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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GAGA文库] [犬村小六]終將墜入愛河的Vivi Lane 2[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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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9 23: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11-9 23:46 编辑

  終將墜入愛河的Vivi Lane 2
  ——————————————
  作者:犬村小六
  插畫:岩崎美奈子
  譯者:陳柏安
  圖源:流哲不哼太
  掃圖:風
  錄入:kid
  修圖:很懶得修圖的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被趕出親衛軍團後展開流浪旅程的盧卡,竟與老友傑彌尼重逢,並為了報恩而加入其勢力之下。然而傑彌尼打的算盤卻遠超出盧卡的想像,演變成為動搖整個加門帝亞王國的重大事件……「災厄魔王」盧卡與「褐色皇帝」傑彌尼,擁有千載難逢的強大軍事才能的兩人,於世界史上刻劃下天才間終成宿敵,激烈交鋒的命運。然後,公主法妮雅同樣靠著自身意志站上歷史的正面舞台……「總有一天會在這個國家引起革命。為了再見妳一面。」逐漸升溫的戀情與會戰交織而成的故事,第二集磅礡登場!


  作者簡介
  犬村小六
  青春洋溢隨處盛開的第二集。
  可惡,好羨慕啊!


  畫師簡介
  岩崎美奈子
  出身於新潟縣的插畫家。
  老是不小心塗得太厚,得屢屢重頭來過(在說封面)。
  http://me33.blog129.fc2.com/




  CONTENTS
  序章 星之子們
  一章 旅程
  二章 英雄
  三章 約定





评分

参与人数 2轻币 +30 收起 理由
lyh94163677 + 15 工作辛苦
lwq553238966 + 15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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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9 23:09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星之子們


  不受期望地誕生於世,又因無喪命之由而苟活於世,不被人需要,不被人憐愛。既然如此,為何非得活著不可?明明麻煩透頂了。

  今日維克多仍因為心中這股雜念無法專注讀書,在房裡踱步一陣子後,決定去看看父母親在做什麼。
  出了房間,躡腳潛入行宮一樓主房。當他從窗簾後方窺探房間中央,看到的是白皮膚的父親與黑皮膚的母親在長毛絨毯上行魚水之歡。
  一想到眼前玩弄著自己母親的肥胖中年男子,就是神聖黎維諾瓦帝國皇帝亞黎維安四世,維克多實在忍不住內心的笑意。
  ——君臨這個世界頂點的竟是頭膚淺至極的豬。
  維克多不急不徐嚥下了即將出口的笑聲,感覺喉嚨深處乾燥灼熱起來。
  ——豈不像條野狗?
  湧上心頭的只有不屑。看在十五歲的維克多眼中,兩人與街上閒晃的發情期野狗沒有兩樣。

  史提法諾曆一七八二年十一月,神聖黎維諾瓦帝國首都帕葛洛奇昂——

  忍不住嘆了氣。
  ——唉,所謂皇帝也同樣是生物,區區的動物嗎。
  如此一鄙視,腹中積蓄的不協調感全由嘲笑覆蓋,感覺稍微舒坦了些。
  就在維克多為了不被發現而躡腳離開主房時,與一位叫波多科夫的男傭擦身而過。儘管男傭一臉訝異,維克多也沒多加理會,便穿過了行宮迴廊。一陣冰寒夜風吹過,維克多一身自白人父親和黑人母親遺傳的褐色肌膚在月光下格外顯眼。
  此處不算巨大,不過是皇帝為了幽會情婦,才將以前便存在的行宮加以補修改建的建築物。維克多回到自己位於二樓的房間內,點亮燭台,望向高及天花板的書架,從一排排整齊排列,散發氣勢非凡的書背中抽出昨天讀的物理學參考書,坐到書桌前。
  近來維克多熱衷於數學和物理學。不只對以數學算式解開世間森羅萬象的冒險感到雀躍,也醉心於看似亂無章法的物理現象被用一行算式表現出來時的優雅。在鑽研數學問題時,腦中可以不去煩心為了攏絡皇帝無所不用其極的母親,而是全心投入冰冷無情,宛如月球表面的蒼藍數學世界。
  在數學之海游得精疲力盡後,獨自鑽進被窩中閉上雙眼。
  明明已經累得能馬上進入夢鄉,父親白色及母親黑色的身體卻浮現於黑暗中,再次上演起愚蠢的動作。
  ——煩死了,盡是群蠢貨。
  維克多緊緊閉起眼,想將無恥的父母趕離黑暗中。
  ——滾開,別出現在我面前。
  維克多用毛毯完全蓋住頭,同時以彈道學的難題來掩蓋生物骯髒的氣息。
  數學公式實在很棒,冰冷乾燥,不具人心,既不會抱怨、說謊、嘲笑,甚至一聲不吭,只擁有一種單純且美麗的解答。
  「快給我起來,維克多,然後趕快換衣服。」
  突如其來闖進房間的母親這低聲一喊,使得美夢頓時煙消雲散。身穿由緞子織成的睡衣,大幅露出胸口的母親一臉慌張地走近床邊。
  「波多科夫那個蠢蛋對陛下告密,說你偷窺了主房,這下正氣著呢。這是真的嗎?」
  「我只是經過時剛好看到而已。」
  母親嘆了口氣,敲了維克多的頭。
  「你這傻孩子……假如是其他老頭也就算了,這次的對象太不妙啦。畢竟跟那傢伙講不了藉口。反正你快換衣服,然後記住,絕對不能看他的臉。只能盯著腳,對於你偷窺的事好好磕頭道歉,懂了沒有。」
  「我為何得那樣做不可?」
  「因為不做你就得等死!給我聽好,千萬別頂撞陛下。不要緊的,管你有做還是沒做,陛下問啥你都承認再道歉,至少不必殺頭。」
  維克多就這樣被催得沒時間思考,幾乎是被迫換上衣服後,被帶到剛才的主房。
  身著睡衣坐在沙發上,吹著煙斗的亞黎維安四世一臉不悅,斜眼瞄了五體投地的維克多說:
  「聽說你偷窺了好幾次是吧。」
  維克多維持額頭緊貼地面的姿勢,回答了質疑:
  「我沒有偷窺,只是剛好經過。」
  一如此辯解,跪在身旁的母親小聲提醒。
  (我不是叫你別頂撞陛下嗎。陛下說的一切都是對的,就算是錯事也一樣。)
  未免太亂七八糟了吧——想歸想,維克多仍改口說:
  「不過經過時確實看見,您說得對,我偷窺了。」
  「這是第幾次?十次了嗎?」
  「是的,第十次了。」
  其實今天才第三次,但現場氣氛似乎不容他狡辯。沉悶氣氛在維克多頭頂持續了好一陣子,才等到皇帝宣判。
  「朕將你流放國外。」
  維克多心臟猛然一震。
  皇帝接著看向母親。
  「妳留下,朕只流放這傢伙。生活費就算賞給你的,但在朕允許前,不准再踏入帝國半步,懂了沒有?」
  「遵命。」
  維克多二話不說接下命令。胃裡又是一陣翻攪。
  「下去吧。」
  這時母親的嘆息聲傳進單邊耳朵。本來心想或許她會揪著皇帝衣角,挺身為自己求情「不要流放他到國外」,但看上去並非如此。
  回到房間後,維克多開始收拾行李。不一會,管家來到維克多房內打招呼:
  「請太子諒解,讓您受苦絕非陛下本意。」
  「我知道。要是我待在這邊,會造成許多困擾對吧?」
  聽了這個問題,管家只沉默以對。
  據說皇后十分掛心私生子維克多的存在。即使皇帝與皇后間育有享第一皇位繼承權的太子弗拉德廉,男嗣卻獨他一人。萬一弗拉德廉有個三長兩短,激進派或許會動手腳認維克多為太子,拱他當下任皇帝,因此「皇后欲奪維克多之命」的風聲不絕於耳。
  不過誰管上頭那些達官貴人怎麼想。他擔心的只有一點。
  「我想把這些書全部帶走耶。」
  「小的準備了貨物馬車,若是這點程度的行李,應是不成問題。」
  「很好,那我沒意見了。話說回來,我要被流放去哪?」
  「尚未決定。您有想去的地方嗎?」
  維克多思考片刻,回答道:
  「加門帝亞王國王都,拉蘭帝亞。」
  於恩寵大地上被譽為「花之都」,一座蘊含歷史文化,紳士淑女居住的城市。更重要的是,距離這座皇都帕葛洛奇昂相當遙遠。
  「明白了。小的會準備新的戶籍與護照,預計將於後天啟程。」
  管家接著默默翰了躬,離開房間。

  在晨霧籠罩下,接送的箱型馬車與兩台貨物馬車來到行宮前。
  將藏書塞進貨物馬車,做完啟程準備的維克多對著出來替他送行的母親投以假笑。
  「再見啦,媽媽。」
  母親百感交集地看著維克多的笑臉。畢竟過去母親成天只顧挾著皇帝權勢狐假虎威,鮮少關心維克多,維克多也不記得受母親呵護過。
  心想機會難得的維克多,開口問母親一件一直以來想問的事:
  「我生下來是對的嗎?」
  只見母親頭一歪,兩手一攤,老實回答兒子:
  「自從生下你後,其實沒碰上多少好事呢。」
  「果然我不存在會比較好?」
  「隨便啦,反正我們也不會再見了,往後各自活各自的吧。」
  「我也贊成,真不愧是媽媽。那麼,我們彼此都自由啦。」
  隨意揮揮手後,維克多進入箱型馬車。
  這時下起雨來。馬夫將韁繩往兩頭馬上一甩,蹄聲噠噠,維克多從馬車後窗往後方望去,卻被傾盆大雨遮蔽,無法看見母親身影。
  維克多回位置上坐正,盯向管家替他準備的假護照。
  傑彌尼。
  試著唸起護照寫的這個名字。想將過往的煩人事通通忘記,展開新的生活,或許連名字都煥然一新也不賴。
  「我叫做,傑彌尼。」
  實際說出口確定沒有任何不協調後,維克多便成了傑彌尼。

  傑彌尼的新居位於王都拉蘭帝亞中央街與被稱為「麥格洛當」的貧民窟交界附近的公寓三樓。居民大多為擁有個人商店的商人或受僱於人的勞工等中流階級的市民,雖稱不上貧困,卻也沒多少閒錢,是群所謂「第三身分」的人們。
  雖是個只有最基本家具的簡樸房間,倒也寬敞得足以讓一名十五歲少年獨居。在將帶來的書通通堆進房內地板後,名符其實地沒了立足之地。看來非得買座大書櫃不可了。
  傑彌尼接著一個人來到街上。
  時值十二月,拉蘭帝亞的空氣全被石炭爐排放的煤煙染得烏漆墨黑,濃厚的味道刺激著鼻腔黏膜。路上行人幾乎清一色穿著深灰色衣服,頭戴帽子低頭步行。傑彌尼身上的淺棕色上衣眨眼間也染為骯髒的深灰色。在石地磚上走了一會後,傑彌尼才明白原來眾人低頭是為了閃躲路上的「這玩意」——同時將沾滿馬糞的靴底往石地磚上抹。
  徘徊於街上尋找家具店的途中,傑彌尼發現行人不時狐疑地盯著自己。儘管待在皇都帕葛洛奇昂時都居住在行宮內,鮮少去到街上,仍多少感受得出視線中充滿敵意。
  傑彌尼觀察起路上乞討和撿破爛的貧民,和走在路上的普通市民的外觀相比,再仔細看了自己映照在商店展示窗上的模樣,察覺到敵意的原因來自人種歧視。
  貧民們多為土黃、青銅或黑色這類混有各人種血液的膚色,但穿戴整齊的普通市民均為白人。現在世界上唯一用來展示身分的指標正是身上穿的服裝,傑彌尼的行頭自是無話可說,膚色卻是混種——複數人種的混血兒,再加上銀白色頭髮與雙眼,如今整條街上只有自己一人是這種打扮。也就是說襲向傑彌尼的敵意其實是來自「明明只是個 雜種(brute),竟然穿金戴銀啊」這類歧視吧。
  ——真是群無聊透頂的傢伙。
  看樣子,被視為代表恩寵大地文化的紳士淑女們似乎是徒有其表。傑彌尼暗自鄙視的同時也找到了家具店,買了四座書架並用支票付款,完成搬運手續後,出了店外。
  儘管並未直接受害,第一天外出就突然碰上了不悅的事。即使很想成天窩在房內看書渡日,但與出生成長的行宮不同,此地沒有傭人使喚,自己的事只能靠自己處理。
  回到住處後,環顧著被搬來的貨物堆得亂七八糟的房內,傑彌尼嘆了口氣。
  ——好想要一名隨從。有教養的隨從。
  若能有個只需零用錢程度就能替自己效勞,處理大小雜務的人就好了。由於大人難使喚,希望是比自己還小的孩子。不過又不想面對蠢蛋,希望最好是個有點教養的孩子。
  傑彌尼心生一計,前往公寓房東的房間打招呼。閒話家常的過程中,傑彌尼提及自己房內有將近一千冊藏書,有興趣的孩子能來自由閱讀。多嘴的房東眨眼間便將此事在友人間傳開,三天後第一號訪客造訪了傑彌尼的房間。
  「………………」
  一名打扮還算高貴,年紀約莫十二歲的少年默默盯著傑彌尼那些排滿難解的皮質封面書籍的書櫃。
  「你對這類的書有興趣嗎?」
  傑彌尼對少年遞出一本機率論的參考書。然而少年並未接過,而是搖搖頭問道:
  「沒有冒險小說嗎?」
  「沒有耶,讀小說會變笨喔。」
  目送少年離去的背影,傑彌尼揚起愉悅的微笑。

  過了一個月,來訪傑彌尼房間的孩童雖超過二十人,卻無任何一人對那些艱深的藏書感興趣。有時會有大人來訪,不過他都以不需年紀比自己大的隨從為由賞了對方閉門羹。當命中註定的對象總算出現,已是再也無人問津的三個月後的事。

  最初傑彌尼一打開門時有點嚇到。
  因為,一反平時那些打扮得體的少年,出現在眼前的竟是名衣衫襤褸的貧民。
  「…………我叫盧卡•巴路克,很想看書。」
  眼神凶狠的少年一臉不乾不脆,撇著頭對傑彌尼這麼說。瞧他大概連飯都沒好好吃,骨瘦如柴、氣色又差,感覺出指一戳就會倒下。明明光想存活就很困難了,竟然還想看書嗎?原本打算把他趕走。
  然而從黑髮縫隙間露出的深紅目光卻蘊含著一股非比尋常的氣勢。一問年紀後發現少年年僅十歲,想理解自己這些收藏的價值或許過於稚幼。
  「…………算了,想看的話就進來吧。」
  不知是受了誰的驅使,傑彌尼仍讓少年盧卡進房。
  「………………」
  形同幽靈般無聲無息的盧卡杵在書櫃前,望著排列出波浪起伏的黑色書背。
  「……你有興趣?」
  「有。」
  自招待孩童來看書過了三個月,終於等來這聲即刻回答。沒想到——
  「有是有,但我不識字。」
  盧卡這句話讓傑彌尼吃驚。
  「你不識字,卻還想讀我這些書?」
  只見盧卡貌似丟臉地咬著唇,同時果斷點頭承認。接著抬起頭來,以炯炯的鮮紅目光望向錯愕到接不上話的傑彌尼。
  「我想變得更聰明,好好讀書,去找一份正當工作。」
  「………………」
  「我想租一間有窗戶的房間和妹妹一起住,所以教我讀書寫字吧。」
  盧卡面露一本正經的表情如此拜託。
  傑彌尼伸手扶額,俯視了盧卡好一會後,從他愣愣張開的嘴中漏出笑聲。
  「哈哈、你真有趣耶。哈哈哈。」
  「………………」
  「嗯,你合格,過關啦。雖然和我的盤算不太相同,倒也不壞呢。」
  睽違數年,傑彌尼終於放聲大笑起來。
  「好,我就教你讀書寫字。」
  「……真、真的嗎?」
  眼見盧卡一聽湊近身子,傑彌尼伸出食指比向他。
  「但我有個條件。」
  「嗯、嗯。」
  「你得當我的隨從。假如你接受的話,我就教你讀書寫字。」
  「………………」
  「別擔心,我不會做什麼無理要求,我只希望你能在我需要時以行動報答我。我希望的就只有這樣。」
  感覺盧卡仍有些猶豫不決。畢竟被強迫聽命於一個初次碰面的人,會猶豫很正常。
  「不必那麼警戒,我只是想要一名有教養的隨從,因為我討厭蠢蛋。你雖穿得破爛,但看起來既聰明,又有上進心,只要跟著我做事定能出人頭地。到時別說有窗戶的房間,連住進城堡都不無可能。」
  盧卡抬頭,默默盯著微笑的傑彌尼,才總算點了點頭。
  傑彌尼於是馬上讓盧卡坐到自己的書桌前,遞給他紙和鉛筆。
  「很簡單,首先我們一個個從文字的讀法開始吧。開始了喔?這是α,這是β……」
  宛如家教般站在盧卡身旁的傑彌尼邊出聲,邊將文字寫在紙上。盧卡則是默默盯著文字看。
  「……出聲跟我唸。α、β、γ……」
  「……α、β、γ……」
  邊複誦傑彌尼的話,盧卡盯著紙上文字,拚了命想將形狀和聲音記憶起來。
  夕陽從窗戶照進房內,將兩人周遭染上如蜂蜜般的金黃色。每當盧卡動起鉛筆滑過蜂蜜色的紙上,便有新的文字出現。
  「δ……ε……ζ……」
  一片寂靜中,唯有傑彌尼和盧卡的聲音響起。
  兩名近距離接觸的少年就這樣持續學習。等到日落西山,煤氣燈亮起,將二十六個字母的讀寫法徹底記住的盧卡抬起頭來,向傑彌尼道謝。
  「……謝謝你……我妹妹還等著我,所以我得走了。」
  「嗯,改天再來吧。我想你不出半年,就讀得懂我這些書了喔。」
  被傑彌尼這麼一誇獎,盧卡回以稚拙的微笑,離開了房間。
  送走他後,傑彌尼懷著不可思議的興奮回到房內。
  「嗯,不錯的人才。」
  傑彌尼自顧自地點頭,慶幸自己終於遇見了好隨從。

  在那之後,盧卡一週會造訪傑彌尼的房間兩、三次。傑彌尼為了盧卡,去街上書店買了幾冊給孩童看的單字練習帳和圖畫書當禮物送給他。盧卡遲疑地收下,背起基本單字,邊查字典邊讀圖畫書,日漸提升閱讀書籍的層級。
  盧卡頭一次拿起傑彌尼那些皮革封面的書籍,是在開始來訪房間後二個多月,第七十五天的事。記憶力超群的盧卡一旦從字典查過單字就不會忘,以遠超過傑彌尼預期的速度提升語彙能力。而盧卡第一本挑選的,是古代的將軍巴尼貝爾的戰記。
  「戰記類嗎,真艱深的選擇呢。為何挑那本書?」
  「因為看起來似乎很有趣。」
  「高品質的戰記或傳記內蘊含前人所累積的知識結晶,對於想迅速理解世界結構的你確實是個好選擇。」
  盧卡馬上一邊配著字典開始讀。剛開始還得三番兩次翻查字典,不過次數逐漸減少,盧卡最終完全沉浸在書中的世界裡。
  「你能把這本書借我嗎?」
  到了日落回家的時間,意猶未盡的盧卡開口如此拜託。那是本若賣給舊書店便足夠貧民吃喝一個月的高檔書籍,但傑彌尼仍大方地將書連字典一起借給盧卡。
  「謝、謝謝!我、我總有一天會報答你的!」
  「我期待你的表現啊,隨從。」
  興奮得面紅耳赤的盧卡一把將高檔的書與字典塞進小布袋,踏著雀躍步伐離開公寓。
  盧卡的閱讀速度日漸提升。花了三星期讀完超過七百頁的《巴尼貝爾戰記》後,又花十六天讀完身為巴尼貝爾對手的將軍的傳記,日後更拚了命將從古代至中世紀為止主要的君王、皇帝及將軍的傳記都讀過一遍。
  隨著盧卡讀得越多,他的語彙能力、知識與思考能力也隨之增加,原本就銳利的眼神更含帶起深度。透過閱讀大量精良書籍,讓他得以看見原本看不見的社會構造。
  傑彌尼從最近距離見證盧卡的成長,偶爾出手相助,偶爾則誘導他走向自己希望的路。
  「數學很有趣喔。」
  在與盧卡相遇過了一年,他已讀完大部分著名傳記和戰記的時期,傑彌尼遞給盧卡一本幫助學習加減乘除的數學入門書。
  「能將複雜的世界轉換為單純美麗的算式之藝術,就是數學。總之你先從理解那本書開始吧,我相信若是你,一定能抵達高等數學的世界。」
  盧卡訝異地盯著算數的書,打開看了內容。過去未曾見過的大量數字讓他頓時一愣。
  「哪怕一天只有三十分鐘,也試著將數學排入你的學習行程吧。有不懂的地方我會教你。若想在往後的社會出人頭地,學懂數學是條近路喔。」
  在傑彌尼的引導下,盧卡僵硬地點點頭,將入門書放到書桌上打開。

  迎來兩人相遇後的第二個冬天。
  傑彌尼十七歲,盧卡則成長為十二歲。
  「傑彌尼,你有目標嗎?」
  當兩人一如往常在同個房間內看書,盧卡冷不防開口問。
  「目標……?」
  坐在沙發上看著砲學解說書的傑彌尼抬頭看向盧卡。
  「沒什麼,沒有就算了。」
  略顯害臊的盧卡回應後,打算繼續看起桌上的彈道學參考書。
  「目標嗎?我還真沒想過啊……經你這麼一問,我的確沒有活下去的目標呢。」
  盧卡側眼瞄去,看到傑彌尼整個身體靠在沙發背上,翹起二郎腿仰望天花板。
  「你有著『想住進有窗戶的房間,以治好妹妹的病』這個目標,也因此努力學習。相較之下,我雖擁有學識,卻不曉得該發揮在何處。每天只顧漫無目的地貪圖享用知識,解開困難算式罷了。我的人生毫無方向。」
  傑彌尼喃喃自語的同時,一臉不解地雙手叉胸。無論面對怎樣的數學難題時都懷著至高無上的愉悅解題的傑彌尼,此時竟難得陷入苦思。
  盧卡望著一語不發沉思的傑彌尼,說:
  「活得沒有目標的傢伙多得是,不只有傑彌尼你而已。」
  「是這麼說沒錯,但總有點不能接受。」
  「………………」
  「……你會看不起我這漫無目標的人生嗎?」
  被這麼問的盧卡只眨了眨眼,聳肩道:
  「……不會啊,想做什麼是傑彌尼你的自由吧。愛怎樣就怎樣啊。」
  聽了盧卡語帶訝異的回答,傑彌尼難得露出正經表情。
  「那我該做什麼才好?」
  盧卡皸起眉頭。
  「這種事你問我,我問誰啊?」
  「我想我的內心根本不會萌生所謂的人生目標。與那些能成為傳記的偉人和賢者相比,我欠缺了名為『熱情』的要素。我既不想主動為他人做些什麼,對社會也完全沒有不滿或要求。若真要說的話,大概只剩待在這間房內,埋沒於書海中獨自老死是我的目的吧。不過……這種感覺究竟是什麼?不知是不是被你這麼一點醒,有股無法釋懷的感覺在我心中蠢動。」
  傑彌尼從沙發上起身,以姆指和食指托著下巴在房內踱步,用一副事不關己的口吻說出心中念頭。
  「恐怕我的才華正追求著發洩之處吧。如同汽缸內的連環爆炸最終能讓巨大機兵動起來一樣,我的內燃壓已十分高漲。我已經十七歲了,會想要利用過往累積的學識成就一番大事並不奇怪。」
  這時傑彌尼停下腳步,放下托在下巴的手,以更嚴肅的表情轉向盧卡。
  「但我並沒有想做的事。」
  盧卡眼神一變,活像看到了珍奇異獸。傑彌尼則繼續說下去:
  「你能不能替我決定一個使我奉獻生涯的目標?」
  盧卡愣愣張嘴:
  「我為何得幫你?」
  「因為我無法決定啊。」
  「這種事不應該由他人決定吧。再說沒有又沒關係,不會有什麼困擾啊。」
  「我就是不能接受。」
  盧卡傻眼地眺望著一臉高傲地背靠沙發,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的傑彌尼。
  「既然要做的話,最好是個龐大得毫無必要的目標。我想要的是個光靠自己絕對想不到,既有點丟人,活像傻瓜,路上隨便一個孩童都憧憬的巨大夢想。」
  傑彌尼竟面露未曾見過的認真神情如此拜託。
  「賜與我一個像傻瓜般的夢想吧,盧卡。你得負起點醒我人生漫無目的的責任。」
  「搞不懂你在胡說什麼!那種玩意你自己找啦!」
  「我就是辦不到啊。雖然我擅長破解數學難題,但不給我問題就什麼都辦不到。例如現在的狀況是,我沒能獲得人生命題,所以無法更往前進。我希望你能替我命題,我將賭上人生去試著達成它。」
  儘管越來越一頭霧水的盧卡多次拒絕,每當拒絕一次,傑彌尼便走近,用他俊美的褐色臉龐湊近盧卡哀求。
  「拜託你盧卡,你的話一定——不,是只有你才能辦到。」
  「臉!你的臉太近啦!」
  「這件工作只有你辦得到。我發誓將全心全力,投入你替我下達的指標中。」
  眼看傑彌尼的臉已經近得額頭都要相碰,被煩得受不了的盧卡於是隨口說:
  「不然這樣,你去把伊甸燒光吧。那些傢伙實在令人不爽。」
  「哦?」傑彌尼低吟一聲,總算把臉移開,再度用姆指食指托住下巴,在房內踱步。對於間距終於拉開而鬆了口氣的盧卡也重新轉回書桌,繼續看起他的書。
  經過兩分左右的沉思,傑彌尼突然發出歡呼。
  「太棒啦盧卡!你這的確是如今能想得到的最遠大夢想啊!」
  冷不防被這麼一喊,盧卡嚇得挺直背桿。
  傑彌尼面露燦爛笑容,正眼盯著盧卡。
  「消滅伊甸!由於文明水平相差甚巨,不知不覺間把他們視為神一般絕對神聖的存在。但經你這麼一提,他們確實是該打倒的敵人!值得我花一切去打倒的強敵呀!多虧了你,我找到人生方向啦!就在此時此刻,終於找到我誕生於世的意義啦!」
  傑彌尼史無前例地激昂起來。對於這名總是文靜的男人心中竟蘊含如此激情感到震驚的同時,盧卡也安撫起他:
  「呃、欸,你冷靜點啦,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不,我心中真的熱血激昂。打從懂事以來一直都感到無趣的世界,如今可是光輝燦爛呀。我彷彿重獲新生,絕不誇張。我要感謝你,盧卡,是你給了我活下去的意義啊!」
  或許是被自己說的話感動,傑彌尼張開雙臂緊抱盧卡。盧卡連忙掙扎。
  「你、你搞什麼!放開啦!!」
  「只是一般展現友情的反應啊,你大可不必害羞,引以自豪吧。畢竟現在這個瞬間,你可是親手讓一名流芳萬世的英雄誕生了啊。」
  「你在胡說啥啦!!快放手啦熱死了!!」
  傑彌尼只面露微笑,絲毫不打算放開掙扎的盧卡,同時感覺一直以來盤踞於心底的不協調感逐漸消逝。
  「你是怎樣!?撿了啥不乾淨的東西亂吃嗎!?以後不准再碰我啦!!」
  總算逃離擁抱後,盧卡臉紅脖子粗地指著傑彌尼宣洩怒火,但他並沒在聽。
  「我就專心投入毀滅伊甸的遊戲吧,希望你也能幫忙。就讓我們兩人攜手,盡一切努力將那群令人不爽的伊甸人從三千公尺的高空趕下來吧!」
  眼看興高采烈的傑彌尼再度張開雙臂逼近,盧卡滿臉驚恐地不斷逃離傑彌尼的魔掌。

  「災厄魔王」盧卡•巴路克與「褐色皇帝」傑彌尼。
  擁有千年難得一見的強大軍事才能的兩人,光是誕生於同一時代、同一場所就已稱得上奇蹟。沒想到兩人竟從少年時代便相識,傑彌尼教導盧卡識字,盧卡則給了傑彌尼目標。關於如此偶然,後世眾多歷史學家將爭相驗證真偽。
  儘管大半的意見都認為,如此奇蹟是後世的歷史作家捏造出來的,仍有名詩人用以下詩句來歌頌這個奇蹟:

  『偶爾,這個星球為了讓時代步上樂見的軌道,會使一對肩負重大使命的人類同時誕生於地表。
  猶如日夜不容,猶如南北回歸線絕不相交,猶如光明誕生黑暗。若說盧卡是岩漿,傑彌尼就是冰河。若說盧卡是直覺,傑彌尼就是理論。盧卡以情愛,傑彌尼則以算式奮戰。
  於一切方面相反的兩人相交為友,彼此促使對方蛻變,之後卻又於世界史上刻劃下兩名天才終成宿敵,激烈交鋒的命運。無論是兩人的相遇、合作、背叛、對立,均是這個星球的期望,當中並無渺小人類置喙的餘地。
  為使人類社會發展,這個星球不擇手段,將用盡一切方法邁向進步。盧卡與傑彌尼不過是被這個星球玩弄於股掌之間。跨越兩人的死鬥所產生出的數十萬屍體後,這個星球仍不厭其煩地迎來下一回的朝陽,安排懷有全新使命的星之子們呱呱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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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9 23:38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章 旅程


  「你的夥伴是我,千萬別忘了喔!我們改天再一起駕駛機兵吧!」
  弭茲奇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完,上前摟住了盧卡•巴路克。
  盧卡面露苦笑,雙手輕輕拍起弭茲奇的背。
  「哭什麼,之後還能見面啊。等我回拉蘭帝亞後會寫信給你,也幫我跟公主殿下打聲招呼,告訴她我和雅思緹過得很好喔。」
  「嗚咕……」弭茲奇邊發出怪聲,邊抬起他沾滿淚水和鼻涕的臉。弭茲奇身後是一片港都的七月藍天,以及閃耀深藍光輝的湖面。

  史提法諾曆一七八九年七月二十日,加門帝亞王國,港都朗哥力亞——

  經歷了將近八十天尋找Vivi Lane的旅程,終於到了與弭茲奇離別之時。
  夏日太陽照射下的朗哥力亞驛站擠滿了人潮。邊等著公共馬車到來,弭茲奇依依不捨地說:
  「抱歉只有我回親衛軍團……但是我真的……不能棄殿下於不顧……」
  弭茲奇口條不清,道歉起來也支吾其詞。
  「我說過,這樣就好。有你陪在公主殿下身邊我也放心,更似乎有種能透過你再次見到公主殿下的感覺呢。」
  盧卡輕拍弭茲奇的頭,雙手放到他肩上拉開距離,笑道:
  「拜託你啦夥伴。殿下她既聰明又溫柔,是能讓這個國家變得更好的人,得由你好好保護才行呢。相信有你陪在身邊,殿下也會覺得安心。」
  「……嗯,我知道……」
  弭茲奇又用力擤了鼻子,硬是擠出這聲回應。他們與加門帝亞王國公主法妮雅在今年四月一同搭乘機兵貝葛展開撤退,盧卡更和公主兩人獨自逃亡了三天兩夜,深深喜歡上法妮雅。因此弭茲奇回公主身邊雖讓盧卡寂寞,同時也很慶幸。

  弭茲奇接著摟住盧卡身旁的少女。
  「雖然一開始覺得妳超煩……現在改觀了喔。」
  被摟住的少女雅思緹•艾爾哈特訝異地皺起眉頭。
  「咦?原來你那麼認為喔,我沒注意到耶。」
  「……嗯……就……不提腦袋的話,我是認為妳其實沒那麼壞啦……」
  「我是聽不太懂啦,不過你也保重,別忘了我喔。」
  雅思緹說完便帶著笑容抱緊弭茲奇。
  一身乾淨白色女用上衣,胸口別了紅領結,穿著鮮豔紅裙子與白色天鵝絨靴的雅思緹,外表看上去有如上流階級的女學生般。不過她也不介意衣服被淚水弄髒,硬將弭茲奇的頭往胸口塞。
  「噗!嗚噗!!」
  「哈哈哈,小不點的好可愛喔,像個娃娃似的。」
  眼看即將窒息的弭茲奇激烈揮動手腳掙扎,只顧著笑的雅思緹卻不鬆手。
  「妳想殺了我不成!還有我可是男的!別隨便拿胸部貼我啦!」
  總算獲得釋放的弭茲奇氣得怒目圓睜,雅思緹仍是笑得合不攏嘴,完全不理會他。

  †††

  自從因盧卡暗自的活躍而以勝利坐收的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結束,已過了三個月以上。
  在與公主法妮雅敵對的克勞迪奧樞機卿一派的詭計下離開公主親衛軍團的盧卡,為了尋找乾妹妹希爾菲拜託的人物「Vivi Lane」,與弭茲奇及雅思緹一起來到萊奧卡迪奧繫留塔周遭探索。根據雅思緹的說法,伊甸引以為傲的最強機兵「米迦勒」就是從這座繫留塔載上飛行戰艦。
  米迦勒當時似乎對雅思緹說「若意圖駕馭我,就帶Vivi Lane來吧」。那麼只要追蹤與米迦勒有關的線索,或許就能找出Vivi Lane嗎——如此揣測而開始在萊奧卡迪奧繫留塔附近的城鎮與村莊持續打聽,透過口耳相傳追蹤線索的結果,終於在加門帝亞王國領地內的達司•佛羅列斯平原北部一座貧困村莊,達莫村得到成果。
  村中一名年邁的牧羊人曾於約九年前目睹了伊甸運輸船墜毀。儘管牧羊人年事已高,記憶相當模糊,但和盧卡遇見希爾菲那場運輸船事件的日期確實相當接近。村內目擊者只有牧羊人及他的孫子,三人聽了牧羊人「孫子比老朽記得更清楚」的這句話,於是來到此地朗哥力亞拜訪那位孫子。
  在朗哥力亞從事交易船搬運工的孫子一被問到關於事故的事,一臉不悅地皺起眉頭。
  「我不想惹上麻煩事。那場事故後,有高官帶著軍隊來到村內,我差點以為會被殺,於是說了『我什麼都沒看到』。要是我據實以告,可能已經被殺了。」
  盧卡為了讓這名二十歲的青年鬆口,耗費了僅存旅費的一半。三個月前靠著將魔獸貝奧狼賣給商人賺來的錢因此見底。青年收下錢後,一臉麻煩地壓低音量說:
  「運輸船的殘骸由王國軍回收了。無論是上頭的貨物或搭載的船員,全遭王國軍帶走啦。」
  根據青年所述,事故隔天,他目擊到一艘巨大伊甸飛行戰艦對著運輸船殘骸垂下長鋼索的場景,也看見伊甸人沿著鋼索降落到地上。當時年僅十一歲的他出於對伊甸人的恐懼而逃跑,等一週後鼓起勇氣回墜落現場一看,無論王國軍還是運輸船殘骸都已消失無蹤……以上就是盧卡、弭茲奇和雅思緹三人這八十天來旅行的收穫。

  †††

  駛往王都拉蘭帝亞的公共馬車出現在街道的另一頭。
  盧卡笑著對弭茲奇說:
  「此行成果豐碩啊,畢竟一直以來都是毫無成果呢。既然連伊甸飛行戰艦都動用了,代表運輸船上一定載著重要貨物。然後就是,王國軍中肯定有人知道那起墜落事故。只要能找出當年參與回收貨物的人,就應該能掌握事情真相。光是明白這幾點,已經算是前進一步了。」
  「嗯……那就好……我相信你一定能見到Vivi Lane,我會替你加油的。」
  語帶寂寥說完後,弭茲奇意猶未盡地搭上了雙頭牽引的馬車。
  盧卡和雅思緹兩人笑著揮手,替將回去王都的弭茲奇送行。
  等到馬車混進街上人群中不見蹤影後,雅思緹驕傲地雙手叉腰,挺起胸膛說:
  「好了~現在剩我們兩個啦。接下來能和我這個美少女獨自旅行,你很高興吧野蠻人。」
  「吵死了閉嘴啦蠢女人。我是看妳無處可去才特地和妳待在一起,妳才該感謝我吧。」
  「你在胡扯什麼啊?我可是看在找Vivi方便才跟你一起走的,等到一有線索我就要閃人了,勸你做好心理準備。所以說,接下來要怎麼辦?」
  「該怎麼辦好哩……錢已經沒了,必須暫時中斷旅行去賺錢才行啊。」
  「哦?你打算自己賺錢?要做什麼工作啊?」
  盧卡才說完便開始思考。臉上的刺青讓他難以找到正當工作,儘管以前都是加入軍隊在駐屯地內生活,現在還多了個雅思緹。礙於女性無法加入軍隊,因此無法故技重施。既然如此——
  「傭兵或盜匪吧?」
  「嗚哇~你夠了喔野蠻人。你當過盜匪嗎?」
  「沒有,但若真的無法謀生也只能幹了。盜匪講起來很難聽啦,其實該說義賊才對。就讓我們從那些翹著二郎腿壓榨貧苦人的貴族身上,搶回我們應得的財產吧!……類似這樣邊找藉口,邊運用小聰明賺錢吧。」
  「感覺好亂來,我不想做耶~難道沒有更和平的工作嗎,能做得悠悠哉哉的那種。」
  完全不懂經濟狀況的雅思緹說得倒輕鬆。要是有那種工作他早就做了……就在盧卡想這麼回答時,突然靈機一動。
  「妳會不會只有人造人辦得到的特技啊?類似那種常人辦不到的街頭特技之類。」
  盧卡年幼時曾待過旅行藝人團,幹過拉客,會彈樂器,也懂幾招類魔術師般的特技。
  雅思緹愣愣地伸出食指抵在下巴,盯著半空中瞧。
  「我是會超能驅動啦,但用了那招會整天動彈不得,不太想用耶。」
  雅思緹的肉體能夠辦到將身體能量壓縮,在一分鐘內釋放的「超能驅動」。只要在戰場上使出這招,就一定能在局部作戰中取勝。然而釋放出所有能量的肉體將會整整一天動彈不得,自己實在不想整天陪在雅思緹身旁照顧她。
  沉思片刻後,盧卡開口問了之前就在意的事。
  「我說妳啊,是不是很會唱歌?」
  「唱歌?」
  「沿途偶爾聽見妳在哼歌啊。那是伊甸的歌嗎?雖然沒聽過,但總覺得蠻不錯的。」
  旅行途中雅思緹曾躺在貨車台上,仰望星空哼起歌。那未知的旋律與美麗的嗓音讓盧卡忍不住聽得入迷。就算在車夫座上握韁繩駕駛驢子時,雅思緹也會哼著不可思議的旋律。盧卡和弭茲奇只會默默對望一眼,兩人一起沉醉於清澈中略帶悲傷,彷彿心靈受到洗滌的旋律中。
  「呃……對對對,我好像有唱什麼。」
  「說得一副事不關己耶。」
  「我是不太懂啦,不過我在被創造時,似乎有被事先灌輸一些生活所需的知識,唱歌或許也混在其中了吧。我心中不時會浮現一些連我自己都搞不懂的歌。」
  盧卡感觸良多地望著雅思緹,帶著她離開驛站前的人群來到郊外平原,要她試著盡情歌唱。
  「雖然不懂你想幹麼啦……我要唱囉。」
  「丹田用力認真唱,拉高嗓門也沒關係。」
  目前四下無人,就算有人經過,也只會認為是個怪咖而一笑置之吧。
  「咳哼」,雅思緹輕咳一聲,閉上雙眼手置胸前,唱起內心早已蘊藏的旋律。
  當雅思緹解放歌聲的瞬間,盧卡驚訝得往後一仰。
  ——這傢伙是怎樣!?
  儘管曉得雅思緹不是人類,但這時又重新體認到她是個極度偏離地上常識的存在。
  雅思緹那直衝夏日雲霄的歌聲嘹亮透徹,鏗鏘有力,給人一種長了翅膀在空中翱翔的感覺。光是聽她唱歌,宛如內心也變得跟這片天空一樣晴空萬里。
  再來是這個旋律。不是民謠、亦不是兒歌或歌劇,是盧卡頭一次聽到的音律。以八小節為一段落,第一段落寂靜,第二段落逐漸高漲,第三段落一口氣攀上巔峰。將這三段落重複兩次後,夾雜一次完全不同的段落,迎來第三次的最巔峰。可能是安排得能自然與人類感覺產生共鳴,這三次的巔峰都令人聽得舒爽。
  歌曲結束後,回過神來的盧卡一臉僵硬地拍手。
  「喂……這很有用啊……一定行的!根本沒必要加入什麼軍隊嘛!」
  「啊,是喔?我唱得很好嗎?」
  「妳這已經不是唱得好不好的等級啦。該怎麼說呢,根本比樂器還厲害耶。」
  「欸,有人耶。」
  一回過神來,盧卡發現此地明明距離驛站將近三百公尺,自己周遭竟聚集了十幾個人。這群農夫、當地居民及貿易商們個個面露活像三魂七魄被勾走的表情,爭相開口要求:
  「再讓我聽一次剛才的歌。簡直置身於天堂一般呀。」「妳還會唱其它歌嗎?我也想聽聽。」「我已繞遍整片恩寵大地,卻一次都沒聽過這首歌呀。」「求求妳,再唱一次。」
  看來她的聲音性質能夠傳得很遠,不然人群根本不會聚集到距離相隔甚遠的這裡。瞬間群眾響起激烈掌聲,要求聽下一首歌。只見看熱鬧的群眾越集越多,眨眼間雅思緹面前已擠滿了超過三十人的人群。
  雅思緹指著人群,一臉無奈地朝旁邊的盧卡問:
  「這要怎麼辦啊?」
  「嗯,妳只能唱啦。管它相同或不同的歌,唱就對了。剩下的事交給我。」
  和雅思緹講完悄悄話後,盧卡單手摘下戴著的狩獵帽倒拿在手中,開始宣傳道:
  「要繼續唱可以,但我們得賺錢呀。若是中聽的話,還多麻煩各位了。」
  邊晃著狩獵帽要求觀眾打賞,邊要雅思緹繼續唱下去。
  總是信心十足的雅思緹,這時果然還是愣住了。面對著逐漸聚集的人潮,她只緊緊揪住胸口的緞帶,表情僵硬地不發一語。
  盧卡在她耳邊低語:
  「妳儘管拿出自信唱就對了,能賺錢的。只要有了錢,不只能去想去的地方,更愛吃什麼就吃什麼喔。」
  「……真的嗎?能賺到錢嗎?」
  「是啊,這是件很棒的工作,既和平又悠哉喔。」
  「……真拿你沒轍,會變成怎樣我可不管喔。」
  雅思緹雖顯不安,但仍閉上雙眼唱起和上一首不同的歌。
  哦哦……觀眾間響起讚嘆聲。
  彷彿聲音本身開始發光,照亮了雅思緹的周遭。
  不只歌聲、旋律,加上美貌同樣令觀眾著迷。
  金色秀髮、白皙肌膚與翡翠色的眼睛,完全就是出現在童話故事中的天使。乾淨整齊的白色女用上衣配上紅裙子,在夏日晴空下格外顯眼,再加上透明纖細的歌聲襯托,要是一個不留神,怕是就連盧卡的魂都被勾走了。
  觀眾們已連眼皮都忘了眨,一臉陶醉地聽著伊甸歌姬展現美技。當第三次旋律高潮止歇,雅思緹閉上嘴張開眼後迎來短暫寂靜,近七十名的觀眾隨即發出如雷掌聲與喝采。
  本來也和觀眾們一同癡癡陶醉拍手的盧卡這時才猛然回神,單手拿著空狩獵帽繞到觀眾面前。
  打賞竟多到從帽子滿溢出來。盧卡邊將裝不下的錢幣往口袋塞,邊聽著觀眾熱情的安可聲。
  「喂喂喂,這下一發不可收拾啊。」
  結果雅思緹總共唱了四首,最後以「我渴了」的一句話,替這場郊外平原的演唱會劃下句點。
  「下一次在哪開唱?」「如此高超的歌姬為何在這種荒郊野外開唱?」「她應該在有正式演奏的會場展現歌喉呀。」「要是被舉薦為宮廷音樂家,一輩子不愁吃穿喔!」受到商人、在地居民及一些三姑六婆的質問,盧卡最終只能拉了雅思緹的手逃離現場。
  ——用這筆錢買把魯特琴吧。
  逃跑的同時,盧卡下定決心。

  為了避免引起騷動,兩人用一部分打賞的錢搭馬車移動至隔壁驛站,詢問驛站人員附近有沒有賣樂器的店,得知再過兩站的卡蘭靼站有條商店街。於是再搭上馬車來到目的地的店家,買了把價格適中的六弦魯特琴。
  走出店外時,教會傳來晚鐘聲,似乎已到了日落時分。雖然一路旅行下來大多時日都是露宿野外,現在有了錢的話,想住旅店應不成問題,但是——
  「今天可以在野外過夜嗎?我想稍微練習這玩意。」
  「欸~我想睡床鋪耶……啊,如果今天吃蔬菜火鍋,要野外過夜也沒關係啦。」
  「OKOK,今天妳愛吃啥就吃啥吧。」
  兩人買了煮火鍋所需的物品,沿著街道找尋過夜地點。道路兩側可以看到茂盛的麥田與葡萄田,泥地上已有同樣決定露宿野外的旅人正準備生火。多虧騎著馬的交通警察沿著街道巡邏,附近一帶治安良好,鮮少遭遇盜匪襲擊。
  不一會,兩人來到一條阻斷街道的小河前。由於河川水量較少,能見零星河床裸露在外,形成一處狹窄的河畔。
  兩人走下空無一人的河畔,開始進行過夜準備。排好剛才找來的木柴,從麻袋中取出鍋子舀了河水。到了太陽徹底西沉,群星閃爍之時,已是柴火熠熠,固定在四腳鐵框上的火鍋也已沸騰。
  盧卡替魯特琴調弦,試著用指尖彈出單弦到六弦的琵音。礙於許久沒彈,手指動作十分生疏。先依序彈了單音好一會後,右手才拿起彈片演奏起和弦。不過左手運指果然還不太熟。
  「這下得重頭練習了啊。」
  邊喃喃自語,邊循著以前的記憶想起和弦的彈法。這是還待在旅行藝人團時,受了團員粗暴教導後被迫彈的樂器。日後因不願回想起那段過往,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碰觸,不過現在得好好感謝當時苦練的自己呢。
  花了一個多小時,才總算找回基本和弦指法。這段期間雅思緹一直黏在火鍋旁,吃著煮好的豬肥肉和沾了蔬菜湯的麵包。只見她嘴裡邊咀嚼著食物,邊開口:
  「沒想到明明是個野蠻人,你竟然會彈樂器喔。」
  「我不過是門外漢,別抱太大期待啦……好,蠢女人,小小聲就好,妳唱唱白天唱的歌吧,我用這玩意幫妳伴奏。」
  「哦~你辦得到嗎?」
  「我再說一次,別期待我這個門外漢。不過要是事情順利,我們光靠這份收入就能繼續尋找Vivi之旅了喔。」
  「是喔~」雅思緹沒興趣地哼了口氣,坐在營火旁小聲唱起歌來。
  盧卡豎耳聆聽雅思緹的歌聲,從中尋找和弦。但就如同他自己所言,門外漢實在難以掌握音調,只能再三拜託雅思緹重唱。
  「好麻煩喔~」
  「吵死了閉嘴這是工作給我唱就對啦!」
  「我肚子餓了~」
  催促著一下就厭煩而再度吃起火鍋的雅思緹,盧卡聽她唱著唱著,自己倒也會哼了。只要記住旋律,就不必一直拜託雅思緹唱。於是盧卡獨自確認著歌曲的低音線條編奏出和弦,不一會就掌握了韻律,試著彈奏起來。
  「感覺有點樣子了。好,雅思緹,我準備好了,妳站起來認真唱吧。」
  「等一下,馬鈴薯快煮好了。」
  「妳是要吃到什麼時候啦!?吃完馬鈴薯快給我唱!還有留我一份啊!」
  雅思緹在一臉事不關己地舀了馬鈴薯入碗,和著湯一起吞下肚後,才終於站起身來。
  「啊~啊~咳咳~」
  伊甸歌姬清了清嗓後單手撫胸。盧卡則伸左手抵住魯特琴琴板,右手握著彈片,演奏起開頭的C和弦。
  七月的星座已於夜空中綻放光明,濕暖的夏季夜風拂過河面,捎來夏草香與蟲鳴聲,接著換作雅思緹的歌聲融入風中。
  或許是少了喧囂聲吧,感覺雅思緹的歌聲遠比在郊外時來得透徹。歌詞的內容是描述思念身處遠方那想見卻不得見的人。旋律中適度添加泛音,透徹嘹亮的歌聲就這樣竄上夜空。
  一加入魯特琴聲,歌聲變得更加燦爛,聽起來也比起白天更蘊含雅思緹的情感,在伴奏下甚至流露出氣質。
  突然間,盧卡視線移開琴板,抬起頭來。
  看到的是隔著營火閉起眼睛,單手撫胸唱歌的雅思緹。
  零星星光灑落,使雅思緹周遭彷彿螢火蟲群集般淡淡發亮,浮現於夏日河畔邊。
  ——希爾菲。
  過世乾妹妹的面容與雅思緹重疊。歌詞內容與對希爾菲的思念共鳴,不禁將悲傷傳至指尖。
  ——這是怎樣……
  演奏的途中,盧卡感覺出自身內在發生的變化。
  盧卡心中總有一塊陰暗疙瘩,也有某部位臟腑經常感到沉重。如今這股沉痛與重擔隨著雅思緹的歌聲洗滌一空,宛如由清澈水流取而代之在體內循環。感受到未曾經歷過的舒適,使得他在不知不覺間祈求起這首歌不要結束。
  歌聲止歇,兩人獨處的河畔上再度剩下河水細流聲、蟲鳴聲與柴火爆裂聲。
  雅思緹張開翡翠色雙眸,雙手繞到腰後,稍稍羞紅臉頰,視線撇離盧卡,彆扭地說:
  「你彈得……還、還可以啦。」
  「……嗯……妳也不賴啦。」
  盧卡回應得支支吾吾。
  自己似乎能懂雅思緹現在的心情。當兩人演奏著同樣的旋律,總覺得有股與彼此合而為一的奇妙一體感。等到旋律停止回過神來,又會對那麼認為的自己感到有點尷尬,無法以和之前相同的視線來看對方。
  雅思緹臉頰泛紅,雙臂叉在胸前,邊用腳尖不停踹沙地邊不悅地說:
  「要我再為你唱一次也沒關係啦?」
  「……喔、喔,好啊。畢竟不練習不行呢。」
  盧卡為了不讓雅思緹察覺自己心跳加速,板起臉孔緊握魯特琴。
  歌聲再次響起。
  雅思緹的歌比起之前變得更棒,盧卡的魯特琴也彷彿在呼應雅思緹似的,和弦中多了細膩與惆悵。
  歌曲與魯特琴宛若交織在一起。相呼應的音色彷彿將兩人的心情在旋律中合為一體。
  ——雅思緹。
  不出聲呼喊她的名,結果歌聲緩緩衝得更高更遠,響遍整片星空。
  等到最後的和弦止歇,再度迎來深邃的寂靜。
  音樂的餘韻中,能聽見雅思緹的吐息聲。
  夢境過後,盧卡尷尬地以單邊側眼抬頭瞄向雅思緹。
  臉頰泛紅輕聲喘著氣,眼眶濕潤的雅思緹微微張口,低頭俯視盧卡。
  兩人對上眼。
  光是如此,就明白對方同樣經歷了剛才的感覺。
  「盧……」
  雅思緹輕啟櫻唇,似乎想說什麼。
  盧卡不知為何心跳加速。
  在說出下一句話的前一刻,雅思緹突然緊緊抿起嘴,再度將雙臂交叉在胸前,撇過紅通通的臉,同時高傲揚起下巴。
  「沒、沒事啊!這很普通好嗎!」
  笨拙的怒吼聲驅散了過度深邃的寂靜。盧卡忐忑不安地回答:
  「妳、妳在氣什麼啦?我什麼都沒說耶?」
  「我哪有生氣!我很正常啊!根本不覺得你怎樣好嗎!」
  「我知道,妳不必特別提啦。我、我也不覺得妳怎樣啊……」
  「這樣喔,那很好啊!你可別忘了,我只是想找到Vivi才和你待在一起!並沒有其它理由喔!」
  「我就說我知道了啦!就是說嘛,現在更重要的是為了Vivi得先賺錢,妳何必發什麼飆啊?」
  「哼!」雅思緹又哼了一聲,邊直直注視著河面,邊生硬地開口要求:
  「我、我還有其它首歌,你快點編曲啦。」
  「喔、喔,也對,妳總共知道四首對吧?很好,那妳快唱下一首吧。」
  雅思緹突然用她面紅耳赤的臉朝向盧卡,叉腰喝斥道:
  「你別命令我啦!」
  「妳也別動不動就用吼的嘛!好啦我明白了,坐著也沒關係,請歌姬大人開金口唱吧。」
  雅思緹重新坐好,喝了水壺內的水後,小聲哼起下一首歌。
  盧卡再次找起和弦。當多次要求雅思緹重唱,她與剛才一樣面露不悅,但仍不斷重唱起同一段樂句。
  一旦曲子編好,雅思緹便起身歌唱,盧卡則彈起魯特琴。當夜深得群星淡出夜空時,兩人的音樂已變得更棒了。
  每當一曲結束,兩人又開始拌嘴;不過一開始唱歌,兩人的旋律卻又像在互相呵護彼此似地溫柔交纏。歌聲一止歇,身處餘韻中聽了彼此的吐息後,依然笨拙地撇開臉,時而吼叫,時而鬥嘴,接著笑出聲來。
  「你在氣什麼啦,一臉怪樣耶。」
  「還不都是妳先生氣,妳的臉也很怪好嗎。」
  「哈哈~哈哈哈~」
  「……有什麼好笑的?」
  「不知道,但就是很好笑!哈哈~哈哈哈~~」
  「妳真的是個怪咖耶……」
  傻眼望著雅思緹的同時,盧卡自然而然笑了。等到雅思緹知道的四首歌通通對上魯特琴的旋律,已是換日後一小時的事了。

  在朝陽照射下,來到卡蘭靼站附近市場的盧卡將魯特琴箱置於地面,往木桶上一坐。
  晨間的市場吵到令人不禁想摀起耳朵。一台台運送食材的貨車、為了今日庫存前來進貨的叫賣攤販、與店家大聲交談,煩惱著今天該煮什麼的主婦。孩童們嘻笑著四處奔跑、野貓虎視眈眈地盯著生魚陳列架。見習契約勞工的小鬼們扯開喉嚨替攤販叫賣、說書人和街頭藝人展現表演吸引目光等等,實在吵得無法以普通聲量交談,人人都只能大聲和彼此講話。
  雅思緹遠遠望著熱鬧過度的市場,問盧卡說:
  「這樣子我唱歌大家聽不見吧?」
  「嗯?妳說什麼我聽不到?」
  「這樣子!我唱歌!大家聽不見吧!」
  不輸給周遭噪音的雅思緹也大聲吼了出來。盧卡若有所思地盯著大聲吵鬧的群眾,大聲回答:
  「總之試試就對了!這裡不行的話再換地方就好啦!」
  「也是啦!畢竟人不夠多就賺不到錢了嘛!」
  兩人點點頭,盧卡舉起魯特琴。
  雅思緹開始唱歌。
  一名,兩名……行人紛紛停下腳步。隨著歌聲唱下去,人群越聚越多。明明周遭吵得要命,雅思緹的歌聲卻能蓋過喧囂,浸透到聽眾內心。
  掌聲歡呼不絕於耳。每當一曲結束便有打賞飛來,等到四曲通通結束時,琴箱內已裝滿了零錢。
  一旦兩人想離去,便有意猶未盡的聽眾包圍,問出了與之前一模一樣的問題。當他們隨口應付完準備離開現場,有名看似富商,胸前與指頭上戴著貴重首飾的壯年男性摑住盧卡手腕,激動質問:
  「那女孩是怎麼回事?有後援嗎?」
  「後援……喔,貴族的贊助者嗎?沒有,我們不過是流浪藝人罷了。」
  「暴殄天物呀!那女孩想登上王立劇場都不是夢吶……失禮,我是柏克萊商會會長,瓦德納•柏克萊,應該多少聽過這個名號吧?」
  回握了對方伸出的右手,盧卡同時從頭到腳觀察了商人的模樣。無論戒指上的鑽石還是串成項鍊的珍珠都相當大顆,甚至還鑲有金假牙。
  「竟是長途貿易的重鎮啊。能在這種地方碰上大商人,真是我的榮幸。」
  瓦德納周遭的保鑣一臉狐疑地瞄向盧卡。根據瓦德納解釋,他正率領多達兩百人的商隊前往傑諾比亞的途中。朝他所指的方向一看,的確能看見大規模商隊在街道旁待命。
  瓦德納性急地催促:
  「要不要將那女孩交給我呢?我願意重金答謝。貝托朗伯爵從以前就在尋找優秀的歌手,相信這女孩一定能受他青睞。」
  這樣啊……盧卡沉思。看對方的樣子不像在說謊,而雅思緹的歌的確能受貴族喜愛吧。其實這對雅思緹來說不失為一樁美談啦……
  雅思緹本人並沒在聽商人說話,而是拉了盧卡的手。
  「欸,我們快走啦,我想吃那間攤販的肉丸和梨子蜜餞。」
  「嗯,等一下,這件事聽了不吃虧,妳也好好聽。」
  這時瓦德納一臉湊近滿頭霧水的雅思緹,眼神中充滿激動。
  「妳不該在這種地方唱歌,王立劇場大廳才是最適合妳的舞台。在王侯貴族面前引吭高歌吧,一旦有貝托朗伯爵成為後援,妳將一輩子不愁吃穿,每天光唱歌就能享盡榮華富貴啊!」
  雅思緹愣愣地聽完商人的話,轉頭問盧卡:
  「我聽不懂耶。」
  「他說有位貴族很想要妳。所謂貴族就是想養看上眼的畫家、作家或音樂家等等來炫耀威勢喔。只要妳能被那位叫貝托朗的伯爵看上眼,就再也不必煩惱沒地方住,每天愛吃多少美食隨妳高興,也能交到許多朋友,一輩子玩樂度日喔。」
  「是哦~」
  「和我一起回宅邸,明日便去拜訪貝托朗伯爵吧。不必擔心,跟我來就對啦。」
  雅思緹眨了眨眼,指著旁邊的盧卡問:
  「那他呢?」
  「嗯?喔,這個彈魯特琴的嗎?實在彈得不怎麼好呀。能見伯爵的只有妳喔。」
  「……他這麼說耶?」
  雅思緹再度轉向盧卡。盧卡只能聳聳肩。
  若考慮雅思緹的幸福,跟著這名商人走明顯比較好。
  若能進入大貴族的保護傘下,不只能穿華麗禮服,也能在有天蓋的床上吃著點心入睡,而非露宿在郊外的堅硬土地上,或者不必再吃內容物不明的肉丸,而能享受灑滿香辛料的厚牛排。將無須再擔心餓死凍死,每天不必拚命找地方睡,更不用擔心受狼群或強盜襲擊。每天等著雅思緹的只有吃喝玩樂的生活,因此她選擇接受貴族的照顧才能獲得幸福。
  「……嗯,勸妳去比較好喔。只要跟這位瓦德納先生走,妳就能享受貴族生活,往後能過得無憂無慮了。」
  「……哦……是嗎?」
  「……嗯,是啊。」
  「……這樣的話……那我就去吧。」
  「就這麼說定了!拿去,這是分手費。放心吧,我一定會讓這女孩於近日登上王立劇場的舞台!」
  瓦德納塞了三枚金幣到盧卡手中,接著吩咐僕人叫來豪華馬車,拉著雅思緹的手搭了上去。
  坐進馬車座位的雅思緹隔著車窗轉頭看向盧卡,但盧卡只靦腆地笑著揮揮手。
  「再見啦。到了貴族面前要有禮貌點,別穿著裙子盤腿坐喔。還有別直接用手抓肉吃啊。」
  「……我才不會那樣啦……再見。」
  馬夫一甩動韁繩,馬車便開始緩緩前進。
  盧卡就這樣杵在熱鬧街道上,望著雅思緹搭的馬車消失在街道彼端。
  等到看不見馬車後,盧卡獨自「呼~~」嘆了口氣。
  「真是的,吵死人的一走,總算能圖個清靜啦。」
  望著雅思緹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語後,將麻袋扛上肩。
  「那種比牛還會吃,又囂張又只會抱怨的傢伙,走了真是太好啦~」
  死板板地說了這句話說服自己,盯著掌上的三枚金幣瞧。
  「今天能住好旅店,而且接下來三年都不必再煩惱錢了呢,真幸運……」
  小聲碎碎念的同時鼻下一酸,他出指拂過。
  我已習慣一個人了。自從失去希爾菲後,一直都是一個人活過來,所以根本沒什麼……本該是這樣的。
  再度抬起頭來,望向雅思緹的馬車消失的方向。
  「……就算要走也稍微猶豫一下吧,蠢女人。」
  就在盧卡低語的瞬間。
  從雅思緹離去的街道另一頭揚起煙塵。
  煙塵中可以聽見「嗚哇!?」「呀!」等旅行者的哀號傳來,擠滿路上的貨物馬車彷彿像被颶風掃過似地左右傾倒。
  緊接著,揚起煙塵的雅思緹冷不防出現在愣愣睜大雙眼的盧卡面前,伸出手掌。
  「金幣!」
  「咦?」
  「把你拿到的金幣交出來!」
  被氣勢唬得一愣一愣的盧卡將三枚金幣放到雅思緹手中。
  只見雅思緹再度以馬都追不上的 高速移動(超能驅動)往商人馬車離去的街道彼端狂奔,眨眼間又拖著長長的煙塵尾巴回到盧卡面前。
  「我拿去還了!」
  「妳這——」
  就在盧卡開口想詢問的瞬間,人已經被雅思緹扛到肩上,她朝馬車相反方向抬起頭。
  「我要逃了!」
  斬釘截鐵說完,雅思緹扛著盧卡開溜。在一頭霧水中體驗了雅思緹將近四十秒的高速移動,讓他險些暈了過去。
  「兜風結束~」
  「咚磅」一聲往紅土街道上一倒的雅思緹全身趴在地面,動彈不得。
  盧卡回到地面,俯視著動也不動的雅思緹背部好一會,問道:
  「……妳是在搞什麼啊?」
  「吵死了閉嘴啦野蠻人,我想做什麼是我的自由吧。」
  「………………」
  「別愣在那,快拉我起來啊。我現在動不了好嗎。」
  雅思緹不悅的聲音傳來。
  「……妳根本傻了吧?」
  盧卡不禁罵起她。明明是個難得能過上貴族生活的好機會,竟然自己選擇回來過這種流浪生活?
  「接下來二十四小時就拜託你照顧我啦。」
  仍趴在地上的雅思緹這麼說。盧卡故意嘆了口氣,把手繞過雅思緹身體,總之先將她翻成仰躺。
  只見雅思緹的表情仍然一如往常的囂張。
  「我餓了,想吃肉丸。」
  「……好啦。不過要是剛才那個大叔回來的話很不妙,我們去前一個驛站吃吧。雖然不曉得那裡有沒有賣肉丸就是啦。」
  「我還要吃梨子蜜餞。」
  「滿腦子都是吃的喔妳?我要背妳了,忍耐點啊。」
  「你可別亂摸奇怪地方喔,野蠻人。」
  「我一點興趣都沒有好嗎,蠢女人。」
  盧卡邊回嗆,邊抱起雅思緹,背到背上。這麼說來,第一次見到雅思緹時也像這樣背起動彈不得的她呢。
  雅思緹的雙手環繞到盧卡胸前,盧卡則將雙手繞過她的膝後,站起身來。
  「離前一個車站有點遠呢。希望有人願意讓我們搭貨物馬車就好了。」
  盧卡就這樣一邊抱怨,一邊背著雅思緹慢吞吞地走在街道上。
  雅思緹一語不發,感到尷尬的盧卡也試著哼起歌。結果這時雅思緹突然挺出下巴,用自己的太陽穴往盧卡的太陽穴貼去。
  「我好累,要睡了。」
  「喔,快睡吧。」
  雅思緹於是閉上雙眼假裝睡著,歪過脖子,將臉頰貼上盧卡的太陽穴,同時環繞到胸前的雙臂也添了幾分力道。

  剛好有台運送乾草的馬車經過,盧卡付了五貝利耶請車夫讓他們搭上貨台。抵達驛站後,在站前攤販買了碗放入斗大肉丸的湯及塗滿梨子果醬的麵包。由於目前的雅思緹坐到椅子上也會無力撐住上半身而癱軟滑落,只好讓她直接靠著驛站的石灰牆席地而坐。盧卡也在她身旁坐下,用木湯匙舀起肉丸後,雅思緹大大張口。
  「啊~」「拿去。」
  盧卡將肉丸塞進雅思緹嘴裡。雅思緹邊咀嚼,邊心滿意足地說:
  「豪好吃喔。」「吃東西時別講話。」「啊~」「拿去。」
  看著她吞下肚後,盧卡將第二顆肉丸和著湯一起餵進雅思緹口中。明明只要跟著那名商人走,就能吃到使用大量高級肉品與最棒的香辛料調味的燉牛肉,如今只是吃著原料不明的肉丸與加了少許鹽巴調味的淡湯,雅思緹就笑著直說好好吃。
  「我有點累了。」
  話一說完,雅思緹將頭往盧卡肩上倚,連上半身都變成靠著盧卡的姿勢。
  「啊~」「喂,現在的妳看起來超像懶惰蟲喔。」「沒辦法啊,誰叫我動彈不得。啊~~」
  見到雅思緹閉起眼,撒嬌般地張嘴,盧卡微微羞紅了臉,將肉丸放進她張開的水嫩櫻唇間。雅思緹柔嫩的肌膚、香味和體溫與記憶中的希爾菲完全一樣,讓盧卡感到既懷念又害羞。吃完肉丸後,接著用手撕碎梨子果醬麵包,放進雅思緹嘴裡。

  「嗯哼~」邊從喉嚨深處發出笑聲,雅思緹一臉滿足地咀嚼著麵包。
  「我想吃梨子蜜餞耶。」「沒辦法,這裡就是沒有啊。」「接下來要怎麼辦?」「這個嘛,剛才的大叔回來就不妙了,我們換個方向吧。沿布拉斯街道南下,去南恩大街道吧,我們還沒去那邊找過Vivi啊。」「OK~」「總而言之,今天先在這個城鎮的旅店住下吧。」「好耶!有床睡了!」
  盧卡背著吃完飯的雅思緹走到旅店,但旅店的女老闆一瞥盧卡臉上的刺青,就一句「今天客滿啦」打發他走。再走二十分到另一間旅店,得到的是同樣的回應。由於大多數旅店都厭惡前科犯,盧卡習慣遭受這種對待了。
  「抱歉喔,今天也在郊外過夜好嗎?」「你煮高麗菜鍋給我吃的話。」
  盧卡聞言一笑,買了食材等必需品後,在街道上走了一會,發現一條流過雜木林旁的小河,與昨晚一樣在河畔紮營過夜。

  夜幕來臨,星光璀燦,同樣對盧卡撒嬌、吃了高麗菜鍋填飽肚子後,雅思緹直接仰躺在河畔,盧卡替她蓋上毛毯。
  「晚安。」「嗯,晚安,明天自己動喔。」
  盧卡說完,在隔著營火的對面同樣鑽進毛毯內。
  躺著仰望悠久星空,雅思緹面露笑容。
  今天自從用了超能驅動後就一路讓盧卡照顧。盧卡抱怨歸抱怨,仍貼心照料無法動彈的她。每當身體快滑落時就扶住上半身,吃東西時也會等她吞下去才動湯匙餵下一口,抱怨「吃相很難看耶」的同時,也出手替她抹去嘴邊的食物碎屑。
  感覺胸口深處一陣溫暖,幸福感好像都快從體內滿溢而出了。或許跟著那名商人走的話,的確再也不必煩惱錢的問題,但自己肯定一輩子無法體會到這種心情吧。就算貧窮,就算居無定所,果然還是現在這樣比較有趣啊。
  ——回來真是對了。
  確定自己的選擇沒有錯後,她翻過身看向背對這裡睡的盧卡。盧卡似乎早已熟睡,間斷的涓涓細流聲中能聽見他安穩的鼻息聲。
  「野蠻人,你醒著嗎?」
  試著出聲喊,只得到盧卡的鼻息聲為回應。「嗯呵~」雅思緹滿足地發出怪聲一笑,稍稍壓低音量:
  「盧卡。」
  第一次用名字呼喊,他依然沒回應。「嗯呵呵~」笑容滿面的雅思緹繼續小聲說:
  「謝謝你,盧卡。」
  謝謝你讓我感受如此快樂幸福的心情。
  盧卡持續發出呼聲,毫無反應。
  雅思緹恢復仰躺姿勢,仰望星空。
  好想這樣一直持續尋找Vivi的旅行啊。
  和盧卡兩人一起。
  手臂總算使得上力。她彷彿要撈星般朝夜空舉起了右手。
  『2448』
  右手背上浮現著雅思緹僅存時日的蒼藍數字。
  她吞下險些迸出喉嚨的嘆息聲。
  是啊,我沒辦法和他兩個人一直旅行下去呢。
  因為再過兩千四百四十八天後,這副身軀將會從這個空間融化消失。
  ——是啊,我只能活七年呀……
  從出生起就已接受的事實,不曾覺得難受或悲傷,畢竟這個自我意識打從一開始就被如此設定。
  ——對,沒錯,我才不難過呢……
  如此說服自己。但不知為何胸口好難受,肚子好痛,內心某處也低語著不想要這樣。
  ——我想活得更久……
  雅思緹緊緊抿唇,翻身背對盧卡,用毛毯將頭整個蓋住。
  ——好想一直和盧卡唱歌……
  雅思緹閉上雙眼想打斷這股內心的聲音,但依然響個不停。
  「誰叫我是人造人,和普通人不一樣啊。」
  輕聲說給自己聽。
  「畢竟我又強,又會唱歌,也能駕駛米迦勒,擁有許多能力,壽命比人類短也沒辦法呢。」
  持續出聲說服自己。然而累積於腹部深處的某種東西仍疼得厲害。
  雅思緹活像嬰兒般蜷起身體來忍受疼痛。而就算不停祈求內心的低鳴能夠止歇,心卻不由自主地,耳語著那無從實現的希望。

  隔天,兩人改變行進方向,沿著連接北恩大街道與南恩大街道的布拉斯街道南下。由於這趟旅行並沒有所謂的目的地,如浮萍般隨風隨性飄浮,時而在中意的城鎮待上數日再重啟旅程,若發現不錯的地點就露宿野外。若沒了盤纏就在驛站或市場唱歌賺錢,當觀眾開始鼓譟便連忙離開現場,一路尋著Vivi Lane的線索持續旅路。

  八月四日,兩人終於離開布拉斯街道,進入南恩大街道。
  若從這裡往西行,距離法妮雅和弭茲奇所在的王都拉蘭帝亞約莫兩百公里。換作往東行相同距離,便能抵達被視為傑諾比亞都市聯盟國境線的包爾河。
  兩人站在兩條街道的交叉點,交互看了東西雙方,煩惱起來。
  「好啦,該往哪去呢。」
  「用棍子決定啦。」
  雅思緹從麻袋中取出料理用的木棍立於地面,放開手指。木棍倒下的方向是——
  「東邊!」
  「OK,我們走吧。」
  兩人毫不猶豫地背對王都拉蘭帝亞往東前進。
  當太陽逐漸西落,兩人的長長倒影映在前方道路上時,要塞都市烏奇奧勒的高聳城牆也映入眼簾。不像聖都卡羅維瓦利或拉蘭帝亞等巨大要塞,這是座居民不超過一萬,外圍約莫十二公里的中規模都市。架在壕溝的吊橋上有許多商人與旅行者正排隊等著接受進城盤查,想進入要塞的入口似乎只有那裡。
  「今晚想在那座都市裡過夜呢。希望進得去啊。」
  「嗯,好想在久違的床上睡耶。」
  兩人一起排進城門前的人龍中。盧卡礙於臉上的刺青,常常被這類要塞都市拒於門外。抱持著九成會吃閉門羹的準備排隊進入城門拱橋下,對審查官遞出身分證與護照。
  長相凶狠的審查官坐在椅子上確認盧卡和雅思緹的資料。順帶一提,雅思緹的護照及身分證雙方都是花大錢叫黑市仲介商做出來的假貨。兩人祈禱著別穿幫時,審查官視線移開資料,抬起頭將雅思緹從頭到腳掃過一遍。雅思緹雖略顯不悅地抿起嘴,仍默默承受對方的視線。
  不一會,審查官在護照上簽下許可簽名,竟輕易放兩人進了城。
  「進來得好順利啊。以前十之八九都會被問到刺青的事,這邊為什麼放我進來啊?」
  「不知道,可是那個大叔感覺超討厭的啦。」
  雅思緹不爽地抱怨。盧卡雖也感到不太對勁,仍決定不去多想。
  「這座都市的戒備也太森嚴了吧?」
  由外圍十二公里的城牆包圍住的都市,街道上不時會有石製高塔、關門和防護牆阻礙行進。與其說是抵禦外敵侵入城內……不如說只是領主想給居民來個下馬威吧。無論高塔或關門上都鑿有射孔睥睨街道,示意著隨時都能發動攻擊。
  狹窄街道的兩旁幾乎全是石造建築。掛著色彩鮮豔的門簾的商店宛如拼圖般錯綜交雜,路上充斥著叫賣商人或見習雜工活力有朝氣的叫賣聲。廣場則設有露天市場,飄來的烤肉烤魚香劇烈刺激了胃。尚未進食的兩人於是在攤販買了肉派、烤鵪鶉、羊肉串及煉乳草莓等美食,盡情大快朵頤。
  市場內、石磚街道、高塔與關門上等等,要塞各地都配置著拿卡斯柯特槍的武裝衛兵。明明不是戰爭期間,每一把槍都裝上軍刀,呈現隨時能夠開戰的態勢。另外還能看到不知是不是領主雇的私人傭兵,三、四名身穿不同於衛兵的黑底紅線軍服的士兵成群結隊,囂張地在街上闊步,嘴裡哼著低俗的歌:
  『一見烏奇奧勒的娘們~無需多費口舌~上了就對啦~』
  聽了這首歌的居民臉上明顯有著憤怒之情。若仔細觀察夜晚的街道,會發現路上多為體態臃腫的三姑六婆或老婆婆,幾乎看不到年輕女性。因此雅思緹可說格外顯眼。
  或許進到一座麻煩的城市了,希望不要被捲進什麼紛爭裡。晚餐也吃過了,好想快點找間旅店住下鑽進被窩,但是——
  「客滿啦。」
  旅店老闆一見盧卡臉上的刺青,馬上趕人。儘管接二連三嘗試其它旅店,得來的都是相同回應。
  「早知就別來這座城市了……」
  見夜色已深,盧卡不禁沮喪地在烏奇奧勒的街區內徘徊。如今由於城門關上,吊橋也拉起,連想出城都沒辦法。
  「感覺這裡好不舒服喔。」
  雅思緹也抱怨起來。要塞都市其實算是一種獨立國家,各自訂有只在領域內通用的條例,隨領主個性大相逕庭。若論及此地烏奇奧勒,應屬封閉排他的風格。
  「看來今晚依然只能露宿街頭啊。」
  「真沒辦法啊。」
  雅思緹半開玩笑地回應。
  「抱歉呢,無法讓妳睡床……」
  盧卡忍不住垂頭喪氣,對著受自己牽連而無法投宿旅店的雅思緹道歉。
  雅思緹一聽,訝異地眨了眨眼:
  「哇,嚇死我了。這是我頭一次聽你跟我道歉耶。」
  「因為……確實是我的錯啊……」
  歉意使得盧卡的語調自然低沉。雅思緹一臉不耐煩地皺起眉:
  「別來這招啦,搞得我都不知怎麼回應你了。你既然是個野蠻人,儘管大模大樣地想著怎麼幹壞事就夠啦。」
  「………………」
  「對了,我們來場街頭演奏吧。這樣或許會出現像前陣子看中我歌聲的商人那樣的人,願意提供地方讓我們過夜喔!」
  雅思緹精神十足地說。雖然不會明言,但盧卡清楚雅思緹的態度是想替自己打氣,於是揮除孬弱,一如往常回應道:
  「……別了吧。這裡不只衛兵多,還有詭異的部隊,感覺太明目張膽會很不妙。」
  實際上,隨著夜色越深,路上越多醉醺醺的私人傭兵,經過雅思緹身旁時都會吹起口哨或彈指。這些傢伙背後有領主撐腰,領主則於這座要塞內擁有名為領主權限的獨裁權力,惹上問題絕對沒好事。
  不過所謂的麻煩,就算想躲也會主動找上門。例如從剛才開始就跟在兩人背後的四名私人傭兵,恐怕就是群麻煩傢伙。
  「雅思緹,我們跑。」「欸?為什麼?」「聽我的就對了。」
  盧卡牽起雅思緹的手跑了起來。只要不使用超能驅動,雅思緹的力量跟一般少女沒兩樣。鑒於若在這座封閉的要塞都市內引起問題無法逃脫,早一步嗅出麻煩的前兆並溜之大吉才是上策。
  當兩人一跑起來,對方也跟著開跑。能聽見「啪噠啪噠」腳步聲從背後逼近。恐怕在這座都市內,私人傭兵每天都會上演這種戲碼吧?也難怪見不著走夜路的女性了。
  盧卡和雅思緹進入小巷內,鑽過宛如迷宮般複雜的建築物縫隙間,抵達較寬的路上,找到一間熱鬧的酒吧。私人傭兵們依然窮追不捨,看來只能混進人群中了。
  一推開酒吧大門,猛烈的酒味、汗味與煙草味瞬間襲來。煙霧瀰漫的店內將近百雙視線瞬間往盧卡和雅思緹望來,交談聲也稍微安靜下來。
  從天花板樑柱垂下的提燈亮光照亮三張木桶桌,小吧台內有名一臉嚴肅的老闆,另外還有近五十名客人直接站著喝酒。這群客人多半為打扮窮酸、體格壯碩的勞工階級男性。臉上有刺青的前科犯少年帶著完全和他不配,有如天使般的少女——這兩名擺明是為了提供話題而來的傢伙吸引了酒吧內所有人的注意,吧內的談話聲最終完全停了下來。
  在尷尬的氣氛下,盧卡不管注視而來的視線,牽著雅思緹的手走到吧台前。
  「來兩杯麥酒。」
  一片寂靜中,盧卡點餐的聲音格外清楚。只見老闆仍板著一張臉,將兩個倒了便宜麥酒的酒杯遞到兩人面前。
  盧卡接過酒杯,主動對將近百對盯著這邊的視線打招呼。畢竟先下手為強。
  「各位好,我們是旅行者。有奇怪的士兵正在追這個女孩,能否請各位幫幫忙呢?」
  此話一出,店內更成了一片死寂,視線中開始浮現困惑。
  「我們,不,只有這個女孩也好,能否讓她避避呢?」
  男性勞工們你看我,我看你。根據盧卡的判斷,這座都市中的領主和居民應呈現對立。從勞工的表情及體格中,都感受得出他們不願對領主唯命是從的精神。
  「我不想招惹麻煩,快走吧。」
  老閲的聲音從盧卡身後傳來。從盯著這邊的勞工們臉上的表情,多少看得出對年輕旅行者的哀憐及同情。看樣子他們雖不想淌渾水,卻也不願放任私人傭兵為非作歹。
  「好,我出去。但算我求求你,讓這女孩躲進吧台後面吧。」
  然而出乎盧卡意料,年邁的老闆只無情地盯著雅思緹看,並未答應下來,大概是以前已多次遭遇這種狀況吧。忤逆私人傭兵形同忤逆領主,窩藏素昧平生的旅行者對他百害而無一利。
  (我去幹掉那些士兵就好了啊。)
  雅思緹一臉不悅地對盧卡耳語。
  (別鬧,這樣我們會出不了這座都市。)
  原本臉上的刺青和過度的美貌就已讓他們夠醒目了,一旦被發佈通緝令,想出城可說難上加難。現在最好的做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就在他們進退兩難時,酒吧門被推開,四名私人傭兵進入店內。盧卡與雅思緹連忙蹲低身體,躲在站著喝酒的勞工群身後。
  每名私人傭兵都留著鬍子,塊頭高大,眼神兇惡,腰際佩帶著劍。是群平時都在接受戰鬥訓練,背後更有領主撐腰的傢伙,也難怪居民不想與他們扯上關係。
  「有沒有個年紀十七、八歲,穿著白上衣和紅裙子的金髮女孩來過啊!」
  一名傭兵大喊,不過勞工們都一臉事不關己地把手臂撐在木桶桌上。臉上留有多道刀疤的士兵加重嗓門吼道:
  「聽說那傢伙歌聲美得跟天使一樣,貝托朗伯爵下令把她帶去。膽敢窩藏會有什麼下場可清楚吧?幹麼一聲都不吭呀,叫你們答話聽見沒有!」
  盧卡和雅思緹躲在木桶桌後方聽著這席話。總覺得貝托朗伯爵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聽過……想著想著,終於想起就是當時那名想帶走雅思緹的商人所提到的後援貴族。看來這座要塞都市烏奇奧勒正是這名大貴族的領地。
  (這下事情可麻煩啦……)
  搞不好盧卡和雅思緹的特徵已經被那名商人報告給貝托朗伯爵知道了。或者是城門的審查官在確認盧卡及雅思緹的外貌後,特意放他們進城,才向伯爵通報,然後私人軍隊再奉伯爵之命搜索雅思緹的話……
  (麻煩透頂……)
  (欸欸,怎麼回事啊?)
  (我在猜啦,這裡的領主就算用擄的都想把妳納為己有。)
  (什麼啊?我才不要哩。)
  (……也是啦……看樣子這個伯爵問題不小啊……)
  從剛才開始,店內的男性勞工們即使受到傭兵威脅,也若無其事地協助藏匿盧卡和雅思緹。看來這些人雖害怕受罰,倒也沒打算主動順從領主之意。只見他們開始在不被傭兵發現下移動位置,於盧卡和雅思緹藏身的木桶周遭圍出人牆。
  (謝謝……)
  盧卡小聲感謝起圍人牆的男性們。然而眼尖的傭兵卻大步往這邊逼近。
  「人都擠在那搞啥?滾開!」
  「呿!」盧卡不禁咋舌。繼續待在這裡會給幫他們圍出人牆的男性們帶來困擾。而就在他拉起雅思緹的手準備逃跑的瞬間——
  「爺們不吭聲還聽你在亂吠啊,走狗們!」
  酒吧一角響起怒罵聲。傭兵一往那瞪去,換作另一角落傳來其它叫罵聲。
  「貴族養的臭狗滾回牆裡去!酒都變難喝啦!」
  一名傭兵氣得拔出腰際的劍,另一名出到酒吧外吹起哨子。眨眼間又響起幾聲哨聲,從黑暗中出現數名傭兵結隊狂奔,衝進酒吧內。
  新敵人的到來讓酒吧內的男性勞工們個個殺氣騰騰,別說畏懼,甚至叫罵得更厲害了。人數增加為十二人的私人傭兵拔出刀劍,相較之下,勞工們聚集到店內半邊,拿起椅子和破碎酒瓶當武器。
  「來啊誰怕誰!別讓這群傢伙活著離開!」
  「你們的行為已構成忤逆貝托朗閣下的重罪!做好受絞刑的準備吧!!」
  「我們才不甘總受你們這群死傢伙羞辱!看我們讓你們當場為以前的惡行惡狀付出代價!」
  怒吼聲與叫罵聲在躲藏於木桶後方的盧卡頭頂交錯著。
  (這下會變成鬥毆啊。一開打咱們就溜。)
  盧卡輕聲對身旁的雅思緹說,但雅思緹的表情卻顯得一臉不開心,頭也不點一下——有股不好的預感。
  (……喂……妳可別做蠢事啊。)
  (可是店裡的客人幫忙我們躲起來耶?)
  (是這樣沒錯,但要是搞砸就玩完了。會出不了這座都市。)
  (………………)
  雅思緹不悅地呼了口氣,冷不防站起身來舉高手,插進兩派互瞪的人群之間。
  「好啦好啦~這些人找的就是我喔~」
  「傻了啊妳!」雖然盧卡大吼,雅思緹仍一派輕鬆地走到大塊頭的私人傭兵面前,仰望著對方的鬍鬚臉。
  「你們不是要帶我去找領主嗎?好啊,我跟你們去。」
  「………………」
  「可是我有個條件,你們要讓我的表哥一起去。要是沒他演奏樂器,我就無法唱歌了。」
  傭兵以銳利眼神確認雅思緹的容貌與服裝,接著轉頭面向酒吧內的客人。
  「……這次就饒過你們。但你們最好記住,得為今晚付出很高的代價啊……你們兩個!跟我走!」
  雅思緹對盧卡點點頭,盧卡也只好苦悶地回應。十二名傭兵就這樣圍著盧卡和雅思緹兩人,出了酒吧。在店內的勞工們均以一副無法接受的表情,跟在傭兵身後走了出來。
  「最好讓那女孩平安回來!要是敢弄傷她可不饒過你們啊!」「你們受了啥委屈儘管跟我們說!我們一定加倍奉還回去!」
  看著雅思緹犧牲自我來平息這場騷動,勞工們似乎感到愧疚。這時盧卡小聲問起笑瞇瞇揮著手的雅思緹:
  (所以哩,接下來妳打算怎麼辦?)
  (誰曉得。就這樣跟他們去見領主也沒關係啦,不過情況不妙時我會出手,剩下就拜託你啦。)
  盧卡聽了只能無奈癟嘴。由於雅思緹的能力實在太過招搖,本來想盡可能隱瞞起來的。
  ——現在的問題是,她會何時使用超能驅動……
  ——一用完就得逃離這座都市才行。
  一旦雅思緹施展能力,消息一定會傳開。倘若風聲傳遠了,更加可能引發其他大貴族的興趣。如果真的得施展,希望能在一施展的同時就逃離都市……
  就在盧卡沉思時,眼前一名私人傭兵突然伸來粗壯手臂抱住雅思緹的雙腿。
  「走啦小妞。為了不讓妳逃,就由我抱妳到宅邸啊~」
  長滿體毛的大塊頭男右手扛起雅思緹,將她的臀部放到自己肩膀上。一股酒臭味近距離吹到雅思緹身上。
  這名抱起雅思緹的傭兵不懷好意地笑,同時左手掌往雅思緹大腿摸去。
  「在見閣下前得先做隨身安全檢查,包在我身嘎嘔!!」
  語尾隨著雅思緹踹進口中的鞋底消失。
  「這個笨蛋……!!」
  盧卡的嘆息為時已晚。
  降落地面的雅思緹秀髮輕輕飄起,翡翠色雙眸內發出亮光。
  傭兵們無不目瞪口呆地望向雅思緹。
  「在那之前讓我檢查你吧!」
  雅思緹由下而上揮出的拳頭從一名碰觸到的傭兵腹部,深深陷進橫膈膜內。
  「腹肌太軟了。」
  對著翻白眼往前傾,呼吸中斷的傭兵臉部,雅思緹賞了一記流暢的上段迴旋踢。
  「反應太慢了。」
  只見足足有雅思緹兩倍高的大塊頭男噴出鼻血,被踢飛以後在半空中翻轉了數圈,猛力撞上酒吧的煉瓦牆,身體無力癱軟。
  「塊頭大,可是好弱。」
  冰冷丟下這句話,雅思緹盯向剩餘的傭兵們,一口氣從他們之間衝過。
  銀白疾風宛如彎曲閃電在煤氣燈照出的夜路上爆炸開來。傭兵們眼中只勉強留下雅思緹的殘影。等到風一掠過,傭兵們發現身體頓時變輕了。
  此時雅思緹已站在盧卡身旁,開始將手中十一把劍單手一把把刺進地面。隨著高亢堅硬的聲響,劍身竟深深埋入石地磚的接縫,徒留劍柄於外。本來愣愣望著這個舉動的傭兵們,總算發現深深刺進地面的竟是原本拿在自身手中的長劍。
  等到將所有的劍深深插入地面,憑人類之力絕對拔不出來後,雅思緹對私人傭兵及勞工雙方喊話:
  「我讓你們的條件公平了。愛打架就盡管打吧。」
  雅思緹斬釘截鐵說完後轉向盧卡,併起右手手指抵在太陽穴旁。
  「之後就拜託你啦。」
  「真是的……」
  盧卡用背部撐住雅思緹癱軟的身體,接著對勞工們說:
  「條件才不公平咧,是不是啊?」
  話一說完,盧卡便背起雅思緹開溜了。
  被留下的十一名傭兵與五十幾名勞工這才回過神來,視線重新對上。
  傭兵們目前手無寸鐵,雙方都只能靠肉體當武器。然而誠如盧卡所言,條件並非公平的。
  「嚓唰」首先退後一步的是傭兵陣營。不過他們每退一步,殺氣騰騰的男性們便往前逼進。見到傭兵們表情錯愕地面面相覷,一名勞工登高一呼:
  「上啊!」
  激流同時襲向私人傭兵,毫無招架之力的他們只能任由居民的怒火吞噬。就算私人傭兵們平時進行再多戰鬥特訓,依然不是人數相差五倍以上的敵人對手。被痛毆的人,抱頭蜷縮在地上的人,軍服被撕得破破爛爛仍拚命想逃脫的人……夜路上不出兩分鐘,便擠滿了陶醉於勝利喜悅的群眾。
  然後本該逃離現場的盧卡及雅思緹竟身處群眾中心,被他們舉起來拋。
  「我都說了!別管我們!放我們下去啦!」
  原來當兩人才逃開約莫五步的距離,就遭眼尖的居民發現並強硬帶回。在盧卡旁邊身體使不上力的雅思緹也再三被往空中高拋。
  「唉唷別再拋啦~頭好暈啊~」
  由於剛用完超能驅動,雅思緹無法抵抗。等到群眾拋個盡興,兩人才似乎得以重新站回地面,不過亢奮的勞工們卻熱情逼近,沒有放他們走的意思。
  「好久沒經歷這麼痛快的夜晚啦!全多虧了你們!讓我們請客吧!」
  「那些傢伙總是為非作歹,我們早決定有一天要給他們顏色瞧瞧!實在是太棒啦!一起暢飲到天亮吧!」
  「那孩子太厲害啦!簡直是勝利天使呀!是你的戀人嗎?真羨慕你啊!」
  邊近距離遭受酒氣吹臉,盧卡好不容易搶回雅思緹背到自己背上,開口要群眾們冷靜。
  「我知道你們很高興!但拜託你們先冷靜下來!我們今天想找個地方過夜,然後明天想離開這裡……希望你們幫幫忙。」
  以平靜安撫的口吻這麼一說,一位滿臉痘疤的男人回應:
  「放心,我帶你們去見少爺,不會有事的啦。看那孩子身體狀況不太好,事不容緩,現在就去吧!」
  在盧卡開口回應前,群眾已早一步「噢!!」齊聲歡呼,接著包圍了背著雅思緹的盧卡,自顧自地唱起怪歌大步邁進。
  「喂喂喂,怎麼感覺事情越鬧越大啦……」
  如此輕聲對背上的雅思緹抱怨,但她只悠哉地回應:
  「肚子餓了……」
  盧卡一臉無奈望著前方開路的居民背影。是不曉得他們想帶自己去哪,總之現在只想早一點休息啊……

  過沒多久,一行人進入彎曲複雜的狹窄巷弄。這裡是老舊石製建築密布的住宅區,沒有煤氣燈照明,唯有帶路居民拿的提燈亮光在牆上照出一行人的身影。由於有多達二十名以上的勞工們一路唱著沒品的歌,使得婦女們紛紛從建築物二、三樓的窗戶探出頭來大聲抗議。
  這時,痘疤男停下了腳步。
  「到了,就是這啦!」
  兩人被帶到一間外牆爬滿藤蔓,四層樓高的獨棟建築。這棟受到四周建築壓迫,簡直如同扭動身體往上延伸般的細長石製房屋,若給居民們的老大住,似乎顯得有些窮酸。
  只見痘疤男敲了外側的門,不一會便有名高大男人從門縫露臉。
  「嘿葛布,我帶今晚的英雄來啦!讓他們見少爺吧!」
  勞工們口口聲聲對名為葛布的高大男人述說雅思緹今晚的活躍。盧卡則背著雅思緹觀察起葛布。
  ——混血兒……嗎?
  膚色遺傳自黑人,以前從未見過體格像他這麼高大的人。從輕薄室內便服下能明顯看出一身經嚴格鍛鍊而隆起的肌肉。一對氣勢十足的青銅色眼眸,剃光的頭部上清楚反射著提燈亮光。
  聽完勞工們的話,葛布一聲不吭地狠狠盯向盧卡。
  「你們兩個,進來。你們幾個,回去。」
  讓盧卡與雅思緹進屋,並趕走喝得醉醺醺的勞工們。
  「真是太好了啊小妞,少爺見到一定不會虧待妳吶!」「有啥煩惱儘管跟咱們說,咱們啥都能幫妳處理啊!」
  愉悅的勞工們紛紛開口感謝完雅思緹後,各自踏上歸途。
  兩人被葛布帶到一樓客廳。盧卡將一直背在肩上的雅思緹放到老舊沙發上後,自己也一屁股往旁邊坐,終於能鬆口氣。
  「哪邊都不願意讓我們入住,實在幫了大忙啊,謝謝。」
  「叫啥來著?」
  「我叫盧卡•巴路克,這邊的是雅思緹•艾爾哈特,兩個都是外來人。」
  「我去問主子,在這等著。」
  面不改色說出這句話後,葛布彎下高達兩公尺的巨大身軀,消失在門的另一頭。
  「呼~」長長嘆了口氣,盧卡將上半身往總算盼到的沙發上一癱。
  室內十分簡陋,沒有多餘家具,頂多只有沙發、桌子及書櫃和小置物盒。
  視線忍不住往書櫃上瞄。一看書背,發現藏書似乎有些詭異。
  ——這個叫少爺的真是個怪咖啊。
  書櫃上看不到任何小說,大半都是解說歷史、地理、政治經濟的書,再來就是數學和物理學的題目集。雖然過去也曾認識一名會去收藏這類書籍的人,但該不會這個叫少爺的就是那個男人吧?
  ——想太多了。
  ——希望不是那樣。
  揮除不好預感後,盧卡回想起今天碰上的事。
  肯定用句「爛透了」就能形容的一天。
  明明不想引人注目,雅思緹的超能驅動卻被大量包含敵人在內的人目擊,徹底被視為站在居民這一方。本來根本不想加入貴族或居民任何一方,只打算在這座都市借宿一晚就夠了,等回過神來卻已完全與領主敵對。
  再加上。
  ——長相已在城內曝光,出不了這座城了……
  事到如今想堂堂正正通過城門走出去已是不可能了。要塞都市烏奇奧勒靠著高聳城牆,化為關住盧卡和雅思緹的牢籠。若不快想想逃亡手段,兩人總有一天會被領主方發現,雅思緹也會被奪走。
  ——既然無法從城門出去,就只能跨越城牆了,但……
  城牆高約二十公尺。倘若雅思緹抱著盧卡使用超能驅動,或許能跳越也不一定。然而越過牆後還有深達十公尺的壕溝等著他們。只要再從壕溝跳出來就能回到街道上沒錯,不過恐怕屆時雅思緹已用盡力氣,之後完全得靠盧卡背著雅思緹逃跑,想必過程中就會遭追兵追上了。
  ——不做足萬全準備根本行不通。要是沒有願意協助他們的人……
  所以目前只能期待這個叫「少爺」的人。看勞工們十分仰慕他,希望會是個喜歡照顧人的好人。
  「跟我來。」
  葛布姍姍回到客廳,面無表情這麼說。身旁的雅思緹已橫躺在沙發上,陷入熟睡。
  「這傢伙動彈不得。我之後會再叫她去打招呼,今晚可以只讓我先去嗎?」
  「沒差。主子也是這麼說的。」
  「……哦?」
  有股不好的預感。盧卡望著葛布的背影走上狹窄樓梯,抵達三樓一間房門前。葛布朝房內說:
  「我把盧卡•巴路克帶來了。」
  「嗯,讓盧卡一個人進來吧。」
  門的另一側響起青年高雅的聲音。
  啊……
  聽到這聲音,盧卡明白自己的預感成真了。
  在葛布催促下,盧卡獨自踏入少爺的房間。
  「你別說話,讓我來猜猜你目前的計劃。」
  面朝書桌弓身寫著東西,背對盧卡的少爺對他這麼說。
  「……………………」
  盧卡一副不悅地癟嘴,盯著少爺細痩的背。
  燭台上的琥珀色火光照出綁在背後的銀色長髮,如賢者般身著淺紫色長袍的少爺看都不看盧卡一眼,依舊面朝書桌,開始像連珠砲似地說出自身的推理:
  「你本來不打算幫領主或居民任何一方,只想和那位名為雅思緹的少女繼續旅行。可能的話想當作今晚的騷動沒發生過,趁早逃離這座都市,為此你需要人協助。你期待起那位被稱為少爺的人是個好人,希望在他的協助下順利通過城門審查逃到城外……以上便是你那卑鄙又齷齪的想法。若我說對了,便以沉默相應吧。」
  「………………」
  「我拒絕。」
  斬釘截鐵說完後,少爺才終於轉頭看向盧卡。
  綁了辮的銀白長髮,宛如看透一切的銀白眼眸,混有白人和黑人血統的褐色皮膚,容易遭人誤認為女人的中性長相。時隔五年再度重逢的傑彌尼臉上露出美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盧卡理解到,啊,這傢伙果然在生氣呢。
  「你最好一輩子被關在這座都市裡。我就好心將我家的地下室借你吧,因為我想拄著臉欣賞不能見日的你逐漸腐敗的模樣。話說回來,你臉上那刺青是怎麼搞的,以為這樣很帥不成?還是拉蘭帝亞流行這麼做?我是沒打算插嘴你的流行品味啦,但與其刺那種玩意在臉上,不如乾脆把全身塗黑來遮掩它還比較帥,不覺得嗎?」

  語調雖相當平靜,內容卻相當粗暴,明顯充滿了憤怒。
  盧卡搔著頭道歉:
  「我為五年前一聲不吭從你面前消失的事道歉。畢竟當時事態緊急,我擅自將你借給我的字典和書都帶走了。」
  十二歲那年害乾妹妹希爾菲凍死街頭後,盧卡循著希爾菲「去找出Vivi Lane」的心願踏上旅程。當時滿腦子都想著希爾菲的盧卡,忘記去向傑彌尼道別,甚至還把從他這邊借來的亞黎維安一世的戰記和字典擅自塞進麻袋一起帶走了。這就是盧卡不想見傑彌尼,同時也是傑彌尼動怒的理由吧。
  「抱歉,一切都是我不好。你的書和字典都被我弄丟了,但我會買新的來賠,你就饒了我吧。」
  「怎麼?你以為我會為了那點小事動怒嗎?很可惜的,你的事我早就無所謂了。畢竟當時你消失之後,我一點都不感到寂寞啊。」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話說我現在正傷腦筋,你就看在往日情誼上幫我一把吧。」
  「我拒絕。你最好快點被領主找到然後被宰了吧。」
  「我有個同伴,她身體動彈不得啦。就算只有那傢伙也好,拜託你幫她逃出這座都市好嗎?看你似乎是這座都市反對分子的老大,沒錯吧?既然你和領主敵對,不救我們的話,居民們可是不會接受的喔?因為我和雅思緹似乎被這裡的人們看上眼了呢。」
  「我才不要吵死了給我閉嘴你那些屁話會讓我耳朵爛掉,快滾出去忘恩負義的齷齪偷書賊。」
  邊遭受激烈辱罵,盧卡邊安撫起心情明顯糟透的傑彌尼。時而要脅、時而哄騙,試著哭求、威嚇、道歉等等,用盡三寸不爛之舌苦苦哀求十來次後,傑彌尼終於哼了一聲,把上半身靠向椅背,仰望天花板。
  「唉,我累了,再跟你糾纏下去只會有損我的品性。沒辦法,要我幫你可以,但有個條件。你得兌現在我們初次見面時許下的那個承諾。」
  承諾……?
  盧卡翻找記憶,回想起少年時代的傑彌尼曾說過的話。
  『你得當我的隨從。假如你接受的話,我就教你讀書寫字。』
  『我只希望你能在我需要時以行動報答我,我希望的就只有這樣。』
  盧卡在心中長長嘆了口氣。真恨以前那個輕易答應這種承諾的自己。
  當然,若想到過去傑彌尼為自己做過的事,自己的確該履行承諾。
  然而老實說,盧卡不太擅長應付傑彌尼。
  雖很感謝傑彌尼借書,更教自己讀書寫字,如今的自己可說全靠他的造就而來。但是越認識傑彌尼,卻能感受到他內心深處抱持的深邃黑暗,著實令盧卡心寒。
  儘管平時表現出相當親近的態度,到頭來傑彌尼仍只把他人視為道具。就算是已和他有段交情的人,一旦被判斷沒有利用價值,也會被當場捨棄。越是親近傑彌尼,越能感受到他心中那股冰冷乾燥且空虛的風,同時遭其吞噬。要是當了傑彌尼的隨從,被榨乾利用價值後再被丟棄的下場是可想而知。
  不過若考慮到如今這個被困在要塞都市內的狀況,就算是不想靠近的人,也不得不靠近了。
  ——沒辦法……在這座都市內的期間就聽這傢伙的話吧。
  ——等到出城後再逃離這傢伙身邊就好了。
  暗自打好算盤後,盧卡聳了聳肩。
  「……好啦,我願意當你的隨從。」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啊。就算離開這座都市,你這一輩子都是我的隨從喔?」
  儘管非常不情願,反正先口頭上配合他講講吧。
  「嗯,我一輩子都是傑彌尼的隨從。」
  隨口回應後,傑彌尼直直注視著盧卡眼眸深處。這傢伙肯定對自己打的算盤一清二楚吧。空有口頭的約束毫無拘束力,就算毀約也無法可罰,充其量是種用以確立彼此上下關係的話罷了。
  「……很好,我就幫你想想如何逃出這座都市的手段吧。從明天起會變忙碌,一樓隨你們用,今天給我好好休息。廚房也想用就用吧。」
  短短說完後,傑彌尼再次轉向書桌。盧卡道了謝走出房間,回到獲得借用許可的一樓客廳。
  躺在沙發上的雅思緹睡得很沉。見她身上蓋著毛毯,大概是葛布替她蓋的吧。真是個與外貌不符的親切男人。
  盧卡驅策疲憊的身軀,一屁股往沙發旁的椅子坐下,仰望天花板。
  試著推測起傑彌尼的企圖。
  就跟傑彌尼一見到盧卡就猜出他的想法,盧卡也看透了傑彌尼心中一定程度的盤算。
  ——那傢伙打從一開始就為了某種目的在這座都市定居。
  本該待在王都拉蘭帝亞的傑彌尼為何會出現在要塞都市烏奇奧勒?
  明明是個厭惡接觸他人的家裡蹲,為何能在此地獲得被尊稱為「少爺」的人望?
  目前的傑彌尼身上明顯有股可疑的味道。
  『消滅伊甸!』
  從剛才開始,盧卡腦海中便掠過傑彌尼以前說過的話。
  『多虧了你,我找到人生方向啦!就在此時此刻,終於找到我誕生於世的意義啦!』
  當時傑彌尼臉上那副爽朗的笑容,不知為何於此時再度浮現眼前。
  雖然應該不太可能,不過那傢伙該不會是認真追逐著那個夢,而在這座都市策劃著什麼吧?傲慢且貪婪的領主,心中累積諸多不滿的居民,遭到城牆、防壁與高塔細密監視內部的要塞都市……傑彌尼所追求的條件,不正聚集於此地烏奇奧勒嗎?
  ——然後,我和雅思緹出現了。
  ——他應該已從葛布口中聽聞雅思緹的能力……
  傑彌尼認為能利用這項能力達成自己的目的,於是才假裝聽到盧卡履行「成為隨從」的承諾就已滿足,打算將雅思緹占為己用……難道不是嗎?
  ——可疑透頂啊……
  盡可能不想有所牽連,但如今想出城只能仰賴傑彌尼。
  ——好想早一刻逃離這種城市啊……
  可能的話,希望能不被捲進任何騷動,平安無事地默默出城,然後繼續和雅思緹一起持續自由悠哉的探索之旅。盧卡就這樣懷著小小心願,墜入了夢鄉中。

  三樓的傑彌尼坐在附扶手的椅子上,瞪視著燭台的火光。
  不再動手寫東西,就只是默默注視著搖晃的火焰。
  自盧卡走出房間已過了約一個半小時,傑彌尼在那之後一直沉思,同時靜待報告。樓梯終於傳來腳步聲,葛布現身於房門。傑彌尼只冷冷將側臉朝向他。
  「怎麼樣?」
  「是真的。十一把劍都插在石地磚上。」
  「唔嗯。」傑彌尼哼了一聲回應,葛布便繼續報告:
  「就算靠我的力氣也拔不出來。居民們聚集在外面展開宴會歡慶。大家都說是勝利女神降臨了。」
  唔……傑彌尼更陷入沉思。
  「看來傳聞是真的呢。四個月前有名少女外貌的伊甸 尖端兵器(Ark)混進卡納塔克展開的決戰,發揮遠超越人類的驚人戰鬥能力替王國軍帶來勝利。還聽說少女和一名臉上刺青的少年共同行動,而少年則拯救了公主……兩人正是盧卡和雅思緹。是他們讓王國軍於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中獲勝。」
  傑彌尼動用各種關係管道,蒐集著加門帝亞王國與其周邊勢力的最新情報。因此他才有辦法看穿來投靠自己的這兩人,才是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真正的英雄。
  ——和公主兩人突破敵陣,帶領王國走向勝利的,臉上刺有刺青的少年……
  ——還真沒想到就是你啊,盧卡。
  明明立下足以授勳表彰的彪炳戰功,卻因受貴族們忌妒與反對,而被迫逐出親衛軍團的悲劇英雄。雖聽說加門帝亞宮廷中無人不曉,市井小民間卻至今連盧卡的名字都沒聽過。知曉他是如何立下功績拯救了王國的,唯有那群王公貴族。
  擁有驚人戰鬥力的尖端兵器,雅思緹。
  拯救公主卻慘遭抹消存在的悲劇英雄,盧卡•巴路克。
  「非常派得上用場啊。」
  褐色肌膚上綻放了妖豔微笑。
  「兩個重要到嚇人的棋子都在今晚突然主動來訪,成了我的隨從。」
  傑彌尼眨眼間於腦中策劃出由盧卡和雅思緹擔任核心的新計劃。
  「明天我去找貝羅尼克,你待在這裡監視盧卡他們。我想到一個主意,事情變得有趣了,讓我都想感謝那不存在的神啦!」
  傑彌尼難得激動起來。上次情緒如此高昂是在五年前,獲得「消滅伊甸」這個生涯目標時的事。湊巧的是,兩次帶來激情的原因都是盧卡。
  「看來我們是對雙子星呢,盧卡•巴路克。無論分隔多遠都會再度接近,運轉於相同軌道上的命運啊。」
  「哼哼。」傑彌尼隻手摀臉,得意地笑了起來。
  明天起有得忙了。即將撼動整個時代的巨浪,將以這座要塞都市烏奇奧勒為起點捲起吧。
  ——讓民眾有所自覺。第一步得從這裡著手。
  是時候點燃這三年來定居於這座烏奇奧勒城堆積出的稻草堆了。傑彌尼面露令人不寒而慄的笑容,注視著燭台上搖曳的火焰。

  「啊~」
  動起湯匙放進雅思緹樂得大張的口中。
  溫暖的蔬菜湯滲進身體內,雅思緹眉開眼笑。
  「你煮的菜還算好吃呢。」
  朝陽從窗外灑落在擦得清潔亮麗的木地板上。在周遭透明陽光圍繞中,兩人並排坐在沙發上。盧卡勤快地照料雅思緹,臉上卻癟著嘴。
  「因為久違地能進廚房煮東西啊,害我認真過頭了。」
  傑彌尼家的廚房不只備有石灶,還有紅蘿蔔、馬鈴薯、洋蔥和大塊圓麵包。由於獲得了「廚房想用就用吧」的允許,於是接受好意,煮了放入滿滿蔬菜的湯當早餐。
  昨晚深夜才使用超能驅動的雅思緹直到今晚深夜都動彈不得,看樣子今天一整天都得忙著照顧她了。
  「我還想吃麵包。」「拿去。」
  撕碎圓麵包沾點湯,再用手指捻到雅思緹口中。結果雅思緹雙唇「啵咕」一聲,將麵包連著盧卡的手指含下去。
  「妳是鯉魚不成?冷靜點吃啦。」
  盧卡邊罵邊連忙抽出手指,相較之下雅思緹一臉若無其事地動嘴咀嚼。指尖殘留著雅思緹嘴唇的觸感,使盧卡不禁心跳加速。
  每當餵雅思緹吃飯,盧卡無論如何都會想起年幼時和乾妹妹希爾菲一同生活的往事。要是希爾菲長大成人,現在一定長得和雅思緹一模一樣吧。過往那個沒能實現的夢想,如今確實存在於眼前。
  「豪好吃喔~啊~」「妳別再吃我手指了喔……」
  同樣坐在身旁沙發上的雅思緹已完全倚在盧卡身上張開大嘴。就在盧卡為了不讓幸福情緒流露於外,硬是裝得一臉嚴肅將麵包餵入雅思緹口中時,傑彌尼走了進來。
  「早安,睡得好嗎?」
  「多虧你關照。我擅自用了廚房。然後這傢伙就是雅思緹,昨天太過亂來,身體一整天都動彈不得。」
  雅思緹只朝傑彌尼抬起臉來,露出友善微笑道:
  「我叫雅思緹•艾爾哈特。謝謝你讓我們過夜。」
  傑彌尼只揚起嘴角回以一笑,單膝跪到雅思緹面前。
  「請隨意以傑彌尼稱呼我吧,雅思緹。能招待美麗動人的小姐才是我的榮幸,在身體狀況恢復為止,還請慢慢休息吧。」
  傑彌尼以裝模作樣的語氣這麼說完,雅思緹滿意地回以微笑,轉向盧卡:
  「本來聽說是你的朋友,還以為會是個不懂禮貌的人,完全猜錯了呢。」
  吵死了給我閉嘴這傢伙只有外表能看葫蘆裡根本搞不懂在賣什麼藥千萬小心點——吞下這些話後,盧卡開口問傑彌尼:
  「所以呢?你想好作戰了沒?我們該怎麼辦才好?」
  「希望至少這一星期,你們都別踏出這個家。我推測貝托朗伯爵的私人部隊會為了尋找雅思緹而在附近搜索,想必也會來我家吧。地下有間隱密房間,要是他們上門你們就躲進那兒。等到風頭過後,我們再來討論讓你們逃出城的對策吧。」
  「…………好,一星期是吧?其實光讓我們躲在這裡就很感謝了,何況還有書可看呢。」
  盧卡看向傑彌尼書櫃中滿滿的藏書。只要有書可看,就算要他待在這兒一個月都不成問題。
  「我稍微出門一趟。一樓隨你們用,只要拉那邊的呼喚繩,葛布就會來。就這樣啦。」
  短短說完後,傑彌尼揚起長袍,轉身離開客廳。
  「他是個好人耶。」
  雅思緹天真無邪地盯著傑彌尼離去的門說。
  「友善得太可疑啦……」
  實在看不順眼的盧卡喃喃低語。雖然傑彌尼一定在策劃什麼詭計,可目前也只能乖乖接受他的保護。
  「好了,繼續吃飯吧。啊~」
  「……妳真的很悠哉耶……」
  盧卡面露苦笑,動起湯匙送進雅思緹嘴裡。

  在那之後的一星期,傑彌尼家一樓客廳中充滿了兩人和平安穩的時光。
  雖然不能踏出家門,但晚上能到陽台呼吸新鮮空氣及仰望星空。
  大多數的時間盧卡都在看書。傑彌尼經過嚴選的藏書極具品質,讓盧卡懷念起少年時代。當看書看累了,便起身鍛鍊身體、練習魯特琴或煮菜。
  雅思緹則過著懶洋洋,如貓般隨心所欲的生活。進廚房煮自己愛吃的料理、在陽光下睡午覺、附和著盧卡的魯特琴聲唱歌等等。加上葛布就在隔壁房間待命,一拉呼喚繩便會來聽兩人的要求。
  「我想洗澡……」
  八月十一日晚上,聽了雅思緹的拜託,葛布在中庭設置木桶,將裡頭裝滿了水。
  「進去吧。」
  雅思緹興高采烈向葛布道謝,享受了仰望星空入浴的夜晚將近一小時。
  「你也去洗啦。」
  洗完澡後的雅思緹換上睡衣,對盧卡這麼說。室內充滿了肥皂香氣,聞起來十分舒服。
  「洗澡嗎?好久沒洗了啊~」
  平時總是用濕毛巾擦擦身體了事,但偶爾奢侈一下泡個澡也不賴。於是盧卡闔上正在讀的書,出到中庭脫下衣服,浸到裝水的木桶裡。
  「呼~~好舒服啊……」
  忍不住漏出嘆息,將後腦勺倚在桶緣。八月夜晚的空氣暖和,溫度適中的水洗起來相當舒服。
  從由石牆圍起的狹窄中庭內,遠望被眾多高聳建築物遮蔽成片段的星空。
  當盧卡愣愣聽著蟲鳴聲觀察八月的星座,星座冷不防變成了公主法妮雅的雙眸。
  盧卡胸口掠過一陣痛楚。
  ——為什麼哩……
  掠過的同時,萌生如此念頭。
  ——好想再見到她啊……
  盧卡明白自己的心願多麼不切實際。臉上刺有象徵殺人犯刺青的貧民,和即將君臨這個王國頂點的公主不可能像朋友般想碰面就碰面。兩人肯定不可能再相見,也不會再說上半句話了。
  星空中浮現站在機兵貝葛肩上的法妮雅喜極而泣的微笑,當時被她射穿的心至今仍隱隱作痛。公主環繞到盧卡背後的纖細雙臂,感謝的言辭、香甜的氣味與細瘦柔嫩的身軀,都再度從記憶彼方浮現:
  在貝奧狼的鞍上,自己一直抱著法妮雅的身體逃離追兵,更為了騙過追兵的耳目,從加速疾馳的貝奧狼背上抱著法妮雅跳下。接著背起公主下到河畔,在洞窟內度過兩人獨處的一夜。焚燒珍本,靠著那道火焰溫暖濕透的身體,也為了不睡著而不停交談。在那之後,盧卡做出了與個性不符,拼命保護公主的行動。最終甚至成功在卡納塔克讓戰役以勝利坐收。多虧了這點,法妮雅被譽為加門帝亞王國的希望之光,如今正活躍表現。
  ——她可是超級偉大的人啊。
  ——光是和我這種人一起度過三天就是種奇蹟了啊。
  從那之後已過了將近四個月。回想起那三天,實在太過像是童話故事的情節,都不禁懷疑起那到底是不是現實了。
  『哥哥你真溫柔呢。』
  兩人背靠背共乘瘦馬那時,法妮雅半開玩笑地說,並將她的頭倚在盧卡肩上進入夢鄉。盧卡對公主信賴自己一事感到既高興又驕傲,同時心中也湧現一股淡淡的情緒。
  這個當下,一泡在洗澡水中想著法妮雅,與當時相同的情緒再度從心底湧出。
  既舒服、卻難耐、更痛苦。
  好想再見她一面。由於當時連一句道別都沒能說上就離開了親衛軍團,因此希望至少能和她好好道別,彼此笑著說再見就夠了。
  想著想著,捧起水洗了臉後,盯著自己的掌心,露出苦笑。
  ——搞什麼啊我,這麼婆婆媽媽的。
  ——法妮雅肯定早忘了我啦。
  這是理所當然的。一位每天得接見幾百名貴族,還得讓那些即將於社交界嶄露頭角的紳士淑女們拜見,不然就是三天兩頭招待國外來訪的賓客舉行舞蹈會或晚宴,忙得不可開交的公主,根本不可能一直記著區區和自己共度三天的貧民。
  ——想必再過不久,她就會和國外的王室或有勢貴族結婚吧。
  十七歲的法妮雅身為一名王侯貴族,已算是結婚也不奇怪的年齡。肯定已有眾多對象前去求婚了吧。而王室成員婚姻形同國家戰略,打從一開始就無視當事者的感受。為了替加門帝亞王國攀上有用的關係,國王與親信應該正在替她物色最適合的伴侶。
  ——嗯,對王室成員而言是理所當然的啊……
  盧卡如此告誡自己,試圖切斷對法妮雅的思念。然而明明深知地位懸殊,痛楚卻越來越強烈。
  ——得和根本不喜歡的男人在一起,法妮雅幸福嗎?
  ——至少讓她和自己接受的對象在一起嘛……
  念頭再度湧上,盧卡再次捧水洗了臉。這種事就算自己再怎麼抱怨也沒意義。身分相差太懸殊了,根本不是能表達意見的立場。
  ——今晚的我也太怪了吧?
  實在是妄想過頭了。雖然待在這間屋子讓自己險些忘記現狀,但如今他們可是遭領主通緝的人,認清現實吧。
  於是他重新思考起自己的現狀。
  ——徹底受傑彌尼照顧了啊……
  這一星期來,無論食物、床鋪或睡眠,完全仰賴傑彌尼。若這次選擇忘恩負義地逃跑有點過意不去,務必得協助傑彌尼的企圖吧。
  可是……
  ——恐怕傑彌尼正是這座都市內的反對派首領。
  想必這點錯不了。當市民們與私人部隊起衝突時會最先來到這裡,無疑是因為傑彌尼會從領主手中保護他們。
  ——若成為傑彌尼的部下,將等同與大貴族敵對……
  若與貴族敵對,便代表和統領貴族的王侯敵對。
  ——這樣下去,法妮雅會成為敵人啊……
  這樣一想,盧卡的胸口又疼了起來。畢竟於當時互相託命衝出敵陣的過程中,盧卡已清楚瞭解法妮雅的想法。
  『若不留意變革的理想狀態,社會將化為地獄。』
  對於社會上提倡以暴力發動革命的風氣盛行一事,法妮雅這麼說。現在正處於時代的過渡期,權力終將逐漸從君王轉移至人民。然而煽動分子的做法太過於暴力、性急且拙劣,到頭來擺明會露出破綻。應該整頓法制,耗費數十年,一面讓市民的意識成熟,一面將權力轉移——以上是公主的看法。
  不過看在盧卡眼中,如今王國的現狀卻與法妮雅的意見相差甚巨。法妮雅並不清楚人民藏在心中的情緒。
  孩子死於饑饉的母親。被徵召參加戰爭與勞役,耗費十幾年心血開墾的田地慘遭踐踏的農民。被迫上戰場而受傷歸來,丟了工作,不得不進入濟貧院的男丁。為了養育孩子,被逼得賣身的婦女。被貴族們買去當成玩物的少女。被因窗戶與爐灶數量課稅,遭國王、教會和領主奪去八成收入的市民。倘若繳不出稅,更會有仗著王室權威的催債人上門將家、土地、持有品、甚至連家人都奪去抵債。
  無論在哪座都市的哪個街角,光是稍微站在路上,都能聽見居民的怨嘆傳入耳中。
  法妮雅並未親身感受過在王政壓制下累積、湧動的負面情緒有多麼驚人。
  近來街上隨處都貼著諷刺王政的繪畫。為了讓不識字的民眾也看懂內容,上頭通常畫著國王與王后在市民的屍堆上跳舞、變成豬的王后賤踏數千農民的模樣、以及因貴族們的奢侈浪費挨餓受苦的民眾等簡單易懂的畫。街上開始出現公然表達對王政不滿的人,充滿野心的文人將一種最近發明的概念——被稱為「人權」——集結成冊,提倡起每位市民都該享有權利。
  ——眼看這股洪流即將潰堤。
  如今這股人權洪流仍受過去到現在的秩序所支配,被名為王政的堤防阻擋著。但根據盧卡的看法,潰堤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民眾累積已久的憤怒狂瀾終將襲捲這個王國吧。
  到時法妮雅會怎麼做呢?
  『我會杠起的,全部。』
  『因為我是王族,為了扛起一切才會來到這裡。』
  和法妮雅兩人背對背,騎乘於同一匹馬上的時候。
  王國已經沒救了,還是逃跑吧——聽了盧卡的建議後,法妮雅以這些話回絕了。想必崇高的法妮雅無論面對任何激流,都不會選擇逃跑吧。她會帶著王侯的尊嚴與時代洪流抗衡——然後遭其吞噬。
  ——那怎麼行啊。
  盧卡打斷自己的想像。拜託千萬別發生這種未來,希望法妮雅能過得幸福。要是社會能按照她所期盼的迎來變革,定是再好不過的結果。
  ——難道沒有辦法可想嗎?要是我也能幫上什麼忙就好了……
  即使如今身處萬事只能仰賴傑彌尼的立場,盧卡仍思考著這種事。明知繼續待在這裡只會走上與王政為敵之路,盧卡依然默默想著王與民的相容之道。
  說時遲那時快。
  「哦?竟然在洗澡,真風流呢,我也一起洗好了。」
  側邊突然近距離傳來聲音,讓盧卡險些沒叫出聲來。
  在盧卡他們度過這一星期客廳生活的期間都出門在外的傑彌尼邊這麼說,邊脫下一身有如賢者的長袍。難道他想光溜溜擠進這個狹窄的木桶嗎?
  「別進來!我馬上出去!給我等著!」
  盧卡連忙伸腳踏上桶緣。傑彌尼只微微一笑:
  「別見外,同為男人,就讓我們坦誠相見吧。不然乾脆把葛布也叫來?」
  「擠進這個木桶!?要擠你們兩個去擠,我才不跟你們鬧!」
  盧卡慌張爬出木桶,用毛巾擦著身體時,傑彌尼開口:
  「正好,我弄來了你的服裝,你快換上吧。」
  「……服裝?」
  「一定很適合你喔。」
  盧卡還在一臉訝異時,葛布遞出一套黑色衣服。
  皮靴、黑長褲、白皮帶、長襬黑上衣,漆黑衣料搭配白色滾邊與銀鈕釦,再來是黑長披風。
  「這是啥啊,軍服?」
  「今晚工作時需要,我已經叫雅思緹在其他房間換上了。來,你也快換吧。」
  在傑彌尼催促下,盧卡訝異歸訝異,仍當場換上了一身漆黑軍服。用的是高品質衣料,穿起來十分舒服。披著披風走回客廳站到鏡子前一看,一身活像是魔王的打扮。
  「你還滿意嗎?」
  「我是不懂你想做啥,不過如果要免費送我,我就收下吧。」
  若是做工這麼上等的服裝,等到逃離這座都市後找間當鋪當了,至少能換來幾個月的旅費吧。
  「我很樂意,很適合你呢。雅思緹應該也準備好了吧?」
  不一會,換上全新衣裳的雅思緹帶著滿臉得意的笑容回到客廳。
  「好棒喔!感覺好像公主一樣!」
  和盧卡幾乎一樣款式的上衣、長褲與皮靴,不過雅思緹是一身白底紅滾邊,配上紅皮帶與金鈕釦,披的長披風則是外白內紅。如同雅思緹所言,只看外貌,確實給人一種高貴的公主騎士感。
  「嗯,太完美啦!你們兩個站在一起的話,看起來簡直像暗夜君王與光明天使呢。相信大家看了也會很高興的。」

  對著讚不絕口的傑彌尼,盧卡問道:
  「……所以呢?穿上這身衣服是要做啥?」
  傑彌尼在一張附有扶手的椅子坐下後,修長睫毛下的白銀雙眸為之一亮。
  「這一星期來,我都在規劃讓你們逃離這座都市的方法。如同我一開始說的,此舉必須經過長時間準備,並與各有力人士周旋,而現在則來到得由你親自做出決定的階段了。今晚我正是為了和你確認才回來。無論如何都想離開這裡——這份決心不假吧?」
  重新被問了這麼理所當然的問題,盧卡也只能無奈聳肩。
  「……嗯,我當然想馬上離開。」
  「為達此目的,你不惜積極做出任何行為,沒有錯吧?」
  「這……我能做的我當然會做啦。」
  「我要你幫我做一件只有你辦得到的任務,這也將為這座都市的居民帶來利益……你願意接受嗎?」
  有股不好的預感。傑彌尼一副想把非常骯髒的工作塞給自己去做的樣子。但畢竟在此借住了一星期,不做點事回報的話,一輩子都無顏面對傑彌尼。
  「我就說啦,我能做的就會去做。所以呢,要我幹啥骯髒事?放心吧,要我掃廁所搜水溝,甚至洗屍體我都幹。」
  這時傑彌尼突然跪地,握起盧卡雙手,近距離投以誠摯的視線。
  「謝謝,我衷心感謝你。」
  「搞什麼啊你,別握我手啦。不要再說廢話了,快告訴我我該做啥。」
  「你的工作是這樣——站在我身旁,當居民們『嗚哦——』高喊時,你便高舉單手『嗚哦——』回應,就這樣。」
  盧卡愣愣地聽著傑彌尼的要求,完全不懂他用意何在。傑彌尼的表情越來越認真,把臉湊得更近。
  「我們來練習吧。嗚哦~」
  默默聽著傑彌尼有氣無力的呼聲,盧卡沉默了約五秒後,輕舉起一隻手,同樣毫無幹勁地:
  「哦~」
  發出軟弱吼聲,高舉單手。
  「嗯,不賴。雅思緹也一起來。」
  「欸,我也要?看起來好蠢喔,不想做耶。」
  「沒這回事喔,一起做的話很帥氣的。來,配合我的聲音。嗚哦~」
  「哦~」
  傑彌尼、盧卡和雅思緹三人並排,隨著有氣無力的呼聲一起高舉單手。葛布雙手叉胸,一聲不吭冷冷望著三人喊叫。經過幾次練習後,傑彌尼拍起手。
  「嗯,不賴。那我們出發吧。」
  在傑彌尼催促下,盧卡和雅思緹跟在他身後,踏出了睽違一星期的戶外。
  「感覺好安靜呢。」
  穿過高三、四層樓的石製建築密集的狹窄巷弄,盧卡發現這一點。記得之前來這裡時應該更為吵雜,今晚卻靜得活像座空城。
  穿過巷弄來到廣場,這裡也連一道人影都看不見。唯有皺成一團團的十幾張傳單落在石地磚上,任憑夜風吹拂。
  這時,遠處傳來歡呼聲。抬頭一看,遮蔽著視線的防護牆後方夜空紅光閃爍,歡呼聲也是來自那個方向。
  「……火災?」
  見到黑煙隨著零星火焰揚上天空,風中也飄來煙硝味。
  「我們加快腳步吧,目的地是上町喔。」
  根據傑彌尼所述,要塞都市烏奇奧勒分成市民居住的「下町」和貴族居住的「上町」。下町與上町間被以防護牆隔絕開來,市民想移動至上町唯有通過貫穿防壁的內門。
  走了約莫十分鐘,抵達了那道內門。石造的內門左右都建有高塔,鑿開的射孔均朝著下町方向。
  不過此時更吸引目光的是——
  「……喂,都死了喔。」
  高塔頂端的瞭望台上能看見上半身懸出邊緣的屍體。雙手無力往地面垂,朝向這裡的背部更被箭射中。
  把視線移回前方,能發現內門已被打開,地面上看得見市民、衛兵和私人部隊的十幾具屍體,將石地磚染得一片血紅。
  「……怎麼搞的?這裡有人交戰過?」
  盧卡逼問傑彌尼,但傑彌尼一臉若無其事。
  「沒時間解釋了,快走吧。」
  一行人加快腳步通過內門。平常應該會設檢查關卡,如今卻根本沒看到,只剩下四具看似遭鈍器痛毆的可憐士兵的亡骸。
  「市民群起暴動了是嗎?」
  盧卡朝傑彌尼的背影問。傑彌尼並不回答,依然急速往前行。
  一穿過內門進入上町,景象完全改變。
  「…………!!」
  比下町來得寬敞的街道旁建有一排排教會、公家機關與石製豪宅,如今窗戶內都竄出火舌。只見市民們抱著大量燭台、繪畫、看似高級的地毯、窗簾或銀製餐具等物,在夜色中東奔西跑,開始爭奪馬車用以搬運竊盜品。爭執聲、叫罵聲、慘叫聲、有如野獸咆嘯的歡呼聲——數百名徹底失控的暴徒們就在盧卡眼前蠢動著。
  「……是你搞的鬼嗎?」
  盧卡問身旁的傑彌尼。
  「長達幾十年的暴政必然的結局啊。比起這個,快去領主的宅邸吧。」
  傑彌尼冷笑著,側眼一瞥那些自同伴手中互相爭奪竊盜品的暴徒們,如此催促。
  雖不曉得傑彌尼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但當務之急是先掌握現狀。盧卡追在傑彌尼身後,快步穿過街道。
  夜空下火光沖天。陣陣熱風吹得燒掉一半的傳單從前方飛來。剛才在下町時也看到這張傳單在夜風吹拂下飄舞。有點在意的盧卡撿起被踐踏過的傳單,邊走邊確認內容。
  品質差的紙上印的是諷刺畫。
  一名披著長披風的少年踩著一隻包覆著公主服飾的豬。少年臉上有道宛如閃電般彎曲的刺青。
  「…………?」
  盧卡注意到諷刺畫中的少年身上,穿著與現在的自己一模一樣的衣服。再拾起其它傳單一看,這次換成同樣的少年單手提起一顆戴著公主皇冠的豬頭。
  『流放救國英雄,獨佔功勞的蠢豬公主。』
  『對這隻忘恩負義的蠢豬公主揮下制裁的鐵鎚。』
  『市民們,拿起你們的武器,殺了這下賤的公主吧!』
  少年嘴邊寫著這些台詞。看來這隻豬是在指公主法妮雅•加門帝亞。另一方驕傲提著公主首級的少年,則與盧卡現在的模樣一模一樣。
  「這是怎樣,在搞什麼啊?」
  盧卡陷入混亂,頭腦來不及理解現狀。
  「你不是想離開這座都市嗎?那就照我說的話做。總之現在趕快走,只要靜靜跟著我來,你的心願便能實現。」
  傑彌尼一如往常回以一抹妖豔微笑,盧卡卻只能瞪著他,對身旁的雅思緹小聲說:
  「搞不懂他想幹麼……但總之先掌握現狀吧。妳暫時什麼都別做。」
  「嗯……」
  雅思緹點點頭後,突然牽起盧卡的手。
  「妳、妳幹麼啊?」
  「……就是想牽嘛。」
  雅思緹尷尬地說,加重了手的力道,可能是感到不安吧。儘管稍稍心跳加速,盧卡也沒揮開她的手。如今在這座都市內,唯一能信任的夥伴只有雅思緹,因此不管面臨什麼狀況,都別離開雅思緹身邊較好。
  「……可別離開我身邊喔。」
  「嗯。」雅思緹輕輕點頭,和盧卡齊步並行。
  越往前進,群眾的喧噪聲越來越大。走著走著,一棟建於略高的丘陵上,四周由石牆包圍的豪華宅邸出現在眼前。十幾名市民正抱著圓木,衝撞緊閉的鐵門。
  超過一千以上的市民包圍領主宅邸,將長久以來單方面受欺壓累積的怨恨化為隆隆怒吼,往石牆內拋。
  ——事已至此,沒人能夠阻止了。
  沒有人能夠控制激動的暴徒群黨。當門被撞開的瞬間,他們將蜂擁進宅邸內,和守在裡面的私人部隊展開戰鬥,流血衝突一觸即發。
  傑彌尼擠進暴徒之間,很快被市民們察覺。
  「少爺!!」「欸大夥!少爺他來啦!!」「拜託你少爺!站到最前頭吧!!」
  市民們異常信賴傑彌尼。不過畢竟是傑彌尼,可能已在群眾內安插了暗樁吧。接著盧卡在他們呼喊少爺的聲音中,聽見有奇怪的話參雜其中。
  「欸,那件黑披風該不會是傳單上畫的……」「臉上有刺青!!是救國的英雄盧卡•巴路克啊!!」「欸欸欸!白披風的女孩是她啊!那位戰場的天使大人呀!!」「將十一把劍刺進石磚內的天使雅思緹!!」「勝利女神雅思緹降臨啦!!」
  大概是暗樁吧,高喊著傑彌尼事先安排他們唸的台詞來刺激群眾。
  市民們開始高呼盧卡之名,逐漸蓋過呼喊「少爺」的呼聲,最後將近一千名暴徒群齊聲歡呼著盧卡和雅思緹的名字。
  盧卡這才明白自己被算計了。
  「你這傢伙……!!」
  憤憤對著傑彌尼的背影喊,但他只轉過側臉,燦爛地笑:
  「你說過不惜做出任何行為,會去做你能做的事,沒錯吧?」
  「我哪知道你給我玩這招!」
  「報恩的時候來啦,用行動報答我的希望吧,隨從小弟。」
  不知何時,傑彌尼、盧卡和雅思緹已來到領主宅邸正門前。扛著圓木的男人們停止動作,望向他們三人。
  「少爺……!!該不會這兩位就是……!!」
  「英雄盧卡和天使雅思緹嗎!?」
  傑彌尼燦笑回應:
  「對,沒錯,救國的英雄盧卡•巴路克和戰場的天使雅思緹•艾爾哈特前來拯救我們啦!!歡呼吧各位,勝利已屬於我們的啦!」
  傑彌尼登高一呼,超過千人以上的群眾發出震天怒吼附和。
  「盧卡•巴路克!!盧卡•巴路克!!」「堤拉諾勒戰役真正的英雄站在我們這邊啦!!」「那就是雅思緹小姐!太美啦!!」「別看她楚楚可憐,可是超級強悍的呀!!像疾風一般呼嘯而過,用快得看不見的神速擊倒敵人喔!!」
  盧卡愣愣望著陷入瘋狂的群眾,接著雙眼帶著殺氣,惡狠狠地瞪了旁邊的傑彌尼。
  「……………………」
  怒火強烈到讓盧卡說不出話來。而面對他無言的抗議,傑彌尼只輕浮地回應:
  「這一星期中,我跑去各有力分子間宣傳你的名聲,也在街頭派說書人用連環畫形式讓大家知道悲劇的英雄盧卡•巴路克遭隱埋的功勞,聽完後可是群情激憤呢。接著我拜託漫畫家以你和公主為原型畫了諷刺圖,印了兩千張左右在街上灑喔。由於這幾天來雅思緹的名聲就算不多說也已自動傳開,因此我主要專注在讓真英雄盧卡•巴路克之名廣為市民所知。結果就是你看到的這樣,大家徹底迷上你,現在你可成了這都市中最有名的人呢,真羨慕啊。」
  「……………………」
  「來,是時候讓我看看練習的成果啦。回應大夥的聲音吧,嗚哦~」
  傑彌尼和剛才在家中練習時一樣舉起單手。
  暴徒們見狀,回以響徹夜空的高聲雄吼。盧卡只能動也不動,用冰冷眼神瞪著傑彌尼。
  「怎麼啦?快啊,你得激勵大家才行。嗚哦~」
  儘管傑彌尼笑著催促盧卡及雅思緹,盧卡依然僵在原地,雅思緹更嚇得半死,緊握著盧卡的手動彈不得,唯有暴徒們宛如漆黑雷雲般的戰吼呼應傑彌尼的高喊。
  「幹就幹!誰怕那些貴族啊!!」「我方可是有英雄盧卡和天使雅思緹撐腰吶!!一定能贏!相信盧卡吧大夥!!」
  市民們口口聲聲呼喚盧卡與雅思緹之名,彼此互相激勵,再度開始用圓木衝撞鐵門。包圍宅邸的市民們配合著節奏,歌頌起盧卡之名。
  「我等與盧卡共同奮戰!!為我等帶來勝利吧!!」「殺貴族!!毀王室!!送那些豬上斷頭台吧!!」
  恐怕是某人事先寫好詞曲的歌,再讓暗樁帶頭唱,好使群眾呼應,提升暴徒的連帶感。聽著自己的名字被眾人歌頌著,盧卡感覺腦神經燒到冒出焦煙,甚至化為灰燼。在喪失思考能力的狀況下,聽著鐵門的門閂斷裂開來的聲音,看著眼前的暴徒們衝進宅邸內的模樣,接著,等在裡頭將近百名的私人部隊用卡斯柯特槍齊射的響聲傳進耳中。
  煙硝味和血腥味刺鼻,叫罵、槍聲、慘叫不絕於耳。直到約莫一小時過後聲音止歇,傑彌尼、盧卡與雅思緹三人都站在被撞破的大門旁。
  「很好!成功殺了伯爵啦!!」「我們贏了!!這臭傢伙活該死好!!」
  只見暴徒們用槍尖刺著領主貝托朗伯爵的首級,高聲歡呼走了出來。傑彌尼一臉無奈地對他們說:
  「哎呀呀,你們殺了他啊?我不是告訴過你們不能殺他嗎?」
  「嘎哈哈~我們是聽你說不能殺沒錯,但一見到這傢伙的臉,氣都上來啦!不小心就殺啦!!」
  體毛濃密的壯漢得意地高高舉起槍尖,朝眾人大聲嚷道:
  「就用這貨當下酒菜喝個通霄吧!!嘎哈哈哈!!」
  暴徒們以歡呼回應後,意氣風發地高舉搶來的紅酒、威士忌或啤酒桶,三三兩兩開起宴會來了。同時也從宅邸內取出數本土地帳本,一本本焚燒成灰。行徑荒腔走板到似乎完全沒考慮往後的事。
  「…………接下來你想怎麼辦?」
  盧卡這時終於小聲問出這句話。傑彌尼堅定點頭:
  「距離此地十二公里遠的位置駐紮著兩千名烏奇奧勒軍團兵,軍團長是貝托朗伯爵之子,小貝托朗伯爵。我想等到天亮時,這座都市已經遭到包圍了吧。」
  「………………」
  「若能擊退軍團,接著就換王國軍來。為數大約一萬,而總司令官恐怕會是公主法妮雅•加門帝亞吧。」
  「……………………」
  「宿命的對決呢,我都熱血沸騰起來了。你就好好報復明明被你救了一命,卻忘恩負義放逐你的豬公主吧。」
  「…………喂。」
  「嗯?」
  「…………我可沒打算要和法妮雅為敵。」
  「哈哈哈!」
  「你這臭傢伙!笑什麼意思的!?」
  「因為早就為時已晚啦!王族怎麼可能會放過我們這些引發暴動,殺害領主的人呢!」
  「都是你幹的好事!別把我和雅思緹扯進去!」
  一這樣吼回去,傑彌尼維持笑容冷冷地接下去:
  「你可是我的隨從喔。」
  「……………………」
  「想怎麼處理你是我的自由,因為你屬於我啊。」
  盧卡依然默默瞪著傑彌尼。感覺從傑彌尼的笑容中吹出一股空虛乾燥且冰冷的風,明明時值仲夏,卻令盧卡的體溫卻開始下降。
  「我反倒認為你該感謝我呢。畢竟我讓你從一個連想住旅店睡床鋪都辦不到的流浪漢,在短短一星期內搖身一變,成了整座都市的救世主呢。」
  「我又沒拜託你。」
  傑彌尼依然冷冷微笑著。
  「我會遵守和你的約定。等到你做完你該做的事,我會讓你有辦法離開市外。」
  「……那就好。所以說,要等到何時?」
  「等到擊退王國軍後,你就能大搖大擺走出城啦。」
  「……………………」
  「一旦撐過烏奇奧勒軍團的攻勢,再抵擋王國軍的話,定會有其它感受到王政衰敗的都市發生暴動。屆時王國軍將無法只顧著這裡,不得不解除包圍網,你就堂堂正正出城吧。」
  「……………………」
  「好啦,明天起會變得很忙喔,想和軍團交戰得要擬定策略。如今你對市民們而言是希望之光,得站在最前頭帶領大家呢。不然要是打輸這場仗,你和雅思緹別說出城了,可得直接上斷頭台喔。」
  傑彌尼說完拍了拍盧卡的肩膀,走進領主宅邸。
  「……………………」
  靠著熊熊怒火抵禦心中的寒風,盧卡默默望著傑彌尼的背影離去。這時雅思緹忐忑地說:
  「我搞不懂發生什麼事耶?」
  「……我們被傑彌尼狠狠擺了一道。」
  看到雅思緹仍歪頭不解,盧卡側眼望去。
  「我和妳被他拱成這場暴動的主謀啦。再過不久,法妮雅就會為了逮捕我們兩個,來到這座都市。」
  盧卡眺望起遙遠的西方,王都拉蘭帝亞所在方向的星空。此地距離拉蘭帝亞僅僅兩百公里左右。相信不出一兩天,烏奇奧勒暴動的主謀盧卡•巴路克之名便會傳進法妮雅耳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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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9 23:4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章 英雄


  整面高聳的拱型天花板上鑲著色彩繽紛的教堂壁畫。懸掛著豪華吊燈,黃金製的天使及聖人像,占滿眼前視野的挑高採光窗,大理石地板,天鵝絨地毯,一切家具都由金、銀或水晶裝飾,光線因此再三曲折增強,使整個空間看起來彷彿被彩虹籠罩。
  拉蘭帝亞宮殿的核心部位,「水晶殿」。
  如今此處聚集了宮廷貴族、朝臣、將軍、祭司、詩人、歌手、藝術家、資本家與富商等近千人,進行著覲見儀式後的暢談。
  只見衣衫華美的貴族們人手拿著一份今日覲見儀式上伊甸大使贈送的最新「第二十五版 型錄(Catlog)」的複本,十幾人成一群,針對與上一版的差異及新登錄的「尖端兵器」熱情討論。主要由消息靈通的宮廷貴族,對聚集來的貴婦們和地方貴族解釋現狀。
  「因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獲勝,伊甸評議會贈予了兩萬五千 GP(Grace Point),如今王國累積持有七萬三千GP。如何分配這些GP來進行強化,將深刻影響往後王國的趨勢。」
  一名本日首次覲見國王、完成社交界出道的貴族千金,看著型錄不解地問:
  「這台 熾天使(Seraphim)級機兵米迦勒不正是突然墜落到戰場上,害得布魯塞參謀長戰死的機體嗎?真虧堤拉諾勒慈善同盟付得出這兩百二十五萬GP呢。」
  「背後似乎有許多原因。聽說是伊甸為了兼顧實驗,才便宜借給慈善同盟。」
  「真是隨性呢。再說伊甸明明站到慈善同盟方去了,怎麼還有臉參加王國的晚宴呀?」
  「伊甸的說詞是,他們不過是根據各國請求,公平贈送尖端兵器罷了。說實話,我國當然也想趕走伊甸,但如此一來將無法獲得尖端兵器,只能忍耐假裝友好,一切全為了尖端兵器啊。」
  開口解釋的宮廷貴族是名平時就在拉蘭帝亞宮殿內到處走動,上至貴族下至衛兵、男女傭的傳聞都有所網羅,再靠這些情報擴大人脈的人。在名為宮廷的魔境內,朋友的人數形同最強悍的武器。不愧為求生存而蒐集情報,這名貴族的知識還算淵博,這時才有辦法對貴族千金提出的最根本疑問侃侃而談。
  「那麼我國等同透過戰爭累積點數,再從伊甸方換取獎品呢。難道這代表著,加門帝亞王形同伊甸評議會的臣子,是嗎?」
  周遭的壯年貴族聞言均眉頭一皺,貴婦們也用扇子遮起臉來互使眼色。貴族千金雖發現自己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但就是想知道答案。
  「喂喂,講話小心點啊。伊甸的大使只是對國王獻上GP慶祝我軍勝利,國王也回贈貴金屬、牲畜與奴隸給伊甸。雙方並非主人和臣下,而是站在對等的立場交換禮品呀。」
  「哦……」貴族千金略顯不悅地聽進這些話。儘管表面上確是如此,實際上卻不過是地上的君王們在伊甸施捨的玩具間你爭我奪,伊甸則看著地上的猴戲哈哈大笑。
  這時,通往王座大廳的門開啟,世襲貴族伊西德羅伯爵宣告公主即將進場。
  吵雜聲瞬間止歇,眾人的視線都往大迴廊另一側的盡頭望去。
  衛兵恭恭敬敬開了門後,由眾多金銀珠寶裝飾的空間頓時更加明光爍亮。
  「喔喔……」在場將近千人無不齊聲讚嘆。
  肩膀與鎖骨完全外露的淺紫色晚禮服,布料混用綾、絲絹、金絲,手戴白絹手套,胸前掛著金銀項鍊,頭頂銀白王冠。然而公主身上穿戴的一切珠寶翠玉,不過是用來加強她原本就已光芒璀璨,發自內在的美貌。人們深深著迷的是她一身與生倶來的玉肌,隨著光線強弱在銀白與淺紫間變幻的飄逸長髮,修長軀體的鵝蛋臉上有對媲美繁星的明亮眼眸。
  似乎對穿戴華美的自身略感害羞,公主法妮雅•加門帝亞絕不和現場注視而來的兩千眼珠對上眼,拖著晚禮服的長長衣襬,以光芒絲繭包覆自我。
  清澄剔透且凜然的樣貌中隱含些許害臊。只輕點頭回應眾人的視線後,公主走向今日的主賓,伊甸大使格列高•歐納席斯公爵。
  「格列高公爵,衷心感謝您本日大駕光臨,還請盡情享受今晚。」
  當法妮雅挺直背桿,帶著公主的威嚴問候,格列高也恭敬地動左腳後退一步,垂頭的同時右手在胸前優雅一滑。
  「我才該感謝您盛情歡待。恭祝加門帝亞王室日後更加繁盛。」
  銀白長髮搭配中性面容與一雙冷淡紅眼。主宰著位於彌朵爾湖中心的伊甸特區的格列高公爵親自來訪王國的事實,算是給足了加門帝亞王面子。
  看準格列高公爵打完招呼的時機,宮廷樂團演奏起優美舞曲。而公爵也按照事先決定好的,邀請公主共舞。
  「希望有幸和您共舞一曲。」
  「樂意之至。」
  從法妮雅開口問候到共舞,都是接見儀式前與朝臣商量決定好的一環。在場的千名貴族與有權人士們看了加門帝亞公主與伊甸公爵共舞之姿,肯定會回到各自的生活圈中去大肆渲染雙方無可動搖的密切關係吧。
  纖細背部被公爵支撐,摟在懷中的法妮雅在四目相交下於地板數度劃出圓舞。觀望的眾人如癡如醉地盯著公主的一舉手一投足,勾勒出滑順曲線的美背,以及搭在公爵手中那雙細得彷彿會一碰即碎的胳臂。
  隨著法妮雅踏出舞步,地板上彷彿激出眩光漣漪。每當清澄眼眸中浮現憂愁與哀痛,彷彿周遭大氣瞬間煥然一新,形成新的光繭包覆住公主和公爵。無論是天花板的教堂壁畫、金銀裝飾或吊燈,甚至整間可謂集王國全力打造出的水晶殿,如今都化為用來讓公主之美登峰造極的舞台。

  當貴族們無不被形同女神化身的公主迷得如癡如醉,唯有一人——法妮雅獨醒。
  ——我可是大發慈悲和妳跳舞啊。
  打從一開始跳起舞,就聽見格列高公爵無言的聲音傳來。
  當然,並非直接說出口傳進耳中。不過從搭著的右手、繞到背後的左手、貼近的胸膛以及相交的眼神深處,都能不絕於耳地感受聲音響起。
  ——妳這齷齪的地上猴。
  紅眼深處正這麼低語。
  ——穿得再怎麼漂亮,妳充其量只是猴王的女兒,一隻母猴罷啦。
  一舉手一投足都能感受這些聲音默默傳來,著實令人不悅。但法妮雅只能努力不讓情緒流露於外,面無表情地祈禱這首曲子早一秒結束。

  宛如拷問的舞蹈終於結束,離開格列高公爵身邊後,總算能鬆口氣……沒這回事。接下來她還得和來訪拉蘭帝亞宮殿,擁有領地的大貴族——所謂的世襲貴族們談笑。為了顧及他們的面子,得循著繁重的形式對應。一旦經過這些人身旁,一定得由法妮雅主動開口問候,被問候到的世襲貴族則必須依照各自爵位高低,以默禮、答禮或親吻手背來回應。王族與貴族間便是靠著這些耗費將近兩百年的歲月、由朝臣建立起的宮廷禮儀交流,透過禮儀來確認雙方至今仍維持著秩序。一旦跳脫這層「框架」便會發展成事件,而事件將會瞬間透過平時無聊度日的貴族之口傳遍千里,扭曲誇大成虛假不實的謠言。
  今晚就發生了這樣的事件。
  「哎呀殿下,您今日依然美不勝收吶!在您面前連珠寶都得相形失色!也難怪黎維諾瓦的皇太子對您一見鍾情呢!」
  現任國王四十八歲的弟弟,穿著華麗紅祭司服,略為發福且禿頭,臉上總是掛著溫和笑容的克勞迪奧樞機卿這麼說的同時,故作姿態地張開雙臂。法妮雅則面不改色回應:
  「我並未和皇太子見過面。」
  「不不不,外頭都在傳皇太子光見到殿下的肖像畫就深深著了迷,聽說最近更打算找理由來訪吶。若黎維諾瓦與加門帝亞能夠聯姻,對整個恩寵大地來說實為千載難逢的幸運吶!」
  克勞迪奧擅自下了結論,再對近期一連串社會局勢說出自己的見解後,裝出一臉忠臣樣壓低聲音說:
  「這陣子來有些下賤的鼠輩在分發詭異的傳單呢。由於過度粗鄙沒品,實在不該在這種場合拿出來。不過我發現一些在意之處,希望能請殿下過目而帶來了。當然,我並不是勉強殿下一定要看……」
  儘管直覺到事情會變得麻煩,為保樞機卿的面子,法妮雅眉頭不皺一下地回應:
  「不要緊。我有興趣呢。」
  只見樞機卿從胸前口袋中取出紙片,細心儺開後用雙手捧起,恭敬獻給法妮雅。
  是名單手提著一顆豬頭的少年。
  少年臉上刺著如閃電般曲折的刺青,只剩顆頭的豬則戴著公主的王冠。
  而在少年和豬旁邊,還詳細記載了人名。豬叫法妮雅,少年叫——
  盧卡•巴路克。
  法妮雅胸中一陣刺痛。
  為了不流露於表,她硬是吞下痛楚。
  「這樣子啊。」
  只回答這句話,事不干己地把傳單還給樞機卿。
  「能看出畫這張圖的人品德水準如何呢。」
  一語帶諷刺回應,周遭貴族們的笑聲如漣漪般擴散開來。想必到了明天,宮殿內包含所有男女傭在內的人都會知道兩人這段對話吧。樞機卿一臉抱歉地垂頭說:
  「身為親衛軍團兵卻再三違反協約,最終遭到流放的那名少年……記得是叫盧卡吧。他似乎就是現在這群反叛分子的首領。」
  「……………………」
  「據聞烏奇奧勒一帶的反社會勢力大量印製了像這樣的傳單,沿著街道上的城市發放。這般卑劣下賤的手段,王室絕不能容忍,若不趁芽尚未茁壯前連根拔除,只會像蟑螂般越來越多。恕我出於忠心諫言,王室必須盡早想出應變之策。」
  法妮雅心不在焉地望著侃侃而談的克勞迪奧樞機卿。
  ——真虧他說得出這種連篇謊言……
  雖然裝得一副什麼都沒有的模樣,但在背後放出虛偽流言,逼使法妮雅不得不流放盧卡的,正是這名克勞迪奧樞機卿。覬覦著王位的樞機卿明明不時放出貶低法妮雅的不實傳聞損害她的名聲,如今卻在公主面前大放厥詞。法妮雅忍下傻眼的心情,面無表情地回答:
  「無論是什麼人,倘若膽敢反抗陛下,確實需要想辦法處理。」
  「您說得是。」
  「我未曾懷疑過你的忠心。感謝你讓我看了如此有趣的東西,往後也請為了陛下更加精進努力。」
  出言慰勞完且確認過對方回以默禮,法妮雅轉身繼續去和其他諸侯打招呼。
  再三重複著死板板的招呼和回禮的過程中,腦內卻不由得浮現出盧卡提著法妮雅首級的那張諷刺畫。
  ——盧卡,你恨我嗎?
  不知不覺間捫心自問起來。
  ——因為恨我,才加入了反叛勢力嗎……
  法妮雅認為不是沒有道理,也對此莫可奈何。畢竟先恩將仇報的是自己,要叫盧卡別怨恨實在太困難了。
  明明清楚這點,內心仍飽受煎熬。
  王侯絕不能將感情流露於外。無論面對任何狀況都必須泰然自若,維持王的威嚴以使臣子服從。因此法妮雅拼了命壓抑自身痛苦,維持一臉若無其事,用王室之光懷柔眾貴族們,顧全他們的體面。
  什麼都不會變,也無需改變。王等同神之代理者,其威權將永恆持續下去——法妮雅就這樣依每個人的身分打招呼並接受回禮,將這件事實傳達給在場一千人知道……

  從馬甲的緊縛中解脫,回到房內換上室內便服,已是晚上十一點的事。要幫忙換衣服的女傭退下後,回歸獨處的法妮雅默默往床上倒去,仰望著床頂天蓋上飛翔的天使浮雕。
  「……………………」
  一整天下來,唯有在這段就寢前的時間,法妮雅才能變回一名少女。
  一直壓抑著的感情終究湧上喉頭,表情隨之痛苦扭曲。法妮雅雙手抓著枕頭,把臉往裡面塞。
  「……怎麼會動搖得這麼厲害?」
  遮住臉,質問起自己。
  「……冷靜,必須好好控制情緒才行。」
  如此告誡自我,依然把臉塞在枕頭裡,深呼吸一口。
  ——盧卡會遭流放,完全怪我不夠成熟……
  拿下卡納塔克之戰的勝利後,法妮雅沒能抑制住湧上心頭的情緒,站在機兵肩膀上與盧卡相擁,並出言感謝。由於公主和貧民相擁乃是前所未聞,經目擊此景的士兵們口耳相傳,隔天拉蘭帝亞宮殿內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緊接著與盧卡獨處兩晚的事也被攤在陽光下,遭惡意有心人士加油添醋,兩人間因此被視為敗壞風俗的關係。一旦法妮雅開口擁護盧卡,便有「果然是關係匪淺才會替那個低賤的傢伙說話啊」的風聲傳開。到後來連為他辯護都沒辦法,盧卡更主動離開親衛軍團。
  在他人面前和盧卡相擁正是一切失敗的開端。
  當時法妮雅應當克制激情,以超然之姿俯視士兵們才行。哪怕王的面具只是露出一絲破綻,人們都會歡欣鼓舞地扒開傷口,填塞惡意,讓流言蜚語滿天飛。結果導致法妮雅的威信受損,本該被譽為英雄的盧卡也被視為不肖之徒而流放。
  ——不會再失敗了。
  ——無論身陷何種狀況,我非得抑制私情不可。
  這就是王族的生存之道。若不將自己切離人類的情緒,展現神的代理者之姿,馬上會讓惡意人士有機可趁。因此千萬不能讓自己其實是人類的事實曝光。
  所以。
  ——就算盧卡成為敵人阻擋在面前,也不要動搖。
  ——默默接受這個事實吧。
  法妮雅把臉從枕上抬起,癡癡望著天蓋上的天使們。然而儘管再怎麼用理性說服自己,愧疚的情緒仍沒有消失。
  睡不著的法妮雅無論如何都會想起盧卡的事。
  ——我的白馬王子。
  內心擅自低語。
  而注意到這句低語的法妮雅羞紅了臉,再度把臉埋進枕頭。
  ——我在做什麼啊?
  ——跟傻瓜一樣……
  雖然這麼嘲笑自己,但法妮雅的心自然而然飛回了四月時與盧卡兩人共同走過的那段旅途。
  被藍鬍子捉走、被綁上T字架,無力想哭的那個當下,盧卡騎在貝奧狼背上衝了進來。在鞍上被他摟在懷中,奔馳過夜路,從急行的貝奧狼背上跳下。兩人獨自在洞窟內度過一晚,聊了許多事。與貴族子弟間死板的交談完全不同,既坦率又快樂。盧卡以一點也不受不知變通的宮廷禮法束縛、最直接自然的平民口吻描繪出貧民窟的模樣。儘管用字遣詞粗野,內在卻是十足的紳士。畢竟站在盧卡當時的立場,他大可玷污法妮雅或是賣給敵人,結果最後他做的卻是燒了自己寶貝的五本書,起火替法妮雅取暖。
  在洞窟中為了免於凍死,抱著盧卡入睡的記憶重新浮現腦海。
  明明當時火光熄滅,一旦睡著就難逃一死,精疲力盡的盧卡卻早早失去意識。為了活下去,法妮雅伸臂到背後抱住他,靠著彼此的體溫來取暖。
  耳朵貼上胸膛,聽了他的心跳聲。
  同樣為人的韻律。
  當時法妮雅不禁認為身分形同虛飾。或許他是最底層的貧民沒錯,但卻擁有比任何王公貴族都高尚的精神。
  再來是,卡納塔克的戰役。
  本該敗戰的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在盧卡的獻計下竟以勝利坐收。
  不只救出遭囚的公主,還讓居於絕對劣勢的戰況起死回生,盧卡當然功績顯赫,要說他是歷經七次的堤拉諾勒戰役中最大功臣都不為過。
  那三天的逃亡之旅,法妮雅接連遇見了自己不認識的自己。
  本來以為自己十分堅強,其實非常懦弱。畢竟原本覺得自己絕不會掉淚,卻動不動淚眼盈眶,最後甚至喜極而泣。真正的自己其實是個愛哭又感傷的人——光是明白這點,法妮雅就很想好好感謝盧卡、弭茲奇和雅思緹。
  原本法妮雅打算在那趟旅程結束後,要提拔盧卡和弭茲奇為騎士,並收雅思緹為貼身侍女。另外為補償盧卡燒掉的那些書,要將自己擁有的個人圖書室的鑰匙贈送給他,她想如此一來便能偶爾在圖書室內和盧卡在一起。
  ——兩人靜靜看著書,交換感想……
  法妮雅如今仍懷著這個夢想。泡上一壺好紅茶,邊吃點心,邊詳讀書本內容……肯定會是美妙的時光吧。
  然而,這已是無法實現的夢。
  盧卡•巴路克如今已成為在諷刺畫中提著法妮雅首級的反叛勢力領袖。背後恐怕有靠著「引導戰役取得勝利,卻反遭流放的悲劇英雄」如此口號來塑造盧卡的投資者吧。若是夠聰明的投資者,不難發現盧卡的處境相當適合擔任反威權運動的「偶像」。
  不過,盧卡又是以什麼心態站在那個立場上呢?
  該不會,果然是……
  ——因為恨我嗎……
  實在很在意這一點。儘管深知被怨恨也是莫可奈何,內心深處卻頻繁地催眠自己「盧卡不會恨我」。
  ——盧卡的精神比宮廷內任何貴族和騎士都來得高尚……
  ——他為了不讓我的名譽繼續受損,主動離開了親衛軍團……
  ——為了我犧牲自己的盧卡,應該不會恨我才對。
  或許這種想法相當自私,但仍不禁會這麼認為。反覆左思右想,自問自答,依然沒得出答案。最後按捺不住的法妮雅一回過神來,人已經起身走向衣櫃。
  把手伸進吊掛著光鮮亮麗的晚禮服、誇張的大禮服、流行的連衣裙的衣櫃,法妮雅取出一件藏在深處的骯髒軍服。
  是那段旅途中,盧卡借給她的上衣。
  羞紅著臉的法妮雅將上衣摟在胸前,窺探起自己內心的深處。
  ——好想再見到盧卡……
  一窺探之下,發現心底唯有如此願望。
  ——想見他,向他道歉。
  ——然後確認他究竟恨不恨我。
  ——如此一來,我將別無所求。
  ——以公主的身份往前走下去吧。
  即使會走上與盧卡對立的道路。
  ——我仍循王道而行。
  隨著臉埋進盧卡的軍服,那晚在洞窟度過的記憶也再度浮現,胸口不由得心跳加速。雖曉得這麼做很可悲,仍在軍服上尋找著早已散去的氣味。
  ——盧卡……
  回想起坐在貝奧狼鞍上時被他摟在懷中的記憶。當時一片深邃漆黑的闇夜中,明知追兵就在身後,法妮雅卻不知為何能安心地委身於盧卡,甚至心想就這樣一直奔馳下去也沒關係。
  ——無法見面真的好難受……
  就在她沉溺於美妙回憶中時。
  敲門聲傳來,接著門外響起副官的聲音:
  「抱歉於深夜打擾您。方才快使來報,有件希望能讓您盡早知道的消息。」
  法妮雅頓時回過神來,連忙將盧卡的上衣藏進衣櫃內,整理了室內便服的衣襬後咳了一聲道:
  「請進。」
  進房的副官,烏各男爵恭恭敬敬行了禮,報告起消息。
  「昨夜清晨,要塞都市烏奇奧勒發生了暴動,如今被市民們佔領。領主貝托朗伯爵慘遭殺害,遺骸更被遊街示眾。目前,小貝托朗伯爵親自率領軍團包圍了都市。」
  法妮雅板起臉孔點頭回應。能夠奪下一整座要塞都市,代表是相當大規模的暴動,而領主慘遭殺害更是前所未聞。雖已耳聞貝托朗伯爵的統治有多苛刻,看來居民的怒火遠超乎法妮雅想像。若不趕緊召集王國軍前去解決暴動,恐怕火勢將蔓延至各地。
  「我馬上趕往王座大廳。麻煩你召集親衛軍團的將帥。」
  「遵命。然後……有件事希望您先聽聽。」
  「?」
  「暴動的主謀是盧卡•巴路克。」
  烏各男爵壓低語調說出口的這句話,讓法妮雅聽了瞪大雙眼。
  「據聞其身旁也見雅思緹•艾爾哈特之名。」
  法妮雅感受到自己的雙腳正在顫抖。
  把情緒給我吞下肚——法妮雅的理性如此下令。
  接著她才勉強點頭回應:
  「……我知道了。我會去詢問上意。」
  這時在烏各身後待命的侍女們進房,開始替法妮雅換上覲見國王的晚禮服。等到換好正式服裝,法妮雅為了不讓動搖流露於外,靠著意志力硬是讓自己面無表情。
  ——盧卡,你在做什麼?
  ——難道你真想與王政抗衡嗎?
  法妮雅無法讓內心的喧囂平靜下來。佔領整座要塞都市,更殺害領主的話,已經沒有任何回頭路可走,王也絕不會縱容反叛的主謀吧。這場近兩百年來最大規模的反叛,主謀竟偏偏是盧卡嗎?
  當時在洞窟內抱著盧卡入眠後,那場逼真過度的夢境記憶重新浮現。
  詳盡到很詭異,與一般的夢感覺截然不同——一場彷彿在預知未來的夢。
  『敬偉大的盧卡•巴路克!』
  『殺了公主法妮雅吧,盧卡•巴路克!』
  數萬名窮酸士兵成群結隊高吭這首歌。而在最前方看似二十來歲,握著魔獸貝奧狼韁繩的青年正是盧卡。
  『我不會讓妳如願的,法妮雅。』
  『看我摧毀妳的王國。』
  面對青年盧卡這句話,同樣成長為二十來歲的法妮雅出聲回應:
  『我會守護王政的,盧卡•巴路克。』
  數萬名士兵聽完法妮雅的回應,罵聲四起,唱起革命之歌。
  區區夢境,卻深深紮根於法妮雅的意識內,揮之不去。三不五時就浮現在腦海中,從內部翻攪意識。
  「全權交由妳處理,法妮雅。」
  換好衣服趕到王座大廳後,剛睡醒的加門帝亞王打著哈欠頒下重責大任。
  「取主謀盧卡•巴路克的首級回來。」
  法妮雅跪在王的跟前,接受命令。
  「悉聽尊便。」
  法妮雅抬頭時,表情已徹底變為一名軍隊指揮官。
  眨眼間便派出大量使者急急奔赴王國內各貴族,著手動員各軍團的準備。反抗分子盧卡•巴路克之名就這樣越過加門帝亞王國國境,傳遍了恩寵大地上的列強諸國。

  †††

  「不攻來呢。」
  站在建於城門塔頂上的瞭望台——俗稱「塔樓」的傑彌尼用望遠鏡監視著敵人,奸笑著這麼說。
  在他身旁,穿著一襲漆黑裝備,面露不悅的盧卡則是以肉眼觀測著朝霧的另一頭,於平原上列陣的兩千名烏奇奧勒軍團士兵。
  「……………………」
  傑彌尼喜孜孜地對一聲不吭的盧卡說道:
  「那個蠢兒子應當想在王國軍抵達前鎮壓我們才對。」
  包圍著要塞都市,被傑彌尼稱為蠢兒子的小貝托朗伯爵完全沒有領軍進攻的打算。剛從地平線升起的太陽照得分成五兵團的軍團在平原起伏上的倒影越來越長。
  於八月十一日晚上發生的暴動,到了現在十四日早上,依然是由市民們佔據著要塞,局勢沒有變化。
  傑彌尼和盧卡站的石製城門塔正下方就是城門。由於吊橋已被收起,敵軍只能先降落到壕溝內來進攻城門。而他們已在全長十二公里的城牆上配置了八千名市民,準備迎擊敵人。
  敵軍烏奇奧勒軍團共有三門野戰砲,每一門都是用青銅鑄造的大型砲,一旦開火,砲擊不出一天就能破壞城門,不過卻看不出對方有開火的打算。
  「對蠢兒子而言,這座都市就是他的家。可能他因此覺得,對付我們這點貨色,不值得去破壞寶貝的城牆吧。」
  「……………………」
  「既然如此,他們應該會採取硬破壞吊橋鉤環、放下吊橋,再以機兵突破城門的戰術吧。已有兩台海沃爾型在那邊待命了。」
  傑彌尼所指的方向,能看見兩台如豆仁般大的下級三隊 大天使(Archeangel)級機兵「海沃爾型」單膝跪地待命中。周圍各自有五十名左右的隨伴步兵包圍,機身暴露在晨間平原的露水中,沾滿了水氣。
  兵團後方還看得見負責後勤補給的從軍商人召開的市場。那個市場等同敵方軍團的食糧庫兼彈藥庫,雖然只要燒毀該處就能拿下勝利,不過要是因此惹火商人,反倒會害我方後勤上出問題。所以該做的不是燒毀,而是想辦法讓商人也願意提供我方商品才行。
  「哼哼。」傑彌尼微微揚起嘴角,轉頭看向盧卡。
  「他們應該今天會行動吧,這下有得忙啦。我們至少得贏過蠢兒子軍團才行啊。只要我們一獲勝,暴動就會擴散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這個國家也會變得支離破碎。」
  盧卡依然面不改色,一聲不吭。傑彌尼輕輕歪過頭說:
  「你也該消氣了吧?」
  「……………………」
  「希望你能站在最前端鼓勵大夥。我親自拜託你,相信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吧?」
  盧卡看都不看傑彌尼一眼。
  「出錢的是誰?」
  他這麼逼問對方。傑彌尼依然揚起微笑,任憑平原的風拂過。
  「明明靠家裡寄生活費的你為何辦得到這種事?若論你的財力,既無法懷柔居民,無法大量印製諷刺畫發放,也不可能只花短短一晚就成功引發暴動。背後肯定有某個不知哪來的瘋狂貴族在金援你對吧?」
  傑彌尼掛著淺淺笑容聽盧卡質問完,視線移回敵軍。
  「我很中意你的聰穎,不過要是你胡亂耍小聰明可就麻煩了呢。」
  「假如你和反體制派的貴族從中勾結,我可不淌這灘渾水,因為我可沒打算和法妮雅為敵。快給我把後援者的名字招出來。」
  「你知道也沒好處喔。」
  「大概是克勞迪奧樞機卿,那個害我不得不離開親衛軍團的始作俑者吧。我萬萬沒道理幫他。」
  傑彌尼聳聳肩,目光冷冽地說:
  「你應該放眼大局才對。」
  「……………………」
  「此時此刻,你我兩人或許正站在歷史的轉捩點上喔?豈不是令人雀躍不已嗎?明明我們能親手改變這個世界,去計較是誰出的錢,未免太芝麻蒜皮了吧?能利用的通通拿來利用又有什麼不對?」
  「我就是不爽啦。不管是你的做法,在你背後的傢伙,還有對你言聽計從的我自己都一樣。」
  傑彌尼無奈皺眉,聳了聳肩。
  「不然你想怎麼辦?自己一人去投降敵軍?以為只要見到最愛的公主殿下再向她求饒就能解決?我想你應該早就清楚,目前已經發展成不是光憑個人好惡就能解決的問題才對。」
  「我再說一次——我沒打算和法妮雅交戰,也對改變世界沒興趣。我壓根沒打算在你擅自搭建的舞台上跳舞啦。」
  「這和我們講好的不一樣啊,隨從小弟。你不是說能做的你都會做嗎。」
  盧卡瞪了傑彌尼,再度開口:
  「……我得和雅思緹商量。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在你的陷害下做出和法妮雅交戰的決定。」
  傑彌尼訝異皺眉,仔細端詳盧卡後燦爛一笑。
  「你真如傳聞所言,和公主殿下間關係匪淺嗎?」
  「什……」
  「還是你單方面迷上她了?聽你左一句法妮雅、右一句法妮雅的,叫得多親熱啊。」
  啞口無言的盧卡轉眼間漲紅了臉。
  「……怎麼可能啊!我可是徹徹底底的貧民喔!對自己是哪根蔥清楚得很好嗎!」
  「是喔。」
  「還什麼『是喔』?你這傢伙可別亂點鴛鴦譜啊!?我、我只因為殿下是個好人,所以很尊敬她,相信她往後一定能讓社會變得更好而已……」
  傑彌尼喜孜孜地看著結巴回答的盧卡說:
  「我也有點興趣了呢。其實我只聽過風聲,沒有見過公主殿下本人。既然能讓你如此著迷,表示肯定是名不簡單的人物吧。」
  「……我是不曉得算不算著迷啦……總之她是好人喔。要是那個人的話,一定願意聽我們現在的處境。但要是朝她扣下扳機,將再也無法回頭,對我們一點好處都沒有。」
  「唔嗯……」
  傑彌尼呼了口氣後,似乎陷入了沉思。雖然肯定在打什麼壞主意,但盧卡連猜測都懶,於是默默望向遠處平原上的敵方軍團。
  城牆外有兩千敵人,城牆內則有一名不知葫蘆裡賣什麼藥的心機軍師和一群難以管控的暴徒。
  不知不覺間竟被捲進如此複雜的狀況了嗎?盧卡不禁想抱怨自己多不走運。
  ——明明只是想找張床睡才進入這座都市,卻演變成這樣……
  他吞下抱怨,思考起接下來的事。儘管實在不願意照著傑彌尼的佈局行動,目前不想辦法戰勝眼前的敵方軍團,狀況確實不會好轉。
  「龜在城裡怎樣都贏不了吧。難不成會有友軍趕來支援嗎?」
  一這麼問,傑彌尼一副理所當然地抬頭挺胸回答:
  「我安排二十名騎兵躲在森林裡,我一下令就隨時能襲擊對手後方。」
  「就這樣?」
  「嗯。我覺得很夠了啊。」
  「我說你啊……有在戰場上打過仗嗎?」
  「沒有。我方有實際率兵打過仗的只有你和葛布,還有森林中的騎兵隊長三人而已。」
  盧卡帶著絕望眼神往空中看去。這傢伙雖然愛看書,卻不曉得軍刀、子彈與砲彈飛舞交錯的戰場長什麼樣,不過是埋下僅僅二十名騎兵就滿意了。
  傻眼歸傻眼,仍開口問了在意的事。
  「就我看下來,你有在市民內參雜你雇來的傭兵對吧?總共有幾人?」
  「眼睛真尖呢。我先前就讓由我親自挑選鍛鍊的三十名士兵住進這座都市,光靠一個晚上就奪下都市也多虧了他們的活躍喔。與其說是傭兵,不如說是我的親衛隊吧。順帶一提,隊長是葛布。」
  「有人會駕駛機兵嗎?」
  「有名前機兵維修工。雖然城內並沒有半台關鍵的機兵就是了。」
  盧卡哼了一聲,比較起敵我戰力差距。我方有職業士兵三十人加上騎兵二十人,再來剩沒受過戰鬥訓練的男性市民三千數百人。一旦敵方軍團認真起來猛攻,這點戰力連一天都撑不住。
  「根本沒勝算好嗎。」
  「哈哈,你也放棄得太早了吧!」
  也不知到底在高興什麼,傑彌尼開懷大笑,對前方比出姆指。
  「若要問勝算何在……就在那群傢伙內部對吧。」
  盧卡用下巴指了在平原上布陣的烏奇奧勒軍團,接著說:
  「軍團內的士兵都是從這裡徵召去的市民或農民吧?那麼他們肯定知道父母兄弟及友人在城內堅守才對。等到一開戰時,那些士兵有辦法朝他們舉槍嗎?就算是貴族下的命令,也不可能有辦法對親人和朋友開槍啊。」
  「哼哼~」傑彌尼喉嚨深處湧上笑聲,點頭回應:
  「沒錯,我確實期待著這點,也已準備好訴諸對方良心的傳單。我想你應該很清楚我製造的紙炸彈威力有多麼驚人了吧?」
  盧卡不悅地瞪著傑彌尼。自己的確拜這傢伙的傳單所賜,才會被迫站在現今的立場上。傑彌尼所印製的諷刺圖畫精準刻劃了時代氛流,易懂又有趣才使人琅琅上口。不過——
  「你要怎麼去敵陣灑這些?」
  「我還沒想那麼多。」
  有時真搞不懂這傢伙到底是天才還是蠢貨。
  「所以呢,你要和我一起戰鬥嗎,隨從小弟?」
  「……我可以幫你和眼前的軍團戰鬥,不過等到王國軍抵達後我就不保證了。如同我說過的,我不會和法妮雅交戰。」
  傑彌尼輕哼一聲並聳聳肩,似乎表示明白。
  「王國軍現在正從各營地號召軍團,等集結完畢抵達這裡,少說也得花十天左右。既然你說到時無法參戰,就和雅思緹一起去維持市民的士氣好了。其中又以女性對現狀感到十分不安,拜託你去接觸,並且鼓勵她們吧。」
  盧卡以癟嘴取代回應,丟下傑彌尼一人爬下塔樓。畢竟欠他恩情,鼓勵居民這點小事還是得幫忙的。
  就在盧卡為了找雅思緹而在城內閒逛的過程中,發現到他的居民不是揮手、歡呼,就是跑上來要求握手。臉上的刺青特徵讓他十分顯眼。這些人把盧卡當成「悲劇英雄」深信不疑。一邊留意不讓為難的情緒流露在臉上,一邊隨意應付歡呼,到處閒晃。
  領主宅邸內的廣場上,能看到男性居民們正進行卡斯柯特槍的射擊訓練。若想使好弓箭,肉體須經過長年鍛鍊。相較之下槍只需記住發射步驟,即便是只有瘦弱身軀之人也能簡單開槍。由於領主宅邸的地下儲藏庫內發現了兩百多把私藏的卡斯柯特槍,獲得了新武器的居民們興奮地接受教官葛布教導的裝填、瞄準及射擊方法。成兩列橫陣的居民們之間此起彼落響起如紙袋破裂的開槍聲,藍白硝煙冉冉升上夏日天空後散去。
  女性們就聚集在廣場某個角落。放眼望去,發現身著白色軍服的雅思緹也在其中。她瞄到盧卡身影,一本正經地招了招手。
  「啊,這這這!你也來聽大家的話啦!」
  這一喊,圍著雅思緹的中年婦女和年輕女孩們都看向盧卡歡呼,一齊揮起手來。當盧卡杵在原地不知所措時,雅思緹帶著年紀相近的三名少女走近,以嚴肅表情拉起盧卡的手。
  「快點,你得替大家打氣啊!這就是你的立場喔!」
  「喂,我根本不會……」
  「我聽少爺說了!您是位很偉大的人對吧!」「聽說還和那個法妮雅公主交情匪淺呢……!」「請把那些故事講給我們聽!盧卡先生能來,我們真的太高興了!」
  明明就是臉上的刺青害得沒旅店收留自己,如今素昧平生的少女們卻對自己感到憧憬而發出邀請。長年以來習慣受人鄙視、憎恨的盧卡現在被以好意相待,竟不曉得該如何是好。
  半強迫被帶到女性們的聊天區內,拿出從領主食糧庫中珍藏的肉乾、醃肉和小麥白麵包、紅酒等豪華招待,女性們催促盧卡說出他於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中的活躍事蹟。
  「……我只是順勢保護了公主,又因不想丟掉性命而奮戰……最後公主揮揮旗獲勝了,就這樣。」
  紅著臉自暴自棄地說完後,婦女們放聲尖叫:
  「真謙虛呀!怎麼不學學我家那口子吹牛亂蓋呢!?」「我在連環畫劇上看過喔!你不是從藍鬍子軍團的魔掌中成功保護了公主大人嗎!?」「聽說當時還和雅思緹一起解決了將近一萬名敵人呢!有你們在真是太好啦!不然我們大夥可慌呢!」
  遭接連而來的連珠炮震懾,盧卡僵硬地把臉轉往其它方向。
  「……事情越傳越離譜……我根本沒和一萬名敵人交手啊……」
  支支吾吾地回應完,一旁的雅思緹拜託起盧卡。
  「你聽聽她們的事嘛,她們好可憐,我聽了都感覺好氣喔。」
  總是悠悠哉哉的雅思緹臉上的表情難得滲出憤怒之色,婦女們的表情也隨之浮現憤怒和哀傷,異口同聲訴說起領主方的惡行惡狀。
  「我們也不想做這種事呀!但除此之外還能要我們怎麼辦!」「要是對這裡的領主言聽計從,連正常日子都過不上。不只家人會被部隊擄走,光頂個嘴都得被關進牢!家畜都比我們過得好呀!」「外頭的部隊裡有咱們的兒子啊!為什麼咱們幾家人非得為了貴族的理由自相殘殺不行!?」
  苛稅、勞役與徵兵。在現在這個時代,無論去到哪個城市,民眾都身陷類似的窘境。然而在這座要塞都市烏奇奧勒中,領主貝托朗伯爵行使領主權太過荒唐無度了。
  根據婦女們述說,貝托朗伯爵喜歡包養看上眼的女性市民當愛妾。而一旦女性拒絕,伯爵便百般刁難其周遭親屬和友人,逼得該名女性唯有成為愛妾一途可走,最終陪侍在側。而倘若有男性們擔心進入宅邸後就未曾歸來的女性前去奪回,不是遭領主之命互相決鬥,就是被迫從事嚴酷勞役,更甚者還會被強加反叛罪名關進牢中。
  無論領主如何賤踏領民的人格尊嚴,受王政保障的領主權能使領主不被問罪。徵稅官借領主威權狐假虎威,動用私人部隊施加暴力強奪居民們的私人財產,甚至連女人小孩都不放過。財產和家人的人生都慘遭玩弄所累積的怨恨,正是本次暴動的導火線。
  盧卡聽完,心情不禁黯淡下來。
  若重要的人遭受如此待遇,拚了命抵抗是理所當然的。假如換作希爾菲被貴族抓去凌辱,自己定會死命抵抗,無論對手再怎麼強大都不惜一戰吧。如今在他眼前的這群人,確實被迫嚐受這種痛苦。雖然無從想像起,但肯定是比撕心裂肺痛上千百倍。
  「我們錯了嗎?還是你認為我們應該乖乖任憑貴族擺布就好了?」
  一名獨生女遭領主玩弄,最後更被逼得尋短的婦女聲淚倶下地問。
  盧卡垂下眼,搖了搖頭。
  「……有問題的是領主。他根本瘋了,不需要聽那種傢伙的話。」
  聽盧卡小聲卻堅定地開口這麼說,婦女之間開始響起啜泣聲。廣場上的槍聲這時再度響遍夏日晴空。
  「對方做什麼都可以,這邊光回嘴就得接受處罰,太奇怪了吧。法妮雅她認為這樣是正確的嗎?」
  雅思緹這麼問。雖是個單純的質疑,想馬上回答她卻很難。
  違反體制,對王侯貴族高揭反旗。
  這是「邪惡」嗎?
  破壞現有秩序,創造對自身較有利的新秩序。
  這又是「正義」嗎?
  為追求理想而戰,過程中不分敵我,去撕裂無辜之人的手足,甚至奪其性命,究竟是邪惡,還是正義呢?
  不,追根究柢說來,這是個該用「正義」和「邪惡」的二元論來討論的問題嗎?
  盧卡不禁思考起這個問題,卻沒能想出答案。抬頭一望,一團積雨雲飄過蔚藍的夏日天空。那龐大過頭且清潔的白簡直有如一種生物,笑望地上的爭端。
  ——我到底想前往何方呢?
  如此捫心自問時,希爾菲最後的話在耳中迴響。
  『哥哥,我想你是個為了那些弱小、苦惱的人奮戰的人喔。』
  『弱小、貧窮、身分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踐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來改變喔。』
  明明認為是些和自己沒有關連的話,如今眼前卻有人哭著說出窘境,並希望自己幫助她們。彷彿像是希爾菲早在當時,就已預見了盧卡現在的狀況。
  ——要是我為這些人而戰,希爾菲會替我高興嗎?
  不禁這麼心想。
  ——她會以我為傲嗎?
  想做出不愧對希爾菲的行動。這是自從希爾菲過世後,盧卡一路秉持至今的信條。每當不得不做出重大決定時,希爾菲總是盧卡的依靠。四個月前能成功保護法妮雅從敵陣中突破重圍,也是心中的希爾菲默默推了他一把。
  現在自己究竟該怎麼做?若問希爾菲的話,她會回答什麼呢?
  捫心自問,卻隨即自嘲。
  ——答案早就擺在眼前了啊。
  仰望著積雨雲的盧卡這麼想。那一大片直達天際的雪白上,浮現著希爾菲的笑容。
  『我最喜歡這樣的哥哥了。』
  臨終前的話再度於風中響起。

  剛過中午時分,教會的鐘突然被激烈敲響。
  本來和葛布與雅思緹商量著戰鬥時一些作戰細節的盧卡,連忙爬上早上跟傑彌尼交談的塔樓。
  塔樓上除了傑彌尼,還有五名舉著卡斯柯特槍的傭兵。盧卡從石製欄杆探出身體,環望平原。
  「他們來啦。」
  身著深藍軍服的烏奇奧勒軍團在儀隊伴奏下開始進軍。
  前鋒是看似經驗老道,約莫五十名的散兵並未組成陣形,各自依照戰局判斷自由行動的難纏兵種。後方則跟著兩台各自帶著五十隨伴步兵,雙手持著巨大鐵鎚的大天使級海沃爾型機兵。巨大鐵鎚是為了破壞城門的武器,倘若讓它們順利抵達城門前,機兵們就會發揮真本領了吧。
  再後方還有五百名步兵成五列縱隊進軍。剩餘的一千五百名步兵依然停在平原上,三門野戰砲也沒有動靜。看來身為司令官的小貝托朗伯爵是顧慮到鎮壓後的結果,採取了盡可能不破壞要塞防禦設施的方針吧。
  盧卡從傑彌尼手中奪過望遠鏡,觀察士兵的表情。
  「真慶幸沒有砲彈飛來啊。然後,雖然散兵和隨伴步兵是職業軍人,不過後方的步兵看起來一點幹勁都沒有呢。那些是徵召來的士兵對吧?一臉就看得出他們明白自己得和家人與朋友交戰。」
  前進的五百步兵周圍由中士、槍騎兵、上士和連長包圍,一旦士兵逃亡就準備當場射殺。
  盧卡過去也曾當過戰列步兵,多次被逼著在隆隆砲聲中往前進,所以明白。現在往城門邁進的士兵們臉上明顯充滿困惑與緊張,完全只是不想被自軍殺害才無奈前行。
  「戰意高昂的只有散兵和機兵小隊,只要解決掉他們就能撐一段時間。葛布、雅思緹,照商量好的計劃行動吧。我等控制完吊橋後就會下去,一開始是關鍵,去大鬧一場吧。」
  盧卡一下令,身著白軍服白披風的雅思緹天真無邪地一笑:
  「那我去去就回啦。葛布,拜託你囉!」
  葛布默默點頭,單手將巨大十字戟扛到肩上,和雅思緹一起轉身離去。如事前商量好的,兩人負責的地區是城門前廣場。
  這時盧卡忽地想到什麼,朝雅思緹的背影出聲。
  「雅思緹,妳那件緊貼身體的衣服有穿在裡面嗎?」
  「嗯?」雅思緹轉頭,笑道:
  「你說戰鬥服嗎?我沒穿喔,因為太熱了。」
  雅思緹的行李中始終收著自從伊甸墜落後就穿在身上,那件不可思議的戰鬥服。明明柔軟卻具防彈性,就算被子彈射中也能分散衝擊力。要戰鬥時當然是穿著最好啦……
  「妳這樣沒關係嗎?沒穿那件被射中的話還是會受傷吧?」
  「嗯~不知道耶,因為我沒受過傷。大概不要緊吧,反正我是人造人嘛。」
  這傢伙太隨便了吧……傻眼歸傻眼,但轉念一想,反正雅思緹肯定沒問題。
  「葛布,如我剛才說的,雅思緹一發動超能驅動後會整整一天動彈不得,發動時間也很短,到時拜託你去接回她了。」
  宛如蠻力削掘出的黑曜石般的龐大身軀轉向盧卡,瞳孔深處燃起熊熊戰士光彩,再度默默點了頭。
  「葛布雖然看起來很可怕,其實很親切喔!會幫我燒洗澡水又會做飯!等等也靠你啦!」
  雅思緹說完,抬頭笑看葛布。依然一聲不吭的葛布只點頭回應,兩人一同走下階梯。從剛才討論戰術的過程中,可以得知葛布是名戰鬥經驗豐富的優秀戰士,也是這座城內少數能視為戰力的男人。
  視線移回平原上,可以看到散兵們已放下梯子爬下壕溝。同時從城牆的防護塔上則有剛學會怎麼使用卡斯柯特槍的居民們開槍射擊。
  雖說打一開始就沒抱持期待,沒想到真的完全射不中。卡斯柯特槍的子彈無法直直飛行,加上沒人指揮而無法一齊射擊。想當然爾,各自亂槍打鳥不只不會命中,更糟的還有開槍前子彈就已滑出槍口的。因為是種從槍口塞子彈的滑膛槍,朝下方開槍時得將子彈連同碎布一起塞進去防滑,他們應該忘記塞了。敵軍散兵見狀更加壯膽,走過壕溝底部,往被揚起的吊橋下方爬去。
  傑彌尼悠哉望著正下方的景象說:
  「果然衝著吊橋來啊。」
  「希望他們乖乖上當。時機點可是關鍵喔。」
  並排的盧卡和傑彌尼從石欄杆往正下方望,看準攀附在吊橋的散兵呈垂直狀態爬上欄杆,揮出鋸子碰到鎖鏈接縫處的當下。
  眼看吊環即將遭到破壞的瞬間,盧卡轉向後方大吼:
  「就是現在!放下吊橋!」
  收到命令的士兵朝另一名待在城門前廣場的士兵揮舞小旗。按照事前商量好的,士兵鬆開繩鎖器具的安全裝置,粗魯放下了吊橋。
  只見繩鎖一鬆,攀附在木製吊橋上的散兵如自由落體般猛然往下倒,橋板就這樣架在壕溝上。
  敵軍響起歡呼聲,大概是以為成功破壞了吊環吧。待命的兩台海沃爾型勇往直前,隨伴步兵也跟著走過吊橋,來到城門的鐵栅門前。
  一台機兵上前,開始用鐵鎚敲打起鐵柵門。受到高五公尺半,具三千八百馬力的巨人用大鐵鎚狂敲猛打,鐵柵門開始嘎吱作響。機兵的真本領莫過於破壞城門、堡壘和形同監牢的步兵陣。每當「匡噹!匡噹!」如喪鐘的聲音響起,柵門隨之扭曲變形,頂在地上的戟開始位移,越扭曲越往裡面凹陷。
  最後鐵柵門終於崩塌,在兩台機兵打頭陣下,五十散兵與百名隨伴步兵隨著震天雄吼衝進城內,後方的五百步兵也跟了上來。
  「很好!把吊橋拉上!!」
  當五百步兵正要踏上橋板的瞬間,盧卡再度下令。
  城內的士兵這次改用捲繩裝置將吊橋拉起,吊環並未被破壞的吊橋板重新揚起。五百步兵被迫在壕溝前停下腳步,而已經衝進城內的敵方軍團因此孤立。
  「OK,我也過去!」
  到目前為止都進行得很順利,接下來只剩痛扁城內的敵兵一頓……然而對手可是多次征戰沙場的老練士兵,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盧卡氣喘吁吁衝下塔樓內的樓梯,抵達城門前廣場。
  居民方與敵軍步兵及兩台機兵已開始交戰。明明包圍著廣場的高塔與防護牆頂部都有居民持卡斯柯特槍往下開火,照理說是我方占優勢。不過命中率差得可憐,加上子彈還是會滑出槍口,實在幫不上多少忙。
  在地上,由葛布指揮的三十名親衛隊站在最前鋒,以槍林彈雨招呼對手,或用軍刀與深藍軍服的敵人交戰,這邊的戰果就相當像樣。雖說敵方也屬精兵,仍能一眼看出葛布的戰鬥能力非同小可。
  只見葛布輕鬆揮舞堅硬鐵十字戟到後腰際,宛如在甩棍棒般一口氣橫向掃去,便有四、五名老練敵兵遭波及,一同在夏日天空中描繪出弧線。接著他走到軟腳癱坐在地的敵人面前又是冷冷一揮,藍色軍服便同浪花在半空中潑灑。葛布就這樣化身分海聖人,一個人接連激起藍色軍服浪花,穿過敵陣。
  盧卡雖有過五年從軍經驗,但未曾見過個人實力如此強悍的戰士。正當盧卡心想憑他的氣勢會不會連機兵都贏得了,一台海沃爾型挺身阻擋在葛布面前。
  葛布也不打算逃跑,而是以深邃目光注視海沃爾型,正面與其對峙。
  他瘋了不成?
  當盧卡啞口無言的瞬間,索瑪引擎發出咆嘯,朝葛布劈頭揮下鐵鎚。
  石地磚碎裂四散,將近兩公尺高的龐大身軀往旁一躍,單膝跪地瞪著敵機,瞄準海沃爾型的膝部揮出十字戟。
  沉重的「喀鏘!」金屬聲響起,海沃爾型高達五公尺半的高大機身雖微微晃動,膝部卻沒被破壞。葛布用與他巨大體型不相襯的靈活動作移動至敵機駕駛的死角,打算再給膝部一擊。這是在熟知單人機體的視野極度狹窄的前提下才做出的動作。著實令人驚訝的是,此時的葛布竟與機兵進行著對等的單挑。
  然而敵軍隨伴步兵當然不是省油的燈,紛紛朝葛布開槍或用軍刀刺來。就算強如葛布,也無法應付步兵和機兵的聯手攻勢而被迫居於劣勢。
  雖然難得才將敵人孤立於城內,戰力上仍是對方占優勢。即使看到吊橋被揚起,敵軍老練士兵也不顯慌張,靠著兩台機兵為盾牌防止槍擊,著實建立起據點。
  防護牆上躲著十位居民往下猛烈開槍。原本這些防護牆是貝托朗伯爵為防居民群起反抗而建,都座落於能有效狙擊敵人的位置。不過當機兵用鐵鎚往底部一敲,牆便眨眼間崩塌,可憐的十位居民連慘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被埋在瓦礫堆下。在大量激起的粉塵中,機兵巨大的黑影宛如惡魔般蠢動,使得恐懼瞬間在居民之間擴散開來。
  衝過廣場的藍色人影越來越多,相較之下,倒在地上的幾乎都是沒穿軍服的居民。
  果然不先驅趕機兵,說什麼都沒用。就算我方具有從高塔或高層建築物等高地開槍的優勢,機兵卻能直接破壞建築物。葛布雖指揮部下的親衛隊意圖接近機兵,仍遭隨伴部兵們牽制而束手無策。
  盧卡環顧四周,往堆積於廣場一角的土包堆後方衝去。雅思緹則按照先前商量好的,身穿純白軍服與披風,手持短劍等著自己行動的時機。
  「機兵太礙事了。拜託啦雅思緹,只有妳辦得到了。」
  「……我說啊。」
  「?」
  「等我不能動之後,你還要餵我吃飯喔。」
  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的盧卡訝異歪頭。雅思緹羞紅了臉,低頭撇開視線。
  「其、其他人的話不是很尷尬嗎。可是你的話,我習慣了嘛。」
  「喔、喔……我是沒關係啦。」
  看樣子她是討厭被其他素昧平生的人照顧。明明平時態度那麼囂張,還是會在意這種莫名其妙的小事啊。
  「好,那麼我就上了喔。」
  「去吧,小心別被友軍射中啊。」
  盧卡視線邊掃過廣場邊這麼說。其實從剛才就很在意,一部分居民在雙方短兵交接時也理所當然地開槍,看得他心驚膽顫。或許這些居民是想救身陷混戰的同伴才會開槍,但卡斯柯特槍的命中率和準星完全無法信賴,在敵我交錯的戰場上開槍很可能會擊中同伴。
  也不管一旁擔心的盧卡,身體輕晃。
  雅思緹從土包堆後探出臉,披風一翻,開始往廣場前進。
  不愧是傑彌尼為求醒目替她挑選的軍服,一走進戰場感覺真的就像天使降臨。
  只見她如在散步似地穿越戰場正中央,吸了口氣的同時,金色馬尾緩緩飄起。
  身後的披風化為一縷白光。
  一股颶風吹散隨伴步兵圍出的厚厚人牆,海沃爾機兵背部機艙門也突然被彈飛。
  驚訝轉過頭的機兵駕駛眼前,出現了一張白皙美麗的臉。
  「別熄掉引擎,下去。」
  一確認艙門上的鐵製門閂嚴重扭曲,以及身體探進駕駛座的少女手中握著短劍後,駕駛連忙在不停止索瑪引擎的狀態下跳下地面。
  「葛布!」
  葛布默默點頭回應雅思緹的呼應。接著雅思緹飄然降落地面,一口氣擊飛二十名左右的隨伴步兵。這時按照事前商量好的,一名能駕駛機兵的親衛隊員不可置信地看了雅思緹一眼後,在同伴協助下單手搆住了海沃爾型背部艙門。
  順利奪取一台。
  另外一台此時正高舉鐵鎚,打算破壞居民躲藏的高塔根基。要是機兵就這樣揮下去,又會讓勇敢的居民被瓦礫掩埋。
  雅思緹翠綠色的雙眸一聲不響地閃爍,腳底瞬間迸出火花。
  說時遲那時快,隨伴步兵被擊飛至四面八方,銀白閃電直接命中背部艙門。
  插進艙門縫隙的短劍讓門閂如糖果般扭曲變形,接著雅思緹用左手硬把整扇門拆了下來。
  對著駕駛的背影說出和剛才相同的要求,對手便滿臉驚恐地高舉雙手跳下地面。
  雅思緹單腳踏在背部艙門上,望向躲在廣場一角土包堆後的盧卡。
  「工作結束,再來交給你啦~」
  見到她揮手,盧卡趕緊從土包堆後衝過去。
  「也太快了吧!?不過幹得好!」
  地面上的盧卡大吼並伸出雙臂,雅思緹就這樣無力下墜。
  「嗚哦!」
  成功接住雅思緹身體後,盧卡鬆了口氣。感覺還沒過一分鐘才對,或許是她肚子餓了吧。
  「妳做得很好,等等我會餵妳大吃一頓喔。」
  「嗯。」
  雅思緹全身慵懶地任憑盧卡摟抱。對此感到莫名安心的盧卡把左手伸進雅思緹頭髮內輕輕撫摸。
  「盧卡。」
  「嗯?」
  頭一次被雅思緹以名字相稱,盧卡有點愣住。
  「人造人被射中也會死嗎?」
  「妳問我我哪知……咦?」
  盧卡察覺右手摸到一陣濕熱觸感。當他緩緩鬆開摟著雅思緹背部的手,看到的是掌心沾滿黏稠鮮紅的液體。
  「欸……?」
  雅思緹雙腿一軟。眼見披風上破了洞而連忙扯下,發現她軍服背部上有道彈痕,血就是從這裡流出來的。
  雅思緹垂下修長睫毛,表情滿是痛苦,動也不動。
  她被射中了。
  彈痕在右肩胛骨下方,人類肝臟的位置。
  「雅思緹!!」
  雅思緹並沒有回應盧卡的慘叫,握著的手也軟弱無力。
  「醫護兵!!醫護兵……!!」
  焦急的盧卡竟喚起根本不存在的醫護兵。最後是察覺異狀的居民扛著擔架衝過來,讓受傷的雅思緹躺上去。
  「振作啊雅思緹!不准死啊!!」
  儘管盧卡死命呼喚,雅思緹仍沒有回應。表情一臉痛苦,手臂無力垂下,唯有傷口仍不斷湧出血來。
  「盧卡先生,快將機兵……!!」
  傑彌尼的親衛隊員喊了盧卡。按照事前商量好的方案,雅思緹奪取來的機兵其中一台將由盧卡駕駛。居民們以前端附有鐵鉤的繩索勾住艙門邊緣,要盧卡趕緊搭上去。
  「該死……!!」
  雙眼滿布血絲的盧卡狠狠瞪向戰場。雖然很想去照顧雅思緹,但因此輸了戰爭就本末倒置了。
  「妳等著雅思緹!我馬上就回來……!!」
  對著被往廣場外運的擔架吼叫,盧卡抓住繩索滑進駕駛艙內。由於四個月前在達司•佛羅列斯平原的一戰奪取過相同款式的機兵,駕駛起來不成問題。
  一踩腳踏板讓機兵轉身,可以感受到敵軍隨伴步兵的畏懼。盧卡二話不說踏進隨伴步兵陣中,用巨大機兵的腳部蹂躪敵兵。可能是從未料想過兩台機兵都遭奪吧,失去應該守護之物的隨伴步兵間產生動搖。
  「就是現在!開槍!儘管射!!」
  居民們的射擊火力變得猛烈,相較之下敵軍步兵沒了機兵掩護,又無處可逃,開始有人投降後沒多久,部隊也隨之潰逃。這些殘兵跨過壞掉的鐵柵門,直接往深五公尺的壕溝內跳,大多數人的腳都骨折了。
  「晚上冷得很喔!拿去當毯子蓋吧!!」
  居民們朝跌落壕溝底部,動彈不得的十幾名敵兵灑下大量傑彌尼親製的傳單。想必一到夜晚,對方就會派軍團兵來救回在壕溝底部的傷兵。傑彌尼的傳單定能在那時跟著他們一同回到敵營,緩緩發揮其功效。
  確認所有敵人都被驅趕出城內後,盧卡停下機兵,連滾帶爬出了駕駛艙。居民馬上衝過來通知他:
  「傷患都被送到領主的別墅安置了!雅思緹小姐也在那裡……!」
  拜託居民帶路後,盧卡氣喘吁吁地跟在背後狂奔。周遭因勝利而激昂的居民們頻頻呼喚盧卡之名,但盧卡並未回應這些歡呼,只一心祈求雅思緹平安無事,全力衝刺。

  傑彌尼和開戰時相同,佇立於塔樓上,任憑平原的風吹拂。冷冷眺望下方潰逃的敵人摔落壕溝動彈不得後,再遭居民們以無情槍彈伺候。
  杵在壕溝前的五百部隊依然袖手旁觀。畢竟不只打前鋒的老練士兵輕易遭到擊退,連兩台主力機兵都被奪走,他們當然進退兩難。
  ——今天可說戰果豐碩,但是……
  剛才聽了親衛隊員的回報,傑彌尼得知雅思緹受了重傷,形同首戰就跌了一大跤。而根據目擊情報指出,雅思緹似乎是被同伴射出的子彈打中的。
  ——這下頭痛了啊……
  接下來為了保全面子,小貝托朗伯爵肯定會在王國軍到來前下令烏奇奧勒軍團不斷發動攻擊吧。由於作戰的關鍵全繫在雅思緹的戰力上,首戰就失去她著實為一大損失。
  廣場傳來歡呼聲,大概是敵軍士兵全部逃亡或投降了吧。呼喊盧卡和雅思緹的歡聲交疊,一次又一次震撼了夏日的天空。不一會,葛布爬上石階報告:
  「贏了。共俘虜了十七人,居民死傷慘重,雅思緹也快沒命了。」
  聽完簡短報告,傑彌尼一隻眼瞄向葛布。
  「雅思緹沒救了?」
  葛布默默點頭。傑彌尼只短短地說:
  「這樣啊,損失大了呢。」
  現在雖然將領主的別墅當成野戰醫院使用,不過裡頭已經擠滿受傷的居民,衛生環境惡劣,極可能罹患傳染病。基本上,這個時代的野戰醫院是種負責切斷、縫合受傷部位的設施。與其說是讓傷患痊癒,不如說只是提供一處讓他們好好死去的收容所,如濟貧院一般進了就出不來。
  傑彌尼再度望向平原,陷入沉思。
  今天在遭遇意想不到的損害後,敵軍恐怕也放棄攻勢,重新排回包圍陣形。雖然至少今晚能過得安穩,不過在失去雅思緹的狀況下,從明天起局勢只會越來越糟吧。
  ——火種已經點燃,我的目的已經達成。
  煽動居民起義,將大貴族從領主寶座上趕下。雖然殺害了對方實屬計算失誤,但幸好事件因此越燒越烈。本次烏奇奧勒的暴動定會傳遍王國內,帶給潛伏於各都市內的反抗勢力信心與勇氣吧。儘管這邊纏鬥越久,暴動越可能延燒各地,可能的話想再繼續努力苦撐,不過看樣子已經撐不了太久了。
  ——再來只剩妥協點了……
  打從一開始傑彌尼就明白這是場贏不了的戰役,因此才不親上火線,而將盧卡和雅思緹拱為暴動主謀者後展開行動。這場叛亂沒多久便會遭王國軍徹底壓制,而被送上絞刑台的只會是盧卡一人。傑彌尼打算躲進自家地下的隱密房間,靠著裡頭滿滿三個月份的儲備糧食避風頭,直到王國軍離開城市。
  ——很抱歉,盧卡,你就成為我的犧牲品吧。
  ——你幫了我很大的忙。
  ——能和你相遇真是太好了。
  邊想著這些念頭,傑彌尼仍以不含感情的銀白眼眸盯著平原瞧。

  代替野戰醫院安置負傷者的別墅大廳內充滿失去部分身體的傷者的呻吟,血、消毒液和排泄物的味道,以及家人的悲痛等要素,氣氛十分沉重低迷。
  將近六十名居民受到槍傷、撕裂傷或穿刺傷而被搬運至此,但當然沒有什麼軍醫,只能靠老婆婆或婦女們以民間療法來治療。
  繃帶和紗布明顯不足。明明有人的手腳仍不停流著血,卻沒有綁住肩膀和腿部動脈來止血。裝著穢物的桶子也直接放在地上,這樣下去很可能會罹患斑疹傷寒之類的傳染病。
  而就在廣場某個角落,發現了雅思緹的床。
  「雅思緹!起來啊雅思緹!」
  即便盧卡再三呼喊姓名,雅思緹依然沒睜開眼。
  完全沒人來照料她。當盧卡趕到時,雅思緹獨自躺在床上,連槍傷都沒人幫她處理。
  環顧四周可以發現,充當護士的婦女們因為傷患人數實在太多,無暇光照顧雅思緹一人。
  緊閉雙眼的雅思緹一臉痛苦,呼吸也很急促。若論包紮的方法,長期過著軍旅生活的盧卡至少比這些婦女們還要懂。
  「……妳忍忍,我這就救妳。」
  先用蠟燭火燒烤小刀,再去拿了針線、繃帶及消毒液,盧卡抱起雅思緹,解開白上衣的鈕扣。脫下被血沾濕的襯衫,看向腹部,確認子彈沒射穿身體後,讓她趴躺,最後脫下內衣露出傷處。血已經止住,盧卡朝傷處淋上消毒液,拿起燒燙的小刀刺了進去。
  「嗚嗚!!」
  雅思緹發出哀號。盧卡痛苦咬唇:
  「求妳忍忍!」
  盧卡邊激勵她,邊用刀尖挖出鉛製子彈取出體外,接著再度淋上消毒液,在沒施予麻醉下便縫合傷口。每當聽見穿過線的針刺進皮膚時,雅思緹發出的痛苦呻吟,盧卡便感到極度愧疚。縫完傷口後,抱起裸露的上半身,以綁在肩、背上的和服綁帶的方法,將繃帶一圈一圈交叉繞上去。
  「……抱歉啊,都怪我太蠢了。」
  盡可能在不去看裸露胸部的狀況下包紮繃帶,結束後重新讓她恢復仰躺。
  雅思緹的表情沒有變化。
  依然一臉痛苦地喘息,胸口劇烈起伏。一伸手去摸額頭,燒得非常厲害。有冰枕當然最好,但此處不可能有那種奢侈品,於是盧卡只能一再用濕布擦拭雅思緹臉上冒出的汗珠。
  「一切都怪我沒叫妳穿上那件白色戰鬥服,因為我以為妳不會有事。明明當時我應該吼妳一聲『別小看戰場!』才對。」
  儘管深知於事無補,仍忍不住滿腔悔恨。
  「我應該在妳行動期間下令居民別開槍的。畢竟按照當時的劇烈槍響,的確會射中同伴。要是我事前有講好,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注視著雅思緹的面容,逐漸與凍死街頭的希爾菲交疊。
  盧卡簡直痛徹心脾。放她睡在這種沒有像樣醫療資源和食物的收容所只會持續衰弱,一旦接下來傷患人數增加,物資將會嚴重缺乏,根本無法救雅思緹。
  ——我又要讓重要的人死在我面前嗎?
  思念化為呼喚。
  「快睜開眼,我餵飯給妳吃啦。」
  盧卡和雅思緹約好,等戰鬥結束動彈不得時,就會餵飯給她吃。可是如今別說吃飯,連眼都不願張開。加上這裡沒有醫生,他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只要睡覺就能治好了吧?畢竟妳的身體不尋常不是嗎?」
  像是要催眠自己般呼喚著雅思緹,牽起她的手。同樣是暴動剛開始時牽起的手,如今一點力氣都沒有。
  「我才不會讓妳死呢。」
  盧卡雙手包住雅思緹右手往額頭抵,形同祈禱般的姿勢。明明有大貴族要當後援,雅思緹卻加以拒絕,並選擇兩人繼續旅行,結果卻迎來這種下場,要他怎麼能接受。
  「絕對不讓妳死。」
  自己該做的是什麼?握著雅思緹的手,盧卡持續思考。
  ——快想。

  不用重新省視,都明白目前狀況極度絕望。
  遭敵方軍團滴水不漏包圍,無路可逃,我方居民又沒受過像樣的戰鬥訓練。倘若要打籠城戰,也必須準備每個月供應八千居民的糧食,但實際上卻少得可憐。根據盧卡的分析,不出一星期就得開始餓肚子。另外只要再交鋒數次,火藥、槍彈、醫療品也會見底吧。再來還有正逼近此地的王國軍,如果持續遭到包圍,將會失去交涉餘地,加門帝亞王將賭上名譽全力鎮壓。到了最後,不難想見主謀盧卡和雅思緹在絞刑台上雙腳懸空,腐爛屍身成為烏鴉大餐的景象。
  ——我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無論要祭出什麼手段,唯有雅思緹非得救不可。
  「不管我會怎樣,都一定要救妳。」
  不管身處再絕望的狀況,肯定能在某處找出光芒。
  一旦找到之後,即便是再微弱的光芒,都得伸出手去擴大範圍,掌握其中的可能性。必須這麼做,至少也得讓雅思緹得救。
  盧卡絞盡腦汁。
  耳朵聽著受傷居民的呻吟與家屬的悲嘆,全身被肉體腐敗的臭味包覆,從小窗戶斜斜射進的陽光照出苦悶表情,他直直注視著空間內的一點,試圖尋找那細微的可能。
  ——得和傑彌尼說明白才行。
  下定決心後,盧卡放開雅思緹的手,輕輕出手碰觸她發燙的額頭。
  「……我去去就回。妳等我,我馬上回來。」
  盧卡說完便轉身往傑彌尼所在的塔樓走去。因為他已知道若想突破窘境,此時應當做的是什麼。

  「主動出擊?你瘋了嗎?」
  盧卡的提案讓傑彌尼稍稍瞪大雙眼。
  時間是下午四點,開始西落的太陽斜斜照射塔樓,盧卡腳邊浮現搖曳幻影。大概再過三小時,太陽便會沉下西方的地平線。
  「就是現在才該出擊。敵軍根本沒料到我們會打野戰,而沒料到就形同奇襲。」
  傑彌尼訝異地觀察起信心十足如此斷定的盧卡。
  「這裡的居民根本沒受過戰鬥訓練喔。既無法排陣形、不懂如何行軍、也無人能指揮。相較之下敵軍可是平時都在接受戰鬥訓練的職業軍人,就算奇襲也臝不了。」
  「戰場沒有簡單到光靠紙上談兵就贏得了。從剛才那一戰看下來,我認為可行。」
  「剛才是因為控制吊橋順利才贏的喔。換作野戰,那種小伎俩不管用,何況現在我們沒有雅思緹。」
  「你也清楚這樣下去等同坐以待斃吧?物資殘量不充裕,連好不容易奪來的機兵都沒有人會維修、沒有零件可交換、更沒有燃料。一旦王國軍抵達,我們就真的束手無策,只能任憑他們宰割。若想贏得這場戰役,只能靠現在了。」
  「我真的不懂。我在目前的戰場上根本看不到任何勝算,你如此有把握的根據何在?」
  「我要說蠢話了。」
  「喔,好啊。」
  「我先預言,你一定會對我的答案嗤之以鼻。」
  「才不會,我們現在談的不是正經事嗎?廢話少說,快把你的想法告訴我。」
  「這裡的居民有著比敵軍士兵優秀的一點,我們只要靠著這一點團結起來就有勝算。」
  「根據呢?」
  「就是愛。」
  「……………………」
  「靠愛的力量獲勝。」
  看著盧卡一本正經的表情,傑彌尼嘴角浮現扭曲的笑容。
  「果然和我預言的一樣吧。」
  「不是,嗯,我沒有嗤之以鼻。對,愛,愛嗎。愛的確很偉大呢……」
  說到這裡,傑彌尼才勉強收回嘴角的笑容。
  「一些低級小說裡不是常看得到嗎?靠愛的力量戰勝敵人。就是那個,我現在要在這發揮那股力量。」
  盧卡仍然說得正經八百。好不容易把快迸出口的嘲笑吞回去的傑彌尼硬是克制住假面之下的輕蔑,轉向盧卡說:
  「原來如此。你接下來要和低級小說的主角一樣靠愛的力量戰鬥是吧。所以說,你要如何率領那些連行軍都不會的愛之戰士們打贏職業軍隊?」
  「我所說的愛是指愛故鄉、愛家人的愛。思念自己身邊的人及出生的都市的心情——居民擁有的這股熱量遠超過敵軍。」
  「……………………」
  「你懂敵軍為何而戰嗎?」
  「因為是工作啊。」
  「不,因為他們逃了會被自己人的士官殺死。」
  「……………………」
  「敵方軍團內大約一半的士兵都是生於這座都市,當然極不願意和居民們戰鬥。一旦能逃離士官們的監控,那些傢伙們很可能瞬間瓦解。」
  「……就算這樣,我覺得風險還是太高了。」
  「我問你,決定戰局的關鍵是什麼?」
  「物資量、火力、機動力……具體來說就是騎兵、野戰砲和機兵的數量,士兵人數加上裝備和熟練程度,以及能迅速移動至要衝之地的機動力。」
  「錯了,是步兵的士氣。」
  聽了盧卡的回答,傑彌尼臉上終於露出毫不掩飾的輕蔑。
  「該不會你想在這個科學的時代談唯心論?老實說很荒謬喔。」
  「你不懂什麼是真正的戰場,只想光靠書裡讀來的知識去推斷。我跟你說白了,決定戰局的既非物資量、火力或參謀長的奇招,靠的是在現場奮戰的士兵展現的決心、士氣與毅力。若用另一種說法,就是無論身陷何種絕境都不放棄,被打倒幾次都能重新站起來,踩著同伴的屍堆將軍刀刺向敵人的堅強戰鬥意志。支撐著這些的正是愛故鄉、愛家人的精神。心中懷有堅定愛意的士兵,遠比害怕士官才不得不戰鬥的士兵們來得強悍。這裡的居民贏過敵方軍團兵的就只有愛,而這股愛將成為我方最大的武器。」
  「……………………」
  「接下來我打算辦場演講,只要能順利煽動,居民們就會團結起來。只要能好好團結一心,就算沒受過訓練也能一戰。一切包在我身上吧,想贏必須把握現在。」
  傑彌尼狐疑地盯著盧卡看了好一會,接著再度望向平原。
  「……你到底怎麼啦?突然變得這麼有幹勁。明明到目前為止還很不爽不是嗎?」
  「我只是想救雅思緹。要是持續躲在城裡,物資總有一天會耗盡。目前儲備的糧食不夠撐到王國軍抵達吧?我想讓雅思緹飽餐一頓,餵她喝藥,用乾淨繃帶替她包紮,帶她去給好醫生看看。就算可能為時已晚,我還是想盡一切自己能做的事。」
  傑彌尼單眼一瞥盧卡,看到的是他極為真摯的表情,不像在打其它主意的模樣。
  「真是不正當的動機呢,竟然為了拯救戀人,逼迫將近三千名居民出城打野戰。」
  「才不是什麼戀人。該怎麼說呢……她就像我妹妹一樣。畢竟是我害死了希爾菲,我不想犯下相同的錯誤。或許動機的確不正當,不過居民們不也為了類似的理由而戰嗎?為了不讓貴族糟蹋自己的家人、朋友和情人挺身而戰。所以我為了拯救雅思緹,要和這裡的大家一同奮戰。」
  「即使會和你最愛的法妮雅公主為敵也沒問題?」
  「正因為是法妮雅我才必須一戰。只要贏過烏奇奧勒軍團使戰況持平,王國軍或許會放棄強硬進攻,改以談判來收拾局面。若是法妮雅,一定願意聽我們解釋。為了獲得和法妮雅談判的籌碼,得贏得今天的戰鬥。」
  「唔嗯。」傑彌尼輕輕一哼後,沉思了好一會。
  ——的確有道理。
  看樣子盧卡和法妮雅的確交情匪淺。既然如此,雙方想坐上談判桌並非全無可能。
  談判基本上是由具對等立場的雙方來進行。
  一旦坐上談判桌,雙方都得進行某種程度的讓步。因此倘若一方具壓倒性實力,談判將無法成立。再加上以目前的狀況來看,我方是殺害大貴族的反叛軍,王國軍為了顧全面子,肯定會想靠武力徹底擊潰。一旦雙方坐上談判桌,代表王沒能成功以武力制壓造反,形同王的敗北。因此傑彌尼壓根沒去思考過有這種可能。
  不過要是反叛軍戰勝烏奇奧勒軍團,助長各地反叛勢力威風的話,王國軍或許會產生動搖。若能活用盧卡個人與公主法妮雅的關係來說服周遭,使王國願意進行談判……傑彌尼就用不著躲進隱藏房間三個月了。
  傑彌尼轉向盧卡,燦爛一笑。
  「如履薄冰啊。」
  「還有薄冰能走已經算好了吧。」
  「呵呵」,傑彌尼低聲一笑後說:
  「一旦打起野戰,死傷人數將遠遠超過剛才那一戰,一個不好,我方甚至會全軍覆沒。我想聽聽你的具體戰略,要是聽起來可行,要做也是可以。」
  「夕陽剛下山後馬上派機兵打頭陣,等到餘光消失、完全轉暗時便撤退。作戰目的不在殲滅敵軍,真正的目的是——」
  盧卡開始述說他來找傑彌尼前想出的作戰計劃。傑彌尼聽著聽著,逐漸收起臉上的笑容,最後一臉嚴肅回應:
  「唔……原來如此,儘管具不確定因素,但還真有趣。」
  盧卡接著對點頭同意的傑彌尼點出作戰的問題點:
  「問題在於這邊無法和躲在森林內的騎兵取得聯繫,只能祈禱他們會按照我所想的行動。」
  「我們商量好一旦東牆的塔樓冒出藍色狼煙,他們就會出擊。由名叫梅比爾的隊長率領,是一隊非常優秀的騎兵,熟知騎兵能做或做不到的事。他們肯定能察覺你的意圖,達成預料之上的成果。」
  「聽起來真靠得住。葛布是名很棒的步兵隊長,那個叫梅比爾的和葛布差不多厲害嗎?」
  「實力相同,甚至在他之上呢。雖然過度有勇無謀是他的缺點,但在指揮騎兵這點上值得信賴。」
  「哦?」盧卡這麼回應。難得聽到傑彌尼會誇獎他人。
  傑彌尼接著又問盧卡幾個問題,聽完他的回答後作出判斷。
  「……要施行可以,不過得經居民同意,只挑志願參加的人出戰。如此一來便有一試的價值。」
  「我從一開始就這麼打算喔。我們的武器在於團結,要是混入沒有幹勁的人,只會影響全體士氣。」
  「叫居民們到城門前的廣場集合吧。能否成事全看你的演說。我順便問一下,你有經驗嗎?」
  「以前曾多次面對部隊演說過,所以還算得意。你就放心看著吧。」
  「真可靠啊,不過我還是安插暗樁以防萬一吧。還有,記得穿上你那件黑披風。若想打動民心,最重要的還是簡單易懂的表演呢。」
  「收到。你稍微等我一會,我想想該說些什麼。」
  總算得到傑彌尼的認同,盧卡眺望起在平原上布陣的敵軍。
  兩台機兵都遭奪取,散兵及隨伴步兵同樣損失慘重,小貝托朗伯爵肯定慌了手腳。此刻應該正火速召集士官展開軍事會議,重新討論往後的作戰方針才對。士兵們則趁著空檔休息,陣中開始飄出炊煙,準備著夜晚紮營。
  ——敵軍以為今天的戰鬥已經結束。來個出奇不意吧。
  盧卡一個轉身走下塔樓,回到用來代替野戰醫院的別墅內,坐到雅思緹旁邊。
  雅思緹的表情仍相當痛苦,光看就讓盧卡也心痛得受不了。
  「妳等著,再過一會我會讓妳好受點。」
  邊對雅思緹這麼說,盧卡邊在腦中整理將於一小時後發表的演說內容。
  在傑彌尼面前雖那般虛張聲勢,老實講仍感到不安。自己根本沒有在大量群眾面前演說的經驗。關於居民願不願意照他的計劃行動,老實說只有五成把握。
  最佳的範例正是法妮雅。
  法妮雅在卡納塔克一戰中站在貝葛肩上,高揭軍旗撼動對岸我軍的那場演說。凜然的英姿徹底展現出她的高貴,受到影響的王國兵們瞬間慷慨激昂,也不怕受敵軍集中砲火掃射,奮勇衝過狹窄橋面進攻。自己必須像她那樣堂堂正正,往同伴心中注入強而有力的話語。
  ——我能辦得到嗎?
  都已事到如今,仍不禁軟弱膽怯。盧卡握起雅思緹的手抵往額頭,祈禱道:
  「非辦到不可。」
  才不想就這樣看雅思緹喪命。只要趕走敵軍團,叫來醫生,補給食物、繃帶和藥品的話,雅思緹或許能得救。
  即使可能為時已晚,還是盡人事聽天命吧,畢竟不想事後才來後悔。
  「趕快解決這種鳥事,繼續我們兩個的旅程吧。我們必須找到Vivi Lane才行。」
  邊對雅思緹說話,盧卡邊看清自己該做的事。這時,窗外傳來居民大聲呼喊:
  「盧卡•巴路克要發表演說,還能作戰的拿起武器到城門前廣場集合!」「是非常重要的演說!還能動的人,通通去城門前廣場!」
  人群中傳來鼓譟,在醫院內探病的人們也訝異對望。盧卡依然獨自握著雅思緹的手,靜靜坐著。雖然可能是錯覺,但他似乎感覺到,雅思緹的手輕輕回握了自己的手。

  當夕陽光傾斜到被城牆遮住的位置,城門前廣場除了能戰鬥的男人們,女人及老人也聚集至此,共計約五千名的居民等著主角登場。
  在遭破壞的鐵柵欄前,堆起了代替防護牆的土包堆,兩台奪來的海沃爾型機兵則單膝跪地待命。一身漆黑裝備搭上黑色長披風,腰際佩帶長劍的盧卡站到民眾面前,走上土包堆一環望,鼓譟聲戛然而止。
  如今對居民而言,盧卡是他們的希望之光。
  完全不負事前評價,於剛才一戰漂亮擊退敵軍前鋒,甚至奪來兩台機兵的「悲劇英雄」盧卡•巴路克。五千人屏氣凝神,靜待他開口說話。
  盧卡吸了口氣,俯視著有如黑森林般擠滿廣場的群眾。
  共計一萬顆以上的眼珠懷著期待與不安注視著盧卡,每個人的心願彷彿隨之流進盧卡內心。頭一次親身體會到戰鬥,剛才一戰也造成多數人傷亡,導致守在這座都市內的居民均感不安,尋求著能讓他們依靠的人。然後,盧卡很清楚自己該扮演的角色。
  ——我就順你的意思成為標榜吧。
  ——只要因此能夠獲勝,要我成為什麼都沒差。
  丹田用力大口吸氣,發出第一聲:
  「我就是盧卡,為了打贏這場仗被叫來這裡。只要照我說的行動肯定能贏,我需要你們大家的力量。相信我,幫我完成目的吧。」
  盧卡以看透一切的平淡表情說下去:
  「如今敵軍負了傷,就有如受了傷的野獸一樣,正匍匐著舔拭傷口。要是置之不理就會恢復,所以我打算接下來主動出擊。」
  再度爆出一陣鼓譟,居民們面面相覷。
  「只有現在才有勝算。敵軍根本沒料到我們會主動出城打野戰,徹底看扁我們是群門外漢,因此肯定毫無防備。我們只需過去揍他們一拳趕緊撤退,就能以最小的犧牲帶給敵人最大的傷害。我在此徵求願意和我一同前去,為了這座都市捨命奮戰的勇士。」
  當盧卡這麼一呼,群眾中紛紛有手舉起,同時傳來零星呼應聲,但數量並不算多。雖說剛才的一戰確實立下戰功,但想讓居民們將性命交付給盧卡,仍是兩碼子事。
  「繼續守在城裡下去必敗無疑,貴族們絕不會善罷甘休,畢竟我們可是殺死了領主,引起了加門帝亞王國開國以來的大暴動。若繼續坐以待斃,我們在場每個人都難逃絞刑。」
  想打動人類的最快捷徑是利益和恐懼。首先略施恐懼,使他們不安。
  「一旦趕走烏奇奧勒軍團,直到王國軍抵達前夕,我們可以去商人開設的市場補充彈藥與糧食,也能想辦法讓女人、老人和小孩逃往其它城市,傷患也能叫醫生前來治療。現在這些機會就擺在我們眼前,和我一起戰鬥吧。」
  再來提供利益以動搖意志。勇敢的居民中傳來更多的贊同聲。
  不過光這樣還不夠。
  ——接下來的表演將決定成敗關鍵。
  古今中外,無論哪一位名將都是能藉由演說煽動部下和平民的演員。優秀的表演將帶給士兵榮耀與勇氣,讓他們湧現自願勇敢赴死的力量。
  盧卡冷不防改變語氣。
  「我們不是牲畜。」
  突如其來的斷定使民眾啞口無言。
  「我們不是貴族的持有物。」
  再度出言斷定後,盧卡扯開嗓門。
  「各位聽過『人權』這個詞嗎?」
  這一問,居民們紛紛訝異相望。這是他們不熟悉的詞彙。
  「我們不是牲畜,而是人。人打從出生以來就具有權利——不被人踐踏的權利、財產不被強奪的權利、保護家人安全的權利,全部加起來就叫做『人權』。王侯貴族們長年以來都不承認我們的人權,我們一直被他們當成牲畜對待。然而從此時此刻,就在這裡,我們將成為人。」
  一萬顆眼眸隨著盧卡的話逐漸蘊含起力量。
  「向這個只能任人剝奪宰割的生活說再見吧。眼睜睜看著重要的人們遭到踐踏,我們何必哭著往肚裡吞?我們是人,擁有不遭任何人踐踏的權利。我們要讓那些貴族們徹底明白我們是個人。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需要願意捨命奮戰的戰士。」
  黑色森林的縫隙間開始響起附和聲。目光如炬的男人們高舉鐮刀,發出如野獸般的咆嘯。
  「讓在場的所有人一同高歌人權吧。目前的世界根本大錯特錯。為了家人、為了朋友、為了重要之人,讓我們從這裡開始展開抗戰吧。」
  能感受得到聽眾已聽得入迷。盧卡繼續抬頭挺胸,說出他們最想聽到的話:
  「人權必須拚上性命去爭取。」
  盧卡深紅的眼眸炯炯有神地望向聽眾。
  「我需要願意為家人、為故鄉捨命奮戰的男人。」
  聽著這番話的人們,想起了過去那些已經失去,無可替代之人。同時也想起了如今依然活著,絕不能失去的重要之人。
  「默默杵在原地的話必輸無疑,必遭踐踏,等在眼前的唯有絕望……我會戰鬥的,就算只有我一人也會抗戰到底。我現在就問在場所有的男人——你們想活在遭貴族踐踏、剝奪的恐懼中嗎?還是要為了身邊重要的人們戰死沙場?現在,就在這裡,做出選擇吧。」
  當他這麼一問,大概是傑彌尼安插的暗樁們紛紛激昂吼道:
  「我要戰鬥!我再也不想任憑那些貴族擺佈啦!」「反正繼續待在這裡也難逃絞刑,不如戰死沙場來得痛快!」「喂盧卡,你可別瞧不起烏奇奧勒的男子漢啊!我們可不是膽小鬼,根本不會怕死啦!」
  暗樁們的吼聲逐漸響亮,廣場各處跟著響起願意參戰的聲浪。正如盧卡預料,男人們之間醞釀出一種團結氣氛。若不加入這股氣氛的人將被烙上「膽小鬼」的印記,失去在都市內生存的方法。
  「我才不怕死!為了老媽和孩子們去死又算得了啥!」「我妹妹就是被領主糟蹋死的!看我親手讓那些傢伙嚐嚐報應!」「都做到這一步了,事到如今還怕什麼勁啊!老早就沒把命看在眼裡啦!」
  雄壯吼聲逐漸擴散開來。原本還在觀望的人們見到形勢開始往野戰這邊倒,緩緩跟著贊同起來。
  ——我用的方法實在齷齪啊。
  內心雖如此諷刺,不過要慫恿大量的人慷慨赴義,創造出讓他們無路可逃的同儕壓力是最具效率的。為此盧卡挑選了「家鄉愛」、「家族愛」、「人權」這三項對這座都市所有居民都無法否認的「絕對正義」為演說主題。貴族最為忌諱,反之對平民最為重要的三種概念成為城門前廣場上這五千人共同擁有的暗號,不合群者將遭受輕視眼光。
  此時盧卡翻動黑披風,以更加的凜然氣度抬頭挺胸,本日首次加重了語氣。
  「接下來將會是場硬戰。膽小鬼不必隨我出城殺敵,願意參加野戰的真男人就留在廣場!不想參加的男人現在馬上回家去吧!不惜捨命犧牲的戰士們啊,隨我上!」
  「哦哦!」男人們以戰吼回應盧卡。群眾之間迸出激動歡聲。
  「上啊!我們將與盧卡一同奮戰!」「誰怕誰!看我好好教訓該死的貴族們!」「讓他們嚐嚐長期以來欺辱女人小孩的報應!」
  看似給予居民選擇權,實際上根本無從選擇。就算有人真的不想參加野戰,要離開這個廣場也過於醒目。馬上就會被人發現,烙上不具家族愛及故鄉愛的膽小鬼烙印。若想在此時離開這裡,必須具備一輩子不怕在都市內受排擠的勇氣,而這種真正的勇者並不常見。
  男人們無人反對盧卡提倡的「絕對正義」,齊聲贊成打野戰。儘管大部分的人打從心底慷慨激昂,仍能隱約看見一些受氣氛影響,其實一點都不想出城野戰的人。
  冷靜觀察了居民們的表情後,盧卡拔出腰際的劍,將劍尖往天上高舉。
  「各位真是偉大!各位才是真正的勇者!」
  一如此宣言,黑色森林中響起足以撼動城牆的歡呼。
  「出發吧勇者們!就讓我們從此時此地掀起革命!」
  凜然登高一呼,隨即傳來媲美熱浪的雄吼。無論前後左右的民眾都紛紛高舉農具或軍刀,迴響起一心求戰的咆嘯。
  ——這樣就可以了嗎?
  以首次演說而言應該算可圈可點吧。盧卡一臉若無其事走下土包堆,高舉劍尖回應目光如炬的居民們。

  留在廣場上的男人約剩下三千餘名。由於實力弱的人員出城野戰後馬上逃跑或傷亡會影響全軍士氣,因此靠著傑彌尼的親衛隊挑選出年長者、孩童和瘦弱者,帶到廣場另一角集合,讓他們擔任「守備部隊」。看得出蠻多人因此鬆了口氣,並沒有太多人對此抱怨。
  接著盧卡檢查起居民的體格和手持武器,安排越強壯的人站越前面,說明起野戰時的具體戰略。問題關鍵果然在於撤兵。
  「達成目標後開始撤退的瞬間是最危險的。每個士兵都要出手幫助附近受傷的同伴,不過一旦遭到騎兵追擊,就千萬別管死去的同伴,拋下他們的屍體快逃。」
  居民們屏氣凝神聽著盧卡冷酷的指示。
  「逃跑速度快慢決定一切。只要我一下令就死命逃,由我負責殿後。一看到我進城就馬上昇起吊橋。」
  志願參戰的居民們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數小時前才首次經歷過何謂真正的戰鬥,膽怯之人不在少數。盧卡再度用冷靜的口吻安撫:
  「我需要勇氣,但非有勇無謀。本次出擊的目的是要對敵兵造成心理打擊,不是要你們奮勇殺敵成為英雄。趁對方掉以輕心一口氣衝上前,賞他們一拳後馬上逃跑,無須再多做其它的事。」
  聽了盧卡的話,居民們以下定決心的表情點頭。
  身處廣場的盧卡抬頭看向人在塔樓上的傑彌尼,以手語打暗號。不一會兒,烽火台冉冉升起狼煙,通知潛伏於森林內的那二十名騎兵。眺望著灰藍色狼煙在夕陽西落的天空飄出長長橫線,盧卡暗自祈禱。
  ——拜託了,那名叫梅比爾的騎兵隊長,求你注意到啊。
  只要騎兵沒有行動就玩完了。只會白白讓居民去送死。邊目送飄散在風中的狼煙,盧卡邊在心中呼喊那位素未謀面的騎兵隊長。

  太陽一下山,西方天際一片橘紅。層層相疊到天邊的雲朵下腹部染上血色,鮮豔到活像真在滴血。從地平線下方竄上的陽光被雲切割,鮮紅血色由數條黃金光芒分割成放射狀。
  「出擊!」
  盧卡一發號施令,手持農具或卡斯柯特槍的三千名志願者回以戰吼。
  只見他脫下披風,搭進已經暖機好的海沃爾型機兵。為了讓機身更加輕盈,他並未拿鐵鎚,雙手空空便出擊了。關上背面艙門後檢查儀表,讓軸承和引擎軸直接連結,愛機便緩緩站起身來。
  一旁同樣有另一台奪來的海沃爾型直直站立著,裡頭駕駛的是傑彌尼的親衛隊員,一位名叫馬可的年輕男子。信誓旦旦地說生病的妹妹及剛結婚懷孕的妻子還在故鄉等他回家,一旦打贏這場仗大賺一筆時,就要買下屬於自己的田地。
  盧卡看向狹窄的觀察窗。與四個月前和法妮雅及弭茲奇一同搭乘的三人座貝葛型機兵不同,海沃爾型是單人座機體,因此必須得獨自判斷狀況一邊駕駛。
  守備部隊們將土包堆防護線撤除,替機兵和後方跟著的三千名志願部隊開路。城門旁的捲動裝置開始嘎吱作響,眼前吊橋的鐵鏈隨之降下。
  盧卡機站在最前方,後方是馬可機,再後方是成三列縱隊的志願兵們。縱隊由葛布率領的三十名親衛隊在前方領頭,志願兵們個個神情緊張,表情僵硬地看著連繫戰場的吊橋架到壕溝上的過程。
  盧卡拉開氣閥使自機前進。一踏下左右腳踏板,三千八百馬力的索瑪引擎便驅動全長五公尺半的龐大機身開始步行。
  渡橋的同時,盧卡凝神往觀察窗外望去。就算我軍已經渡過橋中央,敵軍卻沒有開槍射擊。壕溝與敵軍團相距約三百公尺,等到盧卡機渡完橋,馬可機也剛跟上的時候,戰場才總算響起了砲擊聲。
  ——來了。
  瞬間傳來劃破空氣的聲響,盧卡機左方十五公尺揚起煙塵,細碎石塊應聲飛濺。這並非榴彈,而是未裝填火藥的石彈。要是直接命中將難免仰倒,就算落在附近,砲彈碎片也會傷到士兵們。
  ——敵方的準星還沒瞄好,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從盧卡狹隘的視野中看不見三門野戰砲的位置。不過此時敵主砲手正以望遠鏡觀測著彈位置,再預測我方前進路線來調整角度與方位。盧卡的機體要想平安走完敵我間這三百公尺的距離,阻止對方佈出密集的散布界——亦即砲彈落下的範圍——乃是當務之急。
  ——每四、五步就改變方向。
  下定決心後,繼續踏著沉重步伐前進。正前方的敵兵團發現到我方出城打野戰,原本在司令部召開軍議的將帥們慌慌張張馳馬往自己的部隊奔去。
  多虧奇襲奏效,讓我軍能僥倖在不被敵軍發現下順利渡橋。不過接下來才是重頭戲。不悅忍受著海沃爾型慢如龜的步伐,盧卡前進四步後右斜轉了四十度角,走了五步後再度左斜二十五度,讓敵主砲手無法預測他的前進方向。
  三千志願兵緊緊跟隨盧卡與馬可的機體,在接連落下砲彈,煙塵飛漫的戰場中肅穆行軍。

  越往前進,越能感受到敵軍砲火的散布界逐漸縮小,代表準星正趨向安定。起初稀疏落下的石彈,緩緩往我軍周遭聚集,煙塵與飛石遮蔽起前方視野。
  前方,士官們在阻擋於前的三個敵步兵團周圍停下了馬。
  軍儀隊開始伴奏,待命的藍軍服兵呈橫陣進軍。每一兵團是五百步兵,三兵團共計一千五百。數量雖只有我方的一半,然而我方這些沒組陣形、身著生活服,零散進軍的三千人和軍隊的精度相差甚巨。一旦正面交鋒,以農具為主要武器的我軍絕無勝算。
  居民們漸漸露出恐懼神情。
  雖然在盧卡演說時慷慨激昂,打算不惜性命奮戰到底,現在卻受真正的戰場帶來的恐懼震懾。砲擊散布界眼睜睜逼近,著彈後揚起的煙砂,飛濺四散的碎石,遮蔽視野的粉塵,有條不紊的軍儀隊伴奏加上軍靴響聲,井然有序阻擋於前的敵軍人牆。如今這些全化為恐懼,奪走我方的戰鬥意志。
  ——話雖如此,他們還在前進,沒有人逃跑。
  要是這時臨陣脫逃當然頭痛,不過居民們仍跟隨盧卡進軍。外行人也有外行人的矜持,有著至今受踐踏的憤怒及想守護家人的愛情,才能強忍恐懼,懷著勇氣踏出下一步。對這個事實寄予一絲希望的盧卡操縱著腳踏板,強力往觀察窗外瞪去。距離敵兵團只剩兩百公尺。
  儘管持續變換方向前進,敵方也似乎漸漸掌握盧卡的伎俩,越來越多至近彈。剛才這一顆於前方三公尺處著彈,激起的沙石更淹進觀察窗內。這樣下去遲早會直接命中,造成跟在後方的居民們死傷。
  ——騎兵,快點來啊。
  唯有如此祈禱。
  「動作快啊,梅比爾。」
  盧卡催促起見都沒見過的騎兵隊長。
  敵軍注意力目前全集中在突然從正面衝上來的三千居民身上,野戰砲的砲口也通通瞄準這邊。若是優秀的騎兵隊長,肯定能看穿盧卡的用意。而萬一沒能看穿,這次作戰就失敗了。
  「你不是很優秀嗎?那應該曉得現在該往哪去吧。」
  就在盧卡呼喚的同時,一陣呼嘯聲急速從空中逼近。
  光聽那撕裂空氣的高亢噪音就明白,這一發是至近彈。
  ——不妙。
  盧卡咋舌的瞬間,走在後方的馬可機竟整台被往一旁轟飛。
  志願兵們發出哀號。馬可機簡直像遭到巨人從天上揮下鐵鎚般被擊倒在地,冒出火來,而馬可人就在如同糖果凹陷的胸部裝甲內。
  「該死!快逃啊馬可!!」
  盧卡從機內大吼,但由於機身是仰倒在地,無法打開背部艙門。居民們均被突如其來的直擊彈嚇得不知所措,沒有人打算出手救馬可。馬可操縱右臂撐地,轉動肩部齒輪意圖掙扎撐起上半身。然而火勢似乎源自機內電子類裝置,裝甲接縫處開始冒出黑煙。
  危險了,得快回去救起他——當盧卡如此心想而正要踏下腳踏板時,馬可機傳來低沉聲響,機身活像毛毛蟲般蜷曲,一瞬間彈了起來。
  「馬可!!」
  盧卡高喊的同時,機身連同還被困在裡頭的馬可燃燒起來,大概是索瑪油槽引火了吧。事已至此束手無策,馬可機完全停止了動作,從機內竄出的火越來越烈。
  大砲正是機兵的天敵。由於燃料零件的防火性非常低,一旦遭受直擊倒地,便無法避免接連而來的起火、爆炸。雖然很想馬上破壞敵軍大砲,但對方似乎因為這次直擊激昂起來,散布界越縮越小,著彈地點開始交互落在志願兵群的左右。
  就算沒有直擊隊列,飛濺碎石的殺傷力仍不容小覷。每當至近彈激起煙塵,紅中泛黑的玫瑰色便在飛沙走石中綻放,志願兵紛紛在血花的根部倒下。臉或手足受了撕裂傷的居民發出凌厲哀號,斷裂的人類手腳在散布界內的半空飛旋。
  「別害怕!快走!往前走啊!」
  儘管葛布激勵居民,自己更率先走在前頭,志願兵們的腳如今已徹底停下了。就算他們確實擁有熱烈家鄉愛和家族愛,眼前戰場的光景依然太令人恐懼。遭粉塵遮蔽的視野內充斥著死亡,面前更有完全沒有人性,宛如冰冷高牆的集團隨著軍儀隊步步進逼。
  不想斷手斷腳,不想在臉部、腹部和腳部留下嚴重撕裂傷,更不想往後的人生得以殘缺的軀體活下去。這些聲音默默在兵群中擴散開來。
  ——這下真的不妙啊。
  盧卡咬牙切齒,但仍不停下步伐。一旦停止前進就會遭到狙擊,淪為與馬可相同的下場。現在只剩繼續前進這個選擇了。
  「快出手啊梅比爾!!」
  就在忍不住大吼的當下。
  「……嗯?」
  觀察窗外原本正在前進的五百兵團不知為何停了下來。
  為了不讓步兵逃跑,圍在四周的士官們紛紛掉頭怒吼起來。步兵們似乎也一頭霧水,你看我我看你,轉向後方指著什麼。
  軍儀隊的伴奏亂了調,看來敵軍後方似乎發生了異變。再仔細凝神一看,兵團後方揚起沙塵,傳來微弱馬蹄聲。
  該不會。
  ——幹得好啊!
  盧卡在心中歡呼。雖然根本什麼都沒看到,他已明白敵軍後方發生了什麼事。
  與敵兵團相距只剩一百二十公尺。
  「突擊!」
  即刻操縱右拉桿舉起海沃爾的單手,朝後方的我軍示意。
  走在機兵身後的葛布馬上呼應,舉起十字戟轉向我軍:
  「突擊!停下腳步就會挨砲轟!跑!快跑!」
  葛布的震天雄吼讓膽怯的居民頓時回神。
  「跟上葛布!瞄準士官的馬殺!衝啊!殺啊!!」
  彼此互相激勵,仍保持戰鬥意志的幾百名志願兵雖嚇得略顯腳軟,還是跟隨葛布後方而去。
  前方的敵兵團前顧後盼,明顯陷入混亂。士官們的命令交縱複雜,士兵們完全應付不來。
  盧卡駕駛海沃爾型衝進敵兵團正中央。
  抬起腿部踢飛藍色軍服的人海。
  敵軍此刻沒有機兵,加上已經闖入敵陣,敵軍也無法使用砲擊。
  隨心所欲蹂躪敵軍的同時,盧卡注意到觀察窗外一團奔馳的馬群。
  穿的並非藍色軍服,而是與雅思緹一樣白底紅邊軍服的騎兵。從他們排列密集陣形依然維持全速奔馳,就曉得有多麼精良。最前頭的騎兵高舉的軍刀尖端,刺著一顆頭顱。
  盧卡已經明白那是誰的首級了。
  「真的夠優秀啊,梅比爾!」
  對著尚未碰面的騎兵隊長,盧卡贈與歡呼。

  「真是亂來的傢伙。」
  用軍刀尖端舉著小貝托朗伯爵的頭顱,穿過敵兵團後方,身著白色軍服的騎兵隊長梅比爾實在傻眼。
  從烽火台看到代表「出擊」的灰藍色狼煙升起時,還以為看花眼了。儘管半信半疑,還是吩咐埋伏在森林內的二十名部下待命,結果居民們竟真的殺出城來。他一眼就看出駕駛最前方機兵的人並非傑彌尼。傑彌尼不會幹這種胡來的事,恐怕那就是傳聞中的「悲劇英雄」盧卡•巴路克吧。
  ——明明完全沒跟我商量過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一旦與敵軍正面交鋒,我方必敗無疑。儘管如此仍選擇出城的理由,大概是為了吸引敵人注意力吧。
  那些居民們,是誘餌。
  盧卡真正的殺手鐧是潛伏於森林內的二十名騎兵。
  無緣無故相信既未碰面也未交談過,連先前都沒有參加軍議的騎兵,盧卡主動出城當起誘餌——梅比爾是這麼解釋這個狀況的:
  ——瘋了不成?
  傻眼歸傻眼,從梅比爾的位置來看,敵軍烏奇奧勒軍團的後方確實門戶洞開。
  遭受突如其來的襲擊,使得敵軍團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出城的居民們身上。梅比爾很清楚,此時自己這群埋伏騎兵該做的是什麼。
  梅比爾轉向部下們,下令道:
  「襲擊敵軍司令部!目標只有小貝托朗伯爵的首級!跟我上!」
  馬鐙一踢。
  從森林現身的梅比爾隊媲美疾風,往距離兩公里遠的小貝托朗伯爵待的司令部爆衝。
  確認了司令部位置後,找出直至極近距離為止都不會被發現的路線。巧妙利用平地上的凹陷、地脊或灌木叢等等,從背後悄悄接近被盧卡吸引注意力的司令部,奮勇一躍,以馬蹄踐踏起帳篷群。
  在司令部內的五名敵軍高級將帥帶著錯愕的表情轉向背後。頭戴鳥羽裝飾的三角帽,胸前別著許多勳章的肥胖身軀就是小貝托朗伯爵吧?
  金色捲髮搭配一對淺紫色雙眸,一副貴公子哥兒樣的梅比爾嘴角揚起不符外貌的猙獰笑容,拔出短刀。

  瞬間明白局勢對己方不利的小貝托朗伯爵雙手在身前不斷慌張地揮舞:
  「等、等等!我投降!別殺我!當你們的人質就是了!」
  梅比爾哼了一聲。
  「我拒絕,載著你騎馬會讓速度慢下。」
  一口氣衝進司令部內,對準敵總司令官的脖子,靠著騎馬奔馳的速度揮出短刀。
  「騎兵貴在神速,懂了沒啊,你這蠢兒子?」
  敵軍將帥的慘叫在帳篷內高響,不過慘叫聲隨即消失在接踵而來的騎兵蹄下。將敵軍團的大腦們踐踏得體無完膚後,梅比爾下馬撿起小貝托朗伯爵的首級,對其說道:
  「要是你一開始就這麼輕,我就答應讓你一起上馬囉。」
  對屍體說完用兵之道後,梅比爾回到馬上,高舉以佩劍刺起的小貝托朗伯爵首級,奔過戰場。
  「軍團長已死!司令部崩壞啦!」「小貝托朗伯爵戰死!司令部全軍覆沒!戰爭結束了!」「勝負已分!快逃吧士兵們,貴族已經不在人世啦!」
  梅比爾隊同聲宣揚戰果,馳騰戰場,並一口氣逼近敵方野戰砲。
  陷入混亂的敵砲手跟不上騎兵的機動力,連對準砲口都辦不到。梅比爾隊將砲手們殺光後,一部分騎兵下馬,用馬蹄鐵的釘敲進大砲的點火處,破壞馬匹拉扯大砲的器具後,再將導火線較長的投擲彈點了火,往裝載於後方的彈藥箱扔去。
  騎兵雖能壓制據點,卻無法維持戰線。梅比爾隊一溜煙地逃跑,背後剛才丟到彈藥箱附近的那些投擲彈導火線已盡,漆黑積雨雲團隨著震天動地的低沉巨響誕生於戰場。以高超手腕破壞敵司令部與野戰砲部隊後,梅比爾奔過吊橋,退到城內去了。
  騎兵不可停下步伐,無論襲擊或撤退都得像一陣風來去自如。對自己成功達成一次騎兵理想的戰鬥感到滿意的梅比爾,在城內居民的歡呼聲中進了城。

  衝進敵兵團中大殺四方的盧卡親眼確認到騎兵破壞野戰砲後竄起的黑煙。
  「棒透啦梅比爾!我沒想到你能做到這個份上!」
  本來盧卡的期望是他能擾亂後方就謝天謝地,再奢侈一點則希望把野戰砲也解決掉,結果傑彌尼那句「達成你預料之上的成果」千真萬確。眨眼間就摧毀敵司令部和野戰砲部隊,連小貝托朗伯爵都殺害的漂亮手腕的確遠超乎盧卡的預期。
  接著,盧卡仔細觀察起戰場。
  並未發展成混戰。敵方戰列步兵和我方居民們保持水平約一百公尺的距離,只相互零星射擊。葛布率領的親衛隊化為散兵與敵兵團短兵相接,專門獵殺士官的行為可說是唯一像在打仗的景象。敵軍由於司令部已毀,呈現進退兩難的局面,加上敵軍步兵也不願和居民們交戰,絲毫沒有認真打仗的意思。
  衝進敵陣的只有盧卡機一台,不過並沒出現勇敢攀爬機體的步兵,只敢在遠處包圍而不靠近。
  ——士氣極度低迷。
  看樣子烏奇奧勒軍團的士兵們遠超乎盧卡想像,除了一部分士官和精兵以外,根本無意交戰。
  這點居民方也是一樣。沒有一人將槍口瞄準戰列步兵,而只瞄準士官。聽到突擊號令雖有跟著跑,卻到途中便失去戰意停下腳步,只剩一小部分有持槍的居民三三兩兩開槍。看樣子無論出擊時再怎麼有氣勢,一旦真正開始戰鬥,這就是外行人的極限了吧。
  ——做到這樣就夠了吧。
  外行人集團已算順利達成「替騎兵成為誘餌吸引敵人注意力」的目的。應該盡力讓犧牲壓抑在最小範圍。
  盧卡操縱機身迴旋,按照事前商量好的,揮出左手往城門方向指。
  「撤退!各員在灑出傳單後立即撤退!!」
  葛布的命令在居民間迅速傳開。只見居民們當場一齊掏出事先藏在懷中,用來煽動敵軍厭戰氛圍的傳單一灑。內容好比父子在貴族的命令下被迫交戰,或是讓市民們在鬥技場內互毆,自己卻坐在觀眾席上看戲的貴族等等,都是用來諷刺這次戰役的圖畫。
  接著盧卡機殿後,從背後保護撤退的居民。
  敵軍由於司令部遭摧毀,並沒展開像樣的追擊。雖然左右都看到零散敵軍騎兵,要是他們從側面衝過來,狀況會變得非常麻煩。不過不知是沒下命令還是缺乏戰鬥意志,騎兵只從遠方看著,並未展開行動。
  眼見所有居民們都回到城內,盧卡機也緩緩渡過吊橋進城。
  當吊橋被拉起來後,擠在城門前的女人小孩老人以如雷歡聲迎接盧卡機。熱烈到連在機內都能清楚感受到外頭人群有多激動。
  「盧卡•巴路克!盧卡•巴路克!」「你太厲害了,是真正的英雄啊!竟然帶領我們這群外行人打贏軍團!」「只要有盧卡在,就算王國軍來也不用怕啦!」「就這樣掀起革命,創造我們的國家吧!」
  儘管夜色已深,燒得正旺的營火仍照映出人們興高采烈的模樣。看居民們因野戰的結果陷入瘋狂,讓人看了不禁想叫他們冷靜點。
  當背部艙門打開,盧卡一走出機內,現場瞬間沸騰得宛如聖人降世,有高呼盧卡之名的人,有揮舞頭巾及手帕的人,有雙手合十看似快噴出淚來的人,歡迎程度著實誇張。看在盧卡眼中,這次能贏得這麼漂亮全虧梅比爾隊的功勞,不過對這些沒看到戰場的居民而言,盧卡似乎才是最大功臣。
  貝托朗和小貝托朗伯爵的首級並列高揭於廣場上,過去曾受這對父子欺凌的人們無不罵聲連連。
  這時,一名騎兵騎著馬穿過人群,來到盧卡面前下了馬。
  年紀約二十二、三歲,白底軍服上沾滿黏糊糊的血漬。這位金色捲髮的俊俏男子,用他如貴公子哥兒端整的面貌親切說道:
  「你就是盧卡嗎?我是傑彌尼親衛隊騎兵隊長梅比爾。雖然我已從傑彌尼那聽說過,不過你也真胡來啊。」
  盧卡揚起嘴角,回答道:
  「我也從傑彌尼那聽說了,他說騎兵隊長很優秀。那傢伙難得誇獎別人,我因此決定賭一把,結果超乎我的期待啊。這次多虧了你,我們才能獲勝。」
  梅比爾露出一臉不服輸的笑容。從這抹笑容隱約能感受到他的外貌雖然溫和俊俏,內在其實是名粗獷的戰士。
  「我喜歡瘋狂的戰鬥,往後又想做什麼胡來事的話記得來找我。活得久的騎兵通常不是什麼好傢伙,馬革裹屍才是我的願望啊。」
  梅比爾斬釘截鐵說完,周遭的年輕女性尖叫著湧了上來。看樣子外貌果真讓他十分受歡迎,不過——
  「煩死了,別靠過來!我要去保養馬具,別管我!」
  一副打從內心厭煩地趕走這些女性後,梅比爾消失在人海另一頭。一反花花公子哥的長相,意外地潔身自愛。如此來來往往的過程中,盧卡四周也聚集了不斷朝他尖叫的都市少女。盧卡形同逃命般離開現場,為了向傑彌尼作戰勝報告而踏入塔樓。
  「真是漂亮的勝利,沒想到竟能如此順利。實在只能說是偶然中的偶然呢。」
  依然在塔樓上觀望戰局的傑彌尼以這句話歡迎盧卡。
  頭頂已成滿天星斗,營火熠熠,拿著卡斯柯特槍守夜的居民也從瞭望台俯視著平原。
  「一開始的砲擊有居民犧牲了。人數我沒細數,大概死了五、六十人吧。要是不把屍體找回,死者家屬可能會來抱怨。」
  聽完盧卡簡短報告後,傑彌尼將視線移回平原。
  「要看明早狀況如何了。如今我做的紙炸彈想必在敵陣內瘋傳,希望能發揮好效果。」
  盧卡跟著點頭。其實本次出城野戰的主要目的是灑那些厭戰宣傳單,一種瞄準出身於烏奇奧勒的步兵的心理弱點,促使他們背叛的作戰。
  敵軍還不出一天,身為司令官的小貝托朗伯爵戰死,屬司令部的那群高階將官也遭全滅,機兵兩台都被奪走,建構出散兵陣線的熟稔士兵近乎全軍覆沒,野戰砲沒了彈藥,大多數士官也在葛布隊的獵殺下戰死。這時再加上煽動厭戰情緒的傳單,想必對敵軍步兵的心理造成了不小傷害吧。
  「我去看看雅思緹的樣子,明早會再過來。」
  「你們是為了找張床睡才進入這座都市的,對吧?雅思緹現在睡在貝托朗伯爵的床上喔。野戰醫院那邊衛生實在太糟,所以我把她運到領主宅邸內了。似乎還不見清醒的跡象就是了。」
  「……這樣啊。謝啦,肯定是張鬆軟的床鋪呢。那麼就,明早再見了。」
  道謝完後,盧卡便來到領主宅邸。宅邸周遭有親衛隊在站哨,監視出入的人口。盧卡一請人幫忙帶路,負責照顧的婦人便帶著盧卡來到雅思緹位於二樓的床鋪。
  身上穿著大概是搶來的絲絹睡衣,修長睫毛闔起,表情變得相當平靜。
  「她還是不醒,一直沉睡呢。連食物都沒辦法吃……這下該怎麼辦才好啊?」
  聽完說明,要婦人退下後,盧卡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和雅思緹兩人獨處。
  「總之目前是贏了,都多虧了妳。那個軍團已經疲憊不堪,等到明天應該會逃了大半才對。」
  說完後默默等待雅思緹回應,但她並沒有回答。
  「法妮雅馬上就會來抓我們囉。竟然得以這種形式重逢,妳說是不是很過分?」
  回答盧卡問題的唯有細微寢息聲。
  「好想讓法妮雅聽聽妳唱歌啊。她肯定會喜歡的,這樣妳就能當上宮廷歌手。」
  盧卡用濕毛巾擦拭了雅思緹的額頭。
  「妳快點醒喔。直到妳醒來為止,我會好好待在這努力。」
  邊對雅思緹搭話,盧卡深切體會到傑彌尼將她搬運到這座宅邸的理由絕非出於親切。目前敵軍烏奇奧勒軍團的包圍已經解除,所以傑彌尼最警戒的是盧卡帶著雅思緹逃離都市。包圍著宅邸的親衛隊不是在警戒敵人,而是監視著不讓雅思緹逃跑。
  「用不著你操心,我才不會逃哩。已經沒有逃的必要了。」
  盧卡循自己的觀點看清了平息這次暴動的妥協點。他已明白若想在最少的犧牲下讓此地成為一座能輕鬆和平度日的都市,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才行。為了完成這個目的,必須等待法妮雅出現。
  「等妳清醒後,一切都沒問題了,妳就安心睡吧。反正妳不可能這樣就死了。」
  語畢,盧卡坐在椅子上進入了夢鄉。

  隔天一早——
  剛離開地平線的太陽從旁照亮沒有遮蔽物的平原,同時也讓敵軍烏奇奧勒軍團的淒涼下場映入傑彌尼眼裡。
  「大概就這樣了吧。」
  「留下來的兵比我想像中還多耶。」
  從塔樓俯瞰的敵軍陣容經過一夜,徹底變了個樣。
  排出的五個兵團內,陣列隨處可見坑坑洞洞。本來昨天一兵團大約排了四~五百名步兵,現在卻減到只剩兩百幾十名左右。
  「才一晚就有將近一半的士兵脫逃,豈不是棒透了嗎?」
  「士官應該把傳單都回收了吧,本來我預計會有更多人逃走。」
  傑彌尼似乎對這點程度的成果覺得不滿意。盧卡安撫他說:
  「今天我們也打野戰吧。敵人已經幹勁全失,只是不曉得該怎麼辦才繼續留在這啦。梅比爾,葛布,你們行吧?」
  站在傑彌尼身旁的葛布默默點頭,梅比爾則提議道:
  「出奇不意這招不管用了。讓機兵當擋箭牌先渡過吊橋,等過了橋後,就交給我們騎兵吧。」
  「OK,現在就召集志願兵再幹一場吧。只要說是去找回昨天的屍體,一定能聚集到人才對。」
  在盧卡登高一呼下,不出一小時就召集到五百名左右的志願兵,居民方準備連續兩天出城打野戰。
  即使吊橋完全降下,敵烏奇奧勒軍團也沒用野戰砲回擊,徹徹底底沒了反應。就算盧卡駕駛的機兵過了橋,也沒有兵團靠近。指揮系統明顯一團混亂,葛布率領的步兵隊和梅比爾領頭的騎兵隊如入無人之境,追擊逃跑的敵人,只挑士官獵殺。
  而在撤退時,有大量敵軍步兵扔掉武器舉雙手投降,無一不宣稱有家人在城內。由於沒看見不惜槍殺也要阻止這些士兵投降的士官,盧卡就這樣毫髮無傷地帶了超過三百人以上的投降兵回城。
  進城之後,那些投降士兵的家屬紛紛湧上,哭泣相擁慶祝重逢。想必這些具戰鬥經驗的投降兵,往後將成為可靠的同伴。
  夜晚再度降臨,邊照顧雅思緹邊小睡,到了隔天早晨,烏奇奧勒軍團人數已剩三分之一。盧卡想把握機會給予致命一擊,於是又召募了志願兵。包含昨天投降的士兵在內,共聚集了一千五百人。出城野戰後,加入居民這一方的投降兵們開始勸說到昨日為止的同伴叛變,結果導致更多投降兵往城門逃來。再隔一天的早晨,烏奇奧勒軍團放棄繼續戰鬥,從平原上消失蹤影。
  「盧卡正是我們的英雄!就算王國軍來了,盧卡也一定能幫我們解決!」「國王根本沒啥好怕!就算是我們,只要團結起來也是無所不能!」「革命吧!讓我們親手打造新的社會!」
  要塞都市內充滿這類歡呼。想必守在城內的居民擊退了包圍都市的軍團一事,轉瞬間便會傳遍王國——不,傳遍整片恩寵大地吧。
  「沒辦法,誰叫你達成了遠超乎我所想像,近乎奇蹟的戰果啊。」
  傑彌尼眺望著空無一人的平原,話語中難掩興奮。
  「成了英雄的感覺如何?」
  被這麼一問,盧卡的嘴角不悅扭曲。
  「我沒感覺自己成為英雄,往後也沒這個打算。」
  「可是周遭的人都這麼認為了喔。」
  「英雄扮家家酒到此結束。要是真和王國軍交鋒,這座都市將失去未來。接下來必須與現實妥協才行。為了和王國軍談判,快去寫列舉領主惡行惡狀的陳情書,以及往後關於這座都市該如何運作的請願書吧。」
  「王國軍會願意談判嗎?就算公主願意,周遭的貴族不見得也願意啊。」
  「等到暴動蔓延開來,開始焦急的貴族或許就願意談判了喔。既然包圍網已經解除,乾脆讓女人、小孩和老人逃到外面,帶著你做的傳單去煽動其他都市的居民吧。」
  傑彌尼笑瞇瞇地接受了盧卡的提案,看來他十分滿意盧卡在趕走烏奇奧勒軍團後仍積極協助。盧卡也沒多加在意,繼續出點子:
  「得派出使者才行。你有能信任的人嗎?」
  「梅比爾出身名門,熟知禮儀作法,就拜託他吧。」
  據傑彌尼解釋,梅比爾是經營領地失敗而沒落的貴族家長子。到十八歲前完全不知人間疾苦,甚至有過進到拉蘭帝亞宮殿覲見加門帝亞王的經驗。
  「再來就差該怎麼讓對方坐下來談判了。我方的希望是法妮雅,必須創造出能讓她說服身邊貴族的狀況才行。」
  盧卡眺望西方地平線。不出一星期,王國軍將抵達此地。
  法妮雅是他們渺茫的希望。
  ——法妮雅打算慢慢花時間,讓權力從王移轉於民。
  ——那麼她應該會盡可能避免與居民交戰。還有商量的空間。
  歷經在洞窟內暢談的那晚,盧卡知道這件事實,這樣就夠了。再來就賭在法妮雅的聰明與溫柔上。
  如此下定決心,他往遠方的地平線望去。

  一星期後——八月二十四日早晨。
  西方地平線上風雲變色,出現了深藍大軍。
  前方飄揚著公主親衛軍團的旗幟,後方拖著長長貨物馬車的車陣,為數一萬兩千的加門帝亞王國軍肅穆包圍了要塞都市烏奇奧勒,並開始組裝拆成多部位搬運來的兩門大型攻城砲。這是在四個月前的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中破壞聖都卡羅維瓦利城牆的大砲。當口徑三十公分的砲身點火的瞬間,將決定反叛軍的命運。
  盧卡站在塔樓上,觀察在平原列隊的步、騎、砲、以及機兵部隊。目前已讓大部分女人、小孩和老人到城外避難,留在城內的均是能打仗的男性與自願留下來的人,全部約莫五千人。
  率領王國軍前來的果然是法妮雅。在各種兵團後方設有附天頂的大帳篷,諸多宛如刺蜻般聚集在前方的兵團中,能看見隨風飄揚的公主親衛軍團旗,懷念的公主專用機貝葛型機兵,加上兩台過去靠著盧卡奪來,塗漆已被改成藍色的特洛伊型機兵屹立著。
  ——法妮雅就在那裡。
  任憑風吹起自己的漆黑披風,盧卡瞪視著大帳篷。
  ——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再度重逢啊……
  感嘆造化弄人的同時,盧卡指示東邊煙火台升起狼煙。事先安排擔任使者而在平原邊際紮營的梅比爾與兩名連絡人員騎著馬,高舉示意談判的三角形白旗,往王國軍靠近。
  一切都得先將陳情書和請願書交到王國軍高階將帥手中才行。若法妮雅願意看決定盧卡、雅思緹和八千居民命運的信,肯定能掌握談判的希望。
  ——拜託了,法妮雅,鎮住妳那邊的貴族們啊……
  這時從王國軍司令部內出現一名高揭王室紋章旗幟的高階將帥和四名隨從,朝靠近的梅比爾一行快蹄奔去。邊祈禱事情能夠順利,盧卡遠望雙方在平地上對峙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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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9 23:4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章 約定


  聚焦於塔樓後,從望遠鏡被切成圓形的視野中能看見身著漆黑裝備,背後黑長披風任風吹拂的盧卡。
  臉上的刺青和一對意志堅強的火紅眼眸。相隔四個月的身影,看起來甚至讓人感覺風度翩翩。
  ——領反叛軍的真的是盧卡……
  本來在抵達此地前仍半信半疑,結果卻是事實。強忍下胸中悸動,法妮雅將望遠鏡轉向烏奇奧勒要塞的防衛設施。城牆或烽火台又薄又高,是座過時的中世紀要塞,由未著軍服,手持卡斯柯特槍的居民進行戒備。
  「用攻城砲破壞塔樓,再派機兵突擊就結束了,是場輕鬆的仗呢。」
  同樣在法妮雅身旁舉著自己的望遠鏡窺視的親衛軍團長伊西德羅伯爵開口這麼說。法妮雅將望遠鏡從眼前挪開。
  「我不想讓居民中出現犧牲者。使用攻城砲是最後的手段。」
  聽法妮雅說得堅定,伊西德羅伯爵面帶難色,轉向同樣附屬司令部的高級將帥,馬希連上將。這名接替已故名將布魯塞參謀長,為本次作戰實質指揮官的五十一歲參謀長頂著一頭以髮粉梳理整齊的白髮,將略顯神經質的鉛色眼珠從烏奇奧勒要塞移往公主身上。
  「您想重蹈烏奇奧勒軍團的覆轍嗎?」
  從乾癟細瘦的身體中迸出的濕黏話語纏上公主。法妮雅默默無言,只使了眼色要馬希連繼續說下去。
  「擔負王國軍一角的軍團敗給外行人集團,這可是前所未聞,哪怕再犯下一點過失,都有損陛下威信吶。聽說小貝托朗伯爵竟怕傷到自家城牆而無法下定決心開砲……為了保護城牆丟了性命實在愚蠢之至,城牆只需事後再重建為最新的狀態即可。就在今天內分出勝負吧。要是鎮壓越費時,暴動蔓延到各地的危險性越高。」
  馬希連參謀長的一席話聽得在場將帥與副官們點頭稱是。
  然而法妮雅她——
  「我無法允許國家的軍隊殘害我國子民。」
  十七歲少女面對五十一歲參謀長,一步都不退讓。
  「子民如陛下之子。正因這些孩子,陛下才能為一國之父。倘若殺害了這些孩子,恐怕陛下將失去為民父的威嚴。我認為這才會替王政帶來危機。」
  「殿下,他們乃是手刃貝托朗伯爵,嚴重毀損陛下威信的反叛軍,如何還稱得上是家人呢?」
  「犯了錯就要殺死孩子?難道陛下之大愛還有附條件?」
  「……………………」
  「此刻應展現寬大。解決本次暴動時,非得對子民展現陛下愛情之偉大才行。我打算接下來不讓居民出現更多傷亡。」
  聽了法妮雅毅然的回應,馬希連也不掩飾煩躁,注視著平原好一會,陷入沉思。
  「對方派來使者。」
  這時一名副官指向平原一角。三名高舉白色三角旗幟的騎兵馬蹄踏踏,朝著這邊馳來。
  「是否前去迎接?」
  「沒有談判的必要,把他們趕走。」
  「萬萬不可。」
  法妮雅制止擅自回應副官質疑的馬希連。
  「我會聽參謀長提出的意見,但最終做決定的人是我。將他們帶進司令部,讓我聽聽來意。」
  馬希連臉上表情雖不變,卻藏不住臉皮底下的怒火。
  王國軍的總司令官代代都由王室成員擔任。不過充其量只是對參謀長提的意見點頭的花瓶,實質上指揮王國軍的是參謀長——以上為近百年來的慣例。沒想到現在公主法妮雅竟無視這個慣例,打算親自坐鎮指揮,看在馬希連眼中自然不是滋味。
  「由值星官去接觸使者,再將來意上報殿下乃我軍慣例。殿下無需親自接見。」
  馬希連的諫言雖讓法妮雅微微皺眉,但這時過度損害參謀長的面子並非良策。
  「……那就這麼辦吧。麻煩你了,烏各男爵。」
  法妮雅吩咐今天的值星官烏各男爵帶上兩名隨從前去迎接。兩軍的使者就在大片整然列隊的王國軍前方,一處寬廣平地停下腳步,各自下馬鞍打起招呼。
  透過望遠鏡,清楚看到盧卡那彷彿在祈禱似的眼神。從他的表情來看,法妮雅隱約察知盧卡想靠著交涉來結束這場風波。
  ——他不會選擇讓居民白白犧牲的路。
  法妮雅確信盧卡和自己一樣,打算用和平手段解決問題。
  ——若我和盧卡合作,便能化干戈為玉帛。
  就算目前分處敵我雙方,想要避免這場空虛爭鬥的心意是一致的。
  不過,即使真能順利坐上談判桌。
  ——無論再怎麼談判,仍不改盧卡是本次叛亂的主謀,得面對刑罰的事實。
  絞刑是橫豎逃不掉的。他已抱持著這股決意前來談判嗎?
  ——難道你從一開始就打算犧牲?
  她透過望遠鏡如此詢問。好想知道他真正的心意。為何聽不到他的話?為何無法一伸出手就碰觸到他?
  ——好想當面跟你交談。
  ——告訴我你真正的心意吧,盧卡……
  一這麼無聲呼喚之下,盤踞在意識深處的東西轉化為哀痛的和弦。
  一旁的馬希連與伊西德羅伯爵冷冷望著雙頰浮現紅暈的公主。只見兩人互瞥一眼,默默點了頭後,便悄悄離開了現場。
  但法妮雅並未察覺,只盯著成為叛亂主謀的盧卡,壓抑著不讓自己內心的律動表露於外。

  「看樣子公主真如謠言所指,迷上了那個罪人吶。」
  「不會錯的。根本沒在管使者,癡癡地看向塔樓,實在要不得啊。」
  遠離司令部內的眾人,來到四下無人的大帳篷前,伊西德羅伯爵和馬希連這般深深嘆息道。
  「這樣下去恐怕得和那群賊寇開始談判啦。公主肯定打算縱容那個叫盧卡的罪人。」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要是讓那沖昏頭的丫頭隨心所欲下令,國軍面子可掛不住啊。」
  「拙見以為,這次應該拜託雅曼德夫人從中緩頰,讓她親口對王說公主插手管軍務,使得全軍陷入混亂。」
  雅曼德夫人是加門帝亞王的情婦,在宮廷內的權力可比王妃。王對雅曼德夫人百依百順,而伊西德羅伯爵在有關貴金屬交易的部分又與夫人為借貸關係。
  「一旦王親自下旨,公主也不得不從了吧。事不宜遲,趕緊派使者去見雅曼德夫人,告訴她詳細情況吧。夫人原本就對公主懷有反感,肯定願意接受我們的意見吶。」
  馬希連點頭回應伊西德羅伯爵的提議。儘管實在不屑有求於一個靠著房中術從妓院翻上枝頭變鳳凰的女人,但為了讓公主閉嘴也是莫可奈何。現在只想盡早奪回指揮權鎮壓暴動,對內外展示自己用兵遣將的功力超越布魯塞參謀長。
  想回到王都拉蘭帝亞,得從南恩大街道往西行約兩百公里。由於路上每三十公里設有驛站,只要沿途更換馬匹快馬加鞭,距離上來說大概今天便能抵達。接著催促雅曼德夫人讓王趕在今晚親下詔書,明日便能送達公主手中。
  ——只要事情進行得順利,公主將於明天失去指揮權。
  ——今天就裝得老實點,讓公主掉以輕心吧……
  馬希連這麼說服自己。大人深知如何運用時間,年紀尚輕的公主並不曉得狀況不知不覺間隨時間改變的可怕。
  ——等著瞧吧黃毛丫頭,我會讓妳後悔小看我。
  一想到總是冷靜沉著的公主那張絕美的臉孔哭得歪七扭八,馬希連就痛快極了。他一邊祈禱著明日能早點到來,一邊回到司令部去了。

  大帳內是法妮雅的起居室兼辦公室。不只地板上鋪著地毯,辦公桌、燭台、沙發、衣櫃等家具一應倶全,還利用簾布區隔出臥房與浴室。
  此時雖為白天,周遭卻光線昏暗。法妮雅點亮燭台,將值星官帶回的陳情書和請願書在桌上攤開。今早送來這些的反叛軍使者梅比爾正在用來代替會客室的帳篷等候法妮雅的回答。
  陳情書上列舉出領主貝托朗伯爵施加於居民身上,令法妮雅不禁懷疑自己雙眼的種種惡行惡狀。法妮雅以前就略有耳聞,說是要塞都市烏奇奧勒內的領主權力遭到濫用,如今眼前看到的卻是更加過度的人權侵犯。當然,不能盡信陳情書上所寫的內容,日後還得派人詳加調查,但貝托朗伯爵的性癖正是本次暴動的導火線這點恐怕不會錯了。
  請願書中則寫到關於今後烏奇奧勒的營運,居民方並不期望自治,而願意接受王所任命的新統治者。另外還提議從居民中選出十二名代表成立公安委員會,負責解除武裝、送還掠奪物,以及修繕遭破壞的建築物等等。
  最後還有一段——
  『與暴動相關的一切責任由主謀盧卡•巴路克承擔。本次暴動全為盧卡一人計劃實施,和其他居民毫無關聯。我方將交出盧卡•巴路克本人,替本次的烏奇奧勒暴動劃下句點。
  若願接受上述條件,居民們已做好無血開城,將烏奇奧勒要塞交還王國軍的準備。』
  請願書上並未具名。
  即使如此,字裡行間仍感受得出盧卡的意志。儘管文面上是請願書,但這肯定是盧卡打算寫給法妮雅看的私信。
  「不惜犧牲自己也要拯救居民嗎?」
  不禁喃喃自語起來。現在帳篷內只有自己一人,應該不要緊吧。
  「為何做到這個分上?」
  這當真是盧卡的意思?他真的打算犧牲自己拯救烏奇奧勒這座都市?
  萬一盧卡當真這麼打算,恐怕事情也無法憑他的一條命落幕。
  假如法妮雅打算拿盧卡一人來平定這次暴動,伊西德羅伯爵與馬希連參謀長,包含其他高階將官都會猛烈抗議吧。畢竟只憑盧卡一條命根本無法抵消反叛軍所犯之重罪,花了大錢召集來的王國軍也會連一場仗都沒打就解散。首次以參謀長身分意氣風發出征的馬希連肯定想打場華麗的仗,殺害大量居民來向國內外彰顯自身的能力。同樣的,其他來到這裡的高階將官也不會甘願兩手空空地歸國。加上部下們也期待著戰勝後的掠奪,光拿主謀一條命根本不可能讓他們心滿意足。
  ——連自己重視的人拿命來換的心願,都無法達成……
  法妮雅默默感嘆自己多麼無力。
  想傾聽盧卡的訴求並拯救他的性命——這是屬於她個人的情感。普通的少女應當重視的情感一旦換到公主的立場,便不被允許優先選擇私情。要是當真那麼做,情況將不再受控,並使得心懷惡意的人趁隙而入,在各方面都會掀起波瀾。反體制派的貴族們勢必不會放過一絲細微的裂縫,定會四處散佈流言蜚語,導致王室失去威信,群聚在宮廷內的貴族之間將因此對王政產生不信任。在目前這個時代過渡期,這有可能會成為王室的致命傷。
  此刻法妮雅所面對的,是會直接影響加門帝亞王國日後盛衰興亡,自開國以來最大宗的叛亂事件。必須嚴上加嚴來律己,運用至今所學的一切來尋求對王室最好的結果。
  ——應該拋棄私情。
  ——就算對手是盧卡,一旦手下留情,將鑄下大錯……
  將這層警惕往自己的心意上裹去,卻屢感刺痛。儘管清楚身為王族該做的,是毅然決然做出不留情的制裁。可是身為一名人類、一名少女,好想拯救盧卡,回報他的恩情。正因為四個月前盧卡全力相救,自己此時才能站在這裡。要是用死刑來回報他,自己別說公主,連個人都不配當……
  心煩意亂不曾止歇。
  不過再這樣猶豫不決下去,情況只會惡化。
  ——恐怕馬希連參謀長已經派使者回宮廷了吧。
  法妮雅無視王國軍的慣例,下達與參謀長唱反調的命令一事,想必今日以內便會傳進王的耳中。伊西德羅伯爵定會催促與他往來密切的雅曼德夫人在王面前吵鬧一番,要王設法管管法妮雅。王的親筆詔書最快將於明日送達,若不趁指揮權還握在法妮雅手中的今日分出勝負,王國軍將勢必動用武力鎮壓反叛軍。
  ——說什麼都得阻止這件事。
  法妮雅所想到的最壞結局就是王國軍徹底蹂躪反叛軍。要是靠著武力強行鎮壓叛亂,國民將徹底視王室為敵,而這正是在本次叛亂背後穿針引線的大貴族真正的目的。只要回顧歷史就能明白,靠武力進行壓制定會招來武力反撲。本次的烏奇奧勒暴動極有可能演變成革命的導火線。無論如何都得避免這種下場發生。
  ——要在今天之內讓談判成定局。
  ——為了達成目的……只能賭一把了。
  整理好決心後,法妮雅口頭對書記官說出請願書的回覆。

  『反叛軍領袖 盧卡•巴路克閣下

  若你相信提圖斯的庇佑,請於本日內獨自前來我軍陣中。

  加門帝亞王國軍 元帥 辛弗莉亞』

  書記官寫完信後,不可思議地歪頭問:
  「殿下的受洗名應該是瑪莉亞才……」
  加門帝亞王室成員在正式文件上都習慣用受洗名來署名。由於王室中並不存在受洗名為辛弗莉亞的成員,如此一來這封信將不具正式文件的效力。
  「這樣就行了,對方會明白的。」
  法妮雅平靜說完,將這封過於簡短的回信傳給馬希連參謀長為首的高階將官們閱覽。
  「敵軍主帥不可能隻身前來。」
  馬希連一瞥過信便如此斷定,伊西德羅伯爵也幫腔道:
  「這真是前所未聞的要求吶。過去從未有敵軍總帥隻身前往敵陣的例子,大概也只有大蠢貨才會應約前來吧。」
  法妮雅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不來就代表談判破裂。」
  「唔嗯……這封信的確能當作我軍給過盧卡機會的確切證據。要是他拒絕談判,就有理由對民眾展示我軍是不得不進行武力鎮壓吶……」
  「沒錯,我軍並不會有所損失。」
  「敢問這提圖斯又是……」
  「盧卡所信奉的武神之名。若遭受明顯挑釁,敵方將反過來懷疑我方是否設下陷阱,而選擇固守城中吧。」
  「我不懂您改變署名的用意……」
  「對方的請願書上也未署名,那麼我認為我方也不需正式署名。」
  接著又被問了兩、三個問題,不過法妮雅自始至終都堅持這只是用來證明主動釋出善意的回信。最終好不容易獲得高階將官們的允諾,法妮雅便吩咐傳令官叫使者梅比爾前來大帳。從法妮雅手中接過信後,梅比爾承諾會於今天以內帶回盧卡的回覆,右腳後移行了禮後默默離去。
  ——求求你,盧卡,察覺這封信真正的用意。
  相信若是盧卡,定能確實收到任何高階將官都沒能識破,來自法妮雅的訊息。雖然是十分危險的一著,但要想儘早收拾這次事態,唯有這步棋能走了……

  塔樓不知何時成了反叛軍的作戰司令部。當盧卡、傑彌尼及葛布三人將自貝托朗伯爵的勤務室中奪來的烏奇奧勒要塞周邊圖直接攤在石地磚上,把從此處俯瞰下去的王國軍配置用西洋棋於圖上重現時,梅比爾帶著公主的回信回來了。
  「……所謂仙姿玉色指的正是那位公主吧。過去我從未在意過女性的美醜,但是……」
  梅比爾說到這不知怎麼搞的,竟支吾其詞起來,一臉不乾不脆地將回信遞給盧卡。
  「雖不曉得原因為何,不過看對方似乎非常焦急,於是我答應了會在今日之內將你的回應帶回給公主。」
  「……收到,你稍微等我一下吧……」
  盧卡杵在原地拆開信封,讀完法妮雅的簡短書信,開口問傑彌尼:
  「辛弗莉亞是誰啊?」
  「公主的受洗名……本來想這麼回答你,但這就怪了,我記得應該叫瑪莉亞才對。」
  聽了傑彌尼的回應,盧卡重新讀過那段簡短過頭的文章。該不會法妮雅出於某種意圖,才會更改署名呢?
  轉給傑彌尼、葛布,最後則是由梅比爾看完後,說出他最直接的感想。
  「我們不可能讓主帥隻身前往敵陣吧。要是換做我方要求公主獨自一人前來,對方會答應嗎?我認為這是他們故意拿辦不到的要求刁難,一旦我方拒絕,他們就有藉口展開砲擊的伎倆。」
  葛布默默點頭同意。傑彌尼則是起身,眺望著王國軍低語道:
  「如果漫不經心地過去赴約,肯定會被抓起來。要是王國軍抵達頭一天你就遭到逮捕,居民們將失去精神支柱,於各地觀望這邊的局勢等待機會的叛亂勢力也會因此滅了威風。對方占盡優勢,相比之下我方只會吃虧,實在不太公平啊。」
  盧卡陷入沉思。傑彌尼的視線則移回盧卡身上。
  「與公主直接談判時,應該要在敵我雙方全軍都看得見,要塞與敵陣中間的位置舉行才對。我們再派一次使者過去提出主張吧,不然根本算不上公平。想必王國軍並不想犯險與居民交戰,有可能做出讓步。」
  梅比爾和葛布都贊同,但盧卡只默默盯著信,察覺出法妮雅在其中隱藏的真正意涵後,抬起頭來。
  「好,我一個人去吧。」
  盧卡斬釘截鐵回應後,傑彌尼皺起眉頭,梅比爾瞪大雙眼,葛布則直視前方,並未點頭。
  「我反對。這個舉動實在太愚蠢了,沒必要自己落入對方的掌心。」
  「你有可能當場被捕甚至殺害喔?我若是敵軍的總司令,就會拿你的屍首示眾以挫居民士氣,接著再一舉進攻。」
  傑彌尼和梅比爾接連反對。
  「法妮雅不會做那種事。」
  「你怎能說得這麼有把握?」
  「傑彌尼,勸你還是多看點小說比較好喔。」
  傑彌尼眨了眨眼,盧卡則一臉得意地笑道:
  「我能和上位者進行只有彼此之間懂的應酬啊。」
  傑彌尼和梅比爾互望一眼,依然雙手叉胸的葛布也不解歪頭。在盧卡解釋完公主在信中隱藏的真正意涵後十五分鐘,梅比爾再度穿過吊橋,將「反叛軍領袖盧卡•巴路克將於即刻,單騎前往貴軍陣中」的訊息事前傳達給王國軍。

  王國軍公主親衛軍團第一機兵隊在總司令部前的丘陵,能一眼盡望烏奇奧勒要塞的斜面上布陣。
  中央是三人座的貝葛型,左右各停駐著一台單膝跪地的特洛伊型單人座機兵。弭茲奇現在人就坐在愛機特洛伊型的肩上,手持望遠鏡眺望遠方的要塞。
  大約一小時前,反叛軍的使者快馬加鞭往這邊靠近,受到王國軍使者的接待。這是對方今日第二度的來訪,儘管雙方看來都顯得急迫,但弭茲奇這種區區小卒根本無從得知大帳內談了哪些內容。
  將焦點往塔樓凝視的弭茲奇不禁倒抽一口氣,因為三道人影的其中一人無疑是盧卡。
  「你在搞什麼啊,夥伴……」
  聽到烏奇奧勒暴動的主謀是盧卡時,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畢竟弭茲奇最清楚,盧卡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肯定是遭人陷害利用。儘管想這麼對法妮雅諫言,但即使有親衛隊的立場,也不是想見就見得到。沒想到帶著煩悶的心情來到這裡布陣,靠著自從軍商人那買來的望遠鏡,竟親眼看到了盧卡指揮反叛軍的模樣。
  「沒看到雅思緹耶,是受傷了嗎?」
  在盧卡身旁的兩人都是沒見過的男人。一個是留著銀色束長髮的柔弱男,一個則是宛如銅像的高大黑人,該不會就是那兩人陷害盧卡的?
  就在弭茲奇擔憂的同時,盧卡披上黑斗篷,轉身從城樓上消失了。
  有股不妙的預感。坐在特洛伊肩上的弭茲奇坐立難安,一下拿起望遠鏡,一下改用肉眼直接環顧整座要塞,接著又改以望遠鏡觀察,完全缺乏冷靜。
  當他用肉眼望向要塞上空時,看見了奇怪的物體。
  鳥……是嗎?總覺得很在意,便試著以望遠鏡看去。
  「貓頭鷹……?」
  白色貓頭鷹在尖塔上空數度盤旋,難得貓頭鷹會在白天出沒耶。這麼說起來,卡納塔克之戰那時似乎也有白貓頭鷹在貝葛周遭盤旋……
  就在弭茲奇訝異的當下,突然之間——
  「哦!?」
  敵陣有了行動。只見烏奇奧勒要塞唯一出入口的那座吊橋降下,一匹黑馬渡橋而來。
  四周的親衛兵響起驚呼,弭茲奇於是用望遠鏡往馬看去。
  「盧卡……!?」
  不禁迸出一陣近乎慘叫的聲音。在被切成圓形的視野中,臉上的刺青與鮮紅雙眸明確證明了那就是盧卡本人。只見他右手舉著白旗,一身漆黑裝備,更披著一件有如魔王的黑披風,隻身握著一匹巨大黑馬的韁繩悠哉渡橋,在平原上緩緩前行。
  「喂喂,總帥獨自現身了耶,瘋了不成?」「那傢伙根本不懂戰爭,只是個傻子吧。」「希望他別在投降前就被哪個心浮氣躁的傢伙開槍射死啊。」「這場仗打得真輕鬆,只要抓住那傢伙判個絞刑就是我們贏啦。」
  周遭親衛兵們的冷嘲熱諷傳進弭茲奇耳中,使他忍不住大吼:
  「吵死啦!!盧卡又不是傻子!!肯定是為了終結這場戰爭才會獨自前來啦!雖然搞不太懂,但一定是這樣沒錯!!」
  親衛兵們訝異一瞥反應激動的弭茲奇,重新將視線轉回盧卡那頭。
  用來當成總司令部的大帳內走出值星官並跨上馬匹,帶著兩名隨從前去迎接盧卡。
  「果然是談判,殿下為了談判才把盧卡一個人叫來……!」
  弭茲奇喃喃自語,以一副理解的態度觀察著盧卡。只見值星官穿過列隊的各軍團縫隙,來到盧卡面前,下馬說了幾句話後,盧卡便由三名人員騎馬護送下,掉過馬頭往司令部去。
  「不要緊的……殿下不會虧待盧卡……一定不會有事……」
  弭茲奇像在催眠自己般重複著這句話。
  「盧卡你別擔心,要是情況危急我會去救你,絕對不會見死不救的……」
  邊從望遠鏡窺探,弭茲奇邊這麼對遠方的夥伴喊話。弭茲奇雖身為王國軍的親衛軍團兵,卻做好了為了夥伴能隨時拋棄這層立場的覺悟。儘管自己很喜歡法妮雅,也想盡可能替她效勞,可是一旦盧卡有生命危險,情況就不一樣了。到時定會馬上脫掉軍服,為了盧卡握起操縱桿。
  就在弭茲奇立下悲愴決心的同時,盧卡一行穿過親衛軍團間的縫隙逐漸朝這兒靠近。法妮雅所在的總司令部正位於弭茲奇身後。
  當盧卡的身影與聲音近得能傳達到這邊,弭茲奇在特洛伊型機兵肩上站起身來,用力揮舞單臂拼命喊道:
  「盧卡!!是我!弭茲奇啦!!你在搞什麼啊!?」
  阻隔在兩人之間的親衛兵們紛紛吃驚地看向弭茲奇。騎在馬上的盧卡也注意到弭茲奇,無力笑著揮舞白旗。
  「嘿~弭茲奇~這事說來話長啦!」
  盧卡簡直就像久違在路上碰面般,隔著親衛兵的人牆喊了回來。明明這邊擔心得要死,他卻一臉若無其事的模樣。
  「雅思緹受了傷!我不曉得我接下來會變得怎樣,你若願意幫忙照顧她,我會很感謝你的!」
  一路被帶往司令部,盧卡仍轉頭對弭茲奇喊。弭茲奇聽了不知為何淚腺一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回答:
  「好,包在我身上!還有你可別死!千萬別死喔!」
  心中湧上不祥預感使得弭茲奇眼眶泛淚。而就在他因淚模糊的視野中,盧卡揮著手下馬,走進了大帳內。
  「……你這大傻瓜,每次都只會胡來……」
  弭茲奇單手撫胸眺望著大帳,衷心期盼著他與法妮雅的談判能進行得順利。

  盧卡要隻身前來這裡。
  事前收到梅比爾帶回的告知,法妮雅連忙衝進大帳內用簾幕隔開的小房間中沐浴,並在兩名侍女協助下重新化妝、梳髮、噴上預先準備的香水、點燃香爐,連服裝也是經過苦思再苦思,才決定換上大禮用的軍服。就這樣,法妮雅在歷經遠比參加舞蹈會還隆重的盛裝打扮後坐到沙發上,一臉平靜地等待盧卡到來。
  一旁除了馬希連參謀長與伊西德羅伯爵,背後還站有兩名作戰官、一名傳令官、一名後勤官及兩名副官待命。
  「沒想到他當真一人來赴約啊。」「不愧是反叛軍的領袖,行徑偏離常軌呢。」「要是以為現在道歉就能了事,與其說是勇者,不如說只是個大蠢蛋吶。」「對方不是貴族,只是個貧民出身的前科犯。要是不讓他嘗嘗忤逆貴族的代價,將使陛下顏面盡失。」
  將官們故意用法妮雅聽得到的音量竊竊私語。明顯是在提防盧卡與法妮雅私底下的交情。
  外頭也傳來鼓譟聲,聽得出是由親衛兵們而起。看樣子盧卡似乎已來到附近。
  法妮雅一副佯裝不知情的模樣,直直注視著大帳入口。
  ——你果然看出信中真意了呢,盧卡……
  儘管這是一把危險的賭注,但果然對愛讀書的盧卡管用。在一本著於一百三十年前的著名冒險小說《無限荒野的女王》中,勇者提圖斯隻身闖入敵陣,成功奪取了女王辛弗莉亞的心,只憑著交涉就結束了一場長年以來的紛爭。即使女王的心腹們為了解決提圖斯而在自軍陣中設下陷阱,也藉著女王主動告知陷阱的存在來化險為夷……法妮雅相信若將「提圖斯」和「辛弗莉亞」寫入信中,盧卡一定能察覺其中隱含的訊息,而他也的確不負期待。
  然而,現在開始才是重頭戲。必須得在這僅僅一次的會談中讓談判成立,於今日內簽下休戰協議才行。
  法妮雅優雅地坐到沙發上。
  在值星官烏各男爵的帶領下,盧卡走進帳內。
  法妮雅內心忍不住怦然一跳。
  ——變得……好成熟啊。
  大概是身上服裝的影響,使得明明只分隔四個月,盧卡的外貌已大有風範。
  「殿下,這位就是本次烏奇奧勒暴動的主謀,盧卡•巴路克。」
  法妮雅只默默坐在沙發上聽烏各男爵報告。盧卡臉上看不出緊張神情,也沒有絲毫與法妮雅重逢的感慨。
  「這邊請。」
  一開口要盧卡坐到對面的沙發上,他行了一禮後才坐下。態度既不囂張也不卑微,簡直就像來朋友家玩似地輕鬆自然。
  ——他已經捨棄自己的命了……
  看著盧卡的反應,法妮雅不由得這麼認為。正因為對生命不再執著,即使身處敵陣並遭這麼多王公貴族包圍,依然能顯得泰然自若。
  「好久不見了呢。我已看過你們的陳情書,有關貝托朗伯爵的所作所為,我認為確有調查的必要。」
  法妮雅一開口,盧卡輕聲笑道:
  「那還真是多謝了啊。要是妳早點行動,我們也不必幹這種事了。」
  聽到盧卡這種就像在和朋友交談的隨便口吻,伊西德羅伯爵怒斥道:
  「你這無禮之徒!在殿下面前說話用那什麼口氣吶!!」
  不過盧卡絲毫沒退縮,把臉轉向伊西德羅伯爵。
  「您好呀閣下。您還記得我嗎?我是在卡納塔克戰役那時和殿下共乘貝葛的親衛兵。閣下當時在戰局底定後渡橋的模樣,可真是帥氣呢。」
  盧卡這番話明顯在挑釁。只見伊西德羅伯爵錯愕地張嘴,連忙回應一旁投以冰冷視線的馬希連。
  「他、他是在胡說八道吶!!我可是一聽到殿下呼喊,就率先……!」
  「衝過橋了是吧。在跟著你的那三流作家筆下的紀錄中。」
  「你這傢伙!區區賤民還敢在這血口噴人!!殿下,這小子實在滿口胡言,當時我為了拯救殿下,可是奮不顧身……」
  對於連忙辯解的伊西德羅伯爵,法妮雅只冷冷回應: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盧卡•巴路克,你也是。我不允許你侮辱我的臣子。」
  法妮雅一規勸,盧卡再度輕笑,上半身往沙發椅背躺去。
  「我這邊的條件就如同請願書上所寫。一切都起因於貝托朗伯爵蠻橫專制,居民們為了保身才不得不起義。要怎麼料理我隨你們高興,但居民們已不想再繼續戰下去,關於掠奪品和武器全都交給你們,就放他們一馬吧——以上。」
  法妮雅頓了一拍,回覆道:
  「只憑你一個人,無法抵消所犯下的罪狀。」
  「那就只有戰到底啦。居民會跟你們戰到最後一兵一卒,我已經交代過後才來的。」
  「…………」
  「我與各地的地下組織關係密切。要是你們把城裡的居民趕盡殺絕,那些人可不會默不吭聲,所有庶民都將與你們貴族為敵。要是做好這個覺悟,儘管放馬過來吧。」
  只見盧卡一對鮮紅雙眸今日首次發亮,用銳利眼神刺向法妮雅。
  正面接下他的視線,法妮雅於內心低語。
  ——盧卡果然打算犧牲……
  盧卡正為了救居民們演戲,打算把自己一人拱為惡人來阻止這場紛爭。
  ——為何你總是那樣輕忽自己呢?
  兩人共同走過的那段旅途中,盧卡也是完全不顧自己,為了保護法妮雅而努力奮鬥。明明隨時都能拋棄法妮雅,甚至明白將她賣給敵軍就能換取巨額財富,卻仍選擇隻身與強大的敵人抗衡的路。
  無論是那時還是現在,為何他總是棄自身於不顧?
  答案只有一個。
  ——因為他玉潔冰清。
  儘管用粗魯的態度與言行來隱藏,法妮雅仍看出盧卡高尚的品德。任何王公貴族都無法培育出的一棵深深往下紮根,枝葉高展天際的黃金樹木,就佇立於盧卡這號人物的中心。
  ——我喜歡上這個人了……
  法妮雅心中掠過這個念頭,眼眶莫名一酸,淚水險些滴落。或許是對於自己能發自內心喜歡上一個人的事實感到高興吧。
  強忍住高漲的情緒,她配合起盧卡的演技。
  「收回你那不敬至極的話。」
  語帶威嚴地命令盧卡。
  「無論有什麼樣的理由,陛下都不會殺害無辜民眾。真正該受罰的是慫恿無辜民眾的惡意之輩,你的發言乃是對陛下的侮辱。」
  盧卡正面接下法妮雅堅毅的譴責。
  (這樣就對了。)
  法妮雅似乎聽到盧卡的眼神中默默傳出這句心中話。
  ——盧卡察覺出我是在對身後的將官們喊話……
  盧卡很聰明,一定能理解我的意圖,將議論引導至我希望的方向。
  「……是我言過了……貴為一國之父的加門帝亞王確實不會殺害子民……容我收回剛才膚淺的發言。」
  見盧卡乖乖改變語氣,使得背後的將官們只能面帶難色地接受他的賠罪。
  其實馬希連參謀長和伊西德羅伯爵都很想動用武力制壓烏奇奧勒要塞,向國內外展示自身的實力。他們最不想看到的,無疑是難得召集來的王國軍連一仗都沒打就得解散。結果盧卡和法妮雅卻搬出王的名號,在「王不會殺害子民」上達成共識。儘管有幾名將官打算插嘴,法妮雅卻在他們苦思時把話接了下去:
  「請你向各地的同伴宣稱『陛下絕不會殺害居民』。陛下與臣民情同父子,愛護都來不及了,永遠不可能會互相殘殺。若你願意接受這項條件,我便傾聽你的訴求。」
  法妮雅這番話讓馬希連倒抽一口氣,作勢要說些什麼。
  不過盧卡的反應快了一步。
  只見盧卡一臉感動激昂地站起身,右腳緩緩朝後,左手於胸前一滑,做出面對王族時的禮法。
  「……請您原諒鄙人到剛才為止的無禮,殿下。鄙人在此宣誓恭順,還請殿下您大發慈悲原諒居民們。鄙人定將殿下之宅心仁厚轉達給各地的同伴,並獻上賤命以示服從。」
  驚覺兩人想擅自做出結論,伊西德羅伯爵連忙開口:
  「等……啊不、別輕言……」
  但是法妮雅緩緩起身,走向垂下頭的盧卡,以凜然聲音遮掩了伯爵的話。
  「書記官,速將剛才的對話整理成停戰協議書。烏各男爵,即刻帶著盧卡•巴路克去到城門前,轉達我的意旨——我以法妮雅•加門帝亞之名同意雙方停戰,居民們當速速打開城門,捨棄所有武器。佩匹托子爵,雷涅子爵,兩位率親衛兵入城,引導居民們各自回到自己家中。盧卡•巴路克,務必協助烏各男爵勸導居民,繳出手中武器。」
  「遵命。」
  不管身後傻傻愣住的將官們,法妮雅迅速下達停戰、開城與解除武裝的指示。這些被點到名的貴族們都是平日與年邁將官們處得不好,傾向法妮雅一派的年輕將官及副官。他們對受法妮雅欽點感到榮耀,抬頭挺胸地接下命令,跑出大帳外。
  「請問是否將盧卡拘束起來?」
  聽烏各男爵一問,法妮雅凜然回應:
  「協助居民解除完武裝後,將他關進牢中。等到停戰協議書簽署完畢,護送盧卡至王都接受審判。」
  「遵命。」
  接下命令後,烏各男爵催促盧卡,轉身準備離去。
  就在要走出帳篷時,盧卡回頭望了法妮雅一眼。
  兩人四目相交。
  得就此別離了嗎?法妮雅心想。這四個月以來,自己是多麼想見他。而現在終於碰面,卻已不得不說再見了嗎?
  盧卡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笑容。
  (謝謝妳,法妮雅。)
  只為了傳達給法妮雅的那一閃即逝的笑臉上,傳來這句無聲的話。
  (能見到妳真是太好了。)
  盧卡正在和自己道別。就算沒有說出口也能明白。
  法妮雅彷彿聽到自己心在淌血的聲響。
  ——不要走。
  ——留下來。
  ——我還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啊。
  呼喚眼前這位無可取代之人的聲音終究沒能出口,於心中黯然消逝。
  絕對不能出口喊住盧卡。法妮雅身為公主,有不得不背負的事物。一旦此刻出了聲,一切將於眨眼間瓦解,導致國亂民亡。
  盧卡離開了大帳。
  法妮雅一眼瞥過默默杵在原地,以冰冷視線望著自己的高階將官們。
  「……事情已經解決,想必陛下將對這次沒有造成任何無謂流血衝突的結局感到滿意。那麼各位,準備進城。」
  「………………」
  「通通退下吧。」
  等同冷冷宣告此事無須再議後,將官們個個擺出臭臉,踏著明顯蘊含怒火的腳步離開大帳。
  直到只剩自己一人,法妮雅無力地往沙發上坐去。
  進行得很順利。成功在今日中達成停戰協議,可謂是想得出的可能中最棒的收尾。
  犧牲只有一點,就是盧卡的性命。
  「盧卡……」
  逞強緊繃的情緒消失,公主口中漏出呼喚這個名字的微弱聲響。現在只剩自己一人,縱容壓抑至今的情感支配身體也無所謂了吧。現在只想放下公主身分,變回一個十七歲少女,將體內的狂風化為言語宣洩。
  「這樣做真的對嗎?」
  不必多想都清楚,烏奇奧勒暴動肯定是有史以來針對王的最大宗叛亂事件。
  既然王已下旨,主謀盧卡•巴路克終將遭到處決。
  法妮雅已無法再做什麼。這點她清楚得很,但是——
  「我還是認為你不該死。」
  自己心中萌生了反抗王的意志。發覺這點的法妮雅心中頓時一寒。
  即便如此,法妮雅仍繼續想著盧卡的事。
  「你救了這個王國兩次。」
  盧卡不只讓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以勝利坐收,現在再度打算用自己一條命解決烏奇奧勒暴動。他竟憑著一己之力,在短短四個月間二度拯救王國免於滅亡。
  明是如此,這個國家卻將用處刑來報答盧卡的功績。本來應該是夠格編入歷史教科書的兩項豐功偉業,王卻要拿死亡的恩寵來賞賜他嗎?
  「這麼做根本不對。」
  法妮雅對自己說。
  「該死的人絕不是你……」
  語尾變得微弱。儘管明白身為日後將治理這個國家的王位繼承人,自己不該說這種話,然而身為一名人類,無論如何都壓抑不住從靈魂裂縫溢出的思念。
  ——不能就這樣袖手旁觀。
  內心響起低語。雖知這將是條險路,但已克制不住了。
  ——好想救盧卡……
  靠著法妮雅的立場,的確能夠暗地裡收買守衛放走盧卡。但此舉形同違背君令,就算身為王族,也絕不允許與王的旨意相違。要是事情曝光,將成為動搖國本的大醜聞。四個月前將宮廷內鬧得雞飛狗跳,那些法妮雅與盧卡關係密切的流言蜚語將蔓延出國境外,嚴重傷害加門帝亞王室的威信吧。
  風險實在太過巨大。這麼做會把無數人民牽連進來,引發混亂,甚至成為大亂象的導火線。進而使得數千將士戰死沙場,城市陷入火海,民眾無以為生,流離失所,甚至斷手斷腳。難道為了盧卡的一條命,非得要她犯如此大險嗎?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法妮雅捫心自問起這個不能被任何人聽到的疑問。找不出答案,唯獨淒涼的風在體內無情肆虐。法妮雅緊緊抱住枕頭,努力壓抑自身情緒。工作還沒結束,接下來自己得進入烏奇奧勒要塞,見證居民們解除武裝回到家中才行……

  另一方面,出了大帳的伊西德羅伯爵與馬希連參謀長一同進入作戰軍官用的小帳篷內,秘密討論起今後的對策。
  「公主當真會處刑那個罪犯嗎?」
  「就算打算暗地裡放他逃跑都不足為奇。看了剛才那齣爛戲,可以明白那個罪犯與公主之間果然關係匪淺。」
  就算沒有事前經過討論,兩人竟有如心有靈犀般,演戲將議論帶往希望的方向,完全不給他們置喙的餘地,迅速達成停戰共識。而當盧卡離去之際,馬希連看到兩人交會的視線中蘊含了純真的少年少女對彼此的信賴與愛情。
  「應該盯緊公主,她肯定會犯下失誤。」
  「那女孩並不愚昧,我認為她不會做出草率行動吶。」
  「那麼我們就逼她不得不那麼做。促使她下定不惜放下公主立場,也要放走那個罪犯的決心。所幸,真誠待友正是公主的弱點。她並不曉得這項市井小民間的美德,在王室內將造成反效果啊。」
  馬希連這麼說,臉上浮現一抹陰險微笑。王的親筆詔書恐怕得等到明日傍晚才會送達。儘管得停戰整整一天很不是滋味,忍到明天傍晚過後就能奪回主導權了。
  「膽敢瞧不起我等的下場,就讓那個罪犯和公主墮入地獄深淵吧。」
  馬希連說完,滿是皺紋的唇角開始輕輕抽搐。伊西德羅伯爵一時之間沒能會意過來這陣抽搐的意義何在,直到一段時間後才終於明白那是馬希連在笑。

  在法妮雅迅速的指揮以及盧卡的協助下,從烏奇奧勒要塞開城,王國軍親衛軍團進城,居民解除武裝回家為止,所有本被認為難以順利進行的程序都平穩落幕了。
  停戰協議書在居民方代表團與王國軍代表團雙方仔細商討下,等過了晚餐時分,底定將於明日上午於城門前廣場舉行締結儀式。
  代表團中不見盧卡的身影。盧卡在呼籲並見證居民們放下武器回家後,便被關進圓頂塔的地下牢中。傑彌尼也沒有參加,而是由鞋店老闆、馬具師傅、酒吧老闆等市井烏合之眾組成居民方代表團。法妮雅對於停戰只要求交出盧卡一人,除此之外沒有再要求什麼。居民無不感激公主的仁慈,口口聲聲讚揚王室之偉大,並熱切期盼由法妮雅親自成為這座城市的統治者。

  漫長的一日過去,來到八月二十五日早晨。
  停戰協議書締結儀式上,在公主法妮雅與鞋店老闆署名後,烏奇奧勒暴動在王國軍抵達後短短一天便順利解決。法妮雅迅速且仁慈進行和平交涉的手腕,眨眼間響遍王國境內,使得各地本打算響應這場暴動的反抗勢力氣燄受挫,不再有所反應。
  親衛軍團兵立於烏奇奧勒內各處街角,吊橋被放了下來,重新准許旅行者與商人通行的下午四點,持著王親筆急詔的使者進入烏奇奧勒。
  看完詔書後的法妮雅遵循王的意志,往後將全面同意馬希連參謀長定下的意見。拿回指揮權的馬希連馬上跟伊西德羅伯爵跨上馬,前去巡視烏奇奧勒城內。
  考慮到依然有危險分子潛伏的可能,讓公主住宿城內實在過於危險,還請移動尊駕回到平原上的大帳休息——馬希連這句話迫使法妮雅不得不離開烏奇奧勒城內。儘管明顯看得出他是在趕走自己這個麻煩,心想停戰協議已成定局,結果無從改變的法妮雅雖懷有些許不安,仍乖乖照著馬希連的話,回到建於最初布陣地點的大帳內。

  到了日落西山,點亮篝火的時間,臉色鐵青的烏各男爵衝進法妮雅待的大帳。
  「你說什麼!?」
  聽完男爵的報告,法妮雅十萬火急換上軍服,跨上了馬。
  「怎能如此蠻橫……!!」
  馬希連特地把法妮雅支開要塞的目的就在這裡。一邊懊惱自身的大意,法妮雅一路於夜色中奔馳,衝過吊橋。
  昏暗的城門前廣場上已經擠滿發出哀號與叫罵聲的居民,和阻擋著他們的親衛兵相互推擠。當法妮雅一駕馬奔上前,一名親衛兵高聲宣布公主駕到,要現場群眾保持肅靜。
  居民們也紛紛對夥伴們轉述法妮雅的到來,鼓譟聲逐漸平息。
  變得鴉雀無聲的廣場上,下了馬的法妮雅懷著滿腔憤怒注視眼前景象,同時緩緩在沾滿鮮血的石地磚上前行。
  由篝火照亮的血色道路前方,倒臥著一團鮮紅肉塊。
  法妮雅這才驚覺,這團反射出黯淡濕潤光芒,有如石榴般的物體竟是人類的背部。
  他雙手被鐵枷固定於煤氣路燈的基座,上半身趴在堆積的木箱上,雙膝跪地。
  赤裸裸的背部整片皮開肉綻,左右側腹部往背部方向更有三道活像被猛獸以利爪狠狠劃開的傷痕,至今仍在滴血。
  在這團血肉模糊的身體兩旁,有手持荊棘鞭的士兵及前端呈三道銳利勾爪狀的拷問器具的士兵,均直挺挺僵在原地迎接法妮雅。他們身旁還有張桌子,上頭放著光想用途就駭人,前端彎曲尖銳且沾滿鮮血的拷問器具。
  法妮雅往地上屈膝,窺視罪犯的臉。
  有如古代聖人般被戴上裝模作樣的荊棘頭冠,沾滿鮮血的側臉的主人,正是二度拯救了這個王國的英雄。
  「盧卡……」
  法妮雅把耳湊到盧卡嘴邊,並伸手往一對被鐵枷困住的手腕摸去,測量他的脈搏。
  他還活著。
  確認完這件事後,法妮雅緩緩起身,質問進行拷問的士兵:
  「是誰下令這麼做的?」
  「我、我們是遵照伊西德羅閣下的命令……!」
  眼神望向半空中的士兵們回答。這時馬希連參謀長與伊西德羅親衛軍團長穿過人群,走到法妮雅面前。
  「不讓這個罪犯受點殺害貝托朗親子的責罰,他們也不會瞑目吶。」
  先開口的是伊西德羅伯爵。
  「本次可是一個貧民殺害了貴族,光只是處決的話根本抵消不了其所犯之重罪,因此才必須讓他受多點苦,以展現陛下之威光。」
  馬希連一臉平靜,像是在教小孩般對法妮雅說。
  ——無論碰上任何事態,都不能將情感流露於外。
  ——必須隨時保持泰然神情,因為這影響著王侯的威嚴,也才得以使臣子恭順。
  法妮雅再度默默覆誦了這些一直以來於內心警惕自我的信條。
  接著閉起雙眼,深深吸了口氣,用力睜開葡萄色的眼眸。
  王侯的威嚴?
  誰還管那種玩意。
  「這個人是二度拯救了王國的英雄!!」
  法妮雅宏亮的呼聲響遍整座寂靜無聲的廣場。
  「你們竟然鞭笞了這位救國英雄嗎!?」
  無論貴族、庶民或士兵們,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著公主的話。
  「真正該受鞭笞的,難道不是那些打算殘殺無辜居民的人們嗎!?」
  公主在民眾面前公然宣稱盧卡是英雄,更痛罵參謀長和親衛軍團長。
  恐怕這個風聲不出明日就會傳遍整座宮廷,那些對盧卡和法妮雅間的關係加油添醋的聲音也會隨之越來越大吧。
  ——誰管那些。
  ——要是我現在默不吭聲,連個人都不配當了。
  法妮雅看向周遭居民,語帶憤怒地激動吼道:
  「現在馬上放開他!!快找軍醫來替他治療!!」
  可能是沒料到竟迎頭挨了頓痛罵,馬希連和伊西德羅伯爵臉上的表情都徹底僵住了。
  被法妮雅激動一吼,震驚的居民們慌慌張張往盧卡跑去,催促士兵們快點解開盧卡的束縛。有人往渾身是傷的盧卡澆水,有人拿著濕布替他擦拭鮮血,有人拿水餵盧卡喝,有人開始替他治療傷口時,馬希連這才猛然回神,大聲喝斥:
  「你們在搞什麼!別輕舉妄動!!還治療幹什麼,快把這傢伙帶回牢裡!!反正明天就要送上斷頭台啦,何必替個死人治傷!!」
  這句話讓法妮雅一雙眼訝異瞪大。
  「你在說什麼?不是得將他送至王都接受審判……」
  「殿下,您看過詔書了嗎?難不成您打算違抗陛下的旨意?」
  「………………」
  「原本陛下就下令要您帶回盧卡的首級。倘若將他活著押回王都,將形同違背君命啊。」
  馬希連一臉得意地反駁,逼得法妮雅硬是把要迸出口的話吞回去。他說得沒錯,當時受命成為總司令官時,王所要求的確實是盧卡的首級。
  「把罪犯扔進地下牢去!!那傢伙已是個奄奄一息的死人,根本沒必要治療!!熱鬧看夠了沒,解散解散!通通回家去!!」
  伊西德羅伯爵大聲嚷嚷,而被下令的親衛兵竟直接從雙臂腋下扛起已經活像一條赤紅破抹布的盧卡,直接拖行著他往牢裡去,一雙腿嚴重摩擦著地面。
  「………………!!」
  法妮雅簡直氣到快瘋了。瞪視馬希連的雙眸中蘊含過去從未展現過的激憤,失去了平時的冷靜。
  「請問您有何不滿?我只是在履行君命而已啊。」
  馬希連大言不慚地搬出藉口。
  啞口無言的法妮雅只能激動喘氣,因為無論她如何苦思,都想不出該說什麼話才能與這個披著人皮的惡魔抗衡。
  「……君父用的是愛情,而非酷鞭讓子民敬愛服從。」
  法妮雅冷冷丟下這句話後便轉身離去。實在不想再和這個卑鄙齷齪之人交談的同時,胸中熊熊燃燒的怒火轉化為大膽行動的決心。

  當王國軍進城呼籲解除武裝時,傑彌尼一臉泰然自若地回到自己家中,躲進位於地下的隱藏房間。畢竟即使盧卡扛下罪行,並不表示王國軍不會查到自己身上。因此他預定直到風頭平息為止都要在這裡度過。
  到了深夜,觀察城內狀況的葛布和梅比爾來到隱藏房間。聽兩人敘述完盧卡在廣場上遭酷刑鞭打,以及公主在公開場合大發雷霆後,傑彌尼陷入沉思。
  「居民們的樣子呢?」
  「當時待在廣場上的人都相當憤怒。不曉得明天又會變得如何。」
  梅比爾開口替葛布過於簡短的說明補充道:
  「根據士兵們的說法是,傍晚時公主將手中原有的指揮權交給了參謀長。而過沒多久,我們的英雄就被當成罪人且慘遭鞭笞,居民們可說群情激憤。盧卡預定在明早於城門前廣場公開處刑,但我認為事情不會平順落幕。」
  「唔嗯。」傑彌尼用鼻子哼了一聲。
  「不知會不會出奇招呢。」
  「有也不奇怪。我建議你明天親自去現場看看。」
  梅比爾一提議,傑彌尼略顯不情願地動起嘴角。
  「看著朋友的頭被砍下實在不好受啊。」
  「事到如今了,你這一開始就打算讓盧卡成為替死鬼的人還裝模作樣什麼啊?」
  「這我並不否定,但他這人還有用處,就這樣讓他死了太可惜啦。」
  「不然你想怎麼辦?要出手干涉嗎?要動手算我一份,如此見死不救當真不好受啊。」
  梅比爾一張俊俏公子哥的表情深處燃著兇猛熾火,而在他身旁一聲不響的葛布,站姿中同樣充滿了戰鬥意志。
  「雅思緹呢?」
  「她已睡了十天,身體逐漸虛弱。」
  聽了葛布的回答,傑彌尼又陷入沉思一會後才抬起頭來。
  「……視狀況而定。要是到時真發生什麼足以引發騷動的插曲,就搭上這陣浪潮吧。不過若是風平浪靜,就不淌這灘渾水。做好隨時都能逃離這座城市的準備吧。」
  梅比爾和葛布均點頭同意了傑彌尼的提案。

  意識朦朧的盧卡倒臥在冰冷石板地上。
  想不出這裡是哪裡,只感受到背部有如被灼燒般火燙,光接觸到空氣就會痛。不只頭部滴血,連嘴裡都滿是鮮血。不過是想稍微動動身體,體內就彷彿竄上強烈電流,都快忍不住發出慘叫。
  好冷。體內明顯缺乏血液。儘管試著去回想剛才發生何事,記憶竟變得模糊不清。只記得一被關進牢裡後又馬上被帶到外頭,雙手被綑綁在煤氣燈基座。
  在那之後……怎麼樣了?
  不知道。只曉得整片背部又燙又痛,側腹部也因撕裂傷滲出血來,簡直像受過拷問……不,是真的遭到拷問了吧?
  這時話語再度於腦海中甦醒。
  『鞭刑伺候叛逆者盧卡•巴路克,並於明早在城門前廣場上處決。』
  是伊西德羅的聲音。這麼說起來,在剛被拖到廣場上那時,依稀記得聽過這句宣言。儘管居民們激動地怒吼抗議,自己裸露的背部仍逃不過遭荊棘鞭打的命運……
  ——對,我想起來了。我被狠狠鞭了一頓,明天就要死了。
  總算稍稍想起模糊的記憶後,盧卡不屑地「哼!」一聲冷笑。竟然特地對橫豎得在明天命喪黃泉的自己做這種事,看樣子伊西德羅那混帳還對當時自己在法妮雅面前害他出洋相一事記仇啊。
  「這點程度,啥屁都不算啊。」
  就算痛得想哭天喊地,仍試著說出這句逞強的話。再怎麼說,自己成功擺了最痛恨的貴族們一道,光這點就已做得夠棒了。
  ——我不後悔。雖然很擔心雅思緹,想必城內的人會幫忙照顧她吧。
  想著想著,盧卡往右側身一翻,凝視著黑暗。牢裡並沒有任何一點亮光,唯有冰冷堅硬的地板,以及參雜著自身血液的濕氣。
  全身都痛到睡不著。但反正是人生最後一夜,醒著撐到早上也沒關係吧。
  盧卡為了舒緩疼痛,於黑暗中回想起昨日見到的法妮雅身影。
  ——真的好美啊……
  相隔四個月再度重逢,感覺法妮雅簡直是體內藏有光源般耀眼燦爛。無論是悅耳的凜然聲音、凝聚千萬星座於其中的葡萄色雙眸、明明不受風拂,仍在銀白及淺紫色間變幻自如的鮮艷秀髮,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怡人香氣,均比在敵陣中逃亡那時來得更成熟,更像天使一般。
  一想起法妮雅的事,不只覺得痛處稍獲紆緩,更感受到幸福。那位身分崇高的人和自己直接交談,還記得自己的臉和名字,光是這樣就足以讓他認為人生稱得上幸福了。
  「法妮雅。」
  他呼喚起她的名字。
  「我在。」
  黑暗中傳來回應。
  終於開始產生幻聽了嗎。不過盧卡不理會,繼續接著說:
  「好想和妳說更多話。」
  朝著黑暗扔出話語後過了一會,回應再度傳來:
  「……我也一樣。想像個朋友一樣跟你……談論更多事。」
  黑暗中竟傳來對自己而言太過美好的辭藻。看來大概是神明念在這是自己人生最後一晚,才送給他這陣幻聽當禮物吧。沒錯,一直以來都只會虐待自己的神明到了最後似乎懂得反省了,嗯,真是場好夢呢。
  「嘰!!」這時一陣刺耳的門鏈摩擦聲傳進耳中,些許亮光從外頭照射進來。雖然眼角沾滿了血而看不清楚,光芒中似乎浮現一道人影的輪廓。
  隨著「啪磅」一聲木製門關上的聲響,盧卡的視野再度為黑暗籠罩。
  短暫的火柴摩擦聲後,忽地亮起一團琥珀色光芒,看來是蠟燭被點燃了。在微弱搖晃的光芒中,盧卡看向一身打扮樸素的少女。
  身著庶民風格的晚禮服,藏在一頭銀白長髮下的葡萄色雙眸內映照出燭光。
  「法妮雅。」
  「盧卡。」
  法妮雅緩緩靠近盧卡,擔憂地觀察他背部的傷。
  「會痛嗎?」
  「痛得很。」
  法妮雅將木桶中的水澆在盧卡傷口上,使盧卡忍不住「咿!?」發出悲鳴。
  「對不起,但這是必要的處置,再忍耐一下。」
  「嗯,沒問題。」
  法妮雅細心清洗傷口,再接連拿沾了消毒液的紗布往盧卡的傷口貼去。每次都使得盧卡發出輕聲哀號,身體劇烈一顫。
  「痛嗎?」
  「痛死了。」
  「……我想也是呢,但請你忍住。」
  法妮雅邊道歉,邊用消毒液往皮開肉綻的部位塗抹。或許這並非做夢,而是法妮雅真的在替自己療傷,因為夢中根本不會痛成這樣。
  不,可是貴為一名公主,就算天翻地覆也不可能偷偷來到牢獄,親手照顧一個明天就要被處死的犯人。看樣子神明送給自己的這份禮物美好得太不切實際,同時卻重現痛覺以求現實感,真可謂一場極為逼真的夢。
  等所有傷口上都貼了紗布,法妮雅從盧卡雙邊腋下抱起他的上半身,將乾淨繃帶交叉纏上。雖然法妮雅似乎是頭一次綁,動作顯得生疏,不過她往裸露的上半身摸來的雙手、不時湊近的胸部、近距離傳來的鼻息、令人難以言表的體香等等,都替盧卡帶來幸福的感受。
  綁完繃帶後,法妮雅先是讓盧卡的身體側躺,思考一會後,將盧卡的頭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考慮到你頭部也受了傷,這樣應該比較好……」
  「好極了,超幸福的啊……」
  過度的幸福使嘴角不自覺地揚起。纖細又富彈力的大腿具有的柔嫩與溫度隔著一層薄薄衣物傳來,加上此時臉部面向法妮雅的身體,陣陣舒適香氣直接飄進鼻腔,感覺傷口的痛處根本無所謂了。
  無論觸感、嗅覺還是溫度,這場夢真實得連小地方都不馬虎。盧卡感謝起神明,委身於法妮雅的大腿上。
  「活著真是太好了……」
  一說出這句坦率的感想,感覺法妮雅似乎噗哧一笑。
  「……你中意的話,就維持這樣吧。」
  「可以的話,真想一直躺下去呢。」
  用開朗的口吻說出這句浮現心中的真摯感想,法妮雅起初欲言又止,接著才回答:
  「……你真的是這樣想嗎?」
  「啊?嗯,這是我第一次感覺這麼幸福。」
  「……………………」
  黑暗中只傳回一片死寂。過了一會,法妮雅伸指摸進盧卡髮間,就像是母親呵護孩子般輕撫著他的頭。
  這使得盧卡舒服到有些恍惚。法妮雅手掌冰冷的感觸隔著手套傳達過來。
  「……我可以問你嗎?」
  「嗯?」
  突然間,法妮雅正經的細微聲音從頭頂落下。
  「被趕出親衛軍團的事……你生氣嗎?」
  「喔,一點都不氣啊。反正都是貴族們使的小手段,氣起來根本沒完沒了吧。」
  「那麼你……恨過我嗎?」
  「為什麼?不可能啦。光和法妮雅妳相處就夠高興了,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過浪費的珍貴回憶,又怎麼會恨妳呢。」
  這麼一回答,法妮雅才像放心般鬆了口氣。
  「……這樣嗎……那就太好了。其實我很不安……最初看到反叛軍分發的傳單,還以為我果然被你討厭了……」
  「喔,那是我有個叫傑彌尼的朋友擅自印的,我自己看了也很震驚啊……心想這下會被法妮雅妳討厭呢。」
  如此回答後,法妮雅又溫柔摸起盧卡的頭。
  「……這樣嗎,並不是你製作的啊。那就……太好了。」
  盧卡忍不住湧現笑意。真不愧是幻覺中的法妮雅,說的都是些對自己那麼友善的話。
  「只是沒想到,法妮雅妳竟然讀過《無限荒野的女王》耶。雖然被稱為名作,但那是給一般庶民看的冒險小說喔。」
  「怎麼會,那是非常精彩的故事。為了能讓大多數的人們享受而下了不少工夫,我十分中意呢。」
  「真令我意外呢~不過也多虧了它,讓我確信自己一個人赴約也沒問題。對了對了,交涉也很有趣喔,我懂法妮雅妳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了。那齣戲碼目的是為了讓妳身後那群貴族們閉上嘴,對吧?」
  提出問題後,感覺法妮雅露出了微笑。

  「……那些人只是想立下戰功而已。假如這次是面對貴族,就算是敵人,他們也會給予過度尊重。但若換成一般庶民,即使同為王國民,他們仍會趕盡殺絕……我不想讓他們為所欲為,相信你的心情也和我一樣。」
  「嗯,我認為如果是法妮雅,一定願意聽我解釋。也因為有了妳,我才能一路懷抱希望,奮戰至今。」
  盧卡把最真摯的情緒化為言語表達出口。假如這不是場夢,而是現實,自己根本說不出這種話。
  法妮雅接下來沉默了好一會。儘管在微弱光芒中看不清法妮雅的表情,撫摸著盧卡頭部的手卻非常溫柔親密。
  「我問你,盧卡。」
  「嗯。」
  「你認為這個世界的現狀是正確的嗎?」
  公主輕聲囁語問道。盧卡稍作思索後回答:
  「不是什麼正確不正確的問題。我認為,我們所有人都還處在朝完美社會進步的途中。」
  「……………………」
  「王政總有一天會告終,迎來由庶民當主角的時代。我們現在大概正處於中間的過渡期。這座都市的暴動不過是象徵終將來臨,真正的革命的前兆喔。」
  「……沒錯……我也這麼認為。想必日後的社會構造將會大幅變化,時代潮流必然會令權力緩緩由君王移轉至民眾身上,而過程中恐怕會流大量鮮血吧……」
  法妮雅說到這,把接下來要說的話吞了回去。
  「公主殿下,妳這些可是問題發言喔。」
  當盧卡試著開開玩笑,法妮雅似乎有點不開心,用指尖輕捻盧卡的頭髮。
  「因為是你,我才據實以告。請你也說出最誠實的意見。」
  指尖無意義的嬉戲逗得盧卡舒服,於是笑著回答:
  「……這場烏奇奧勒暴動讓我明白,軍團兵都是庶民出身。當我煽動居民出城野戰時,幾乎沒有多少士兵真的開槍射來。就算受了貴族命令,他們也無法開槍攻擊同為庶民的人。士兵們比起貴族,更同情身分與自己相同的庶民。要是革命真的發生……恐怕會發生同樣的狀況也不一定。」
  「……你想說王國軍的士兵無法對起義的居民開槍,是嗎?」
  「……至少我親眼見到的戰場是那樣沒錯。所以說,假如革命爆發……沒受過訓練的外行人集團還是有可能戰勝職業士兵呢。」
  「你的意思是王國軍會輸?」
  「我沒說到那個份上。可是或許會上演精彩對決呢。」
  「那樣的話……反而會流更多血啊。」
  「大概會吧。只要戰力不相上下,死傷者會越來越多。現在的武器比起以前來得發達,革命一旦引爆,無疑會造成大量士兵和居民命喪黃泉。」
  如此斬釘截鐵斷定,法妮雅再度沉默不語。
  盧卡覺得越來越想睡。雖納悶明明已經身處夢中,還想睡好像怪怪的,但仍閉上了雙眼。
  「…………」
  公主用指尖梳起盧卡的頭髮。反覆梳了幾次後,才終於開口:
  「……我認為……你是這個國家必要的人才。」
  一股平靜,卻蘊含堅強意志的語氣。
  「受妳誇獎榮幸之至,可惜我明天就要死了呢。」
  「……我不會讓你死。」
  法妮雅說得斬釘截鐵。
  「……我打算放你逃跑。」
  盧卡聞言,微微揚起視線。
  「……我便是為此前來。」
  法妮雅一本正經地俯視著這邊。
  ——沒差,反正是場夢。
  這麼心想的盧卡隨口回應:
  「……那真是謝謝妳了。」
  「……你站得起來嗎?外頭已有馬待命。雖然傷肯定很痛,希望你無論如何努力站起來……」
  法妮雅支撐著盧卡的上半身,協助他緩緩起身。痛得皺起眉頭的盧卡勉強坐起上半身後,法妮雅攙扶住他的肩膀。
  「痛痛痛……」
  在法妮雅支撐下,盧卡強忍著背部劇痛,勉強站起身體。面露認真神情的法妮雅就這樣近距離盯著他。
  「我們要爬上階梯了,你沒問題嗎?眼睛看得見嗎?」
  「啊、嗯,模模糊糊的,不過還看得到。」
  狹窄通道的牆壁上擺設著蠟燭,到處都看不到看門守衛的蹤影。
  「我已買通完畢,看門守衛也通通改為安插我的屬下。你馬上就能離開這座都市,請快點逃吧。」
  邊攙扶著盧卡肩膀爬上階梯,法妮雅邊這麼告訴他。
  沉重的步伐,背上的疼痛,每踏上一階就發出哀號的身體;直接傳來的公主身體的柔嫩觸感、呼吸、氣味。再來是刺眼的蠟燭光,潮濕的石階,與夏季夜晚的大氣。
  每一種元素都刺激著盧卡的五感,喚醒他的正常意識。盧卡這時終於開始發覺,眼前並非一場夢境。
  「那、那個……殿下?」
  「我在。」
  「……是真正的,公主殿下嗎?」
  「沒錯。」
  「………………」
  「有什麼奇怪的嗎?」
  「這是夢……對吧?」
  「不,是現實。接下來要請你快點逃。雅思緹的事包在我身上,我會讓她能在這座都市內生活。」
  堅定說完後,法妮雅爬到階梯最上層,伸手推開通往圓塔外的木門。
  驚訝不已的盧卡瞪大雙眼道:
  「殿、殿下,請妳等等!要是殿下妳做出這種事……」
  公主竟打算親自放走死刑犯。這毫無疑問是對王的叛逆罪,萬一穿幫的話,就算貴為公主也無法全身而退。
  「我早已做好覺悟。」
  依然用肩膀攙扶著盧卡的法妮雅以毅然的雙眼轉頭望來。
  盧卡見狀,硬吞下即將迸出口的話。可是再怎麼說,這實在是——
  「這份好意我心領了,但這樣下去只會危害到殿下的立場。」
  「無所謂。」
  法妮雅的眼神中蘊含了決心與不捨。
  「為了實現我的願望,盧卡•巴路克,你的存在是必要的。」
  盧卡回不上話,他無法理解法妮雅用意何在。
  「你具備成為庶民領導者的資質。不僅引導前次戰役拿下勝利,更解決了這場暴動。你的這些功績想必會在往後的舞台發光發熱吧。我希望……你能夠成為革命的主導者。」
  法妮雅說的內容已經超越盧卡能夠理解的範圍,使他只能愣愣張嘴,聽著法妮雅說下去。
  「要是你成為反體制派系的領袖,就能進行協商。畢竟若無法阻止革命發生,至少希望對方能有位和我相互溝通的領袖。這就是我的願望。」
  「………………」
  「如同平定了這次的暴動,只要我們兩人合力,往後就算面臨巨浪,也一定能順利平息。」
  盧卡逐漸恢復了平時的思考,同時也才大致聽懂了法妮雅這段超乎常軌的發言。
  「請你引導革命潮流,盧卡•巴路克。為了拯救這個國家,選擇與我敵對的道路吧。」
  不知何時,盧卡與法妮雅兩人已互相伸臂,環著對方的肩,額頭親密相碰。
  公主迫切的話語,從那近在咫尺的唇中發出。
  「我不允許你死在這裡。你必須領導革命,我則致力守護王政,為了避免流下無謂的鮮血,有朝一日,讓我們在時代的轉捩點重逢吧。」
  啞口無言的盧卡仍回不上話,只好呼喚其名。
  「……法妮雅……」
  公主葡萄色的雙眸近在眼前。
  不知不覺間,兩人的手均已自肩膀改為環抱背部。
  將公主往懷中一摟的盧卡雖顯得恍神,仍勉強回應道:
  「這……規模有點、太過龐大……」
  「你具有配得上這個身分的器量。」
  「……該說這個負擔對我來說太過沉重了嗎……」
  法妮雅抬起頭來,加重語氣:
  「……就算沉重也要背負下去,這是命令。」
  「……太胡來了……何況那麼做對我沒有好處。」
  「……你需要報酬嗎?」
  「……不太想做白工呢。」
  這麼一回答,公主雙手緊緊繞到盧卡後頸,兩人的唇吻交疊。
  沉默片刻後,盧卡除了感受到公主的嘴唇與氣息,還有股香甜的東西。
  相互靠攏的胸膛迴響著彼此的躍動。看不見的波紋交疊,連心跳聲都彷彿融合為一種生物般。
  這是怎麼回事,是現實嗎?是夢吧?公主殿下怎麼、會和我做、這種事……
  「……還不夠嗎?」
  嘴唇的觸感消失,位於極近距離的公主一臉害臊地說。即使只靠著周遭的微弱燭光,也能清楚明白法妮雅羞得滿臉通紅。
  「啊,夠、夠到都滿出來了……」
  自己這話未免說得太沒情調了——對此感到絕望歸絕望,畢竟思緒被攪得亂七八糟而失去機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會看不起我這個不檢點的女人嗎?」
  不知為何,法妮雅這句話中帶有怒氣。盧卡連忙左右搖了搖頭。
  「不、不會,一點都不會!應該說那個……我剛才到底,做了什麼?」
  「你……你不記得了!?」
  「不是!我記得!只是覺得,現在應該還在作夢吧……」
  他連忙解釋。沒想到法妮雅竟氣沖沖地脹紅臉,揚起視線朝他瞪來。
  「……總、總而言之!報酬我已經付了!快逃離此地並引發革命,聽懂沒有?聽懂的話就快走,快!」
  突然動起怒來的法妮雅單手推開木門。
  夏日的空氣流動進塔內,外頭已是深夜。
  在法妮雅攙扶下,盧卡總之先走出了圓塔。廣場方向雖看得見幾團篝火,周遭卻是漆黑一片,唯有一匹栓在附近柱子上的馬激烈吐氣。大大深呼吸一口,找回一如往常的冷靜後,法妮雅開口說明:
  「騎著這匹馬去到城門前,便會有我的屬下幫你放下吊橋。馬鞍後方的行李內放著足夠你用一陣子的必需物品。我知道你的傷一定很痛,還是希望你逃得順利……」
  盧卡確認過馬鞍後方確實綁著行李,視線移回法妮雅身上。看樣子她為了放自己逃跑,在短短時間內準備到如此周詳的地步。
  「法妮雅……」
  盧卡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語帶感謝喚她的名。法妮雅在夜風吹拂下,擺出一臉正經的表情抬頭望來,同時突然變了語調。
  「其實我……對你撒了個謊。」
  「……?」
  停頓一拍後,法妮雅靜靜開口:
  「其實我知道Vivi Lane。」
  「咦…………?」
  「你想知道Vivi Lane的事嗎?」
  「這、這是當然。」
  「那就率領革命軍再來見我一面吧,屆時我會把一切知道的事據實以告。」
  雙眸中蘊含安詳光輝的法妮雅繼續說下去:
  「Vivi Lane具有轉變時代的力量。若想找到Vivi Lane,你本身非得具有變革的意志才行。」
  盧卡今晚可說腦中一片紊亂,完全跟不上現實。不過依然勉強整理思緒,聽懂了法妮雅想表達的事。
  「要想找出Vivi Lane,我就必須引發革命並與殿下重逢……是這樣子嗎?」
  「是的,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盧卡單手搔了搔頭,重新望向法妮雅。
  「……實在沒什麼幹勁呢。難道不能正常碰面嗎?」
  「等到一切圓滿落幕,相信要見多久都沒問題。」
  「……那得等幾十年啊。」
  本想聳肩的盧卡因為襲來的劇痛呻吟,身體也不禁往前傾。
  「你還好吧!?」
  法妮雅慌張伸手繞過盧卡的背。盧卡近距離注視著她說:
  「殿下,其實還挺任性的呢。」
  「……或許是吧。不過這也是因為相、信你……」
  法妮雅的語尾消失在再度交疊的唇中。
  夏夜星座在兩人頭頂上靜止。隨著不知何處傳來的秋蟲鳴唱,兩人的手不知不覺間緊緊環到背上。只見法妮雅弓身一顫,八月暖風從她踮起的腳趾間鑽過。
  不必多加言表,兩人都清楚自己正處於彼此的中心。吹拂過法妮雅秀髮的溫和夜風,正歌頌著戀歌。
  ——好想跟法妮雅一直在一起。
  ——引發革命,破壞階級隔閡,將這個人據為己有吧。
  盧卡聽見了這聲從靈魂深處響起的呼喊。
  對啊,只要革命成功,身分隔閡就根本無所謂了。
  法妮雅就能成為一名平凡女孩。
  「……沒辦法,既然收了兩次報酬,我就答應吧。」
  鬆開摟在法妮雅背後的手後,盧卡如此回應。
  法妮雅後退數步,雙掌於自己胸前交疊,瞪著盧卡:
  「……偷襲未免太卑鄙了。」
  「誰叫我本來就是個卑鄙的傢伙呢。」
  「…………你願意接受嗎?」
  「……是的。」
  接著盧卡擺出嚴肅表情,忍痛挺直背桿,就像是名騎士般對公主發誓。
  「我在此發誓,總有一天會在這個國家引起革命。為了再見妳一面。」
  法妮雅露出靦腆微笑,回答他:
  「……好的……無論多久,我都會等著你。」
  就在兩人笑著互換誓約的當下——
  「這下我實在不能坐視不管了吶。」
  粗魯話聲響起的同時,周遭的黑暗瞬間被提燈的強烈亮光驅散。
  一陣光芒中,四把銳利刺刀已抵在盧卡脖子前方。
  「……!!」
  反射性地舉起雙手。黑暗中能看見數十名王國兵蠢動。每個人手中都拿著裝上刺刀的卡斯柯特槍。
  「盧卡!!」
  公主想對盧卡伸出手,卻遭伊西德羅伯爵阻擋在面前。
  「請原諒我,殿下,不過我畢竟是發誓效忠陛下之身。儘管十分難受,我實在無法容忍您剛才的行徑。萬萬沒想到殿下您竟會遭罪犯的甜言蜜語矇騙,捨棄了貞節……」
  嘴上雖這麼說,但伯爵臉頰那團隆起的贅肉,已顯露出他內心正痛快叫好。
  「我不能裝作沒看到啊……對於殿下您竟帶頭抗命,我實屬遺憾。另外剛才那番淫蕩不羈的行為,恐怕將影響到殿下的地位呢……」
  從暗色中走出來的馬希連參謀長也是一樣,在裝模作樣的感傷話語背後,藏不住掌握了法妮雅命運的喜悅。
  「…………!!」
  法妮雅這才明白自己上了大當,剛才的過程從頭到尾都遭他們監視。從獨自進入盧卡的牢獄,照顧他,準備逃跑手段,到接吻等一切行為,竟好死不死被這兩人看個精光。鼓起勇氣的代價,下場卻是再糟糕不過的失敗。
  馬希連將他那槁木般的消瘦臉孔湊近法妮雅,一對有如樹洞般空洞無神的眼眸內充滿著黑暗。
  「看來殿下需要稍微靜養呢。我說你們,快帶殿下回大帳去,絕不可讓她離開。如今殿下的身心已被這個罪犯迷得死死的,萬萬不可信她的話啊。」
  衛兵們包圍住法妮雅,在她與盧卡之間形成人牆。接著伊西德羅伯爵對著其他士兵激動咆嘯:
  「把罪犯帶回牢裡!!這不知好歹的傢伙竟玷汙了殿下的貞潔……!處刑按照原定計劃於明早執行!!還慢吞吞的幹什麼,快把他給我帶走!!」
  眼睜睜看著士兵們把盧卡拉回圓塔,法妮雅卻連呼喚他的名字都辦不到,只能克制住渾身顫抖,杵在原地動彈不得。想必在這之後,自己那些幫忙把風的屬下們將通通遭到逮捕,承認自己是受到法妮雅指使的吧。
  剛才才和盧卡訂下的遙遠彼日的約定,轉瞬間竟已崩落。
  盧卡將被處刑,而自己大概也得受重罰,失去第一王位繼承順位恐怕是在所難免。若落到這種地步,法妮雅的存在價值大概只剩下與有勢貴族的婚姻吧。
  在伊西德羅伯爵的催促下,法妮雅可說是被強制帶上馬車,出城回到平原上的大帳。吊橋收起,失去回到城中的手段,束手無策的她只能乖乖被軟禁在大帳內。
  「盧卡……」
  在周遭監視的衛兵包圍下,身體無力癱在沙發上的法妮雅對自己的輕率行為萬分懊惱,只能不停喚著盧卡的名字,向他道歉。
  「對不起,盧卡,我對不起你……」
  好害怕明天的到來,希望天永遠不要亮。到最後,哭著祈求渡過的這一夜,終究還是遭到來自東方地平線的無情客驅趕。

  夜空邊際的薄紫色將天地一分為二,往天穹燃燒擴散。朝陽拖著幻影之焰形成的尾巴升起,直到尾巴消逝殆盡,世界已被全新黃銅色的光芒籠罩。在這陣透徹光芒中,狀如伏龜的烏奇奧勒要塞忽然間浮現於平原之上。
  朝陽無法照射進被城牆遮蔽的要塞內。只由牆壁與建築切割出的狹隘天空染上早晨色彩的同時,擠滿城門前廣場上的群眾發出的怒吼聲也貫徹了天際。
  廣場正中央架設了一座斷頭台。
  在高一點五公尺的木製舞台上,除了單手持斧等待罪犯前來的劊子手,在其身旁還有一個用來支撐罪犯上半身的木箱。斷頭台周遭由將近六十名左右的親衛兵包圍,還有層層木柵將居民與斷頭台隔開。
  吊橋已被拉起,想從城外侵入已是不可能。
  在廣場通往城門的出口處還配備了一台貝葛型,加上左右各一台特洛伊型機兵,已經完成暖機,呈直立狀態監視著居民。再來連圓塔及防護牆,塔樓上也分別有手持卡斯柯特槍的親衛兵將槍口朝向廣場,瞄準怒氣衝天的群眾們。
  「把叛逆者盧卡•巴路克拖上來!!」
  廣場中響起伊西德羅伯爵的號令。在親衛兵的包圍下,盧卡被從圓塔帶了出來。昨晚在那之後盧卡似乎又挨了一頓毒打,以鼻青臉腫的容貌,虛弱的步伐靠近斷頭台。
  群眾的怒吼聲變得更加激烈,廣場內充滿了譴責王國軍蠻橫不講理的聲音。穿過木柵入口進到裡面,雙手被枷鎖拘束在身體前方的盧卡被後方衛兵又踹又推,蹣跚爬上斷頭台的階梯。
  伊西德羅伯爵和馬希連參謀長也跟在盧卡之後走上斷頭台,站到左右兩側敘述起他的罪狀。開頭先強調煽動居民殺害領主並占據烏奇奧勒要塞一事,犯下嚴重違反王政的叛逆罪後,伊西德羅伯爵開始得意洋洋地說起盧卡玷汙公主法妮雅貞潔的罪。想必別說王國境內,這件事很快就會越過國境,一傳十十傳百,將再也不會有人對法妮雅抱持期待,連王都會放棄法妮雅。這下子那個囂張的丫頭將再也無法大言不慚地插手管政治……邊懷著如此期待,伊西德羅伯爵邊將盧卡對法妮雅做出的那些淫穢行為加油添醋,講給在場每一位民眾聽。
  不過一反伊西德羅伯爵的期待,民眾不只沒在聽盧卡與法妮雅間的這件事,唯有批評王國軍蠻橫的聲浪越來越大。看樣子居民們都很同情盧卡和法妮雅,根本沒打算相信台上囂張貴族所說的話。
  當眾人發現盧卡那纏滿繃帶的身體和臃腫的臉,女性們的悲鳴聲高高響徹天際。
  「快住手!那孩子是為了這座都市奮鬥啊!」「盧卡沒有錯,錯的是壓榨我們的貝托朗伯爵才對吧!!」「王的做法是錯的!明明盧卡是拯救了王國,結果你們卻要砍他的頭嗎!?」
  伊西德羅伯爵和馬希連見到盧卡的高人氣,相當不悅,板起臉來瞥向一旁說:
  「可真受歡迎吶。」
  盧卡處變不驚,被揍得鼻青臉腫的臉上浮現笑容。
  「這多虧了閣下。因為我要是受越多傷,人氣會跟著越高啊。」
  伊西德羅恨恨地瞄向盧卡。
  「看我把你這傢伙的首級掛在王都內示眾,等腐爛了再送去給公主殿下。」
  「真佩服閣下的品格呢。你就是這樣才會遭殿下厭惡,不多修身養性不行喔。」
  死到臨頭也毫不畏懼的盧卡依然嘴硬。馬希連從旁插嘴:
  「多虧了你,殿下的王位繼承順位將會下降,實為大功一件。相信克勞迪奧樞機卿會感謝你的。」
  現任國王的弟弟,具第二王位繼承權的克勞迪奧樞機卿正是動不動就出手找法妮雅麻煩的人物。盧卡和法妮雅間發生的醜聞對樞機卿而言,無疑是前所未有的僥倖吧。
  「在這次都市暴動後面穿針引線的人正是樞機卿啊。只要查查一個叫傑彌尼的傢伙和他之間的關係就能懂了。」
  這麼一告密,馬希連單邊眉毛瞬間抽動。他似乎是頭一次聽聞這個消息,催促盧卡繼續說下去。
  「在傑彌尼背後出資的人就是樞機卿。要是沒有從幾年前開始著手準備,根本不可能在一夜的暴動間殺死領主。我只是個替死鬼,真正的幕後黑手是樞機卿喔。」
  將事實一五一十說出口後,馬希連的嘴角又開始抽搐。
  「這話真有趣啊……傑彌尼是吧,我會去查查,順利的話搞不好連樞機卿都能加以排除。你幫了許多忙,不須抱持任何遺憾,快死一死吧。」
  馬希連說完便催促起劊子手。
  一條粗手臂粗魯往盧卡背部一推,讓他雙膝跪到舞台,上半身則被壓到木箱上。居民們的慘叫聲瞬間變得高亢。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了。
  盧卡以平靜得不可思議的心情閉上眼。
  其實自己的人生過得挺有趣的。以一個貧民出身的孤兒來說已經很努力了。最後帶給法妮雅困擾有點愧疚,但同時也很高興能體驗到如此美妙的回憶。
  希望雅思緹能治好傷,過上快活日子。法妮雅能過得幸福,如願走在自己想走的路上。
  ——希爾菲,我現在就去找妳了。
  ——我很努力救了這個都市的人喔,妳會誇獎我吧?
  只做完這些祈禱,靜待斧頭揮下。
  然而,遲遲等不到這個瞬間。廣場居民們的尖叫聲與怒罵聲間,突然有股轟隆的索瑪引擎聲參雜進來。
  「?」
  上半身趴在木箱上的盧卡側眼仰望劊子手,發現他正盯著廣場一角看。往相同方向望去,看到的竟是一台特洛伊機兵闖入人群,往這邊而來。
  「那是怎樣!為什麼動了!?」「喂,停下!!誰准你動了?快停下!!」
  伊西德羅伯爵和馬希連從台上大聲喝斥,要機兵停下。認為可能發生了故障的親衛兵們試著在特洛伊型面前揮舞雙手,特洛伊依然繼續前進。右手拿著全長三公尺左右的長劍,左手持盾,五千八百馬力的索瑪引擎發出劇烈咆嘯,身高五點五公尺的鋼鐵騎士一步又一步,緩緩靠近斷頭台。
  盧卡馬上就想到裡頭握著操縱桿的人是誰,大喊道:
  「弭茲奇!!」
  像在呼應盧卡似的,特洛伊型機兵的引擎發出更高亢的轟隆聲。鋼鐵巨人撥開居民和親衛兵們,專注地朝斷頭台走來。
  盧卡錯愕得合不攏嘴。
  「你這傻瓜!做事別這麼衝動啦!!」
  四周全是敵軍機兵和親衛軍團兵,只靠一台特洛伊型怎麼看都沒有勝算。儘管對輕率行事的弭茲奇感到生氣,盧卡仍只能眼睜睜看著。

  「夥伴!我不會讓你死的!!」
  坐在特洛伊型的駕駛座上,從狹窄觀察窗望著斷頭台上的盧卡,弭茲奇動著雙腳控制腳踏板讓機兵行走。
  哀號混雜著怒罵聲從前方傳來,可以看到逃竄的民眾和對這邊舉著卡斯柯特槍的親衛兵。既知道這樣做根本亂來,也會造成人員受傷,但說什麼都不會眼睜睜看著盧卡死,要做些自己辦得到的事才行。
  由於是台單人座機兵,必須靠自己注意眼前狹窄的視野,同時操縱機兵的四肢,和貝葛比起來忙得很。不過也正因為是單人座,才能發揮弭茲奇這個被譽為王國首屈一指的天才駕駛的實力。就在他靈活穿越人群,邊注意不要傷害到同僚的親衛兵,抵達木柵前方的這個時候——
  「嗚哇!?」
  後方突然傳來沉重衝擊,使得劇烈金屬聲於機艙內迴響,電子儀器更冒出火花。
  雖然無法看見,背後響起一陣和自機不同的索瑪引擎聲。是貝葛嗎?可惡,竟然已經動起來了……!
  「你等著盧卡!我馬上救你!!」
  觀察窗外的盧卡似乎在吼叫著什麼。肯定是發現來的人是自己,感動到哭了吧?眼眶泛淚且吸了吸鼻水後,弭茲奇再度下定決心。畢竟要想救盧卡逃出生天,還得擊敗由同僚駕駛的兩台機兵。
  弭茲奇一上一下推動左右操縱桿後,踩下左腳踏板。只見他的愛機以靈活動作一個旋轉,觀察窗外頓時出現一大片貝葛的胸部裝甲。
  基本上,機兵間的戰鬥都是先絆倒對手的人為贏家。弭茲奇判斷出貝葛的重心位置,毫不猶豫往前舉出左手盾牌撞去,緊接著又對右側腹遭推擠而站不住腳的貝葛踏出一步,用右手長劍突刺。
  「看招!!」
  劍刃刺進了貝葛胸部艙門的縫隙。裡頭搭乘的是弭茲奇的同僚,雖然沒打算加以殺害,但也不想輸給他們。一把劍鋒抽回,門鎖遭到破壞的艙門隨之敞開,坐在外露駕駛座上的同僚惶恐的表情映入眼簾。
  「憑你根本贏不了我啦錫布里昂!我不會殺你!快給我滾下去!!」
  一放聲怒吼,三名駕駛紛紛從被破壞的艙門往地面跳。剩下一台這時才終於起身,儘管顯得猶豫,仍往弭茲奇這邊走來。裡頭的駕駛是弭茲奇的朋友,奇柯。雖不想和他這個好人交戰,為了救出盧卡,實在情非得已。
  「可別恨我啊奇柯!看我一擊就讓你動不了!」
  再怎麼說都當上了親衛機兵隊的單人機駕駛,奇柯同樣是王國內最高級別的機兵駕駛。不過弭茲奇不只在模擬戰中從未輸給他,連像樣的一擊都沒挨過。這並非奇柯太弱,純粹是弭茲奇異常強悍罷了。
  面對緩緩走近的弭茲奇機,奇柯機舉起劍的模樣已顯畏色,大概是清楚自己贏不了吧。當弭茲奇思考起該怎麼臝才能盡量不使奇柯受傷,跨出的左腳突然停了下來。
  「欸……啊!糟糕!!」
  觀察窗下方聚集了許多親衛兵,瞄準弭茲奇機雙膝的連接部位攻擊。左膝上已經被插上幾根短劍,甚至被層層鎖鏈纏上,維持著往前跨出的姿勢動彈不得。即使想用左手撥開,步兵們高超地左鑽右閃,等到機兵動作變遲鈍後攀爬上腰部。
  果然步兵真是大麻煩。就算想驅趕他們,我方又沒有隨伴步兵。當弭茲奇機的自由被束縛,奇柯機一步步慢慢走近。
  「嗚哇!欸不是吧!?喂奇柯別過來!拜託你住手啊!!」
  即使現在說這種近乎妄想的願望,奇柯大概是覺得終於能一雪平日積怨,看似興奮地靠近。
  絕望迫使弭茲奇快要掉下淚來。這樣下去別說救出盧卡,連自己都會被抓去絞刑。
  「欸,哪位居民幫幫忙!拜託,把這些解開啊!靠我自己解不開,快幫我把鎖鏈解開啦!!」
  儘管從觀察窗向居民求援,尚未理解狀況的他們卻不願聽命行事。
  眼看無計可施,奇柯機也逐漸逼近。現在一旦被他推動,機身肯定會傾倒,如此一來將再也沒有能拯救盧卡的辦法……!

  「怎樣,要賭這一把嗎?」
  混在人群中看著事情經過的梅比爾對身旁的傑彌尼這麼問。
  傑彌尼踮起腳尖,從前方群眾們的頭部縫隙眺望特洛伊型機兵。
  此舉確實出奇不意。可是造反的特洛伊眨眼間已被鎖鏈纏繞,動彈不得。如今遭絆倒的貝葛打算藉著己方步兵協助重新站起身,另一台特洛伊也正走向造反的機兵要揮出最後一擊。
  「不,不能賭。」
  要是想趁這點程度的騷動興風作浪,風險反而比較大。傑彌尼不禁責備起造反的特洛伊型機兵駕駛——雖不曉得你是哪來的傢伙,但你要出手也該先知會我們一下啊。
  「駕駛技術確實不錯,卻是腦袋空空,要是賭下去反倒是我們完蛋。」
  傑彌尼不打算行動,只默默望著居民們的反應。本來以為這一連串騷動會再度演變成暴動的引爆點……事實卻不然。
  ——抱歉啊盧卡,我什麼都辦不到。
  選擇放棄,看向斷頭台上的盧卡。
  ——多虧了你,我能夠繼續活動下去。
  ——我發誓,一定會為了你打倒伊甸。
  回想起來,正是盧卡給了自己這場愉快夢想的契機。因為有了盧卡,傑彌尼才不再繼續放蕩人生,開始朝一個偉大的目標邁進。
  「永別了,我的犧牲品。」
  就在說出離別之句的當下——

  黎明時分的天空劈過一道銀白閃電。

  說時遲那時快——
  劊子手龐大的身軀和大斧頭高高飛到半空中,在籠罩晨光的天空中劃出拋物線。
  同時,盧卡雙手的拘束具發出沉悶聲響後炸裂開來。
  突然席捲過廣場正中央的颶風,吹垮了圍住四周的木頭柵欄。
  「!?」
  伊西德羅伯爵和馬希連訝異瞪大的雙眼中,瞬間映出一張白皙貌美的臉龐。
  「就是你們兩個傢伙把盧卡搞成這樣?」
  簡直就像從天上誕生降臨般,冷不防出現在斷頭台上的少女這麼問道。
  盧卡的頭髮被吹得倒豎。
  背負逐漸覆蓋天空的曙光,全身包覆著憤怒形成的練氣,少女名為——
  「雅思緹!!」
  呼喊的同時,伊西德羅伯爵和馬希連的身體也像被強風掃過的落葉般高高飛到空中。
  「你會不會傷得太重了啊?」
  也不管兩名飛到頭頂上的高階將校,雅思緹以一如往常的悠哉口吻俯視渾身是傷的盧卡。盧卡面露活像見到幽靈的表情,一語不發地盯著身穿白色戰鬥服的雅思緹。

  「咦,是弭茲奇嗎?」
  雅思緹指向不遠處被糾纏住的特洛伊型,不慌不忙地問。然後又對著愣愣點了頭的盧卡說:
  「那我們搭那個逃跑就行了嗎?」
  腦袋的理解速度尚未跟上的盧卡只能再度點頭。「很好。」雅思緹應聲,單手握住短劍。
  「等會我不能動之後,你可要照顧我喔。」
  丟下這句話後,雅思緹再度化為一陣狂風。而在風吹過的地點,手腳彎曲的伊西德羅伯爵與馬希連重重摔了下來。

  只見雅思緹一口氣飛越聚集群眾們頭頂上,單手倒拿短劍朝被纏住的特洛伊型機兵揮出兩、三道風刃。
  纏在膝蓋和手肘上的鎖鏈因此彈飛,攀附在機身上的步兵們也盡數被吹飛。雅思緹冷不防倒吊著在觀察窗前擺出鬼臉。
  「哇!!」
  「嗚哇!!」
  一出聲喊叫,嚇得機艙內的弭茲奇發出怪叫往後仰。
  「哈哈哈,嚇你一跳了喔?我的鬼臉好笑嗎?」
  「雅思緹!?」
  「載著我們快逃!」
  「好、好。」
  回應後,弭茲奇推動操縱桿踩下腳踏板。機身能動,是雅思緹幫自己解開鎖鏈的。這樣就沒問題啦!
  弭茲奇抬起頭來,露出戰士的笑容迎接已來到眼前的奇柯。
  「不用停了喔,奇柯!!」
  喊叫的同時動起右腳,才往前跨出一大步,就感覺奇柯機連忙想要退後了。毫不留情打開氣閥製造爆發性加速度,劍尖跟著踏出的左腳一同猛然襲向奇柯機的喉嚨,然後也不看結果如何就迅速轉身朝向斷頭台。
  回到斷頭台上的雅思緹抱起盧卡。弭茲奇為了減輕重量,操縱起雙臂將劍和盾當場扔掉。
  「很好,上來吧!」
  高喊的同時,後方傳來巨大崩塌聲與尖叫聲,大概是失去重心的奇柯機倒地了吧。再來就剩把雅思緹和盧卡抱進特洛伊臂中,跑著離開現場了……!

  「要賭了吧?」
  「當然。」
  當傑彌尼點頭同意梅比爾的問題,葛布已默默往敵陣衝刺,剛拳一震把親衛兵們轟飛到牆邊後,奪取了長槍。似乎在表示已經等了好久,管他士兵還是騎兵,只管揮舞長槍把映入眼簾的物體掃倒。每當有如黑曜石雕像的龐大身軀化為鐵樁深深紮進敵陣,都會激出深藍軍服的浪花。緊緊抿起的唇與青銅色雙眼像是屏除一切感情,唯有出現在葛布面前的敵兵接連化為紙片飄上天空。
  另一方面梅比爾也搶奪馬匹,激勵部下的騎兵們去助長亂勢。他自己則是連武器都沒拿,悠然駕馬闖入敵陣,以馬蹄踐踏對手。即便在馬上也不失貴公子風範的姿態,與化為死神拖曳血肉軌跡的馬蹄,兩種融合了光與闇釋放異彩的景象順利震懾敵人。
  鑽過陷入混亂的親衛兵間且跨越被拉倒的木柵,傑彌尼對斷頭台上的盧卡高聲呼喊:
  「要逃啦盧卡,跟我們來吧!」
  「收到!那個機兵駕駛是我的同伴,帶上那傢伙一起啊!」
  「明白了。讓我們一同進退吧,我的盟友啊!」
  說得臉不紅氣不喘,似乎忘記才剛稱盧卡為犧牲品的傑彌尼一個轉身,往廣場邊緣的馬廄去。接著鬆開綁在裡頭的十幾匹馬,並跨上最精良的一匹,瀟灑奔馳離去。

  城門前廣場如今一片混亂。尖叫與怒罵大聲迴響,居民與士兵混成一團,孩童哭的哭,女人逃的逃。傑彌尼親衛隊到處高喊「參謀長死啦!」、「公主逃跑啦!」等假消息,還能看見無人騎乘的馬匹在這陣瘋狂大騷動中肆意亂竄。
  這時,化為一陣疾風的雅思緹回到人還傻愣愣地杵在斷頭台上的盧卡面前。
  「弭茲奇說願意載我們喔。」
  雅思緹說完後便把盧卡往背上背。盧卡依然覺得一切來得太不真實。
  「妳為什麼會……」
  「怎樣,你有意見啊?」
  「妳的傷突然好了?」
  「嗯,貓頭鷹給我藥,我吃了就好啦。」
  昨天晚上,一隻奇怪貓頭鷹飛進房內,停在床鋪的裝飾板上,用鳥喙銜著藥丸放入雅思緹口中。貓頭鷹用老太婆的聲音說了「就算是人造人,被擊中頭還是會死,注意點啊」後便離開了。本來以為只是場夢,結果早上醒來時已經完全康復。
  「……是一隻白色貓頭鷹嗎?」
  「嗯,超白的喔。」
  這麼一想起來,卡納塔克戰役那時也有隻貓頭鷹在周遭飛來飛去啊……就在盧卡這麼想時,雅思緹往腳底使力。
  一股快到差點把胃甩出去留在原地的加速度襲來,險些讓盧卡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兩人停在特洛伊型往前伸出的雙臂上。
  「盧卡!!你還好嗎盧卡!!」
  胸部駕駛艙的觀察窗中可以看到弭茲奇拼命往外望來,同時發出泣不成聲的哭喊。盧卡勉強朝他揮了揮手道:
  「呦,不太好耶。你快帶我們逃吧。」
  「OK!!包在我身上!!看我把他們通通甩開,抓穩了喔!!」
  弭茲奇像在捧嬰兒般將左手橫放到胸前。盧卡和雅思緹在手臂上並排坐下,如此一來便能從在旁邊的觀察窗和弭茲奇交談。
  「順便一提,我現在沒辦法抓東西,你要好好撐住我喔。」
  在前進的特洛伊型懷中,超能驅動後經過一分鐘的雅思緹整個人倚在盧卡身體上。
  「順帶一提,我也受了很嚴重的傷耶。」
  即使發出呻吟,盧卡仍動起左手摟過雅思緹的身體,支撐她不摔下去。雖然嘴上抱怨,但懷中香軀的柔嫩與溫暖著實讓他高興。
  伊西德羅伯爵和馬希連似乎都昏了過去,現場沒有人指揮。廣場陷入混亂,傑彌尼一黨更往傷口上灑鹽,使得場面徹底亂成一團。居民們也為了想幫助盧卡逃離,開始到處妨害親衛兵,並擅自操縱起捲動機想降下吊橋。
  在背後居民們高聲歡呼護送下,弭茲奇踏著沉重的腳步聲穿過城門圓拱。居民們甚至同時對意圖追趕的親衛兵們扔石頭。在葛布的指揮下,傑彌尼親衛隊將王國軍的馬匹搶光後再把牠們趕跑,藉此奪去敵軍的機動能力。
  「大夥,我們撤!」
  騎在馬上的傑彌尼呼喚親衛隊的同時,梅比爾也從馬上朝居民大喊:
  「我們逃跑後就把橋升上去!過去受你們諸多照顧了,他日再會吧!」
  葛布也在把親衛軍團兵解決得差不多後,搶來一匹馬騎了上去。
  「………………」
  瞥了一眼過去一同在這座都市內生活的居民後默默點頭,葛布便掉過馬頭,往城門方向馳騰而去。
  在場的居民們為了幫傑彌尼逃跑,壓制住親衛兵讓傑彌尼一行順利通過。每個人紛紛說出道別的話,見證騎馬的親衛隊員們穿越城門後,吊橋再度被捲上來。
  「你們在搞什麼!快把橋降下,別輕舉妄動!!」
  儘管親衛軍團的士官們怒氣沖沖對著居民舉槍,他們卻不逃跑。
  「王國的士兵打算殘殺人民!?你們不是為了保護我們而存在的嗎!」
  「陛下有下這種命令嗎!?國王大人叫你們來殺死居民了嗎!?」
  怒吼聲回罵得士官們無言以對。最後雖然靠著武力壓制居民,操縱捲動機放下吊橋,意圖出動追兵追趕,最關鍵的馬匹卻幾乎已被傑彌尼搶光。親衛軍團們只能在原地氣得跺腳,眼睜睜看著傑彌尼一行往地平線彼方馳去……

  在平原上的大帳前,法妮雅用望遠鏡瞄準烏奇奧勒要塞城門的方向看。
  注意到負責戒備的親衛兵們的鼓譟後,命令正打算前去制止的士兵退下,自己也走出大帳眺望遠方的異狀。
  只見吊橋降下,一台特洛伊型機兵飛快跑出城門,這使法妮雅馬上明白機內的駕駛是弭茲奇。接著她從望遠鏡中看到特洛伊手臂上抱著的人影,不由得發出安心的嘆息。
  「盧卡,雅思緹……!」
  雖然遍體麟傷,兩人都平安無事。沒有死,都還活著,光是如此就夠讓法妮雅高興了。特洛伊型後方接連有未穿軍服的騎兵奔過吊橋,穿越平原往東邊逃去。
  儘管不曉得發生什麼事,只要盧卡和雅思緹都沒事就夠了。
  「拜託了,弭茲奇,請順利脫逃吧。」
  目送著他們逐漸遠去的同時,法妮雅默默祈禱。
  歷經這次事件,王國肯定會發布盧卡和雅思緹,以及其他夥伴們的通緝令,使他們在王國境內失去棲身之所。盧卡肯定會逃過國境吧。
  又得久久分離兩地了。
  此時,法妮雅在望遠鏡內和盧卡四目相交……大概是錯覺吧,畢竟對面根本看不到這裡,可是她仍回以微笑。
  ——再會了喔,盧卡。
  我深愛之人,讓我們暫時別離吧。
  「他日一定能重逢的。」
  即使不曉得得花上幾年,盧卡一定會回來。
  因為他們約定好了。
  『總有一天會在這個國家引起革命。為了再見妳一面。』
  盧卡立下的這句約定,與接吻的記憶一起隨著平原的風紛飛四散。
  盧卡肯定會重新回到這個日落西山的王國。
  為了改變這個世界,挺身引發革命。
  所以法妮雅也必須實現諾言。
  ——到時必須由我肩負王國。
  身處諸多大貴族的惡意當中,想在不造成犧牲之下使王移權於民,這條極度險峻的路就阻擋在法妮雅前方。這將是場捲入他國所有王公貴族為敵,形同挑戰階級制度本身的硬仗。
  ——不過,邁進吧。
  ——為了再度見到盧卡,改變這個世界。
  在心中對自身立下如此誓言後,法妮雅拿開望遠鏡。就這樣,特洛伊型機兵和騎兵們的身影伴隨著沙塵越變越小,不一會便消失於地平線另一頭。
  親吻時聽到的不可思議的歌,一首打從出生以來便陪伴著自己的旋律再度從法妮雅意識深處響起。法妮雅像在擁抱這首旋律似的,單手碰觸胸前。
  歌聲不一會就融到了風中。法妮雅眺望盧卡一行人消失的方向,腦中掠過下一個即將來臨的季節。

  弭茲奇在平原上持續奔馳,速度快得連騎兵都難以趕上。在加門帝亞王國中,能操縱機兵疾驅的駕驶唯有弭茲奇。劇烈的上下晃動讓盧卡重新體會到弭茲奇的天賦之才,同時也一路撑著遍體鱗傷的身軀,靠在特洛伊的胸腔上支撐雅思緹。
  無法動彈的雅思緹用雙臂從正面環繞住盧卡的頸子,活像嬰兒般抱著他。
  彼此的嘴唇都近在耳邊,從一旁看上去就像對戀人。但實際上,兩人間卻像孩子般不斷鬥嘴。
  「痛耶別碰我背啦!那一大塊的皮都裂開了好嗎!」
  「欸,哪裡啊?這裡?」
  「就說會痛了!!妳別故意去碰啦蠢女人!!」
  「吵死了,忍忍好嗎野蠻人。要是沒我在,你的腦袋早就飛了好不好。」
  嘴上罵歸罵,雅思緹同時在心中道謝。
  ——謝謝你喔,盧卡。
  ——不惜傷成這樣都要救我。
  當時被擊中後,雖然身體動彈不得也睜不開眼,意識卻是清醒的。之後盧卡形影不離的照顧期間,即使看上去像睡著了,雅思緹仍記得他所說的每一句話。
  『不管我會怎樣,都一定要救妳。』
  回想起這句話,雅思緹摟抱的雙臂添了幾分力道。
  「呃啊!!!!!」
  「你真的很吵耶,別鬼吼鬼叫啦。」
  「我是真的很痛好嘛!!拜託妳聽人說話可以嗎蠢女人!!」
  「不這樣我會摔下去啊!剛才都靠我才贏的,忍耐點行不行!」
  「呸~」吐舌的雅思緹不管發出哀號的盧卡,絲毫沒有要鬆開環繞在背部的雙臂的意思。而盧卡同樣罵歸罵,依然持續用單手撐著雅思緹不讓她摔下去。
  ——要和我在一起喔,盧卡。
  雅思緹看了手背上「2412」的數字。
  ——到我消失的那一天為止,要永遠陪伴著我喔。
  一邊暗自祈禱,直到特洛伊型耗盡燃料為止,雅思緹都緊緊摟著盧卡。

  沒了燃料停下腳步,單膝跪地停駐的特洛伊型周遭,聚集了從烏奇奧勒要塞順利脫逃的二十四名親衛隊騎兵。
  依然騎在馬上的傑彌尼靠過來,俯視站在地面的盧卡。
  「驛站應該已經張貼起通緝令了,我們偏離主要街道前進吧。我打算趁夜黑風高渡過包爾河,入境到傑諾比亞。」
  「接下來你有地方可去嗎?」
  「我在黎維諾瓦帝國裡有點門路。聽說那裡目前情況挺有趣的,直到風頭平息之前,我大概會在帝國裡當起傭兵團吧。」
  「哦,黎維諾瓦啊?好,反正我們也沒地方去,就跟你一塊走吧。」
  神聖黎維諾瓦帝國是這片恩寵大地上最為強大的軍事強國。假如真有勢力能統一全恩寵大地,一定就是黎維諾瓦。由於其國土東側存在著零星小國,為了使他們屈服而時常發動戰爭,對傭兵來說是個挺有賺頭的國家。
  「盧卡就坐我後面,雅思緹坐葛布後面,然後天才駕駛小弟去和梅比爾一起可以吧。再慢吞吞的話追兵就要來了,動作快點。」
  受催促之下,盧卡跨到傑彌尼的馬鞍後方,雅思緹也由葛布抱上馬鞍乘坐。
  「葛布塊頭大,好安心呢。」
  雅思緹說完,微笑著把身體靠向葛布寬敞的背部,葛布只默默點頭。梅比爾則俯視弭茲奇,對他伸出了手。
  「雖然我沒有興趣載女人,現在倒也沒辦法。快上來吧。」
  「我是男的啦你這蠢傢伙!!信不信我拿齒輪夾死你啊臭貴族!!」
  「你……我可不是貴族!以前的確是沒錯……但你沒資格拿這件事指責我!」
  眼見兩人展開麻煩爭論,傑彌尼出面緩頰,好不容易才說服弭茲奇坐到梅比爾身後。
  「好啦,讓我們邁向新天地吧!」
  說出這句像在演戲的台詞,傑彌尼甩動了韁繩。一行人遠離南恩大街道,策馬於獸徑小路間行進。
  騎在傑彌尼後方的盧卡轉頭朝後方望去。
  往後大概好幾年,都無法再回到加門帝亞王國。
  雖是自己出生成長的國家,擁有的倒也不多,既沒有家人,更無家可歸。掛念的唯有一人。
  ——法妮雅,保重啊,直到重逢的那一天。
  一在心中道別,法妮雅芬芳的氣味便重回唇上。那一夜兩人所交織出的記憶,肯定到死都不會忘記。
  好想再見到法妮雅。
  重逢之路實在太過漫長,也太過險峻。
  不過現在,盧卡有了一起旅行的夥伴。
  盧卡盯向馬鞍前方的傑彌尼。這個男人雖不能信,倒也是個在一夜間攻陷烏奇奧勒要塞的策士。葛布掌步兵,梅比爾率騎兵,弭茲奇駕機兵,還有這三位擅於運用各自兵種的夥伴。還加上只能用一回,卻必定能壓制小規模戰局的雅思緹。只要能順利運用他們,現在奔馳過平原上的這群人豈不等同恩寵大地上屈指可數的戰鬥 共同體(Guild)嗎?
  盧卡注視起前方通往神聖黎維諾瓦帝國的道路。
  『總有一天會在這個國家引起革命。為了再見妳一面。』
  與法妮雅定下的約定響遍夏日的天空。即使是個遠大的夢想,透過這些與自己一同奔馳的夥伴們的背影,感覺這個未來必定得以實現。
  ——完成這項約定吧。
  重新下定了決心。總有一天要回到王國,率領民眾引發革命。到那個時候,心愛的法妮雅就會在前方等著他。
  『Vivi Lane具有轉變時代的力量。若想找到Vivi Lane,你本身非得具有變革的意志才行。』
  法妮雅的話語於風中響起。盧卡走上革命之路的同時,也等於在替希爾菲實現願望。那便無須再猶豫什麼,只管一心邁進。
  ——妳等著吧,法妮雅。我會按照妳的希望,在王國內引發革命。
  ——總有一天會回去找妳。
  暗自發誓後,盧卡對傑彌尼提議說:
  「欸,傑彌尼,我打算引發革命。」
  看到策馬奔馳的傑彌尼一臉訝異轉過頭,盧卡露出笑容。這傢伙雖信不得,但能力確實優秀得沒話說。
  「我被法妮雅拜託了,要我有朝一日在王國內引發革命。你幫幫我吧,我需要你的力量。」
  聽了如此狂妄的提議,傑彌尼反問:
  「期限到何時?」
  「沒有特別指定,但越早越好吧。」
  「……你真的很有趣呢,老是能讓我躍躍欲試。」
  傑彌尼想了一會,回答道:
  「我想到一個好辦法了。我會成為黎維諾瓦的皇帝,而你就引發革命當上加門帝亞王吧。只要我們兩人一統恩寵大地來對抗伊甸,肯定能獲勝的。」
  這傢伙的腦袋終於燒壞了嗎?盧卡邊這麼想,邊隨口回應他這個規模過於龐大的提議。
  「好啊,聽來蠻有趣的。」
  「你敢和我保證?」
  「敢敢敢,包在我身上啦。」
  萬萬沒想到這句隨口回應日後竟將數十萬士兵捲入,發展成規模史上最大,決定整片恩寵大地命運的會戰——此時的盧卡只抱著傑彌尼的腰,注視著道路前方。
  「那就說定啦。快趕路吧,皇帝。」
  「好好抓牢啦,加門帝亞王。」
  日後被稱為「褐色皇帝」的青年,轉頭看了同樣日後被稱為「災厄魔王」的少年,露出一抹不寒而慄的笑容踢了馬鐙。
  盧卡一行人不再回頭,策馬朝著道路前方高高竄升至天際,一片雪白的巨大積雨雲奔馳而去。
  等到強風吹散塵沙,地平線上空氣曲折搖動時,已不見一行騎馬的蹤影。眼前只剩無窮無盡的夏日晴空,用其濃郁天藍塗抹了整個世界。同時連綿不絕的白雲山也不停成長,最後將半個世界染上了自身的雲白。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5 收起 理由
lyh94163677 + 15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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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9 23:45 | 显示全部楼层
占楼备用
发表于 2018-11-10 07:36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
日版居然有6卷,没想到又是个长篇胃药。
不知道谁能剧透下。
发表于 2018-11-10 08:5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种类型的在长大后看的话还真有趣
发表于 2018-11-10 16:43 | 显示全部楼层
xawang 发表于 2018-11-10 07:36
感谢录入。
日版居然有6卷,没想到又是个长篇胃药。
不知道谁能剧透下。 ...

犬村在第六卷的后记似乎写了第七卷就会完结,后面的剧情个人觉得收的有些太急,不知道最后会写成什么样的结局
发表于 2018-11-10 20:3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部小说看起来真有意思
发表于 2018-11-10 21:0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犬村的特点基本是淡淡的爱情悲剧,确切说是史诗,史诗因为有悲剧性才能叫史诗。
发表于 2018-11-12 04:2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剧透一哈 男主很专一 但是最后因为男主无法在与皇女相见 和vivi lane去探索eden了 对待vivi的感情就是对家人的那种爱 想一直在一起 但是对于皇女是恋人的爱。然后阿三哥挂了。残念
发表于 2018-11-13 15:24 | 显示全部楼层
從飛行員系列開始就很喜歡犬村小六的書,感謝錄入
发表于 2018-11-13 17:0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謝謝錄入 超硬派 超捧的欸
发表于 2018-11-17 22:5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很赞的小说。
发表于 2018-11-25 02:0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onizigalele 发表于 2018-11-12 04:20
剧透一哈 男主很专一 但是最后因为男主无法在与皇女相见 和vivi lane去探索eden了 对待vivi的感情就是对家 ...

...无法相见这个结局可是太悲哀了...牛郎织女还能见一年见一次面呢....
发表于 2018-11-25 10:13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录入 犬村老师的作品不太敢碰呢。。被飞行员系列搞得有点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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