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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F文库] [相樂總] 變態王子與不笑貓 12[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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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8 22: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Jackdaw 于 2018-11-30 11:39 编辑

      變態王子與不笑貓 12
  ——————————————
  作者:相樂總
  插畫:カントク
  圖源:Jackdaw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故事簡介】
「和我一起去召集野餐的夥伴吧。」……我和月子妹妹在一本杉山丘上重逢,牽著手邁步而出。為了取回珍視之人,為了取回無可取代的回憶。按照橫寺同學筆記(著&編劇˙筒隱月子)上的紀錄,去遊樂中心玩、開讀書會、度過甜蜜的動物時間,致力重現令人懷念的事件,然而──「月子妹妹也得快點完成光溜溜任務才行!」「也不是不可以。」「我開玩笑的啦……咦?」──妳願意脫啊!?超人氣爽朗系變態戀愛喜劇第十二集!在一切都有了變化的新世界,尋找依舊沒有改變的事物的最後旅程,揭開序幕──
不知不覺,太陽也已經下山,
在淡淡的夕陽餘暉下,天空的藍逐漸加深。
一本杉德影子宛如皮影戲般地伸長,
慢慢與草地融合,
告訴我們夜晚即將來臨。

「月子妹妹,該回去了吧?」
「回哪去?」
「囘我們該回去的地方」
「……是啊。回去吧。」

Contents
1.現在依然,和變態學長——
2.歡迎,我的朋友
3.幸福的王子
4.月光下的失落世界
5.橫寺心中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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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2:4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Jackdaw 于 2018-11-19 19:19 编辑

1.現在依然,和變態學長——
      「如果這樣能感覺到幸福的話,我也可以拿學長的臉玩牛頭犬遊戲嗎?」
  「晚一點吧。」
  「晚一點是什麼時候?」
  「很久以後吧,等筒隱拿回自己的真心,一定會有機會的。」

節錄自橫寺同學筆記第一集


  看書這個行為,本質上與性行為類似。

  在這個時代講這種話,八成會馬上被人罵「你這人腦袋有病太失禮了給我下跪道歉」,用政治正確之棒痛毆,全國在正義之名下舉辦變態學長驅逐運動,網路上的討論區大炎上,但我並沒有在說笑。
  講真的,我覺得看書是一種性交行為。
  看著書上平面的文字,在腦中描繪出立體的畫面。
  文筆再好的作家,提供再詳細的情報,不同讀者想像出的景色都會千差萬別。閱讀同一段只是在描寫一顆蛋的文字,也不可能想像出同樣的圓形。
  讀者可以自己創造出為自己而存在的世界,享受特殊的快感。
  用自己固有的想像力,用作者提供的可能性創造新世界。
  即為誕生未知生命的儀式。
  「所以說,月子妹妹。」
  「是。」
  「我跟妳等於做了半天喔!因為我們一直在看妳寫的筆記嘛。做愛!幾乎都在做愛!跟月子妹妹共同孕育愛!」
  「學長真是個腦袋無藥可救的變態。小心我開記者會告你。」
  「啊,啊,要生了!要生了!吸吸吐 ── !啊啊我要生下月子妹妹的蛋了喔喔喔喔喔喔喔!」
  「病入膏肓了。你在各種意義上把我當白痴看,我要代替正義把你燒得連灰都不剩。」
  筒隱對我投以混合輕蔑、死心、憐憫,難以言喻的冰冷眼神。
  具體上是什麼樣的表情,麻煩各位自己想像。有多少讀者,月子妹妹的表情就有多少版本,在這個世界上創造出只屬於你的迷你月子妹妹吧!
  「真是的,你變態到連百年之戀都會瞬間冷卻。」
  筒隱深深嘆息,拍掉腿上的雜草站起來。
  她伸了個懶腰活動僵硬的身體,往我這邊瞄過來。
  「大概都看完了嗎?」
  「嗯,很有趣,我想負起責任養大這股心情。」
  「你這個堅持要做人的變態學長……」
  夏日的黃昏時分,一本杉山丘上微風徐徐。某位外國政治家說過,幸福的祕訣是野餐。
  所以我們一直坐在這裡,悠閒地看筆記。有如愉快的野餐時間的延續。
  橫寺同學筆記。
  筒隱月子將自己所見的橫寺陽人逐一記下,多達十一本的筆記。盡量正確陳述事實,排除月子妹妹的主觀感受,以我的觀感與感情為主的巨作。
  ……好吧,有時也會看見讓人覺得這是作者個人喜好的片段。橫寺陽人太愛糾纏女孩子的問題相當嚴重。

  例如。
  大約在初夏之時,我和筒隱因為各自的煩惱,對不笑貓像祈禱,捲入圍繞真心話與表面工夫的風波。
  「你還會不論晝夜、不容抗拒地推倒我。」
  「從客觀角度來看,那明顯是意外事故,不過因為橫寺陽人的心理描寫被加了一堆油添了一堆醋,搞得我好像心懷汙穢獸慾的人,這是敘述性詭計……」
  「你這樣說就不對了。變態藉由推倒我感受到了喜悅,這是史實,是真相。一次史料的記述是絕對正確的。」
  「……我感受到了做歷史研究的無力。」
  在兩人的奮鬥過程中,得知超喜歡動物的千金小姐 ── 小豆梓的祕密。我從她身上取回表面工夫,筒隱卻把真正的笑容給了姊姊。
  那個時候,我發自內心想讓筒隱再笑一次。

  暑假結束時,大型颱風來襲。
  我被困在又舊又大的筒隱家,在倉庫遇見正宗的貓像。
  「雖然一下看到她的裸體,一下被她看到裸體,被綑成一團被這樣那樣,最後能和鋼鐵小姐── 能和妳姊打好關係,真的太好了。」
  「用學長那國的說法就是。」
  「嗯?」
  「『打好關係』和『啾』這個行為是綑綁販售的嗎?哦。原來是這樣啊。」
  「等等,不、不是啦!在市廳舍發生的那件事是意外喔!?鋼鐵小姐大概也覺得莫名其妙,那不算啦,不算!」
  「……晚熟的姊姊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行動,你這樣講太過分了吧。」
  「可以請妳不要同時展現溫柔妹妹的一面跟生氣的一面嗎!?」
  襲捲世界的颱風,是月子妹妹召喚來的。
  只有我們兩個的筒隱家一片淒涼,我們卻學到如何跟彼此友好相處下去。

  參加教會聖歌隊的愛美也不能忘記。
  她叫我葛格,是個喜歡往我身上撲過來,耀眼得如地中海陽光的少女。在嘻嘻笑著的她登場的同時,我們學校變成了義大利有名遺跡的模樣。
  「幸福王子跟燕子公主,在掛著大鐘的高大鐘樓上接吻。可喜可賀的幸福結局。」
  「當時被逼得差點走投無路,幸好事情順利解決。」
  「對呀。全是為了把壞貓神從小梓身上趕出去,絕對不是為了變態學長個人的慾望對吧。」
  「月子妹妹?」
  「之前是姊姊,這次是小梓。本來應該要基於違反第一女主角保護法立刻逮捕你並且隔離監禁,不過王子殿下只是出於善意才這麼做,最高法院勉強給予緩刑。」
  「月子妹妹?妳看的書是不是跟我不一樣?」
  引發這起事件的,不是愛惡作劇的調皮南瓜愛美。
  貓神笑著說,犯人是我 ── 很久很久以前的橫寺陽人。
  橫寺陽人的記憶有像被蟲咬過的漏洞。

  和鋼鐵小姐跟副社長玩雙六,和月子妹妹與小豆梓去遊樂園玩後。
  我回到了過去。
  回到筒隱家的母親 ── 采咲女士還活著的十年前的世界。回到有聰明的小小鋼鐵小姐、像隻小野獸的月子妹妹,小時候擁有堅強心靈的我常去的筒隱家。
  然後,橫寺陽人體驗到失去「回憶」的理由。
  「到頭來,我就是喜歡采咲女士啊……」
  「不是『我就是』,是『我也』才對。大家都喜歡媽媽。」
  「……嗯,是啊。」
  『真正重要的不會留在腦海,而是心中。』
  留在筆記中的這句話,大概是某種願望吧。對我來說,對月子妹妹來說。

  修學旅行,我們去了中部的善行寺和兔隱村。
  田徑社下任社長舞牧麻衣 ── 麻衣衣,以及她的朋友和氣少女、小豆梓和我四人一組,再加上偷偷跟過來的月子妹妹的五人奇幻旅程。
  我和麻衣衣不小心交換了身體。
  「真是開心又害羞的經典事件!『跟月子妹妹她們一起進大浴場發洩慾望!』之類的感覺,開玩笑的啦!」
  「……爛人。」
  「是啦,我也覺得我開的玩笑有點 ── 」
  「……不僅沒發現學長跟人交換,還被小梓慘電……我真是個爛人。」
  「咦?月子妹妹?」
  「我明明是第一女主角,卻是最沒用的……」
  「月子妹妹的黑暗之門開啟了!關起來,快關起來。」
  「我……是最……我…………啊嗚……」
  歷經一番波折,我和副社長成為朋友。
  任何人都會有煩惱,即使如此,還是努力向前邁進。理所當然。

  聖誕節在小豆梓家度過,新年參拜則去筒隱家附近的神社。
  除了出現眼神詭異的可疑人士跟蹤我外,新年非常和平,只有要考中心大考的鋼鐵小姐引起一點小意外。
  「我、我只是碰巧在神社遇到學長而已,並沒有跟蹤你。」
  「月子妹妹,為什麼你會覺得『可疑人士』是在指自己!?」
  「……不是的話就好。我也是會成長的。成長到能靠自己的力量站穩,不用依賴任何人。」
  「……啊,嗯。對啊,妳想改變自己。」
  修學旅行回來後,關係有點僵的月子妹妹和小豆梓,也在不知不覺間重修舊好。
  太好了太好了。我什麼都沒做。什麼都做不到。
   ── 彷彿沒人需要我。

  所以,我開始渴望被人需要。
  從跟采咲女士住在一起的那時候開始,我一直想成為拯救某人的英雄。想幫助在對岸受困的人。像幸福王子那樣。
  在愛美爸爸的引導下生出的黑影,代替我用我的身體,解決所有問題。
  「不用做那種事,學長就是學長。」
  「是啊。」
  「什麼都不做,維持原樣就好。」
  「是啊。」
  「……可是,學長不這麼想對吧。」
  「……抱歉。」
  我和黑影在馬拉松大賽合而為一,與月子妹妹之間產生無法修復的裂痕。
  還有一件事,鋼鐵小姐開始感冒了。

  接著進入輪迴。
  無論輪迴多少次,鋼鐵小姐都會病倒,橫寺陽人會選擇犧牲自己。藉由筆記的幫助,只有月子妹妹保有記憶。
  在好幾十次無意義的輪迴中,孤獨的戰士試圖拯救我們,失敗、訣別、絕望、逐漸崩壞。
  渴望輪迴的是愛美爸爸(和貓神)。
  為了找出對筒隱家而言的理想世界,他不停擲出骰子,卻在第九十九次犯下致命的錯誤。
  「不只愛美,連男人都會硬吃,真是慾望無窮無盡的變態。」
  「我說的犯錯不是那個意思……」
  「但野獸學長被慾望沖昏頭,襲擊了人家是事實。有罪推論。」
  「不是!完全不對!我只是假設貓神是可愛的女生,判斷那是最有效的手段,迫於無奈才把她凌辱到哭。」
  「渣到難以言喻,處以極刑。」
  紳士地與被我弄哭的貓神妹妹溝通過後,我們再度回到過去。
  為了讓一切重來。

  等著我的是小孩子的身體。
  幫爆發妳捶我打大戰爭的天才幼女鋼鐵妹妹和迷你麻衣衣勸架,幫搬家的小梓修復與兒時玩伴的關係,在這個過程中,我逐漸迷失自我。
  「真是的,我知道你的意識被小小的身體侵蝕,但你未免玩得太過頭了。」
  「沒被侵蝕的月子妹妹意志堅定,用五歲兒童的身體假裝成五歲兒童的智商,享受了一段五歲兒童幸福生活對吧……?」
  「……絕對沒這回事。請提出證據。」
  「證、證據?」
  「對於敏感的問題應該要以事實為基礎徹底議論,這是處理變態學長案例的商業基本知識。」
  「我聽不太懂,不過把變態行為當成談生意的月子妹妹,讓我有點興奮。」
  「這想法真失禮。因為學長完全變回小孩,我只是出於無奈才配合你。」
  「嗯 ── 破鍋配爛蓋……」
   ── 如果能像這樣永遠跟月子妹妹恩愛下去就好了。
  當然沒有那麼好的事。
  采咲女士病倒,接受當醫生的小豆爸爸的照顧,愛美爸爸認真地來還願 ──
  我們明白。
  大家都不是壞人。
  結果筒隱家的問題,鋼鐵小姐生病的原因,故事的根本,全是由時日無多的采咲女士而生。
  過度擔心兩位女兒的未來,反而去祈求絕望的母親。
  她在最後選擇為我祈禱。
  解放了渴望被人需要的橫寺陽人 ── 身上的珠寶一直被燕子拿走的幸福王子。

  然後,世界改變。
  全部重置了。
  我走過的歷史,以及即將踏上的未來,產生決定性的分歧。
  與最喜歡的家人過著幸福生活,沒有一直待在別人家,也沒有為真心話和表面工夫煩惱。
  和母親一樣為疾病所苦的少女、與兒時玩伴分別的少女、被命運從外國拉回日本玩弄的少女,都不復存在。
  每個人都平安無事,偶爾在路上徬徨,尋找內心的空隙,滿足於平淡夢想的碎片。
  在一本杉山丘上,與綁馬尾的少女永遠擦身而過 ──

  本該是這樣的。
  「不會讓學長說再見,絕對不會讓學長忘記我。」
  月子妹妹氣勢洶洶站在山丘上,頑固地說。
  她將筆記緊緊抱在胸前,彷彿那是將自己、世界與某人聯繫在一起的緣分。我們的回憶,全都記錄在裡面。
  「可是那本橫寺同學筆記,絕對有因為作者的個人喜好被過度描寫!真正的我更加紳士好嗎!才不會對小女生性騷擾!」
  「是喔。請繼續。」
  「也就是說,從邏輯角度思考,表示我推倒的女生不小了,是成熟的女性。要有點自信!別受到法律的保護!和紳士的我一起做人吧!」
  「這番話是從哪張嘴說出來的啊?是這張嘴嗎?真是張臭嘴。」
  她伸手捏我臉頰。還滿用力的,啊啊我喜翻!
  「真是的 ── 」
  月子妹妹的嘆氣聲立刻被蓋過。
  黃昏的風吹過一本杉山丘。
  她的註冊商標 ── 那束馬尾輕快地隨風晃動。月子妹妹像在斥責偷看裙底的人般,用一隻手壓住有點被吹起來的百褶裙。
  「……真是的,不過,或許學長就是這樣。學長一直是這種人,我一直在對你說真是的真是的。」
  纖細柔軟的手指,撫過我剛才被捏的臉頰。
  彷彿要仔細確認我的臉型、我的模樣。
  黑曜石般的大眼,從上方看著坐在草地上的我。將臉湊近,近到額頭與額頭,鼻子與鼻子,下巴與下巴快要貼在一起。
  「吵架又和好,幫助對方又受到對方的幫助,伸手接近,站在對方身旁,試圖跟對方看見同樣的景色。」
  我聽見她吸鼻子的聲音。
  有如在細細品味我的味道、我的氣息。
  筒隱面無表情的臉龐近在眼前,呼出有點甜蜜的氣蹭過來。
  像好奇第一次看到東西的小貓,也像高興終於取回寶物的小孩。
  「說不定,我們就是一直像這樣相處,度過漫長的時間。」
  「……在其他世界?」
  「在確實存在過的世界。」
  全身上下都很小,只有眼睛大的少女。
  意志堅定又固執己見,客套又任性,有行動力又迷糊。可愛又惹人憐愛。
  我知道筒隱月子的全部。

  當然。
  那全都發生在不同的世界。與這個我毫無關係。我根本沒經歷過那些事。
  然而如筒隱所說,它確實存在過。
  我的內心這麼告訴我。
  真正重要的不會留在腦海,而是心中 ── 就像采咲女士說過的那句話。
  這是由願望而生的故事。我們看了十幾集為了珍視之人而祈禱的人的故事。
  一本杉山丘又吹過一陣強風。
  筆記隨著風翻頁,夾在裡面的枯葉不知被吹向何方。月子妹妹迅速伸出手 ──
  「……哈啾。」
  打了個小噴嚏。
  不知不覺,太陽也已經下山,在淡淡的夕陽餘暉下,天空的藍逐漸加深。一本杉的影子宛如皮影戲似地伸長,慢慢與草地融合,告訴我們夜晚即將來臨。
  「月子妹妹,該回去了吧?」
  「回哪去?」
  「回我們該回去的地方。」
  「……是啊,回去吧。」
  月子妹妹握住我伸出的手。
  我們牽著手,依偎在一起,走下懷念的夏日山丘。
  看書的時間結束了。
  之後我們必須回到現實的時間。
  為了慢慢想起重要的某物、重要的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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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2:5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Jackdaw 于 2018-11-19 19:40 编辑

2.歡迎,我的朋友

      「這當然是騙人的!像這樣子的實現我完全都不高興!與其要依賴這麼狡猾的方法,那我要像燕子築巢那樣更加踏實地去做!」
節錄自橫寺同學筆記第二集



  「喂喂喂,說到夏天你會想到什麼?」
  「又高又遠的積雨雲、當地神社舉辦的祭典、逐漸消失在夜空中的煙火、喜歡的女生穿浴衣的背影、回不去的那段時間。」
  「……你今天怎麼特別感性?」
  戳太驚訝地歪過頭。
  我們沐浴在朝陽下,並肩騎著腳踏車去上學。途中經過公車站,學生們一窩蜂走下公車。
  很久沒跟從小學認識到現在的死黨一起上學了 ── 真的,感覺過了很久。
  「對了,你今天不用去晨練?」
  「我有點事要想。昨天 ── 呃,我不小心和朋友聊太晚。」
  「男的?女的?」
  「女的。」
  「唷,回答得很乾脆嘛你這色狼。說是朋友,反正肯定是會在床上大鬧一場的朋友(註1),我全看穿了。啊 ── 可惡,羨慕死啦!」
  戳太大笑著在腳踏車上用力扭腰。
  不愧是綽號由色胚→色胚戳戳→戳戳演變成戳太的人,總是會往那個方向想。他滿腦子煩惱,期末考也沒辦法專心念書,只得哭著接受補考。
  如果他聽說有能除去煩惱的神明,肯定會立刻殺過去。
  那樣子的神明,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一本杉山丘上什麼都沒有。過去在其他世界,因為姊妹吵架而做出來的不笑貓像,在輪迴第二次的月子妹妹細心的防範下,沒被創造出來。
  「換你回答了。說到夏天你會想到什麼?」
  「泳裝、透出來的胸罩、積在人體三大凹陷處的汗水!……喂,幹麼露出那麼傻眼的表情?」
  「沒事。總覺得……你的答案非常、非常棒。」
  「哈哈,這還用說。」
  所以,沒跟貓像許願的戳太和以前一樣,腦中充滿煩惱。
  我們會一直是好朋友,今天也是,明天亦然。

  過了馬路,我們穿過校門,前面聚集了一堆人。他們圍成一圈,如同在看街頭藝人表演的觀眾。
  我下車走到旁邊,大小兩個影子從人群中跑出來,滾到我附近。
  其中一個是跳來跳去,有如一團毛球的小柴犬。
  另一個是 ──
  「汪汪!汪!不可以逃汪!不乖的話會被關進鯨魚搖籃喔汪!汪 ── !」
  是一名少女。少女用四肢在地上跑來跑去,追著那隻小狗。她像新手狗媽媽似的專注,眼中似乎只有那隻小狗。頭上還戴著垂下來的狗耳朵,大概是從外表開始下工夫的類型。
  「這就對了汪,停下來汪,乖乖乖……再一下,汪汪……汪……」
  她將興奮的毛球狗狗抱在平坦的胸前,可是根本沒有胸部可以給牠窩。
  「啊啊啊 ── !別亂動啦汪,汪……汪、汪!?」
  少女跟著再次跳走的毛團一起撲過來,直接撞上我的腰。
  「汪……」
  仰躺在地上。
  小狗趴在眼睛轉來轉去的狗媽媽身上,納悶地歪過頭,令我感到淡淡的哀傷。
  「嘿老兄,你怎麼跟稻草人一樣杵在這兒咧。狗和浪漫都是越催越不會停,不可以阻止的啊。你又不是第一次看見小豆梓的動物時間是唄?」
  戳太用獨特的語氣說道,無奈地戳戳我的背。
  「小豆梓的動物時間……」
  好不可思議的詞彙,我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聽過。每天早上固定會有的小豆梓什麼時間。飼育社的她每次都把轉學過來的貓狗撿回去認真照顧然後超殘酷地拒絕跟她告白的人是吧?
  在這個世界經歷過的記憶,和橫寺同學筆記上的其他世界的事混在一起,在腦中勾勒出模糊的畫面。
  不對,先別管那個了。
  「妳還好吧?有沒有受傷?」
  我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起來。
  「汪,汪,汪……」
  小豆梓癱坐在地面,狗耳朵垂在亂七八糟的頭髮上。下巴抵在我大腿附近,啊嗚啊嗚吐著氣。
  「對不起喔,在妳社團活動的時候不小心撞到妳。妳每天早上都這麼努力,真偉大。狗狗好可愛。」
  在我跟她說話的期間,小豆梓不停打轉的眼睛慢慢恢復。視線以我的臉為中心聚焦。
  「你是,呃……我好像在哪看過 ── 」
  「喔,嗯。我叫橫寺,跟妳一樣是二年級。和妳不同班……我們可能在走廊上遇到過。」
      自己說出口的話,令胸口微微抽痛。沒錯,我跟小豆梓就是這點程度的關係。在這個世界的過去也好,未來也罷。
  她過她的人生,我過我的人生。透過奇妙又奇怪的貓像締結的奇緣不復存在。地球以它該有的形式轉動。
  小豆梓眨了好幾下眼睛。
  「……是嗎?那個……不是那樣……」
  「不是那樣?」
  「該怎麼說呢,像不合時宜的燕子……可是……」
  她盯著我的臉 ──
  「沒什麼,你真是個好人!」
  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彷彿在對初次見面的人表示親愛之情。
  「……謝謝。希望飼育社社員能越變越多。」
  「我才要謝謝你。橫寺同學在田徑社也要加油喔!」
  纖細雪白的頸項上,再也看不見如同項圈、緊緊將她勒住的棘手的表面工夫。
  坦率又溫柔。
  耀眼如妖精寶石的笑容。


      「為什麼沒在那邊推倒她?」
  「在那邊!?在哪邊!?」
  「我認為那是學長與小梓增進情誼的好機會。」
  「我不知道妳的眼睛在看什麼!」
  午休時間,筒隱在校舍樓梯口嚼著便當。厚得跟三本字典疊在一起一樣的自製便當。
  那張三角形的小嘴,和與小學生無異的嬌小身軀,到底要如何裝下那麼多食物?午餐時間的黑洞妹妹,一臉若無其事地用筷子將食物送入口中,望向坐在樓梯旁的我。
  「小梓跟小貓小狗玩的動物時間是飼育社的活動之一,用來晨練兼拉社員。很多人看到笑咪咪的小梓都會去接近她,你只跟她講了幾句話,無法判斷會給她留下多少印象。」
  「嗯,小豆梓感覺眼中只有小狗……」
  「所以凡事都要挑戰看看,否則不會開始。以前的學長會更加大膽。」
  「以前……噢,筆記中的世界嗎?」
  「是的。不管是第一次見面時,還是重逢的時候,一有機會學長就會化身成野獸,拚命推倒我,把泣不成聲的我壓在身下撕裂衣服硬上。」
  「我認為妳嚴重誤認事實!」
  「可是學長就是透過這種行為獲得更美好的世界,以及女性的好感度。」
  「這個世界原來設定成這種變態難度嗎!?」
  想選到正確選項未免太難了。
  身為原始版橫寺同學激進派的月子妹妹,好像喜歡粗暴的玩法,但我這個穩健派橫寺同學想用普通的方式,慢慢跟普通的女生打好關係。
  講白了點。
  不必勉強跟人家增進情誼也無所謂。
  只要小豆梓過得幸福就好。
  只要她不再嘗到於某個世界經歷過的哀傷就好,這樣我就能一直放心。
  「……學長。」
  月子妹妹將筷子放到便當上。
  明亮的黑曜石瞳眸近在身旁,直盯著我。
  「你剛才有沒有在想奇怪的事?」
  「咦?沒啊。」
  「只要自己知道過去發生的事就好。不必勉強取回。在遠方默默看著小梓幸福吧。你是不是自己在心中下了決定?我看得出來。」
  「……沒有……」
  她說中了。
  「只要從早到晚看著她就好。只要把小梓早上洗澡到晚上睡覺的過程錄下來就好。學長變成這種變態了呀,我看得出來。」
  「沒有!?」
  她沒說中。
  請謎偵探月子妹妹別露出得意的表情。雖然抬下巴的動作還滿 ── 那個,滿可愛的。
  「……我說,我有點不明白。」
  「什麼?」
  「有必要把以前……其他世界發生的事搬出來,刻意接近現在沒有困擾的女生嗎?」
  「 ── 學長。」
  「嗯?」
  「嘴巴張開。」
  「嗯……?」
  一塊煎蛋捲壓在嘴巴上。
  「啊~啊~」
  「嗯!?」
  兩塊。三塊。
  「啊~啊~啊~啊~」
  「唔唔唔!?」
  四塊五塊六塊七塊八塊……
  與其說餵人,這更接近從各個縫隙把煎蛋捲硬塞進我口中。住手月子妹妹,男生的嘴巴沒辦法撐那麼大啦!
  視線範圍內全是額頭快碰到我的面無表情的惡魔,最後,我的意識逐漸模糊,迎接死亡結局。
  「 ── 呃,妳幹麼突然這樣!?要試吃的話剛剛就吃過啦!?」
  我差點窒息,拚命喘氣。好險倒在地上掙扎時剛好摸到裝水的寶特瓶,不然我的冒險就要到此結束了。
  「……代替賞巴掌。」
  「突如其來的拷問!」
  「學長太廢了。廢到極點。是沒用的孩子。」
  月子妹妹鼓起臉頰,明顯不太開心,看著我說。
  「『有刻意接近人家的必要嗎』這種想法,絕對不正確。」
  「呃……」
  看似燃燒著怒火的黑曜石瞳眸中,參雜著蓋上好幾層的複雜情緒。
  「你是因為不得不幫助人家,才待在對方身邊嗎?你是看對方有沒有碰到問題,才選擇要不要跟人接觸嗎?……學長現在待在我身邊的理由,也是基於看了筆記,覺得必須陪我的義務感嗎?」
  「沒、沒這回事。」
  「不能只是因為喜歡、只是想做朋友、只是基於純粹的心情接近他人嗎?」
  很久很久以前,無論世界輪迴了多少次,這對大眼睛的吸引力都會抓著我不放。
  眼中燃燒著彷彿會將永恆的宇宙燒成灰燼的炙熱。
  「……學長,我 ── 不對,我們想更簡單地交朋友。希望最喜歡的人跟最喜歡的人當好朋友。」
  她放下便當,抓住我的袖子。
  我不知不覺靠到牆壁上。明明沒有那個意思,卻被她逼到退後。讓她追著我過來。
  「學長呢?」
  她像在低喃,像在祈願般,用纖細的聲音說。
  「不會想跟誰 ── 跟喜歡的人,正常地交朋友嗎?」
  「我……」
  我啞口無言。
  理應沒經歷過的體驗。理應沒看過的景色。理應沒碰觸過的熱度。
  即使如此,它們仍然殘存在心中。無形的珍貴事物,靜靜在遭到改寫的體內震動。
  為了幫助某人而生。像奧斯卡‧王爾德的《幸福的王子》那樣,將回憶分給別人,相信讓女孩子不再哭泣是有價值的世界。
  然而 ── 我最喜歡的那個代替母親的人,在曾經的過去,在曾經的未來,告訴我並非如此。
  「……抱歉,月子妹妹。」
  代替某人道歉。代替過去的那人向他道歉。
  這孩子大概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不會。」
  筒隱搖搖頭,眨了下眼。
  視線落在腿上的便當盒上。
  「因為這同時也是我的任性。」
  「任性?」
  「……我希望能公平起見。想光明正大、隨心所欲地跟喜歡的人做喜歡的事。不想耍詐也不想忍耐。」
  她夾起最後一塊煎蛋捲,筷子在空中晃了晃。
  「剛才那不算。那是賞巴掌是懲罰是學妹非~常普通的鼓勵方式。不是那個意思。」
  她「啊 ── 」了一聲,將煎蛋捲送入口中。
  像在仔細品味似的,慢慢嚼著。

  搞不懂這是什麼道理。
  女孩子的心真複雜。


      七月二日(三)晴轉陰
  六點半起床。
  今天也在校門口等待。有人對我說「看你眼神不錯」、「加入我們吧」。好像是祕密結社 ── 小豆梓粉絲團的成員。推薦一下我們的田徑社社長這個好人選。
  七點半,動物時間開始。大家看著被小狗耍得團團轉的小豆梓,受到治癒。今天她撲倒在地,被調皮的小狗們爬到屁股上。
  下課時間。來到小豆梓班上。沒看到她。是在忙飼育社的活動嗎?我問了她的同學,她跟大家關係都算不錯。
  下課時間。我來到社團大樓附近。農藝社的農田旁邊,有個養棄犬棄貓的籠子。似乎還會順便幫牠們找主人。真好心。
  下課時間。我再度來到社團大樓。發現目標。仔細一看,她在籠子裡睡覺。口水流出來了。睡相好差。肚臍。一覽無遺。啊哇哇。看來她是在幫動物刷毛的途中睡著的。我把她叫醒。她哇哇大叫。
  午休時間。小豆梓來了。低頭。道歉。她說她睡昏頭了。「累得跟生完蛋的翻車魚一樣」、「對不起,早知道應該再讓妳睡一下」、「沒關係,下次我會做到最後」。四周一片騷動。小豆梓目瞪口呆。
  下課時間。小豆梓來了。滿臉通紅。「我剛才不是那個意思!」大家都笑咪咪的。大家都明白。
  放學後。來到小豆梓班上。她已經跟朋友一起回家。
  回家。重看借來的橫寺同學筆記。冥想。穩定心神。能讓人打起精神。
  凌晨一點左右,上床睡覺。



      「所以,跟小梓的交流大挑戰好玩嗎?這樣呀。進展非常順利,真是太好了。」
  「妳一副嫌無聊的樣子,跟妳所講的話相反耶……?」
  「是錯覺。只要之後設法挽回即可。」
  「根本不是錯覺!」
  筒隱頭靠著車窗,視線逃到車內的廣告上。神情淡泊,很難看出她在想什麼。
  「小豆梓好像也記住我了,最近在走廊遇到時會對我笑。我覺得我跟她的關係正在慢慢變好。」
  「對呀。關於這點,我真心覺得是件好事。」
  很不巧,星期日下雨了。
  今天,筒隱約我到隔壁鎮玩。
  當然是為了順便報告進度和召開作戰會議,不過被難以斬斷的緣分繫在一起的年輕男女,特地在假日兩個人一同出遊。怎麼可能不想到那方面。
  我雖然有注意一下打扮,筒隱卻比我更加用心。
  巧克力色的百褶裙,搭配以有如鮮奶油的荷葉邊裝飾的白襯衫。電車每晃一下,時髦的帽子就會像被咬過的餅乾似地陷下去。宛如甜點屋的魔女,相當可愛。
  光是有她坐在旁邊,就會讓我心情變好。幾乎是約會了啦,約會!氣氛好到趁跟月子妹妹嬉戲時當場推倒她都會被允許!不會。並不會。
  「我正常地、按部就班地努力和小豆梓變熟,免得不小心傷到她。這樣不行嗎?」
  「不會不行呀。完全不會。正常地。按部就班地。平凡地。用小梓的說法就是很好很好嗷嗷嗷!安定人生汪汪汪!」
  「小豆梓會這樣講話嗎……」
  「平安平穩平淡無味咕咕咕。」
  先不管這神祕的叫聲了。
  總覺得她不是很滿意。
  我不懂筒隱在堅持什麼。
  她自己要我去跟小豆梓增進情誼的。我乖乖照辦,為何她要擺出百無聊賴的態度?沒道理啊。
  難道是因為不希望變態學長的魔爪伸向朋友?有道理耶!
  「對了,妳和小豆梓……和小梓一直很要好對吧?」
  「要好……是啊,嗯。」
  筒隱點了下頭。
  「我和姊姊,還有小梓和小舞,以前就都是一組的。扮家家酒、捉迷藏、賽跑、打雪仗,全是四個人一起玩。」
  「是嗎。四人一組啊。」
  在這個世界是這樣的。
  才華洋溢時期的迷你鋼鐵小姐、她的妹妹頭髮亂糟糟怪獸月子妹妹、總是戴著大蝴蝶結的小豆梓,以及調皮的小舞 ── 之後當上田徑社副社長的舞牧麻衣。
  總共四人。
  從小認識的這四個人,沒有中斷交流,維持以前的關係到現在。
  以現在這個時代來說,這並不簡單。非常厲害。
  因為她們全都平安長大,沒有少掉任何一人。
  「……其實,應該還要有一個男生,變成五人一組的。」
  我假裝沒聽見筒隱的低喃。
  這句話大概是她對自己說的。我們必須共同領會的、無可奈何的獨語。

  我們要去的車站快到了,電車緩緩減速,筒隱率先站起來。
  她在剛才那段沉默的期間,打起精神了嗎?筒隱以腳跟為軸心輕快地轉身,從正面盯著我的臉。
  「小梓說不定不是完全不記得。」
  我依然沉默不語,努力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背景是電車與鐵軌的摩擦聲,唯有筒隱的聲音聽起來特別大。
  「早上的動物時間,你們第一次面對面講到話時,你記得她對你說了什麼嗎?」
  「呃……」
  我想起來了。連那抹燦爛的笑容一起。
  『橫寺同學在田徑社也要加油喔!』
  她確實是這麼說的。
  之前的世界,她大概沒叫過我「同學」。光憑這點就讓我有種跟她之間很有距離的感覺。
  「不是那個。你跟她說過你參加的是哪個社團嗎?」
  「不,沒有……」
  我搖搖頭。不過,同年級也沒多少人。
  「或許是她看過我在操場參加社團活動。也可能是聽麻衣衣提過。我不清楚。」
  「說得對。沒人清楚小梓的心。」
  電車徹底停住,車門開啟。
  筒隱如同走路不會發出腳步聲的貓,踏著輕盈的步伐,像在邀請我般回過頭。
  「所以,必須去確認清楚。」


      我還在想說「這人講了句頗有深意的話耶」。
  結果筒隱來到的是隔壁鎮的和風咖啡廳。位在面向通往車站的大馬路上的商業大樓一樓。全國各地都可以看見的熟悉商標,彷彿滲入了雨中。
  這家店沒什麼特別之處,頂多就是大正風制服有點受歡迎。當然也不含動物要素。
  然而。
  「哎呀,小月!妳來了。還有 ── 那個,橫寺同學也在呀。」
  「為、為什麼小豆梓會在這裡!?」
  在入口迎接我們的,是認真工作的小梓妹妹。
  筒隱無視目瞪口呆的我,親暱地靠向小豆梓。
  「辛苦了。學長說想更加瞭解妳,所以我帶他來了。希望沒打擾到妳。」
  「不會呀。可是,唔,被同學看到自己打工的樣子,有點難為情……」
  小豆梓害羞地抱住托盤,瞄了這邊一眼。
  ……有股既視感,又好像沒有。
  我在異樣感與既視感的夾縫間,杵了一陣子。

  「……妳一開始就計畫好了?」
  小豆梓帶我們入座後,我用兩隻手撐著頰。
  坐在對面的月子妹妹一下就將她點的蒙布朗轉移到胃袋宇宙,點了下頭。
  「今天我想玩一下平民的遊戲。」
  「平民的遊戲……」
  好像在哪聽過這詞。
  我在交流挑戰時聽過,小豆梓的父親是醫生,母親是編輯。雙薪家庭的生活應該過得比一般人還要好。
  不曉得是拜教育方針所賜,還是天生的好心腸所賜,現在的小豆梓怎麼看都不像在裝千金大小姐。
  她又沒有因為愛做表面工夫的關係,把真心話藏在心底,有必要讓她體驗平民的遊戲嗎?
  「我是想讓學長體驗。」
  筒隱用叉子柄指向我。
  「我?」
  「你八成不知道一般男女會玩什麼樣的遊戲。只要學會道地的遊戲方式,說不定你就能跟小梓變得更要好,觸動她的心。」
  「後半段或許是那樣沒錯,但我對前半段有意見!就算是我,也知道男女生會玩什麼遊戲!」
  「是喔。」
  「再說,想要玩什麼遊戲沒那麼難啦。像放學後要去哪裡玩,往冒出來的按鍵隨便點下去就行了。」
  「我並沒有在跟你聊《街角棉花糖訪問記2》。」
  筒隱冷冷說道。不要莫名其妙在公共場合講出我喜歡的少女遊戲!是說妳為何知道。橫寺同學筆記連這都有記錄嗎我要告妳侵犯隱私權!
  「街角棉花糖……?」
  端來巧克力蛋糕的小豆梓只聽見這個詞,愣在我們的座位旁邊。
  「這種事不必聽那麼仔細!」
  「是嗎?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聽起來很好吃。我還在想可以的話,希望你們介紹給我呢。」
  天真爛漫的少女微微歪過頭,摸著毫無起伏的身體展露笑容。我認為她跟棉花糖遊戲在各種意義上無緣,不過這毫無防備的態度十分可愛。真想親手教她各種事。
  「這東西妳一輩子都不知道也無所謂……小梓,難道妳餓了?」
  筒隱看著她不停撫摸肚子的手,慎重又迅速地消滅巧克力蛋糕。月子妹妹,沒人會搶妳的蛋糕吃啦!
  「嗚嗚,好像是……」
  小豆梓難過地垂下眉梢。
  「明明有吃午餐,這個時間總會肚子餓。我不想胖得跟冬眠前的熊一樣,必須忍到晚餐時間……不曉得忍不忍得住。」
  「那等等跟我們一起去約會吧。」
  「約、約會?」
  筒隱無視小豆梓(和站起來的我)的聲音,表情變都沒變,豎起一根手指。
  「是的,非常愉快的約會。」


      近年來,以前的遊樂中心迅速從街上消失。推測是因為家用遊戲機的技術越來越發達,加上娛樂活動多樣化。
  在這麼不景氣的情況下,至今依然開在站前一流地段的遊樂中心,反而可以提供其他地方沒有的大型娛樂活動。
  例如可以捕捉全身動作的節奏遊戲。
  例如利用VR裝置、超有臨場感的槍戰遊戲。
  例如以華麗聲光效果為特徵的大規模遊樂設施。
  諸如此類。
  「最近的遊樂中心這麼高級啊……」
  隔壁鎮的鬧區一角,那家有許多人帶家人一起來的遊樂中心,我沒什麼來過的印象。如洪水般湧出的娛樂氣息的氣勢,令我忍不住讚嘆。
  「哈!哇!嘿呀 ── !?」
  小豆梓瞪著自己映在大螢幕上的影子,翹著屁股配合音樂跳舞。她玩的是最新款的節奏遊戲。
  清爽的白色連身裙在空中飄舞,宛如天使的羽毛。隨風晃動的金色,是天使們手中的黃金喇叭嗎?連僵硬旋轉的腳步聲,聽起來都像妖精樂團在打拍子。
  好啦,我承認我有私心。沒辦法。
  小豆梓跟遊樂中心的組合,會讓人想為她打氣。會讓人擔心得想在旁邊看。會讓人總是心神不寧。
  這種該叫公私混同嗎?還是該說無法區分現實與異世界呢。我自己也不清楚。
  可是,就算撇除我的私心。
  「喝啊 ── !啊 ── !等等!?不對啦 ── !嗚哇 ── !」
  可愛的少女笨手笨腳地拚命跳舞,世上的紳士淑女不可能不注目。
  再加上她自己完全沒在注意周遭,不知不覺圍了半圈觀眾在旁邊遠遠守望她。
  「成、成功了!成功了小月!妳看妳看!過關了嗎!?」
  音樂突然中斷,看到寫著「STAGE FAILED」的畫面,小豆梓輕輕跳起來。
  「……是的。妳很努力呢。」
  站在機台旁邊的筒隱露出非常溫柔的表情點頭。剛才她輕鬆地完美通關比這快好幾倍的高難度譜面,我沒有說出來。

      月子妹妹大部分的事都做得到呢。除了游泳、控制食慾、客觀評價自我、增強胸部裝甲與臀部裝甲、正視現實……還滿多事做不到的嘛?
  「好痛!?」
  「哎呀,腳自己動了。可能我還沉浸在節奏遊戲的餘韻中。我踩。我踩。我踩踩踩。」
  「妳明顯是故意的吧別踩我好不好!?」
  憤怒的小貓突然在我身上跳起踢踏舞,我落荒而逃,走到小豆梓旁邊。
  「辛苦了。妳是不是常玩這款遊戲?」
  「嘿嘿,果然看得出來嗎?看得出來對不對!我跟小月偶爾會來玩。我覺得我的動作跟會飛的火雞差不多!」
  汗水淋漓的燦爛笑容襲向我。好可愛。
  害羞地比出勝利姿勢後,小豆梓稍微舉起手,我反射性跟她擊掌。
  嗯,別告訴她我把她的運動能力歸類在與聖誕節吃的炸雞同等級好了。在飛上天前就會被吃掉。

  我們遠離門口的人潮,坐在遊樂中心一樓角落的長椅上稍事休息。
  我們玩遍了所有的運動系遊戲。久違地 ── 三個人一起。
  舒適的風從空調吹出來,為我們拭去汗水。
  「這樣能消耗多少卡路里……?」
  「很多喔。妳剛才攝取的熱量肯定都消失在熱力學的另一端了。」
  小豆梓摸著肚子,筒隱正經地點頭回答。
  這孩子在咖啡廳約小豆梓去約會時,說要先填飽肚子。
  『肚子餓就該吃東西。因為我們正值發育期。只要靠運動把吃進肚子的份消耗掉,就沒問題了。』
  對小豆梓來說,這個道理有如福音。
  『小、小月……妳是天才……!』
  『還好啦,我就是天才。過度節食對女孩子不好。讓我們多吃一些,再把它消耗掉吧。』
  『嗯!』
  小豆梓臉上瞬間綻放笑容,離開咖啡廳後,和月子妹妹一起買了可麗餅、肉包、冰淇淋吃。
  填飽肚子後,她們才到遊樂中心運動。
  ……這個故事真正的可怕之處,在於筒隱的食慾。
  她在去咖啡廳前就跟我一起吃了漢堡,在咖啡廳吃了蒙布朗、巧克力蛋糕兩份甜點,還陪小豆梓吃點心,胃袋深不見底。
  這樣她還完全不會發胖,也是筒隱的神祕之處。直的看橫的看特定部位的前面後面都一直維持現狀。熱力學法則不適用於她身上。
  一般女生吃得跟小月一樣多會很恐怖喔!肥胖的火雞是飛不起來的喔小梓!
  我當然沒有勇氣提醒她。
  「吃一堆好吃的東西,做一堆開心的事就能維持好身材,跟魔法一樣!星期日真是好事多多。」
  公主笑得這麼幸福,沒人會故意潑她冷水吧?好想守護她的笑容。希望她永遠如此純潔無垢。
  而且再怎麼說。
  我們的關係都沒好到可以講這種話。
  剛才我說很久沒有三個人一起玩。
  這句話並不正確。是我個人的觀點。並不客觀。
  第一次。在這個世界,我是第一次跟她一起玩。
  因為我和小豆梓只是同年級的學生。
  「太好囉,遇到這麼多好事。」
  我站在小豆梓旁邊微笑,給予安全的回應。
  「………………」
  欲言又止的筒隱,隔著小豆梓注視我。


      之後,我們坐在長椅上閒聊。
  不知不覺到了黃昏,太陽慢慢從西邊的天空走下樓梯。
  我們正準備討論之後要幹麼,筒隱突然站起來。
  「……我去個廁所。」
  「啊,那我也 ── 」
  「不,我記得廁所只有一間。可以請你們幫忙顧東西嗎?不好意思。」
  她斬釘截鐵地說,快步離去。
  「好 ── !……廁所有這麼小嗎?」
  小豆梓歪過頭,幸好她似乎沒注意到。
  月子妹妹明顯別有用心,我不是因為她在離開前瞥了我一眼才發現。
  而是因為遊樂中心的人形立牌隔板後面,看得見一束馬尾在動來動去。
  月子妹妹,要躲的話麻煩躲好一點!完全暴露在小豆梓的視線範圍內耶!
  「對、對了,小豆梓,那個,妳啊,要說的話果然喜歡長的吧?還是喜歡粗的?」
  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我隨便開了個話題。我的社交能力大多是靠謎片開頭前五分鐘的閒聊片段練出來的。
  「咦?這個嘛……雖然不能一概而論,比起又淺又短的,又長又深比較好吧。」
  「咦、咦咦咦!?」
  「人際關係當然不是可以用時間測量的東西,不過又長又深的關係能創造比較多回憶,應該是可以肯定的。」
  「嗯。嗯?」
  「我跟小月是幾年前認識的呢……」
  她手指抵著下巴,認真思考。又長又深原來是指這個啊。我就喜歡妳這種地方。
  「是小舞 ── 田徑社的舞牧麻衣把我介紹給筒隱家的兩姊妹認識的。記得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已經十年了呢。」
  「……原來如此,好長久的關係。」
  我揚起嘴角。
  她們想必吵過架又和好,理所當然地做著理所當然的事,一路加深關係。沒有分離。過去在修學旅行令麻衣衣困擾不已的問題,在這個世界沒有發生。
  所以,小豆梓也不必勉強自己裝成千金小姐。
  「發生了許多事,多到用象龜的一生都講不完。暑假、聖誕節、考試、生日,我們都是四個人一起度過。」
  平凡的少女,用自然的態度對我微笑。
  「大家都是我重要的朋友。」
  在遊樂中心,自然講出這句話。
  這副模樣令我內心的公私混同 ── 更正,異世界混同變得更加嚴重。
  想問她我一直很在意的事,一直懸在心上的事。
  「……小豆梓,妳現在有很多朋友嗎?」
  「嗯,很多很多!」
  她快活地立刻回答。
  我很高興。非常高興。光是這點,就讓我得到救贖。
  我將手放在胸前,靜靜吁出一口氣。

  「那個,我也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小豆梓有點扭扭捏捏地問。
  「橫寺同學……呃,不是指那個意思喔?」
  「嗯,妳直接說沒關係。」
  「你和小月感情一直很好嗎?那個,我是純粹好奇才問的……因為你們今天一起來店裡,我有點嚇到……」
  兩隻手的食指在胸前互戳,嘴脣動來動去,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
  「這個嘛,嗯 ── 該怎麼說呢。」
  我做出思考的動作。
  現在的情況,就像有個異類突然介入小月小梓小舞國王好朋友四人組之間。她會警戒也不奇怪。
  「我們不久前才正式交談過,認識彼此則是很久之前的事。借用妳說的話,我跟筒隱的關係又長又短。」
  「???」
  小豆梓頭上生出三個問號寶寶。好可愛。想讓她多生點寶寶。
  「好厲害喔,雖然我不是很懂。小月以前就像野生河馬一樣,對男生戒心很強。」
  「這樣啊,河馬妹妹嗎?」
  腦中浮現為了趕走接近自己的人,用四隻腳奔跑,張大嘴巴的月子妹妹。好可愛。想故意被她撞到,被她壓在身上。小豆梓和筒隱在攻受分類上有某種差異耶?
  「所以我覺得很新鮮。看到小月跟你玩在一起,不知為何會覺得很開心。怎麼說呢,有種平民的平凡遊戲的感覺 ── 」
  話講到一半,小豆梓訝異地眨眨眼睛。
  我也眨眨眼睛。
  「平民。妳平常不會來這種地方嗎?」
  「咦?沒有呀,我挺常來的。去遊樂中心玩很普通嘛……咦?我在說什麼?奇怪。我明明平常就會來。」
  小豆梓用雙手包覆住臉頰。
  「回想起今天發生的事 ── 有種必須這樣說的感覺。真奇怪。嗯……」
  她的嘴巴一開一合,看起來很傷腦筋。
  然後像做好覺悟般,慢慢抬頭看著我。
  「那個,你聽了可能會覺得我很奇怪,不要笑喔?」
  「……嗯。」
  「從你之前找我說話的時候呀,我就有種怪怪的感覺。覺得自己是不是忘了什麼。」
  「……忘了什麼?」
  「我不知道……不過是真的,感覺像旗魚刺卡在喉嚨裡一樣。」
  包覆住臉頰的手指,彆扭地動來動去。
  「今天你和小月來咖啡廳,看到你們在聊天,那種感覺就越來越強烈。來遊樂中心跟你們一起玩後,又更嚴重了。我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跟什麼狡猾的事情扯上了關係……」
  曖昧不明,毫無根據。
  小豆梓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聲音越來越小。於是我輕輕搖頭。
  「……是妳多心了。假如是真的,那也不是基於惡意吧。相信世界的溫柔,忘記一切就好。」
  對面的隔板嘰嘰嘎嘎晃來晃去。別衝動,在後面偷聽的河馬妹妹!有什麼想說的我之後再聽妳說!二次元遊戲角色的立牌快被妳弄成凹凸不平的三次元狀了啦!
  「不是的。」
  小豆梓突然把貼在臉頰上的手拿開。
  「……咦?」
  「不是的,橫寺。不對的,狡猾的,是我。」
  她大概沒意識到自己握著我的手。也沒發現對我的稱呼變了吧。
  「明明應該要一步步自己走過來,卻用了不對的方法。簡直像只有自己一個人在耍詐 ── 這種事,讓我心裡非常、非常不舒服。」
  她的眼神無比真摯。無比耀眼。
  宛如任何事物都無法玷汙它的寶石,直盯著我,閃閃發光。
  沒錯。
  小豆梓就是這樣的女孩。討厭耍詐,過度正直到會讓自己受傷的地步,即使如此,依然會努力邁向前方。
  無論何時,都會像燕子一樣試圖拯救幸福王子。
  無論滿身裝飾與欺瞞的王子,在被扒光後變得有多麼醜陋,燕子都會陪伴他到最後。
  「我討厭只有自己耍詐。」
  我討厭孤單一人。
  用同樣的節奏,講出同類型的話,傳入耳中。
  心裡一緊。在遊樂中心忍住不哭的模樣、在一本杉山丘穿著睡衣的模樣、在倉庫裡穿泳裝的模樣、在聖誕節歡笑的模樣,如海嘯般襲來。
  我的另一隻手下意識伸出來,彷彿被跟小豆梓牽在一起的手拉過去。
  「那個,小豆梓,我有件事必須告訴妳……」
  乾燥的嘴脣,吐出我一直在避免提到的事。
  「……嗯。」
  小豆梓像做好覺悟似的,動來動去的嘴脣緊緊抿成一線。
  「有個東西想讓妳看。」
  空洞的兩人。
  失去珍愛之物的兩人。
  彷彿世界上只剩下我們兩個。如同被坎坷的命運聯繫在一起的王子與公主。
  我們互相凝視。視線與視線帶著熱度,糾纏在一起。
  顫抖著的手掌,撫上彼此空空如也的胸口,彷彿要慢慢融化 ──
  「 ── 喂。你們在這邊做什麼。」
  冷淡的聲音響起。


      我猛然回過頭,站在那裡的是 ──
  「我都不知道你們感情這麼好。從來沒聽說過。」
  板著臉,心情差到不行的麻衣衣。
  天兵間諜月子妹妹慌張地用雙手抓著她的腰。看來她是想阻止麻衣衣突襲,可惜完全擋不住。離她成為真正的河馬妹妹的日子還很遙遠。
  「感、感情好,哪有……」
  小豆梓歪過頭,比起害羞,更接近困惑。
  「你們,那是在幹麼?」
  麻衣衣眼睛瞇成一條線,銳利的目光迅速刺過來。
  「妳說什麼?」
  小豆梓疑惑地回望她,瞄了我一眼,然後慢慢低頭看向自己現在的狀態。
  一隻手跟我緊緊交握,另一隻手輕輕貼在我胸口,我的手也差點碰到她的胸部。
  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到連睫毛有幾根都數得出來。手掌的距離也近到似乎能感覺到脈搏的跳動。畢竟我的手都已經隔著連身裙,觸碰她平坦柔軟的胸部。
  「…………」
  小豆梓寶石般的雙眼看了我一下,眨了眨,接著。
  「嗚呀啊啊啊啊!?不、不是的小舞!?這是,那個,不是那樣,哇啊啊啊啊!?」
  她跟彈出來的整人玩具一樣向後倒,摔了個四腳朝天。
  小豆梓蹲在長椅旁邊,按著頭部、手肘、膝蓋、屁股,眼泛淚光。公主的魔法解除了。
  「嘖。橫寺,你太過分了。」
  麻衣衣馬上衝到旁邊扶著她的背,拍掉我伸出的手。我不會說我沒責任,但我認為主要是妳的眼神害的!
  「在這種地方做這種事。真是不容大意。」
  她站起來把朋友護在身後,為她披上田徑社的運動外套。這副模樣再加上小豆梓身穿連身裙啜泣著,怎麼看都是事後兼犯罪現場。律師保險快來救我!
  「這是誤會,為了小豆梓的名譽,聽我解釋啊!」
  這個展開我在夢中看過好幾次,姑且試著為自己辯護。
  「我們只是在講正經事,不是在做色色的事啦。雖然聽起來可能沒什麼說服力!」
  「嗯。別擔心,我明白。」
  意外的是,麻衣衣乾脆地聳肩。
  「我們可是同社團的,我知道你沒那個意思。」
  「喔、喔喔?妳明白嗎?」
  「反正你八成是想從小梓跟小月下手,巴結主要的目標社長,想在決定下任幹部前討好她。你這貪圖權力的人,膚淺的競爭社會的象徵,只會拿別人當墊腳石的混蛋神經病。」
  「妳的推論毫無根據破綻百出到讓人覺得佩服!」
  麻衣衣指著我,沒把我的抗議聽進去。
  對啦,這孩子有時會這樣。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我們同社團,又是下任社長的人選。在這個世界觀,麻衣衣也對我抱持某種敵意。社團活動時也好,除此之外的時間也罷,被她冷言冷語根本家常便飯。像現在這樣。
  「妳跟誰一起來的?啊,田徑社的學弟妹嗎?」
  對面的夾娃娃機區有幾個在社團看過的人,玩得不亦樂乎。我們的田徑社當然不是連自由時間都會嚴格監督的暗黑社團。
  「哼。瞭解後輩也是前輩的職責。」
  麻衣衣得意地點頭。
  雖然她態度冷淡,容易被人誤會,這位副社長其實挺會照顧人的。尤其是女社員,對她特別信賴。我也想跟她好好相處的說。真的。
  「……前輩模式的小舞,給人的感覺也好新鮮喔。」
  旁邊的小豆梓終於站起來,抽著鼻子擦著眼角,從頭部、手肘、膝蓋、屁股的疼痛中恢復,露出微笑。肩上披的外套讓她很有學妹的味道。
  總而言之,兒時玩伴四人組湊齊了三人。
  「……那個。」
  「不要。我沒那個義務。」
  麻衣衣一口回絕。我還沒講完耶!
  「機會難得,要不要大家一起玩?」
  旁邊的月子妹妹神助攻。抬頭偷瞄我的眼睛超可愛。想在晚上的比賽讓她沐浴在我激烈的射籃下。
  「拜託啦,麻衣衣,大家在這邊遇見也是種緣分!」
  「你叫我……麻衣衣……」
  外殼被硬扒下來的麻衣衣,像蝸牛一樣發著抖的麻衣衣。
  「嗯。怎麼了麻衣衣?身體不舒服嗎麻衣衣?麻衣衣,打起精神啊麻衣衣。」
  「別、別用那種怪名叫我……!」
  她微微睜大眼睛,手貼著臉頰。從指縫間露出的皮膚,好像有點泛紅。
  對了,這個綽號是過去在未來的修學旅行時取的,也就是說,剛才是我第一次這麼叫她。為這種事害羞的麻衣衣好可愛。真想仔細摸摸麻衣衣的麻衣衣 ── 我才剛這麼想。
  「小心我殺了你。」
  她抓住我的領口把我提起來。啊,她超生氣的。
  「我沒道理,被你叫得那麼親暱。沒有任何理由。」
  「知道了知道了我輸給、我輸給、給我妳的愛!」
  我用力拍她手腕,她好不容易放開我。叫個暱稱就這麼生氣,麻衣衣今天大姨媽來對吧?
  「爛人。真讓人不爽。」
  她瞪了我一眼,閉上眼睛。
  「噁心死了……真是……」
  麻衣衣無力地靠上附近的牆壁。哎呀,對不起,難道妳真的那個來?這種擦邊的玩笑一旦成真,會非常尷尬。
  「小、小舞,還好嗎!?先坐下來休息吧!」
  「我去買飲料。寶礦力可以嗎?」
  「……沒關係。不必。我得顧著那群後輩……」
  小豆梓跟筒隱急忙跑到她身邊,麻衣衣虛弱地搖手。呼吸又短又急促,垂著頭,看起來像感冒的初期症狀。
  身為一個人,不能置之不理。
  「啊,那我負責照顧田徑社的學弟妹。麻衣衣 ── 不對,副社長可以麻煩妳們兩個嗎?」
  我邊說邊對月子妹妹使眼色。
   ── 抱歉,今天就這樣解散吧。不好意思,明明還在約會。
   ── 沒辦法,這是緊急狀況。還有下一次機會!
  她的回覆挺狂野的。月子妹妹好不會使眼色,是受姊姊的影響嗎?
  「小豆梓家應該離這裡很近?如果她狀況真的很差,帶她去醫院或是讓她去妳家休息吧。」
  「嗯……對不起喔,你們難得來約我。」
  「沒關係啦,那邊比較重要。」
  我笑著對略顯愧疚的小豆梓點頭。
  「那副社長,這邊就交給我吧,妳好好休息。明天學校見。」
  最後,我跟麻衣衣道別,她慢慢抬頭 ──
  「 ── 謝謝,橫寺。這邊就交給我吧。永遠不再見。」
  對我吐出舌頭。
  臉色健康至極的麻衣衣,用只有我看得見的角度露出得意笑容。
  明顯是正常狀態,顏色非常健康的舌頭。
  下一刻 ──
  「……小梓,小月,我可能要再一下才會好。」
  她立刻低下頭,靠在小豆梓和筒隱身上。雙手抱著兩人,彷彿死都不會從那裡離開一步。
  「唔……」
  被陰了。
  看來她身體不舒服是裝的,目的是為了分散我們。被奸詐如狐狸的麻衣衣陰了。如果對麻衣衣最強決戰兵器和氣狸貓也在就好了。
  事到如今,我也不方便掀她的底,只好聳聳肩,走去找後輩們。
  沒辦法。今晚來妄想把五花大綁的小狐狸榨乾來懲罰牠吧。遇到這種鳥事,看我晚上怎麼教訓妳。這正是無敵的思考模式!


      然而。
  為什麼呢 ── 我心想。
  麻衣衣為何如此討厭橫寺陽人?
  若是在開口閉口下流話的原本的世界也就算了,在沒對貓像祈禱的這個世界,我什麼壞事都沒做啊。
  這不是對一般的同學、同社團的夥伴該有的態度,我們根本沒機會相互理解。
  到頭來又回到原點了,怎麼做都還是不完全的世界。
  就算真心話、表面工夫、一切的問題都得到解決。
  依然沒有人能得到幸福。


      「……開玩笑的。」
  我忍不住輕笑出聲。
  兒時玩伴的深厚羈絆,局外人不可能會懂。
  僅此而已。
  只要搞清楚自己是新來的,慢慢跟她們培養感情,肯定能得到諒解。
  在這個新世界,一步步習慣以前的路吧。俗話說味噌和少女的內褲都是越陳越香嘛!
  我沒有想得太複雜,聳了下肩膀。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註 惡搞自動畫《動物朋友》主題曲的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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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2:5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Jackdaw 于 2018-11-19 19:49 编辑

3.幸福的王子

      「這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不過身處這片風景之中,就讓我回想起那些睡不著的深夜。所以 ── 」
  和妹妹在老宅院相依為命的她,沒有看著我,而是透過生鏽的鐵柵欄遙望遠方。
  「 ── 所以我心想,說不定眼前的這世界,是我自己內心的願望呢。」
  節錄自橫寺同學筆記第三集



  蟬叫聲吵到不行。
  播報晨間新聞的大姊姊穿著短袖,喜孜孜地說「哎呀,今天氣溫也超過三十度呢」。日本列島快熱昏了。
  「把Y代入X ── 然後,呃,Z就會自己求出來?這什麼東西,亂七八糟的……」
  滿身是汗的戳太,懶洋洋地碎碎念道,目光空洞。眼前是一片空白的補考考卷。
  正值盛夏的學校,我和戳太把桌子併在一起,手牽手補考數學中。
  數學老師光頭鬍子把學生軟禁在一臺電風扇都沒有的灼熱教室,自己則在有冷氣吹的準備室悠悠哉哉。寫完習題就可以離開,對地球、對老師很好,卻對學生一點都不溫柔的自習方式。告學校虐待兒童搞不好有一絲機會勝訴。
  「……喂,橫寺啊,把珍貴的青春浪費在這種沒意義的事上好嗎?我們應該有更該做的事吧。」
  「什麼事?」
  「我不知道,但就是有啦。再怎麼狼狽,我終究是大和男兒,一定有只有我能做的事,一定有世界希望我去做的事……!」
  戳太有如找到使命的信徒,帥氣地豎起眉頭。
  不過他的雙手在空中仔細揉著什麼,八成在想不正經的事。
  「再說,跟我講XY我也想像不出來那是啥東東。我會看、會用的英文字母頂多只有E或F……對了橫寺,你跟舞牧最近關係好像不錯吼?」
  「先不問你從哪個人體部位聯想到麻衣衣,你從哪聽說的?」
  「喔唷,裝傻也沒用,我不會上當的。因為有人目擊你們在遊樂中心 ── 喂?你要去哪裡?」
  「交考卷給光頭鬍子啊。」
  「啥?咦?……你不會要說你已經寫完了吧?」
  「嗯 ── 不知道有沒有錯。」
  補考範圍事先就告訴我們了,不是不能制定對策。我也有邀戳太參加讀書會,他如果有來參加就好了說。
  我邊說邊在教室門口處回過頭,戳太從位子上站起來。
  嘴巴一開一合。
  「原來你認真的……我還以為你又要叫我幫你破少女遊戲,想說還是別去吧……結果怎樣?你讓現實中的女生親手親腳親腰教你念書嗎!?」
  「喔,嗯。沒有親腳親腰就是了。」
  「喂喂喂,早說啊!兩個人的讀書會開完就是那個了吧,在床上大戰一番順便學習一下那方面的知識呵呵呵對吧?馬上就不管讀書會在家偷情卿卿我我恩恩愛愛,登上大人的階梯,真羨慕你這小子!」
  「沒有啦,很普通。讓對方教自己不會的地方,教對方不會的地方,然後就沒了。」
  「不不不,總會摸幾下唄。」
  「事實就是什麼都沒發生。什麼都。真可惜。對我來說也好,說不定對某人來說也是。」
  「……是喔。那還真驚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戳太眨了幾下眼睛,慢慢坐回椅子。
  他把手肘撐在桌上,下巴擱在粗糙的手掌上,看著另一隻張開的手,嘆著氣說:
  「該怎麼說咧,你變了。」
  「變了?哪裡?我還是最喜歡我寶貝的周邊,不打工也不念書,晚上在跟螢幕裡的女生開運動會。」
  「是啊。這部分一點都沒變,蠢得跟智障一樣,變態得跟變態一樣。」
  「色胚戳戳沒資格說我吧?」
  「……前陣子開始,你有時會突然露出頓悟的表情。我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但我有種你不知不覺跑到了遠方的感覺。」
  他看了下剛剛還在摸虛擬的什麼東西的手掌,又看看我,露出困擾的笑容。
  「身為你從小到大的死黨,我有點 ── 寂寞啊。」
  「……戳太……」
  每個人都有兒時玩伴。就像筒隱有小豆梓、麻衣衣一樣,橫寺陽人也有認識過去的自己,會最先發現他的變化的存在。
  正午的熱風吹來。
  從桌上掉下來的考卷,斜斜飛過教室。我們則身在考卷畫出的線的此岸與彼岸。
  「……哎呀,講了不符合我個性的話。」
  我的兒時玩伴,像要從遠方目送我般對我揮手。
  「你今天先回去吧。我還要花點時間。我得仔細思考才行。X的下落,Y的所在,大概還有許多事。」


      走出校門時,手機響起。
  來電鈴聲是鵝媽媽童謠《Hush little baby》。我一直沒改過,專屬於某人的特別鈴聲。雖然她曾經跟我抗議「誰又little又是baby啊真沒禮貌」。
  「嗯,我正好離開。現在過去。」
  我回答果然既Hush又Little還很Baby的聲音,搭上跟往家裡的方向相反的公車。
  我有兩件事沒告訴戳太。
  一是讀書會不是只有兩個人。
  二是讀書會仍是現在進行式。


      筒隱家大得並不尋常。
  在最近的公車站下車後,就能看見右手邊有道又長又厚的石牆,可見面積有多大。
  然而實際上,穿過有如大名宅邸的大門,腳踩通往主屋的石頭路,走上頗有年歲的水泥地,踏上漫長蜿蜒的走廊,用眼角餘光看著好幾間大廳和中庭,經過放得下大約十臺洗衣機的脫衣所,打開浴室的門一看,會深深體會到現實比想像中更誇張。
  「……咦!?我反射性走到浴室了!」
  「什麼叫反射性。」
  「既然都來到這了,沒辦法。月子妹妹,要不要跟我一起互洗?」
  「什麼叫沒辦法。」
  筒隱用冰冷的眼神看著我。
  她是讀書會的主辦,地點則在這裡 ── 筒隱家。
  月子妹妹本來應該會在玄關接我,帶我到大家在的大廳。
  可是不知為何,走進筒隱家的瞬間,有種必須先去浴室觸發全裸事件的感覺。該說是先決條件嗎?
  「這叫巴夫洛夫的狗嗎?」
  「是隻沉溺於犯罪滋味的笨狗。」
  「沒到沉溺的地步!不如說我在這個世界還沒看過光溜溜的月子妹妹!事態非同小可,得完成任務才行!」
  「也不是不可以。」
  「開玩笑的啦,哪有什麼任務……欸,妳是不是說了『也不是不可以』?咦?我有點搞不懂妳的意思喔?總之先脫衣服吧?」
  「可是。」
  「好了啦快脫!脫了再說!統統脫掉!」
  「學長。」
  「只脫下面好了!邊脫邊把妳蒙著眼睛的自拍照傳到網上!」
  「後面。」
  「像要挑逗人一樣嬌羞地慢慢脫!抬頭看著我依偎在我身上脫!」
  「姊姊。」
  「對不起我不該活在世上!」
  我在脫衣所競技場後空翻兩圈轉身三圈做出特技般的下跪動作。個人認為這超越了月面空翻,應該能得到史上最高的藝術分。
  看在這歷史性的一刻的份上,會不會她姊姊其實不在?是害羞的月子妹妹唬我吧?我期待著抬起頭。
  「怎麼了橫寺?走廊上都聽得見你愉悅的聲音喔。」
  真正的姊姊果然氣勢洶洶地站在脫衣所外面。
  地球再見,月球你好。


      「打擾你們難得的交流時間了?繼續啊。」
  鋼鐵小姐面帶溫和微笑。
  這抹莊嚴的笑容有如和氣的彌勒佛,其真實身分卻是腳踩惡鬼、怒髮衝冠的武神 ── 毘沙門天。
  「不不不不是的妳誤會了,妳什麼時候來的!?」
  「從你拉著我家月子的衣服下襬時開始。」
  「徹底出局的現行犯!不過請等一下,凡事都有不同的觀點。不覺得反而可以說是令妹好色的裙子拉住了我的手嗎?」
  「原來如此,我不懂。雖然不懂,你看起來玩得挺High的嘛,嗯?」
  「不不不這是誤會,一點都不High跟Moon Child妹妹的身體一樣不High。」
  「無須多言。我也可以加入嗎?」
  鋼鐵小姐的手掌接近,拍了下我的肩膀。無處可逃。
  我知道這種展開!幸好有看橫寺同學筆記!之後我會跟鋼鐵小姐來場賭上性命的鬼抓人,跑過走廊發現倉庫,躲進門後,在深沉黑暗中與巨大貓像重逢!
  身為現任田徑社社員,為了隨時可以在通往天國的起跑線起跑,我等待著她名為怒吼的號令。
  「 ── 不過,連來找你們的我都遲遲沒回去的話,其他人會越來越擔心。後續就等事情處理完再說吧。」
  「後續?」
  「嗯。等讀書會結束,大家再一起慢慢玩。」
  她講出難以置信的話。今天姊姊也會一起脫嗎!?可以再來一碗嗎!?筒隱姊妹丼,浪漫加倍。
  「休、休想騙到我!要是我真的興奮得衝進浴室,妳一定會放毒氣把我毒死對吧!?」
  「你在說什麼?若這是月子自身的期望,我當然會支持她。」
  「……姊姊才是,妳到底在說什麼。」
  月子妹妹從旁插嘴。
  「問我在說什麼……橫寺不是在陪妳排演兒童福祉社團的夏日活動嗎?」
  「嗯,啊,嗯?」
  「聽說要演三隻小豬,看你們剛才的對話,我大概明白了。橫寺是演大野狼,月子是小豬吧。」
  鋼鐵小姐說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對喔,月子妹妹加入的社團是兒童福祉社。聽說她有時會帶著剪紙和布景去兒童館演戲。
  「……沒、沒錯沒錯!暑假一堆人要她去表演,很忙的!我想說必須多多練習,便略盡綿薄之力提供協助!」
  「果然。看來這次的腳本挺刺激的,不過別擔心,現在的小孩娛樂活動多到難以想像。這種程度的描寫反而能提高反派角色的真實度。但願月子的努力能得到回報……」
  鋼鐵小姐點著頭說,臉上依然帶著淺笑。絲毫沒有惡鬼羅剎的樣子,只看得見年長者的大度。
  「……社長一提到妹妹,就會露出很棒的表情呢。」
  「怎麼突然講這種話?不必奉承我。」
  她露出有點靦腆的笑容,怎麼看都只是個年紀比我大的女孩。
  也許我是被筆記害得看見幻影了。看見過去既然發生了這種事,在這個世界肯定也是同樣展開的幻影。
  是說月子妹妹,感謝妳救了我一命。
  多虧妳平常就認真參與社團活動。我對她投以感謝的目光,然而 ──
  「豬,我是豬……又來了嗎……」
  她一臉無法接受的模樣。河馬妹妹,那不重要啦!
  「嗯啊!」
  我跟她四目相交的瞬間,激烈的河馬戳戳攻擊襲向側腹。
  推測是要順便懲罰我剛才說她身體不High。絕不允許我侮辱她的月子妹妹的自動制裁被動技能,能不能以某種形式為世界和平派上用場?
  「橫、橫寺,你怎麼突然全身無力?」
  「大概是被怪蟲叮了。比起那個,姊姊,假如我們剛才不是在演戲,妳要怎麼辦?」
  「呣?什麼意思?」
  「假如學長不是在演狼,只是個變態,真的想脫我衣服。」
  「……什麼?」
  鋼鐵小姐瞬間瞇起眼睛。
  喂喂喂月子妹妹妳在說什麼啊!這麼想讓我跟鋼鐵小姐的心跳加速心驚膽顫鬼抓人成真嗎!?
  就算妳是受害者,也有能做和不能做的事!不對,沒有!全是我的錯。足以當成範本的自作自受案例。
  「這個嘛……確實無法斷言他不會在練習途中,意外起了邪念。畢竟月子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女孩。」
  「誇我就不用了。」
  「啊,嗯……先不講這個。橫寺只是在陪月子演戲,抑或是在排練途中對月子起了邪念,企圖霸王硬上弓。經過比較,可以排除後者的可能性。」
  「妳說什麼?」
  在我思考遺言時,筒隱姊妹的對話卻往出乎意料的方向發展。
  我不是犯人?WHY?雖然我就是犯人,還是好想知道!
  「往合理的方向推論即可。這可不是懷疑月子的可愛度,或是相信橫寺的人品這種等級的問題。因為,十四世紀的哲學家兼神學家 ── 奧坎的威廉提倡的理論說,推論事實時,必須以更單純的假設建構理論,不該貿然增加假設。」
  鋼鐵小姐滔滔不絕地說。
  原來如此。這樣啊。「奧坎剃刀」原則是吧。嗯嗯。好。好喔。
  ……老實說,我真的聽不懂她在講啥……總之我沒有生命危險就是了。
  「姊姊太寵學長了。」
  月子妹妹「呣」了一聲,微微嘟嘴。
  「好了好了,有什麼關係?我看得出妳樂在其中。可不可以先看在姊姊的份上,回去開讀書會?」
  鋼鐵小姐輕輕推了下她的背,瞥了我一眼。
  「橫寺,你也來。大家都在等我們。」
  彷彿在邀請我般。
  展露成熟的笑容。

  這人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知道艱澀的詞彙,擅長處理複雜的糾紛。社團活動時的操場使用時間分配和社團教室戰爭,她也能巧妙地化解,以睿智之王的身分在田徑社稱王,連其他社團的社員都對她心存敬意。
  像今天這樣,連居家服都充滿知性。
  沒錯。
  不同於筆記裡的天兵。
  年少時期的鋼鐵小姐,比誰都還要才華洋溢。
  導致她走歪的,是為了讓母親關注自己而放棄念書的、如同誓言的詛咒。
  在所有願望遭到重置,我沒有一天到晚泡在筒隱家的這個世界。
  鋼鐵小姐依然保有聰明的頭腦,順利長大成人。
  當然,不難想像也是因為有熟讀橫寺同學筆記的月子妹妹,對她施以扭轉因果的英才教育。
  想必很累人吧。我也想被妹妹屬性的少女施以各種斯巴達教育。想被她投以鄙視的眼神步步逼近,用小腳踐踏、蹂躪我的重要部位懲罰我!
  「學長總是容易搞混懲罰與獎勵的分界線。」
  「……月子妹妹總是會隨便跨越我腦內妄想和發言的分界線呢?」
  「絕不能容許他人對我不當且不正的二次利用。違反清純清廉的官方守則的思想,我會嚴格取締。」
  「好蠻橫的權利監督官!為了讓大家團結起來抗議,大家快點拚命妄想月子妹妹的超淫蕩模樣,上傳到網路分享吧!」
  「好惡劣的侵權者……學長明明這麼變態,為什麼姊姊會……」
  我們三個走在走廊上,筒隱「呣呣呣」咕噥著。看來她對步步向前的鋼鐵越前守(註2)歷史性的名判決有所不滿。
  「好、好了啦,妳姊說得沒錯。剩下的我們之後再兩個人玩。不小心一絲不掛,袒裎相見,更進一步吧。」
  「唉……真的是無可救藥的變態。」
  月子妹妹深深嘆息,輕輕拍掉我的手。
  她的態度融合了困擾、看破一切、冷淡,小小的下巴轉向一邊,小碎步走在我身旁。

   ── 可是。
  那個動作 ── 不曉得是不是錯覺 ── 在我眼中。
  看起來好像也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那麼排斥。
  只要我加把勁,有機率有可能有希望發生裸體事件。
  只要我下跪拚命哀求,恐怕搞不好或許能跟她跨越一線。
  為什麼呢。
  說不定她也被過去的筆記影響了。說不定她也和我一樣,看見了幻影。
  例如「過去就是這樣,所以在這個世界發生同樣的事,被人看見裸體也沒辦法」之類的。
  總覺得有點 ── 不。
  隨便啦。嗯。我想太多了。
  色色的月子妹妹萬歲。
  也有可能單純只是我眼瞎看錯。照理說這個可能性還比較高吼?奧坎全裸原則,不可貿然增加變態。


      回歸正題。
  我來參加讀書會了。
  待在筒隱家大廳的是那幾位老成員,也就是小豆梓跟麻衣衣。
  「下一題。小梓,回答。」
  「放馬過來!這個故事我超熟的!」
  雙方都穿著便服。小豆梓是招牌的蝴蝶結加連身裙,一頂草帽當成裝飾品掛在背上。麻衣衣則是寬鬆的露肩針織衫,以及露出大腿的牛仔短褲。
  矮桌前放著坐墊,兩人並肩而坐,與習題集奮鬥。
  「那麼關於畫線的部分三。李徵說『軟弱的自尊心與高傲的羞恥心』,具體是在指什麼?」
  「呃,這個嘛……老虎雖然被人叫做森林王者,其實牠們不太擅長狩獵。速度也沒有獵豹那麼快……大概是這一點醞釀出了複雜的自尊心跟羞恥心吧?」
  「……下一題。畫線的部分四。李徵再度自嘲的原因是?」
  「咦,連續的?我想想……大概是因為就算這樣,自己還是變成了老虎。因為他覺得對身為人類的袁慘炫耀不太好。他真體貼!」
  「…………畫線的部分五。李徵最後在月下大吼是為了什麼?」
  「好帥喔!可以想像出那個畫面。我喜歡!」
  「………………」
  「怎麼樣怎麼樣?答對了嗎?答對了嗎!?」
  「小梓,國文的閱讀測驗題只要回答能從內文中看出的答案就好。不是要回答妳自己的感受。」
  「咦?咦?但老虎很強,又帥,我喜歡……」
  「……就說不是這樣了。」
  「小舞不這樣覺得嗎?妳跟我的感想,不一樣嗎……?」
  「…………沒有。沒有不一樣。可是……」
  「嘿嘿嘿,太好了!我們是好朋友!」
  「……嗯……」
  容我更正剛才說的話。
  小豆梓和麻衣衣表面看來在互考對方,其實是在卿卿我我。念書時有必要把手疊在一起嗎?有必要靠著對方的肩膀嗎?
  「小梓,社長應該快回來了,先離我遠一點。」
  「???」
  「不要露出『妳在說什麼?我聽不懂』的表情。離我遠一點。」
  「我不想耶?」
  「什麼叫『我不想耶』。」
  「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嘛。好朋友黏在一起有什麼關係。」
  「唔……」
  麻衣衣難得垂下眉梢,乖乖讓小豆梓蹭臉。
  小豆梓看似柔弱,卻敢於天真無邪地撒嬌進攻。麻衣衣看似冷漠,對於部分女生的攻勢卻超沒有抵抗力。
  根本絕配。妳們乾脆在一起算了。
  再說,我們早就進到大廳,站在她們後面笑咪咪地觀察,這兩個人竟然沒發現。兩人世界未免太牢固了。
  真想化為觀葉植物,守望這甜膩的景象……我才剛這麼想。
  「怎樣?念得如何?」
  不愧是我們的鋼鐵小姐,光明正大介入恩愛的兩人之間。
  「哇!社長!誤會!」
  麻衣衣嚇得身體僵硬,反射性連著坐墊一起往後挪,驚慌失措地猛搖頭,好像被正宮抓到在偷情的小三。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陷入修羅場的百合。
  「……怎麼了?」
  小豆梓愣在那邊,她似乎不覺得被人看見很難為情。不如說,她應該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吧。是距離感的差異嗎?
      
    「啊,橫寺!補考考得怎麼樣?」
  看到我,小豆梓笑開了臉。
  「託大家的福,還可以。大家推測的範圍剛好有出到。小豆梓是明天要去補考現代文?」
  「對呀,照這情況肯定可以考到跟天馬一樣高的分數!」
  對呀,照這情況肯定可以讓國文老師哭出來!
  「但我有點擔心後天的英文……橫寺,你可以教我嗎?」
  小豆梓興奮地拿出拿出參考書,跪在地上搖搖晃晃蹭過來。有如一隻討吃的企鵝。
  「當然可以。妳擔心的是英文作文?還是聽力?」
  「……我,好累。肚子也餓了。」
  麻衣衣癱在榻榻米上,月子妹妹默默跪在她旁邊,遞給她一杯新麥茶。
  「辛苦了。要休息一下嗎?」
  從廚房回來的她,手中的托盤放著五份茶點及一壺麥茶,連冰過的溼紙巾都迅速備好。
  「來,學長的份。」
  「哇,謝謝!這個巧克力餅乾難道是月子妹妹自己做的?」
  「是的。請享用。」
  「好厲害。我對這方面完全不行,真的很尊敬妳。」
  這孩子真適合服務人。好希望她將來當我老婆。
  「……這點小事不算什麼。」
  月子妹妹別過頭,用手指捲著馬尾玩。我認為這是她心情好的表現。
  「抓到訣竅就簡單了。只要有人在旁邊教你,學長也一定學得會。」
  「真的嗎?我也學得會嗎?那下次 ── 」
  「……這個,非常美味。小梓也吃吧。今天念到這裡就行。」
  麻衣衣占據矮桌附近的位置,手伸向餅乾。
  「橫寺才剛來耶,這樣對他不好意思。」
  小豆梓看起來在為我著想,其實她的眼睛一直在偷瞄茶點。這孩子對自己真誠實。好希望她將來當我女兒。
  「我今天就把期末考的債還完了,不用急沒關係。社長比較重要。」
  我點名鋼鐵小姐,她輕輕搖頭。
  「各位儘管好好休息。我一向按照自己的步調鑽研學術,無須擔憂。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
  「但我們在旁邊偷懶,對妳不太好意思……」
  「呵呵。橫寺真是個溫柔的男人。你介意的話,這個嘛,我累的時候幫我按摩下肩膀即可。」
  以英氣十足的姿勢正坐在矮桌前的考生。腰挺得直直的,對我露出的微笑卻柔和如水。是個剛柔兼備的穩重大姊姊。好希望她將來當我情婦。
  「我隨時都可以幫妳按摩肩膀啊。可是社團活動的時候,我看妳身體好像不怎麼僵硬。」
  「噢,是嗎?要不要試試看?」
  「咦?可以嗎……」
  「……我有件!非常想跟社長商量的事!關於田徑社的練習時間!」
  麻衣衣終於忍不住硬打斷我們說話。

  ……嗯。
  我想大家也隱約察覺到了吧。
  麻衣衣一次都沒跟我說話,也不看我,還會無視我說的話插嘴。
  她一個人超努力的。雖然沒什麼意義。
  說起來,本來就是這四個兒時玩伴,國中時開始在筒隱家舉辦讀書會。
  每次大考,她們都會帶筆記過來教對方。
  跟剛才一樣注意到奇怪的部分,總是不及格的小豆梓,沒在認真抄筆記的麻衣衣,提前開始準備的鋼鐵小姐。能從前輩那邊問到考古題的月子妹妹。
  互相補足對方不足的部分,感情隨學力一同提升。
  在月子妹妹的邀請下,我從前幾天開始中途加入。
  麻衣衣對此會有什麼感覺,看她之前在遊樂中心遇到我的反應即可明白。
  「……退散……退散……」
  我斷斷續續聽見她充滿敵意的碎碎念。她是無法成佛的幽靈魔物嗎?太明顯了,明顯到其他人反而對我特別溫柔。
  我並不會感到不快。她只是想努力守護這塊聖域,不能怪她。還有雖然這跟那件事無關,聽說吵得越凶晚上就會越激烈!好希望她將來當我床上的朋友。
  「…………呣。」
  月子妹妹看著完全好不起來的我們兩個,嘀咕道。
  她正坐在榻榻米上,手指放在太陽穴旁,擺出拿手的一休和尚姿勢,叮一聲睜開眼睛。
  「一直沒事做也很無聊,要不要玩遊戲?」
  「遊戲?好啊,要玩什麼?」
  「抽鬼牌有點單調。玩大貧民如何?」
  她提到我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聽過 ── 不對,最近在哪裡看過的遊戲。


      以前,在不同的世界。
  颱風在暑假尾聲襲來,我因為無家可歸,被困在筒隱家。
  當時怕寂寞的月子妹妹,只希望在這老舊又寬敞的家中,跟誰一起玩撲克牌。
  事後我們應該也一起玩過好幾次 ── 不過我們五個一起玩同樣的遊戲,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

  第十局。
  「大家都換好了嗎?那麼開始下一局吧。」
  我們四個圍成圓圈,坐在緣廊與大廳之間,位在上座的筒隱用清澈的聲音宣布。她洗牌的技術跟發牌員不相上下。
  每種遊戲都很擅長的月子妹妹,在撲克牌遊戲中是最強的。她會精準地管理手牌,大富豪的地位一直沒有讓人。
  「我有點不會玩大貧民的說。為什麼大家都是人類,還要跟猴子山裡面的猴子一樣分等級……」
  坐在旁邊的是小豆梓。
  小豆梓漫不經心地整理手牌,柔軟的栗色髮絲隨著她歪頭的動作晃動。
  這孩子的父親是有名的醫生,母親是有名的編輯。雖然她因為父母的教育方針被教得很好,就屬性來看幾乎可以說是千金小姐。類似引發法國大革命的中產階級吧?
  「橫寺當貧民。當貧民。當貧民……」
  邊出牌邊念咒的,是我的天敵麻衣衣同學。
  『就算是小月的請求,我實在不想跟這傢伙玩。』
  起初她十分不甘願,然而 ──
  『大貧民是很厲害的遊戲喔。可以合法貶低、鄙視變……沒用的人,叫他在地上爬。』
  「貶低、鄙視。叫他在地上爬。」
  『玩一局如何?也算用來決定你們的地位高低。』
  『決定地位高低……』
  在月子妹妹的煽動下,麻衣衣徹底中計。小月,原來妳當大富豪時都帶著這種心情?
  總而言之,麻衣衣坐在我左邊,由於我們逆時針出牌,她的順序比我前面,只專注在把我踢到最後一名。不停出5害我不能出牌,最後還毫不吝惜打出鬼牌或8切牌,根本是阿拉伯王族的玩法。
  簡單地說,這個大貧民遊戲。
  除了我以外的玩家都是大富豪。殘酷的人生縮圖。
  「又輸了……」
  她們三個都出完牌後,我拿著一堆手牌垂下頭。狀況好差。還是要玩輸一場脫一件衣服的遊戲才提得起幹勁。脫到沒衣服可脫後轉為動作遊戲更好。
  有人輕輕拍了下我無力垂下的肩膀。
  「我瞧瞧。我也是時候加入了吧。」
  是鋼鐵小姐。她腋下夾著幾本參考書,不知何時從矮桌移動到緣廊,看我們玩遊戲。
  「非常歡迎!不過那些書是……?」
  「噢,別在意。這也是學習的一環。」
  鋼鐵小姐坐到我右邊。
  她將參考書與筆記攤開在整齊併攏的大腿上,右手拿筆,左手拿月子妹妹發的牌。
  「那個,社長?」
  「橫寺,你聽好。人類的大腦皮質分為右腦和左腦。神經在延髓附近交叉,右腦控制左半身,左腦控制左半身。」
  「喔。」
  「對考生而言,掌管邏輯思考的左腦自然重要,但在幾何學問題這方面,也不能疏於鍛鍊掌管藝術創造性的右腦。」
  「喔。」
  「所以,我打算將左眼看的紙牌遊戲當成繪畫鑑賞,以邏輯理論分析右眼看的考題。如此便能同時鍛鍊右腦與左腦了吧?」
  「我有點聽不懂妳在說什麼……」
  念太多書,想開點奇怪的玩笑嗎?可是鋼鐵小姐表情超級認真。
  她真的想用右半身念書,用左半身玩大貧民。是誰放她惡化到這個地步的?
  「我覺得專注在一件事上比較好耶……對不對?」
  我看看其他人,希望她們幫忙阻止鋼鐵小姐。
  「又能見識到社長那招名揚世界的左右分離同時文理學習了!」
  副社長崇拜地拍手。不不不妳也是,說什麼東西啊?那個好像很有名的名詞,我這輩子第一次聽見。
  「兔子視野很廣,幾乎三百六十度,可以看見身周的環境。右眼和左眼看不同東西的訓練,跟用動物的視野看東西一樣,說不定還能順便學生物呢。」
  小豆梓憨笑著說。別再扯這種乍聽之下有關係其實毫無關係的話題!
  「姊姊小時候滿腦子只想著念書。現在她願意陪我們一起玩,給我一種人是會改變的、我能改變她的安心感。」
  筒隱盯著我摩拳擦掌。這姿勢是尋找下一個犧牲者的邪惡科學家嗎?被實驗者有拒絕權嗎?
  ……這樣啊,原來這很正常……
  所謂入境隨俗,跟筒隱家扯上關係就能成為月子妹妹。我決定配合她們的常識,暫時閉上嘴巴。
  「革命,8切牌,革命,5,一對。噢,這樣就出完了嗎?」
  「鬼牌,鬼牌,三張二,三張A,三張K。」
  「我有兩對皇家同花順。」
  鋼鐵小姐靠她的強運拿走所有好牌。這已經不是強度問題。根本是不同遊戲。她在玩一人撲克牌嗎?
  至於不停輸掉的其他人。
  「不愧是社長!做什麼都是國王!」
  「這勝利的姿態,看幾次都跟百獸之王一樣。好帥喔!」
  「希望妳下次也能抽到好牌。我要洗牌囉。記得這邊有兩張鬼牌……呣呣,有了,那把它……」
  她們始終面帶笑容。不是裝出來的笑。硬要說有什麼問題的話,只有月子妹妹洗牌的方式超不自然。大問題。
  拜這位職業發牌員所賜,鋼鐵小姐出完牌前,其他人連出牌的機會都沒有,可是每當慘敗過後,大家的笑意反而越來越濃 ── 原來如此。
  這場遊戲,大概是要順便讓鋼鐵小姐放鬆。
  她面臨重要的大學入學考,所以想讓考生爽快地贏一把。其他人應該是達成了這個共識。好溫柔的世界。
  「那麼橫寺,把牌交給我。」
  「請笑納!」
  固定墊底的我也跟著露出笑容,輕輕遞出牌。
  要幾張都可以。兩張三張四張,不然把我的一切給妳也行!要幸福喔。
  「那麼,這種情況最佳的一步是什麼呢。根據切比雪夫不等式,機率最後是會趨於平均的,因此考慮到其他人手牌的期望值……」
  我採取不防禦戰術,把手牌亮出來,鋼鐵小姐認真考慮要交換哪一張。百獸之王獵兔也會使出全力,鋼鐵之王玩遊戲時亦然。還有,我不懂那一連串話的意思。這遊戲選強的牌拿不行嗎?
  「呣……保險一點選A ── 不對,選能革命的K……」
  接著,在空中游移的手指輕輕碰到牌,掉到附近的榻榻米上。
  「啊,對不起。」
  「噢,不會,失敬。是我不好。」
  我還沒伸出手,鋼鐵小姐就彎下身撿起撲克牌。
  不對 ── 說「撿起」並不正確。
  她直接張嘴把牌叼起來。
  叼著國王圖案的牌的鋼鐵小姐,搭配一臉精明的樣子,像隻在幫忙送報紙的聰明大獅子。
  「社、社長?請問您在做什麼……」
  「什麼做什麼?我剛才也說過,左手要忙著拿牌,接收圖像情報,右手則要忙著寫參考書。只能使用空著的嘴巴。」
  她回答得極其順口。
  「呣?」
  牌當然從張開的嘴巴又掉了下來。這隻大型獅說不定不怎麼聰明。
  「失敬。橫寺,你別動。」
  鋼鐵小姐瞇起炯炯有神的雙眼,測量距離。
  視線前方是掉在榻榻米上的牌 ── 講得更具體一點,是掉在盤腿而坐的我身體正中央的K。
  「放下手牌太失禮了。雖然會給你添一些麻煩,橫寺,麻煩你忍耐片刻。」
  鋼鐵小姐吐出一口短促的氣,再度彎下身子。
  急速潛行,目標是我下半身的那一點。
  「社長!?左手沒空的話,現在這種時候用右手也沒關係吧!?」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儘管是一點小事,打破規矩總是不好。右手學習,左手遊戲。唯有遵守這個做法到最後,方能從大考戰爭中存活下來。」
  「嗯 ── 整個是大考戰士!」
  器量大到不曉得是哪個世界觀的人。可是!妳用臉頰摩擦的那部分也是個「大」問題。
  「呣,唔唔……唔唔唔唔,這傢伙,看不出挺有彈性的……硬度也不固定,不好拿啊。」
  「等等等等,請等一下!?那不太對吧!」
  那不是牌上的國王,是我沉睡著的柔軟國王啦!
  「……嗯?」
  鋼鐵小姐抬起視線看著我。
  她用左手手背將長髮勾到耳後,埋在我下半身的臉窸窸窣窣上下移動。平常總是神色自若,現在卻不顧形象地鼓起臉頰努力咬牌的大姊姊。
  怎麼看都是在送報紙對吧。想到其他畫面的人請好好反省。對不起我反省。
  「原來如此,這麼做不對是吧?」
  鋼鐵小姐終於停下。沒錯,這麼做是不對的。
  「仔細一想,嘴巴也只能用左半邊才對。不愧是橫寺,感謝你指出我的失誤。雖然頗有難度,有一試的價值。跨過千辛萬苦,才能引導我到更高的地方……」
  她歪著嘴巴動來動去,再度對軟趴趴國王發動攻勢。甜美的吐息與嘴脣,碰到有點不方面說明的部位。
  「啊,啊,啊,不行,真的不行啦社長!」
  「沒什麼不行的。快好了。快叼起來了……」
  「那個是不能叼起來的東西啦!」
  原來如此,現在我懂了。
  這人是聰明的笨蛋!我們的王儘管表面看來變聰明了,果然還是鋼鐵小姐!天兵的本質無法撼動!
  「唔唔唔……區區橫寺竟如此難纏……」
  在我另一邊的麻衣衣氣得猛拍榻榻米。就是這樣,幫忙阻止妳最重視的學姊吧?
      
      「夠了,社長。再這樣下去不行。我會不行。」
  「可是,遊戲會無法開始。那張牌就是叼不起來,不曉得是不是卡到奇怪的地方。」
  「那,我來。我來處理!」
  狐狸妹妹以熊熊燃燒的火焰為背景,放聲宣告。身體壓低到豐滿的胸部會擦到榻榻米,趴在我下半身處。牙關咬得緊緊的,緊急加入送報紙遊戲。
  「欸,好痛好痛,不要用咬的好不好!?」
  「囉嗦。要求真多。你喜歡這樣嗎?」
  「對對對,溫柔一點。這樣我很快就會 ── 不是啦!?」
  為什麼要用嘴巴!?麻衣衣,妳可以用手拿吧!冷靜點,更珍惜自己一點!
  「呣,這是我捅出來的漏子,是我的牌。」
  「給社長太可惜了。我咬!」
  「那就是先搶到的人獲勝……我咬。」
  「就算要用硬扯的,也要讓你出來。快點出來。我咬。」
  「啊嗯啊嗯,別讓我等不及了,放心讓我處理吧。」
  「啊嗯啊嗯。出來。快出來。立刻出來。被我咬出來吧。」
  田徑社組的臉推來推去,展開啊嗯啊嗯我咬我咬大戰爭。撐不下去啦真的會出來啦,我的硬邦邦國王要被妳們聯手革命了!
  …………
  ……
  之後的發展因為一些大人的原因,不方便記錄。但我們五個之後還有繼續一起玩遊戲。請各位靠薄本自由補完。
  月子妹妹說得沒錯。
  『大貧民是很厲害的遊戲喔。可以合法叫人在地上爬。』
  大貧民真厲害。雖然我不知道合不合法。


      多虧小月小梓願意幫大家做飯,在晚餐煮好之前,我踏上旅途讓大腦與身體某部位冷靜下來。
  黃昏。大得無邊無際的筒隱家深處,整排電燈泡一顆顆亮起。我走向昏暗走廊的底部,越是尋找盡頭,就越覺得這條走廊彷彿永無止境。
  離開主屋,來到屋外,眼前是露天的走廊。
  我走在染上暮色的走廊上,被一道硬邦邦的石灰牆擋住。
  「這是 ── 」
  是倉庫。非常大。
  寬度及深度都超出一般家庭的規格,高度搞不好比三層樓的透天厝還高。高處有扇關上的窗戶,離太遠,看不清楚。
  一如時代劇會出現的大名宅邸裡的寶物庫 ── 以前想必有人這麼形容過它。
  現在則並非如此。
  這裡大概很久沒人用過。石灰牆褪色,整體而言又破又髒。堅固的對開大門生鏽了,連能不能打開一公厘都令人懷疑。
  比起刻意封印住,更接近自然而然遭到遺忘的倉庫。
  無論裡面有什麼東西 ── 裡面有什麼人。
  在這個世界,她的任務已經結束。
  筒隱家的倉庫伴隨被時間年輪拋下的靜寂,佇立於斜陽下。
  「 ── 你來倉庫有事嗎?」
  「!?」
  瞬間。
  我回過頭,本以為會看見一名穿和服的黑長髮女性 ── 結果並不是,是鋼鐵小姐。
  她當然沒穿和服。
  鋼鐵小姐跟剛才一樣,身上是知性十足的服裝,雙臂環胸看著我。
  「沒、沒事啦。我只是在散步,想說筒隱家好大。」
  「是嗎?我在後面看,你幾乎是直接往這個方向走。」
  「妳一直跟在我後面!?」
  「說笑的。」
  鋼鐵小姐瞇起眼睛,輕笑出聲。
  「從房門處怎可能看得見你。本以為你要去打發時間,怎料你的腳步毫無迷惘,我只是因為好奇你要去何處才跟來,僅此而已。」
  「妳一直跟在我後面是吧!?」
  哪是說笑的。鋼鐵小姐開的玩笑跟我字典裡的玩笑意義似乎不一樣呢!
  「抱歉,別這麼生氣。我也知道應該跟你打聲招呼,但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念書,一成不變,不小心起了數年從未有過的惡作劇心。」
  她縮起肩膀道歉,符合從小就以聰明聞名的少女身分。
  看來,啊嗯啊嗯大戰爭果然沒包含在惡作劇的範圍內。那是在純粹的英才教育下長大的天才天兵小姐,過剩且過激的挑戰精神引發的悲劇……
  不來個人教她那方面的知識就完了。得在她被邪惡的變態脫光前,由我挺身而出!
  「如你所見,筒隱家很舊,沒什麼好玩的。本來覺得我家盡是些無趣之物……自從你來了後,就有點新鮮。」
  她慢慢走過我旁邊,掌心貼在倉庫的石灰牆上。牆壁好像剝落了一些。
  「這棟倉庫也是,仔細一看,有點不可思議啊。若裡面保存著封印的古文書或寶物也就罷了,以長年無人使用的倉庫來說,有點太占空間。」
  「……妳很少來這裡嗎?」
  「嗯,是啊。上次來不知道是幾年前。連年末大掃除,這一帶都是妹妹負責。」
  一定是月子妹妹主動提議的。
  好奇地看著倉庫的平穩目光移到門後。
  儘管心想這裡一定上了鎖,打不開,我還是故作自然移動到擋住她視線的位置。
  「有什麼關係?反正又用不到。」
  「嗯?」
  「代表社長妳現在夠滿足了,沒必要追求其他東西。」
  「是啊……」
  鋼鐵小姐隔著我望向倉庫,接著像放棄了般,閉上眼睛。
  另一側是筒隱家的主屋。剛才我們才在屋簷下的大廳,度過歡樂的時間。
  「我很滿足。沒有缺少的事物。身體健康,人際關係也經營得很好,未來一片光明。和我溺愛的妹妹、親愛的友人、敬愛我的後輩,四個人幸福地走過很長一段時間。」
  然而,鋼鐵小姐並未回頭望向和平的大廳。
  「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太完美了 ── 完美過頭。」
  她依然看著下方,按住喉嚨。
  「有一次,我在半夜醒來,莫名感到不安。我是剛醒來呢,還是身在睡著的那一瞬間。在黑暗中會無法輕易判斷這個世界是夢想,抑或現實。明明不可能存在其他世界。」
  「……那是睡昏頭了啦!只要待在溫暖的床鋪裡閉上眼睛,這種錯覺一下就會消失。」
  「我明白。我很明白。」
  「那就……」
  「但這不是可以用道理說明的。我偶爾會想,我是不是一直在作夢。總有一天,這溫柔的魔法會不會如氣泡似的破掉,迎接面對現實的時刻。」
  她用手按著血色良好的喉嚨,不會乾咳的喉嚨,平靜地說。
  微光籠罩走廊,日落後的淡淡光芒照在這裡。鋼鐵小姐在光芒中閉上眼,細長的睫毛耀眼如永遠的黃金。
  這個畫面過於美麗。跟藏在倉庫內部的深沉黑暗比起來,確實有點太過美麗。
  「…………」
  我的手機突然響起。
  有如警告似的。刺耳的電子音響徹四周。
  我沒接電話也沒掛電話,仰望天空。
  一隻鳥在被夕陽染紅的雲下飛。夜晚將至,牠要回巢了。回到該在的場所,回到該在的地方。
  「橫寺,冒昧問你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注視著什麼我不知道的東西、我看不見的東西?」
  「……為什麼這麼想?」
  「沒有特別的理由。只不過,這個嘛,硬要說的話……應該是因為月子。」
  「因為妳妹嗎?」
  「你和月子不知為何,感情突然變得很好。我妹絕對不是習慣與男性相處的個性,反而極度排斥。大約一個月前,她開始把你帶進我們的圈子。不時還能看見她對你毫無戒心的模樣,像剛才的話劇排練。你們之間肯定存在我所不知的話題 ── 」
  鋼鐵小姐緩緩睜開眼。
  銳利精明的目光,輕輕落到我身上。
  「橫寺,告訴我吧。你來這裡找什麼?」
  我們四目相交。
  在被遺忘的倉庫前。在消失的神明前。
  在太過美麗的黃昏下。在閃耀光輝的黃金下。
  「……呃,那個 ── 沒什麼大不了的,真的,不重要……」
  「嗯,但說無妨。無論什麼事,我都做好了心理準備。」
  筒隱家的繼承人默默等待。
  等待完美世界的,不完美的真實。
  「 ── 我,我們,為了妳 ── 」
  為了拯救妳,為了解除筒隱家短命的詛咒。
  或者說是 ── 為了一個家庭的故事。
  歷經漫長的戰鬥。
  我按著乾燥到發疼的喉嚨,像宿疾般不斷乾咳,設法講出話的時候。
  「呣。原來你們在這種地方。」
  一隻小貓從主屋探出頭。
  她單手拿著手機,悶悶不樂地鼓起臉頰。
  一直從我口袋裡傳出的電子音,是《Hush little baby》,專屬於某人的特別鈴聲。
  「你們兩個都突然不見,打電話也不接,害我只能憑聲音找人,很累耶。」
  身穿黑貓圍裙的月子妹妹扠著腰,有點像新婚妻子,十分可愛。她瞄了倉庫一眼。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噢,沒有,邊散步邊閒聊罷了。來找我們的意思是?」
  嬌小的我老婆(預計)重重點了下頭。
  「晚餐煮好了。今天吃壽喜燒。」
  「呣呣呣,我精神都來了!吃越多肉就能變得越聰明!」
  鋼鐵小姐講出一點都不聰明的台詞,臉上綻放笑容。
  「快去用餐吧……橫寺,我說了奇怪的話。忘了吧。」
  我鬆了口氣。
  喜孜孜地小跳步離去的大姊姊,無論何時看起來都像個小孩。


      「……你們在討論要事嗎?」
  跟我一起走回去的月子妹妹,附在我耳邊問。
  「如果我打擾到你們,對不起。」
  「我也不曉得算不算要事。嗯。或許是吧。」
  「果然。學長終於要跟姊姊表明真相,告訴她你真正擅長的其實是脫衣大貧民,是個最喜歡女性裸體的變態了。」
  「先不論是不是真相,那一點都不重要吧!?」
  「呣呣,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嗎?」
  穿黑貓圍裙的月子妹妹歪過頭。好可愛。想讓她穿裸體圍裙服侍我再推倒她撕爛她的衣服以示謝意。
  「愛看裸體的變態星人……」
  她戒備地抓住圍裙下襬,抬頭盯著我。不好意思,我愛看裸體是鐵錚錚的事實!但我認為愛脫光光的裸體星人也要負點責任喔!?
  「不需要。完全不需要。我一直都是遭到變態學長魔爪荼毒的受害者。請學長繼續去跟姊姊促膝長談或去牢裡蹲個幾年。」
  「等等等等!沒有什麼繼續啦!我也不會去坐牢啦!」
  我拉住快步離去的月子妹妹的手。
  「可是,你們真的在談要事吧。」
  「……呃,嗯。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妳來得正好。」
  筒隱看起來真的很愧疚,因此我也認真否定。
  她似乎真的是碰巧出現。對吧。月子妹妹希望我們變得跟以前一樣好。沒道理故意打擾我和她姊說話。
  「那麼,那個,有收穫嗎?」
  「誰知道呢……」
  筒隱支支吾吾地抬頭看過來,我同樣給予籠統的回答。
  小豆梓也好,鋼鐵小姐也罷。
  她們都掙扎著試圖取回什麼。
  我不是很清楚那能不能用「收穫」形容。
  「……前途漫長啊。」
  筒隱像在觀察我般看了我一眼,搖搖頭。
  「但我個人認為,這次玩得那麼盡興,還挺成功的。」
  「那樣就行了嗎?」
  「那樣就行。」
  「那場鋼鐵小姐和麻衣衣不知為何變得那麼激動小豆梓不安地湊近麻衣衣害麻衣衣更加激動我慘叫出來的那場大貧民?」
  「真是太棒了。」
  回答得斬釘截鐵。她還滿足地用鼻子噴氣。是、是喔……
  月子妹妹成功與失敗的基準,還是一樣莫名其妙。大概是注視著什麼我看不見的東西吧!
  哎,不過,一定就是這樣。
  每個人都注視著某人看不見的東西。
  我注視著鋼鐵小姐看不見的東西,月子妹妹注視著我看不見的東西,某人注視著月子妹妹看不見的東西。
  借用橫寺同學筆記中,令人懷念的那句話 ──
  我們就在同一個世界裡,就在彼此的身邊。
  然而,這句話的意思不是在完全一樣的座標,從同樣的角度看同樣的風景。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就在同一個世界裡,就在彼此的身邊,絕對不會重合,偶爾陪伴著對方生活。
  「……雖遠卻近。正因為遙遠才愉快。我跟大家能變得像以前一樣好嗎?」
  我沒有懷著希望,也沒有懷著失望,只是平靜地詢問。
  「一定可以的。要取回失去的某物。」
  月子妹妹毅然決然肯定。
  「是嗎……」
  我走在緣廊上,隔著中庭仰望夜空。
  今晚是滿月,又大又圓的月亮升向圍牆上方的天空。
  無雲的夜晚。
  這個世界不會經歷那個颱風。
  我家不會消失,貓像不會引發事件。洪水不會發生。夏天會平安迎接尾聲。沒有人會哭,和平的世界。儘管如此,還是有人的願望在和平中實現的世界。
  她大概在跟我想著同樣的事、同樣的景色。
  「撲克牌。」
  月子妹妹輕聲說道。
  「能履行約定,太好了。」
  「……嗯。」
  「我的願望一定也會實現。」
  「……嗯。」
  「下次就是每出一張牌就要脫一件衣服的脫衣大貧民了。」
  「……嗯!?絕不可能全身而退的遊戲!妳是變態嗎!?」
  我們走在同一條走廊上,絕對不會重合,偶爾配合對方的步調,並肩而行。
  注視著我看不見的東西的筒隱,那張在美麗月光照耀下的標致臉龐,令人百看不厭。


      事後回想起來。
  我真該更認真地去思考,月子妹妹的願望有什麼意義。
  暴風雨晚了幾天才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2註 日本古代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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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Jackdaw 于 2018-11-19 20:08 编辑

4. 月光下的失落世界
        
      「……喂,陽人。『愛美天使是比天使更加無敵的天使。』」
  「咦?」
  「給我寫一百遍。現在馬上寫。」
  「為、為什麼啊!」
  「不然我就將衣服撕個破爛在你家門前放聲大哭再打電話報警 ── 」
  「愛美天使是比天使更加無敵的天使!」
  節錄自橫寺同學筆記第四集



  八月底,我聽見通往開學的憂鬱腳步聲。
  上午的田徑社練習時間結束,我換好衣服,走出社團教室,聽見有人在說話。
  「一隻、兩隻、三隻……」
  聲音是從社團大樓後面傳出的。在學生們的交談聲中,少女啜泣的聲音顯得特別突兀。
  「七隻,八隻,九……嗚嗚,少一隻……」
  實錄‧現代番町皿屋敷(註3)!好可怕這啥東東!
  話說回來,在學會裡有個有力學說是,以數盤子聞名的幽靈阿菊小姐,其實是非常一絲不苟又認真的可愛女僕。古典落語中提到,她還具備服務精神,不會忘記對觀眾展露笑容。
  怪談好可怕,被女僕幽靈詛咒纏上最後對她噴射濁白色升天液被迫負起另一種責任的怪談好可怕。
  君子不立於危牆下,紳士卻會喜孜孜跳進虎穴。只要是可愛的女孩,種族才不重要,得去看一眼才行!
  我循著聲音,跑到飼育社的飼育小屋區。
  幾名田徑社的學生抱著胳膊面有難色,你一言我一語,身在中央的是 ──
  「這比把熊貓塗成全黑還過分……」
  不停啜泣的小豆梓。
  「怎、怎麼了?」
  我急忙湊過去,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社團大樓後面的牆壁和圍著校地的圍牆間,沒什麼人會經過的飼育小屋一角。
  養兔子的籠子被弄出一個大洞。
  手段粗暴得像野獸所為,毫不留情。
  兔子們嚇得擠在小屋角落,耳朵垂下。
  代替看門狗、用繩子綁在旁邊柱子上的小狗也縮著尾巴低下頭,彷彿因為沒能保護好兔子而愧疚。
  「……我算了好幾次都少一隻。我很喜歡的那隻母兔彌次。牠逃走了嗎?還是被人帶走了?」
  暑假期間依然認真照顧動物的飼育社員小豆梓,是最先發現的人。
  她一定大受打擊。
  「如果那個人真的很想養彌次,只要跟我說清楚,我還能把籠子飼料指甲刀刷子飼養手冊都附上,跟鴛鴦夫婦分財產一樣送給他的說……」
  她邊哭邊說的動物語,比平常還要悲劇。都拿最喜歡的鴛鴦夫婦要離婚當譬喻了,事態非同小可。這是小豆梓檢定的初級問題。
  「希望牠千萬不要有事。我什麼都願意做。真的什麼都願意做,回來吧……」
  總是精力十足的飼育社看門小狗,現在也一聲都沒叫,無精打采,因此現在只聽得見小豆梓的聲音。
  完美體現出她的心痛。說實話,身為人類,絕不能允許這種事。
  「我不曉得該怎麼安慰妳……打起精 ── 」
  正當我準備拍她垂下的肩膀。
  「 ── 哼。」
  我的手被一把拍掉。
  擋在我跟小豆梓間的,是我們的副社長麻衣衣。社團活動期間一直防止我與社長接觸的擋人少女。
  「打起,精神。」
  她抱著小梓的肩膀,搶走我要說的話瞪過來威嚇我。麻衣衣今天也充滿敵意。
  「小、小舞……」
  小豆梓用沾滿鼻涕的臉摩蹭麻衣衣的胸部,稍微哭得沒那麼厲害了。小梓柔軟的頭髮與麻衣衣晃來晃去的胸部糾纏在一起。兩人今天也充滿百合味。
  ……哎呀,她不哭了就好。女孩子還是要笑咪咪的才好。之後也去問問能不能用臉壓麻衣衣的咪咪或讓麻衣衣用咪咪壓我的臉吧。
  我相信未來,望向旁邊 ──
  「……這是什麼?」
  發現一個奇怪的東西。
  與兔子小屋接地的社團大樓根基部分。
  水泥磚上畫了小小的圖。
  長靴型的半島,七層樓的鐘塔。
  以及好幾個小小的跳舞人偶。
  好幾張義大利風蠟筆畫。
  畫技拙劣到乍看之下像小孩子的惡作劇,不過這是 ──
  「犯罪預告……?」
  從被弄壞的兔子小屋推測,只有這個可能。
  簡單地說,這起事件並非單純的意外。有人故意破壞兔子小屋。
  不過 ── 是誰?有什麼目的?
  事件瞬間變得謎團重重。消失的兔子。神祕暗號。每個人錯綜複雜的想法。塵封至今的十年前的悲劇真相是 ──
  不是我要自誇,我很愛看本格推理小說呢!
  「搜查的基本從按部就班地調查事發現場開始。先問問目擊證言吧。這裡位在死角,從操場看不見。如果有人在附近的農藝社的農田,或許會看過可疑的人影……」
  「橫寺,少多管閒事。別想那些鬼點子。」
  麻衣衣對用灰色腦細胞推理中的我,投以尖酸刻薄的話語。
  「什麼叫多管閒事,我沒有啊。」
  「我已經知道犯人是誰了。」
  名偵探麻衣衣聳起肩膀。
  這麼快就知道犯人了嗎!不愧是福爾摩斯,這次算你贏。但第二、第三個莫里亞蒂教授,遲早會把妳逼入絕境脫得精光讓妳變成貝克街淫蕩的跳舞人偶……
  推理小說走這種路線可以嗎?仔細想想,我只玩過每解開一道謎題,美少女就會脫掉一件衣服的那種遊戲。


      我們判斷應該先去尋找失蹤的兔子,派在場的人分頭去校內校外搜索。
  田徑社社員因為跑得快,負責去比較遠的地方找。靠我們的團結力,這點範圍不足為懼。
  「彌次啊 ── !出來喔 ── !不會弄痛妳的 ── !」
  我一個人在住宅街邊跑邊喊,跑到十字路口轉角處時突然煞車。
  兒童公園中央,攀登架的頂端。
  有個展開雙臂的人影。
  「…………唔 ── 」
  那人的雙馬尾隨風晃動,像在打量我般,霸氣地站在高處。
  是現實中的小學生,大概。
  但她的外型一點都不現實。
  髮色鮮豔如地中海燦爛的陽光。兩條馬尾根部繫著美麗的緞帶,如同天賜的禮物。露出肩膀、腋下的帶領連身裙,散發出有別於日本人的可愛氣質。
  更重要的是 ── 她戴著面具。
  紅與黑色,長著尖角與利牙的鬼面具。
  面具底下,又大又圓的眼睛睥睨著我。
  「幹、幹麼?」
  我像被吸引般走進公園,下一刻。
  「喝 ── 哈 ── 呀 ── !」
  鬼面具妹妹大喝一聲,使勁從攀登架上跳下來。她的腳尖踢了竿子一下,結果 ──
  「……嗚!?」
  完美地絆到。
  「唔唔唔唔喵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空中做了兩個空翻,身體扭轉一圈。
  漂亮的月面空翻。誰來看都會給予十分滿分的大跳躍。以這個年紀來說。
  時代進步,技術則更加進步。雖然她的跳法在身為特技下跪先驅的我眼中,等同於兒戲,同為體操選手,怎麼能不保護後進呢。
  「 ── 好痛痛痛痛痛痛!」
  「……唔咿咿咿咿咿咿!?」
  被推測三十公斤出頭的飛踢命中,依然能屹立不搖的人,頂多只有受過訓練的摔角手或受過訓練的職業蘿莉控吧。
  拜其所賜,我勉強站在地上,成功接住那孩子。訓練果然很重要。大家也以成為職業人士為目標,努力鍛鍊吧!
  「有受傷嗎?」
  我想看看那孩子的臉,一碰到面具,她就拍掉我的手。
  「……唔 ── !」
  「咦,會痛嗎?大哥哥是玩醫生遊戲的專家,放心把身體交給我吧!我會幫妳仔細觸診一番!」
  「唔 ── !」
  我不惜親自照顧她,鬼面具妹妹卻鬧得越來越厲害。
  她在我懷裡後空翻一圈,連身裙也跟著翻動,頭下腳上逃了出來。
  「 ── 天知地知,人知!」
  然後像英雄似的,再度霸氣地站在地上,伸手指向我。
  「我知道你做的壞事!」
  面具底下黃寶石色的大眼,也燃燒著怒火。
  「……我做的壞事?」
  什麼東西?
  是指我現在也會一天到晚跟筒隱去野餐做人?還是跟大姊姊兩個人一起用嘴巴玩大貧民?在遊樂中心默默守望小梓玩遊戲?可能性太多,無法判斷是哪一個耶。
  「大壞蛋!少給我裝傻!」
  鬼面具妹妹用小小的腳腳跺腳。公園的土塊隨之震動,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我也想當她腳下的地。
  「 ── 嗯?」
  我跪到地上,準備滑進涼鞋與地面間嘗試被她踩時。
  在攀登架下看到一個小小的褐色紙袋。
  紙袋窸窸窣窣動起來,裡面似乎裝著什麼東西,例如小動物 ──
  「啊!不可以出來!」
  發現我在看那邊的鬼面具妹妹,用身體蓋住紙袋。
  在那一瞬間露出的白毛,有點像兔子。
  「……」
  我們沉默片刻。
  「呃……我有幾個問題想問妳。」
  「我沒有!」
  「呃,可是那個 ── 」
  「咻咻咻咻!」
  鬼面具妹妹發出清晰的狀聲詞,迅速轉身跑走。
  抱著裝兔子的紙袋,往公園出口逃。
   ── 休想逃!
  我立刻飛奔而出,別小看現任田徑社社員。
    「站住!」
  「誰要啊!喝 ── 哈 ── 呀 ── !」
  我用力躍向小跳步逃跑的面具妹妹,嬌小的身軀卻往旁邊大大閃開,害我摔在地上。即使如此,我仍然拚命伸長手臂 ──
  「拜託!冷靜點聽我說 ── 」
  用手指勉強勾住連身裙,的裙襬,底下的布料。
        
  「……咦?」
  我趴在地上,望向上方。
  「唔喵!」
  被我拉住的鬼面具妹妹也倒向地面。連身裙高高飄起,內褲被我扯到腳踝。
  天空與大地相交之處。
  紅通通的禁斷果實,從滑下來的布料底下探出頭。
  「…………咦? ── 咦!?」
  面具掉落,少女的臉頰像燒起來似的變紅。
  嘴巴顫抖著,一開一合。
  「呀啊啊啊啊啊啊!!!」
  小小的女孩大大的慘叫聲,響徹和平的住宅街。到處傳來打開窗戶的聲音。
  別說現任田徑社社員了,我快連現任高中生都當不下去囉?


      「愛美天使是比天使更加溫柔的天使!」
  「再一次。」
  「愛美天使是比天使更加溫柔的天使!」
  「再一次。」
  「愛美天使是比天使更加溫柔的天使!」
  「再三萬次。」
  「愛美天使是比天使更加溫柔……三萬次!?會死人的!」
  「我都忍耐不讓你受到社會的制裁了,至少讓你的身體去死!」
  「比天使更溫柔的惡魔!」
  我跪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轉生成誦經機器,不停誇獎願意不告我的少女。
  旁邊坐著整理好亂掉的連身裙,當然也穿好內褲,鼓著臉頰的少女。
  鬼面具妹妹,又名愛瑪努艾勒‧波魯勒蘿拉。
  來自遙遠的義大利,日文講得很溜的雙語使用者。
  「哎呀,真的很抱歉。恪守襲擊女生從不假手他人全力以赴原則的我,竟然依賴這種幸運色狼事件。雖說是因為偉大的意志想看膚色插圖,我真的太窩囊了……」
  「……你在跟誰道歉?」
  愛美懷疑地瞇起大眼。
  「算了,是我先撲向你的。我們扯平。」
  她無奈地將胸部挺到最高,允許我解除跪坐狀態。真是個溫柔可愛的天使!
  「我們都誤會對方了。我聽見妳叫彌次不要出來,就想說妳應該是把我當成可疑的兔子小偷。」
  「這樣呀,對不起。」
  「不會,我也懷疑了妳。對不起喔,還有謝謝妳幫忙找到牠。」
  「知道就好!哼哼!」
  愛美得意地挺起胸膛。除了溫柔還很坦率,真是個超可愛的天使!
  那個一下挺起來一下縮回去的胸前抱著的,是附近的蔬果店用的紙袋。她從裡面拿出紅蘿蔔,餵趴在腿上的兔子吃。
  「我正好在學校附近跟人聊天,聽見很大的聲音,嚇了一跳。過去一看,兔子從圍欄破洞的地方跑到馬路上,我立刻追過去!」
  「得救了……這樣有個女生或許就不會再哭了。」
  腦中浮現小豆梓的笑容,我鬆了口氣。剛才我用通訊軟體告訴她找到兔子,她用狂喜亂舞的貼圖洗版,現在手機也一直在震動。冷靜點小梓!
  「不愧是優秀的魔法少女。」
  「……魔法少女?」
  愛美歪過頭。
  旁邊放著鬼面具。
  「這個面具跟節分用的很像,不過有點差異呢。我曾經看過。」
  我把面具翻到背面,上面寫著版權資訊。
  是星期日早上播的變身魔法少女動畫,在小女生之間人氣超高。夏天、冬天在展示場舉辦的活動上,在大葛格之間也擁有另一種意義上的高人氣。
  「妳也想變成這種英雄對吧?」
  「什、什麼!?別講這麼丟臉的話!」
  愛美紅著臉從長椅上站起來。
  「這個只是爸爸在神社祭典上買給我的。他說戴面具就能變身。那個人很喜歡這種東西。我並不相信,也不是小孩子了。不過嘛,試、試一下又不會少一塊肉……?」
  她用超快的語速咕噥道。從攀登架上對我使出飛踢,讓妳的藉口變得毫無意義。這孩子說得沒錯,她還是小孩子。正值幼稚時期。
  我很能理解愛美興奮的心情。身為一名紳士,絕對要為她打氣。愛美天使,加油啊。
  「……你眼神好噁心。再念五百年經吧。」
  「不要突然露出成熟的表情好不好!?」
  「不要露出下流的表情!」
  她使勁把我的臉推開。小手手好溫暖!
  「再用力一點!用妳的全力!腳也可以一起用喔!」
  「靠過來了喵!?大壞蛋,既然這樣 ── 看我教訓你!」
  「哇鬼假面登場了!等妳很久了!傷腦筋,妳看起來好強。」
  「吃我一擊必殺技,喝 ── 哈 ── 呀 ── !喝啊喝啊!怎樣,投降了嗎!」
  「啊,那樣踩好舒服。不錯喔,很有天分。妳看,我的魔法棒變這麼大了!」
  「嗚喵 ── !?」
  愛美妹妹拚命掙扎,健全的遊戲持續了一會兒。
  「 ── 你夠了喔!」
  「好痛!?」
  「少得意忘形了!你這個南瓜!」
  她的全力一擊打得我回過神來。
  這孩子會告訴我安全線在哪,令人放心。不但會允許我做到極限,還會幫忙踩煞車。其實我跟她能相處得最久吧?好希望她將來當我媽媽。不如說我要讓她當媽媽!
  「你根本沒恢復正常!警察叔叔,快來!」
  「等等等等,不能報警,絕對不能!我是善良的摸摸人喔!Yes愛美妹妹,魔法棒摸奶!」
  「你在用什麼東西摸我哪裡!?這已經超越可不可以做的等級了!」
  愛美終於逃走,隔著沙坑跟我保持距離。
  她警戒地看著我,慎重思考措辭,最後歪過頭說:
  「你該不會,該不會,腦袋有點問題……?」
  「講話好毒!但我無法否認!」
  「因為很奇怪嘛。我們 ── 」
  她再度把我從頭到腳掃了一眼。彷彿在確認什麼。
  然後有點支支吾吾,卻又果斷地說:
  「……嗯,我們明明才剛見面。是不認識的陌生人。為什麼距離這麼近?」
  這句話刺進我的胸口。
  宛如又小又甜的雷根糖的眼睛中,只看得見純粹的疑惑。


      「不是嗎?難道我們以前見過面?」
  看我沉默不語,愛美略微縮起肩膀。那愧疚的動作,證明她說的是事實。
  「……沒有,妳說得對,我們是第一次見面。」
  「表示你跟不認識的女生相處還不踩煞車囉?不管是什麼時候什麼地點什麼對象,你都會剛跟人交流就出車禍嗎?」
  「也不是啦……」
  我嘆了口氣。
  眼前這名少女說得很有道理。
  想必她的成長過程十分正常。沒有離家出走,也沒有裝乖。像個率直、開朗,偶爾會作點夢的少女。
  爸爸是研究日本民俗學的大學教授,媽媽是某家公司的祕書。這次來日本,是配合愛美爸爸的演講順便度假。
  直至今日,她的人生都過得很幸福。沒有被神明的咒文引到異國之地,和家人一起在溫暖的家中生活。
  沒有因為無法融入教會的聖歌隊而大哭大鬧,也沒有被奇怪的神明附身,任意使用身體。
  過去沒有瑕疵,未來也一片光明。
  這孩子的人生遠比之前好。
  我明明知道 ──
  「我們啊,肯定是兄妹。」
  卻不小心說溜嘴。
  「……什麼?」
  「雖然這個世界的我沒有妹妹,這個世界的妳應該也對我沒印象。不過,該怎麼說呢,我們在前世之類的地方,感情非常好。」
  「……前世……」
  「妳喜歡像祭典一樣熱鬧的場合,更喜歡角色扮演。因為各種問題煩惱、痛苦,被許多事搞得暈頭轉向,同時也鬧出一堆事。就算這樣,還是讓我學到了許多。」
  又哭又笑,互相爭執,說對方的壞話,總是靜不下來的疑似兄妹。
  這樣子的關係,肯定存在於某處 ── 想這些也沒意義。明明這段關係再也不會復原 ── 根本沒存在過。

  愛美目瞪口呆看著我。
  「 ── 好噁!」
  用一句話作結。
  非常誠實又中肯的感想!聰明敏銳,在學校成績一定很好!
  「莫名其妙。你電波男喔?」
  「……嗯,我明白,不該跟妳說的。」
  「根本聽不懂你在講什麼。這種類型我完全無法接受……不對,冷靜想想就知道,你八成不是認真的……」
  她一臉厭惡地對我咂舌。
  不能怪她。因為變態是從少女的厭惡與恐懼中誕生,在不安與懷疑中成長,隨著狂熱與歡喜消失的物種。
  她咂舌的聲音也是讓我那調皮的特定部位長大的營養劑!
  「…………唉。」
  愛美盯著我的臉,疲憊地雙臂環胸。
  「我在那個世界跟你感情那麼好?」
  「大概。至少我喜歡妳。如果妳也是就太好了。」
  「我怎麼叫你的?」
  「那個……」
  我低聲說道,彷彿要放開珍惜地抱在胸前的夢的碎片。
  「……哦。」
  愛美又嘆了口氣,嘴巴叼著髮圈,把亂掉的雙馬尾重綁到更高的位置。
  她用雙手包住臉頰,仔細搓揉,「啊 ── 啊 ── 」隨便地做起發聲練習 ──
  「陽人葛格?」
  然後咧嘴一笑。
  「……咦?」
  「愛美也想跟葛格當好朋友!」
  她歪過頭,靠到我懷裡,用臉頰輕輕磨蹭。
  「所以,不要 ── 露出那麼難過的表情。」
  「……愛美……」
  「愛美雖然有很多事不懂,可是,看到葛格難過,愛美也會難過。打起精神吧,陽人葛格?」
  她的笑法很不自然。
  動作僵硬,宛如雷根糖的眼睛目光游移,看起來很困擾的樣子,仔細一看,嘴角也繃得緊緊的,怎麼看都是人為的不自然笑容。
  正因如此,這才是百分之百的笑法。
  頭腦冷靜的少女,為我展露的笑容。
  僅僅存在於這一刻,為了這個世界的,完美無缺的笑容。溫柔少女最溫柔的笑容。
  「 ── 謝謝妳,我打起精神了。」
  「太好了!」
  我笑了,愛美也笑了。
  「嘻嘻嘻,陽人葛格!」
  「呼呼呼,愛美天使!」
  「嘻嘻嘻……嘻?」
  「呼呼呼呼,嘿嘿……」
  「你在趁機偷摸哪裡喵!?不要摸奇怪的地方喵!?」
  她揍了我一頓。我哭了。
  真的是用揍的,毫不留情。打年長者打得挺順手的。痛苦又哀傷,又痛又甜蜜的拳頭。彷彿在設法將我胸前的洞填滿。
  ……所以,我有點哭出來。
  一點而已。


      「我有個部分想不通。」
  我抱著彌次,在回學校的路上問她。
  「那個暗號嗎?」
  愛美得意地揚起下巴。
  「哼哼,那在義大利是拿坡里的名產!我畫得很努力,想得更努力!每個人偶對應一個平假名,讓最後一個字的人偶拿旗子!還有還有,我還自己設計了一個小機關!」
  「啊,嗯,那個沒有很重要,之後再聽妳說好不好?」
  「唔……」
  她非常沮喪。不能怪她……因為作家努力安排的暗號跟伏筆,對讀者來說根本無關緊要。
  「義大利的地形跟跳舞人偶是妳畫的嘛。是要代替英雄的簽名,告訴我們妳去找兔子了?」
  「對呀。不需要抓犯人。因為 ── 犯人就在旁邊。」
  破壞兔子小屋的犯人,是飼育社養的狗。
  那隻愧疚地捲起尾巴的小狗。
  似乎是因為繩子鬆掉,小狗興奮得亂跑,不小心撞壞小屋。是內部犯罪。
  「不是看門狗,單純是隻笨狗啊……」
  可是,拿每天早上會秀一段動物時間的笨狗當看門狗的飼育社也有責任喔?
  目擊者愛美用蠟筆留下要去找兔子的暗號,比我們更快找到彌次。
  到這邊還沒問題。
  「不過,在公園的時候,我不明白妳把我當壞人的理由。」
  她親眼看見破壞兔子小屋的犯人……更正,犯犬,沒道理把其他人當成兔子小偷。聽見有高中生在找彌次,照理說會覺得是飼育社員。
  「到底為什麼 ── 要突然攻擊無辜的我?」
  愛美輕聲嘆息。
  「幹麼一臉得意地講這種話?你的罪行絕對有一大堆啦。」
  「別露出那麼嚴肅的表情啦!在本人鍥而不捨的交涉下,每起事件都和解了!」
  「你這個性騷擾南瓜……」
  她不悅地整理一道皺褶都沒有的連身裙,緩緩從口袋拿出一張長方形的紙。
  「那是……照片?」
  「愛美本來是在散步的。代替還在工作的爸爸找人。」
  她拿給我看的那張照片,是家族合照。
  在古色古香的日式建築中庭,以池塘為背景的四人合照。
  用白色緞帶綁馬尾,看起來很聰明的少女、戴向日葵髮夾,面無表情的幼女、笑咪咪的少年、板著臉的女性。
  「……咦?」
  我倒抽一口氣。太突然了。
  因為那是我們的照片。
  年幼的橫寺陽人、筒隱月子、筑紫與采咲女士。
  四個人用四種不同的方式笑,看著這邊。
  記得這是用拍立得,在平凡無奇的一天拍的幸福紀念照。在橫寺同學筆記第十集出現過。
  「為什麼妳會有這張照片……」
  更重要的是。
  為什麼它會存在於這個世界?
  「不對,原來如此,是這樣嗎……?」
  往嶄新的未來邁進 ── 采咲女士重置所有願望的那一天,是拍這張照片的不久後。因為是發生在歷史的轉捩點前,在這個時間軸,拍過照片的事實也會留下。
  「……沒有統統都消失。」
  虛實夾雜,在模糊的記憶中,鄉愁伴隨實感湧上心頭。
  看我按著胸口,愛美面露疑惑,珍惜地抓住照片兩端,舉到空中。
  「這是爸爸媽媽的恩人的照片。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飛到日本時,他們把這張照片給了我。」
  「這樣啊。這麼久以前的事……」
  「爸爸他們常在講這件事,說如果有機會再去日本,真想見見他們。照片裡的小孩應該已經升高中,如果他們在這附近的學校念書,說不定找得到人,我就先來找了。我問過好幾個看起來像高中生的人。」
  愛美的語氣突然陰沉下來。
  「然後 ── 有人告訴我照片裡有不能拍到的人。」
  「……什麼意思?」
  不能拍到的人?
  聽起來有點可怕。
  像恐怖片一樣。拍到不能在那裡的人、不該被拍到的人的靈異照片。
  誰是那個幽靈?
  「看到本人時,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咦?」
  「就算是第一次見面,就算他跟照片裡的年紀差很多,我還是知道這個人就是那個『不能存在』的人。」
  銳利的目光隔著照片中年幼的橫寺陽人,刺在面前的我身上。
  她的眼神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沒有相信也沒有懷疑,只是用不帶感情的視線打量我。
  我是幽靈嗎?怎麼會這樣。怪談好可怕。因果報應,被一群壯漢噴濁白色升天液因而開發出新性癖的怪談好可怕!
  「其實那個人叫我不可以說出去。那個人非常害怕,表情很恐怖。說如果不遵守約定,連我都會有危險。」
  「……哦?」
  「可是這樣的話,我得好好制裁他才行。呃,不是啦,我完全沒在想變身成戰士那種幼稚的事……」
  戴著鬼面具,想當魔法少女的女孩,支支吾吾地辯解後,抿起雙脣。
  「 ── 欸,你都做了些什麼?」
  「 ── 誰知道呢。這些話是誰跟妳說的?」
  在我用沙啞的聲音回問的瞬間,愛美迅速從我身旁跳開。
  「咻咻咻咻!」
  搭配自製音效,轉身跑走。
  簡直像 ── 被那傢伙看見打破約定的瞬間。
  「……愛美?」
  我呆呆看著鬼面具妹妹跑走,緩緩轉身。
  學校的西門附近。
  有兩道人影。
  「彌次沒事吧!?」
  「太慢了。快點回來。」
  是在對我揮手的小豆梓,以及悶悶不樂抱著胳膊的麻衣衣。


       麻衣衣拿著手機走向操場,說要通知在校內找兔子、還沒回來的社團後輩可以收工了。
  「很快。我很快就回來。不准因為兩人獨處,就做奇怪的事。」
  「不會啦。再說,奇怪的事是指?」
  「傷害小梓。其他全部。是說橫寺,你先回去吧,回天空,歸化太陽系外緣天體吧。」
  「太不講道理了吧!」
  「要是你敢亂動手,我會叫你把我現在穿的襪子直接吞下去。高興吧,你這個神經病。」
  「那是妳自己的特殊性癖吧!?妳比我更有病好嗎!?」
  離開前,麻衣衣還不忘警告我。
  說起來,我記得之前因為田徑社社員腳程快,叫他們到比較遠的地方找兔子。原來只有我被趕到校外啊。為了讓我盡量遠離小豆梓,制定如此縝密的計畫……
  「好好喔,你們感情真好!」
  小豆梓笑著說,她似乎看見了我看不見的東西。這樣叫感情好的話,我跟妳就是全世界最恩愛的新婚夫妻了。
  「對了,你剛才回來的時候,是不是跟其他人在一起?朋友嗎?」
  「呃,嗯……算是,以前的朋友吧。第一次見面的。」
  「什麼啦。」
  小豆梓又笑了。
  她用過去在另一個世界害愛美受到心靈創傷的模樣,往路上看了一眼,納悶地歪過頭。

  然後繞到社團大樓後面,放鬆的表情瞬間緊繃起來。
  「……不過,這次的事件不能就這樣結束。」
  把彌次放回修好的兔子小屋後,她默默蹲下來。
  「犯人竟然是自己人……還把事情鬧得那麼大,得跟大家道歉才行。」
  小豆梓立刻召開一人反省會。
  不對,正確地說,反省會參加者不只一人。
  調皮的小狗雙腳併攏,坐在跪坐在地上的飼育社社員前。
  「聽好囉?我不是在罵你調皮。跟狸貓會化成人形一樣,你的工作就是玩嘛。可是,可是呀,絕對不可以嚇到別人或騙人。否則會變得跟咔嚓咔嚓山(註4)的狸貓一樣喔?」
  認真教育小狗的模樣,充滿慈祥的愛意。將來她一定會是個好媽媽。
  然而可惜的是,小豆梓老師的動物教誨連人類都聽不懂。
  何況一隻笨狗。
  「明白了嗎?」
   ── 汪!
  「哇!?為、為什麼突然鑽進來!?我在跟你講很嚴肅的事耶!……啊,不可以鑽進那種地方啦,壞孩子總有一天會變成被剪掉舌頭的麻雀喔!」
  會變成這樣也很正常。
  小梓按照慣例被小狗征服,手忙腳亂。大家都在笑,太陽公公也在笑,今天也是好天氣。
  可喜可賀!

  跟童話故事不一樣,現代文學的殘酷之處就在於無法以可喜可賀作結。
  「為什麼啦……怎麼教都教不會……」
  飼育社社員抱著雙膝,深陷挫敗感之中。
  不必那麼在意吧,我在旁邊看覺得挺溫馨的。跟小狗嬉戲也能保養紳士們的眼睛。純真系可愛與天然系可愛綜合在一起,最強無敵大正義!
  我委婉地將想法告訴小豆梓,她搖搖頭說:
  「……如果是因為喜歡才養也就算了,這好歹是正式的社團活動。跟你們田徑社一樣。」
  「啊,對喔……」
  「不創下新紀錄會覺得不甘心,我們也是,不拿出成果會覺得難過。飼育社明明是以透過愛護動物,學習健全共生關係為主題,得到學校的承認。這樣不就跟在龍宮城裡無所事事的烏龜一樣了嗎?」
  天真無邪、認真率直,都是雙刃劍。大正義小豆梓因為大正義的關係,感受到強烈的責任感。
  「其實,我也不想每天早上在校門口鬧得雞飛狗跳。我想把動物教好,讓大家重新思考人與動物的聯繫。在大家眼中卻是另一種模樣,真的,好蠢……」
  小豆梓吸著鼻子,與我混亂記憶中的面容逐漸重疊。
  坐在計程車裡,在一本杉山丘上,穿著睡衣啜泣的樣子。
  因為真心話與表面工夫的問題而受傷,我所珍視的女孩。如同幸福王子身邊的燕子,陪伴他到最後的,溫柔的女孩。
  「我是不是沒有好好面對那些孩子?我是不是根本不擅長養動物……」
  這樣下去最喜歡動物的小豆妹妹要面臨個性崩壞的危機啦!
  我 ── 身在此處的我。
  必須想點辦法!
  「我知道了。小豆梓,我有個好主意。」
  「……好主意?」
  「 ── 汪!」
  一聲高亢的叫聲。
  我將右手放在小豆梓腿上,蹲下來做出握手的動作。
  「我來當妳的狗!」
  像選手宣誓般吶喊。握住小豆梓的手,又叫了一聲汪。
  「只要妳把我當成笨狗狂罵就好!藉此學習教狗的方法,用在真正的狗上!」
  這方面我很擅長。因為身體記得嘛!好懷念好高興,真想快點變成傲嬌千金小姐的寵物汪!
  「那……個……」
  小豆梓錯愕地眨眨眼睛。
  「那、那樣,不太好,我很困擾……」
  回以極其正常的反應。咦,奇怪!?
  ……好吧,奇怪的是我。小豆梓一點都不奇怪,傷腦筋。
  「總之,妳先隨便把想得到的壞話罵出來,例如『你、你是白痴嗎!』『變態變態去死吧!』『種馬,禽獸,發情期!』讓我跟盲目的羊一樣聽妳使喚就好。」
  「那個,像白鷺跟喜鵲一樣把什麼錯都沒犯的人狂罵一頓,這樣不太好吧……」
  「嗯 ── 妳說得對!」
  「而且你又是個好人,我不想亂罵你。」
  大天使小豆艾勒手指繞來繞去,抬起視線看著我。
  真是個好孩子,傷腦筋!
  ……不如說是我讓她傷腦筋的,因為我逼她觸發這個世界不可能發生的事件。
  「謝謝妳。這個主意就作廢吧,把它忘了。我先回去囉。回天空去。回到歐特雲另一側的自由浮游行星……」
  老兵不死,只是隨著回憶凋零。正當我下定決心,起身欲前往銀河孤獨地徬徨,褲管突然被人拉住。
  「……那、那個……」
  小豆梓眨了眨如同寶石的眼睛,比剛才更加扭捏。
  「你這麼認真地為我想辦法,我非常高興。真的。」
  「噢,嗯,我明白。對不起喔,沒幫上忙。我會再想想。」
  「不、不是啦。不是那個意思……」
  她吞吞吐吐,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
  經過片刻的沉默。
  小豆梓像做好覺悟般,用力抿起雙脣。
  「……反、反過來如何?」
  「反過來?」
  「就是,那個,意思是……你是,主人;我當,你的,寵、寵物……」
  「咦、咦咦?」
  然後呢?詳細希望?
  「沒、沒有然後了。那個……呃……我、我……」

   ── 汪、汪?

  她用水汪汪的大眼看著我,聲音纖細得彷彿會隨風而逝。連揪住我褲子的指尖,都像剛出生的小狗似地瑟瑟發抖。
  「…………」
  過度的可愛,有時會成為致命的暴力。
  太可愛的畫面,害我講不出話來,無法呼吸,連心臟都停止跳動,小豆梓面紅耳赤地低下頭。
  「對、對不起,我在說什麼呀……那個,忘記吧……我要回去了,回家去,回到天空的老家……」
      眼珠子轉來轉去,汗如雨下。頭頂噗咻噗咻噴出蒸氣,如同熱源。
  我用力將手放到彷彿要融進地面,就這樣墜入羞恥地函的小豆狗狗肩上。
  「 ── 是個好主意!」
  「你、你聲音好大!?」
        
  「快開始訓練吧!要上囉小梓!」
  「汪、汪!?」
  「握手!」
  「汪!」
  「轉圈!」
  「嗷!」
  「露雞雞!」
  「嗷、嗷嗚!?」
  「再一次!露雞雞!小梓的雞雞!」
  「汪、汪,汪嗚,嗷嗚……」
  把手放到我右手,把手放到我左手,把手放到我膝蓋上,在地面轉三圈,站起來露雞雞。重複了好幾次。
  「太棒了!太棒了小狗!你是小狗!身為主人,我覺得妳很快就會被調教好喔!」
  「汪、汪汪……嗷嗚……」
  我摸摸她的頭獎勵她,小豆狗狗紅著臉又叫了聲。
  她用頭蹭我手掌,跪在地上左右搖晃。
  柔順髮絲上的狗耳,也開心地啪噠啪噠搖來搖去。
  那絕對是狗耳。肯定沒看錯。我還看見用歪七扭八的字寫著「木黃士寸子」的項圈。連從裙子底下伸出來的尾巴都看見了。我看這八成插進去了吧。
   ── 噹噹噹,噹噹噹……
  有幻覺的話,自然也有幻聽。
  兔子小屋角落,愛美惡作劇畫的義大利鐘塔。從那座令人懷念、與神明對決過的尖塔頂端。
  傳來祝福之鐘的大合唱,如同結婚典禮的最高潮。
  我們一人與一隻,完美結合在一起。
  「我、我明明,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
  小豆狗狗被我摸得尾巴狂搖。
  「總、總覺得,這、這樣好像不錯……汪……」
  她瞇起眼睛,露出燦爛如花的笑容。
  就這樣,動物公主終於抓住只屬於自己的幸福。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不過冷靜一想,這樣就能讓小豆梓的訓練技術變好嗎?
  只是在動物時間中增加另一種方向性,變成大人的動物時間吧?飼育社這個詞瞬間變得色色的。之後的社團活動沒問題嗎?不知道。我是小孩,所以我不知道。
  可是,不管怎樣。
  「……好開心。」
  我也喃喃低語。
  沒錯,我也很開心。
  大概跟小豆梓一樣開心。
  小豆梓是小豆梓。我們是我們。無論在哪個世界,有什麼樣的回憶,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都會變得跟以前一樣好。
  我有種取回了什麼的感覺,露出心領神會的笑容。

  完全沒意識到這恐怖的現象暗示著什麼。


      「有沒有!做怪事的!壞小孩啊 ── !」
  不久後,麻衣衣衝了過來,不曉得是不是感應到什麼氣息。
  可惜太遲了。
  現代《御伽草子》的陷阱 ── 更正,成品(註5)就在這裡。迎接結局的我倆互相依偎的模樣,令這位小梓過激派立刻癱倒。
  「……你們,在做什麼……」
  「小、小舞!?不是的,妳誤會了!?」
  抱著我的腿狂搖尾巴的小梓也慌了,冷汗直流。
  「是、是那個啦,對了,最近流行的動物療法!小舞也一起來吧!?」
  「沒有那種療法。沒有。」
  斬釘截鐵,講得真對。
  跪在地上的麻衣衣狠狠瞪著我。
  「橫寺,我講了那麼多次,你這傢伙。」
  「我得回家寫作業了。那之後就讓兩位年輕人慢慢聊……」
  我覺得自己會被嫉妒之火燒死,決定用最快速度撤退。

  繼新式動物療法後,會不會有魔法少女第二季療法等待著我?
  我在回家路上繞了點路,可惜到處都沒看見愛美。
  相對的。
  我家附近掉了個巨大三角飯糰。
  「噢,你來得正好。」
  那東西慢慢轉向我。
  「嗯……這不是戳太嗎?你在做什麼?」
  我看成飯糰的東西,是他的背包。鼓鼓的,遠比戳太本人還大。
  「什麼都沒做。目前。一切都是現在才開始。」
  準備去旅行的戳太朝我揮揮手臂。
  「我想去增廣見聞一下。休學申請書也交了,我要去環遊世界。」
  「怎、怎麼這麼突然?」
  「因為補考沒過……」
  「你的思考太跳躍了!」
  「開玩笑的。我啊,之後想了很多。你離我越來越遠,我到底能做些什麼。」
  剛放暑假,我們一起補課時,戳太瞇起眼睛,看著遠方說:
  『該怎麼說咧,你變了。』
  現在,他的表情跟當時一樣。
  「要為了世界做些什麼 ── 我完全沒有這麼遠大的志向。我是想為自己做些什麼,不然會被我的死黨拋下啊。」
  「戳太……」
  「雖然我還什麼都搞不清楚,有些東西是不親自走一趟就看不見的。」
  他的眼睛瞇得更細,望向遠方。
  好幾棟外型類似的房子,像骨牌似的蓋成一排,前方是以山丘另一側為目的地的太陽,耀眼得彷彿在邀請人過去。
  背著巨大背包的兒時玩伴的背影,顯得比平常更加高大。
  ……在過去,在某個世界。
  有過同樣的景色。
  身為田徑社暫定社員的我,看見戳太認真從事黑手黨社社團活動的時候。
  當時我看見戳太的背影,感覺到自己有多麼渺小。
  戳太應該也是看見現在的我,感覺到了不安吧。然後因此想要成長。但願如此。
  我們是男性朋友,男性朋友就是這樣的。
  「嘿嘿,別那個臉啦。男人為夢想踏上漂泊之旅,在我背上哭泣的心愛的人啊,請別阻止我……就是這樣。」
  「嗯,我完全沒打算阻止你。」
  「真是,這麼冷淡,你這混帳。」
  戳太放聲大笑,用拳頭戳了我肩膀一下。
  像死黨一樣,親暱地,有點用力。
  「哎,又不是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面。我們之間的孽緣斬也斬不斷,所以我想說臨走前通知你一聲 ── 再會啦,夥伴。再見,橫寺陽人。」
  他對我揮揮手,在夕陽照射下踏上自己的道路。

  我一直對他的背影揮手。
  突如其來的離別,換來的是驚訝、寂寞與喜悅。
  以及 ── 某種既視感。
  即使路線不同,到頭來,戳太最後抵達的理念依然是固定的。
  總有一天,他會不會搭著和平號,每年都寄明信片給我,將他在遙遠的地方為世界、為人類付出的模樣,栩栩如生地傳達給我呢。
  我有種預感。


      吃完晚餐後,我的手機在橫寺家的走廊響起。
  是既little又baby的妹妹。
  「學長,我聽說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的語氣聽起來有點雀躍,發生了什麼好事嗎?讓她會想找人分享的好消息。
  「你終於把小梓當成寵物啦。」
  「壞消息!」
  女孩子的聯絡網沒有保密功能。我不會辯解。只是被關進監牢後希望有人可以陪我聊天!
  「法官大人,請您好歹聽我解釋幾句。小豆梓只是被我影響,責任全在於我……」
  「是啊。你這麼負責,做得很好。繼續保持。」
  「……咦?」
  還以為她是氣過頭,在使用小月流挖苦法,雀躍的語氣卻沒有變化。
  「妳沒生氣嗎?」
  「為什麼我要生氣?」
  她發自內心疑惑。
  看來她真的把這件事當成好消息,才打電話給我。
  和玩大貧民時一樣。本來嚴格到不行的變態學長防護罩鬆懈下來了。
  「那是兩位自願成立的關係,外人沒資格說三道四。這是憲法保障的正當權利。」
  「本國的憲法有保障這種權利嗎……」
  「小梓也很高興喔。她說最喜歡的動物跟她撒嬌時,還有自己也以動物的身分跟最喜歡的人撒嬌時,感覺到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說肚子裡面女孩子的部分在蠢蠢欲動。」
  「她說了這種話!?」
  「沒有,她沒說。是我想像的。」
  「根本是捏造!完全是妄想!」
  「我懂。我很清楚。」
  月子妹妹鄭重地說。清楚朋友肚子裡的器官是不是怪怪的?內心的自由與胎內的自由遭到侵犯的小梓還有明天嗎?
  「……麻衣衣氣得要死。朋友被人亂來,妳都不覺得討厭嗎?」
  「學長為何會覺得我會原諒你?我罵過你好幾次了。被變態硬來算犯罪嗎?算犯罪呢。」
  「啊,嗯。是啊。我就知道。」
  「不過,水是會回歸源頭的。」
  筒隱平靜地說。
  「沒辦法。我們無法違背大自然的定律。」
  「……這樣啊。」
  真明事理 ── 我心想。太明事理了。
  有如水的流向是由她自己引導的。
  開始與小豆梓接觸時,筒隱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如今我終於想到理由。
  就我個人的角度來看,我對小豆梓挺紳士的。因為在她面前,我會想當個正常人。
  現在,筒隱一定很興奮。
  為橫寺陽人是個變態而興奮。
  無論我嘴上怎麼否認,都會在有意識或無意識下,渴望那種狀態。怎麼會這樣。
  奧坎果然是全裸的,月子妹妹也是全裸。裸體大王,裸體月子妹妹!快舉辦全裸遊行!光溜溜抬頭挺胸走在大街上吧!
  ……不不不不對不對。跟我的性癖無關。無關。那個幸福事件就留給薄本用吧。
  不是這樣,這是該認真思考的問題吧?
  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扭曲了。
  「然後姊姊說……學長。」
  「…………」
  「學長。學長。你在聽嗎?」
  「……喔、喔,抱歉,我在想事情……妳說什麼?」
  「真是的。在講姊姊的志願。她好像在考慮考麻僧 ── 不對,麻省理工學院,最近也會把國內的大學列入考慮。所以,她問你能不能幫忙看看現代國文。」
  「是可以……但由我教她沒問題嗎?」
  「當然,姊姊自己也是這麼希望的。學長應該很擅長教人考試範圍才對。」
  「……在其他世界?」
  「在確實存在過的世界。」
  她頑固地糾正我,有如重要的言靈。
  同樣的對話,在我們之間重複過好幾次。
  「如果大家能變得跟以前一樣就好了。」
  「……有可能變得一模一樣嗎?」
  「一定可以,我相信未來。」
  筒隱乾脆地說,然後啊了一聲。
  「姊姊在叫我。今晚好像能看見很多流星,她找我陪她一起看。學長好奇的話也去看看吧。再見。」
  掛斷電話的前一刻,我產生了電話另一端傳來某人咳嗽聲的錯覺。


      我沒那個心情欣賞夜空。
  我待在燈都沒開的房間,埋頭閱讀筆記。
  為了將來,跟月子妹妹借來的十一本橫寺同學筆記。
  最近我都沒有仔細重看。
  懷著不祥的預感,每當視線掃過文字,都會像遭到追擊般呻吟出聲。
  確實一樣。
  太過相似了。
  「這樣不就等於只是重來一遍嗎……」
  細部當然不同。不過,大致的走向是共通的。
  去咖啡廳、去遊樂中心、在筒隱家玩撲克牌、聽義大利的鐘聲。每個事件的結局都一樣。
   ── 水是會回歸源頭的。
  筒隱說過。
  以前看的電影,提到世界有「修正力」這個功能。
  例如無論怎麼改變歷史,命運都會逐漸變回原本的模樣。如同做過治水工程的海岸,每當每月就會氾濫,恢復原形。
  試圖取回什麼,用各自的做法掙扎的我們,就更不用說了。
  脫離千金小姐設定的小豆梓越來越犬化、骨子裡是個天兵的聰明鋼鐵小姐準備考大學、溫柔的愛美被我們耍得團團轉、時節進入臘月時會發生修學旅行事件、旅行後是聖誕節派對。去神社新年參拜,大家一起慶祝月子妹妹的生日。
  沒錯沒錯,橫寺同學筆記第八集左右,寫著我會收到戳太的明信片。
  我翻著芥川龍之介的《齒輪》,有點消沉。
  喜劇悲劇性地重複,悲劇拉開喜劇性的序幕。
  遵照事先決定好的預言。
  然後 ──
  我們默默看著理應遠去的詛咒,慢慢浸泡到腳底。

  不久後,家裡的電鈴響起。
  宛如為世界帶來終結的啟示錄的號角聲。
  昏暗的玄關後面,傳來呼喚我的聲音。


      敵意表露無遺的同級生站在門外。
  「滾出去。」
  「 ── 咦……」
  「滾出這座城市。立刻。」
  她扔出一顆銳利的直球。
  「你待在這會給人添麻煩。」
  我站在門口,幾乎處於失神狀態,麻衣衣不悅地抱著胳膊。暗褐色無袖襯衫融進夜色,難以意識到它的存在。晒成小麥色的肩膀與手臂,像死神鐮刀似的特別顯眼。
  「這樣下去,你會傷到人。絕對又會。」
  「『又』嗎?原來如此,果然會變得一樣嗎……」
  「……終於想起來了嗎?」
  麻衣衣瞬間睜大眼睛,靜靜收起下巴。
  我不知道「想起來」一詞能不能用在未來上。如果是「透過橫寺同學筆記得知」的話,或許是這樣沒錯。因為那等於是神聖的預言書。
  不過,為什麼麻衣衣會認知到?
  明白意識到其他世界的歷史的,不只有我和月子妹妹嗎?
  「筒隱給妳看過筆記嗎?」
  「筆記。小月偶爾會寫的日記嗎?」
  「日記。嗯,也可以這麼說。」
  「我不會看別人的日記。太沒品了。我只是打從一開始就記得。」
  她直截了當地說。彷彿理所當然。
  可能嗎?不使用筆記等外部記憶裝置,就記得消失的世界發生過的事?這根本是神吧。
  「妳到底記得多少……」
  「全部。」
  「那,社長她,那個 ── 倒下來的事也記得?」
  「當然,我打倒社長的事也記得。」
  「咦?」
  「幹麼?」
  我歪過頭,麻衣衣不耐煩地回問。
  「沒有。我不清楚妳指的是哪件事,不過社長是生病吧?」
  「不,社長很健康。我比較強,所以我打倒她了。僅此而已。她沒有放水。」
  「為什麼要打人家……」
  「不幹掉她就會換成我被幹掉。」
  「妳是哪來的蠻族!?」
  原來妳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幹過這麼殘虐的事。麻衣衣太可怕了。她到底在跟誰戰鬥……
  「但那是不可能的。我覺得社長也隱約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並且接受了。所以她才會那麼平靜,除了咳嗽外,完全沒讓我們看見她不舒服的模樣……」
  「不,沒這回事。社長哭得臉上全是鼻涕。嚎啕大哭。是我弄哭她的。我贏了。一次都沒輸。」
  「妳討厭社長嗎!?」
  我忍不住大吼。
  麻衣衣訝異地瞪著我。
  「你到底在說什麼,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什麼叫沒辦法!?妳在對病人做什麼!?」
  「因為,這是已經發生的過去的事。當時我還不瞭解社長。」
  「不對。那是未來終究會發生的事。在我得知社長也不知道的事後。」
  「未來?什麼東西?少烏鴉嘴了。」
  嗯?嗯嗯嗯?
  我們在說的好像不是同一件事。
  「欸,先讓我確認一下。妳在講什麼……?」
  「就說是以前的事了。我把部長揍了一頓。」
  麻衣衣轉了下小麥色的手臂。
  這時我才終於 ──
  「啊、啊啊!妳捶我打大戰爭!」
  真的,想了起來。
  妳捶我打大戰爭。叫麻衣衣阿貓阿狗的小小筒隱筑紫,以及罵她是笨蛋的小小舞牧麻衣,永無止境的爭執。
  若是這起事件,確實該用「想起來」描述。
  大約距今十年前。橫寺同學筆記寫到第十本的時候。剛認識的兩人整天都在吵架的畫面,鮮明浮現於腦海。
  在這段歷史中,是很久以前的過去。
  在其他歷史中,是未來所發生的事。
  兩個世界共通的采咲女士,取消一切前發生的事。


      「以前,我並沒有像現在一樣尊敬社長。」
  麻衣衣隨手撥起頭髮,指尖滑過綁在後面的馬尾。
  「很吵的人,眼中釘,頂多算得上勁敵。我是這麼看待她的。只會起衝突的對象。可是我在幾年前的運動會上,看見社長大顯身手,我第一次覺得她很帥,所以 ── 」
  ……所以,基於對鋼鐵小姐的崇拜,麻衣衣把頭髮留長了。
  過去的吵架友轉變為真正的崇拜對象的這段期間,肯定發生過許多純潔百合遍地開放、百合塔到處亂蓋的事件。可惜那與主線劇情無關,只得省略。
  不管怎樣,麻衣衣一直在講過去的事。這個世界的過去。大家還會一起玩的過去。
  時間軸根本不一樣,我們的話題自然對不上。麻衣衣果然不可能知道其他世界的未來。
  總覺得有點失望,我呆呆看著晃來晃去的馬尾。
  「……對了。是妳告訴愛美,照片上有不該被拍到的人吧?」
  我想起這件事。
  麻衣衣當然知道破壞兔子小屋的犯人是誰。因為她應該是在跟愛美說話時,跟她一起目擊了。
  「我不知道妳有什麼意圖,不過用毫無根據的事威脅無關的孩子,會不會太過分了?」
  聽見我的責備,麻衣衣憤怒地聳起肩膀。
  「閉嘴,笨蛋。我有根據。」
  「橫寺陽人不能待在這的理由?有什麼根據?」
  「因為,是你先背叛我們的。」
  「我,背叛你們……?」
  「沒錯。」
  天色太暗,我看不清她肩膀聳得有多高。
  被門口的燈照亮的臉頰,看起來有點鼓起。
  「以前大家明明都在一起玩,升高中重逢後,你卻什麼都忘了。也沒有試圖想起我們,每天過得開開心心。你這個現代小孩的化身。淺薄人際關係的縮圖。踐踏他人回憶的神經病。」
  好像在哪聽過的怒罵,也沒有平常那麼有氣勢。
  「麻衣衣……」
  「別用那個綽號!……叫我。」
  麻衣衣怒吼道,最後又降低音量。
  「萬一小梓她們不小心接近你,又會被你拋棄。會受傷。所以你給我滾。趁你們關係還沒那麼好的時候。」
  「欸,麻衣衣。」
  「就說別那樣叫我了。不要讓我再說一次。」
  「那是以前的叫法,所以妳不喜歡?」
  「…………」
  舞牧麻衣緊緊抿住雙脣,彷彿被我說中了。
  在這個世界,我叫這孩子「麻衣衣」,是十年前我們初遇的時候。
  介入整天都在吵架的她和鋼鐵小姐之間,讓她和朋友小豆梓和好。
  大家一起玩捉迷藏、鬼抓人,玩到渾然忘我的時期。
  在采咲女士的問題浮上檯面前的溫柔緩衝期。無比愉快、只有愉快。大家都在歡笑,與大家歡笑,和大家一同度過的幸福箱庭。
  「明明以前都在一起玩……明明是,第一個朋友。」
  麻衣衣罵我不是沒有理由,也不是莫名其妙對我心存敵意。
  舞牧麻衣是在鬧彆扭。
  因為我忘了她,一直在鬧彆扭。
  別看她這樣 ── 這孩子擁有一顆非常在意人際關係的纖細心靈。
  『當時我和她勾過好幾次手指,說好就算念不同的小學,也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 』
  以前,在其他世界的修學旅行時。
  坐在神社石階上的少女說的話,從筆記中輕輕飄出來。
  『結果一搬家,彼此通了幾封信之後就沒有下文,從此也斷了音訊。或許是我不擅長和別人建立深刻的關係。或許得一直待在相同的世界,才能當朋友吧。回憶完全派不上用場。』
  當時的麻衣衣,也是因為想到自己失去的兒時玩伴小豆梓而沮喪。
  在這個世界,小舞與小梓並未分離。儘管如此,還是失去了另一個兒時玩伴。明明一直都是五個人一起玩,卻再也沒出現在筒隱家的少年。
  為了避免我和小豆梓她們增進情誼,為了避免大家又被我忘記,麻衣衣想讓那幾個兒時玩伴離我遠一點。
  但那全是在欺騙自己。
  因為,害怕重新與我建立關係,連以前的照片都討厭到極點 ── 真正受到傷害的。
  就是舞牧麻衣本人。
  「……對不起。對不起,麻衣衣。」
  「笨蛋。閉嘴。別擅自道歉。」
  「嗯。可是,對不起。害妳難過,對不起。」
  我低下頭,麻衣衣又有點生氣地鼓起臉頰。
  「少自以為是了,我根本不在乎,我怎麼可能難過,因為我一點都不喜歡你。」
  「不喜歡。不是喜歡,而是……」
  「什麼?」
  「而是最喜歡……!?」
  「……白痴嗎?討厭。我最討厭你這個人。」
  「討厭我這個人……意思是喜歡我這個男人嗎!?」
  「白痴,智障,什麼男人啊。誰會用那種眼光看朋友。」
  「嗯,對啊,我們是朋友嘛。在麻衣衣心中,一直是。謝謝妳麻衣衣。我也最喜歡妳了!」
  「……笨蛋!你這個笨蛋。笨蛋。笨蛋。笨 ── 蛋!」
  只會講這兩個字的麻衣衣,再度鬧起脾氣,跟背著閃亮書包的那時候十分相似。


      「你又是在說什麼。」
  鬧了一陣子後,麻衣衣累得大嘆一口氣。
  「剛才,你扯到未來和社長什麼的。好奇怪。」
  我們靠在同一根電線杆的左右兩側,你一言我一語交談著。
  「我誤會了。我講的是這邊的事,跟那邊沒關係啦。」
  「什麼這邊那邊的,說。」
  「哎呀,我想這不該跟麻衣衣 ── 不對,舞牧同學說……」
  「唔唔唔。」
  她悔恨地呻吟,接著是一陣有意為之的沉默。
  「……麻衣衣。」
  「嗯?」
  「那樣叫我就好。」
  電線杆另一側,傳來冷淡的許可。
  「謝謝妳麻衣衣!我的麻衣衣!朋友麻衣衣!」
  「吵死了笨蛋。閉嘴。」
  我笑了,麻衣衣故作氣憤地不停咂舌。像用來讓我們關係變好的儀式。
  「那個 ── 」
  因此,我也想給予相應的回報。
  我慢慢跟她坦承圍繞一本筆記、兩段歷史、三人家族的世界的故事。
  我究竟在講什麼,究竟 ── 在害怕什麼。
  「……就是這樣。我擔心一切都變得跟之前一樣。」
  漫長、複雜的故事結束後,麻衣衣仍然沉默不語。
  會不會是因為太無聊,她睡著了?雖說是夏天,女孩子在外面這麼毫無防備可不好!交給我防守吧!陪妳上床睡覺的好夥伴,簡稱床伴!
  「……噢。」
  我繞到電線杆另一邊,看見一個眼睛瞇得跟藏狐一樣細的人。哇,好厲害。百分之百的傻眼表情。
  「呃,我知道這件事太扯,妳肯定無法相信……」
  「我相信。」
  「咦。」
  「咦什麼咦,沒禮貌。」
  仔細一看,麻衣衣瞇起來的眼睛,似乎在努力壓抑情緒。
  如同巨大錘子掉到水底的泉水,沉澱著某種靜謐。
  「因為,采咲阿姨說過。」
  「……咦……?」
  采咲女士對麻衣衣說過?什麼時候?在哪裡?
  「十年前,你不來筒隱家之後。」
  麻衣衣咕噥道。
  將事實如實傳達,話語中卻又帶著藏不住的感傷。
  述說只有她知道的世界。


      「……之後該怎麼辦呢。」
  聽完初戀之人留下的最後的囑咐,我嘆了口氣。
  「不知道,自己想。」
  冷淡的回應。
  不過,大概不是因為她不想管。
  「在你說的世界,社長的問題和其他問題都與我無關。你卻只有需要幫助的時候,才來找我。」
  「麻衣衣,妳是不是又在……?」
  「我沒在鬧脾氣,笨蛋。」
  正在鬧脾氣的麻衣衣故意別過頭,接著突然繃緊神情。
  「……其實,我覺得,找人商量也不太好。」
  「為、為什麼?」
  「跟你說的一樣。如果筆記裡的登場角色,行動都會被『修正』成符合其他世界的歷史,總有一天,我和你會起第二次爭執,漸行漸遠。不是嗎?」
  「……或許是吧。」
  在初冬的修學旅行變成朋友的我們,遲早會在嚴冬的溜冰場面臨離別。一旦接近,我們之間就註定會產生鴻溝。
  「我現在在跟你說話,說不定就是被修正過的證明。如果我更早知道,說不定能採取不同的行動。可是現在已經逃不掉筆記的預言。我什麼都做不 ── 」
  「 ── 等等,妳說什麼?」
  我逼近她,麻衣衣嚇得眨了眨眼。
  「生氣了嗎?但那是事實,無論你想做什麼。」
  「前一句!妳前一句說的是!?」
  「……如果我更早就知道,說不定能採取不同的……」
  「麻衣衣,就是那個!王牌就在那裡!不愧是名偵探!」
  我彷彿看見叼著鬼牌的狐狸,忍不住抱緊面前的好友。
  打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不對勁。
  現在我終於將這股異樣感的真面目握在手中。
  摸起來挺有肉感的,好溫暖!
  「什麼。唔。呃。那個……我不是,那個意思……」
  懷裡傳出含糊不清的聲音。胸口附近被人輕輕拉扯,幾乎沒有用力。
       我在她耳邊大聲說道:
  「有件事想請妳幫忙!」
  「……唔……我……」
  「我?我拒絕?我答應?哪一個!?」
  「…………放開……我……」

  「跟我說(註6)!?嗯!我說!我的作戰計畫 ── 不對,我們的目標!」
  「……你這個,笨蛋。大笨蛋……」
  麻衣衣肩膀一動也不動。應該是同意了吧。
  我聽見她代替回應的輕聲嘆息,抬頭望向電線杆頂端。
  月子妹妹新聞說,今晚是看流星雨的好機會。
  確實看見一顆流星劃過存在好幾億年的夜空。
  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閃耀,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消失。
  我像要握緊它似的,舉起拳頭。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3註 女性亡靈數盤子的日本怪談。
  4註 講述說謊的狸貓最後遭到報應的童話故事。
  5註 「陷阱」與「成品」日文音近。
  6註 「放開我」與「跟我說」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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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Jackdaw 于 2018-11-19 20:16 编辑

5. 橫寺心中的想法

      「但、但是這麼一來,你、你怎麼辦呢……?」
  「雖然會覺得有點寂寞,不過我不在乎以前的事情啦。最重要的是,因為眼前有個在哭的女生嘛。看到采咲阿姨在哭,我才會這麼覺得。我已經下定決心,不管發生任何事情,絕對不再讓女生哭泣。絕對不會,我在心裡發誓過。」
  節錄自橫寺同學筆記第五集



  「真是盛大的慶生會。」
  九月第一個禮拜天。
  月子妹妹從兒童福祉社團的活動回來,略顯驚訝地說。
  「雖然我之前就聽說要辦慶生會,沒想到規模這麼大。只要跟我說一聲,我也可以幫點忙的說。」
  「唉唷,我都來妳家打擾了,不能干擾妳的社團活動啊。」
  我在中庭的邊緣處對她合掌。
  今日任務是借筒隱家大到不行的中庭和大廳,舉辦盛大的派對。
  我事先問過那位考生會不會打擾到。
  「可賀之事即為好事,我也抽空參加吧。只要右眼與左眼分工合作,這不成問題。」
  鋼鐵小姐大方地微笑,鼓勵我開派對。世人應該給這比太平洋更廣闊的心胸更高的評價。
  拜其所賜,庭前現在用紙環、手繪蠟筆畫裝飾得漂漂亮亮。愛美花一個晚上弄的。
  「我不討厭裝飾東西!」
  我告訴她要帶她到照片裡的恩人家,最喜歡熱鬧祭典的這孩子便二話不說跟過來。
  也是因為在日本旅行的期間,她時間很多吧。
  「因為日本沒有我認識的人。如果能玩得開心,交到朋友就萬萬歲了。請多指教。」
  「啊,不……我才要請妳多多指教。」
  月子妹妹跟著彬彬有禮的愛美鞠躬,馬尾上下晃動。愛美對她露齒一笑,月子妹妹回以僵硬的笑容。
  兩位嬌小的少女用同樣高度溝通的畫面,令我感到一陣安詳,也感到一抹不安,擔心自己的性癖能否恢復正常。
  「陽人葛格也辛苦了!」
  「我什麼都沒做,都是妳在幫忙。」
  「不會啦,葛格總是努力地當葛格。偶爾葛格也可以不必當葛格的!」
  「……這樣啊?謝謝,愛美真溫柔。那葛格不當葛格的話,會怎麼樣呢?」
  「在兩天內把這次的布置費用匯到我指定的帳戶。」
  愛美表情突然變得嚴肅無比。
  啊,沒有葛格補正就會受到這種待遇的意思?這孩子真精打細算。
  「我一輩子都當愛美的葛格好了!」
  「嘻嘻嘻,愛撒嬌的葛格!……該學習離開妹妹了啦!」
  愛美妹妹假裝成不良少女。真的好溫柔。代價就用我的魔法棒支付吧!
  「……那個,學長。」
  筒隱輕輕拉扯我的袖子。不是的月子妹妹,這個魔法不是壞魔法!就算是壞魔法,也是只包含真心的純粹魔法!
  「變態都是這樣說的。不對,我不是要講這個。」
  她清清喉嚨。這是重開話題的信號。
  月子妹妹瞄了眼在緣廊放料理的麻衣衣,以及努力幫忙的小豆梓。
  「聽說這場慶生會是為學長和小舞的朋友開的。不是愛美呢。那位朋友到底是誰?」
  「妳也認識喔。」
  「意思是 ── 」
  筒隱歪過頭的瞬間,有人輕輕拍了下我的背。
  「噢?」
  回頭一看。
  「哈囉哈囉!你過得好嗎 ── ?謝謝你邀請我來!」
  是晃著長長的袖子,面帶和氣笑容的同級生。
  這女孩有點像散發出一股悠閒氣息,肚子裡卻裝滿黑水的狸貓,會讓人有種被騙的感覺。
  我在心中都叫她和氣少女。
  「麻衣衣也是!今天謝謝謝謝。」
  「嗯,謝謝妳願意來。」
  「有沒有我能幫上忙的 ── ?」
  麻衣衣與和氣少女揮手打招呼。她們平常感情就不錯 ── 但似乎稱不上兩人一組的特殊關係。
  因為麻衣衣在這個世界有兒時玩伴嗎?麻衣衣過去的好友,跟她保持著一步的距離。
  「……啊,是這樣嗎?原來如此。」
  筒隱看著和氣少女走去找麻衣衣和小豆梓,心領神會地點頭。
  「這次要靠慶生會讓那個人跟小舞打好關係對吧。為了恢復原狀。」
  若要按照筆記的歷史發展,是這樣沒錯。
  在麻衣衣的人生中,和氣小姐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然而 ──
  「能這樣當然最好。不過還是讓她們順其自然吧。和氣少女也是今天的客人,是幫人慶祝的那一方。」
  「呣呣呣?」
  筒隱歪過頭,扳著手指計算人數。
  不是自己生日,不是姊姊,不是小梓小舞,也不是愛美。不是和氣小姐,不是戳太,當然也不是我。
  「想不到其他人了……該不會是愛美的父親?」
  「不對不對。抱歉,這麼晚才跟妳介紹,她好像來了。」
  聽見響徹庭院的電鈴聲,我們紛紛移動到大門口。
  站在那裡的是一名黑長髮的女性。
  「 ── 大家好。呃,該說初次見面,吧。」
  「這位是我的姊姊,橫寺四葉。」
  「舍弟一直承蒙各位的照顧!」
  姊姊向大家一鞠躬。
  「…………咦。」
  筒隱那對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我姊從小體弱多病,常常跟學校請假。現在是沒問題了啦,但她朋友很少。想請大家一起幫她慶生。」
  「…………噢……」
  「陽,妳看人家這麼困擾。」
  姊姊苦笑著說。
  「不好意思,打擾了。雖然名義上是為我慶生,希望大家暫時忘記這件事,一起開開心心玩一天就好。今天請多多關照!」
  「啊,嗯,那當然……」
  月子妹妹慢了半拍才僵硬地點頭。
  分析她的動作就是:
  『都這時候了還讓新角色登場……?』
  困惑的情緒表露無遺。是個很容易看出她在想什麼的孩子。


      橫寺四葉最喜歡拍照,也最喜歡看照片。
  記得橫寺同學筆記的某處也提到過,有空的人可以去找找看喔。不愧是我們的月子妹妹,還設計了類似「威利在哪裡」的遊戲。
  也是因為能在病床上進行的娛樂活動,只剩下這個了吧。
  那個興趣延續至今,託她的福,世上擁有最多橫寺陽人照片的人,不是我也不是爸媽,而是這位姊姊。
  「謝謝各位的禮物,我很高興,我願意從我的寶物中提供弟弟的珍藏照片做為回禮。」
  妳再怎麼喜歡拍照,擅自散播他人的照片也不太好吧!
  「……呣?這本相冊裡面的照片都可以選嗎?」
  「嗯,請自便。」
  「這張年約七歲,抱著西瓜笑,頭上戴草帽的可愛少年也可以……?」
  用右眼右手念書的鋼鐵小姐,以玩樂用的左眼左手審視相冊,吞了口口水。
  「那當然。要不要搭配成小學暑假套組,把這張皮膚晒黑、穿著無袖背心快要哭出來的照片,跟睡午覺睡到肚臍露出來的照片一起帶走?」
  「啊哇哇,不知羞恥!公權力會對我們下手!這些照片不能流出去!我要負責守好它們!」
  鋼鐵小姐彎下腰,用雙手抱住相冊。忘紀念書的考生還有明天嗎?
  至於旁邊 ──
  「呃,可以不選以前的照片,選近期的嗎?」
  小豆梓也認真盯著我的照片。
  「國中的制服跟現在的制服完全不同耶。和換毛的飛驒山脈的岩雷鳥一樣,好新奇喔。」
  「妳眼光真好。這段時期的陽愛裝模作樣,比現在更可愛。他在運動會時跑四百公尺接力賽的最後一棒,帥氣地超過所有人,奪得第一名,這張穿運動服比勝利手勢的照片我也很推薦。」
  「咦,哇,真的好帥……!」
  「現在搭配林間學校的泳褲照,竟然只要這個價!」
  「買一百張!我去把巴西龜維克多當掉!」
  別當掉牠!珍惜寵物啊!不要把我姊亂說的話聽進去,也不要拿出錢包!
  「…………」
  待在後面的麻衣衣沉默不語,將幼年弟弟三歲的換尿布照系列塞滿口袋。妳就是這種地方不行喔麻衣衣。
  「這什麼奇妙的文化……」
  聰明的愛美妹妹無奈地嘆氣。
  「因為照片是留下珍貴回憶的東西,裡面包含著人的一生。」
  姊姊莞爾一笑。
  「妳也是想知道爸爸媽媽年輕時的模樣,想知道照片中的恩人是誰,才長途跋涉來到這裡的吧?照片擁有不可思議的魔力。」
  「為、為什麼妳連這都知道……魔法嗎?妳是魔法少女?」
  愛美大吃一驚,對不起,是我告訴姊姊的。所以我等於是魔法少女吧?第二季的主角是橫寺同學喔!
  總之,我和姊姊感情很好,平常就會跟她聊朋友的事。因此就算大家是第一次見面,姊姊也不覺得生疏 ── 這是姊姊自己說的。
  「照片是好東西,非常、非常好,可以讓大家瞭解陽的人生。雖然自稱他的父母代理有點厚臉皮,舍弟麻煩各位多多照顧了。」
  姊姊深深一鞠躬。
  這句話出自於從小到大的橫寺陽人照片應有盡有的大商人口中,真有說服力。
  「唔……我搞不太清楚狀況啦,不過還是拿一張好了……」
  愛美妹妹拿走前天剛拍的日常照。連我們的良心,可能願意當我媽媽的少女都淪陷了。筒隱家要被詭異的照片經濟支配啦……
  雖然這也沒關係。
  照片是留下珍貴回憶的東西。確實如此。
  至今以來,我都只有試圖去瞭解身邊的人。
  所以讓重要之人瞭解我的過去,肯定是健全的事。
  只不過,我怕大量流出的照片導致橫寺陽人的市場價值暴跌,結果沒人關心我本人!

  於是,橫寺四葉輕易融入大家,派對揭開序幕。
  大家帶來的食物及飲料瞬間少了大半,話匣子關不起來,還同時觸發許多個事件。
  例如麻衣衣和四葉她們用庭院的緣石玩冰壺,贏的人可以得到我的舊襪子!我沒有同意喔!
  在比賽範圍內,負責摩擦地面的愛美與和氣少女,拿著刷子開作戰會議。
  「她們應該會瞄準這塊石頭!」
  「對呀~」
  「所以是不是擦用力一點,讓它會滑出曲線比較好?」
  「我覺得不錯~」
  「唔……妳好隨便喔。」
  隊友的回應,令愛美不滿地嘟起嘴巴。和氣少女就是以這種悠閒態度為賣點的女孩。我認為她的潛力足以參加奧運。
  「妳有想到什麼嗎?」
  「……沒啊。為什麼會這麼想 ── ?」
  和氣少女眨眨眼睛。
  「因為妳一直在看那個人。」
  愛美指的是不曉得在跟我姊聊什麼,甚至跟她握手的麻衣衣。那兩個人都有特殊性癖,我不太想讓她們接觸的說……
  不過麻衣衣這次協助調整每個人的時間安排,還有跟筒隱家交涉,幫了很大的忙,得感謝她才行。
  「……嗯 ── 我在看她嗎?可能是吧。我只是想說她們感情真好。」
  「姊姊妳跟大家感情也很好呀!」
  「是這樣沒錯啦。嗯,是這樣沒錯……」
  和氣少女看起來有點憂鬱,手指動來動去。
  「看到麻衣衣,心裡就靜不下來。應該有更不一樣、更貼切的感覺啊……」
  「感覺?」
  「嗯 ── 講也講不清楚。」
  她自然地伸了個懶腰。
  大大伸展開來的雙手,順手抓住愛美的肩膀。
  「……怎麼了?為什麼要繞到我後面?」
  「是為了~這麼做喔?」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和氣少女迅速將手從守備力為零的連身裙衣領伸進去。完全不管放聲慘叫的愛美,對稚嫩的各個部位揉來揉去,毫不留情。
  「停、停、停下……!」
  死命掙扎的愛美妹妹,雙腳開始抽搐,露出心蕩神馳的表情,有如某個受到懲罰的神明。好厲害。技術真高超。我下輩子想投胎成和氣少女!
  「……嗯 ── 這種也還可以啦。填飽另一個胃。」
  和氣少女和氣地喃喃自語,微微揚起嘴角。這個表情,是找到新獵物的野獸。與其說野獸,不如說是狸貓。
  會委婉叮嚀客人不要亂來的成熟的鋼鐵小姐,已經不在了。
  因為。
  「呣呣,怎麼了?什麼情況?」
  「呵呵呵,好大的貓咪,好可愛……乖喔乖喔。」
  「……唔唔唔……」
  因為,她在那邊的緣廊被小豆梓推倒。
  小梓喝了一堆小舞帶來的果汁,變得神智不清,擺出珍貴的女豹姿勢,一心只想著壓制住鋼鐵小姐。
  我思考著什麼時候要去阻止,結果 ──
  「且、且慢 ── 我已心有所屬……唔啊!?」
  小梓親了她。哇。
  「仔細一看,妳睫毛好長喔。真羨慕……」
  「等等,妳剛剛 ── 做什麼!?這隻手在做什麼!?」
  「好好好,乖孩子。現在就把妳放回大自然唷……?」
  「哪裡!?妳要把我放回哪裡的原野!?」
  「呵呵呵呵呵……」
  鋼鐵小姐嚇得拚命掙扎,小豆梓又往她身上壓過去。
  小梓原來是意識不清時會變總攻的女生。為了給我做參考,繼續下去好不好?還有等等跟我私下聊聊天吧?
  這時,門口又來了位客人。
  「嗨,派對會場在這嗎?」
  「戳太!你來啦!」
  「嘿啊。無視熱鬧的祭典有辱東京市民之名,而且你難得有事拜託我。」
  我不抱期望聯絡了戳太,他好像還在日本。幸好來得及。
  「不過……這兩位女性到底是?」
  我的兒時玩伴,雙手各摟著一名豐滿的女性。跟刊在雜誌封底,泡在鈔票裡的可疑廣告一樣。
  戳太打了個響指。
  「哎呀,你願意聽我說嗎?橫寺啊,我正好在名為隔壁站的目的地遇見她們,展開一段聽者哭講者也哭的感人大冒險。」
  「啊就、跟在電車裡被大叔纏上一樣,他主動找我搭話囉。」
  「比起怪大叔,同年齡的怪人總是比較好對唄?」
  「於是我想說,在拯救世界前,先從我觸手可及之處開始拯救。『比起黑暗的不幸,更不要出手擋住虛偽的愛』 ── 截取關鍵字統稱『黑手黨社』,正式創立!」
  戳太跟那兩位女性一搭一唱,侃侃而談。吐槽點好多,不過那土裡土氣的背影確實閃耀著光輝。他肯定真的完成了自己的冒險。就像我也有我的戰鬥。
  ……然後順利追到外表讓人聯想到他最愛用的英文字母E、F的女性。你是最強無敵的勇者嗎。
  兩位辣妹風女性環顧派對會場,一同聳肩。
  「我們因為很閒,就跟過來囉?」
  「如果你們嫌礙事,我們就去其他地方囉?」
  她們挺有禮貌的。雖然井森和矢守這兩個名字很有爬蟲類或兩生類的味道(註7),她們的來歷並不重要。戳太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非常歡迎。
  「玩一下我就要再跟她們踏上旅途了。再怎麼樣狼狽,我終究是大和男兒,為了我相信的世界,我無時無刻、無論身在何處都會戰鬥。」
  戳太被白皮膚辣妹與黑皮膚辣妹兩顆黑白棋夾在中間,哈哈大笑。光看見摯友滿足的笑容我就滿足了。願你幸福。

  ……就這樣。
  庭院出現全新的群體。
  之前的交友關係變得毫無意義,感覺根本不會講到話的人與人,按照自己的意思建立複雜怪奇的人際關係。
  違背神聖的預言及唯一神,頹廢褻瀆的派對。宛如索多瑪和蛾摩拉(註8),一切都亂成一團,無法收拾的景象。
  看著眼前的景象 ──
  「……太過分了。」
  一直沒出聲的筒隱碎碎念道。
  「亂七八糟。大家都亂七八糟……」
  她待在庭院角落,與其他人保持距離,看得出很不高興。
  這孩子連剛才的橫寺照片大博覽會都沒參加。沒辦法,因為手頭寬裕的月子妹妹是利用屬於有形資產的陽人同學本人的自給自足派嘛。
  我默默站到她旁邊。
  「……妳討厭這種熱鬧的場合?」
  「不討厭,但凡事都該有個限度。」
  「是啊,妳也是個想熱鬧的時候會玩開來的孩子。所以,妳真正討厭的 ── 」
  我深呼吸一次,望向她的臉。
  一起跟我從山丘走下來的少女。在不同世界,擁有同樣記憶的唯一一人。
  我緩緩開口,詢問僅此一人的夥伴。
  「妳真正討厭的,是做自己不知道的事 ── 是發生筆記上沒寫的事吧。」
  「 ── 咦?」
  筒隱眨眨眼睛,彷彿被殺了個措手不及。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
  高中二年級的七月,我跟月子妹妹在一本杉山丘重逢。
  在此之前,她應該一直在焦躁不安、悶悶不樂地等我來吧。真的很對不起她。道幾次歉都沒用。如果我早點過去,說不定就能跟背著大雙肩背包的小小月子妹妹合法膩在一起。悔不當初啊!
  不過 ──
  「為什麼,妳沒找任何人商量?」
  「……商量,是商量什麼。」
  「筆記。可以在跟我一起野餐前 ── 比這更早之前,拿筆記給大家看啊。」
  直到我告訴她,麻衣衣才知道橫寺同學筆記的內容。不只麻衣衣。小豆梓也是,鋼鐵小姐也是。
  她們懷著模糊不清的對過去的不安,朦朧不明的對未來的預兆,懵懵懂懂活在當下。
  那一晚,麻衣衣說過。
  『如果我更早知道,說不定能採取不同的行動。』
  說得沒錯。
  照理說,兒時玩伴四人組大可先共享筆記的內容。先不論她們相不相信,或是想不想恢復原狀。
  這樣的話,搞不好我們可以在這個時期、這個年紀前,於不同情況下重逢,建立不同形式的關係。
  比起要我和她們重新建立關係,先共享前提更有效率。
  「是沒錯……」
  筒隱支支吾吾,顯得有點不知所措,立刻搖頭。
  「我不是故意的。我完全沒想到要找人商量……真的,是真的。」
  「嗯,我知道。」
  我不認為她是基於獨占慾,才故意隱藏筆記的存在。
  讓小梓變成寵物犬,讓她姊淪為啊嗯啊嗯獅,她都以令人畏懼的寬廣心胸放過我了。在月子妹妹專制史上,這對變態來說是最和平的統治系統吧?將這和平的時代命名為月子和平,當成愛情喜劇史的典範吧。
  ……因此。
  她只是,真的沒想到。
  筒隱月子只知道讓我 ── 橫寺陽人,靠自己的力量,跟她們打好關係。
  我們兩個走過的 ── 筆記上寫的,只有這條道路。
  「所以,妳對於像今天這樣舉辦沒經驗過的派對,建立陌生的人際關係,產生了排斥感。妳下意識害怕大幅偏離正軌的可能性。」
  「為了這件事,為了讓我明白,學長才找大家過來嗎?」
  筒隱咕噥道。
  同時吐出的氣息清晰可聞。
  彷彿只有這塊區域,從派對熱鬧的氣氛下隔離開來。
  「……不只是為了妳。是為了我們。」
  我拜託姊姊和大家一起大玩特玩,好引發筆記沒記載的事件。
  水想回歸源頭的話,就改變陸地本身。陸地想回歸原形的話,把星球本身搞得一團亂即可。即使想矯正月球的重力,要連天體運行都干涉終究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月子妹妹再度幽幽嘆了口氣。
  她想拉我的袖子,結果並沒有抓住,獨自握住空蕩蕩的小小拳頭。
  相對的,她抬頭用那雙大眼盯著我,彷彿要傳達什麼給我。
  「學長才是,為什麼那麼討厭筆記?你不相信大家變得跟原本一樣好的幸福未來嗎?」
  「不是,不是的月子妹妹。我相信我們的未來……不相信的人是妳。」
  「我……?」
  如同黑曜石的眼底瞬間泛起漣漪。
  她看著我,像在拒絕般頻頻搖頭。
  筒隱月子在各種意義上是個聰明的女孩。她的心底應該理解一切了,只是不想承認。
  可是,正因如此。
  我非得告訴她。當壞人是男生的任務。
  「妳不相信未來。妳真正相信的 ── 是過去吧?」
  筒隱一直是這樣。
  強調筆記裡的是確實存在過的世界,而非其他世界。
  不是在現在的世界等待即將發生的事。
  而是在過去的世界追尋早已發生的事。
  這與不承認歷史的正當性無異 ──
  「妳無視了采咲女士為我們做的事。」
  「……這跟我的母親一點關係都沒有。」
  筒隱簡短地回答,語氣中參雜幾分尖銳。
  這次她確實抓住我衣服的下襬,如同地雷被友軍踩到的士兵,妨礙我的動作,妨礙我說下去。
  「抱歉。不過,采咲女士的願望是 ── 」
  「我說過沒有關係了。搬媽媽出來,太奸詐了。是奸詐的做法。」
  她的語氣越來越尖銳。
  「我其實也早就明白了。那種事。你以為我跟你共度了多久的時間 ── 你以為我重看了筆記幾次?」
  有點太尖銳了。
  尖銳到聲音不時還會顫抖。
  「最瞭解媽媽的人是我。她教過我許多事。她很溫柔。可是她不見了。看過筆記,又不見了。我的媽媽,反覆從我面前消失不見。」
  十年間,反芻著橫寺同學筆記活過來的筒隱心中,包含現在這個世界,塞滿多達十一本的漫長回憶與悲傷寂寞。
  「……所以,妳想取回過去?」
  「不對,我沒有。」
  筒隱反射性提高音量。
  接著馬上捂住嘴巴,嚥下一大口氣,彷彿在忍耐不要讓什麼東西從顫抖著的喉嚨跑出來。
  她用力拉扯我的衣服,好像把它當成了仇人。
  「我只是,覺得筆記上寫的事很棒。純粹覺得,能變得一樣就好了。」
  只要重複同樣的行為。
  未來上映的景色,也一定會一樣。
  我們在錯綜複雜的輪迴中往來,也經歷過好幾次時間回溯。說不定能在同一個地方反覆來回,宛如無限輪迴的莫比烏斯環。順利的話,在數不清的重來後,說不定能得到更好的結果。
  與珍愛之人手牽著手,一同歡笑。
  無人缺席,無人犧牲的世界。
  與溫柔的母親共度的健康時光,或許會存在於某處。
  「可是啊,月子妹妹。」
  我靜靜將視線從面前的少女身上移開 ──
  「那不是采咲女士的願望。妳也明白。」
  「 ── !」
  說出她最清楚,也最不想聽見的話。
  「采咲女士是妳的母親,妳最愛的人。她還代替了我的母親,幫忙照顧家裡沒有容身之處的我。不只是我,其他人她也會一併照顧……對不對?」
  我瞄了旁邊一眼。
  少女不著痕跡地幫我們當牆壁,擋住其他人的視線。
  「…………」
  麻衣衣用極為不爽的眼神回望我。
  對不起喔,讓妳這個朋友扮黑臉。
  「……哼。」
  麻衣衣不耐煩地嘆氣,將視線移到兒時玩伴腳邊。
  「以前,十年前,采咲阿姨跟我說過。」


     從鬼抓人到打架。從小就愛往筒隱家跑的麻衣衣,一直在等待消失的玩伴。
  『那傢伙,為什麼不來了。他討厭我們了嗎?』
  她比誰都還要在意朋友不見。
  采咲女士對生氣的麻衣衣說:
  『不是,不是的。陽人是去尋找人生。』
  『人生?』
  『變得一團亂,不小心被搞得一團亂的,自己的人生。那傢伙必須將與斷絕的親生母親和姊姊的關係、自己真正的家人,重新連結起來。直到將那些事物全部取回來前,他都不會來這裡。』
  『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妳是笨蛋嗎?』
  麻衣衣搖頭。對待大人也很率直,是她的優點也是缺點。主要是缺點。
  采咲女士苦笑著將手掌放到她頭上。
  『簡單地說,不要在意,放著他別管。順其自然就對了。』
  『順其自然。』
  『總有一天,你們又會相遇吧。到時跟他抱怨個幾句。』
  『……可是,如果再也見不到他,我會討厭順其自然。』
  『不會的。』
  采咲小姐輕輕撫摸她的頭,慢慢說道。
  『只要妳還記得,那傢伙絕對會出現。誰都不會,什麼都不會從世界上消失。』
  『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
  麻衣衣不安地壓低音量,采咲小姐的手撫上她的臉頰。
  『因為,人會在被遺忘時死亡。只要有人記得,一定會存在於某處……一定會,在某個地方。』
  采咲小姐看著她的眼睛,微微一笑。
  在那之後,過了一陣子,她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們一開始就錯了。」
  筒隱說,要取回失去的某物。當時我也是這麼想的。
  可是,不可能恢復得跟以前一樣。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失去的事物會永遠維持原狀。
  因為 ──
  「我們沒有非得取回的東西。」
  這個世界沒有必須解決的問題。沒有被囚禁的公主,也沒有邪惡的龍。
  沒有英雄大顯身手的機會。
  「沒有需要的東西。跟妳之前說的一樣。什麼都不做就好了。」
  我是普通的高中生,過著平凡無奇的人生。超人般的能力、停止時間的魔法、不惜犧牲自己拯救他人的堅強心靈,統統不需要。
  只要記住就好。記住重要的事。記住重要的人。
  除此之外,沒有該做的事。
  因為,那就是。
  這個世界成立的基礎,唯一的約定。
  我最喜歡的、最溫柔的采咲女士的希望。
  「欸,月子妹妹,這個世界也有很多好事喔。我找到了一堆新東西。」
  我將視線移回面前的少女身上。
  再也忍不住不去注視她。
  「有個願意安慰初次見面的男生的溫柔女孩,有個珍惜回憶的女孩。我覺得這個世界挺不錯的啊。」
  月子妹妹的大眼,浮現淚水做成的薄膜。
  那層膜立刻膨脹、破裂,淚水自眼角滑落。一旦裂出縫隙,洩洪只要一瞬間。豆大的淚珠接連滾落臉頰。
  「這跟那也,沒關係,學長太奸詐了……」
  她用力用手背擦臉,硬抹掉不可能藏得住的眼淚。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又扔出這句話。
  不是「像個小孩」。事實上,她就是小孩。筒隱月子的本質,是會拿肉包去跟傳聞中的貓像許願的,孩子氣的少女。
  女孩子也會有不得不哭泣的時候。
  逼眼前的少女停止哭泣,是唯有英雄才能做的傲慢之舉。
  我們會改變。變成普通的男孩,與普通的女孩。
  「只不過,也有沒改變的事物。發生那麼多事,我們仍然都在一起。」
  「講這種話,太奸詐了。這種 ── 」
  「在十一本筆記中,未來大概也會在一起。」
  以及,現在也是。
  我會一直陪在妳身邊。
  「學長,總是,總是會講,這種奸詐的話……」
  月子妹妹終於忍不住哭出聲。
  她癱坐在地,我輕輕摟住她的肩膀,她用手心擦著眼淚,在橫寺同學懷裡哭得越來越厲害。
  嗚嗚嗚,嗚啊啊啊 ──
  毫不克制的哭法。她大概,一直沒有改變。愛哭、膽小、迷糊、容易沮喪的,普通的女孩。
      
      普通的女孩,有普通的表情。
  將無從發洩的情緒,反映出來的表情。
  我摸著筒隱的背心想,這也是只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事物。


      「那個,我有個疑問……」
  「呣。但說無妨。」
  小豆梓像在上課般舉手發問,閉著眼睛的鋼鐵小姐回答道。
  「在我們玩脫衣版搔癢遊戲的時候,有兩個人跟笨笨的企鵝一樣,一起掉進中庭的池塘。」
  「是愛瑪努艾勒她們。」
  「有個人喝了果汁變得怪怪的,另一個人為了擺脫她,把熱水壺裡的水倒到身上。」
  「是我們。」
  「……真的很對不起。我對長頸鹿之神發誓,再也不會喝果汁……」
  從野性狀態下恢復的小豆梓,疑惑地歪頭環視周遭。
  「為什麼小月跟其他人也來洗澡了?」
  這裡是筒隱家的大浴場。
  從派對會場移動到這裡的少女們,只圍著浴巾齊聚一堂。
  「……因為我被弄得大哭一場。」
  筒隱有點悶悶不樂地說,在浴池裡用力抹臉。
  「妳、妳被人弄哭了嗎?」
  小豆梓瞄了鋼鐵小姐一眼。
  泡在浴池裡的鋼鐵小姐仍閉著眼睛,緩緩搖頭。
  「我當然很好奇,但我不會貿然追問。」
  「小月……」
  「我相信妹妹,也同樣相信後輩。有時因為一點小差錯而哭泣也是難免,因為我們活著。」
  她的語氣中蘊含身為年長者的穩重。
  「不好意思,我也進來打擾。」
  旁邊的橫寺四葉拿桶子裝水,溫柔地接著說。
  「因為弟弟叫我做之前從來沒做過的事……」
  「咦?」
  「我個人也有點嚮往跟一群朋友一起洗澡。不覺得這樣很不錯嗎?」
  「唔……嗯,對呀。」
  朋友多的小豆梓露出聽不太懂的表情,但還是點頭附和。
  「今天真的很謝謝大家。能大玩一場,我非常開心。可以的話,以後也一起玩吧。」
  「小事一樁!」
  愛美笑著說,從浴池射出她最拿手的水槍。
  全身溼透的四葉呵呵笑著。
  水噴得到處都是,快活的笑聲傳遍浴場。
  浴場瀰漫女孩子特有的柔和蒸氣及氣氛,耀眼到讓人睜不開眼。
  「話說回來,我也有個疑問。」
  那個充滿夢與希望與溫暖的空間。
  「 ── 結果,我家的陽現在跟誰在一起?」
  隨著四葉的聲音瞬間凍結。
  「呃……」
  大家目光游移,逐漸匯集到某個人身上。
  「在一起,是指?」
  位在中心的筒隱低聲詢問。
  「…………」
  眾人思考了一會兒。
  「牽、牽手之類的!」
  小豆梓紅著臉說。
  「一起出去跑步之類的……」
  鋼鐵小姐嚴肅地點頭。
  「揉!」
  脫衣所的方向傳來和氣少女的聲音,同時聽見麻衣衣尖銳的慘叫聲。
  其他人已經進來一段時間,那兩個人卻遲遲沒有現身。只有神知道脫衣所正在舉辦怎樣的百合宴。
  「……只講得出這些,這就是妳們的極限嗎?」
  愛美彷彿領悟了一切,語氣在所有人中聽起來最為睿智。
  「唉……」
  筒隱深深嘆息。
  「我明白想過普通的人生,就該找個普通人交往。說起來,今後我該如何跟學長相處?」
  她邊戳浮在水面上的鴨子邊說。
  「真的跟他做人就行了嗎……」
  「什麼叫真的!?」
  鋼鐵小姐瞪大眼睛。
  「我們之前都是假的做人野餐嘛。」
  「什麼叫假的!?」
  鋼鐵小姐張大嘴巴。
  「月子的小孩,喔喔喔、喔喔……絕對肯定超級可愛……」
  她急忙吸回差點流出來的口水。
  「萬一那兩人有過不純行為,我是否該親手殺掉自己信任的後輩……現在讓月子生小孩太早了……不,可愛……啊哇哇哇!」
  她的表情在菩薩與修羅間變來變去。
  「好奇的話,直接去問本人就行。」
  在脫衣所待很久的麻衣衣,不知為何汗水淋漓,終於走進浴場。
  「問橫寺嗎?不過,應當如何開口?」
  「不必擔心。」
  麻衣衣瞥了旁邊一眼。
  「因為我同時做了慰勞放下重擔的朋友,以及報復他把麻煩事推給我這兩件事。」
  「小舞?妳在看哪裡?」
  小豆梓跟著麻衣看過去,望向角落。
  角落堆著一堆不自然的木桶,蓋成用來擋住什麼東西的人工小山。
  她伸手弄垮那座山。
  「…………咦……」
  與躲在裡面的我四目相交。

  ……嗯,就是這樣。
  大家進來前,我就被麻衣衣五花大綁,監禁在浴場的角落。
  然而這是誤會。如果只有月子妹妹和小豆梓也就算了,全員到齊的洗澡事件,如姊姊所說,我從來沒經歷過。更何況待在現場從頭看到尾。
  這裡是漫無邊際的樂園,我終於抵達的新時代。「做以前沒做過的事」活動的一環。
  意即與私利私慾無關。我只是為了世界,懷著肝腸寸斷的痛苦心情,碰巧沒出聲隱藏氣息將珍貴的全裸畫面烙印在眼裡而已!
  「……唔咦……」
  在離我最近的地方與我對視的小梓,眼珠子轉來轉去。
  她看看我,看看周遭,看看自己,頭頂冒出熱氣。好可愛。
  「知道了吧。活該。」
  只有麻衣衣用浴巾遮住身體。我不清楚這孩子活該的基準在哪裡,但她是我的朋友,我想這一定是她給的殺必死。
  「根據奧坎剃刀定律,橫寺,莫非是色狼……」
  聰明的鋼鐵小姐即將打開真理之門。沒錯我就是色狼。機會難得請妳把妹妹交給我!
  「……唉。真的是,好色的大葛格!」
  愛美嘆著氣說,一副傻眼至極的模樣,躲在四葉後面。我想妳可能沒發現,那位大姊姊也挺危險的喔。愛美妹妹快逃吧?

  然後 ──
  「真是的,學長果然是變態。」
  筒隱無奈地喃喃說道,笑了。
  彷彿在新的世界中,找到了沒有改變的事物。
  跟平常一樣,用那雙像小貓的眼睛 ──


      啊,大家不願意原諒我。
  我受到筆墨難以形容的殘虐蹂躪式懲罰。月子和平的終結!在最後一集等待重回監獄的橫寺同學還有未來嗎!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7註 「井森」音近「蠑螈」,「矢守」音近「壁虎」。
  8註 出自《聖經》,不遵守上帝戒律的罪惡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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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3:0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Jackdaw 于 2018-11-19 20:21 编辑

0.橫寺陽人與筒隱月子

      早上的一本杉山丘上,升起一縷煙。
  「……早知道帶地瓜來。」
  「現在還不到烤地瓜的季節。」
  「月子妹妹竟然不以食物為優先……怎麼可能。還好嗎?身體不舒服?是不是今天吃太多了?」
  「你什麼意思,真失禮。」
  我們並肩看著天空,漫不經心地凝視那縷煙。
  它慢慢升向清澈的藍天,下方是劈里啪啦燃燒的火焰。
  燒著好幾本筆記的火堆。
  是她自己提議要這麼做的。
  「可是,真的好嗎?」
  我問了一次以防萬一,筒隱點頭回答:
  「……嗯。因為,珍貴的回憶我全部記得。」
  「這樣啊……」
  「一字一句、一舉手一投足,學長在世上犯下的惡行惡狀,全都被我儲存在永久保存腦內記憶體。」
  「這樣啊!?」
  月子妹妹眼神是認真的。好恐怖。真想盡快抹消物理證據對不對?
  我們茫然看著十一本文字結晶崩壞,化為灰燼,在原地站了一段時間。
  「……嗯。」
  不知不覺,我的肩膀感受到些微的重量。
  筒隱輕輕靠在我身上。笨拙地、提心吊膽地。
  我也放鬆肩膀,接納那輕微的觸感。
  「那邊也是。一直維持那樣不好嗎……」
  她的視線從煙上移開,在遠方的建築物屋頂上徘徊。
  我想了一下,明白她在講那棟倉庫。
  一直注意不讓鋼鐵小姐接近,導致它從筒隱的歷史中遭到遺忘的倉庫。像在等待腐朽般,被拒絕的少女神明沉睡的場所。
  「也許,我太執著於要控制歷史,害她寂寞了。」
  「嗯……」
  「如果我開放倉庫,那個人會對我笑嗎?」
  月子妹妹用「那個人」這曖昧不明的代名詞稱呼她。
  彷彿要模糊人類與神明的境界。
  貓神的誕生經過,一定也是這樣。從純粹的祈禱開始,匯集了人類想保護家族的願望於一身的祖靈,之後聚集到真正的信仰,連神像都有人幫她做出來。
  若是如此,我們真的對她做了很過分的 ──
  『 ── 小孩子想那麼複雜幹麼,笨蛋。』
  「…………?」
  思考被打斷的我抬起頭。
  筒隱納悶地看著我。
  好像聽到了聲音。
  僵硬、笨拙、溫柔的母親笑聲。
  「月子妹妹?」
  「怎麼了?」
  「啊,沒事……」
  也許她沒聽見。
  什麼事都沒有 ── 我懷著疑惑回答,做了個深呼吸。
  彷彿要將此地所有的吐息、某人的氣息,吸入體內。
  「倉庫啊,放著不管也沒關係吧?」
  「……學長?」
  「不用勉強改變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是這樣嗎……?」
  我輕輕戳了下筒隱的手肘,用眼神示意。
  長在山丘頂端的那棵杉樹,已經聳立在那裡很久了。世上八成沒有人記得它的樹齡。
  然而,它的根部 ──
  有棵剛冒出頭的小綠芽。
  隨著微風搖晃,混在雜草中,依偎著杉樹生長,強調新生命的存在。
  「月子妹妹,我覺得。」
  「嗯。」
  「正因為是神,神才會是神。」
  「這是同義反覆……」
  筒隱神情嚴肅,講出艱澀的詞彙。比起同義反覆,我更喜歡出演鹹溼素人片的女生(註9)。噢好痛,開玩笑的不要弄我手肘的關節!
  「神明做得到人類做不到的事,所以才是神明。祂們應該不會只窩在一個地方。大概也會去交朋友吧。」
  「……噢。」
  「如果她會對妳笑就好了。」
  我如此祈禱。不是希望,只是祈禱。
  祈禱我、妳和妳們,能一直面帶笑容。
  「呣呣呣……」
  筒隱又露出嚴肅的表情咕噥著,蹲下來用小小的手指玩嫩芽。
  也許,她果然沒看見。
  我當然也沒看見。
  重要的事物,總是眼睛看不到的。不會留在腦海,而是心中。
  就算我們沒看見,她們肯定看著我們。
  因為 ── 她們是我跟妳的神嘛。
  我如此相信。


      一本杉山丘吹過一陣強風。
  火堆的煙晃來晃去,從樹上飄下來的樹葉不知被吹向何方。月子妹妹舉起一隻手擋在眼前,抬頭看它飛走 ──

      「……哈啾。」
  打了個像嗆到的噴嚏。
  細小夜露碎片蒸發的大地,開始散發青草的熱氣。一本杉宏偉的影子烙印在地面上,宣告新的一天開始。
  「月子妹妹,該回去了吧?」
  「回哪去?」
  「不知道,回某個地方。」
  「……是啊。大家也在等我們。」
  月子妹妹握住我伸出的手。
  我們牽著手,依偎在一起,走下筒隱家的山丘。
  所有的故事,終有結束的一天。
  可是,不會結束的故事雖然不存在,一定也有無人講述的故事。
  這是漫長的終章,也是更加漫長的故事的序章。不會刊在筆記的劇情大綱及目錄上,全新故事的序章。
  我們的人生仍在持續,今後也會繼續下去。
  雖然不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待我們。
  有一條通往新世界的新道路,不用別人說,我們也會踏上去。
  「我能給妳幸福嗎?」
  「呣呣呣。」
  聽見我不經意的一句話,筒隱想了一下,抬起下巴。
  「在那之前。學長現在,幸福嗎?」
  「……誰知道呢?」
  我沒想過自己幸不幸福。幸福是用來分給別人的,絕對不是用來感覺的 ── 奧斯卡‧王爾德好像說過,又好像沒說過。
  「那 ── 」
  筒隱伸出空著的那隻手,碰觸我。
  她捏了下我的臉頰,下一刻。
  「上下拉啊上下拉,左右拉啊左右拉,畫一個圓圈嘿。」(註10)
  「啊唔呣啊!?」
  惡魔在我臉上肆虐。莫名其妙被當成牛頭犬玩。我的臉像剛搗好的麻糬般伸長。為什麼!?
  「嗯,為什麼呢?不告訴你。」
  月子妹妹歪過頭,故意裝傻。
  然後拉著我的手,在山丘上踏著跳舞似的步伐。
  「我會讓學長幸福。學長一定也會讓我幸福。」
  「……嗯。」
  我配合起她的步調。
  我們一同走下吹著舒適微風的舞臺,小跳步地走著,如同野餐時間的延續。
  月子妹妹用黑曜石般的大眼看著我 ──

  「就這樣,大家一起得到幸福吧?」

  露出完美無缺的笑容。
      


(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9註 同義反覆日文為トートロジー,鹹溼素人片日文為トロトロシロートモノ。
  10註 牛頭犬遊戲的口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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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8 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Jackdaw 于 2018-11-19 20:24 编辑

後記

      讓各位久等了……!
  非常對不起一直等待的讀者。真的。
  這一集是整部作品的結局,我也想過是不是該只寫大家玩成一團相親相愛的故事、能無限持續下去的歡樂劇情,煩惱了很久,可是,果然該把故事好好作結才合乎道理,於是就成了這樣。對責編大人提出任性的要求,真是對不起。
  爽朗王子 ── 更正,《變態王子與不笑貓》是描寫幸福王子這個英雄,以及小貓、燕子、公主、魔法師等人的人生態度的故事。
  他與她與他們該講的故事,暫時告一段落。
  責編大人也說過,有機會的話想找個時機出戀愛喜劇時空下的各女角的結婚典禮、婚前旅行、新婚生活等充滿閃光的幸福短篇集。類似片尾曲播完後的彩蛋。
  那種電影的餘韻我也很喜歡。

  以下是謝辭。
  世界之神カントク老師。您不僅連文章的細節都注意到,還畫出輕易超越內文的插圖,這八年來我每天都被萌得要死。從彩頁的光線到最後一幕,這一集的插圖也超級神。變貓的一切都是多虧有カントク老師。等我投胎轉世一定要變成鶴,為您織一輩子的布以示謝意。
  負責漫畫版的お米軒老師、山田老師。兩位竟然能將內文有大量獨白,明顯比較適合文字媒體的本作完美地畫成漫畫,我總是感謝又佩服。大家都可愛到不行,我很高興!等我投胎轉世一定要變成烏龜,活上千年萬年讓兩位的事蹟流傳下去。
  漫畫的完結篇第八集也在同時發售!漫畫版是用自己的方式收尾,希望各位讀者務必看一看,比較不同之處。
  責編大類大人,一直以來謝謝您的照顧。要是少了您那有如超級工作狂的工作態度,以及偶爾提供的溫柔糖果,我絕對不可能走到最後。完全無法想像少了責編要怎麼出書。下輩子我會投胎成正派人士。
  前任責編岩淺大人。謝謝您願意扶養剛開始學走路的變貓。對您忘恩負義,真的十分抱歉!相信下輩子我會投胎成快筆作家。
  答應我強人所難的要求,負責設計的ムシカゴグラフィクス公司、比我更仔細地確認重要設定的校對大人、在緊湊的時間下幫忙校對的萬木社長及編輯部的各位、各位出版相關人士、光聊天就會讓人很開心的以鈴木監督為首的動畫工作人員們,真的謝謝你們。我想在投胎轉世前好好答謝各位。
  世上第一個看過變貓的H、配合我取材的M,如果你們看到這段文字,謝謝你們。

  以及陪伴這部作品到最後的讀者。
  想到各位追了這部作品這麼多年,我都感動到哭了。真想一個個跟各位道謝。如果各位能在未來某一天想起本作的角色們就太好了。
  順帶一提,新作《被學生威脅算犯罪嗎?第一堂課》跟十二集同天發售。是補習班老師接受了可愛、溫柔、品行端正的學生的小請求,人生被搞得一團亂的現實故事。
  這部作品也很有趣。可以的話請看一看,一定不會有損失的。

  那麼最後。
      Hentikan變態!(真的非常感謝)



    我是負責插畫的カントク。
    終於結束了…好感慨。
    歡樂、可愛、偶爾有點哀傷的這部作品,對我來説真的很重要。
    是就算有段時期我在休息,仍然一直存在於我心中的作品。
    向與這部作品有關的所有變態,以及看到這邊的所有變態致上謝意。
    即使我們因為貓神的力量回到十年前,還是要再遇見喔。
    故事雖然暫時告一段落,如果還有機會見到面,就太令人高興了。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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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1 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完结了,不容易啊
发表于 2018-12-1 16:2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baygel 于 2018-12-1 16:23 编辑

第十二本,真心等待不容易啊!
由第一本到现在,不过就是想看看会不会有番外篇或外传,因为王子的“外事”真是好感兴趣呵
发表于 2018-12-1 16:31 | 显示全部楼层
這不知道算不算是 開放型后宮
发表于 2018-12-1 19:38 | 显示全部楼层
完结撒花,,,追了好几年,看到结局了qaq
发表于 2018-12-1 20:04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后记,尖端看来也想代理新作啊,不过12卷和11卷隔了这么久,都快要忘记了……
发表于 2018-12-2 00:0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之前记得说过12卷之后有一个短篇集,然而这块一年了,是我记错了?
发表于 2018-12-2 00:34 | 显示全部楼层
完结撒花,完美微笑的月子好美kkk。话说当初我就是因为不笑猫来的轻国。一晃过去好几年啦
发表于 2018-12-2 02:02 | 显示全部楼层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发表于 2018-12-2 07:1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z013033 发表于 2018-12-1 16:31
這不知道算不算是 開放型后宮

反正最後肯定是月子獨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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