  在公園寫了快一個小時,吉野的手指忽然停下,接著沒頭沒腦地這樣問我。
  「不知道。」
  「我只有在寫小說的時候,才感覺自己活著。」
  說這句話的吉野,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孤單。

  我的人生,沒有所謂「契機」這種煞有其事的重大事件。
  只是在某個瞬間,發現自己開始不懂得如何好好說話、好好寫字。
  無法與人好好對話。
  奇妙的是,自己的話好像不是自己說的,而是被誰逼著開口,感覺非常不舒服,因此我不再說話。
  那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
  只有莫名的空虛。
  休息時間也好、和家人出外用餐也好、做任何事也好,總是有個打從心底快樂不起來的自己。
  別人的八卦、藝人明星的話題,我看不出這些對話有何意義。和同班同學說話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成為只會答腔的機器。
  於是我放棄說話。
  面對突然沉默的我,所有人都投以怪異的眼神。
  但我還是不說話。
  最嚴重的時候,甚至一整天都沒有與人交談。
  即使家人和同學來搭話,我也不理不睬,甚至被老師點名也不回答。
  不知從何時開始,休息時間我不再出去玩,而是選擇待在圖書館。
  我所就讀的小學圖書館,如果是個更熱鬧、每天人潮眾多的地方,或許我會在沒有接觸過小說的狀態下成長吧。而在圖書館打發時間的過程中,我自然而然地開始看書。
  我心想,或者這就是我一直在追尋的東西。
  想要言語。
  早安、你好、好累、恭喜、讚、真假、去死──從這些日常生活隨手可得的互動所溢出的「什麼」,讓我察覺到自己的棲身之地。小說能讓這種雀躍的心情,這些用一兩行文字無法述說的複雜心境化成話語。
  從那之後,我邊看邊學,開始創作小說。
  筆電旁放著某位小說家的作品,我試著模仿作家的文體寫小說。
  其實我和吉野一樣,只有寫小說的時候才感覺自己活著。
  雖然這種事我說不出口。

  我也帶著電腦到社團教室,和吉野一起寫小說。將吉野流暢的打字聲當作背景音樂,不熟練地敲著鍵盤。每天放學後,總是兩個人在一起。
  當時我做的事是文體臨摹,換句話說就是模仿。
  我喜歡模仿別人的小說寫作。
  這樣一來,好像離自己尊敬的小說家又更近一步。
  最大的理由是,我沒有勇氣將自己認真寫的稿子拿給吉野看,只敢讓吉野看我模仿的小說。
  吉野讀過之後,總是開心地呵呵笑。
  「拿Gretsch吉他襲擊披薩店好幾次的村上春樹風格短篇超級有趣。」
  「下次繼續寫嘛~如果町田康(註2)變成一百個武者小路實篤(註3)的故事。」
  當時的我,寫小說的動力也許只是想讓吉野笑。
  感覺很像輕音樂社的社員,在放學後演奏披頭四或RADWIMPS的歌曲。與其寫原創小說,這樣的小說寫起來更輕鬆。

  午休時間也常常吃著買來的麵包當午餐,兩個人一起寫小說。有一次,吉野買了麵包給我,我道謝後把麵包吃下肚。那天吉野的身體狀況不太好,在洗手間待了好久。她跟我說「你先吃吧」,我便一面專心寫小說,一面以眼角餘光咬麵包吃。
  「咦,我的呢?」
  從洗手間回來的吉野訝異地問。我看看手邊,只剩下兩個麵包的空袋。
  「真不敢相信!染井同學,你這樣絕對交不到女朋友!」
  吉野用充滿殺氣的眼神瞪著我。雖然我去重買,但福利社的麵包本來數量就很少,很早就賣光,別無他法。
  「對不起。」
  即使道歉,吉野看起來還是相當生氣,怒氣沖沖的神情沒有改變。
  過一會兒,吉野的筆電傳來音樂聲。這很不尋常,平常吉野寫小說的時候是不聽音樂的。
  「這是什麼歌?好像很沉重。」
  歌聲聽起來像是法語之類的。
  吉野用緊緊盯著我不放的視線回答:
  「〈黑色星期日〉。」
  我心頭一震。
  雖然沒有聽過,但我對歌名和其存在不陌生。歌曲唱的應該是匈牙利語。
  那首曲子發行於一九三○年代的匈牙利。由於歌曲內容以失戀和自殺為主題,非常多人在聽過之後選擇自殺。雖然不知是真是假。不過這首曲子還被英國廣播公司BBC列為禁播曲。
  聽過的人都會死的歌。
  「不用這麼生氣吧!」
  意思是說,吉野透過這首歌暗示我「去死」。
  本來以為她會反駁我,但吉野好像忘了怒氣,忽然露出靈機一動的表情說:
  「小說有辦法殺人嗎?」
  真想這樣把染井同學殺了──吉野張大眼補了一句。她果然怒氣未消。
  「讀過的人會對人生絕望、選擇自殺的陰沉小說什麼的。」
  用小說殺人,我們曾經沉溺在這樣的幻想中,互相討論要怎麼寫出這樣的小說。當然那只是開玩笑,小說不可能擁有殺人的能力。也許透過這樣的遊戲,我們反倒確認了小說的無能為力。
  那時吉野寫的小說十分有趣,她稍加潤飾、巧手加工後,決定投稿參加文學獎。

  「如果我死了,幫我把這台筆電沉進海裡。」
  某天吉野這樣說。
  「突然講這個幹嘛?」
  國中一年級,誰會去想自己也許會死的事。
  「人生難料啊。」
  啪噠,吉野關上筆電,剛剛只露出一半的眼睛認真地看著我。
  「不想讓人看到?」
  「特別是寫到一半的原稿。」
  說起來,我從未讀過吉野未完成的稿子。她分享的總是已經完成的作品。
  「而且我有寫日記的習慣。」
  「日記?」
  被戳中笑點的我忍不住輕笑。
  「說不定可以成為小說的題材啊。日記裡也有提到染井同學的事。」
  「欸~好想看喔。」
  「死也不要。」
  對吉野而言,可以讓人看的文章以及不想讓人看的文章之間似乎有一條界線。
  「可是,也有像卡夫卡那樣的例子啊。」
  生前默默無名的卡夫卡,死後由小說家朋友馬克斯•布洛德將他未完成的長篇原稿出版,至今仍廣為世人閱讀。
  「我覺得卡夫卡其實不想給大家看的。」
  卡夫卡在生前留下遺言,要布洛德將自己的原稿全數燒毀。
  「人免不了一死。」
  吉野睡眼惺忪地說,將筆電收進包包。
  「那時候就拜託你囉,染井同學。」
  兩人一同走出教室時,吉野好似有些寂寞地這樣說。

  我們幾乎形影不離。
  不過,相較於一同度過的時間長度,我們對話的時間相對地少。
  總是在寫小說、看小說中度過。
  我與吉野絕不能說是大眾認知的朋友關係。吉野對小說以外的話題沒有太多興趣。每當我提起小說以外的話題,她總是突然失去興致,有時甚至放棄答腔,露出無聊的表情沉默以對。
  仔細想想,我也許只對吉野敞開心房,只有吉野是我能夠吐露真心的對象。但是,我想她一定沒有對我卸下心防。
  吉野必定對誰都不曾敞開心懷吧。
  除了小說以外。
  我們之間只透過小說連繫。
  升上國二,即使與吉野同班,這樣的關係依然絲毫沒有改變。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還會持續好一陣子。
  直到吉野成為小說家。

  晚上在家吃晚餐的時候,我收到吉野寄來的手機郵件。
  『我現在在染井同學家門前,你可以出來一下嗎?』
  我驚訝地停下手中的筷子。吉野跑來我家找我,這還是第一次。雖然知道對方就住在附近,但我們不曾去過彼此的家。
  我慌張地放下筷子,不管一臉狐疑的母親走出門。
  玄關外頭,吉野靠在路旁的水銀燈下。
  「妳怎麼突然跑來?」
  「我得獎了。」
  剎那間,我沒聽懂她在說什麼。
  「青娼文學新人獎的評審委員鼓勵獎。」
  我心想,騙人的吧。
  不管吉野的小說再怎麼有趣,她還是國二生,這種情況下得獎簡直少之又少。
  國中生成為小說家,完全不真實。
  「作品會刊載在雜誌上,春天還會出版為單行本。」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興奮,像是無法壓抑雀躍。
  吉野將成為小說家。
  我將這個事實在腦中反覆咀嚼,試圖接受,但依舊缺少現實感。
  現在的氣氛也不適合請她到家裡坐坐。結果誰也沒有提,只是自然而然地一起走在夜晚的住宅區。運動服加上T恤,吉野私下的穿著很隨興,大概穿什麼都無所謂吧。聽起來,她剛剛才接到出版社的電話,就馬上衝出門來我家找我。這一點倒真的就是國二生呢,我冷靜地想著。
  「吉野要當小說家啊。」
  有種只有自己被留在原地的感覺,無法由衷替她開心。吉野要成為小說家,而我依然只是個平凡的國中生。
  從我家走了一段路,兩人來到人煙稀少的兒童公園。這附近晚上總是沒什麼人。
  「獎金呢?」
  「二十萬。」
  「好厲害。妳打算用來買什麼?」
  「書吧。」
  有二十萬圓應該可以將想買的書通通買回家,對國中生而言可是一大筆數目。過一會兒,我才不再去思考無聊的金錢話題。
  相對於站在公園正中央的我,吉野無法冷靜地在我四周繞個不停。如果我是圓規的針,吉野便像是沿著圓規的筆尖描繪的軌跡般,繞著夜晚的公園行走。
  「國中生,早熟的天才作家,震撼出道!」
  我勉強用捉弄的語氣說,吉野苦笑著回應:
  「什麼跟什麼啊?」
  「吉野的宣傳詞。」
  「一定很快會在亞馬遜網路書店得到僅僅一顆星的評價。」
  沒想到她會在意出道後的外界評價。我以為她會覺得與自己無關。
  「我說,吉野。」
  「我很冷靜喔。」
  吉野完全無法冷靜。她表情激動地對我說:
  「我一直很害怕。因為我除了小說,一無所有。」
  她一面調整急促的呼吸,一面慢慢地吐了口氣。
  「太好了。」
  「嗯,真的太好了。」
  我只是這樣說。
  我打算陪著吉野,直到她恢復平靜。我坐在長椅上揮手叫吉野過來。
  「我還沒跟家人說,覺得他們不會替我高興。我想第一個跟染井同學分享。」
  但是她沒有過來,只是靜靜看著我。我也和她一樣,靜靜回望她。
  「我想要一輩子寫小說。」
  她明明在我身邊,不知為何卻看起來好遙遠。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她也像是一場幻影。
  「妳寫了那麼多小說,有遇到什麼好事嗎?」
  吉野之後一定會比現在更投入小說寫作吧。這樣一想,我莫名感到有些恐懼。
  「做到這個地步,妳能得到什麼?」
  「我什麼都沒有也沒關係。」
  吉野單純地說。
  「全都留給小說就好。」
  最後,吉野沒來由地像在瞪我。她大概沒有瞪我的意思,但眼神十分強烈。
  「我──」
  她深吸一口氣,接著說道:
  「想用小說改變世界。」
  她的聲音,彷彿讓夜晚的空氣為之震動。
  「我想破壞這個難以生存的世界,讓它變得完全不一樣。」
  我懂她的意思。
  的確。雖然不知道原因,可是現實生活確實讓人喘不過氣。
  但我也對她的話語抱持疑問。
  用小說改變世界?怎麼可能改變得了。
  我壓抑自己想這樣說的衝動。
  現實是固執的,不是你說服它,它便會說「這樣啊,我知道了」而簡單就改變。
  小說根本沒人在看。更不用說對大多數的人而言,那只不過是一種娛樂。無論再怎麼感動、哭泣或者生氣,過兩天就忘得一乾二淨,又回到原本的日常生活。
  然而,如果是吉野,說不定她真能改變?
  她是如此獨特的人物嗎?
  「不愧是小說家,說的話就是不一樣。」
  我只會說這種揶揄的話。
  「染井同學不是小說家嗎?」
  「不是喔。」
  「那是什麼?小說家的定義是?」
  「是不是專業的。我不是專業的,只是個國中生。」
  「只要是寫小說的人,都是小說家啊。」
  「不要說得這麼隨便。」
  「我會先到前面等你。」
  吉野有些孤單地看著我說。
  「我絕對不可能的。」
  我只能像這樣,在自己的心情外拉上一道封鎖線。


  ⑤

  「下週的遠足,我們要在山頂做菜,所以需要大家分工買材料。」
  第五節課的班會,主題是討論上次提到的遠足。我們四人一組,我、真白、佐藤和船岡。
  「午餐要煮什麼是個問題。」
  佐藤的語氣像是要決定什麼人生大事。出於時下「尊重學生的自主性」這種不明所以的場面話,我們可以自己決定午餐要做什麼。
  「染井,你有在聽嗎?」
  「……啊~吃泡麵不好嗎?現場應該可以燒水。」
  「太隨便了吧!給我認真想。」
  佐藤生氣了。
  「我真的什麼都可以,你們決定吧,我都聽你們的。」
  「染井真的每次都說『都可以』。消極主義男子。」
  「有這種說法嗎?」男子界還真辛苦。
  我和佐藤之間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這時真白開口:
  「我想吃壽司。」
  「……真白同學是不是有點天然呆?」
  佐藤將矛頭轉向真白的荒唐發言。
  「我想吃螃蟹。」
  「淘汰。船岡事務次官的意見呢?」
  「炒麵之類的?」
  「啊~啊~不行,安全到不能再安全的公務員想法。」
  「佐藤遠足責任大臣,恕我直言,妳在區區的遠足午餐製造奇蹟要幹嘛?」
  當船岡如此反駁,佐藤像是從剛才就在瞄準發言時機似地,驕傲地發表意見。
  「大阪燒如何?」
  「麻煩耶。」「很麻煩啦。」「很麻煩。」
  看到我們三人立刻反對,佐藤才有些退卻。
  「咦,不行嗎?」
  「完全不行啊。我投船岡一票,這樣是炒麵兩票、壽司一票、大阪燒一票,那麼就決定做炒麵。」
  心生煩躁的我決定以炒麵作結。其實要是烤肉可能更輕鬆,但再講下去會沒完沒了,所以我沒提。後來佐藤雖然碎碎念個不停,說什麼「民主主義讓這個國家變得好奇怪」,但所有人都無視她。
  結果遠足的午餐決定做炒麵,佐藤負責廚具和調味料等等,真白和船岡負責採買食材。
  「染井負責什麼?」
  「爬山的時候,我負責拿所有的午餐用具。這樣可以吧?」
  佐藤接受後,討論總算告一段落。

  To: 吉野
  有沒有什麼好藉口可以蹺掉遠足呢?
  好懶喔。

  第六節是數學課。
  「我們稱這個i為虛數。與實數不同,計算具體數字時不使用。平方後是-1。不存在於世界上的數字就叫做『虛數』。」
  「老師。」
  佐藤精神抖擻地舉手,同時,教室裡傳出陣陣竊笑聲。
  「這對人生有什麼用處?」
  佐藤說出在場所有人的共同想法,但其實我不喜歡她這樣。說出來又能如何?
  「這有點難解釋。一般來說現在還不會教。比如說,平常用的實數軸是x軸,加上虛數軸就能將概念擴大。」
  數學老師說著,在黑板上畫圖。
  「這個圖叫做複數平面。不用抄,考試不會考。」
  「概念擴大會怎麼樣呢?」
  「舉例來說,可以解開之前解不開的方程式。」
  「解開方程式會怎麼樣呢?」
  「心情很好。」
  老師說完,班上有幾個人又在偷笑。
  「這麼多數不完的數字,我光是用想的就覺得好不舒服。」
  佐藤帶著想不通的表情,在自己的座位坐下來。
  「光是想像不存在於世上的虛數如果存在,便讓人類進步到今天的地步。我現在教的就是這些知識的一部分。」
  似懂非懂,其實還是不懂的途中,下課鐘聲響起,這一天的課程到此結束。老師雖然一副想繼續說的樣子,但是想繼續聽的學生,在我看來一個也沒有。

  放學後的教室裡,我正在寄信給吉野時,突然覺得好像有誰在。抬頭一看,發現佐藤在我身旁看著我。
  「又是交友網站?」
  佐藤用有些傻眼的語氣對我說。從高一同班的時候開始,她就擅自將我寄信給吉野這件事,半開玩笑地解釋成我在尋找不存在於現實生活的女性。
  我慌忙把手機畫面關閉,轉向佐藤。
  「可是,為什麼是用電子信箱啊?」
  「……啊~對方沒有智慧型手機啦。」
  「還真是走復古穩重路線的交友網站啊。那你們出來見過面嗎?」
  「沒有。」
  「那是網交囉?」
  吵死了,我心想。
  「感覺染井好像擁有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
  「比方說,我們平常雖然在學校見面聊天,但都各自擁有其他世界吧?不是多深的意思,例如社團也是別的世界啊,才藝班、打工之類的也是。但是,染井的另一個世界不在現實之中。」
  說不定,其實佐藤以為我在網路上用另一個人格建立人際關係。
  「真正的染井一定是在虛數軸上吧。」
  佐藤說完,指向剛才第六節數學課留在黑板上的圖形。




  「你在現實的軸上是零吧。」
  「沒有那種事啦。」
  瞬間,我自己也嚇了一跳。我厭惡對佐藤的話似乎差點要認同的自己。
  「所以,你才不能對我們說真心話對嗎?」
  「不是的。」
  但我一面說,一面心想或許真的是這樣。
  「真白同學說,要不要大家一起去採買遠足的東西?」
  佐藤像是突然想起來似地問。
  「啊~可以去的話就去。」
  「看吧,果然。這樣說的人才不會去。」
  「為什麼要這樣說啦。」
  「染井,高一最後一次班級聚會時,你也是這樣說吧。」
  沒錯,高一的結業式結束後,大家辦了場聚會,結果我沒出席。沒有特別的理由,只是提不起勁。
  「要做什麼的時候,不能把染井算進去啊。」
  一陣尷尬的沉默降臨。
  為了打破沉默,佐藤又提起真白。
  「真白同學很可愛呢。第一天早上她跟你說話的時候,你也心動了吧?」
  的確心動了一下,但那多半與佐藤猜測的意思有極大落差。不過,我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船岡那傢伙超興奮的。」
  說起來,最近船岡的話題似乎離不開真白,LINE訊息也是。
  『遠足的時候要跟真白同學聊什麼好?』
  和佐藤在教室道別後,從學校走回家的路上,船岡傳了這樣的LINE給我。
  『開心正面的話題?』
  『具體一點啦。』
  『我既不開心又不正面,所以不知道。』
  『不要這樣說嘛~』
  倏地,我回想起吉野死去的那一天。她的死亡消息占據夜間新聞很小的篇幅,主播說了句「願她安息」後,嘴角突然浮現微笑,聲調彷彿人格轉換般變得明亮,繼續播報下一則新聞。
  『動物園的熊貓出生了之類的?』
  『會被當成笨蛋吧。』
  『配合對方喜歡的事情聊天?』
  『所以具體來說到底是怎樣?』
  『真白同學喜歡吃海膽嗎?人家喜歡吃鮭魚卵~最喜歡先壓碎再吃~』
  『不要再講動物的話題了。而且,我從來沒說過「人家」,沒那麼猛。』
  『植物呢?喜歡多肉植物嗎?我喜歡瓦松屬的昭和~』
  『沒有更符合我們年紀的可愛話題嗎?』
  『表姐的男友沒工作又欠債一堆,現在還懷了他的孩子之類的嗎~?』
  『太沉重寫實了吧,而且我沒表姐。』
  『沒有就編啊,反正只是聊聊。』
  『染井好像真的是這樣。』
  『嗯?』
  『看起來很正經,但總是有點隨便。要是交往的話,編故事總會被拆穿啊,現實中不可能只是聊聊。』
  我心想,船岡的本性很認真啊,同時也想著,這點我還真的不太行。
  『抱歉啊,我在反省了,明天開始換個心境,今天先剃光頭謝罪。』
  『反省過頭了吧。』
  差不多結束與船岡的對話後,我穿越斑馬線。
  我在斑馬線的正中央停下腳步,往旁邊看。寬闊的車道延伸至視線遠方。橘色的太陽往地平線落下,突然間,我發自內心地感到自己的日常生活無比空虛。
  一切的一切都好煩啊,真心覺得煩,真想拋下所有跑去國外──我不切實際地這麼想。
  既然無法實現,我只能寄信給吉野。

  To: 吉野
  每天的生活都好無趣。
  吉野,妳死去後,世界彷彿全都褪色了。
  妳明明說要徹底破壞這個世界啊。

  我漫無目的地順道去了車站附近的書店,並非為了買書。
  書店的平台上至今仍大量堆疊著吉野的書。
  「早逝的天才 吉野紫苑」。
  現在吉野的書仍與這樣的宣傳書腰一同被排列在店內。果然是因為她十幾歲就去世的緣故吧。
  英年早逝的作家作品會大賣。
  不久前,我甚至在電車上發現有人在看吉野的書。吉野的故事會在這個世界繼續流傳下去。
  但有一天終將結束。
  『這樣妳就滿足了嗎?』
  我每次到書店,總是會想像自己推倒書櫃的樣子。眼前浮現什麼也不說,只是一本一本把整齊陳列的書往外丟的自己身影,令我不禁苦笑。
  每天都有大量小說問世、消失。人一輩子都讀不完的大量小說接連不斷出現、消失。大部分是不值一提的內容,過沒多久就會從書店消失,誰也不去讀吧。
  一個月後還存活在書店的書少之又少。一年後呢?十年後呢?百年後又是如何?
  「我只關心百年後還有沒有人看自己的小說。現在看到的現實,我真心覺得無所謂。」
  吉野生前曾說過這樣的話。
  她真的覺得她那種程度的小說,百年後還有人看嗎?
  沒錯,我是這樣想的──
  吉野紫苑大概會消失。
  雖然不知會是一年後還是十年後,但十年內多半會消失吧。現在雖然因為英年早逝導致作品大賣,但她死得太早了。吉野沒有留下代表作。我不覺得她的作品會流傳百年,應該會輕易被埋藏在歷史洪流中吧。就像落葉下的昆蟲屍體,誰也不會多看一眼,然後逐漸被世人遺忘。
  妳的小說完全不行。
  只不過是跟著無聊的八卦一起被消費罷了。
  根本沒有變成炸彈。妳的小說只是未爆彈。
  說實話,現在下班途中的男女、學生們正若無其事地進出書店。直接經過妳的書前,選擇其他作品。
  『這就是現實。』
  吉野死後,我沒有看過小說。
  曾經那麼喜愛的小說,我現在卻不讀也不寫了。
  吉野死後,我對於那些事情的熱情驟然消失。
  即使想讀也讀不下去,想寫也寫不出來,也不再希望成為小說家。
  我心想,自己也許會一事無成吧。
  我什麼都沒有買,走出書店。
  瞬間,口袋裡的手機發出震動,我停下腳步查看。
  手機收到了一封新郵件。
  但,究竟是誰?

  From: 吉野
  正因為你對現實懷抱期待,才會一事無成。

  那是來自吉野信箱的郵件。
  我打了個寒顫。
  不明白發生什麼事。
  我反覆確認寄件者的電子郵件位址。
  [email protected]
  不可能看錯。
  那是吉野的電子信箱沒錯。
  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
  這是現實。
  我活著的世界是現實。
  不是小說。
  人死不能復生。
  絕對不可能。那才是現實。
  我認真思考各種可能性。比如說,郵件是誤發,因為系統錯誤,本來應該寄給別人的郵件偶然被我收到。
  所以,只要我寄信給吉野,就會像平常一樣被退回。

  To: 吉野
  妳是誰?

  我按下送出鍵。
  接著確認自己的收件匣。
  那只是一次偶發的錯誤。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但我沒有收到平時那封通知信件無法傳送的自動回覆。
  信寄出了。
  我等了好一會兒,沒有再收到來自吉野信箱的回信。
  我陷入混亂。


  註1:拉里荷瑪 遊戲《勇者鬥惡龍》中的催眠咒文。
  註2:町田康 日本龐克搖滾樂歌手、演員、作家與詩人,本名為町田町藏,出生於日本大阪府堺市。
  註3:武者小路實篤 日本小說家、詩人、劇作家,愛稱「武者」。白樺派的代表作家之一。

 楼主| 发表于 2018-10-29 22: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章 my love i


  ❶

  從吉野確定得獎的那晚,約莫一個月後的某天早晨,我接到她的電話。那時是暑假。
  『你現在有空出來嗎?』
  我雖然覺得麻煩,但仍出門了。牛仔褲搭配T恤,穿著十分休閒。
  「早安。」
  看到站在我家門前的吉野,我嚇了一跳。
  那不是平常的她。
  她平時的穿著和身為男生的我差不多,不怎麼重視打扮,那一天她卻穿著黑色洋裝。
  而且吉野還化了妝。雖然國二就化妝的人不是沒有,但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我不敢相信吉野會做這種事。
  「妳在幹嘛啊?」
  大吃一驚的我不禁脫口這麼說。難道吉野被外星人附身了嗎?腦中甚至浮現無聊的幻想。
  「去遠足吧,就我們兩個。」
  吉野表情有些害羞地對我說。
  「……啥?」
  雖然令我不知所措,但行動總是無厘頭這點,某種意義上來說倒是與平時的吉野一樣。
  「染井同學,拜託你了。」
  吉野直直注視著我,這麼說道。
  「我今天沒事,是可以啦。」
  其實也不是只有「今天」,那段時間我總是很閒。因為除了吉野,我平常連說話的對象也沒有。
  「我們要去哪?」
  「祕密。」
  我們搭上電車,來到京都車站。
  吉野要我在商店前等等。過幾分鐘,吉野回來了,手上握著新幹線的車票。
  一看目的地,上面寫著「東京」。
  「要去這麼遠?」
  我以為頂多是圖書館之類的地方。
  「跟火星、獵戶座和加州比起來,東京算隔壁院子吧。」
  「亂講一通。」
  「快走吧,新幹線要開了。」
  我本來想直接回家,但是吉野的樣子既認真又奇怪,和平常完全不同,讓這樣的她單獨去東京,我也有些不放心。
  結果,我什麼話都沒說,兩個人一起搭上新幹線。
  「為什麼要去東京?」
  坐在兩人座靠走道座位的我訝異地發問。
  「染井同學,難道你想跟我去其他地方嗎?」
  「妳在說什麼啊?」
  「總之,跟著我就知道了。」
  吉野看著我微微一笑。
  「那我要先睡了。」
  她直接閉上雙眼,沒再開口。
  什麼跟什麼啊?我如此心想,也把椅背往後傾斜。
  過不久,突然覺得肩膀碰到某種東西。一看,吉野的頭靠在我的肩上。我瞬間猶豫著要不要叫醒她。
  我看看吉野。
  她好像要去哪裡約會似地。與我以外的某個人約會。
  這樣看著,吉野就跟一般女孩沒兩樣。開心享受人生的漂亮女孩。
  說不定,這樣的時光不會再有第二次──我突然有這種感覺。
  結果,我沒有叫醒吉野。

  無事可做的我,看著窗外打發時間。
  當新幹線經過品川、抵達東京站時,我搖了搖吉野。
  「嗯……已經到了嗎?」
  「我們要去哪一站?」
  「四谷。」
  轉乘電車後,我們在四谷站的月台下車。
  「這邊。」
  吉野打開手機的地圖APP給我看,地圖上顯示的是前往目的地的自動導航路線。『前方右轉。』我們一步步跟著親切的自動語音導航,走在東京的街道上。
  「感覺好像路痴喔。」
  「不是好像,真的是路痴,所以也沒辦法。」
  從自動語音導航的口吻聽來,似乎已接近目的地。
  眼前是雄偉的龐大建築物,看起來像是做為結婚典禮會場的氣派建築。
  「這裡是?」
  「進去就知道囉。」
  一走進建築物,便看見除了我們之外的人,而且每個人都穿著西裝、燕尾服,女生也盛裝打扮,服裝都特別正式,其中還有穿和服的女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不成真的是結婚典禮?我開始胡思亂想,或許是吉野親戚的結婚典禮之類的。你是誰?我名叫染井。你們是什麼關係?……什麼關係?
  「吉野小姐,妳今天遠道而來辛苦了。」
  入口附近的西裝男子朝我們走過來,似乎是吉野認識的人。那是個年近三十的鬍鬚男,看起來不好親近,胸前佩戴名牌。
  「淡路先生,初次見面。」
  吉野的口氣像是第一次碰面,卻知道對方的名字。真讓人緊張。怎麼回事?網友見面嗎?怎麼可能。
  「實際見面還是第一次呢。雖然我事先就知道,但還真年輕啊。」
  「畢竟是國中生。」
  「啊,不好意思,請問這位是?」
  淡路先生看著我,露出疑惑的神情,一副完全不知道我要來的樣子。
  「他是染井同學。」
  淡路先生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有些尷尬地說:
  「那個,今天基本上只有相關人士可以入場。」
  「染井同學是小說家。」
  她突然在說什麼啊?面對困惑的我,淡路先生說:
  「啊,真是不好意思。我完全不知道,他也非常年輕呢。」
  淡路先生從長褲後面的口袋取出滿是皺褶的皮製名片夾,將名片遞給我。上面寫著「青娼編輯部 淡路廣之」。
  「喂……難不成……」
  我用抗議的語氣對吉野開口。
  「不過,該怎麼說呢……今天的頒獎典禮沒有寄邀請函給染井同學……」
  不祥的預感成真。
  「居然是頒獎典禮?」
  「對啊?我沒跟你說嗎?」
  吉野沒有愧疚的意思。
  「……如果染井同學不能一起進去,我就不參加頒獎典禮。」
  吉野正經八百地說出傻話。
  「妳是認真的嗎?」
  「看起來像在開玩笑嗎?」
  淡路先生輕嘆一口氣,將自己胸前的名牌拿下,接著把名牌翻過來,從口袋拿出簽字筆在上面寫「染井」之後交給我。
  「這身服裝能不能想想辦法?」
  淡路先生不知如何是好地看著我的穿著,語氣一下子變得隨意。T恤加牛仔褲,看來的確像是走錯地方。
  「不,我要回去了……」
  說完,吉野緊緊抓住我的手。力氣不小。
  淡路先生拿出另一個事先準備好、印有吉野名字的名牌,親手交給她。
  「那我們走吧。」
  淡路先生似乎不耐煩地催促我們進場,自己也邁開腳步。吉野面無表情地跟在淡路先生後面,我也追了上去。
  「我這樣好嗎?」
  「雖然不好,但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吧。」
  淡路先生沒有看著我回答,口氣十分敷衍。
  建築物內,會場的走道寬闊,地上鋪著紅毯,好幾個人來來去去。會不會是頒獎典禮的參加者呢?
  「你看,染井同學,那位是行方尚助。」
  朝吉野指的方向看過去,有位身材渾圓的中年男性,但我不認識他。
  「那是誰?」
  我一說,走道上的人全都同時轉向我們。吉野一臉無趣地回答:
  「你不知道?三年前以《鵺湯》獲得文學獎的小說家。」
  「小說有趣嗎?」
  「倒是挺無聊的。」
  「聽起來就很無聊。」
  「我說,你們說話可以注意一點嗎?」
  淡路先生有些生氣地說。
  「連跟你們走在一起的我都有危險了。」
  「對不起。」
  我還是聊表歉意。走道上的人們一直注視著我們。
  「這些人都會寫小說啊。」
  吉野反而環顧四周,像在欣賞動物園裡的稀有猴子。
  「大家的個性看起來都不太好耶。」
  「吉野小姐。」
  淡路先生停下腳步,交互看著吉野與我。
  「麻煩你們緊閉嘴巴。」
  「是。」
  吉野伸出拇指和食指沿著嘴唇劃一條橫線,我慢半拍才發現,那個動作好像是拉上拉鍊的意思。
  「我沒有期待你們的社交能力,只拜託你們不要扣分就好。」
  淡路先生只說這一句,又繼續往前走。
  上樓後,我們到達裡面房間的門口。
  「會在這個房間舉辦頒獎典禮。吉野小姐,妳先進去排練,有人會告訴妳事前要做什麼準備。」
  「好的。」
  吉野乖乖走進那個房間。
  「染井同學,你一個人要是被纏住或被罵就不好了,典禮開始前可以先跟我待在一起嗎?」
  「啊,好的。」
  我跟著想抽菸的淡路先生來到吸菸室。本來想在外面等就好,沒想到跟到了裡面。室內有菸灰缸和皮製沙發,淡路先生一屁股坐下後開始抽菸。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其他人。未成年的我跟進來卻一句話也不說,我心想他到底是個怎樣的大人啊,但又想想,或許他是個有些奇怪的大人吧。
  「兩位到底是什麼關係?」
  「只是同班同學。」
  「男朋友嗎?」
  淡路先生抖著腳,靜不下來的樣子。看起來不像高雅的人。
  「不是的。」
  「她有男朋友嗎?」
  「不知道耶,感覺應該沒有。」
  「為什麼?」
  「她平常更樸素。我第一次看到她穿成那樣。」
  「她算是滿漂亮的女生啊。」
  「但私下都穿運動服和俗氣的T恤。」
  「比如說哪一種?」
  「太宰治的棒球T恤之類的。」
  我一說完,淡路先生好像被戳中笑點,笑著說:「那種東西在哪裡買的啊?」
  仔細看才發現淡路先生的西裝是皺的、領帶是歪的,而且長度很奇怪,襯衫也皺皺的,襪子是詭異的骷髏圖案,皮鞋是很像學生的款式,鞋跟都磨平了。
  他給人不修邊幅的感覺,卻又與不修邊幅的氛圍十分契合。
  「嗯,沒有男朋友讓人比較放心了。」
  淡路先生這樣對我說。
  「為什麼?」
  我很難理解。
  「因為這樣才能專心寫作啊。」
  啊,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差不多該走了。」
  淡路先生看著吸菸室的時鐘說。
  「會場沒有染井同學的座位,你跟我一起站在後面看吧。」
  頒獎典禮無趣又平淡地進行。
  出版社的某位高層發表了煞有其事的演說後,接下來是最終評審委員的老師們發表他們對於得獎作品的感想。
  在大獎、佳作之後,最後是獲得評審委員鼓勵獎的吉野作品的講評。最終評審階段,評審意見似乎分歧了,有人認為吉野的作品不值得獲獎、為什麼要把獎項給這種作品,也有人認為她的作品十分創新。
  接下來是大獎得獎者和佳作得獎者的演說。經過二十年艱困的投稿生活,終於在四十七歲獲得大獎的辛苦上班族,以及三十多歲身為醫生的佳作得獎者。兩人盡說些不痛不癢的話。
  「好像誰都不願意說真心話。有種個性很差的感覺。」
  我對淡路先生直白地表達我的感想。
  「因為大家都把人性放在創作的世界裡了。」
  淡路先生強忍呵欠這麼回答。
  「淡路先生喜歡小說家嗎?」
  「這世界上有人喜歡小說家嗎?」
  淡路先生用平靜的口吻說。
  接著輪到吉野。
  她看起來很緊張。
  不知是不是吉野那種不諳世事所帶來的不安定感傳染給整個會場,或者也因為國二生獲獎的話題性,會場一下子變得鬧哄哄的。
  吉野終於要登場了,我有些期待。
  她會說出什麼無厘頭的話呢?會不會用爆炸性的發言,將這裡一臉正經的大人們自以為從容的氣氛破壞殆盡呢?
  然而──
  「這次能獲得榮耀的青娼文學獎評審委員鼓勵獎,我由衷地感謝。」
  用無聊的制式台詞開場的吉野演說,接下來也以無力的節奏持續著。無關痛癢的話語右耳進、左耳出,沒有留下半點記憶。
  攝影師們不斷按下快門。也許是閃光燈過於刺眼,吉野瞇起雙眼。
  總是坦蕩大方的吉野,那時在我的眼裡卻有些渺小。
  彷彿快要被現實壓得喘不過氣。
  那晚在公園裡的宣言到哪裡去了?
  不過,吉野只是平靜地發表普通的演說。
  「嗯,都是這樣吧。」
  旁邊的淡路先生鬆一口氣似地說。
  我失去氣力地看著用笨拙說話方式持續演說的吉野。
  只是呆呆望著台上那個變得美麗卻也變得無趣的吉野。

  頒獎典禮結束後,慶功派對在另一處舉行,沒多久眾人便乾杯,吉野也很快地被形形色色的人包圍。最終評審委員、出版社人員、其他小說家進進出出,得意洋洋地發表意見。我喝著柳橙汁,從遠處默默注視。
  有時,吉野與我四目相交。吉野沒有笑容、沒有表情,用虛無的眼神看著我,絲毫沒有吉野的樣子,比我喝的果汁還要淡,就像一台只會答腔的無害機器人。如果接受圖靈測試(註4),應該會被判定為人工智慧吧。
  我沒有說話的對象,淡路先生丟下我不知道去哪裡。閒閒沒事的我看著會場天花板的吊燈打發時間,忽然想起《歌劇魅影》的劇情。我想像吊燈落下,砸到吉野頭上、她滿身是血的畫面。
  派對在七點結束,幾乎所有人都要繼續續攤。他們為從京都來參加頒獎典禮的吉野訂了飯店,本來她也預計要參加續攤。
  「我今天要先回去了。因為跟染井同學一起來,我想跟他一起回去。」
  聽吉野這樣說,讓淡路先生很困擾。
  「不能先讓他回去嗎?」
  「我今天很累了。」
  結果,吉野十分堅持。
  「我先回去了。」
  最後,兩人決定搭乘最後一班新幹線回京都。
  淡路先生送我們走出會場。
  「那麼,等候妳下一份原稿。作品出版的話,可能會請妳再來東京一趟。拜託妳了。」
  「今天謝謝你。」
  吉野彎了彎腰,鞠躬致意後走向會場外。
  「啊~好累喔。」
  吉野抬頭望著夏夜的淡色天空,用手輕按肩膀。
  「女生的角色扮演還真累。」
  表情恢復為平時的吉野。
  「剛剛好像不是吉野的感覺。」
  「……我本來以為,如果帶染井同學一起來,就能保持原來的自己。好像很難。」
  吉野「唉~」了一聲,嘆一口氣。
  「好好當女生,小說好像才會暢銷。」
  吉野也會思考這種策略啊?我內心很驚訝。
  「一定會暢銷的。」
  這句話沒有絲毫根據,只是想讓吉野安心。
  其實我希望吉野可以更超然一些。
  吉野撿起地上的小石頭,往眼前的大水窪用側肩投法丟出去。石頭從她的指尖離開、碰觸到水面的瞬間,我才察覺她的意圖──打水漂兒。但是小石頭和水窪不合拍,跳一次就沉到水裡。
  「我想寫出更好的小說。」
  吉野不滿地對我說。
  「嗯。」
  我只能說出這句話。


  ②

  由於一直沒有從吉野的信箱收到回信,我不管做什麼事都無法專心。
  我一直在等待,上課中也好、休息時間也好。
  「染井,你一直在看手機。」
  「……對不起。」
  一個人靜靜地等,時間就會過得特別慢。佐藤約我下課去唱歌,不知不覺就兩個人一起去KTV。早知道應該也約船岡才對。
  「染井,明天遠足你要穿什麼?」
  「素色棒球T。」
  「不覺得很俗嗎?」
  「妳管那麼多。」
  當佐藤點的歌前奏響起時,我收到回信。

  From: 吉野
  染井同學現在很混亂吧。
  對不起一直沒有聯絡你。

  佐藤明明在唱歌,但我只是邊搖頭晃腦地隨意打拍子,邊看著那封回信,將簡單的文章看了好幾遍、好幾次。
  『吉野已經死了。』
  連新聞都有報導。我也參加了葬禮。妳已經死了,我確認過無數次。這是不可動搖的事實。
  『那一天,我死後發現自己身在別的世界。你可能無法相信,但在這裡就好像我還活著一樣。』
  『對不起,我完全不能理解妳在說什麼。』
  『除了我活著這件事以外,其他一切都沒有改變。現在我在的地方,說不定是一種平行世界。』
  這要我怎麼相信?
  簡直像那一天第一次讀到的吉野小說。
  來自平行世界的訊息。
  如果吉野沒有死。
  如果吉野活著的世界是另一個有別與現實的世界。
  如果從吉野那裡收到訊息。
  『不敢置信。』
  打完這幾個字,我又加上一行:
  『不敢置信。如果妳真的是吉野,證明給我看啊。』
  發信後,我心想自己也病得不輕。
  吉野現在仍然活在與我的世界不同的平行世界。
  蠢斃了,我想。
  但是……

  From: 吉野
  得獎那一天,
  夜晚的公園裡,
  記得我說想破壞這個世界的那一天發生的事嗎?
  我到現在還記得喔。

  「染井,你到底老是在和誰傳訊息啊?」
  佐藤的聲音讓我回到現實。
  對了,我現在在KTV。
  「幽靈。」
  只有這個解釋。
  背脊有些發涼。
  在那個公園說的話,吉野曾跟我以外的人說過嗎?
  我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是現實。
  「怎麼了嗎?」
  雖然很抱歉,但佐藤擔心的聲音,對我而言只覺得很煩。
  「你的表情超凝重。發生什麼事了嗎?可以說出來啊。」
  很奇怪。
  原來如此,對方知道只有我和吉野才知道的事。
  這點我懂了。
  所以呢,那又如何?
  吉野還活著這件事,不可能是現實。
  但對方如果不是吉野,到底又是誰?
  吉野有那樣的對象嗎?把她與我的回憶逐一分享的對象?
  難道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吉野有朋友或男朋友?
  再說,假如對方是第三人,為什麼我是從吉野的信箱收到信?這依舊是一團謎。
  想到這裡,我開始打字寫信。
  只有吉野才能回答的問題。

  To: 吉野
  吉野為什麼那時候要吻我?

  這件事吉野絕對無法對別人開口。
  即使曾說過,一定也不會連心境都說出來吧。
  因為那時吉野的心情,也許誰都無法理解。

  遠足那天早上,我確認過有沒有從吉野的信箱寄出的回信,但沒有新郵件。
  會不會是哪裡弄錯了呢?
  我抱著至今仍然無法相信的心情,帶著濃濃的睡意出門遠足。
  說實話,遠足我一點都不在乎。
  那天是個豔陽高照的大晴天。
  五月底,天空萬里無雲,氣溫急遽升高。
  前往比叡山的巴士中,我有些後悔自告奮勇說要幫大家拿行李這件事。更糟糕的是,真白還帶了一個莫名巨大的冰桶。
  結果,爬山的時候只有我落單。一路上,我好幾次想把冰桶丟了,但還是滿身大汗地走在山路上。
  終於抵達山頂時,最先發現我的佐藤小跑步靠近。
  「我都有點擔心了呢。」
  「妳擔心的是午餐吧。」
  其他小隊已開始在準備午餐,不過還沒開始用餐,所以我不算是大遲到。我急忙放下行李交給佐藤。
  「我有點累了,剩下的交給你們。」
  捨棄準備午餐的我,癱坐在山頂的長椅上。真白與佐藤兩人活力十足地準備做菜。我正想船岡跑去哪裡,本人不知何時突然坐在我旁邊。
  「做菜就交給女生吧。」
  「你活在古代啊?」
  船岡坐的位置距離我很近,有股汗味。
  「我準備今天告白。」
  「今天不要吧?」
  再怎麼說節奏也太快了,我心想。
  「你就這麼飢渴?」
  我詫異地問船岡。
  「應該說,高中生活要是沒有女朋友,就很閒啊。」
  「是這樣嗎?」
  愈想愈覺得是不同種類的人類,和我天差地遠。不過船岡這種人才正常吧?像這樣對戀愛有興趣的人,或許才是身心健全。
  「我問你,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咦?沒什麼,就很自然啊。你應該也有過吧?」
  到底有還是沒有,我也不清楚。
  「我偶爾會覺得戀愛是不是虛構的。」
  「啥?怎麼變成嚴肅的話題。」
  「我說真的啊。那真的是自然湧現的情感嗎?」
  「……太難的事我不懂。」
  船岡像要結束話題般站起來。
  「裹足不前的話,什麼都不會開始。」
  讓某件事開始是好事嗎?
  戰爭什麼的,不是不要開始比較好嗎?
  這種事跟船岡說也沒用,我有這樣的感覺。那麼,到底該對誰說?
  真白與佐藤把食材都切好,一切準備就緒,接著就要開始炒麵。
  「炒麵我來!」
  船岡不知怎地有些自暴自棄,手上拿著公筷要開始炒麵。
  「啊,冰桶。」
  真白突然想起來似地,將沉重的冰桶拿過來。
  一打開,裡面有個小木盒。
  「……那是什麼?」
  看到裡面裝的居然是又小又輕的東西,我瞬間感到無力。看來大部分的重量是來自冰桶本身。
  真白把盒子打開。
  「是海膽。」
  「……」
  我不知道這種時候應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我怕會食物中毒,所以決定嚴格控管溫度。」
  「啊、啊啊,這樣喔……」
  我完全提不起勁說話,只是垂頭喪氣地默默完成在鐵板上塗油的工作。船岡將蔬菜和肉放上鐵板,只聽見肉片滋滋作響,接著真白把海膽放上去。
  「這是炒海膽。」
  「炒海膽?」
  佐藤誇張地發出驚訝的聲音。
  「大家要吃嗎?」
  「不,我不用……這也太不真實了吧……」
  「就像解剖台上的縫合器和蝙蝠傘的相遇般美麗嗎?」
  「那是什麼啊?」
  真白的發言讓佐藤一頭霧水,我則選擇無視。
  「嗯,炒海膽意外地不錯喔。我覺得可以接受。」
  「對吧?」
  樂天的船岡跟著起鬨,麵還在炒就開始偷吃。兩人順勢接著聊天,我只好接收佐藤。我壓低音量,用只有佐藤聽得見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
  「佐藤有喜歡的人嗎?」
  「什、什麼?幹嘛突然問這個。」
  「沒有啊,算是市場調查?只要回答簡單的問題,就能獲得精美小禮物。」
  「什麼禮物?」
  「什麼都可以。」
  「……那麼,換你回答我的問題可以嗎?不管問什麼都一定要回答喔。」
  「嗯,好啊。」
  「要認真回答。」
  佐藤跟著變得認真的表情有點好笑,不過我無所謂地點點頭。
  「我有喜歡的人。」
  「在學校?」
  「學校。」
  「同班?」
  「對。」
  佐藤說著,眼神沒有看我。
  「難道是船岡?」
  「去死啦。」
  說著,佐藤作勢刺向我的腰腹。
  「啊啊,內臟都壞了。沒救啦,我死了。」
  「炒麵的時候不要說這種噁心的話。」
  炒麵即將完成,香氣四溢。
  「那麼,換我問問題可以吧?」
  我用臉上寫著「什麼都可以,妳快問吧」的表情看向佐藤。
  「染井是對人沒興趣,沒辦法喜歡上任何人的類型嗎?」
  「……不知道。」
  「你看,又敷衍我,每次都這樣。」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但也許真的是這樣。」
  「主動開啟戀愛話題的是染井耶,你認真一點啦。」
  話是這樣說沒錯。我主動問人家問題,自己卻隨意回答,要說狡猾也真的是很狡猾。
  「那下次和我兩個人去哪裡玩玩吧?」
  「好啊。」
  我說完,佐藤一臉驚訝。
  「咦,可以嗎?」
  「沒差啊。」
  並不是被剛才的船岡影響,不過我內心覺得沒關係。很多事要做了才知道意義,說不定會有新發現。雖然我並不是認真地這樣想。
  「難得大家一起出來,要不要先交換聯絡方式?電話號碼和LINE。」
  遠足的最後,佐藤這樣說,大概是想順其自然地讓船岡和真白交換聯絡方式。我也慢吞吞地默默拿出手機。
  「咦,真白同學,你是不是只儲存染井的電話啊?」
  佐藤探頭看真白的手機這樣說。
  「啊~剛剛只是先打名字,號碼欄還是空的。」
  「第一個就先打染井的名字啊?妳該不會是喜歡他吧?」
  「不是。」
  真白的語氣極度冷淡,害我也有些沮喪,原來我如此被厭惡。
  一行人下山後在學校解散,回程的電車上我收到回信。

  From: 吉野
  我只是覺得接吻的話,也許就能知道某些事。

  回信的人到底是誰。
  我也明白不會是吉野。
  但如果是其他人,為什麼可以用吉野的信箱寄信給我?

  To: 吉野
  如果妳真的是吉野該有多好。
  那我就還能面對自己活著的現實,不覺得無趣。

  From: 吉野
  那你問我其他問題吧。
  我會向染井同學證明,我就是吉野。

  在內心某處,有個念頭開始發芽:如果平行世界這種蠢事真的存在就好了。
  ……我居然有這種想法,也許開始有些精神錯亂了吧。

  To: 吉野
  妳死的那一天,我們本來要一起去的地方是哪裡?

  From: 吉野
  二手書市。

  五月的現在,我似乎聽到遠處傳來應該尚未開始的蟬鳴。這一定是幻聽或錯覺吧。
  那是比今天更加炎熱的一天。
  說不定是我從出生到現在,最為炎熱的一天。


  ❸

  吉野死去那一天的事,我直到現在依舊會每天想起。

  那天,我們約在京阪線的出町柳站。
  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是剛好有個下鴨納涼二手書節,會舉辦二手書的戶外市集。我們說好要一起去逛逛,其實就像是二手書店的夏日慶典。
  正值八月,從車站出口走到地面上,耳邊立刻傳來蟬鳴聲。
  吉野說她會晚點到,等得發慌的我決定先去市集看看。
  夏天強烈的太陽光線像劍刺向人群,在會場內形成好多影子。
  所有影子都是為了買書而來。這樣一想,我感到有些暈眩。彷彿大家都是只有影子、沒有肉體,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怪物。
  我被混雜著二手書味道和汗味的氣味包圍,逛了逛會場,但沒有特別想買的書。
  我想把寫小說寫到沒哏的吉野帶出門,二手書市集只是一個要她出門的藉口。
  看著大量二手書,腦袋開始有些發昏。光是這裡的書,即使花一輩子也讀不完吧?我差點被這個事實所吞噬。
  突然,眼前出現《薩德全集》中的一本。
  薩德是吉野喜歡的作家。那本書售價一千五百日圓,比定價便宜。這個價格我也買得起。
  買來送她也不錯,畢竟我平常總是向吉野借書。
  買完書後,我看了看手機。
  沒有來自吉野的消息。
  感覺很奇怪。
  怎麼回事?
  我等了兩個小時,她依舊沒有出現。長時間待在烈日下,口乾舌燥的我決定先離開會場。
  我在咖啡廳點了杯冰咖啡,將店名發信告訴她後,翻開打算送給她的那本書。那是一本好多人接二連三死去的書。我和吉野都喜歡這類型的故事。
  接著,我繼續等待。
  外頭開始下雨。
  天色陷入黑暗,二手書市集也結束了吧。我決定不再等待,回家去。
  到家後,我脫下被雨淋濕的衣服,打開客廳的電視。
  變換頻道的過程中,吉野的名字出現在夜間新聞上。
  『小說家吉野紫苑小姐,今天被發現在自家身亡。
  相關單位正朝意外事故與自殺兩個方向同時進行調查。』
  小說……吉野…………………………身亡…………………………………………
  吉野死了。
  吉、野、死、了。
  頭腦的理解速度跟不上現實。
  要接受這是現實中發生的事,太難了。
  對於吉野真的死去這件事,我一點都感受不到真實性。
  只是呆呆站在原地。
  小說能殺人嗎?
  不知怎地,我突然回想起國中的時候,兩人一起亂寫小說的事。
  吉野死了。
  但是,我一直覺得這一天總會到來。
  從我第一次見到吉野的那天開始,就有種感覺──吉野或許再過不久就會死。

  吉野的告別式很晚才舉行。
  因為自殺的可能性遭到質疑。
  結果,吉野死後三天才終於舉辦告別式。依照家人的意思,只有真正親近的人參加。
  我去了告別式。年紀輕輕就早夭的吉野,遺照用的是小說家吉野紫苑最近的作者近照。或許只是因為這張拍得最好看,但看到那張照片,我反而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就像現實中的吉野從未在這個世界上活過。
  告別式上也看到淡路先生的身影。
  他像笨蛋一樣繫著黑領帶,表情彷彿換了一個人似地向吉野的父母低頭致意。為什麼告別式上一定要露出如此嚴肅的表情呢?
  因為怕麻煩,我打算裝作沒看到淡路先生,趕緊回家。認真想想,為什麼我會來參加吉野的告別式呢?這麼空虛的事,明明毫無意義。
  「喂,等一下。」
  淡路先生向我搭話,但我沒有停留,快步往前走。
  「我不是說等等嗎?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
  電話響了,鈴聲和我的一樣,瞬間還以為是我的手機在響,後來才發現是淡路先生的電話。
  「你接電話沒關係。」
  聽我這樣說,原本猶豫不決的淡路先生最終接起了電話。
  「……是的,沒錯。我希望可以趕上下個月,也請書店大動作宣傳。是的。拜託了。」
  聽到淡路先生的話,我腦中靈光一閃。
  我對掛斷電話的他說:
  「剛才是在說吉野小說的事嗎?」
  「……對。」
  淡路先生不知為何一臉很受傷的樣子。現在哪是受傷的時候啊?我在內心吐嘈。
  「早夭的天才吉野紫苑──感覺會大賣耶。因為年紀輕輕就失去生命。好好地賣書吧,一定會暢銷的。吉野也會很開心。」
  「我要用什麼樣的心情……」
  淡路先生用力捶打旁邊的電線桿兩、三次。
  也許,他最想毆打的是自己吧。
  那份心情,我也稍微能夠理解。

  原本以為,我和淡路先生應該不會再見面了,沒想到吉野死後、告別式結束後,我很快地又再次見到淡路先生。
  我想找吉野的遺稿──淡路先生這樣開口。
  希望你跟著我──淡路先生這樣說。
  說不定他是害怕自己一個人前往。
  我們站在吉野家的玄關前,按下門鈴。
  「請進。」
  是吉野的姊姊。
  「都保持她生前的模樣。」
  吉野家有主屋和別館,吉野住的是別館。
  那裡原來是曾任大學教授的吉野祖父居住過的地方。
  別館內有書房和臥室。
  吉野的書房簡直是一團亂。
  之前看到的時候雖然也十分凌亂,但現在簡直是完全不同次元的混亂。大量書籍四散在桌上,紙張也散落一地,還有貼在牆上的,其中包括故事大綱的草稿和內文。基本上是列印出來的紙張,但上頭用筆寫了各式各樣的註解。
  簡單來說,吉野本人以外的人看到這些東西,也不會知道那是什麼。像這樣的小說碎片布滿整個房間,好比晚秋時分的銀杏林道。
  「很糟吧?」
  吉野的姊姊這樣說,但淡路先生一語不發地整理起房間,我只好跟著幫忙。
  「沒看到筆電。」
  經過兩個小時,將各種紙團都塞進紙箱之後,淡路先生愣愣地說。
  的確,她平常用來寫小說的那台筆電,哪裡都找不到。
  我們翻箱倒櫃,但不管怎麼找就是找不到。
  最後,淡路先生帶著一臉不明所以的神情離開京都,看似目標未達成的樣子。
  「到底會在哪裡呢?」
  淡路先生一頭霧水地說,但我也完全摸不著頭緒。
  那是吉野眼裡僅次於生命的重要執筆工具。
  如今居然與她的靈魂一起從這個世界倏然消失。
  過了不久,我突然發現。
  一定是吉野自己把筆電處理掉了。
  就是這樣對吧?

  吉野死後,曾發生過一次不可思議的事。
  某天,我在午休時間被校內廣播叫到教職員辦公室。
  有人打電話到學校找我。
  聽到校內廣播,我在走廊上快步走著。
  依接到電話的行政人員轉述,電話是我親戚打來的,說是祖母過世了。
  那時,我的祖母和外祖母都早已不在人世。
  感到可疑的我,在辦公室一角接起電話。
  『你有在寫小說嗎?』
  那是年輕女子的聲音。
  從來沒有聽過的聲音。
  「沒有。」
  我脫口而出──嘟嘟嘟,電話被掛斷了。
  那是一通讓人覺得不舒服的奇妙電話。
  我呆站了好一會兒,只是望著辦公室窗外的景色。天空十分晴朗,像是用電腦軟體填滿顏色,沒有任何漸層變化的蔚藍天空。那樣澄淨的天空,如同吉野死去的那一天,在辦公室裡劃出深深的陰影。
  好像被死去的吉野罵了一頓。
  自從吉野死後,我不再寫小說。

  吉野的死,彷彿在我心中畫上句點。
  我決定把書架上的書都扔了。紙類回收的日子正好快到了。
  其實,最爽快的做法是一次把書全都燒掉,但是我家沒有庭院,也沒有其他可以燒書的地方。
  從我家到紙類回收場約有兩百公尺。我來來回回無數次,把小說全部丟掉,一本都不打算留。所以,吉野的小說當然也不例外。
  心中的某處似乎受了傷,對我來說卻有一種快感。
  過去的我看到這一幕,一定會放聲大喊吧。
  看著空蕩蕩的書架,心情就像完成一件大工程。書架不久後也被我扔了,因為很礙眼。
  我心想,要活得像個人。
  那是吉野最討厭的生存方式。
  交朋友、和異性培養感情,甚至找個女朋友也可以,接著再說句「我愛妳」也無妨。建立人與人的信賴關係,和他人搞好關係,成為一個普通人。
  那是最輕鬆、最有利的生存方式。
  除了活在現實,沒有其他應該做的事。
  我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正常人,不被幻想或其他或許會成真的可能性左右。我想成為一個只看著現實而活的大人。
  為了交朋友而努力,為了成為正常人而努力。只要努力就能做到。我想得很簡單。
  如此這般地活著,大概是適應現實的方法中的最佳答案之一。
  我並非輕而易舉地過活,只是拚命努力去適應現實。因為在這方面我身處後段班,不加油是不行的。
  死不了的人除了繼續活著別無他法。而要繼續活著,就必須對現實持續付出相應的代價。
  但不再寫小說之後,我感到有個昏暗的東西積壓在自己心中。
  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像是深深的黑暗。
  要適應現實生活,無論是誰都有需要演戲的時候。
  每當此時,無可宣洩的情感、思緒就在我心中堆積。
  現實中無處可去的情感不斷不斷累積,差一點就要迸裂。
  也許我一直以來,透過寫小說的方式,與心中的不明物體取得了良好平衡。
  於是,我將那份黑暗轉嫁在給吉野的郵件裡。
  我不再寫小說,取而代之的是寫信給她。
  因此,發信給死去的吉野就是我的代償行為。


  ④

  遠足隔週的週六,我和佐藤兩人來到環球影城。
  「染井,你開心嗎?」
  「不知道。」
  我毫不掩飾地回答。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離開名為學校的場所、脫下制服,切換成與平常不同模式的緣故,自己為了迎合現實所創造的角色漸漸脫落,但我不知道該如何修復。
  面對如此的我,佐藤看起來不知如何是好。
  「染井,你今天是不是有點累?」
  佐藤語帶擔心地說。
  ──跟妳在一起就很累。
  這句話差點脫口而出,讓我捏了把冷汗。
  這樣不行啊。
  我到洗手間打開手機畫面,打算發郵件。要是不快點將心中的惡意宣洩出來,就要直接傾倒在佐藤身上了。
  『我討厭的東西是?』
  『現實。』
  『一年級是哪一班?』
  『B班。我是C班。』
  這樣的問答已經持續一週。
  不可思議的是,對方總是能迅速回答我的問題,答案也與我的記憶大致吻合。
  每當我看著那些郵件,總覺得現實感從自己的腳下慢慢流失,所以當時的我也感到有些暈眩。
  從洗手間回去後,我看著眼前佐藤的臉孔,她一臉似乎有些緊張的奇妙表情,應該是擔心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吧。我裝出精神滿滿的樣子,轉了轉手臂。
  「接下來要坐哪個?」佐藤問。
  結果,我們選擇去搭摩天輪。
  雖然巨大的摩天輪一直在視線範圍內,但是環球影城內並沒有摩天輪,必須出園搭船到對岸,乘坐與環球影城毫不相干的摩天輪。
  「我好久沒坐摩天輪了耶。」
  佐藤開心地說。
  我只是單純覺得,那是最能讓人靜下心來的遊樂設施。
  摩天輪節奏緩慢地往空中前進。視野愈來愈高,高入天際。
  我打開手機。
  『吉野第一次給我看的小說內容。』
  發信。
  「你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發郵件?」
  「……嗯。」
  我敷衍地回答佐藤的問題,視線沒有離開手機畫面。
  「染井,看這裡啦。」
  『從平行世界收到了來自死去戀人的情書。』
  很快便收到回信。
  「染井以前交過女朋友嗎?」
  我看向佐藤的臉。她一臉似乎有些緊張的奇妙表情。
  「沒有,我從來沒跟誰交往過。」
  「這樣啊。」
  這種時候,人通常會希望對方反問自己相同的問題,但我不知道佐藤是不是真的希望我反問,而且覺得很麻煩,所以選擇沉默。
  「最近我有件事搞不懂,你聽了可以不要笑我嗎?」
  我沒有開口,只是點點頭。佐藤的笑話多半不好笑。
  「我一直在想,成為男女朋友之後該怎麼做才好。」
  「……佐藤也會想這些事啊。」
  「染井,你是不是把我當笨蛋?」
  「沒有啦,只是很佩服。繼續吧?」
  「該怎麼說?每天見面、一起出去玩,重複做這些事又能怎麼樣呢?不覺得很空虛嗎?染井可能不會,但我有這種感覺。」
  「這是佐藤從過去的戀愛經驗中得到的感想嗎?對佐藤來說,還真是格外虛無的想法。」
  平時看起來無憂無慮的佐藤,在內心深處原來也有另一面,令我有些訝異。
  「佐藤,現在這種話題和氛圍,是不是在勉強配合我?」
  「沒那種事。」
  佐藤說完,指向摩天輪窗外。
  「像這樣來到高處,思考事情就會用俯瞰的角度吧?類似那種感覺。」
  我跟著望向窗外。像模型一樣迷你的現實在眼下展開。各自擁有自我意志、熙來攘往的人們,就像螞蟻在築巢,看起來令人反胃。
  『我最尊敬的小說家是誰?』
  『應該是我吧。不對嗎?』
  「佐藤,妳為什麼活著?」
  我問。話說出口才想,我在問什麼啊。
  「什麼嘛。這問題很過分耶!」
  佐藤好似受傷地笑著,輕輕推了我一把。
  「啊,抱歉,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單純想知道妳有沒有什麼活著的原則之類的。」
  「沒有啊。也許正因為沒有才能活著吧。」
  這或許也是可以深入探討的課題。但是,我還不夠成熟到足以輕易接受這樣的想法。
  「不過我現在很幸福喔。」
  「為什麼幸福?」
  「什麼是幸福,或者什麼才是不幸,即使去想這些,到頭來不也沒用嗎?」
  「沒用嗎?」
  「就算在這些事情上鑽牛角尖,也只是心裡受傷罷了。想了沒用的事就不去想,因為不是所有事情都盡如人意。」
  抱著這種想法活著一定才是正確答案吧。
  「染井為什麼活著?」
  「不知道。」
  我心想,自己最近對佐藤的回答好像都是不知道。
  「我啊……」
  感覺氣氛有點不對勁,我連忙說:「等等。」
  但佐藤沒有等。
  「我喜歡染井。」
  佐藤的眼睛似乎有些濕潤,我無法用玩笑帶過。
  「為什麼會喜歡上這種傢伙呢?」
  接著,佐藤像是自嘲般笑了。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一直低著頭,沒有辦法對上佐藤的視線。

  To: 吉野
  吉野,妳知道喜歡一個人是怎麼回事嗎?
  我果然還是不明白。

  From: 吉野
  我以為染井同學是知道的,跟我不一樣。

  回家的電車上,郵件的對話仍在繼續。
  就像真的是吉野本人。
  自己的情緒不可思議地漸漸高漲。
  難道對方真的是吉野嗎?
  吉野活在平行世界?
  不管怎麼想都不對。
  我問的都是只有吉野才知道的問題,而對方回覆的都是正確答案。

  From: 吉野
  染井同學現在有在寫小說嗎?

  說實話,這也許是我最不想被吉野問的問題。
  我關上手機,抬頭一看,發現自己坐過了一站,連忙跑下車。
  我坐在月台長椅上思考。
  她也許是吉野。
  還有其他可能嗎?
  至今所有的郵件往來,上面寫的都是只有吉野才知道的事。
  吉野活著。
  這樣一想,臉上差點不自然地露出笑容。
  夜晚昏暗的車站月台上,默默傻笑的男子。這畫面感覺非常不舒服。
  我走出驗票口。因為才坐過一站,我決定走路回家。
  如果吉野真的活著。
  活在另一個──另一個與這個世界不同的平行世界的話。
  我的期望只有一個。

  To: 吉野
  我沒有在寫小說。
  比起這個,吉野,妳告訴我,
  我要怎麼做才能去妳那裡?


  ❺

  國中畢業後,我和吉野各自升學到不同的高中。
  沒什麼在念書卻天賦異稟的吉野,念的是京都府內排名前幾名的高中。我想和她念同一間學校的心情並不是特別強烈,結果沒有認真念書的我,便進入普通的高中就讀。
  即使如此,我們的通學路到中途的電車是同一班,所以上下學途中還是常常遇到。
  開學典禮那一天也是。
  「高中制服很適合妳喔。」
  吉野坐在月台長椅上,表情一如往常般索然無趣。
  「是嗎?我從來沒想過制服適不適合自己這件事。」
  吉野一副不認同那種事情有任何價值的表情,抓起制服衣襬。
  「要是全人類的制服都是睡衣就好了。」
  她的語氣聽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兩人一起搭上了擁擠的早晨電車。
  「妳覺得自己能適應新的高中生活嗎?」
  真不可思議。明明很早就做出決定,但事到如今,到了開學典禮的早上,第一次看到吉野和自己穿著不同的制服,心中開始有種奇妙的罪惡感。
  「去哪間高中都一樣。」
  「不認為是環境規範了人類嗎?」
  「沒想過。」
  吉野的視線前方,剛剛綻放的櫻花樹在車窗外流瀉而過。照射在她臉上的陽光,看起來像染上粉紅色。
  「我不管到哪裡都是我。」
  她直率的處事態度,依舊讓我羨慕不已,感到無比耀眼。
  如果我也能像她一樣……
  一直以來,我想過無數次。
  「不管身在多無趣的地方,我都無所謂。」
  不知怎地,我覺得被吉野影響的自己彷彿十分愚蠢。

  然而,進入高中不久,吉野有了狀況。
  那天夜晚,外頭突然下起雨。激烈的雨水打在屋頂上的聲響,待在自己房間內也聽得一清二楚。
  傍晚家人都到外面吃飯,只有我獨自在家。
  當時,我正在上網搜尋吉野出道作品的評價,不知道為什麼找到的都是惡評。我大概是世界上最了解吉野網路評價的人,應該把世上所有評論都看了。
  看到否定的意見,我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鬆一口氣。
  舉例來說,我的心態就像薩里耶利(註5)面對莫札特。對於天才所產生的忌妒之心。
  突然間,有人不斷激烈敲打玄關大門。敲門聲在別無他人的家中迴響。
  我想起莫札特一個有名的小故事。某天有位陌生人來敲他的家門,接著這位來歷不明的人物請求莫札特為他作送葬曲。但是,接受委託的莫札特已罹患重病,並明白自己的死期將近。因此,他認為這是死神要他為自己所創作的送葬曲。結果,莫札特的曲子創作到一半就離開人世。
  雖然怎麼想都像是騙人的,但在傳記或歷史中,偶爾會穿插類似這樣的虛構故事。恐怕是因為人類在思考著如何認清現實之際,故事依舊不可或缺,而敘述故事總是會需要在某些地方說點謊。
  我邊想著這些事,邊慢慢走在空無一人、昏暗又靜悄悄的家中走廊,前往玄關。如果是死神該怎麼辦?我幻想著打開門。
  「怎麼辦?」
  站在門外的是吉野。
  她全身濕淋淋的。
  好像沒有帶傘,只是濕答答地佇立在門外。
  一眼就能明白她的樣子不尋常。
  「我才該說怎麼辦吧。」
  說完,我讓吉野進到家裡。要是家人在,解釋起來就很麻煩了。
  我把毛巾和自己的換洗衣服丟給吉野。吉野叫我「轉過去」,我照做。
  「完蛋了。」
  只有吉野換衣服的聲音迴盪在家中客廳,感覺很怪異。
  「我寫不出小說了。」
  「為什麼?」
  我不禁轉過身去。吉野已經把衣服換好。看到穿著我的衣服的她,果然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吉野反覆說著。
  「好好跟我說啊。」
  我讓吉野坐在客廳椅子上,自己也跟著坐下。
  「大概是從三天前開始。」
  吉野沒有對焦的眼神迷失在餐具櫥櫃的方向。
  「我突然變得很奇怪,為什麼?」
  我無法進入狀況。
  「寫不出小說。」
  「也是有這種時候啊。」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說了安慰的話。
  「之前從來沒有過。」
  「寫不出來是什麼意思?」
  「『瞬間』沒有降臨。」
  我回想吉野寫小說的方式。就像被什麼東西附身,手指沒有半點遲疑。
  「低潮嗎?」
  雖然曾聽過這種說法,但從沒想過會發生在吉野身上。
  「寫不出來。」
  吉野痛苦地說完,整個人趴在桌上。
  「寫得出來的。」
  我緊張地這樣說。聲音彷彿被她的焦急傳染,異常急迫,自己聽到也有些驚訝。
  「可是……」
  「吉野就算沒有『瞬間』也寫得出來。」
  是這樣嗎?我不知道,只是覺得現在應該要這麼說。
  「從以前到現在,吉野是依循本能、無意識地寫出小說。這雖然是非常厲害的才能,但就算不這麼做、就算不像吉野的作風,妳還是可以寫啊。像我總是先動腦再下筆。總之,先理性、冷靜地用頭腦想一想吧。」
  說到這裡,吉野靜靜地將濕掉的手機遞給我。仔細看畫面,文字看起來是小說的原稿。我不發一語地接過來。文章很短,我很快就看完了。
  看完,心就涼了。
  「如何?」
  「說實話……」
  「嗯。」
  「很嚴重。」
  那根本不像是吉野寫出來的文章,而是誰來寫都一樣、老掉牙文體的普通小說。比喻很陳腐,台詞也很冗長,毫無可取之處。完全無法想像是吉野寫的小說。
  這絕對是現在的吉野痛苦寫出的文章吧。
  吉野的這份痛苦,連讀者也感受得到。那是一段讓人感到苦澀的文章,看著就覺得辛苦。因為在文章中,沒有一丁點的想像力。
  「有什麼原因嗎?」
  我像是在模仿心理諮商師,試圖從吉野身上問出一些端倪。
  「什麼都沒有。」
  「比如說,看太多網路上的惡評,或是和淡路先生意見不合所以寫不出來。」
  「不知道啊,但可能也是原因吧。」
  用毛巾擦拭頭髮的吉野,表情依舊很陰暗。
  「你覺得怎麼辦才好?」
  那時,我應該對她說什麼呢?什麼才是正確答案?在那之後過了好久,我依舊一直在思考,但既然那時候沒有答案,後來當然也還是無解。
  「吉野的話,一定寫得出來。」
  懷抱醜陋的心態,對吉野的才能充滿忌妒的同時,卻也充滿崇拜之情。
  「嗯。」
  我將吉野濕漉漉的頭髮用吹風機輕輕吹乾。頭髮吹乾後的吉野看起來就像小孩子一樣。
  因為擔心情緒不穩定的吉野,我撐傘送吉野回家。
  「衣服隨時還我都可以。小說等心情平復再寫就好。」
  「不如一直穿著吧,澡也不要洗了。」
  「澡還是要洗。」
  「這樣的話,是不是就像染井同學一直陪在我旁邊?」
  從黑暗天空降下的雨水沾濕地面。路旁的路燈照射著水窪,看起來像幽微的光芒落在柏油路上。
  「我要是寫不出小說……」
  「沒問題的。」
  在吉野家門前分開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著。
  如果吉野寫不出小說了,往後的日子要怎麼生活呢?
  我想像了一下。
  我去工作來養吉野?
  不用住在一起也沒關係,不管是結婚還是同居都無關緊要。
  但是吉野一定不願意吧,不用問也知道答案。
  可是我們都還是高中生,沒有必要這麼快就為生活煩惱。
  吉野只不過是一時陷入低潮,大概過三天就能找回原本的步調,又像平常一樣開始寫小說吧。
  一開始我並沒有特別擔心吉野的狀況。
  看起來,吉野似乎是在創作上碰壁了。這我能理解。所以,那又如何呢?這種事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從來沒有碰過壁、寫小說從未間斷的吉野才奇怪,這時候差不多應該要碰一次壁才對──我事不關已又不負責任地這樣想。
  像這樣碰壁,再一次又一次地跨越障礙、破殼而出,持續這樣的過程,才能往傑作之路邁進不是嗎?
  我心想,要是她就那樣順順利利地寫出傑作也很困擾。
  內心果然還是懷抱某些醜陋、類似忌妒的情感。
  吉野愈煩惱,不知道為什麼,感覺自己的心情就愈好。
  也許,我果然不是吉野的好朋友。

  我之後很快地從吉野口中聽說,當時淡路先生也因為她的低潮傷透腦筋。
  吉野的出道作品因為是國中生作家的出道作,具有十足的話題性而大賣。吉野一下子備受矚目,出版社當然希望她的下一部作品盡快問世。
  淡路先生這樣對吉野說:
  「請寫一本刻骨銘心的愛情小說。」
  最先說出這句話的據說是淡路先生的上司,也就是總編輯。
  想看現在最具話題性的高中小說家所寫的戀愛小說。
  應該會很暢銷。
  而淡路先生就這樣轉述給吉野。
  「請寫一本以京都為舞台,與現在的吉野小姐相符的愛情故事。」
  淡路先生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一定認為,這對吉野來說是很好下筆的題材吧。
  在奇怪的地方格外較真的吉野,為了回應要求,打算認真寫一本戀愛小說。
  我想,吉野還不滿足。
  所謂暢銷,也等同於對那麼多人具有影響力。
  吉野總是希望自己的小說能被更多、更多人看到。
  希望用小說改變世界。
  吉野為了讓書暢銷,試圖創作戀愛小說。
  但問題在於,她本質上就不了解人的心情。
  所以吉野因為這件事,漸漸走向崩壞。

  「我今天被班上男生告白了。」
  吉野在電車上說起這件事,看起來不是很開心。
  「要交往嗎?」
  「沒辦法吧。」
  吉野的臉色一天比一天發黑。她說每天都吃安眠藥。我以為她只是在比喻自己「很不舒服」,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距離我們兩人家最近的車站還有兩站,吉野卻突然下車。不明所以的我愣了一會兒,立刻追上去。接著她衝向車站的無障礙廁所,開著的門也不鎖。我瞬間躊躇了一下,才跟著走進廁所。
  吉野在馬桶邊嘔吐。
  「沒事的。」
  吉野像在找藉口似地對我說了好幾次。
  我只是有些猶豫地拍著她的背。
  「與我相符的戀愛小說,怎麼寫得出來啊。」
  她這樣說著,虛弱地笑了。

  又是在回家的電車上。
  「染井同學,你要不要跟我約會看看?」
  吉野冷不防說出這種話。
  「到底怎麼啦?」
  「我想說可以當作下次寫小說的參考。」
  「只有形式不也沒用嗎?」
  「但是從形式著手,說不定就能了解內涵。」
  我不懂吉野的意思,而且我們到頭來還是沒有一起去過哪裡。
  「可是,如果只是普通地去遊樂園,會有心動的感覺嗎?」
  吉野說著意味不明的話語,眼神毫無生氣。
  「我想到了。」
  吉野突然像獲得天啟似地對我說。
  「這週末,染井同學可以來我家嗎?」
  「……咦?」
  「拜託。這件事只能拜託染井同學吧。」
  雖然吉野的說法讓人在意,但我還是說「知道了」,答應她的要求。

  「……這是在幹嘛?」
  我們在吉野的房間。約五坪大的和室裡有張床,除此之外幾乎空無一物的單調房間。
  我被推倒在床上。
  被吉野壓在身上。
  現在回想起來,那天一見面就感覺吉野和平時不太一樣。她在玄關迎接我的到來,而且不是穿運動服,算是簡單清爽的服裝。
  接著,我被帶到房間。有種不祥的預感。
  「除了染井同學,我沒有其他認識的男生。」
  「……所以呢?」
  「染井同學現在的心情如何?」
  如果說絲毫沒有心動的感覺是騙人的。
  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再怎麼說,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
  「……吉野,妳太焦急了。」
  「人生苦短啊。」
  「我還嫌太長。」
  「我不想在這種時候停下來。」
  吉野似乎已找回平靜,看起來像總是趕著過活的人。這份急躁多半遺傳自吉野的祖父,另外,那個書架上的藏書說不定也帶來了壓力。
  吉野住的別館裡有兩個房間,另一個房間當作書房使用。書房裡的書架整潔又完美。這並不意味她有好好整理或打掃,而是那座書架上只放一流小說家的作品。無趣的小說家因為太無趣,這種小說家的作品讀來反而能讓自己安心,可是那種給人心靈平靜的小說,她的書架上一本也找不到。
  她的書架上只有文豪。
  而她大概也正認真往文豪的目標邁進。
  所以,吉野的內心想必十分急迫。
  只要浪費一點時間,自己是不是就當不成文豪?是不是就無法完成可以改變世界的傑作?她感到非常焦慮。她的焦急,我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可以接吻嗎?」
  吉野這樣問,我煩躁地回答「可以」。
  吉野的臉漸漸靠近。昏暗的房裡,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光線製造出些微的光影變化。吉野隱約存在的影子好像落在我臉上。我像是事不關己似地,冷眼感受自己的心跳聲。
  嘴唇交疊在一起。
  吉野睜著雙眼。
  「眼睛閉起來啦。」
  吉野說。
  「妳還不是。」
  剎那間,因為說話而分開的嘴唇又疊在一起。
  說起來,除了吉野,我也沒有其他親近的女生朋友,所以這是我的初吻。想必吉野也跟我一樣吧。
  那完全不是「初吻」這種具有特別意義的吻。
  我畢竟也是凡人,不是沒有幻想過自己的初吻。我曾經幻想過很多種場景,但每一個都與眼前的吻截然不同。
  這個吻只是無趣。只有真實,卻沒有意義。
  「接下來要做什麼?」
  吉野用有些困擾的表情對我說。
  「看妳啊。」
  我回答。除了任憑吉野吩咐之外,我想不到其他說法。
  「一般來說,如果是男女朋友會怎麼做啊?」
  「會脫衣服吧。」
  我極力用興趣缺缺的語調回答,意圖遠離這件事發生的可能性。
  「之後呢?」
  「無法用言語表達的事。」
  「這應該不是以寫出文字為使命的小說家該說的台詞。」
  「但有很多小說也省略床戲的描寫啊。」
  「也有認真描寫的作品喔。」
  吉野說得沒錯,那種作品同樣有非常多,所以即使我們未曾實際體驗,也經歷過幾次模擬體驗。雖然對實際的做法懵懵懂懂,但是對於那種事應該在什麼樣的氣氛、什麼樣的心情下進行,這些範本都曾在紙上學習過。
  「要做嗎?」
  這次換吉野憑我吩咐。
  「不做。」
  我嘆了口氣的同時推開吉野。
  「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嘛。」
  吉野大概是無意識地用手擦了擦嘴角,那個動作讓我受到輕微的打擊。
  「為了寫小說,需要這樣讓自己在現實中也照做嗎?」
  「不行嗎?」
  她頂著毅然決然的表情整理衣衫不整的服裝。
  「那麼,如果寫藥物成癮的男人就要嗑藥、寫殺人魔的故事就要殺人嗎?」
  「薩德(註6)和柏洛茲(註7)都這樣做喔。」
  吉野端出過去真實存在的小說家名字反駁我。
  「吉野只把現實當作寫小說的題材啊。」
  那個現實也包含我本人吧。
  「這樣很奇怪嗎?」
  她的回應聽起來像在守護自己被傷害的重要事物。
  「比起人類,我更愛小說。」
  吉野的手像在顫抖。
  「我受夠了。」
  我站起來,轉過身去。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那是悲傷沉痛的聲音,顫抖、脆弱又無力。
  「我也一樣啊。」
  我只丟下這一句話,便離開房間。

  也許人們會笑說這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但真正理解的人,這世上又有幾個呢。


  註4:圖靈測試 Turing Test,科學家圖靈於一九五○年提出的一個判斷機器是否能思考的著名試驗,測試某機器是否能表現出與人相等或無法區分的智能。
  註5:薩里耶利 與莫札特同時代的傑出音樂家,但因美國導演米洛斯•福曼(Milos Forman)所執導的電影《阿瑪迪斯》,使人們產生一種迷思:他的才能不及莫札特且妒忌心重。
  註6:薩德 薩德侯爵,是一名法國貴族和一系列情色和哲學書籍的作者,以情色描寫及由此引發的社會醜聞而出名。
  註7:柏洛茲 威廉•蘇厄德•柏洛茲二世,美國小說家。大部分作品都具半自傳性質,最主要描繪他身為海洛因成癮者的經驗。

 楼主| 发表于 2018-10-29 22: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章 this world


  ①

  吉野活著,活在另一個世界。如果真是如此,那裡才是真正的世界。
  那麼,我現在活著的眼前現實世界,只不過是冒牌貨。
  無聊、無聊、無聊。
  自己所在的只是暫時的世界。
  這樣想,心情輕鬆許多。
  心中的鬱悶也跟著豁然開朗。
  『我不想去上體育課。』
  『我也討厭運動。』
  只要在郵件裡說真心話就能變得很放鬆。
  為了維持自己、為了保持平衡,我繼續用郵件閒聊。
  『妳有沒有過重綁好幾次,鞋帶還是一直鬆掉的窘況?』
  『用強力膠黏起來就好啦。木工用的最好。』
  無論去哪裡、做什麼事都繼續發郵件,聊聊芝麻小事什麼的。
  就像吉野還活著的時候一樣。
  『啊~真的好悶。』
  『我也是。』
  『告訴我轉換心情的方法。』
  『吃鼻毛?』
  『好新潮!』
  好無聊。每天傳的郵件就是這樣。
  但偶爾也會進入認真模式交換意見。
  『從今以後要怎麼活下去才好?』
  『船到橋頭自然直啊。』
  『人生除了絕望沒別的嗎?』
  『是啊。』
  希望兩個字聽起來好假,沒有什麼值得相信。
  『我們兩個人應該要一起去更多地方的。』
  『為什麼?』
  『我只有妳在寫小說的回憶。』
  『你想去哪裡嗎?』
  『哪裡都可以。妳又想去哪呢?』
  『看螢火蟲或是參加祇園祭?』
  『那還不是為了找寫戀愛小說的題材。』
  『被你發現啦。』

  From: 吉野
  染井同學為什麼沒有繼續寫小說?

  如果能像那時候一樣寫小說就好了。
  偶爾也會浮現這樣的想法。
  但是真要提筆的時候,手指就會停住不動。

  To: 吉野
  我想寫小說。

  用遙控器關掉房間的燈之後,我待在黑漆漆的室內繼續發信。
  只有在發信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活著。
  其他的時間對我而言都無關緊要。
  『妳現在在幹嘛?』
  『在呼吸喔。』
  『我也是。』
  感覺像在海裡或地底互通訊息。
  『吉野討厭我吧。』
  間隔了一會兒。
  『為什麼我無法愛人呢?』l
  妳問我這種事情,我也不知道啊。
  就這樣,我的意識像是沾染了很多種顏色的畫筆,我在此之中沉沉睡去。

  隔天放學回家的途中,我撥電話給淡路先生。
  他的聲音帶著睡意,我好久沒有聽到了。
  『什麼事?』
  這個人該不會是睡在公司吧?我瞬間有這樣的想法。似乎也不無可能。
  「如果吉野還活著,你怎麼想?」
  『我可以掛電話嗎?』
  淡路先生有點不高興地說。我大致敘述了這段期間發生的事。
  『那你把小說的原稿寄給我。』
  他的口氣聽起來打從心底不相信我。
  『會大賣喔。吉野紫苑,來自陰間的原稿。超棒的。』
  接著電話就被掛斷了。
  也不能勉強,一般人不可能輕易相信這種事。
  我有些不爽地發信給吉野。

  To: 吉野
  淡路先生說想看妳的原稿。
  可以用郵件寄給我嗎?
  妳現在還是在寫小說吧?

  然而,我沒有收到任何回信。
  從那之後,無論我寄什麼信都沒有收到回音。
  我心想,她應該很忙吧。
  內心開始感到不安。
  漸漸地只為了等待郵件而活。
  有些日子,除此之外什麼也沒做。
  仔細想想,自從我不寫小說,什麼都沒做的時間增加了。這些時間都拿來和她聊天,讓我莫名感到安心。
  但是,我再次一口氣被拋進虛無的時間中。感覺好比是從船上被扔向大海的垃圾。
  我有的只是看不到盡頭的時間。


  ❷

  我坐在電腦前方,正準備寫小說。
  腦海中忽然迸出一個可笑的想法。
  不如來模仿吉野的文風吧。
  那麼一來,吉野一定會笑的。
  我將書架上所有吉野的小說拿出來排在桌上,隨意翻閱,回想吉野的文體與風格。
  吉野的文風很有特色,和其他小說家截然不同,具有獨創性。
  這種小說家容易模仿。
  所以,很好下筆。
  使用吉野的文風寫小說,對我而言並非難事。吉野的小說我可是一本都不漏地讀完,就連她出道前、尚未出版的作品我也幾乎都讀過。
  世上讀了最多吉野作品的人肯定是我。
  比起淡路先生,我更了解吉野的小說。
  再者,現實生活中一直陪伴在小說家吉野身邊的人也是我。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有自信能寫好吉野的小說。
  如果是我,一定可以。
  一旦動筆就停不下來。
  吉野前無古人、氣勢萬千的文體,文章的推展、節奏、語氣。
  誰都無法像吉野那樣自由自在地寫小說。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我現在最喜歡的小說家也許是吉野。由於距離最近,所以我一直不想承認。
  但昔日文豪什麼的,我都看不上眼。
  現在,這一瞬間,世界上所有存在的小說當中,最創新、最新潮、最棒的就是吉野的小說。
  與其跟吉野接吻,裝作吉野寫小說這件事反而更讓我開心。
  我從這本小說感受到成就感。
  我廢寢忘食地埋頭創作,完全沒有睡覺和吃飯的時間,彷彿被吉野附身。我只能仰賴這一點。而吉野在寫小說時那種破壞力十足的速度也轉移到我身上。
  手指停不下來。
  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寫小說這件事讓我開心不已。
  接著,我把小說完成了。
  這部原先只是抱著惡作劇心情所寫的小說,我希望吉野會是第一號讀者。我想聽聽她的感想。因為自己無法客觀看待這篇小說。不過,我有自信這會是一部有趣的小說。
  吉野讀了會說出什麼樣的感想呢?
  會讚美我嗎?不,應該不可能。但當我沉浸在這樣的幻想中,彷彿渾身被幸福感包圍。幻想總比現實更讓人得到百倍、千倍的滿足感,所以,我還不想讓吉野真正看到我寫的小說,反倒想好好珍惜幻想中的吉野給我的好評。
  小說完成後,正當我沉浸在成就感的餘韻中,突然收到吉野寄來的訊息。
  『今天能見面嗎?』
  我很少拒絕吉野的邀約。
  我會感到猶豫,是因為知道今天是吉野的小說截稿日。這種時候,她怎麼會主動邀約呢?一點都不像吉野。我感到莫名不安。
  結果,我決定將寫好的小說印出來帶出門。
  我想把那篇小說帶到吉野內心旁。即使她沒有讀,也希望讓她看個一眼。
  舉例來說,我曾經讀過這樣的小說。女人懷了前男友的骨肉,幾年後,她帶著長大的孩子去見父親。男人沒有察覺,只是直接走過,但女人還是心有所感。
  我想著一樣的事。
  我抓起小說塞進郵差包,出發前往與吉野相約的地點。

  那個地點和平時不同。
  我們約在國中時代兩人一起度過的文藝社教室。我們在的時候,從來沒有學弟妹加入,之後也沒聽過其他社員入社。
  吉野指定在那裡見面。
  我打開門,吉野已經先到了。
  暑假期間的國中文藝社教室,除了吉野之外空無一人。
  「好久不見。」
  「有很久嗎?不是一個禮拜前才見過?」
  我這樣說。吉野的時間觀念很奇怪。不過幾分鐘前的事情覺得像是很久以前,一年多前的事情卻以為是最近,吉野就活在這樣的時間感中。
  「我不知道啊。」
  那時,我直覺地發現:啊,她是寫不出小說吧。
  「我不明白愛一個人是怎麼回事。」
  吉野以纖長的手指撫摸文藝社書架上排列的書背說著。
  「我看了《咆哮山莊》也不懂,看了《傲慢與偏見》也不懂,不管看什麼都不懂。關於小說的其他事情我都能理解,唯獨不懂什麼是愛。」
  聽到吉野吐露的心聲,我沒有話可以接。
  那些事,我也一樣不明白。
  我並不知道愛是什麼。
  「小說對我來說很重要。讀小說的自己很重要、寫小說的自己很重要。小說以外的事,我真的覺得無所謂。別人終究是別人,我一點都不覺得重要。」
  「這樣也沒關係啊。」
  即使在這些事上鑽牛角尖,不也得不到答案嗎?
  我無論如何也不認為,世上的人們平常會認真思考這些事。
  其實,大家一定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過日子。
  明明不了解什麼是愛,只能裝作很懂的樣子。
  這是為了活著的一種規則。
  說不懂的人,會被排除在這個世界以外。
  「在一般人眼中,我一定是有缺陷的。但我不覺得自己異常。我認為我是正常的。世界上的所有人才噁心,噁心到極點。」
  「不寫小說也不會死啊。」
  吉野沉痛的內心呼喊,我沒有勇氣直接碰觸。「肚子不餓嗎?要不要出去吃午餐?」這種時候,人們會轉移話題,提出日常生活的問題,試圖將有些偏離現實的人拉回現實。
  那時,我有種想傷害她的念頭。
  「吉野,截稿日呢?」
  「只剩不到一小時,我得打電話給淡路先生……」
  「我幫你打給淡路先生吧?」
  「……沒關係,我自己打。」
  「其實……」
  我起了頭。或許我被吉野影響,那時候的精神狀態也不太穩定。我一面對自己的一時興起是否有天會帶來不可挽回的後果感到害怕,一面又期待著恐懼的到來。
  「我試著寫了小說。」
  「……什麼?」
  我從包包裡拿出小說稿紙丟在桌上。
  「我試著寫了吉野的小說。」
  聽到我的話,吉野睜大雙眼。
  「如果用得上,妳就把那篇小說交給淡路先生吧。沒問題的,一定不會被發現,誰也不會知道。只有這次,妳可以這樣試試看。」
  吉野拿起小說,不發一語地開始閱讀。
  她是不會在閱讀之前就予以否定或肯定的人。可能也是因為她閱讀的速度很快,因此看完就會立刻給予評價。與其問我問題,她不如直接閱讀還比較快。事實上,吉野比起和人對話,看文字反而能更快地消化更多資訊。
  吉野翻頁翻得很快。
  小說的場景一個接一個在她腦中掠過。
  我只是默默看著她。
  除了吉野讀小說的手,房間裡毫無動靜。
  不過,慢慢地吉野開始產生變化。
  吉野總是用一定的步調讀小說,但閱讀的步調崩壞了。
  翻頁的手慢慢停下來,閱讀的速度也放慢。雙眼無神,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理解故事的內容,讓人看著都覺得不安。
  即使如此,吉野並沒有停止讀小說。我望向時鐘,時間已經過了四十幾分鐘。如果要把這篇小說交給淡路先生,也到了該下決定的時候。
  慢慢閱讀但仍比平常人快上許多的吉野持續翻頁,剩下的頁數不多了。終於,看完最後一頁後,吉野一動也不動。
  「……妳覺得如何?」
  我忍不住開口問。
  吉野看著我。
  她那時的表情,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那就像一種詛咒。
  正確來說,當時吉野到底是什麼樣的神情,我無法像照片一樣明確地回想起來,只能回憶起當時留在腦海中的印象。
  吉野臉上的表情──
  看似被殺了一樣。
  被壓得扁扁的。
  好像被打扁之後的蟑螂屍體。
  那不是人類的臉。
  彷彿臉的正中央有個黑洞。
  而且那個黑洞再也無法填補起來。
  看起來就像是這樣。
  「不要這樣。」
  那個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吉野將我印出來的小說丟在我身上。因為沒有用夾子什麼的固定,紙張散落一地。
  「不要模仿我的聲音、我的模樣去說什麼假惺惺的愛。」
  小說在空中飛舞。
  故事的碎片、我自己寫的文章的一部分,即使飛在空中也瞬間映入眼簾,在午後陽光照射下看得很清楚,就像故事被分解後支離破碎的樣子。
  「染井同學不會明白我的心情。」
  「作者用什麼心情寫小說,跟小說本身有關嗎?」
  我冷冷地說。
  我一直很忌妒吉野。
  某種意義上甚至是厭惡。
  厭惡吉野。
  厭惡優雅地寫小說的吉野。
  就像吉野憎恨這個世界、憎恨我一樣,我也憎恨吉野。
  憎恨她的才能,憎恨得不得了。
  所以才會演變至此。
  「染井同學你──」
  吉野說。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吉野情緒激動的樣子。我想,那也許是吉野第一次對現實產生激烈的情感。
  吉野搖搖晃晃地掐住我的脖子,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出手的。
  吉野的手掐進我的脖子。
  但是她的手臂無比纖細,力量也無比脆弱。
  吉野──
  這樣是殺不了我的。
  「如果妳現在殺了我,誰都不會知道這篇小說是我寫的,那妳就可以坦蕩蕩地交出去。」
  吉野掐住我的手稍微鬆開了些。
  我推開吉野站起來。這一點都不難,我輕而易舉就能把吉野推開。
  「殺人在小說裡殺就好了吧。」
  像是失去靈魂般,或如金蟬脫殼後的殼般輕如羽毛。
  就這樣走出教室的我捫心自問:
  ──這樣你滿意了嗎?
  我還不滿意。
  我無法忍受吉野紫苑因為這點小事就結束。

  那天回家時,我的手機響了。螢幕顯示是淡路先生打來的。
  『我聯絡不到吉野小姐。』
  「然後呢?」
  『她沒交稿。』
  「這樣啊。」
  『聽起來好像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的話又怎樣?」
  『不只這樣,她電話也不接。其實我想馬上過去確認狀況,但是我這裡忙著解決開天窗的問題,根本沒時間。』
  那時,我好像著了魔。
  「吉野有寫稿喔。」
  我毫不猶豫地這麼說,似乎要讓自己深信這是事實。
  『……不可能吧?』
  「只是因為她對內容不滿意才沒有寄給你,但我有她的原稿。」
  『可以讓我看看嗎?』
  「用電子郵件嗎?」
  淡路先生的聲音像是鬆了一口氣。
  『你手上有嗎?寄到我的信箱。我馬上看。』
  「我現在寄了。」
  我在郵件夾帶檔案寄出去。
  『謝謝。』
  電話很快被掛斷。
  為什麼我會做這種事?
  我想試試看。
  吉野以外的人讀了我的小說會怎麼想?
  我想知道。
  深夜,我再次接到淡路先生的電話。
  「怎麼樣?」
  我降低自己的聲調詢問淡路先生。
  『很好耶!』
  淡路先生興奮地說。
  好空虛。也許我是希望從吉野口中聽到這句話。
  夠了吧,我心想。
  『我想聯絡吉野小姐。這份稿子我覺得出版也沒問題。我來說服她。』
  「抱歉,淡路先生。」
  『嗯?』
  「那是我寫的。」
  淡路先生的反應頗令人發笑。經過一陣沉默後,他可能以為我在開玩笑,便問我是不是在騙人。
  『可是,這怎麼看都像是吉野小姐寫的小說。』
  「所以說只是單純的模仿。我複製她的風格。我很擅長寫這種文章。」
  即使我反覆說明,依然無法說服淡路先生。
  『不不不,你是認真的嗎?』
  「淡路先生很沒有眼光喔。」
  我傲慢的口氣像是嘲弄學校老師的不良學生。
  『……做這種事,染井同學你有什麼好處?』
  「小說是誰寫的,對小說而言有那麼重要嗎?《人間失格》如果是三島由紀夫寫的就會失去價值嗎?作者是誰、用什麼心情創作,這跟小說到底有什麼關係?像《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這種創作動機不純的小說,不也救了人嗎?」
  『我不懂。染井同學,這很奇怪。』
  「用吉野的名字出版不就好了嗎?」
  『別開玩笑。』
  淡路先生掛掉電話。

  我完全沒想過,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如此致命。
  我以為,只要過一個星期,又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和吉野說話;即使內心仍有些疙瘩,我們的關係依然會持續下去。
  因為我相信所謂的現實就是這麼牢不可破。
  只要時光流逝,這些事也不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吉野會走出低潮,從今以後還會寫出一本接一本的小說。然後總有一天,她會去到我伸手無法觸及的高處。我曾經這樣想。
  『要不要去逛鴨川納涼二手書市集?』
  兩星期後,暑假也過了一半。我發信給吉野,邀她去逛二手書市。
  完全不知道她那天會死。


  ③

  時間來到七月,高中期末考的時期到來,教室裡瀰漫著些許緊張的氛圍。
  明明就不是什麼人生大事,大家卻非常認真,連下課時間都翻開參考書。我覺得很棒。雖然跟我沒關係。
  期中考的時候也是如此,沒有什麼比沒幹勁參加的考試更無趣的東西。
  其他人都專心在考試,振筆疾書。安靜的教室內,紙張削去黑炭的聲音宛如現代音樂般迴盪。
  這種時候,思緒總會不小心飛到與眼前現實毫不相關的地方。
  活著的意義、高中生活有多沒營養、人生的無趣,我的思緒會繞著這些事打轉。
  期末考期間,我突然發現,吉野總是在我的下課時間傳郵件給我。
  比如說,考試期間從來沒有收到。
  為什麼?
  我忽然想試試。
  如果考試中發信給她會如何?吉野會回信嗎?
  要是被懷疑作弊就麻煩了。
  所以郵件內容一開始就已經想好。

  To: 吉野
  妳現在在哪裡?

  接下來,只要將事先打好的郵件發送出去。
  我把手插進口袋,輕輕碰觸手機。
  等了一會兒,我聽見手機震動的聲響。
  但是,內心並不怎麼高興。
  我希望吉野真的存在於平行世界。我也和吉野一樣對現實感到輕蔑。
  難道不是嗎?
  這樣的現實要人怎麼去愛呢?

  我們高中在期末考之後還要上一星期的課。
  不過,這個星期上課的內容不會考,所以大家都提不起勁,也沒有人專心聽課。課程就像沒有氣的碳酸飲料般持續。
  閒閒沒事做的時候,大家便會想些不正經的事。
  那一週是所謂的告白週。
  在那一週對異性告白,在學校形成一股小風潮。
  一星期的課程結束後,經過短暫的考後假就是結業式,接著放暑假。實質上來說,暑假從考後假就開始了。
  那一週可以說是為了找個戀人開心度過漫長暑假的準備期吧。
  『我在想要不要跟真白同學告白。』
  船岡搭上這班順風車,表示他要跟真白告白。
  隨便你,我心想。

  午休時間,我隨意從教室注視著兩人的情況。
  窗戶下方,船岡把真白叫到校園一角。
  兩人好像在說些什麼。
  我發信給吉野。
  看到真白拿出手機。
  我什麼也沒寫,只寄出一封空白信。
  船岡在和真白說話。
  結果,真白留下船岡獨自離開。
  照這情形看來,船岡大概是被甩了吧。
  「在看好戲?」
  佐藤從旁邊吐嘈。
  「才不是。」
  我的心情糟透了。
  午休結束,真白到了第五節課都沒有回到教室。
  老師不經意地說,她好像是在保健室。
  上課沒多久,我便藉口身體不舒服,溜出教室。
  然後直接走向保健室。

  我騙保健室的老師說我頭暈。量體溫雖然正常,但聽我說自己沒食欲,早上到現在都沒吃東西,晚上也因為太熱睡不好,老師就讓我在床上躺著休息。
  六張床的其中一張有人,簾子也拉上。
  我想,那應該是真白。
  我躺在那張床旁邊,對她開口。
  「真白,妳沒事嗎?」
  「染井同學?」
  果然是真白的聲音。
  「你來做什麼?」
  「我來玩。」
  為了不要被待在沒有病床的另一間房裡的老師聽見,我們壓低音量小聲交談。
  「船岡跟你告白了吧。」
  「你怎麼知道?」
  「我有聽他說。」
  說完,我聽見真白一聲長長的嘆息。
  「男生聊這種事開心嗎?」
  「女生不也一樣?」
  真白似乎欲言又止,我等著她開口。
  「我不懂。」
  她的聲音在顫抖。
  「我不懂大家這樣理所當然喜歡一個人的心情。」
  這就像吉野會說的話,我心想。
  我把枕頭折半靠在脖子後方,頭稍微抬高,拿出手機發信給吉野。
  『難道妳現在在我旁邊?』
  身旁立刻傳來手機震動的聲響。
  我好像聽到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是吧?』
  『喂。』
  『我說妳啊。』
  我發了好幾封信,每次都聽到身旁傳來手機的震動聲。
  『你怎麼知道?』
  明明可以直接說,真白卻不知為何用郵件回覆。
  「你幫我撿手機的時候看到信了吧?」
  吉野總是在上課以外的時間發信給我。真白在上課中不會把手機拿出來。
  如果跟我通信的人不是吉野,還可能是誰呢?
  考試時寄出的信,讓我知道對方是班上的某人。
  接著,我回想起遠足時,真白的手機裡有登錄我的名字。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我問。
  真白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回答。
  第五節課的下課鐘聲響起,我們走出保健室。
  昏暗的保健室外是大晴天。我覺得自己像是從洞穴中爬出來的原始人。
  「下一堂要不要蹺課?」
  聽到真白這樣說,我點點頭。因為我也正想說同樣的話。

  我們在自動販賣機買了飲料,坐在學校附近公園的長椅上。隔壁小學似乎已經放學,可以聽到小朋友玩耍的聲音。時間已是初夏,綠草長得好高,像被吹風機吹拂的長髮般搖曳。
  真白開始斷斷續續地述說事情經過,內容大致如下。
  吉野的電子信箱被稱作企業信箱,與GMAIL等免費信箱不同,是跟手機業者綁約時被自動設定的。
  企業信箱在手機解約的同時會遭到凍結。
  但那個信箱位址並不是永遠無法使用了。
  為防止信箱被濫用或收到誤發信件,該信箱一定期間內會被停用。話雖如此,只要經過一段時間,其他人也可以重新使用這個信箱位址。吉野之前綁約的手機業者設定的期間是一百八十天。
  了解這項規則的真白,拿到了與吉野一模一樣的郵件位址。
  這樣一來,我終於明白吉野的信箱是如何被使用的。
  接下來我想問的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i

  真白在國二時第一次讀到吉野紫苑的小說。
  國中時,真白找不到自己的歸屬,被當空氣般對待,好像變成透明人。
  哪裡都去不了,極為痛苦。
  有一天,她在書店平台上看見堆疊擺放的新書。
  契機非常簡單。
  國中生作家,震撼出道。
  吉野紫苑。
  真白心想,這個人和自己同年,卻擁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啊。
  不甘心。
  自己在人生的谷底,而她一定是在最頂端吧。
  真白有些不悅地拿起書來,隨意翻閱。
  裡面寫得好像是自己的故事。
  沒有人了解自己的心情。
  一直都是這樣活過來的,她的這份心思卻好像都被寫在這本書上。
  那本小說彷彿把真白帶到了遙遠的地方。
  不希望把小說看完。真是不可思議。
  天底下居然有這種事。
  她站在書店忘我地把書看完了。
  放下小說、正要從書店的自動門離開之際,真白停下腳步。
  她轉過身把那本書買回家。
  真白在自己房間裡反覆讀了好幾遍。即使讀到第二遍、第三遍,感動也絲毫不褪色,好像直接用原色畫筆在腦海中上色。時間的感覺也消失了,她一直讀到隔天早上。如此日復一日。
  真白對一直以來的自己感到無地自容。
  膽小、冷淡、不知不覺已經放棄人生的自己。
  從那之後,吉野紫苑成為真白的憧憬。
  只有在讀吉野的小說時,她才覺得自己活著。
  其他時間全都是假的──她關上感知外界的器官,像什麼都感覺不到似地對自己這麼說。真白用這種方法撐過困境。
  「妳這種人,從這個世界消失就好了。」
  曾有人這樣對真白說。
  真白自己也總是這樣想。
  好想從這個世界消失。
  到吉野紫苑的小說裡去。

  真白每次看見吉野的名字,就會心頭一震。
  所以進入高中、看到座位表上出現「吉野」的姓氏,她也瞬間心生期待。
  真白走進教室。
  和吉野紫苑相同的髮夾──映入眼簾之際,這是真白腦中第一個浮現的念頭。真白記得在雜誌上看過吉野紫苑的髮夾。因為太想要一模一樣的髮夾,她還曾花時間尋找哪裡有在賣。
  髮夾主人的髮型也和吉野紫苑很相似。
  不僅如此。
  五官似乎也和吉野紫苑很像。
  不,根本一模一樣。
  居然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
  真白在名冊上確認那個女生的名字。
  ──吉野紫苑。
  怎麼可能?
  真不敢置信。
  連要眨眼都辦不到。
  現實中真的有這種事嗎?
  簡直像是小說的劇情。
  太棒了。
  不可思議的奇蹟正在眼前發生。
  真白一直注視著吉野。因為模樣過於異常,教室裡甚至有些騷動。
  真白與吉野四目相交。
  面對真白的反應,吉野也露出訝異的表情。
  真白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一直看著吉野。
  神。
  神降臨在教室裡,和自己一起上課。
  奇蹟。現實比小說還更加奇妙。
  自己該如何是好?
  真白只是繼續盯著吉野。
  等待。
  因為真白實在無法開口。這樣做的話,吉野應該會主動向她搭話吧。
  「真白同學。」
  這個瞬間來得意外迅速。
  「那個,如果我弄錯的話很抱歉……」
  「沒錯。」
  再也無法停止。
  真白訴說著自己有多麼熱愛吉野紫苑。
  看到滔滔不絕的真白,吉野露出靦腆的神情。
  「我有點不好意思耶。」
  吉野看起來似乎不太喜歡聽關於自己小說的感想。
  但是,好想跟她待在一起。

  話雖如此,真白與吉野的關係並不對等。
  小說家與讀者。
  神與信徒。
  她們說不上是對等的朋友關係。
  與吉野變熟之後,真白發現本人並不像作品中的世界觀那樣難以親近,反而擁有非常平凡的感性;應對進退也很平凡,在班上並沒有特別引人注目之處。
  吉野一點一點地和真白分享小說的話題。
  因為真白喜歡吉野的小說。
  喜歡這樣斷斷續續地、不完整地聽到關於小說的事。
  想這樣永遠聽下去。

  吉野在高中沒有參加社團。問了才知道,她以前在國中的社團教室寫小說。但自從吉野升上高中,就找不到適合寫小說的地方。
  結果,吉野總是在家裡寫小說。漸漸地,她缺課的次數愈來愈多。吉野說這是曠課。
  吉野不在的高中教室,真白只感到無趣。
  某天,真白也蹺課去吉野家玩。
  真白曾聽說吉野是住在別館,親眼一看,在主屋旁果然有一棟頗有品味的白牆小屋。真白敲了敲門,裡頭傳來「進來」的回應。
  房內整齊乾淨。真白被第一次見到的吉野房間給震懾住了。直至挑高的天花板都堆滿書,房間中央有桌椅,吉野正對著筆電寫小說。
  「好厲害喔。」
  「坐那邊吧。」
  雖然吉野這樣說,但這個房裡沒有可以坐的地方,真白依舊站著注視吉野寫小說的模樣。那是真白第一次看見吉野寫小說的身影。
  那時,吉野的集中力隨即中斷。
  「我吵到妳了嗎?」
  真白有些緊張又抱歉地對吉野說。
  「沒有。」
  吉野不怎麼在意的樣子,抬頭看向真白。
  接著,兩人開始聊天。
  真白覺得自己似乎打擾到吉野而感到抱歉。她在回家的路上心想,不要再去吉野家可能比較好。但意外的是,幾天後吉野主動對真白說歡迎再來玩,如果可以的話,幫她買杯星巴克的星冰樂之類的。
  不久後,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我有事想請妳幫忙。」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吉野的房間裡多了一張椅子。
  吉野讓真白坐在那裡,剛好正面面對吉野。
  「我只是希望妳一直在這裡。什麼都不用做。」
  一開始,真白以為吉野在開玩笑。不過,真白為吉野真摯的神情震懾住了,默默照著她的話去做。
  接著,吉野像在瞪真白似地,反覆移動視線開始寫小說。
  就像畫家一邊看著模特兒一邊作畫。
  她的樣子實在太認真,讓真白也跟著緊張起來。
  吉野沒有告訴真白她在寫什麼。
  真白也沒有多問,只是坐著。
  這樣的日子在一個星期中有過好幾次。
  學校放假的時候,或是吉野偶爾曠課的時候,真白總是坐在吉野房間裡的椅子上。
  真白心想,如果能為吉野出點力,要她做什麼都可以。
  真白就這樣和吉野度過如此奇妙的日子。
  「如果我有天死了──」
  沒來由地,吉野突然這樣說。那時,吉野似乎遇到寫作的瓶頸,在雜誌採訪中也出現許多與死亡有關的字詞。
  「才不會死啦。」
  「我不希望筆電被其他人看到。」
  吉野雖然這樣說,真白心裡卻想,好想看啊。

  那時正好有個男生喜歡真白。
  也有人只是因為外表不錯這樣的理由就告白。
  真白決定和這個男生交往看看。
  她希望那能讓當時正在寫戀愛小說的吉野做為參考。
  真白試著跟那個男生約會了幾次。
  每一次都像不斷在確認自己完全不喜歡對方。

  吉野死前不久,結業式的前一天,下午兩人蹺課外出。其實是吉野突然說「我們蹺課出去玩吧」。面對吉野的邀約,真白的字典裡沒有「拒絕」兩字,她依著吉野的提議蹺課。
  兩人在鴨川旁吃著三一冰淇淋。鴨川有個奇妙的文化,一對對情侶會等間距地坐在鴨川河畔。看著眼前情景,吉野憂鬱地說:
  「我該不該放棄寫小說呢?」
  放棄也沒關係喔──自己是不是應該這樣跟她說呢?或許是吧,但真白給了完全相反的回應。也許是因為,真白不是吉野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我不能接受。」
  真白心想,這樣沒有活著的意義。如果不能看吉野紫苑的小說,活著也沒有意義。
  「開玩笑的啦。」
  吉野笑著,吃了一口冰淇淋,接著又說「真白的也給我吃」,從真白那裡咬了一口。真像小孩子──真白想著,將自己的冰淇淋給吉野。只要是吉野,真白願意奉獻一切。
  兩人喝著自便利商店買來的酒走在路上。
  來到木屋町的巷子時,她們被兩個看起來凶神惡煞的男人叫住。男人們身上穿戴著耳環和項鍊,年齡雖然接近大學生,但誰知道有沒有好好去上學。
  「跟我們走嘛。」
  已不太記得男人說了什麼搭訕台詞,但印象中似乎說了類似的話。
  吉野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暗表情,接著就像正片和負片反轉一樣,瞬間換上一張開朗的臉孔,大聲說:「要帶我們去哪裡啊?」
  「別這樣。」
  真白抓著吉野的衣袖走到大馬路上。真白的手和吉野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兩人幾乎沒說話,坐上阪急電車回家。
  隔天結業式,吉野沒有來學校。
  兩人心裡還有疙瘩,所以雖然擔心,但真白不敢聯絡她。
  話雖如此,吉野怎麼會死了呢?真白從未想過事情會演變至此。

  自從吉野死後,真白就無法上學。
  所有人都來問她是怎麼回事,但關於吉野的事,她什麼都不想說。
  當時交往的男友很擔心真白,但是真白已經沒有與他繼續交往的理由。

  吉野死後,真白腦海中浮現的是那一台筆電。
  吉野死前還在寫的小說,一定儲存在裡面吧。
  晚上,真白來到吉野家。對於膽小的真白而言,這麼做可是鼓足了勇氣。
  大門是上鎖的,雖然瞬間感到絕望,但在外頭繞了一圈,她發現窗戶沒有鎖。
  真白爬上窗戶入侵房內。
  吉野的筆電還在那裡。
  彷彿吉野仍活著,而筆電依舊期待著後續的寫作。
  真白拿起電腦,從玄關離開。
  她雖然有自己做的事不正確的罪惡感,但無法停止。
  如果筆電繼續放在那裡,總有一天會被誰發現。吉野應該不希望那種事發生。
  回到家,真白打算照吉野所說的把筆電扔掉。但不管要扔去哪裡,她心想先把裡頭的檔案刪除會比較好。
  她打開筆電。
  ──「給染井同學」。
  最先看到的是這樣的檔案名稱。
  那是誰呢?真白內心一陣騷動。
  真白不知道那是誰,感覺是男生。
  難道吉野曾經有男朋友嗎?怎麼可能。
  真白把檔案打開。
  光是閱讀檔案無法了解其中意義。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除了真白以外,吉野還有另一個親近的對象。
  一旦開始看就無法停止。
  筆電裡存有吉野未完成的小說,還有像日記般的文章,詳細記錄著吉野與染井同學的每一天。
  真白自從沒去上學後,就一直在家睡覺。
  這段期間,真白反覆看了吉野筆電裡的檔案好幾次,熟讀到可以把內容完全背起來的程度。
  身為保健室常客的真白雖然沒有留級,但最後還是決定休學。
  說是休學,卻也沒有其他計畫。
  真白試著打電話給染井同學。
  這個男生好像也在寫小說。
  比起本人,她對他的小說更感興趣。
  「你有在寫小說嗎?」
  『沒有。』
  真想揍他一拳。
  辦妥休學手續後,父母問真白想轉學到哪間學校,真白的回答是染井同學就讀的那所高中。

  因為實在太想知道染井同學是什麼樣的人,真白決定轉學到這所高中。
  但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居然說自己不認識吉野。
  某天,真白看到他在找不見的手機。
  搶先一步發現手機的真白,看到郵件寄信失敗的自動回覆顯示在待機畫面上。
  真白記得那個郵件位址。
  那是吉野的。
  點開手機畫面,發現他不知為何,至今仍不斷寄信給死去的吉野。
  看到的當下,真白開始思考該如何拿到吉野的郵件位址。
  經過一百八十天後,第三者就能使用同樣的信箱。真白之前就知道這項規定,因為她過去便曾想要使用和吉野同樣的信箱。
  想到不久的將來,某個和吉野沒有半點淵源的人要用吉野的信箱,她就無法忍受。
  真白看著留在手機聯絡簿中的吉野信箱,對於是否要實行想法也曾猶豫不決。
  最後真白取得了信箱位址,心想那如果能成為和染井談論吉野的契機就好了。
  然而,正要發信的時候,她心中冒出一個喜歡捉弄人的小惡魔。
  真白心想,不如假裝成吉野吧。那就像是對冷淡的他進行的復仇。
  偽裝的過程中,真白漸漸地無法說出真相。
  而且,化身成吉野通信有種奇妙的感覺,彷彿吉野真的還活在某個地方。
  因此,真白無法停止。


  ④

  真是不可思議。
  我決定請真白讓我親眼看看那台筆電,隨同她一起來到她家。

  我們在真白家打開筆電。
  因為這台筆電的存在,真白才能一直扮成吉野回覆我的郵件。
  啟動筆電後,桌面中央有幾個文字檔。
  檔名差點讓我的心臟跳出來。
  ──「給染井同學」。
  上面是這樣寫的。
  我打開檔案。

  希望第一個看到這個檔案的人是染井同學。
  人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死。
  不知是幸或不幸,成為小說家的我,必須謹慎留意自己的文字在死後會被如何看待。
  我的期望很明確。
  寧願死,我也不要未完成的稿子被看到。
  包括日記和其他筆記類文字。
  因此,如果染井同學看到這則訊息,請遵守你與我生前的約定,迅速將這台筆電沉進大海裡。
  其實,連這則訊息我都不希望被人看到。所以這是警告,請勿觀看檔案夾的內容。
  我希望你不是像馬克斯•布洛德(註8)那樣的背叛者。
  再見。

  她為什麼要特地留下這樣的文字檔呢?
  但即使看到她留下的文字,我的決心也不曾動搖。
  我沒有半點躊躇地打開檔案夾。
  吉野如果是普通的女生、如果不是小說家,我一定不會做出這種事。
  但她留下的文字,我想讀得不得了。
  說不定,吉野反而希望這個檔案夾被打開吧──我腦中甚至出現這種對自己有利的解讀。
  該怎麼說呢,好像在窺探別人的大腦,感覺有些愧疚。
  小說、日記,這些檔案夾內應該都有文字檔。
  我打開命名為「小說」的資料夾。
  裡面是大量的文字檔案。
  我忍不住大叫出聲,依日期篩選排列。
  檔案大小不一,有些檔案看起來文字量不多,應該是寫到一半放棄了。
  最近的檔案日期停在吉野死去的那一天。那一天她也在寫小說。
  《為這個世界獻上愛》。
  檔名這樣寫。
  不知怎地,這個檔名讓我感到不可思議。
  因為,那實在太不像吉野的作風,像是某首流行歌的曲名。她應該會用更刁鑽的名字才對。
  愛,那不是吉野最痛恨的事物嗎?
  我猶豫不決。
  害怕的是,會不會因為讀了這篇小說,讓我就此對吉野失望透頂。
  這是吉野生前最後的作品。她想必是碰到瓶頸,接著因此而死。
  不過,即使我對她心生失望,也無可奈何吧。
  我點擊檔案,將它打開。

  那是一篇非常奇妙的小說。
  主角是名為「染井」的男人與名為「真白」的女人。
  那是以我和真白為原型的角色。
  小說就以這兩人為主角。
  接著,名為「吉野」的小說家登場。
  無論怎麼想,那都是吉野以自己身邊現實為原型所寫的小說。

  由於自己在小說中登場,意識又突然被拉回現實,我的臉大概紅了。因為這在吉野的作品中,是風格明顯迥異的作品。以真實的人,也就是以我為原型。
  我被吉野寫進了小說裡。這樣一想,令我心生恐懼。我還要繼續讀這本小說嗎?
  即便如此,我還是鼓起勇氣看下去。
  仔細看檔案夾才發現小說有好幾個版本。
  第一版、第二版……一直到第十三版。這意味著吉野重寫了十三遍。
  我試著比對初版和最新版的稿子。
  原稿還殘留著修正的痕跡。
  文字量多得驚人。同一本小說經過無數次的修改。
  我一個一個檔案慢慢讀。
  吉野筆下的我,說實話一點都不帥氣,還有些滑稽。這個同班同學希望成為小說家,但正遭受挫折。
  「吉野」總是和名為「染井」的男生形影不離。小說裡也描寫了兩人間的相處。
  終於,兩人升上高中,各自就讀不同學校。
  吉野與真白成為同班同學。
  真白與吉野相遇的經過也全寫在小說裡。
  作家吉野徹底化身成我、化身成真白。
  接著,因為吉野,染井與真白相遇了。
  兩人墜入情網。
  什麼跟什麼啊?我心想。

  *

  自從真面目被揭穿後,真白寄來的郵件就變得異常親暱。
  『要吃零食的時候,不知道要吃Pocky好,還是要吃Pretz好,真是個問題。BY真白史皮爾。』
  『我期末考都沒念書,什麼都不會寫。雖說不懂的事情就要保持沉默,但要是被留級怎麼辦?BY真白維根斯坦』
  郵件的內容愈來愈沒營養。
  『高中被留級超狂的啊。妳繼續往壞學生的道路前進吧。』
  『染井同學,中午一起吃飯吧。』
  『可以啊。』
  真白在郵件中雖然是這樣的調調,一旦見面卻板著一張臉,一句話也不說。兩個人坐在食堂吃著從福利社買來的麵包。到了七月,外面的長椅實在太熱。
  「你說點什麼啊?」
  「明明是妳約我的耶。」我不以為然地說。
  「嗯……」
  結果真白嚴肅地盯著眼前的柑橘麵包僵住了。搞什麼啊。
  到頭來,我們之間的話題只有吉野。
  「吉野同學到底在想什麼呢?」
  「誰知道。」
  我心想,知道的話就不需要煩惱了。
  「暑假有什麼計畫嗎?」
  「什麼都沒有。」
  我過得不是那種暑假有計畫的人生。
  不過,明年的此時就是升學考試,也許會忙著念書。說不定,高二的現在會是人生中最閒的暑假。
  『吉野同學沒有喜歡的人嗎?』
  晚上回到家,真白傳來這樣的訊息。
  我想了一下這樣回覆:
  『吉野煩惱著自己無法愛任何人。可能連家人都是。』

  距離結業式沒剩幾天的星期日,沒有任何約會的我獨自在房裡打發時間。
  無事可做。
  一直以來,這種時候我會和吉野的信箱互傳郵件。
  我打開手機的郵件畫面。
  『有空嗎?』
  我猶豫了一下,按下寄信鍵。
  『有空!』
  立刻收到回信。我在腦中想像,能用這種速度回信,表示真白也許和我一樣在隨意滑手機。
  『要繼續畫畫嗎?』
  其實,我和真白尚未完成上學期的那幅畫。老師要我們盡快完成。
  『啊~要去哪畫?』
  於是,兩人來到學校。
  我們未完成的畫被放在美術教室的一角。
  兩人面對面作畫,沉默不語。
  「我們好像……」
  「嗯。」
  「比起面對面,用郵件反而更好開口聊天。」
  的確,我只要面對真白,至今還有種奇妙的緊張感。很難理解那是怎麼回事,說不定是一開始抱持的排斥意識在作祟。
  不知道是注意力被打斷還是要去洗手間,真白默默走出教室。這樣一來我也無法繼續畫畫,所以從椅子上起身打算休息一下,此時手機發出震動。
  『染井同學,你鼻毛露出來了。』
  我急忙用手機的自拍鏡頭當鏡子確認。
  「開玩笑的啦。」
  真白從教室的門後方露出臉來看著我。
  「我說妳啊。」
  我不爽地站到真白畫到一半的我的肖像畫前方。
  畫已接近完成,那是一張表情陰鬱的高中男生臉龐。真是個討人厭的傢伙──我自己都這麼想。換成是我,可能不想跟這種人當朋友。我用鉛筆在真白畫的我的臉上加上鼻毛,鼻毛還延伸到嘴巴。如此一來,畫中的我一下子變成諧星。
  「等等,你在幹嘛啦。」
  真白慌忙把我推開。
  「啊~糟透了。」
  「用別的筆再塗一層不就好了?」
  美術教室位在一樓,外頭面向中庭。我開門走了出去。
  「等等,染井同學,接下來要怎麼辦啊?」真白從後面跟上來。
  「暑假還真閒。」
  這種想法對我來說可能是第一次。以前的我反而比較喜歡閒閒沒事做的感覺。我認為一個人度過的時間,比與某人在一起的時間更珍貴。
  但今年不同。原因我不清楚。
  「我以為染井同學是更優秀的男生。」
  「什麼意思?」
  我只能苦笑,甚至沒有轉過頭去的意思。
  「因為你是那位吉野同學唯一親近的人啊。」
  「只是巧合罷了。」
  我們最後擁有的只有這個。現實中發生無意義的巧合,我們湊巧住在附近,所以念同一所國中、參加同一個社團。我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曾經活在她身旁。
  「妳想像中的染井身高更高、腿更長、髮質也更好,是個體貼又有男子氣概的好人嗎?」
  「也不完全是這樣。」
  基本上沒有人能勝過想像。
  「染井同學不寫小說了嗎?」
  「是啊。」
  「那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不怎麼辦。」
  我希望不用思考、不用感受、不用做什麼大事地活下去。
  「不後悔嗎?」
  「就算這樣說,後悔也不會提早出現。」
  將來有一天會不會後悔,現在怎麼知道呢?
  「我什麼都沒有。」
  我嚇了一跳轉過頭去。我頗在意她對我說這句話時是什麼表情。
  「我的人生很無趣,所以我懂。」
  「沒有那種事。」
  「別說得那麼簡單。」
  真白面無表情。
  「我的人生真的很無趣,已經可以預見將來,無論在哪裡做什麼都沒用。我知道,自己的人生無法用盡全力。你知道有這種人嗎?」
  真白故意用開朗的語氣說出自虐的台詞。
  「但染井同學你明明就有想做的事,想寫小說,雖然我沒讀過不知道你有沒有才華,但是你明明想寫小說,卻囉哩囉嗦一大堆,總是找藉口。你只不過是在害怕,只不過是膽小而已。太白痴了吧?你只是害怕寫出爛東西。」
  「我說妳啊。」
  真白打斷了試圖反駁的我。
  「連我的份一起全力以赴啊。」
  她的聲音在顫抖。
  我仔細看著她。
  她眼裡滲出淚水。
  「全力以赴啊。」
  真白坐在美術教室前方花壇的邊緣,位置高我一截。夏天偏白的陽光讓視野的色調變得比平時淡。真白從上往下俯視我。
  她舉起白皙的手臂,用最長的手指指著我。
  「我是來叫染井同學寫小說的。」
  我因為事出突然而不知所措。
  「這就是我來到這所學校的目的。」
  別擅自決定──我想這樣說,但眼前的真白莫名給人一股壓迫感,我什麼都說不出口。
  「所以,去寫小說。」
  真白從花壇跳下來,落地時有些不穩。她接著走向我,用有些挑釁的眼神瞪著我。
  「……但是,我不知道要寫什麼才好。」
  我說著,避開她的視線。
  「那還用說嗎?」
  這句話的嗓音魄力十足。
  「戀愛小說。」
  我心想,這傢伙是認真的嗎?


  註8:馬克斯•布洛德 布洛德在德國布拉格查理大學進修法律時結識卡夫卡。一九二四年卡夫卡病逝後,布洛德沒有遵照他的意願將手稿燒掉,而是陸續將它們編輯出版。

 楼主| 发表于 2018-10-29 22: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i章 With all my love in this World


  i

  結業式後,我和真白去了學校附近的咖啡廳。
  「作戰會議。」
  她這樣說。
  「染井同學的走出低潮大作戰。」
  被真白的氣勢壓倒的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我做了很多功課。」
  只有不祥的預感。
  「要走出低潮的話,總之不用考慮太多,只要把想到的事全都寫下來。」
  「這樣啊。」
  這樣就能寫出小說的話也不會那麼累了。我邊想邊把真白的話當作耳邊風。
  真白將稿紙和筆放在桌上。
  「現在就來寫寫看吧。」
  「我平常都用電腦打字耶。」
  「現在先用這個也行吧。在我面前試試看,把想到的事情都寫下來看看。」
  雖然覺得煩躁,但我仍是拿起筆。她細心準備的還是萬寶龍鋼筆,也許真白家境還不錯。
  我雙眼無神地隨意寫完給真白看。真白眼睛一亮地拿起稿紙念出聲來。
  「嗯……我是殺人魔,現在想把眼前的女人給殺了。要用什麼方法呢?既然要殺就殺得華麗一點吧。對了,大爆炸應該不錯……這是什麼啊?」
  「現在真實的心情。」
  真白氣得將稿紙撕成兩半,像是把厚厚的電話簿撕破的摔角選手。
  「給我認真一點!」
  「寫不出來就是寫不出來啊。」
  我也帶點怒氣地回嘴。
  「我沒有女朋友,也沒談過戀愛。幾乎沒看過戀愛小說、對戀愛完全沒興趣、戀愛偏差值等於零的我,到底要怎樣才寫得出戀愛小說啊!」
  「不就是要幻想嗎!寫戀愛小說的人,實際上多半不受歡迎、一輩子結不了婚,只不過是把理想的戀愛寫出來彌補缺憾而已!」
  「不要沒憑沒據地說那種過分的話!」
  給我向全世界的戀愛小說家下跪道歉!
  「你想得太嚴重了。不需要寫什麼驚天動地的戀愛故事吧?不用寫什麼被命運捉弄而分離的兩人,應該是更微不足道卻又真實的……」
  「那才是最難的!妳真是不懂。驚天動地的戀愛有先例,所以怎麼寫都可以。那些肥皂劇裡沒有描寫的人類細緻情感,以現代為背景的戀愛小說,才是最難寫的。又沒有可以參考的作品。」
  說到這個地步,我腦中突然靈光一閃。為什麼吉野會那麼挫折呢?沒有戀愛經驗的人要寫出與自己相符的戀愛小說,或許比登天還難。
  「吉野同學未完成的小說。」
  真白將吉野的小說印出來帶到咖啡廳。小說明明只是一種資訊,印出來成為一疊紙的時候,卻讓人感受到它分量十足。
  我也讀了那篇小說。
  未完成的幾塊碎片。
  暑假期間,一對高中男女嘗試各式各樣的事物,彼此間的情感也在這段過程中逐漸加深。大概是這樣的內容。
  「要不要兩個人一起試試看?這樣做也許可以知道些什麼。」
  「那不就跟吉野一樣嗎?」
  我從咖啡廳的椅子站起來。吉野並沒有因為那樣做就把小說寫出來。我認為只是浪費時間。
  「等一下。」
  我把錢放著離開。接下來是暑假,明天不需要在教室碰面,絕對逃得掉。
  「我也會幫忙。」
  背後傳來真白的聲音。
  「我什麼都做。」
  我假裝沒聽見,往回家的路上走。

  暑假,無事可做的我獨自待在昏暗的房裡。
  冷氣壞了。
  冷氣如果在酷暑時分壞掉會如何?
  那根本是地獄。
  即使開機,冷氣室外機也沒有運轉。冷氣變成只會吹出熱風的電風扇。
  我穿著坦克背心和短褲,打扮得像是電影《裸之大將》的男主角,吹著熱風。但那不過是杯水車薪。新的冷氣還要等兩個星期才會送來。
  這時,手機震動起來。
  『我想去高瀨川看螢火蟲。我會等到染井同學來,你沒來的話我就睡在野外。』
  高瀨川是位在荒郊野外的觀光勝地。京都市內可以看到螢火蟲的地點有限,那裡就是其中之一。
  現在時間是下午三點,房內還是很熱。我發現外頭說不定還比較涼快,忍不住走到房外,無法繼續待在自己的房間裡。
  我沖個澡換身衣服,喝口自來水,穿上T恤搭配橄欖綠的休閒褲出門。
  電話響了。
  『你出門了嗎?』
  是真白打來的。
  「對。」
  我不耐煩地回答。

  我轉乘公車前往高瀨川,和她說好直接在當地的公車站附近碰面,但是下車看看四周,不見真白的身影。
  「辛苦啦。」
  真白的聲音讓我轉過頭。
  只見打扮比平常更休閒的真白。
  「今天好熱。」
  「我是不太流汗的類型。」
  的確,她看起來比我涼快。
  「很快就要天黑了。」
  「不會太早來了嗎?」
  到了晚上,仍未看到高瀨川的螢火蟲。
  「今天看不到了啦。」
  我的口氣裡有著「快點回家吧」的意思。
  「果然現實是不一樣的。」
  真白沒趣地說,踢了腳邊的小石頭。
  兩人就這樣走在高瀨川河畔。
  「可是,為什麼大家想看螢火蟲啊?」
  「情侶看到螢火蟲會有幸運的感覺吧。」
  我回答得非常隨便,真白卻露出非常同意的表情。
  「這附近一定有看不見的點數卡可以集點。」
  「集點可以做什麼?」
  「結婚吧?」
  「結婚後呢?」
  「用點數支付。就像我爸媽一樣。」
  「我們家好像也是。」
  實在看不出自己的父母親之間現在依然存在戀愛情感。
  「咦,那是什麼光?」
  我順著真白指的方向看去。有個光點浮在空中,也許是螢火蟲。
  「我沒看到啊。」
  「騙人。」
  「不是鬼魂嗎?」
  真白蹲在地上盯著螢火蟲看。
  「還滿漂亮的。」
  我注視著螢火蟲,突然想到如果吉野在這裡,會不會說什麼有趣的話?也許會說些冷嘲熱諷卻又高明的話讓我們大笑吧。
  「快點啦,染井同學,快從螢火蟲的光芒感受人生的虛無啊。」
  「很難耶。」
  兩人走在黑漆漆的路上。
  「自從吉野同學死後,我就沒辦法好好地閱讀小說。」
  「我也是。」
  我看不清真白的臉,不知道她現在是什麼表情。
  「但是,沒有小說只有現實的現在,讓我喘不過氣來,好像快死掉。」
  那時,我才稍微感覺到真白的心情似乎與我相同。
  「我想看有趣的小說。」
  「是啊。」
  道路前方沒有燈光,什麼也看不見。

  夜晚的鴨川。
  鴨川三角洲附近有個貓咪墳墓。
  吉野把在斑馬線上被車輾死的貓咪葬在這裡,我們決定找找那個墳墓在哪裡。
  吉野有個興趣好像是偶爾會把土挖開,看看那隻貓的屍體。
  看著貓咪的屍體,感覺更接近死亡。
  「找不到耶。」
  可能因為是晚上,吉野日記中寫的地方不好找。
  「好像在找幸運四葉草。」
  風吹草動,雜草有時拂過臉頰。
  「乾脆也找找幸運四葉草吧。」
  「這樣會變得幸運嗎?」
  真白輕笑著說。我心想,變得幸運又是怎麼回事呢?
  「染井同學。」
  找了約一小時後,真白呼喚我。她不發一語地看著自己腳下。撥開那裡的雜草,便看到吉野日記上寫的用石頭堆成的奇妙墳墓,彷彿小人國的巨石陣。
  「感覺好不可思議喔。」
  周圍靜謐無聲。直至方才還不時聽到的酒醉大學生的吵鬧聲也消失了。
  再現吉野未完成的小說。
  模仿吉野筆下的情境。
  真白看著鴨川。我稍微回頭與她面對面。背後是鴨川。
  我向後後空翻,縱身躍入水中。
  真白驚訝地睜大雙眼。
  我感到莫名得意。
  視野跟著翻轉。
  水花就像夏日祭典的煙火般四濺。
  「染井同學,你的精神狀況怪怪的。」
  「如果做這種奇怪事情時的精神狀態和平常一樣,那才可怕。」
  若是一本正經地以腳碰水,穿著衣服小心翼翼地下水,那才蠢吧。
  正當我這麼想時,發現真白還真的要這麼做,於是對她說:「跳啊。」
  於是,真白踩著運動神經奇差無比的步伐跳進水中。
  她啪噠啪噠地划著狗爬式。
  「腳碰不到地。」
  碰得到吧,我心想。
  我壓著真白的肩膀讓她冷靜。她的腳碰到地面,這才露出安心的表情。
  「好像還滿好玩的耶。」
  真白似乎也開始享受現在的狀況。
  「難得來,游一下吧。」
  說著,真白潛入水中。實在很難想像現在和剛才差點溺水的是同一個人。
  「這條河啊。」
  沒有人在看我們。
  兩人在夜晚的鴨川獨處,心情變得有些怪異。
  好像潛意識溶解在水中般的奇妙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和大海相連。」
  「那當然,這是河啊。」
  真白緩慢地用仰式游泳。我只是靜靜看著她的泳姿。
  「真白。」
  「什麼?」
  真白腳踩著水底,停下來看向我,對於浸濕的衣服毫不在意,笑著看我。
  那個看起來有些崩潰的笑臉,我並不討厭。
  「真白,妳難過嗎?」
  「嗯。」
  「對於吉野的死,我其實有些鬆一口氣的感覺。因為待在她身邊總是覺得不安,無法冷靜,不知道吉野何時會內心受挫而死,對此經常感到無比恐懼。能從恐懼中解脫,我才發現自己似乎變得輕鬆許多。」
  真白只是靜靜聽我說。
  「不覺得我很差勁嗎?」
  真白輕輕擰乾上衣的袖子,傳來滴滴答答的水聲。
  「染井同學。」
  黑暗的水面上反射出某道光,我抬起頭尋找光的來源卻找不到。
  「如果吉野同學沒有寫小說,你和她會變得親近嗎?」
  「不可能吧。」
  因為吉野和我沒有其他任何交集。
  結果,我們在那裡待了大約三十分鐘。游了泳、說了話,大概也快感冒了,才從鴨川上岸。
  「接下來怎麼辦?」
  「……我什麼都沒想。」
  愚蠢的我們沒有帶任何換洗衣物,全身濕淋淋地不知如何是好。
  「超慘!」
  真白一開始雖然心情不太好,但也無可奈何。
  不久,不知是不是看開了,真白呵呵呵地大笑出聲。笑聲讓人有點不太舒服。
  水滴沿著我們的衣服,在柏油路上畫出黑點。
  「好冷喔。」
  真白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絕望。
  小說沒有把這些事寫進去。
  正因為沒有寫進去,所以可能會帶換洗衣物,也可能像我們一樣濕淋淋地回家。
  沒有寫的事情無從得知。
  然而,也許我們就是為了讀懂那些沒有寫進去的空白才做這些事。


  2i

  某天,我們決定冒著危險做某件事。
  北區有個名為千束坂的陡坡,坡度非常非常之陡。
  深夜,我們推著腳踏車走上陡坡。
  「真的要這樣做嗎?」
  真白緊張地問。
  「沒問題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沒問題。對於是不是真的沒問題沒有自信。
  「因為小說裡的兩人這樣做但沒死啊。」
  我用毫無根據的話語安撫真白。
  抵達坡道上方後,我深呼吸下定決心。
  腳踏車的座椅是朝向坡道下方。
  坡道下方是車道,現在這個時間多少還是有汽車呼嘯而過。
  如果從陡坡頂端騎腳踏車衝下去,必定會以極快速度穿越車道。那時,若是車道上有車,絕對會相撞吧。
  「如果怕,真白可以不用來。」
  「我也要去。」
  說著,真白似乎也下定決心,坐在腳踏車後座。
  「抓緊喔。」
  真白緊緊抓住我的腰。
  「出發囉。」
  我往柏油路一踢,接著立刻踩下踏板。
  腳踏車一下子加速。
  彷彿往下墜落似地急速前進。
  「完蛋了,我們要死了。」
  真白發出有些崩潰的聲音。
  路樹一下子從旁邊流瀉而過,我感覺到時間的流逝。
  有沒有車經過只能賭一把。賭輸就是死。
  車道逼近眼前。
  「我不想死。」
  真白說出真心話。
  腳踏車的速度變得更快。
  我一鼓作氣地用力踩踏板,想讓腳踏車衝得更快。
  「快停下來啊!」
  「不停。」
  車道近在眼前。
  車子會過來嗎?來的話就結束了。
  接著,我們全速前進,穿過馬路。
  「太好了!」
  我鬆一口氣地大喊。
  真白在後面抓住我的手微微顫抖。

  「要買爆米花嗎?」
  「不買,又沒錢。」
  京都市近郊名為南會館的電影院,正在舉辦通宵看戀愛電影的活動,我們兩人一起去看了。為了不被發現是高中生,我們穿著稍微正式的服裝。夏天卻穿了件西裝外套,好熱。
  「我一直都想參加這種通宵看電影的活動,但一個人有點害怕。」
  「是嗎?」
  我曾經在小說中看過主角通宵看電影,但實際上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這種時候,小說中的人物多半正遇到人生瓶頸,例如分手的時候、辭職的時候。其實,我和真白的精神狀態也可以說是走投無路,也許正是恰到好處。
  電影播到接吻的橋段時,前面幾排的情侶也在接吻。
  「原來會那麼亢奮啊。」
  真白似乎也察覺到了,中場休息時間坐在外頭沙發上這麼說。我們買了冰咖啡。要是不攝取咖啡因,恐怕要睡著了。
  「通宵播映的電影種類很多耶。」
  真白看著電影院的傳單說。
  「像是通宵看默劇之類的。」
  「感覺可以好好睡一覺。」
  「真的。」
  但即使不是看默劇,真白也睡著了。
  「吉野同學。」
  我聽到真白小聲說著夢話。
  「好想讀小說喔。」
  我獨自一人沉浸在戀愛電影中,有種會被洗腦的感覺,也覺得能被洗腦就好了。

  回到家,我打開吉野的筆電,反覆讀了好幾遍她未完成的小說。
  吉野想寫的是什麼呢?
  雖然隱約知道,但那似乎是件極為困難的事。即使重複讀了無數次,這樣的印象依舊沒有改變。

  為了閱讀戀愛小說當參考,我們兩人來到府立圖書館。
  正當我認真地尋找戀愛小說時,真白不知為何被宇宙論的書籍區吸引。
  「妳在做什麼?」
  發現她的舉動,我訝異地問。
  「染井同學,宇宙的神祕好厲害啊。」
  「是喔。」
  看戀愛小說看到煩的我走近她。因為比起戀愛,宇宙還比較能引起我的興趣。
  「據說宇宙在一開始的時候,曾有虛數的時間流逝。」
  「那是什麼?」
  又是虛數。我回想起好久以前和佐藤無關緊要的對話內容。
  「意思是說,不同於我們現在度過的時間是可數的實際時間,事實上還有另一種時間。這本書上說,在世界剛開始時是這種時間。」
  「格局好大的話題啊。」
  我們一起站著讀那本書。
  所謂虛數時間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也沒有過去與未來的區別。
  根據這個說法,某個時機點從這樣的虛數時間衍生出來的,就是我們現在生存的宇宙。
  使用想像中的數字「虛數」表現了時間。
  「不只是在宇宙剛開始時,如果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也有虛數時間,而且能生活在那個時間軸上就好了。」
  「為什麼?」
  「這樣的話,不就能見到死去的吉野同學嗎?」
  聽她這樣一說,我心想這果然是個十分艱深的話題。
  我們是活在單向通行的現實時間裡。
  如果能更自由地活在時間裡,也許不會像這樣為了死者煩惱、痛苦吧。我稍微思考了一下這種蠢事。

  我與真白兩人如同地獄之旅般的戀愛修行漸入佳境。
  兩人決定一起參加祇園祭。
  家中冷氣還沒修好。到底何時才會修好啊,真煩。
  「人好多喔。」
  我穿著喜歡的樂團周邊T恤和牛仔褲,真白卻穿著浴衣前來。浴衣看起來價格不斐,但她走起路來十分自然大方,我心想真白家裡果然很有錢吧。
  「我應該是第一次來祇園祭。」真白說。
  我很久以前曾經和家人來過,但國中之後就不記得自己參加過這種祭典。如果有那種空閒時間,我應該會和吉野寫小說。
  人潮擁擠的程度讓人不敢置信。雖然一下子就感到疲累,但不是退縮的時候。
  手機訊號也變差,要是走丟很難再會合。
  我和真白很自然地牽起手。不知是誰先主動這麼做的。
  「我也是第一次和男生牽手。」
  轉過頭去發現真白的臉些微泛紅。
  「如何?現在有戀愛的感覺嗎?」
  「怎麼說呢……」
  走過攤販聚集的地點,我們決定買些東西吃。
  「巧克力香蕉?」
  「魷魚仙貝。」
  「蘋果糖?」
  「炒高麗菜。」
  結果我們買了章魚燒。
  「小哥,女朋友很漂亮喔。」
  光頭店員把章魚燒遞給我們的時候這麼說。
  「啊~不是這樣。」
  「太冷淡了吧。」
  兩人隨便找個地方坐下吃章魚燒。真白好像很怕燙,放入口中之前「呼~呼~」地吹了好幾次。
  「為什麼剛剛的人會說你冷淡啊?」
  真白一副不懂的神情問我。
  「應該是因為,」我邊思考邊回答。「我們看起來像是妳喜歡我,我們雖然有肉體關係,卻還沒有正式交往。」
  「什麼啊?情況還真多。」
  真白邊說著好燙,邊非常緩慢地咀嚼章魚燒。
  「我在想啊。」她一面吃,一面有點呆呆地抬頭看夜空。「如果未來可以讓電腦執行戀愛配對不是很好嗎?透過各種參數判斷出最適合的對象,這樣一來就不會有剩下的人了吧。你看現在的戀愛是一種選擇,也就是說會有人沒被選上,沒被選上的人又很痛苦,那何不全部交給人工智慧處理呢。你覺得如何?」
  她一口氣說完,喝了口水。
  「但是參數會變動,也就是說人會改變,過去最適合的對象可能變得不適合。」
  「那就讓電腦決定他們分手,我們只要依照指示做就好。」
  「這樣妳能接受嗎?」
  「不能。」
  真白拿出章魚燒送到我嘴邊。
  「幹嘛?」
  「就那個啊。」
  「那個?」
  「『嘴巴張開,啊~』那個。」
  「嗯。」
  我只好張開嘴。
  「即使談了戀愛,但曾經喜歡的人現在不喜歡了,還是會沉浸在愛的殘渣中永遠在一起嗎?」
  「那樣子感覺也很累。」
  「到那個地步,繼續走下去或乾脆分手哪個比較辛苦?」
  「不知道,我沒談過戀愛。」
  「不知道啊。」
  真白回應著站起身,張開手伸向我。
  「什麼?」
  「手。」
  「不用牽也沒關係了吧。」
  走到八坂神社的路上雖然很擁擠,但進到裡面人就沒那麼多了。
  「……這樣比較有戀愛家家酒的感覺啊。」
  我無言地看著真白。「什麼啦。」但還是握住她的手往人潮中前進。
  「先說好,這是扮家家酒喔。」
  「我知道。」
  人潮漸漸變得稀少。
  「哇~你看,好漂亮喔。」
  那是再平常也不過的撈金魚。
  兩人一起蹲下來撈金魚。真白意外地厲害,一隻接一隻把金魚撈起來。店員問我們要不要把金魚帶回家,她猶豫了一下說「會死掉還是算了」,又把金魚放回原來的位置。
  「廟會每年都辦真討厭。」
  「我不太懂。」
  「明年的這個時候,一定會回想起現在的事。」
  「照這個邏輯,妳也討厭暑假嗎?」
  「討厭啊。」
  真白腦中想起什麼,不用問我也知道。
  因為我也一樣每年都會想起。
  「感覺好不可思議喔。」
  真白手中拿著剛剛撈水球時得到的水球晃呀晃地說。
  「我們不久前還是陌生人。」
  「現在呢?」
  真白思考了一會兒,結果什麼也沒說。
  「開學後,這段關係就結束囉,所以在那之前,染井同學要寫小說。」
  雖然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意義,但我既沒有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含混帶過。
  「只是期間限定的話,更容易下定決心假裝是戀人。」
  「不用這樣也沒關係啊。」
  「喜歡上我也可以喔。」
  「別開玩笑。」
  「這樣的話,我會狠狠甩了你。本來就是要失戀一次才能寫出好的戀愛小說不是嗎?但丁和歌德都是這樣。」
  忽然,內心一片灰暗。
  這種情況對我而言經常發生。
  「我不想寫小說。」
  「染井同學。」
  真白抓住我單邊的肩膀。
  「冷靜想想,染井同學,你功課好嗎?」
  「不太好。」
  「我知道啊,你完全沒在認真念書,期中考成績也多半吊車尾吧。明明一副很認真的樣子,卻完全不行。」
  「是啊。」
  「運動也不行對吧?也沒參加社團。」
  「嗯。」
  「朋友也很少,口才不算好。個性也是,硬要說的話是討人厭的傢伙。」
  說得好過分。
  「不寫小說的染井同學,說好聽點只是個垃圾而已。」
  「垃圾也沒關係啊。而且就算寫了小說,垃圾還是垃圾。」
  真白指著神社境內的所有人說:
  「讓這裡所有的人都對你刮目相看吧。」
  「小說什麼的又不可能改變世界。」
  「我變了喔。」真白露出陰沉的笑臉看著我。「因為吉野同學的小說,我的世界變了。」
  「……嗯。」
  「染井同學應該也變了吧?」
  改變的是什麼呢?自己的人生受到吉野的小說影響嗎?我不知道。
  「回去吧。」
  沒過多久,真白似乎無法再忍受莫名尷尬的氛圍,率先開口。
  我們一起走到車站,搭地鐵回家。
  『我們家有別墅。』
  在烏丸御池站轉車道別後,我收到訊息。
  『總是和家人一起去。』
  居然有別墅,真白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小姐。
  『要一起去嗎?』
  『好啊。』
  最近,因為與真白相處的時間變多,我漸漸習慣和人在一起。和誰在一起比獨自陷入孤獨更輕鬆。


  3i

  真白家的別墅在嵐山。
  這個年代擁有別墅的應該是有錢人沒錯,但是住在京都的人,別墅卻也在京都是怎麼回事?我覺得很奇怪,一問之下才知道真白家有好幾棟別墅,在伊豆和輕井澤也有。這次她家人都去輕井澤,只有真白堅持要去嵐山。
  「當然,我是說和女性朋友一起去。」
  搭電車不到三十分鐘就抵達嵐山,接著必須搭計程車才能抵達真白家的別墅。
  「那附近什麼都沒有。」
  好像連賣吃的也沒有,所以我們在便利商店把食物買齊。
  說好要住三天兩夜,食物如果全都得在超商解決,分量還真不少。
  「感覺好開心喔。」
  真白一個接一個把食物丟進籃子。
  「我還是第一次在超商使用購物籃。」
  「是喔?我還滿常用的耶。」
  布丁、水蜜桃果凍、巧克力、洋芋片。
  「零食太多了吧?」
  「這是讓人情緒高漲的魔法食物喔。」
  真白說著我聽不懂的話,繼續把食物丟進籃子。
  我抓了幾個便當、CalorieMate(註9)和杯裝炒麵放進自己的籃子後,兩個籃子一起結帳。光是裝袋也麻煩了三個店員,看起來很辛苦,讓我有些不好意思。
  「哇,我們買了八千圓耶。我第一次看到這麼長的收據。」
  接著,我們搭計程車前往別墅。別墅在山上,計程車繞著一圈又一圈的山路向上爬。
  「你們看起來很年輕耶,高中生嗎?」
  雖然穿著便服,但是這個年紀搭長途計程車的人應該很少見。
  「其實是私奔。」
  真白故意亂說。司機先生也笑了一下,親切地回說:「這樣啊。」
  「想逃避現在的人生。」
  沒興趣加入對話的我閉上雙眼。

  兩人提著沉甸甸的購物袋下車。
  別墅看起來是老舊的小木屋風格。
  真白開門進去,沒有開燈的室內當然一片昏暗。
  「得先打掃了。」
  在我看來已經很整潔,但還是照著真白的話做。
  「這種小木屋在電影裡很像會有殭屍跑出來耶。」
  擰乾抹布後擦地板,感覺像在寺院中修行的僧侶。
  我突然不想打掃,感到厭煩的我慢慢接近真白。
  「幹嘛,你在演殭屍嗎?染井同學意外地很白痴耶。」
  被這樣說雖然有些受傷,但我也無法後退,只能繼續逼近她。
  「等等,不要過來!」
  瞬間,她的臉因為恐懼而扭曲,音量也提高。
  「妳太害怕了吧?」
  從殭屍變回人類的我說。
  「不是。」她回答。「染井同學後面有隻大蜘蛛。」
  「啊,那我去打掃玄關。」
  「等一下。」
  真白抓住我Polo衫的衣襬。
  我急忙想甩開,真白露出發現什麼的表情。
  「難道染井同學也怕蜘蛛?」
  「……沒有啊。」
  「好弱喔。真不敢相信,明明是男生。」
  「我的目標是實現男女平等的社會,理想是男生不會被要求有男子氣概。」
  「給你。」
  真白像變魔術一樣,將不知從哪裡拿出來的報紙捲起來遞給我。
  定睛一看,眼前有隻跟手掌一樣大的巨大蜘蛛。
  我做好了心理準備。

  經過幾個像這樣的小意外之後,花了兩個小時總算打掃完畢,疲累的我們決定先休息,並把看起來相對新穎的冷氣開到最強。
  「前年才換了一台新的。」
  冷氣果然屬於容易壞掉的家電。幸好別墅裡不是舊冷氣。隨時都要擔心冷氣壞掉的環境可說是地獄。
  「不過真白家還真有錢耶。爸媽是做什麼的啊?」
  「代代都是醫生?」
  「那真白也是?」
  「算了吧,我已經放棄人生。」
  說著,真白將巧克力的包裝紙揉成小球丟向垃圾桶,雖然像彈珠一樣飛在半空中,但碰到垃圾筒邊緣掉在地上。真白撿起來重新丟進去。
  「將來想當什麼?」
  「不知道,現在活著就夠累了。」
  大冰箱雖然老舊,但插上插頭還是能正常運轉。我把手伸進幾小時前啟動的冰箱說「變冰了」,把買來的飲料放進去。我洗過冰箱的製冰盒後,將製冰盒裝滿水放進冷凍庫。
  「但是來這種深山也沒事可做啊。」
  的確,用智慧型手機查看地圖,附近什麼都沒有,真的連超商、餐廳都沒有。還有一件不重要的事,手機的電池只剩3%。
  「啊,對了,我記得好像有倉庫。」
  真白穿上帶來的夾腳拖走出去。
  「妳有充電器嗎?」
  「在背包裡!你自己打開!」
  打開一看,背包裡有個裝大量藥丸的袋子。和吉野吃的藥一樣。我裝作沒看見,拿出充電器插上插頭。
  「要玩哪一個?」
  回頭一看,真白雙手各拿著桌球拍和羽球拍。

  「好像滿開心的耶。」
  羽球的羽毛在空中飛舞。抬頭一看,樹葉在搖晃。
  「染井同學呢?」
  「一般吧。」
  真白羽球似乎打得不錯,不管我如何強力殺球,她好幾次都能打回來。
  別墅因為在山上,相對較涼爽。
  「我說啊,染井同學,你要成為成功的小說家喔。」
  「不可能吧。」
  「然後請我當祕書嘛,我會每天幫你倒茶。」
  「小說家這份工作就算做得成,也沒那麼多錢可以請人。」
  甚至有很多人邊做正職工作,邊兼差寫小說。
  「不要這麼小家子氣。夢想要遠大,就靠版稅生活吧。」
  「又不是為了錢才寫小說。」
  「那染井同學是為了什麼寫小說?」
  羽毛緩緩飄在空中,結果在我身邊落下。在那之前的瞬間,我認真思考著。
  「為了自己以外的某人。」
  這句話輕易地說出口。
  小說在腦海中的時候最美。
  變成文字後,篇幅愈長愈讓人煩躁。為什麼想的東西跟寫出來的東西如此不同呢?對自己才能的不足感到厭惡,所以想立刻放著不管。
  即使如此,還是繼續寫的原因是什麼?也許是想把自己心中的某個東西傳達給自己以外的某個人吧。
  「為了真白。」
  啪,我打下羽球。羽球直直往前飛去。真白很快地回擊。我再次回拍。
  「為了吉野。」
  真白用左手抓住向自己飛來的羽球。
  「寫小說吧。」
  「……嗯。」
  打完羽球,我們在附近散步。兩人走在嵐山的山中,四周空無一人,靜悄悄的,不久後天色漸暗,只看到彼此的身影。
  「小說裡經常出現進入森林的情景耶。」
  真白像是忽然想到什麼似地說。
  「那是潛意識的象徵。」
  「潛意識?」
  「也就是說,平常我們腦海裡浮現的意識以外,有某些不明物體被封印在名為潛意識的地方。」
  兩人呼吸著山中空氣,平靜地踏著地面往前走。
  「潛意識裡藏著什麼?」
  「平常被壓抑的東西。」
  「比如說?」
  「明明是真正無可取代的重要對象,卻希望他失敗、死掉的想法。」
  「其他的呢?」
  「有這種想法的自己應該去死一死的心情。」
  「還有嗎?」
  「性慾之類的?」
  「沒有人認為這種情感不必要嗎?」
  停頓了一會兒,我回答:
  「但包括這些惡意才是人心。如果不能好好面對這些不明所以的混沌情感,總有一天內心會失去平衡。」
  「如果迷路了怎麼辦?」
  真白突然沒來由地問我,語氣十分不安。
  「那就只能在森林裡生活囉。」
  我想像著,這樣應該也不錯。以前在電視上看過,嬉皮風的外國人把貨櫃屋搬到森林裡生活。
  「但是沒有廁所也沒有浴室喔。」
  「啊,那真的不行。」
  真白立刻放棄。
  「話說真白看起來就不適合這種大自然的有機生活。」
  「別說這種失禮的話。」
  接著,我們繼續無言地走在森林中,耳邊傳來蟲鳴。
  終於,兩人都累了,但也沒有可以坐著休息的長椅,我們只能繼續往前。
  「你覺得我的潛意識在想什麼?」
  在昏暗的夜空、土壤的氣味、樹木的搖曳聲環繞下,我陷入思考,卻完全沒有頭緒。相反地,我試著翻找自己的內心,結果想到一件事。
  「『我可能曾經殺過人。』」
  我這樣說。
  真白一句話也沒說,往前幾步走在我前方。
  那一晚,彷彿自己與真白的潛意識交疊著走在一起。

  散步完回家,兩人吃著在超商買的食物無所事事地度過。房間沒有開燈,日光燈對我們那時的氛圍而言,感覺過度干擾。
  「不能只吃零食活下去嗎?」
  真白那天的晚餐是布丁、冰淇淋、餅乾和巧克力,但不知怎地,看起來不像她平常也這樣吃,反倒像是某種反抗舉動。真白十分開心地吃著那些垃圾食物,彷彿在享用非常珍貴的大餐。
  「不如當點心師傅?」
  「就這樣吧。」
  全部吃完的真白打了個呵欠,上半身靠在桌子上。
  「我最近都睡不著。」
  「我也是。」
  「感覺兩個人在一起,應該比一個人更容易睡著。」
  「可是為什麼呢?旁邊要是有人,翻身會發出聲音,更別說有個擁有獨立人格的人睡在旁邊,那股存在感反而令人更難入睡。」
  「大概是因為人類生來就無法忍受什麼都沒有的狀態吧。」
  真白的意思我不是不能理解。
  「小時候比現在更害怕一個人睡覺啊。」
  「為什麼?」
  我不加思索地下意識問道,真白想了一會兒才回答:
  「會不會是因為睡覺宛如接近死亡?你看,睡覺的時候什麼都感覺不到,好像進入假死狀態。」
  「換句話說,我們每天都稍微死了一下啊。」
  接著,我們在臥室鋪好棉被,兩人一起趴在棉被上,打開吉野的筆電看她寫的小說。
  「如果沒有吉野同學的小說,我不會活到現在。」
  我偷看真白的側臉。和在教室裡的模樣截然不同,現在充滿生氣,氣色非常好。
  「吉野同學一開始為什麼會想寫小說呢?」
  「我問過她。」
  雖然猶豫該不該說,但對方是真白,說了似乎也沒關係。
  「有時候不是會覺得自己和其他人簡直太過不同嗎?」
  「嗯,我好像懂。」
  自己的心情無法與任何人共享,但這種心情大家都曾經有過。
  「吉野好像無法忍受。」
  「我偶爾也無法忍受。」
  「但是,小說即使寫的是自己的事,不時卻有種寫的是別人事情的感覺。這可能是理由吧。」
  「就這樣?」
  「還有,大概是認為人生沒有意義。」
  我張開手掌伸向天花板,然後彷彿要抓住什麼似地握住拳頭,但什麼感觸都沒有。
  「默默接受無謂的人生繼續活著,實在太漫長了。」
  毫無虛假地活著的人生毫無意義、殺氣太重,某些謊言是必要的。
  「沒有天堂嗎?」
  「沒有,也沒有地獄和煉獄。」
  「不管是誰都只是回到虛無的狀態嗎?」
  「我也是,妳也是。」
  「吉野同學也變成無了嗎?」
  「只有作品留下。」
  但有一天會消失。這樣一想,寫小說這件事果然還是很虛無縹緲。
  夜晚,關掉電燈的房內只有吉野的小說在筆電中發出光芒,彷彿吉野正在注視著我們。
  「你睡不著的時候會做什麼?」
  「以前會看看小說、寫寫小說。」
  「現在呢?」
  「……回想吉野的事。」
  「我也一樣。」
  「差不多該睡了。」
  我把棉被蓋到臉,閉上眼睛。
  過一會兒,身旁傳來動靜。
  「牽手吧。」
  躊躇了幾秒鐘,我還是把手伸向她。
  「那不是手。」
  「抱歉,看不見。」
  「這才是手。」
  冰冷的手抓住我的。
  「祇園祭的時候。」
  「嗯。」
  「我很想牽,但是不敢。」
  我回握她冰冷的手。
  「真不想睡。」
  兩人就這樣一直牽著手。
  過不久,聽到她發出哽咽聲。
  我張開眼睛看她。
  她坐起上半身看著我。
  「我覺得……」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痛苦。」
  真白發紅的雙眼直直看著我。
  「心裡好像一直在淌血似地刺痛。」
  我依然牽著她的手,起身慢慢靠近她,然後認真地注視她。
  「真白。」
  話說出口,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
  重要時刻卻說不出口。好像每次都這樣。和吉野在一起的時候也是。不用說的事情說得那麼順口,重要的話卻講不出來。
  「試著抱抱我。」
  真白在我耳邊低語。
  「這樣也許會平靜一些。」
  我照著她的話做。把手臂張開環抱她的背。彼此默默不語。
  「完全沒有平靜下來啊。」
  我好像聽到真白的心跳聲。聲音漸漸加速。
  「沒關係。」
  我尋找著話語,試圖找到正確答案,試圖選擇恰當的字眼,但根本辦不到。
  「因為我也一樣痛苦。」
  所以,我決定表白自己的心情。
  「……染井同學,你在哭嗎?」
  「怎麼可能。」
  真的嗎?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
  「說說看你喜歡我。」
  我什麼也回答不出來。
  「如果我們現在接吻,會有什麼變化嗎?」
  內心除了矛盾還是矛盾。
  這樣做,到頭來還不是虛假的。我也有這樣的想法。
  「不知道也沒關係。」
  我們稍微分開,真白的臉龐近在眼前。
  閉上雙眼。
  我們的嘴唇交疊。

  一大早,我張開雙眼,真白的睡臉就在旁邊。
  我穿上衣服,準備回家,並把吉野的筆電放進自己的背包裡。這樣說雖然非常過分,但我想要孤單一人。
  『我先回去了,會再聯絡。
  但是,暫時不要聯絡我。』
  我留下字條,離開別墅。
  想要一個人獨處。

  回到家,打開不知何時換好的新冷氣,拉上窗簾。
  接下來,啟動吉野的筆電。
  關掉電燈,我在不知是白天或黑夜的黑暗房間思考。
  不這樣做就不是我了。
  這就是我的人生。
  深呼吸,吐氣。
  有些恐懼的我祈求著。
  希望我所相信的自己的才能沒有消失。
  拜託了。
  希望我活著的意義還存在。
  我再次打開反覆讀過無數次的吉野未完成的小說,重新閱讀。


  C

  那是我不認識的吉野。
  我讀著吉野的小說。
  她與我相處的日子、與真白相處的日子交互描寫。
  那時,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原來吉野曾經這樣想啊。
  當然,小說和我記憶中的細節也有些微差距。無論再怎麼參照現實,寫作的本質就是說謊,無法將現實原封不動地照抄。因為過去和現實不是由言語構成的,轉換成文字的剎那,不管有多寫實,都會成為謊言。所以,說實話,要將現實原原本本地寫成文章是不可能的事。
  吉野的小說細分成幾個版本。
  事實上每個版本的內容變化不大。
  第一版的最後,吉野留下了簡短的評論。
  『這樣下去不行。』
  第二版、第三版,小說不斷被修改。
  在最初階段,小說的文字有些人工、抽象,也沒有人情味,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帶有不可思議的溫暖情感。
  吉野的新境界。
  那是一本不成熟的小說。
  小說的技巧被削減,變得愈來愈簡單、樸實,現實被一點一點地描繪。
  一開始,我以為吉野敗給了現實。
  但我慢慢發現,不是這樣的。
  我知道了吉野希望達到的目標是什麼。
  如果舉例說明,那應該是純粹的虛數與現實的實數混合的複數世界吧。

  *

  我不懂何謂愛人。
  因此,常常帶給人傷害。
  家人也好、朋友也好,大家和我相處的時候,總是露出悲傷的神情。

  *

  吉野的人生並非曾經遭遇什麼不幸。如果是因為這樣才無法愛人,那她一定早就得到救贖。
  然而,她不一樣。
  沒有理由,只是自然而然地無法愛人,所以她無法用自己的聲音講述愛的話語。
  取而代之的是,利用其他言語、借用其他文字書寫何謂「愛」。
  吉野想要描寫的事物,我似乎懂了。
  吉野的小說在某個地方突然中斷。這也是當然,因為這是她未完成的小說。無論重寫幾次,她還是猶豫著該如何下結論。
  我繼續讀吉野的小說。
  關於吉野的心情、她內心的想法,我現在似乎最能理解。
  相較於她至今寫過的其他小說,以及現實中與她的相處,閱讀這本小說的時候,我更能理解她百倍、千倍。
  我認為她並非向「現實」屈服。
  她投注在那本小說的愛,不是異性之間的愛,也不是家人之間的愛,而是另一種愛。
  那是對於虛構小說的愛。
  透過這份愛,透過謊言,她用特技表演的方式試圖愛人。
  愛的不是人而是小說的她,也許是用這份愛,透過小說面對一切。只要窮究小說真諦,絕對可以愛上那麼憎恨的「人」與「現實」。憎恨現實與人情味、把自己逼到孤獨中寫作的她,一定已經碰觸到那份真實了吧。
  我不分晝夜窩在家裡讀吉野的小說,對時間和日期的觀念漸漸消失,甚至連自己是活在自己的人生中還是吉野的小說中都快要分不清楚。我發瘋似地反覆閱讀吉野的小說無數次。
  感覺像是吉野融入了我的體內。
  讀了無數次後,不可思議的感覺在我心中擴散。
  我想知道小說的後續。
  我想把中途結束的吉野小說好好地讀到最後。
  像這樣被放棄的未完成小說,實在太可憐了。
  回過神來,我的手指已開始動作。

  *

  如果吉野活著,會如何寫下去?
  如果吉野活著,會寫出什麼樣的小說?
  如果妳還活著。
  如果,吉野那天、那時候沒有死。
  如果存在那樣的世界。
  如果吉野活在與這個世界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我想寫吉野活著的世界。
  那也許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打從心底想寫小說。
  現在只想寫小說。
  其他無聊的事都無關緊要。
  比如說,自己有沒有才能、能不能成為職業小說家。
  我打從心底覺得,那些事情一點都不重要。
  只有一點,我不想讓吉野的小說在這裡結束。
  我開始想像吉野小說的後續。
  吉野的高中生活會繼續吧。她會讓真白和我見面,三個人一起出去玩。即使如此,也許吉野不會了解我們的心情。
  但至少在小說裡,我希望拯救吉野。
  讓自己與她同步。
  讓自己成為她。
  水乳交融。
  她的心情我能切身體會。
  透過寫小說,我彷彿陷入在和吉野對話的奇妙體驗。

  夜晚,無法入眠的夜晚,吉野活著的時候,我們偶爾不是傳郵件,而是講電話。總是從『睡了嗎?』『還沒。』這樣的郵件開始。雖然聊得再多還是不明白我們睡不著的理由,但無關痛癢的對話仍是持續下去。
  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之類的話題,愈是談論,心便離得愈遠,但我們還是繼續說。
  換上睡衣,關燈躺在床上,閉上眼,我開始說話。問了才知道,吉野大多也用相同的姿勢講電話。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想像可以無限奔馳。
  『想像一下。』
  吉野像在施展催眠術似地跟我說。
  『我們現在在海邊聊天。』
  比如說,晚上我們坐在空蕩蕩的沙灘,沐浴在月光下,兩人親密對話。
  「染井同學。」
  「終於見面了。」
  一眼望去只有夜空和大海,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人。只有浪濤聲。那晚的波浪像用刀削似地將腳邊的砂礫帶走。彷彿末班車的終點站,寂寥的大海空無一人。
  「妳先死真是太狡猾了。」
  「對不起。」
  如果能再見吉野一面,我會說什麼呢?雖然想了很久,但仍提不起勁把自己內心亂糟糟的思緒告訴她。
  「現在還喜歡小說嗎?」
  「不知道。」
  從開始寫小說至今到底過了多久,我完全不記得了。
  「仔細想想,我沒有其他喜歡的東西。」
  「嗯。」
  放棄一切、成為正經的大人什麼的,結果還是做不到。
  「會不會有一天我也寫不出小說,變得和吉野一樣?」
  「沒問題的。」
  吉野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我會在你身邊。」
  吉野不在,但現在還是能讀吉野的小說。她一定是這個意思吧。
  「只要寫小說,就能像這樣見到妳。」
  這樣的光景在現實中不存在。
  現實中無法見到死去的人。
  只有在小說中可以見到吉野。
  「我想兩個人永遠在一起。」
  聽到我的話,吉野沒有回答。
  以前,我們曾聊過理想的死亡方式。吉野說不想要任何人守在自己身邊,想一個人死。所以,不管是我或其他人都好,她一定不想和任何人永遠在一起。
  「我喜歡小說。自己無法經歷的好幾種可能的人生令人無比愛憐。」
  我好像可以理解。人類只要被現實限制,就只能過著眼前的人生。如果是太空人、如果是外星人,如果不是這樣的人生──這些可能性都能在小說裡被賦予生命。
  「如果轉世投胎……」
  不想投胎成人這句話我說不出口。
  雖然不知道是誰先有了輪迴轉世這樣的想法,但如果真有其事,光是想想也能獲得救贖。死後的世界也是同樣的概念。除了眼前的現實之外,如果還有一個美麗的世界,就像我和吉野現在所在的此處。
  「我是不是能成為一個平凡的女生呢?」
  吉野牽著我的手,眼神悲傷地說道。
  「妳不用成為平凡的女生也沒關係。」
  我不禁脫口而出。不要說這種話啊,不需要覺得自己是奇怪的人。
  「成為平凡的女生也可以啊。」
  吉野把石頭丟向大海。與頒獎典禮那天不同,這次石頭確實跳了無數次,直到天邊都沒有落下,最後像被水平線吞噬般消失。
  「那我們是否也會更不同呢?」
  「嗯。」
  「想像一下嘛。」
  「已經想過很多次了啊。」
  兩人站起來,往沙灘的反方向走,眼前景色彷彿走馬燈似地流瀉,背景不知不覺變成我們共同的記憶畫面。
  第一站是初次見面的那一天,光粒子閃耀著,那間文藝社的社團教室。
  「妳對我的第一印象是什麼?」
  「奇怪的傢伙。」
  我輕輕敲了敲吉野的頭。
  得知吉野獲獎的那天晚上。路燈的光讓吉野的臉變得蒼白的夜晚。
  「那時,不能真心替妳高興,對不起。」
  「沒關係,我明白。」
  「可是,現在我很開心妳成為小說家。」
  頒獎典禮上,大量的閃光燈此起彼落,照亮吉野覺得無趣的神情。
  「我看起來好沒用喔。」
  「但是很漂亮喔。」
  聽我這麼說,她看起來有些害羞。
  「謝謝。」
  《love less letter》。吉野小說中的世界,讀著平行世界來信的男人。
  「我也收到囉,雖然是真白騙人的。」
  吉野陷入低潮的那個夜晚。回她家的路上,昏暗的光線撒落在水窪。
  「那時借的衣服,結果沒能還你。」
  接下來是在電車上。櫻花粉色的陽光照在第一次穿上高中制服的吉野臉上。
  「電車彷彿象徵著什麼。」
  升上高中後,我們幾乎都在電車上碰面。
  「象徵什麼?」
  「時間的流逝?即使靜靜待著、睡覺,即使什麼都不做,也毫不留情地流逝。」
  兩人在吉野的房裡接吻。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光線、那時不平靜的氛圍,我至今仍然記得。
  「早知道應該做到最後比較好吧?」
  「妳明明不是這樣想。」
  「可是,我不討厭染井同學喔。看我的小說就知道了。」
  「嗯。」
  在文藝社教室,吉野將我的小說丟向我。小說稿紙在夕陽照耀下閃閃發亮。
  「我對染井同學做了好多過分的事。」
  「彼此彼此。」
  納涼二手書市的場景。刺眼的白光只照著我一人。
  「但真想一起去逛逛。」
  再往前走,許許多多的光芒閃耀,將我們兩人包覆。過於明亮的光線讓我們什麼也看不見。
  「這就是全部。果不其然,人生意外地不過如此。」
  這樣就結束了嗎?我心想,內心有些懊悔與不捨。
  「以後也繼續寫小說啊。」
  吉野說。
  「會寫的。」
  我回答。
  周圍的景色消失,世界一片雪白,空無一人。就像積雪的地面,就像什麼都沒寫的一張白紙。
  那裡只有我和吉野。
  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某處。
  「對不起,染井同學。」
  寫完這本小說的時候,我也必須跟吉野道別吧。
  吉野會從我的腦海中消失。
  不再像現在一樣,時不時能回想起來。
  寫作是為了留下某樣東西的行為,但與此同時,留下文字也會失去某些東西。吉野也好、我也好,一定都因為寫作而失去了許多。
  「妳幹嘛道歉啊?」
  我苦笑著對吉野說。
  「不喜歡染井同學,對不起。」
  說完,吉野笑了。那是至今未曾在現實中看過的表情。
  「那不是需要道歉的事啊……不能勉強嘛。」
  不能愛人也沒關係。
  吉野不需要為了這種事受傷。
  雪白景色無邊無際。
  「這本小說也差不多到尾聲了吧?」
  吉野這樣對我說。她依舊十分敏銳。
  「嗯,要結束了。」
  我沒有隱瞞。
  「那該說再見了。」
  等等,等一下啊──我差點脫口而出,但拚命將那句傷感的話語吞下肚。
  其實,真希望這本小說可以持續寫下去。
  然後,好想一直跟吉野說話。
  永遠。
  不過……
  「如同人生會結束,小說也必須畫上句點。」
  「是啊。」
  吉野聽到我的話,輕輕點頭。
  「再見了。」
  吉野邁開腳步。
  「我說,吉野啊。」
  聲音在顫抖。吉野用訝異的表情回頭看我。
  「即使如此,我還是……對妳……」
  之後的話,我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嘴巴像故障似地動不了。
  冷汗直流。
  我自嘲般地笑出聲。
  咬緊牙關。
  表情扭曲。
  用盡全力。
  取而代之的是,喊出一直想對妳說的那句話。
  「我也愛小說!」
  吉野露出微笑。
  彷彿想原諒什麼。
  「染井同學。」
  我嚇一跳地看著吉野。
  「要走到我前面喔。」
  吉野以手掌做出大聲公放在嘴邊,如此大喊。
  「染井同學的話,一定寫得出來!」
  吉野無憑無據地說,但那一定是相信我的意思。
  「謝謝!」
  我只是努力開始往前走。

  寫小說這件事會讓我對人造成傷害。
  在新的小說誕生、被閱讀的同時,也有小說會消失,還有些小說不再被閱讀。說不定我和吉野的小說同樣是如此。
  即便是這樣,我也覺得無所謂。
  總有一天,我的小說、這本小說一定會沒人再去讀它吧。
  但小說會繼續。
  某一天、某個人會從我的小說中獲取些什麼、借用些什麼,接著創作出別的小說。雖然無法做出任何保證,但我是這樣相信的。
  而小說會透過這樣的循環繼續下去。
  小說。
  與眼前的現實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那個世界照耀著我們的現實。
  就像小說受到現實影響,現實也受到小說影響。
  我認為,小說不會與現實相親相愛,而會傲氣十足地活下去。
  我也好、吉野也好,都會在這樣的浪潮中活下去。


  註9:CalorieMate 由日本大塚製藥生產的能量補充食品品牌。




  終章


  完成小說後,我接著做的事是去國中的社團教室。
  真白在那裡等待。
  因為我聯絡真白,約好兩人在那裡見面。
  來到社團教室後,我先叫醒了真白。
  先到的真白不知道是不是等得累了,睡得很香。她坐在我和吉野每天度過的沙發上。
  「……你寫好了嗎?」
  「嗯。」
  真白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
  「染井同學……沒事嗎?」
  「完全沒事。」
  接著,我把那本小說給她看。
  我希望真白是第一個讀者。
  「結果,暑假哪裡都沒去成。」
  真白有些遺憾地望著窗外。
  「染井同學一直在寫小說。」
  「這種青春也不錯吧。」
  我回應。
  「我覺得很好。」
  真白一臉認真地回答。
  「我覺得非常棒喔。」
  真白開始專注地閱讀我剛寫好的小說。原本看書速度就不快的她,等她看完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天也黑了。
  「這就是染井同學的小說啊。」
  這是真白的第一個感想。
  那大概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寫自己的小說。
  「不過,終章有點不足的感覺。」
  「嗯,所以我打算現在來寫。」
  兩人走出國中的社團教室時,外面已經一片漆黑。時鐘顯示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說是深夜也不為過。
  「我們會變得幸運嗎?」
  「會啊。」
  我毫無根據地說。
  「現在要去哪裡?」
  真白這樣問我。我也知道現在不是該問要去哪裡的時間,所以我想真白在問的應該是其他事。
  「哪裡都能去喔。」
  我是認真這樣想。

  回到家,我在自己房間補足最後的終章部分。
  夜已深,家人都呼呼大睡,也聽不見外頭的腳步聲。
  活著的人都覺得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別無他人的時間。
  最適合寫小說的時間。
  但終章很難寫。
  不管寫什麼都像畫蛇添足,我不知道到底該寫些什麼。

  在寫終章之前,我突然靈光一閃,決定將小說上傳到網路上。
  《為這個世界獻上i》。
  我們的小說會慢慢地為人所讀。

  From: [email protected]
  後來,他跟真白怎麼樣了呢?

  某天,我收到讀者傳來的訊息。
  怎麼樣了呢?我能從現在改變嗎?
  我久違地發郵件到她的信箱。

  To: 吉野
  出門看場電影,一起吃爆米花吧。

  接著,我突然察覺到一件事,急忙將聯絡人的名字改成真白。
  變更聯絡人姓名。
  真白澄佳。
  是否確定變更?
  是。
  那時,我有些想哭。我喜歡她嗎?
  不知道。
  將來的某一天,我也會將如此難以解釋的情感變成言語嗎?
  但現在,我不想這麼簡單地賦予這份感情任何意義。即使無法說出口、誰也無法理解亦無所謂,這是屬於我的東西。
  收到真白的回信了。
  我要和真白約會。也許有一天,我們必然會確認彼此的心意。

 楼主| 发表于 2018-10-29 22:13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早上起床到晚上就寢,一直都是獨自寫小說。這樣的生活每天持續,心情也愈來愈與世俗脫節,偶爾還會感覺自己成了幽靈。
  活在現實的感覺漸漸消失,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處。晚上,看到映照在玻璃窗上的自己,也有種自己即將消失的感覺。
  此時,我會回想自己過去在現實中痛苦掙扎的學生時代。雖然那時結識的朋友們,已不像昔日那般頻繁見面,但我會想,他們現在應該也和我一樣看著玻璃窗吧。
  
  我念大學的時候,就像染井同學一樣寫不好小說,總是在電腦前悶悶不樂。
  我四周有很多人朝自己的目標前進,有人達成,也有人沒能達成。
  大三的秋天,大家臉色蒼白地開始求職之際,我和目標成為漫畫家的朋友失去聯絡。聽說他不打算找工作,而是窩在房裡創作要參加新人獎的漫畫。
  「有一天我們都變成職業漫畫家與小說家,我寫故事、你畫漫畫,一起創作吧。」
  我們是曾經有過這種對話的朋友。
  求職活動順勢持續了半年左右,當我找到工作時,他主動聯絡我。
  他的漫畫得獎,準備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前往東京。
  我心想:「真的假的?」羨慕不已,但實在不認為自己有羨慕的資格。
  「這次要是沒得獎,我也沒臉見佐野了。」
  坐在京都某大學的長椅上,兩人抽著菸,他這樣對我說。那時,也許他已經放棄和我當朋友。
  「我先去前面等你。」
  說完,他對著什麼都還不是的我露出平靜的笑容。當時的事,我至今仍無法忘懷。後來,我們好幾年都沒有聯絡。
  我一面回想自己的記憶,一面創作這本小說。
  
  舉例來說,讀者當中應該也有像漫畫家的他、像書中的染井一樣,暑假一直待在家讀書、創作,或是專心投入某些事物的人。相較於去海邊玩耍,這樣打發時間或許偶爾會感覺空虛。
  會煩惱自己現在在做的事情有何意義。
  身為小說家的我也感到煩惱。
  佐藤所說的「○○有什麼用」這句話遍布整個社會,每每看到這句話,雖然有些受傷,但我會將「○○」代換為小說,將「小說有什麼用」當成自己的問題思考。虛數和小說都是乍看之下毫無用處的東西。
  不過,乍看之下與現實毫無關係的打發時間方式,說不定藏著可以改變現實的契機。如果只是默默接受眼前的現實活著,無法改變現實。好比虛數和小說可能改變現實一樣,眼前的努力,有一天也會改變自己或他人的現實。所以,我真的認為那樣的努力是非常棒的。
  
  我這次能將這部作品送到世人面前也是受到多方的大力協助。
  繼《妳在月夜裡閃耀光輝》之後,繼續擔綱插畫的loundraw老師,您的圖讓我久違地有了跳進鴨川的衝動,棒透了。責編湯澤編輯、遠藤編輯,多虧你們兩人的努力,這部作品才總算得以出版。更重要的是,非常感謝你們能讓我依自己的想法寫作。負責校閱的各位、業務部的各位、印刷廠的各位、接下來要把書送到讀者手中的書店店員們,以及其他給予協助的人們,這次是借助了非常多人的力量才能出版這本書,真心感謝。
  這是我的第二部作品,也是做了許多挑戰的一部作品。
  寫了這部作品,讓我覺得身為小說家的自己稍微前進了一些。
  希望大家也能閱讀我的下一部作品,我會加油的。
  
  佐野徹夜
  
  
  
  
  參考文獻
  
  
  《虛數的情緒──自國中生開始的全方位自學法》吉田武著(東海大學出版會)
  《霍金講述宇宙──從大爆炸到黑洞》史蒂夫•霍金著/林一譯(早川書房)
  《霍金 關於虛時宇宙 宇宙的特異點》竹內薰著(講談社)
 楼主| 发表于 2018-10-29 22:14 | 显示全部楼层
占楼备用
发表于 2018-10-29 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又是虐心作品.....明明知道会很虐 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
发表于 2018-10-29 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听说三秋缒推荐这本书呢。。。

虽然上一本感觉不怎么样emmmmmmmmmm
发表于 2018-10-31 20:58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可惜个人买的实体书没到。
发表于 2018-10-31 22:0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覺還好吧,但感覺詭異
发表于 2018-11-1 09:4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以为是某蓝色系列的新外传……
发表于 2018-11-6 05:50 | 显示全部楼层
真是盲目的心情的小說
发表于 2018-11-12 01:1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个人挺喜欢这个作者的小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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