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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ファミ通文庫] [綾里けいし]幻獸調查員 1[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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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6 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11-16 23:34 编辑

  幻獸調查員 1
  ——————————————
  作者:綾里けいし
  插畫:lack
  譯者:陳士晉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襲擊村莊卻不取人性命的飛龍用意為何?
  老人莫名陷入的貓妖精的審判將如何收場?
  迴響著尖銳嚎叫的村莊中,獵捕少女的野獸又是何種怪物──
  擁有獨特的生態與超自然力量的生物──幻獸。
  由於充滿未知謎團的牠們與人類之間的衝突日漸增加,
  國家設立了負責調查幻獸,有時予以驅除的專家機構。
  其中一名調查員菲莉懷著「人類與幻獸共存」的夢想,
  為了完成世上唯一的幻獸書而不斷旅行。


  作者簡介
  綾里惠史
  1987年4月6日生,愛知縣出身,日本輕小說作家。
  從小就喜歡看書,過著參加朗讀會等與故事接觸的生活,
  自然而然就以當上作家為目標。
  以念大學時完成的作品《B.A.D》第一集參加第十一屆「Entame大賞」並出道。
  主要作品有《B.A.D事件簿》系列、《異世界拷問姬》以及本作等。
  全部著作已超過二十本。


  畫師簡介
  lack
  曾在遊戲公司擔任設計師,
  現在則是活躍於TCG、手遊等領域的插畫家。




  CONTENTS
  黑暗之王的故事 1
  第1話 飛龍與少女
  黑暗之王的故事 2
  第2話 翼蜥之蛋
  黑暗之王的故事 3
  第3話 人魚
  黑暗之王的故事 4
  第4話 貓妖精的貓法庭
  黑暗之王的故事 5
  第5話 棲息水中的馬
  黑暗之王的故事 6
  第6話 小孩枕邊的精怪
  黑暗之王的故事 7
  第7話 狼或人
  黑暗之王的故事 8
  第0話 瘋狂的舊日之龍
  黑暗之王的故事 9
  仲夏夜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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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月神威 + 12 工作辛苦
NORN9 + 10 精品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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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27 | 显示全部楼层
  黑暗之王的故事 1


  在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在某個地方,有一位孤伶伶的黑暗之王。
  這是孤伶伶的黑暗之王遇見一位少女的故事。




  第1話 飛龍與少女


  一隻蝙蝠飛翔在古老且廣大的森林中。

  季節正值初夏。恣意伸展的茂密枝葉有如屋頂般覆蓋在頭頂上,沐浴在來自天空的陽光中閃耀著翠綠的光芒。長滿青苔的粗壯樹幹林立的森林陰暗而幽靜,充滿沁涼的濕氣。自茂密葉片的隙縫間灑落的金黃陽光有如雨點筆直灑落,彷彿要證明當下確實是夏天。每當風吹過枝枒,光便在沙沙聲中翩翩起舞,輕盈滑過森林中層層堆疊的葉片與青苔或色澤鮮豔的蕈類。在這光景中,一隻蝙蝠任憑陽光拂過翅膀,愉快地在林間飛舞。
  細長尖爪般的骨頭之間張著的翼膜迎風改變形狀。以沒有這能力的其他鳥類難以辦到的動作強勁地拍打空氣,得意地轉身向後。

  銀鈴般的輕笑聲回應他。

  蝙蝠的眼前站著一名外表莫約十來歲的白皙少女。那單薄而欠缺色素的身軀在這幽暗的森林中有如一朵綻放的花。蝙蝠覺得她好漂亮,漂亮得讓蝙蝠直想跟森林中所有的野獸們炫耀。她是就蝙蝠所知,這世界上最美麗的事物。
  日正當中卻依然幽暗的樹林中,她悠然向前步行,歌唱般說道:

  「托羅,不可以一個人跑太遠喔,一定要待在我追得上的地方。」

  甜美的嗓音。每當聽聞那聲音,蝙蝠──托羅總是會有股像是害臊又像是喜悅的心情。他連忙飛往少女的身旁,少女以微笑和一句「歡迎回來」迎接他,覆蓋著她頭頂的白色頭紗微微搖曳。有著鏤空花朵圖樣的布料下,剪短的頭髮也是雪白,更下方的肌膚同樣白皙。各種色調與質感不同的白色構成了少女身影的一切。
  托羅於自己的腦袋裡翻找著詞彙。她的頭髮彷彿綢緞,肌膚則有如果實,充滿韌性而堅強,柔軟而水嫩。總之就是一片白。在她那稚氣未褪的圓潤臉龐上,在纖長睫毛的環繞下,有著一雙蜂蜜色的眼睛,與托羅的眼睛顏色相同。

  那雙眼睛總讓托羅好驕傲。
  因為這共通之處相當於證明了她就是托羅的主人,也是托羅的母親。

  托羅是少女親手創造的燒瓶侏儒的亞種。在她細心的作業下,於七百四十八天前誕生於這個世界。讓蝙蝠的精子在燒瓶中腐敗後加上少女的血,讓他得到了肉體。但是,燒瓶中的侏儒一般而言註定無法活著離開燒瓶。儘管如此,他現在卻自由自在地在廣大的世界中飛翔。
  這讓托羅開心得不得了。不過托羅之所以能得到自由──一想到那理由,總是讓他有點五味雜陳。
  「還有,要小心點喔,托羅。」
  突然間少女低聲說道。托羅知道,每當她以這樣的語調說話,就是這世界的幻獸發生異狀時。少女緊握著合花楸木製成的長而牢固的手杖。看似新娘頭紗的薄布下,是一套樸素的貫頭衣加上長褲,腳踩厚實皮靴,肩上揹著一個大皮包。身穿那襲有如旅行尼僧的服裝,她踩著習於行走山林的步伐走在層層堆積的落葉上。微微瞇起那雙明亮的眼睛,謹慎觀察四周。
  「完全感覺不到幻獸的存在。地面上也沒有『妖精環』,就連一般的動物也不見蹤影。明明森林在夏日陽光下這麼有精神,但是……他們究竟是為何逃走了?」
  她沉思著這個問題,但在下一瞬間急忙抬起頭。

  ──────風起。
  強風拍打少女的臉頰。

  雲朵般巨大的黑影從少女的頭頂上高速經過。那黑影無情地摧殘著樹梢,掠過森林正上方。堅硬鱗片覆蓋的巨大腹部撞上葉片便發出有如冰雹的啪啪聲響。那巨大的身軀沒有上臂,向兩側寬廣伸展的是一對翅膀。每當那對翅膀拍動,遭到撕裂的空氣便隨之高聲慘叫,令整片森林動搖。少女自枝枒樹葉的空隙間瞥見那黑影的頭部長有大小不同的角,形似蜥蜴的眼睛瞳孔細長。

  「──────飛龍(Wyvern)。」
  少女低聲喃喃說道。同時,飛龍甩動的尾巴折斷了上方的樹幹。
  「………………啊!」
  折斷的樹幹起初看起來只像一個黑點。但是那物體在劃破空氣的同時墜落,一瞬間便抵達少女的頭頂上。托羅毫不猶豫地衝向她的正上方,伸展雙翼。就在少女與蝙蝠要被壓扁之前,半截樹幹靜止在半空中。
  搖晃的葉片拂過托羅的鼻尖。少女吐出剛才哽在喉中的一口氣。
  「…………太好了。」
  她緩緩伸出手,接住耗盡體力而落下的托羅。將托羅的身軀抱在懷裡,她仰起頭對著靜止在半空中的樹幹微笑道:
  「是你吧,庫施那?謝謝你。」
  聽見少女口中那名字,托羅感覺到全身的毛倏地倒豎。托羅仰起頭,只見折斷的樹幹上纏繞著無數的黑色。黑色自少女腳邊的影子朝天伸出,彷彿百頭巨蟒將樹幹固定在半空中。黑影彷彿生物般微微彎曲蓄勁,將樹幹拋向遠處後,向上方「筆直」拉長。輕盈的落地聲響起,那傢伙站到了地面上。甫一張口,陰鬱低沉的聲音與快活的語調交織而成的矛盾話語便從中冒出。
  「唔嗯,看來沒受傷真是太好了,我的鮮花啊。怎麼,無須道謝喔。畢竟我永遠都是妳無敵無畏的騎士。嗯?話說那邊的小不點又是怎麼了?為什麼一臉不開心?若沒有我即時相助,你現在可就變成壓平的蝙蝠肉餅了喔。來啊,還不秀個更開心的表情給我瞧瞧,快點快點。」
  托羅全力板起了臉回應那傢伙的捉弄。那傢伙有如稻草人修長的肢體包裹在細如長筒的黑色衣物之中──質地高級,但裁縫工匠絕對無法縫製的晚禮服。在這片樹林中,這裝扮無論是人是獸都太過奇異,但更奇怪的是那傢伙的頭部。

  少女稱為庫施那的那傢伙,有著人類般的身軀與兔子的頭部。

  托羅也記得數種半人半獸的幻獸。但是這傢伙的特徵與托羅所知的每一種都不同,簡直莫名其妙。而且那輕浮的舉止與對主人的態度,總是令托羅心中懷著幾分不滿。像現在也是,與主人的距離似乎太近了些,又好像不會……仔細一看還是太近了。
  「嗯?怎麼了?怎麼了?還不快住手,別撲向我的臉。檢查我的鮮花有沒有受傷到底有何不對……等等,這理由未免太不講道理了。你仔細聽好,我絕非心理變態之流。」
  「你們兩個的感情還是一樣好呢,真教人羨慕。」
  「絕非如此!話說,有時實在令人懷疑我的妳眼睛長在哪裡。嗯?」
  突然間,庫施那的動作靜止了。粉紅色的鼻尖屢次抖動,長耳朵直指向天空。那對長耳靈敏地朝著左右轉動,他哼笑道:
  「我是察覺了,但妳『察覺了』嗎,我的鮮花啊?」
  「嗯,我知道了。得加快腳步了。」
  「要我抱著妳跑?」
  「不行。也許有人會逃進森林裡,萬一撞見你,人家會被嚇到的。」
  「說的也是。我就先躲起來比較好吧。有什麼事會再現身。」
  庫施那話一說完便迅速融入少女的影子中。少女蹬向地面跑了起來,托羅則在她身旁使勁拍打著翅膀。前進一段時間後,空氣中開始參雜著物體燒焦的氣味。少女更加快速度,以緊張的語氣喃喃低語:
  「……得快點才行。」
  頭紗下的雙眼注視著森林的前方,她低聲接著說:

  「再不快點,也許會有人死。」

  * * *

  穿過森林時,飛龍已經振翅離去。不過在距離森林沒多遠的村莊中暴虐的痕跡歷歷在目。目睹眼前的情景,少女喃喃說道:
  「……好過分。」
  村莊燃燒著。四周有石牆環繞的村莊規模不算小,在民房聚集的平原另一頭有一大片沿著山坡開闢的麥田。然而,現在以森林裡的木材建造的厚實房屋有幾棟正熊熊燃燒。
  村民對著建築物潑水,在火勢減弱後便折斷柱子讓建築物崩塌。讓火焰被封閉在瓦礫之中,先用濡濕的布條拍打後,再將水潑向依然悶燒的地方。村民們像這樣不斷重複同樣的作業直到廢墟不再冒煙。那預防延燒的一連串手法不知為何顯得異常熟練。
  緊接著,少女的視線挪向麥田。在初夏的翠綠之海中也有數個彷彿蠹蟲咬穿布料般的洞口。該處的植物徹底炭化至可見到地面,但恐怕不是最近被燒燬的。
  在那附近看不見拍打麥穗拚命滅火的村民們。少女感到不解。
  「來過好幾次了嗎?況且那孩子明明那麼憤怒,損害卻不嚴重。」
  盛怒下的飛龍如果真起了殺意,村中民房和整片麥田恐怕都已經陷入火海,村民肯定也無人能倖存。
  為何飛龍沒有燒盡一切?更重要的是,飛龍為何襲擊村莊?

  按捺下湧現心頭的疑問,少女筆直跑向村莊。

  * * *

  穿過無人看守的村門,少女在村中緩步前進。

  走在路上的村民們臉上掛著沉重的疲態。
  看著不遠處化作焦黑廢墟的民房,母親緊咬著嘴脣將孩童緊攬在身旁。少女對母子投來的狐疑視線低頭行禮,朝著瓦礫的方向邁步,在依舊飄盪著燃燒餘味的微熱空氣中前行。男人們踩著濡濕的地面進行作業,他們的說話聲傳到少女耳畔。
  「那接下來要怎麼辦?那傢伙一定還會再來啊。」
  「不能再繼續拆房子了。盡可能多儲備一些水吧。」
  「那樣真的夠嗎?那田裡用的水該怎麼辦?啊~~可惡,混帳東西。根本沒辦法下田工作,這樣下去大家都會完蛋。」
  「喂,你冷靜點。」
  「要怎麼冷靜啊!我們會被他折磨到死!」
  慘叫般的怨嘆聲。少女更加走近騷動的中心,幾位村民發現她的到來,紛紛停下手邊的工作。他們抹去額頭上的汗水,納悶地看著這位外來者。少女再度低頭行禮,來到不直接參與工作而向眾人發出指示的老年男性的背後。她停下腳步。
  「這還能用,搬到那邊去。可惡,這下該怎麼辦……嗯?妳是……?」
  在他轉頭的瞬間,少女將手伸進自己衣服的領口,掏出一條細鎖鏈。

  ──────鈴鐺般的清響聲。

  伴隨著那細微的聲響,銀色膏藥盒有如墜飾掛在少女胸前。膏藥盒的表面刻著長有數百根短角的古龍紋章。少女對著雙眼圓睜的年老男性低下頭。
  「初次見面。我是旅行中的幻獸調查員,名叫菲莉•埃赫納。我想您應該是阿堪西亞村的村長,所以向您請教。村莊似乎是受到飛龍的烈焰侵襲?」
  「那紋章……還有頭紗……喔喔,您是幻獸調查『官』啊。人家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就是這麼一回事吧。您能在這時趕上真是萬幸。雖然我們已經聯絡了卡納莉鎮,但遲遲沒有回音。沒想到以叫不動聞名的官員大人居然直接造訪本村。」
  「不、不好意思,我並不是常駐於卡納莉鎮的調查官。」
  面對口中說著有些失禮的評語同時面露喜色的村長,少女──菲莉以帶著幾分歉疚的低沉語氣回答。
  生存在這世界上的「幻獸」,意即「擁有獨特的生態,不屬於一般食物鏈──同時擁有超自然力量的──生物」。調查幻獸的生態系統、向國家報告,同時也處理對一般民眾而言最切身的問題──幻獸造成的獸害,這些都屬於國家認定的專家「幻獸調查官」的職責。然而菲莉雖然正是村民們引頸盼望的專家,但同時也有所不同。
  「聽聞由於海怪頻繁出現,現在卡納莉鎮的調查官正為了處理來自商會的驅除要求而分不出身。那個,我與國家指派的幻獸調查官不同,只是擁有同樣權限的契約調查員。不過,與幻獸有關的人類與幻獸雙方所受的災害,在我權限範圍內都能予以處理……您明白嗎?」
  「調查……員。呃,請問和常駐調查官到底有什麼差別?」
  「是的,幻獸的棲息地點相當廣,種類也複雜繁多,因此資訊的收集仍然十分不齊全。目前擁有充分專門知識的調查官培育速度仍然趕不上需求。國家的輔助政策是,與國家認定的魔術師或鍊金術師的家族訂立契約,賦予同等的權限。因為和每天處理當地問題的國家調查官不同,那個……確實對當地特有幻獸的專門知識方面較為薄弱。但是我擁有代代相傳的知識,願意盡心盡力幫助各位。」
  菲莉的解釋和年幼的外表讓村長臉上掩不住失落。再加上振翅飛在少女身旁的蝙蝠,同樣讓他感受到一抹難以言喻的疑問。不過,他似乎覺得事到如今也無法多挑剔什麼,短促地點了頭。村長扯開嗓門,對周遭喊道:
  「各位放心吧,幻獸調查員大人大駕光臨了。啊~~雖然不是之前聯絡的那一位,不過她同樣願意了解那條該死的飛龍對我們造成的危害……嗯,這可是求之不得。沒錯,正是求之不得的幸運!我得暫時離開這裡。這個嘛……亞伯、依威爾、托馬斯都過來。來來來,請往這邊走。」
  村長喚來數名男性,帶著菲莉離開了火災的廢墟。
  在他的帶領下,菲莉前往坐落於麥田附近山丘上的村長宅邸。這座建築有著從森林遠眺也十分醒目的鱗片狀屋頂,似乎同時也是迎接貴賓的場所。
  村長親手為菲莉推開大門,她低頭行禮後走進屋內。地上鋪著數層有著華麗刺繡的布織品,她與村長一同坐在橡木製成的桌子旁。
  在男人們眼前振翅飛翔的托羅找到了掛在牆上的鹿頭標本,心滿意足地倒吊在鹿角下。村長夫人連忙端來飲料後,名為依威爾的男人首先開了口:
  「飛龍每天都飛來村裡,吐火燒燬房子或田地後又飛走。」
  「不只這樣!還會把家畜抓走!雖然到下一次冬天還有時間,但這樣下去絕對撐不過冬天!那傢伙就是打算把我們活生生折磨到死!」
  名為托馬斯的男子一面噴著唾沫一面控訴。看來村長似乎召集了村內地位較高的家族的當家們,要告知菲莉各自遭受的損害。
  菲力從皮包中取出了一疊紙,開始記錄詳細的受損狀況。向牧場主人詢問損失的家畜頭數,又向麥田的主要管理者詢問麥田的損傷。最後菲莉靜靜點頭。
  「損害狀況我大致了解了。這次事件確實可認定為幻獸──龍種飛龍造成的獸害。若各位向我提出申請,我就能捕捉飛龍或處理這次的事態。」
  「喔喔,這真是求之不得。我這就代表全村向您提出請求。如此一來我們終於能得救了。」
  「在那之前,那個,我有件事想請教各位。」
  菲莉將整疊紙的邊緣敲在桌面上整理對齊後擱在一旁,語氣平淡地切入正題。她那雙明亮的蜂蜜色眼睛掃視在場所有人,微微歪過頭。

  「各位是不是對那隻飛龍做了什麼?」
  「─────────────咦!」

  瞬間鴉雀無聲。在那顯然不自然且尷尬的沉默中,村民紛紛將視線自菲莉臉上挪開。然而,儘管置身於這股彷彿正強求她別多過問的氣氛,菲莉的表情依舊毫無變化。最後像是敵不過菲莉的堅持,村長咳了一聲開口說:
  「您指的是什麼,我們不太明白。」
  「至今飛龍不曾沒由來地襲擊人類。他們並非蠻橫粗暴的種族。」
  「呃,這個嘛……也許只是那隻飛龍習性特別吧?」
  「幻獸書,第三卷第一百八十五頁────『阿堪西亞村的飛龍』。」
  菲莉突然吟詠詩句般流暢地輕聲說道。同一瞬間,她腳邊的影子吐出了一本書。在軟襯料質地的桌巾遮掩下,菲莉佯裝自腳邊的皮包取出那本書,將陳舊的古書舉到眼前。泛黃的紙張上頭寫滿了手寫文字。她沒有任何遲疑就翻開要找的條目,開口說:
  「雖然內容我全都記住了,但為防萬一還是對照資料吧。『特徵是將積存於體內的浮遊用的氣體高速噴出,再以嘴喙前端的突骨互相碰撞點燃以噴射火焰』,除此之外還標明了『已登錄』。國家與棲息於地脈的龍種長老們訂有契約,不得隨機獵捕或驅除龍種,且所有個體都登錄在國家的檔案中。他是其他幻獸調查員已經確認並且向國家報告,認定為本地特有幻獸的獨特個體,應該沒錯吧?」
  菲莉抬起臉,蜂蜜色的雙眼再度映出村長的表情。
  「一般而言,離群的飛龍屬於危險個體。儘管如此,他還是受到國家認定,理由是村中有能抑止飛龍的人物。應該沒錯吧?」
  「這……」
  「她現在人在哪裡?我想與她討論這次飛龍失控的情況。」
  「您說的她是指……」
  「這本書中是這麼記載的──『緞帶的少女』。」
  菲莉說出這字眼的瞬間,村民們驚訝得彷彿突然遭到石塊投擲的鳥群。其中名叫亞伯的年輕男子靠近她一步。
  「妳突然在說什麼……那本書上到底寫了什麼東西,借我看看。」
  他的手伸向菲莉的肩膀。但在轉瞬間,一道黑影纏住了他的手腕。在亞伯雙眼睜大的同時,黑影轉變為人類手掌的形狀。手掌連接到一條細如長管的纖瘦手臂。亞伯驚恐地緩緩抬起臉,目睹眼前光景而啞然無言。
  「哎呀,該不會她嬌柔可愛的模樣讓你心生誤會了?不好意思啊,有個棘手的護衛隨侍在旁喔。」
  不知何時,在亞伯眼前站著一位以厚實黑布遮掩臉部的異樣人物。外表看起來勉強算得上人模人樣──一雙兔耳藏在高頂帽中,服喪似的以黑布蓋住臉龐──庫施那在自己面前豎起一根指頭,以誇張動作左右搖晃。
  「嘖﹑嘖!這可不行啊,年輕人。我可沒有准許你隨便觸碰她,畢竟就連我都會挨那小不點的罵。但你卻想摸就摸,未免太不公平了吧?難道不是嗎?」
  「好痛、好痛啊!」
  「庫施那。」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哈哈哈。只是一時衝動。沒辦法嘛,人類的手臂和妖精那火柴棒般的手臂也沒什麼差別。」
  陰鬱的嗓音快活地迴響在客廳,庫施那鬆開了亞伯的手。面前的厚實黑布搖曳著,他將菲莉籠罩在白色頭紗下的肩膀往身邊攬。
  「人類,你要明白,我的主人可不是懷著惡意的人有資格觸碰的花朵。」
  「我只是想把各位的證言當作參考,理解飛龍情緒失控的原因。既然我已經接受獸害申請,無論理由為何,我的責任都不會改變。為了各位,也為了那孩子,我必須阻止災害繼續擴大。但我還是不能對那孩子失控的原因一無所知。」
  為了不被屋內的喧鬧聲蓋過,菲莉拉高了音量。突然現身的異樣男人,再加上似乎意指那隻飛龍的「那孩子」這個字眼讓場面更加混亂。但是,最終村長像是放棄了什麼般搖了搖頭,再度開口說道:

  「其實……這件事實在太過丟人,我們也不想讓外人知道。」

  這座村裡原本有著名為「緞帶的少女」的聖女,代代相傳管理著飛龍。「緞帶的少女」──在遙遠的過去,一頭飛龍失去了原本當作住處的神木而闖進附近森林時,一名少女將附加了咒語的緞帶綁在飛龍身上,藉此平息飛龍的憤怒。那位少女的後裔正是「緞帶的少女」──她平常就住在森林,與飛龍共同生活,與村民間鮮有往來。聖女與村民間原本視彼此為「好鄰居」,維持著遭遇困難時互相幫助的關係。然而某一天盜賊團襲擊了村莊,要求的不只是錢財還有年輕女子,於是村民們便向盜賊團透露了聖女的住處。
  飛龍在聖女被擄走的當下,不知為何並沒有攻擊盜賊們,但在那之後就不時來此燒燬莊稼與房舍。

  「我想您應該會覺得很過分吧。我明白,我們也這麼認為。然而這對我們也是非常痛苦的選擇。雖然我們也聯絡過卡納莉鎮的自警團,但是實在無法指望他們出手相助……光靠我們要對抗盜賊團未免太過危險……這種事我們實在辦不到。希望您能體諒。」
  「…………我明白了,她已經不在這裡了吧。謝謝您的報告。」
  菲莉並未責怪村民,而是低下了頭。也許村民們十分害怕外來者的評價吧。目睹菲莉的反應,村民們紛紛鬆了一口氣。然而菲莉露出沉痛的表情繼續說:
  「如果有一天各位的母親或姊姊突然被擄走,各位有辦法忍受嗎?」
  「啥?」
  「在諸多龍種之中,飛龍擁有的智力算不上高。不過飛龍擁有的知性與其他動物相比,可說是十分豐富,也能明白人的情緒。他們的思緒與人類相當接近。」
  村民們不禁面面相覷。身為一個人、身為一位女性、身為一位外來者,少女似乎不打算責怪他們。然而,她卻以一本正經的表情繼續說著誰也未曾預料的話。
  「那個……請問您指的是什麼?」
  「我指的是那孩子,也就是飛龍。我是幻獸調查員,其他人的問題……無論是她的痛苦或是各位的痛苦,以及當時是不是真的沒有其他選擇的餘地,只不過是一名旅行者的我無法斷言。然而只有這句話,身為一名幻獸調查員的我非說不可。」
  村民們臉上的納悶之色更深了。然而,菲莉繼續她那近乎愚昧的真心傾訴。
  「他們的心靈與人相近,有時也會深深受傷。請各位千萬不要忘記這件事。與幻獸相處時不能忘記他們看事情的角度,如果忘了這件事──」
  庫施那從少女手中接過書並闔上。他就如同一開始現身時,轉瞬間融化消失在菲莉腳邊的黑影中。托羅拍著翅膀從鹿角下飛到她的頭紗上降落。菲莉靜靜搖頭,站起身。

  「──那真的教人非常非常難過。」

  菲莉深深低下頭,起身離席。她對著村長夫人行禮後邁步走過走廊。自高掛著編織成圈的樹枝當裝飾的玄關走到屋外,關上背後那扇嘎吱作響的木門。
  環顧眼前的農村光景,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麥田另一頭的稜線已經逐漸染上黃昏的色彩,橘色光芒也灑落在森林的樹冠上,彷彿著火般綻放著金色光彩,數以萬計的葉片在風中搖曳而光芒閃爍。清涼的風不知從何處吹來餘灰撲向她,但從下方伸長的影子將之一片也不留地擊落。

  『打起精神來,我的鮮花。對幻獸懷抱太多同情,是我的妳的優點,不過同時也是缺點。』
  「謝謝你,庫施那……說的也是。現在沒有時間消沉,在那孩子來之前得做好準備。」

  菲莉喃喃低語,蜂蜜色的雙眸堅定地望向空中。
  憤怒的飛龍肯定明天也會造訪吧。

  在那之前,她有些事非得先確認不可。

  * * *

  使勁將翅膀往下方一壓,飛龍就這麼威風凜凜衝上天空。

  每當他振翅,森林中的樹木便以他為中心被風壓得向外側彎腰。雖然飛龍距離村莊還有好一段距離,但已能輕易感受到那股非比尋常的力量。菲莉雖然目睹了如此情景,卻嘆息般搖搖頭。
  她像是看著迷路的孩童般,以沉痛的視線注視著飛龍。
  「…………果然還只是個孩子啊。」
  以壽命長達數百年的龍種來說,眼前的飛龍只不過是個孩童。
  任憑白色頭紗隨風翻飛,菲莉緊握住合花楸木的細手杖。她的腳底下踩著燃燒而崩塌的民房留下的焦黑地面。她現在獨自站在村莊入口處的廢墟,萬一遭到火焰噴射也不至於波及其他民房的位置。村民們全都按照她的指示躲在房內,托羅也在村長的家中等待。在場的人就只有菲莉一個,不過她身旁還有另一道人影相伴。
  現在那人影沒有遮掩那雙兔耳,庫施那大大方方地隨侍在她身旁。他自豪地撫過那對修長的耳朵,又搓揉著筆挺堅硬的鬍鬚,對菲莉問道:
  「要留情嗎?」
  「不要傷到性命。」
  「還有嗎?」
  「可以的話,別讓他受傷。」
  「知道了。妳還是老樣子,人很好啊。」
  兩人結束了簡短扼要的對話。庫施那就這麼雙手抱胸,不時動著兔耳,視線悄悄瞥向菲莉的側臉。她的表情緊繃而認真。庫施那輕哼一聲,伸出手。
  將手掌擱在菲莉那頭白髮上,摩娑著頭頂般繞著圓挪動手掌。
  「哇啊,庫施那?」
  「我覺得這樣的妳很不錯喔。唔嗯,很不錯,這樣的妳很不錯。但是別這麼苦惱。沒有人的請求就無法對飛龍出手,接受人的請求就必須剝奪飛龍的自由。真是矛盾啊。況且理由居然那般不值一提,完全是人類那一方的問題。」
  庫施那說完聳了聳肩,再度輕捻鬍鬚,以認真的口吻繼續說:
  「不過,為了其他龍種,也不能放任他繼續迷失下去。唉,不過那些自視甚高的龍種在我看來,不過就是一群時常惹麻煩卻又絕不主動解決麻煩的自大貴族罷了……別在意,負責動手的是我,儘管把煩惱全拋在腦後。不然就站在後頭,為我高歌一曲也無妨。」
  「這樣不對。因為這是我決定的。」
  「還真是勞碌命啊。雖然這才像我的妳,但不得不說妳還真是笨拙的生物啊。」
  「還有,我唱歌不好聽喔。」
  「啊哈哈!別擔心,好聽、難聽不過在聽者的一念之間。無論是否五音不全,我都能聽得有如天籟,哎呀!」
  這時一抹黑影從菲莉的皮包中竄出,撲向庫施那的臉。偷偷躲在裡頭的托羅用鼻尖頂開皮包上蓋衝了出來。他使勁振動翅膀,拍打著庫施那的臉。
  「托羅你真是的。我不是叫你在屋子裡等嗎?」
  「快住手,小不點,難道現在是控訴什麼靠太近的時候嗎?你是怎麼啦?居然偷偷跟到這裡來。膽小鬼也想逞英雄啊?是不是啊?喂,別抓人啊。」
  托羅對著庫施那擠出一張鬼臉,轉身飛向菲莉,攀附在開始隨風翻飛的菲莉的頭紗上,為了保護頭紗不被風吹走而用自己的全身壓住頭紗。庫施那無奈地摸摸自己的兔臉,轉身面向飛龍。那巨大的身軀已經來到不遠處。一陣陣強風掃過庫施那的毛與菲莉的頭紗。庫施那正眼迎向那充滿憤怒的視線,活動肩膀關節。然而,他突然改以認真的口吻細語:
  「主人啊,請開口吧。」
  「拜託你了,庫施那。」
  這時菲莉閉起雙眼。她深吸一口氣,緩緩睜開蜂蜜色的雙眸。

  「──────阻止那孩子。」
  「如妳所願,我的鮮花。」

  庫施那優雅地彎身行禮,仰起頭,輕蹬腳跟。
  剎那間,影子在地面上倏地擴張,向天空迸射。

  數十道黑影有如植物急遽伸向天空,彷彿藤蔓要纏上飛龍的身軀。飛龍在驚惶中全力振翅,往上空方向逃離。衝擊波般的強風直撲菲莉等人。庫施那不慌不忙地抬腿踢向半空中,兩股強風互相碰撞而抵銷。在那同時,無數黑影劃出靈活的軌跡撲向飛龍。在黑影就要勾上飛龍尾巴的瞬間,飛龍的身體倏地往一旁翻滾並急速迴旋,幾乎不曾振翅就鑽過黑影的隙縫之間。那彷彿視慣性與重力於無物的動作令菲莉不禁叫道:
  「好厲害!飛龍果然能辦到單純就身體構造而言不可能達成的飛行啊。如此年幼也能發揮這樣的靈活性……真是令人驚嘆的生物呢!」
  「我的鮮花啊,雖然我是輕鬆寫意,但是該怎麼說呢……妳還真是老樣子啊。話說好一段時間沒聽過妳發出這樣興奮起來的聲音了啊,不是嗎?」
  「你知道嗎?在加魯干博士提出的學說中,他們在身旁形成獨特的力場──」
  「唔嗯,我明白了。晚一點再聽妳說,晚一點,好嗎?」
  像是要打斷兩人的對話,喀嚓喀嚓的聲音響起。飛龍一度振翅,甩動粗壯的長尾轉身向後,朝著直追在身後的庫施那的影子噴射火焰。在炫目的光芒中,影子在轉瞬間消逝,烈焰過後什麼也不剩。
  庫施那讚賞般鼓掌。

  「哈哈!不錯、不錯啊!縱使敬陪末座,但龍種不愧是龍種啊。欣喜吧,飛龍────我要親自上了。」

  語畢,庫施那踩著舞步似的向前伸出右腳。腳底的影子雨後春筍般急遽向上抽長。他單腳踩在影子前端維持平衡。在他支撐不住而前傾時,另一道黑影追上支撐他的左腳。庫施那就這麼在接連伸長的影子上頭有如踩著階梯在空中輕鬆邁步。恐怕也沒料到對方會凌空步行而來,飛龍煩躁地直盯著他,敲響嘴喙前端的骨突。火花四濺,噴射氣體即將著火。在那之前,庫施那猛蹬影子。「動如脫兔」的兔頭人影高高躍起。目標突然自視野中消失,飛龍放棄吐火,掃視周遭。
  庫施那降落在飛龍的頭頂上。他俯瞰著瞪大雙眼的飛龍,抿起兔脣一笑。

  ─────嘰~~?
  「────嗨,小夥子。」

  庫施那就這麼將巨大的飛龍一腳踢往地面。

  飛龍看似會狠狠摔在地上,但是在他接觸地面的瞬間,地面四周如沼地般發黑而下陷。在下方預備的影子化作緩衝,接住了飛龍的身軀。
  飛龍彷彿落入無底沼澤的野獸,劇烈掙扎。但在無數黑色藤蔓的束縛下,他無法自黑影之中掙脫。
  當飛龍失去自由後,家家戶戶的大門紛紛敞開。大概是之前就從窗口窺看情況吧,村民們衝出了屋外,喜悅地叫道:
  「成功了嗎!」「真厲害~~終於等到這一天了!」「這隻混帳蜥蜴!」「之前居然敢侮辱我們!」
  「────不可以!」
  發現人們邊歡呼邊靠近飛龍,菲莉連忙邁步奔跑。
  儘管身體無法動彈,但飛龍還有其他武器。只見飛龍揚起脖子,瞪向村民們。覆蓋著鱗片的胸膛急遽膨脹到比之前都大,證明了他這次一定要焚燬一切的決心。就在毀滅性的烈焰就要噴出口的瞬間,菲莉叫道:

  「不可以傷害人!」

  聽見那高亢但微弱的聲音,不知為何飛龍倏地嚥下了烈焰。
  菲莉來到他身旁蹲下身子,迅速從皮包中取出藍色緞帶,綁住了飛龍的嘴。彷彿中了咒術一般,飛龍的身體失去了力量。
  菲莉溫柔地撫著飛龍的頭。
  「她是這麼教你的,對吧?人類之間的問題由人類解決,要你不可以傷害人對吧?你的一擊對人類而言太過沉重,換作是我也會阻止你。你心愛的那個人當時一定也是這麼阻止你的,所以你才會放盜賊逃走。」
  菲莉以指尖拂過藍色的緞帶。大概是顧慮到飛龍,編有咒術紋路的緞帶有著柔軟的內襯。雖然就算緞帶磨擦,龍那堅硬的鱗片也不會有任何感覺。聖女肯定是一位善良過頭的溫柔女性吧。
  菲莉如此想像著那緞帶原本的擁有者,繼續說:
  「但是你無法原諒了。因為她都已經不在了,村民們卻過著一如往常的生活;因為誰也不去救她;因為不管再怎麼等都等不到她回來──因為你太聰明,知道她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這條緞帶是菲莉昨天在聖女家中發現的。位在森林中的聖女的小屋,大概是被放火而有一半焚燬,但還勉強保留著原型。房內出乎意料地不算太過髒亂,雨水也幾乎沒有累積。
  菲莉發現留在屋頂上的爪痕便明白了。
  恐怕是飛龍張開翅膀代替屋頂,在該處等候村民們救她回來吧。他肯定等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卻等不到她回來。

  誰也沒有前去救她,村民們甚至沒有這個念頭。他們割捨了那樣的可能性,被擄走的她就那樣一去不回。年幼的他就這麼孤單地留在森林裡。

  飛龍擁有遠比其他動物更豐富的智能,理解人的情緒。人類倘若自己的姊姊或母親突然遭人強奪,肯定難以忍受,而飛龍的心靈與人類相近。

  因此,有時也會深深受創。

  飛龍彷彿要向菲莉傾訴般發出「咕嗚嗚」的低鳴聲。菲莉緩緩撫著他的頭。
  「乖孩子,乖孩子。你是個好孩子。你只是遵照她的教導去相信人,卻又遭到背叛而已。但是我還是非阻止你不可。是啊,這真的很教人難過。」
  菲莉停下手,緩緩閉上眼睛。淚珠自她的眼角滑落。菲莉抹去那道痕跡,要安慰飛龍似的再度輕撫著他,低聲說道:

  「我真的很難過。」

  歡呼聲再度沸騰。目睹飛龍完全放棄抵抗,村民們歡聲雷動。在那片欣喜的氣氛中,菲莉獨自一人流著淚。

  她好一段時間就這麼陪伴在那孤伶伶的飛龍身旁。

  * * *

  夜晚降臨,白色彎月高高升起。在皎潔的月光下,村內正因為順利捕獲飛龍而盛大慶祝,唯獨村長家中充斥著緊張氣氛。在擺著空酒桶的客廳,氣憤的村長拍著桌子,他面前的菲莉則緊握著手杖。

  「我再次向您聲明。這種事我絕對不會承認。」
  「我已經講過很多次,那不該是您去判斷的事吧!」

  村長直瞪著菲莉,但她沒有移開蜂蜜色的雙眸,情緒也沒有因此激動,只是與村長互相凝視。攀附在頭紗上的托羅正竭盡所能擺出威嚇的表情。

  村長正與菲莉為了如何處置捕獲的飛龍而爭執不下。
  對於捕獲的龍,大致上有兩種懲罰。

  假設龍的失控原因不在他自身,本身的危險性較低的情況下,經過幻獸調查官的判斷後,龍將被移送至其他地點。然而當龍本身具備高危險性,也沒有抑制其力量的方法時,該頭龍將被認定為不屬於與龍種長老的契約中的「失序龍」,規定上將予以殺害。同時,其屍體將代替補償金交給受到損害的被害者。
  龍種的屍體相當罕見且昂貴。食用其心臟就能理解動物的語言,其他內臟可製藥,鱗片能打造防具,翅膀則是上好皮革。一頭龍的屍體就能轉變為難以想像的財富,受盜賊侵襲又遭到飛龍吐火的村莊正索求那份補償。然而菲莉堅持她的見解,毫不退讓。
  「他失序的行為原因在於失去了共同生活的聖女。他現在尚年幼,因為突如其來的喪失而受到嚴重打擊。儘管如此,他還是強忍住對盜賊的殺意,長時間等待她的歸來。對於擁有如此程度理性的存在,我無法輕易認定他是『失序龍』。我堅決主張將之移送。」
  「那您要怎麼保證他不會再回到村裡!您應該也很明白,飛龍的移動範圍非常廣大!無論移送到何處,我們都無法放心。難道您要我們永遠害怕牠來復仇嗎?況且我們所受的損害又有誰來補償?冬天漫長而嚴苛,如果小麥的收成不好──」
  「很抱歉。我是幻獸調查員,不會因為人類方的問題而認定他是『失序龍』。」
  「人沒得吃就活不下去啊!」
  「況且他沒有殺害你們,就連一個人也沒死。」
  「夠了!和妳簡直講不通!我會向卡莉納鎮的調查官尋求判斷!」

  ────咕嗚嗚!

  在人們的爭執仍持續時,被束縛在廢墟的飛龍發出細小的呻吟聲。

  飛龍的聽力遠比人類靈敏。村長與菲莉的爭執不下全都傳進了他的耳中。察覺自己的命運似乎即將決定,他為了逃脫而試著掙扎,但是從緞帶緩緩流向他的魔力阻礙著他的抵抗。
  飛龍嘗試至少要勝過這份不安的心情。他可是出身尊貴的一族,「她」也這麼告訴過他:你強大且良善。正因如此,他絕對不能認輸。但是對年幼的他而言,要控制情緒未免太強人所難。無法按捺心中逐漸高漲的不安,他希望有人能摸摸他的頭,但那雙手已經不在身邊。

  飛龍回想起那雙潔白柔軟的手掌最後一次觸碰自己的記憶。

  那時下著雨,但火焰燃燒著。她讓表情凶狠的一群粗暴人類在背後等待,伸出了手。撫過飛龍的臉頰後,她輕聲說:「不可以動喔。」明明只要她一句話,飛龍立刻就能將她背後那群人化為灰燼,她卻沒有這麼做,只是抽回微微顫抖的指尖,親吻他的額頭。

  『我不想讓你因為人類的過錯去傷害人。』
  『別擔心,村裡的人一定會救我的。』

  她留下那抹微笑,就這麼被帶走了。飛龍等候著,一直一直等待著。飛龍知道「她」那個種族雖然脆弱且短命,卻相當聰明。
  至今為止她從來沒有說過謊。飛龍雖然不了解「她」相信的村民們,但既然與「她」屬於同樣種族,那麼一定也是良善的生物吧。

  約定一定會實現,村民們一定會拯救她。
  他如此深信,但空等了好幾天,從來無人造訪。

  搞不好只是稍微離開一下,「她」就會剛好回來。飛龍不想讓「她」失望,誤以為飛龍根本沒在等她。所以他不去水邊也不去覓食,持續守護著「她」的家,雨天就張開翅膀,颳強風的日子就守在快崩塌的牆壁旁。

  又過了一段時間,飛龍等了好久,還是沒有任何人來。

  就在他的不安即將凌駕於對「她」那句話的信賴時,村民們終於到來。在他們身旁沒有「她」的身影。儘管如此,飛龍心中還是充滿期待。他們一定馬上就會向飛龍保證,他們肯定會動身前去把她帶回來,因為他們是「她」所相信的善良生物。用不著擔心,肯定就是如此。

  他們一定會將「她」帶回到飛龍的身邊。

  「啊~~……還真的被擄走了。是因為我們啊,如果我們沒告訴那些傢伙這個人的家……也不會變成這樣。」
  「喂,少說蠢話了。你想想看如果我們沒說會有什麼下場。可惡,事到如今還來確認什麼啊?不是我們不好,錯不在我們。」
  「就算真的是這樣,那傢伙會不會怎樣啊……總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吧?」

  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視線不時瞄向飛龍。聽見他們說的話,飛龍有種渾身鱗片剎那間倒豎的感覺。但飛龍還是盡可能別去思考剛才聽見的那些話語。他們肯定會去為自己帶回「她」。應該是這樣沒錯。要相信「她」,相信他們──人類的協助,所以自己不可以傷害他們。他們是善良的生物,應該是善良的生物沒錯。然而,村民們的嘴脣彎曲成像是笑容又像是哭泣的扭曲形狀,開口說:
  「唉,就算那個人不見了,這傢伙還是乖乖的嘛。沒犧牲村裡的女孩真是太好了。」
  「是啊,你說的沒錯。這才是最好的結果啊。」
  短暫的笑聲響起。但他們很快就歛起笑容。
  他們將脫下的帽子按在胸前,緊抿嘴脣低頭盯著地面。飛龍也能明白那言語與表情中洋溢著後悔。但那已經足夠了。他們的話語已經足以讓憤怒燒盡飛龍的其他感情。
  他已經知道那群粗暴的人類是因為誰才會來到這間鮮少有人造訪的「她」的小屋了。
  他們還說村裡又有喜事了。村民們有他們的妻女,回到她們等待的家。但是他已經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別擔心,村裡的人一定會救我的。』
  那時下著雨,那雙手顫抖著。現在回想起來,展露微笑的她──

  那時候,也許她正在哭泣。

  雖然他太過愚鈍,當時沒有察覺,但那肯定是──最後的訣別吧。

  在這瞬間,飛龍昂首發出了哭嚎般的聲音。村民們同時轉頭看向他。已經沒必要繼續待在這裡了。飛龍揚起充當屋頂的寬闊翅膀,自這間已經不會再有人回來的小屋高高舉起。

  ─────────咕嗚嗚!

  飛龍再度低聲鳴叫。甩開了痛苦的記憶,他看向澄澈的夜空。就在這時,於他的視野一角,黑影無聲蠢動。覆蓋飛龍身軀的藤蔓有一部分鬆開,彷彿狗尾般左右搖曳。飛龍疑惑地瞇起眼睛,只見黑影凝聚成人的形狀。
  陰鬱的嗓音搭配快活的語調響起。

  「嗨,小夥子。」

  庫施那左右晃動著雙耳,舉起一隻手打招呼。飛龍盯著剛才擊敗自己的異形,低聲嘶吼著詢問來意。但是庫施那彷彿全不放在眼裡,邁開步伐,蹦蹦跳跳地走過飛龍的眼前,哼笑道:
  「唉,還真是難堪至極啊。都是因為你去相信人類啊,真是蠢龍一條。」
  庫施那如此嘲弄飛龍。飛龍拚命掙扎著想反擊,但就連尾巴都動不了。庫施那挺起胸膛開始繞著他的巨大身軀。
  庫施那搖動毛絨絨的圓尾巴,嘲笑般繼續他的演講。
  「真是愚蠢到家。早點把村民全部殺光不就得了?就是因為你溫吞地折磨他們,才會落得這種下場。哎,也許你也沒辦法輕易割捨聖女的教誨吧,或者是無法徹底放棄他們把聖女帶回來的可能性?哈!簡直太天真了。人不過就跟毒蟲一樣,不早點捻死,就會輪到我們被咬。」
  突然間,庫施那的兩腳跟倏地併攏,站定在飛龍眼前。他以演員般誇大的動作一拍手掌,發出響亮的聲音。
  「──────但是啊……」
  庫施那微微歪著臉,轉身面對飛龍。黑兔的偌大紅眼瞇成不祥的形狀。背對著彎月,那臉龐似乎散發著邪惡的光芒。庫施那抿脣一笑,低聲說:
  「相信一位少女可就另當別論。如同陪伴戀人、如同仰望明月、有如玩賞鮮花──如果你有心目中僅此唯一的那個人,想陪伴在那人身旁沒什麼錯。那是與脆弱的種族一同過活的我們、傾心於對方的我們應盡的義務,是在毒蟲之中發現鮮花者的宿命。雖然不過是短暫的一時之間,但如果決定賭上性命──」
  庫施那高高舉起細長的黑色手臂。與彎月重疊的指尖彈出清響聲。

  ────────啪!啪!
  「不賭到底,就只是個半吊子喔。」

  束縛飛龍身體的影子發出聲響斷裂了。飛龍睜大雙眼。
  庫施那已經歛起笑容。他以幾乎冷漠無情的認真口吻用威嚇所有聽者的低沉嗓音細語:
  「你以為深夜裡影子就會消失吧?很遺憾,黑暗全部屬於我。夜裡的我比誰都強。所以啊────你要明白,這是我的慈悲。」
  飛龍的身體漸漸恢復自由。他緩緩挪動身軀。
  撐開翅膀,強勁拍打空氣。但是那甘甜的麻痺依舊纏身。藍色的緞帶依然束著飛龍的嘴喙,但飛龍還是拚命掙扎。配合飛龍的振翅,庫施那雙手打著節拍,歌唱般繼續說:
  「忘不了她稱讚你是乖孩子的聲音吧?忘不了那雙撫摸著你的手吧?只要她說不准傷害別人,你就渾身動彈不得吧?這樣沒有錯,這樣才像話。但是你還是搞錯了一點。無藥可救的蠢材,貴為龍種卻是一條不如去死的畜生。現在是你玩弄這群毒蟲的時候嗎?」
  庫施那倏地抬起一條腿,踩在飛龍的鼻尖上。他對著低聲嘶吼的飛龍細語:

  「你真正該殺的傢伙不在這裡吧?」
  ────────────咕嗚嗚。

  飛龍彷彿回答庫施那的問題,拍打翅膀。黑色晚禮服的下襬隨風翻飛,庫施那背對著彎月而笑。他的右臂劃破空氣高高揚起,直指向位在遙遠彼端,細小如針尖的峽谷。
  「往東邊越過兩座山頭的山谷處,據說那一帶從上個月開始時常遭到盜賊擄掠。也不曉得人是否還活著,是否平安無事,不曉得被折磨成什麼樣子。就算這樣也得飛。是你到了今天都還沒動身,是你太愚昧了。如果沒趕上就去死吧。為自己的愚蠢後悔而死吧。沒時間了!快一點快一點!快點、快點、還不快一點!」
  在庫施那的斥喝下,飛龍絞盡力氣拍打雙翼。不理會麻痺,使出渾身解數想飛上天空。四周捲起了強勁陣風。他硬是抬起綁著藍色緞帶的脖子,大顆淚珠自眼眶落下,在月光下燦然發光。
  同一時間,庫施那打暗號般彈響指尖。

  ──────啪!
  ──────啪沙!

  藍色緞帶落地,飛龍騰空飛起。那身影轉瞬間就化作一抹黑影,直奔彎月般轉眼間就遠去。庫施那眺望著那驕傲地遨遊天空的身影,輕吐一口氣,將手插進口袋,自嘲般自言自語:

  「────反正人馬上就會死掉嘛。」

  察覺異狀的村民們紛紛衝出屋外。在人們的驚呼聲響起之前,他再度彈響指尖。
  之後此處便什麼也不留,只剩下房屋的廢墟與堅硬的地面。

  * * *

  隔天早晨。在涼爽的空氣中,托羅伏在橡木製的桌子上。他不斷發出一般蝙蝠不會發出的嗶嗶聲,向菲莉訴說。菲莉連連點頭,配合著他的鳴叫聲在紙上留下點與線構成的符號。當托羅不再鳴叫後,就開始將符號翻譯成文字。菲莉讀過如此傳遞而來的訊息,深深點頭。
  「我接到其他調查員透過燒瓶中的侏儒的感應力捎來的訊息。該個體已經越過山峰,沒有意圖回頭的跡象。雖然屬於危險個體,但今後應該不會再威脅各位的生活。我個人因為仍在旅途中,後續處理將會交給鄰近的調查官。我會先做好報告,這次的事件各位都辛苦了。」
  菲莉如此說完便深深低下頭。在她面前,聚集於此的村民們彷彿失了魂魄,表情呆滯。他們已經無法得到任何補償了。其中有數名村民懷疑菲莉故意放走飛龍而直瞪著她,但這時托馬斯突然喃喃自語:
  「…………啊……不過,也許這樣的結果最好。」
  他將帽子按在胸前,感觸良多地說道。依威爾對他的背使勁一頂。不過許多村民的臉上也同樣掛著近似心安的神情,彷彿附身的邪靈已經遠離,露出終於自惡夢中甦醒的表情,不時環顧四周。最後村長站起身,開口說:
  「調查員菲莉•埃赫納大人,非常感謝您的協助。這次的事件辛苦您了……好了,你們幾個還在做什麼?飛龍已經不會再來了,開始好好工作吧。可別輕忽大意,冬天很快就會到來。」
  村民們點頭同意村長的意見,紛紛離去。菲莉等托羅再度飛到她的頭紗上後,對眾人低頭行禮後離去。她關上背後那扇嘎吱作響的門扉,走下山丘。
  看著在麥田工作的女人們,她再度走向森林。
  就在她即將走進樹林時,背後傳來高亢的聲音叫住她。菲莉轉頭一看,只見孩童們正朝著她跑來。他們帶著雀斑的臉頰通紅,氣喘吁吁地將某個東西塞到菲莉懷中。
  「請問這是……?」
  「爸爸和媽媽說不可以告訴別人。」
  小小的藤籠中裝著雜糧麵包與乾燥起司,以及封口的牛奶瓶。菲莉露出平穩的表情將藤籠抱在懷中,深深低頭行禮,對著不知所措的孩童們輕聲說:
  「請幫我轉達,真的很謝謝你們。」
  菲莉再度道謝後,一手提著藤籠邁步走進森林。在途中轉頭一看,孩子們還在對她揮手。

  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依舊揮著手。

  * * *

  菲莉踩著習於行走山林的步伐,走過層層堆積的落葉。森林中還沒有其他生物的氣息,不過妖精和野獸,或是小型幻獸很快就會回來吧。菲莉很明白這一點。當她那蜂蜜色的雙眸觀察著森林時,腳邊的黑影倏地升起,庫施那出現在她身旁。他用雙手抱著後腦杓,愉快地邁開步伐。
  「妳什麼都不問?」
  「我都知道啊。」
  「既然知道,沒關係嗎?」
  「因為你不是我啊。」
  「嗯?這什麼意思啊,我的鮮花?」
  粉紅色鼻尖不時顫動,庫施那如此問道。菲莉露出平靜的微笑回應他的疑問。閉起蜂蜜色的雙眸,像在說悄悄話般細語:
  「你不是幻獸調查員,所以沒必要受到規則的束縛。」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確實如妳所說。我的妳不只是頑固,同時也有著柔軟的思路。有什麼想要的東西當作慰勞?只要妳開口,人類可能期望的一切我都給得起喔。」
  「我沒什麼想要的。」
  「果然是這個回答啊。」
  菲莉冷淡的回答似乎讓庫施那很是愉快,他哼聲笑著。菲莉在他身旁向前邁步,但突然像是回想起什麼似的停下腳步,伸手揪住庫施那的袖口。庫施那歪過頭,轉身看向她。
  「怎麼了,主人?」
  「庫施那,過來一下。」
  「嗯?」
  菲莉擺了擺手示意要他彎下身。庫施那順從地低下頭,她便伸長了手,來回輕撫那長著柔軟兔毛的兔頭。
  「乖孩子,乖孩子。」
  「嗯嗯?怎麼啦,這是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在飛龍消失之前,托羅聽見那附近的一些聲音,把內容告訴了我。」
  「嗯?」
  「所以說,我在想你是不是也喜歡人家給你摸摸頭。」
  就只是這樣而已。少女如此說著展露微笑,再度邁開步伐。被留在後頭的庫施那在原地呆站了好半晌。他舉起碩大的兔掌摀著臉,隨後放聲開懷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但確實值得賭上性命啊!」

  托羅覺得那笑聲著實煩人而板起臉,同時用嘴叼著菲莉的頭紗連連拉扯。菲莉說著:「托羅也是乖孩子喔。」同樣摸了摸他的頭。
  庫施那愉快地追上菲莉的步伐,不滿地控訴:「喂,為什麼小不點也有份?」托羅二話不說便撲向他的臉。你們兩個感情真好呢──菲莉微笑著如此說道。

  一行人就這麼步入森林。
  在他們身後,金色翅膀的妖精翩翩飛過。

  * * *

  自村莊往東邊跨越兩座山頭的山谷中,盜賊的營地遭到襲擊。據說突如其來的烈焰燒燬營地,盜賊們慌成一團,其中有幾個人喪命,現在那地方依舊草木不生。於是長期於各地流竄的盜匪帶來的災害就此告終。

  雖然不知道是否與那無名火有關,但在同一時間有項十分稀奇的目擊報告。領著羊群的老人目睹了在這裡應該不存在的龐大身影飛過天空。

  如果老人沒有看錯,那悠遊天空的龍背上坐著一個人影。
  同時也聽說他長而壯碩的龍尾上自豪地束著一條藍色緞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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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27 | 显示全部楼层
  黑暗之王的故事 2


  國王自從誕生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是國王了。
  畢竟國王是一種非常非常特別的生物。

  他的父親是非常強大的幻獸,他的母親則是擁有意志的黑暗。
  在他誕生的同時,父親就已經喪命,那巨大的身軀平躺在他身旁。無數的鳥與野獸、妖精與幻獸原本正享用著那具屍骸,但在國王甦醒的同時,大家全都逃得不見蹤影。母親確定他已經甦醒後,只轉達父親留下的一句話,她自己則一句話也沒說,轉瞬間就消失了(也許她根本就沒有自己的語言)。

  起初他與母親同樣沒有形體,他必須決定自己要就這麼身為黑暗或者擁有一個固定的形體。就在這時,父親的身軀後方跳出一隻來不及逃走的黑色圓滾滾的小生物。兔子──這名詞自然而然浮現在國王的心頭。國王中意兔子那雙長長的耳朵,就決定當作自己的形體。

  國王抽動著粉紅色的鼻頭,沒有方向地隨意蹦跳。
  不停地跳呀跳的,最後國王跳到了某個國家。
  城裡四處都冒著火焰,無數人們遭受殘酷的殺害。國王聽見了許多傾訴不想死的慘痛叫聲,在城裡還有許多士兵正在交戰。看著那彷彿不知厭倦地持劍互砍的兩種顏色的鎧甲,國王心想:
  怎麼會這麼吵鬧,怎麼會如此愚昧?這裡已經聚集了太多憎恨與悲傷。不管哪一方勝利,棄置在城內的無數屍骸馬上就會招來疾病,殺死所有人吧。但為什麼他們彷彿渾然不覺,不停互相殘殺?

  如果親眼目睹自己醜陋的模樣,也許就能明白自己的愚昧吧?

  國王大幅伸展他那黑影構成的身軀,分成數塊模仿映入眼中的所有人的形體。看見突然現身的與我方擁有相同樣貌的大軍,殘存的士兵們全都陷入恐慌。
  一定是死神變成與自己相同的模樣現身了。這樣下去肯定小命不保。一想到這裡,他們不分敵我也不分長官或屬下,爭先恐後逃出了這座城。

  於是在這廣大的城內,就只剩國王孤伶伶一人(話雖如此,現在的國王擁有很多具身體)。

  一個人留在城裡的國王覺得自己模仿的形體只要一個就好了(自己有很多具身體,總覺得很不自然)。國王挑選了人類中他覺得最帥氣的模樣──少女的屍體懷裡抱著的書的封面上穿著晚禮服的人物──模仿後,只留下這具身軀。與真正的人類相比過度細長的肢體,以及因為墨水滲過頁面而染成全黑的晚禮服,其實看上去非常不自然,但他很中意。然而,國王還是捨不得放棄那對兔耳,於是只有頭部變回了兔臉。

  如此一來,國王終於決定了自己的形體。
  國王知道那就是地位最高的人的位子,就坐在空蕩蕩的王座上。

  國王坐在那位子上,掃視廣場。城裡還留有許許多多屍體。國王彈響指尖,那一切全都乾乾淨淨地埋葬在黑影之中。

  國王想著──這下終於能徹徹底底地孤伶伶一個人了。

  看來自己似乎能自由擺弄任何事物,也能隨意破壞任何事物。
  只要自己希望,一切都在自己掌中。


  發現這一點的瞬間,國王不再有任何想要的東西了。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話 翼蜥之蛋


  「當太陽八次西沉,九次東升之時,翼蜥……翼蜥將誕生在這座村子裡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寶石妝點的飾帶束起漆黑長袍,綻放不祥的光芒。黑山羊的皮革加上白貓毛皮內襯製成的厚重手套與兜帽,雕成眼珠模樣的古老玻璃珠一共五顆串成項鍊。鬆弛的下巴肉層次分明,皺巴巴的臉龐,與癩蝦蟆有幾分神似的鼓脹臉頰。

  再加上那雙爬滿血絲的圓睜雙眼,僵著咆嘯嘴型的口中上下兩排泛黃的暴牙。

  身穿那令人退避三舍的服裝,臉上擺出熟識的孩童見了也會不禁放聲大哭的表情。村裡的預言老太婆吐出了最可怕的預言。話才說完,在那村民們屢次勸她搬家的通風不良的帳篷中,老太婆口吐白沫,猝然倒下。

  時節正值初夏。
  幾天後,順利復原的老太婆說她只是一時喘不過氣。

  老太婆忠實的助手,同時也與年輕時的她十分神似的孫女──順帶一提,是個美人──斐蒂雷那迅速且高效率的傳播能力,順眼間就將預言傳遍村中每個角落。她一面敲打著鍋子一面吶喊的聲音沒有放過任何一位村民。
  老太婆的村莊是個小小的村落、值得自豪的頂多只有祖父母那一輩前往都市立業的某個男人為村民們設立的雞舍,以及在雞舍內能撿到的新鮮雞蛋。
  村民們不禁陷入混亂,這悠哉和平而又偏僻的村莊為何會有翼蜥到來?趁著有如天地異變的混亂,雞群突襲了放置飼料的倉庫,吃了平常的兩倍分量,只有一隻好像生病了的公雞食慾不振,莫名其妙不斷挖著鋪在雞舍內的乾草。

  順帶一提,翼蜥的鳴叫聲尖銳,光用視線就能將牠注視的對象化作石像,口中噴出的氣息能招致瘟疫──可說是稱為怪物也不為過的一種幻獸。

  村民們打從心底祈求這可怖的預言落空。但令人不安的是老太婆的預言直到目前可說是百發百中。無論是閃電擊中村裡的石碑,或是龍捲風捲起的河中魚從天而降,甚至是鐵匠那所剩無幾的髮絲全數凋零的日子,全都讓老太婆說中。對村民們來說,老太婆的預言是無可避免的命運,甚至有人懷疑就是因為老太婆說出預言才會招致不幸發生。特別是鐵匠的恨意格外深重,每當黃湯下肚,他總是不斷叨念:我會禿頭都是老太婆害的。不過所有村民同樣都認為就算沒有老太婆的預言,他的頭髮恐怕也撐不過一年。

  言歸正傳。

  總而言之,預言已然說出。村民們在驚惶中迎接太陽升起,在恐懼中看著太陽西沉。唯有身為騷動起因之一的斐蒂雷撩起一頭飄逸的紅髮,開朗笑道:事到如今害怕有什麼用?船到橋頭自然直。

  時間不理會村民們的不安,雞啼逕自響起。日升又日落;月升又月沉。村子迎來了下一次的雞鳴。
  在這段時間內,公雞依舊不斷挖著鋪在雞舍內的乾草。

  * * *

  第八次的太陽西沉,命運之日到來了。
  就在同一天,在第九次的太陽升起時,一位稀客造訪。

  「不好意思這麼早打擾各位。我是一位旅行者。」

  聽訪客如此自我介紹,村民們忍不住面面相覷。
  這偏僻的小村莊鮮少有旅行者造訪,會來到這村莊的外人頂多就只有想分得一些雞隻或雞蛋的鄰村村民。不過鄰村的村民自從聽聞翼蜥的謠言後,還特地捎來斷絕往來的聲明書,之後便不再有外人步入村內。
  詢問為何來到這村莊後,年紀尚輕的少女自稱為了蒐集幻獸的資訊而四處旅行。目的是調查幻獸的習性,並且將獲得的知識記錄在書中,因此有時會特地選擇一般旅行者不會造訪的地點。
  村民們再度面面相覷。稀奇的理由再加上這個時機,會有一絲期望油然而生也屬人之常情。他們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地問她:
  「那個……該不會您就是幻獸調查官?」
  「很遺憾,我不是國家直屬的幻獸調查官,但我是擁有同等權限的幻獸調查員。如果各位有什麼與幻獸有關的煩惱,我什麼忙都能幫喔。」
  聽聞這回答的瞬間,村民們為之狂喜、為之歡呼、將額頭撞向地板,又將工作時接到手中的雞蛋扔向空中。順帶一提,這是村中代代相傳的慶祝喜事的儀式,不過少女滿臉寫著不知所措。
  村民們的興奮暫且落定時,他們口口聲聲說著這肯定是神的救贖,向少女尋求協助。但這時他們倏地回過神來。對手可是號稱活天災的翼蜥,拜託如此一名弱不禁風的少女去應付真的好嗎?但事到如今沒有其他辦法了。為何那老太婆的預言淨是些麻煩事?自悲嘆的村民口中得知事實後,少女點頭說道:

  「翼蜥啊……翼蜥本身就屬於獸害,是『第一種危險幻獸』。事態非同小可。不過,很簡單喔!方便的話,可以帶我到雞舍嗎?」

  未曾預料的回答讓村民們愣了好半晌。雖然也擔心這孩子是否真的沒問題,但是既然她自己都這麼說了……於是村民們領著少女來到他們自豪的雞舍。

  * * *

  狹窄但通風良好,緊鄰運動場的雞舍中飼養著許多雞隻。
  雞隻在乾草上自由走動,有的將頭埋進飼料箱,有的則鑽進產卵箱中產下雞蛋。用老太婆特別調配的飼料餵養的雞隻們每隻都長得渾圓,而且一點也不怕人。牠們好奇地群聚在步入雞舍的少女身旁又叫又跳,好像在問:「妳是誰啊?」「有何貴幹啊?」讓少女不禁睜圓了眼。
  「大、大家好像都很有精神呢。呃,請問這之中有沒有最近食慾比較差,或是一直挖著乾草、情緒特別浮躁的公雞?現在好像大家都很有精神就是了。」
  村民們從與母雞分開飼養的公雞中指出了符合少女口中症狀的公雞。現在那傢伙正拍打著不會飛的翅膀,在雞舍中不停左右狂奔。
  緊接著少女詢問那公雞平常睡的位置,村民便指向那頭公雞之前不停挖掘的位置。少女沒有一瞬間遲疑就伸出白皙的手,在沾著糞便、飼料跟羽毛的骯髒乾草中翻找。
  「翼蜥會從公雞生下的蛋中誕生。不過正確來說,那是精液與糞便混合,看似雞蛋的物體。公雞會將那顆蛋產在乾草底下挖的洞隱藏起來。一般來說,那顆蛋會慢慢腐爛,但是……啊,有了,果然在這裡!」
  少女語氣欣喜地高聲說道,指向她掀起的下方。村民們探頭一看,不禁瞪大雙眼。一隻蟾蜍就在那洞中抱著那顆蛋。一顆沾滿黏液的蛋在彈性十足的腹部下方。少女對著一頭霧水的村民們得意地挺起胸膛說明:
  「被蛋的氣味吸引而來的蟾蜍就會像這樣,如母鳥般用冰冷的皮膚孵化翼蜥的蛋。然後──各位請看!翼蜥就要誕生了!」
  少女用與剛才毫無二致的語氣發出令人背脊發寒的宣言。只見蟾蜍呱呱叫著跳開,留在原地的蛋表面裂開,蛋中的內容物溢出。

  恰巧就在這瞬間,第九次升起的太陽光芒射入雞舍。

  一切都太遲了。蛋殼已破,翼蜥誕生在這個村莊了。
  在這瞬間,老太婆的預言已然成真。

  陷入絕望的村民們一眼也不敢看剛誕生的翼蜥,不約而同拔腿就逃。就在這瞬間,在劃破空氣般的聲音傳來的同時,陰鬱的說話聲快活地響起。

  「主人啊,抓到嘍~~」

  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村民們僵在原地維持左右臂各攬著一隻雞,就要鑽進乾草底下藏身的姿勢。他們戰戰兢兢地轉頭一看,剛才誕生的翼蜥已經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小攤黏液。
  同時少女不知正對著搖曳的黑影說些什麼。
  「謝謝你,庫施那。快得超乎想像呢。」
  「唔嗯。這還滿稀奇的,我記得翼蜥是稀有種吧?習性的資料也相當缺乏,就這麼先暫時保管在黑暗中讓他沉睡吧。」
  「嗯,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要好好照顧他喔……各位還好嗎?啊,對了。不好意思,我忘記告訴各位了。翼蜥如果先被人看見,反而會先死掉,所以在剛誕生的時候幾乎沒有危險性,沒必要逃走喔。」
  少女用輕描淡寫的口吻說明似乎非常重要的大事。
  在她的背後,公雞們在晨光中昂首啼叫,自敞開的雞舍大門奔竄而出。在白色羽毛漫天飛舞之中,少女姿勢端正地低下頭。

  「那麼,各位辛苦了!」

  目睹她燦爛的笑容,村民們也反射性回答:「妳也辛苦了。」

  * * *

  少女在村中住了一天。從午餐、晚餐到隔天的早餐,她對新鮮的雞蛋料理讚不絕口。隔天村民們贈送她燻雞肉作為臨別贈禮,又為她補充其他物資時,她笑著回答:
  「居然給我這麼多……真的非常謝謝各位!啊,建議各位可以在五月時徹底清掃雞舍再放上千金榆枝喔。」
  少女低頭行禮道別後步出村莊。一隻應該是她飼養的蝙蝠拍著翅膀跟在她身後。從頭到尾都笑容滿面的幻獸調查員就這麼離開了。

  目送她的背影離去,村民們不由得面面相覷。
  看吧,就算有天大的災難,船到橋頭自然直嘛──紅髮的斐蒂雷如是說。


  聽說在這之後,村民若要表達「原本以為很可怕,但實際體驗後卻沒什麼大不了」的意思,總會用「翼蜥之蛋」這字眼當作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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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28 | 显示全部楼层
  黑暗之王的故事 3
  
  
  那是一段非常無聊又非常漫長的時間,卻又好像轉眼間就過去了。
  
  人類好幾次率領著大軍想奪回這座城,但是國王很中意這座城堡,於是每次都喚起黑影的暴風驅趕,或是用黑色荊棘堵住城門。
  一個人過活的國王開始一一閱讀過去住在這座城堡裡的人類留下的紀錄。紀錄中以誇耀的文字描寫著無數征戰的歷史。國王回想起醜陋地互相殘殺的人們的模樣,覺得人類就跟毒蟲沒什麼兩樣。
  
  在那無止境的無聊之中,最後國王開始思考自己置身於此的意義。
  
  國王是特別強大的幻獸與黑暗所生下的孩子。擁有身分特別的父母親的他,應該有某個必須達成的使命。國王想了又想,在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自己,是不是為了改變生態環境──為了徹底改變在國王誕生前的生物們的領土而誕生?因為根據這些紀錄,國王這個位子似乎就是為了爭戰、為了爭奪領土而存在。
  
  若要達成這個使命,就必須破壞許許多多生命──特別是人類──不過人類本來就會自相殘殺,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躊躇的?
  
  好幾次回想起那殘酷的情景,就在國王就要下定決心的時候。
  古怪的訪客造訪了這座城。
  
  那傢伙靈巧地鑽過了黑色荊棘,攀越堆積在走道上的瓦礫,渾身衣物破破爛爛的模樣出現在國王面前。
  儘管那人影有著如綢緞又有如果實的白色,但那白色卻沾滿了灰塵,那樣一名髒兮兮的小女孩來到了國王面前。當國王皺起眉頭問:妳是什麼玩意兒?只見她那雙蜂蜜色的眼睛熠熠生輝,從揹在肩頭的皮包中取出一本厚厚的書。
  
  「果然和我想的一樣!住在這座城裡的魔王真的是幻獸啊!初次見面,我是一名幻獸調查員,為了將幻獸的詳細習性記錄在這本書以告知大眾,也為了尋找人類與幻獸共存的道路而旅行。那個,我想您應該是新種的幻獸──」
  
  啪!國王聽到這裡便彈響指尖。
  國王喚來黑影的浪潮沖走了少女,將她扔到城外。
  
  國王無奈地搖搖頭。剛才那究竟是什麼玩意兒?
  居然還有這種奇怪的生物。又變回一個人的國王在這無聊的世界再度開始思考自己該做什麼事。但沒過多久,同一名少女又來到國王面前。這下國王也免不了大吃一驚,變得更加灰頭土臉的少女毫不害怕國王,又說:
  
  「我嚇了一跳耶。求求您,只要一下下就好,聽我把話說完……不對,像這樣一看,您很可能是幻獸與目前對人類而言只在理論上存在,尚無目擊證據的精靈種之間的混血種……這兩者之間的融合,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目的……您是非常稀少而強大的存在,關於您的力量──」
  
  啪!國王再度彈響指尖。
  國王喚來黑影的浪潮沖走了少女,再度將她扔到城外。
  
  國王無奈地搖搖頭。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過這樣一來,那傢伙也不會再來了吧。雖然國王這麼想,但沒過多久,少女的嬌小身影再度出現。
  頭頂上的白色頭紗大概是勾到荊棘而裂成了一塊破布。少女頂著那塊殘破不堪的破布,毫不氣餒地說:
  
  「我明白了。這些問題之後再問,現在請先讓我畫下您的模樣。」
  
  這傢伙到底是怎樣?國王不禁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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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話 人魚


  在澄澈無垠的藍天下,寬廣的海面上閃爍著網格狀的粼粼波光。
  自海面吹來的風夾帶著幾許腥臭味。托羅厭惡那彷彿揪著全身的毛的海風,獨自留在廣場,倒吊在捧著魚叉的聖人像的手臂下方,用手臂抹著自己的臉。

  菲莉舉手壓著白色頭紗,眺望著反光刺眼的街景。
  位在高台的廣場上,可將下方眩目的潔白民房與碧藍大海盡收眼底。

  位於崖上的城鎮四周環繞著城牆,一眼看上去有如要塞森嚴,但沐浴在夏日陽光下的城鎮氣氛好客且繁榮,顧慮到防水性而在牆面塗上灰泥的潔白街景取悅著觀光客的雙眼。自廣場俯瞰下方的漁港,現在大型船正要駛進港口。收納在船艙中的魚被漁網拉上甲板,數十條魚落在甲板上,跳動反射著銀灰光澤。船員們牽引粗繩的動作熟練俐落,充滿了粗獷的力道。

  菲莉仔細觀察映在視野中的一切,喃喃說道:

  「庫施那,這個城鎮好棒啊,每個地方都閃閃發光。」
  「到了冬天,這種城鎮也會特別陰鬱就是了。這片大海和天空也是因為這時期天候正佳吧,不過應該能吃到新鮮的海產。我的鮮花啊,妳喜歡吃魚嗎?」
  「我最喜歡的是章魚。」
  「我有時實在有點搞不懂妳啊。」
  菲莉一行人穿越森林,造訪了因翼蜥的預言而驚恐的村莊後,搭乘順流而下的船隻,花上數天抵達位於海邊的城鎮。初夏的時節已過,天空一片澄澈碧藍。
  在幽暗寧靜的山林間無法體驗到的刺眼光芒與開闊景致,讓菲莉瞇起了眼睛。
  在鋪著石磚的美麗廣場上休憩了好一段時間後,她從聖人像的底座站起身。托羅振翅飛來,趴在她的頭紗上。
  她手持合花楸木的手杖,沿著坡度陡峭的階梯往下走。
  「我的鮮花啊,這次是要上哪去?」
  「到海邊。這裡應該能見到只有海邊才有的幻獸,我想先到岸邊繞繞。」
  「真是熱衷工作啊。這城鎮似乎像迷宮莫名複雜,不過無論走哪條階梯應該都能抵達海邊吧。小心可別跌倒了。雖然就算跌倒,我也能輕易接住妳…………嗯?」
  這時,庫施那的話語聲戛然而止。菲莉也察覺異狀,凝神傾聽。
  豎琴的音色與女性的歌聲不知從何處乘風而來。那聲音柔和地輕撫著耳畔,菲莉不由得喃喃說著:
  「………………好美妙的歌聲。」
  那歌聲彷彿滿溢著花蜜的腐爛花朵,又像是熟透而正要腐壞的果實,帶有一種稍有差錯就等同於毒藥般危險的甜美,帶給聽者耳朵被舌尖愛撫似的快感。也許是刺激太強了,托羅像是承受不住而暈眩,從菲莉的頭紗落下。菲莉小心翼翼地接住他,將他放回頭頂上。
  站在原地陶醉地聽著那歌聲好半晌後,菲莉得到了一個結論。
  那有如芳醇美酒的歌聲不可能出自於人。

  「是人魚。」

  循著那歌聲的來向,菲莉邁開步伐。迷宮般複雜的無數階梯,她只管一路往下走。途中遇到三岔路而一度迷惘,但她還是循著聲音繼續走下去。
  最後菲莉抵達了沿著斷崖邊一路通往崖底的狹窄階梯,此處毫無人蹤。
  菲莉沿著左手邊就是峭壁的陡峭石階往下走。海潮的氣味越來越濃烈,浪潮聲與歌聲,以及纖細的樂器聲逐漸逼近。菲莉不由得歪過頭。
  「……豎琴的聲音?」
  人魚不彈人類的樂器。
  心中覺得不可思議的菲莉依然一路往下走,來到石階的最底處,眼前景觀豁然海闊天空。在菲莉一行人眼前出現了一片彎月狀的狹長沙灘。這地方大概在漲潮時就會沒入海中,潮濕的沙地上遺留著海藻與漂流木,以及五顏六色的貝殼。

  而就在不遠處,在浪花碎裂之處,裸體的年輕女性側躺在沙灘上。

  隱沒在海中若隱若現的下半身是一條閃爍著七彩色澤的魚尾。在她身旁,一名青年坐在岩石上彈著豎琴,栗色瀏海下那對深褐色的眼睛充滿愛憐地注視著眼前的人魚。但是當他察覺菲莉的存在時,立刻驚惶地放開琴弦,不再演奏。他凝視著菲莉那雙蜂蜜色的眼眸。
  「妳是……」
  年輕人不再開口,緊抿嘴脣,以驚人的速度迅速起身。將豎琴緊抱在懷中,一腳蹬向沙灘。那年輕人就這麼從菲莉身旁跑過,沿著階梯往上方跑遠。
  雖然那反應讓菲莉納悶,但她還是轉頭面對留在原處的人魚。
  人魚擺動著那頭亮眼的美麗金髮,不愉快地看向菲莉。寶石般的藍眼眸彎成不悅的神情,張開豐潤的嘴脣說:
  「妳的肌膚沒讓太陽烤過,頭髮也未經海風洗滌。遠離這塊豐沛水邊的陸地子民,來到這裡究竟有什麼事?都是因為妳這不速之客,我可愛的孩子逃走了啊。」
  「很不好意思,我完全沒有要打擾您的意思。我是幻獸調查員,名叫菲莉•埃赫納。我想您應該是美麗的海中歌手,人魚。若您不嫌棄,是否能簡單陳述您在海中的生活…………!」
  在菲莉的話說完前,人魚以超乎想像的力道使勁甩動下半身的魚尾拍向海面,激起大量海水潑向菲莉的臉頰。人魚嘟起嘴說道:
  「關我什麼事。還不快點走開…………哎呀?」
  人魚的雙眼因為訝異而圓睜,臉上露出意外的表情。
  菲莉面前出現了一面小而薄的黑影護盾。兔首的異形──庫施那舉著表面彷彿附了一層油膜般泛著複雜光澤的黑影。
  人魚抬起臉看向那雙不愉快的紅眼睛,輕笑道:

  「哎呀,黑暗之王。沒想到您居然會為區區一名少女親自出手,還真是奇怪呢。」

  將白皙的手掌按在胸前,裝模作樣地擺出一副恭敬的姿勢行禮後,她使勁一甩尾巴,轉身潛至閃爍著波光的藍色海面下。
  確定人魚已經消失後,庫施那彈響指尖。在紙張破裂般的聲響中,那面盾也跟著消滅。他就某種意義來說像極了兔子躁動地跺著腳跟。菲莉抬起頭看向他道謝:
  「謝謝你,庫施那。」
  「唔嗯。理所當然的小事罷了,不需要道謝。」
  「原來你很有名啊?」
  「呃……唔嗯,還算小有名氣吧。嗯,或者該說是聲名遠播。不過,沒必要在意。無論我名氣如何,我依然是我。我就是我,妳是我的妳,小不點還是小不點……話說不知不覺間,你似乎很悽慘啊。」
  當庫施那如此說道,在空中拍打著翅膀的托羅滿臉不愉快地轉過身。因為他剛才衝到護盾前方,被海水潑得渾身濕透。
  庫施那一手拎起他的脖子,傻眼地說:
  「別擺出這種表情嘛。你自己衝到盾前面,我要怎麼保護你……唔嗯,變成一隻渾身溼透的落湯蝙蝠了。喂,別生氣,別生氣嘛。我絕對不是故意不幫你的啊,可別用你那兩隻小腳踢我的臉。喂,住手,會痛啊!」
  「對不起喔,托羅,你是想保護我對吧。嗯~~渾身溼答答的。如果旅社裡有東西能擦就好了……來,過來我這邊。」
  菲莉將托羅捧在掌心,在庫施那的陪伴下邁開步伐。兩人沿著狹窄的階梯緩緩往上走,身後只剩下濡濕的灰色沙灘以及來回輕撫沙灘的藍色浪潮。

  ────────嘩啦!

  突然間,美麗的臉龐探出水面。任憑一頭長長金髮有如海藻般隨波搖曳,人魚那雙與晴天下的大海同樣顏色的藍眼直盯著漸行漸遠的菲莉的背影。

  ────────嘩啦!
  不久後,她的身影再度消失在波浪間。

  * * *

  「不好意思,這孩子在海裡濕透了,請問可以借點能擦乾的東西嗎?」

  菲莉如此請求後,旅社的老闆娘二話不說就給了她金屬臉盆、水壺和乾布。
  菲莉將臉盆放在客房的地上,再將托羅放在裡頭,細心地將井水澆在他身上。她以白皙的指尖溫柔地洗淨托羅的全身上下。不過在沖過水後,她又像是要擦乾孩童的頭髮那樣,以乾布用力擦拭托羅的身子。結束時,托羅眼冒金星,癱軟趴在客房的床上。
  菲莉淺淺微笑,環顧室內。這間充斥著海潮氣味的房間彷彿擱淺船的船艙。
  亮晃晃的日光與海風一同自敞開的窗口流入室內。無論是褪色而泛黃的窗簾、牆壁或者地面都沾著細小的沙粒,摸起來有種粗糙的觸感。突然間,一陣尖得叫人蹙眉的聲音響起,因為濕氣而略為膨脹變形的木門開啟。菲莉轉頭一看,發現旅社的孩子們正在門口以燦爛發光的眼神注視著托羅。菲莉用眼神詢問托羅的意見,得到同意後對他們招了招手。
  孩子們歡呼著衝進室內,托羅洋洋得意地秀了一手空中迴旋。

  不久後,菲莉也覺得餓了,不過托羅說還想和孩童們玩。
  菲莉決定獨自一人前往一樓的酒館吃午餐。

  走過位於二樓的旅社櫃檯,越靠近一樓喧鬧聲也越響亮。
  從可俯視一樓的走道往下看,店內漆的紅色褪色,裝飾著真正的船錨與珊瑚。從大白天就飲酒作樂的男人們在店內大聲喧嘩。菲莉避開擁擠的裡側座位,來到櫃檯邊。爬上高腳椅坐好,她將視線轉向掛在牆上的菜單。這間掛著魚型銅牌當作招牌的店家,招牌菜似乎如同預料是鮮魚料理。不過歪七扭八的字體讓菲莉傷透了腦筋,最後她直接向老闆問道:
  「不好意思,有什麼價位一般的推薦菜色嗎?」
  老闆手抓著仍在跳動的鯛魚,一刀剁下魚頭後,抬起眼瞪向菲莉。菲莉看著那刺著章魚刺青的禿頭,不由得開口說:
  「……很……」
  「很?」
  「很帥氣耶。」
  「……是、是喔?小姑娘也這麼覺得?」
  「對啊,我很喜歡章魚。很棒的章魚刺青喔。」
  「是、是喔。謝啦……話說有什麼事?」
  「啊,嗯。請問一下,有什麼價位一般的推薦菜色嗎?」
  「……如果讓我幫妳選菜來配,保證好吃又便宜。」
  「那就拜託您了。」
  菲莉微笑著說道,老闆短促地點頭。他像是有點害臊地搔了搔鼻頭,接二連三切開魚腹,掏出內臟。不久後,將數種魚肉、烏賊、馬鈴薯塊,再加上切好的蔬菜以及大塊章魚肉裝在陶器內,以香油烤熟的料理送到菲莉面前。大概是用上了製作鮮魚片時剩餘的材料,魚肉量比想像中更豐富。器皿依然燙手,金色的油在盆內滋滋作響。
  菲莉用叉子叉起一塊厚度十足的魚肉,送進口中。雖然只用帶著大蒜味的香油與鹽巴調味,但確實襯出了魚肉本身的鮮美,湯頭的味道也已經滲進蔬菜中。
  「…………真好吃。」
  她發自內心如此讚賞後,店主再度使勁搔了搔鼻頭。
  菲莉將大塊章魚放進口中,享受充滿嚼勁的口感。這時,店裡頭傳出不知誰倒地的聲音。當菲莉正要轉頭一探究竟時,老闆把臉湊到菲莉身旁,用沙啞粗獷的嗓音低聲說:
  「小姑娘,別理他們,看了只會不太舒服而已。況且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靠著海裡怪物的施捨維生的軟腳蝦啊!」
  飲料潑灑的聲音傳來。菲莉不理會老闆的制止,轉頭向後,微微睜大了雙眼。被酒潑得一頭一臉並倒在地上的人,就是菲莉上午在海邊遇見的青年。肌膚黝黑的漁夫們在他面前冷笑著,他們大概是剛結束工作下船來此享用午餐吧。
  「你爸和你祖父也是這樣啊,你們全家都是迷上水邊妖女的廢物。別說是海上男兒,連陸地上的男人都比不上。」
  「你也用不著上漁船,靠著人魚扔給你的魚就能過活了吧?還真是高貴啊!話說被妖女養是什麼感覺啊?咦?」
  粗鄙的笑聲響起。青年俯著臉,咬緊嘴脣。但是他一句話也沒反駁,就這麼站起身。在這瞬間,平靜的說話聲在店內響起。
  「人魚不會養人類喔。」
  「啊?」
  「各位好像有什麼誤會。人魚沒有飼養人類的習性。」
  漁夫們同時抬起臉。老闆萬分無奈地摀住臉。菲莉姿勢端莊地將搆不著地面的雙腿併攏,面無懼色迎向他們的注視。沒想到突然插嘴的居然是一名年幼的少女,男人們顯得有些納悶,但還是回答:
  「是、是怎樣?小女孩妳是怎麼啦?妳大概不曉得吧,這懦弱的傢伙都不用工作,卻每天都抓到比我們多出好幾倍的魚。整天就只要討好人魚,不知羞恥地扭腰擺臀,讓海邊的妖女幫他抓魚喔。」
  「我看不久之後,八成就會生下指頭之間長著蹼的小鬼吧?」
  「我、我和她不是那種關係!」
  「吵死了,你閉嘴啦。」
  「非人者對於人類給予的善意,有時會以加護或祝福作為回報。這有什麼問題嗎?」
  完全無視現場氣氛的說話聲再度響起。男人們又轉頭看向菲莉。她依舊姿勢端正地坐在椅子上,歪著頭露出打從心底覺得無法理解的表情。
  男人們不由得面面相覷,其中一人板起臉回答:
  「什麼問題……呃,就整天討好海邊的妖女……」
  「幻獸有時會對人『小小的善意』毫不吝惜地給予回報,同時對觸犯他們的行動回以災厄。特別是被分類為『妖精種』的幻獸,這方面的習性也特別明顯。這是屬於他們的自然習性。那麼有人因此獲得恩惠,也同樣屬於自然的定理吧。」
  「自然?這種東西怎麼可能叫自然啊?真正的道理是人每天辛苦工作──」
  「對與人類建立關係的幻獸而言,那就是自然而言的行動。要不要接受他們的恩惠,取決於那個對象的選擇。目前在任何一個地區都沒有非得拒絕的法律。還是說他接受人魚的恩惠,會對各位造成任何問題?」
  「這……」
  「如果有任何具體上的問題,我會予以處理……」
  「死小鬼,妳是在吵什麼?大人在講話不要插嘴啊!」
  也許是忍耐突破極限,滿臉脹紅的男人大吼。不要跟小孩一般見識──甫過中年的漁夫在他背後想制止他,但菲莉那雙直盯著他的蜂蜜色眼睛似乎讓他的怒氣更加高漲。他甩開壓在肩膀上那隻滿是斑點的手,憤恨地繼續說:
  「妳那個囂張的眼神是怎樣?回答啊,外頭來的小鬼敢瞧不起我們可是會吃苦頭──」

  ──────鏘~~~~~~~~!
  叉子擦過那男人的臉頰,直刺在牆面。

  叉子伴隨傻氣的震動聲,微微顫動。數秒後,男人滿臉驚恐地轉頭看向後方。老闆手工製作的飛鏢盤的正中央不偏不倚地深深插著一把叉子。叉子的尖端完全刺進盤面,就人類的臂力而言不可能辦到的情景躍入眼簾。

  「正中紅心啊。話說,如果外頭來的女孩瞧不起你,會吃上什麼苦頭?說來聽聽啊。」

  陰鬱的嗓音搭配快活的語調迴響在店內。不知何時,菲莉身旁坐著一道修長的人影。臉部蓋著黑布,頭上頂著高禮帽的庫施那舉止高傲,大剌剌地翹著腳。那態度與打扮,有如前來鎮上酒館找碴的貴族家的紈褲子弟。
  儘管受到那異樣的氣氛壓迫,但男人還是強撐著面子就要開口時,突然間一位老嫗慌張地衝進了店內。眼圈發黑、神情憔悴的她環顧店內,突然露出驚覺的表情,衝向一手抓起醋醃鯡魚,另一隻手抓著酒杯的微胖男人。
  「歐爾頓醫師!您又在這種地方喝成這副德性!我家女兒鬧肺病啊,昨天開始就咳得越來越嚴重……總之您快跟我來啊!」
  搖晃著吊帶褲勉強支撐起的啤酒肚,老嫗口中的醫生被她硬拉出了酒館。趁著漁夫們注意力轉移時,和人魚在一起的那名青年也趁機轉身拔腿就跑。他跌跌撞撞地用肩膀頂向還沒關上的門,衝出店門口。
  在門終於關上的時候,一陣尷尬的沉默充斥在店內。像是要打圓場般,剛才要阻止那男人找菲莉麻煩的老漁夫開口說:
  「肺病啊……最近越來越多了啊,大家都在傳是不是因為停在東海岸的那艘船。不少和那邊的船員扯上關係的女人都得了病。聽說尤奇家的女兒也是。」
  「真的假的?那還真慘。」
  「……那傢伙又逃走了。」
  紅臉男人唾棄道。他似乎也不打算繼續糾纏菲莉和庫施那,反倒像在洩憤般猛灌著酒。老漁夫像是要安撫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你也用不著這樣。那傢伙的爸爸和祖父最後也都放下人魚不管,某一天突然就上船遠行,最後帶著老婆跟兒子回到這裡。那傢伙之後也會那樣。」
  「呿!我看是因為人魚的下面用起來不舒服吧?哇啊!」
  這回是餐刀從男人的臉頰旁飛過,與剛才的叉子並排刺在圓心處。庫施那二話不說就站起身,像是要牽起公主的手般指尖輕觸菲莉的手掌。
  「我的鮮花啊,該離開了。這裡的對話太缺乏格調,實在不能讓妳繼續聽下去。」
  「等一下,他還沒回答是不是真的有什麼具體上的問題。如果有,我得解決才──」
  「哪有什麼問題!不過就是不值一提的嫉妒或男人的矜持,諸如此類的理由罷了,用不著理會。」
  「可是,還有章魚……」
  「好了好了,不管是章魚還是烏賊晚上再來吃吧!如果真的缺這麼一點旅費,我掙來給妳花用就是了!要我到街頭雜耍都無所謂!」
  「這倒是不需要……嗯……說得也是。好,我們走吧。」
  菲莉突然間轉變心意,借助庫施那的攙扶下了高腳椅。她輕吹口哨,托羅便從敞開的客房門口振翅飛向她。他在酒館的半空中繞了一圈來到一樓,降落在菲莉的頭紗上。
  托羅對著追到樓梯的孩童們揮了揮翅膀,像是與他們道別。
  菲莉握住擺在座位下的合花楸木的手杖,對著男人們與老闆低下頭,轉身走向酒館大門。
  「我的鮮花啊,這下是要去哪兒?不回房間嗎?」
  「嗯,有個地方得跑一趟才行。」
  菲莉如此回答庫施那的疑問。她使勁推開門,走到夏日炎炎的街道,洋溢著海潮氣味的熱風直撲向她。菲莉任憑白色頭紗搖曳,喃喃自語:

  「我得去人魚那邊才行。」

  * * *

  菲莉一行人再度造訪了彎月狀的海灘。

  波浪的位置比剛才更高,藍色海面已經逼近至樓梯附近。庫施那確定人魚不在附近後,融入菲莉的影子中。
  菲莉在階梯的最後一階處豎起膝蓋坐下,抱著手杖睡著般閉上眼睛。
  舒適的溫熱空氣與波浪的聲音環繞著她。就在她差點真的打起瞌睡時,突然聽見硬物碰撞的聲響。菲莉連忙睜開眼睛,正好看見色彩鮮艷的貝殼被庫施那的護盾彈開,掉落在沙灘上。當菲莉的注意力集中在從貝殼中伸出腳的寄居蟹時,冰冷的說話聲響起。

  「又來了啊。還真是無恥又煩人的人類。」

  菲莉對著不愉快地嘟著嘴脣的人魚低頭行禮,抬起臉再度筆直凝視人魚那雙彷彿將夏日海面鑲在其中的藍色眼眸。
  「其實我有事情想問您。」
  「什麼啊,我沒什麼好跟妳說的。我只想和我的好孩子說話。」
  「幻獸書,第一卷第九十三頁──『人魚──不含地域特有種』。」
  菲莉腳邊的黑影伸長,將一本厚重的書籍放在階梯上。
  外觀比之前菲莉對照飛龍資料的那本書更加陳舊。她小心翼翼地將書本抱在懷中,緩緩翻過泛黃的書頁。
  「『妖精種。上半身是美麗的少女模樣,下半身為魚尾的幻獸。』『擁有預知海象的力量以及草藥方面的知識。』──書上是這麼記載的。現在城鎮中有許多女性罹患肺病,若您願意,可以告訴我生長在這附近能治療肺病的藥草嗎?」
  「妳在說什麼蠢話?搞清楚妳是誰。妳又不是我的好孩子,為什麼我非得告訴妳?」
  「有很多女性正受病痛折磨。若您知道,希望您伸出援手。」
  「妳說話前可以先想一想嗎?人類受到什麼折磨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沒錯。對,就是這樣,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不過……」
  人魚語帶遲疑,垂下了臉。她默默地不知在思索些什麼。海水的水滴自纖長睫毛的前端有如珍珠般滑落。最後她輕聲說道:
  「如果妳去拿『甜美的陸地之蛋』給我,我就告訴妳。」
  「『甜美的陸地之蛋』?」
  那話語中隱約帶著一抹迫切。但在下一瞬間,人魚露出看準了菲莉肯定做不到的表情,撩起一頭金髮。她彎起嘴角說:
  「對。我沒拿到東西就不會告訴妳。這點小事應該不難吧?」
  「我明白了。我會盡可能做到的。」
  菲莉答應了人魚的要求後,人魚不愉快地輕哼一聲。她轉身一甩魚尾,敏捷地消失在海面下。菲莉坐在階梯上目送她消失。庫施那出現在她背後,嬉戲般以單腳站在階梯的邊緣處,靈敏地轉了一圈。
  「所以,我的主人啊,妳真的知道什麼是『甜美的陸地之蛋』嗎?」
  「不知道,一點頭緒也沒有。」
  菲莉二話不說便如此回答。我就知道妳一定是這樣──庫施那如此說著,不知為何一臉滿意地點頭。托羅飛到他眼前,拍打著翅膀不知想傳達些什麼。
  「嗯?怎麼了,小不點?什麼?你說也許有種雞會下甜味的蛋?怎麼可能啊,蠢貨。如果真的有,那肯定是翼蜥的亞種之類的幻獸吧。」
  庫施那用指尖輕彈托羅的鼻頭,托羅在空中轉了好幾圈,使勁一拍翅膀取回了平衡。他露出牙齒扮了個鬼臉後,飛回菲莉的頭紗上。
  有的話一定很棒啊,新種的翼蜥──菲莉如此安慰托羅後,搖曳著頭紗邁開步伐。庫施那跟在她後頭沿著階梯往上走。
  「話說這下又得去哪了,我的鮮花?」
  「我不知道什麼是『甜美的陸地之蛋』,不過一定沒問題。我想知道的人一定會知道。」
  她停下腳步,抬起頭仰望庫施那,柔和地微笑。

  「所以我們去找應該知道的那個人吧。」

  * * *

  「那傢伙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人……只是人魚萬一被網子勾到就會喚來暴風雨。現在人魚為了那傢伙跑來港口附近,漁夫們就得留意閃躲。目前還沒有人因此受害就是了。不過啊,從老是給別人帶來不幸的傢伙手中得到幸運,會討厭也是人之常情吧。」

  酒館老闆這麼解釋。不過他並未隱瞞,直接告訴菲莉青年的住處。
  自從父母因為長途跋涉的疲勞而早逝,青年就獨自一人住在位於城鎮郊外的懸崖旁的家。

  菲莉爬上通往懸崖盡頭的綠意盎然的坡道。抵達有著醒目橘色屋頂的宅邸時,見到黑髮青年坐在陰涼的樹蔭下,看起來正在保養豎琴。在他頭頂上,結實的果樹在海風吹拂下發出沙沙聲。
  青年察覺菲莉造訪,放下豎琴連忙站起身。
  「……是妳啊。剛才真的很謝謝妳。」
  他如此說著低頭致謝。菲莉搖頭回答:
  「沒這回事。我只是陳述事實罷了,沒什麼值得道謝的。」
  「妳在說什麼呢?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對我說那種話。」
  「那種話?」
  「……沒有輕蔑我,說那是自然而然。」
  青年說完俯著臉咬緊嘴脣,表情萬分不甘心。他彷彿要傾訴心中苦楚,一把抓住襯衫的胸口處。那件襯衫比鎮上漁夫們穿的衣物要高級許多。
  突然間,海風猛烈拍打他的背。他宛如聽見大海的呼喚,轉頭向後。菲莉也跟著望向簡陋柵欄的另一頭。
  遙遠的崖底是一片碧藍的大海,零星數艘船隻有如隨著波浪漂蕩起伏的落葉,船尾後方劃出一道白色泡沫的軌跡。船上漁夫們大概正賣力地捕魚吧。青年遠眺著那情景,不悅地說:
  「我看起來很悠哉對吧?大家每天都拚命工作,我只要在想工作的時候出海一次就好。光是這樣,魚就會主動跳進我的網裡。無論做什麼都有好運伴隨,做什麼都一帆風順。但那些都是人魚的加護,不是我的實力。」
  「就如同我剛才所說的,非人者會對『渺小的善意』毫不吝惜地給予回報,沒有一種法律規定人不得接受。但是,對於接受恩惠的人而言,那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幸運,誰也不曉得。」
  聽了菲莉這麼說,青年眉心微蹙。菲莉那雙蜂蜜色的眼睛轉向他。
  「對您而言是帶來幸運的女神,但有時對別人是造成不幸的瘟神。常人總是對幻獸懷有戒心。同時,您已經向幻獸那方多跨出了一步,恐怕無法免於別人的嫉妒或迫害吧──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因為他們帶來的恩惠太過豐碩,有時反而會傷害到受惠者的自尊心。」
  人並非只憑著麵包就能過活。來自幻獸的回禮總是美好得與人類付出的善意不成比例。然而不求回報的食衣住的長期保證,有時對人而言會帶來慢性自殺般的窒息感。
  「而有些時候,那也可能奪走受惠者活下去的動力。」
  「…………」
  「不過,那樣的喜悅與痛苦,都只有您一個人領受……不需要太介意其他人的意見。」
  「…………是啊。我想妳說的對。」
  青年直盯著崖底,揚起白帆的幾艘船在碧海上奔馳。青年近似飢渴地注視著那情景,緊抓著襯衫的手上沒有漁夫們那樣的斑點與傷痕。菲莉凝視著他,語氣平靜地繼續說:
  「與人魚親近的不是別人,只有您一人。如果您想選擇成為她『真正的情人』這條路,誰也沒有資格責備你。」
  「但是我……就像他們所說的,我還沒活過我自己的人生!」
  青年悲痛地如此吶喊,倏地蹲下身。他抓住腳邊的豎琴,振臂高舉。當他一鬆手,豎琴就這麼飛進半空中。旋轉的豎琴撞上懸崖,四散紛飛,化作無數閃閃發光的碎片灑落海中。青年以哀傷的眼神目送著這一幕。

  「…………我…………我究竟想要什麼?」

  青年失去未來方向般呢喃說道,凝視著大海。最後他像是下定決心般緊握拳頭。在他轉身就要邁開步伐的瞬間,菲莉問道:
  「您知道什麼是『甜美的陸地之蛋』嗎?」
  「……是她說的?」
  青年面露訝異,停下腳步。菲莉點頭回答他的疑問。
  「她會和我之外的人交談還真稀奇……沒想到居然連『甜美的陸地之蛋』也告訴妳。」
  「她和我約好了,只要帶那個去給她,就會告訴我對肺病有療效的藥草。」
  「是這樣啊。她是怎麼了呢……妳稍等一下,雖說是較快熟成的品種,但還不到收成的時期就是了……那一個應該可以吧?」
  青年抬頭仰望頭頂上的枝葉以視線找尋後,從倉庫搬來了梯子。他熟練地爬上梯子,一腳跨上較粗的枝幹,靈巧地摘下位於高處樹梢的其中一顆後,回到了地上。他將果實遞給菲莉的同時,顯得有些害臊地說:
  「祖父從遠方運來苗種,但最後長成的只有這一株。這就是我……我們給她的『善意』。」

  「甜美的陸地之蛋」──他微笑說道。
  他的手中握著一顆才剛要轉紅的蘋果。

  * * *

  在夕陽的映照下,海面閃爍著橙紅的光芒。在反射著粼粼波光的水邊,人魚擺動著下半身的魚尾,一頭長髮浸泡在高級酒般金黃發泡的海水中。她裸露的上半身倚著被海面淹沒的半截階梯,閉著眼睛。當菲莉等人靠近時,人魚隨即睜開藍色雙眼,抬起臉。
  與菲莉一同前來的青年對著她揚起手。
  「嗨。」
  「你來了啊。」
  人魚的臉龐掛著與面對菲莉時截然不同的表情,浮現嫵媚的微笑。她欣喜地挨近青年身旁。他輕撫著她濡濕的白皙臉頰,微微瞇起眼。但他彷彿要甩開什麼似的搖搖頭,將蘋果遞給她。
  「來。妳好像跟旅行者要這個?」
  「因為不管再怎麼拜託,你都不拿來給我啊。」
  「現在季節稍嫌太早,嚐起來很酸啊。妳每次問,我不是都這麼回答嗎?」
  「才不只是這樣,是因為你最近都不來我這邊。而且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一副寂寞的表情,所以我才覺得你已經不會再主動拿來給我了。」
  「……這樣啊。原來妳已經發現了啊。」
  青年的表情顯得有些緊繃。見到他充滿寂寥之情的雙眼,人魚裸露的雙肩微微顫抖。她伸出蒼白的手臂揪著青年的衣袖。
  「我都知道。那是和你父親,和你父親的父親同樣的眼神。你一定也正想著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
  「告訴我,到底有什麼不對?你和我之間到底有什麼不對?」
  人魚哀傷地傾訴,使勁拉扯青年的袖口。青年雖然瞇起眼,但眼中已經不再有當初彈奏豎琴時那般愛憐的神色。
  他輕輕揮開人魚的手。人魚呆愣地注視著空蕩蕩的指尖。
  「我決定搭上下次的遠程漁船了。」
  「………………這樣啊。」
  「我已經決定了。這一定會是一趟漫長的旅程。在那之後,我一定會一次又一次搭上其他船。也許再也回不來,但是我已經不想再讓人瞧不起了。謝謝妳過去的照顧,以後我會憑著自己的手抓住幸運。」
  「你不在之後,我要找誰拿『甜美的陸地之蛋』?」
  「我會在懸崖邊種下『甜美的陸地之蛋』的樹苗。這樣一來,從懸崖落下的『甜美的陸地之蛋』就會掉進妳手中。這樣一來,妳就不需要我了……對,打從一開始就不需要。」
  青年用彷彿要說服自己的口吻對著人魚說。但人魚還是搖頭。她瞇起圓亮的雙眼,嘟起嘴。
  「你什麼也不懂。我才不需要那棵樹。在『甜美的陸地之蛋』的樹苗長大之前,你的孩子一定會回到這裡,把『甜美的陸地之蛋』帶來給我。」
  「我也許不會再回來。況且孩子也許是女孩啊。」
  「女孩就更好了。那孩子才不會出海捕魚,她會永遠為我送來『甜美的陸地之蛋』,而且還會跟我一起唱歌。我會很愛惜她,用色彩鮮艷的珊瑚和貝殼,還有沉船裡的寶石妝點她的頭髮。」
  「別這樣鬧脾氣。」
  「再見了,大傻瓜。愛怎樣就隨便你吧。」
  人魚冷淡地說完,猛甩魚尾就這麼一躍入海,轉眼間就消失無蹤,只剩下一片金黃色的海面。青年望著彷彿正熊熊燃燒的橙紅之海,朝大海舉起手臂。但他最後握緊了拳頭,轉身背對大海,頭也不回地邁步奔跑。
  就像之前那樣,青年在狹窄的階梯與菲莉錯身而過,往上方奔馳而去。但他恐怕不會再回到這片海灘了吧。
  剩下獨自一人的菲莉注視著冒泡的金色海面,但人魚並未現身。在菲莉也打算回到鎮上,抬起腳要踩上階梯時──

  「去找原野上綻放的苦蒿花,搗成汁給少女們服用。」

  甜美的嗓音從後方追來。菲莉訝異地轉頭,看見人魚自搖曳的波光間探出臉。她注視著菲莉,歌唱般繼續說:
  「他的船一定不會遭遇任何風暴,也不會沉沒吧。他會歷經一次又一次的航海,和最後的最後遇見的女孩一同回到故鄉,繼承家產。」
  她深深嘆息後,微微揚起嘴角。那表情像是在譏笑他反正總有一天會回來卻又如此選擇,也像是在悲嘆。被海水濡濕的蒼白臉龐流下好幾顆水珠。雖然看似淚珠,但應該不是眼淚吧。
  人魚儘管與人神似,但終究非人。然而,她那張臉看起來還是很悲傷。
  「他父親的父親也是這樣。原以為他回來了,但回來的卻是他兒子。他本人已垂垂老矣。他的父親也是這樣,原以為他回來了,但回來的卻是他兒子。他本人已垂垂老矣。為什麼人類就是不懂呢?為什麼最後總會回到這裡,卻還是一定要乘船遠行?」
  人魚煩躁地使勁一甩魚尾拍打海面。水花灑落在海上,激起金色漣漪。好一段時間,她就這麼盯著漣漪呢喃:

  「究竟是為什麼呢?我總是見不到那些可愛孩子們最有男子氣概的年紀。就算一次也好,我一直想親眼看看啊……不過,看來這次也沒機會了。」

  下一個瞬間,人魚翻身離去。她一度沉入海中,卻又轉身回到岸邊。
  她示意著什麼般振臂,不知投出了什麼。
  菲莉連忙伸手接下。落在她掌心的是正要轉紅的蘋果。人魚將手放在嘴邊,拉高音量喊道:
  「我不要了。給妳吃吧,很好吃喔。」
  說完,她沉默了一瞬間,海藍眼眸凝視著青年離去的方向。
  人魚感觸良多地喃喃說道:

  「嚐起來就像落到地上的月亮喔。」
  語畢,人魚再度翻身。這回她不再回頭,消失在海中。

  菲莉注視著海面,托羅振翅飛離她的頭紗。他靠近菲莉腳邊的影子,不知問了些什麼。庫施那用陰鬱的嗓音回答:
  「嗯?你問為什麼明知如此還要屢次嘗試?誰曉得呢。也許是想親近人類,也許是懷著戀情,或是海中的生活太無趣,又或是見不到憧憬中海上男兒的模樣使好奇心無法磨滅,這只有人魚才曉得。至於最終疲憊地回到此處的男人們,也不曉得是因為忘不了人魚,或是無法斬斷對財富的執著。那毫無保留地賦予他們又束縛他們的一切,究竟是真正的祝福還是詛咒,他們肯定也不明白吧。」
  庫施那如此侃侃說道。菲莉微微點頭。有時非人者會毫不吝惜地回報人類的「渺小善意」,至於要不要接受,選擇權只在得到那份恩惠的人手上,而能承擔隨之而來的喜悅與痛苦的也只有當事人。
  而是否要持續給予那份恩惠,選擇權在於幻獸。不過那究竟是祝福或是詛咒,恐怕幻獸自己也不明白。

  人類一定也不明白吧。
  無論重複幾次都一樣。

  「就只是────一方給了蘋果,另一方收下了蘋果。有時光是這樣就會招致連綿不絕的祝福,或是詛咒。」

  聽著庫施那的話語,菲莉咬了一口蘋果。
  青澀蘋果的淡淡甜味與酸楚在她口中漾開。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28 | 显示全部楼层
  黑暗之王的故事 4


  「我會在這附近自己找地方生活,請別介意。」

  少女如此宣言後,就這麼在城裡住下來。當然她沒繳房租也沒經過國王的同意。
  雖然行為未免也太囂張,但每次都得把她扔出城外實在麻煩,況且國王也覺得沒必要與這小生物一般見識,便決定不再理會她。
  少女每天都向國王詢問許許多多的問題。雖然國王一開始不搭理她,但因為少女實在太囉嗦了,國王拿不出辦法,漸漸開始回應少女的問題。在少女得知國王心中認定他自己該做的事之後,鼓起了臉頰。

  「不可以因為無聊就胡思亂想喔。雖然您確實是足以擾亂既有生態系統的強大存在,也許幻獸和精靈的目的也真的就在此。就算真的是這樣,還是不可以傷害人類或動物喔。那是件很悲傷的事。」
  「但是,既然我是為此而被創造的生物,那不就是我的職責嗎?」
  「不管父母的想法為何,所有生物都能選擇自己要走的路。再說您從出生到現在接觸到的好像都是些悲傷的情景或紀錄,您還不曉得這世界任何美好之處。但您如果就這樣因為無聊而破壞了一切,有一天肯定會後悔。」
  「真是隻煩人的毒蟲。妳究竟明白我的什麼了?妳有什麼權力對我指指點點?何不暫時閉上妳的嘴?」
  「我不會閉嘴。您才應該好好重新想過。您就是一個人躲在這座城裡才會這樣。您看起來照到陽光也沒事,大概是因為選擇了人的型態,好像擁有了近似於人的感覺,卻又每天待在這種寂寞的地方,會變得想破壞一切也是理所當然。」

  少女如此說完,接二連三對國王提出許多要求。
  最後國王終於敗給了少女的毅力,為她除去一部分遮蓋窗口的黑色荊棘。於是陽光照進城堡內,能看見外頭的藍天或黃昏、雨幕與彩虹。
  少女未經同意就開始打掃城堡,敏捷地從窗口爬到外頭摘花帶回城堡。原本莊嚴的王座旁,現在擺滿了桃色、黃色、紅色與白色的花朵。
  國王捻起一枝洋溢著香氣的柔軟桃色花朵,厭煩地問道:

  「欸,煩人的毒蟲啊,妳做這些究竟有什麼意義?」
  「沒什麼意義。不過,世界上有很多雖然沒意義卻很美好的事喔。」
  「我不懂妳在說什麼啊……」
  「啊,對了。接下來請挪開樓梯的瓦礫,我要從圖書室搬書過來。」

  國王不禁想著:這傢伙好像會越來越索求無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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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話 貓妖精的貓法庭


  在村外的森林中,老人像是刻意遠離他人,獨居於此。

  與其他人互不相見的生活輕鬆多了。老人原本就有著承自偏執伯父的孤僻個性,不怎麼喜歡與他人交流。過去他在個性沉穩的妻子扶持下於村莊中生活,但如今他已經與兒子和媳婦分開,獨自住在伯父死後留給他的林中小屋,靜悄悄地生活著。
  家門前的森林廣大且深鬱,很適合打獵。他捕捉不時踩中陷阱的兔子,將肉煮成湯,毛皮則細心剝下,帶到市場兜售。此外他在河裡也設置陷阱捕魚。他用樹枝編成的捕魚籠有著只准進不准出的設計,大隻魚也難以突破。
  這雙靈巧的手是他的自豪之處。以前他就時常為妻子製作髮飾或鍋墊,為孩子們雕刻木製玩具。聽說現在那些都傳到孫子手上了。
  雖然他很少與孫子見面,但每當得知他們一如往常地健康生活,還是讓老人相當欣慰。

  今天老人同樣將兩條魚放進銅製水桶,帶回小屋。剛抓到的兩條魚有著漂亮的鐵灰色身軀,相當有精神。體型較大,在水桶中不斷繞圈的那條預定要在晚餐時吃,反應沉穩的小魚則要留到明天早上。在這時,他回想起最近發生在身旁的怪事。
  最近一到早上醒來時,常常發現帶回家的魚不翼而飛。儘管視明天的天候或考慮到食材的消耗速度而多帶兩三條魚回家,魚總會是在夜裡不知去向。
  老人不記得自己有多吃了。如果是過世的妻子在夜裡造訪,偷偷吃了魚,那麼老人也很歡迎。但妻子不喜歡河魚的味道,如果真的是她,消失的應該會是兔肉才對。

  今天這條魚也會消失嗎?
  老人這麼想著,決定今晚熬夜看守。

  就算熬夜害他隔天睡過頭,也只會影響他一個人。況且夏日的夜晚總是難以入眠,偶爾一次也無妨吧。老人這麼想著,裹著被單在玄關前縮起身子。這算是深夜裡的小小冒險吧。他悄悄地微笑。
  就這麼慎重地監視水桶時,不知為何心臟興奮地蹦跳。老人回想起孩提時代害怕鬼怪上門而緊張地不斷盯著窗口的回憶。打從小時候,他就有種越是害怕就越想親眼確認的不服輸個性。但現實像是要嘲笑與睡意奮戰的老人,時間平穩地流逝。
  在他驚覺魚尾拍打水面的聲音時,意識其實已經有一半落入夢鄉了。

  ────────────嘰……!

  突然間,傳來房門開啟的嘎吱聲。老人倏地起身,連忙抬起臉。房門微微開了一道隙縫,一道亮晃晃的月光從該處投入昏暗的房內。
  有東西無聲地從那裡溜了進來。老人在黑暗中凝神注視,吃了一驚。

  入侵者是一隻體型瘦小的橘貓。

  因為體型特別嬌小,說不定還只是隻小貓。貓一步步走過房中,在水桶前沉穩地坐下。貓高舉起一隻前腳,一動也不動。
  下一瞬間,貓靈巧地只濺起最少的水花,從水桶中撈出了魚。
  叼起在地面上彈跳的魚,貓洋洋得意地搖擺著細長的尾巴。見貓大搖大擺地就要走出房門,老人這下怒火中燒。
  老人原本就討厭貓。雖然妻子喜歡,但是那偷偷摸摸的態度總是讓老人覺得不愉快。況且附近的野貓和鄰居養的貓一見到老人總是拔腿就逃,更讓老人心裡煩躁。
  長年累積的不滿,在這瞬間暴發了。
  老人猛然抓住橘貓的尾巴,一把舉起將牠倒吊在半空中。貓發出遠比老人預料中更響亮的慘叫聲。那彷彿恐懼死亡的慘叫,讓老人連忙鬆開手。貓驚慌跳起,撞倒了倚在牆邊的掃帚,又撞上櫃子讓乾柴散落一地,最後在混亂中逃出小屋。老人開口想叫住那隻貓,但在他說些什麼之前,貓已經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樹林之間,只剩下那條魚還在地上不斷彈跳著。老人嘆了口氣站起身,將那條精神飽滿的大魚放回水桶。

  偷魚大盜出乎預料的真面目與這次事件,讓老人不知怎地覺得好累。
  他躺到床上,決定這次要一覺到天亮。

  他將單薄的床單拉到胸口處,閉上眼睛。但這次就是無法入睡。貓剛才慘痛的叫聲還在耳邊繚繞不去。老人突然擔心起妻子萬一知道了這回事,不知道會怎麼說。妻子是個溫柔的女性,一定會氣得鼓起那柔軟豐盈的臉頰。

  親愛的,不可以這樣喔。怎麼可以抓貓的尾巴呢?

  不好意思啦,老伴──老人默默想著。
  因為我從來不曉得牠會這麼痛啊。

  老人想著,明天擺條魚在外頭當作給貓致歉吧。但老人又想到,那隻貓這回吃了苦頭大概就不會再回到這間小屋了吧。

  ────────────嘰……!

  就在這時,房門緩緩敞開。老人以為是貓回來了,自床上撐起身子,但是他的動作在途中靜止。貓的確是回來了沒錯。那隻瘦弱的橘貓氣憤地鼓著長尾巴,正要走進房內。在牠身後,眾多貓魚貫進入。
  有黑色、有紅色;有灰色、有三色;有虎紋、有黑白;有瘦有胖,各式各樣形形色色的貓成群結隊,每一隻都帶著認真得令人感到滑稽的表情,安靜地走進房內。
  從沒想過貓居然帶著同伴前來報復,老人目睹月光下的貓群,渾身僵硬,動彈不得。但在下一個瞬間,他忘了恐懼,不由得歪過頭。

  在貓的隊伍中,有個顯然格格不入的生物。
  披著頭紗的白皙少女,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參與其中。

  仔細一看,她的頭紗上戴著一對擺明了只是裝飾品的白色貓耳。
  大概是察覺老人的視線,她揚起臉。彷彿要告訴老人請別介意般,她對老人低頭致歉。老人不禁想著:等等,在道歉前有其他該說的話吧?妳究竟是誰?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然而老人沒有勇氣在這狀況下開口詢問。
  最後,貓群與少女在房間內圍繞成圓圈坐下。

  喵嗚~~喵嗚~~喵嗚~~喵嗚~~喵嗚~~喵嗚~~

  貓兒同時叫了起來。彷彿受到刺耳叫聲的呼喚,一隻體型壯碩如狗的貓並非從房門,而是從房間角落的暗處現身了。胸前有著白色斑點的黑貓渾身散發著與其他貓截然不同的威嚴。
  老人一目睹那身影,自然而然就明白了。這隻黑貓是貓妖精,大概就是這群貓的首領吧。那麼接下來究竟會發生什麼事?

  嗚喵、嗚喵、嗚喵、嗚嘎~~

  貓妖精以低沉的叫聲不知發出什麼宣言。於是剛才那隻瘦弱的橘貓垂下頭,走進圓圈中央。橘貓以兩條後腿搖搖晃晃地直立,從腳邊倏地抓起牠帶進房裡的老鼠屍體。橘貓粗暴地甩動老鼠尾巴後,鬆開前腳。可憐的老鼠屍體就這麼摔落在地上,橘貓也跟著應聲倒地,哀哀低鳴。看來似乎是在控訴老人剛才將牠吊起的經過。
  圍繞成圓圈的貓群倏地躁動,批判的眼神剎那間集中在老人身上。雖然不懂牠們的語言,但是目睹了似乎正不斷惡化的狀況讓老人不禁倒抽一口氣。就在這時,那位古怪的少女倏地起身。

  「嗚咪、嗚咪咪!嗚喵~~!嗚喵!」

  她將雙手握成拳頭模仿貓的手掌,以可愛的動作示意一旁的水桶。隨後她擺出從空中叼起物體的姿勢,而後搖了搖頭。大概是在說不可以偷人家的魚吧。但剛才的橘貓不愉快地低鳴著站起身。少女仍舊握著貓拳,喵喵叫著擺出應戰的姿勢。

  嗚喵「嗚喵喵!」喵嗚「喵喵!」喵~~!「喵嗚!」嗚嘎~~!

  少女與橘貓之間的激烈交鋒不斷持續。老人看不出現在情勢究竟偏向哪一方。只見橘貓倒立,白色少女則搖晃著假的貓尾跳舞。橘貓後空翻,白色少女則在一抹看似影子的玩意兒支撐下,倏地跳到天花板附近。不過老人告訴自己那一定是自己看錯了。
  兩者間的爭執更加白熱化,周遭的貓群也跟著激動起來,嗚喵嗚喵地叫著不知想表達什麼,眼看場面就要失去控制。就在這一刻,貓妖精將粗壯的尾巴甩向地面。

  ─────叩、叩!

  那彷彿法官敲響的木槌聲,貓群剎那間恢復寧靜。在一片沉默下,貓妖精走進貓群環繞之中,舉起了前腳。白色少女與橘貓同樣表情緊張地搖著尾巴。

  隨後,貓妖精的手掌使勁一拍橘貓的頭。

  橘貓發出低沉的哀鳴,縮起身子。貓妖精叼起橘貓的頸子,走出房門。其他貓也一臉肅穆地點點頭跟在後頭。少女也站起身就要走出門外時,突然停下腳步,轉身看向老人,深深低下頭。

  「貓妖精的貓法庭至此結束。不好意思打擾您了。」

  少女搖晃著尾巴,再度要轉身離去,但來到門口又停下步伐轉身。

  「啊,結果好像是無罪喔。恭喜您。」

  少女露出與老人的妻子有幾分神似的溫柔微笑向老人道別,消失在門後。
  她彷彿跟隨著貓群的去向走向森林中。老人似乎看見了有隻蝙蝠飛到她戴在頭上的貓耳之間落腳。
  只剩一人的老人愣愣地喃喃自語:

  「………………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他如此嘟噥時,晨光終於照亮小屋的窗邊。


  隔天,他用烤網將那尾大魚烤得香氣四溢,擺到盤子上擱在玄關大門前。
  隨後便出發前往村裡拜訪許久未見的孩子一家。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29 | 显示全部楼层
  黑暗之王的故事 5


  少女踩著蹣跚的步伐將大量的書搬到國王身邊後,開始為國王說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故事中寫的人類與紀錄中好像全然不同。原本以為全是毒蟲的人類,有時候會為了同胞英勇涉險,有時也會挺身幫助受傷生病的動物或幻獸,有如花朵般在故事中恣意綻放。
  「這之中有些是真正發生過的事喔。」
  少女如此說道。除此之外,少女摘了水果、釣了魚來給國王看。國王說存在於自然界之物的形體他大致上都認識而拒絕,但少女回答:「腦海中的知識和實際見到的不同。」少女甚至未經同意就生火,想讓國王品嚐烤起司的味道。但那時排煙狀況不若她想像中順利,害得國王只好連忙搧風。
  少女雖然身體看似嬌弱,卻穿著厚底皮靴習慣冒險似的四處行動。不知為何明明皮膚白皙,卻不曾對陽光顯得抗拒。少女出乎意料的豐沛活力讓國王十分厭煩。
  「妳真是超乎想像的強韌啊。」
  「畢竟我算是只有這個優點嘛。」

  而且少女的說教總是不分晝夜,沒完沒了。

  「不可以傷害人喔。」「不可以殺人喔。」「當然幻獸也同樣不可以。」「動物和人都不是因為無聊就可以隨便毀壞的。」「不可以一直待在無聊的生活裡。」

  不知不覺間,少女不再對國王使用敬語。少女抬頭挺胸,就像對待朋友或家人一樣與國王交談。國王總是板起臉反駁。儘管如此,少女還是毫不氣餒。

  「愚蠢的傢伙,區區毒蟲也敢對我指手劃腳。」
  「因為最後會後悔的一定是你啊。」
  「那我就從妳這傢伙開始殺吧,讓妳嘗嘗永遠的痛苦如何?」
  「如果你真的想這麼做,請便。我已經有所覺悟了。」
  「我真的會動手喔。」
  「要等到什麼時候?」
  「煩不煩啊!」

  少女每天一到晚上便向國王道晚安,在國王腳邊入睡。儘管置身於能破壞一切的國王身邊,少女卻從未露出恐懼的表情。

  某一天夜裡,坐在王座上的國王伸手摘起花朵的殘骸。那是少女最初帶到王座旁的粉紅花朵。少女忘記清理的花朵已經乾枯,失去了原本的香氣。國王在深夜裡用自己的黑色指尖撫過枯萎的花瓣時,突然感到遺憾。

  直到這時,國王第一次明白了所謂的破壞代表的就是這麼一回事。
  漸漸地,國王和少女開始聊起別的話題。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話 棲息水中的馬
  
  
  葬禮的隊伍在灰色山丘上緩緩前行。
  
  夏日的天空布滿了層層堆疊的烏雲。沉重的天空塗滿濃淡各不同的灰色,看起來彷彿下一瞬間就會像坨泥巴墜向地面。雲的內側傳來雷鳴聲,一部分隱約發光。但是不知為何嗅不到降雨前的濕氣。在這片陰天籠罩下,枯草遍布的灰色山丘上,葬禮的隊伍在雷鳴的追趕中緩緩前行。
  菲莉默默讓出道路,未經猶豫便跪在路旁。她將雙手交握在胸前,垂下頭開始為死者祈禱。喪禮的隊伍走過她的面前。
  隊伍的成員都穿著遮蓋全身的黑色長袍,手中握著鎖鏈,鎖鏈下端吊著小提燈。橙色光芒在這片灰色的世界中隨步伐搖曳。那火光肯定會將死者的靈魂確實引導至墓地吧,一定也能驅趕在這途中誘惑死者的惡靈。
  從頭到腳蓋著黑布的隊伍成員看起來彷彿他們自己才是死者。這時,隊伍中突然有一個人絆到了腳而跌倒。黑布隨之掀起,露出底下那張稚氣未褪的少女臉龐。菲莉連忙站起身,伸手幫忙攙扶。就在這時,菲莉瞧見了棺材裡頭。棺材似乎是送到墓地安置後才會用鐵釘釘死,棺蓋現在半開著。
  
  看見棺材內部,菲莉瞇細眼睛。
  棺材裡頭幾乎是空的。
  
  裡頭只躺著一小塊纏繞著染血繃帶的肉塊。蒼蠅發出振翅聲飛在周遭。少女以顫抖的聲音道謝,試著站起身。她的臉頰爬滿了淚水。一位老嫗──也許是她的祖母──靠近兩人,伸手幫忙攙扶少女的肩膀。老嫗察覺了菲莉的視線,以枯啞的嗓音低聲說:
  「她是這孩子的好朋友。在湖畔失去行蹤,最後只有肝臟被沖回岸邊。像這樣死去的孩子已經好幾個人了……真是悽慘啊。」
  老嫗低下頭,邁開步伐。少女也搖搖晃晃地回到葬禮的隊伍中。不知誰敲響了手中的鐘。鐘聲與雷鳴彼此重合,沉鬱的聲響在這片灰色的世界迴盪不已。
  灰色的送葬隊伍漸行漸遠,留在原處的菲莉自言自語:
  
  「…………水馬(Each Uisge)。」
  
  她拿起剛才平放在地上的手杖,緊緊握住。
  隨後菲莉朝著送葬隊伍的反方向,也就是村落的方向邁開步伐。
  
  * * *
  
  在長滿鮮綠牧草的平原上設有白色的圍籬。圍籬中的羊群們擠在同一個角落,不斷發出咩咩聲。大概是害怕雷鳴,牠們躁動地不斷蹬著草地。附近的空氣中充滿了細微的羊叫聲與濃烈的野獸氣味。托羅從皮包中探出臉,抖動著鼻翼,打了個噴嚏。
  為了讓羊群直接進入,圍籬旁有一棟朱紅色建築物。
  菲莉沿著圍籬的外側,朝著那磚瓦建造的牧羊小屋前進。現在關閉的左右兩扇木門前方,身穿連身工作服,很適合大鬍子的粗獷男人不知正搬運著什麼。
  他在地上擺出好幾根鐵鉤。握柄有如槍一般長,前端附有造型凶惡的倒鉤,怎麼看也不像牧羊所需的農具。男人像是在檢視鐵鉤的品質,一根接一根將鐵鉤拿到手上。菲莉靠近正聚精會神工作的男人。
  「不好意思…………請問──」
  就在這時,男人腳邊那抹黑影有所動靜。菲莉不由得瞪大雙眼。
  那是一頭年老的黑狗。身形壯碩有如一條小牛的老狗撐起身子,直盯著她。儘管在過去曾遇見無數形形色色的野獸與幻獸,但菲莉還是在老狗站起身之後才察覺牠的存在。在訝異的菲莉耳畔,庫施那吹了聲短促的口哨。
  『還真是稀奇,就連我也幾乎感覺不到存在感。不曉得在人類身旁擔任衛兵幾年了,真是了不起的侍衛,堪稱老兵的榜樣啊。』
  「您好。我不是什麼可疑人物喔。」
  菲莉低下頭對著老狗輕聲說道。老狗嗅了嗅菲莉伸出的手掌後,稍稍放鬆緊戒。但牠顯然並未完全鬆懈,而是將視線挪向菲莉腳邊的影子。
  『哦……能察覺我的存在嗎?』
  「請別擔心,庫施那也不是什麼可疑人物。」
  老狗沒有出聲回答,只是放鬆了力氣。牠將頭擱在前腳上,再度於主人身旁趴下。男人用那雙大手摸了摸老狗的頭,以嘶啞的聲音對菲莉說:
  「既然古里姆放行了,妳應該不是壞人吧……妳是什麼人?」
  「突然造訪很不好意思,我是旅行中的幻獸調查員,名叫菲莉•埃赫納。關於您女兒的事件,我深感遺憾。」
  菲莉取出膏藥盒,向男人顯示紋章後深深低頭行禮。男人像是理解了她的來意,點了點頭,對她伸出手。菲莉緊握住那隻皮粗肉厚的手掌。
  「我叫巴納德。既然妳特地來找我這連葬禮都不參加的混帳父親……妳應該已經知道我家女兒是怎麼死的了?」
  「是的。聽說是在湖畔失去行蹤,只有肝臟被沖回湖畔。應該是水馬吧?」
  「是喔……原來那怪物叫這名字。」
  「您親眼目擊過?」
  「不,看到的不是我……不過,有個倖存者。」
  巴納德一臉陰沉地搖搖頭,開始訴說從倖存者那裡聽到的事情。
  
  在某個炎熱的午後,六名少女與一名少年前往湖邊戲水。聽說一行人在岸邊遇見了一匹可愛的小馬。小馬像是希望有人騎上牠的背,挨近眾人身旁磨蹭。少女答應了那可愛的邀請,一個接一個騎上馬背,小馬愉快地低鳴。但在這時,少年發現了一件怪事。為什麼一匹小馬能讓六個人乘在牠背上?定睛一看,原來那匹馬的身軀正一點一點地拉長。
  那絕對不是什麼幼馬。少年發現這回事,拔腿就想逃。但小馬昂首嘶鳴,擋到湖畔方向讓少年無法逃進森林中,奔馳在水面上追趕在少年身後。同一時間,六名少女們在驚懼之中哭喊卻無法離開馬背。直到少年抓住垂到湖面的樹枝爬上樹,小馬這才放棄他,跳進湖水中。
  
  在那之後,六個肝臟被沖上湖畔。
  
  因為少年口述的內容太過荒誕,村民們誰也沒相信。雖然村民也曾聽聞幻獸造成的災害,但都是外頭的傳聞,這一百年來一次也沒在本地現身。但是,巴納德的女兒為了尋找在森林走失的小羊,因為距離不遠便拒絕了老狗的護衛,前往湖畔後也同樣下落不明。
  
  隔天,肝臟被沖上湖畔。
  
  「是我們太蠢了。無論是我們家或村裡的人,大家都覺得不可能有那種怪物。女孩們的死狀確實異樣,但大家都覺得應該是胡鬧過頭而溺水,屍體被狼啃了吧。小夥子也是因為目睹夥伴們死去,一時之間胡言亂語而已吧。只剩下肝臟聽起來是不太對勁,但根本沒人想過同樣的事件會再度發生……如果那時候我願意相信,女兒也不會丟了性命。」
  「請別責怪自己,這是人之常情。幻獸帶來的災害時常因為事態超乎常識,起初不容易明白原因在於幻獸。再者,水馬也並非多麼著名的幻獸。」
  如此解釋後,菲莉蹲下身。不知何時她腳邊擺了一本書。她白皙的手指拾起那厚重而陳舊的書本。巴納德雖然一瞬間感到納悶而皺起眉頭,但最後沒多說什麼。她熟稔地翻開泛黃的書頁。
  
  「幻獸書,第二卷第五十六頁──『水馬』──『第一種危險幻獸』。」
  
  菲莉緊張的語氣唸出「第一種危險幻獸」這字眼。
  菲莉翻開的水棲馬的條目中,設有許多子項。其中只有水馬被認定為「第一種危險幻獸」。
  「『棲息於水中的馬,水棲馬中最危險的種類。出沒於海洋或湖泊,時常以鬃毛美麗的模樣現身,將乘上馬背的人拖進湖中獵食。但因為討厭肝臟而留下肝臟不吃,剩下的肝臟會被沖上湖岸。』在同種族中以凱爾派(Kelpie)最為聞名,但凱爾派是棲息於急流處,凶猛性與危險性都偏低的幻獸。而水馬則是『第一種危險幻獸』,也就是存在本身就相當於獸害的幻獸。只要您向我提出請求,我就能立刻予以處置。」
  「不了,不需要。」
  巴納德的回答讓菲莉愣愣地眨了眨眼,納悶地歪過頭。菲莉露出打從心底無法理解的表情,對巴納德問道:
  「請問是為什麼?」
  「女兒的仇,由我來報。」
  巴納德如此說完,拿起剛才擺在地上的鐵鉤。他從中選了三把扛在肩上,邁開步伐。菲莉緊追在他身後。
  「那太危險了。此外身為幻獸調查員,我也無法建議被害者私自復仇──」
  「雖然這只是我的直覺,不過調查員小姐,妳一定是打算盡可能別殺那傢伙吧?妳的眼神看起來就像那樣。」
  「……的確,我個人並不喜歡殺害幻獸。然而『第一種危險幻獸』屬於必須盡速移至沒有人煙的『保存地區』或是予以『驅除』的對象。水馬並非規定上建議遷移至『保存地區』的稀少幻獸,而屬於『驅除對象』。況且現在也已經造成了嚴重災害。我會將各位居民的安全放在最優先,負起自身的職責。」
  「這樣啊。那調查員小姐,萬一我死了妳就宰了那傢伙吧。」
  「無論是我或您下手,結果都一樣。您不這麼認為嗎?」
  「我不覺得啊。這是我的問題。」
  巴納德停下腳步,轉頭看向菲莉。那雙眼中清楚浮現了對眼前這位固執少女的憤怒。菲莉用蜂蜜色的眼睛平靜地接下燃燒般的視線。
  「女兒、重要的家人被殺的仇恨,沒辦法託付給別人就能放下。拜託妳體諒我。如果現在把敵人讓給妳,我會後悔一輩子。」
  「您的女兒肯定是一位溫柔善良的孩子吧。獸害的遇害者比起為自身復仇,大多更希望遺族能平安活下去。儘管死去的她不期望您為她報仇……您還是非得這麼做不可?」
  「妳說的沒錯,就是這樣。我啊……我就只是恨那傢伙。」
  巴納德喃喃說著。他臉上表情並非憎恨,而是飄過一抹空虛。他如此獨白:
  
  「殺了我女兒的怪物,我就是恨到無法忍受。」
  
  幻獸沒有人類的道德觀,習性較接近動物的種族更是如此。
  他們總是倏地現身,順從天性啃食名為人類的肉塊。正因如此,在童話與傳說中總不缺少人類與幻獸交戰的故事。
  
  對於女兒慘遭獵食的父親心中的憎恨,菲莉沒有再多說什麼。
  
  巴納德打開了倉庫門。倉庫內的橫樑上綁著一條繩索,繩索下則吊著一隻背部刺著吊鉤的小羊。頸子已被割斷的小羊身軀下方流了一灘發黑黏稠的血泊。巴納德揮手驅趕蒼蠅,將小羊的屍體從吊鉤上取下,以厚毛毯包裹,放在一聲不吭地跟進倉庫的老狗背上,用細繩固定。老狗並未因血味而興奮,默默扛起屍體。
  隨後巴納德揹起了早已準備好的沉重背包。左肩扛著鐵鉤,右肩扛起皮包,在老狗的伴隨下邁開步伐。甚至沒有將因雷鳴而膽怯的羊群趕回小屋,他踏上通往村莊的道路。菲莉默默地跟在他背後。
  「妳要跟來是無所謂,但可別礙事。雖然我不曉得妳一個小姑娘要怎麼擊退怪物,但調查員小姐要工作就等我死之後……如果妳礙事,我沒辦法手下留情。拜託妳千萬別這樣。」
  巴納德以陰沉的語氣如此斷定,同時菲莉腳邊的黑影有了動靜。低沉陰鬱的嗓音伴隨著同樣的語氣詢問:
  『我的鮮花,妳這下打算怎麼辦?在那人類開始愚蠢的復仇之前,我也是可以先找到水馬做成串燒。』
  「不行。那個人是認真的。現在如果我硬是要出手,我覺得他真的會一輩子耿耿於懷。減輕獸害遇害者的精神負擔也是調查員的職責……對『驅除對象』的懲罰,就依照他的要求。如果他遭遇危險,你再馬上出手幫忙。」
  『這樣應該比較好吧。萬一仇敵被奪走,那男人說不定會想殺妳。到時候我就會殺了那男人。不過就是區區一條毒蟲,對我而言只是舉手之勞,但我的妳肯定不願意吧?』
  「絕對不可以。就算我死了也不可以。」
  『少說蠢話。如果我要出手,一定是對方對妳顯露殺意的瞬間,遠在妳被殺之前就結束一切。我不會讓任何人殺妳……絕對不會。只有這一點就算妳再怎麼請求,我也不會退讓。』
  「大笨蛋庫施那。頑固,牛脾氣,死腦筋。」
  『為什麼在這時妳會毫不猶豫就罵人啊?這樣我也很傷腦筋啊。』
  菲莉也知道無論再怎麼說,庫施那都不會改變心意。她只能鼓著臉頰不斷投以憤怒的言詞。菲莉對著一頭霧水而不知所措的庫施那,繼續低聲說:
  「老是想耍帥,明明就怕寂寞,整天都在保養尾巴。」
  『尾巴就是要絨毛鬆軟比較好吧!』
  庫施那語氣悲痛地反駁。大概是聽見兩人的竊竊私語,巴納德納悶地回過頭來。庫施那連忙噤聲,菲莉的影子不再起伏而變回原本的平坦。老狗再度凝視著菲莉的黑影。菲莉蹲下身,詢問順從地扛著小羊的老狗:
  「你覺得這樣真的好嗎?」
  「………………」
  「小姑娘,這傢伙不會吠。」
  聽見菲莉對老狗說話,巴納德頭也不回地開口說道。菲莉納悶地歪過頭。她看著老狗,對巴納德問道:
  「不會吠?請問是為什麼?難道是聲帶受傷了?」
  「因為那傢伙渾身漆黑不吉利,原本預定要被埋在剛落成的墓地,當成守護墓地的守墓犬。但是,我家女兒那時候挺身阻止了。她當時說:在我死之後,我的靈魂來守墓,所以拜託大家放過這孩子,不要活埋牠。在那之後,這傢伙就成了我家的狗,但大概是那時被嚇壞了吧,之後連一聲也沒吠過。」
  「代替狗啊……」
  菲莉愣愣地反芻這句話。為了守護墓地,在尚未有死者的墓地活埋動物雖然殘酷,但也是常見的習俗。活埋的祭品有時也會選擇小羊或豬。願意發誓取而代之,選擇死後也被束縛於墓地的命運,那樣的覺悟非同小可。菲莉試著描繪勇敢少女的身影,但浮現在眼皮下的卻是落在棺材內的肉片。
  「是啊。但是女兒只有肝臟回到我身邊……那傢伙的靈魂現在究竟在哪裡,是不是真的成為了守墓人,我連這個都不曉得。」
  巴納德再度以空洞的聲音如此說完,一人與一犬就這麼安靜地沿著道路前行。雖然巴納德沒對狗下指令,但雙方不約而同在通往村莊的半路上偏離道路,步入森林。菲莉追趕在他身後。
  在灰色的陰天下,森林中陰暗得彷彿夜晚提早降臨。越往森林深處走,腳底下的土壤就越是濕軟,漸漸開始沾黏在鞋底。冰涼的不祥濕氣瀰漫在整座森林中,乳白的濃重霧氣遮擋在眼前。在到處都是枝枒的白色世界中,一切都顯得飄忽不定。在乳白色的霧氣中,人影或樹幹也不容易分辨清楚。儘管如此,菲莉還是努力追逐著巴納德的背影,但是人影突然從視野中消失。老狗隨即四腳蹬地一跳,身影也被霧氣吞沒。兩聲水聲接連傳來。
  
  「…………到湖邊了?」
  
  菲莉連忙跑向他們消失時的位置,踩過腳下密布的樹根,急著向前。但這時一道黑影從背後拉住了她的手臂。菲莉停下腳步,數顆石子自她的腳邊落入白霧中。數秒後傳來水聲。
  「…………謝謝你,庫施那。」
  『用不著謝。在視野這麼差的地方,代替妳的眼睛也是我應盡的職責。』
  仔細一看,眼前的地面已經崩塌,下方應該就是湖面了。在霧氣中凝神注視,可以看見散落著小石子的混濁淺灘。雖然高度落差不大,但如果毫無提防就這麼直接摔下去大概會有危險吧,一人與一狗剛才大概就是從這裡跳下去的。
  『主人啊,請走。』
  「謝謝你,庫施那。」
  菲莉踩在庫施那造出的黑影階梯上,省略了最後一階而跳進淺灘,厚底皮靴沉沉陷進參雜著水草的淤泥。
  她置身於有如雲層緊貼湖面的霧氣中,尋找巴納德的身影。
  
  ──────嘩啦!嘩啦!
  
  不遠處傳來清晰的水聲。菲莉循著那聲音,看見男人與老狗正橫越湖泊。巴納德與老狗抵達湖中的沙洲後放下行囊。菲莉連忙追趕到他們身旁,蹲下身。
  巴納德從行李中取出小鏟子,開始挖坑。坑洞的深度足夠後,他便將大而平的石頭從岸邊搬來,放置在兩側。緊接著從皮包中取出包在紙中的石炭與乾燥的木材,一同鋪在坑洞底部。用火柴點燃紙張,扔進洞中。
  火焰熊熊升起後,巴納德將小羊的屍體從老狗背上卸下。從鐵鉤中挑了一根,將握柄刺進羊的屍體。伴隨著骨肉撕裂的噁心聲響,被刺穿的羊身流落血滴。巴納德憑著蠻力硬是將鐵鉤從羊的肛門貫穿到嘴巴,隨後將鐵鉤的兩端架在石頭上。雖然有些不平衡,他就這麼將小羊放在火堆上燒烤。
  巴納德將剩下的兩把鐵鉤放進火中,從皮包裡取出鼓風器吹進空氣,開始加熱。他神情肅穆地燒著羊的屍體與鐵鉤。
  他抹去汗水,以乾啞的聲音說:
  「要打敗怪物用鐵的武器最好,我家老頭子以前都這麼說。這玩意兒是我拜託鐵匠朋友打造的特製品,在我女兒死掉的當晚一直到今天,趕工幫我打造的。」
  火烤羊屍的味道瀰漫在湖面。尚未除去羊毛與內臟,也沒徹底放血的羊屍在火烤時的氣味近乎惡臭,但那同時也是強烈吸引獸性的氣味。羊毛的一部分起火燃燒,自內臟滴落的油脂掉到火堆,滋滋作響。
  
  ─────────嘩啦!嘩啦!
  
  就在這時,細微的水聲傳來。巴納德驚覺有異而抬起臉。菲莉也凝神注視聲音傳來的方向。雖然在霧中什麼也看不見,但她沒有放鬆戒備。
  巴納德與她剛才渡過淺灘時發出的水聲遠比這聲音更響亮。剛才的聲音就像是有東西正輕盈走在水面上,若非如此無法解釋。彷彿呼應眾人的戒心,水聲再度響起。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已經毋庸置疑了。有東西正在湖面上來回奔跑。
  
  「……來了啊?」
  「……水馬。」
  
  突然間,沉默降臨。濃密如幻境的白霧簾幕毫無動靜。沉默漫長得讓人懷疑剛才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是,突然間傳來了鼻孔呼氣的短促哼聲。
  巨大黑影像是要撞破白霧般衝向此處,踏過水面的蹄聲轉變為踢蹬泥地的聲響。衝上湖中沙洲的異形直撲向羊屍。在火堆照耀下,異形強勁地蹬向地面。
  
  菲莉不由得屏息注視。
  烈焰照出了鬃毛凌亂糾結的醜馬身影。
  
  恐怕是因為現在不需以美麗的身影誘惑人吧,化作怪物的水馬張嘴就要咬向羊身。巴納德一把抄起在洞中灼燒已久的鐵鉤,伴隨著飛濺的赤紅石炭碎片,將那鐵鉤直劈向水馬的身軀,隨後狠狠拉扯。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他怒吼著撕裂了水馬的皮膚與肌肉。黑血倏地迸出灑落在地面,腥臭味直刺鼻腔。
  水馬發出痛苦的哀鳴聲,使勁蹬地。彷彿沒受到分毫傷害般充滿力道高高跳起,淌著黑血的水馬就這麼衝進了濃霧之中。
  「得手了嗎?」
  「不可以放鬆!他還會再來!」
  在菲莉吶喊的瞬間,燃燒著憤恨的雙眼在霧氣中發光。那就有如夜晚中閃爍的星星,拖著紅色尾巴快速靠近。
  霧氣爆炸般迸裂。一匹醜陋的馬衝向此處。水馬如海藻般糾纏的鬃毛隨著奔馳而搖晃,拖著一條長長的腸子,直撲向巴納德。他側腹部遭到馬頭撞個正著,倒進湖中,水花四濺。水馬揚起前腳要將巴納德踢向湖中更深處。一旦被拖進水底,必然有死無生。
  就在菲莉向庫施那發出指示的瞬間。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時間靜止了。至少菲莉感覺就像靜止。
  那是憎恨的嘶吼,也是殺意的嘶吼。
  
  同時也是戰吼聲。
  
  老狗長吠。菲莉愣愣地注視著那身影。
  
  至今一聲也沒吠過,有如失去言語的老狗高聲咆嘯,猛踢地面飛身竄起。他撐開了嘴,利牙狠狠刺進水馬的咽喉。水馬在劇痛中昂首,口吐血沫,瘋狂甩動那粗壯的頸子。但老狗絕不鬆口,他眼中燃燒的憎恨絕不輸給水馬的憤怒。
  水馬拚了命掙扎,將老狗的身軀甩向沙洲。儘管背脊猛烈撞地,老狗依然繼續緊咬上下顎。一狗一馬就這麼糾纏在一塊,滾進了湖中。
  水聲劇烈響起,最終恢復平靜。霧簾另一頭已經看不見任何動靜。
  菲莉猶豫了一瞬間,跑向巴納德。腰部以下浸泡在湖水中的他按著側腹,搖了搖頭。
  「我、我沒事……別管我,拜託去幫我看看那傢伙。我好像骨頭斷了,動不了。」
  他口中的那傢伙指的究竟是老狗還是水馬,菲莉並不明白。但是菲莉沒有多問,拔腿跑向湖中。
  菲莉毫不遲疑奔向湖水較深的方向,漆黑藤蔓自她即將沉入水中的腳底處升起,支撐她的身軀。她就這麼在漆黑的立足點上奔跑,但她左顧右盼都找不到水馬與老狗的身影。托羅從她的皮包中鑽出,像是要幫忙尋找般在四周飛翔。
  菲莉想更加快腳步時,衣物下襬絆著了步伐,讓她差點跌倒。她粗魯地一把掀起衣服下襬,就要繼續奔跑。
  「光是看都覺得麻煩!真拿妳沒辦法!這樣肯定比較快吧!」
  「庫施那?」
  「況且身為一位淑女,這舉止未免太不像話了吧,我的鮮花。」
  「別說了,拜託幫忙找到他們!」
  庫施那把少女的身軀攔腰抱在懷裡,奔跑在湖面上。不久後,菲莉發現淺灘似乎有所動靜。菲莉朝著在白霧中一瞬間浮現的黑影伸長手指。
  「庫施那!」
  「知道了。」
  庫施那回應她的指示,飛快奔馳。老狗的身影很快就浮現在白霧的另一頭。
  老狗渾身顫抖著,張嘴不知把什麼吐向地面。那是一塊長著毛,形似馬的咽喉的肉塊。但那肉塊隨即轉為透明而瓦解,變質為形似水母的物體。
  菲莉從庫施那的懷中跳下,用差點要摔倒的速度奔向老狗。但在途中,她倒抽一口氣,停下腳步。
  老狗的腹部開了一個大洞。
  被水馬咬穿的傷口深得可看見內臟,大量的血不斷流入湖中。
  
  那傷勢肯定保不住性命吧。然而,儘管面臨死亡的恐懼,老狗卻沒有為自己哀號。老狗像是再度失去了聲音般,只是急促地不斷喘氣。老狗的雙眼濡濕,但不知為何彷彿充滿成就感,澄澈而驕傲。菲莉突然回想起不久前巴納德的那句話。
  
  重要的家人被殺的仇恨,沒辦法託付給別人就能放下。
  死去的少女為了保護守墓犬,發誓讓自己來擔任守墓人。
  
  「你也一樣…………………………………………………………憎恨嗎?」
  
  老狗的眼眶冒出一顆又一顆的豆大淚珠,眼神倏地變得混濁而失去焦點。突然間,牠再度看向菲莉,彷彿發覺了什麼似的悠悠眨眼。
  老狗的鼻子猛喘氣,任憑大量的血不斷流失,搖搖晃晃地向前進。菲莉連忙跪坐在淤泥中,抱住了他的身軀。牠的血染紅了菲莉的全身。
  老狗輕咬菲莉的衣角,微微拉扯,鼻尖轉向落在地上的水馬殘骸。那模樣像是要向主人報告自己真的辦到了,真的戰勝了。
  
  這時菲莉明白了。在那逐漸朦朧的意識中,牠把菲莉當成了另一個人。
  
  老狗挺起鼻尖好幾次磨蹭菲莉白皙的手掌。菲莉目睹那彷彿幼犬對飼主撒嬌的模樣,一次又一次輕撫牠的頭。這時,老狗彷彿終於能安心般,輕哼出一口氣,絞盡最後的力量似的緩緩搖了搖尾巴。
  
  
  一次又一次,搖著尾巴。
  老狗渾身癱軟倒下。
  
  
  菲莉緩緩伸出手,闔上那雙依然睜著的眼皮。
  站在一旁的庫施那摘下高頂帽,將帽子押在胸前。追到此處的托羅停在他的肩頭,像是提出疑問般把臉湊到他耳畔。庫施那低聲回答:
  「我這樣很稀奇?也沒什麼。只是同樣身為從者,覺得應該表示敬意罷了。」
  在他身旁,菲莉雙手交握,閉上雙眼。也不管染血的衣服變得更髒,她就這麼跪在血泊中祈禱。許久之後,她輕聲說道:
  「得去告訴巴納德先生才行。讓這孩子能埋葬在她看守的墓園。」
  「我的鮮花啊,妳覺得守墓人和這隻老狗真的能再會嗎?」
  「不曉得。現在她的靈魂究竟在哪裡,誰也不知道。但是──」
  菲莉伸出手輕撫老狗的頭。報仇雪恨的狗的靈魂究竟置身何方,誰也不曉得。儘管如此──
  
  「我想他們一定都已經自由了。」
  
  菲莉為兩人的重逢祈禱,再度閉上眼睛又睜開,然後站起身。
  四周是一片靜謐的湖面,濃霧正逐漸自森林散去。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黑暗之王的故事 6
  
  
  「我懂了。如果要讓你閉嘴,就需要給予某些代價吧。」
  
  某一天,國王雙手抱胸對少女這麼說道。正用翠綠軟枝編織頭冠的少女歪過頭。她將完成的頭冠戴到正等候回覆的國王頭上。國王摘下頭冠說:「妳先聽我把話說完。」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人會為擴展領地而爭戰,為追求財富而殺戮。人類應該是以代價驅動的生物沒錯吧?但至今為止我只是單方面要求妳閉嘴。妳想要什麼?雖然妳很囉唆沒錯,但確實有妳在讓我這陣子都不無聊。只要妳開口,人類所期望的一切我全都能賞賜給妳。」
  「我沒什麼想要的。」
  「真是如此?」
  「正是如此。」
  
  因為少女都這麼說了,國王也沒辦法。
  少女說不可以殺害、不可以破壞,又拿了許多東西來給國王看,講了許多故事給他聽,卻從來不向他索求回報。
  儘管如此,國王還是向少女展示各式各樣在這城堡裡人類應該會想要的各種物品。寶石、美酒、金幣與貴重的飾品。但少女依舊回答自己什麼也不要。
  
  日復一日,同樣的對話重複了不知幾次後,黑暗之王投降了。
  
  「我明白了。看來妳真的別無所求。」
  「我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但是有個請求。希望你不要傷害任何生命。」
  「這樣就夠了?」
  「對啊。」
  「就這樣?」
  「對啊。」
  「真的就這樣?」
  「真的啊。」
  「原來如此,就這樣啊。」
  「啊!不過……」
  「嗯?」
  
  聽見少女這句話,讓國王不禁靠向她。看來少女心中其實也有想要的東西。國王雖然很好奇那究竟是什麼,但同時也有一點點失望。
  恐怕只是國王一直猜錯,但少女也和其他人類同樣有她追求的代價吧。然而,少女給了一個國王始料未及的回答。
  
  「你有沒有打算離開這座城堡?」
  「離開?為什麼?妳突然在講什麼?」
  「我說你啊,與其一直待在這種寂寞的地方──」
  
  
  「──跟我一起走一定比較好。」
  
  
  國王愣了好半晌。他非常非常吃驚。
  坐在王座上的他雙臂抱胸,開始思考自己該怎麼辦。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話 小孩枕邊的精怪
  
  
  托羅心中有許多不滿。
  
  第一,自己的威嚴似乎江河日下,或者該說從來不被當作一回事。第二,自己明明也是主人的護衛,卻好像從未立下功勞。第三,今天庫施那也莫名地靠近主人,托羅用頭槌制裁他卻被躲過。
  
  還有就是現在被關在皮包裡不能出去!
  
  * * *
  
  那是一間狹小破舊卻溫馨可愛的小屋。
  
  在與廚房直接相連的客廳牆面上,標本釘固定著許多乾燥後的淡紫色花朵。夏末時分的宜人微風自沒有窗簾的窗口吹入室內。
  菲莉背靠著用剩餘布料拼湊製成的軟墊,坐在沒點火的暖爐前的搖椅上休息。
  三名孩童在她的身旁跑來跑去。他們揮舞著木片削成的劍,打著一場沒有終點的戰爭。將剛才燉煮馬鈴薯的大鍋清洗乾淨後,孩子們的母親用圍裙抹著手。她圓圓的鼻頭泛起紅潮,傷腦筋似的笑著。
  「不好意思啊,這位客人。孩子們有點太吵了。」
  「不會,請別介意。我才該道歉,在各位享天倫之樂的時候來打擾。」
  「您在說什麼呢,用不著介意這種小事。只要您願意,明天也好後天也好,想待幾天都無所謂喔。對吧,親愛的。」
  「………………嗯。」
  「哎呀,這個人也真是的,都沒在聽人說話。」
  見丈夫只顧著翻書隨口應聲,夫人手扠著腰嘆息說道,但語氣聽起來並非真的動怒。夫人也明白,她的丈夫雖然正沉浸在向菲莉借來的家畜醫療書,但他會看得如此入迷不只是因為他本身喜歡照顧動物,最重要的還是為了讓家人的生活能更加富足。
  
  今天菲莉之所以會借住在這戶人家,原因也是小山羊的疾病。
  
  得知小山羊喝了不乾淨的水而腹瀉後,菲莉讓牠服用草藥。菲莉當時那一句「我身上有不少動物用的藥」,讓這戶人家的丈夫深受感動,便招待菲莉來到自家作客。
  在晚餐時,菲莉與他討論動物的習性。當菲莉談起幾項關於幻獸的知識,丈夫聽得入迷而讓夫人最拿手的家常菜都涼了。夫人雖然裝出一副氣憤的表情,但菲莉也一眼就明白她深愛著這樣的丈夫。
  
  雖然對菲莉而言晚餐確實是快樂的時光,但在晚餐後有個麻煩正持續著。
  
  孩子們實在太吵了。三個調皮活潑的男孩,讓客廳變得有如妖精的酒宴吵鬧。他們眼中見到的世界似乎與菲莉或父母有根本上的不同。他們說這間客廳是座魔法的大陸,他們正為了爭奪領土而持續一場橫跨百年的戰爭。
  現在暖爐前方是長男的國家,而客廳木地板的大部分──一直到廚房地磚地面的分界線為止──是在上次的戰爭中奪得功績的二哥的國家。而在擺飾櫥櫃下方起毛球的橄欖色地毯則是小弟略為狹小的國度。此外,地面上的裂縫是危險地帶,他們聲稱那同時也是通往其他世界的入口。
  菲莉覺得小孩子活潑當然是好,庫施那對於不影響自己的吵鬧也十分寬容,但托羅可就難以忍受了。因為自從造訪這戶人家後,他就一直被關在菲莉的皮包裡頭。
  
  「稍微再等一下喔,托羅。你現在出來會有危險。」
  
  托羅點頭回應菲莉的細語。萬一被淘氣的小鬼頭發現,托羅肯定會立刻成為他們的玩具吧。
  只要出了這皮包,托羅一定會成為下一場大戰的火種,被捲進三國的紛爭之中,最後被收進勝利者的寶箱中掛上鎖頭。我又不是什麼金銀財寶,求求你們不要為了我起爭執!托羅一面想像著那情景一面發抖。就在這時,夫人喊道:
  
  「好了,你們幾個!不乖一點,會被多姆•德金吃掉喔!」
  
  夫人雙手扠腰,鼓起臉頰厲聲說道。孩子們愣了短短一瞬間,但立刻又哈哈大笑起來。長男揮舞著木雕的傳說寶劍,扮了個鬼臉。
  「才沒有什麼多姆•德金哩!」
  「又講這種話!多姆•德金長著一口鐵牙,會把吵鬧的小鬼頭活生生吞下肚子喔!」
  夫人舉起裝成爪子狀的雙手作勢威嚇,但孩子們一點也不聽。唯有小弟露出幾分不安的表情,但在兩位哥哥面前,他似乎決定裝作若無其事。
  他很快就抹了鼻子,回到前往「連接到另一個世界的裂縫」的三王國聯合探險隊。這次探險的結果也許將終結百年來的戰爭,怎麼可以慢吞吞的。看著三人又回到他們浩大的冒險,夫人長嘆一口氣。
  
  「唉,以前還滿有效的耶。」
  「您說的是枕邊的精怪?」
  
  菲莉如此詢問,夫人點了點頭。她放棄教訓孩子們,轉身回到廚房將擦乾的器皿放到架子上。她離開後,庫施那低聲問道:
  『主人啊,妳們說的是什麼?我沒聽說過。那是一種幻獸?』
  「嗯~~有點類似但不是這樣。『枕邊的精怪』雖然算是屬於妖精種的幻獸,但實際上並不存在。Mumpoker、果樹園的傑克、懶散的羅倫斯、果姬婆婆、莓太太──他們都是大人們為了讓孩子們遠離危險場所而創造出的虛構角色。」
  『原來如此。也就是用枕邊故事嚇阻孩童啊,這可不能記錄在幻獸書上。我才在想,明明是沒聽過的幻獸,我的妳卻反應如此平淡。』
  「嗯。其實我也覺得有點遺憾。要是其中一位真的存在,一定很有意思。」
  菲莉如此說完微笑。收拾好餐具的夫人為菲莉端上茶水。乾燥的數種草藥混合調配的茶喝起來清涼爽口,很適合夏夜飲用。
  夫人對孩子們吼道:該上床睡覺了。孩子們揮舞著木劍表示抗議,但目睹父親默默地站起身後,他們便不情不願地將今天的冒險成果記錄在紙上,將那張紙珍藏在名為寶箱的破爛紙盒中,讓夫人一個接一個親吻額頭後,走向小孩房。好一段時間,那裡還是不斷傳出興奮的說話聲。
  夫人又為菲莉泡了杯茶,著手打理剩餘的家事。最後在小孩房的喧鬧聲完全落定後,她領著菲莉來到終於恢復寧靜的小孩房。
  
  「那麼,客人請住這間房吧。不好意思,我們家沒有多餘的空間能當作客房……不過孩子們房間用的寢具比我們的寢室要好上很多喔。」
  
  三個男孩並排躺在房間內,旁邊恰好有個空隙勉強能讓菲莉一個人平躺。不過孩子們在睡夢中左滾右滾,夫人舉手一拍額頭,喃喃說著:這下傷腦筋了。
  「唉,這樣不是辦法啊,況且早上一定也很吵……該怎麼辦?我就在椅子上睡吧?我的床鋪雖然壓扁了有點硬,若不嫌棄,請客人您……」
  「不會的,請別擔心。我在家裡平常也是和受傷的幻獸們擠在一起睡。這些孩子比幻獸要安靜多了。早上我也會比孩子更早起來,請別介意。真的很謝謝您這麼多的關心。」
  「這樣啊……那麼,就祝客人一夜好夢。有什麼事隨時都可以叫我。」
  菲莉低頭向夫人道晚安。夫人留下親切的笑容,轉身離開。
  確定男孩們都已經睡著後,托羅終於能從滿是塵埃味的皮包中探出頭。他像是要舒展筋骨,飛上房間的天花板。今天好不容易獲得自由,卻到了該睡覺的時間。他在窗簾後頭找到一個不錯的藏身位置,倒吊在該處。在這裡應該能一覺到天亮吧。
  菲莉伸出白皙的指尖輕輕磨蹭疲憊不堪的托羅的鼻尖。
  「晚安了,托羅。今天也謝謝你了。」
  『我的鮮花啊,願妳好夢。』
  「晚安,庫施那。祝你好夢。」
  
  放下行囊,簡單整理過裝扮,菲莉平躺在床上。
  就算長男把腿擱到她身上,她還是閉上眼睛,輕輕吐氣。
  
  不久後,平穩的夢鄉造訪小孩房。
  
  * * *
  
  話雖如此,但蝙蝠本來就是夜行性動物。
  
  當然身為燒瓶中的侏儒的亞種,托羅並不受蝙蝠習性的限制。
  經菲莉創造的他本來就能配合菲莉的活動時間,在早晨自然清醒,在白晝四處飛行,在夜裡安穩沉睡。但是像今天這樣整天都待在皮包裡的日子,蝙蝠的本性還是不由得躁動。
  托羅認為稍微活動一下也不會挨罵,就這麼從窗邊飛起。小孩房的牆面上畫著無數的塗鴉,再加上雜物散落一地,讓整個房間看起來非常雜亂。但現在孩童們都已經沉睡。在落入夢鄉的他們上方,托羅像是要發散白天時的怒氣般盤旋著。
  
  如果你們都是乖巧的好孩子,那我就能展現這精湛的飛行技術給你們瞧瞧了!
  
  托羅不禁憤慨地想著。其實托羅並不討厭和孩童們嬉戲,說是喜歡也不為過。畢竟他們都會率真地讚賞托羅,毫不吝惜給予掌聲,托羅也覺得自己平日時常低落的威嚴也有所回升。但今天簡直糟透了。說起來,自己的帥氣程度會墜地塗泥,都是因為庫施那有事沒事就叫自己小不點。托羅煩悶地想著。
  現在托羅在房內四處飛行,卻也沒聽見那語帶譏諷的陰鬱嗓音。看來庫施那很稀奇地今晚也睡著了。托羅得意地想著:那傢伙雖然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但是孩子們整晚的尖叫與歡呼肯定也讓那對兔耳疲憊不堪了吧。現在還有活力的就只剩自己了。也許今後遇見類似的狀況,就是自己一展身手的大好機會。托羅在期待之餘先是眺望著天花板,又看向地面,在半空中翻滾畫圓。不過就在他看著牆面上的塗鴉時,他的思緒開始往其他方向飄移。
  
  雖然孩子們的嬉戲是很吵鬧,但他們的冒險讓托羅十分憧憬。
  
  托羅試著拍打想像力的翅膀。
  面對嚴苛冒險的勇者托羅;所向無敵的勇者托羅。
  
  如果真能變成這樣──
  
  若有他上天下海的活躍,肯定能在各地發現許許多多的新種幻獸。幻獸們甚至會親自來到傳說勇者的跟前。如此一來,主人也不會再依靠那身分可疑的兔耳,會更加仰仗托羅的力量吧。
  不過,真要問自己是不是討厭兔耳,倒也沒這回事。更重要的是,托羅的活躍值得享譽世間。不對,其實沒沒無聞也無所謂,無人知曉也沒關係。其實托羅一點也不想要什麼稱得上勇者的名譽。
  
  只是想著,如果自己擁有與傳說中的勇者匹敵的力量。
  
  不管主人遭遇什麼危險肯定都能保護她。
  有時也能對難得的旅途夥伴──兔耳伸出援手吧。
  
  托羅不希望老是讓人家保護。這樣不行。那兔耳肯定也有他使不上力的時候。在那種時候,自己就得好好加油才行。然而,托羅卻沒有那樣的力量。不行,不能像這樣馬上就放棄。托羅使勁搖了搖頭。他肯定也有自己能辦到的事才對。
  
  沒錯。雖然現在並非如此,但托羅本來就是帥氣的男子漢。
  首先就從威嚇開始練習吧。有些勝負不需真正交手也能獲勝。
  
  重新立定志向,托羅意氣飛揚地抖動鼻翼,聚精會神。其實這招他從幾天前就開始偷偷練習了。托羅自認熟練度已經稱得上爐火純青,但畢竟平常總有庫施那的耳目在,托羅也不敢說練習已經十分充分。既然如此,現在正是好機會。托羅一甩翅膀靜止。
  
  在這瞬間,他撐大了嘴,展露他滿懷信心,自評滿分的威嚇。
  就在他的正前方,有一張孩童的臉孔。
  
  托羅剎那間靜止不動,穿著睡衣的男孩也渾身僵硬。一人與一隻就這麼有如雕像般靜止在原處。但孩子驚訝地圓睜的雙眼在數秒後倏地扭曲變形。托羅在四秒內就決定撤退,立刻鑽進菲莉的皮包中。
  男孩──三兄弟的小弟在下一個瞬間,發出了目睹世界末日般的嚎啕哭聲。
  
  「媽媽────!媽媽────!多姆•德金來了啦──────!」
  
  不對,我不是什麼多姆•德金──雖然托羅如此叫道,但他的話語只有菲莉和庫施那能理解。大哭的小弟驚醒了長男和二哥。大概是從小弟號哭不止的反應察覺異狀,剛才信誓旦旦聲稱不怕的兩人也開始放聲大哭。再加上剛才不管是被起來上廁所的小弟踩到,或是被二哥踢到都依然熟睡的菲莉也剎那間睜開眼睛。她飛快地挺起上半身,將手伸進皮包中,從托羅身旁抽出了紙張和筆。
  
  「多姆•德金?難道真的存在嗎!在、在哪裡?請問在哪裡!就算一眼也好,拜託讓我親眼看看!」
  「你們幾個究竟是怎麼了?客人您還好嗎?」
  
  目睹菲莉興奮的模樣,夫人納悶地問道。小弟、二哥、長男接連撲向母親的懷中。隨後來到小孩房的一家之主見到孩子們哭得像是嬰孩,伸手依序摸了摸他們的頭。
  
  
  在驚醒全家的大騷動中,托羅只能在皮包中顫抖著等待天亮。
  
  * * *
  
  隔天,在哭累的男孩們再度落入夢鄉時,菲莉品嚐美味的早餐。
  
  菲莉低頭說著「謝謝兩位的招待」,贈送一些家畜用的藥品後,與兩夫婦道別。轉身看向一直揮著手的兩人,菲莉也揮了揮手,邁步走在街道上。
  一直到那戶人家消失在視野中,菲莉雙手抱胸,喃喃自語:
  「結果還是沒能親眼確認多姆•德金的存在啊……到底能不能當作不確定幻獸多添增一項條目呢……雖然人家畫了這幅畫給我……」
  菲莉低頭看向小弟為她畫的圖。紙上畫著他昨晚目睹的多姆•德金。菲莉盯著那有一雙黑色翅膀,張著血盆大口的幻獸身影,歪過頭。
  
  「不過…………總覺得,好像有點似曾相識?」
  
  托羅忐忑不安地盡可能與她保持一段距離振翅飛行,內心祈求著菲莉別在幻獸書上添增多姆•德金的條目,更重要的是,別發現自己那丟人的練習。但就在他拍打著翅膀前進時,突然間傳來彷彿正強忍著笑意的說話聲。一股不好的預感湧現心頭,托羅掃視四周。自菲莉的腳邊,一道黑影倏地抽長。
  
  『小不點啊,昨天晚上那回事──』
  「…………!」
  『別生氣別生氣。我不會取笑你,意圖我也明白。這不是很值得稱讚嗎……不過啊,該老實說的還是得說清楚吧?是吧?』
  「…………!」
  
  托羅焦急地拍著翅膀,庫施那愉快地繼續對他細語。
  菲莉在旁看著兩人間的交流,默默想著:他們兩個今天也玩得很開心呢。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黑暗之王的故事 7
  
  
  左思右想,右思左想,想到最後黑暗之王漸漸生氣了。
  說起來,貴為黑暗之王的自己,為什麼必須為這種事煩惱啊?
  
  那少女簡直莫名其妙。未經同意就突然闖進城裡,最後居然要求比任何人都尊貴的國王跟她一起走,這究竟是哪門子的道理?這可不是區區毒蟲可以隨口提出的請求。雖然這座城堡只是國王一時興起決定的住處,但是國王相當中意這地方才會守護城堡不讓人類進犯。然而,為何尊貴的國王得離開王座?那囉嗦的人類該明白自己的分寸。沒錯,國王不可能跟她一起去。
  
  在煩人的少女離去之後,城堡將再度被黑色荊棘層層覆蓋吧。
  傳聞中恐怖魔王的棲身之處,肯定不會再有其他人造訪。
  
  最後孤伶伶的國王就會永遠獨居在黑暗之中。
  國王拾起少女新撒下的花朵,最後喃喃說道:
  
  
  「噢────原來如此。」
  
  
  國王發現了。其實國王沒有任何想要的東西。
  他非得獨自待在這地方的理由,其實一個也不存在。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7話 狼或人
  
  
  鏡面般的滿月下,有如剪影的黑色城堡內迴響著女性的哭泣聲。
  
  聽見那悲傷已極的聲音,菲莉停下腳步。就夏末而言太過冰涼的風吹拂著她白色的頭紗。
  她的視線從皎潔燦亮的圓月往下挪,注視著矗立於山中的黑色城堡。牢固城堡有陡峭山壁守護背後,看起來並非為了舒適居住,而是為了抵抗侵略者所建造的堡壘。環繞城堡四周的厚實城牆彈開山中強風,彷彿拒絕他人造訪般將那強風送向站在門前的旅人。
  打著圓釘,升降鎖鏈捲起的城堡正門現在沉默有如古井井底。在那厚重的木門另一側,哭聲持續迴盪。若是一般的旅行者大概會以為城堡中有位以淚洗面的女性吧。想像著她也許失去了心愛的丈夫或子女,那哀戚的哭泣聲也許甚至會讓人一時之間感到同情吧。不過,菲莉很明白。
  
  那不知歇息的哭泣聲並非出自人類。
  
  「…………報喪女妖。」
  
  菲莉喃喃自語。她腳邊的黑影抽長升起,轉變為有如稻草人般的修長人形。一雙兔耳彷彿尋找著哭聲來向般左右轉動,庫施那對菲莉問道:
  「報喪女妖是屬於妖精種的幻獸吧?這哭聲還真是不禁令人為之動容啊。不過她們究竟是為何哭得如此悲傷?」
  「據說報喪女妖會在當地的古老家族中有成員死期將近時哭泣。她會為了即將死去的人而哭泣……究竟是誰正面臨死亡呢?」
  沒有人能回答菲莉的低語。她注視著城堡好半晌,突然挪開了視線。荒涼的山丘上有一條蒼白如蛇腹的蜿蜒道路。不時隱沒在樹林之間的道路一路通往山腳下,延伸至數百條的小徑與階梯狀的葡萄田。有如一塊塊地磚般的廣大葡萄田的另一頭,一棟棟以薄木板製成的白色民房如羊群般緊緊依偎。在那之間有數點不時微微晃動的火光。
  「…………那是火把的光吧。有不少人現在還醒著。看來傳聞並非道聽塗說。」
  「嗯,看來是這樣……不過,還是要去一趟才行。」
  菲莉表情陰沉地點頭,緩緩邁開步伐。
  背對著哭聲迴響的城堡,她走進山中。也許是平時就常有人經過,山間的道路十分平整,儘管在夜裡,只要小心行走就不怕跌倒。自頭頂上茂密枝葉的空隙流瀉的月光化作無數的圓點照亮灰色的道路。那一束束的光亮在黑暗中有如無數的銀針。
  菲莉並未加緊腳步,仰賴著那些微弱的光源而前進。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奇異的聲響。
  
  在無人的林間山路,突然間傳來了悠悠拍手的聲響與憂傷輕柔的輓歌。那聲響與節奏規律的腳步聲彼此重疊。那聽來有點古怪的節拍讓菲莉蹙起眉心。腳步聲輕盈而急促,步幅感覺格外地短。彷彿黑暗中有一群孩童正列隊行走般。
  菲莉停下腳步。不久後,在平緩蜿蜒的道路前端,出現一群遠比人影要矮小的嬌小身影排列成異樣的隊伍。
  「那是──…………庫施那。」
  「知道了。」
  庫施那剎那間明白菲莉的用意,伸長了黑影。柔軟而強韌的黑色藤蔓支撐著她的腳底,菲莉抓住了一根粗壯的樹枝。吃驚的托羅從皮包中探出頭來。菲莉爬上樹後便輕撫著托羅的頭,屏息注視著下方的道路。
  
  一支小小的送葬隊伍經過下方。
  
  頭戴紅帽,身穿黑衣的小矮人們成群結隊,那隊伍的中心處高舉著一具棺材。雖然他們的身高嬌小有如仔貓,但臉龐都像是成人般。他們步伐整齊地前進的模樣,就像是人類的送葬隊伍的縮小版。
  莊嚴的隊伍無聲地前進。為了不讓他們聽見,菲莉壓低聲音。
  
  「…………是妖精的葬禮。」
  
  月光照亮了他們鄭重其事地高舉著的棺材。棺材中裝著一具木雕的男性人偶,但是人偶的臉部被敲爛而無法分辨五官。皎潔的月光近乎殘酷地照亮了那遭到殘酷破壞的臉龐。
  最後妖精們的送葬隊伍遠去,庫施那將菲莉抱在懷中,從樹上跳下至地面。攬著不知正沉思著什麼的菲莉,庫施那納悶地喃喃說道:
  「居然是『妖精的葬禮』,這下子又撞見稀奇的光景了……話說,他們應該沒有所謂的壽命才對啊。」
  「那不是他們的葬禮。妖精們有時不知為何會製作與近日內註定會死的人物相像的木雕人偶,用那個人偶舉辦葬禮……不過,剛才的人偶沒有臉。」
  究竟是為什麼?菲莉喃喃低語,自庫施那的手臂中回到地面上。也許是因為感到不安,托羅溜出皮包後伏在菲莉的頭紗上。菲莉的白皙指尖再度輕撫著他的頭。庫施那的粉紅色鼻頭微微顫動,聳了聳肩。
  「哎呀呀,雖然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幻獸的『死的預兆』居然兩種同時出現……這下可以確定是不祥的兆頭啦。那謠言也沒辦法不當一回事了。」
  「是啊,庫施那。有什麼不太對勁。也許真的……」
  菲莉點頭。她之所以改變了原本預定的旅途路線而來到這村莊,是因為在附近的城鎮聽聞了某個傳聞。
  
  「也許真的有幻獸在這一帶殺人。」
  
  傳聞中,居住在荒涼山丘的領主的領地中,年輕女子接連失去行蹤。
  誰也不曾親眼見過的犯人,據說是巨大且凶暴的野獸。
  
  * * *
  
  沿著網格般將葡萄田分割成一塊塊的階梯一路往低處走,菲莉抵達了村莊。
  
  浮現於夜色中的是以薄木材加工建造的民房,以及鋪設了細石的道路,可以感覺到這村莊的生活有著金錢上的餘裕。似乎也沒有遭領主課加重稅,是座看起來相當富足的村落。不過,村裡充滿了異樣緊張的氣氛。
  環繞著村莊的老舊高大柵欄的入口處站著一名手持火把的青年。在夜裡也提高戒心看守著出入口的模樣,彷彿村裡有重要人物死去,或者是附近有流行病開始蔓延。
  菲莉走近以狐疑的眼神看著她的青年,從領口處取出銀製膏藥盒讓他看見。他的視線在菲莉年幼的容貌與古龍的紋章以及趴在頭紗上的蝙蝠三者之間游移,驚訝地睜圓了眼。
  「那個紋章、頭紗還有……蝙蝠?……妳是幻獸調查官?為什麼來到這裡?」
  「不好意思在夜裡打擾。請別太介意我頭上這孩子。我雖然不是幻獸調查官,但身分是擁有同樣權限的幻獸調查員,名叫菲莉•埃赫納。在旅行途中聽聞有年輕女性接連失蹤的傳聞,認為自己也許能有所貢獻而來到此處。請問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嗎?」
  「有啊,當然有啊!幻獸調查官……呃,調查員能來到這裡,真是太幸運了。我們其實也一直在懷疑那怪物也許是幻獸的可能性。來,請往這邊走。」
  高舉著火把的青年領著菲莉進村。他帶著菲莉來到一間依然燈火通明的倉庫般的平房。他說這裡原本是村民們共用的獵人小屋。
  走進小屋後,首先看見的是掛著複數獵槍的牆面,除此之外還掛著獵物的毛皮或角當作裝飾。在提燈的光亮中浮現形狀複雜的陰影,散發著溫熱的光澤。
  目睹菲莉的出現,圍繞著桌子的男人們疑惑地抬起臉。在處理獵物用的平台下小睡的男人也跟著爬起身。帶領菲莉來此的青年向聚集在獵人小屋內這群年齡不一的男子們告知菲莉的身分。在聽得出好意的騷動聲中,一位體格特別精壯的年輕人代表眾人迎向菲莉。
  「初次見面,我叫飛利浦。我代替身為村長的父親,擔任這些人的代表。其實領主之子雷納德大人才是最大的指揮官,不過他現在人在城內。妳願意的話,明天我就介紹他給妳認識。這次真的很感謝妳的到來。」
  「非常謝謝您。我是幻獸調查員,名叫菲莉•埃赫納。事不宜遲,可以告訴我這座村莊裡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
  「當然好……野獸的禍害是從數個月前的夜裡突然開始。」
  飛利浦如此起了頭。他說野獸的襲擊始自明月照耀的某個夜裡。
  
  一位少女前往森林中摘取為了拜訪祖母所需的花朵,就這麼一去不回。
  
  在少女失去行蹤的森林中,遺留有染血衣物的碎片以及無數的爪痕。數天後,另一個少女消失了。現場同樣留下了類似狼的野獸爪痕。同樣的事件每隔數天到數週不斷持續著。直到某一天,一對兄妹在從鎮上歸來的半路上遭到襲擊,獲救的哥哥終於目擊了野獸身影。
  
  他說那是一匹與狼很類似,長著猙獰尖牙的巨大野獸。
  
  在這之後,村民們為了獵殺野獸而用盡了各式各樣的手段。在村民們的請求下,領主也從城裡撥出人員與武器,由領主的兒子帶隊指揮,負責處理野獸造成的災害,但野獸彷彿看穿了村民們的所有計策般從未在眾人面前現身,也從未踩中陷阱。
  然而遇害者人數仍然不斷增加。
  
  「不久前,村外小屋被撞破,那戶人家女兒的房間裡只剩下血跡……不知那頭野獸究竟要戲弄我們到什麼時候。」
  「原來如此……看來至少野獸擁有判讀人類的行動並出其不意的智能。感謝您提供寶貴的消息。除此之外……雖然這對各位而言也許難以啟齒,但如果可以,我想請教野獸的齒型以及遇害者身軀損傷的相關狀況。」
  「呃,這個喔……妳想問的是咬痕吧?但是女孩們的屍體一具也沒找到。」
  「沒有找到屍體?」
  飛利浦這句話讓菲莉微微挑起眉梢。不在獵殺現場大啖獵物血肉而特地帶走的野獸不多。雖然也有可能是為了搬運到幼獸待哺的巢穴,但所有的遇害者都被帶走未免太不合常理。
  飛利浦也搖頭說理由誰也不曉得,隨後真心誠意地請求:
  「所以我們認為女孩們也有可能還活著,正四處搜索。我希望幻獸調查員大人也能參與我們的搜索。如果對方是幻獸,我們一點知識都沒有。也許野獸留下的某些痕跡只有妳能察覺。」
  「我明白了。請讓我也一起參加野獸的搜索行列。我會祈求各位遇害者的平安,盡我的一份微薄之力。」
  「真是太好了。這就拜託妳了……不過,今天也已經晚了。接下來就只剩守夜人的輪班而已……雖然這村裡沒有旅舍,希望妳不嫌棄來我家過夜,不知道妳覺得如何。妻子和父母一定也會歡迎妳的。」
  「感謝您的好意。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教,不知可不可以……」
  「是什麼事?」
  飛利浦歪過頭。菲莉一瞬間閉上那蜂蜜色的眼眸,再度睜開。她的臉龐轉向任憑來自山頭的冷風吹入室內的窗口。從那敞開的對開木窗,可看見遠方有如剪影般的高聳尖塔。靜靜地眺望那情景,菲莉問道:
  
  「請問城裡的哭聲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野獸與城堡有任何關係嗎?男人們顯得莫名其妙。但是其中一人,戴著陳舊布帽的男人戰戰兢兢地舉起了手。
  「城裡的聲音……我記得雷納德大人說過,是住在城裡的妖精發出的哭聲。但我記得在好幾個月前就已經聽得見了。第一次聽到的時候,因為實在太詭異了,我記得很清楚。」
  「已經這麼久了嗎……我明白了。真的很謝謝您。」
  
  菲莉深深低下頭。回答的男子尚未擺脫疑問般緩緩點頭。
  在男人們的目送下,跟隨著飛利浦的腳步,她離開了獵人小屋。在村中邁步前進時,半邊身軀融入黑暗的庫施那出現在菲莉身旁。
  『妳剛才說過,報喪女妖是在人死前才會哭泣吧?』
  「對,照理來說是這樣……在家裡有人不久後就會死去時……然而這裡的報喪女妖卻已經持續哭泣了好幾個月……『妖精的葬禮』的人偶也沒有臉。」
  
  菲莉輕咬住下嘴脣,低聲說出結論。
  
  「看來是因為某些原因────擾亂了他們的『死亡預告』。」
  
  那究竟代表何種意義,現在的她還不明瞭。
  
  * * *
  
  男人們說在上午時要進行小規模的「狩獵」。但菲莉向眾人說明她認為現在還不到毫無頭緒地地毯式尋找野獸的階段,並未參加「狩獵」,而是前去拜訪各遇害者家屬詢問年輕少女消失後的狀況。也到了最近遭到野獸闖入的民房,得到家主的許可進入現場觀察事件的痕跡。測量爪痕的長度,並將體格、叫聲、足跡的大小記錄在紙上。
  
  結束一連串的情報蒐集後,菲莉在腦海中整理著條件。她一面咀嚼村民贈送的麵包一面快步走在路上。
  
  「和狼相較之下顯然體格太大了……而且也有兩腳站立的目擊證言。太過熟知人類的行動模式,不過鳴叫聲與習性幾乎與狼相同……符合這些條件的『幻獸』是……」
  
  菲莉一面思索一面結束用餐,轉而前往狩獵歸來的村民齊聚的聚會所。
  走進聚會所內,菲莉的表情倏地緊繃而僵硬。蜂蜜色的眼眸在剎那間失去情感。
  
  聚會所的地面上,排列著大量狼的屍體。
  
  聚會所內的牆面和天花板塗著白色灰泥,雖然寬敞但裝飾簡樸而有種空洞的印象。也許是祭典時會用上,天窗鑲著已經骯髒且工藝拙劣的彩色玻璃。地面鋪著大小不一的扁平石板,石板間的空隙則以石膏填平。現在地面上擺了一張偌大的毛毯,上頭堆疊著多達數十匹狼的屍體。
  有的屍體頭部殘缺,有的則是肺部被獵槍射穿。來自天窗的金色或紅色的灰暗光線流瀉在狼群們發白的眼珠與直直伸出的舌頭。
  在那令人作嘔的濃烈血味之中,菲莉邁出步伐來到飛利浦身旁。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因為根本不知道是什麼野獸,我們只要發現有狼就獵殺。如果在這之中恰巧包含了那頭怪物就好了。」
  「聚集在這裡的屍體全部都與一般的狼體格相同,野獸不在這之中。為什麼要做這種無益的殺戮?」
  「因為也沒有其他能做的了。也許這之中有某一隻到了夜裡就會變大攻擊年輕女孩。畢竟這麼久都抓不到,會這麼想也很正常吧?」
  「獸型能自由伸縮的幻獸沒有前例。況且如果真有那種能力,在人類入侵地盤的時候他就應該變形了。」
  「專家的意見是很寶貴啦,但我們不想留下任何一點可能性。」
  「難道您真的認為,殺戮這些普通的狼會讓事態有任何好轉嗎?」
  「沒有益處也無所謂。就那樣束手無策坐等女孩們一個接一個被擄走,我們已經累了。能做的事全部都做。雖然我們希望妳幫忙找出那野獸,但別阻止我們要做的事。或者是妳早點抓住那頭野獸。」
  飛利浦煩躁地拋下這麼一句話,轉身加入正要搬運屍體的男人的行列中。當男人們在吆喝聲中一同拉起毛毯,滿溢而出的血在地面上畫出數條斷斷續續的紅線。好幾雙的靴底將落在地上的獸毛與肉塊踩碎塞進地面的隙縫中。
  飛利浦手拉著毛毯,頭也不回地對菲莉說:
  「雷納德大人今天比較晚。在午後的狩獵開始之前會幫妳介紹,妳再多等一下。狩獵……妳不願意的話,至少參加巡邏吧。」
  「…………原來如此。也就是需要有犧牲品吧。」
  『說穿了只是洩憤罷了。放棄思考把目標放在殺光森林中所有的狼,就能感覺到自己正在做些有益的事。哎呀呀,人總是愚昧啊。同時因此無辜遇害的,無論哪個時代總是些手中沒有武器的弱勢。』
  「……他們的想法我明白了,那麼我也得做我該做的事。我們走吧。」
  菲莉對著腳邊竊竊私語的黑影如此低聲說道,跟在搬運屍體的男人們身後走出聚會所。
  狼的屍體被裝到運貨馬車上,運向自森林通往城堡的道路。每當馬車顛簸震動,血就滴落在路面上。馬車在道路半途停下,男人們再度抓著毛毯將屍體卸下。在距離道路不遠處,有個地方的樹似乎因為暴風而倒了一片,男人們將屍體搬進那形似廣場的空間。
  
  在廣場上,有一個為了丟棄屍體而挖掘的深坑。
  
  在坑中過去的屍體已經層層堆疊。下層的狼屍腐敗的身軀在層層屍體的重量擠壓下失去原型,只剩毛皮。若事先剝下毛皮還能換幾許金錢,但現在正值葡萄的收穫期,再加上狩獵本身也需要人力,村中似乎無法撥出人手負責。狼群們就這麼不為了任何實質理由,也並非為了任何金錢利益,屍體一層又一層堆疊在坑中。
  每當毛毯傾斜,新的屍體落入坑中,就傳來腐肉被壓潰,骨頭被擠碎的噁心聲響。菲莉以陰鬱的表情凝視著大批蒼蠅同時竄起的情景。也許是察覺到她的表情,捲髮的男人來到她身旁解釋將屍體扔在這洞中的理由。
  「我們打算等這個洞裝滿了,再放火燒掉。想說在那之前野獸也許會被這個氣味吸引,跑到這裡來。」
  「我想在那之前不好的疾病會先從洞裡傳出來……得盡快解決才行。」
  菲莉握緊了合花楸木的手杖,對著那一臉困惑的男人行禮,離開此處。菲莉移動到廣場的側邊,趁著人們不注意時悄悄溜進樹林之間。她走向森林的深處,在幽暗冰涼的樹蔭中前進。
  菲莉的厚實皮靴鞋底踩過腐敗葉片層層堆積的柔軟地面。拒絕人的接近並歡迎植物種子的地面因為鮮少有人經過而不易步行。但菲莉找出獸徑後,踏著習於行走山林的步伐沿著獸徑前進。
  「居然離這麼遠了還能感覺到空氣不對……真的得盡快解決才行。」
  『真是糟透了啊。臭得難以忍受。森林的惡意幾乎叫人喘不過氣。』
  遭到人類屢次侵犯,無辜的狼群屢次流血的幽暗森林中,充滿著彷彿緊貼著肌膚的敵意。在樹林之間充斥著屍臭味與怨恨的詛咒聲,就好像置身於那個狼屍層層堆積的坑底。
  菲莉輕撫過留有彈孔與血跡的樹幹,繼續前行。彷彿她自己也是一隻動物般沿著獸徑前進。突然間,她停下腳步。
  頭紗上的托羅發出警告聲。同一時間,幽暗樹林間亮起了發光的眼睛。
  她的周圍開始發出低嗥聲。
  
  突然間,灰色的狼群已經將菲莉團團包圍。
  「──────各位的首領是誰?」
  
  菲莉毫無懼色地問道。但狼群只是以低吼聲回應,壓低頭部擺出準備直撲獵物的姿勢。那看似細瘦卻強而有力的腳彎曲,眼看就要蹬向地面。在這瞬間,森林中的黑影描繪出不祥的消瘦人影,單膝跪在菲莉身旁。搖晃著那雙可愛的兔耳,庫施那渾身散發出驚人的威壓感震懾狼群。
  狼群立刻蹬地向後跳開拉開一段距離,遲疑地低聲嘶吼。發現菲莉的頭紗上有隻張牙舞爪的蝙蝠,讓牠們更加困惑了。
  就在狼群就要離去前,菲莉對著一隻年輕的公狼伸出手。見狼再度低吼,庫施那輕聲咂嘴。
  「庫施那,別動。不會有事的。」
  菲莉如此制止他,伸手輕撫年輕公狼的頭。他的低吼聲漸漸平息,姿勢也放鬆了警戒。突然間,狼驚覺有異般搖動耳朵,高高仰起頭。同一時間,所有狼都轉向同一方向。
  在他們的視線所指之處,彷彿要遮蔽陰鬱的漫天烏雲,黑影般的樹枝茂密交錯。在那後方微微隆起的地面上,一匹年老的灰狼立於該處。牠的身影雖然彷彿與灰暗的天空融為一體,同時也散發著讓人無法挪開視線的威嚴。
  菲莉靜靜向前邁步。搖曳著白色頭紗,她對著灰狼深深垂下頭。她並未抬起臉,就這麼對狼群的首領說道:
  「人類懼怕擄走女孩的野獸,正在森林中狩獵。這樣下去,您的一族恐怕將被獵殺殆盡。請暫時躲到山中深處人類無法造訪的場所。我向您保證,我會在數天內解決這個問題。」
  ………………………………………咕嗚嗚!
  歷經漫長的沉默後,留下短促的低吼聲,灰狼轉身離去。無數沙沙的腳步聲環繞著菲莉。敏捷地蹬地飛馳,狼群奔馳離去。
  
  他們化作一陣灰色的風,消失在森林的深處。
  
  菲莉輕吐出一口氣,僵硬的身軀隨之放鬆。庫施那伸手輕捻筆挺的鬍鬚。
  「還真有一手。這樣一來無謂的死傷也會減少吧。」
  「太好了。能讓他明白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這麼大的森林的狼群首領,一定能理解人的話語。不過,偶爾也有完全不聽人說話的孩子就是了。」
  「…………我的鮮花啊,妳該不會想說妳其實沒什麼自信吧?」
  「嗯,其實我也說不準,不好意思。好痛!」
  庫施那用影子輕彈少女的額頭。磨蹭著發紅的痕跡,菲莉為了走出森林而邁開步伐。她朝著樹林較稀疏的方向前進,突然間停下腳步。
  在她的眼前有一顆染血的灰色毛球落在地面上。前腳被轟飛的仔狼已然喪命。菲莉跪在地面上,輕撫著那凌亂的毛皮。
  「………真可憐。抱歉,沒能趕在你死掉前解決。」
  菲莉雙手交握,閉上眼睛,開始靜靜地為仔狼祈禱。
  睜開眼睛後,她開始空手挖掘地面。任憑泥土和血液沾染身上衣物,她溫柔地抱起了仔狼的身軀,埋葬在坑洞中。目睹那情景,庫施那有些不解地問道:
  『妳這麼做真稀奇。動物的屍體放著別管不就好了?』
  「如果是平常,就算我不做任何事也會有小動物和蟲吃掉這孩子的身體,讓他正常回歸自然吧。但現在如果村裡的人發現了這孩子,一定會把他扔進那個坑洞裡……那個堆滿屍體的坑洞裡,只裝滿了怨恨和悲傷,那樣未免太讓人難過了。」
  埋葬仔狼後,菲莉再度短暫祈禱。只拂去染血的衣物上的泥土後,她再度邁開步伐。踩斷樹枝的聲響從她身旁傳來。頭紗搖曳,菲莉轉頭一看。下一個瞬間,自林中衝出的人影將她按倒在地面上。
  
  「────────!」
  「妳快逃!馬上就離開!」
  
  衝上前來將菲莉壓倒的青年如此叫道。戴著高級皮手套的偌大手掌蓋住她的小手。隔著手套還是感覺到對方的尖銳指甲陷進自己的掌中,讓菲莉睜大了眼。但在下一個瞬間,突如其來的一陣猛烈力道彈飛了他。
  菲莉站起身,看見數道蛇一般的黑影將一名青年吊在半空中。青年身穿騎馬用的吊帶褲與皮背心,加上打磨光亮的靴子,雖然並非豪華的正裝但顯然出自富貴人家。菲莉連忙抓住了正不斷抖動的黑影的邊緣。
  「庫施那、庫施那!不可以!」
  「我的鮮花,妳大可放心。我只是非常冷靜且精準地勒緊他的全身,絕不有礙性命。」
  「什麼冷靜,你這個很痛的!啊,托羅也停下來啊!」
  在庫施那不情不願地鬆開黑影的同時,剛才從頭紗上摔落的托羅像是要給予最後一擊般衝向青年。蝙蝠的翅膀猛拍向臉,有著一頭黑色捲髮的青年向後退開。戴著皮手套的手連忙壓住凌亂的長髮遮掩耳朵後,他再度定睛打量菲莉。與那黝黑膚色十分相襯的明亮灰色雙眼中,浮現了明顯的焦急。
  「妳……妳不可以待在這種地方。現在馬上就逃走!」
  「…………那個,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誰不重要!妳是幻獸調查員對吧?求求妳,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會波及到妳!」
  「雷納德大人?」
  突然間聽見人聲呼喚,菲莉與青年抬起了臉。看來菲莉不知不覺間已經很靠近山間道路了。放聲呼喚的老人似乎正牽著載貨馬車從城堡的方向要回到村莊。
  他挺直了背脊,一頭霧水地看著站在樹林中的兩人。老人口中名為雷納德的青年倏地站起身,像是要掩飾可疑行跡般假咳一聲。
  「啊,嗨。怎麼了嗎,喬治?」
  「也沒什麼大不了……剛才我送城堡裡廚房要的牛奶過去。不過雷納德大人應該正在帶隊指揮狩獵吧?我想現在大家都在找您喔。」
  「沒什麼,嗯,只是聽飛利浦說幻獸調查員來到村裡。我在森林裡找到她,因為森林裡太危險,想帶她走到外頭……對了,喬治,可以把這個人帶到村門口嗎?她說她要離開村子了。」
  「請稍等一下,我還沒有要回去啊。您到底在說些什麼?」
  「拜託妳別這麼說。總之回去就對了,明白了嗎?」
  「雷納德大人?」
  「我知道,我知道。等一下,我現在就去大家那邊。聽好了,妳快點回去。」
  青年雖然走向老人所在的道路,但屢次欲言又止地回頭望向菲莉。最後他像是放棄了似的仰頭看天,衝到道路上,沿路奔向村莊的方向。留在原處的老人對菲莉投出了詢問意圖的眼神。菲莉再度強調自己還沒有要離開。庫施那在她耳畔以不悅的語氣耳語。
  『那年輕人……應該是領主的兒子吧。突然是怎麼回事?居然敢對我的鮮花毛手毛腳,全身骨頭沒折斷到一根不剩算他幸運……不過,居然要妳逃走啊。看來事有蹊蹺。』
  「那個人的眼神感覺很善良就是了……嗯,我想你說的沒錯……況且我也已經知道事件背後藏著某些祕密了。」
  就算還沒有要離開,難得遇見了就送妳回村吧──老人和善地如此說道。菲莉接受他的好意,坐到載貨台上回到了村中。向老人道謝,在森林的入口處下了載貨台後,她再度仰望天空。直瞪著以灰色天空為背景,聳立於山間有如一道黑影的城堡,接著說:
  
  「因為野獸那樣聰穎,而報喪女妖仍舊哭泣啊。」
  
  * * *
  
  下午的狩獵最後連一匹狼都沒找到。獸群的消失雖然讓男人們感到幾分詭譎,但還是無法完全捨棄這也許是某種吉兆的可能性。他們在雷納德的指示下,格外縝密地設定了巡邏的路徑,神色不安地結束了這一天。
  太陽像是被山林吞噬般自天空消失,偌大的明月升起後,村莊便沉入了有如清水般澄澈的夜色中。男人們舉著火把開始在鋪著細碎石子的白色道路上巡邏。雖然他們為防範未然而每天竭盡心力,但犧牲者依然不停出現。菲莉舉著村民給她代替火把的提燈在村中巡邏的同時,不斷思索著這一點。
  「上個女孩是在數星期前被抓走的。就時間來看差不多該出現下一個遇害者了。」
  『是啊。儘管調查員來了,恐怕也不會因此停止吧。如果真能停下來,打從一開始就不會有這麼多人犧牲。』
  菲莉短促點頭回應庫施那這番話。她以眼角餘光觀察著男人們可趁的時機,漸漸遠離原本預定的巡邏路線。
  
  在四下無人之時,菲莉以上衣袖子遮住提燈的光亮。
  她讓身影隱沒在黑暗中,跑向森林的入口處。
  
  雖然月光不若昨天那般明亮,但視野依舊相當好。月光投落無數圓點,灑在灰色道路上。她重新取出提燈,讓橘色的光芒潑灑向四周,在光芒包圍中邁步前進。庫施那在她耳邊低聲忠告:
  『我的鮮花啊,這樣真的好嗎?野獸的尖牙恐怕就如妳所說,正尋求著下一位犧牲者。而現在就有一位年輕女孩獨自走在森林裡啊。』
  「這倒是沒關係。用不著擔心。」
  『還真有自信啊。我的妳只是一朵孱弱的花,有何根據這麼說?』
  「因為在夜裡你是最強的。」
  『……原來如此?唔嗯,雖然相信我是理所當然,但可別輕忽大意了。如果妳有個萬一,那可就太遲了……唔嗯,那樣未免也太遲了。』
  「嗯,謝謝你,不過沒問題的……況且我還有托羅陪在身旁啊。」
  托羅自皮包中探出頭來,菲莉輕搔著他的下巴。托羅像是要讓她安心般使勁點頭。庫施那輕哼一聲,再度融入黑影之中。
  好一段時間,菲莉默默步行。提燈的燈火為四周的樹照出鬼魅般的影子,她領著那些影子在樹林中前進。狼群們離去之後的森林異樣靜謐,只有樹葉與枝枒的摩擦聲輕柔地擾動空氣。然而在這片聲響中,漸漸浮現了異樣的聲音。
  
  柔和而悲傷的輓歌與步幅狹小的腳步聲,自道路的另一頭漸漸靠近。
  
  庫施那立刻以黑影包覆提燈遮蔽光芒,將菲莉的身子推到樹上。她屏息靜候,與之前相同的「妖精的葬禮」來到了眼前。莊嚴肅穆的送葬隊伍徐徐前行。菲莉不讓妖精們發現,悄悄地確認了棺材中的人物容貌後,低聲說道:
  「…………果然還是沒有臉。」
  今天人偶的臉同樣被敲爛了。恐怕這隊「妖精的葬禮」就如同報喪女妖的哭聲,每天晚上都不斷重複發生吧。因為無法正確執行將死之人的葬禮,妖精們的送葬隊伍就只能夜夜出巡。
  在他們通過之後,菲莉回到地面上。緊抿著嘴脣整理思緒後,輕拉庫施那的長黑袖。
  「…………庫施那,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嗯?怎麼啦,我的鮮花?只要我的妳開口,心願要許幾個都無所謂。」
  菲莉在他的長耳邊竊竊私語。像是要打斷她的話語般,傳來了其他的腳步聲。來自城堡的方向,急促蹬地的蹄聲快速靠近。
  菲莉拂去包覆提燈的庫施那的黑影,高高舉起橙色的燈火。
  黑暗中浮現了一匹棕毛的馬。在那幾乎能感覺到結實肌肉脈動的極近距離,馬揚起前腿激起煙塵而停了下來。有如雕像般壯美的馬身在菲莉眼前躍動,向四周散發濃烈的體臭。馬因為急促停止而情緒躁動,披著深紅外套的馬上騎手拉扯韁繩,開口問道:
  「這副頭紗……您該不會就是造訪村中的幻獸調查員大人?」
  「是的,我就是。我是幻獸調查員,名叫菲莉•埃赫納。」
  菲莉低頭行禮,回答他的問題。馬使勁一甩頸子,被那口水噴得一頭一臉的托羅也使勁甩了甩頭。騎手為了安撫馬匹而撫摸著馬的側頸,板起臉說:
  「雖然您是幻獸調查員,但一個人走在夜裡的森林裡可是很危險的。誰也不知道野獸何時會現身……不過,沒和您錯過真是太好了。領主大人知道您開始調查野獸,就說希望能與您親自見面詳談。」
  騎手的話語讓融入黑影中的庫施那有所反應。但菲莉沒對他多說什麼,只是默默閉上眼睛,而又睜開雙眼。她迅速恢復鎮定,歌詠般說:
  
  「這還真巧────我也正好想拜訪領主大人。」
  
  林間道路盡頭處的荒涼山丘上,有一座報喪女妖號哭不止的城堡。
  住在城裡的領主之子要她逃命,而她接受了領主的邀約。
  
  * * *
  
  在厚實石牆阻隔的室外,報喪女妖悲慟的哭聲不斷迴響。然而在城內大廳中充滿了幾乎令人窒息的靜謐氣氛。
  聽著隔著石牆而顯得模糊的悲泣聲,菲莉坐在昏暗的餐桌旁。
  擺在冰冷石地上的長餐桌上鋪著有鏤空圖樣的豪華桌巾,金屬製的燭台以等間隔擺放。蠟燭的微光照亮了手掌大小的金餐具與酒杯。為了之前已經在村莊用餐的菲莉,裡頭放的是澆上蜂蜜的水果與甜味的葡萄酒。在燭光中閃爍著水潤光澤的水果與澄澈的紅酒美得不像真的。
  
  而城堡的主人整個人靠著椅背坐在菲莉面前的座位上。
  
  「哎呀,有個機會與您像這樣分享意見,我非常高興,幻獸調查員小姐。能與您這般擁有常人沒有的知識的客人共進一杯,光是如此就很榮幸了。」
  「非常謝謝您的招待。我也覺得能與您見上一面是我的榮幸。事不宜遲,關於這次野獸造成的禍害,可以請教您的見解嗎?」
  
  領主雷歐納德公有著一頭白色捲髮,與身上那襲鑲著寶石、以金線刺繡的豪華上衣十分相襯,是位充滿了貴族般雅緻氣氛的人物。
  關於這次嚴重的獸害,他似乎懷著與村民們不同的見解。因此才特地邀請身為幻獸調查員的她前來城裡一趟。在來此之前,騎手已經如此告知菲莉。
  
  雷歐納德公點頭回應她簡短的回答。他的身段柔軟,舉止沉穩,與一般貴族常見的傲慢印象頗有差距。雷歐納德公神色凝重地開始陳述他自身的見解。
  「我認為那已經不是幻獸造成的事件了。」
  「……所以您認為,野獸其實並不存在?」
  「不,野獸確實曾經存在,但現在已經不知去向了。村民們那樣屢次深入森林進行狩獵,那隻凶手早已遭到獵殺也不奇怪。聽說在陷阱捕捉到的獵物之中,有數匹體格比一般的狼更加壯碩,初期的獸害恐怕就是牠們造成的吧。」
  「根據遭到襲擊的倖存者們的證言,村民還沒抓到過體型與他們記憶相符的野獸。」
  「人的記憶本來就無法完全置信。因為恐懼讓記憶中的野獸膨脹到比實際更巨大了吧。」
  雷歐納德公如此說完,和緩地微笑。他舉起自己的酒杯,將那口感柔順如天鵝絨的葡萄酒送進口中。傳聞中用這片土地上種出的葡萄所釀造的酒有獨特的芳香與豐醇口感。但菲莉堅持不碰桌上的酒杯,只是將握緊的拳頭擱在膝蓋上。雷歐納德公將酒杯放回桌上,以幾經深思的語氣繼續說:
  「我也有諸多過錯該反省。起初在謎樣的野獸現身時不該放任騷動擴大。雖然我也不時從有往來的其他貴族口中得知幻獸造成的獸害,但這塊土地上原本就沒有幻獸定居,實在不太可能有幻獸在此處出沒。」
  「雖然案例確實稀少,但並非全然不存在。特別是肉食性幻獸為尋求獵物而突然自遠方出現的案例,有複數的紀錄存在。況且目前獸害依舊持續並未歇止,不知您對此有什麼看法?」
  「雖然很遺憾,但事件的犯人──────恐怕是領民們吧。」
  他深感羞愧般搖著頭,白色捲髮隨之搖晃。將閃爍著戒指光輝的雙手交握,雷歐納德公露出陰鬱的表情繼續推測道:
  「將年輕女性的死一律視作『野獸的犯行』,藉此將過錯全推給野獸而得以免罪的結構已然完成。其中有些女孩也許是無法忍受村中無趣的生活而利用這謠言逃出村莊,有的也許是心懷惡意襲擊他人,因此所謂的犧牲者才會接連出現。我不打算將自己的領地內的醜聞當作幻獸的獸害公諸於世,甚至衍生更多的禍害。因此才沒有向幻獸調查官報告。」
  「請恕我冒犯,不具專業知識的私下斷定非常危險。況且您不是派出您的兒子帶領村民在森林中狩獵嗎?」
  「因為現在領民們還沒恢復平靜。我計劃在不久後結束狩獵行動,了結在領地內流竄的野獸謠言,重新恢復秩序,望您體諒。有時最恐怖的其實是人。我不會讓虛幻的野獸就這麼深植在這塊土地上。」
  雷歐納德公如此說道,以充滿決心的眼神望向菲莉,菲莉則平靜地回應他那綠色眼睛的注視。他的口吻雖然並非高壓威嚇,但充滿了絕不退讓的意志。
  「很不好意思,我希望調查員小姐盡早離開。在我的領地上發生的問題,我會自己做個了斷。不好意思,難得您不遠千里而來,但我希望您在這座城堡休息一晚後,於明晨啟程離去。」
  雷歐納德公深深垂下頭。他展現與一般身分高貴者截然不同的誠摯態度對待菲莉。見菲莉一語不發,他以體恤的口吻繼續說:
  「啊,當然幻獸調查員小姐也有生活上的需要。請不用擔心。我會付給您兩倍於國家的報酬,而且專人送您到領地外的城鎮。如果您已經決定了下一個目標,抵達該處所需的旅費也由我負擔吧。畢竟是因為我們這邊單方面的問題請您離開,我認為這應是理所當然的補償……不知您意下如何?」
  菲莉沉默了好半晌,蜂蜜色雙眸凝視著他。雷歐納德公回以柔和的微笑。在蠟燭的火焰下,那雙綠色眼睛泛著金色光芒。最後菲莉輕聲說:
  
  「您說的對……我想少女們的失蹤應該不是因為幻獸。」
  
  雷歐納德公點頭回應菲莉的結論。自火焰流下的蠟液一點一滴沾濕燭台。
  再度充滿了沉默的房間中,只剩下報喪女妖的哭聲不斷迴盪。
  
  * * *
  
  置身有如緊貼著肌膚般冰涼的黑暗中,菲莉睜開了雙眼。
  躺在四根支柱與珍珠色簾幕圍繞的豪華床上,她緩緩撐起身子。伸手摸向描繪著詭譎黑影的簾幕皺褶,慎重地往左右兩側拉開,菲莉凝神傾聽。定期前來檢查她是否已經入睡的女僕的腳步聲已經不再響起。
  菲莉迅速穿上靴子,戴好頭紗,拎起皮包,抓住手杖。倒吊在一旁衣帽架下的托羅靜悄悄降落在她的頭頂上。菲莉有如貓一般壓低了腳步聲,迅速從房門溜進了寬敞的走廊上。走廊上的拱型天花板畫著灰狼的雄偉壁畫,一來到此處,報喪女妖的哭聲比之前都更響亮。菲莉環顧四周,發現在高處窗口那厚實的曲面玻璃外,長髮的女性正攀附在該處。
  身穿綠衣披著灰色斗篷的女性放聲哭泣。總是流著淚的雙眼有如著火般泛紅。與居住在這座城堡的報喪女妖四目相對,菲莉喃喃低語︰
  
  「────我明白,很悲傷對吧。」
  
  報喪女妖沒有回答。對著號哭不止的她行禮後,菲莉邁步跑過走廊。
  她踩過深紅的厚重地毯,順著雕刻著狼頭的扶手跑下階梯。抵達一樓後,她步入前來時一度經過的東側迴廊。隨著風跑過粗壯石柱並排的迴廊,她衝進了中庭。走到冰涼的石磚上,菲莉停下腳步。
  
  天空萬里無雲,皎潔明月燦然發亮。
  在這四面環繞著厚重石牆的正方形空間中,充滿了生意盎然的植物。
  
  修裁成方型的矮木形成一座小迷宮,在地面投落複雜的陰影。在牆面附近則是任憑植物伸展枝枒,減輕石牆的壓迫感。在月光下這一切都失去了鮮明亮眼的綠色,染上一層寂靜的灰色。其中只有沾著露珠的薔薇們依舊保持惹眼的鮮紅。雖然中庭是個狹小封閉的空間,但設計上讓來訪者有種置身於寬敞森林中的錯覺。
  掃視著這片就這座肅殺城堡而言「太過不自然」的休憩之處,菲莉喃喃說道:
  
  「我想大概就在這附近……拜託你了,托羅。」
  
  托羅振翅從白色頭紗上頭飛起。他釋放蝙蝠的超音波加上燒瓶中的侏儒的感應力,尋找著「感覺不太對勁」的地點。
  托羅飛過薔薇叢,在迷宮中四處晃蕩,鑽過枝葉交纏形成的拱門。最後,他在一面隱藏在植物後方的石牆前方停了下來。厚重的古老石牆上爬滿了心型葉片的藤蔓。托羅振翅停留在半空中,轉身面向菲莉。菲莉點頭,從胸口處取出銀製膏藥盒。緩緩掀開那刻著古龍紋章的盒蓋,露出裡頭翠綠色澤的軟膏。菲莉用指尖沾起些許藥膏,輕抹在左眼皮上頭。
  
  睜開眼皮,映入眼簾的世界隨之變化。
  「………謝謝你,托羅。原來在這裡啊。」
  
  石牆有一部分彷彿向牆內凹陷般消失了。但是換用右眼一看,石牆依舊挺立在眼前。這是只存在於視覺上的幻術,隱藏著祕密通道的入口。
  菲莉讓托羅回到頭紗上,穿越那虛假的石牆。祕密入口的後方是一塊走沒幾步就會撞到牆的狹小空地,似乎是中庭石牆與其他建築間的空隙。被高聳石牆切割成四方形的夜空朝著裸露的泥土地面灑下如雨的月光,同時也照亮著在右手邊最裡側的古井。
  菲莉走到井邊,伸手扶在生苔的井邊。她首先用右眼看向井底,看見井底有一潭彷彿已在此靜度百年的黑色水面反射著月光。但是換用左眼一看,就看見乾燥的空間中有一道漫長的螺旋階梯通往井底。
  搖曳著白色頭紗,菲莉毫不遲疑伸出腳踩上階梯。呼吸著充滿霉味的冰涼空氣,她表情紋風不動注意著別讓自己踩空,慎重地踏出一步又一步。
  
  喀、喀、喀、喀!
  
  短促的腳步聲響起時,階梯也來到盡頭。站在石鋪地面,菲莉觀察左右。左手邊有一間擺著桌椅的小房間,右手邊則是一條明亮的地下道。牆邊插著點燃的火把,但感覺不到人的存在。
  菲莉先檢查過小房間之後,拖著在火光中搖曳的扭曲黑影,走進了地下道。漸漸地,空氣中開始飄盪著噁心的黏膩感與氣味。
  「…………血和腐臭的氣味。」
  菲莉刻意以言語描述那氣味。她抿著嘴脣走在有如地下墓穴的空氣中。最後,她站在一扇邊緣鑲著帶刺鐵邊的木門前。她握住代替門把的鐵圈,使勁拉開了門。室內的空氣隨之擾動,在牆邊發出聲響,令火光搖曳。在房間的中心處,菲莉以外的人影搖曳著。
  
  蒼白的少女屍體懸空被吊在房間內。
  在鐵鍊晃動的嘎吱聲響中,金髮搖曳的同時,倒吊的年輕女孩也跟著搖晃。
  
  少女的雙腳銬上了枷鎖,以鐵鍊倒吊在房內。枷鎖扣住的腳踝處的肌肉已經失去彈性,一部分已經腐爛而斷裂。她的全身上下都是刀傷,變色的肌膚上沾滿乾涸的血液。咽喉處被劃開一道弧月狀傷口,深到露出血管與頸骨。
  
  遭到殺害的少女,全身的血都被放乾了。
  
  菲莉緩緩吐出哽在喉嚨中的一口氣,靜靜地挪動手。她將托羅從頭紗上放下後,突然把他塞進皮包中。托羅還來不及出聲抗議,她已經蓋上皮包蓋並扣上鈕釦。同一時間,刺劍的細長刀刃輕輕靠上她雪白的頸子。
  菲莉並未驚慌,依舊面對前方輕聲說:
  「…………您來得真快啊。難道已經發現我溜出被窩了?」
  「雖然不大好意思,但我就老實告訴妳吧。我不是追著妳來到這裡,而是有其他事得辦,偶然間來此罷了。不過,老實說我很吃驚。妳居然有辦法找到這地方。我真沒想過有人能穿過那面牆又走過那道階梯。」
  發自內心感到敬佩般,雷歐納德公低聲說道。察覺事態有異,皮包中的托羅開始掙扎。菲莉用手按著他,語氣平淡地回答:
  「我的可愛孩子告訴我的。況且人的幻術對我沒有效果。塗上四葉幸運草軟膏的眼睛,就連妖精的幻術都能識破。」
  「原來如此。所以妳才抵達了我的祕密房間啊。不過常言道,好奇心有時會害死人。話說回來,旅行中的調查員遭遇意外身亡應該不是太稀奇的故事吧?」
  「殺了我之後,你接下來還打算繼續這種事?」
  突然間菲莉不再使用敬語。那欠缺抑揚的平板語調,讓雷歐納德公微微蹙眉。
  「妳好像不怕啊?這種事是指什麼?」
  「為了你自私的目的,殺害這些女孩。」
  蜂蜜色的眼眸直視著屍體,菲莉篤定地斷言。
  就在這時,遠方傳來了野獸的咆嘯聲。高亢響亮的長嚎自通風口傳來,撼動了地底下混濁的空氣。那是令人的動物本能自然感受到恐懼的肉食野獸的長嘯。然而森林裡應該沒有那樣的野獸了。菲莉抬起臉,隨著她的動作,利刃更深陷進她的肌膚。割裂了她頸側的皮膚,雷歐納德公搖搖頭。
  「調查員小姐,妳真是可悲啊。著實可悲至極。如果妳沒來到這裡而是趕往村莊的方向,說不定還能拯救一名女孩啊。」
  「果然你甚至沒辦法乖乖等到我明天離去吧。你今晚打算照樣殺死下一位女孩,明早不讓我有機會在村莊停留,就這麼一臉若無其事送我離開吧。」
  「是這樣沒錯。不過,因為妳看到了不該看的事物,就會束手無策地死在這裡。不過,我會好心再讓妳多活一段時間的。要是太急躁的話,可就白白浪費了妳的血啊。」
  雷歐納德公像是要折磨菲莉,緩緩推進劍尖。紅酒般的血珠在菲莉白皙的喉頭留下一道鮮豔的痕跡。但菲莉像是沒感覺到疼痛,只是以哀傷的眼神注視眼前屍體臉上那副駭人的痛苦神情。
  「傷口有一部分癒合了……這個人,大概在這活了很長一段時間吧。」
  「哦,果然妳看得出來啊。如果每天晚上都抓一個來,儘管數量多的是,但久而久之領民還是會死絕的啊。盡可能讓她活久一點,開源節流才是重點。」
  「真可憐。肯定很痛苦吧。」
  「妳之後也會變成這樣就是了。妳不怕嗎?」
  「與其說怕,不如說討厭。」
  菲莉突然挪動手掌,雷歐納德公發出警告般將劍鋒刺得更深。鮮血流得更多更急,染紅了白色貫頭衣,但菲莉無動於衷。她只是不斷輕撫皮包,試著安撫不斷掙扎著想衝出皮包的托羅。
  「因為我身旁有個弱小的小孩子,也有個強悍的大孩子。這些孩子們都需要我,我也需要這些孩子們。」
  她的話語聲中充滿了奇妙的平穩。菲莉以自然而然的動作轉身向後。隨著她轉身,壓在她咽喉的細劍尖端隨之劃破肌膚。一橫紅色傷口浮現在白色的頸項。任憑更多血從頸部流淌,菲莉正面凝視著雷歐納德公。對著彷彿受到震懾而不由自主倒退一步的男人,菲莉凜然說道:
  
  「我可不願意拋下心愛的家人們,一個人死去。」
  
  雷歐納德公感到暈眩般伸手按住額頭。儘管在這地下墓穴般的場所目睹了那樣悽慘的屍體,菲莉的說話聲中還是沒有一絲恐懼。她究竟有何根據能如此語氣平穩地與自己交談?雷歐納德公完全無法理解。這時,雷歐納德公掃視四周。
  「強悍的大孩子……是指什麼?妳……看起來就只有妳一個人和那隻蝙蝠啊。」
  「嗯,是啊。你問庫施那的話──」
  菲莉輕閉起眼睛,露出置身夢鄉般的甜美微笑,誇耀似的輕聲說:
  
  「他正在實現我的心願喔。」
  
  * * *
  
  在夜幕之中,女孩逃進了四下無人的葡萄園。
  
  白晝的腳步聲已經不遠。現在忘卻了黑夜的天空正轉變為深藍,巡邏隊也已經移動到村內。就算不在這時間,遠離巡邏路線的葡萄園內本來就沒有其他人影。自己正孤立無援的事實讓少女感受到心臟彷彿要被捏碎般的絕望,但她還是不斷奔跑想逃離直逼身後的死亡。
  
  沾著露珠的葉片擦過身軀,少女奔跑在葡萄園中。
  沉重的奔跑聲直追在身後,野獸的尖牙正從她的背後迅速接近。
  
  莫約十幾分鐘前,女孩在家中聽見了詭異的聲音。彷彿用尖爪搔抓著木牆的嘎吱聲,少女起初以為是外頭的野貓,但那聲響越來越劇烈,最後彷彿震動著整座房屋。驚恐不已的她衝出屋外,撞見了正等在外頭的巨大野獸。少女原本想往其他人家的方向逃,但在野獸的追逐下沒有機會轉向,就這麼不顧一切地翻越了柵欄。衝進四下無人的葡萄園後,她這才發現自己犯下無可挽回的過錯。村莊已經太遠,放聲吶喊也不會有任何人聽見。
  在那之後,少女便不斷奔跑逃竄,但體力極限已經逼近了。她拚命甩動著因為疲勞而失去感覺的雙腿。最後她因為地面上些微的起伏而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野獸飛身躍起,撲向少女。就在這個瞬間。
  
  「──────嗨,小鬼頭。」
  
  聽見野獸的慘叫聲,少女回頭一看。她不由得歛起了眼淚與鼻水,仰起頭愣愣地注視著眼前那無法置信的景象。有如上百條蟒蛇般的黑影束縛著野獸。
  野獸瘋狂掙扎,但野獸越是掙扎,藤蔓就更加陷入他的身軀。少女甚至忘了逃命,呆滯地半張著嘴。在她的眼前,一抹黑影倏地向上抽長。
  那人影戴著高頂帽,以厚實黑布遮掩著臉部。只見他稍稍挑起帽沿。
  「小女孩,妳發什麼呆啊?妳只管繼續逃命就對了。啊,對了。妳可以告訴村民們,拯救了妳的身影簡直美形到超乎想像。不過我也不需要我的鮮花之外的任何人的讚賞,人的審美觀恐怕也無法正確品評我的樣貌吧。但如果能留下一樁愉快的謠傳,倒也滿有意思的。哈哈哈!」
  男人以陰鬱嗓音發出爽朗笑聲,有如樂隊指揮般揮舞修長指尖。隨著他的動作,舞動的黑色藤蔓緊緊綁住野獸的全身。突然間,少女的胸口湧現了一股從未體驗過的冰涼恐懼。與背對野獸奔逃時的恐懼不同,那輕易玩弄著巨大野獸的男人令她害怕得轉身拔腿就逃,頭也不回地往村莊的方向奔馳。目送那背影消失,男人點了點頭。
  「……唉,終於走了啊。喔喔,可別動喔。我的鮮花已經下令不准傷及性命。雖然我非常冷靜且精準地勒緊了你的全身,不至於有礙性命,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嘛。」
  男人彈響指尖,消除臉前的黑布,緊接著他將帽子扔向半空中,彈響指尖使之迸裂。以影子承接從天灑落的黑色雨滴,一雙兔耳靈巧地擺動。庫施那踩著跳舞般的步伐靠近野獸。凝視那圓睜的灰色雙眼,他喃喃說道:
  
  「────原來如此,是這傢伙啊。」
  
  * * *
  
  「────狼人。也有人稱為人狼。」
  
  菲莉注視著雷歐納德公那雙睜大的眼睛,如此斷言道。
  就狼而言體格太過龐大,有時以兩腳站立,擁有洞悉人類行動的智能,同時吼叫聲與習性跟狼幾乎相同──這正是謎樣野獸的真相。
  
  「在幻獸種之中,特別難以分類的種族────狼人。」
  
  狼人的資料並沒有記錄在幻獸書中。並非因為詛咒而由人變成狼,天生就能變身為狼的人類並非沒有前例,但要如何定義狼人的存在──究竟該視為人,或是視為幻獸,在幻獸調查官之間的意見依舊無法統一。持有人類的理性與野獸的本能,又同時擁有雙方的身體,憑第三者的角度時常難以定義。
  
  無法輕率決定那究竟屬於幻獸或人類。
  回想起昨天白天時遭遇的那一幕,菲莉語氣平靜地說:
  
  「你的兒子──雷納德公子就是狼人吧?」
  「居然能洞悉事實到這地步,該說不愧是幻獸調查員吧。為了當作日後的參考,讓我姑且一問。妳是從什麼時候這麼認為的?」
  「白天在森林見上一面的時候,雷納德公子戴著皮手套。那是為了隱藏狼人的特徵,長成鉤狀的指甲與手掌的毛。隔著手套,他的尖銳指甲還是陷進了我的掌心。此外在長髮亂了的時候,他首先是急著掩住耳朵。尖耳朵也是狼人的特徵。白天他負責指揮『狩獵』並且劃定巡邏的範圍,晚上佯裝回到城裡但實際上利用職務之便,針對巡邏的空檔襲擊村莊……如此一來也能解釋村民們的努力為何從未有成果。」
  「哦,既然妳明白這麼多,那妳應該也能理解吧,調查員小姐。這一切都是不得已啊。」
  雷歐納德公的語氣突然間轉為柔和,收起了刺劍,向前幾步走到菲莉的前方。他以左臂一推少女那不忍卒睹的屍體。血已經徹底放乾的屍體就有如吊在肉販店面的肉塊般,伴隨著鎖鏈聲沉重地搖晃。
  「許久以前,我在森林裡發現並收養了雷納德。隨著成長,他漸漸無法按捺對人血的饑渴。若要保住我兒子的性命讓他活下去,就只能狩獵這些女孩……那孩子帶回來的獵物全由我管理,盡可能讓她們活久一點減少必要的犧牲,同時維持兒子的理智……這一切都是為了雷納德啊。」
  他神色憂傷地使勁一推屍體,少女在鎖鏈的嘎吱聲中搖晃,最終回歸靜止。
  雷歐納德公將手掌自死去的少女肌膚抽離,將之按在菲莉的咽喉處。他安撫嬰孩般輕撫著那淌著溫熱血液的白皙喉頭,面露微笑。菲莉閉上眼像是試著確認那溫柔的指尖觸感般。雷歐納德公柔和地耳語。
  
  「能不能請妳體諒一個做父親的心情呢?然後啊,如果今後幻獸調查官前來調查,妳願意使用妳身為幻獸調查員的權限,協助我們父子的話,雖然我不能放妳離開這個地下室,但我還是能讓妳活下去。」
  「你就是像這樣────欺騙了他?」
  
  沉重的沉默再度籠罩室內。
  雷歐納德公臉上依然擺著那副微笑,手掌擱在菲莉的頸子旁。菲莉靜靜地睜開眼睛,以眼角餘光對他投出詢問的視線。
  「人狼因為野獸的本質而有嗜血的一面。但是,並不是非要人的鮮血不可,鳥或野獸的血就夠了。況且過去從未索求人血的孩子,會突然間進行如此頻繁的狩獵,未免太說不過去了。」
  雷歐納德公依然一語不發,只是將力道微微注入指尖。不理會那無言的威脅,菲莉開始提出自從來到這村莊後,就一位幻獸調查員所發現的妖精們的異狀。
  「數個月前少女們開始失蹤──報喪女妖們恰巧也是從那時開始哭泣。居住在森林裡的妖精們夜夜都在埋葬『沒有臉孔的人偶』。他們不斷重複著一旦預言的對象死去就會結束的行為。換句話說,這裡肯定有一個扭曲了死亡命運,一直活到今天的人……在你觸碰我之後,我終於確定是誰了。告訴我──」
  突然間,菲莉伸出白皙手掌,使勁扣住雷歐納德公的手腕。儘管他的手臂因訝異而抖動,但菲莉像是確認著什麼般緊握。
  在他甩開菲莉的手之前,菲莉先鬆開手,那纖細的指尖按向雷歐納德公那襲豪奢上衣的胸口處。
  
  他的胸口沒有心跳。
  
  「你的心臟在哪裡呢?」
  「不准碰我!」
  
  雷歐納德公尖聲叫道,與菲莉拉開距離。他在那驚慌中差點連刺劍都離手。他連忙將劍尖再度對準菲莉,撐開緊繃的喉嚨叫道:
  「妳到底是什麼人……妳究竟知道多少!」
  「我只是個幻獸調查員。大家都在哀悼你的死,而你卻活著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罷了……原來如此,你沒有心臟吧。我知道有類似的手法。」
  菲莉語氣平淡地繼續說道。與那平穩口吻不相符的年幼臉龐上,蜂蜜色的眼眸在火把照耀下反射光芒。雷歐納德公則以凝視著深淵般的眼神迎向她的注視。
  「燒瓶中的侏儒的製作技術……在學習主要與肉體培養有關的技術時,我曾見過某種邪法。取出自己的心臟放進注滿人血的燒瓶中,當成另一個生物般養育……如此一來只要心臟還能動,心臟的主人就算原本的壽命到了也不會死去。」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少囉嗦!閉嘴!不准繼續揭露我的祕密!」
  「這個房間的入口處設下了錯覺的幻術。你很擅長欺騙人的感覺。你一定是對著自己的兒子下了詛咒──若不定期攝取人血就會死的『錯覺』的詛咒。若非如此,狼人根本沒有理由如此渴求鮮血,也沒有理由只對人類下手。」
  菲莉向前一步。對方只是個柔弱的少女,但雷歐納德公卻像是與怪物對峙般倒退一步。菲莉一步一步向前,銀鈴般的嗓音振振有詞:
  「你只給了兒子一小部分的血,用剩下的血每晚為燒瓶中的心臟止渴對吧?若沒有血你就非死不可。所以你只能定期擄人補充血液。你是為此利用了身為狼人的他。」
  「我叫妳閉嘴,妳聽不懂嗎!」
  「死真有那麼可怕?」
  「住口,妳這小鬼!」
  「傷害了自己的孩子、人們與野獸,甚至不惜殺害也想逃過一死?」
  「閉嘴!」
  「換作是我──」
  有如新娘裝扮的白色頭紗搖曳。菲莉在雷歐納德公的刺劍尖端正前方停下腳步。站在只消對方向前一步,自己的咽喉就會被刺穿的位置,蜂蜜色的眼眸中浮現前所未見的憤怒。她灌注了滿腔悲傷與強烈的責難斷言:
  
  「非得如此才能活下去的性命,我不要。」
  
  堅定不移的一句話。她的話語聲中洋溢著一股有如守護幼子的母獸,扎根於自身本質的強大力量。像是受那壓迫感所震懾,雷歐納德公甚至忘了刺出手中的刺劍,倒退數步。直到肩膀撞上身後的牆面,他這才倏地回過神來。大概是終於回想起自己手中的武器,他露出充滿憤怒的扭曲表情將刺劍再度指向菲莉。
  「少囉嗦!少囉嗦!不准對我指指點點!妳這死小鬼!就算妳知道了這些,那又怎麼樣!妳註定要死在這裡了。沒錯,我現在就割斷妳的喉嚨!然後用妳的血繼續活下去!」
  「很抱歉,你辦不到的。」
  「妳說什麼?」
  菲莉抬起頭,白色頭紗輕輕搖晃。她像是要仰望天空般,看向陰暗的地下室天花板。嘴角掛著驕傲的微笑。她緩緩閉上眼睛,甜蜜地輕聲說道:
  
  「────因為,那孩子最喜歡我了。」
  下一瞬間,她腳下的黑影炸裂。
  
  擁有實體,形似布匹的黑色強風以菲莉的白色身影為中心,有如花朵綻放般向四周伸展。被那黑影彈開,雷歐納德公的背部猛然撞上牆面。屢次受到強風的毆打,他感覺到全身的骨頭都在慘叫。然而儘管置身於暴風之中,菲莉的頭紗卻紋風不動。彷彿守護幼子的黑狼般,猙獰的黑色在她身旁四周來回奔竄。
  突然間,兩條細長手臂自黑色旋風的空隙中伸出。彷彿稻草人細瘦得不自然的手臂,從菲莉背後將她全身連同頭紗一同緊緊擁抱。
  此時,地下室的暴風倏地止息。恢復平靜的房間內,兔頭的異形站在她身後。他無聲地將臉湊到菲莉的臉旁。菲莉像是稱讚又像是安撫般撫摸著他的頭。
  
  「庫施那,你回來啦。」
  「嗯。我回來了啊,我的鮮花。」
  
  庫施那伸出那黑色修長的手指,撫過菲莉頸部的傷痕。血液微微濡濕指尖的瞬間,那雙兔眼倏地睜大為扭曲的形狀。他以異樣的動作將染血的指尖對準雷歐納德公。雷歐納德公倒抽一口氣,儘管恐懼不已,但他還是激勵自己般叫道:
  「你、你、你那眼神是什麼意思啊!聽、聽好了,反正你們絕對殺不了我!我的心臟放在哪裡,誰也──」
  「────爸。」
  聽見那努力壓抑著情感的呼喚聲,雷歐納德公的表情為之凍結。他以快壞掉的人偶般緩慢僵硬的動作轉身面對房門處。在入口處有一隻巨大的野獸。以雙腳站立的他只有四肢的形狀近似於人類,渾身漆黑獸毛在火光中泛著光澤。而他高舉的手中正握著一個圓底燒瓶。就像是裝在瓶中的模型船一般,遠比燒瓶入口大上許多的心臟浸泡在燒瓶中所剩無幾的血液內,掙扎般規律搏動。
  「……你這傢伙……雷納德……」
  「爸,我從他口中知道了一切。我現在知道爸騙了我,也知道我其實不喝人血也不會死。也知道了……爸並非為了我才不得已只好殺人,就只是……就只是利用了我。」
  「住嘴、住嘴、住嘴!你當時不也是同意為了讓自己活命而殺死別人?但你現在知道不是了,就馬上要背叛我?你覺得父親死了也無所謂?什麼?你自己明明就不想死,讓我去死就沒關係?真是無情啊,你這恩將仇報的傢伙!」
  「爸。」
  「我這麼多年來好心養你這頭怪物,你以為是為了什麼?你們全都給我認清楚自己的身分!我、我可是……!」
  胡亂揮舞著刺劍,雷歐納德公嘶吼著。那張臉上已經找不到任何一抹過去那貴族般的從容。依然將菲莉緊抱在懷中的庫施那對雷納德問道:
  「小鬼頭你打算如何?現在那條毒蟲的心臟就在你的手中。」
  雷納德的視線轉向燒瓶。隨著他的手掌顫抖,裡頭的心臟也像是跳舞般搖晃。目睹自己的心臟撞上瓶壁的情景,雷歐納德公睜圓了雙眼。
  看著那彷彿缺氧的魚一般不斷開闔著嘴的難堪表情,雷納德咬緊了牙,高高舉起手臂。然而燒瓶卻沒有自他的掌中脫離。無論他再怎麼揮動手臂,他的指頭始終不願意放開燒瓶。雷納德最後放棄掙扎,粗暴地放下了手臂。就在這瞬間,雷歐納德公拋下了刺劍,不顧一切地衝向雷納德。
  「啊!」
  他從雷納德手中奪下了燒瓶,一口氣跑過了地下道,沿著井中螺旋階梯往上方逃離。庫施那咂嘴,就要伸出追蹤的黑影。但他突然改變心意般停止了動作。他那雙長耳朵左右搖晃,理解了什麼似的淺淺一笑。
  「城的背後是山壁吧。那要逃走就只能從正門穿越森林……既然這樣,也無所謂了吧。」
  「停下來!不可以這樣!」
  菲莉突然尖聲叫道,自庫施那的懷中鑽出。她跑到正搔抓著自己臉龐的雷納德身旁,連忙抓住他的手臂。儘管鉤爪從臉頰上拉開,他也毫無反應。雷納德任憑臉頰不斷噴濺著血液,注視著少女的屍體。
  面對遍體麟傷,痛苦神情永遠凝固在臉上的少女,他愣愣地喃喃自語。
  「怎麼會……我不知道,居然會用這麼殘忍的手法……這不是真的……」
  「你沒來過這個房間嗎?」
  「我把女孩抓來城堡後就交給父親……這、這不可能,但是……這全部都是我……我決定為了自己殺人,才會變成這樣,是我──」
  雷納德當場跪地,他用顫抖的巨大手掌包住野獸模樣的頭部。銳利的尖爪陷進了黑色毛皮底下的肌膚。臉上流淌著鮮血與淚水,他害怕地將尾巴夾在兩腿之間,壯碩的身軀在驚懼中瑟縮。他彷彿失去理智般不斷重複著後悔與恐懼的呢喃。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很渴……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我不想死……我只是不想死……我不想死,對不起……對不起……」
  
  菲莉緩緩撫摸著他的背。但是沒有任何聲音回答他的謝罪。
  雷納德的哭聲在房內迴響,遲遲不散。
  
  * * *
  
  小心翼翼地將燒瓶攬在懷中,雷歐納德公策馬飛馳。
  心臟強而有力的規律搏動為他注入勇氣,他沿著林間道路趕往村莊。在幻獸調查員向國家報告前應該還需要一段時間。他打算在那之前在別墅清點財產遠走高飛。若要辦到這些事,首先最重要的還是血。
  在村裡擄走補給用的小孩子後踏上旅程吧──他如此下定決心。雖然他特別喜歡少女的鮮血,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挑剔了。他也十分明白,有時為了活下去也需要做出妥協。
  在早晨已近的森林中有如一陣風奔馳,他重振不擇代價的求生意志。
  「我才不會死……沒錯,我才不會死……我會活下去。把所有的賤民當作墊腳石,永遠活下去。」
  雷歐納德公以那蛞蝓般的厚舌濡濕乾裂的嘴脣。他一甩馬鞭,驅策馬更加快步伐。但是,當他看向早晨已近而染上一層淡藍色的道路前方,他不禁皺起眉頭,連忙停下馬。
  
  白色道路上躺著一具狼屍。
  
  頭部被獵槍打碎的狼四肢僵直,顯然已經喪命。為什麼白天狩獵時的屍體就這麼棄置在道路中間?因為領民的怠惰而咂嘴的同時,雷歐納德公熟練地操縱韁繩,命令馬匹躍過屍體。他再度被迫停下。
  
  白色道路上躺著一具狼屍。
  
  胸膛被射穿的狼伸長了舌頭,露出痛苦的表情。雷歐納德公打了個冷顫,抬起臉。於是他看見了,在彎曲的道路前方,像是路標般每隔一段距離就擺著一具狼的屍體。目睹那異樣的情景,雷歐納德公為之屏息。下一個瞬間,馬有如發狂般劇烈掙扎將他甩下了馬背。一屁股跌在地面上,雷歐納德公不由得慘叫。
  「唔啊!啊,喂!」
  馬發出驚恐的嘶鳴聲,有如一陣風般奔馳離去。手撐著發疼的腰,雷歐納德公只好改以步行前進。膽戰心驚地跨過路上的狼屍,他瑟縮著背一面前進一面緊張兮兮地掃視四周。但是他突然間震驚地停下腳步。
  
  白色道路上鋪滿了狼的屍體。
  
  像是牆壁般層層堆疊的屍體下方漸漸滲出了紅色的血。油一般黏稠的血液在地面上緩緩蔓延。在那片腥紅就要觸及雷歐納德公的鞋尖時,他尖叫著衝進了森林中。在恐懼的驅策之下如無頭蒼蠅亂竄,最後抵達一個看似廣場的寬敞空地。
  
  在廣場上有一個大洞。
  
  活著的灰狼成群排列在洞口邊。野獸的視線同時貫穿了雷歐納德公。他雙腳一軟跌坐在地。但野獸們像是對他毫無興趣般立刻挪開了視線。狼群們彷彿正等候著什麼,遵守規矩般搖著尾巴耐心等候。
  
  突然間,他們豎起耳朵轉頭看向洞口。
  雷歐納德公也不由得順著他們的視線看過去,於是他看見了──
  
  大量的蒼蠅伴隨著驚悚的振翅聲飛出洞口。有如黑雲般的蠅群籠罩頭頂上。
  失去蒼蠅遮蓋的洞底,一塊長著零星灰毛的肉色團塊正蠢動著。突然間,雷歐納德公理解了眼前所見事物為何。那是被壓潰的狼屍流出的腐肉延伸到了毛皮之外。下一個瞬間,死屍團膨脹起來,有如一座在洞底隆起的小丘,最終破裂。冒泡的腐肉開始凝聚形成某種形狀。灰色的毛皮有如蛆蟲般攀爬上那物體,覆蓋在表面。最終,巨大的狼的形體在坑底完成了。
  
  無數具狼屍彼此連結形成的怪物,對著雷歐納德公高聲咆嘯。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充滿野獸臭味的氣息與唾沫,伴隨著強烈的腐臭與腐肉的碎片撲向雷歐納德公的臉龐。那彷彿點燃著地獄烈焰的雙眼直瞪向他。置身在超乎想像的恐懼之中,他顫抖的模樣像是一瞬間老了好幾十歲。巨狼的血盆大口緩緩張開。喉嚨深處毫無空隙塞滿了不知幾個純白的狼的頭骨,狼的頭骨欣喜地敲響它們的尖牙。
  
  
  雷歐納德公尖聲慘叫。然而慘叫隨即消散。
  
  
  遙遠的山間城堡內,報喪女妖們終於停止哭泣。
  妖精們封起棺材蓋,埋葬了容貌與雷歐納德公神似的木偶。
  
  * * *
  
  自地下室經由古井回到地面上,菲莉等人走到中庭中。深深吸飽潔淨澄澈的空氣後,她緩緩吐氣。
  眾人的頭頂上是一片無垠的藍天。早晨的金色陽光灑落在坐落於荒涼山丘的城堡。中庭的植物在清晨的涼風吹拂中搖曳,歌唱著宜人的沙沙聲響。原本一片灰色的植物像是歡迎眾人歸來般迎風展現閃亮的翠綠。薔薇也紅得比夜裡更加嬌艷,花瓣上的露珠寶石般閃閃發光。
  「…………太好了,能活著回來地面上。」
  鬆了一口氣的菲莉如此說道,打開了皮包的蓋子。剎那間,托羅從裡頭有如箭矢般衝出。他先是一口氣衝到眾人頭頂上,隨後又急速俯衝,用翅膀不停拍打著菲莉的臉頰。這回庫施那也只是束手旁觀。
  菲莉微笑著接受托羅的抗議。最後托羅一語不發地攀附在她臉上。雖然找不到施力點而搖搖欲墜,但他還是使勁緊抓著她。
  伸手支撐著托羅的背,菲莉發自內心輕聲說:
  
  「對不起,托羅。」
  「……!……!」
  
  菲莉安撫般輕摸著他的頭。托羅緊抓住菲莉,抽抽搭搭地哭泣。但他很快就再度以箭矢般的速度衝進皮包裡頭。
  
  對著鬧起彆扭的他再度輕聲道歉後,菲莉轉身向後。
  
  依然是野獸模樣的雷納德站在她身後。據說一旦獸化後,就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恢復。他將親自運到此處的少女屍體平放在柔軟的草地上,駐足在她身旁一語不發。菲莉先是閉起眼睛,但她很快就做好覺悟,向雷納德說道:
  「我是幻獸調查員。我有義務保護被人捕捉,並受到不當使役的幻獸。您有權利以幻獸──狼人的身分向我尋求保護。不知您意下如何?請告訴我您的意願──」
  雷納德愣愣地抬起臉。菲莉對他投出了艱難的疑問。
  
  「──您是人類,還是幻獸?」
  
  雷納德倒抽一口氣。他再度低頭注視少女的屍體。殘殺領民實屬重罪,身為領主之子的他理應也明白。遭到逮捕就是死刑,再好也是終身禁錮。然而如果主張自己是狼人,至少能留住一命。
  雷納德緊緊握住拳頭。但是他最後緩緩搖頭。
  「我……我想以人的身分,為自己犯下的罪過接受制裁。」
  「嗜血是狼人無法逃離的天性。再加上您受到父親施加暗示,在難以忍受的饑渴與面對死亡的恐懼中掙扎至今……我身為幻獸調查員認為有充分的條件證明您是應當受到保護的對象。」
  「就算被欺騙、被利用,我還是憑著自己的意志決定欺騙相信我的領民們。不只這樣,我為了讓自己活命,動用知識與計謀獵殺弱者……這種卑鄙殘忍的行徑,也只有人類才會有吧?」
  雷納德筆直地凝視菲莉。她一語不發。雷納德注視著那對無言詢問他是否真不後悔的蜂蜜色眼睛,他的臉龐一瞬間揪成一團。但是當他閉起眼睛又再度睜開時,他的臉上浮現堅定的決意。
  野獸的臉龐浮現了人類的表情,雷納德回答:
  「我是人類。當初我不受到獸群的接納,也無法靠近有人煙之處……當時是父親收留了我,無論他有什麼目的,我都是養大我的雷歐納德公的兒子。我想就算我沒有受到暗示,也不需面對死的恐懼或飢渴……如果他拜託我,說他不想死,需要我助他一臂之力……我也許還是會為他狩獵人類。」
  「你居然這麼──」
  「殺害無辜的少女,是他的罪過,也是我的罪過。我不能接受妳的保護。我想身為一個人,身為他的兒子背負罪惡。」
  聽他如此斷然說道,菲莉緊閉起眼睛,輕聲嘆息。
  
  幻獸書中沒有狼人的條目。要將人狼視作是人類或幻獸,幻獸調查官們依舊各持主張而沒有共識。狼人擁有人的理性與野獸的本能,同時也擁有雙方的身體,憑第三者的判斷難以定義。他將自己定義為人。
  
  他希冀如此。決定身為一個人背負罪過,決定自己該接受懲罰。
  
  既然如此,身為幻獸調查員的菲莉已無置喙的餘地。但是在最後,她將自己心中懷抱的疑問投向眼前這個人。
  「我明白了。我會尊重您的選擇。在您前去向國家機關自首時,我就帶著幻獸調查員的意見書與您同行吧……不過,可以讓我問一個問題嗎?」
  「請說。」
  「為什麼您當時會要我逃走?」
  菲莉對此一直大惑不解。當時雷納德的話語中甚至透著近乎誠摯的情感。在幻獸調查員面前表現出那般可疑的行徑,自然免不了遭受懷疑,但他明知如此,為何那樣激動地要她逃命?
  雷納德泫然欲泣。他遲疑了一瞬間,伸出手。與人類相似的五指小心翼翼地觸碰菲莉的臉頰。她沒有抗拒那隻粗獷的手。他好似要將那觸感雋刻在心中般,用那依然長著獸毛的偌大手掌包住菲莉的白皙臉頰。
  「我……我那時聽說幻獸調查員來了,於是就跟蹤在妳身後。想確認妳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有沒有必要事先收拾掉。」
  「嗯,我之前就認為您會出現在該處的理由大概如此。所以您當時會那樣說,才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在那時,我看見妳為了幼狼而跪下祈禱的時候,我……我……」
  灰色的眼眸滲淚濡濕。自眼眶滴落的水珠無聲地滲進類似於狼的毛皮。哭泣的他像是望著無比眩目又令人懷念的情景般,凝視著菲莉。
  
  「我想,如果我有過母親,肯定就是像妳一樣的──」
  
  務農用的長叉貫穿了他的胸膛。
  
  熾熱的血滴噴濺到菲莉的臉龐。啞然的她瞪大雙眼。雷納德也愣愣地低下頭看著從自己胸口刺出的鐵叉。數秒後,他渾身失去力氣向前癱倒。庫施那彈開了緊接著飛來的鐮刀。
  菲莉慌張地抬起臉。定睛一看,中庭的入口附近聚集了數名農民。一個人滿臉膽怯地對著身後大喊。
  「野獸在這裡!就在這裡!身上帶槍的,快點來啊!」
  「領主大人呢?只有馬跑到村莊來,他一定是想逃走吧。」
  「不曉得!雷納德大人也不見了。一定是被這傢伙吃了!」
  「那是調查員大人!調查員大人!太危險了!快點遠離那傢伙!」
  自他們身後傳來更多腳步聲。看來是察覺異狀的村民來到了城堡。其中似乎也包含不知道領主祕密的侍者們。菲莉連忙站起身,想對眾人解釋事實真相。但野獸的手掌扣住了她的腳踝。
  「沒、沒關係的……如果,沒辦法以人的身分接受制裁……就這樣,讓我……」
  菲莉表情緊繃垂下頭。癱倒在地的雷納德努力抬起眼,想用視線對菲莉傳達自己的意志。他一度發出低吼聲牽制村民們,隨後一面吐血一面掙扎著繼續說:
  「只要讓大家以為是我……是幻獸……殺了那些女孩……」
  「你在說什麼?你不是說你自己是個人,是他的兒子,要與他一起背負罪名。」
  「一旦知道,凶手是領主……大家對下一任領主,也會有抗拒……所以,這樣就好了……如果身為怪獸而死……這樣對大家也是一種贖罪……」
  菲莉使勁搖著頭。但雷納德哀求似的握緊了她的腳踝。尖爪陷進菲莉的肌膚。他動用了全身力氣向菲莉傾訴,但眼神已經逐漸變得空洞。儘管如此,雷納德像是要連同自己一起說服般,努力擠出話語。
  「我每天晚上……變成狼……抓人……吃掉……對,因為我是怪物……全部,都是我………呃啊……………啊……」
  他將淚濕的雙眼轉向天空,顫抖著吐出那句話。
  
  
  「爸,我好怕。」
  
  
  那隻手失去了力氣。
  菲莉愣愣地注視著已經不再動彈的他。最後她像是斷了線的人偶在他身旁跪下。目睹野獸不再有動靜,領民們紛紛一擁而上。
  圍繞著野獸的屍骸,他們發出震天的歡呼聲。在那歡聲雷動之中,菲莉緩緩舉起顫抖的雙手。任憑蜂蜜色的眼眸止不住地流著淚水,她伸手闔上雷納德的眼。
  像是撫慰孩童般摸了摸他的頭之後,她將自己的雙手交握。
  
  之後菲莉閉上眼睛,為他開始祈禱。
  
  * * *
  
  領主雷歐納德與其子雷納德,以埋在城下的少女們的骨骸為線索,查出了可怖野獸的住處。雖然將牠趕進城內,但最終力有未逮反遭吞食。野獸最終死在農民們的手中。不過,領主與領主之子的英勇將永遠留存眾人心中。
  
  為了永遠流傳兩人的勇氣,新的傳說故事在村中誕生了。
  
  在連忙趕到此處的領主兄弟的協助下,領主與其子的葬禮已經隆重舉辦。
  成為新領主的他透過那儀式受到領民們的溫情接納。數名女孩逝去的傷痛雖然尚未完全撫平,但是在新的領主坐鎮指揮下,村裡很快就會取回原本的平靜吧。
  為了遠離可怖野獸的詛咒,村民將牠埋葬在棄置狼屍用的大坑附近。雖然設有墓碑,但日後恐怕不會有任何人為獻上祈禱而造訪該處吧。野獸的墳墓將被視作是被詛咒的場所,日後大概只有被害者的遺族不時打破禁止進入的村中規定,對那墓碑破口咒罵,有時甚至會對該處潑灑糞水汙物吧。不過,現在那地方沒有其他人在。
  
  今天是為了正式歡迎新的領主而舉辦慶典的日子。
  站在剛建好不久的野獸的墳前,菲莉聽著正前往城堡的村民們的歡聲。
  
  在新領主的指示下,今天那幽暗城堡的大門也為村民們開啟。城內將設下酒席任村民享用,肯定也有各式各樣的表演助興,當然同時也會舉辦紀念前領主與其子的宴會吧。菲莉從樹林的隙縫間默默地看著人群歡天喜地走在山道上。庫施那對著她的背影輕聲問道:
  「於是勇敢的領主父子與被詛咒的野獸的故事將長久流傳……這樣真的好嗎?」
  「這樣就好了。因為這就是他的期望。」
  菲莉如此喃喃說道。她翻開了一直抱在懷裡的書,與之前的相比,這本書顯得沒那麼陳舊。
  書中追加了一篇文章,記述著發生在某個村莊看似獸害的案例與事件的真相。那與為了向民眾傳授幻獸知識所撰寫的條目不同,施加了額外的封印,不過內容保留了所有的細節。菲莉指尖撫過那文字,低聲說:
  
  「真相記在這本書中。我也會一直記在心裡。」
  
  菲莉將書本闔起,擺放在地面上。庫施那的黑影將之吞噬。
  她邁開步伐後,托羅從皮包中鑽了出來趴在她頭上。托羅像是要安慰她而細聲鳴叫,菲莉伸出指尖搔著他的下巴,向前邁步。庫施那的黑影亦步亦趨地陪伴在她身邊。菲莉突然喃喃說道:
  「我一定會好好愛護你們,一定會的。」
  「妳在說什麼,反了吧。是我們會愛護妳。無論是我,或是這小不點。喂,很痛啊。我知道你想自己這麼說,別撞了。有什麼不好,無論是我或你說都沒什麼差別吧……喂,會痛啦!」
  托羅拍著翅膀,庫施那怒罵,菲莉看著兩人間的嬉戲而微笑。他們繼續踏上與過往無異的旅程,唯獨少了那襲總是披在菲莉亮澤頭髮上的白色頭紗。
  
  
  埋葬在森林中的野獸,受人詛咒的墓地。
  墓碑上掛著一襲有如新娘裝扮的白色頭紗,在微風中無聲搖曳。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31 | 显示全部楼层
  黑暗之王的故事 8
  
  
  「好吧,妳儘管歡呼吧。我就陪妳一起去。」
  
  國王挺起胸膛高高在上地如此宣告後,少女一臉平靜地點了點頭。
  
  國王有一點失望。比誰都強悍的自己,能毀滅任何事物的自己,根本沒必要離開此處的國王,竟然要大費周章離開這個王座,但這少女卻連一點特別的反應也沒有。不過,少女對失落的國王這麼說:
  
  「我真的好開心。謝謝你。」
  
  因為少女臉上那抹輕柔的微笑,國王不知怎地覺得這樣也罷。
  於是國王跟著少女一起展開旅程。
  
  兩個人一起調查幻獸的習性,將得到的知識記錄在書中,一般旅行者不會造訪的地方也會刻意駐足。不久後,兩人的旅程中增加了一位夥伴。
  那是少女創造的蝙蝠。國王將自己的魔力分給他,讓他得以在天空中自由飛翔。國王也很中意這位雖然吵吵鬧鬧但相處起來還滿愉快的小夥伴。
  
  他們的漫長旅程走過許多地方。
  最後抵達了遙遠的無垠沙海。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0話 瘋狂的舊日之龍
  
  
  托羅天不怕地不怕。
  
  托羅可是一個帥氣的男子漢。儘管有過很多不滿,但他從來不覺得害怕。這可是當然的,勇者托羅本來就滿懷勇氣。無論何時他總是比誰都勇猛地翱翔天空。
  
  真的從來就沒有任何一件事能教托羅害怕。
  直到那一天為止。
  
  * * *
  
  緊急聯絡來自另一位幻獸調查員的燒瓶中的侏儒。
  
  粗暴地闖進托羅意識中的通訊充滿了雜音,一瞬間就結束了。而且在通訊切斷之前,將一陣彷彿敲碎玻璃般的衝擊傳遞給托羅──燒瓶碎裂的聲響──那毫無疑問等於對方的燒瓶中的侏儒的死訊。
  直接灌進腦海中的死亡訊息,讓托羅感受到全身浸泡在冰水中的寒意。儘管如此,他還是將對方拚命想傳達的最後一句話轉告給主人。只見坐在旅舍房內椅子上的主人睜大了眼,白皙臉龐上表情緊繃,緩緩站起身。
  那就像是一抹烏雲倏地遮掩滿月般的變化。
  
  『舊日之龍甦醒了。』
  「…………怎麼會。」
  
  托羅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儘管如此,每當她的語調如此低沉,總是在世界或幻獸們出現異常的時候。她露出了托羅從未見過的凝重表情,咬緊了嘴脣。思考片刻後,她維持著同樣凝重的語氣指示托羅:
  「托羅。力量開到最大,把剛才的聯絡內容送出去,越遠越好。」
  托羅按照她的指示,將那句話朝全方位傾盡全力傳出。周遭所有燒瓶中的侏儒都接收到訊息,並傳遞給更遠處的燒瓶中的侏儒。國內所有與幻獸有關的人,也許連無關聯的魔術師與煉金術師恐怕都聽見了那句話。但是誰也沒有回訊。不久後,國家的幻獸調查官之一發出了指示。
  『明天早上,調查官集合至王都後展開調查。調查員在原地待命。』
  「────太慢了。這樣絕對趕不上!為什麼!」
  「舊日種在龍種之中近似於長老級的古龍。他們的存在本身就被視作祕密。國家恐怕打算選拔出可以透露消息,同時實力也能處理的人物,再組成應變部隊吧……不過,問題在於這樣的人才究竟會有幾個。」
  「怎麼可以……舊日之龍一旦從地脈中爬出,大地會因為毒素而荒廢,無數的生命都會消失,生態會失去秩序啊!復原得花上百年!不只是這樣,有許多的人和動物都會喪命。為什麼會連這點事都不懂呢!」
  「他們恐怕是真的不明白事態的嚴重性吧。聽說調查官大多都熟知指派地區當地的幻獸知識,但在這之外的領域可說是一無所知的井底之蛙……至於連指派地區都沒有的上層,恐怕更是一群空有知識的賢者集團吧。」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我才會編纂幻獸書……但是,這樣下去……」
  托羅的主人握緊了拳頭。她垂下蜂蜜色的雙眼,不知在思考著什麼。兔耳對著那顫抖的背影說道:
  「妳打算如何?老實說這事態不如等待勇者現身解決。」
  「……就算這樣我還是得去。這樣下去,很快就會有無數的幻獸和人死去。況且,發出聯絡的調查員可能也還活著。」
  主人伸出了顫抖的手,輕撫托羅的背。托羅像是要安撫主人般用全身磨蹭那白皙的掌心。她淺淺微笑後抽回手,將手緊握成拳頭。
  猛然晃動白色頭紗,她倏地轉過頭。兔耳一語不發。他既沒有催促也沒有制止少女說出那句話。正面凝視著那雙紅眼,托羅的主人說道:
  
  「求求你,和我一起來。」
  「────如妳所願。」
  
  於是他們一同前往那遙遠的無垠沙海。
  
  * * *
  
  在托羅一行人的眼前,廣大的沙之海描繪著雄偉的陰影,蒼白而冰冷。
  沙漠的夜晚異樣酷寒。因為白天創造了這片灼熱大地的炎熱,一到了晚上就被吸進沒有雲朵的夜空而消散。在這透骨的寒意中,沙反射著月光而微微發亮,襯出陰影部分的深濃夜色。那無數沙丘如波浪般連綿到視野盡頭的情景,有如世界的終點。在這看似容不下任何生命的世界,同樣有其生態系統存在。為了在沙漠中生存而演化的生物們,以及與沙粒、熱、風有關的幻獸在此頑強地活著。但現在這一切都像是不知害怕著什麼,躲得不見蹤影。
  托羅的主人將視線投向那原因,瞇起眼睛。
  
  「已經裂開了啊……看來差不多要現身了。」
  
  在無垠的沙海中,有數座彎月狀的沙丘崩塌形成異樣的龜裂。
  龜裂彷彿蟻獅的巢一般吸收了周遭的沙,又以熱量融解之。融化成粘液狀的沙在裂縫的邊緣凝固成玻璃狀。泛紅隆起的半透明裂縫,就像是刻在廣闊大地上的醜陋傷痕,又或者是幼雛即將破卵而出時蛋殼上的裂縫。
  托羅想著,從中誕生的肯定是某種非常可怕駭人又不祥的生物。
  主人握緊了手杖。仰望那緊張的表情,托羅輕聲鳴叫。主人那蜂蜜色的雙眸轉向他,淺淺微笑。見到那表情的變化,托羅覺得自己堅持要跟來真是太好了。他沒有什麼能力,幾乎可說是派不上用場。
  
  儘管如此,肯定還是有些忙能幫。
  不,就算什麼忙也幫不上,托羅還是想時時刻刻陪伴在主人身旁。
  
  主人原本打算以危險為理由將他一個人留在遠方。但是托羅尖聲抗拒、鑽進皮包、死命攀著頭紗不放,為了讓主人帶他一起來,他最後甚至採取強硬手段不斷衝進裝滿水的水桶中。主人原本倒光了水桶中的水,還是堅持不帶他一起來。但出乎意料地最後是兔耳幫托羅說話了。
  
  『帶他一起去吧。換作是我也會這樣。這小不點獨自倖存又有什麼意義?』
  
  雖然聽起來冷漠,但這句話可說是比誰都了解托羅。
  兔耳從以前就是這樣。雖然他身分可疑,粗暴又輕佻,個性也很隨便,但其實總是默默關心著旅行的夥伴。
  雖然主人同樣無法接受兔耳這句話,但是主人最終還是同意了。與托羅約定好一旦有危險就要立刻逃走之後,那雙白皙小手將他放進皮包。
  
  於是她便帶著托羅也一起來到這遙遠的沙漠。
  
  冰冷乾燥的風夾帶著沙粒吹來。風中傳來了低吼聲。
  時高時低,平滑又刺耳,有如地鳴也像暴風的聲音以無法重現的音域構成。發聲者那混沌的感情起伏就這麼化作聲音傳來。
  
  悲傷、痛苦、哀嘆、憤怒和激昂,膽怯、絕望並恐懼,同時充滿歡喜。
  
  簡而言之,找不到一絲理智。
  舊日之龍已經徹頭徹尾瘋了。
  
  「雖說如同傳說的描述,但未免也太殘酷了……他是為了抑制魔力差點失控的土地,與地脈一體化而失去了死。同時活過的年數加上地脈不穩時吸收的魔力量,甚至足以徹底破壞龍種的精神,導致他變成現在這樣。」
  「他自己死不了,但那些傲慢的龍種還不願意為了守護大地而發狂的同胞動手嗎……真沒辦法。在他親手破壞自己守護的土地前殺了他,才是唯一讓他安息的手段吧。」
  「憑你的力量一定能辦到。無論我發生什麼事,一定要阻止他喔。在那之後,你就自由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答應我……如果可以,帶著托羅一起去。這樣一來,兩個人都不會寂寞。」
  「說什麼蠢話,哪來的笨蛋會在一開始就觸自己霉頭。誰會讓那傢伙傷到妳。況且別忘了,我可沒有什麼一個人想去的地方。小不點恐怕也一樣吧……唉,總之妳大可放心。我這就摘來龍的心臟送給妳,讓妳以後能和小鳥聊天。妳就好好期待吧。哼哼。」
  「這我不用。我現在也大概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麼。」
  「妳到底在哪裡學到這種莫名其妙的特技?」
  主人與兔耳泰然自若地交談。托羅突然覺得有點寂寞,輕聲鳴叫後不停咬著主人的皮包的邊緣。察覺托羅的反應,主人溫柔地摸了摸托羅的頭。托羅心滿意足地輕哼一聲,兔耳對托羅露出了幾分不滿的神情。
  雖然龍那充斥著瘋狂的吼聲讓托羅嚇到了,但托羅可是一點也不怕。主人和兔耳看起來都一如往常。主人善良溫柔,兔耳則是強大得無所畏懼。他們一定會一如往常跨越這次的難關。
  
  於是兩人一定會和托羅一起,繼續之前那每一天的旅程。
  
  托羅這麼認為。
  他純真無邪地相信永恆存在。
  
  * * *
  
  赤紅的血液噴濺。
  
  難以相信從那櫻桃小口能吐出如此大量的血液,血液止不住地灑落在沙子凝固形成的半透明地面,為這幽暗的空間染上一抹刺眼的腥紅。
  
  托羅無法相信自己現在究竟目睹了什麼。
  主人正嘔著血。但托羅很確定上一個瞬間她還很好。
  
  一切只發生在一瞬間。就在兔耳與舊日之龍戰鬥時,她帶著皮包中的托羅,尋找著恐怕步入了大地裂縫的調查員。當她順利找到屍體時,那頭全身長滿肉瘤,渾身流淌著毒液與膿汁的悲哀的龍,已經完完全全屈居下風。
  兔耳用黑影圍繞毒炎,細心地徹底吞噬,不讓任何一絲洩漏到主人身旁。他並未鬆懈,毫無保留地解放了幾乎全部能使喚的黑影,化作千把刺槍貫穿了龍。但是無論再怎麼刺穿或撕裂,龍的血肉依然無止境地再生。目睹那沸騰般冒泡並增加的肉瘤,兔耳深深嘆息。
  
  「……這得花上一段時間啊。聽好了,不管是死是活,只要找到調查員,妳就快點帶著小不點一起──」
  
  兔耳偏過頭這麼說著,就在托羅要點頭的瞬間。
  誰也沒預料過的事,在眨眼間就發生了。
  
  吐血的主人身上沒有外傷。調查員的屍體就躺在她面前。他將碎裂的燒瓶抱在懷中,恐懼凝固在臉上。主人原本正要掀起屍體的頭紗──沒有鏤空圖樣裝飾的男性用黑色頭紗,要為死者闔上眼皮。
  除此之外,她什麼也沒做。但眼前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托羅動用了所有感應能力分析眼前的情景。於是他明白了,在主人觸碰的瞬間,殘留在屍體中的詛咒發動了。
  
  將身體內側徹底撕裂,破壞內臟的殘酷詛咒。
  
  察覺原因的瞬間,托羅連同皮包飛上了天空。被重力狠狠摔在地面上,他不禁慘叫。他從皮包探出頭,終於理解了現況。主人白皙的手臂顫抖著高高舉起。她在詛咒傳播到托羅之前,絞盡了最後的力氣扔出了皮包。像是耗盡了所有力量般,那隻手無力地垂下。
  托羅連忙想爬出皮包。但是在剛才的碰撞中似乎受傷了,身體不聽使喚。主人都受了重傷,在這個一定要陪伴她身旁的時刻,托羅卻一點也無法拉近距離。就在托羅掙扎著要鑽出皮包的時候,主人全身倒向地面。
  
  啪沙!傳來那輕盈身軀墜入血泊時的聲響。
  兔耳睜大了紅色雙眼,不知為何歪過了頭。
  
  對準了那毫無防備的背部,龍迅速甩出帶刺的長尾。兔耳一眼也沒看向背後,單手就接下了那滴著毒液的尾巴。在咻咻聲響中,他的手掌遭到腐蝕融解。任憑強烈的腐蝕毒迅速吞噬他的手臂,兔耳依舊只注視著主人。他的頭部突然間歪向另一側。
  
  「咦?騙人的吧?」
  
  後知後覺的一句話響起。思路總是那樣靈敏的兔耳沉默了短暫數秒,在左臂完全被融解的同時,他彈響了剩下的右手手指。
  在那瞬間,兔耳的全身迸裂四散。他就這麼乾脆地捨去了他堅持至今的大半形體。半張兔臉與穿著晚禮服的身軀的左半邊崩解潰散,化作深濃的黑影凝聚體。黏稠的黑影有如融化的麥芽糖,形成打轉的漩渦包圍了龍,將龍的身體壓縮到原本的一半後吞噬。儘管如此,龍的血肉依舊膨脹試圖再生。兔耳再度彈響指尖。
  黑色無聲無息地打轉,彷彿用湯匙挖下柔軟的奶油般,瞬間剮去龍的身軀的三分之二。龍剩下的單邊眼眸緩緩一眨,一瞬間浮現了理智的神色。龍安心地輕輕吐氣,閉上眼睛。兔耳三度彈響指尖,龍的身軀完全消失無蹤。
  
  最後沙漠中只剩下半透明的沙岩形成的空洞空間。
  執行這一切的同時,兔耳只是一直注視著自己的主人。
  
  托羅全身打了個冷顫。很不對勁。現在發生在眼前的情景,以及兔耳壓倒性的力量未免太超脫常識了。托羅能清楚感覺到有某種致命的事物正逐漸脫軌,某種不可卸下的緊箍正要鬆脫。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突然間兔耳邁開步伐。他拖著地面上的笨重黑影,只靠著一隻腳往前方邁步。那步伐彷彿走在流沙上頭般異樣緩慢,還維持著人型的腳不穩定地顫抖。
  他究竟在幹什麼?托羅感到不安。雖然丟臉,但現在自己真的動彈不得,所以托羅希望他盡快趕到主人身邊。不要讓主人獨自一人繼續躺在那地方。
  希望他快點抱起主人。兔耳一定能辦到的。快一點,快一點。
  她心裡一定也很不安。這時托羅將視線轉向主人,為之啞然。
  
  白衣白髮白頭紗的主人現在全身血紅。她身軀下有一大片血泊。
  人一次嘔出那麼多的血液,沒有道理還活著。
  
  托羅無法理解那意義。雖然托羅能理解眼前的事實,但思考卻無法抵達終點。只知道有什麼很可怕的事已經發生了。
  
  非常非常可怕的事,已經發生了。
  那是托羅深信絕不會發生,天底下他唯一害怕的事。
  
  兔耳跌跌撞撞來到就差幾步的地方,突然跪倒在地。
  他一語不發地凝視著眼前的情景,而後緩緩伸出顫抖的手臂。托羅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平常那樣無所畏懼、心高氣傲的兔耳伸長了剩下的那條手臂,難堪地匍匐在地面上,掙扎著爬向主人。
  當兔耳好不容易抵達主人身旁,他像是要捧起即將凋零的花朵般,小心翼翼抱起她的身軀。主人的頭部往側邊沉沉垂下,嘴邊溢出黏稠的血液。
  兔耳默默地將那具身軀緊緊抱在懷中。在那之後數十秒內,兔耳一動也不動,一句話也沒說。最後,他喃喃說道:
  
  「………………………………………………………………………………這是怎樣啊?」
  
  混亂至極的細語聲響起。緊緊抱著主人的身體,兔耳卻像是被拋棄的孩童般使勁吸了吸鼻子。下一個瞬間,兔耳的聲音爆發了。
  他粗暴地搖晃著主人的身軀,扯開嗓門飛快地說:
  
  「喂、喂!妳這是怎麼搞的?妳在開什麼玩笑?這樣不對吧?因為,對啊,因為妳自己不是說過了嗎?對嘛,是妳自己講的啊。要我跟妳一起走。是妳啊,明明是妳講的啊。但妳這是怎麼了?喂,笑一下啊。開心點啊。我就好心陪妳去啊!妳想去哪裡,我都奉陪啊。接下來要去哪裡才好?這地方有點暗啊,就去個亮一點的地方吧。我也一起去。儘管放心,永遠都在一起。所以妳快醒醒啊,還在做什麼啊?快點啊,我們要出發了。接下來還要一起旅行啊。醒醒啊,拜託妳。要什麼我都給,只要妳開口,我什麼都……啊,可是……妳……對了,妳……沒有任何,想要的東西……我差點忘了啊…………哈哈!」
  
  兔耳的話語聲漸漸失去力量。他將臉埋在死守沉默的主人的肩頭。
  白色毛皮染上鮮血,兩條長耳無力地下垂,他沉重地喃喃說道。
  
  「…………………………………………………………………人總是一下子就死了啊。」
  
  空洞的兔眼映出調查員的屍骸。誰也不知道那具屍體中為何留有詛咒。是因為儘管死亡也要秉一己之力,對龍復仇的決意?或者是在面對死亡時的恐懼與狂亂中,想把觸碰屍體的人也拖下水?
  答案已經永遠無法得知。唯有一件事千真萬確。
  在兔耳之後,托羅終於理解了那恐怖的事實。
  
  溫柔的她已經不存在這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因為幻獸的狂亂,因為人的詛咒,她就這麼喪命了。
  
  在泡沫迸裂般的聲響中,調查員的屍體消失無蹤。同時,兔耳的全身迸裂四散。
  大地與天空震顫。超乎想像的音量撼動著大氣。托羅連忙關閉自己的聽覺,同時睜大了雙眼。兔耳縱聲狂吼。彷彿來自黑暗深淵令人絕望的黑影在嚎哭中嘶吼。置身於深濃黑影剎那間籠罩的空間中,托羅明白了。在這個瞬間,兔耳即將不再是他認識的兔耳。他正要轉變成某種非常危險的東西,甚至能輕易凌駕第一種危險幻獸之上,能恣意顛覆生態系統的某種東西。同時能阻止他的人已經不存在於這世界上了。托羅好想哭,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到頭來,托羅總是被主人保護。如果自己擁有傳說中的勇者那般的力量,一定就能守護主人的性命吧。現在肯定也能阻止兔耳吧。能阻止那平常總是吊兒郎當,但其實心地善良的夥伴。對不起,對不起。托羅反覆想著。自己能辦到的事,已經一件都不剩了。但是,就在此時──
  
  在這時,回憶突然間回到托羅的腦海。
  
  托羅與兔耳嬉鬧著,主人看著兩人而微笑。
  她總會說「你們感情真好」,兔耳則會大聲否定。
  
  其實托羅很喜歡那再三重複的日常一景。
  喜歡三個人那樣走在閃閃發光的太陽下,走在洋溢綠意的樹林間。
  
  因為有這兩人,托羅才能直接觸碰這個世界。有主人創造了托羅,有兔耳讓托羅得到自由。因為有主人與兔耳,托羅明白了愛、喜悅和友情。
  托羅從兩人身上得到了一切。然而,自己現在能因為無力就放棄,就這麼看著一切無可挽回?當然不可以。
  
  不可以這樣!
  絕對不能放棄!
  
  強忍住差點衝出喉嚨的悲嘆聲,托羅抬起了臉,正眼直視恐怖的黑暗。
  無庸置疑,托羅本來就是帥氣的男子漢。至少每次托羅如此自稱,主人也絕對不曾否定。她總是微笑著承認。既然如此,托羅就非得是個男子漢不可。
  直到最後的最後,都必須是個男子漢。就算是托羅,就算只是隻幾乎無能為力的蝙蝠,肯定也有些能辦到的事。托羅尋找自己全部的功能,突然間發現了那個功能。雖然現在的自己辦不到,改變就好了。
  主人已經死了。她在創造托羅的初次調整中封閉的機能上限,托羅接二連三用腳爪踹破。腦袋沸騰,身軀劇痛。血絲從嘴角流出。負荷太大了。這樣下去也許會死掉。不過那也無所謂。獨自苟活又有什麼意義。這樣下去無論是幻獸或人類全部都會死。如此一來主人會傷心,兔耳也會因此痛苦。這種事絕不能讓它發生,絕對不可以。托羅要在這一刻成為勇者。
  
  要拯救這個世界,幫助自己重視的夥伴。
  如果真的能辦到,死了也沒關係!
  
  托羅翻找著記憶。故意破壞了聲帶,摧毀了全部的感應能力,目標是重現聲音。能不能辦到?大腦回答托羅,超過能力限制。管他這麼多,做不到也得做。朝著黑暗的中心點,托羅鎖定了目標。對著層層重疊阻擋所有魔力影響的黑影之壁,將之有如箭矢般射出。在神經一根根燒斷的同時,托羅大喊:
  
  『不可以傷害別人喔。』
  
  托羅重現的聲音,與主人溫柔的話語聲別無二致。
  在這一瞬間,兔耳的狂亂近乎不可思議地平復了。
  
  聽見托羅自記憶中原樣取出的嗓音,黑霧凝聚收縮。黑影重新取回主人喜愛的毛茸茸的尾巴與耳朵。過去時常與她牽手的那條黑色手臂恢復原狀。托羅回憶起主人的微笑。一次又一次反覆回想著自己真正深愛的笑靨,托羅吐著血的同時,再度以她的聲音傳達:
  
  『乖孩子。』
  
  兔耳當場跪倒在地。他抱著主人的屍體,縮起了身子。
  托羅知道自己辦到了。雖然急遽模糊的視野告知他的極限,但托羅沒有一絲後悔。守護了主人的意志,也阻止了寶貴的夥伴。功勞甚至比傳說中的勇者更加顯赫。這是理所當然的,托羅本來就是個帥氣的男子漢。面對步步逼近的死亡毫不害怕,也不打算抵抗。托羅唯一只擔心自己生為燒瓶中的侏儒,死後是否能前往與主人同樣的地方。還有別無選擇只能把兔耳一個人拋在這寂寞的地方,讓托羅放不下心。不過,托羅願意相信強悍的他總有一天會重新站起,再度邁開步伐。自己已經沒有任何餘力了。希望你之後也能好好的,雖然老是和你吵架,但每天都很開心喔。
  
  托羅注視著遠處的兔耳,朦朧地想著:
  
  
  啊……如果真能去同一個地方……她會不會又摸摸我的頭?
  
  
  
  她會……開心嗎?
  
  
  
  真……希望……能再……一起……旅行。
  
  
  
  至此,他的意識斷絕了。
  
  
  
  雖然誰也不會懂蝙蝠的表情。
  但那臉龐就像睡著般安詳。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31 | 显示全部楼层
  黑暗之王的故事 9
  
  
  有如花朵凋零,年輕的少女在旅行途中死去。
  
  在那之後,其他調查官發現還無法動彈的國王,他被視作危險個體而遭到重重封印。只想睡覺的國王沒有抵抗就接受了他們的處置。
  據說可憐的蝙蝠屍體沒被任何人發現,留在那個地方。
  
  
  現在已經沒有人會說這個故事。
  
  
  這是孤伶伶的黑暗之王遇見一位少女的故事。
  同時也是個人類總是很快就會死掉的故事。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32 | 显示全部楼层
  仲夏夜之夢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他被封閉起來,失去自由。
  
  他被束縛在黑暗之中。原本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也是他的僕從的黑色失去力量,僵硬地環繞著他的全身。現在的他就像塞在瓶中的蛇。塞進狹小的玻璃瓶中的黑暗,擠爛了他自己。不過現在他對此覺得很無所謂。就連壓迫感、封閉感與孤獨感也無所謂。去不了任何地方、做不了任何事也不在乎。因為現在他真的沒有任何心願了。
  
  (仔細一想,待在黑色荊棘環繞的城堡中,和現在究竟有什麼差別?)
  
  沒有任何差別。哪有什麼差別。他如此想著。
  與少女間約定的時光已經逝去。過去的日子再也不會歸來,也沒有一同踏上旅程的對象。就像是坐在王座上任憑時間流逝的每一天,他就這麼把自己交給無止盡的幽暗。只是,有時他還是會回想起溫柔的笑容。白色頭紗搖曳的模樣自然而然浮現腦海,吵鬧的小夥伴的聲音彷彿上一刻才聽見般鮮明地拂過耳畔。只有這種時候,他感覺到劇烈的苦痛。
  雖然記憶不時折磨著他,但最終苦痛也靜靜埋沒在堆積的時間中。就像是將失去銳利邊緣的玻璃碎片藏在白色沙灘中,他忘卻了那股激情。
  
  不知自己究竟是死是活的時間不斷流逝。
  
  就連自己被封印後過了幾年都分不清楚。黑暗與自己的界線早已經模糊不清。但是他覺得這樣也無所謂。就這樣死了一般埋沒在時間之中,才是最適合自己的結局吧。當這樣的念頭浮現,就像是要否定這想法般,少女的說話聲從記憶中復甦,久違的溫柔聲音縈繞耳畔。
  
  『在那之後,你就自由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答應我……如果可以的話,帶著托羅一起去。這樣一來兩個人都不會寂寞。』
  (嗯……雖然妳這麼說過……但是啊,就連小不點也不在了啊。)
  
  他有如流淚般這麼想著。許久未體驗卻又從未褪色的鮮明寂寞,剎那間攻占了心頭。自己不是忘記了,只是封閉起來的感情充斥在胸口。
  自己與夥伴嬉鬧,少女看著兩人而微笑。過去那理所當然般色彩鮮艷的每一天,有如暴風般在眼前重現。但是已經不會再有誰來迎接他。跨越重重黑影,無論幾次遭到拒絕,仍然堅持要帶他去旅行的某個人已經不會再出現。在壓倒性的絕望中,他有如尋求救贖般回憶著那柔和的說話聲與伸向自己的白皙手掌。
  
  『我說你啊,與其一直待在這種寂寞的地方,跟我一起來一定比較好。』
  
  因為有少女在,他才真正認識了世界。她是他第一個交談的對象,是教師,是母親,是姊姊,也是前往世界的嚮導。原以為爬滿毒蟲而無趣的世界,絕非自己所想的那樣,這也是從她身上學到的。
  
  然而少女卻死了。
  就像美麗的花總是凋萎得快,她在轉眼間就消逝了。
  
  突然間,沉重的後悔占滿胸口。回想起無可挽回的事實,他體驗到彷彿心臟被一把抓住的痛楚。是因為有她,他才明白花朵的寶貴。
  
  (我雖然說過妳是毒蟲,卻「沒用花朵稱呼妳啊」。)
  (我甚至沒告訴過妳我的名字。)
  
  現在回想起來只是徒增傷悲與寂寞。然而後悔也沒意義。逝去的時光絕對無法取回,懷念的過去終究已經過去。他試著再度封閉意識。
  
  就在這時,他聽見呼喚他的聲音。
  讓他非常懷念的,與某個人非常神似的柔和嗓音。
  
  黑暗倏地搖動,突然間他被扔進了一片光芒之中。他只在知識上知道,這股衝擊與嬰孩通過產道來到世界上的感覺類似。那幾乎教雙眼發白的炫目光芒令他低聲呻吟,但是當兔子的眼球熟悉四周後,就知道四周其實相當陰暗。他正在一個有如監牢般四面矗立著石牆的房間中。訝異的他連忙看向地面。
  地面上畫著已經失去光芒的巨大魔法陣。
  他在記憶中尋找。這裡的確是許久以前,某個幻獸調查官封印他的房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在混亂中環顧四周,為之驚愕。
  
  白色少女坐在他的面前。
  
  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她看起來灰頭土臉。綢緞般的柔順,果實般的水嫩,那樣的白全都沾上了煤灰般的汙漬。有著一雙蜂蜜色眼眸的少女跪坐在他面前。
  
  「妳,是……」
  「太好了,成功了。」
  
  語畢,少女展露輕柔的微笑。那臉龐與他所知的那位少女別無二致。但是在她下次開口時,卻報上了與當初前來迎接他的少女相同的姓氏與不同的名字。
  
  「我叫菲莉•埃赫納。太好了。會不會不舒服?」
  「菲莉•埃赫納。那傢伙……那傢伙名字不一樣。妳雖然和那傢伙很像,但其實是不同人?但為什麼……等等,封印又是為何……」
  「封印的解除法就寫在這本書中。」
  「那本書是……」
  他睜大了雙眼。少女手中的幻獸書,正是過去與他一同旅行的少女隨身攜帶,不時追加記錄的書。少女──菲莉的指尖愛憐地翻動陳舊的書頁。她的視線順著書上的文字移動,口中說出不可思議的話語。
  「如果在旅行途中,黑暗之王被視作危險的存在而遭到封印,從你的黑影中提取魔力來解開任何法術的方法,就寫在『黑暗之王』的條目中。不過當初和你在一起的我……個體名稱不同的另一個埃赫納,大概也沒想過自己會死得那麼早吧。敘述只寫到試算的階段就結束了……為了完成花上不少時間,對不起。」
  當初和你在一起的我。另一個埃赫納。聽見那話語的瞬間,眼前的少女與他記憶中的白色身影彼此重疊。果然兩個人是完全相同的存在。一頭霧水的他伸手抱頭。就在這時,彷彿遭到雷擊般數個疑問自記憶中浮現腦海。
  
  少女雖然肌膚白皙,但似乎從未對陽光感到抗拒。
  她的身軀嬌小纖瘦,卻有著足以獨自翻山越嶺、突破荊棘攔阻的體力。
  同時還能與一部分的動物交談。
  
  「該不會……妳不是人類?」
  「不對,我是人類喔。不過嚴格來說也許不同。」
  
  菲莉搖頭如此說道。蜂蜜色的眼眸哀傷地凝視著半空。她微微歪著頭,歌詠般陳述真相。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女孩成為了幻獸調查員。她親眼見到狂亂的幻獸與人們的錯誤應對造成許多人平白無故死去。所以她決定要將幻獸的生態習性記錄在書中,將知識傳播給眾人,尋求讓人與幻獸共存的方法而踏上旅程。但是幻獸的總數實在太多了,她耗盡一輩子也不可能完成她的心願。但是,還是要有人繼續撰寫幻獸書。所以,她製作了很多具與自己完全相同的身體……不過,她在旅途中一直受到日曬與體力不足的折磨,於是就用魔術補強那部分。最後對著準備好的許多具肉體的複製品,施加了自己死後靈魂會轉移進去的詛咒。」
  「詛咒?」
  「為了確認精靈種的存在,某位魔術師設計出能捕捉靈魂的邪法。好像是在學習製作燒瓶中的侏儒時……在學習主要與肉體培養有關的技術時發現了那法術,然後應用在自己身上。雖然也找到了能長生不死的邪法,但她不想犧牲其他人的性命,於是只好放棄。所以啊,在我死之後,下一個我就會甦醒。雖然沒辦法承續記憶,但身體構造完全相同,靈魂也相同。而兩者都屬於人類。不過,我也不知道自己稱不稱得上是人類。儘管這樣,我還是人類……我將自己定義為人類。身為一個人,決定自己之後該做的事。」
  
  不屬於任何一方的存在,沒資格說要創造對人或幻獸都更好的世界啊。
  菲莉說到這裡,露出帶著一抹哀傷的微笑。
  
  她用那像是摟著嬰孩般的溫柔動作輕撫過書的封面。菲莉先是閉上眼睛,而後又睜開。那蜂蜜色的眼眸突然間浮現了堅定的光芒。話語聲中洋溢著一股有如守護幼子的母獸般,扎根於自身本質的強大力量。
  「雖然是不是人都很模糊,但我還是個人類,同時也不討厭這個使命。無關父母的意志,所有的生物都能選擇自己要走的道路。因為我喜歡人也喜歡幻獸,所以想這麼活下去而已。而有朝一日完成幻獸書,就是我的──我們的心願。」
  菲莉再度翻動書頁,停在某一處。上頭記載著未分類的強大幻獸「黑暗之王」的各項細節。
  「我是從這本書上得知黑暗之王的存在。在我之前,以及更之前的埃赫納也都是這樣得知,想救出被關在這裡的你……和你一起旅行的那孩子希望在自己死後,已經知道世界美好的你能夠自由過活,但你卻被封印了……要進入這個房間,必須等到幻獸調查官的上層分裂而使得封印地點的紀錄佚失。為了解除封印也花了很多時間。不過,能像這樣見到平安的你真是太好了。」
  解釋至此,菲莉柔和微笑。他剎那間感到一陣暈眩。她所陳述的再三反覆未免太過難以想像。他不知該如何接納這樣的事實。菲莉闔上書本,神色不安地望向呆站在原地的他,開口問道:
  「那個,如果你不嫌棄,要不要跟我一起來?」
  「…………為何?」
  「什麼為何?」
  「為何非去不可?」
  他低聲說道。過去的悲傷與後悔鮮明地重現胸中。難道還要再品嘗同樣的滋味嗎?難道要再次與這完全相同但並非同一位的少女一起旅行嗎?人可是隨隨便便就會死掉啊。但是她像是吐露心聲般輕聲說道:
  「一個人很寂寞啊,無論是我或你。」
  「所以妳才解放了我?為了再度把我拖下水。聽起來真是自私啊。」
  「不是,不是因為那樣。我只是不想讓你一個人孤伶伶的而已。寫在這本書上的你很善良。我不想讓那樣的你就這麼一個人活在黑暗裡頭。想到你在這種地方孤伶伶一個人,肯定會覺得很寂寞……所以我──我們才來迎接你。」
  菲莉那雙蜂蜜色的眼眸筆直望向他。她語氣平靜且堅定地說:
  
  「你可以不跟我一起來。我只是不希望你待在寂寞的地方。就只是這樣而已。希望你能愛著這個世界,珍惜這個世界。」
  
  對著為了毀壞世界而誕生的黑暗之王。
  希望他與無數美麗的生命一同活下去。
  
  聽見那句話的瞬間,他放棄了。承認了自己的敗北,發自內心接受了。
  在黑暗中他度過了漫長的時間。在那段時間,他總是獨自一人。那絕望般的寂寞沉沉壓在心頭,感覺好像心臟流著淚。照理來說不會再有任何人來迎接他了。跨越黑影阻礙,無論幾次遭到驅趕,依舊想帶他一起去旅行的人已經不會再出現了。他覺得這才是寂寞的源頭。然而現在,白皙的少女再度坐在自己眼前。
  
  歷經無數困難,一副髒兮兮的模樣。
  就像鑽過城外漆黑的荊棘,出現在黑暗之王面前的她。
  
  「不過,如果你願意一起來,我真的會很開心。」
  「………………啊啊,原來是這樣啊。」
  
  當初邀我一同踏上旅程時,妳一定也很寂寞吧。
  
  他在喉嚨的深處喃喃說出這句話。緩緩伸出手,輕撫菲莉的白髮。隨後,他靜靜對她說出在他的母親消失前留下的來自父親的留言。
  
  「我……我已經不是黑暗之王。我叫作庫施那•特拉提。」
  
  那就是他的名字。自從父親為他取名以來,從沒向任何人透露的名字,當初也沒告訴過那位少女。在這瞬間,他就像托羅認定自己是她的隨從。毀滅世界的黑暗之王已經不復存在。那傢伙已經不存在於任何地方。
  他下定決心,身為無數生靈中的其中之一,庫施那將視菲莉為主人,永遠陪伴她的旅程。

  陪伴這位孱弱的少女走過那無比漫長的旅程。
  就像是要拂拭過往的後悔般,他這麼說道:
  
  「我就與妳同行吧,毒蟲之中的……我的鮮花。」
  
  直到那無比漫長的旅程結束為止。
  菲莉輕柔微笑,伸出了手。
  
  他握住那教人懷念的白皙柔軟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捧在自己的掌心。
  
  * * *
  
  「…………庫施那?」
  聽見呼喚聲,他清醒過來。
  
  四周是一片寬闊的乾燥草原。短而消瘦的草在夜裡同樣將大地染成一片土黃色。殘留著夏日氣息的溫暖微風拂過,庫施那環顧四周。
  白色少女菲莉坐在他眼前。一隻蝙蝠駐足在她的肩膀上。與蝙蝠同樣顏色的蜂蜜色眼眸凝視著庫施那,她歪過頭。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覺得有點稀奇。」
  「什麼稀奇?」
  「很少看到你會這樣在實體化的時候睡著。」
  「說得也是。」
  「明天一定會下雪吧。」
  「雖然快結束了,不過還算夏天喔。」
  「也許是花雨喔。」
  「哈哈,那樣不是很愉快嗎?和我的妳也十分相襯……我也很中意。」
  庫施那輕笑道,再度看向菲莉的肩頭。蝙蝠托羅像是要抱怨般直盯著他瞧。囉嗦的小夥伴還是老樣子。這讓庫施那微微一笑。
  他身為燒瓶中的侏儒的亞種,靈魂會成為訊息記錄在骨頭中。菲莉之前就已經回收了托羅的遺骨,她說憑自己一個人無法重現當初的托羅,於是庫施那將魔力借給她,重造了托羅。他雖然沒有上一個自己的記憶,但是那有點煩人又努力的蝙蝠,確實是他熟知的托羅沒錯。
  (雖然完全相同,卻不是同樣的個體……不過,能再次相見,我還是很開心啊,小不點。)
  庫施那想著,默默地挑起嘴角,伸手輕戳托羅的鼻子。他不愉快地板起臉,展翅飛離。菲莉微笑看著振翅飛翔的托羅,庫施那問她:
  「話說我的鮮花啊,明天要往哪去?」
  「我想往東邊穿過森林。」
  「原來如此。在那之後呢?」
  「不曉得啊。如果遇到人與幻獸間的問題就解決,尋找新的幻獸,找到就寫在書上──那孩子喜歡什麼,尋求著什麼,又討厭著什麼,想住在什麼地方。為了讓人和幻獸雙方不再因為欠缺知識而哭泣。」
  
  為了讓大家一同活下去。
  
  菲莉侃侃而談。這就是她選擇的人生。
  而且從今以後,她都會如此選擇吧。
  
  無論要重複幾次。
  
  庫施那聽著那未免太過遠大,自己也無法為她實現的心願,點點頭。
  
  「就如妳所願,毒蟲之中的我的鮮花啊。如果比起擁有全世界,那對妳而言更加寶貴,我就奉陪到底。這個嘛,就直到我的妳實現心願為止。」
  
  直到那無比漫長的旅程的終點。
  「反正我一個人也沒什麼想去的地方。」
  
  聽見庫施那淺笑回答的這句話,菲莉回以微笑。白色少女牽起曾是黑暗之王的手。不久後她為了入眠而鑽進睡袋,托羅倒吊在樹枝下。庫施那將黑影潑向火堆,無聲地熄了火。在這段時間內,兩人的手依舊一直緊緊相繫。
  
  
  他們的旅程明天還會繼續下去。
  之後只剩寧靜的夜色籠罩一切。
  
  
  
  
  
  
  
  這是個孤伶伶的黑暗之王,一次又一次遇見某個少女的故事。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32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初次見面的各位讀者,初次見面,請多指教。我是綾里惠史。
  在此誠摯感謝您選購本書《幻獸調查員》。
  本書是將原本在kakuyomu官方連載的故事加上為書籍版新寫的篇章所構成。雖然光是官方連載的部分也能當作菲莉、庫施那與托羅一同旅行的故事,但是包含本書中新寫的篇章才算真正完整,因此若讀者您已經讀過連載版,將本書從頭讀過一次,對每個角色的台詞或故事的印象也會跟著改變吧。希望您能自此感受到幾分新的樂趣。
  打從出道作《B.A.D》開始,我就對非人者與人之間的交流懷有莫大的興趣,能寫本作這樣著眼於非人者與人類間的交流,而且還是心中最想寫的非人者×少女的故事,讓我非常心滿意足,在撰寫的時候也很幸福。出版社每次都允許我寫想寫的故事,讓我的人生自此無悔,真的讓我十分感激。
  由於《幻獸調查員》原本在設計上是以單本完結,我也無法保證能讓各位讀者再度見到三人的旅程,不過如果能有機會,我也有想繼續寫下去的動力。屆時若能再得到各位讀者的支持,那會是我無上的喜悅。雖然不知道能否展現在各位面前,三人日後一定也會繼續旅行,旅程中有幸福也有悲傷,但肯定沒有後悔吧。
  那麼,接下來請容我獻上謝辭。
  非常感謝lack老師為本書繪製了許多美麗的插畫,特別是有如童話書的封面,讓我第一眼就深深感受到這個故事能化作書籍出版的喜悅。設計師、出版相關人士、儀部編輯,誠摯感謝各位的協助。同時也感謝在這次執筆時給了我許多建議的家姊。當時《幻獸調查員》還在構思階段,若沒有家姊那些與作品基本設定相關的建議,我想也許這個故事最終不會誕生。直到現在我還是在各方面得到家姊許多的建議與協助,所以想藉這個機會,重新寫下我的感激之情。感謝妳平時的幫助,真的很謝謝妳。
  最後,最大的謝意還是要獻給各位讀者。我個人認為一本書要有讀者才稱得上完成。真的非常謝謝大家。我會盡全力讓各位在日後也願意支持我的作品,誠心希望各位讀者今後也能繼續閱讀我的作品。
  此外,我在MF文庫J發行了《異世界拷問姬》第一集(預定有續集),在NOVEL 0文庫的《魔獣調教師 ツカイ•J•マクラウドの事件録 獣の王はかく語りき》將於七月十五日發行,可以的話,希望各位也能予以關注。(註:以上為日本出版狀況)
  那麼,後會有期。
  
  二○一六年六月某日 綾里惠史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6 23:3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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