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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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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本] [唐边叶介]二重身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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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24 22: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accdexr 于 2018-12-26 18:0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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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辺葉介
插图:シライシ ユウコ
图源:失误小忍
翻译:千夏一秋、Lain__ever
原帖:http://bgm.tv/blog/285897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翻译组不负担任何责任。
转载请征求翻译同意并请注明以上信息,尊重翻译者的辛勤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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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的话:
唐边老师的最后一本也总算填完了,全作品汉化大成功。
原本这本在轻国其实有人翻,只不过由于不知名原因最后坑掉了,于是我在把她之前所有翻过的校对了一遍的基础上补完了。(愉悦偷懒ww)
原帖在这:https://obsolete.lightnovel.us/thread-541478-1-1.html

闲话就不多说啦,和上本一样,语文水平不好还请多多包含,错翻,漏翻的地方随时可以告诉我,当然错别字也行,这次没啥时间自己再回头对一遍了

特别感谢:     
       原翻译:千夏一秋     扫图:失误小忍(尤其是小忍老师时隔五年还回复了咱)



  简介
  ——我的恋人是移植了已故恋人的记忆的克隆人。
  我把已故恋人的所有记忆移植到了克隆人的身上。
  和新生的二重身恋人一起生活,
  然而,做梦都没想到我和她会被逼得走投无路——
  期待已久,唐边叶介的复活之作,直击心灵的SF恋爱物语

评分

参与人数 3轻币 +42 收起 理由
lwq553238966 + 13 工作辛苦
学龄前儿童 + 13 工作辛苦
玖月神威 + 16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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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轨道两旁伫立着高楼大厦组成的混凝土障壁,列车疾驰于谷底。每逢到站车门开启,犹如洪水般汹涌的上下车人群便汇集在一起,为了防止被其冲走,只能拼命抓紧扶手。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都市,用胜于耳闻形容更为恰当。如果没有像这样切实体验过的话,我这辈子大概都不会知道都市是个什么样吧。看着这些毫无瓜葛又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们互相推搡着对方的肉体,我的心中不禁浮现出人性消失这样的词语。光是体味到这点,自己从深山里出来也算值了。
  「小悠,好多人呐。」一同前来的恋人对我小声耳语道。
  若是在这里回答她,自己乡下人的身份便会由于口音暴露,因此我装作没有听到,一言不发保持缄默。然而,不知是不是真以为我没听到,她又再次将「好多人呐」重复了一遍。为什么就不能机灵点呢,想到这我有些生气。
  由于坐过了站,只好选择折返回去,一番折腾过后总算抵达了目的地。那之后两个人在车站的咖啡厅随便吃了点东西,来到外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初次造访,夜幕下的繁华街到处闪烁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其间充斥着无数喧闹声。两个人战战兢兢地行走在其中。
  那时我还是个高中生。尽管现在的孩子不管修学旅行还是远足似乎都能跑去很远的地方,但在我们那个年代却并非如此。受迫于神奈川爆破事件以及岩手沖的潜水艇事故,在我们的整个中小学时期,公立学校都采取了限制旅行的措施。虽说不至于波及到家庭旅行,然而世人的假期正是我家的耕作日,所以也并没有假期里全家出游的习惯。因此,直到初次来东京之前,我一次都没有离开过家乡,说起都市,总免不了想起离家两站远的繁华街。但远不及真正的都市光鲜亮丽。
  即便调动上全身感官也无法处理的大量情报,每走几步又会有新的世界展现在自己的眼前。当时的我完全就像个情报中毒者,面对茫茫多的巨大情报量,一下子就入了迷。
  两个人手牵着手,一边时不时发出感慨,一边沉浸在穿梭于小巷之间。喝醉了的男人抱住电线杆大喊大叫。与我们年龄相仿,手持募捐箱,面色凝重高声呼喊着反战口号的少年少女们。停靠在十字路口的移动贩卖车上竖立着写有『转基因牛不使用!100%纯天然牛!』几个大字的旗帜,一旁挂着重重黑眼圈的青年正在卖汉堡。商店橱窗内播放着全息投影,影像里身着暴露的女性搔首弄姿跳着舞。百货商场前,展示着由宇宙开发局制作的宇宙生活家庭模型,看样子在进行着资金筹集。似乎是嗅出了我们身上的乡下人气息,心怀不轨的大人带着一脸坏笑靠了过来,我赶紧拔腿就跑。待回过神时才发现恋人不见了。
  手机电量已经用完,无法联络。在附近试着找了圈也没有见到她的身影。要不自己一个人先回去吧?恐怕也只能这样做了。她比我更加可靠,平日里也总是在一旁发号施令。虽说多少感到有些厌烦,但决定一个先走倒也并不是为了报复。想要带着这份在街上得到的兴奋之情入睡的我,很快将那个可靠的她忘得一干二净。
  面对无数眼花缭乱的风景,我已然如痴如醉。径直回家后,迎接我的是等候在那打算叱责孩子晚归的父母,然而他们的说教我几乎没怎么听,自顾自说着今天所见到的繁华光景,以及毕业后想要去东京读大学的愿望,看着双亲那一脸诧异的模样,感到满足的我就这么去睡了。
  不久后,当天夜里从恋人那收到了许多短信。看样子是平安到家了,但似乎因为被一个人丢下十分落寞。电话也不接,一个劲给我发着短信,字里行间充斥着愤怒。最初还只是质问的口气,到最后则变成了「去死」「诅咒你」等一系列可怕的过激词句。都被说到这种地步了,实在觉得很对不起她。最后一条短信上显示的发送时间是凌晨四点,而我读到它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六点半了。想着赶紧谢罪,我打电话发了短信过去,可对方好像设置了拒绝接受,根本无法联络。连休结束前往学校的当天,也没有见到她的身影。第二天,第三天她依然没来学校。手机也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还没来得及道歉,她就这样退学搬家了。
  那之后,有听到传言说她是通过非法克隆诞生的克隆人。
  而突然搬家正是因为自己的真实身份被周围人所知晓无法继续呆在这里,似乎现如今也依旧和养父母过着四处迁居的日子。
  这么看来恐怕传言是真的,然而即便如此,总感觉造成如此局面的导火索其实是我。就算当时她已经决定了搬走,但至少在最后的假期选择了和我待在一起,肯定有着相应的理由。或许是有什么话想要向我传达吧。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想到她的事我就感到心存芥蒂。可是,说不定正由于是克隆人她才会出落得如此漂亮,唯独这点能让我得以接受,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Prologue

  脑海中不断闪现着绚烂夺目的景象。虽说有像走马灯这样的形容词,但遗憾的是我从没见过那玩意。即使实体已经绝迹,却无法找到其它替代物,仅仅靠着语言流传了下来,想必拥有着无可比拟的美丽。
  而呈现在我脑海中的画面,同样变换着鲜艳的色彩,让人感到眼花缭乱。我想起了高中那会初次走在新宿街道上时所见到的景象。现如今看来稀松平常甚至厌烦的这份嘈杂,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无比美妙。噪音混杂着旋律,光影瞬息万变,这一切都让我意乱神迷。
  然而我想起了在更加久远的过去,和父亲手牵手参加秋日祭的事。幼小的我任凭父亲牵着手快步行进,周围大人们的庞大身躯遮住了视线,完全不知道在哪走了多久,仿佛误入了迷失之森。每当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空隙向外张望,都会收获不同的景象。灯笼的光亮,炒面摊上微微挂着汗珠的脸孔,不知是否刻意为了模仿某角色而制作出来的奇怪面具。刚想着是不是听到了笛音,身后又突然传来了小孩的叫喊声。
  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闭上双眼,此刻在自己的大脑内侧不断持续着。如同之前所提到的,用祭典上的喧闹形容最为恰当,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它表示我的身体现在正处于极度疲惫。
  由于疲劳过度积累,大脑陷入混沌,思考愈发浑浊了起来。不仅如此,身体各处也传来了疼痛。看了眼时钟,已经是五点了。咦?真的吗?怀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我又看了一遍,时钟上显示的数字依然没有变化。
  看来总算熬到了早上!就算从现在开始睡,剩下的时间也不足以恢复体力。半吊子的睡眠只会换来更多的劳累。于是我放弃了继续睡下去的打算,从棺木般狭窄的空间里爬了出来。手掌和袜子底感受着金属梯的冰冷,好不容易下落到地面,由于膝盖乏力差点跌倒。
  这几天一直在工作。尽管精神集中期间完全不觉得疲惫,然而闲下来之后可没那么好过。很久没有遇到体力消耗这么严重的情况。一想到成年后的各种勉强行为可能会削减自己的寿命,心情就莫名变得不安了起来。
  穿上拖鞋啪嗒啪嗒四处走着,脚底传来的震动让我头痛欲裂。宛如乘坐在小船上,整个世界都显得摇摇晃晃。啊啊,这感觉真是讨厌。或许是因为我最近进食过少,从而导致卡路里欠缺所产生的现象。今天可是重要的日子,这样下去可不行。我长久以来的努力正是为了这一天。
  总感觉越是在这种关键时刻越容易犯错。实际上,我并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失败率更高这点是否具有说服力。对此也从未研究过。也有可能只是在关键时刻的失败更令人不知所措,因而使得人们产生如此错觉。这种心理规律叫什么来着?记不清了。无论如何,『关键时刻必定会失败』这种说法并没有数据为其撑腰。一定是迷信。纵使将来科学再怎么发达,像这样的小误会将一直伴随人类,逐渐远离真实,引导进入迷之森林。即便再如何小心提防,面对其军队迷彩服一般的迷惑性,意识总免不了遭到侵蚀。
  为了不被这种幻想所蛊惑,现在应采取有建设性的行动。为此,当务之急是摄取营养。毕竟大脑也好身体也好,都渴求着能量。
  说起来,信州的土特产馒头是谁带过来的?箱子放在入口处桌上,打开盖子,里面还剩着两个白色的馒头。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纸塞进嘴里,心情稍稍冷静了一点。
  昏暗的房间里,传出了阵阵鼾声。屋内一侧排列着八个像棺材一样,或者用胶囊旅馆形容更为合适的单间。我刚出来的那间,此刻仿佛洞穴般向外张开漆黑大嘴,其它几间的遮光帘都垂着。看来房间已满。这或许是我头一次遇到这么多人留宿。平时只有我和棚井住在这,最多也只是一两个没赶上末班车的凑合睡一下。原本这里就不是供人留宿的地方,出入口附近的墙壁上也张贴有相关告示。
  『这里是休息室,请勿留宿。』
  纸张上记载着冰冷的印刷文字。什么时候弄的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一定是谁对我们的留宿感到不满,为了警告像我这种嫌回家麻烦而直接搬进来住的懒人特地贴在这的。恐怕是南云的杰作。虽然没有证据,但她平时就对我们的这一做法颇为反感。我常常一边抓着睡乱的头发一边打字,有洁癖的她,总是针对这点发牢骚。
  确实,没有人会喜欢不整洁的环境。留宿固然方便,但人如果不洗澡洗漱,很快就会发出异味。我也已经三十岁了,逐渐开始染上乡下祖父被褥里那令人怀念的气味。尽管我本人并不怎么讨厌老人臭,但世间大多数人对此都无法接受。给他人带去不快并非我的本意,所以今后必须更加注意。
  一边哼哼地嗅着袖口一边来到走廊。光线透过百叶窗的间隙射进屋内,在我的脚边洒下明亮一片。
  从后门走出建筑物。东边的天空已经染上了朱红色。另一面,西边仍笼罩在青黑难辨的昏暗之中。而我的头顶上空,在二者的结合下此刻正渐渐被一抹诡异的桃红所取代,怎么看都像是会带来厄运的不祥之色。
  土地上坐落着A、B两栋建筑物。作为研究所可以说得上是相当宽广,现如今在这活动的只有我们团队。
  曾经还有另外几组人马在这里进行研究,可伴随着资金减少前后相继解散,到头来只剩下了我们这队。所以这里看上去显得有些过于空旷,然而对此我们也束手无策。无人使用的房间还有很多,虽说想要将其有效利用,但考虑到我们的研究机密性较高想必也是难以实现。风从两栋建筑物之间呼呼吹过。鼻尖感受着清晨的气息,我在出入口旁的自来水管前,哗啦哗啦洗着脸。
  尽管衣着单薄,但并不觉得冷。看来已经到夏天了。再过上不久,蝉群们便会开始演奏,超市里的西瓜也即将上架。届时,研究所里的那帮家伙肯定也会嚷嚷着买西瓜来吃吧。一想到这我不禁唏嘘起来。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小学时发生的某件事,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西瓜。
  那天我和祖母两个人留在家里。时值仲夏,我对祖母切好放在冰箱里的西瓜眼馋到不行,然而自己的那份已经在早上吃掉了。祖母的菜刀上有一股铁锈味,凡是她切过的东西都会沾染上这种味道。我一边抱怨着这点一边把西瓜往嘴里送。最后剩下的那块,是祖母的。今早吃过早饭后,她留下一句身体不舒服便回了房间。实在忍不住想要解馋的我,跑到她房间询问是否能将剩下的那块也吃掉,却并没能得到回复。摇了摇身子依然没有醒来,而且没了呼吸。这时我才发现了异样。心想着必须赶快把情况告知大人,不这么做的话奶奶就没救了,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已经为时已晚,可那份令人背脊发凉的责任感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拜其所赐,自那以后我只要一看见西瓜就会回想起当时的心情,几乎快要哭出来。连气味也不愿闻。所以每当有人带西瓜来研究室,我都会第一时间选择逃走。毕竟,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看到放在盘子里的西瓜竟然会哭出来,这种事怎么都说不过去。我自己也觉得很没出息,但就是控制不住。话虽如此,那最后一块西瓜究竟是谁吃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冲完凉,换上干净衣服打好卡。在空无一人的研究室里确认起昨天的数据。这是各路专家经过严密探讨后得出的结果。像我这种无名小卒再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花样来,只不过是在大家来之前打发时间罢了。无论哪个数值都处于正常范围,离成功仅一步之遥。失败的可能性几近于零。然而,一想到说不定会失败我就觉得坐立不安。恐怕没人会比我更在意实验的结果。
  尽管希望尽早打开实验室门看看她的脸,但直到十点为止的免疫测试前都禁止入内。就在我翻着书完全冷静不下来的时候,有人敲了敲门。「早上好」,进门后恭敬打着招呼,身披灰色短外套的男人,是东京都内某动物园的饲养员。
  这所研究所从以前开始就在实验动物的饲育方面受到他的很多关照,现在也是如此,会在上班前特地过来看看情况。由于经常留宿比其他人更早出勤的缘故,至今为止我已经接待过他好几次了。在不善言辞的他开口说话前我便已经理解了他的意图,转身去拿饲养室的钥匙。
  饲养室位于建筑物的西侧尽头,里面设有一架巨大的铁笼。在那之中蹲坐着一头中型黑猿。一走进饲养室,她便缓缓站起身来,茶色的瞳孔转向我们这边。(注:猿是灵长目人猿总科动物的通称。下文所提到的倭黑猩猩也是猿的一种。所以,克隆出来的猿其实就是倭黑猩猩,不过唐边叶介老师在原文里就是分成猿和倭黑猩猩两种说法来写的。为了避免阅读混乱先在这里说明一下。)
  「很健康呢。」
  他用带有地方特色的口音轻轻说道。
  猿三步作两步靠了过来,透过铁笼间隙伸出了布满长毛的手臂。饲养员抚摸着她的手背。
  「皋月也很喜欢被这样做。」饲养员重复着我已经听过无数遍的台词。
  他口中的皋月,对眼前这只猿来说是母亲般的存在,是一头雌性倭黑猩猩(bonobo)。还是说拿双胞胎来形容更加合适呢?然而准确来讲,两种都不算。
  这只猿,是用皋月的体细胞培育而成的克隆倭黑猩猩。因为是皋月的克隆,所以名字叫梅。虽然简单,但却是很有用的命名方法。同时也是我们值得纪念的研究成果。(注:宫崎骏经典动画《龙猫》里的主角姐妹,姐姐草壁皋月,妹妹草壁梅。)
  她可不单单只是单纯的克隆体这么简单。作为克隆母体的皋月也是家喻户晓的天才倭黑猩猩,能够使用写有文字的卡片传达想法,也可以通过玩具钢琴弹奏几首简单的曲子。而这些梅也同样都能做到。当然,研究所的各位并没有特地去教导。这里本来也不是为了这种事而建立的。将天才倭黑猩猩,皋月脑子里的东西,原封不动地移植进克隆大脑里,这种记忆移植技术才是我们的研究成果。
  由于是原封不动地移植,所以不仅仅外貌一样,习惯、癖好,甚至连兴趣和行动模式这些也几乎全部复制了过去。所以,梅自睁开双眼的那一刻起,就和代替皋月父母将其从小照顾到大的饲养员亲近了起来。从实验室里醒过来的梅,看到周围守在她身边白衣人们,害怕地跑到饲养员身边大叫,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一般。那真是无比美妙的场面。
  那之后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检查,尽管已经确认了实验成功,但还是把梅继续留在了这里。饲养员对她的境遇很是同情,因此才会经常像现在这样,违反契约前来与其会面。今天也是特地带了水果过来,亲手喂给梅吃。梅用门牙啃着通红的苹果。最近农民变少了,苹果也随之涨价,成了昂贵的奢侈品。
  倭黑猩猩和饲养员的谈话结束了,我无所事事地呆站在原地等着其他研究人员的到来。无意间,摆放在饲育室角落的花引起了我的注意。究竟是谁把囚禁黑猿的房间装饰得如此风雅,饲养员吗?「不是我,是富田老师弄的。」,对于我的询问,饲养员给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真的。老师他,每周都会买新的花过来。说是为了这孩子准备的。」
  「哈...」我暧昧地应了一声,想着原来猩猩也会赏花啊。
  「其他动物如何我不知道,但至少对这孩子而言是有意义的。花的颜色和香味,能让她心情放松。如果给她花,她就会露出满足的表情。不过,不可思议的是,皋月并不会赏花。」
  「这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距离实验也已经过了一年,倒不如说在环境的影响下,会出现和母体不同的习性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是人类,在特别的处境里,性格也会改变。环境改变了,感受也会随之产生变化。」
  「按理来说确实是这样。」
  是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吗,他轻轻摇了摇头。
  目送饲养员离开后,我回到了研究室,棚井已经起来了。和往常一样,他手持马克杯,撅起上嘴唇小口嘬着冲好的咖啡。头发像是经过严密测量一样,笔直地分成了三七分,不知是不是喷了太多整发液,明明应该是很干净的,看上去却有点油腻。
  「你要来一杯么?」与我目光交汇后,他出声说道。他每天都会问一遍这个,因此我也和往常一样回绝了。
  「今天就破例喝一次怎么样?你看起来很困,稍微喝一点让自己清醒些比较好喔。」
  「拒绝一切咖啡因。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为什么你还是要每天不厌其烦地劝我喝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说不定今天就突然改变想法了呢?不是有句话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嘛。你也是个大男人,我每天都期待着你的改变哟。」
  棚井笑着,慢慢抿了口咖啡,继续说道。
  「要真是那样的话,希望你至少隔个三天再来问我。」
  「嘛,闲聊就到此为止吧。比起这个,现在心情如何呢小土师。终于要和阔别已久的恋人重逢了。如此戏剧性的再会,就算放眼整个人类历史也是史无前例的吧?这种时候,人类会产生怎样的心情呢,快说给我听听。喂喂,干嘛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是不想被我问这种问题吗?真是的,有什么不好说的?我们可是在这里共度了不少日夜的好伙伴吧。这一个月里,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比花在老婆孩子身上的还要长。这么个小问题,你就老实告诉我呗。」
  「照这么说,你回家去不就好了。」
  听到我这么说,棚井夸张地抱怨了起来。
  「别这么无情嘛!你又不是南云。拜托说一些更有人情味的话吧。那孩子也真是的,一靠近她,她就会说好臭啊,好脏啊之类的话对吧?完全没有丝毫对前辈的尊敬之意。不过这话也只能和你说了。说起来南云和你同岁吧?这是不是你们这一代人的共性。不不,不用假惺惺地来夸我。毕竟违背良心的事谁都不想做。我只要能在这无拘无束地重复着不断做实验的生活就够了。说到底,这才是最幸福的事!如果能在这工作到死就再好不过了。我的家人也是,能得到够他们花上一辈子的保险金肯定也会很开心的。明明如此一来便能皆大欢喜,可这好像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达成的目标呢。」
  这么说着,棚井耸了耸肩笑了。笑了一会儿后,他清了清嗓子,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了,这些东西反正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你应该打算好了等她康复之后,把她接回家一起生活吧?就是为了这个才努力工作的呢。这点和我们不一样。从此你便有了应当回去的地方,世界也因此将变成蔷薇色。真是的,说得我都羡慕起来了。哎呀,说了这么随意的话,估计又要惹你不开心了。不过我可没有恶意哟。毕竟,这是多么美好而又浪漫的事。对了,今天我可以拍摄下这一瞬间吗?我知道这里有用来记录的照相机。可这还远远不够。应该用更令人感动的方法,记录下那值得纪念的一刻。怎么样,这可会成为你一生的珍宝哦?是吗,不愿意啊,那就没办法了。」
  说罢,他又一个人笑了起来。
  随后他进入了自言自语的状态。其间,我又回到了核对数据的工作中,「呀!」忽然间传来一声怪叫,我看向他那边,摆放在桌上的终端机屏幕上,显示着今天的新闻。似乎是反战团体代表还是什么人宣布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棚井看了之后显得非常激动。
  「新闻说已经举行和平会议了!这下可糟了。战争结束了!」
  「这种新闻不是很常见的吗?明明战争还没结束,却总是有新闻说战争结束了。」
  「不不,总感觉这次不太一样。这下可麻烦了呐。战争一结束,我们肯定会面临失业。最坏的情况下这里的绝密研究内容也将公之于众,这样一来我们或许会受到伦理道德方面的谴责。」
  「哈啊...」
  「才不是什么哈吧!最近不是有德国那边的博士被杀了吗?现在可不是那么从容不迫的时候。可以断言,如果战争结束了,这个国家99.9%的研究克隆的学者都会被杀的。」
  「陈述自己的意见时用上99.9%这种数字会让别人觉得很不靠谱。」
  我不禁叹了口气。
  「抱歉,今天我没有心情陪你聊这些。」
  「脑子里只有恋人的事吗!真是的,年轻就是好啊!啊啊,难办了,这可难办了。……啊,喂,快看这个。说是竹荚鱼闹鱼荒了!到了秋天,如果不能尽情地吃竹荚鱼的话,我该如何是好……」
  棚井还在不停地说着。直到在休息室留宿的其他研究员陆续到来,他才总算肯放过我,与他们重复起了同样的台词。
  棚井并不是什么坏人,平日里工作认真也不说谎,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容易陶醉在自我的世界里。明明什么还没做我却有点累了,背过脸打起了哈欠,是因为紧张的心情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缓解吗?迷迷糊糊之间,我趴着桌子小睡了过去。
  很快,随着距离正式开始的时间越来越近,研究室里渐渐热闹了起来。被喧闹声吵醒的我,这才发现富田老师已经坐在了座位上。总觉得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早晨,我必须对身为实验负责人的他说点什么。然而就在我酝酿着该说什么好时,晨扫开始了。在这座研究所内,按照富田老师的管理方针,每个职员的一天都得从打扫自己周围的环境开始。对于这种连小学都不会有的规定,大家一致认为交给专门的清洁工去做就好,可老师始终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将晨扫视为工作认真对待,即使反对呼声再高也不曾有过丝毫让步。也不知是不是他从小在寺院长大的关系。
  打扫结束,会议开始了。内容主要是对今天的计划进行说明,以及最后一次确认具体工作流程。能感觉到大家都很紧张。这也是当然的。今天我们将要见证的实验结果,恐怕在这个世界上还属首例。
  我们就像是注视着白雪公主的小矮人一般。
  此刻不管是手上还有其他任务的,亦或是没事闲着的,所有与这项研究有关联的人们都聚集在这里,围在正睡得酣甜的她的床边。大家都为了见证到成功的瞬间,即她睁开双眼的那一刻。
  富田老师轻咳几声,用衣角擦了擦嘴,小声对在站他身边的南云嘟囔着什么。对此南云轻轻点了点头,拿起圆珠笔在随身携带的记事板上飞速记录着。从隔着床的我这边望去,只能看到涂装四处磨损,露出里面白色部分的板背。尽管大家一再抱怨不想再看手写的文件了,她还是我行我素,没有想改变的样子。
  四面无窗的实验室内,包裹在白大衣下的研究员们谁也没有开口。只有堆积在床边的测量仪表的哔哔声,以及有人偶尔活动身体时发出的衣服摩擦声刺激着听觉。地下室的墙将一切多余杂音吸收,强调着寂静。
  空气中充满了紧张,这其中最为神经紧绷的,无疑是我。喉咙干燥,冷汗冒个不停。想要大声说点什么,但这样做了的话一定会被撵出去吧。
  她静静沉睡着,身上缠满了各种仪器的软线,一旁显示器上的数字代表着她目前的状态。我站在床边,来回看着屏幕与她的睡脸。显示出各项数据都处于正常,脑电波也无异样。然而最重要的那一串数字仍未出现,它直接关系着实验的成功与否。
  已经中断了药剂注射,就算她早醒了也不奇怪,不过她还是继续沉睡着。荧光灯照射在她白皙的脸庞上洒下阴影。刚接触到外部空气不久的肌肤,仿佛才出生时一样光滑,没有一点小疙瘩和雀斑,宛如人偶一般。
  我的恋人木原慧,年初时被告知余日不多,不久后便离开了人世。时值十二月,还没来得及迎接新年到来,躺在床上日渐消瘦的她,最后就这么如同枯枝般死去了。
  已故的她,正是向我们实验提供细胞和大脑数据的,原所有者。
  这些都是在慧刚入院时采集的。体细胞保存在烧杯里,大脑构成则通过我们开发的特别装置,经解析后化作了数据。于是在她死后,我们将她留下的体细胞培育成了疑似胚胎细胞的物质,随后促进其成长制成了克隆人。然后,把装置中的数据移植进浸泡在培养液里的肉体,以及什么都没体验过的全新的大脑内。同用皋月制作出梅一样,这样一来,具有和慧一模一样肉体,意识,人格,智力的人类就完成了。通过死者遗留下来的信息,使其得到完整的重生。这正是弗兰肯斯坦研究所,以及我们这个曾饱受奚落的小组的最终目的。
  将来,这项技术似乎会用在应对政府要人的突然死亡上。这次实验也是基于此而展开的尝试。假如木原慧现在能够醒来,实验的成功与否便可一目了然。木原慧是否能通过自己的意识注视这个世界,产生思考,和以前一样叫出我的名字,也就是说当她的复活真正能得到确认时,我们的实验就可以基本宣告成功了。
  在她死后,我为了让她复活不分昼夜地在这栋混凝土制成的建筑物里一直看着显示器所显示的数字,拼了命工作着。自送走她的那天起,连丧服都没换就来上班了,身上还萦绕着沉香的香气。虽然同事们什么都没说,不过一定很看不起我吧。就连我都想嘲笑自己的可怜。不过,想笑就笑吧。只要实验成功,能让她回到我的身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眼皮渐渐沉重。大概是由于一直盯着同一张脸用眼过度的缘故。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继续望着她的睡颜。
  她的新肉体,比起她死的那会儿要年轻不少。和我初次遇到她时一样,甚至还能追溯到更久之前。光从外表来看,大概二十岁不到。据说是考虑到健康上的风险特意这么做的。至于慧醒来后对于自己变年轻一事能否顺利接受,这也是实验的课题之一。
  当然,课题并不只有这一个。尽管已经在智力较高的倭黑猩猩那取得了成功,但放在与之相比更加复杂的人类身上未必能获得同样的结果。希望顺利无事。一面这样祈祷着,一面注视着慧,总觉得会发生什么变化。
  就在刚才,她是不是轻轻动了一下?还是因为我太累所以眼花了?不,不对。确实是她的脸部出现了变化。
  看着看着,她的额头上浮现出了细纹,同时还伴随着呜呜呜的呻吟声。我回头看向富田老师。老师冷静地用食指推了推银边眼镜的镜框,对我点了点头。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我重新回头看向慧,她似乎想要起身,黑发轻轻掠过脸颊。围观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了啊的一声。因为身体大幅度的扭转,测量脑波的软线挂在了床的边缘。我慌慌张张站了起来,捏住软线防止它们脱落。
  与此同时,我再度看向她的脸。只见她微微睁着双眼,这次发出惊叫声的换成了我。
  隐藏在睫毛下的乌黑瞳孔,由于接触到屋内光线发生了收缩,迅速把握起了当前的状况。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警惕地打量着围在自己身边的白衣人们。随即,她的脸上浮现出了困惑之色。不久视线落到了我的脸上,就这么停住了。
  「……悠司。」
  她叫了我的名字。没有听错。虽然声音有些沙哑,但她确实清楚叫出了我的名字!一直沉睡在培养液里的肉体,醒来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名字。这代表一年多前从慧大脑里采集的记忆,经由我们开发的装置,切实在这具躯体中复苏了。能感到此刻自己的面容僵硬,心脏砰砰直跳。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富田老师,果然他也是一脸紧张的样子。
  「……这是?」
  环视着贴在自己手上脸上的软线,她——慧惊讶地问道。
  「不可以取下来喔。这些是连在机器上的。」
  「啊,对不起。……可是,感觉这里不像是医院……难道是地下室?」
  带着努力讨好对方的生硬笑容,她又问了一遍。
  「没错。这里是我工作的研究所。不记得了吗?」
  「啊啊说起来似乎是这样。虽然有印象,但好像又有点记不清了,好奇怪的感觉。啊哈哈,我到底是怎么了?大概是睡迷糊了吧。」
  「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之先把你所记得的,按顺序说说看吧。还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来研究所吗?」
  「唔......貌似是让我来协助实验的。采集身体组织,用特殊装置察看我的大脑......啊咧,我这是睡着了吗?对不起,估计是生了病的缘故。可能是药的副作用。医生给的新药,吃了之后好像有点犯困......啊啊,所以大家才会围在这里,等我醒来吧!不好意思。那个,已经没事了,你们可以继续......」
  我制止了慌慌张张想要低下头的她。
  「不,不用了。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诶,是那样吗?也就是说,实验在我睡着的时候完成了。对,对不起。」
  「好啦,别再低头了。你不需要道歉。」
  「可是,总觉得很抱歉......看大家一直盯着我,就想着是不是惹你们不开心了......」
  「没有的事。大家只是很担心你的情况。」
  「哈......是这样呀。」她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那个,既然这样的话,我也差不多该回医院了......」随后小声说道。
  我摇了摇头。
  「没那个必要。你已经不用再去医院了。」
  「呃......这是......?」
  慧眨了眨眼,仿佛一时间陷入了混乱。
  「因为,你已经康复了。」
  「诶?」
  「怎么说好呢,或许在你看来自己才刚来研究所不久,但实际上,那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实验已经全部结束了。大家之所以现在聚集在这,正是为了确认其结果。看样子应该是成功了呢。因为你并没有意识到实验结束的事实,认为自己仍身处当日。」
  「咦,啊,是的......但是......」
  「你是木原慧吧?」
  「当然,可这......」
  「那就没问题了。没错,你就是木原慧,获得了一具崭新的健康身体。现在的你只需理解这点便已足够。至于剩下的,等冷静下来之后慢慢想就好。」
  我的话说完了,可慧依然瞪大着双眼,整个人一动不动。
  「实验结束了......那么,现在在这里的我其实是克隆人吗?」
  「就肉体而言的确是那样,然而精神上还是原来的你。」
  「......啊啊......」
  慧仔细凝视着我的脸,短暂的沉默过后,泪珠大颗大颗滚落而出,她开始了抽泣。双手捂面,肩膀颤抖着。外套从她的身上滑落,轻轻滑过床沿落在地板上。
  宛如被绝望压得喘不过气来一般,哭得撕心裂肺的。是因为刚醒,所以脑部内分泌紊乱吗?关于这方面,堀内他们应该已经做了充分的护理。难道说,只是单纯地受到了惊吓吗?
  「慧?」
  我呼喊着她的名字,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停止哭泣。呜咽声充斥着整个实验室,白衣人们窃窃私语讨论了起来。
  面对这预想之外的反应,我完全失去了余裕。求助似的第三次回头望向富田老师,发现他正小声让南云记录着什么。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动摇,不愧是被称为天才的男人。神经构造想必异于常人吧。然而我不一样,对于致命失败的恐惧掠过脑海,当场冻在了原地。
  「啊啊......这种事......这种事......」
  慧还在继续啜泣着。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即使为了了解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望向屏幕,也只能从测量仪表上知道她现在非常激动。
  「先等她冷静下来吧。」富田老师凑过身来对我小声耳语道。
  这种事不用说我也知道,但眼下根本无法忍耐。
  环顾四周,发现棚井带着一脸好奇的有趣表情,注视着我和慧的重逢。南云拿着笔飞快地记录着什么。其他的研究员有的在轻轻点头,有的则干咳了几声。仿佛观众注视着聚光灯下的舞台一般,所有人都盯着我们两个。简直就和观察实验动物反应的科学家没什么两样。事实上两者之间确实也没有太大差别。
  我牵起慧的手紧紧握住。她吓得肩膀一颤,然后,提心吊胆地抬起头看向我。看上去十分害怕。
  「悠司,对不起……」
  慧带着哭腔说道。
 「没关系,能稍微和我说几句吗?有几个地方我一直无法理解,所以感觉有点困惑。呐,你为什么要哭得这么厉害呢?应该没有什么值得你流泪的事吧?就算今后或许也会出现一些小问题,但你才刚醒呀。没什么好哭的。」
  对于我的提问,慧吸了吸鼻子答复到。  
  「因为,之前的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我能像现在这样待在这里,都是由于克隆的缘故吧?」
  「这个...该怎么说好呢......」
  「不对吗?」
  「......确实如你所说的那样。」
  听了我的回答,她的脸抽搐了一下,又开始想哭了。
  「别哭了。虽然你的另一副肉体确实已经不在了,但你自身的精神与记忆,都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在我们告诉你之前,你自己不也没察觉出变化吗?所以没什么好悲伤的。」
  慧像是为了否定什么摇了摇头。
  「对不起,明明是如此出色的实验,我却像个笨蛋似的一直哭个不停......可是,眼泪怎么都无法止住。很奇怪吧?死掉的是我,在这里哭着的也是我。啊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不起,请让我再哭一会......我现在,真的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不正常了......」
  这样说着,她又伸手捂住了脸。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1.

  「感觉好点了吗?」
  抽泣声渐渐平息,待房间回归沉寂,富田老师出声问道。
  「从这种昏暗狭窄的地方醒来,虽说不及置身于静谧森林内那般神清气爽,但至少在空气清洁这块我们还是能够保证的,温度和湿度也经过了适当调节。此外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你现在的肉体足以令你享受这份舒适。等你冷静下来,应该就能马上注意到这点。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的,或者身体上痛的地方吗?」
  「没关系。并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
  「这样的话暂时能放心了。明天或者后天,等冷静下来之后再来检查一下吧。到时候如果有哪里不舒服的,请不用客气直接说出来就行。现阶段的你或许会有诸多不安,不过首先,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别想那么多,请优先考虑身体恢复的事。」
  「好的,我会努力的。我才是,一面说着要协助老师的实验,一面这么慌慌张张的,真是抱歉。」
  「会感到惊慌是当然的。我非常感谢木原的协助。很荣幸能遇到像你和土师这样出色的学生。」
  被泪水濡湿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慧点了点头。暴风雨似乎已经过去。我放心地叹了口气。
  随后,老师对慧说明了今后的预定计划。她静静听着,听完之后,像是完全理解了一般点了点头。
  「有什么想要的吗?只要你开口,我们都会尽量为你准备好的。」
  听了我的话,慧稍微思考了一会儿,
  「请帮我拿面镜子。」她这样说道。
  于是,我出去拿了面小镜子回来,递给慧。她默默地照着镜子。对于自己变得年轻的脸,她会怎么想呢?我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结果,她什么都没说,就这样把小镜子还给了我。
  翌日起,为了确认实验成果开展了各种检查。这时的慧已不再惊慌。毫无怨言地给予了配合。与此同时,也努力进行着恢复训练。她很好地理解了在这项研究里自己该做哪些事,也正因如此,没有发生实验中常见的一些问题。在这期间,我常常去她住的房间,她再也没像最初那样情绪不稳,而是和以前一样开朗地笑着,和我交谈。
  如此看来,之所以她那天会哭,果然只是因为受到了惊吓吧。嘛这也难怪,本以为迎来的是一如既往的早晨,却突然被告知到昨天为止自己还是处于死去的状态,现在的身体是克隆出来的,会感到困惑也是理所当然。倒不如说,在那种情况下手足无措的我们才应该觉得惭愧。我把这些话说给慧听后,她耸了耸肩露出了苦笑。
  然后,花上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慧结束了研究所的所有检查。
  「结果比预期的要好呢。」
  南云望着自己显示器上的检查结果如此说道。她总是能干净利落地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尽管由于待人冷淡,背地里没少被别人说闲话,但我倒是对她充满了尊敬。我是多亏了富田老师才得以参加这个项目,而她则不同,虽然和我同岁,却是靠实力被人推荐来的。在这里工作的都是一些被选拔出来的优秀科学家,就连棚井那样的人,也是经过选拔,拥有实力的人。在这之中,年轻的她能脱颖而出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光从检查结果来看,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理想的成果。」
  这么说着,她用笔尖指向图表上的数值。
  事前所设想的种种问题,到目前为止,一个都没发生。无论是哪个结果,都大体良好,这些足以证明她作为木原慧的人格、记忆都保持着良好的状态,神经和内脏器官也都功能正常,基本可以确认实验成功了。
  「那么,司法部那边也认可了吧?」
  「暂且没问题。」
  南云点了点头,我松了口气。
  不管研究者口中的实验有多成功,只要得不到政府机关的许可,她还是无法变回原来的木原慧。得到许可之后,她才能作为慧继承原先的ID、身份、权利和财产。
  「要是能一切顺利就好了。不仅仅是移植记忆,如果不能像原来的人类一样融入社会,实验就没有意义,希望能早点完成手续呢。」
   和我一起看着显示器的城户说道。
  「对了,说起来土师君你昨天第一次给她吃了固体食物吧?情况怎么样?」
  「她说很好吃。」
  「也就是说味觉上并没有什么违和处,感觉和以前一样?」
  「嗯,是的。和之前的味觉检查结果一致。」
  「那就好。」
  有这么一种说法,精神移植进其他的肉体之后,特性或者说是Qualia发生了变化,感受世界的方式也许会变得和以前不同。
  在感质(Qualia)机械论尚未完善的当下,这无疑是一种接近于臆测的假说,它指出当精神与肉体之间的适配性出现变化时,感质本身或许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例如,至今为止一直认为是蓝色的颜色,忽然在自己眼中变成了红色或是其它色调;听到某些声音后所产生的心象风景也与之前截然不同,甚至还有可能会发生联觉(Synesthesia)混浊现象。一旦变为这种情况,精神便会遭受到难以忍受的苦痛,被试验者很有可能会因此而发疯。
  这一假说,在研究员之间也引发了广泛争议。其主要争论点在于,人类在感质上,是否存在着某种普遍性,对此我个人觉得并无大碍。而另一方面,城户则认为其将引发混乱。
  「起先她哭的时候,我还在猜想会不会是出现了混乱,但从现有的检查结果来看,应该是我杞人忧天了。话虽如此,说不定也只是这次的精神和肉体恰巧适合罢了,嘛,没事的话自然最好。」
  城户耸了耸肩苦笑道。
  「说到底也不过是暂时没问题,不继续观察上一阵的话无法得出结论。」
  南云说着,把慧今天的检查数据输入电脑里。
  「话虽如此,都已经过了一个月,她还能保持这么稳定的状态,我想我们应该更乐观些。对了,土师君,你和她交谈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你在工作之余常常去看她吧。有没有什么数据上没显示,但令你在意的地方?你们是恋人,比起我们,更能注意到细微方面的变化吧。」
  「和以前一模一样。克隆出梅的时候也是,因为完全一样,饲养员也吓了一跳,我现在也是这样的感觉。觉得那只可能是慧,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
  「行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当它如此吧。」
  说到这,城户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讥笑,
  「不过说起来,我们真的成功克隆出了人类呢。这可是一大壮举哦。它将从根本上改变关于『个人』的概念。不,说是消灭更合适吧?每个人的人格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随着肉体灭亡一道消逝,曾令大家深信不疑的真理就此瓦解。我们的精神也好,智力也好,都能通过数据永久地保存下去,无论多少都能重生出来。这么一想,就又一次感受到克隆技术的厉害了对吧?我们或许已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毋庸置疑,这是一次技术上的重大突破。人类的旧时代就此结束。就算是南云君,也一定觉得无比激动吧?」
  「并不,完全不觉得。」
  南云一脸冷淡地答复道。
  「如你所知,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认为像这样把克隆技术用在人类身上是正确的。这个项目,说到底只不过是一项工作。对木原来说,今后还有很多考验在等着她。如果能平安无事地这么生活下去就好了。」
  「哈啊,如此批判式的发言,还真亏你敢在这直接说呐。」
  城户愣了一下随即说道,而南云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
  「有关个人价值观的话题,入所前博士就已经和我谈过了,他说不必刻意压抑自己。」
  城户叹了口气。
  「真有你的,能接受这一点的富田老师也不是普通人。不过也正因为是那个天才富田老师,所以我才无法理解他的想法吧。话又说回来,你也太不懂风趣了。不过既年轻又十分优秀这点倒是有目共睹。」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取得工作成果。比起这个......」
  南云把输入完毕的界面关闭,打开了另一个文件。
  「城户君,现在是偷懒的时候吗?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吧。我们的研究并没有结束哦,为了实现实用化,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这点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啦知道啦。实用化嘛。其实这种事,原本就不该属于我们的工作范畴之内。况且,这么伟大的研究,最终却只能用于为那些大人物提供备份,简直低俗到让人落泪。也不知富田老师是怎么想的。如此历史性的壮举,就这么埋藏于阴暗中。就没有能公之于众的办法吗?土师君你怎么想?你认为,出于我们研究者的社会性使命,有必要公开这些先进的技术吗?」
  「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我不太能理解。」
  哎呀哎呀,听到我这么说,城户再次叹起了气。  
  慧的回家许可正式下达后,我坐立不安、失去了往日的冷静。她总算能离开研究所,回到原来生活的地方。我做梦都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当然,今后还是要将她的情况一一汇报给研究所,不过至少能保证一定程度上的自由,不至于影响基本生活。曾由于她的死一度停止的时间,再一次运转了起来。
  事到如今,我依然欠缺实感。内心犹如漂浮于平静春日下的气球一般漂浮不定。那天去慧房间时也是,一句话没说直直看着她的脸,给她造成了不少困惑。
  我难为情地挠了挠头,问她离开这里之后打算做什么。
  是回乡下的老家吗?还是说像以前一样和我一起住。当然我更希望她选择后者,然后两个人过回原来的日子。
  她稍微思索了一会儿,说着「就请那么办吧,我也希望和悠司一起生活。」点了点头。
  于是迎来了出院,这么说好像感觉哪里不对。出所?这样岂不成了刑满释放。一时间想不出该如何描述,总之,慧离开研究所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拿着从南云那领来的新身份证以及各种证件,我们在大家的祝福下迈出了研究所的大门。
  时值梅雨季,这天难得晴空万里,微风中夹杂着少许尘埃。刚踏出几步,头顶传来了直升机的盘旋声。看样子是准备降往市政厅屋顶的机场。随着直升机渐渐靠近,一阵强风刮过,机身左右摇晃着,等待着着陆时机。回过神时,我们就这样并排站着,抬头看着直升机。慧好像很不好意思,匆忙迈开了脚步,我赶紧跟了上去。
  「来这的时候我还坐着轮椅吧。没想有朝一日还能再次像这样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从来到这里开始,已经过去了一年呢。自己还是没什么实感。」
  慧感触颇深地喃喃自语。左顾右盼欣赏着四周的风景,压根就没注意自己的脚下。尽管为了保险起见,给她配了根拐杖,不过看起来已经没有使用的必要了。
  「啊啊,对我来说这可真是时隔已久的外出,不,应该说是出生以来首次造访外面的世界吧?因为这副身体最初诞生于研究所,之后也一直待在这里,没错吧?」
  「你要这么想也行,不过,我果然还是觉得用时隔一年的外出来形容会更好。」
  我一面担心着她是否会摔倒,一面这么说道。
  「毕竟你的人格得到了完整保留,不仅如此,这副身体也并非凭空捏来。原本就是通过你的细胞培育而成,就连从医院来到这那天的情形也一样,毫无疑问,作为你记忆的一部分存在着。」
  「也是呢。」
  慧坦率地承认道,随后露出了微笑。
  「为什么要笑呢?」
  「因为今天是个空气凉爽的好天气。」
  她又笑了起来。仿佛刚刚的回答中蕴含着某种深意,但我无从知晓。
  「觉得户外的空气清新是因为你现在很健康。实际上,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从今以后,你想用这双腿走上多远都行。岂止如此,打网球、游泳同样能做到。现在的你再一次得到了能伸手触碰愿望与幸福的力量。对了,马上就要到夏天了,久违地去趟游泳池怎么样?不过,在别人眼里看来我们的关系或许会有些奇怪吧。以我现在的外貌,年纪和你差太多了。」
  听了我的话,她只是微笑着,什么也没说。
  我至今仍记得慧最后一次外出时的情形。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当时她已经住了院,在征得医院的许可后住进了我家。连路都走不稳的她,由我用轮椅推着,带着到处逛。在那之前,为了让她尽可能地欣赏更多的景色,我原本打算带她去旅行,然而,日益虚弱的她,随便出去上一会儿便累得不行,光是去附近的公园和美术馆就已经耗尽了全身力气。
  那天我们看了黑田清辉的画展。由于她中途感到疲惫,天还没黑我们便返回公寓,谈起了学生时代的回忆。那阵子,我们常常漫无目的地聊起以前的往事。慧说想喝热牛奶,我递给她之后,她花了很长时间慢慢地喝着,即使如此,还是没喝完,剩下了一半。
  「抱歉。」她这么说着,将马克杯放回了桌面。那犹如枯枝般消瘦的苍白手腕,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打算次日和父母度过的她,就这样在房间里,和我一起迎来了黎明。将推轮椅的工作交付给父亲后,慧啊地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然后,提出想在我的房间里照张相。我知道她肯定认为这是自己的最后一次外出了,于是约定好了等她下次来再拍。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要是一起拍了该多好。
  那之后过了很久。因为我一个人生活,房间的样子变了不少,当时慧用过的日用品也都不在了。牙刷、洗发水、化妆品。于是我们在回公寓前去了一趟商店街,买齐了今后生活的必需品。慧每种都选了最便宜的,我劝她挑更好的买,然而她并未接受,淡淡地回了句用这些就可以。
  买完东西之后吃了晚饭,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了。慧不知是不是累了,始终沉默着。好不容易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公寓门口,却盯着门把手一动不动。我打开门后,她看了我一眼。
  「进去吧。」
  在我的催促下,她「嗯」地点了点头,随后战战兢兢踏进了玄关。看样子,她不说话的原因并非劳累,而是紧张。

  「欢迎回来。」我笑着说道,她无言地点了点头,看上去很腼腆。
  就这样,慧回到了我家。
  稍微看了会儿电视之后,两人冲了澡,然后躺在同一张床上。躺了很久,迟迟无法入睡。慧好像也还醒着。想着至少今天要忍耐一下,但是大脑充血毫无睡意。轻轻地把手伸过去,她虽然没有想拒绝的意思,但也并未积极回应。是在迷惘吗?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了继续。脱掉她的衣服,展现在眼前的是比以前更年轻的少女的裸体。慧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然而,经过一番小心翼翼地触碰之后,她渐渐有了反应,一举一动都和以前相差无异。我着迷地继续动作着,暗自安下了心。
  「今后也请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只有你了。」
  她满脸通红地小声说道。对此我沉默着点了点头以表回应。
  那天晚上久违的睡了个好觉。翌日,被幸福感填满的我,心情舒畅地醒了过来。然而,洒满晨曦的宁静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由于不安,心脏剧烈跳动着。望着这幅光景,又回想起了慧死后第二天,自己在房间里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啊啊是啊,正因如此,我才一直不愿意回家。
  慧到哪里去了?昨晚脱下来的衣服也不见了。两个人一同回家的经历仿佛只是一场梦。不,说不定那真的只是梦境。人死而复生,这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心爱的慧再一次回到了我的身边,如此美好的现实理应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起床后头痛到不行。扶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走出卧室,映入眼帘的是正将早餐摆放到桌上的慧的身影。原来这不是梦。我安心地舒了口气,坐到椅子上。大清早就这么一惊一乍的,真是被折腾得够呛,想想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早起特地做的吗?明明不需要这么着急的。我今天放假。」
  「没关系。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悠司为了让我出生到这个世界上,付出了很多努力不是吗?」
  尽管有些在意慧说这话时的语气与迷之微笑,不过我什么也没说,低头默默喝起了味增汤。这是慧曾经每天早上都会为我准备,而我自己怎么做也做不出来的,令人怀念的味道。不经意间眼泪涌了上来,还好忍住了。
  「只要一想到今后每天都能迎来这样平静的早晨,就感觉无比幸福。」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慧害羞地低下了头。
  我连请了十几天假,最初两天只是待在家里和慧不停地做爱。期间,我好几次想着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安地向慧寻求着确认。得到的答案毫无疑问眼前的少女就是她,我不禁苦笑起来,看来我还是难以认这一切都是事实。
  「我们俩一定是在做梦吧。」我不由得感叹道。
  「这么想,确实是最合情合理的呢。」对此,她表示了同意。
  这两天里,虽然慧时常会笑,每天看上去都很高兴,但也不能像这样一直两个人待在房里交缠下去。于是到了第三天,终于决定开始进行一些为新生活做准备的生产性行动。
  「今天去见你父母吧。」
  听了我的提议,她略微思考了一会儿,目光黯淡地问道「无论如何一定要去吗?」
  我对她的反应感到很意外。她和父母关系很亲密,亲密到我都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离不开父母,所以我以为自己这样提议之后,她一定会感到很高兴。
  「那当然。都已经联系好了。你的父母也说很想快点见到你,看看你身体健康的样子。」
  「他们真的...说了想见我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自己的女儿回来了,想要快点见面那是理所当然的吧。不然还能怎样?」
 慧什么都没回答,沉默着低下头,黑色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眼下无法取消预定。就个人来说,我也很希望让慧的父母见见身体健康的慧,即使慧不怎么情愿,我也非让他们见面不可。
  我一边催促慢吞吞做准备的她,自己也做着出门的准备,从公寓出发的时候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不少。在新宿搭上特快列车,晃晃悠悠了一个小时,之后又换乘了另一列,等好不容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空已经染上了暮色。下车后,在月台给慧的双亲打了个电话,为我们迟到的事道歉,紧接着从南门出站坐上了巴士。一番折腾过后,坐上座位,总算能缓口气,一旁的慧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就连周围的其他乘客也能察觉出她的不对劲。
  「你到底怎么了?样子也太奇怪了吧。就这么不想见自己的父母吗?」
  慧摇了摇头。
  「......好害怕。」
  「害怕?」
  「因为,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克隆人吧?真正的木原慧已经死了,这件事他们也是知道的吧?而且,完全无法想象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态度迎接我。还有我的外貌也是,看起来像小孩子一样……」
  「什么态度?就是和我一样的态度啊。我不是很普通的接受了你吗?」
  即使我这么说了,慧依然不肯抬头。
  「那是因为悠司参加了实验,目睹了整个状况......」
  「和这个没关系啦。你父母肯定会很高兴的。实验内容他们也了解过了。真是的,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意这种小事。」
  我叹了口气,慧偷偷瞥了一眼我的表情。
  「可是,无法不去在意。这是很糟糕的事。因为我这样做不过是在说谎而已。」
  慧用充满歉意的口吻开始说道。
  「虽然我觉得自己就是和以前一样的木原慧,但是这份意识是通过机器复制过来的。说到底我不过是个用机器移植记忆之后克隆而成的实验体。然后,成为已经死去的木原慧的替身。虽然我也想了很多,但还是觉得这是最恰当的解释。明明总有一天一定会露出破绽的,现在却谎称自己是真正的木原慧让父母开心,实在是太卑鄙了。把复制的记忆塞进复制的肉体里,这样的我,像木原慧一样行动着,我想这并不正确。」
  「这个真令我吃惊呢。原来你一直在烦恼着这种事吗?」
  「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哦。因为,这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做法。你不是冒牌货。这副肉体,是从原来的你那继承而来的,记忆也是你至今为止所积累的。那些微小的行为习惯也和以前一模一样。虽然中途确实有人为的帮助,但现在你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你自己的东西。」
  「被你这么明确地一说,确实也觉得没错,但是……」
  慧皱起眉头,
  「回想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是发自真心地愿意接受实验。」
  「诶,这是什么意思?」
  「那时的我是个病人,几乎已经失去了未来。因此,就算被告知了有关克隆的种种,也觉得那不过是自己死后的事了。在我死后会有另外的什么人成为我的替身,说实话,我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但是,反正在我死掉之后,悠司也会喜欢上其他的什么人对吧?既然如此,还是喜欢上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克隆人比较好,所以我,不,应该说是死去的她,就是怀抱着这种消极的理由接受实验的。而且,因为自己生病给别人添了很多麻烦,所以觉得无论别人怎么说都必须答应。怎么说呢,那应该是疾病晚期的病人会产生的想法吧。这是现在身体健康的我有些无法理解的异常想法。」
  「还真是听到了不得了的事啊。」
  我完全震惊了,勉强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对不起,更进一步来说,我对悠司也心怀内疚。每次你叫我慧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在说谎欺骗你。」
  这么说着,慧低下了头。  
  「不,你不需要在意。我也已经说了很多次了,你的肉体也好,心灵也好,都是木原慧哦。无论你在担心些什么,我都始终如此坚信着。」
  听了我的话,慧抬起头,与我四目相对。
  「那么我问你,假如原来的木原慧还活着,和我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会选谁?」
  「那可太棒了。当然是选择三个人一起生活。」
  我笑着答道,
  「请不要耍我!」
  慧大叫道。看样子惹她生气了,一时间乘客们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我们身上。我俩赶忙低头致歉,这次换成他们窃窃私语了起来。
  「虽然身体恢复健康了,也遇到了很多开心的事,但是这种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总感觉,就像是站在逐渐崩塌的沙丘上一样,脚底传来阵阵警告。」
  慧表情阴沉地低着头。
  「嘛,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毕竟拥有和你一样体验的人类,至今为止还未存在。大家都坚信着自己的心灵只寄宿于唯一的肉体之中,不存在能颠覆其的事实。想必对于如何接受这一状况也是毫无概念。会感到困惑是自然的,不过呢,随着对环境的适应,很快自己的心境也将发生改变。一般来讲,虽然音乐被各种不同的媒介所复制,但曲子本身的内容是并不会改变的。与之同理,在我的眼里你无疑就是木原慧。」
  对于我的解释,慧似乎并没有完全接受,但在此之上也没再继续反驳下去。
  「那就姑且先这么认为吧。我是木原慧。如果没有搞错什么的话,这样一来我也比较轻松。以后可别对我说我不是木原慧哦。」说罢,她彻底闭上了嘴。
  没过多久,身着运动衫的高中生团体上了车,公交车上开始弥漫起了一股汗臭味。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大肆谈论着流行于他们之间的某些事物。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脑海里想起了Fish Throwing。
  已经记不得是哪天深夜了,我趁着工作余暇看了电视上播放的美国纪录片。那个节目里介绍的某家鲜鱼店的表演,正是Fish Throwing。
  身体健硕的鲜鱼店老板,伸出长满体毛的手臂用力地将泛着银色光泽的鲜鱼抛出。其他的店员接住扔来的鲜鱼,将其摆放在冰块上。鲜鱼店以此闻名,客人络绎不绝,店铺的规模逐渐扩大,店员也增加了,最后还制作了一些以鱼为原型的周边商品,并且这些商品似乎至今仍在销售中。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我完全无法理解Fish Throwing的表演到底有趣在哪里,又是依靠哪点吸引客人前来买鱼。说到底究竟是我自己死脑筋,还是因为美国人都是一些无可救药的白痴,亦或是原本世间就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神奇事物?
  在陷入沉思的我面前,屏幕上记者问鲜鱼店老板「你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对此,老板满脸笑容地回答道「我的梦想是,世界和平。」
  通过表演扔鱼来达到世界和平。说这话时老板的眼神很澄澈。 啊啊啊,原来这就是人生。听完后我恍然大悟。
  我深受感动,将鲜鱼店老板的表演命名为「Fish Throwing」,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逢人就会说起这件事。特别是和我住在一起的慧,我饱含热情地跟她讲了好几遍,然而,却一次都没能得到她的共鸣。
  「啊啊,请不要再说什么Fish Throwing了!」
  某天她这样发出了悲鸣。也不是说我不明白被迫不断地听着无法理解的话的那种痛苦,只不过我这边也很困扰。要说为何,那是因为从这件事里,我找到了自己一生的答案。它一定,能将我从丑陋无比的现代病之中解放出来,从此未来一片光明。所以我才想一直持续这个话题,停不下来。
  「虽然乍一听上去或许会觉得无聊,但仔细思考过后说不定便能知其一二。如果认真听了还是感觉无聊的话,到那时你再嘲笑我也无所谓。总之,希望你能听我说到最后。」
  「我听不懂。」还没来得及等我侃侃而谈,她却突然哭了起来,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时间拉回到现在,不久后到达目的地的我们下了车。
  在我的印象中,从车站到慧的老家大概还有五分钟左右的步行距离。但具体怎么走的已经记不清了。见我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慧走到前面带起了路。
  尽管白天已经有了初夏的征兆,但到了眼下这个时间段仍能感受到不少凉意。慧一边来回搓着从七分袖里露出来的手腕,一边轻声呢喃道「据说木原慧在读小学、中学时,上学都是走的这条路。」那口气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在讲述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我不是才说了你就是木原慧吗?虽然很想对她这样抱怨,但已经快到家了。我也不想再和她吵架。于是忍耐着继续前进。然后,慧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手。
  「刚才,真是对不起。」
  她道歉道。
  「别在意,光是能和你吵架我就感到很幸福了。越是和你交谈便越发确定你就是你。你的父母也是,一定会热情迎接你的。」
  木原夫妇经营着一家小型内科诊所。今天特地早早结束营业,准备好晚饭等待我们的到来。餐桌上摆满了家乡料理以及慧喜欢吃的菜。老丈人一边咯吱咯吱地嚼着盐焗油炸青虫,一边高兴地喝着啤酒。尽管其一再向我推荐这是当地的特色菜,但我实在没有勇气把这玩意送进嘴里。除了青虫,其它菜也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放了这里特有的调料,难吃得不行。一眼望去全黑乎乎的。以前来这里吃饭的时候也是强迫着自己咽下去。明明慧做的东西都很好吃,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大家都满脸笑容地夹着菜,慧也时不时将筷子朝面前伸去。反观我只能强颜欢笑,一个劲地扒饭。或许是我的味觉比较奇特吧。
  照亮餐桌的,是近几年差不多已经绝迹了的电灯泡。所有人的脸都染上了一层淡橘色。酱油瓶与茶碗下方倒映着浓墨黑影。父亲也好,母亲也好,都因为自己女儿久违的回乡喜极而泣。慧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在与父母的交谈过程中,也逐渐取回了曾经的说话口吻,有时甚至会绽放出笑容。什么嘛,这不是比预想中的情况还要好嘛。说到底只要能像这样面对面交谈过的话,「自己究竟是谁?」这种可笑的想法马上便会被抛之九霄云外。简直就和青春期的烦恼没什么两样。说不定正是由于身体变得年轻了,才会到处胡思乱想。
  「呐,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慧要不要再来上一杯?不要了呀。对了我都忘了还有土师君,哎呀,你可真是个大男子汉呢。谢谢你把我女儿带了回来!要是酒量能再好上那么一些就完美了。啊啊,不能和你一醉方休实在是太可惜了。」
  父亲这样说着,摇晃着我的肩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我,只好发出了诶嘿嘿的尬笑声。
  见状,母亲前来解围。
  「孩子他爸,你喝高了。瞧瞧你这幅样子脸都红到头顶了。明天还有工作的吧?」
  「孩子他妈你说什么呢。如此开怀畅饮之日,倘若不能喝个尽兴,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呐慧,真的已经不喝了吗?也对,你才大病初愈。说起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找个地方工作吗?想重新体验校园生活也行。对了,要不去考个执照回来继承诊所吧。对对对,这样挺好。在村里当个私人医生也不赖。这附近的老人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一定会很高兴的。放心,这种程度的钱我们还是有的。为了唯一的宝贝女儿,我们从很久之前就有在存钱。还是说,你已经和土师君结婚了?两个人一起留在这里也没关系。你别什么话都不说啊,这样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是他不愿意吗?这样的话,你不要有所顾虑直接回来吧。哇哈哈哈!不好意思啊土师君。刚才那些都是开玩笑的。」
  「啊啊,孩子他爸,你看你都喝成什么样了。不好意思啊悠司。这人看到慧回来高兴过头了。不过,我也是打从心底觉得高兴。这世上存在着无法割舍之物。曾经有段时间,我甚至觉得活着是如此的辛苦。那段日子可真是......」
  一小时后,父亲喝得酩酊大醉,聚餐就此结束。
  我们被安排住在二楼的和式房间里,那里似乎是慧从小居住的地方。刚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书桌与旧课本,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依然摆放在当时的位置。
  奇怪的是,房间里并没有看到寝具。这样下去,刚洗完澡的俩人很有可能会感冒。
  「怎么办?」我开口问道,慧说「过来这边。」
  不愧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老家。她连灯都没开,便在漆黑一片的走廊里轻车熟路地走了起来,我摸索着跟在后面。然后,在走廊尽头的壁橱里找到了客人用的被褥,我们两个把被褥搬到了房间里。
  铺好被褥躺下之后,睡意很快侵袭而来。想和慧道声晚安,扭头看向旁边的被褥,那里却空空如也。我想着这是怎么了,起身一看,发现她靠在书桌旁,正在摆弄着什么。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后,她转了过来。月光透过身后的窗子照进屋内,由于处于逆光下,她的表情涂上了一层黑墨。我凝视着眼前的一切,率先打破了沉默。
  「刚才吃饭的时候你看起来很开心嘛。一直在聊过去的事,其中还有很多是我以前不知道的。」
  「那一定,是他们在测试我的记忆,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木原慧。」
  「害羞了吗?不过见你们聊得这么开心我却插不上话,还真是觉得有些寂寞呢。」
  「对不起。」
  她缩了缩肩,
  「可是,那两个人过去也曾目睹了木原慧死去的瞬间吧?既然如此,果然还是会怀疑我是幽灵或者僵尸之类的不明生物。」
  说到这,她的身影轻颤了一下。
  「这种话求你别再说了。请不要去怀疑那些毫无根据的事。比起这个,你在干什么?特地从被窝里爬出来。」
  「那个...你看......」
  慧的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借着月光我看清楚了。
  「这是水准点吧?」
  「水准点?」
  「怎么说好呢,路边不是有那种刻着十字的四方形混凝土块吗?这玩意就和那东西差不多吧?嘛这么想其实也存在着很多不合理之处。首先不可能有谁会把水准点带到房间里来,其次离开地面后它也将失去原有的作用。我只是想,如果讲一些奇怪的事,也许能逗你笑,所以就试着说出来了。但看样子没有成功呢。抱歉。」
  对于我的道歉,慧并没有回应,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直望着这边。
  「真的很抱歉。那么,那个到底什么呢?」
  在我的催促下,慧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卷笔刀。」
  说着,她把拿在手里的卷笔刀转了个角度,这下我总算看清楚了,那是一个手摇式的卷笔刀。尽管感觉如此一本正经地盯着卷笔刀实在有些滑稽,但看慧的样子,她并不是在刻意搞笑。
  「我没有关于这个卷笔刀的记忆。」
  她严肃地说道。
  「这样啊。」
 「我,没有木原慧使用这个卷笔刀的记忆。」
 「我知道。」
  她似乎想要向我传达什么,然而我完全无法理解。总觉得慧想讲一些重要的事,但因为她总是提起卷笔刀,这种谈话内容实在难以和她严肃的态度联系起来。
  望着双手抱胸假装思考的我,慧叹了口气。
  「难道说,实验失败了?」
  「喂!这种话可别随便乱讲。」
  我慌慌张张地蹦出这么一句,她把卷笔刀放回桌子上,说道「因为,这个会放在这里,就表示木原慧小时候用过吧?」
  「是啊。说不定是这样。先不说这个,我从刚才开始就很在意。你能不能不要再叫自己『木原慧』了?总觉得听着很不舒服。」
 「明明小时候用过,却一点都不记得了。」
  慧无视我的话,继续说道。
  「桌子、笔筒这些明明都有印象......唯独忘了这个卷笔刀,不觉得很奇怪吗?小时候用过的文具,一般都不会没印象吧?」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实际情况可并非那样。」
  即使我努力想打消她的疑虑,慧依然摇了摇头。
  「不,是因为实验失败了,这部分记忆没有成功复制过来。所以我才没印象。」
  「怎么会,那不可能。」
  「你能断言吗?不能吧?因为我是第一个被试验者。只能通过我来确定实验的成功与否。因为是第一次做这种实验,就算哪方面失败了也不足为奇。虽然悠司你刚才说了无论肉体还是精神都和以前一模一样,但假使精神复制失败了又该怎么说呢?换而言之,如果这份心灵是残缺品的话,我将何去何从?」  
  「啊啊够了!又说那种话,你好烦啊。」
  我不禁脱口而出。
  「我哪里烦了?」
  即使不看她的表情,光听声音也能知道她生气了。
  「不,没什么。别在意。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太钻牛角尖了?任谁都会有健忘的时候。如果对这种事一一计较,所有人都不能安稳生活了。这种事你明白的吧?」
  「可是,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会忘记小时候用过的卷笔刀吧 。」
  刚才还在生气的慧,现在已然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好啦好啦。」
  我打断了对话,起身靠近慧。她吓得后退了一步。我并不是要对她动粗,况且以前也从来没打过她,不需要这么害怕吧?我不过是想借用一下桌上的卷笔刀。然后站在全身僵硬的慧身边,伸手拿起卷笔刀,走出了房间。
  下楼后,敲门叫醒慧的双亲,母亲一脸诧异地看着卷笔刀,问我这是什么。
  「诶,你问这是什么......」
  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也是当然的。仅凭这几句话想要理解我的意思实在是太难了。我重新解释说慧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个没见过的卷笔刀,觉得有些疑惑,请告诉我这是哪里来的。然后把刚才和慧在房间里的对话恭敬地一五一十地快速说了一遍。
  不久后母亲总算彻底了解了,告诉我那是寒假时亲戚家的孩子为了做作业一起带过来的,之后忘记带回去就一直放在慧的房间里。
  和预想中的一样。果然,实验失败什么的不过是无稽之谈。我安心地舒了口气,伸手拭去额头上不知何时渗出的汗水。
  「真的很抱歉。那孩子只知道给你添麻烦。真对不住。谢谢。谢谢。」
  母亲双手合十,连连致谢,我觉得很不好意思,道过谢便离开了。
  随后摸索着开始返回二楼。
  四周一片漆黑,从窗外传来了阵阵虫鸣声。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老宅特有的霉味。楼梯很陡,而且每一级都很窄。我一边想着上了年纪的父母走这种楼梯应该很危险吧,一边往上走。由于担心跌倒,梯面边缘不断磕到小腿。痛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伸手一摸滑溜溜的,舔了舔有股腥味。我集中精神继续往上走。踉跄了一下手撞到墙壁上,发出了比预想中更大的响声。
  几乎是爬一般地回到房间,在常夜灯的微光照映下,慧怀抱双膝坐在被褥上。我把卷笔刀拿到她面前,将刚刚从母亲那所听到的转述了一遍,她听完后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对不起。」
  她像个孩子似的这样说道,我微笑着出言安慰,
  「没关系。我能理解你的不安。」
  就在我好不容易打算躺下入睡时,慧又开口了。
  「可是,就算这次是我弄错了,也不能肯定原来的记忆已经百分之百地移植过来了……」
  「够了!」
  我再次坐起身来。
  「你也应该很清楚科学的世界里没有所谓的百分之百吧。况且,记忆原本就是和遗忘一脉相连,时常会产生变化的东西。只要最根本的部分都在就够了。我也是如此,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也是不同的。即便如此,我自身完全没有发觉,你也不需要去过多在意。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不停变化着。但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因为不需要向谁去确认这一点。人们常说未来混沌不明,然而过去又何尝不是如此。啊啊,听我这么一说你是不是又要反驳了?总之,今天就先睡吧。不要打乱生活节奏,要遵守健康的作息时间。因为我们还有明天。你不觉得现在光是想到这一点就感到很幸福了吗?」
  说到这,慧已经不反驳我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像这样自顾自地把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出来,她就会暂时反应不过来。虽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说的太过了,不过我也很累了。闭上双眼,很快进入了梦乡。
  果不其然,第二天开始慧就郁郁寡欢的,回到公寓后便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吃饭时在哭,上床睡觉时在哭,就连性交结束后也不例外,翌日睁眼醒来又是满脸泪花。恐怕这样的状态还将持续上个三四天。
  我没有询问她原因。不理会穿着睡衣躺在床上抽泣的她,前往起居室看电视。外面下着雨,雨滴敲打在窗户上,发出毫无起伏的撞击声,听着这些,我的心情也陷入了沉重。与此同时,在慧的老家撞伤的小腿也肿了起来,一阵阵地发疼。
  壁挂电视上刚刚还播放着艺人外遇的新闻,眨眼间又开始介绍起了午餐。放这些节目是因为某些人看了会开心吧。我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于是盯着电视看。雨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也不知是否由于低气压影响了慧的精神状态。忽然间想起碗柜里还有别人送的香草茶。记得当初送它的人说过香草茶有镇定精神的效果。那么我想应该和热牛奶促进睡眠是一个道理,泡一杯给慧喝怎么样?据说还具备安慰剂的功效。倘若只需要安慰一下就能让她停止哭泣就好了。如果她多少还有些信任我的话,这招应该凑效。当然,这也是基于她真的是出于悲伤才哭泣的情况。反正在我看来,她不过是为了向我抗议才哭的。即使心里这样想,但我也绝不会将这份态度显露在脸上,而是假装真的在担心她的样子去照顾她,这才是尽早改善局面的关键。「放轻松点喝杯茶吧」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面带微笑将茶杯递给她,就算自己的意图被看破了,这么做也绝对没有坏处。
  我从盒子里取出香草茶叶,发现已经过期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坏了。我先给自己泡了一杯。
  站在厨房喝着带有浓浓青草味的香草茶,想起了一年前我也做过类似的事。那时,听说慧的病已经无法依靠科学疗法治愈,于是我买了一些可疑的健康食品,先自己试吃,挑出有益的那些再给她吃。据说是来自中国内地的蘑菇干。从不知哪个洞穴中打上来的矿泉水。托它们的福,当时的我常常身体不舒服。
  喝了一口,觉得应该是坏了,就这么直接扔进了垃圾箱。
  感到束手无策的我,再次回到电视机前,无意中碰到了屏幕切换键,一名身穿西服的秃头男性出现在了荧幕上。即便是不关心国家大事的我也知道他是我国的现任内阁秘书长。现场直播字幕显示接下来将紧急召开记者招待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能感受到画面里充斥在记者之间的紧张气氛。内阁秘书长整理了一下圆点花纹的领带,开始宣读准备好的文件。
  从他轻描淡写的报告中可以得知,战争似乎结束了。
  这之后开始说明签订和平条约的相关内容,因为我对之前的事没什么了解,所以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不过从提问记者那冷静的态度来看,和约里所写的都是些预料之中的内容吧。
  「战争结束了。」
  返回卧室将消息告诉了慧,她听到后停止了哭泣,神色恍惚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又捂着脸哭了起来。看来对她来说,战争结束还没有紧急到需要她停止哭泣的地步。
  我再次回到起居室独自考虑起了一些事,正巧这时研究所打来了电话。电话里说如果我现在在家的话请立刻赶过去。对眼下的我来说,能找到借口离开家里,真是谢天谢地。我对慧说有事要出门一趟,随即坐上了出租车。
  经过车站时,透过车窗能看到四处有人在分发号外。报童们一手撑伞一手发放着刚印刷好的号外。过往的行人们大多念叨着「啊啊终于结束了」,感叹一声接受了这个消息。另一方面,也有蹲在那里嚎啕大哭的老太婆。大概亲属中有谁参了军吧。自我记事以来战争就没停过,成年后又进入了研究所这类与世隔绝之地,直到看见老太婆哭得这般激动,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沉重。
  由于被告知在会议室集合,一到研究所我就径直向着会议室走去。踏入会议室时,发现里面已经是一片吵吵嚷嚷的景象。慧是世界上首位通过克隆技术复活的人类,和这样的对象生活在一起的我原本应该有很高的新闻价值才对,然而并没有人前来询问相关情况。如果不是因为战争结束,一定会有人问起吧。确实,这里是国立的研究所,研究内容也和战争有关,我能明白战争结束会对这研究所产生多大的影响。只是觉得有些寂寞,仔细一想,我也并不是很希望在大家面前谈论慧的情况。想着这样也好,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棚井一脸得意地凑了过来。
  「怎么样?像我说的一样,战争结束了吧。」
  棚井自鸣得意地这样说道,我搞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前阵子,我对你说了一则战争结束的新闻,你不是不相信嘛?」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我完全不记得了。歪着头回忆,棚井一脸装模作样地摇晃着身体,
  「嘛这种事不记得也罢。总之,漫长的战争终于结束了。虽然觉得结束的不是时候。」
  「怎么了?有什么内部指示吗?大家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见我这么问,棚井点了点头,
  「确实,对于像我们这样的秘密研究来说,事前准备开始得太早了。听说记者招待会还没结束,就有人打电话联系老师了。刚才老师又打电话过去问了详细情况,看来实验终止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也没办法啊。」
  「这么轻易就终止实验了吗?离实验完成只差一点点了哦?我觉得等到实验完成再终止也不晚。」
  听了我的话,棚井嗤笑道,
  「战争一旦结束,政府首脑也会换人了吧,我们再怎么说也是战败方的遗留物。在被世人发现之前应该赶紧封锁研究所才是。」
  这点我能理解。
  被世人称为克隆元年的是距今十五年前,染色体修复技术完成的那一年。得益于这项技术的完成,原本短命的克隆生物能够拥有和普通生物同等的寿命。自那以后,以畜牧业为中心的克隆技术不断发展,但是与此同时,世界人权伦理机构发表了限制灵长类克隆研究的相关规定。不仅如此,各国也拟定了类似的规定,把克隆技术的迅猛发展作为人类共同的问题,设立起超国家组织。听老一辈的科学家说,这一组织的影响力十分巨大,在那之前,各国对于克隆人的研究还持比较暧昧的态度,那之后就几乎全面禁止了。日本自然也加入了这个组织,并且现阶段尚未脱离。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我们一直进行着秘密研究。所有研究员都签订了一份契约书,一旦向外人泄露了研究内容,就会受到重罚。
  如果把这些公之于众,一定都受到严厉的批判,这一点就算是我也能够理解。也许光批判还不够。世界上有不少人对克隆技术抱有很大的成见。
  「总觉得很可惜,你应该也能理解这种心情吧。」
 「作为当事人当然会觉得可惜。因为无论是谁都不想失业呢。不过往好的方面想,早点终止也是件好事。能早点从危险的贼船上下来。」
  「这么说倒也没错……」
  「啊,对了,关于你和慧的事,还是先和有关负责人交涉一下比较好。毕竟眼下正值混乱时期,谁也无法预料到今后的情况。」
  确实如此。棚井不说我还没有注意到,的确,即使研究终止了,慧的身份证明等相关问题依然有待解决。
  「我也渐渐消沉起来了……」
  棚井好像还想对我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富田老师进来了。
  老师站定后,大家停止交谈,屋内顿时陷入了安静。面对此情此景,他用和往常一样的淡然口吻宣告出事实。随后下达了近期将封锁研究所的指示,明确地告诉我们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大家听了一片唉声叹气。
  「封锁后大概会留一个月的时间来收拾残局。希望届时大家都能来帮帮忙,这是你们最后的工作。至于再就业方面,政府大概会有一些指示。如果你们对政府的安排不满意,我也会竭尽全力帮助你们,不过,世事多变,我觉得还是乖乖接受政府的建议比较好。选择退职的人,大概能得到一笔保证金。事出突然,你们或许无法接受,不过还请谅解。过去大家一直恪尽职守,真是辛苦你们了。」
  老师淡淡说着,清了清嗓子。「那个,我可以问几句吗?」与此同时城户站了起来。
  只见他双眼放光,宛如食肉的爬虫类生物一般。说起来,那干燥的嘴唇,以及额头上突起的青筋,活脱脱像极了一只蜥蜴。原来如此,难怪以前就觉得他长得像什么。「不觉得城户长得有点像鬣蜥吗?」一旁的棚井小声耳语道。我一面极力忍住想笑的冲动,一面对其说道「突然间扯什么呢」。
  「收拾残局是指销毁资料吗?」
  城户的语气颇带攻击性。
  「你要这么想也没错。」
  「那可不行!」城户瞪大眼睛大声吼道。
  一旦意识到了,越看越觉得这张脸像某爬虫类生物。棚井在我旁边强忍着笑声。
  对此城户浑然不知。
  「就这么让这次实验的成果埋葬在黑暗中,是人类的一大损失!」
  咚,说到这他激动地锤了下桌,邻座的渡部被忽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了一跳。
  「这几年克隆技术一直停滞不前,老师您也是知道的吧?每年发表的尽是些毫无新意的论文不说,还硬逼着我们对其之间那微乎其微的差异进行赞赏与批判,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这段日子一定会被后世称作暗黑时代。确实,如果强行公开克隆人研究的成果,不免会招致某些道德家的批判,但是同行中一定会有人拍手称赞的。这不就够了吗?科学原本就是不拘小节的、自由的存在。无论如何,都必须把这份研究结果公开。这样一来就能打破克隆研究停滞不前的现状。」
  城户手舞足蹈、满怀激情地宣扬着,反观老师一脸平静什么都没说。以我长久以来对老师的理解,这并不是他会认同的观点。
  城户也一定是知道的,但他大概是气昏头了,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这可不行!再这样下去所有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了。我们不是科学工作者吗?特别是像老师您这样才能出众的人,更是肩负着特殊的使命。」
  「我并没有那么伟大。」
  老师和城户的态度截然相反,用冷静的语调回复道。
  「使命什么的我并不了解,既然是政府出资,我们自然要为它做事。基于职业道德,这项研究是绝对不能公开的。」
  「完全无法理解。虽然在科学发现面前,我也还是会顾虑到那些职业道德之类的琐碎东西,这关系到每个人的价值观,暂且不谈。我只是想问老师,这么做您真的满足了吗?自己的研究成果,就这么被他人左右从而付诸东流,这样的结果您真的能接受吗?」
  「那我就直说了吧,我很满意这样的结果。」
  「老师,我不相信这是您的真心话。」
  「你不相信吗?我从青年时代起就一直希望着能像现在这样接受资金援助,和小组的各位一起从事科学研究,历经千辛万苦得出结论,用自己的双眼见证这一切。不好意思,说了点私事,对作为研究者的我而言,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我很满足。」
  听了这个答案,城户深深叹了口气,“那就没办法了,真是可惜。”说完,坐回了椅子上。
  「刚才的叹气也太刻意了吧?对老师太失礼了。」
  棚井小声嘀咕着。原来他这么尊敬老师,感觉有些意外。
  城户沉默不语,其他人也没有发表意见。之后,老师说了具体的日程安排,回答了几个关于今后待遇的相关问题,会议就结束了,各位都三三两两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我在走廊追上老师,问了开会时没问出口的,关于慧的一些问题。
  「啊啊,刚才忘记说明了。抱歉。应该还是会继续提供金钱方面的帮助。」
  「啊啊,原来如此,那太好了。如果连援助资金都没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我安下了心。
  「说起来,木原还好吗?」
  「好倒是还好......」
  不知道应不应该照实说,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如实汇报了。
  「这样啊,情绪很不安定啊。这还真不寻常呢。」
  富田老师眨了眨眼。
  「不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情况。从以前起她心情不好时就会这样,应该和实验没什么关系。」
  「不能想的太乐观。凡事都有万一。对了,让川越医生诊断一下吧。然后再和他谈谈今后的打算也是不错的选择。」
  川越医生也是研究有关人员之一,他是私营医院的精神科医生,在这次研究中担任了慧精神方面的顾问。
  「诶,不用麻烦了,情况没那么严重。啊啊,早知道刚才就不告诉您了。」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我也懒得再去回绝老师的一片好意。  
  「川越医生那边就由我来联络吧。应该不用多久就会联络你了。」
  「哈,麻烦您了。」
  「今后也是,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请联络我。即使实验终止了,我也还是实验负责人。……给你添麻烦了。明明你原本没打算参加实验的,还让你陪我们到现在。」
  「哪里的话,要不是老师您让我参加这次实验,我肯定至今还沉浸在失去慧的悲痛中。真的很感谢您。」
  「最近叫上木原三个人一起见个面吧。今天就先失陪了。变成现在这种情况,我也还有一些事要处理。」
  就这样和老师的谈话结束了,我也没理由继续待在研究所里。
  所员们三三两两谈论着今后的打算,我用余光扫了他们一眼后走出这栋白色的建筑物。望着我的保安一脸不安。他应该还不知道事态发展,大概是从我们的气氛中察觉到了什么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研究所封锁之后,他也会失业吧。擦肩而过的时候,一想到今后的经济也将越来越不景气,不免对他有些同情。
  天空阴云密布,下起了雨。走到半路才发现把伞忘在了研究所里,整个人淋成了落汤鸡。就连可以乘公交车去电车车站这个方法都没想到。真是像剑龙一样迟钝啊。
  总算到达了车站,这时手机响了。对方是川越医生,看样子谈话结束后富田老师立刻帮我取得了联络,
  「土师吗?我听说了哦。」
  川越医生的声音通过手机传了过来,语速很快,好像很忙的样子。因为我觉得慧的情况并不紧急,所以让川越医生有空再过来,但他不听我的劝,说现在就想给慧诊断。
  「那么乐观可不行。要是有什么万一的话可就来不及了。木原她可是特例,必须慎重对待。」
  川越医生用强硬的口吻重复了一遍富田老师刚才说过的话。我只好勉勉强强答应,说这就带着慧过去,川越医生却说他会来我的公寓。尽管知道他对工作充满热情,但从没想过竟然会热衷到如此地步。 虽然这么想很抱歉,但是说真的我不想让川越医生看到我们的房间,可又不好拒绝,最后只能同意。
  然后我乘上电车,在最近的车站下了车,虽然已经浑身湿透了,还是买了一把伞,开始朝着公寓走去。
 川越医生是克隆人精神医疗方面的专家。听说他大学一毕业就进了南美的某家医院工作。有过许多治疗克隆人的经历。
  治疗对象主要是克隆犯罪的被害者,他们其中绝大多是少年少女。以性方面以及脏器方面的目的被克隆出来。将他们从犯罪组织的设施、拍卖场救出来之后,为了治愈心灵创伤给予精神方面的治疗。川越医生每天和他们交谈,似乎从其口中听到了不少惨无人道的经历。
  「我就是在那样的地方工作。所以对克隆犯罪、克隆技术者没什么好印象。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在那种地方工作。但是,现在却又参加了这个实验,果然是因果循环吧。虽然名义不同,但所做的事是一样的吧?」
  有次他对我这么干笑着说道。随后称「这是秘密」。虽然没弄明白他所说的秘密到底是指自己的经历,还是指讨厌研究者,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反问他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他如是答道。有时他不过是想要向谁发发牢骚,恰巧我就在他旁边,于是便告诉了我。我有些怀疑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我曾经和克隆人相处过,所以才告诉我这个秘密。「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呢」面对我的疑惑,他只是耸耸肩如此回复到。于是我向他交待了当时的情况,他听完后没有发表任何感想。只说自己的梦想是总有一天,能在日本建立一所克隆犯罪被害者专属的医院。
  「他们需要特殊治疗。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抱有一种克隆人特有的丧失感与孤独感。仿佛楔子钉进心脏一般。如果就这样融入社会,每当面对不是克隆人的普通人类时,便会刺激到感情中的纤细部分,使他们感到异常痛苦。必须要注意这点。」
  我分不清这是在讽刺过去的我,还是在警告今后要和克隆人一起生活的我。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在他说出这几句话的瞬间,我理解了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他无以加复地,憎恶着我。  
  回到家后,看到慧坐在沙发上吃巧克力。一看到我,她就用手捂脸,摆出一副又要开始哭的架势。
  「等、等一下!待会儿有人要来。」
  我慌慌张张制止了她,她维持着快要哭出来的姿势睁大了眼睛,
  「人?」
  「对对对。一会儿有客人要来。」
  「.......谁?」
  「川越。你们应该在研究所见过吧?你的精神科医生。」
  「诶,为什么......」
  「今天在研究所的时候富田老师问起你的近况,我想着说谎不太好就把你一直在哭的事照实告诉他了。老师一听就说这可不得了,赶忙联系了川越医生替你诊断一下......」
  「那、那可不行!我没事的,请拒绝!」
  「来不及了。他已经在来这边的路上了。我也拒绝过,但是川越医生很严肃地说你的情况是史无前例的,必须慎重处理,我也只好点头答应了。拜托了,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稍微让医生检查一下吧?这样的话,你再多闹几天别扭也没关系。」
  「才、才没有闹别扭!」
  「总之,先把那身奇怪的居家服换掉吧。房间也必须打扫一下。再记得把脸上的巧克力好好洗了。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一直哭才变成这样,就别再抱怨了。」
  慧什么都没说,两人开始收拾屋子。把从慧老家回来那天就一直放在外面的旅行包收好,再将随地乱丢的内衣放进洗衣机,接着把揉成一团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我因为浑身湿透,跑去冲了个澡,等慧进浴室洗漱时,门铃响了。比预想中的要早。
 看起来川越医生是跑着来的,灰色的衣装外套只有肩膀部分被雨打湿变黑。
  「情况怎么样了?」
  他是个美男子,脸颊像用刀削过一般轮廓分明,即便是随口的一句话,也好像在念台词一样。
  「已经差不多平静下来了,刚才让她去洗漱了。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呢。」
  我这样回答道,努力将方才的慌乱抛到脑后。
  「这样啊。那我能在这里等她出来吗?」
  「呃...请便」
  他走进起居室,接过我递上的毛巾擦了擦脸,随后环视起房间。我紧张地看着他,心里想着不知有没有忘记收好的东西,不过看样子应该都已经收拾好了。
  不久,慧从浴室出来了,川越医生开始问诊。一开始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后来我回到房间,留下他们两个人交谈。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不管怎么说,能顺利迎接川越医生实在是太好了。慧乖乖答应接受治疗,医生回去之后她应该也不会再哭了吧。从结果上来看,一切顺利。
  话虽如此,川越医生来的还真早。刚才打电话的时候他应该还在医院吧。一通完电话就冒雨赶来。这份对工作的责任感与热情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还很年轻,和我年龄差不多。然而,在克隆人精神方面的研究可谓日本第一,并且经验丰富。还有建立医院这种具有男子气概的野心,真是了不起的男子汉。再看看我自己,打从出生开始就不是那种有野心的人,要不是富田老师让我进研究所,大概到现在还在大学里漫无目的地进行着非生产性的研究吧。为什么明明一样是人,却有这么大的差别呢?再加上现在面临失业。虽然政府答应了会安排工作,但我和其他研究员不同,什么成绩都没有能不能获取职位还是未知数。如果我失业了,慧会怎么想呢?她现在变年轻了。和我走在一起很不般配,只要利用年轻这个武器,一定能找到更好的男人。也许能找到像川越医生这样优秀的男人。如果真变成那样可就糟了,我这样愣愣地想着,不知不觉间开始发困,川越医生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开了些药,必要的时候请让她服下。」
  我揉了揉眼睛,他用公务性的的口吻对我如此说道。
  「暂时先继续这样生活下去,看看她的情况。木原本人也是这么希望的。」
  「知道了。十分感谢。」
  「不用客气,不过你得多关心关心她。她的精神确实不太稳定。」
  「这样吗?我看她只是在闹别扭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她可是因为自己克隆人的身份,一直很害怕。怕你们不接受她怕得不得了。」
  「哈...这话总感觉在哪听过。」
  那之后川越医生把诊断结果告诉了我,因为慧对他而言是很特别的患者,所以必须把话都说清楚。
  「无论如何,还是再稍微观察一段时间比较好。之后我会整理成报告书交给富田老师,在这里先和你说一声。」
  最后他这样说道。
  「那么我先告辞了,之后再联系。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请马上联系我。」
  川越医生急急忙忙地回去了。在玄关目送他走之后我回到起居室,慧正在收拾杯子。注意到我之后,她停下了手里的事,抬起头望着我。
  「川越医生真是个优秀的人呢。」
  慧好像不太认同的样子,
  「也许吧,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听她这么一说,我松了口气。
  虽然政府给了一个月的时间让我们在研究所里收拾残局,事实上并不需要这么久。
  政府派来的那些穿着工作服的人把塞满研究资料的电脑,以及特别开发的实验器材一个个搬出去,装上卡车运走。我们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之后听说他们似乎都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士兵。基于他们干脆利落高效率的工作,不到一周就全搬完了。
  总之,实验室被搬空了。最终要如何处理,还得等政府相关部门检查确认之后再做定夺,现场几乎什么都没留下。几张桌子几把椅子,以及研究员扔下的个人物品。连装饰在窗边的观叶植物都被搬走了。大概是误以为那盆植物也是实验品之一吧。
  我们工作了将近八年的实验室,就这样转瞬之间荡然无存。我站在实验室的正中央感慨着世事无常。
  几乎所有的研究员都已经决定好了今后的去向。这之中的大部分人遵从了政府的安排,选择去其他的国立研究所。大多是一些生物学相关的研究所,不过选择去开发新型单轨列车的也有。不懂生物学的我即使去了也无事可做,只能暗自苦笑。实际上,政府那帮人大概是为了不让我们迫于生计而向外界泄露试验内容才给我们安排工作的,说到底,他们根本不在意我们最终选择什么工作,只要不失业就行了。
  除了选择在政府机关就职外,也有些人凭自己的关系找到了工作,还有回老家继承家业的,或是乘此机会挑战截然不同的职业。而我到最后还是没做出决定。
  姑且,我也想在政府安排的工作单位就职,但事实上,我已经没有继续在研究所工作的理由了。棚井笑称我是燃烧殆尽了,也许确实如此。在慧睁开双眼的那一瞬间,我作为科学工作者的人生已经圆满结束了。
  原本我就不打算成为研究者,连邀请我进入科学世界的富田老师也已经隐退,过上了悠然自得的日子,因此现在就是我结束研究生涯的最佳时机。
  我知道这并非正确的选择。战争结束后,经济萧条了不少。大批军队回国,因战时特殊需求而大发横财的企业缩小了业务,失业者也随之增加。在这种情况下,拒绝政府安排好的工作而选择自行求职并不明智。也许在找到新的工作之前先接受政府安排的工作比较好。
  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些抗拒。主要是因为担心慧。她现在的情况这么不安定,实在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幸好银行里还有一些积蓄,暂时失业一阵子也不用担心开支。所以我打算一边花时间陪慧,一边慢慢找工作。
  关于新工作,现在还没有具体的计划,只考虑了几个条件。
  首先,必须是时间上能灵活变通的工作。如果慧出了什么事,却不能放下手边的工作去陪她,那就糟了。现在实验小组已经解散了,她只能依靠我。但是,这个国家接二连三地遇到麻烦事,在如此混乱的政局之下,我也不能保证自己能照顾慧到何时。
  更进一步的说,即便有过工作经验,也不见得能拿到和别人相同的工资。而且考虑到将来,果然还是要选择有发展前景的。再考虑到我适应环境变化的能力比较弱,需要长期出差或者分配到远方的工作也不在考虑范畴内。如果双休日、假期能好好休息的话就最好了。除此之外...对了,还得有万全的社保。这就是我想要的工作。
  「你也想得太美了吧?」
  醉得满脸通红的棚井如此说道。
  「愿望而已,是你刚才要我说真话的吧。」
  「都一把年纪了,还一脸认真地列出这么天真的条件,我看会这么做的也只有你了吧。从你的简历来看,要做研究以外的工作是不可能的。我敢肯定,无论你再怎么找都是白费力气。」
  棚井咂了砸嘴,拿起啤酒杯仰头喝了起来。
  今天是研究所最后的夜晚,我们以其名义包下了附近的居酒屋吃散伙饭。狭窄的居酒屋里充斥着研究员们的嘈杂声。
  就连平时完全不喝酒的我,也在棚井的逼迫之下硬着头皮点了黑加仑橙汁。才喝一口就已经是极限了,只好把杯子放回桌上听他说话。
  「你虽然在研究所里还算年轻,但也已经三十岁了吧?不可能很轻松就能找到工作。现在社会上有博士学位的人很多,像你这样的人才一抓就是一大把。知识分子至上主义的风潮还真是无情呢。」
  讲得头头是道的棚井,似乎已经决定在千叶的农业试验场就职了。薪水和职位也比这所研究所高,他如此对我自夸道。
  「就算现在有存款和补贴,天知道仅靠这些钱又能维持到几时。长期失业会导致焦躁,最后只能找些不像样的工作维持生计。所以我才认为还是乖乖接受政府安排的工作比较好。」
  「也是呢。」
  「是吧。你连这些都没想到吗?所以我才说你想的太美了。」
  尽管不想被一直窝在实验室里,从没有正经融入过社会的棚井说教,但事实的确如此。
  人难得活一辈子,果然还是想要寻找能体现自己人生价值的工作。能像现在这样和慧永远在一起就已经十分幸福了。难道这真的只是痴人说梦吗?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个世界也未免太无趣了。
  我默默听着棚井的说教,渐渐郁闷起来,再加上刚才硬着头皮喝了酒,感觉不太舒服,有些想吐。
  慌慌张张地冲进厕所,抱住珐琅马桶。双臂感受着坚硬冰冷的触感,胃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吐了出来。到最后只能吐出一些酸水,其散发出的恶臭又催促着我进行下一轮苦斗。然而,即使干呕着想吐出来,也只有一些酸液从唇边流落。
  洗了把脸走出厕所,居酒屋里的电灯来回摇晃着。能听到城户满脸通红大声重申自己一贯的主张,用责难地口吻说着政府的决定是人类历史上的巨大损失。看样子他也已经醉得很厉害了。人类为什么要喝酒呢?特意花钱摄取有害物质,抛弃理性还那么开心,人类还真是愚蠢啊。  
  伸出双手,在空桌子上拼命支撑住摇晃的身体,脸颊已微微泛红的南云拿来玻璃杯倒好水放在了我的面前。
  这预想之外的温柔让我不禁看向她,她一脸嫌弃地对我冷言冷语道「你这样子真难看」。
  「你说的没错。」
  说罢我端起水杯一饮而尽。普普通通的白开水,此刻却显得格外好喝。
  「你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吗?听说你拒绝了政府的安排。」
  南云拨了拨头发,我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她今天似乎喷了香水,真难得。
  「不,还没。我也有很多事需要考虑……不过,南云你一定觉得封锁研究所是件好事吧?可以远离讨厌的克隆人,一定很开心吧?」
  由于刚被棚井数落过,现在的我并没有心情再将自己的想法重复一遍,于是选择转移话题。
  「没什么。」
  这么说着她耸了耸肩。
  「确实有些厌倦了,不过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南云冷冷说道。尽管先前并没有详细谈到关于再就职的事,但果然她还是会继续从事生物方面的工作吧。
  「嘛,请加油吧。南云的话,肯定不管在哪都能成功的。我已经金盆洗手了。至今为止受了不少关照,就这么告别还真有点舍不得。」
  「是啊。我也一样。」
  她说完,不等我接话就回自己的座位去了。途中还踉跄了一下。啊啊看样子或许是真喝醉了。
  再度沦为孤身一人的我不禁叹了口气,从嘴里散发出了浓烈的酒臭味。
  回过神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八月半。
  刺眼的阳光连日灼烧着柏油马路。因为听说今年是酷暑,所以街角的移动冰淇淋摊看起来也比往年多。这些摊主中有不少是年轻人,应该是受今年春天就业失败的影响相约好了一起创业吧。
  研究所封锁之后,就这样过去了一阵,我的求职之路毫无进展,依旧处于失业状态。看样子是我错了,棚井的意见是正确的。面试官的严格程度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我的ID上姑且也有在国立研究所工作过的记录,但在当前时势下,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相较于政府机关,世人对民企的评价似乎很不好。不久以前明明还不是这样的,果然时代不同了吗?
  正如棚井所言,社会上失业的博士几卡车都装不下。现实就是如此。能自主选择是否从事与科学研究相关的工作,这种想法本身就太天真了,求职开始没多久,我就被迫意识到了这一点。
  即使多少降低了选择条件,还是没有收到采用通知。而自己又不甘心随便找份工作应付过去。渐渐地,我也懒得再收集招聘信息,停止了求职。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我个人定义的,一直持续到现在的暑假开始了。我一边看着窗外火辣辣的太阳一边郁闷地听着音乐,慧穿着吊带衫坐在我身边,用叉子卷着盘子里的意式香辣面吃。
  我们坐在同一张沙发上。那是以前两个人一起选的红色沙发。因为慧看上去吃得很香的样子,所以我也向她要了一半。吸面条时,橄榄油和大蒜的味道扑鼻而来。
  那之后,我们没有再吵架。慧有时会陷入沉思,但没有再惊慌失措过。只是现在还不能确定她是否已经完全接受了通过实验得到的新肉体。一起去看电影的时候她会很开心,也会像现在这样一脸幸福地吃东西,但有时候也会突然闷闷不乐,一声不吭,对于看望父母也还是提不起多大的兴趣。虽然川越医生说现在必须静静守候,但是这样做到底能不能解决问题,现在也还不好说。
  我有些犯困,靠在沙发背上,看着慧的侧脸。黑发随着她的动作在肩上晃动。她的头发变长了不少。我只是这样看着她就觉得很幸福。这样看来,只要我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就万事大吉了。
  在我慢吞吞吸着面条的期间,她把身子缩成一团躺在沙发上呼呼睡着了。嘴角还沾着变干的罗勒碎屑,我伸手用指尖帮她擦去。
  Velvet Underground的复刻专辑从扬声器内流淌而出,混杂着屋外知了的聒噪声。我吸着面条,蒜末不小心溅到了慧的脖子上,她毫无反应,继续沉睡着。(注:Velvet Underground——美国地下音乐最标杆的乐队,早期朋克与重金属乐的原型。)
  那是发生在第二天早上的事。我把积了一星期的垃圾丢到一楼的垃圾场后回到房间,发现慧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一看到她的表情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假装没看见直接走掉,但是我不能这么做。
  「怎么了?」
  我摸着好几天没刮胡子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个,悠司。知道我参加这个实验的人,只有研究所的人和你,还有我的父母吧?」
  她有些焦躁不安地这样说道。  
  「没错。啊啊,难道想见以前的朋友和熟人?完全没问题。离开研究所的时候就说了,只要按照记录在ID上的理由告诉他们……」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
  她打断我的话,摇了摇头。
  「比起那些,我有其他事想问问你。是我醒来后突然想到的……」
  慧用那双玻璃珠一般空洞的眼睛看着我。看着这副表情,我预感她会问出让人很难回答的问题。
  「想问什么?」
 我不情不愿地问道,仿佛一直等待着这一刻,我话音刚落她就开口了。
  「就是,叫做木原慧的人死去的消息,没有向周围公开吧?」
  和预想的一样,是个麻烦问题。  
  「啊啊,嗯......没有哦。姑且向大家隐瞒了。」
  「那她在那种情况下,是怎么死去的呢?既然向亲友隐瞒了木原慧的死亡,那她是被丢在杳无人烟的地方,一个人悄悄死去的吗?还是……」
  这样说着,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阴霾。
  「笨蛋。那种事怎么可能。」
  「话虽如此,不知为什么总觉得……」
  「你想太多了。我知道了,你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吧。所以才会一醒过来就想东想西的。再去休息一下怎么样?」
  像是把我的话当作了耳旁风,慧双眼一亮,再次质问道。  
  「那个时候悠司在场吗?你有看到木原慧死时的样子吗?」
  又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不过也没必要隐瞒。我沉默着点点头。
  「那么,请告诉我。悠司当时是什么感受?看到木原慧死了,你难过吗?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决定要把我制作出来吧?所以也不会出现『反正就算眼前的这个女人死了,也还有备用的』这种想法吧?」
  面对直勾勾盯着我的两只大眼睛,我有些怯懦地回答道
  「那个时候完全没有这种想法。连思考都快停止了。你的父母大概也一样。你死后的那几天里,光是接受你已经不在人世的这份事实就已经精疲力竭了。」
  「那过了一段时间冷静来之后又是如何呢?……请说实话。我不认为悠司一点都没想过这种事。因为,如果真的很难过的话,不可能不想的吧?『即使现在木原慧已经死了也不要紧,因为还能制作出克隆人代替她』,一般情况下都会这么安慰自己不是吗?我并不是为了责备悠司才问你这种事的,只是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
  「真的一次都没想过。不骗你。或许是因为实验在她死去后才决定正式开始。而当实验真正启动之后,脑子里就只剩下了『绝对不能失败』的念头。总之,你所说的事,我完全没有想过哦。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才意识到原来还存在这种想法。唯独这点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的死真的让你这么难过吗?」
  「嗯。」
  「现在呢?还伤心吗?」
  「这......」
  老实说这些我自己也不清楚。只好支支吾吾地答道,
  「大概还是有些难过吧。不过多亏现在你回来了,这个问题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从一开始就无法理解这个问题,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木原慧死了,你们也看到了她那冰冷的尸体。然后,我明明是她死之后用培养液培育出来的人类,你们却把我当成是已故的木原慧,不是她的替代品或者备用品,而是她本人,这种想法我实在无法理解。果然是哪里弄错了吧?你们只不过是想安慰自己『其实木原慧还没死』,才把我当成她本人的吧?」
  「对生命的定义因人而异,就我而言,像现在这样,木原慧的记忆和人格继续存在着,就不算是死亡。我原来不太想说这种话的,木原慧的肉体虽然消失了,但是她的灵魂由你继承了,这就不是死亡。你的父母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这样啊。」
  慧将拇指贴在嘴边,轻咬着指尖。
  毫无疑问,这个问题对慧来说很重要,我一回答完就开始紧张起来。我之前从未考虑过该如何回答她的这个问题。从她的一举一动中无法判断我临时想出来的答案到底正不正确。我拉开椅子坐下。从窗外传来了大型车的汽笛声。一阵杂乱的喇叭声过后,响起了『正在倒车』的女性提示音。看样子是垃圾车来了。
  片刻后慧抬起头重新看向我,眼里比起刚才多了几分神彩。
  「如果慧有坟墓的话,我想去看看。」
  「诶?」
  「你也好,爸爸妈妈也好,都看到木原慧死了对吧?所以我也想看看。明明你们都知道木原慧死了,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这也太奇怪了。」
  「可是,这也太......」
  「拜托了。」
  慧凝视着我恳求道。
  「如果这样就能了却你的心事,那我就陪你去吧,但是对你来说,这可是需要一定觉悟的哦。因为无论看不看,事实是不会改变的,我觉得还是不去的好。」
  对于我的劝告,她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既然悠司和爸妈都能接受,我应该也可以做到。请一定要带我去坟墓看看……刚才悠司你说我是受了奇怪的梦的影响,说不定从实验室醒来后就一直处于这种刚睡醒的状态。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活在梦里一样。」
  鲜红的天空中,不知是否被贡品吸引而来,乌鸦的漆黑剪影盘旋飞舞着。孩提时每当我仰头看向乌鸦,总会条件反射似的喃喃自语「等乌鸦都飞走了再回家吧」,有句话叫三岁看小,七岁什么的,大概就是如此,即使到了现在依然有点想这么做。我忍住这股冲动,从后方望向慧。她站在自己的墓前,凝视着墓碑。背影看上去有些无助。
  刻有『木原家之墓』的花岗岩下,存放着慧的骨灰盒。她有些怯懦地伸出手,指尖抚过碑上的文字。
  墓碑的背面刻着木原家世世代代已故先人的戒名,慧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其中。我们并没有公开她去世的消息,原本打算分开埋葬的,但考虑到慧的父母的意愿,最终还是选择在这和她的祖父母葬在了一起。从这里步行至慧少女时代生活过的那个老家只需要三十分钟,是一处远离世俗的宁静之地。后面是山,前面能俯瞰整个小镇的全貌。和城市里的墓地不同,很空旷,我的老家也是如此。
  看来今年确实是酷暑。太阳下山之后还是很热。出了很多汗,T恤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体上。我用食指拉开衣领,让风灌进衣服里。慧的背后也被汗水濡湿了,透过白色的衬衫,能看到内衣的轮廓。
  我的老家禁止在盂兰盆节扫墓,但是这边的习俗似乎不同。很多墓前都摆放着鲜花和线香。木原家的墓前也供着花和酒。应该是慧的父母来过了吧。自从放骨灰那天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这里。虽然慧的父母在春分时曾发来过邀请,但当时的我以工作繁忙为由拒绝了。
  慧住院时所住的病房是配备了优秀医师以及先进的设备的奢华单间。得益于协助实验所得的报酬,靠关系住进了这家医院。在这种宛如一流宾馆的客房一般的高级房间里,她反而冷静不下来,常常露出苦笑。
在此期间,她的父母每天都来看她,而我每周一半的时间都住在这里。无论何时都有人陪在她的身边,我敢保证慧绝对不会感到孤单。只是,病人这种存在本身就孤独得无药可救,到头来还是无法完全消除她的孤独感。
  然而,无论花多少时间陪在她身边,找来多优秀的医生来为她治疗,使用多先进的设备,还是无法阻止她的病情恶化。随着季节转冷,渐渐地,病情恶化到慧无法咽下固体物质,也直不起身子的地步。就连说话,也要先好好休息一会儿,然后用尽全力才能挤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单词,之后又必须好好休息。我也碰到过慧的父母从病房出来之后在走廊里抱在一起大哭的场景。曾经娇嫩的身体也瘦得像皮包骨的干瘪木乃伊一样,留在手上的注射痕迹光看着就觉得疼。我也不去工作了,一直待在病房里握着她的手。
  慧一直很担心我的工作,常常问我花这么多时间待在这里会不会不太好。现在回想起来,她大概是害怕我会离开她身边,所以一直在向我确认吧。我总是回答她「没关系」,她则一脸高兴地回一句「对不起」。我们每天都反复着这样的对话,直到她去世。
  那天,我为她泡了杯可可,特意多放了些砂糖。喝了一匙,她满足地笑着对我说了句「谢谢」。声音沙哑,几乎听不清说了什么,只能通过口型理解她的意思。
  几天前她开始变得异常虚弱。年关将近,再过半个月就是新年了,可根据医生的意思来看,怕是看不到元旦的日出了。
  我并没把这个消息告诉慧。那个时候,慧已经处于不打止痛针就痛得要死的情况了,不知是不是止痛针给她带来了幸福感,她总是微笑着。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的身体情况,一脸幸福的样子说着等好了之后想吃烧肉,或是给我做蛋糕之类的话。
  她啜饮着剩下的可可。我为了稍微振作一点,主动摄取了喝不惯的咖啡因,所以一整天都很有精神。那天乌云密布,窗外阴沉沉的灰色蔓延至天际,房间关得死死的,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我觉得湿度有些偏低,调高了加湿器。不经意间抬头望向窗外,乌云翻滚着遮蔽了整片天空,缓缓描绘出渐开线。渐开线的中央是巨大的眼球图案。不断扩大的瞳孔,向慧的病房投来污秽的视线,宛如窥视着我们一般。
  倘若现在抬头望向天空,我想大家都会和我的感受一样,以为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自己。我和空中的眼球对视着,有些恍惚,「好想再喝一口可可」身后传来了慧的低语,那声音细小到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听漏一般。
  我舀起一匙。慧撅着嘴,通过两瓣干燥嘴唇之间的缝隙将茶色的液体吸入其中。慢慢品尝一番过后,「真甜」她微笑着说道,这是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天夜里,慧戴上了人工呼吸器,四天后的早上,护士叫醒从前一天晚上就留宿在医院里的我,告诉我慧去世了。就好像她特地挑了我打瞌睡的时候死去一样。
  葬礼是家人悄悄办的,一切都在暗中进行,最终葬在了这座墓里。
  那天我呆站在墓碑前,直到慧的父亲拍拍我的肩膀才回过神来离开。现在,慧就站在那天我所站的地方。
  我呆呆望着慧的背影,不一会儿,她回过头来,眼神里写满了不安。
  「怎么办,就算亲眼见到了,我果然还是无法相信。木原慧她真的长眠于此吗?不会是骗我的吧?因为,这上面什么也没写不是吗?能证明真实性的证据一个都没有。尽管她的死已经是既定事实,仅凭这些我还是难以相信。倘若一切都是真的,那也太寂寞了吧。说不定她现在还在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或者,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实验,而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帮我把病治好了,还为我做了恢复年轻的手术。......我也知道自己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总觉得这样想比较自然,不然完全没有现实感。」
  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拉着我的T恤下摆。
  啊啊,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相信呢?我们好不容易才从失去慧的悲痛中走出来。
  「那,要不要拿出来看看?」
  「诶?」
  「骨灰」,见她一脸困惑,我补充说道。对此她似乎有些吃惊。
  「......好」
  她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确认周围没人后,我来到墓前,把手搭在盖石上用力。用来挡雨的水泥看起来是和下面的石头黏在一起的,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施工不善,只是轻轻一拉就碎成一了块块往下掉。
  突然裂开的空间内,径直映入眼帘的是慧的骨灰盒,摆放的位置我记得很清楚。小心翼翼地双手将其捧起,从里面传出了玩具碰撞般的声音。
  放在地上,接着把盖子打开,一系列动作都在慧的眼皮底下完成。
  她睁大眼睛凝视着骨灰盒里的东西,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定在了那里。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22:28 | 显示全部楼层
2.

  没有工作。
  百无聊赖只好不停地看电视,通过新闻报道得知了近来失业者与犯罪剧增的现状。
  特别是由于缩减军备而被迫退伍的原军人,其回归社会引起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昨晚,电视上也播放了相关纪实节目,记录了一位名叫渡边的二十五岁青年一边与志愿团体的职员们协商,一边找工作的情形,是一档十分有趣的节目,渡边的经历中也有和我相似的部分,所以我一直看到了最后。
  尽管渡边君面试屡屡碰壁,但在节目中,他自始至终都在嘿嘿地傻笑,因此虽然我现在和他处于相同立场,但是看着他却产生不了一丝一毫的危机感。我觉得导演应该是想拍渡边君被面试官打击后失望的画面,然而渡边君对此只字不提,只是很开心地在自己的房间里炫耀枪械装备。然后,他一脸兴奋地说自己是因为喜欢枪械才参军的,但是军队却把他安排在远离前线的后方,每天无所事事,只好和其他国家的士兵一起踢足球。连这种话都在电视上播出了,由此可见,被剪掉的那些部分一定更不得了。他如果是带着这种态度去面试的,也难怪会失败,我看着电视画面不禁脱口而出。
  他的父母看着自己的儿子整天游手好闲也只能干着急,不断恳求节目组的人「请帮我们好好劝劝他」。可以理解节目组是为了谴责政府的无理做法才去采访原军人的,但最重要的渡边君却是这幅德行,慷慨激昂的背景音乐和振奋人心的解说都白费了。真的十分有趣。
  节目中,渡边君不断重复「一切都是战争的错」,这句话不知是节目组的工作人员让他说的,还是从其他地方听来的,他本人看起来完全不理解其中的含义,演技相当拙劣,不仅如此,说完后还一脸得意地看着镜头,那样子就好像在说「怎么样?这台词很帅气吧?」。这点也十分有趣。
我就这样愉快地看着电视。无论如何,战争的结束给整个世界带来了和平,可是人们真的得到幸福了吗?看样子并非如此。不管怎么说,人们的不幸和幸福都不是绝对的。然后,说到我们家,照目前的状况来看,也与和平扯不上关系。
  一觉醒来头痛欲裂,量体温发现到了38.5度。这几天一直觉得身子很重,隐约意识到可能是感冒了,但一想到反正自己又不去工作,也没必要太在意自己的健康,所以一直拖着,看样子这么懈怠还是不行。明明处于失业状态还不好好照顾自己,事到如今连我都想痛骂自己一顿了。
  我现在这样根本没资格去笑话渡边君。看到渡边君双亲一脸不安的样子,我就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还尚未知晓我已经失业。我是个没有目标的大学生,一想到得知这样的我成为国立研究所职员时父母喜出望外的样子,我就不敢告诉他们这个消息。况且,不仅失业了,到现在都还没找到新工作。没找到新工作就意味着没人认同我在金钱方面的价值,对这个社会而言是可有可无的人。儿子沦落到这种地步,做父母的也一定很心痛吧。一想到这点我也难过起来。如果节目组采访,并通过公共电波播放出去的不是渡边君而是我,一定会有人和昨晚的我一样,横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嘲笑我是个没用的家伙。我能具体想象出那个情景。
  正如棚井所言,即使无法胜任我也应该好好珍惜政府给的工作机会。是我判断失误了。
  后悔莫及。想要积极地思考明天该如何,却因为头痛而变得意识模糊。我想喝点水,补充一些维生素C,一走出卧室就看到慧面无表情地在打扫。从扫墓回来开始,她就一直闷闷不乐的。而且,有些变瘦了。这阵子,每次找她一起吃饭,她都以「我之后再吃」拒绝了,说起来,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吃的饭?可能没有好好摄取营养。脸色看起来也很差。
  「早饭吃了吗?」
  虽然听我这么一问她点了点头,但究竟有没有吃过我并不知道。怎么看都觉得她是在说谎。餐桌和厨房也没有留下做过早饭的痕迹。真麻烦。我正打算再问一次,却突然咳嗽起来。
  「你还好吧?」
  慧停下手中的吸尘器问道。
  「我没事。」
  「但你都开始咳嗽了。」
  「嗯,那种事别在意。倒是你,看起来越来越憔悴了。啊啊,仔细一看黑眼圈都出来了。没有好好睡觉吗?」
  「不,没什么。我有休息。」
  「别说谎了。」
  「话虽如此,但即使我照实说了,也什么都解决不了不是吗。」
  慧这么说着,拔掉吸尘器的插头,按下开关。随着咻咻的声响,电线慢慢缩回吸尘器里。
  「解决不了什么的才没有吧。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突破口。」
  「我没事的。悠司你才是,如果觉得不舒服,还是再去躺一会儿比较好。」
  慧拿着吸尘器,快步离开了起居室。与此同时,我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将维生素C的药片咽了下去。
  再度回到起居室,这次慧又开始拿着抹布到处打扫。
  「你每天都这么打扫,太勤快了吧。」
  「没关系。我这样比较安心。」
  慧一边擦着碗柜一边回答我。
  「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去参观墓地。自那以来你就一直很奇怪。」
  「不,没那回事。多亏悠司带我去了,我才理解了事实的真相。」
  「事实的真相是指?」
  「我不是木原慧这件事。」
  「你又在说这种胡话了。」
  「但是你看,她的遗骨就那样静静地放在那里不是吗?还是说,我那时看到的是我自己的尸骨?」
  「没错。虽然可能难以理解,但现实就是如此。」
  听到我这么说,慧叹了口气抬起头看我。
  「事实也好,现实也罢,无论如何我都没什么实感。说到底,这实验本身就是不合情理的。」
  「什么意思?」
  「举个例子,每天起来我都会照照镜子。然后会觉得脸上的痣的位置和以前不一样了。再看看自己的手。这次又发现指纹的纹路不同了。想掏掏耳朵,又发现耳垂的形状有些不一样。想着干脆就把自己当成是别人算了,但是脸型、体型之类的又和以前一模一样,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我懂你的心情,但这并不代表实验失败了。即使DNA一模一样,产生这样微小的差异也是合情合理的。若不是这样,那同卵双胞胎的DNA鉴定就毫无意义了。没什么好奇怪的。」
  听到这,她整张脸扭曲了起来,
  「啊啊真是的!我完全不想听你说这种话!吃了过期面包想吐的人,难道在听了『食物中毒的原因是病菌侵入体内』这种话之后,就会好过了吗?克隆技术不能将DNA没有携带的信息复制出来,这种事我又不是不知道!无法预测当事人会因为这些微小的差异而感到痛苦,这就是失败!」
  「我们当然预想过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观察面对这种状况时,当事人会有什么反应也是实验的目的之一。」
  「既然如此,你就向上面报告说我觉得糟透了!」
  慧这样说着,一把把抹布甩进水桶里。
  「虽然一开始没有特别在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感觉越来越糟了。……该怎么说明才好呢?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个部分都是奇怪的假货,连脑子里的记忆和意识也是通过机器复制过来的,自己的尸骨还放在坟墓里。如果说这不是噩梦的话,那又是什么呢?就像误闯进刘易斯·卡罗尔的世界里一样。你说的话也好,其他的人说的话也好,在我听来就像是疯帽子和红心女王说的话。我果然完全无法理解。木原慧已经死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承认呢?你说我奇怪,可我觉得奇怪的人是你才对。」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慧低下头,看着放在胸前的双手。当然,就算我现在提出相反的意见,也只会让她更生气而已。
  「照这么说,你觉得自己还是不被克隆出来比较好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对此慧叹了叹气。
  「如果能做得更完美一些,我应该会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吧。即使是遇到了和现在一样的情况,如果痣的位置和指纹的纹路和以前一样,我可能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接受了。」
  「整形手术我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用手术刀切割急速成长的肉体有一定的风险,为了你的健康着想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意到这种地步,果然当初还是进行手术比较好吧。或者说,现在给你做整形手术怎么样?」
  「已经太迟了。」
  这么说着,慧拎起水桶站了起来。
  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我叹了口气,气息中夹杂着阵阵热浪。从柜子里拿出综合感冒药,到厨房吃完药回到起居室,看到慧双手撑着桌子低着头。表情扭曲着,就像是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一样。
  「我所感受的这一切,你根本无法体会。这一定是只有体验者自己才能理解的感觉。虽然世界上有很多克隆人,但是像我这样,不仅仅是DNA,连头脑里的东西也一并强塞进来,被这样对待的人就只有我一个,谁都无法理解我的痛苦。说到底,我只是孤身一人。拼命想要让你们理解我的感受,但是无论我说多少,都只是在白费力气而已。」
  慧一下子把话都说了出来。
  「不要再说这种孩子气的话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出生到现在还不到一年不是吗?别说是小孩子了,根本就是个婴儿啊。」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渗出,,滴落在桌面飞溅开去。
  「肉体也许是这样没错,但你的知识和经验与普通的二十六岁女性没什么区别。对了,川越医生给的药还没吃完吧?稍微吃一点怎么样?这样你就能冷静下来了。」
  「不需要。就算冷静下来了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说不定过阵子就慢慢习惯了。现在也只能努力让自己早点习惯了。」
  她努力牵动嘴角挤出微笑,脸上还挂着眼泪。看来眼下我什么也帮不上。  
  「啊啊真是的,我果然不该带你去看那种玩意!」
  我不由地大声懊悔道,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我闭了会眼。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看慧的脸。她也看着我。晨曦透过窗子洒在她的侧脸上,在她新生的雪白肌肤上形成一片阴影。我刚想说点什么,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制止了想要凑过来的慧,低下头,不想把混有病菌的气息传给慧。
  「对不起。我尽说一些你不想听的话。」
  我的上方传来慧的声音。
  「没关系。你说的这些我能理解。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接受事实。」
  「我又何尝不想呢,如果能做到的话,那该多好。明明好不容易才能又和你在一起生活......」
  说着说着,慧又一脸委屈快哭出来的样子,我想要安慰她,却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次咳了半天怎么都停不下来,慧过来拍了拍我的背。
  「啊啊,你的身体好烫。烧到多少度了?还没量过吧。……我马上去拿体温计,等下再给你做冰枕。你先躺一会儿……」
  慧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正准备起身离开,我伸手拉住了她。
  「我没事的。让我不要管你……这种话,求你别再说了。」
  她一脸困扰地看着我。
  「总之,现在最重要的是消除你的不安吧?要消除不安,有很多方法。我会想办法。我会负责的。」
  「悠司......」
  「没错。首先必须好好恢复体力。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这样就不会想一些消极的事了。如果不想吃家里的这些东西,我出去给你买别的。对了,吃蛋糕吧!看到圆圆的蛋糕放在桌子上,心情也会好起来的。我去给你买你最喜欢的蛋糕。你乖乖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那个,悠司。我......」
  像是为了甩开慧的声音,我踉跄着走出公寓。
  刚迈出步子,感冒病菌便开始强调起自身的存在。头晕得厉害,还很想吐。是吃的感冒药没有效果吗?意识模糊,四周的景色仿佛浮游生物般移动着。天空呈现着一片紫色。为什么会是这种颜色呢?我的眼睛、精神都变得奇怪起来了。原本应该是更明朗的颜色才对吧。
  要买的东西已经决定好。在慧生病前的最后一个圣诞节,我俩闲逛着晃进了一家蛋糕店,在那里买了个草莓蛋糕。没想到蛋糕相当美味,于是我们约好了明年再来吃。等到慧住院后,这个约定变成了「病治好之后再一次去吃吧」。慧应该还记得这个提过无数次却最终没有完成的约定。我现在就是要去买那个白白的圆圆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痛苦,都能在吃一些美味的食物,做一些快乐的事,然后美美得睡上一觉之后全部忘掉。我要让尽是想一些痛苦的事的慧高兴起来。还要讲一些有趣的笑话给她听。关于「自我」的疑问也好,形而上的痛苦也好,归根结底,都会随着时间慢慢冲散。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商店街。那家蛋糕店确实存在于这条街的某处。但是,想不起具体位置在哪了。虽然蛋糕的味道和形状都记得很清楚,但是那家店是偶然进去的,所以没什么印象。
  我们到底是怎么经过那家店,然后进去的呢?按顺序从头开始想吧。首先,那天晚上我要工作。因为是平安夜,慧特地到车站接我,两个人一起买了晚上吃的东西,回来的路上发现了那家店。对了,那家店虽然小小的,但是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店主是一对相处融洽的夫妻,留胡子的店主有些冷漠,她的妻子很开朗友善。我记得,当时我们还说,希望将来也想成为像店主夫妇一样平静地生活下去。将店内最后一枚两人份蛋糕买回家,发现比想象中的还要好吃,两人不由得惊讶的对视。
  我回想着那天晚上的事,把目标锁定在商店街这一带,来来回回找了半天,不知怎的就是找不到。明明不是那么难找的店,但就是毫无踪迹。拼命地走来走去,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最后累得出了一身汗,还是没找到。
  要是换做慧,一定会不安地怀疑是不是因为记忆移植失败所以才找不到吧。我虽然不会这么想,但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把梦境和现实混淆在一起了。一年前,照顾住院的慧的时候,做过好几次慧痊愈之后,两个人一起庆祝的梦。在梦里,我买了蛋糕。我现在所仰赖的该不会是那些梦里的记忆吧。
  还是说,感冒病毒已经侵入了我的大脑,让我产生了混乱。再或者,可能是不经意间视线扫到了,但自己没有发觉。
  云朵在空中蔓延,宛如被轻轻撕开的棉花。寒风刺骨,光是拂过肌肤便使我浑身发冷。身体失去重心。情况很糟糕。我一个踉跄靠到电线杆上,看到那上面贴着招募传销员的可疑传单,想起自己现在也没有工作。我是无业游民。明明是无业游民却不去找工作而是在这里找蛋糕店。不,这一切都是为了爱。有什么不好。
  渐渐地,我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看店的阿姨们站着聊天,年满退休的老人穿着宽袖棉袍昂首阔步。花店前,女店员弯着腰扫地。她从刚才开始就时不时抬头,一脸怀疑地看看在这一带不停徘徊着的我。一不小心视线相对,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不由自主地对她露出讨好的笑。接着顺便向她搭话:“我在找一家蛋糕店,应该就在这附近。”听我这么一说,店员停下了扫地的动作。
  「请问,您知道吗?我记得确实是在这附近,但怎么都找不到。」
  我用因感冒变得沙哑的声音询问道。店员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的穿着打扮,直言不讳地说道「你穿的可真不像样啊」,
  随后她补上一句「你是指西村的店吗?」
  「西村?」
  「你应该是在找那家叫『Moustache』的店吧。那家店的老板就是西村。」
  「啊啊,好像确实是那个店名。moustache就是胡子的意思吧。说起来,老板确实是留着胡子。原来那个老板叫西村啊。我以前都不知道呢。」
  「是的。留胡子的西村。原来在那边开店的。不过现在已经关门了。」
  说着,她伸手指了指斜对面的建筑物。西点店应有的华丽装饰和招牌都已经拆掉了,陈列橱窗也被锈迹斑斑的卷帘门遮住。那家店完全变了样,我盯着看了很久,终于稍微看出一点曾经的西点店的样子,难怪我从店门前走过这么多次还是没认出来。我叹了口气,不是我的记忆错乱真是太好了。
  店员告诉我,这家店是大概半年前关掉的。确实,贴在卷帘门上,写有「店面出租」的广告已经积满了灰尘,贴在纸张四周的玻璃纸胶带也已泛黄。
  蛋糕店关门了,充满回忆的蛋糕也买不成了。明明自顾自地说了一通之后丢下慧出来,没想到却吃了闭门羹。现在只能买点其他吃的回去了,但是一下子又想不出什么能让慧觉得高兴的东西。除了这家店的蛋糕。
  我依依不舍地用手指摩挲着劣化的玻璃纸,「那个...」,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副模样看起来过于凄惨,店员开口向我搭话。
  「西村他曾经说过想去隔壁城市的商业街租一间新的店铺。」
  真是条可贵的情报。「真的吗?」我这样反问道,店员向我保证,说她虽然没去过,也不知道具体位置,但消息的真实性毋庸置疑。突然恢复精神的我,为了答谢她,在她的店里买了花。
  我说想买花送给留在家里的恋人,希望店员能帮我挑一下。可是对我来说,送花束未免有些太装腔作势,所以想要送盆栽。店员听完之后,拿了开着红蔷薇的花盆过来。
  「啊,这莫非是插枝繁殖种出来的?」
  「诶?啊啊,是的。这附近有一户农家在著名的评定会上得过奖,我从他们那里用特别便宜的价格买了一些插条。」
  「得奖了吗?那可真厉害啊。不管在哪个领域,能从中脱颖而出都是很了不起的。我也做过类似的工作,但是从来没受过表彰。不过话说回来,这盆蔷薇的品相真不错呢。」
  「你从事过园艺相关的工作吗?」
  「不,是生物学方面的。不过已经辞职了。现在出于某些原因,正化身为爱的战士执行任务。您知道吗?插枝繁殖也是克隆技术的一种。」
  「哈啊。」店员有些困惑。
  「嘛,没什么。总之,我就买这盆了。谢谢。」
  付完钱,打的前往店员告诉我的那条商店街。穿过车站前的公交环形交叉路,经过嘈杂的柏青哥店,踏进了拱廊(商业)街。街上一片死寂,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紧紧关着的卷帘门和野猫的身影格外醒目。再这样下去,这条商业街一定会倒闭。或许已停业了。既然如此,那家蛋糕店为什么要搬到这来呢?
  被子铺门前竖了一块告示牌,上面贴着商业街的地图。虽然只是随手画的一张草图,但仔细看的话,能发现上面有「Moustache西点店」这样几个小字。虽然『シ』怎么看都像『ツ』(注:“Moustache”的原文是“ムスタッシュ”,“シ”(shi)“ツ”(tsu)两个假名写法比较相似。),然而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店名这么相似的另一家店吧。
  Moustache西点店在拱廊深处,接近尽头的地方。我依照地图的指示,在商店街半透明的塑料屋顶下快步前进。不一会儿便发现了一栋吻合条件的建筑物,我站在门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这是一家奇怪的店。一般来说,像这样的西点店,为了让来往的行人能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进入店里,外侧墙壁的一部分,或者整面外墙都是玻璃,人们能从外面看到店里的情况。而这家店却不是如此,只有一面冷冰冰的混凝土墙以及一扇做工粗糙的铝门。虽然墙上还有一扇窗户,不过这只是一扇为了采光而设置在高处的小窗,并不允许视线穿过。
  如果不是门上贴着写有「Moustache西点店」的门牌,就算被误认为是麻将庄之类的地方也毫不奇怪。即使像这样站在门口抬头看,也无法确定里面是否正在营业。
  放弃之前符合大众审美的店铺,选择搬到这里开了一家颇具前卫艺术的店,是转变营业方针了吗?要是蛋糕的口味也变了,那就失去特地赶来这里的意义了。尽管有些不安,但也不可能就这样回去,于是我慢慢打开店门。
  就像趁家里没人溜进来的小偷一样,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随后传来了店主的招呼声。
  「欢迎光临。」
  狭小的店铺内并没有什么装饰物,作为西点店,内部装潢着实有些朴素,光线略微昏暗。店主在陈列柜另一边的厨房里做糕点。打蛋器在大碗里飞快搅动着,金属相碰的声音在混凝土墙之间回响着。店里凉飕飕的,身体也感到一阵凉意。我不禁咳嗽起来。
  「感冒了吗?」
  店主瞥了我一眼问道。他的声音和店里的昏暗气氛不同,十分明朗爽快。
  「还是当心一点的好。要是变成不得不去医院的情况那可就糟了。最近像样的医院越来越少了。」
  「哈...」
  店主的胡子还是像以前那样浓密,人却瘦了许多。不过短短两年而已,这就是所谓的岁月不饶人吧。总之,我打算快点买好蛋糕立马回家。鼓足干劲看着陈列柜,和这家店的外观不同,里面摆放着形状普通,值得信赖的商品。那顶在栗子蛋糕上,用巧克力制成的装饰品,一定费了店主很多心思吧。然而,我没找到以前买过的那种蛋糕。尽管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草莓蛋糕,但就是没找到一整个的那种。
  「请问要买什么呢?」
  糕点制作告一段落,店主洗了洗手朝我走过来。他比我高出一头,站在眼前俯视着我,能感到一股压迫感。
  「我想买整个蛋糕。正好够两个人吃的那种。以前来买过,觉得很好吃,但是现在怎么都找不到。那个是季节限定的商品吗?」
  「请问您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圣诞节那天。」
  「啊啊原来如此。是在搬来这条街前来的啊。那种款式的眼下这时期确实不卖。不过,如果您不介意等上一会儿,我可以现在给您做一个。」
  店主说着,露出友善的微笑。
  「实在是太感谢了。」
  终于找到了想买的东西,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是生日蛋糕吗?」
  「不,是为了庆祝大病初愈。我的恋人出院了。」
  「那可真是恭喜了。要在蛋糕上写什么字吗?这是免费的特殊服务。」
  「嗯……不用了。没这个必要。」
  「好的。我现在就去做,请过会儿再来。」
  「要是不用太久的话,我就在这等着好了。」
  「那就请在那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吧。」
  按照店主说的,我坐到了入口旁的藤椅上。搭在膝盖上的蔷薇散发出阵阵芳香。真好闻啊。慧也一定会喜欢的吧。真想快点回家。蛋糕还要多久才能做好呢?我一动不动地坐着,觉得更冷了。
  店主回到厨房后,立刻开始了制作。他从冰箱里拿出小型海绵蛋糕,涂上生奶油,装点上草莓。在小熊的躯体上,小心翼翼地描绘出可爱的图案。
  「位置这么偏僻。还真亏您能找到呢。」
  店主一边做着手里的工作,一边向我搭话道。
  「一开始去了之前的商店街,但是没找到,向人打听后找过来了。」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能再次获得您的光顾,我真是太开心了。」
  店主高兴地笑了起来。
  「多亏了还有很多像您这样的客人,我才得以维持现在的生活。倒不如说,最近生意变得比以前更好了。好像有传言说我这家店虽然店面装潢很奇怪,但出售的糕点却意外很好吃。明明卖的东西和以前没什么不同,真是不可思议呢。是店内氛围的关系吗?这就是所谓的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哈...」
  店主爽朗的声音,在我的脑袋里回响着。我心里暗想,就不能闭上嘴快点做蛋糕吗?然而面对蓄着胡子的高大壮汉,实在是没勇气说出口。他只要用手里的蛋糕刀砍我一刀,我就会当场毙命吧。死在这么狭小昏暗的地方,大概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然而店主好像很想和我闲聊的样子,从这里的垃圾分类标准比原来那条商业街的更严格聊到自行车被小偷偷走,一直在积极制造话题。我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强迫着自己给出回应。「说起来,以前来的时候夫人也在。今天她没过来帮忙吗?」,「妻子她已经去世了」,我话音刚落,店主随即答复道,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啊,真是抱歉。」
  我慌忙低下头。
  「啊,请别在意。我自己也已经释怀了。比起这个,真是让您久等了。还差一点就能完成了,先喝点热的东西如何?」
  不知是何时为我准备的,陈列柜上放了一只冒着热气的茶杯。虽然不喜欢咖啡因,但眼下更想喝点东西暖暖身子。我道了声谢谢,开始啜饮起来。久违的咖啡因的效果立竿见影,因高烧产生的游离感更严重了。
  这样的身体状况,不知道还能不能带着蛋糕和盆栽回家和慧欢聚。
  「您刚才说要庆祝恋人大病初愈,那么她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吗?」
  浑浑噩噩中,店主向我发话了。
  「嗯,差不多吧。」
  「那就好。请好好地照顾她。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有些奇怪。」
  店主说完,嘴边的胡子动了动。大概是在苦笑吧。
  「那个,夫人是因什么过世的呢?」
  店主看起来很希望话题继续下去,我虽然不太想过多深入,但还是这么问了。
  「呼呼」店主笑了一声,简直就像等这个问题等了很久一样。
  「是交通事故。警察打了个电话过来通知我,就这么简单。然后我的人生计划就这样一下子全毁了。存款的计划,生孩子的计划,老了之后要选择入住的养老院,像个傻瓜一样考虑了这么多,一下子都没了。」
  这都叫什么事啊。他把蛋糕放在咕噜咕噜转个不停的圆形桌子上,拿着刀,用熟练的手法涂着生奶油。
  「那可真是太惨了。」
  我看着快做好的蛋糕应答道。然后,店主停下手边的工作,看向我这边。
  「太惨了?哈哈,确实很惨!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家人死了会觉得悲伤,这是连野猫都会做的事。作为人类,来讨论点更高尚的话题吧。」
  「哈...」
  「其实,我到现在都不觉得她已经死了。这种感觉很不可思议,总是忘不掉。客人,你觉得她会不会现在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呢?总觉得,死了和没有了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您是怎么认为的呢?」
  说着这话的他,看上去有些滑稽。
  「嘛,因为人死并不是指物质性的消失。也许和消失还是有所不同的。」
  听了我的回答,他恍然大悟似的,啪地拍了一下手。
  「正是如此!我也是这么想的!死了那又如何?反正我们也马上就会死去。没什么值得惊慌失措的。如果因为有人死了就痛苦哭泣,不觉得太傻了吗?只要平静地过好每一天,这一切马上就会过去的。」
  店主拿着刀咚咚地敲着冰箱,笑着说,
  「真不好意思,说了奇怪的话。最近总是不知不觉中就和客人聊了很多。我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习惯,但是感觉很开心所以停不下来。不过请放心,虽然是这样的人,做出来的点心可是意外地美味喔。色味俱佳的蛋糕马上就能完成了。您的恋人也一定会开心的。可是你们打算怎么吃呢?您的恋人不是已经只剩下一副骨架了吗?」
  说完,店主更大声地笑了起来,我感到一阵怒火涌上心头。真是个失礼的家伙。把人当成笨蛋耍也要有个限度。
  「只剩下一副骨架就吃不了东西,这只不是你的臆想罢了。」
  「是吗?会这么说的您才是脑袋出了问题吧?算了,怎样都无所谓。我只负责做蛋糕。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个蛋糕不是我关注的问题。喂猪也好,塞进尸体的嘴里也好,都和我没关系。」
  我想开口反驳,然而发不出声音。仿佛空气突然都被抽走了一般,没有任何东西通过喉咙,只能像金鱼一样让自己的嘴一张一合。好奇怪啊,这是怎么了?我有些不可思议地这样想着,突然,地面急速旋转起来,猛地逼近我的侧脸。感觉真奇妙,简直就像在体验游乐园里的游乐设施。因为悠闲地想着这种事,所以连躲避都忘了。右肩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击,下一个瞬间,我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漆黑。
  然后我醒了过来。整个人维持着脸颊紧紧贴合地面的姿势。腰椎骨痛得要命,大概是从床上掉下来的时候撞到了吧。
  猛打了个喷嚏,鼻涕顺着上嘴唇垂落。脑袋好痛,意识模糊。走出卧室,想喝点水补充一些维生素C,看到坐在桌边的慧弓着背好像在吃什么东西。
  地上到处都是脱下乱放的衣服和吃剩的点心包装。厨房里的餐厨垃圾尽数腐烂,起居室里充斥着恶臭。背向这边的慧向前弯着身子,宛如把脸埋进手里一般在吃着些什么。脖子也好背也好长满了肥嘟嘟的赘肉,就像猪一样。她的身边,到处堆放着杯面的空碗。我昨天看纪实节目的时候还没有这些东西。这些都是今天起来之后吃的吗?
  「不要吃太多比较好哦。这样对身体不好。」
  我为了不让她感到不高兴,轻声叮嘱道。然而,这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她慢慢回过头来瞪着我,脸上摆明了不开心。嘴角还沾着饭粒。
  「在吃炸猪排盖浇饭吗?」
  「你管我在吃什么,不可以吗!」
  慧用足以让我的脑袋嗡嗡作响的声音吼道。
  「除了吃东西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我感到高兴了,请不要管我。说起来,这间房的壁纸是怎么回事!」
  慧指着三天前刚换过的壁纸说道。
  「是你喜欢的颜色吧?」
  「话是如此,可把房间壁纸一股脑全换成粉色,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想你会高兴的。」
  「是很高兴,但这也太过了。早上一睁开眼,突然看到这样的颜色,不觉得自己变得不正常了吗。就算不是如此,也会担心什么时候会疯掉……」
  就算被这样抱怨了,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到厨房用矿泉水吞下维生素C和综合感冒药。回到起居室,慧还在吃。就算我回来了,她也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地吃着。拉面和炒饭并排放着,交替着送到嘴里。光看一眼我就饱了。
  「马上就是圣诞节了。」
  「是呢。」
  趁着消化的间隙,她抽空附和道。
  「你的父母让我们过年的时候回家看看。」
  「不回。」
  她端起碗喝了口汤。
  「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你才是,打算一直像现在这样吗?」
  「不,过阵子我就会去工作的。过阵子。」
  听了我的话,慧一边吃着一边耸了耸肩。
  「总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养猪场的饲养员一样。」
  我小声嘟囔道,不料声音传到了她的耳中。
  「你刚才说什么了?」
  「不需要摆出一副这么可怕的表情生气吧。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算了,你也是成年人了,如果真这么想吃,我也不会阻止你。只是,再这样下去什么都改变不了哦。只会糟蹋了难得的人生。」
  话音刚落,慧的表情一下子扭曲了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像回忆中那样快乐的生活!但是,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到。」
  前一秒还涨红着脸怒不可遏的慧,现在已经开始哭了起来,泪水不断从她眼角滚落。然后悲叹着好想死啊好想死啊。
  配合着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声,全身的脂肪都在轻轻颤动着。脸上也因为脂肪过多,浮现出一副似哭似笑的怪异表情。慧一直是个爱哭的人,以前哭的时候还比较像样,现在这滑稽的样子,反而更让人心痛。由于太心痛一下子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低头看着她,她的泪水滴落到拉面的浓汤里。
  假如能哭的话我也想哭。没工作没收入,被社会所抛弃,恋人也一天天变丑,一开口就责备我,嘟囔着诅咒世界的话语。
  我也想抱怨几句,但是如果真的抱怨了,一定会更想撒手不管的。那样一来,她就破坏了我最重要的东西。还记得不知哪次吵架的时候,我们打碎了刚开始交往没多久,慧送给我当做生日礼物的壁钟,那时,我的心也像是一同被打碎了一般。
  「啊呀,我可不知道那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呀。大概是实验失败,记忆断层了吧。」
 虽然这么说了,但她当时的表情就好像恶魔一样。我知道她根本没忘,故意说了这种话。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到现在也没丢掉那只壁钟的残骸,偷偷藏在库房里。看着慧停止哭泣,继续吃面,我取出藏在库房里的壁钟残骸,躲进厕所盯着这些碎片发呆。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她明明声称自己不是慧,却有着慧所拥有的经验、知识和性格,能准确攻击我的弱点。这也太狡猾了吧。
  「坐在马桶盖上低声抽泣的时候,川越医生打电话过来了。医生说因为慧暂时拒绝检查所以有些担心。了解大致情况后,他表示先得和我面对面谈谈,我接受了请求。」
  翌日我便赶往指定的地点赴约。那是一处四周被防尘幕布包围的工地。看样子是在改建旧建筑物,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们扛着建筑材料进进出出。川越医生说是在这个入口附近打电话给我的,我穿过入口往里走,看到了戴着黄色安全帽的他。  
  「好久不见,让您劳步了,本应由我登门拜访的,但是这里有事抽不开身。」
  他摘下安全帽说道。
  「在这种地方吗?」
  「嗯。我打算在这建一所医院。」
  「诶,医院?」
  「是的。所以最近一直忙个不停。总算是顺利买下这栋废弃医院了,现在正在改建内部装潢,更新设备。希望能在天气变暖之前开始营业。」
  「有投资者吗?」
  「当然有。政府,以及几个有相同意向的团体。日本的克隆受害者在不断增加,必须拥有这样的设施。」
  自己的医院,乍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不过看来应该是真的,我不由地大吃一惊。确实,川越医生是日本少有的专业克隆人精神医生,也不能说没有面向公众的意义,所以建起自己的医院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说不定参与我们的实验也是受某些官员所托。一直想不通有像他这样厌恶克隆技术的人为什么会参与这项计划,或许目的就是这个吧。虽然这可能只是我胡思乱想,但如果真是如此,那可就太了不起了。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采取了这么明智大胆的行动。
  他这样的做法,我无论如何都模仿不来。强忍住想要叹气的冲动,我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总之,我们先到附近的咖啡店去吧。」
  川越医生说完,我们动身前往咖啡店。
  咖啡店位于工地附近的某个安静角落。店里似乎流淌着微弱的广播声,但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四周很安静,只能听到客人们的翻书声。为了不打扰到他人,我们压低嗓音,窃窃私语般进行着交谈。
  「原来如此。」
  听完说完慧的情况,川越医生点了点头
  「你说的这种情况确实有可能发生。之前我也考虑过,但是因为一直很忙没怎么在意,真是抱歉。」
  「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项目已经中止了。您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所以由我们登门拜访也是应该的。」
  「木原不想接受检查的心情我能理解。况且,我也有很多事想和您单独谈谈。」
  川越医生这样说着,喝了一口黑咖啡。我也用吸管喝了一口自己的柠檬苏打。
  「果然不该带她去墓地的。」
  「到底如何呢。那件事也许是契机,可我认为这种情况迟早会发生的。克隆人身上经常会出现这种倾向。因为自己特殊的出身,让他们产生了同社会以及他人之间的隔阂感。尽管她和因为克隆犯罪而诞生的克隆人有所不同,但在这方面是一样的。在克隆犯罪的多发地区,有很多克隆人,也正因如此,无法适应这个社会而走上犯罪的道路。他们都憎恨着这个世界。」
  「哈,是这样啊。日本也会渐渐变成这样吗……」
  「就是为了不让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我才开始做这种事。」
  说到这,川越医生叹了口气。
  「好了,大致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具体的还是等到见到本人再谈吧,话虽如此,恐怕接下来要让慧小姐在与外界隔离的环境里生活了。」
  「具体是怎样的地方?」
  「完全与世隔绝。要让木原慧远离任何与她有关的事物,待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地方,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的事。」
  「也就是说,承认她不是慧?」
  「那得看她本人的意愿了。很遗憾,恐怕你和她的双亲都在逼她接受自己是慧,这件事从侧面给她施加了压力。如果她不能从中解放,情况只会不断恶化。虽然不知道她会得出怎样的结论,但我认为她有选择自己作为谁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
  「不不不,如果她选择放弃慧的身份活下去,那就失去实验的意义了。」
  「实验已经终止了。」
  「可是......」
  我感到口干舌燥。不知何时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手心里全是冷汗。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可她也有接受治疗,重新开始健康的人生的权利。这点还请您谅解。」
  被说到这份上,我也只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眼下就先让慧在现有的设施里生活吧。等我的医院弄好后,再让她搬到那里,我认为这是最佳选择。」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住在家里吗?」  
  「不行。」  
  川越医生以专业人士的口吻冷冷回绝了。
  「那样做可能会陷入无可挽回的地步。说到底,那个项目本身,对于克隆人的考虑还是太过轻率了。」  
  「哈啊......」
  我心不在焉地回应着,他向我投来冰冷的视线,继续说道。
  「把复制好的肉体和复制好的精神组合在一起就成了一个人类,这样的想法太欠斟酌了。事到如今我能断言,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暖气的缘故,川越医生挽起了袖子。
  「克隆人什么的,压根就不应该被制造出来。如你所知,南美对于克隆没有限制。因此那里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克隆研究者,技术发展过剩。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认为克隆只有消极的一面。打比方,克隆使实现稳定供应低消耗化的优秀家畜变得更为容易,这就是积极成果中的一例。现在,超市里出售的高级肉类这么便宜,大多都是托了克隆种牛的福。然而,它的代价非常大。」  
  大概是一直以来积攒了不少不满吧。川越医生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既然牛可以如此廉价地制造出来,那么自然人类也可以。因此克隆犯罪在世界范围内蔓延开来了。发生在日本的大多数克隆犯罪,究其根本,就是发源于此吧。你曾经相识的女性,或许也出生在那里。战争即将开始的那段时期,大量少女作为卖春人员被秘密送入国境,说不定她正是其中的一员。」
  这么说着,他扬起了一边眉毛。  
  「真是个悲惨的故事。我一点也不喜欢。对了,要不来说说我以前工作的地方发生的事吧?那里,可以说是真正的地狱。」  
  川越医生将杯子里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随后慢慢开始讲述了起来。
  其实原本不太想向别人提起那些听了会不舒服的事,但只有这次破例。因为你已经完全踏入那个世界了。
  从哪里开始说起好呢。对了,你知道有一座被称为克隆岛的岛屿吗?不是发生过这样的事件吗?克隆出来的克隆人直到他们被卖掉的那段时间,集体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地方被世人发现了。有人买下加勒比海上的某座小岛,在那样的隔离环境中抚养、教育用于买卖的克隆人。有人发现之后报警了,大量克隆人被保护起来,那时所拍下的那些美丽少女的影像,在日本有报道吗?没有吗?啊啊,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至少有些了解。也对,那是发生在地球另一端的事件,况且内容过于残酷,也难怪在日本没有报道。在那边,这起事件成了媒体连日报道的大新闻,如何处置一并捕获的犯罪团伙头目,以及今后该如何对待那些被保护起来的少年少女,世人对此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最后,头目被处以死刑,岛上的教育设施就这样被用作保护设施,让那些少年少女继续生活在那里。因为那里不仅与世隔绝,也能应对各种意外事件。与此同时,担当他们治疗的医生护士,对他们进行教育的教师牧师,以及以研究为目的的科学家们被派遣到那座岛上。我作为医生,在那里工作了一段时间。
  怎么说呢,那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一般情况下,喝下成长促进剂的克隆人,最晚到十岁就要被卖掉。所以,留在设施里的都是一些不到十岁的小孩子。从男女比例来看,少女的人数压倒性地多。正如你所知,克隆犯罪的主要目的是基于性方面目的的人身买卖。虽然以劳动力为目的买卖也不是没有,但是从花费的金额来看太不合算了。虽说克隆技术的成功使低消耗化成为可能,但要克隆一个人类,并养育到一定年龄,即使用了成长促进剂也还是必须花费相当数量的资金。他们中无论哪一个都拥有惊人的美貌,考虑到是为了满足性方面的需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根据顾客的要求,岛上白黑黄各类人种应有尽有。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容貌都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因为继承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电影明星之类名人的基因的缘故吧。如果没有这种附加价值,就不需要克隆,像以前那样绑架,或者到贫困国家从父母那里买他们的孩子就行了,也就是说,这正是这座克隆岛上所售商品的卖点。
  真的能看到很多名人。例如,八岁的Maria·Carson四位,五岁和四岁的Caroline·Farner各两位,然后是四岁的Saekimiri七位,世界上的美女,每个都有好几人。啊啊,还有YangYilin。你知道吗?她是获得过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的中国女演员。我是她的粉丝,知道她也在被买卖后大受打击。他们都在那座岛上,作为商品接受着特殊教育。(注:以上人名均属作者虚构)
 你能想象是什么样的教育吗?……确实,也不是没有像索多玛和蛾摩拉那样的背德教育,除此之外,他们还被灌输了教养、语言、以及毫不怀疑的温顺态度。是为了顺应顾客的欲望才这么教育的吧。因为他们的生养花费很高,所以前来购买的顾客非富即贵。为了迎合他们的喜好,吸引其掏腰包,还真是费了一番功夫。(注:索多玛和蛾摩拉都是《圣经·创世纪》第19章中的城镇名,因其居民的不道德、不信仰与多玛城一起被雅赫维神所毁灭。)
  尽管孩子们不谙世事,但被管教的很好,无论和哪个国家上流阶级出生的小孩相比都毫不逊色。教育设施里的墙壁上贴着他们画的画,花坛里开满了扶桑花。组织的方针就是将其培养成天使一样的孩子。事实上,那座岛上的孩子,魅力已经到了让人畏惧的地步,天真无邪之中掺杂着娇媚。并且十分顺从。因此,工作人员同其产生不正当关系而被处分的例子并不少。更有甚者,接受过精神外科脑手术,失去了人性。……也就是所谓的脑白质切除术。这方面的知识你应该很了解吧。没有感情起伏,如字面意思一般,成了像机器人一样只是不断「输出」的状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根据顾客的要求来进行教育。(注:“脑白质切除术”原文「ロボトミー」,“机器人”原文「ロボット」,两者相似,所以说是“如字面意思一般”。)  
  那是一座风景优美的岛屿。和饱受污染的日本不同,被美丽的天空和海洋包围,沙滩也是一片洁白。假使避开这些暗地里的勾当不谈,不考虑他们的最终命运的话,那里无疑是这群美丽而又天真无邪的孩子们生活的乐园。然而,只要绕过稍远的山丘,就马上会意识到这不过是幻想。那里矗立着岛上其它的建筑物,样式各异。这些都是面向顾客开放的旅馆,在岛上长大的孩子们,其中有一部分就在那里工作,为客人提供服务。只要支付相应的费用,客人就能买下孩子,满足他们的任何要求。比方说,那栋建筑物的地下,似乎放着中世纪时的拷问刑具。它们可不是作为古董装饰摆在那里。你懂我的意思吧?
  真是让人生气!事到如今再次提起,当时的情景就仿佛历历在目,冷静不下来。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惨无人道的事!把孩子们当成物品一样对待。听说在岛上提供服务的孩子和被买走的孩子的比例是三比七。在旅馆的后面发现了数量惊人的遗骨,与之相比一倍以上的孩子在世上被贩卖,那可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呢。据说还有每年一次性买两三个孩子的顾客。虽然也有经揭发后获救的例子,但大多数都被淹没在了黑暗里。顾客大多是有权有势的人,也许在暗地里和当局做了什么交易也不一定,这些我都无从获悉。只不过,那之后我有见到被救出的孩子……我和她相遇时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并且有幸成了她的主治医生。
  她是一个幸运的例外。成为她监护人的老富翁把她当成家人对待,送她到学校上学。老富翁死后,她隐藏起自己克隆人的经历,作为普通人融入社会生活,但怎么也习惯不了,精神上出现了问题。辞去工作的她只身一人来到岛上,像教育设施提出了参观申请。保安起先以为她是第一次来的游客,可当她摘下墨镜,露出和岛上的好几个孩子一模一样的容貌后,这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出生在此的克隆人,从那之后,她也留在设施里生活了。神经病症好转后,她加入了工作人员阵营,帮忙照顾孩子。现在在学校学习临床心理学。啊啊,下次让木原见见她,两个人一起聊聊天或许不错。等她毕业后,就正式让她到我的医院来工作。
  嘛,她能彻底地融入社会,这是幸运而又极其稀有的例子。大多数的克隆人连活下来都做不到,即使活下来了,要适应社会也十分困难。只能带着痛苦度过一生。  
  在克隆岛上的少女们也是如此,真正痛苦的事现在才开始。不知道自己的残酷命运,沉浸在甜言蜜语中长大的孩子们,何时让他们接触社会才好。对于这个过程,能预测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接触社会对她们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我在设施工作的那段时间里,直到最后都没找到合适的答案。即便如此,也不可能一直让他们与世隔绝。本来就处于政治不稳定,不能给予其充分关照的环境。等到真正离开小岛的那天,说不定又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该怎么办才好呢?
 尽管有很多因克隆犯罪而诞生的克隆人在当地生活,然而他们之中并没有怀抱希望生活下去的先例。很可惜,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在医院或者监狱的围墙里度过余生的。
 就像刚才所说的那样,他们基本只信赖同为克隆人的同伴,仇视其他人类。他们大多都是为了满足人类的欲望或者作为犯罪道具而诞生的,在社会上饱受冷眼相待,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变成这种状况吧。而且,每当克隆人犯罪或者引发问题时,人们对于克隆人差别意识便会随之增加。此外,也有人认为他们是在错误技术下诞生的恶魔般的存在,并以这种宗教性的理由憎恶、害怕他们。从整体上看,他们并没有以好印象被人们所接受。也发生过曾受设施保护的克隆少女,被当地居民处以私刑最后自杀的凄惨事件。
  大概四年前,为了和这种差别意识作斗争,成立了克隆人互助会,你知道吗?……只是听说过。原来如此。但是具体情况如何应该不清楚吧?研究室里的其他人也基本都不知道。精通世界上克隆技术论文的人却不了解克隆人的社会活动,听上去还真是滑稽。
  他们对那些被从克隆犯罪里救出来的儿童,以及在社会中工作的克隆人提供支援。最近,终于成功获得了政府的补助金。今后,他们也会渐渐扩大活动范围吧。毕竟克隆犯罪在不断增加呢。
  说起来,克隆人互助会创造了新的名词来代替『克隆人』这一称呼,你知道吗?……没错,就是EVAS。正如字面所说,从亚当的肋骨中诞生的夏娃,这便是命名的由来。克隆人的称呼方式确实太不人道了。虽说在日本还尚未普及,然而在地球的另一边,似乎已经被采用为正式场合下的通称了。顺带一提,我们这些不是克隆人的人类被称为ADAOS。也就是亚当。由于这种称呼带有宗教因素,所以不久就会被其他词汇代替吧,尽管如此,这之中包含了像亚当夏娃夫妇一样,一开始对这份关系抱有困惑却最终相亲相爱的寓意,我觉得挺不错。就这样,EVAS们现在正积极努力地接受着自己作为克隆人的人生。
  尽管谁也无法阻止科学技术的发展,但我认为身为当事人的你有必要知道发生在这背后的惨剧。那座克隆岛上的孩子们,可是诞生于你的同辈或是前辈所创造的技术之下的。犯罪团伙舍弃的研究设施的书架上,也放着富田老师年轻时写的论文。
  如何?现在能意识到你们所进行的实验是多么粗暴了吧?慧既不是EVAS也不是ADAOS。在EVAS的身体里植入ADAOS的人格而成的人类,在此之前从未出现。有机会的话真希望介绍几位EVAS给她认识,但对慧来说可能仍会觉得孤独吧。比起普通克隆人,她是更为新奇的存在。真是的,光想想就让人心疼。
  那之后川越医生提议近段时间对慧再进行一次诊断,但我没什么兴趣。犹豫着要不要把医生的话转告给慧。总觉得慧一定很乐意到设施去生活。如果她在那里放弃了慧的身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倘若这样的话,那我的努力又算什么呢。一想到又要再一次失去她,就害怕地浑身发抖。
  然而,我也明白再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川越医生的说明很具体,而他所说的治疗方针是最佳选择这一点也很有说服力。我的愿望,说到底不过只是我的任性罢了。但是我不想让步。回家后,我一边想着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一边看着躺在床上的慧。
  话又说回来,最近慧总是吃吃睡睡,读小说、听音乐、鉴赏电影那些以前的文化类兴趣碰也不碰。完全过上了原始人类的生活。用自己的大脑思考,这件事本身对她而言就相当恐惧。除此之外,慧并没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举动,也没有给社会添麻烦,但是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她的一生都会在不幸中度过吧。真要变成那样的话,我会后悔吗。还是说,就算看着眼前痛苦不堪的慧,内心也没有丝毫波澜,只想着自己开心就行,微笑着接受这一切。我不敢断言。
  让她去设施生活也好,留在这里继续痛苦也好,倘若无论选哪个都会让我后悔的话,果然还是让她健康地生活下去更好吧。说到底,只要理性地思考一下,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犹豫不决的事。一切归咎于我的自私残忍,我已经误入歧途了。
  苦恼了半天,我最终决定把川越医生所说的告诉慧。我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把她叫醒,慧睡眼惺忪,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我把医生的提案讲了一遍。
  「又要去检查?」
  慧这么说着,一脸还没睡醒的样子抬头看我。四散的刘海贴在她的两颊。我伸手将其拨正。
  「是的。还要搬到医生推荐的设施去。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之后再转入医生现在正在建造的新医院。」
  我感到有些口渴。指尖也在轻轻颤抖。感觉下一秒就会吐出来。
  「我去改建现场看过了,附近的公园种满了绿色植物,也没什么杂居建筑,是幽静的住宅街,看起来非常不错。」
  慧低着头听我讲。  
  「具体,是怎样的设施呢?」
她一面用警戒的眼神确认着我的表情变化,一面开口问道。
  「是日本首家,专门为克隆人修建的医院喔。用于收留无处可归的克隆犯罪受害者。据说工作人员里也有克隆人。如果是在那里,你现在说不出口的那些话也能说出来吧。」
  「是这样啊……」
  慧再次低下了头。
  「对悠司而言,我不在了你会更轻松吧。」
  「别说傻话。你不在了我肯定会觉得寂寞。只不过,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你的健康状况会越来越差。」
  「……上次给的药还没吃完,下次再谈这个话题好吗?我不想和别人讲话。如果可以的话也不想住院。只有陌生人的地方太可怕了。对不起。」
  我尽管有些为难,但同时也松了口气,有种得救的感觉,不再提检查和住院的事。那之后川越医生打电话过来,我向他转达了慧的意愿,他表示不勉强。
  「既然本人不愿意去的话那就没办法了,不过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接受这份提议的。」
  或许是早就猜到了会出现这种情况,医生的回答仿佛和事先准备好的一样。
  就这样,两人的生活还在继续。我依然没有找到工作,慧的生活态度也没什么改善,两个人静静地待在房间里,明明哪里都没去,却有一种正在漂流的错觉。有时候一整天只是面对面坐着,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候又因为一些小事争吵起来。不管哪种情况,都让人觉得很累。
  即使邀请慧出去走走,她也不答应。我也差不多快失去寻找工作的意愿了。然而再这样下去存款就要花光了。要不回老家继承旅馆吧?不行,旅馆已经决定让妹妹的丈夫继承了。再说我对经营旅馆一无所知,也毫无经验,一定做不来吧。更不可能带着慧回老家吃闲饭。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归所了。
  我就这样半闹别扭似的惶惶度日,没想到突然有一天,工作竟然找上门来了。
  『最近过的怎么样?』
  打电话过来的是富田老师。
  据老师所说,他隐退之后,和一切与科学相关的事物撇清了关系,到处搜罗旧书阅读。也许和老家是寺院有关吧,特别热衷于佛教的学习。不知是不是惦记慧的情况,老师曾好几次打电话过来,但都因为时间不凑巧没能好好聊聊,像这样直接对话自研究所关闭后还是第一次。
  「不太好呢。」
  被这么一问,我道出了自己和慧的现状。老师似乎对此早有耳闻,问的问题也只不过是在确认传言的真实性。
  「要是想工作的话,我或许能帮你介绍个。」
  「是怎样的工作呢?」
  「与研究有关,怎么,有什么不便吗?」
  「没,只要是工作什么都行。」
  「既然如此,那我想你一定可以胜任。具体情况还是当面谈比较好,现在方便出来一趟吗?」
  我当然没问题。连忙点头答应。随后挂下电话打开卧室门,对赖在床上睡懒觉的慧说道。
  「刚才老师打电话过来,说要介绍工作给我。这样一来总算能活得有个人样了,所以你也要振作起来。再这样无所事事下去,两人都会变成废物的。」
  然而慧一言不发,只是半眯着眼看我。几秒后沉默着翻了个身,用像包子一样长满赘肉的背和屁股对向我这边。
  离春天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外面寒风阵阵,吹在身上仿佛刀割一般。行人们把脸埋在外套的衣襟里,用围巾一层层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而我与他们不同,昂首挺胸逆风而行,不由觉得心情舒畅。
  老师所指定的见面地点,是曾在研究所工作时经常光顾的车站前的某家餐馆。这片地区并不处于我和老师家之间的中间地段,为什么会想要来这里呢,带着疑问我抵达了目的地。正打算开门时,遇到了老师。他头上戴着皮帽。一边用手压住,不让帽子被风吹走,一边和我寒暄,说了句「好久不见」。
 老师点了牛排套餐,我选择了柑橘系果汁。脱下帽子,我这才发现老师剃了头发。问他怎么了,他说自己出家了。
  「老师你明明出家了,还吃牛排没关系吗?还是说老师你们的宗派是不戒肉食的?」
  「不是,只不过我个人认为没必要遵守和食物有关的戒律。所以就随自己的喜好了。」
  「看来果然是由于从事过科学工作,所以无法感受到戒律的意义吗?」
  「没,我只是单纯喜欢肉的味道罢了。」
  「味道么......」
  「嗯,味道很重要。」
  我想着既然如此那么出家有何意义,但老师本人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疑问与矛盾,一个劲地说着佛教的妙处和自己的坐禅体验。
  不久后菜上来了,我们动起了碗筷。
  「你还记得那只叫梅的倭黑猩猩吗?现在是我在养她。」
  老师一边用餐刀切开牛排一边说道。那只黑猩猩似乎现在正寄住在他家里,待在笼子里悠闲地生活着。
  「我听说和试验相关的东西都被处理掉了,这么做没关系吗?」
  「这话确实有说过,但我提出了反对。当然自己当时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比起这些,向自治团体申请饲养许可花了我好一番功夫。以前从来没想过。还以为和养小猫小狗是一样的。」
  老师苦笑着,
  「虽然木原似乎遇到了一连串麻烦事,但梅可是在茁壮成长哦。毕竟它无法理解克隆嘛。如果她能理解实验内容,大概也会和木原一样苦恼吧,不懂反而更轻松。」
  老师这样说着,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
  「真的是无法理解啊。如果梅见到皋月,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那可真是有趣的实验。土师你觉得呢?」
  「嘛,我不知道,应该会发生些什么吧。」
  「或许会出现一些特殊反应,但那并不在我们的研究领域,属于动物学实验。……算了,先不论学术意义,梅真的很可爱呢。因为我没有孩子,所以觉得她就像我的女儿一样。」
  说到这,老师露出了微笑。将对话重新返回到正题上。
  「中断的项目决定重新开始。我是负责人,现在正在募集成员。于是想着再一次把土师你找过来帮忙。」
  老师轻描淡写地说着。我却吃惊到连话都说不出。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总算开口回复道。
  「这是真的么?毕竟,战争已经结束,没有再生产备用品的必要了吧。」
  「我也这么觉得,但收到通知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如何,今后还得一如既往在背地里开展研究,能请你接受这项任务吗?」
  「我接受。最近自己已经深刻体会到了世间的残酷。只不过,忽然收到这样的消息一时间还无法接受。人们不是经常这么说嘛?事情一旦败露很难收场什么的。」
  「放心,这一切都躲过了那群政府技术专家的耳目。想必在政届大腕们之间,肯定也有希望给自己备份的人存在。」
  说罢,老师将叉子刺向切成小块尚有血丝的牛排,随即放入口中。细嚼慢咽一番后,擦了擦嘴。
  「不管怎么说,研究再开后,将组织相关机构对木原进行更为系统的照顾。至今为止都把重担压在土师你一个人身上,真是不好意思。」
  「不,这都不算什么。她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比起这个,老师才是为什么会接下这份工作呢?后半生决定潜心研究佛教,我记得您当初是这么说的。从刚刚的谈话中也不难听出您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完全不像是对研究还心存留恋的样子。」
  「你想多了,这份工作说到底起因于我在信仰上的一时冲动,因此并没有什么值得矛盾的地方。想要进行宗教、或是哲学之类的精神修养,这些都只不过是实现自我扩散和普遍化的某种截然不同的形式。」
  老师摘下被热气雾湿的眼镜,擦干净后重新戴了回去。
  「您说的这些我完全不懂,不过看来老师对任何工作都能报以很高的热情,有点吃惊呢。」
  我耸了耸肩如此说道。
  「还有通知其他人吗?」
  「姑且打算将之前小组成员都通知一遍。现阶段已经确认参加的有城户君和南云君。」
  「南云吗?这可真是没想到。那个人的职业精神真的很高呢。明明对克隆如此抵触,还是好好答应了下来。」
  面对我的夸赞,老师挑了挑眉。
  「看样子你还没听说呢。」
  「什么?」
 「......不,既然没听过的话由我来说也不合适。只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她会参加这项实验是必然的。然后与土师你们相遇也是。真是的,久别重逢什么的。我想这便是『缘』存在的理由吧。」
  老师意味深长似的喃喃着。明明没什么特别内情的话直接说清楚就好了。
「啊,说起来还有一件事忘了说了。」
  老师忽然抬起头来。
  「什么?」
  「研究重新启动后的初次实验,请使用我的体细胞和脑数据。」
  「哎?」
  意识到自己发出的声响过大,我慌忙闭上了嘴。巡视四周,在确认过其他顾客没有注意到之后,我小声继续问道。
  「您是认真的吗?」
  「当然。」
  老师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不过像老师这种程度的科学家,要是能增加个两三位倒也是件好事......」
  「对我来说,单纯只是想知道经历克隆后的心境罢了。在看过川越医生关于木原的报告书后,无论如何都想亲自经历上一次。说不定还能获取过去在宗教上再三修行也无法得到的体验。错过这次机会后下一次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事实上,当时我特别希望能成为最初的受验者。然而却不知为何被上级官员给驳回了,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再把机会拱手让人。在得知研究再开的消息后可谓是欣喜若狂。」
  说到这,老师两眼放光,眉间写满了兴奋。
  谈话结束,两个人肩并肩迎着寒风走出了店门。餐馆不远处有一所巴士停靠站,于是我们决定在此告别。那之后老师似乎打算前往一趟研究所,看来把我叫来餐馆的理由差不多正是这个。
  「项目马上就会要开始了。」
  从老师的嘴里呼出了白气。
  「需要的话,用不用我现在就来帮忙?」
  我询问道,
  「没事,正式批准已经下来了。况且你自己也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总算松了口气。想要立刻回到家里,把这个消息告诉慧。
  告别老师后,我径直向着车站走去。机会难得,要不要买个蛋糕回家呢。买的话,果然还是去那家店吧。圣诞夜和慧相互依偎着走进的,那家温暖的小店。就在不久前,途经店门口时,还能透过玻璃窗看到满脸胡子的店长和温柔的妻子有说有笑。那份幸福,希望可以通过蛋糕分给我一点。
  缩着背缓步行走在人行道上的我,注视着老师乘坐的巴士从身后超过慢慢向前驶去。不知是不是由于处于特殊时期,道路上车辆稀疏,巴士一路畅通无阻。正当准备在十字路口右转的关头,一道突如其来的火光划过眼前,随即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与此同时,组成巴士的铁皮四散开来,漫天飞舞的玻璃碎片耀眼夺目。黑色塑料瓶形状的物体,一边喷洒着不明液体一边在空中回旋,最终落到了地面上。仔细一看,那并非什么塑料瓶,而是断掉的手臂。
  我慌忙向前跑去。许久未曾运动,呼吸很快急促了起来。摆在撑着膝盖大口喘气的我面前的,是黑烟滚滚的一片火海。在那之中,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明明有那么多的乘客,难道大家都死了吗?周遭沐浴完碎片雨的行人们,捂着冒血的伤口蹲在地上,发出阵阵呻吟。
  这一定是梦。最近由于身心俱疲经常会梦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光景。尽管这样一来关于刚才再就职的事不免有些遗憾,但即便如此比起这幅人间地狱果然还是一觉醒来和慧拌嘴比较好。
  梦境何时才能结束?我茫然地站在原地,然而情况丝毫没有改变。不一会儿,伴随着刺耳的警笛声,救护车、消防车与武警部队依次到场,开始进行伤者搬运,灭火,疏导交通以及听取目击者证言。
  这一切果然是现实。我呆呆眺望着警察们在巴士周围拉起黄色的警戒线,不知是否察觉出了有些不对劲,几名年轻警官一脸严肃朝这边靠了过来,并向我表示能否问上几句。
  尽管我根本不想开口,但眼下逃跑只会平添误解。只好如实交代了自己的名字与身份,以及巴士上坐有自己熟人的事,结果被带上警车,说是希望了解更多详细的情报。为了早点完事,我简单如实汇报了事情的经过。乘客中有一位著名科学家,参与了某政府研究项目,事发当时正处于乘车前往研究所的途中。由于心情尚未平复,汇报过程并不太尽如人意,于是被要求出示身份证。
  虽然很不爽,但我还是老实将ID卡递了过去。对方用随身携带的扫描仪器进行了确认。不过看样子并没有解除警惕,自始至终用一副充满怀疑眼神打量着我。
  「您以前的确有过在研究机关工作的经历,但却中途辞退了。现在也处于无职状态。既然如此,您为何会知道博士为了重要项目前往研究所的事呢?」
  「因为就在发车前,我才刚从他那接受了实验邀请。所以名字应该还没有登记上去。难不成,你们认为我由于失业心生怨恨制造了这起事件?」
  对方并未理会我的质问,直直凝视着我的双眼。
  「您以前和博士在一起究竟在研究什么,具体内容能告诉我们吗?」
  那摆明了写满怀疑的态度,让我很是愤怒。
  「哈?这话不知由我来说合不合适,但这可是非常重要的国家机密。你们的机器上有阅览权限吗?没有的话,恕我无法透露。还请带身份更高的人过来。」
  见我这么说,对方叹了口气用笔挠着自己的眉间。随后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的装扮,抛出一句『真是没看出这样的人竟然会和国家机密扯上关系』耸了耸肩。
  话音刚落,车窗就被敲响了,门外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警察。将年轻警官叫出去之后,二人展开了一番交谈,待其再度回到车内时,态度稍许有了改变。看样子是有其他人发布了犯罪声明宣布对此次事件负责,解除了对我的怀疑。
  「不好意思,这次爆炸事件的针对目标似乎另有其人。富田博士只是被偶然卷了进去。」   
  「嘛,有结果了就好。」   
  「不过最近针对像富田博士这等有名克隆技术人才的恐怖袭击还真是一桩接一桩。实在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对方深深低下了头。   
  「别在意。比起这个,原本的袭击对象是谁?」   
  「城户高津博士。」   
  总算获得解放后,我离开了警车。巴士上的大火已完全扑灭,消防队员正用担架将乘客的遗体运出。运出来的遗体被放入黑色的袋子里,排成一排摆在路边。老师,还是说城户也在其中吗?想找个人问问,但现场的工作人员们一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于是我失魂落魄地踏上了归途。 之前听老师说城户似乎也是小组成员,既然如此,他或许当时也乘坐在前往研究室的巴士上。用了何种方法我不知道,但恐怖分子想必是嗅到了他的行踪,随后施行了爆破。
  城户在研究所关闭后,出版了好几本关于克隆技术的读物,现身于各类大型活动。因而不难理解为何会成为袭击目标。可富田老师又是何至于此?老师在公开场合从不露面,只喜欢一个人安静地阅读宗教古书籍,和猩猩朝夕相处。被炸弹炸飞的他,如愿以偿让自己的肉体实现了扩散与普遍化。
  「工作找到了吗?」回到家后,躺在沙发上睡眼惺忪的慧抬起头朝我问道。   
  「没什么头绪。」
  我如实答道。   
  「真可惜呢。」
  确实,就像她所说的那样,非常可惜。
  为了参加老师的葬礼,我穿上满是萘臭味的丧服出了家门。
  会场布置在老师老家的寺院,连带着城户的份。 大概是考虑到了世人对于克隆研究人员的厌恶,前来出席的只有和逝者有直接往来的寥寥数人。对于他们这样的著名学者,实在是过于冷清。
  等候室内,两家亲属、研究所同事、以及同领域的其他学者共处一室。走在相同研究道路上的诸位并没有表现出事不关己,无论哪位看上去都是一副标准葬礼式的面孔,嘛不过这本来就是葬礼,神情沉郁相互之间小声寒暄着。
  关于犯人的身份,有说是原军人中的失业者,也有传言说是受雇于某因克隆技术发展遭到损失的有名企业。一时间众说纷纭,究竟真相如何无人知晓。这类恐怖袭击在海外貌似并不少见,可在日本以如此形式杀害学者恐怕还属首次。收到消息时大家都表现得十分震惊。
  身为现场目击者之一的我,不得不向他们一一描述当时的情况。说起来,我其实也只目睹了巴士爆炸的一瞬间,无法提供更多有意义的情报。只好反复强调火势之凶猛,过路行人之惨状,总觉得为了增添临场感费尽口舌的自己滑稽到不行。
  不久后老师的弟弟,也就是住持现身了,与之同行的还有一位带着猩猩的妇人。看样子是老师的遗孀和那只叫梅的倭黑猩猩。遗孀全身包裹在黑色和服下,在她的身旁,猩猩宛如孩童般紧紧抱住其双脚,好奇打量着周围的状况。身上穿着的儿童西服,不知究竟是出于她的个人兴趣,还是老师的旨意。总觉得,给野兽穿衣这种可笑的行为不会发生在老师这等聪明人身上。梅的胸前系着黑色领带,姑且有意识到自己在参加葬礼吗?
  野兽的出现在人群间引起了不小的波动,可遗孀仿佛什么都没看见,静静开始了丧主致辞。我对于明明被定义为雌性的梅却穿着男性服装这点颇为在意。想要找人倾诉,一直以来的谈话对象棚户今天却没到场。据说是工作上有要事在身。
  诵经过程中,梅发出了高声呜鸣,反复挠抓着项圈附近,对此遗孀置若罔闻。中途实在看不下去了的堀田上前与她耳语了几句,随后她便带着梅去了别的房间,等再度回到众人视线内时已然没了野兽的身影。看样子是关回笼子里去了。与此同时,城户年幼的女儿忽然开始哭泣,见状母亲赶紧将娃娃塞到其手中,一番平抚后总算安顺了下来。这之后没再出现什么麻烦,葬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切结束后,全员从火葬场返回寺庙参加答谢宴,方才烧好的两樽骨灰壶就这么供放在所有人面前。餐桌上整齐排列着外卖店送来的高级料理,然而除去刚从保温杯里倒出的热汤,暴露在冬日空气中的菜肴早已失去了温度,一口下去寒意直达骨髓。
  夜幕降临。卸下仪式紧张感的人们借着几分酒意,畅谈起了各自的近况,没有工作的我只好默不作声聆听着他们的发言。和我一样的还有坐在我身旁的遗孀,不与任何人交谈,默默将食物送进嘴里。在一片如火如荼的讨论声中,我俩着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正当我这么想时,耳边传来了器物的破裂声。
  寻声望去,城户的女儿抱着娃娃怔在原地。在她的脚下,散落着骨灰壶的碎片。看样子应该是被娃娃的腿部或者其它部位绊到。少女的位置离遗像很近,恐怕是想和父亲做最后的道别吧。忽如其来的事故令房间内霎时鸦雀无声,城户的妻子,也就是少女的母亲飞奔而出,见到眼前的惨状后勃然大怒,狠狠给了自己的女儿一记耳光。寂静的房间内回荡着冰冷的击打声。
  少女嚎啕大哭,年轻的遗孀红着脸将其抱离了房间。葬礼公司的员工迅速起身,其中一位向着遗孀追去,另外两位则利落地收拾起了散落一地的遗骨。片刻后,众人再度交头接耳了起来。
  我完全没有心情继续待在这,与邻座的丧主打过招呼后离开了座位。从走廊向天空望去,暗无星月的夜空笼罩了整个世界。
  拿鞋拔换好皮鞋后,我踏上了归途。由于最近一直待在家里睡觉,身体异常沉重。我习惯性低着头,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前进。穿着一双破鞋大晚上在街上闲逛,这样的人能找到工作才怪。
  出门后不久,就在我努力寻找着出租车的关头,从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南云。见我停了下来,她小跑到我跟前,轻轻低下了头。
  「明天方便的话,可以借点时间吗?」
  说话时从她的嘴里呼出了白雾。   
  「有什么事吗?」   
  「研究所那边需要人帮忙。」   
  「我吗?」   
  「嗯,这工作对土师而言最合适不过了。你之前也答应了会参加项目吧?我知道这听上去有些任性,但眼下其他表示愿意参加的人一个都没有,迫不得已只好麻烦你。」   
  尽管对她的语气有些在意,可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其它预定。再加上方才沉重的心情尚未消退,现如今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和人对话。只好老实点了点头。   
  「万分感谢。」
  说罢她端正行了一礼,慢慢返回了会场。南云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勤勉。我一边注视她的背影,一边回想起老师之前说过的话。那其中究竟蕴含了何种意味。虽然想不明白,改口把她叫住却又嫌麻烦。或许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可眼下的我光是顾及自己就已经精疲力竭了。
  抵达公寓时身体近乎失去了知觉。哆嗦着冻僵的手指按下电梯按钮,总算回到了家门口。 与此同时,我发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动作停了下来。
  屋内传来了玻璃的破碎声,以及重物从床上滚落的闷响。不仅如此,房间里似乎还有谁在大口喘着粗气。
  究竟怎么回事。这所公寓出售时大肆鼓吹其超强的安全性,理应不会让不法分子如此简单地侵入。明明都已经这么累了,为何还要给我净添麻烦。气还没生完,不知何处坍塌的轰鸣又飞进了耳中。不会有错,这是书架倒下的声音。紧随而来的,恐怕是摆放在窗边的陶瓷猫打翻在地的锐响,以及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啊啊肯定是慧又崩溃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发脾气流泪。
  我实在太累了,连开门面对她的精力都没有。想要离开这,出公寓右转到附近的胶囊旅馆睡到天亮。然而,这是绝对不行的。倘若就这样直接逃走的话,想必会完全失去慧的信赖吧。
  无奈之下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慧高举双手正准备将镜子摔向地面的景象。
  注意到我进屋后,慧将身子转向这边。满脸兴奋,双眼放光,嘴唇微微颤动。表情很是浮夸。我大声制止了想要朝我走来的她。她赤裸双脚,脚边散落着各式各样已无法辨别出原状的玻璃和陶器碎片。
  「你去哪了?」
  双手抱着镜子的慧,情绪十分不安定,激动地问道。
  「不是和你说了吗,去参加老师的葬礼了。」   
  「我才不知道!」   
  「啊」
  最终她还是将镜子砸了下去。镜子意外的坚固,虽说表面生出了裂缝,但并没有碎成一地。
  「假如没有好好告诉你那是我的错,可我真的和你说过。而且,我不是还邀请你一起去了吗?是你自己当时说不去的吧?所以我才一个人走的。」
  走进房间。原本被称之为书架的家具翻倒在地,里面码放整齐的物品倾泻一空。周遭四处是杯碗打碎的残骸。曾几何时替她买来的盆栽,被无情地连根拔起随手丢弃。粉色壁纸上充斥着火烧的痕迹,墙纸剥落露出内部的白色抹灰面。一片荒败的景象中央,是慧那肥大的身躯。灰色汗衫的衣领与腋下沾满了污黑的汗渍。
  「我不知道!」
  见她不停左右摇晃着脑袋,我深深叹了口气。
  「那么这个问题就此作罢。总之先休息吧。折腾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吧?」
  「啊啊烦死了,我才不要!」
  她大叫着抱住了头。
  「实在是太奇怪了!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啊啊,对了,干脆把我的脑袋切下来吧! 这样一来便再也没有任何痛苦了。我已经受够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所以求你别再乱喊乱叫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请告诉我。」
  「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只是单纯我自己任性变得奇怪了而已。谁都没有责任!一切都是我不好。这样可以了吧?这个世界实在是残酷了。呜呜呜,呜呜呜......」
  她抽噎着,将脸上的泪水抹去。我只能默默注视着这一切。该说些什么好呢。毫无头绪,只好尽可能摆出一副同情的样子,伫立在原地不动。
  「......悠司,为什么你还在那?请出去!不要,请不要继续看着这样的我!这种事,会被看到也是没办法的吧。一切如你所说,全都是我肆意妄为的结果喔。你在那看,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所以请不要继续待在这了。真的,快给我出去!」
  慧蹲下身,捡起一块镜子的碎片朝我投来。碎片并没把我击中,擦过右边墙壁掉落在玄关的瓷砖上,响起了沉重的碰撞声。或许是投掷时割伤了手指,慧拭过的衣角染上了血迹。肩膀上下起伏,眼底泛着泪光。
  看来仅仅是我待在这,她就会情绪失控。我很想洗个澡,然后躺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上一觉,但看来今天是不行了。为了不继续刺激准备扔出第二枚碎片的她,我静静后退几步关上了门。一时间疲倦席卷了全身,瘫倒在冷冰冰的走廊地板上。
  已经一步也走不动了。今天的我实在是过于疲惫。刚躺下不久,屋内的慧又开始了暴动。房间里有许多承载我重要回忆的物品。明天一早,有多少还能完好无损的保留下来呢。
  唉,慧到底是怎么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变成了我无法理解的生物。简直就和陷入创作瓶颈的艺术家如出一辙。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日益积攒的压力超过了临界值?就算如此,反应也太过激烈了。难不成,就像她以前时常说的那样,或许实验从一开始就存有缺陷。现如今存在于她身上的人格,是一份坏掉的残次品,由此导致和原本的木原慧完全不一样。
  倘若真是这样,那可就糟了。在富田老师不在了的今天,我究竟能做些什么。当初的研究小组已经解散。该找谁商量,才能入手当时的研究资料。既然项目打算重新启动,理应存在几分头绪。事到如今已经无计可施了。即便真找到了资料,说不定我也无法有效利用。还是明天去研究所问问吧。
  假如在这里的我同样是克隆人,或许就能更加顺利地与她构筑信赖关系吧。各自觉得对方可怜,互相舔舐伤口。真是的,想想简直愧对父母。归根结底,面对日益奇怪的慧,我只能寄希望于把她送到川越医生那吗。既然如此,当初的我又是为了什么选择将她带回这个世界?
  浑身寒冷,好想吃上一碗热腾腾的乌冬。我裹紧大衣,伴随着屋内的破坏声,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迎来了清晨。
  不久后,响起了清脆的鸟啼。支起身子,下方传来一阵酸痛。门的另一头万籁俱寂。难道是慧睡着了?我转动门把手,努力不发出声响悄悄走进屋内。
  映入眼帘的光景比起昨晚更加惨烈。那之后慧依然在闹,不过,尽管散落在地的物品数量有所增加,但由于打从一开始就已经是一片狼藉因此给人的整体印象其实并无太大改变。灯没有关,映照出暴风雨过后的惨状。谁才能收拾好这间屋子。好想就这么放着不管,直接搬走。
  慧倒在沙发上静静沉睡着,双眼四周满是泪痕,是擦眼泪时弄的吗,脸上还带着血污。脚上的血早已凝固,看样子是踩到了玻璃碎片。犹豫着是否该给她进行治疗,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我将毛毯盖在她的身上,为了不吵醒她,悄悄离开了房间。
  出门后感觉天旋地转,光是保持前行就已步履蹒跚。车站卫生间洗了把脸,再到附近的快餐店解决掉早饭,即便如此依然还有一点时间,于是我趴在桌上打了个盹。不知不觉中,距离约定碰头的时间所剩无几,慌忙起身赶往研究所。巴士线路与老师及城户遇难时的别无二致,抵达目的地时南云已经站在了大门口。看样子时间正好,总算舒了口气。
  「没换衣服吗?」
  见到我这幅姿态,南云双眉微皱,看上去似乎有些吃惊。
  「我平时就穿这样。」
  「但这可是丧服唷。」
  「没事,丧服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在今天,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也一定会有人死去。所以我此刻正沉浸在为其哀悼的悲伤中。」
  我不想在这个无聊的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南云被我强硬的语气所惊讶到,匆匆踏入了久违的研究所。
  建筑内部,当初被搬走的实验仪器和开发装置都摆放在了原本的位置。看来重启研究不是空话,完全再现了那时的研究环境。想必在地下室的黑暗中也静静安放着培养慧的容器。回想起来,那是我们一切的开始。眺望着她在培养液中慢慢成长的期间,根本无法想象到会出现如此事态。
  南云拿起钥匙,打开一扇又一扇门,我紧随其后。不一会她在实验室深处的某台电脑前停下了脚步。那是被称为实验心脏的机器,负责掌管受验体的脑数据保存及再生等装置。
  「从现在起想要请土师君帮忙消去一些数据。」
  南云一边说着,一边启动了电脑。
  「什么数据?」
  「富田老师的,大脑数据。」
  由于她的回答实在太过坦率,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虽然老师之前有提到过要对自己进行克隆,但没想到已经快到了这个地步。 我偷偷看向她的侧脸,她似乎察觉出了我的困惑,耸了耸肩。
  「难道说,体细胞的采集同样在进行吗?」
  「没错。这个也必须在今天之内处理完毕。」
  「不,这也太......」
  「这可是老师的遗愿。老师曾亲口嘱咐过,实验过程中若是遇上了意外,请将他的数据以及体细胞样本销毁。这是有书面文件。」
  说罢,南云从包里取出文件,打开在桌面上。文件下方的签名确实是老师的字迹。
  「可是,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为何要这样做呢?毕竟,接下来老师很有希望复活不是么?即使无法马上实现,只要数据得以保留,没准项目还会有再开的一天。倒不如说我根本不认为它会永久中止。」
  「真到了那个时候,肯定还会提供别的实验体。」
  南云用毫无感情的语气淡淡说着。
  「我还是想不通。老师的人格与知识明明是无可替代的宝物。对了,他的亲人们又是怎么考虑的?失去令丈夫死而复生的可能性,他的夫人能够接受吗?」
  「亲属那边已经获得了许可。剩下的只需要消除数据便好。土师君,不管你再如何劝说,我的决心是不会改变的。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将阻止一切克隆人的制造。老师他肯定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把这份职责交给我。」
  南云不容分说,斩钉截铁地断言道,眼神中充满了坚定。
  「那为什么要带我过来?」
  「因为数据消除必须经过两名研究人员的验证。所以只能拜托土师你帮忙了。虽然这的确有些残酷,但我也是迫不得已。」
  「哈哈哈,你说残酷。但却又偏偏找上了我!其他人的话或许能简单做到,可我不行。你有想过和我朝夕相处的对象是个怎样的人吗?想象不出来吧?对我来说,干出这种事和杀人没有区别。」
  「你的心情我知道,但我无法选择将其置之不顾,还请谅解。」
  「行了,我做行了吧!虽然根本不懂你们在想什么,但除开接受还能有别的选择吗?继续在这争论个没完只会让自己更累罢了。快开始吧,赶紧做完让我回去。我已经什么也不想考虑了。」
  然后我按下开关。电脑静静启动,验证完我俩的身份后解除了锁定。正式开始操作后,我在屏幕上见到了更令人震惊的画面。
  在那儿,赫然存放着慧的数据。除开老师本人外,那天从医院采集到的慧的数据同样保留了下来。
  仔细想想这也是当然的,能对数据进行删除的只有研究员,只要装置自身没有受到损坏数据便不会消失。然而我却盯着屏幕失了神。制造出现在慧的,也就是慧的基因组合,此刻正原封不动的摆在我的面前。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吗?」
  南云抬起她满是雀斑的脸看着我。
  我一时语塞。在这存放着的,是两年前还尚未知晓自己将成为克隆人,沉浸在患病悲痛中的,纯洁无暇的慧的人格与记忆。
  啊啊啊,竟然还有这种事!这不正是上天赐予我们的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吗!
  回想起来,自打她睁开眼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了失败。慧的精神日益崩溃。然而,只要选择在这里从头来过,我们便又能回到最初的状态。再度缔结出两个人之间的信赖关系。假如一切真如我所愿,那么岂止是一两个,就算大批量的制造也不在话下。人们常说「乱枪打鸟」,一百次的克隆中,总会诞生出理想的对象。条件足够的话,同时领回家两三个也不错。如此一来,慧身为克隆人的孤独感也能消退。那么剩下的残次品呢?脱光扔到草原上,还是说卖给某些特殊爱好者当靶子射杀为乐?我的脑海里闪过各种各样的画面。原来如此,这的确十分惨无人道。恍如恶魔的馈赠。我总算能理解老师和南云他们为何会对克隆技术这般厌恶。
  「怎么了?」
  南云的表情写满了疑惑。我深深吐出一口气。
  「删除吧。两个一起。」
  随后答复道。
  如此庞大的数据,想要完全清除需要花上不少时间。在电脑作业期间,我俩陷入了无事可做的境地。一想到老师和慧的人格此刻正在慢慢消去,内心就怎么都无法平静。果然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杀人行为吧。既然这样,看来穿丧服过来是明智的选择。我还真是难得聪明一回。
  南云平时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如今也一样静静眺望着窗外。镜片下的瞳孔深处,读取不出任何感情。
  作业完毕后,我和南云一道离开了研究所。她用钥匙锁好门后,和我乘上同一辆巴士,并排坐在了靠后的位置。
  「不愧是南云呢。实验刚决定重开那会儿你就收到了邀请吧?这可是对你实力认可的表现。」
  「没什么,光凭能力我其实得不到多大评价。」
  「诶?这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莫非也是和我一样的关系户?」
  「......差不多吧」
  南云一反常态,含混不清地回答道。果然是隐瞒些什么。难不成,她其实是老师的出轨对象?所以就算对克隆再如何厌恶也还是不得不出手相助。尽管不相信那个正直严谨的老师会做出这种事,但人无完人,凡事都没个绝对。
  与南云在车站前道过别后,我就这样向着家里走去。孤身一人的我再次认识到了老师和慧的数据已经消去的事实。
  这下子,全世界的慧就真的只剩下一位了。反正至今为止倒也没有考虑过备用品之类的事,果然对我来说她是无可替代的宝贵存在。
  或许一切已经太迟了,但我还是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再稍稍努力一下。从今以后我也想和她一直生活下去,获取幸福的方法,虽然现在无法找到,但它或许就隐藏在世界的某处。
  中途路过商场挑选了一架螺钿八音盒。包装期间,店员自顾自地不停点头朝我搭话,「真好呢,是准备当礼物吗?」,「真好呀,真好呀,我也快要结婚啦。」,尽管我几乎没怎么听,心情却不免有些高兴。在下定决心后能和幸福满溢的人相遇,着实是一种吉兆。
  心满意足地回到家中,慧已经睡醒。手脚上包着绷带,正在使用吸尘器打扫卫生。虽然房间还没有彻底恢复原状,但比起我出门时已经好了大半。看来都是她的功劳。
  「这些都是你打扫的吗?」
  见我兴奋地问道,慧轻轻点了点头。   
  「对不起。把家里弄成这样,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坐视不管。」   
  「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时候的。好啦,这个给你。是八音盒喔,很怀念吧?果然人们的生活中不能缺少音乐呢。仔细一想最近好像什么都没做。已经冷静下来了吗?音响还在的话,听点你喜欢的曲子怎么样?」   
  「谢谢。不过已经没事了。」
  慧没精打采地说道。
  「是么,那就好。偶尔放开手脚发泄发泄压力也不坏,只不过别再把自己弄伤了。话说,身上还有哪里痛吗?」
  慧摇了摇头。   
  「那真是太好了!伤势严重的话可就麻烦了。相信我,我依然爱你。从今以后让我们一起加油吧。来,吸尘器给我,你去那边坐着休息。」
  地板上的细小碎片陆续被银色的吸尘器吸入。大致清扫完毕后,我把尘筒内的脏物倒进厨房的垃圾箱,随后将吸尘器放回工具棚,回来时慧仍旧站在原地不动。
  「坏掉的家具呢?」
  「让专门负责处理大型垃圾的人搬走了。」
  「办事效率挺高呀。」
  「对不起,弄坏了那么多东西......」
  「没关系,正好差不多也该换新的了。要不借着这个机会干脆搬家怎么样?工作找不到,你看起来也不太好。运势这么差我想一定是风水的原因。搬到遥远的乡下,谁都不在的地方去吧。居住环境完全改变的话,运气说不定也会跟着转好。」
  慧没有说话,表情依然阴郁。我就这样站在了她的对面。偶然间我想到,这一幕要是被死去的慧的魂魄撞见了不知她会有何感想。果然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还有待改善。
  「对了,在那边开家鱼店怎么样?店的风格要与众不同。我抛鱼你负责接。Fish Throwing,有印象吗?我以前经常提不是嘛。还是说不记得了?」
  慧沉默着,把头低了下去。
  「你这样子我很难办,无论如何就是不愿意开口吗?啊啊,知道了,确实是抛鱼听上去比较有趣呢!那么就换我来接吧。别担心,不管你用什么方式抛我肯定都能接到。听上去如何?我这边怎么都行,按你喜欢的来就好。因为是你,所以没关系。或许从一开始就应该像现在这样听取你的意见呢。该死,鱼店的日子一定很快乐。如果生意好的话要不要顺带出周边?用小聪明赚点钱,当然梦想是世界和平。然后两个人就这样每天开心地生活在一起。将那些无聊的东西置之脑后,抛弃一切重新开始。要不然把土师悠司这个名字也丢掉吧。那样的话你能帮我想个新的吗?既然决心彻底告别过去,最好能与现在这个完全扯不上关系。呐,你不觉得这是个很棒主意么?」
  慧没有回应,取而代之泪水从她的眼里滚落。
  「怎么啦?我可没说什么让人想哭的话吧?」
  「悠司,去医院吧。」
  「我是认真的。」
  慧拼命摇动着脑袋,长发四散飞舞。大颗大颗的泪珠打落在我的手臂上。
  「不是的!该去医院的是我。一定是我在慢慢变得奇怪的缘故。我自己也知道的。请把我送到医院去吧。至此,我已经不想再给悠司添任何麻烦了。这就是我做出的选择。虽然和不久前说过的有些出入,但请让我一个人待着。真的,真的,求你了......」
  说到这,慧的身体止不住颤抖了起来。
  翌日,我联系上了川越医生见面。面对与之前判若两人的慧,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做着诊断。他俩在客厅内进行了差不多五分钟左右的谈话。最终做出决定,立刻将慧送往本市的精神病院。
  临别之际,川越医生用罕见的温柔语调称赞了我的付出。我看起来就那么憔悴吗?慧向我无言行了一礼,随后坐进了车内。目送他们乘坐的出租车离开后,我返回家中,将连包装都没打开的八音盒扔在了桌上。
  几天后,我打电话给慧的双亲,向他们交代了目前为止的经过。二人火速赶来,和我一同前往医院。木原夫妇进入会面室后,我独自留在了走廊。令人意外的是,仅仅过了十分钟,二人便离开了房间。
  「对不起。」
  我向他们深深低下了头。
  「请不用在意。」
  父亲这么说着,一旁的母亲也连忙催促我抬头。见我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父亲无奈露出了苦笑,
  「那孩子也同样向我们道了歉。」
  随后继续说道。
  「然后呢,对于自己究竟是不是慧这件事,说是希望能给她一点时间仔细考虑。我们也答应了她的请求。」
  「呐,悠司。那真的是慧么?」
  母亲不安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
  「怎么说好呢,感觉不仅是神态,就连说话的方式也完全换了个人。而且至今为止好像从来没这么胖过吧?」
  「都是我的错。」
  「嘛嘛,这种事就算你怪他他也没什么办法。瞧瞧,脸都瘦成这样了。一定很辛苦吧。对咱家女儿付出到这种地步,明明感谢还来不及呢。」
  「孩子他爸,你说得没错,可我也是没办法,实在太担心了。」
  「我又何尝不担心呢。可是你想,光凭现在还能在这为女儿担心这点就足以让我们感谢的了。还记得吗?曾经那段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就连宣告病名后家里的空气,也是多亏了土师君才得以重新复苏。」
  「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时的我们简直就像在墓穴内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整天死气沉沉的,望着电视机的眼神和玻璃珠一样空虚。与之相比,此刻我能真切感受到体内的血液在流动,享受活着带来的快乐。但讲真,这会不会有些太过了。那真是慧吗?真的是,我们的女儿吗?」
  「这不是当然的嘛。她是通过慧的细胞诞生的。就像从山顶滚落的雪球,中途在分离崩析的同时又会相互纠缠不放,最终将原本的形态完美保留下来。土师君,我这么比喻应该没问题吧?既然如此那便没有再怀疑的必要。毫无疑问,她正是继承了我们DNA的,货真价实的女儿。」
  「是呢,你说的没错。啊啊,我为什么会抱有这些愚蠢的疑问!和那孩子说了那么多可怜她的话。不仅如此还对悠司这样失礼。对不起。还有,谢谢。我打从心底感谢你所付出的一切。」
  「我这边也一样。慧的事,谢谢了。」
  两个人你来我往,接连向我道谢。一时间不知该以怎样态度面对的我,仿佛失去润滑的铁皮玩具一般,不断生硬地点着头。
  慧住院后,我重新过上了一个人的日子。损坏的家具已经悉数处理,整个房间显得格外宽敞。我从建材商场买来粘贴剂,着手对剥落的墙纸进行修补。刚开始那会儿,我对自己不逊于专业人士的工作成果感到十分满意,然而时间一久才发现连普通都算不上,各种不规则凸起加上折痕令置身于这间屋子里的人时常会陷入一股莫名的烦乱。不过我也没有精力再去管这些,整天埋头大睡。无数次打电话给川越医生向他表达自己想要探望慧的意愿,却都以正在治疗为由遭到拒绝。
  二月渐入尾声,天气依然寒冷。纷纷飞舞的雪花如期而至。我出门前往许久未去的棚井家与其会面。没想到大街上这么冷,兴许还是待家里睡觉比较划算。虽说是受邀而来,但对我来说根本找不到值得谈论的话题。说起来,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同他人交流的必要。反正最后也不会出现什么好事,既然如此还不如在有限的时间内充分享受睡觉带来的快乐。『世间不懂得睡觉乐趣的傻瓜们都给我起来工作』。狂言中的这句原本是我学生时代的信条,没想到在不知不觉间我自己也成为了笨蛋中的一员。醒着时净遇上些倒霉事。(注:节选自狂言『杭か人か』中的世の中に寝る程楽は無きものを知らぬうつけが起きて働く,狂言指在“能乐”幕间所演的一种滑稽剧)
  棚井居住在远离市中心的一所私人宅邸内。下车后还得走上一阵。真是的麻烦死了,为什么要把房子买在这种破地方,我一面抱怨着一面按下对讲机,很快玄关门被拉开。偌大的建筑物只有他一人前来迎接,看样子妻儿都不在家。
  四下昏暗,古旧的走廊地板吱吱作响。门窗安装的不太好,开门时一不注意便会挂到门槛,发出
干涩的剐蹭声。
  尽管是休息日,棚井的发型仍然整齐地梳成了三七分。一段时间没见,他的头发又少了不少,发际线明显后提。房间里的掘式被炉上摆放着便携灶台,砂锅正向外冒着热气,汤汁中还漂浮着一块白嫩嫩的新鲜豆腐。
  「今天就吃地狱锅吧。」
  棚井看上去心情不错,端起一盆子活泥鳅拿给我看。棚井的妻儿都已外出,
  「就这么把生的直接倒进去,然后点火加热。当汤上升到一定温度后,泥鳅们便会感到惊慌失措,一股脑地往冷冰冰的豆腐里钻。说起来,令人讽刺的是在这种状况下,泥鳅们为了延续生命所做出的必死抵抗,反而成为了烹饪自己的助推器,多么独特的料理的方式。或许这称得上是一种哲学也不为过,喂喂,你觉得怎么样?很久以前我就想试上一次了,但妻子她始终不愿意。今天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棚井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将泥鳅下入锅内,拧开打火旋钮。第一次没有点燃,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砰的一声过后苍蓝色的火焰总算出现在了视线中。棚井喝着日本酒,我则是麦茶,两个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锅内的情况,随着温度升高,泥鳅们的动作明显激烈了起来。
  「什么嘛。这么痛苦的话,赶紧钻到豆腐里去不就好了。」
  「是呐。」
  不久后泥鳅们逐渐狂躁,有几次甚至差点一跃飞出锅外,见状棚井慌忙把锅盖盖上。在此期间,锅内不断传来扑哧扑哧的蹦跶声,然而很快,等到汤水完全沸腾后一切再度重归寂静。
  「呀呼,大功告成。感觉还挺顺利的呢。」
  棚井一脸认真地揭开锅盖,豆腐的棱角多少有些损坏,但表面依然光滑,断了气的泥鳅们静静躺在四周的汤汁中。用筷子试着将豆腐戳开,里面空空如也。最终两个人就这么盖上鸡蛋吃了顿普通的泥鳅锅。
  北面的窗户没有关,呼吸间可以闻到厨房飘来的恶臭。不出意外应该是垃圾放置太久产生了腐化。
  「完全没空去扔呢。毕竟是单身。」
  我下意识追问起离开的时间,对于我的提问,棚井淡淡嗤笑了一声,这才使我发觉到自己刚刚的误会。棚井在农业实验厂领了份闲职,不停跟我抱怨着日子多么多么无聊。(注:这里的「いない」棚井指的是没有老婆的意思,而男主误认为是他的妻子出门不在家)
  「朝九晚五的,空余时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才好。听说你没上班,有没有什么推荐的好方法?再这么闲下去,真会要变成坐吃等死的废人了。好想回到那种在实验室从早忙到晚,没时间思考其它事的生活。对了,听说富田老师的研究重开了?好像还把南云叫了过去?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我也喊上呢。嘛,虽然我没资格说这话就是了。」
  棚井嘬了口汤,似乎觉得味道不够,又添了点酱油进去。
  「真的是很无聊的工作呐。以开发新食材为名义,每天被要求吃一些虫子、浮游生物之类难以下咽的玩意。和克隆不一样,完全没有任何风险。人一旦缺少了刺激,可是会慢慢消沉呢。嘛,就算如此总归还是比死好上那么一点。......真是的,老师也好城户也好明明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未免也太可怜了吧。......呐土师,我们所做的这些,真到了万恶不赦必须以死相还的地步吗?反正我不这么认为。克隆不应存在什么的,根本无法接受。它为人类带来的便利是有目共睹的。一旦普及开来,大家自然就会慢慢习惯。只有蠢货才不懂得其中的意义。」
 棚井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虽然还没上头,但两边脸颊已经通红。
  「啊啊,不行啦不行啦。已经感受不到任何快乐了。岁数越大,失望越多。听说土师你和小慧过得也不太顺利?哈哈哈,真是活该,赶紧忘了她吧。可怜巴巴的死守着不放像什么样。她呀,就是芝浜中渔夫捡到的那个钱包。」  
  「那是什么?」
  「芝浜呀芝浜,一个落语节目。不知道吗?嘛无所谓,总之,她的事不过南柯一梦,劝你还是趁早放弃为好,到了那个时候好运自然也会接踵而来。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班不上班,整个人跟个废物似的。你们不过是一对普通情侣,就算哪天突然对你失去了兴趣也不足为奇......呀,怎么不动筷子。不喜欢泥鳅吗?还是说对我的调料不满意?平时净吃些便宜货,味觉说不定早就变得奇怪了。先不管这个,泥鳅可是补身体的好东西,无论喜厌总得吃点。来,打起精神吃吧。一本正经的人生可太无聊了。」
  棚井拍着我的肩膀说道。
  「我被...讨厌了吗?」
  由于在意,我不禁喃喃重复起他刚才的话,
  「想什么呢。这不是废话嘛」
  棚井虎躯一震,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时间无情地慢慢流逝,浑浑噩噩的日子仍在继续。就这样,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冬天结束了,迎来了樱花绽放的季节。
  外出觅食,同身穿崭新制服的孩子们擦肩而过。打扮得光鲜亮丽的上班族,拎着公文包,一次又一次将视线瞟向站台的巴士停靠表。
  老家的妹妹临近分娩住进了医院。从母亲那收到信息,说是借着进城探望的机会,希望可以和我见上一面。印象中我并没有跟她提起过自己的近况,然而不知为何她似乎总能察觉出我的状态,学生时代,每当我感冒独自在公寓卧病不起时,总能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虽然我并不相信所谓的心灵感应与奇迹,但自那以后也不得不对骨肉至亲之间的那份牵绊心生敬畏。
  这天,川越先生突然联系上我。告知了慧想要和我见面的消息。
  啊啊,这一刻总算到来了,仿佛早有预料。尽管我们体内并没有留着同样的血液,但对于她此时的想法,为何会叫我,总感觉全部了若指掌。
  慧已经搬进了川越医生的新医院。上次来时还没有注意,通往医院的悠长坂道两侧栽满了樱花树,风一吹,粉色的樱吹雪覆盖了整个视界。
  登上坂道,来到前厅。映入眼帘的是处令人身心放松的好居所。天花板高悬,落地窗足足占据了整面墙大小,透过其春日的煦阳照亮了整座房间,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芳香。
  这里是为克隆人专门修建的设施,那么周围来往的人群中理应存有患者。既然如此,他们中谁才是克隆出来的呢?在我的对面,两名年轻女性有说有笑。隔壁长椅上小学生模样的女孩正沉浸在漫画的世界。说起来,好像一位男士都没见到。
  向漂亮的接待员小姐告知来意后,川越医生很快现身了。
  「大老远的,劳驾您跑一趟了。」
  「哪里的事,慧都这么说了,岂有不来之理。话说真是家不错的医院呢。」
  「谢谢夸奖,眼下已经得到了完美的容器,剩余该去考虑的便是往其中添加些什么了。最近每天忙这忙那的,几乎没怎么睡。」
  说着这些话的川越医生,脸上浮现出成功人士特有的灿烂微笑。就连披在身上的白大褂,今天看起来也是格外耀眼。
  「木原整个人比起以前开朗多了。不仅是她,其他患者们也恢复得十分顺利。」
  前往会面室的途中,走在前方的医生开口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她原本就是个活泼的孩子。」
  我紧随其后答道。
  「还有一点忘说了,进去之后请不要叫她慧。在医院内他们有着别的名字。」
  直到最后才将此等重要之事告诉我的他,下一秒推开了会面室的大门。在我进入的期间,他似乎一直待在走廊守候。
  会面室和前厅一样,采光条件优越。墙壁、桌椅,放眼望去一片纯白。房间里的出入口除开刚刚经过的之外,在我的正前方还有一个,恐怕通往的是医院后方的封闭病房。不对,我记得川越医生他好像很讨厌病房这种称呼方式。毕竟对于那些脱离社会的克隆人来说,这里是不可多得的容生之所。透过大门,可以听到细微的生活喧闹音。这间屋子或许成为了连接我们与他们世界的中途站。
  不久后,门被从外侧打开,慧出现了。
  「好久不见。」
  向我打着招呼的慧,仿佛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同居时的一身赘肉已没了踪迹,重新取回了往日的纤细身姿。修剪整齐的黑色短发,再加上肉体年轻与没化妆的缘故,犹如一位安静的美少年。衬衫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此情此景,我不禁对自己的穿着感到后悔。出门时随手从衣柜里带走的,是一件下摆已经开了线的旧毛衣。那是学生时代咬牙花高价买来的国外货,质量本身不会差,但也终究没能抵过岁月的流逝,到了快要无法继续穿的地步。恐怕在熟知我的慧的眼里,一定将当时的身影与此刻的我重叠在了一起。
  反观她,变得比以前更加年轻、漂亮。人类这种生物,本应随着时间一道成长,出现这样的差距还真是不可思议。
  见她迟迟不坐,我陷入了疑惑。回过神时发觉自己同样呆站在原地没动。待我就座完毕后,她这才跟着坐了下来。
  「这不精神挺好的嘛。和之前比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那段日子给您添麻烦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还有探病被拒的事,对不起。」
  慧深深低下了头。
  「行啦,没关系。比起这个,突然间把我叫过来是怎么了?听川越医生说,你有话想告诉我。」
  「是......」
  说到这,她又把视线低了下去。
  终于迎来了这个时候。我咽了咽唾沫,等待她的回复。
  再度抬起头的慧,眼角泛起了泪花。她眉间紧皱,直直注视着我的双眼咬定道。
  「果然,真正的木原慧已经死了。那堆埋在地下的白骨才是您的恋人。请您接受这份事实。作为替代品,我无法继续扮演她的角色。要说为什么,因为这让我感到害怕。在此之上我已经不想再肩负任何死者的义务了。这是一种冒渎。不管对谁都很重要。对不起,那个,虽然对您有好感,但毕竟还是......」
  再这么说下去她肯定又要哭了。于是我挥手打断了剩下的话。
  「我知道。这种事我知道的,已经够了。我现在更关心的是你今后怎么打算?」
  慧抹了把眼泪,
  「......我呢,想要通过全新的身份,过上属于自己的人生。不出意外的话,这也应该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所以在这,想要跟您作最后的道别以及感谢......」
  「等等,没必要做到这一步吧?就算不能像以前那样交往了,我想我还是有能帮到你的地方。」
  「您说的或许没错,可是......我一定又会崩溃的。」
  说罢,她再次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并没有想要为难你的意思。我赞同你的选择。这确实是很棒的想法呢!」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仰起沾满泪痕的脸庞。
  「因为你看,事实上,川越医生他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比起作为慧生活,还是用自己的双脚迈向未来更加幸福。这与你刚刚说的不谋而合!看看现在的你,和当时在家瞪着死鱼眼,整天抱着饭碗不放的样子完全不同。自己的未来当然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对此我唯有献上最衷心的祝福。真的,太好了!」
  我又一次笑出了声。她努力克制着自己,表情扭作一团。
  「自顾自说了这么多真的很抱歉。还请原谅我的任性。迄今为止和您在一起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真的,真的很开心。」
  她最后一次低下头。与此同时,晶莹剔透的泪水顺着她的两颊滑落。
  「别这个样子。你不需要道歉。照我说的接受就好。」
  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悠司......」
  「该说谢谢的是我这边才对。虽然期间发生了许多,但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你重新站在这我已经满足了。再见啦,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没办。必须要马上赶过去。毕竟我也挺忙的呢。」
  将阴着脸的慧——不,应该说曾经是慧的她留在原地,我离开了房间。向守在走廊的川越医生微微点头致意后,快步从他的面前通过。
  穿过前厅,踏出玄关,迎接我的是和来时一样的花吹雪。随风飞舞的粉色花瓣,倒映在春日的淡蓝天空下。这是何等的美景。眺望着这片强烈的色彩反差,我迈开了脚步。期间,一枚花瓣飘进了我的眼中,泪水止不住溢出眼眶。路过的行人们纷纷返头,朝坂道上掩面而泣的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忽然很想见梅。那只哀伤的实验动物,据说在遭到遗孀的遗弃后,现如今被动物园收养。记得是哪里的动物园去了?棚井他应该知道吧?站在月台,拿出手机打开电源,屏幕上显示有南云的未接来电。正好,她的话应该知道梅的去向。
  我按下回拨键,三道铃声过后,对方接通了电话。
  「知道梅在哪家动物园吗?」
  「欸,你说什么?」
  「那只被用来当做实验对象的倭黑猩猩,去了哪家动物园我忘了。」
  经再三提示,总算从困惑的南云那得到了情报,随后我挂断了通话。说起来,好像忘记询问她之前来电的理由了。嘛算了,比起这些我只想见梅。
  由于正值周末,动物园人满为患。我一面端详着从买票口领来的游览册,一面寻找着梅的位置。最终在生活着猩猩与黑猩猩的类人猿区角落里找到了它。巨大的铁笼内,并排竖立着几棵人工树。毛发浓密的黑猩猩宛如蜘蛛般在枝条间飞荡。孩子们聚集在栏杆前阅读着介绍板上的内容。在那上面分别列有每只黑猩猩的名字与性格特征。我将关于梅的信息默默记下,然而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出差异。不过既然有介绍的话,那么它理应就住在这。
  那样的话它说不定还记得我的事,我尽可能地靠近栏杆,朝里面挥手,然而并没有引起什么特别的反应。是把我忘了吗?还说故意装作不知道呢?毕竟我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密。虽说就算见到了也不会发生什么,然而认不出会面对象这种事,终究还是觉得有点悲伤。
  我就这样盯着猿群眺望了一阵。心想着差不多该回乡下,打算离开的时候,被人叫住了脚步。
  心想着是谁回头望去,出现在眼前的,是身披当季风衣,穿着牛仔裤,一身私服打扮的南云。
  「你怎么会在这?」
  我大为吃惊,张口问道。
  「因为我在找土师君你。」
  南云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急切,听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
  「干嘛特地做出这种事。」
  「找你有事。但打了很多电话都没接。」
  「明明发邮件不就好了。」
  「可是,刚刚的那通电话也太奇怪了,叫人怎么不去在意。」
  说罢,她擦拭起额头上的汗珠。没想到竟然着急到了这种地步,难不成她对我的态度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微妙。
  「不好意思,是我不好。突然间得到了梅的行踪,无论如何都想快到见到它。」
  「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见了而已。先不提这个,你找我有事吗?你是为了找我才追到这的吧?要是没有的话还是赶紧回家比较好喔。」
  「有,非常重要的话。」
  「什么?」
  「研究,又要重新开始了。」
  「是么。果然这种事不会因为老师不在了而停止呢。」
  「没错,据说富田老师的继承者总算找到了。」
  南云用中指推了推眼镜,继续说道。
  「大岛博士知道吗?还有中野博士,老师葬礼那会儿他们都在场。实验正是以他们为中心开始的。你觉得怎么样?」
  想都没想,我大笑了起来,她一脸惊讶望着我。
  「啊不好意思,因为你刚刚说的太好笑了。」
  我故作无奈耸了耸肩。
  「真是的,净是点奇怪的家伙。口口声声说着抵制克隆人,却又一而再再而三的与实验扯上关系。究竟在想什么?说起来,老师去世前曾讲过一些有意思的话。说是你和实验脱不开关系什么的,如今一看还真像这么回事。这其中有着什么特殊隐情么?方便的话和我说说怎么样?我可不认为只是单纯的偶然。」
  面对我玩笑似的提问,南云显得含糊其辞。微微低着头,视线飘忽不定。感到动摇了吗?也不知道原因为何。
  「嘛,好啦好啦。总之,这份工作我接下了。」
  听我这么说,南云惊讶地抬起了头。
  「邀请的人可是你吧,干嘛这么惊讶。虽然就在刚才我都还心灰意冷打算回乡下去了,不过听了你的话之后改变主意了。毕竟从最初起我便是实验的一员,眼下到了这一步也不能说走就走。想必我的人生正是为此而存在的。所以既然实验重开了,我当然很乐意参加。只不过能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请求吗?」
  然后,我将一直以来的想法告诉了她。很快她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动摇,整个人僵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怎么样?很棒的主意吧?正所谓为了研究鞠躬尽瘁。」
  「这......」
  就在她打算出口回答的同时,身旁响起了小孩子的打闹声。
  一眼望去,孩子们正追逐着笼内的倭黑猩猩。边追边指着目标,相互交头接耳地低喊道「快看它在笑」「它在笑呢」。的确,从猩猩牙缝间漏出的尖锐声只能用笑来形容。以前虽然也听说过猩猩会笑,可像这样实际目击到还是头一次。真是有够丑。
  「土师君。」
  南云的呼叫声将我从拉了回来。她用手帕抵着额头,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为什么希望做出这种事?」
  南云依然眉头紧皱,勉强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
  「刚才不是都说了吗,为了研究的发展。反正这么做了我又不会损失什么。尽管或多或少可能会给周围人带来一些麻烦,然而这点,打从实验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好了。无法接受的话,当初我也不会选择加入你们。南云你不同意吗?」
  「我并不反对。只不过这也太......为什么土师君你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不仅仅只有慧小姐,整个克隆人群体的生活环境都处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作为他人的复制品来到这个世界上,一边饱受自我认知的痛楚一边挣扎着苟且偷生。对于自己的分身沐浴在如此目光下你就没有任何抵触吗?」
  南云深邃的瞳孔直直盯着我
  「没什么实感呢。仔细想想,自己从未将他们视作特别来对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发觉认识的人中有人是通过克隆诞生的,的确一部分人听到这个消息可能会觉得恶心,不可思议的是我却完全没有感觉。倒不如说,我认为这种替代方式可以制造出更多美好的回忆。这可不是说谎。正因为对此抱有兴趣,我在大学才选择了攻读生物专业。这样的我,应该比其他任何人更加适合当这项实验的受验者。尊敬的富田的老师也曾打算踏上这条路。嘛,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还请务必让我做到最后。我已经别无他选了。」
  说完我看向对方,南云怔在原地,仿佛从头到脚被浇了盆冷水,脸上写满了震惊。
  「有什么问题吗?」
  面对我的询问,南云深深吐了口气。
  「不,已经全部了解了。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一定会帮你转达这些的,虽然无法肯定项目最终能否接受你的要求。不过,在这里我再问一遍,你真的不会后悔吧?」
  「当然。」
  我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想必,此刻在她的眼里,我的这副姿态和方才看到的倭黑猩猩分毫不差。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4 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3.

  视界被一片猩红所覆盖,光线照射在沉重的眼皮表面。
  难道是睡觉前又忘拉窗帘了吗?毫无疑问,此刻窗外的阳光正倒映在我的脸上。伸手朝枕头上方的空间摸去,本应垂挂着窗帘的地方指尖却没有传来任何感触。别说是窗帘了,就连墙壁都没碰到。
  怎么回事?眉头紧皱着缓缓睁开双眼,眼前的光景却和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光源并非位于头顶而是来自我的正面。看上去像是某种照明器。
  「啊。」
  从光源方向传来了惊呼声。莫非动用上如此阵仗将我吵醒的罪魁祸首就是他?由于瞳孔缩小,除了光以外的其它部分一片模糊。闭上双眼,使劲揉了揉,与此同时有人关闭了照明。
  「土师君。」
  有谁在呼唤着我的名字。
  再次睁眼后,我发现床边围满了白衣人。每个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身上。在他们的背后还并列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电子仪器。其中一台的软线连接着我的身体,屏幕上显示出我当前的心率与脑电波状况。
  显而易见,这里并不是我的房间。我对这幅场景再熟悉不过了。躺在研究室的房间内,在众多研究员的注视下醒来。
  原来如此,我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确实,这只是普通的一个早晨。至今为止迎来过无数次的,一如既往的平凡早晨。然而就在不知不觉中,现实已经悄然改变。
  仔细一看,白衣人们都是我所熟知的身影。南云将笔记本抱在胸口,瞪大双眼望着我。有那么值得惊讶吗?应该并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然后是站在她旁边的棚井,两眼放光,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这个人真的不管对什么都觉得有趣。或许那也是一种才能吧。
  除此之外,渡部、宇和岛、角井,过去的小组成员,还有几位这次新加入的新人。印象中没有见过,应该是在我熟睡的期间加进来的吧。总不可能唯独这部分的记忆出现了断档。嘛,即便多少有些损失,但也都是点无伤大雅的小事。毋庸置疑,我还是我。
  紧挨着站在我右手一侧的,分别是负责本次实验的大岛和中野博士,两个人低头观察着我的情况。
  「土师君。」
  大岛博士开口呼唤道,刚才叫我的肯定也是他吧。
  「......我说的话,能理解吗?」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紧张。
  「没问题。当然可以。完全没有违和感。」
  说完,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了些许改变。恐怕和当时出现在慧身上的肉体差异如出一辙,毕竟做到百分之百的复制不太可能。
  「实在是太过于自然了,我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这一切。此时此刻躺在这里的我,真的是通过实验再生出来的吗?你们不至于在逗我玩吧。啊啊对了,镜子,能拿镜子让我照下吗?」
  话音刚落,不知从哪位女性研究员那递来一面小镜子。
  「感觉如何?」
  直到眼下这步,大岛博士的紧张仍未完全消去, 估计是之前看过了慧的报告。
  当时她醒来后曾一度陷入混乱。可我却并没有特别亢奋。在别人看来或许这很不正常。然而自己由于心理准备充足很快便理解了事态。
  镜中倒映出的,是一名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印象中这是我高中毕业照上的模样。只不过当初脸上的粉刺现如今消失的一干二净,皮肤光滑白皙。
  实验完成后,本以为没有变化。然而张开拿着镜子的手,曾经司空见惯的掌指纹不见了踪影。在此之上,手腕附近的黑痣同样无迹可寻。即便如此,手指与手掌的形态却完美保留了下来。我一动不动望着它们,心情有些微妙。
  原来如此,这就是慧之前说过的违和感。确实依她所言,有点像置身于梦中世界的感觉,我现在能深切体会到这点。想必接受的方式也是因人而异。像我反倒会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爽。
  平日里,我时常会梦见自己的学生时代。虽说高中大学也有,但出现次数最多的果然还是初中。同朋友聊天,为翌日的考试准备不足而懊恼,相信着青春永远没有终点。一觉苏醒,不得不再度背负上伴随年龄增长带来的责任与衰老,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回到那段自由美好的时光,心底不免一阵落寞。现在的心情却与当时恰恰相反。
 仿佛年少时的一场恶梦,二十好几的我,毫无成长就这样碌碌无为迎来了三十岁的生日。梦境散去,总算又变回了原本年轻的自己,品尝到了许久未体会过的惬意。
  我将镜子还了回去,面朝两位博士说道。
  「谢谢两位愿意听取我的任性。托大家的福,我已经彻底重获新生。」
  见我这么说,二人的脸上浮现出讨好般的暧昧微笑。
  作为参与研究的条件,我申请使用自己的体细胞和记忆作为实验素材。尽管南云不太愿意,但上级们欣然接受了我的提议,很快将其采用。果然,比起向完全不懂的普通人从头到尾讲解一遍寻求协助,还是像我这样抱有目的和实验有着密切关系的更为适合。于是乎那之后实验顺利进行,我从研究所醒了过来。
  醒来后我有一件无论如何也想确认的事。翌日,南云用轮椅将我推进入了B-102室。在那设有脑部神经检测装置。宽广的房间内,一台疑似CT扫描仪的大型设备占据了整片空间。就是靠它读取了我的脑部数据么,我抬头注视起这架庞然大物,轻轻叹了口气。
  仪器比起慧在的时候改良了不少,但总体保留了原本的形状。宛如蜗牛壳般的巨大轮廓,将横躺在床上的受验者头部放入接触口,随后对装置进行操作。在蜗牛壳内,受验者可以见到至今为止从未经历过的各式梦境。
  等待我的将会是怎样的光景?印象中最后的记忆是检查衣带来的冰冷触感。
  现如今回头再看向这台装置,比起实验前明显亲切了不少。通过它我实现了肉体的转移。说是我的产道完全不过分。从今往后,我将为它的繁荣与发展献上我余下的人生。
  那之后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检查与康复训练。和慧一样,我被要求待在研究所,协助收集实验数据以及进行一系列的生活适应训练。训练主要针对运动机能方面,简而言之就是为了让这副虚弱身体重新拥有足以维持日常生活的体力。这玩意比想象中的更累,每次结束后我都半天喘不上气。想当初慧可是一句怨言都没说,我却在这里整天没完没了发着牢骚。
  偶尔,棚井也会拿着相机来我的房间。说是为了拍摄记录影像。相机架好后,他将我的生活情况,以及与我之间采访形式的一问一答收入其中。随后还告知我即将接受检察机关的审查。
  「这次检查要是通不过的话实验就无法推进到下个阶段。你可是责任重大喔。」
  棚井摆出一副和自己台词不搭边际的表情说道。
  看样子他对于制作录像这份差事完全乐在其中,拍摄一开始便马上像电影导演那样四处指手画脚。我的台词基本上都是南云帮忙想的,对此棚井抗议资料缺乏正确性,并且认为为了在上头那顺利通过多少需要演一些戏。南云起初丝毫不肯让步,最终还是依照他的指导配合了下去。
  于是乎,一部演技拙劣,仿佛高中生自导自演的奇怪录像就这么完成了。尽管在等待的期间十分忐忑不安,到头来检查机关却同意了我们研究的有效性,准许继续进行。或许机关比我想象的要更好对付。还是说因为我们的学者身份被寄予了过度信赖。
  心理咨询方面,依旧由参与了慧实验的川越医生担当。虽然他对克隆技术持批判态度,但既然自己开设了医院,理应不会拒绝。不过说到底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总感觉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的确直到现在我也并不赞成克隆技术,但也不能光靠着它带来的危害全盘否定。」
  定期诊察后闲聊时,对于我的突然发问他如此回应道。
  「说到底,我每天都在跟克隆人打交道不是么?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认为自己是在恶魔技术下所诞生,被社会抛弃的畸形人种,但在我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有着同其他人类一样丰富的精神世界与人性,论优秀程度毫不逊色。某天,当那名曾经沉默寡言,环抱双膝蜷缩在房间角落里警惕四周的孩子微笑着向你递出一朵小花时,你便会发自内心感谢他们能来到这个世界。我虽然不会去鼓吹克隆技术,但它确实将这些孩子带到了这个世界上。这点再怎么也无法否定吧?」
  「啊啊原来如此,没想到医生你还是个浪漫主义者呢。」
  见我点头称赞,他皱起了眉,
  「那只是你们这些人太功利了。」
  随后断言道。
  硬要说的话,我觉得自己属于浪漫派,然而实在找不出可以反驳的证据,只好沉默着点了点头。
  在这段作为患者与精神医生交流的期间,我渐渐对他抱有了好感。他是个在各种事上都严格要求自己的人。工作时从不偷懒。在与他的交谈中,我了解到了许多发生在其他克隆人身上的故事。对眼下的我来说,这些都是能为自己今后人生当作参考的宝贵情报。从犯罪中诞生的他们,和满足期望,继承记忆复活的自己之间有着明显的不同。他们诞生于从克隆技术的阴暗面,而我则是为了肯定其才走上了这条路。当对自己所处的立场有了鲜明的了解后,日子过得相当轻松愉悦。
  然后就在临近研究所生活结束的某天,我向川越医生询问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木原慧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听我这么说,他用笔杆挠着额头。
  「不能说吗?你应该还在担任她的心理医师吧。」
  「没错,她现在还是我负责。只不过,将患者的情报泄露给其他患者可不是什么正确行为呢。」
  「我想我的职务有资格让我了解这些。」
  「既然如此,自己去调查下很快就能知道了吧?报告书我已经交上去了,直接看那个就好。在此之上我无法告诉你更多了。当然手续办好后提出的正式的质问我还是会回应。嘛,总的来说精神还不错。」
  川越医生诙谐地耸了耸肩。
  「这样么。」
  面对预想之内的答案,我有些失望。虽然这么说略显夸张,但作为一名医生,他如果同意我和慧接触,对于情报传递这种事理应不会有丝毫的犹豫。总而言之,他不想让我靠近慧。像是为了让我彻底死心,他又补上了一句。
  「如果你是打算与她见面,那我劝你还是打点别的主意吧。当然有职务权限的话另当别论。」
  紧接着,离开研究所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领取过新的免许证后,穿过戒备森严的层层防护,我重新回到了外界。由于发生了富田老师和城户的事,我们的研究所转移到了离之前不远的新位置。据说在战争时期这里被用于军事研究,因此安全保密性相当之高。克隆研究本身也属于最高机密,大门附近甚至部署了配有半自动步枪的军队。从面前经过的时候,我向他们轻轻点头示意,对方同样还以注目礼。
  前往政府发放的高级公寓,一路上,对新生活的各种向往使我心潮澎湃。要做的事有许多,我可不甘愿在家悠闲休养。两天后,眼看新家整理得差不多了,我动身前往研究所开始上班。随后在接下来的周三取得了休假。因为我了解到那天是慧就读大学的创立纪念日。
  放弃慧身份的她,事实上只改变了名字,作为木原慧的妹妹生活至今。据说在一边打工一边念书。还真是符合她风格的妥协方式。双亲也接受了这份结果,以家人的身份对她的给予援助,报告书上确实有这么写。
  尽管川越医生对我一再忠告,可我并不买账。依然决定与她见面。就在休假的前一天,正当我收拾东西打算回家时,棚井走了过来。
  「呀嚯,浮士德博士。准备去见你的格蕾琴吗?」(注:取自德国作家歌德著作《浮士德》,书中的男主浮士德与魔鬼梅菲斯特签订交易后返老还童重新开始了人生,并与平民女子格蕾琴一见钟情坠入爱河。)
 棚井打趣的说道。 
  「那是什么。」
  「绝妙的比喻不是吗?和重返年轻踏上探寻真爱之路的你如出一辙。然后在见面的那一刻高声呼喊道。『你真美啊,请停一停!』(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ch?n!) 骗你的。不过真是很厉害的一句话呢。连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都能骗过。嘿嘿。」
  「傻瓜一样,那种事我才不会去做。要是没其他事的话,我回去了。」
  「替我向慧问好。啊,还有,对了!等一下!」
  棚井用几乎能让研究室里所有人能听到的声音把我叫住。
  「小土师的事知道吗?不,我不是说你,而是指你醒来之前的那位小土师喔。和他道过别后就一直没收到过联络呢。电话也不接。我想要是你的话应该会知道些什么。这样啊,不知道吗。那家伙到底跑哪去了......有点放心不下呐。」
  说罢,他又诶嘿嘿地笑了起来。
  翌日,微风和畅,阳光明丽。离开公寓,搭上四十五分钟电车,出站后继续步行二十分钟,总算抵达了慧所居住的街道。
  借助手机DPS定位,我一路东张西望寻找着目的地。道路两旁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住宅区,野狗和流浪汉四处游荡。不知为何,总感觉目标近在咫尺,却又由于各式错综复杂的小道始终无法掌握到她的确切位置。只好拿着手机来回奔波。
  「喂,那边的。」
  见我这幅状况开车执勤的警察靠了过来。
  「你是哪所学校的?今天可不是周末吧。」
  一眼望去,坐在副驾驶上的年轻警官面色严厉。不知是因为我的穿着不再土气,还是说行走途中一直左顾右盼,看样子是被当成了离家出走的少年。
  虽然我一再解释自己已经成年,但对方始终不肯相信,无奈只好递上了ID卡。对于卡片上记载的真实年龄和职务,两名警官不掩震惊。的确没记的错的话当时似乎把以前的年龄和现在这幅身体的加在了一起。果然还是和外表看上去一致比较好吧。
  见生体认证与ID卡上的数据一致,警官们目瞪口呆倒也不再怀疑我的身份。虽然在这世间批判管理系统严密性的人有不少,可唯独此时此刻我想感谢它的存在。只要数据没问题的话,不管再怎么稀奇最终也会相信。
  趁此机会,我向警官顺便打探了公寓的位置,历尽千辛总算抵达了目标建筑物。尽管打扫周到,却也遮挡不住从里透出的阵阵古旧,铁锈上的油漆斑驳令人不禁怀疑是否曾经历过火灾。
  只要从这里登上二楼,便能来到她的住处。偷偷朝里望去,由于距离太远什么也听不见。环顾四周,阳台晾衣架上挂着浴巾和手帕,风一吹随之轻轻摆动。款式都偏向于实用,让人看了完全没有欲望。
  不知道她在不在家。或许在打工。也有可能在和学校的朋友一同外出游玩。虽然内在年龄大了不少但只要闭口不谈应该也发现不了。还是说,一如既往在意着自己克隆人的身份,休息日独自一人足不出户。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在见面的开心之余或许也会抱有稍许遗憾,真是心情复杂。
  我呆呆仰头注视着上方,从一楼走出的年轻人满脸狐疑盯着我。再这么继续站下去指不定又会招来警察。我坦然自若地走上阶梯,哐哐哐,脚下响起了怀念的金属楼梯碰撞声。
  在挂有木原牌匾的门前站好,紧张得连呼吸都出现了困难。
  伸出食指轻轻按下门铃,蜂鸣器透过老式对讲机发出了近乎蝉临死前的一声短促噪音,这可令原以为设备正常随手一按的我万万没有想到。心想着屋内或许没有听见,于是我重新按了一次,这回迟迟没有松手,直到内侧传来动静。
  「来了,请问是哪位?」
  扬声器里传出了熟悉的应答声,与此同时我报上了姓名。
  「诶?.....」
  对讲机的另一头陷入了沉默。
  「能开门稍微说几句吗?」
  过了一会儿,门缓缓打开了。她从门缝间小心翼翼探出头望向这边。
  一头长发扎在了脑后。过去雪白通透的肌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简单的素色T恤搭配上牛仔裤。再加上没有化妆的缘故,像极了无产阶级文学中的打扮。(注:指20世纪20-30年代的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
  「呀」我轻轻举起手打了个招呼,「难道说,你是悠司君的亲戚吗?」她惊讶地询问道。
  「不对喔。」
  「那...你是?」
  「我就是悠司,或者说是他的克隆。就像你是木原慧的克隆一样。」
  为了掩饰害羞我挠了挠头。她睁大着双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虽然年轻了许多,但长相还是没变吧?和你一样,我把他放进了脑袋里。」
  她站在半开着的门后,出神盯着我的脸。
  「也就是说,我总算踏入了你们的世界。所以这次先来打个招呼。」
  「啊啊」
  慧大声尖叫,脸皱成了一团。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的嘴唇颤抖着,泪水满溢。
  「冷静点坐下来说吧。」
  「对不起。现在的心情实在是有些难以言喻。虽然我们是初次见面,但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你既是悠司,又不是悠司......」
  她找到张坐垫坐了下去,即便如此依然不太自在,视线一下瞟向我一下注视着窗外,身体左摇右晃。
  然后她端起杯子喝了口麦茶,
  「抱歉,刚刚失态了。」
  说罢她低下了头。
  「我这边才是。突然之间来打扰真不好意思。明明已经约定过不会再和你见面了。虽然确切来讲那好像并不算我的承诺呢?嘛不管哪个都一样。我有着不得不来的理由。与我境遇相同的人类,现如今找遍全世界就只有你一个了呢。」
  「......另一位悠司怎么样了?」
  「具体如何我也不知道,不过多半,应该在恋人死去的世界中静静生活着吧。他已经理解了你不是慧的事实,接受了她的死亡。为此悲伤不已,制造出了全新的我。」
  「这样么......」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误解了。你现在听说是叫优里吧?我记得慧小姐以前曾说过,这是她出生时父母替她想的另一个名字。你应该也知道吧?虽然是我们出生前的话,但我们确实记得各种各样自己人生中并没有发生的事。简直就和那些时不时会出现的,主张拥有前世记忆的人们一样。总之,今天我来见的不是木原慧而是你,木原优里。」
  她一言不发低着头。果然我的到访给她带来了困扰吗?究竟怎样才能顺利传达出自己的想法。
  思考的途中,她突然又大叫了起来。
  「啊啊果然还是无法接受,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懂!」
  随后她的眼中再次噙满了泪水。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通过克隆诞生所得到的记忆,全都是他人的伪物,,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痛苦。无法理解!我都说到这份上了。这种事,是绝不被容许的......」
  「那你为什么会哭呢?」
  「因为......」
  「我呢,对这些完全不在意哟。冷静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说不定就算脑袋里装载的记忆与人格,并不是土师悠司,而是其它毫无根据凭空捏造的数据也不会有任何的违和感呢。对于自己的脑袋塞的究竟是木屑还是黄金,我觉得怎样都好。所以不会像你那样烦恼。倒不如说沉浸在新体验带来的快乐中。世界上像我这样的人一定还有不少。这项实验并非百害无一利。」
  对此,她猛的把脸扭向一边,
  「我可不同意。这种研究只要再开我肯定第一个希望它中止。」
  她这幅小孩子般赌气的样子从很久以前起就一直没变,真是有趣,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像是在责备似的她瞪了我一眼。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突然想起了一点怀念的事。」
  「这种时候竟然还笑得出来,太过分了。」
  「可是呢,就像以前的土师悠司已经承认了木原慧的死亡一样,你也差不多该接受现实了吧?你既不是木原慧的妹妹,也不是从谁腹中产下的孩子。而是由木原慧复制出来的实打实的克隆人喔。你现在,正作为她的妹妹优里,扮演着十八九岁的大学生,住在这种房子里过着枯燥的日子吧?反正,就算将有关木原慧的记忆全部除去也不会改变什么,既然如此还不如选择将这些知识与经验一并接受来得舒坦。」
  「今天来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些。对我来说,我发自内心的希望你能够幸福。这并非强求。而是作为他继承者的责任,作为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责任。他对木原慧的爱,正是最终促成我站在这里的全部理由。眼下研究正遵照着政府官员的旨意,为他们的重生进行着无聊的准备,然而当一切结束后,我和你,即将面临随之到来克隆新时代。这是大势所趋。只不过,他们忽视了很重要的一点。重生后虽然继承了原本的人格与记忆,但与此同时整个克隆人群体的地位也得到了提升。试想当那些大人物都成为了克隆,自然要创造出迎合他们的生存环境,届时我们也将更容易融入社会。」
  我将剩余的麦茶一饮而尽。
  「感谢招待。我还会再来的。」
  她低着头。从她的唇间确认没有遭到拒绝后,我起身离开了房间。事情的顺利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不禁有些飘飘然,不知不觉中脚步也轻盈了起来。
  回到研究所,所内正为内阁政要们的重生如火如荼做着准备。
  被称作E34,带有谍战片符号的本次计划,参加者全是清一色政府高官,其中甚至包括了30%的内阁组成员。其远高于研究所事先预定的数量,为此不得不紧急增添设备。
  作业顺序与我和慧那时候基本一致。将申请者一个个招来实验室,提取他们的体细胞及记忆,随后生成克隆体。我作为研究员兼体验者,主要负责向他们进行说明。
  到访研究所的官僚们,首先见到的永远是我。几乎每个人都对我过于年轻的外表感到诧异,不过经过我的解说,最终都转化为了感兴趣的惊讶。
  细胞的采集大约两天一次,每次固定一位。大脑数据保管在记忆装置内,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及时更新。
  至于肉体则浸泡在培养液内成长到合适的年龄,随后放入睡眠冷冻舱,一同安置在建筑最下层的低温室内,等待需要唤醒的那一刻。
  准备工作顺利开展到了最后。于是研究所开始向前人未曾涉足的领域发起挑战。在与世隔绝的实验室,将官员们的精神及肉体进行保管、再生,宛如一台巨大的孵卵机器。
  眺望着地下室内一排排的银色密封舱,我深深感慨道。倘若这些克隆人苏醒后彻底取代了原本的人类,想必整个社会格局都会发生变化。一想到这,我便按捺不住胸口的兴奋。
  「时代正在改变。这段日子经历了许多,虽然只付出了一点绵薄之力但我也算参与了其中。优里,你也一样喔。即将到来的新社会,一定能找到我们这些新人类的安身之所。」
  我无数次向优里这般保证道。
  对此她始终保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接着附上一句,
  「真会有那么顺利么。」
  并时常伴随着一声叹息。
  自初次造访以来,我们两个常常会像这样见面。
  有时是在咖啡厅聊天,有时是一起看电影,再有就是去时下讨论正热的料理店用餐。当碰上一些比较有格调的店时我们会换上相应的服装,观赏服务员一脸困惑确认着我们年龄的样子着实有趣。在此之上,由于我的外貌更加稚嫩,经常会被误认成姐弟。尤其是她对我使用敬语这点,怎么看怎么觉得不自然,尽管我一再和她强调我们两个现在是对等的关系,但她总以「这点我做不到」当即否定。看来是从学生时代养成的习惯,很久以前她就在这方面特别顽固。
  「真安逸啊。像现在这样面对面交谈什么的,不久前根本无法想象呢。」
  喝着平时几乎从来不碰的酒,我的心情好到了极点。
  「最近工作状态绝佳,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休息日还能享受到如此美味的食物,真是的,活着真是太好了。」
  听到我这么说,优里露出了苦笑。她的手里端着和我一样的白葡萄酒,脸颊蒙上了一层红晕。与初次相遇时不同,她现在的穿着已经颇显女人味,脸上还化了妆。我心想着这幅打扮真合适,却由于害羞没有说出口。
  看来她对我已不再抵触。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于是那天夜里,我下定决心向她告了白,「嗯」,她思考了几秒,随后乖乖点了点头。
  虽然有点为时尚早,但两个人第二天便开始寻找起了新住所。在不动产公司给出的四项推荐中,她选中了一户刚落成不久的宅邸。一个月后,我们拜访了她的老家。到达的时候,老丈人正在庭院内专心修剪着篱墙,优里上前向他报告了即将同居的事。
  「同居?和这么小的孩子?!」
  老丈人明显吓了一跳,仔细想想我还没告诉过他自己的身份。优里好像也注意到了这点,和我相视而笑。
  晚餐时,当着二老的面,我提出了想要和优里结婚的愿望。
  「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和她境遇相同的只有我。只有我才能给她幸福。我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爱她。」
  面对我无理的请求,老丈人抱着胳膊说道,
  「的确如此。至今为止悠司君所表现出的对咱家女儿的珍爱,让人没有丝毫质疑的余地。不答应不行啊。」
  说完有些不情愿似的点了点头。母亲和优里望着这幕差点笑到喷饭。
  我明明说得挺认真的,你父亲也一样。笑成这样太过分了吧。晚餐结束后,两个人独处时我向着优里抱怨道。
  「不好意思。可是,回想起悠司君所做的这些,真的很离谱不是吗?将死去的恋人用克隆复活,被甩之后又克隆出自己出现在我面前。没想到当下时代还能见到这样的痴情汉,有趣,实在太有趣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优里又笑了起来。
  你以为是谁害的啊,想到这我不禁有点生气,然而却又无法反驳她的话。只好恨恨盯着眼前一脸嬉笑的罪魁祸首。最后是我输了。不过这正是自己所追求的幸福,我如此安慰道。
  次日,我们前往木原慧的墓前做了新婚报告。老实说还是有些许不安,但优里并未再像上次那样出现动摇,熟练地打扫完墓碑后,立好线香。应该是在和我分开的那段时间里独自来过不少次。一副释然的样子,双手合十静静做着祷告。
  那之后我们返回东京,开始了新生活。
  梅雨季尚未离去,细雨打湿了整座城市。研究室里的大多数同事仍在埋头工作。我则一边强忍睡意一边面对电脑进行着无聊的作业。
  几天前,研究正式跨入了下一阶段,成员即将大幅变动。为此大家日以继夜奋斗在工作第一线。
  此次调动,替换掉了自研究发起以来的大多数研究员,其中不乏棚井和南云这样的核心骨干。据说他们将会前往其它刚成立的新项目,具体情况我这个已经确认留下的并不了解。从调动名单来看,项目规格应该不小,但眼下我只想把精力集中在手里的事上。
  婚礼预定在月底举办。适应不来此番单调工作的我,呆呆敲击着键盘,脑子里净是准备的事。由于身份特殊,婚礼地点选在了一座僻静的教会内,整个过程极其简洁,到场嘉宾也只邀请几位至亲。优里尽管为了体谅我嘴上说着不在意,但想必内心其实渴望着像一名普通女性那样收到祝福吧。因为克隆人身份放弃仪式什么的,讲实话我并不太能接受,可若真要依照我的主张来办却又意外的麻烦。
  正当我为了驱除睡意打算将口香糖塞入口中时,门忽然间被打开了,大岛博士慌慌张张走了进来。
  「土师君,现在有空吗?」
  「有什么事吗?」
  「总之先和我来一下吧。」
  来到走廊,博士小声告诉了我某内阁成员的死讯。其正是参与了我们计划的重要人物之一。
  我记得他,他的年纪在内阁组中不算大,刚过六旬还顶着一头黑发。当被问及来参加的理由时,他微笑着说道「算是一种生命保险吧。」
  据说他患有心脏病,看来这次是发作后没抢救得上。
  虽然听到不久前刚交谈过的故人的死讯有点动摇,但这一瞬间我理解到,比起哀悼我应该有更重要的事该去办。计划的参与者死亡后,我们有义务将其保存在地下的备用品唤醒。作为E34计划开始后的首次正式实验,对我们来说接下来才是动真格的时候。
  「然后,由于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实验,所以政府方面特地派了人过来。」
  大岛博士强调道。
  「什么意思。是来商量接下来的打算吗?」
  「不,这次到访的议员对我们的项目抱有很大的怀疑态度。恐怕找茬的几率不小。」
  「怎么会...事到如今横插一脚可就麻烦了。」
  「话虽这么说,但人家硬要来我也挡不住。说是为了更好理解克隆,想听听体验者的直接感受,迫不得已我只能来找你了。」
  大岛博士边说边擦着额头上的汗,脑袋上的头发已经掉了个干净。
  「实验进行到这个阶段被乱七八糟念了一通我也不爽,不过既然来了还是好好招待下吧。毕竟对方可是惹不起的大人物。」
  「究竟来的是谁?」
  「见了面你自然就知道了。」
  博士苦着脸说道。
  「知道了,我很快就去。」
  和博士道过别后,我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马不停蹄赶往约定见面的会议室。
  会议室门前站着身穿制服保镖。向他们说明来意后,我被要求稍作等候,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
  「特地让您跑一趟真不好意思。但无论如何都有想向本人了解的事。」
  进去后,坐在房间正中央的男人朝我开口说道。那是一位经常能在电视机上看到的政客,确切来说是像我这样不谙世事的人也能一眼认出的大人物。
  「他就是土师君。」
  大岛博士恭恭敬敬介绍着。一同出现在房间内的还有另外两位博士、川越医生以及南云。
  「这么一看还真是年轻呢。不会是从附近的哪所高中随便叫来的吧?哈哈抱歉,毕竟这些最先进的科学技术对我们这种普通人来说就和魔法差不多,一时间很难接受。可是怎么说好呢。如果田岛真通过克隆复活成了如此年轻的模样,大家会不会觉得他是冒牌货?」
  田岛是那位死去大臣的名字。
  「我想不会,通过实际操作,可以将他的复活年龄设定成与生前一致。再加上整形手术,就连身上的痣都能分毫不差地延续下来,所以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发现。」
  南云冷静进行着说明。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失礼了。话说回来,难得一次重返青春的机会就这么浪费了,太可惜啦。」
  说罢他放声大笑起来。
  据他所言,他对于实验的根本部分,即克隆人是否能够继承知识与性格表示怀疑。虽然博士和川越医生已经进行了技术上的说明,但果然还是无法理解,无奈之下只好把我叫了过来。
  「说到底,克隆代替本人什么的根本就是欺诈嘛。这点我可不怎么喜欢。嘛,既然是其他议员的决定我也不好多嘴,只不过做归做,如此童话般的设想真会化为现实吗?唯独这点我想了解清楚。毕竟就算外表所差无几,身体内部也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呢。」
  他亲切地说着,眼里眉间却毫无笑意。
  然而即便他再如何怀疑,我也没有胆怯的理由。作为土师悠司的继承者,我顺利接过了他在研究所长年从事的职务。只需要照实说明就好,没有撒谎的必要。那位大人物拿着不知从哪搞来的关于我的介绍,试探性地提了几个问题,对此我都给予了正确回复。似乎是来了兴致,他随后又问起了几部二十年前流行的电影和几位有名演员,那是对于我的外表年龄来说不可能知道的事,但我的回答毫无犹豫。
  「唔,好像确实如您所说继承了土师悠司的人格呢。虽然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到如今也只好选择相信了。」
  听到他这么说,大岛博士长舒了一口气。可像是为了将这份安心吹飞一般,他提起声调说道。
  「只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
  他从手里的文件中抽出了一张。
  「从我拿到的资料来看,第一位受验女性苏醒后出现了明显的抗拒现象,那之后甚至放弃了原本的身份。依照川越医生的解释,这属于个人差异,既然如此又该如何保证这次是否会发生同样的情况。对此,你们作何考虑?」
  「恕我直言,怎样都好。我无法理解这其中有何不妥。只要人格上没有问题,之后的生存方式是本人的自由吧?仅凭这点便断定实验失败什么的,我不能接受。」
  听完我的回答,他露出了苦笑。
  「嘛,这倒也没错。是我说过头了。我想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我到这来可并不是为了中止实验的。只是单纯认为风险过高,所以想来看看具体情况。仅此而已。」
  随后他让身旁的秘书将资料整理好,脸上再度浮现出微笑。
  「不过您都这么说了,这次我可算是不认输不行了呢。但果然,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是抱有不少抵触。真是的,为什么这种反人类的项目会获得许可。明明死了就一切结束了。啊啊太恶心了。一把年纪说着死而复生什么的,大家都疯了吗?」
  「疯没疯我不知道,但我认为这项研究本身并没有什么好值得奇怪的。」
  见我这么说,他摆了摆手。
  「不,您误会了。我并没有否定您的存在。请别介意。」
  「哪有的事,如您所说,这项技术目前确实还有很多不健全之处。等到它正式完成的那一天,我们便可以不用再像现在这样隐藏身份,堂堂正正走入到社会中去。」
  听到这,他大笑起来。
  「您在开玩笑吧?这可是各大伦理机构明令禁止的项目。一旦公开,免不了引起舆论反对的浪潮。」
  「反对的声音肯定会有,但我想更多带来的是好处。」
  「也就是说您有什么主意么?」
  「当然。」
  我点了点头,与此同时一旁的中野博士顿时皱起了眉。那副样子仿佛在告诫我不要再另生枝节。然而我不想放弃这难得的机会。
  「首先,技术公开后,普通民众同样也能享受到与内阁大臣同样的待遇。漫长人生中好不容易积攒的经验和记忆就这么伴随肉体一道消散着实是一大损失。倘若能得以继承,我想那将是整个社会的福音。反正一时半会无法降低成本,得到继承的想必都是些资产雄厚的优秀人物。至于那些缺乏经济实力却具有特殊才华的人,可以给予补助金奖励。通过展现能力从而获得延续生命的资格,这会不会成为新时代人们的梦想?」
  「这还真是有够新奇的呢。如此大胆的提案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像是感到很有趣似的,他再次露出了笑容。
  「然而,就现阶段而言,距离计划实现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抵达终点前势必会遭致大量的反对。」
  「当然,说到底这也不过是情绪上的一时抵触,尝到甜头后很快便会消失得一干二净。期望自己的人格延续至未来,以及挚爱之人重返身边的家伙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不占少数。究其根本政府特地将这份企划重启的原因不正是因为无法抵挡住它的魅力吗?一小部分群体悄悄据为己有什么的,真是吃相难看呢。」
  「土师君,够了。」
  中野博士出言打断了我的话,
  「没关系,想说什么尽管说。很久没听过这么有趣的意见了。」
  对此,政客摸着下巴开口说道,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您所主张的这些我个人觉得都不赖。老实讲,比起想尽方法隐瞒我也认为其更应该公诸于世。虽然这次还不行,但有朝一日肯定会向外界正式告知它的存在。啊啊对了,刚刚您说到的那些能整理成文字资料发给我吗?姑且想回去再仔细考虑下。」
  对这意料之外的回答,在场所有人无一不面露惊色。  
  「谢...谢谢,到时候务必拜托了!」
  由于情绪激动,我差点大叫了出来,手心满是汗。
  「真是吓了一跳呢。」
  眼见政客随两位博士出了房间,川越医生不禁喃喃道。
  「话说你可是认真的吗?」
  「当然。医生你也会支持我的吧?」
  「为什么是我......」
  「你我所追求的目标,本质上并没有多大区别。还记得曾经说过的EVAS吗?当克隆人的出生变得理所当然后,那些孩子也将可以顺利融入这个社会。这不正是您所一直以来期盼的么? 并不是对技术的否定,只是不愿意见到由它导致的各种惨剧,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诚然,对于这其中的理想部分我可是举双手赞成喔!打心底表示同意。只不过呢,它并非那么简单就能做到。富田老师他们的事忘了吗?再这么继续下去又会有多少相关人员因此丧命。」
  「这种程度的觉悟我早就有了。技术公开后的一切风险由我来背负。打比方说,如果公开过程中需要提交研究者名字的话,把我的写上去就好。即使遇害,只要事先准备好替代品,意志便能长久延续下去。回想起来当时老师也是一样,无论如何都想要进行再生。」
  「虽然很欣赏你的这份觉悟,可未免也太过于极端了吧。」
  川越医生叹了口气。
  「是吗?优里也常这么说,但我始终认为克隆人的存在并不是什么坏事。完全体会不到世间所说的悲伤。早在变成这副样子之前我就这么想了,事实上真正身处这一立场后,想法依然没有改变。医生你一定也能懂吧?所以我才不会像优里他们那样做出隐瞒身份这等无聊事,相反,我想要制造出能让克隆人们挺起胸膛迎接的未来。这一点也不奇怪。为了获取相应的权利现如今只能这么做。川越医生,为此我需要你的协助。你会帮我的吧?」
  他耸了耸肩,
  「怎么说好呢,EVAS中也有许多和你抱有同样想法的人,类似的话我已经听过了无数次。然而,无论何时我总能察觉出其中的几分急躁。就连我,某种意义上也好几次受其影响差点被愤怒所吞噬。改变是必须的,但现阶段将技术公开恐怕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试想一下,当克隆浪潮来临时,面对骤然增加的克隆人数量我们该怎么做。想必将难以应付吧。当然,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我并非克隆人的缘故。南云小姐你怎么看?单纯以一个研究者的立场。」
  「单纯的研究者么......」
  自始至终在一旁扮演听众的南云,若有所思皱起了眉。
  「我觉得不坏,就这样。」
  像是期待落空一般。川越医生一脸意外瞪大了双眼,随后长长叹了口气。
  「我先回去工作了。关于这个话题下次再聊。那么,请多保重。」
  带着一声声叹息,医生快步离开了房间。诺大的房间内就只留下了我和南云。她低着头,仔细盯着自己搭在桌上的双手。和川越医生一样,对于这个人会赞成我的提议感到十分意外。心想着是否该说点什么,然而一时又找不到话题只好呆站在原地。四周充斥着寂静。
  不久后,南云率先打破了沉默。
  「很久以前,您好像提到过自己过去曾和克隆人交往过的事。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您高中时期的恋人吧?」
  「诶,啊啊,没错。」
  「当时趁着连休期间一起去了趟东京,在那里吵了一架,然后她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奇怪,南云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就在我陷入疑惑的同时,她眨了眨眼,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开口说道。
  「那个女孩,其实是我。」
  「咦?」
  「或许你无法相信,但这是事实。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等...等等。再怎么说,外貌也变化太多了吧。」
  「因为我做了整形手术。那张脸实在是太受瞩目了,每当照镜子时,都会不由自主觉得自己是别人的克隆体。」
  「就因为这个才点了雀斑上去?嘛,倒也不是现在就不好看了。而且是不是连声音也变了。」
  「改变声音是为了克服之前的自卑情绪。只不过,光靠外表改变还远远不够。所以我下定决心投身到生物学的研究当中去。最开始其实是想站在你这边的,只可惜事与愿违。」
  南云耸了耸肩。
  「能够参加这项实验恐怕也是得益于我的克隆人身份。富田老师从克隆受害者的名单中,一眼看中了从事研究工作的我,向我发出了邀请。起先是打算拒绝的,但又很想了解受验者的心情,于是答应了下来。」
  「不不不,等等。也就是说,南云你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那个一提到幽灵就害怕到不行的美咲?是这样吗?」
  「嗯。我就是美咲。最后自顾自发了那么多短信给你真的很对不起,小悠。」
  说到这,南云害羞地笑了笑。和她共事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笑脸。然后,那份略显僵硬的微笑方式,确实和记忆中的某位少女重合到了一起。
  「这可真是吓了我一跳啊......」
  我久久沉浸在刚刚那番话带来的冲击中。面对预想之外的告白,我想要取回冷静,但发现根本做不到。
  「难怪富田老师也曾经说过这项实验对于南云你有特别的含义,只不过结果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世上真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吗?」
  我注视着南云,期待从她的嘴里听到刚刚的一切不过是玩笑,然而她神情严肃,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真是的,或许这是我打从出生起最震惊的一次了。不对,比起被告知慧时日无多时还是好上那么一点,算是第二吧。偶尔,我也会想象那孩子现如今过得怎么样。没想到竟然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工作!」
  我仔细端详着眼前这张脸,似乎是感到害羞她把头低了下去。
  「对了,知道这件事的还有其他人吗?」
  「过去只有富田老师一位,现在还要再加上大岛博士和中野博士。那么,请让我以克隆人的身份,而非一名研究员重新回答关于你刚才那段设想的看法。」
  这么说着,她抬起了头。
  「怎么样?」
  我紧张地问道。
  「请务必让它实现。」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坚定。
  「刚刚你所主张的那些,是我在痛苦的少女时代最想听到的话。从克隆中降生没有任何过错。不管是真心的也好还是说谎也好,当时如果有人能在公共场合上提出来的话,多少我也可以获得救赎吧。仅凭这点,迎接我的就将是完全不同的人生。毕竟是我自己亲手把它糟蹋的。」
  「我所说的句句当真,绝无半点假话。」
  听到我这么说,她点了点头。
  「我已经决定调到另外的项目去了。虽然帮不上忙,但还是祝你一切顺利。」
  「没关系,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那么我先失陪了。」
  她站起身,轻轻推开门后离开了房间。整个会议室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望着此情此景我深深叹了口气。
  早上醒来后头一直很痛。呼吸中夹杂着难闻的酒臭味。
  田岛大臣的再生不出意外顺利成功了,携带着之前的记忆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次生命。坐在病床上和家人们相拥而泣的场景着实令不少人感动。随着工作告一段落,棚井他们也即将正式离开研究所。
  由于项目取得了初次成功,昨晚举办了他们的送别会兼庆功宴,受气氛所影响,我喝了个烂醉。
  为什么要喝下这种身体排斥的东西。究竟从何时开始我也成为了随波逐流的一员。这种说不清的自我厌恶感被人们称作宿醉。看来不管多无聊的状态,都有着它们所对应的名字,真是令人钦佩。
  爬出被窝,心想着就算已经冷了优里她有没有给我买点什么吃的,然而找遍了整个屋子都没有看到。
  回想起来,她之前似乎有说过要回娘家做新婚准备。没记错的话,母亲把自己年轻时所穿的婚礼服进行了重新裁剪,她穿上后十分高兴。尽管我从未主动问过,但她却一次又一次和我提起这件事。就算被当成亲女儿来对待也实在是宠溺过头了。说不定直到现在她依然对父母抱有愧疚。
  如此值得纪念的日子,却因为我的工作一再推迟,真心觉得对他们不住。
  窗外的劣质扩音器内传来了尖锐的男声。用他那粗俗的语调咒骂着税金上涨,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望去,能看到围墙对面缓慢经过的黑色宣传车车顶。在住宅街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光景,其中应该包含着某种特殊意图。最近世界上到处充满了火药味,要是他们能把将来用来反对我的精力在这里花完倒也不错。
  我从冰箱里取出矿泉水一饮而尽,感觉稍微好了点。随后来到一楼夸张点可以说是书房,其实主要用于办公的小房间,开始准备向政府提交的书面材料。
  关于这点,利用在研究所的空闲时间我已经有了大致思路。总体来说应该能在这周末完成。
  提出后会获得怎样的反应,老实说我心里没什么底,但与此同时也充满了期待。棚井他们戏称其为「克隆计划遭到围剿后用于告发伙伴的道具。」,但最终结果又会是怎样呢?就算真如同他们所说,也顶多只是回到之前的失业状态,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想的太美了。
  然而事实上,计划启动后,我感受到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变。田岛大臣的成功,令申请再生的人数又增添了几位。据说内阁组以外的议员中也有不少对此寄予了热望。在病院接受康复训练的田岛大臣对实验成果相当满意,待他重返政界的那一天,肯定会更加认识到这项的实验有用之处。
  只要继续保持着这个势头下去,我也不必再干如此枯燥的书面工作,甚至能畅想克隆技术走进每一位普通百姓的生活之中。可是,谁也无法保证这一切只需要等待,到头来我还是该做好我必须做的事。
  不管怎么说,拥有目标使人活着更有意义。和当时找不到工作,怀抱着对未来的暧昧希望,整天在家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跟慧争吵的自己相比,现在心情舒爽的我简直判若两人。不,实际上已经算其他人了吧,只不过从我们的关系上来看会这么想倒也无可厚非。
  考虑到接下来活动的危险性,我在研究所的地下室准备好了自己和优里的复制品。抛开这点不谈,原本和克隆扯上关系的工作就有一定的风险,虽然我也劝过其他研究员这么做,但根本没几个人愿意。果然是躺在睡眠舱中那副死气沉沉模样看着不好受吗?那么摆出更加安心的表情就好了吧。不对,这么做岂不是和以前为了让优里打起精神把墙刷成粉红色如出一辙。看来我过于重视外表的习惯无意间给其他人添了不少麻烦。这可不太好。
  总而言之,通过这些备用品,我的记忆能延展至更为遥远的未来。总有一天当我死去,作为继承者的他们顺利苏醒时,一定也能像现在的我一样记得这些事。如此一来,名为土师悠司,具备着相同个性以及经历的存在将无限连续下去,直至永恒。无数个体共享着一切。一想到这颗心,这份思考并非我独自占据,便丝毫不敢松懈。
  总有一天,当克隆技术得到普及,人们认识到意识并非自己的私有之物,从而更加严于律己,世界是否会更好?或许到达那一天并不容易,但这确实是我的夙愿。日以继夜的工作,倘若能为这个世界增添几分明亮,多少我也会感到欣慰。它的价值毋庸置疑。为什么要制造克隆人,因为我的梦想是世界和平。可以的话我也想挺起胸膛这么回答。
  坐在显示器前脑袋一低一抬,迷迷糊糊之中白天结束了。宿醉带来的头痛差不多已从身体离去,剩下的只有食欲强调着自己的存在。
  来到起居室,我端详起外卖店的宣传单,就在这时门铃响了。今天没有预定来客,难道是上门销售,还是说有东西需要签收,带着疑问我看向对讲机的屏幕,那里低头站着个夹克上尽是褶皱的家伙。
  如此打扮的人印象中并没有见到过。世界上奇奇怪怪的家伙本来就有很多,若看到开门的是像我这样的少年,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图谋不轨的行为。于是我决定当作没听到离开了对讲机,与此同时门铃再一次响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目的是什么但还真是个烦人的家伙。我再次回到屏幕前,这次他把头抬了起来。看到那张脸我吃了一惊。
  站在那的,是我。货真价实的土师悠司。那副使用了三十年的躯体,此刻正站在我和优里生活的新家门口。
  「真是间气派的房子啊。」
  走进起居室,他吹着口哨如此说道。
  「刚才我在这附近逛了逛,一路上看孩子们有说有笑玩得可开心了。没想到这年头还能目睹到如此平和的光景。真是片不错的住宅区呢。肯定很贵吧。哪怕都是用的贷款估计也得花上不少。」
  说罢,他顺手扯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全身上下到处沾着灰,我对他就这么直接触碰到刚买来的家具有些不爽,但并没说出口。
  他托起胡子拉碴的下巴四处打量着。满脸疙瘩,太阳穴附近长着色斑,眼角布满细细的皱纹。印象中自己有这么邋遢吗?当时的我对于这些缺点抱有着某种特殊的自豪感,如今看来心情却截然不同。或许是在照镜子的期间已经习惯了这张长时间与外界隔离,年轻白净的新面孔。他看起来十分苍老。与此同时我这边也是五味杂陈。直白来说,这个又脏又丑的大叔真的是曾经的我吗?
  「为什么知道我住在这?」
  我努力掩饰着内心的动摇,开口询问道。
  「好久没联系,是棚井那家伙从电话里告诉我的。听说你就要和她结婚了?恭喜恭喜。上一次来关东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变化可真大呀。」
  他咧嘴笑了,从怀里取出一小瓶矿泉水,大口喝了起来。
  「你看上去还挺精神的。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完全没有哦。这不是废话嘛。我只是一头享有名誉的实验动物而已。被给予了最低限度的生存保障。这些你都知道的吧?只要实验没失败的话,我脑子里的所有信息应该分毫不差都转移到了你那。还是说,你已经忘掉了?垃圾记忆太多脑子堵短路了吗?」
  他挑拨似的说道,说话间口水滴到了桌面上。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拿来抹布将其擦去。
  「并没有,我记得很清楚。毕竟实验可是大获成功呢。甚至连更为的细小事也能回想起。那啥,要不我们来说说丸子的事吧?小学时饲养的那只猫。还记得吗?」
  「竟然连这都知道。别开玩笑了我这边才是正货。比起这种事我还记得......啊啊,畜生!一进这间屋子脑袋就痛得不行!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粗暴地摇着头。
  「要来点晕车药吗?」
  「不,不需要!这才不是晕车。最近常犯的毛病罢了。随便动几下就会头晕。说不定是营养不足的原因。但营养什么的,一点都不想要。虽然你肯定无法理解就是了。」
  这么说着他又摇起了头,随后瞪大双眼仔细盯着自己的手掌。尽管看上去已经恢复了不少,但始终没有开口。他究竟想做什么?虽然很想现在就把他赶出门,但就在即将这么做的时候又打消了念头。毕竟就算现如今我们再怎么不同,他依旧是我。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感觉真奇妙呐。」
  我为了缓解气氛开口说道。
  「像这样和上了年纪的自己面对面什么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感觉就像遇到了二重身一样。啊啊对了,说起来以前一直有传言说遇见二重身是死期临近的证明呢。你应该不是二重身吧?是好好的人类吧?」
  面对我的质问,他用指尖揉搓着眉心,
  「好不好不知道,但姑且还算的上是人类。至少我自己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归根到底,真正的二重身是否能意识到自己身为二重身这点谁也不知道。即便真意识到了,我想也很难开口吧。」
  说到这,他自嘲般地笑了。
  「不过讲实在的,这家真不错呢。在那边水槽箱里游来游去的是热带鱼吧?颜色可真够鲜艳的。」
  他叹了口气,整个人靠在了椅背上。
  「真是的,说起来一点都不公平。慧死后我失去了一切,你却享尽名利。当然,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把你创造出来是我的义务,我明明知道的,但果然亲眼见过后还是觉得不公平。她是出门了吗?一会要是回来了发现我在这里,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要是我告诉她自己的穷困状况,哭着求她帮我的话她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她是个善良的孩子,一定无法坐视不管,但心灵上的伤应该还没有痊愈。像这样刺激一下,说不定会出现有趣的展开。大体和你所知道的一样,我和她在一起这么久,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恐怕你也有这种错觉吧,从她浸泡在培养液中的那一刻起,自始自终在一旁默默守候着,然而实际上,待在她身边,和她共筑回忆的人是我。那时她眼里所倒映出的身影,可并不是你哦?你只不过是从我那分享到了这份体验罢了。这点你可别忘了。粗俗点来说,原本她可是我的女人。」
  说完他露出满口黄牙,表情像是在笑。这次叹气的换成了我。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他夸张地皱起了眉,
  「不不不,刚刚的只是玩笑啦。用不着这么生气吧。」
  他再次摇起头,嘴里哎呀哎呀地念叨着。
  「我呀,单纯只是想来看你一眼。毕竟你可以称得上是我的理想体,因此想要把这梦幻般的生活光景烙印在视网膜里。看到这一切我很满意。你和我所期待的一样,每件事都完成的非常出色。既然问题已经解决,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只是机会难得,想和你再稍微聊上几句。怎么样?这么说你能接受吗?

  「什么玩意?在此之上请不要再有奇怪的废话了。我对你已经彻底失望了。」
  「失望!这话可真有意思。你倒是说说究竟我哪让你失望了?当初我是带着怎样的心态,厚着脸向南云寻求的帮助,你该不会都已经忘了吧?还是说你被他们改造成了一心沉溺在幸福现状中的存在。那还真是残酷呐。」
  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完之后认真说道。
  「刚刚你把我的事用二重身打了比方,对此我不这么认为。怎么说好呢,老实讲,我现在并没有把你当成是自己的分身哦。即便再怎么相似,你和我也是完全不同的人类。当然,我不否认来之前我也曾把你视作分身看待,但真正像这样面对面的交谈过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果然,你只是我造出来的东西吧?从你身上看不到我的半点影子。慧也是如此,纵使我一厢情愿,终究落得和皮格马利翁同样的下场。对我来说,真正的慧只有已经死去的那位。你的恋人批评得很对,我不过是一个固执着不想承认恋人死亡,只会哭喊的小孩罢了。这点也请你好好记住。你远非你所想象的那般诚实。」(注:皮格马利翁——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善雕刻。爱上了自己所雕刻出的少女。)
  他又一次笑了,端起矿泉水喝了一口。
  「啊啊果然,你们两个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玩过家家的人偶。然后这里就是玩偶之家。真漂亮呐。......对了,听说你打算将克隆技术公之于众?很有趣的想法呢。当人们通过记忆移植,不再畏惧死亡,整个世界将化作一个巨大的玩具箱。就像这个家一样。顺利的话,人人都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永远生活下去。你正是看到这点,所以才得出了人类已经克服死亡的结论。就连我都没想到那一步。曾几何时,我也胸怀理想。然而在日常生活的消磨下,不知不觉中视野日益狭小,事到如今才注意到。」
  说到这,他深深叹了口气。
  「嘛,看来接下来也将一切继续顺利下去。毕竟距离用仪器填满你脑袋的那天也不远了。你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审视自己,活在完美无缺的人生中吧!反观我的意识和心灵都会伴随着这具肉体一并消逝,那些错误的想法也好,行动也好,全都给我见鬼去吧!这并没有什么好嫉妒的不是吗?毕竟你在死去时也将会是孤独一人。纵使藏身于玩具箱中,躲避了形式上的死亡,但唯有这点不会变。无论再怎么想成为人偶,你始终是一名人类。」
  他面目狰狞,开心地大笑着,这时我醒了过来。
  由于睡着时脸压在了键盘上,文章内插入了许多支离破碎的文字列。不仅如此,似乎还有被删去的部分。
  我打算重新开始工作,但头依然很痛。再次走进厨房,喝上几口水,顺便去了趟厕所,坐回电脑前。
  想要再躺一阵,但现在不是时候。凭借着模糊的记忆,我开始恢复起之前写的文档。就在这时,摆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提示有短信送达。
  那是优里发来的。没有标题,内容只有一张照片。
  多半拍摄者是她的母亲。点开照片,站在那的是身穿纯白婚纱的少女,面对镜头,少女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End

发表于 2018-12-25 22:54 | 显示全部楼层
唐辺葉介,濑户口廉也,哪个才是笔名?
发表于 2018-12-26 01:52 | 显示全部楼层
樓上也太厲害 第一眼就關注到作者名上
 楼主| 发表于 2018-12-26 18:01 | 显示全部楼层
chaosfighter 发表于 2018-12-25 22:54
唐辺葉介,濑户口廉也,哪个才是笔名?

小说都用的唐边叶介
发表于 2019-1-2 23:48 | 显示全部楼层
之前那个汉化了一半的原贴,大概是我高中时看到的,当时非常非常喜欢二重身恋人,然而楼主坑了,每年我都会再看看那个帖子,看有没有更新.....
非常非常感谢各位的汉化,现在都快大学毕业了,没想到突然就能补完这本我一直以来念念不忘的小说(甚至产生了打钱的冲动)
真的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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