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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W文库] [天澤夏月]八月的尾聲,宛如世界末日。[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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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3 16: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9-1-3 16:25 编辑

  八月的尾聲,宛如世界末日。
  ——————————————
  作者:天澤夏月
  插畫:とろっち
  譯者:uncle wei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僅只40天的戀情。
  在高二那年夏天,終止於戀人之死。
  透過一本交換筆記,青年開始與「在世的女友」聯絡,
  送往過去的言語──

  青春小說旗手‧天澤夏月獻上的純愛故事

  我認真覺得,這輩子不會再這麼喜歡一個人了。
  一想起她的言行舉止、細微的表情變化、
  笑聲,以及髮絲散發的肥皂香味……
  我就變得呼吸困難,
  簡直像是碳酸跑進了肺裡頭一樣。

  成吾無法忘懷高中二年級夏天過世的女友。
  四年後,交換筆記的空白處竟出現她的筆跡……


  作者簡介
  天澤夏月
  1990年生,居住於神奈川縣。以《Summer Lancer》(暫譯)一作獲得第19回電擊小說大賞「評審委員獎勵賞」後出道。擅長描寫清新又感性的青春小說而大受好評的新銳作家。


  CONTENTS
  現在1
  過去1
  現在2
  過去2
  現在3
  過去3
  現在4
  過去4
  現在5
  過去5
  現在6
  過去6
  未來1
  間章
  未來2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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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月神威 + 10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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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3 16:22 | 显示全部楼层
  八月底的天空。

  令人聯想到末日的天空。

  若是世界

  能以這種形式安穩告終,

  我覺得也不壞。





  現在―1


  我不太喜歡故鄉,因為會想起她。
  我之所以會在升大學的同時速速離開故鄉來到東京,也是一心想逃避那份難受的回憶。我沒有什麼特別的夢想或是目標,只是滿腦子想逃離,所以刻意選了遠在天邊的東京,一所一所地報考大學。我毫不猶豫地繳了入學費給第一所錄取的學校,再找了間便宜的房子,之後幾乎是兩手空空地離開了故鄉。
  我的故鄉倒也不是什麼窮鄉僻壤,只要搭電車幾個小時就到了。儘管如此,我一旦來到了東京,就沒有再回故鄉過。爸媽很常聯絡我,總是找一堆藉口──像是過年或中元節之類──要我回去。我從以前就是旁人愈說愈固執的人,所以更是不想回去。從大學一年級到二年級的冬天,我真的一次也沒有回去過。
  我有一名從小學到高中都混在一起,彼此的緣分想斷也斷不掉的親暱朋友──多仁幸樹。他在老家轉送成人式簡章給我的隔天,捎來一封郵件。
  『成人式你會回來吧?許久不見,大家都很想念你。』
  若是內容只有這樣,我說不定會已讀不回。但是,一句很有多仁風格的感人話語,短短地接續在其後。
  『去給葵學姊上柱香吧。』
  去年她忌日沒有回鄉的罪惡感──以及回想起仍未替她上過香一事。光是這樣的一句話,就深深撼動著我的內心。

  結果,我在過年後的一月,睽違將近兩年的時間踏上了故鄉的土地。純白緊實的雪毯,彷彿像是拒絕我在東京買的樂福鞋一般,冰冷而刺人。

  *

  在徒具形式的成人式之後,有一場同學會。成員沒有太大的變化,不過兩年不見的熟悉臉孔令我不禁感慨萬千。捎來郵件的多仁是幹事,剛開始一副忙碌不已的樣子,等到大家聊開了之後,他便來到我的身邊,露出久違的笑容。明明才兩年不見,他已經成了一名適合穿日式褲裙的精悍男子了。
  「我們在成人式也碰過面了吧。」
  我身穿在東京訂做的西裝,周遭的男生則大多都是做日式褲裙的打扮,所以我被調侃說「好時髦喔~」
  「感覺每個離開峰北的人,氛圍都會變呢。」
  這時,圓臉男子──須藤加入了對話。
  「怎麼會,那邊並沒有那麼糜爛啦。」
  「是這樣嗎?成吾,感覺你變憔悴了,像是被都會的空氣消磨掉一樣。」
  成吾是在叫我。我的全名是渡成吾。
  「那是飲食習慣的關係。從我開始獨居後,瘦了五公斤。」
  我苦笑著回答。自己出去住才能體會到老家的餐桌究竟有多麼充實,這是獨居人士的宿命。
  「真的?你有好好吃飯嗎?你兩年前離開這兒的時候就食不下嚥了吧。」
  多仁的口氣十分認真。或許這兩年來,我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讓人操心──我的罪惡感如今才後知後覺地隱隱作痛。
  「……我當時真有那麼糟糕?」
  「現在也相去不遠啦。一臉蒼白的樣子。」
  「是嗎?」
  「都過了四年,你還是放不下啊?其他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吧?不然我幫你介紹好了啦。」
  我露出苦笑,將探出身子來的多仁推回去。
  「沒關係,謝謝你。我現在還沒有那個心情。」
  多仁像是在忍耐著什麼似的眉頭深鎖。
  「好吧……算了。畢竟她那麼漂亮嘛。葵學姊,簡直就像是從畫裡蹦出來的典型薄命美女一樣……」
  聽見他提起這個名字,我頓時渾身僵硬。我輕輕從上方按著長褲的右口袋。
  當時我還是個高中二年級的學生。她大我兩歲,不過只高我一個年級,也就是三年級。她有著一頭長髮、雪白的肌膚,以及感覺隨時會折斷的纖細四肢。她的個子嬌小,還記得初次見面的時候,我以為她是一年級的學生。她看起來很端莊,其實個性既天真無邪又開朗。
  「很令人意外對吧?我沒想到你會跟那種類型的人交往。」
  「那種類型?」
  「年紀比你大,而且又那麼高不可攀的人。」
  「原來……嗯,我也沒料到。」
  親近她這件事本身就有如奇蹟一樣。
  「我說啊,葵學姊她……」
  滿臉通紅的須藤,像是酒過三巡說溜嘴般問道。
  「別在她男朋友面前問些有的沒的。」
  多仁戳了戳須藤,讓他噤聲下來。我以眼神向多仁道謝。從名為葵透子的女性逝世那天之後……已經要四年了啊。
  高二的時候我和透子交往。這是我的初戀。該說是青春期的萌芽較慢嗎,我很晚才開始將異性視為異性看待,國中時期完全沒有那樣的慾望,所以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喜歡她時,我甚至為這份感情抱持恐懼。我是到了那時才理解,國中時期所謂「交往中」的男女那份戀愛的心情。
  我真的很喜歡她。或許別人會認為,高二學生說什麼囂張話──但我認真覺得,這輩子不會再這麼喜歡一個人了。
  「你去上香了嗎?」
  多仁替我的空玻璃杯倒入啤酒。
  「沒有,我想說明天再去。要是今天過去,很可能會一臉鬱悶地來這兒。」
  「這樣啊……也是。」
  抱歉,讓你費心顧慮我們了──多仁話一說完,便豪邁地將自己杯中的半杯啤酒一飲而盡。
  「你會待到什麼時候?」
  「我還有課,很快就要回去了。明天我會去透子家和她的靈前一趟。」
  「嗯,掃墓我陪你去。我會買鮮花和線香過去。」
  「……嗯,麻煩了。」
  我替多仁的空玻璃杯倒酒回敬他,然後我們輕輕互碰杯子道乾杯。
  這不是我們第一次喝酒。多仁和我早在十五歲的時候,就從爸媽那裡偷偷拿酒來品味了。然而很不可思議的是,二十歲之後喝的酒確確實實有著大人的味道,能夠讓我們醉到遺忘某些事物。

  *

  相對於將這座山間小鎮命名為峰北鎮的前人,透子則是稱之為姆米谷。然後她說自己是姆米,而我是司那夫金。那時我還沒有決定高中畢業後要離開鎮上,不過透子可能隱約有感覺了。若她是將流浪的旅人司那夫金的身影,重合到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裡的我身上的話,我現在的模樣便顯得極度諷刺。司那夫金會在春天回到姆米谷,冬天不會在這兒。
  這裡是一座小鎮。與其說是個鄉下地方,不如說人煙稀少。標高頂多一千公尺的山脈,山腳鋪設著鐵軌,過去似乎是個繁榮的交通要衝。結果,由於山脈開挖了隧道而日漸蕭條,如今車站前的商店街毫無往日興旺的景象。我昨天聽多仁說,受到鄉鎮改制和少子化的影響,我們就讀的小學將要廢校了。我事不關己地心想,這裡今後肯定會繼續荒涼下去吧。
  在去透子家之前,我先到了峰北車站一趟。許多布滿塵埃的寄物櫃,無謂地占據在車站前方──當然,這並非是像東京那種可以用電子貨幣付費的最新機種,而是使用了傳統的盤簧鎖,需要投入百圓硬幣──還是市民游泳池會看到的那種,之後會退還硬幣的類型。幾乎所有的寄物櫃不是鎖頭生鏽就是損壞,完全派不上用場。不過根本沒人會使用,所以也不會收到抱怨。在我高中的時期,至少一號、二號、七號、十三號、十五號、二十一號這六座還能用。我回憶起過去曾有些傳聞,像是十三日星期五的時候,十三號櫃子裡會有血淋淋的人頭,或是七夕那天將短籤放進七號櫃子裡願望就會實現,如今想想確實是高中生會喜歡的傳言,令我略感莞爾。現在這裡已經失去了寄物櫃的功能,變成了沒規矩的使用者們的垃圾場,門上被人用噴漆大大地畫上了神祕的標誌。
  我打開十七號櫃子一看,發現裡頭有著沾滿灰塵的膠帶。櫃子裡頭的頂板被膠帶貼了一個叉叉,正中央扭曲地隆起。我撕下膠帶,將那東西拿在手上。那是一把鑰匙。勉強看得出來上頭寫著「二十一」這個數字。
  我移動到二十一號櫃子前,正想插進鑰匙時,一瞬間手停了下來。二十一號寄物櫃的門,外觀微妙地有點變形。我一拉動門,門就散落著鏽屑,隨著令人不快的嘎吱聲開啟了。看來在這些年當中,二十一號櫃子也壞掉了。將鑰匙插進去,門鎖也紋風不動。
  我探頭窺視二十一號櫃子內部,發現在積滿沙塵落葉的一角,屹立著一個奇妙的物品。那是一罐彈珠汽水的瓶子。裡頭沒有彈珠和汽水存在,看似塞了一張捲起的紙片。從瓶身同樣滿布塵埃的狀況來看,這東西似乎被遺忘在這裡很久了。會是有人在鎖頭損壞後,將此處拿來當作瓶中信的交換場所嗎?一想到也有孩子像以前的我們一樣,令人會心一笑的同時,我的內心一陣絞痛。
  我撈了撈內部,想說還有沒有其他東西,但除了一層薄薄的沙塵之外一無所獲。我將瓶子留在原處,輕輕關上了櫃子。

  透子是獨生女,她和母親及祖母同住。我聽多仁說,在透子過世後的一年,她的祖母也仙逝了。我曾見過她一次。透子和父母長得不太像,而是像她的祖母夏澄婆婆。夏澄婆婆是一名不可思議的老婦人,她既敦厚又爽朗,感覺溫暖又柔和,整個人好似包覆在和煦春日的氣氛之下。
  我按下住家門牌寫著「葵」的門鈴,於是平房的內拉門開啟,一名穿著圍裙的女性走了出來。她是透子的母親──優香理伯母。我和她大概四年沒見了,感覺她稍微憔悴了點。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畢竟在這四年期間,她失去了兩名家人。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儘管如此,一認出了我,她便做出連續劇般的反應對我微笑。
  「伯母,久違了。」
  「你現在居然會用這麼艱深的詞彙了呢。」
  她會這樣打哈哈,或許是在顧慮我。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老實說分別得很尷尬。
  「你是不是瘦了點?聽說你上了東京的大學,沒看到你讓我很擔心喔。」
  「抱歉,我很好。感覺您才瘦了呢。」
  優香理伯母只是笑而不語。
  「請進,透子也會很開心的。」
  我和透子交往的時候,造訪過好幾次葵家。透子有遲到的壞毛病,我常常來接她,所以很快就跟優香理伯母熟識了。而透子她據說是單身在外地工作的父親,以及年事已高不良於行的夏澄婆婆,我則是幾乎很少見到。透子老是毫不在乎地讓我進去她房間,所以不如說我在葵家只看過透子的房間。
  我打開上去透子的房間時總是會經過的拉門,裡頭是間和室,散發出榻榻米特有的藺草味。房裡設置了佛壇,上頭兩張遺照面向著我這邊,分別是透子和夏澄婆婆。
  我感覺心臟被人一把揪住,好似破抹布般地擰著。最近兩年我完全不去看透子的照片。留在手機資料夾裡的影像,在她過世的那天我統統刪掉了。實體照片則全都收在老家的壁櫥深處。腦袋中的相簿,我則是硬將它沉進記憶之泉的底部。
  即使如此,依然會在無意間想起,她的髮絲所散發出來的肥皂香味、不經意的小動作,以及肌膚的觸感──看到照片的瞬間,這些事物彷彿像扭開了瓶蓋的碳酸飲料般,從記憶深處勢如泉湧地衝了上來,令我感到頭暈。
  「成吾?你還好吧?」
  是優香理伯母的聲音。
  「我……沒……事。不好意思……」
  我拿了一柱線香。香爐裡煙霧裊裊上升,我吸進那些氣味,企圖讓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一瞬間我將手伸進右口袋,隨即拿了出來。
  「抱歉,我不太清楚該怎麼上香……」
  我回過頭去表示歉意,於是優香理伯母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不要緊的,只要當作是跟她們報告你來了就好。透子一定也會很高興。」
  「可是,這樣或許對佛祖很失禮……」
  「重要的是你的心意。佛祖心胸開闊,這點小事祂會體諒的。」
  優香理伯母從以前就是這樣的人。不受束縛又落落大方的地方和透子很像。令人覺得,透子果然是這個人的女兒。
  我點燃一柱線香,以手搧熄後插在香爐裡。獨特的香味莫名有種夏天的氣息。我雙手合十朝遺照一拜,於是感到眼窩底下有東西滴溜溜地在打轉,連忙咬緊牙關並用力閉上雙眼。

  「成吾,因為你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了──」
  優香理伯母打開內拉門,記憶之泉又咕嚕咕嚕地冒著泡泡。透子的房間和以往並無二致。
  「你就看看透子的房間吧,我有維持原狀喔。畢竟是那孩子,一想到很多東西一定有它的意義存在,我們也不知道什麼可以碰……你會曉得嗎?」
  「不……這我也不確定。」
  透子不是很擅長收拾。感覺那些根本沒有特別意義的東西,有可能對她來說是有其意義的。
  「要是有什麼在意的東西,你可以隨意拿去沒關係。這麼做那孩子一定也會比較高興……」
  我一踏進房間就揚起了灰塵。優香理伯母雖說保持原狀,正確來說應該是只有保持原狀這條路吧。房間保存了透子生前的樣貌,不過時間卻已死去,混濁的空氣飄散著濃密的死亡氣息。簡直就像是異次元一樣。
  我一步步前進,任憑凝重的空氣撕裂我的身子,於是塵封的記憶有如泡沫般一個個浮現了出來。書架上的少女漫畫和科幻小說……透子有顆少女心,是個浪漫主義者。她的桌上井然有序。相框積了一層灰,已經看不出裡頭放的是什麼照片了。好幾年沒有人睡過的床鋪……我們在那上面接了第二次吻。
  我感到反胃想吐,倏地掩住了嘴巴。感覺東西有稍微壓了回去,一股酸味在我的口中瀰漫開來。我假裝咳嗽避免被優香理伯母察覺,這時地上一本筆記映入我的眼簾。
  那是一本B5大小的大學筆記本。我蹲下去將它撿起來,並擦掉滿布在封面上的灰塵。看到了標題的我,頓時瞠目結舌。
  『交換筆記』
  那一瞬間,至今冒著泡泡的記憶碳酸,決堤而出──




  過去―1


  我和她是在學校的圖書室裡初次邂逅。
  由於是初夏時分,她穿著學校指定的襯衫及深藍色裙子這種夏季服裝,從短袖和裙襬中伸展出的手腳,在圖書室的照明之下顯得格外白皙。瞬間我還以為是幽靈,不禁再看了一眼,結果發現一名極度嬌小的女孩子拚命踮著腳尖,打算從高處的架子上拿書下來。我看到她踮著腳的室內鞋前端不住抖動,實在是令人心驚膽跳、不忍卒睹──我以為她是一年級學生,高二的我很自然地就用平輩的語氣向她攀談。
  「我幫妳拿吧?」
  轉過頭來的她,眼睛就像是看著可疑人物似的瞇細,略微膽怯的我慌慌張張地指向了書。
  「那個。不如我來拿吧。」
  「啊,不是那樣的。對不起。」
  這次換她慌張地低頭說道。好長──應該說長過了頭的黑髮柔順地垂落,好似瀑布一樣。
  「啊,這樣。我才覺得抱歉……」
  多管閒事的我,聲音自然地愈來愈小,想直接這麼轉身離開。
  「啊,等等、等等,不是那樣的。」
  她的聲音聽來很著急。
  「咦?」
  「呃,我剛剛是針對我的反應道歉……」
  莫名其妙的狀況讓我目瞪口呆。
  「反應?」
  「我剛剛表情很凶惡吧,把眼睛給瞇成那樣。」
  「……原來是說那個!」
  我不禁笑了出來。她的眼神確實像是在看可疑分子。她似乎是在為眼神嚇到我一事道歉。
  「我的視力不好,這樣的距離只看得出對方的身形,但我聽聲音知道你嚇到了。所以,對不起。」
  「不,別介意。我才該說抱歉,突然出聲叫妳。妳嚇了一跳對吧?」
  「不會,真是謝謝你。你要幫我拿嗎?從左邊數來第三本……」
  「第三本……嘿咻。」
  我伸出手,輕鬆地抽出了她想要的那本書。只見大紅色的封面上頭寫著「大學入學考系列 ╳╳大學 ○○學系」。無論怎麼看都是考試用書,至此我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性。回想起來,她對我一直都是使用平輩語氣說話。
  「那個……真是對不起,難道妳是三年級的學姊嗎?我是二年級的。雖然我的口氣從剛剛就沒大沒小,感覺為時已晚了……」
  她瞪圓了雙眼,接著以不符合那清純氛圍的舉止噗哧地笑了出來。
  「如果我說自己是三年級的,你會怎麼辦?」
  從她逗趣的態度來看,我知道她並沒有生氣,但我可是捏了一把冷汗。結果她真的是學姊。
  「呃……那個……」
  面對講話吞吞吐吐的我,她咯咯笑道:
  「沒有啦,我完全不在意。我也以為你是同年級的嘛。啊,這不是說你一臉蒼老的意思喔。要是我戴起眼鏡就可以知道你比我小,但光從聲音和身形判斷,你給人一種很穩健的印象。」
  這還真是令人惶恐。
  「不不不,我只是個後生小輩。不過,妳看起來真的一點也不像學姊……」
  她面露微笑,伸手在自己頭頂上一比。
  「我的身高正好一百五十公分!」
  「好小隻!」
  我不禁低喃道。
  「這樣難怪搆不到……」
  「對吧?而且想要的書偏偏會放在高處。來自出路指導室的書只有三年級會碰,所以都放在上面的樣子。」
  她一副不甘心地瞪視著書架上方的側臉,有趣得令人發笑。
  「要是有你這樣的身材就不會那麼辛苦了。你幾公分?」
  「一百七十……一?」
  記得春天量身高的時候差不多是這樣。
  「好大隻!」
  「只是平均身高左右啦。」
  「就我來看根本是巨人。」
  隨著這句戲謔的評論傳來的,果然是她銀鈴般的笑聲。

  學姊告訴我她的名字是透子,讀作touko。姓氏則是葵。我說她的名字真美,她便有些害臊地捲著自己的頭髮。
  圖書室外頭就有一排自動販賣機,但是和福利社的品項相比,學生們都認為不怎麼樣。外觀也陳舊不堪。原本應該是搶眼的紅色,褪色之後變成了類似紅褐的顏色。不過它擺放的地點絕佳。屋外通風良好,夏天時會成為很好的遮陽處,所以這個季節的下課時間或放學後,會有學生三三兩兩地來消暑。這兒擺了三張據說是泳池畔撤換下來的黯淡藍色長椅,我坐在其中一張上頭。葵學姊在販賣機前一臉面有難色的樣子,然後從口袋裡直接掏出幾枚硬幣投了進去──
  「你要喝什麼?」
  並如此問道。
  「咦?不用這麼客氣啦。」
  「沒關係,你幫我拿書,這是謝禮。」
  「不,我怎麼能因為這種小事……」
  「那是高個子的說法。對我而言,這確實是件大事。你根本不明白這幫了我多大的忙吧?」
  「或許是這樣沒錯……但就我的價值觀來看,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的價值觀也覺得一罐飲料沒什麼了不起,所以我們這下子就扯平了。」
  看來是葵學姊技高一籌。
  我說「喝什麼都可以」,「那麼──」於是她按下按鈕,販賣機匡啷匡啷地掉下了白色的罐子。「這個呀,通稱『假彈珠汽水』。」她這麼說著,同時遞給了我。上頭寫著「強碳酸」令我很在意,不過放眼一看成分,看起來只是糖水加上香料和二氧化碳的軟性飲料,不足為奇。沒記錯的話,蘇打水和彈珠汽水裡頭的東西是一樣的。
  學姊再買了一罐相同的飲料,然後坐在我身邊。拉起拉環喝了一口後,她說「有夏天的味道」。她大口喝著罐裝飲料時,纖細的後頸一覽無遺,其白皙不禁吸引了我的目光。一道閃閃發光的汗水滑落,真是美極了。
  「嗝……」
  大概是碳酸的影響,葵學姊打了個嗝。一看她的表情,似乎覺得很難喝的樣子。
  「妳不是喜歡才買的嗎?」
  「我不討厭呀。碳酸很有夏天的風味,我很喜歡。只是──」
  葵學姊喝了第二口,這次打了兩個嗝。
  「──這個碳酸有點太強了。我喜歡的其實是彈珠汽水,但我又不會去祭典。」
  「這個時期超市也有賣吧?」
  「不,在超市買的根本不算彈珠汽水。就是要在祭典的氛圍之下喝才好。」
  「我們現在不是在參加祭典,這就可以嗎?」
  我搖了搖飲料罐,於是葵學姊十分正經地點頭。
  「這是冒牌貨,所以不是祭典的時候也可以喝。它的味道也確實很接近喔。」
  畢竟也打著「彈珠汽水」的名號嘛──我如此心想,同時拉起拉環。噗咻──飲料發出一道氣勢十足的聲音。我試著喝了一口,它確實有彈珠汽水的味道,不過之後感覺碳酸化為了波濤,將一切洗滌殆盡。
  「刺刺的。」
  葵學姊伸出舌頭呻吟著。
  「好想喝彈珠汽水呀~」
  「到祭典去不就好了嗎?」
  「但我討厭祭典。」
  葵學姊正色說道。
  「祭典會擠得水洩不通,很累人的。我沒辦法只為了彈珠汽水而去。」
  「其他還有很多東西不是嗎?像是炒麵、蘋果糖葫蘆、刨冰等等。」
  「統統都是吃的,這樣感覺我好像只是個貪吃鬼一樣。」
  葵學姊笑著說:
  「我說,要不要教教你假彈珠汽水的祕技呀?」
  她用右手拎著罐子,稍微探出了身子。只要將臉朝向那裡,就能夠清楚看見她的眼瞳。她的眼睛彷彿像是反射著枝枒間灑落的陽光,燦爛地冒著泡泡的彈珠。我順著略顯濕潤的粉嫩雙唇、滑溜的下顎線條、纖細的後頸、胸前的雙峰一路看下來,到了苗條的柳腰一帶才猛然驚覺,抬起頭來。葵學姊舉起飲料罐,一副很有趣似的歪著腦袋瓜。我好不容易點了點頭,她才搖了搖罐子,將飲料舉在自己和我耳朵中間的位置。
  唰唰唰唰──我們倆側耳傾聽著飲料罐中碳酸冒著泡泡的聲音。不曉得是碳酸太強的關係,抑或是罐子的構造所致,我覺得聽起來比其他碳酸飲料還清楚。
  「像不像海潮聲?那個將貝殼抵在耳朵時就聽得見的東西。我沒有去過海邊,所以偶爾會像這樣進行虛擬體驗。」
  葵學姊又搖了飲料罐好一陣子,最後大概是氣都跑光了,靜謐無聲。學姊一臉寂寞地再度搖晃了一次罐子。
  「我總是在想,碳酸跑光之後,是不是就算不上是彈珠汽水了呢?」
  葵學姊喃喃說道,像是要蓋過逐漸消逝的泡沫聲。
  「但要是氣跑掉了,這會變得非常甜。」
  而且也就沒有夏天的感覺了吧──她如此補充說道。我也試著搖晃自己的飲料,我這罐似乎還維持著強碳酸,泡泡勁道十足。
  「那到海邊去不就好了嗎?」
  我說。
  「不行啦。」
  葵學姊倏地起身,一頭長髮隨之飄逸。輕輕掃過我鼻尖的柔順髮梢,有一股肥皂的香味。
  「我進到海裡去會死掉的。」
  「咦?妳不會游泳嗎?」
  「不會游泳真是抱歉喔。」
  「不……可是,有什麼關係呢?不用下海去,光看也好啊。」
  「我才不要只是看呢。」
  葵學姊嘟囔道。
  「就是不要。」
  她將氣跑光了的假彈珠汽水一飲而盡,隨後呻吟著:「好甜!」
  她是個有些與眾不同的人。虛幻得有如搖晃後就會消失的碳酸,以及儘管如此依舊拚命地起泡的精力,兩種特質並存在她的身上──然而很不可思議的,和她談天說地會令人忘卻時間的流動。

  一想起她的言行舉止、細微的表情變化、笑聲,以及髮絲散發的肥皂香味……我的心跳就變得很古怪,好似絞痛般呼吸困難。簡直像是碳酸跑進了肺裡頭一樣。
  彈珠汽水。
  碳酸跑光了的甜膩假彈珠汽水。
  我回到家打開冰箱,發現裡頭放了一瓶一點五公升的寶特瓶裝三矢蘇打。上頭用油性奇異筆大大地寫著「真紀的」。這是老姊的私人物品。我拿起這瓶只剩一半的飲料,打開蓋子稍微搖了搖。透過透明的寶特瓶身,我看得見裡頭冒起了泡泡。豎耳一聽,雖然在混雜冰箱的運作聲中聽得見起泡的聲音,但不像海潮聲。說到底只不過是碳酸漏氣的聲音,看來葵學姊所搖的那罐假彈珠汽水果然是特別的。
  我私自借了一杯碳酸略微跑掉的蘇打回到房間。結果,我讓蘇打漏氣,還有偷偷喝掉一杯的事情都被老姊發現,於是遭到狠狠痛罵了一頓。

  從那之後,我常常會在圖書室看到葵學姊。我並不是特別愛看書的人,但依然頗常看到她,所以葵學姊應該頻繁到圖書室報到吧。畢竟她是個考生,又似乎是來用功的,所以不好攀談。我們四目相對時會點個頭打招呼,不過不會交談。
  我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對此感到有些焦躁的呢?

  *

  峰北高中是鎮上唯一一所高中。附近沒有什麼高中,所以周遭的國中畢業生集合起來,人數還頗多的。一個班級有三十多人,一個學年則有六個班級。學力和社團活動都普普通通。校風雖然有些粗野,但也不到會有學生大鬧特鬧的地步。
  二年級的教室位在二樓。從我坐在窗邊的位置,可以很清楚看到在操場上體育課的班級。星期四第四堂的體育課,是三年級學生在上課。女生們踢著足球,只有一個人在旁觀摩。一看,結果是葵學姊。
  長長的黑髮,以及會被誤認為一年級的嬌小身軀。她今天戴著眼鏡,頭髮則是紮成馬尾,因此給人的印象有些不一樣。是感冒或生了什麼病嗎?只見她規規矩矩地換上體育服抱著雙膝坐在地上,卻東張西望的,身子一直動來動去,好像坐得很不舒服。照葵學姊的個性來看,她應該很喜歡活動筋骨。只能從旁觀摩,想必讓她累積了不少壓力吧……我在內心竊笑,結果數學老師敲了敲我的頭說「你在看哪裡啊,色狼」,把我的心思拉回課堂上。
  從那次起,每當時間到了星期四第四堂課,我就會注意操場。雖然很快就進入梅雨季,體育課時常常在下雨,不過就算大晴天葵學姊也是頻繁地在一旁觀摩,說到底實在很難算是有在上體育課。她偶有上場的時候,但都是待在幾乎不需要動的位置──踢足球的話是守門員,壘球則是外野手。她看來不像氣虛體弱,難道是有氣喘的毛病嗎?那種時候的學姊,果然還是一副很不自在的模樣,感覺那股獨特的能量無處發洩。
  很不可思議的,葵學姊總是形單影隻。她的個性感覺朋友會很多,然而在校內看到她時──舉凡像是在福利社購買哈密瓜麵包、上完體育課回教室,或是在鞋櫃換穿鞋子──和其他人談笑風生才比較自然的場面,葵學姊總是孤零零的。我不曉得這種時候是否該上前搭話,開口的契機在嘴裡打轉時,學姊就離去了。
  像這種時候,多仁一定會不假思索地叫住對方吧。
  「對話的重點在於節奏,當你還在腦中模擬要說什麼這樣是不行的。」
  他以前曾如此說過,但要是我自然而然就做得到,也不用這麼辛苦了。
  「我討厭講些沒意義的話。」
  「我知道。不過所謂的閒聊,大致都是講些沒意義的話,所以才叫閒聊。」
  或許吧。但我在那時和葵學姊交談的內容,實在美得不像閒聊,所以讓我更難以向她搭話。
  透過郵件的話感覺至少還行。早知道之前和她說話時就先問過郵件地址了。爸媽在我上高中時買了手機給我,裡頭的通訊錄只有家人、孽緣不淺的多仁、須藤,以及要好的班上同學。最多能夠加進五百人的通訊錄只登錄了兩位數的人,十位數字還是一。每當我眺望著這個數字,就感覺浪費掉的容量透過螢幕瞪視著我。要是拿到葵學姊的郵件地址,至少十位數字就能夠進位了。
  六月下旬時分,變成我頻繁造訪圖書室,不過很不可思議的,這次卻遇不到葵學姊了。我穿過圖書室的書架之間,總是會確認是否有一個踮起腳尖的嬌小三年級生,然後再稍稍感到失望,這樣的日子不斷重複著。我好想要一個契機。一個像當時一樣能夠自然開口攀談的契機。

  事情發生在第一學期即將結束的七月。我久違地在書架之間發現了一個女孩子,她的身影好似飄浮在半空中的白色幽靈,於是我在動腦思索前,話語便脫口而出。
  「葵學姊?」
  我的語尾不禁變成了疑問句。轉過頭來的她一瞬間露出吃驚表情後,隨即綻放了笑容。我也隨之小鹿亂撞了一下。她今天戴著眼鏡,可以清楚地看見我。
  「身高一百七十一公分。」
  學姊指著我說道。
  「很遺憾,那之後我長高了一公分喔。」
  前陣子量過,發現變成了一百七十二公分。
  「好大隻!」
  葵學姊做出和過往相同的反應,之後果然咯咯地笑了起來。
  「應該說,真虧你記得我叫什麼耶。」
  「我當然記得,我們的交談令人印象那麼深刻。」
  搖晃碳酸飲料的罐子,將裡頭強碳酸冒泡的回聲譬喻作海潮的感性──至少在我班上沒有這樣的女孩子。
  「啊,是說那個呀。」
  葵學姊似乎也記得。光是如此,我就覺得那場對話並非「閒聊」。
  外頭很炎熱,不過那幾台販賣機周遭有得遮陽,十分涼爽。我們買了罐裝飲料,在藍色長椅上並肩而坐。葵學姊果然還是買了假彈珠汽水,我則是買了以藍色標籤包裝的所謂運動飲料。我認為這也很有夏天的感覺,符合她的興趣。
  「原來你會喝那種飲料呀。」
  然而,葵學姊卻一臉意外。
  「咦?這樣不太好嗎?」
  「啊,不是。只是我以為,運動飲料是有運動的人才在喝的。」
  「記得好像也有建議泡完澡後利用它補充水分?」
  感覺電視廣告有這麼說過。
  「有呢。」
  葵學姊點點頭。
  「但這裡是學校吧?」
  「是的。」
  「也就是說,廠商並未預設泡完澡後飲用的狀況。果然還是為了運動社團的學生,才將它加進販賣機的品項裡吧?」
  葵學姊看向操場的方向。圖室室的建築物正好擋到,從這裡只看得見邊邊角角。不過,放學後的操場還是響徹著疑似棒球社的吆喝聲。
  「這只是個比喻……我會想:要是因為我買了它,害某個運動社團的人買不到怎麼辦。我並不需要迅速補充水分,買下它真的好嗎……這樣。」
  我從未產生過這種想法。鋁罐很快地已經泛起了水珠,上頭鮮豔的藍色,感覺忽地褪色了。
  「啊,抱歉,我說了奇怪的話。總覺得好像在挖苦你。」
  「不會……學姊說的話並沒有錯。」
  「我是個不會特地去運動的人,才會有這種想法。抱歉,你別介意。」
  三百五十毫升的罐裝運動飲料。以平常心思考,就可以知道它的價值並沒有葵學姊所說的那麼重大。再說,比起圖書室,福利社的販賣機距離操場還比較近。那邊甚至有寶特瓶裝的款式。
  話雖如此,我在抱有這種想法的她面前,不假思索地買了運動飲料,依然令我感到羞恥。
  「對了學姊,妳為什麼體育課的時候常常在旁觀摩呢?」
  我換了個話題開口詢問她。也是因為聽她說「不運動」才想起來的。
  「咦?咦?你怎麼知道?」
  「我看得見啊。我現在坐在窗邊的座位。」
  「……你這偷窺狂。」
  葵學姊鼓著腮幫子,粗魯地揮舞著罐子。裡頭的碳酸唰唰唰地躁動著。
  「妳有氣喘嗎?」
  「嗯……大概就是那種感覺。」
  「妳總是擔任守門員或是外野守備對吧?」
  「真是的,你到底觀察我多久啦!我反對監視!」
  「居然說監視……」
  我露出苦笑,而學姊仍然嘟著嘴搖晃罐子。
  「是周遭太小題大作了。我明明稍微運動一下也不會怎樣。」
  「不,那樣不太好。」
  「不會不好。」
  「沒有不會不好。」
  「並非沒有不會不好。」
  飲料罐的內容物隨著這段鬼打牆的節奏飛濺而出,灑落在七月陽光下烘烤得滾燙的水泥地上。略微起了點泡沫,隨即乾掉了。學姊大口喝著飲料,之後立刻露出不舒服的表情,像是硬把打嗝壓了下去。
  「馬上就要放暑假了。」
  學姊瞭望著遠方如此說道。這次換我被她轉移話題了。
  「是啊。」
  「你有要去哪兒嗎?」
  「沒有……學姊呢?」
  「我是考生呀。」
  「也是呢。」
  「我要在涼爽的房間裡和參考書約會。」
  「妳沒有男朋友嗎?」
  「我看起來像有嗎?」
  當我和漂亮又有人緣的開朗葵學姊談話時,看起來像。
  不過,現在完全不像。在我看到總是獨來獨往,孤獨的葵學姊之後。
  「……葵學姊。」
  「嗯?」
  我下定決心,看向學姊的臉龐。
  「可以跟我交換郵件地址嗎?」
  我從口袋裡拿出手機,葵學姊便皺起了眉頭來。她的表情,讓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噗通一聲掉在奇怪的地方了。
  「對不起,我沒有手……嗝。」
  這個嗝在絕妙的時間點跑出來了。
  「呃,不好意思……妳說?」
  「……我沒有手機。」
  學姊的臉頰染上了一抹嫣紅。掉在怪地方的心臟,稍微回到原本的位置了。
  「妳沒有手機啊?」
  「嗯,抱歉。」
  「啊,不,我並不是在責備妳……只是覺得很稀奇。」
  「嗯,爸媽不讓我拿手機。抱歉喔。」
  「不會……這樣啊。我才覺得不好意思。」
  一陣微妙的空檔流逝。即使待在陰影處,我還是流了汗。我愣愣地望著額頭流淌下來的一滴汗水落到雙腳間。原本應該在遠處吆喝的棒球社,不知不覺間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
  「啊,對了。不然這麼做好了。」
  葵學姊敲了一下掌心,於是我倏地抬起了頭。
  學姊那對有如彈珠般的渾圓眼眸,此時帶著孩子氣的絢爛光芒。
  「我們來玩交換筆記吧。」

 楼主| 发表于 2019-1-3 16:23 | 显示全部楼层
  現在―2
  
  
  我打開透子房間的窗簾,外頭一片雪白。前天下的雪積了厚厚一層,今天從晴朗天空灑落的陽光則在雪地上燦爛起舞。房裡的灰塵反射著照進來的光線,讓這裡彷彿像是揚起了一陣煙霧一樣。感覺無論坐在哪兒灰塵都會飛舞,於是我站著緩緩打開那本陳舊的大學筆記本。
  這頂多是四年前的東西,照理說並沒有受損得那麼嚴重才對,但當我試圖開啟四角略微泛黃的封面時,筆記發出了劈啪聲。第一頁寫著交換筆記的規則。
  
  不准對任何人透露筆記的事情。
  在筆記裡聊的事情,全都是只屬於這裡的祕密。
  無論是任一方,都不可以連續寫兩天。
  筆記一定要放回藏匿的地點(不可帶回家)。
  
  藏匿的地點就是方才的寄物櫃,所以我才會率先到那裡尋找。仔細想想,最後拿著筆記的人確實是透子也說不定。
  決定這些規則的人全都是透子。我只是在一旁點頭如搗蒜,然後在暑假時分渾然忘我地寫著筆記。我以前認為,交換筆記這種東西根本是小學生──尤其是女孩子才會玩的東西,既娘娘腔又幼稚。但在和透子交流時的我也頗為幼稚,感覺這點她也是一樣。
  第一篇的日期是七月二十一日。是由透子寫給我的。
  
  學弟:
  這是我們第一次交換筆記耶,該寫什麼好呢?其實我從來沒有玩過這種東西。大家會在這種筆記上頭寫些什麼呢……我小學時期,班上女生有稍稍流行過一陣,早知道跟她們借來看看就好了。沒有啦,事到如今後悔也太遲了就是。
  那麼,無法告知手機郵件地址才開始的交換筆記,在此有個重大通知。就是關於這本筆記的規則(我先寫在前一頁了)。感覺你很聰明,或許那些規定都是些不言而喻的事情,但這是為了慎重起見。順帶一提,要是違反了規定,將處以假彈珠汽水一口乾的刑罰!
  嗯~還要寫些什麼好呢?那麼,機會難得,就讓我來問個問題吧。學弟你喜歡什麼口味的冰淇淋呢?
  
  透子的字總是稍微斜斜的,寫得很漂亮。同齡女生會用表情文字、符號或是(笑)的地方,她全都規規矩矩地使用標點符號,而且沒有任何錯漏字。她的筆勁不強,字顯得略淡,以自動筆書寫的文章,如今變得頗不易閱讀。
  
  學弟你喜歡什麼口味的冰淇淋呢?
  
  我是怎麼回應的呢?現在的我不太喜歡冰淇淋,記不得當時的答案。
  下一頁有著七月二十二日的記述。是我寫給透子的。
  
  葵學姊:
  我喜歡的冰淇淋是……大概是蘇打口味的吧。就是那種裡頭像冰沙一樣的東西。葵學姊喜歡什麼口味的冰呢?
  我是個男生,所以真的和交換筆記無緣。我沒想到自己也會寫這個。該寫什麼好呢……如果這是郵件的話,我八成不會迷惘吧。啊,我不是在責備妳喔!只是覺得明明同樣是寫文章,狀況卻完全不同,真是不可思議。
  說起來,學姊是怎麼想到交換筆記這個點子的呢?
  
  我在此啪一聲闔上了筆記本。再看下去恐怕不太妙。我眼窩深處快要變天了。
  我拿著筆記本離開房間,然後向回到和室的優香理伯母說:
  「優香理伯母,這個可以借我一下嗎?」
  
  我走出葵家,來到國道沿線的販賣機買了假彈珠汽水。之後到前方不遠處的便利商店買了兩枝蘇打冰棒。雖然現在根本不是吃冰的季節,但櫃台阿姨絲毫沒有露出狐疑的神色,就將商品放入塑膠袋中。
  沙沙地踩在雪地上,我咬碎蘇打口味的冰塊。咬下時的冰冷和硬度讓我的牙齒一陣麻痺。每當我張開嘴巴,純白的呼氣便裊裊升起。若是夏天便會在食用時開始融化的藍色冰棒,分毫軟化的跡象都沒有,硬得令人生厭。
  那時的我八成也並非特別喜歡蘇打冰棒,只是高中生阮囊羞澀,所以總買最便宜的來吃。而蘇打口味則是為了迎合透子才說的吧。她喜愛令人聯想到夏天的事物。像是冰淇淋、蘇打,以及鮮豔的藍色,這些全都符合透子的喜好,實際上她也愛吃這款冰棒。
  峰北鎮內只有一所高中,國中也是一所,小學則有兩所(不久後要變一所了)。然而寺廟和神社卻是無謂的多。透子的墓位於北方小山丘的半山腰處,一所叫作青芳寺的寺廟裡。明明是讓我這麼不想回來的故鄉,明明是一直不願憶起的地方,結果實際回來一看,愈是濃濃帶有透子影子的地點,愈像是磁鐵般吸引著我。
  這是我第二次造訪青芳寺。第一次是她過世時的夏天──我人在陣雨般的蟬鳴籠罩的嫩葉和夏草叢生的山中,連寺廟用地也沒進去便轉身離開了。今天我和多仁約在這裡見面,所以沒有逃走。
  「那是什麼?我有買鮮花和線香來了喔。」
  多仁指著我的塑膠袋說道。
  「是冰棒和假彈珠汽水。」
  「啥?在這種季節?」
  「透子喜歡這些東西。」
  「你要來拿當供品?」
  「我想不到其他東西。」
  多仁聳了聳肩。他手上握有大了一圈的塑膠袋,疑似祭拜用的菊花若隱若現。
  「多少錢?我之後給你。」
  「別說這麼沒意思的話。」
  多仁敲了敲我的背,催促我向前邁進。
  
  「我想說你是不是在東京猝死了,心裡頭一直七上八下的。」
  走在寺廟用地內,多仁自言自語般的呢喃著。
  「一個人跑大老遠去,八成也沒和任何人說,打了電話也不接。」
  「……抱歉。」
  多仁確實很常打給我。就連時常關閉手機電源的我都會覺得煩,其頻繁可想而知。我拚命地企圖將峰北鎮從自己的生命中割捨,一次也未曾接過他的電話,但他現在卻像這樣陪我掃墓,多仁也實在太過好好先生了。
  「我以為你的個性不會如此想念一個人。要說冷漠也是滿冷漠的。」
  「是嗎?」
  「就是。」
  多仁嚴肅地點了點頭。
  「記得你在國中的教學旅行時是什麼狀況嗎?大夥兒在聊喜歡的女孩子,只有你一個人完全提不起勁,還早早就睡覺去了……」
  「有這種事?」
  「有啊!之後老師來把我們所有人罵了一頓說:『給我跟渡學學!』老師聲音還頗大的,但你卻一臉安詳地呼呼大睡。」
  「我那樣才是正確的吧?」
  「就算正確,可是不有趣啊。」
  由多仁來說,聽起來亂像格言一把的。
  「所以知道你愛上葵學姊時,我稍微放心了。啊,原來這傢伙也會談戀愛啊。」
  「你把我當作什麼了?」
  「改造人。」
  「透子也這麼說過我。」
  我們正好來到墓碑前,於是便噤口不語。覆蓋了點白雪的葵家墓石,比想像中要來得小許多,好像透子一樣。我拿長杓從提桶撈水出來,灑在墓石上。多仁替線香點起了火。上頭已經有供花了,想必是優香理伯母吧。我將蘇打冰棒整包放在墓石上,然後拉開鋁罐的拉環,稍微搖晃起泡後再放到墓前。這塊墓石也是夏澄婆婆的,不過她一定會睜隻眼閉隻眼吧。
  「……我回來了,透子。」
  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不久前我也有在佛壇合十參拜過,但感覺這裡距離透子比較近。
  明明都過了四年,卻仍然無法忘懷死別的戀人,這樣的男人是不是很沒出息呢?
  明明才過了四年,就將死別的戀人忘得一乾二淨,這樣的男人是不是很無情呢?
  這四年來,我夾在兩種思考之間,身在罪惡感的泥沼中不斷掙扎著。
  為了割捨會想起透子的所有事物,我離開峰北鎮到了東京去。我曾認為,要是記憶的底片能在都會的時間擺布下,隨之磨損就好了。要是一切都能當作沒發生過就好了。另一方面,我也不想遺忘透子的事情。討厭冰淇淋、討厭夏天,拒絕她所愛的一切這個行為看似忘卻,其實反而更是刻骨銘心,這點我有注意到。當我迷惘時會求助般的將手伸進右口袋的習慣,即是絕佳的證據。
  要是我的頭上有USB插槽,我就會插進隨身碟,將裡頭的記憶暫時取出。若是能在電腦中,以資料夾的方式將回憶分門別類管理就好了。我也不會這麼痛苦,而能夠在不忘掉透子的情況下順利忘卻不好的回憶吧。
  「有道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對吧。」
  多仁忽然說了一句,害我嚇了一跳。
  「愈是登對的情侶,就愈是會被拆散嗎?」
  我硬逼自己一笑置之。
  「你在說什麼啊?很不像你的風格喔。」
  「……也是。抱歉啦。」
  多仁也笑了。但他的笑容感覺也是在勉強自己。
  
  我一回家,老姊就正巧要出門。玄關放著一個螢光粉紅色的行李箱,還有疑似塞給她作為伴手禮的橘子和點心散落著。她本人則正好手忙腳亂地從客廳裡跑了出來。
  「老姊,妳要回去啦?」
  「對呀,我只是來吃紅豆飯而已。」
  「嗯哼。謝啦,妳工作這麼忙還特地跑一趟回來。」
  老姊在東京的出版社上班。她畢業於附近的短大,很快地找到工作後就離開峰北,現在是女性時裝雜誌的編輯。聽說她忙得要死,這幾年和我一樣都沒有回老家。真是不孝的姊弟啊──我們的爸媽如此嘆道。
  「呃,我並不是為了你。」
  老姊的手晃啊晃的。
  「冰箱裡剩的蘇打你可以拿去喝。」
  「才不要咧。是說,冬天別買一點五公升裝的啦。」
  「鎮上的超商沒有賣五百毫升的嘛。」
  明明東京到處都有呢──老姊遙望遠方說道。
  「你現在住哪?」
  「八王子。」
  我的大學在那附近。
  「討厭,感覺治安很差。」
  「不會啦,我住的地方是住宅區。」
  「愈是人煙稀少的地方,愈會有可疑分子出沒呀。不過男生不要緊吧……」
  老姊粗魯地將隨意亂滾的橘子塞進塑膠袋裡,並將行李箱推開,好讓我能進屋。
  「……你偶爾也該回回家啦。」
  擦身而過時,老姊低聲對我說道。
  「老姊有資格這麼說嗎?」
  「我可是社會人士,而你是學生。反正文組很閒吧。」
  「那是偏見。我不清楚短大的狀況如何,但四年制大學也是很忙的。」
  「爸媽都是第一次,再多體諒他們一點吧。」
  「什麼第一次?」
  「和自己的孩子喝酒。他們都很期待,而且我又不會喝酒。」
  「我小時候就和他們一起喝過啤酒啦。」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吧。」
  我回想起昨天和多仁乾杯的事情,臉色頓時一沉。老姊收拾了散亂的東西,整理好了行李。
  「有什麼事就聯絡我吧。畢竟我離你要比老家近。我現在住在中野。」
  「哪裡?」
  「中野區。」
  「我不曉得啦……是說老姊,就算我打電話過去妳也不會接吧。」
  明明總是嚷嚷著自己忙得要死。
  「然後──」老姊聳了聳肩,若無其事地附加道:
  「你差不多該忘掉那女孩了。」
  我眨了眨眼,右手滑進口袋裡。
  至今老姊都沒有問過我透子的事情。她應該知道我們在交往才對。畢竟姆米谷充其量是個規模狹小的社群。但她從未嘲弄我,或是去深究透子是什麼樣的女孩──而透子不在後,她也不曾出言安慰或顧慮我。僅有一次──面臨透子的死時,她不發一語地默默在身旁陪著我。若考慮到我們姊弟倆的感情並非特別差,這樣或許有些冷漠。不過我很感謝老姊這麼做。生前姑且不提──透子過世後,我愈是受人安慰,她的死在我心中就會膨脹得愈大。只有老姊明白這一點。
  她大概是認為時效已過了吧。在老姊心目中,四年是一段這樣的時間嗎?
  「……老姊,妳的初戀是什麼時候?」
  「啥?我為什麼非得告訴你不可呀?」
  「沒有啦,我想知道妳怎麼放下的。」
  「那種事情我不記得了。女人的戀愛是覆蓋存檔,只會對最新的產生興趣。」
  老姊誇稱自己在戀愛方面可是身經百戰。確實,她從以前就很受異性歡迎。身為弟弟的我做不到的事,她大多都做得到。無論運動或讀書都是出類拔萃,應該也當過班長或學生會長才對。她不但長得漂亮又無所不能,個性還有些豪邁,學生時代被她騎在頭上的男生絡繹不絕一事,我有從傳聞得知。
  「老姊妳啊……男人會不會換得太凶了?」
  「你根本誤以為一生只心繫一個人是件很帥氣的事了吧?」
  老姊套上長靴,將快要鬆開的圍巾重新繫好,站了起來。
  「趕快拋棄那種幻想,好好去跟一個活生生的人談戀愛啦。」
  拜啦──瀟灑地轉身離去,圍巾隨之翩飛的老姊,果然很豪邁。
  
  我回到房間,再次打開了交換筆記。要是知道這種東西是我們感情萌芽的契機,老姊鐵定會瞧不起我。
  我沒有看透子針對我七月二十二日文章的回覆,而是翻頁找出最後一篇。日期是八月三十日。是透子寫給我的。這篇文章我過去未曾看過。過去的我從八月二十三日以後就沒有再寫,看來筆記本最後一週是在透子那裡,應該是那時寫的吧。
  
  八月三十日。
  成吾:
  總算就是明天了,我好期待。我今天八成會睡不著,導致明天睡過頭而跟往常一樣遲到,所以請你到家裡來接我……沒有啦,感覺你快發飆了。我會努力爬起來的……但我要是真的起不來,還是請你來接我。我老是給成吾添麻煩。真抱歉,我是個靠不住的大姊姊。不過,很謝謝你平時的照顧。我真的好期待明天!
  
  整篇文章上頭畫了一個大大的叉叉。恐怕是透子發現,在這個時間點寫這些也太遲了,所以想刪掉吧。在交換筆記裡寫隔天的事情,也不會像郵件一樣立刻傳達給對方知道。而且那陣子去接她已經是約定成俗的事情了,她可能覺得不用說我也知道。透子八成想在事後用橡皮擦擦掉,可是──
  之後的頁面統統都是白紙。大學筆記的張數是跨頁三十張,以頁數來說是六十頁。我們每天交互使用一頁,從七月二十一日至八月三十日過了四十天。後半段並沒有每天都寫,就結果來看筆記本用不到一半。
  我感到心臟一帶一陣絞痛,於是咬緊牙關。為什麼人在產生強烈情緒時,胸口總是會疼痛呢?我好想將手伸進胸腔中,將心臟、肺臟、肋骨給胡攪一通。我想委身於其他的痛苦之中,好讓自己搞不清楚方才疼痛的起因。
  回到這座鎮上後,許多事物都令我痛徹心扉,所以我才不喜歡回來。然而,即使逃避這份痛楚,在東京佯裝自己遺忘了一切,到頭來我的時間仍然停滯著,什麼也無法改變。
  老姊說的話一定全都是正確的。
  「……就算如此,我又該如何是好?」
  我從桌上拿起自動筆,緩緩在筆記本上書寫。
  
  一月十一日。
  我該怎麼辦才好,透子?
  
  寫下去之後,我感到愚蠢透頂而哼了一聲。我丟下自動筆,抱著筆記本趴在床上。
  我維持趴伏的姿勢伸出手,打開窗簾看向窗外,發現開始下雪了。外頭有個大約就讀幼稚園的小女孩,在家門前和她母親仰望著降雪的天空。我正好和她四目相對了。於是她倏地別開了視線離去。透子在她那樣的年紀時,被迫背負起嬌小身軀負荷不起的重擔。那時的她想必要比現在的我還要來得痛苦萬分,為什麼透子能夠那麼堅強地活著呢……
  
  我似乎就這麼睡著了。醒來之後房間一片漆黑,時針上的夜光漆發出微弱光芒,指著晚上十點的位置。這場午覺睡得有點太久了。爸媽沒有來叫醒我。老姊是不是已經到東京了呢?
  我伸出手想打開房間電燈,卻踢飛了某種東西。聽到它發出啪啪啪的聲音,所以我知道那是交換筆記。我是抱著它睡著的,可能是中途掉下床了。
  我點了燈看向腳邊,筆記翻到了先前那一頁。我寫的三行話……三行?
  我揉揉眼睛瞧向筆記本。
  
  一月十一日。
  我該怎麼辦才好,透子?
  
  在我婆婆媽媽的語句後方,還有另一行話。
  
  你是誰?
  
  稍微斜斜的,寫得很漂亮,但筆勁不強……非常熟悉的文字出現在那裡。
  
  
  
  
  過去―2
  
  
  交換筆記藏在車站前的二十一號置物櫃。從我家步行過去約十分鐘,從葵學姊家也只要走二十分鐘就到得了。
  筆記放在學姊的身高搆得到的二十一號櫃子,鑰匙則藏在十七號櫃子裡。要是我們任何一方拿走鑰匙,到頭來還是得當面交付,如此一來就不曉得交換筆記究竟有何意義了。鑰匙是用膠帶貼在櫃子的頂板上,而十七號櫃子裡為此放置了布膠帶。這點小東西就算被偷也無妨。不過,就算不做到這種地步,我和葵學姊也都很清楚,車站前的置物櫃根本沒人會用。
  葵學姊是個考生,我也有暑期輔導和其他事,並非每天都能自由自在地利用時間。所以,每隔一天將當天發生的狀況或趣事寫下來向彼此報告,就是我們交換筆記的基本概念。明明我們近在咫尺,想見就見得到,要說刻意透過筆記交談根本捨近求遠也確實沒錯。不過我們彼此都是青春年華的少年少女,暑假每天都和並非情人的異性見面也很奇怪,於是我便接受了。如此這般之下,老大不小的我們開始了交換筆記。
  七月二十二日。暑假的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前往車站。自從小學時期參加廣播體操以來,很久沒有這麼早起了。葵學姊有事先預告交換筆記會從暑假開始。她應該已經趁昨天將筆記放到了櫃子才是。
  黎明的盆地洋溢著涼爽的清新朝霧,差點令我忘記現在是夏天。峰北是個寧靜的小鎮,尤其這個時間帶更是漾著特別的寂靜。鎮上鮮少有電車經過,取而代之的是國道上呼嘯而過的卡車。但就連卡車引擎的低吼聲,聽來都很遙遠又模糊,像是籠罩了一層霧氣般不清楚。我忽然覺得,寂靜並非是指鴉雀無聲的狀態,而是會吸收聲音。就像音樂教室牆上開滿的許多小洞一樣。
  隨著愈來愈接近車站,我看見了數名穿著西裝的大人。他們是要搭乘晨間電車去上班吧。我聽見某處傳來了廣播體操的音樂聲。我可以感覺到這個小鎮正在幽幽醒轉。
  二十一號櫃子並沒有插著鑰匙。我屏著呼吸打開十七號櫃子,發現膠帶穩穩地放在裡頭。抬起視線一看,頂板貼著膠帶。膠帶表面的凹凸不平,漂亮地呈現了鑰匙的形狀。我剝開膠帶拿下鑰匙,按捺著迫不及待的心情開啟了二十一號櫃子。
  可能是為了避免弄髒和受潮,大學筆記本被放在塑膠拉鍊袋裡。封面上頭寫著「交換筆記」。
  我深深地吐了口氣,拿出筆記本之後背靠置物櫃打開了它。第一頁寫著「規則」。
  
  不准對任何人透露筆記的事情。
  在筆記裡聊的事情,全都是只屬於這裡的祕密。
  無論是任一方,都不可以連續寫兩天。
  筆記一定要放回藏匿的地點(不可帶回家)。
  
  我緩緩翻開下一頁。
  
  學弟:
  這是我們第一次交換筆記耶,該寫什麼好呢?其實我從來沒有玩過這種東西。大家會在這種筆記上頭寫些什麼呢……我小學時期,班上女生有稍稍流行過一陣,早知道跟她們借來看看就好了。沒有啦,事到如今後悔也太遲了就是。
  那麼,無法告知手機郵件地址才開始的交換筆記,在此有個重大通知。就是關於這本筆記的規則(我先寫在前一頁了)。感覺你很聰明,或許那些規定都是些不言而喻的事情,但這是為了慎重起見。順帶一提,要是違反了規定,將處以假彈珠汽水一口乾的刑罰!
  嗯~還要寫些什麼好呢?那麼,機會難得,就讓我來問個問題吧。學弟你喜歡什麼口味的冰淇淋呢?
  
  學姊的字寫得斜斜的,十分漂亮。不過筆勁似乎不強,字跡淡淡的。可能因為並非郵件,所以學姊完全沒有使用表情文字或(笑)之類的描述,內容極為一本正經。感覺很像葵學姊的風格,又不太像。
  我將手伸進口袋拿出自動筆,隨後環顧周遭。車站的長椅正好空著,於是我坐在那兒,攤開筆記本寫回應。
  
  葵學姊:
  我喜歡的冰淇淋是……大概是蘇打口味的吧。就是那種裡頭像冰沙一樣的東西。葵學姊喜歡什麼口味的冰呢?
  我是個男生,所以真的和交換筆記無緣。我沒想到自己也會寫這個。該寫什麼好呢……如果這是郵件的話,我八成不會迷惘吧。啊,我不是在責備妳喔!只是覺得明明同樣是寫文章,狀況卻完全不同,真是不可思議。
  說起來,學姊是怎麼想到交換筆記這個點子的呢?
  
  寫到這裡,我暫且停下了手。
  我想問她的事情多得像山一樣,但我們才交換第一次。要是問了太過深入的問題,或許之後就沒戲唱了。
  就先寫到這裡好了。
  決定後,我將筆記本放回袋子,確實拉好拉鍊。之後放回櫃子裡並上鎖,再將鑰匙黏到十七號櫃子的頂板。為求慎重起見,我有確認並未被其他人瞧見。
  學姊明天看到筆記就會寫回應吧。我好久沒有如此盼望後天的來臨了。
  
  *
  
  七月二十三日。
  學弟:
  第一次的交換筆記順利結束,讓我鬆了口氣。感覺頗新鮮呢。我沒有傳過郵件,所以想說會不會就是這種感覺,但狀況果然還是不一樣。我的文章難不成寫得很奇怪……嗎?
  之所以會選擇交換筆記的理由是……呃……既然郵件行不通的話,或許就是要書信往來,可是我們住得很近,太浪費郵資了。就這點來看,交換筆記只需要花錢買本子就好。還有……對交換筆記稍稍抱有點憧憬……也是原因之一吧!
  蘇打口味的冰淇淋!我也很喜歡!但我覺得那算是冰「淇淋」嗎?ice cream既然有「cream」,那麼就得用到乳製品才行吧?唔唔唔……你喜歡外層是蘇打,裡頭是香草的冰嗎?那一定就算是冰淇淋了!
  
  七月二十四日。
  葵學姊:
  妳的文章一點也不奇怪,反而該說很正常。我和班上同學傳郵件時,錯漏字根本家常便飯,有時也會搞不太清楚對方在說什麼,偶爾還會只用表情文字交談。果然交換筆記比較接近書信吧,或是日記……?這要是被其他人看到,可是會超丟臉的呢。也請學姊一定要遵守規則喔!
  妳對交換筆記抱有憧憬啊。這種感覺我不是很能體會,若是學姊達成了一個不為人知的野心,我會很開心(笑)。感覺做這種事還能勉強被允許的,確實就只到高中生這個年紀呢。長大之後還玩交換筆記就不太適合了。對了學姊,妳應該不是峰北國中畢業的吧?以前住在其他縣市嗎?
  的確……既然冰淇淋有「cream」,好像應該回答香草類的東西才對喔……不過,感覺日本一般都將冰淇淋泛指所有冰品呢。附帶一提,我也喜歡吃香草冰喔!但基本上還是喜歡冰沙那一類的。
  
  七月二十五日。
  學弟:
  其實我很擅長現代文喔。大概是歸功於我很常看書吧?我會恪守規則的!但也有點想試試一口乾掉假彈珠汽水,呵呵呵。
  野心是什麼意思啦──!講得我好像邪惡的統帥一樣!你要是不謹守學弟的分際,講話太猖狂的話,我就要把你寫在交換筆記上的害羞事情給……咕呵呵(做好了一口乾的覺悟)。嗯,我是升上高中才搬到這兒的。因為還得照顧奶奶呢。只有爸爸獨自在那兒工作。
  冰沙類呀──畢竟你確實給人冷峻的印象呢。那你也喜歡冰棒吧?啊──說著說著就忽然想吃冰了──
  我今天完全讀不下書。聽不懂數學在講什麼,好討厭喔。
  
  我們的交流總是會愈來愈長。這還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不以寫長文為苦(而且還是在這種時代用手寫)。不喜歡作文和日記,就連郵件都有點懶得傳的我,居然也能夠如此生氣勃勃地寫著文章,我自己都感到啞口無言。
  到去年為止的我每天都會睡到中午,現在每隔一天就會早起。爸媽是用「這兒子瘋了」的眼神看我,但老姊似乎察覺了什麼,並未多說。
  
  七月三十日。
  葵學姊:
  七月已經要結束了呢。從我們開始交換筆記後,時間過得真快。昨天下了雨,我有點擔心筆記本的狀況,不過置物櫃有好好保護了它。放在那個地方或許是對的。
  
  不知不覺間七月就要邁向尾聲。我暫且放下自動筆,將手汗抹在褲子上。
  這個早晨的濕度很高。悶熱的空氣帶著質量黏在肌膚上。好似有許多目不可視的蜘蛛網緊貼在身上一樣。我揮揮手甩乾它,再次握起自動筆。我打算繼續寫下去,卻遲遲無法下筆。
  從那之後,我們在交換筆記裡的交流,真的徹頭徹尾地不痛不癢,就如同字面般所述。我並未詢問更進一步的事情,只進行著多仁口中所說的「閒聊」。雖然這樣也很開心就是了。
  體育課總是在一旁觀摩的學姊。
  在學校裡總是形單影隻的學姊。
  現在這個時代,家裡還不買手機給她的學姊……
  當我問她是否有氣喘時,學姊回答「大概就是那種感覺」。然而她卻從未在我面前咳過一聲。
  我稍作思索後,重新用力握起了自動筆,在本子上振筆疾書。
  
  學姊,妳有哪裡不舒服嗎?
  
  我立刻將這句擦掉了,感覺太直接了。
  
  學姊,妳為什麼總是獨來獨往呢?
  
  還真是粗線條耶──我粗魯地拿橡皮擦擦掉。
  
  學姊,妳是不是隱瞞了什麼?
  
  感覺好不舒服。這句我也立刻擦掉了。
  苦思良久後,結果我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學姊,方便的話要不要一起去這次的祭典呢?我們去喝真正的彈珠汽水吧。
  
  三天後,八月二日在站前廣場──也就是此處,要舉辦夏日祭典。這兒原本是巴士總站,然而最近除了一小時數班的鎮內巴士偶爾會開進來掉頭之外,廣場本身不具備什麼特別的意義。到了夏日祭典,廣場上頭會有櫛比鱗次的攤販、點亮的燈籠以及響徹雲霄的太鼓聲。我每年都會和多仁一道去須藤家擺的攤販吃炒麵,或是到其他攤位逛逛。儘管規模不怎麼大,平時連當地居民都不會靠近的地方變得充滿活力、熱鬧滾滾,果然會令人有種非日常的感覺而興奮不已。即使是討厭祭典的葵學姊一定也會有同感。再說那兒也有很多彈珠汽水。
  藉口怎樣都好,果然還是得面對面才有辦法問出口。不是透過筆記交談,而是直接聽她的聲音、和她說話,可以的話我想要了解更多有關學姊的事情──我內心強烈地如是想。
  
  那天我要上輔導課,走出車站後便前往學校。即使是恭維,我的成績也算不上好,排名從後面數要來得快多了。多仁也是半斤八兩,我們倆幾乎所有學科都被叫去上暑期輔導。連號稱不及格還比較困難的簡單考試,我們也統統不及格,所以教職員室裡頭叫我們「不及格boys」。
  「你們明年就是考生了啊,給我稍微有點危機意識,不及格boys。」
  同時也是班導的數學老師生田,總是如此叮嚀我們。
  「老師,我去年參加輔導成績也沒變好,可以回去了嗎?」
  「如果你不用參加輔導成績也會變好,那就可以回去喔。」
  「要是有這麼方便的功能,我還想拜託你裝在我身上咧。」
  生田和多仁聊著腦殘的對話。我呆呆地眺望著窗外,潔白無瑕的講義動都沒動。
  可能是炙熱的關係,夏天的操場看起來搖搖擺擺的。就算暑期輔導時坐在窗邊的位子,也不可能在操場發現葵學姊的身影。今天是足球社在場上追著球跑。操場上揚起一陣乾燥的沙塵,有如霧靄般飄散著。我茫茫然地心想,感覺差不多要發布光化學煙霧警報了呢。
  「對了,渡,你和三年級的葵很要好嗎?」
  生田的口中忽然說出我腦袋裡正在想的人,讓我產生了動搖。
  「咦,老師怎麼會這麼問?」
  「葵是誰?」
  多仁交互看著我和生田的臉。
  「前陣子葵到學校來問說,二年級的渡是個什麼樣的人。她鮮少對人抱持興趣,所以我有些意外。」
  「喔……我們只有在圖書室稍微小聊一下過……」
  總不可能說我們有在交換筆記。
  「老師,那你怎麼回答對方?」
  多仁替我詢問了在意的事情。
  「我說『他是個很認真的不良少年』,於是葵很罕見地笑翻了。」
  我想像得到那副模樣。雖然想像得到但……
  「生田老師,你真過分啊。我可是個好學生耶。」
  「幾乎所有科目都不及格的傢伙,在說些什麼大話?好了,快點寫作業。」
  生田將講義用力按在我臉上的同時,我內心想著葵學姊的事情。
  原來她有到學校來啊。為什麼她要問生田呢?明明直接在筆記上問我就好了啊。
  我將臉上的講義扒下來,開口詢問生田。
  「生田老師,她的身體是不是有哪裡不舒服呢?」
  我並未漏看生田的表情僵了一下的樣子。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因為她上體育課時總是在一旁觀摩。」
  生田露出傻眼的表情。
  「你……我還想說你最近上數學課老是莫名其妙地在看窗外,原來是在看葵啊。」
  「所以說葵是誰啊?告訴我好嗎?」
  生田忽略了多仁,逕自說道:
  「我不曉得這是不是我能夠擅自說出口的事情,所以我不會講。我想,葵八成也不太希望讓人家知道。既然你跟她有交情,又注意到了這一點,更應該佯裝不知道比較好吧?」
  老師,這樣已經幾乎把答案說出來了啦。
  我內心如是想,同時堆出了生硬的笑容。
  「生田老師,你真是成熟。」
  生田氣呼呼地說道:
  「你真沒禮貌,我可是從頭到腳都很成熟啊。」
  
  一直到下午,我和多仁都在生田狠狠斥責之中寫著作業,兩點左右才終於被解放。多仁撫著咕嚕咕嚕叫的肚子說:「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我們走進學校附近一家破舊的拉麵店,一同點了最便宜的普通拉麵,再請店家以學生優惠幫我們弄成大碗的。
  「──所以,結果葵究竟是誰啊?」
  多仁邊吸著拉麵邊問道。我還以為他忘了。
  「是三年級的學姊。我先前和她在圖書室小聊過一下。」
  我將筍乾一個也不留地統統移到多仁的碗裡,同時喃喃說道。我不喜歡那個口感。
  「女的?」
  相對的多仁塞了鳴門卷過來。他無法接受魚漿製品。店長老爺爺直盯著我和多仁以物易物,不過什麼也沒有說。
  「……是女人沒錯。」
  多仁的雙眼開始熠熠生輝。這是個不好的預兆。
  「不會有人只是在圖書室稍微聊過,就特地來跟老師打聽你的事吧?快從實招來,你們是什麼關係?」
  「不,我們真的只有在圖書室說過話。」
  這並非謊言。我真的只有在學校圖書室和學姊當面交談過。
  多仁無法接受。
  「你可是那個連教學旅行的戀愛話題都聊不起來的人耶。特定的女孩子──而且還是學姊明顯對你有興趣,絕對不可能只有那樣吧?」
  就算多仁這麼說,交換筆記有條規則是不准對任何人透露。
  得想個法子脫身──這時我忽地想起了今天早上的事情。
  「……我約了她去參加這次的夏日祭典。」
  咻──多仁吹了個口哨。
  「真的假的?你約人家?太令人意外了!」
  「真沒禮貌,我有時候也是會邀約別人的。」
  多仁無視我的反駁,興味盎然地接著說道:
  「什麼啊,你迷上她啦?」
  「迷上……?」
  蹦出一個困難的單字了。多仁一臉焦躁地愈說愈激動。
  「你喜歡那個叫作葵學姊的人吧?」
  我正打算夾起麵的手忽然停住。
  「喜歡……」
  感覺近來填滿胸中的碳酸,倏地迸發了火花。
  ──我說,要不要教教你假彈珠汽水的祕技呀?
  說出這句話時,學姊眼睛略微上揚的表情、有如兩顆彈珠般的眼瞳、沾染了假彈珠汽水的濕潤雙唇、汗水淋漓導致有些透明的襯衫、胸前的雙峰和柳腰、纖細得感覺隨時會折斷的四肢,以及白得不能再白的肌膚。
  我感到耳朵一熱。
  原來如此。
  原來這種感覺就叫作喜歡。
  這是我的初戀。
  我忽然覺得很害怕。
  早上邀約她的時候,明明還不以為意啊。
  「我說啊,多仁。」
  我盯著有些泡爛的拉麵,語帶顫抖地問道:
  「……要是被她拒絕了,該怎麼辦好?」
  多仁直直盯著我好一陣子後,噗哧地笑了出來。
  「不要緊的,這是男人的必經之路。」
  語畢,多仁將平常絕對會留到最後享用的叉燒放進了我的碗裡……我並不需要。
  
  七月三十一日,我整天都魂不附體。那天本來也得上輔導課,但我蹺掉了,一整天都在房裡滾來滾去,咿咿啊啊地呻吟。父母親慌張不已地以為我終於瘋了,而一如往常冷峻的老姊則是把我趕出家門,要我「去把腦袋冷靜一下」。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到站前置物櫃看看,結果回應還沒來。我心想:一直在這裡等說不定能夠見到她,但再怎麼說都算違規吧。我離開車站到處閒晃時,被上完輔導課的多仁逮個正著。「蹺什麼課啊你!」遭到他如此怒罵後,不知為何被迫請他吃了午飯──又是拉麵。這次我的叉燒被他夾走了。
  回過神來發現夕陽已西沉,回家吃晚飯我也食不下嚥,晚上鑽進被窩裡也沒有半分睡意。
  怎麼了?
  這是什麼情形?
  碳酸。
  充滿肺部。
  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泡。
  那已變得宛若熔岩一般。
  喜歡上一個人就是這種感覺嗎?
  國中時期多仁有個女朋友。我們雖然不到感情好的地步,不過我也跟那女生很熟。當知道始終只是同學的兩人……變成了所謂情侶關係時,我的腦袋便一片混亂。我們之間相連的箭頭是「朋友」,不過連接在他們之間的箭頭卻是「戀人」。至今以「朋友」的箭頭漂亮地聯繫著我們三人的,是正三角形。但多仁和那女孩縮短距離後就成了等腰三角形,感覺只有身在頂點的我被疏遠了。
  我以為這種事只會發生在連續劇裡,或是稍微再長大一點。我不是很清楚所謂的交往是怎麼一回事。多仁八成也不是很了解,不過他還是算先進了。我甚至連發展中都算不上。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女孩子總讓我覺得是種不同的生物,所以我搞不太懂。
  這樣算是一見鍾情嗎?
  ……不,不對。
  在圖書室和她說話時,我並沒有心跳加速的感覺。是到了外頭──沒錯,大概就是我們在聊假彈珠汽水那時。當時她所說的話,有如迸裂著星形泡泡的彈珠汽水般耀眼奪目。
  沒錯。那個瞬間,我愛上了葵透子。
  
  八月一日。前一晚我幾乎沒睡,不過還是有小睡一陣的樣子。我抬起沉甸甸的頭一看,已經是早上六點了。就算閉起眼睛,我也不覺得有辦法睡回籠覺。於是起床匆匆換了衣服,便朝置物櫃出發。
  接觸了早晨涼爽的空氣後,我的睡意慢慢消散了。茫茫然地感受著涼鞋底下沙礫滾動的觸感,再次想著「要是學姊的回答是NO怎麼辦」這個我昨天痛苦掙扎地思索到換日的事情。我很明白,無論再怎麼想都不會有答案,思考只是先打個預防針。為了被拒絕時不受到傷害,我試圖先傷害自己。
  是不是再想得更糟糕一點比較好呢──我抄捷徑走下石階,同時心想。
  若是被拒絕,總之就再聊些無關痛癢的事情,讓交換筆記得以繼續下去吧。不經意地、若無其事地,很開心似的寫下每天發生的小事情。為了讓我們在暑假結束後的第二學期見面時,還能笑著打招呼,說聲「好久不見」。為了讓我們還能一起坐在藍色長椅上喝著假彈珠汽水。
  我走完階梯,自然而然地加快了腳步。車站就近在眼前了。我打開十七號櫃子取出鑰匙,再將它插進二十一號櫃子的鎖孔中,然後祈禱般的閉上了雙眼。
  做了一口深呼吸才打開櫃子的我,頓時瞠目結舌。
  
  筆記本……不在裡頭。
 楼主| 发表于 2019-1-3 16:23 | 显示全部楼层
  現在―3
  
  
  你是誰?
  
  我茫然自失地盯著這句話好一陣子。
  我認識這些字的主人,不過「她」在四年前已經香消玉殞,不在人世了。我不斷避開承認她死去的儀式,如今好不容易才能到她的墳前參拜,為她上香──姑且不論我內心有何感受,又在思索著什麼──至少在形式上,我才剛承認這件事。
  然而,這又是為什麼?
  那無庸置疑是透子的字。它打從一開始就存在嗎?只是我漏看?抑或是惡作劇?是有人趁我睡著時模仿透子的字寫下去的嗎?還是透子的幽靈?
  又或者──我拿起自動筆,在她的字後方如此寫道:
  
  那妳又是誰?
  
  我瞪著筆記本好一段時間,不過沒有產生任何變化。
  略作思索之後,我暫且將筆記闔上,然後再打開至同一頁──我的心臟猛烈地跳了一下。
  
  我是透子。你不是知道我是誰才寫的嗎?先不說那個,你究竟是怎麼寫進來的?這本筆記現在在我的房間呀。明明沒有其他人,可是我一回神就多了新的文字。你是用了什麼樣的手法呢?
  
  比起驚嚇和恐懼,那個名字震撼著我的腦髓。
  「透子……」
  
  透子,妳是葵透子嗎?
  
  我以顫抖的手寫在筆記本裡。
  
  對。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底是如何在這本筆記寫字的?你又是誰呢?你現在人在哪裡?
  
  我的心臟狂跳不止。
  她真的是透子嗎?那個……葵透子?我認為這並不是個隨處可見的名字。再說,這本筆記原本的主人就是她。光是本子會自己浮現文字就很離奇了,為何對方竟會是個已經過世的人?若是她仍活著,還有訂定假說的餘地,不過她……她是個應該早已死去的人……了。她仍在世的時候是四年前──
  「四年……前……」
  我發出來的聲音過於沙啞,簡直不像自己的。
  沒錯,四年前她還活著。
  ──你現在人在哪裡?
  ……她口中的「現在」究竟是何時?
  我和透子只有在那一年的那個季節交換筆記。而在同一年的同個季節,她永遠離開了人世。可是在這本筆記當中,透子還活著。就像是完全不曉得自己已經死去一樣。
  ……我得確認看看才行。
  
  我無法說明妳的筆記會憑空出現文字的現象。我這邊也發生了相同的狀況。請妳讓我確認一件事情。我這裡的時間是╳╳一零年一月十一日,妳那邊是幾時呢?
  
  『成吾?你醒了嗎?要不要吃飯?』
  我無法回應母親從樓下傳來的呼喚聲。
  我吞了一口唾沫,將筆記闔上再打開。
  
  咦?我這裡是╳╳╳六年七月三十一日……
  
  ╳╳╳六年的……七月三十一日。這個日期我記得非常清楚。除了透子斷氣的那天之外,我這輩子沒有失眠得那麼嚴重過。
  我抱著祈禱般的心情蓋上筆記,深深吐了口氣。
  我的眼前現在發生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
  這本筆記,聯繫到了四年前的透子。
  
  時光機器、時光旅行、穿越時空、時空跳躍,在科幻作品裡是已經用爛了的題材。我看過各種類型的小說或電影,但不記得有看過和過去相繫的交換筆記這種故事。這種狀況應該算是哪一類呢?時光旅行?還是時光機器?
  再說,在這本筆記另一端的人,真的是四年前的透子嗎?一旦懷疑起這點,所有的前提都將蕩然無存。
  
  看來這本筆記似乎和過去相繫呢。
  
  也就是說,你是從未來寫進來的嗎?寫在未來的……這本筆記?
  
  看來就是這樣了。我是從筆記本裡頭的記述當中知道妳的名字的。很抱歉,我擅自看了內容。
  
  你是誰?這本筆記未來在哪裡?為什麼它不在未來的我身邊呢?
  
  這是因為,未來的妳已經不在世上了──這我當然說不出口。
  
  我叫作山口,我這邊的筆記在東京。不曉得是什麼時候混進我的包包裡的,我一回神它就在裡頭了。
  
  我之所以扯謊說山口和東京,是直覺認為最好不要讓她知道我是未來的渡成吾。至於名字則沒有什麼深意。
  
  這樣呀。果然未來的我上了大學也不會再玩交換筆記了。是在哪裡搞丟的呢?還是我自己丟掉的……
  
  上了大學──聽到這裡,又讓我胸口一陣絞痛。
  四年後的現在,妳並沒有成為大學生。
  
  我這裡是四年後,應該有很多事物都和妳那邊不同了。筆記本已經破爛不堪,所以可能是妳丟掉了。裡頭的記述也停留在四年前。
  
  最好當作是被丟棄的吧。要是她拜託我說「替我交給未來的我」就傷腦筋了。我判斷,就連記述到幾日為止,也不要告訴她比較好。
  
  咦?那麼,你連我還沒寫的內容也都看得到嗎?
  
  是的,畢竟我這裡是四年後。
  
  ……那樣太令人害臊了,請你不要看太多。
  
  透子純真的反應,很有女高中生的風格。不過,就算不看內容我也全都知道了──我在內心喃喃自語,同時如此回答她:
  
  我會好好處理的。
  
  拜託你了。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一些未來的事情嗎?
  
  她那邊是七月三十一日,換句話說──我大致記得夏日的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事。八月二日有一場夏日祭典。但告訴她在那裡發生的事情,感覺不太公平。
  我回溯著交換筆記,眺望著透子和過去的我的交流。這些敘述應該還不存在於她那邊的筆記裡才是。這些頁面似乎並未和過去相繫。
  透子在四日的記述中提到了地震的事情。八月三日凌晨,發生了一場頗大的地震。她因此嚇醒,結果從床上摔了下去──以透子的個性來說,是個傻氣的小插曲。
  
  八月三日會有地震,而妳會被地震驚醒。
  
  我寫下這句話,闔上筆記再打開,透子的回應就出現了。
  
  知道了。我相信你。
  
  「居然信了啊。」
  我不禁笑了出來。一般會等到那天才做判斷吧。不過如果是透子,感覺確實是會相信。於是,我也決定相信筆記另一頭的人是透子了。
  
  ①有一本和我眼前的交換筆記相同的東西存在於過去。僅有在這兩樣東西之中產生了某種時空扭曲,導致共享頁面的狀況──簡單說,就是我在這裡寫下的東西,會在她那邊的筆記出現,位置和筆跡完全一樣。
  ②過去的我和透子之間的往來,尚未發生在她那邊的事情,理所當然地只會存在於我這邊的筆記裡。無論我在那些頁面上頭寫了什麼,都不會反映在她的筆記上。
  ③並不會發生我把筆記撕破,她的頁面也破損的狀況。被撕下而從筆記本分離出來的頁面,似乎會從時間的扭曲當中解放,在上頭寫什麼都不會同步到她的筆記裡(反之亦然)。
  ④要使之同步,必須先闔上筆記一次。只有在那個瞬間,本子才會和對方聯繫(當作是郵件的收發功能就很容易懂了。這玩意兒不會自動收信)。時間的流逝看來則是相同的。我這裡是一月十一日,對方是七月三十一日,以日數計算是一千兩百六十天。只不過,她那邊似乎是白天,有著半天的落差。
  藉由和過去的透子交談,我確認了以上四件事情。我不明白箇中道理,總之只確定這本筆記聯繫著過去和未來。
  
  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麼只有這本筆記會發生這種狀況呢?
  
  透子的疑問是理所當然的。她並不曉得我是未來的渡成吾。不過就連知道她是透子的我也完全不明所以。為何只有這本筆記開了時光隧道呢……
  
  我又再次跟透子交談了。這份感覺十分奇妙。明明應該很令人開心,卻感到毛骨悚然。筆記另一端的透子是四年前的她。換言之,就是死前的她。從那之後,我長了四年──更正確來說是超過三年半──的年紀。可是透子還是我記憶裡頭的她,光輝絲毫未減。而她沒有那份自覺,只是筆直地走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中。知曉一切的我,果然還是會覺得非常突兀。
  想再跟透子交談一次。
  明明期盼過無數次,結果一旦實現卻是困惑的情緒較為強烈。最重要的是,透子並不知道我就是渡成吾。她所捎來的話語終歸是寫給身在未知的未來那個陌生的山口,和過去我在交換筆記裡收到的開朗字句有著天壤之別。
  
  不准對任何人透露筆記的事情。
  在筆記裡聊的事情,全都是只屬於這裡的祕密。
  無論是任一方,都不可以連續寫兩天。
  筆記一定要放回藏匿的地點(不可帶回家)。
  
  白天睡得很飽也是原因之一,總之睡不著的我打算直接熬夜。看著第一頁,我在意起一件事情。就是第四條規則──筆記不可帶回家。但剛剛透子說筆記在她房裡。
  七月三十日,四年前的我邀約透子到夏日祭典玩。七月三十一日,透子讀了那篇文章,然後到了八月一日早上,我到站前廣場去,卻發現筆記不在櫃子裡。
  沒錯。我記得那天找不到本子,也知道是透子帶回家的。但我並未詢問箇中原由。應該說,我腦中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想法,忘了問她。
  那時候的透子,為何要把它帶回去呢?
  
  葵小姐,根據這本筆記的規則所示,本子不可以帶回家對吧?可是妳卻說筆記在妳房裡,這是為什麼呢?
  
  我闔起筆記再打開,不過回應沒有出現。我每隔一分鐘就將本子開闔一次,十五分鐘後回應捎來了。
  
  山口先生,我可以跟你商量一下嗎?
  
  我凝視著透子的字好一會兒。
  透子是個不會找人商量的少女。她的個性會將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試圖將壓在自己身上的沉重影子,統統塞進自己內心中。想到她身上帶有的症狀,或許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不過那時候的我,希望透子能夠仰賴我、對我坦白。尤其是七月三十一日這時候。
  
  好啊,是什麼事呢?
  
  這次回應一下子就來了。
  
  學弟邀我去參加夏日祭典,可是我跟人……那個……有點不一樣,所以想說一塊兒去會不會給他添麻煩。你覺得即使如此我還是應該要去嗎……?是說,你的筆記上一定寫著那件事的結果對吧?可以請你告訴我,我選擇了哪一邊嗎?
  
  八月二日是輪到透子寫,我確實能夠看到本子上寫了什麼。對她而言的未來──對我來說則是遙遠的過去,我對此一清二楚。假設我在這裡暗示她,導向和原本的結果相異的未來──那麼過去是否會改變呢?前半的頁面──寫到八月三十日為止的交換筆記並未和過去相繫。若是過去產生改變,這些部分就會起變化才是。如此一來,就證明了過去是可以改變的。這是個絕佳的好機會。
  不過,她想知道正確的未來。透子原本就是個不會依靠別人的少女,這點我比誰都還清楚。這樣的她很罕見地不惜允許自己依賴別人也要求助於我,身為年長男性,不回以真摯的答案說不過去吧。
  話雖如此,我也不認為告訴她未來是正確的。她知道了未來後並照著行動,等於剝奪了她應該靠自身意志做出的選擇。寫下八月二日的內容的透子,肯定是在不斷苦惱掙扎之下做出了決定,然後面對四年前的我。撇開這些過程,直接知道未來的狀況並決定答案──這大概不是什麼好事。
  
  祭典的邀約確實有寫在筆記上。妳是為此猶豫才把筆記帶回去的對吧?
  
  是的。
  
  真想在四年前知道啊──我如此心想,同時提筆書寫。
  
  在告訴妳未來的事情之前,請先告訴我妳的心情。妳想去嗎?還是不想?
  
  這次的回應很快就來了。
  
  我想去。
  
  這時我的胸中緩緩散發著一股奇妙的感情,好似疼痛,又似溫暖。那份感情充滿了巨大的能量,於是我毫不猶豫地寫下意見。
  
  那麼妳就去吧。畢竟是學弟來邀約的,他一定也很想跟妳一塊兒去。我認為妳沒有知道未來的必要性。
  
  之後好一陣子杳無音訊。仔細想想透子那邊還是白天,或許正在用功準備考試吧。
  
  不知不覺間,我又睡著了。睜開眼睛一看,已經是早上了。
  我慌慌張張地打開筆記,於是看見這樣的回應:
  
  好的,謝謝你。我會過去的!
  再啟:要是這些對談被他看到就傷腦筋了,還請你之後把它擦掉。另外,筆記當中的事情是只屬於這裡的祕密。山口先生同樣也適用於「規則」喔!
  
  我露出了淺淺的微笑。我盯著精神十足的她所寫下的回應好一陣子,將其烙印在眼瞳之後,拿起橡皮擦將我倆昨天一整天的對答擦掉。
  
  *
  
  那天,我回到了東京。爸媽要我在老家多待一會兒,不過老姊都回去工作了,我也有課要上。我在上午打包完行李走出家裡,在多仁和須藤的目送下離開了峰北鎮。
  我在電車中回頭看著交換筆記的內容(我有先跟優香理伯母打過招呼,請她再多借我一陣子)。昨天的對答我都擦掉了,頁面已經變回了白紙。透子的筆勁不強,字很容易就擦得掉,連痕跡都不留。要是有人跟我說這是場夢,我也會覺得很像那麼回事。
  然而,這並不是夢。頁面格線的另一端,如今也聯繫著過去嗎?等我回到東京,首先就得確認這件事才行。
  昨天一閃而過的想法,仍殘存在腦中一角。
  假設這本筆記仍然聯繫著過去──
  那麼我不就能夠改變過去了嗎?
  迴避她的死亡──這並非是那麼困難的事情才是。我全盤清楚她邁向死亡的歷史。只要想辦法撐過那些狀況,或許就能從死亡的命運中拯救透子。
  這份念頭在我的心中有如盛夏的積雨雲一般,不斷膨脹著。
  
  
  
  
  過去―3
  
  
  我慢吞吞地回到家,趴在被褥上睡了個回籠覺。找不到筆記的衝擊和睡意的極限混淆成一團,於是我作了個被大量筆記本襲擊的惡夢。被老姊踹醒是在中午時分,她罵我說「趕快去吃飯,不然沒辦法收拾」。我以惰性吸著素麵,在客廳懶洋洋地看著電視,膩了就回到二樓房間去。大概是這幾天門窗緊閉的影響,悶熱的房裡有股難聞的味道。
  我打開窗戶,想幫房間通個風。
  「啊。」
  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而往下看,心跳差點沒當場停止。
  「呀喝──」
  是葵學姊在對我招手。
  
  老姊今年就讀短大一年級,比學姊大一歲。我第一眼也誤以為葵學姊是一年級的,所以老姊剛開始也以為是學妹來了。我告訴老姊她其實是三年級之後,老姊的態度才略微恭敬了起來。明明年紀還是比人家大,用平輩語氣說話就行了嘛。葵學姊則是打從一開始就放低姿態。
  「抱歉喔,我想說你是不是在找筆記本。」
  即使到了我的房間來──我有勉強進行通風和最低限度的整理──學姊依然一直抱著筆記不肯放手。
  「我違反了規矩,下次要一口氣乾掉假彈珠汽水。」
  「啊,不,這倒不用了……」
  我原本以為學姊會就這麼避而不見,光是她願意來見我,我的心情就輕鬆許多了。
  「我看過了。」
  這時學姊忽然正襟危坐,將筆記本放在地板上。
  「啊,是的。」
  耳朵一熱的我低下了頭。
  「關於祭典的事情。」
  「是。」
  「……我想說……就去……看看吧。」
  不知為何說話聲到這裡微妙地變小了,我抬頭一看,發現學姊也低著頭。
  「……妳是為了說這個而特地跑來的嗎?」
  「因為,現在把本子放回去……感覺太狡猾了。」
  「那倒也無妨。」
  「不行……所以?」
  「咦?」
  「就是……我想要……去祭典看看。」
  我花了三秒左右才察覺,學姊是在期待我的回應。
  為何邀約人的我非得做出回應不可?如此心想的我依然答道:
  「啊,好的。我們……就去吧。」
  葵學姊抬起了頭,有些氣呼呼的。
  「你的表情為什麼那麼微妙呀?」
  「咦?不是啦……因為學姊說不喜歡祭典,而且今天早上筆記又不見了,我想說妳是否很不情願……」
  「沒有那回事。」
  語畢,學姊還是有點氣鼓鼓的。
  「我想喝彈珠汽水,也想吃炒麵、蘋果糖葫蘆和刨冰。」
  「……淨是些吃的。」
  我喃喃低語後,葵學姊將臉撇到了旁邊去。
  「反正我就是貪吃鬼嘛。」
  看見她染上紅暈的側臉,我才終於發現那是在遮羞,於是笑了出來。
  
  *
  
  八月一日。
  學弟:
  我決定到祭典去了。雖然剛剛也說過,不過姑且還是寫下來。抱歉喔,我把筆記帶回家了。下次我會接受懲罰的。
  明天我們六點在車站前集合。但我有可能會遲到。女孩子可是需要做許多準備的!
  若是我晚了十分鐘都還沒出現,請你到家裡來接我。沒人催我只會愈來愈慢。我家的地址是──
  
  學姊家離車站約步行二十分鐘的距離,中間幾乎沒有岔路。我有和疑似要前往祭典的人擦身而過,不過到最後抵達葵家時都沒有遇到學姊。聽見門鈴聲而出來應門的女性似乎是她的母親,但我覺得她長得和學姊不太像。她在事前有聽葵學姊提到我──
  「你等一下喔,她馬上就出來了。」
  她說完這句話回到屋內後的交談,統統都從半開啟的玄關傳出來了。
  「透子,妳的男朋友來嘍。真是的,就是因為妳突然嚷嚷著想穿浴衣……」
  「我才沒有嚷嚷!還有他並不是男朋友!人家聽得到,拜託妳不要大聲說些奇怪的話!」
  「妳的聲音也很大呀。」
  「奇怪,我的隱形眼鏡呢!」
  「妳剛剛已經戴上了吧。靠自己的視力察覺一下啦。」
  「啊,對喔。」
  這時她母親再次走了出來──
  「抱歉喔,兵荒馬亂的。她每天早上要去上學時也都是這樣。」
  「……喔。」
  我已經知道了,葵學姊和她嫻靜的外表相反,很多地方都不怎麼靈巧。
  「就說媽,妳不要淨講些奇怪的話!」
  葵學姊邊吶喊著邊奪門而出,見到我之後一臉害臊地說了聲:「久等了。」
  
  「你在想什麼沒禮貌的事情對吧?從剛剛就一直在偷瞄我。」
  學姊忽然在半路上這麼說。
  「咦?不是啦。我只是覺得這件浴衣很適合妳。」
  那是一件瑞香花圖案的浴衣,感覺略帶點成熟的風味。光是看衣服本身,會覺得它和稚氣未脫的學姊不搭,不過實際穿在身上會發現非常適合她。我真的只是這麼想。
  「不曉得為什麼,由你來說就毫無可信度呢。」
  學姊瞇細了雙眼,直盯著我瞧。
  「你在筆記裡比較坦率呢。」
  「咦,是嗎?」
  「不是嗎?當面和你談話,總覺得不曉得你在想什麼。」
  「是這樣嗎……可是學姊在筆記裡也比較亢奮。」
  「不過我總是一本正經地在寫就是了。」
  我不是指那個。
  「一定是我們兩個都很不擅長表露情感。」
  「是那樣嗎……」
  開始看到站前的燈火時,已經將近七點了。附近果然已經漸漸染上了暮色。在這個時間帶,比起前往祭典的人,踏上歸途的人變多了。
  走下捷徑的石階,我同時開口詢問忽然想到的事情。
  「對了學姊,聽說妳有跟生田老師打聽我的事情,這是真的嗎?」
  「咦?咦?你怎麼知道?」
  這反應以前也見過耶。
  「因為我有上數學輔導課啊。」
  「數學輔導課……?」
  學姊露出極度懷疑的神色。生田的課在我們高中是有名的寬鬆。
  「不好意思喔,我的頭腦很差。我和損友兩個被叫作不及格boys。」
  葵學姊笑了。
  「原來如此,是認真的不良少年。」
  「結果是真的啊。」
  「抱歉喔,我只是有點在意。看了筆記,我知道你想跟我這種人交好。所以我擔心你是不是沒有其他朋友。」
  「多管閒事耶……是說,學姊自己還不總是形單影隻的嗎?」
  我……說出口了。
  走完石階的我們佇立在原地。祭典的喧囂就近在呎尺了。戴著面具的少年還有拿著水球的孩子,在我們面前喧鬧著奔馳而去。一股醬汁的焦香味撲鼻而來。攤販的帳篷頂上,凝滯著一團有如白霧的煙氣。
  我戰戰兢兢地看向一旁,發現學姊低著頭。
  「……嗯,也是。」
  一瞬間我猶豫著要不要繼續問下去。我左右甩了甩頭。
  「這是為什麼呢?」
  「你怎麼問生田老師的?」
  「我問說,學姊是不是身體有哪裡不舒服。」
  葵學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你眼睛真利。」
  學姊開始邁步而出,我也隨後跟上。雖然這裡不到人山人海,不過要是混進了零星散布的人群中,感覺立刻就會跟丟嬌小的學姊。
  「妳也絕對不用名字叫我對吧?這又是為什麼?」
  在筆記裡,她總是叫我「學弟」。除此之外還有「你」或「身高一百七十二公分」之類的,淨是這些稱呼,從未以名字叫過我。
  「感覺用名字叫你,我們之間的距離會一鼓作氣地縮短。」
  這有什麼不可以?我的音量稍微提高了點。
  「至少今天請妳叫我名字吧。不管是『渡』或『成吾』都行。」
  學姊回過了頭來。
  她的雙眼泫然欲泣的樣子。怎麼了?
  「……渡。」
  學姊語帶顫抖。
  「是。」
  我的回應可能也顫抖著。
  「……我呀,下定了決心不交朋友呢。」
  學姊低著頭,雙手食指前端開始互繞著。
  「為什麼呢?」
  「因為有我在,大家就會顧慮我而無法盡興玩耍。大家都得配合我的程度。就算大家跟我說『那也無妨』,對我而言依然非常痛苦。」
  「學姊之所以會說不喜歡祭典,其實不是因為人滿為患,而是討厭在朋友的小圈子當中顯得格格不入嗎?」
  你真敏銳──學姊笑道。
  「學姊,妳太妄自菲薄了。」
  我說。
  「先前買運動飲料時,妳也說『我這種人買它真的好嗎』對吧?妳不該這樣形容自己。那些運動社團的人和學姊之間的價值是有差多少?想喝的話,買下它不就得了?」
  我的口氣可能變得有些氣憤。
  「我就是那樣沒錯。」
  學姊環繞的指頭停了下來。她舉起右手,按在左胸一帶。她的表情被瀏海蓋住,我看不太清楚。學姊的右手緊握起浴衣,漂亮的瑞香花起了皺褶。
  「……那個呀……」
  學姊一副心意已決的模樣抬起了頭。
  她直直望向我的眼神,先前也曾經看過。
  有如兩顆彈珠般澄澈的眼瞳。
  「我……心臟不好。」
  學姊揪著浴衣的右手,指著自己左胸。
  「這裡安裝著心律調節器。」
  我的腦袋一陣天旋地轉。
  感覺自己的心臟忽地遭到異物入侵──我不禁緊按著自己的左胸,屏住呼吸。明明感覺得到心臟確實在怦怦跳動,卻忐忑不安到忍不住去計算它的次數。
  心律調節器。
  就算是不及格boys,也沒有蠢到不曉得那是什麼東西。未來我打算讀文組,所以詳細構造我也不清楚,總之至少我知道那東西現在讓她的心臟維持著正常功能。也知道若是沒有那東西,她有可能會死。
  「心臟……」
  老實說,我對這種重病不甚了解。也沒想到身邊會有這樣的病患。我一直以為,那只會在連續劇的世界裡發生。什麼悲劇女主角,只要出現在虛構作品裡就夠了。即使現實真有其人,也會是東京等地的老人或更年長的人罹患這種毛病。這個盆地只有大自然是賣點,為何在位於其中的荒涼小鎮,會有這樣一名少女被迫背負重擔呢?而且還偏偏是學姊。
  「所以我沒辦法做劇烈運動。雖然稍微跑一下不要緊,不過我媽和老師都說不行。手機也是。據說最近的心律調節器完全不會受到電波影響,但他們說那樣也不可以。」
  「先前妳說,進到海裡去會死掉是……」
  「嗯。泡一下是無妨,但要是手臂運動過於激烈,導線可能會鬆脫……所以我不能游泳。」
  學姊雖然說得一派輕鬆,我想她八成是刻意採取這種態度的。
  「可是只要保持寧靜,我就能過著與常人無異的生活。世上還有心臟的狀況比我糟糕的人,我這種已經算好了。」
  又是「我這種」。
  先前無言以對的我,頓時回嘴道:
  「妳並沒有過著和常人無異的生活,不是嗎?」
  我愈說愈是激動。
  「不交朋友、體育課也在旁觀摩,其實妳明明很喜歡和大夥兒一起鼓譟喧譁。」
  學姊的眉頭深鎖了起來。看吧,露出那種表情,表示妳自己也無法接受嘛。
  「我不會要妳在全人類面前都這樣,但至少在我面前,希望妳別認為是自己害得我在顧慮妳。今天我會配合學姊,不是出自於顧慮,而是因為我想和學姊一同到祭典玩。要是妳感到累了或吃不消,請妳告訴我。我們可以好好休息。我會確實幫助妳。這並非是什麼顧慮,只是因為我想這麼做。這樣不行嗎?」
  學姊的眼瞳深處泛起閃亮亮的淚光,我還以為有如彈珠般的雙瞳會直接融化掉,淚水決堤而出呢。
  「……嗯,我知道了。不過那樣可能會給你添麻煩。」
  我自然而然地握起了學姊伸出的手。
  「好的,我可以讓妳添麻煩。」
  「那是怎樣?」聽見我稍微耍帥地說,學姊如此笑道。
  
  我買了兩瓶彈珠汽水,還有炒麵、蘋果糖葫蘆、刨冰也全都買了。這麼多吃不完啦──葵學姊苦笑道。她似乎很久沒有開彈珠汽水了,開得一整個不順利。
  「果然很好喝。」
  學姊滿心歡喜。
  「這和蘇打水之間的差異是什麼呢?」
  「只是容器不同,內容物是一樣的吧?」
  「咦~絕對沒那回事啦。我想它一定有用彈珠汽水之素。」
  「是砂糖、香料和二氧化碳吧。」
  「真沒有夢想!彈珠汽水就是有用彈珠汽水之素!」
  學姊紅著臉頰堅決主張道。
  「那麼,就當作是那樣吧。」
  我笑著拿起彈珠汽水瓶搖晃了兩下,傾聽著它的音色。玻璃瓶不太會反射聲音。碳酸迸發的聲音混雜在周遭的喧鬧聲中,聽不太清楚。回過神來,我才發現學姊踮著腳尖在我左側豎耳傾聽。我稍微彎下膝蓋配合她的高度。
  「聽得見嗎?」
  「聽不見呢。」
  「果然還是要假彈珠汽水才發得出那種聲音嗎?」
  「或許是鋁罐裝比較適合。而且這裡又有點吵。」
  學姊舉起自己空空如也的瓶子對著燈籠的燈火,然後輕輕搖晃了一下。彈珠響起了清脆的聲音,感覺和風鈴有點像。
  「這顆彈珠就是會讓人想拿對吧。」
  「妳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想當作紀念,幫我拿。」
  「咦……這種是不是轉得開的呢?」
  「我拿出來的彈珠給妳吧。」
  我想說後面怎麼傳來了說話聲,原來是多仁。多仁一臉奸笑地看著我之後,就對葵學姊伸出了手。他的掌心放著彈珠。
  「這是我剛拿到的。不嫌棄的話就給妳嘍。」
  葵學姊愣在那裡不知所措,於是我連忙開口介紹多仁。
  「啊,這傢伙是我剛剛提到的損友。就是不及格boys的另外一個人。」
  「喂,你這是什麼介紹方式啊?應該更慎選詞彙──」
  「啊,是不及格boys。」
  葵學姊就這麼接受,似乎讓多仁甚為憤慨,他一臉愁眉苦臉的樣子。
  「謝謝你的彈珠。不過沒關係,我想要的是這顆。」
  葵學姊搖了搖自己的瓶子。
  「我覺得沒什麼不一樣。」
  「我並不是想要彈珠本身。這是渡買給我的,我想拿來當作紀念。」
  「喔,原來如此。」
  不知為何他們倆不約而同地露出奸笑看著我。
  「努力一點瓶蓋就拔得下來喔。你就幫她拿吧。」
  多仁說完拍了拍我的背。
  「須藤在那邊做炒麵。你已經去過了嗎?」
  「去了去了。他幫我把麵堆得跟山一樣高。」
  「班上同學說稍後要在不倒翁公園放煙火,你要來嗎?」
  「嗯~今天就不了。」
  「OK。那就再見嘍。」
  多仁對葵學姊露出了一個親切的表情說:
  「這傢伙不太會把感情寫在臉上,別看他這樣,他今天可是超high的喔。」
  他試圖對學姊灌輸一些奇怪的觀念,於是我踹飛了多仁的屁股。
  
  由於凝結現象及開瓶時溢出來的汽水,瓶身變得很滑,不容易拔下蓋子──身為一個男人,這樣實在很沒出息──結果我拿不出彈珠。在我扭轉瓶蓋時一度不小心手滑把瓶子弄掉,於是瓶底摔出了一個星形的裂痕。「我整瓶帶回去喔。」然而葵學姊卻很喜歡那個裂痕,一副非常珍惜似的將它以塑膠袋包起,再塞進包巾裡。彈珠隨著學姊的步伐,在包巾裡撞擊著瓶身的聲音,輕快地迴盪著。學姊露出了一臉莫名開心的笑容。
  「我小的時候,常常到祭典喝彈珠汽水。那時我也有拿出彈珠收集,結果不知何時卻弄丟了。」
  「感覺學姊現在也會弄丟。」
  因為她是個在奇妙的地方很孩子氣的人嘛。
  「真沒禮貌。我這次才不會弄丟。畢竟是瓶子。」
  「絕對。」學姊如是說。
  我們一直待在人潮慢慢散去的站前廣場。直到最後的攤販熄燈,零星地四處遊蕩的醉漢們也不見蹤影,我們倆便坐在萬籟俱寂的巴士總站二十一號置物櫃前。夜晚的風聲和草木的窸窣聲,感覺很不可思議地都囊括在「寂靜」的含意當中。明明這座小鎮即使不用那樣也很寧靜,等到完全沒有其他人的氣息後,彷彿這座小鎮就只剩下我倆一樣。
  「……你有帶著筆記本嗎?」
  學姊問道。
  「有。」
  我從包包裡拿出交換筆記。昨天學姊交給我之後,一直放在我這裡。這麼一來,就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兩個都違反了規則。
  「可是我什麼都還沒寫。」
  「沒關係。我想寫下今天的事情。借我。」
  「有感想的話,就請妳現在說吧。」
  機會難得,我想直接聽學姊說。
  葵學姊露出了有些困擾的表情,我八成也一樣。
  「……是不是……很無聊呢?」
  學姊猛烈地搖了搖頭。
  「不會,我很開心喔!非常開心。幸好有來這一趟。」
  「那妳怎麼露出那種表情?」
  學姊愁眉不展。
  「……雖然很開心,但我想一定不會再有第二次了。要是現在把感想說出來,就覺得寂寞的情緒會勝過快樂呀。」
  「為什麼說沒有第二次了?」
  「因為……」
  學姊帶著幾分自嘲的口氣笑了。
  「因為,我並不尋常。」
  學姊的臉上寫著「你也體諒一下啦」。
  這種表情我才不想體諒。
  身懷痼疾就非得活得那麼卑微不可嗎?或許身體健全的我沒有資格這麼說就是。痼疾真有可能讓人變得這麼自卑嗎?就旁人來看,她只是個平凡無奇的女孩子啊。
  在學校時總是獨來獨往的學姊。
  老是說著「我這種人」加以自嘲的學姊。
  在她的話語背後,有著強烈的自卑感。按捺著想做許多事的心情,東一句「我沒關係」西一句「我這種人」來和其他人保持疏遠,拒絕別人的邀約。但我已經知道了,學姊其實是個非常天真無邪的人。
  她在過去一定曾有過不好的回憶。我所能做到的事情,必定只有為她打造出足以覆蓋掉那些東西的美好回憶,
  「我們明年也來玩吧。」
  聽見我這麼說,學姊眨了眨眼。
  「後年和下一年,我們都一塊兒到夏日祭典來吧。」
  「不,可是這樣簡直像……」
  儘管月色朦朧,我仍然知道學姊的雙頰染上了緋紅。我也大概知道她想說什麼。
  「葵學姊,請妳和我交往。」
  我八成是非常氣定神閒地說了出口。
  「我喜歡學姊。」
  我非常坦率地說了出來。
  學姊有好一陣子緘默不語。瀏海隨著她略微低著的頭垂下,因此看不見她的表情。
  「……我這個人很麻煩喔,而且又任性。」
  最後,學姊如此說道。
  「這我知道。」
  她一定不是指身體的事情。不過我就是喜歡葵學姊,包含那點在內。
  「我肯定會給你添一堆麻煩,讓你感到不愉快。」
  「那點小事不算什麼。妳可以盡情對我撒嬌。」
  「你要是這麼說,我到時一定會很依賴你喔。我撒嬌可是很沉重的,因為會給人添麻煩。就算是這樣,你還是想跟我這種人交往嗎?」
  「妳不是什麼『這種人』。」
  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就是要學姊。」
  不是「學姊就好」,而是「就要學姊」。
  某處響起了煙火的聲音。並非正統的高空煙火,只是市售的小型玩具。那道聲音劃破了寂靜。這時吹起了一陣略強的順風,圍繞著峰北的山脈窸窣作響。電線桿上的電線隨風搖曳著。天空上的雲朵被風吹跑,遮蔽了月光。
  學姊低著頭好一陣子不做回應,於是我叫喚她的名字。
  「透子學姊──」
  學姊倏地抬起頭,一縷月光照映在她的臉龐上。她的雙頰並未泛起紅潮,不過眼睛似乎紅紅的。
  「我可以這麼叫妳嗎?」
  我補充這句話後,學姊看似笑了一下。
  「……叫我透子……就可以了。」
  於是我們──唇瓣自然而然地靜靜相疊了。
 楼主| 发表于 2019-1-3 16:23 | 显示全部楼层
  現在―4
  
  
  我回到東京,立刻就想在筆記上寫「祭典的狀況怎麼樣了呢?」但沒記錯的話,八月一日是輪到我寫。現在寫下去,會被過去的我看到。
  我放下自動筆,坐在睽違數日的房間床上。感覺疲憊一鼓作氣地湧了上來,於是我就這麼躺了下去。
  一看手機,發現時間已經過晚上七點了。一月十二日。筆記的另一端是八月一日的早上。如果我的記憶……以及筆記的記述沒錯,這天透子會到我家來,答應要去祭典。我有確認了本子八月一日的內容,結果並沒有改變。看來過去並沒有因為現在的我和四年前的透子交流而有所不同。感覺好像鬆了一口氣,又令人靜不下心……
  四年前的明天,我會和透子一同前往夏日祭典。然後我會向透子告白。
  我打開筆記八月二日的部分。上頭是透子的記述。
  
  八月二日。
  成吾學弟:
  直呼名字感覺怪不好意思的,請容我暫時以「學弟」稱呼你。今天……發生了好多事呢。謝謝你,我真的很開心。我應該是從小學之後就沒有再去祭典了。彈珠汽水非常好喝。不過我可能還是吃太多了……
  今天筆記的內容會稍微長一點。你看了之後或許會感到很沉重、很麻煩,但我決定相信你的話,試著依賴你。請你稍微和我一起背負我身上的重擔。
  事情……是關於我的心臟。
  
  我神經質地在右口袋裡玩弄著手指。
  透子是在夏日祭典當中對我坦承心律調節器的事情。四年前的我,將在明天知曉她身上的沉重負擔。雖然透子要我和她一起背負,結果我連一半都沒能辦到。記得我嘴上說得天花亂墜,但真的都是空口說白話。我究竟為她做了些什麼呢?
  
  我的心臟罹患了一種病,是完全性房室傳導阻滯引起的緩脈型心律不整。我在幼稚園的時候動手術安裝了心律調節器。手術前後我休學了一年左右,所以其實我比同學年的學生還大一歲(也就是說,我是比成吾學弟大兩歲的姊姊)。
  所謂的完全性房室傳導阻滯,是指促使心臟跳動的電流刺激,無法正確傳導至心室的疾病。你知道心臟裡頭有心房和心室這些腔室對吧?我的心臟,就是電流刺激完全斷在心房和心室之間了。
  由於心室律動遲鈍導致脈搏變慢,結果產生了在心律不整當中被稱作緩脈的症狀。一般而言,這是指每分鐘脈搏低於六十下的狀態。你知道鯨魚的心跳多快嗎?據說每分鐘不到十下。雖然不到那麼極端,不過我的心臟和普通人相比,跳動的次數確實偏少。
  一旦發生心搏過緩的狀況,血液──也就是氧氣便送不到腦部,於是會有頭暈、步履蹣跚、昏厥等症狀。做運動也很危險。一般運動時心跳會加快。這是由於為了供應全身氧氣,心房和心室的收縮會變得旺盛的緣故。然而我的狀況就像剛剛所提到的,驅動肌肉的電流刺激並不會從心房傳導至心室。因此運動時心跳也不會變快,身體和大腦無法獲得充分的氧氣。最糟的情形下將會死掉。
  為了防止這些林林總總的狀況,我的體內裝有心律調節器。這是代替身體製造本應傳導到我心室的電流刺激,並加以驅動心室的機械。它會將我的脈搏調節至正常狀況。多虧了它,我才能過著基本上與他人無異的生活。
  當然,它也並非十全十美。心律調節器有其壽命存在,我這一輩子都得進出醫院。我也不能做劇烈運動,或是到會發出強力電波的地方。雖然只要身體裡裝著它,機械就會去測量心臟的狀態,並隨著我的需要產生電流刺激,但僅限機械事先設定好的範圍。簡單說就是有上限和下限存在。近來的心律調節器都很進步,上下限的幅度相較於往年有所提升了。儘管如此,要是激烈活動手臂根部,或是進行會接觸到胸部的運動,連結至心臟的導線便有可能從節律器上鬆脫,到頭來運動還是處處受限。萬一導線掉了,節律器會化為單純的廢鐵。
  我的心臟有顆不定時炸彈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儘管機率微乎其微,心律調節器也有故障的可能性。在不經意碰撞之下,致使導線斷裂或節律器本體故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往後或許也會發現心臟還有其他疾病。
  雖然我想並不會猝死,但我還是無法過著和你完全相同的生活。對父母來說,我終歸是個心臟不好的女兒,這件事會讓你感到困窘吧。即使我本身很健康、沒什麼大礙,貼在我身上的標籤仍然會讓你有不好的回憶吧。若是我問「這樣你也不在乎嗎」,你一定會笑我煩對不對?
  雖說是不及格boy,但你其實很聰明,我想你是在深思熟慮之下對我講出今天那番話的。我非常開心。我也是希望能夠盡量讓你了解我的狀況,才提筆寫下這些事。要我立刻不去想「又讓你顧慮我了」很困難,但我會盡量努力讓自己自然地跟你撒嬌……撒嬌還要努力,會不會很奇怪?但我會加油的。今後多多指教嘍!
  
  那時候的妳,過得是否幸福呢?
  我究竟為妳做了些什麼,透子?
  
  *
  
  隔天一月十三日。今晚交換筆記的另一端將會是八月二日。就我的記憶,筆記在祭典後就被放置在二十一號櫃子。時間是晚上十點左右。我記得透子寫了長長的內容後,叮嚀我要到八月三日才可以看。那篇文章是關於她心臟的記述。我確實到了隔天才去拿筆記,並以嚴肅的心情讀了它。
  十四日早上十點左右──換言之對方是八月二日晚間十點──這是筆記確實在她手上的一個最近的時間點。假設她並未發現我寫的內容,四年前的我是在八月三日早上之後才去看筆記,在那之前擦掉就不會被看見了。再說要是筆記根本沒有跟過去相繫了,也就無須擔心。總之我想盡快確認,這本筆記是否還聯繫著四年前的透子,以及過去是否真的沒有在我們的交流之下改變。
  
  十三日晚上多仁打了通電話來。至今我都沒有接,不過在峰北鎮和多仁談過之後,實在沒有辦法視而不見了。
  「你好。」
  『喔,接了接了。我想說你是否平安到達了。』
  我在第三聲鈴響時按下通話鍵,於是揚聲器的另一端傳來了多仁的聲音。明明是熟人的聲音,透過電話聽起來卻像是陌生人,八成是因為我不習慣講電話吧。
  「要確認我是否平安,昨天就該打過來啊。」
  我是昨天抵達東京的。
  『我也有很多事要處理嘛。總之你沒事就好。』
  我從多仁的語調中,察覺他略顯憂慮。
  「……我回去的時候還是一臉蒼白嗎?」
  到車站來送我一程的人是多仁和須藤。
  『嗯,總覺得還是想不開的樣子。畢竟是我打出「來給葵學姊上柱香」這張王牌叫你回來的,萬一你之後自殺的話我會良心不安的。』
  最後一句的語氣像是在開玩笑,不過感覺是刻意說的。
  「我不會去死啦。」
  我簡短回答道。
  「我只是在想點事情罷了。」
  回東京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筆記的事情。思考是否有可能透過疑似和過去相繫的筆記,來改變過去。
  「……我說啊,多仁。」
  我有自覺到自己是在問蠢話。
  『嗯?』
  「這只是個假設……如果能夠改變過去,你會怎麼做?」
  『喂喂喂,你果然還是在鑽牛角尖嘛。你想開發時光機嗎?但你是文組的吧?』
  「我沒有那麼想,而且理組的也做不到。這只是個比喻啦。」
  『相對論不是就在講那個的嗎?』
  「天曉得。你去問須藤看看?」
  他應該有在高中時期學過物理才對。雖然我不認為高中會學相對論。
  『那傢伙會做的頂多只有炒麵啦。』
  多仁笑道。確實如此沒錯。須藤做的炒麵十分美味,比起不曉得做不做得出來的時光機要來得有益許多,能夠讓人們獲得幸福。
  『改變過去啊……那樣做不是會引發時間悖論,不太妙嗎?我也不太清楚就是。』
  你想想,就是那個──多仁略微壓低了語調說道。
  『……改變過去之後,未來的自己可能會消失──諸如此類的說法。』
  「嗯,的確有這種說法。」
  所謂弒親悖論,是指來自未來的孩子殺死自己的父母(甚或祖父)所產生的狀況,為代表性的時間悖論之一。孩子回到過去殺死父母,如此一來,未來那孩子──亦即進行了時光旅行的殺人犯理所當然地不會誕生。然而,既然殺人犯不會來到世上,他的父母根本就不會死。那麼,來自未來的人究竟是誰?所以理論上並不成立。
  『對,就是那個。所以人家才會說時光旅行辦不到嘛?』
  確實如此。不過,這種程度的事情,前人早已料想到了。
  「也有好幾個不會產生悖論的解釋喔。」
  『比方說?』
  「比方說……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平行世界論了吧?」
  這個解釋是,藉由時光旅行所回到的過去,其實並非自己原本身處的世界,而是平行世界的過去。所以殺死那個世界的父母,自己也不會消失。當然在這種狀況下,那個世界未來的自己會消失。
  「其他還有,即使回到過去也無法改變一切的說法。」
  在這種情形之下,就算回到過去也會受到某種力量阻撓,絕對無法殺死父母。妨礙的力量將會作用於試圖改變過去的行為。因果律會保護父母,讓巧合般的幸運接二連三地發生。
  『你真清楚耶。原來你喜歡科幻作品嗎?』
  「就跟一般人差不多。」
  雖然是透子告訴我的。
  『你那知識量根本就不尋常啦。』
  多仁在電話另一頭笑道。
  『嗯……這個嘛,回到你一開始的問題,如果是我的話,並不會想改變過去吧。』
  「為什麼?」
  居然問為什麼啊──感覺多仁皺起了眉頭。
  『否定過去就是否定現在吧?因為現在是受到過去影響。可是我覺得啊,「現在」不好的地方可以在「現在」改善,不用改變過去也行。』
  「就算重要的人死去了也是?」
  我不小心透露了真心話,但多仁的語調完全沒有改變。
  『葵學姊過世這件事情,當然不回到過去是改變不了的啦。可是你覺得「現在」不好,並不是因為她不在了。而是你無論過了多久都一臉死氣沉沉,無法振作起來。這毛病是「現在」可以改善的喔。』
  大概是認為多仁這番話是正確的,所以我無言以對。我的腦中浮現了透子用力點頭附和的身影。
  『我不會叫你忘掉葵學姊,反而該說別忘記她,要永遠記得她。但你也差不多該和她道別了啦。你一直戀戀不捨下去,她也沒辦法成佛吧。』
  就這樣嘍,我會再打給你的──多仁說完這句話便掛斷了電話。
  或許多仁說的沒錯──我如此心想,同時放下手機。
  那本交換筆記,是我的眷戀聯繫到了四年前嗎?努力忘記透子、努力不去想她,自以為有拚命割捨,結果卻絲毫未曾斬斷的眷戀──在我回到故鄉的那一剎那,就全都連接起來了,簡直像是詛咒一般。
  
  *
  
  祭典的狀況怎麼樣了呢?
  
  這是我在十四日十點左右寫下的句子,結果杳無回音。到了中午之後我就會把它擦掉。我和過去的聯繫果然已經斷了嗎?因為我離開了峰北鎮?或許也有可能只是透子沒發現,但我隱隱約約覺得是失去聯繫了。
  一想到今天透子會和四年前的我接吻,心裡頭的感覺就怪怪的。明明同樣都是我,卻不覺得四年前的我是自己。我之所以會心想「早知道就叫透子不要去祭典了」,除了後悔讓改變過去的機會溜掉之外──還隱含了如假包換的些微嫉妒。
  透子要是沒有跟我交往,或許就不會死了。然而若是我沒有跟透子交往,現在也不會萌生這樣的感情,根本不會有改變過去的念頭……到頭來這也算是一種時間悖論嗎?
  到了隔天。我雖然有到大學上課,不過無法好好集中精神聽講,於是中途溜出來,在校園內的自助餐廳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一段時間。一月的冷風在露天座位打轉著。不曉得從哪一座布告欄上頭掉落的社團招生傳單,隨風團團舞動著。餐廳的玻璃窗上頭,映照著一張毫無生氣的臉孔,模樣有如亡靈一般。我花了十秒才發現那是自己的臉。
  我有對多仁說「我不會去死」。這並非謊言,但是不能說我不曾有尋死的念頭。
  兩年前來到東京後,我獨處的時間變多了。峰北鎮、多仁、須藤、透子的家──我明明就是為了割捨、遺忘這些東西才千里迢迢來到遠方,然而當我孤零零地坐在八王子的三坪套房時,我的意識卻淨是想撈出塵封在記憶深處中和她相處的回憶。不對、不是那樣、住手──這種時候我會打開不喜歡的恐怖片來看。就算會夢到那些東西,總比睡不著要好。但在這招也無效的時候──我便會思考死亡這件事。我並不是企圖自殺,只是茫茫然地思索死亡,會讓我的內心很神奇地冷靜下來。在這種思維日積月累之下,明明我並沒有自殺的企圖,也並非罹患了絕症,卻有種愈來愈接近死亡的感受。或許是我害死了透子這份罪惡感,只有在這時會莫名地舒暢。
  現在的我不好的地方,可以在現在改善。
  多仁雖然這麼說,但我還是無法認同。改變過去,重新打造一個透子沒有死去的未來──除此之外,我沒辦法想像自己打從心底歡笑的未來。
  回到家之後打開筆記,這個念頭愈發強烈。
  透子寫的回覆來了。
  
  八月四日。
  山口先生:
  前陣子謝謝你。我去祭典回來了!幸好有去,我玩得非常高興。
  然後,昨天確實發生了地震。我嚇醒後滾到了床下。你真的是未來人呢。
  
  明明是我自己報上的名號,被她稱作山口先生卻只有滿滿的突兀感。
  地震屬於天災,我略加干涉八成不會造成歷史改變,所以這份情報算不上太有用。重要的是,祭典後發生的事情是否和四年前的結果相同。
  
  一月十五日。
  葵小姐:
  看妳在祭典玩得高興真是太好了。妳和學弟的感情是否變得更好了呢?
  
  想不到……學弟竟然跟我告白了!我嚇了一跳。平常總是酷酷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他,說出來的話語都好帥氣,讓我倍感驚訝,不過我非常開心。
  
  妳回應他了嗎?
  
  是的,我們決定交往了……這件事該不會早已寫在你那邊的筆記上了吧?好令人害臊……真的真的請你不要看得太仔細喔。
  
  透子的字裡行間流露著情感。四年前也是這樣。「很開心和我交往」這件事我也應該要感到高興才是,果然因為她交往的對象是四年前的我,才會悶悶不樂嗎?
  
  這樣啊,恭喜妳了。
  
  我做出了似乎頗冷漠的回應後,暫且闔上了本子。
  接下來才是正題。要改變過去,就不能讓她採取和四年前相同的行動。將她死亡的事實抹去的當下,會產生無從阻止的時間悖論,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盡量不要改變其他事情。那麼,要改變的歷史分歧點就只有一個。
  僅僅一個。只要改變它,透子就不會死。那對世界而言不過是個枝微末節的變更,這點小事應該可以被允許吧?
  多仁的話語仍殘留在我耳朵深處,不過我置若罔聞。我再次打開本子,將筆尖抵在紙上。
  我猶豫了一會兒後才開始動筆。
  
  葵小姐,請妳仔細聽我說──
  
  
  
  
  過去―4
  
  
  葵學姊──透子確實很任性。應該說,她最初恐怕是在刻意扮演著任性的樣子。大概自己也不曉得該依賴我到何種程度吧。她有如在測試我倆一般,屢次強人所難。我則是堅毅地陪她解決那些難題──具體來說,像是打著試膽的名義潛入深夜的學校、一同吃蘇打冰棒直到中獎,還有……一口乾掉整瓶假彈珠汽水。這讓我們都猛烈地嗆到了。
  我一開始覺得她的想法真是孩子氣,不過立刻就轉念,想說透子可能至今都沒做過這些事吧。她接受……那場手術是在幼稚園的時候。之所以淨是做出幼稚的提議,一定是在完成那個時期沒有達成的願望。所以我盡可能地不反對她的任性提議,陪她做那些事情。
  另一方面,我也開始對一些細節繃緊神經。像是不要在她附近使用手機、腳步刻意放得極為緩慢──這樣說不太好,不過簡單來講就是降低等級配合透子。雖然透子笑說「那樣的等級比我還低啦」,我仍然神經質地注意著那些狀況,好似我才是裝了心律調節器的人一樣。直到祭典前明明都還是個普通的女孩子……雖然我如此心想,不過深入了解她病情的現在,我則是把透子當成纖細的玻璃工藝品一般呵護著。
  想盡量過著與常人無異的生活──交往前就聽她這麼說過。然而,這個世界上充斥著各種源源不絕的電波──比方搭電車時,或是走在人潮洶湧之處。即使並非那樣,要是不小心被別人的手肘、包包的邊角撞到她的心律調節器,導致機器產生異常的話──雖然透子依然笑著說「這東西沒那麼不堪啦」,但它埋設在較淺的位置,從皮膚上就清楚摸得出堅硬的手感。更何況透子的體型又嬌小,一般大人的手肘正好會碰撞到她胸部一帶。
  所以我會盡量走在透子左前方為她抵禦外界干擾,不過有一天透子發現了這件事,於是加快腳步來到我的左側。
  「我們牽手吧。」
  然後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從此之後,透子再也不讓我走在她左側了。
  「過度保護。這樣好像老媽一樣。」
  透子鼓著臉頰說道。
  「至少讓我這樣保護妳好嗎?」
  「我希望你保護的時候會說喔。我並不需要褓姆。」
  「我並沒有那個意思……」
  「我知道。可是你把我當作玻璃般對待,反而會讓我感到疲憊。」
  我覺得透子的心臟確實像玻璃般脆弱,但她也有頑固的一面,遲遲不退讓。我想尊重她期盼過著正常生活的心情,同時也確實覺得應該好好保護她才行。我有好一陣子夾在這兩種思緒當中,左右為難。
  我們還有另一件意見衝突,就是交換筆記。我認為已經沒有必要寫了。我們只要實際出來見面就好,在家的話也可以打電話,不過透子主張想要繼續寫。實際上這或許是男女生之間價值觀的衝突。結果,就在透子一句話之下,這件事我也折服了。
  「要是現在不寫了,以後哪一天回顧時,看起來會像終點一樣嘛。」
  這裡不如說是我們的起點吧?透子露出滿面笑容說道,我便屈服在那張最強的笑容之下了。
  「只要有一方繼續寫,另一方一定得寫回應喔。」
  她還要我如此約法三章。我說「這樣不就永遠沒完沒了了」,於是她笑道「我才不會讓它結束呢」。結果我們到了暑假的後半段,仍然偶爾會在站前置物櫃交換著自己毫不保留的坦率話語。
  
  八月中旬即將邁入尾聲之際,透子邀我到她家去。我到過她家好幾次,不過這還是第一次進去。我向已漸漸熟識的優香理伯母打過招呼後,穿過走廊來到她的房間。她的房間很亂──我總算明白她老是找不到東西而遲到的理由了──但透子卻是毫不害臊地讓我入內。房裡有股肥皂──透子的香味。書架上除了少女漫畫,還有幾本看似科幻小說的作品排在一起,令我感到意外。
  「原來妳喜歡科幻作品嗎?」
  「還滿喜歡的。時光旅行的故事很有趣喔。」
  「喔喔。就是什麼時間悖論云云的嗎?」
  「嗯。成吾你知道弒親悖論嗎?」
  「若回到過去殺死父母,下手的自己將不會在未來誕生,但就結果而言父母並不會被殺死,如此一來自己就會在未來誕生──是這樣一個鬼打牆的東西對吧?」
  「沒錯。正是因為這點,所以人家說時光旅行不可能實現。」
  不過呢,有解套的方式喔──透子豎起食指說道。
  有種說法是,穿越時空來到的地方,其實是平行世界的過去。
  另一種說法是,時光旅行的事實本身已經包含在歷史當中了。
  還有的說法是,即使回到過去也會受到某種力量阻撓,絕對無法改變過去。
  透子帶著有些得意的表情,替我解釋這些解套方式。
  「若是能夠改變過去,你會想怎麼做呢?」
  「我嗎?嗯……我對現況沒有什麼不滿,但要是能夠調查未來的考題再回到過去,或許就可以擺脫不及格boys的稱號了吧……」
  「這要靠你自己脫離啦。」
  「那妳呢?」
  「我……」
  我瞟了一下她的臉色。透子一定有許多想要改變的事物吧……
  「我也沒什麼不滿,所以不會想改變過去。」
  「……真的?」
  「你在懷疑什麼呀?心臟的問題是與生俱來的,我根本束手無策。要是抱有不想被生下來的念頭,那就真的變成弒親悖論了。我認為自己能生在世上實在太好了。」
  透子露出了燦爛無比的笑容說道。
  「因為我遇見了你呀。」
  我想回點令人害臊的話語還以顏色,卻想不到什麼機靈的台詞。在這種時候,我絕對敵不過透子。透子是打從心底說出這句話,毫無半點挖苦或羞赧之色,所以我也無法打哈哈混過去。
  「……妳找我過來是要說什麼呢?」
  我頂多只能拋出話題藉以遮羞。她今天是有話要說才找我來的。
  「啊,對喔。」
  透子走向桌子拉開抽屜。
  「你看這個。」
  透子拿出了一個小小的金屬物體,其尺寸正好能容納在她小巧的手掌中。我立刻就想像得到那是什麼了。因為上頭帶有若干凝固的血跡。
  「我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第一次更換了心律調節器。這東西的電池壽命大約六、七年左右,但最後得把整個節律器換掉。這是我在幼稚園裝設,小五時取出的初代心律調節器。」
  我瞬間在腦中進行計算。小五加上六、七年的時間──就是高二或高三。
  「下星期我又要動交換手術了。現在裝設的機器壽命到了。」
  透子指著自己左胸略上方之處。我知道那一帶稍微突起,有個類似腫塊的部分。那邊的皮膚底下有個被稱作「囊袋」的空間,節律器就是放在那裡。然而實際上,我並不清楚裡頭的機械長什麼樣子。
  我不發一語地從透子掌心拿起舊的心律調節器。體內埋進這東西的時候,透子才五歲?還是六歲?它比想像中來得更沉重、更厚實。冰涼的金屬觸感像極了冰塊。相同的東西現在也埋設在透子體內嗎……?
  「總覺得好像改造人。」
  我喃喃說道,於是透子笑了。
  「你有資格說嗎?你總是把感情深深埋在心底,默默地行動著。」
  你遠比我像改造人啦──透子說。
  「割開先前的傷痕,將舊的節律器從導線拆下換上新的,確認動作無誤後,放回囊袋再縫合,手術就此結束。畢竟會施以局部麻醉,時間也大概只須一小時,是個只要在醫院住一晚的簡單手術喔。」
  「要在哪間醫院動刀呢?」
  「姆米谷的醫院實在沒辦法,所以會到遠一點的地方去。」
  「我也要去。」
  「不用啦。」
  透子微笑道。
  「才住一晚也用不著探病吧。只是那段期間見不到你,我想先和你說清楚。不然你馬上就會擔心。」
  「我當然會擔心。任誰都會擔心的。」
  「我明白,謝謝你。可是這真的不是什麼困難的手術,不要緊的。」
  透子從我手上拿走心律調節器,對著日光燈高高舉起。
  「你覺得這個有多重?」
  我回憶著拿在手上的感覺。
  「大概有……二十公克左右?」
  「真可惜,是二十一公克。」
  透子再次將它放到我的手中。聽到它的重量之後再拿,感覺好像就沒那麼重了。
  「你知道嗎?聽說人類的靈魂是二十一公克重呢。」
  透子一臉惡作劇般的說些什麼時,大半都是在想些幼稚的事情。
  「……那個說法毫無可信度啊。」
  美國有一位名叫麥克杜格爾的醫師,他在人臨死之際測量體重時,發現死後與生前會產生四分之三盎司(約二十一公克)的差異,於是便提倡這是靈魂的重量──這件事我也知道。由於整個實驗欠缺可信度,應該沒有受到科學界承認才是。
  「我知道。但我的靈魂就在這兒,所以我覺得它有二十一公克重。」
  「這樣子……」
  「很奇怪?」
  「是很奇怪。畢竟那是人類製造出來的東西,並不是妳身體的一部分。」
  「那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沒錯。所以──」
  我想將心律調節器還給透子,但被她制止了下來。
  「所以我希望你收著它。」
  至此我才終於發現,透子的手在顫抖著。
  「……其實呀,無論何時我都很害怕接受手術。我會想『醫生要割開我的身體,放進這種異物嗎』這樣。即使那是為了保住我的性命……但也不是沒有產生併發症的可能性。」
  透子的眼瞳很罕見地蒙上了一層陰影。我不禁說道:
  「我果然還是要去醫院一趟。」
  透子搖了搖頭。
  「我不想被你看見我那種樣子。你都這麼顧慮我了,要是看到我在醫院的模樣,以後一定沒辦法再將我當成普通的女孩子看待吧。」
  「這種事情……」
  「你能夠斷定不會發生嗎?」
  我閉上了嘴。就算不是從旁觀看手術過程,要是看見透子躺在病床上吊著點滴或安裝心電圖的樣子──「啊,這女孩生病了」的印象會強烈烙印在腦海中。透子說她不想被我看到那副模樣。她希望今後仍能當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這次拜託你不要看。相對的,我希望你拿著那顆心律調節器,為我祈禱手術順利完成。」
  我緊握著手中的金屬塊。
  「這樣會很任性嗎?」
  透子的臉上僅是浮現了淡淡微笑。
  我們默不作聲地四目相交好幾秒鐘。透子並沒有移開目光,看來不是逞強。
  「……我知道了。」
  我先移開了目光說道。
  「謝謝你。」
  透子一副雙腳無力的樣子,一屁股坐在床上。
  「噯,成吾。你再順便聽我一個任性的請求吧。」
  「什麼?」
  透子的雙眼眨呀眨的。
  「那個呀……手術結束後,我想到海邊去。」
  我也眨了眨眼。
  「海邊?」
  透子的雙眼頓時熠熠生輝。
  「之前我跟你說過,我一次也沒有去過海邊對吧?我想去那兒看看。我想聽聽看真正的海潮聲。」
  我們在學校圖書室旁的販賣機喝了兩瓶假彈珠汽水。搖晃瓶身就會聽見的唰唰聲,透子將它比喻為海潮聲。那比我所知的海潮聲美麗動人許多,是來來去去的波浪聲。
  ──我才不要只是看呢。
  我對沒去過海邊的透子說,去一趟不就得了。還有「不用下海去,光看也好啊」。
  ──我才不要。
  她確實是這麼說的。
  「海邊根本沒啥好的。現在還會有水母出沒。」
  「那也沒關係。我就是想去。」
  我面帶苦笑地點了點頭。現在的任性話要比剛剛的還可愛許多。這種任性話來多少我都聽。
  「我知道了,就去吧。」
  「太好了!拆線前我都不能泡水,所以要等手術後一個星期。到時暑假也差不多都要結束了,可以嗎?」
  「可以啊。隨時都行。」
  透子忽地蹙起了眉頭。
  「……總覺得你從剛剛開始就沒在說敬語。」
  我笑道:
  「因為妳淨是說些蠢話,我已經沒辦法把妳當成大姊姊看待了。」
  「咦咦~真過分耶。人家比你大兩歲呢!」
  「妳不讓自己的言行舉止符合年齡,我就不對妳說敬語。」
  「感覺你愈來愈傲慢了──嘿!」
  透子猛然拉住我的雙手,將我扯倒在床上。我連放聲大叫的時間都沒有。等我回過神來,發現透子的臉龐就近在眼前。我們的雙唇又啾一聲重疊在一起。
  「呵呵呵呵。」
  透子發出了惡作劇般的笑聲。
  「……妳在笑什麼?」
  「沒有啦。只是我原本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做這種事情。」
  「這種事情?」
  「就是有個心上人,和對方接吻還有互相擁抱之類的。」
  透子說著說著將雙臂環繞到我的身後,再將頭靠在我的胸膛上。
  「……妳在做什麼?」
  「模仿撒嬌的孩子。」
  「這不是模仿,根本就是發自內心的舉止吧。」
  「嗯──」
  透子的頭猛鑽了過來,隨即我的胸口有股肥皂的香味飄散了上來。雖然我只看得到透子的髮旋,不過猜想她應該滿臉通紅吧。我環抱著透子纖細的身體,好似碰觸玻璃藝品般的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我呀,一直很討厭自己個子矮。」
  我的懷中傳來如此的呢喃聲。
  「可是現在,我很慶幸自己個子不高。」
  「為什麼?」
  「因為當你將我擁在懷裡的時候,就看不到我的表情了。」
  「這是怎樣?」
  「我現在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噁心,笑得都合不攏嘴了。」
  這和遮羞似乎有點不同。
  「還有呀,要是我個子很高,或許那天你就不會來跟我攀談了。」
  「……嗯。好險我有一百七十公分。」
  沒錯。
  我們在圖書室初次邂逅那時,我是想幫她拿高處的書,才會和透子攀談的。記得我們……身高差距二十一公分。對喔,這個數字也是二十一。這麼說來,置物櫃同樣是二十一號。雖然並沒有特別的意義就是。而且我們的身高差距已經變成二十二了。
  「所以很謝謝你喔,成吾。」
  透子喃喃說完後,環繞著我的手便加強了力道。這樣的她顯得十分惹人憐愛,我為了遮羞而搔了搔她的腋下,於是透子發出了前所未有的高亢笑聲。
  
  *
  
  我靜悄悄地走出了房間,以免吵醒熟睡的透子。關上門之後我才赫然發現T恤的胸口濕濕的,然後忍住再次開啟房門的衝動。
  我從未見過她淚濕衣襟的樣子。
  透子八成是個愛哭鬼。我看過她好幾次泫然欲泣的模樣。她應該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只是在他人面前總是忍耐著,絕對不讓自己在人前掉淚。堅決不展現自己脆弱之處這點,和她不希望我到醫院去,是基於同樣的信念吧。明知會清楚留下淚痕,卻仍在某人的胸膛裡哭泣,以她的個性而言這一定是在撒嬌示弱了。
  當我要穿過走廊時,看見緣廊上的搖椅有個人影。那人有著滿頭白髮、滿是皺紋的手臂,還駝著背……明明年事已高,但不曉得是耳朵靈敏抑或是直覺,對方像是發現了我的存在似的,轉過頭來瞪大了雙眼。
  那人的眼瞳好似漂亮的彈珠一般。和其他身體部位相比,只有眼瞳顯得異常年輕,而且像極了透子。
  「哎呀……你是哪位?」
  這個人說話相當緩慢,不過聲音卻很清楚。
  「啊……呃,打擾了。我是透子學姊的學弟……」
  老婦人露出了微笑,使得滿是皺紋的臉龐變得更皺了。
  「啊,是透子的。還真年輕呢。你今年幾歲了?」
  「呃,我十六歲。今年要滿十七了。」
  距離我的生日還早。
  「這樣。那你跟透子差兩歲呢。是一年級的?」
  「不,我二年級。透子學姊她──」
  「哎呀,對呢。真糟糕,老人家就是健忘……對不起呀。透子十九歲了,不過一般高三學生才十八對吧。」
  「是的,沒錯。」
  我如此答道,隨後歪著頭表示不解。
  「恕我冒昧,請問您是……」
  「我是透子的祖母,叫我夏澄就可以了。我說,你有沒有時間呢?可以陪我聊一下嗎?」
  夏澄婆婆帶著滿面笑容對我招手。我猶豫了一會兒,之後走到夏澄婆婆身邊,坐在搖椅旁的小凳子上。夏澄婆婆指著那張對我而言有些太小的凳子,欣慰地說道:
  「這張凳子平時都是透子在坐的。那孩子最近不知怎地變得很擅長聆聽,和她待在一塊兒我就會滔滔不絕地說一堆多餘的事情,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時間倏地溜走了。」
  「是這樣啊。」
  「看你好像一臉意外的樣子呢。」
  「因為我所認識的她,非常喜歡說話。」
  反倒是我聆聽的時間要長得多。
  「這一定是因為她有很多事想讓你知道。女人原本就很愛說話,不論是我,或是透子亦然。原來如此,可能是因為你聽她述說了許多事情,她在和我說話時才會變得擅於聆聽呢。」
  夏澄婆婆再次露出淺淺的微笑,她的臉龐果然和透子略微神似。她在夏日的陽光當中,被一股不可思議的金色光芒所包圍著。人在身邊的我,也被令人心蕩神馳的暖意籠罩著。
  在午後的風兒吹拂之下,吊掛在緣廊的風鈴忙不迭停地發出聲響。停在庭院紫薇花上的寒蟬、通過家門前的小貨車、遠在天邊的噴射機引擎聲……我抬頭一望,看見飛機雲在藍天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夏天的庭院裡則是雜草叢生。藍、白、綠──我認為這就是夏天的顏色。
  當我茫茫然地眺望著在雜草上跳動的蚱蜢時,夏澄婆婆忽然嘻嘻笑道:
  「你真的很沉默寡言呢。」
  「啊,不好意思。」
  「不會,這是好事。從我們口中說出來的話語,是有其力量的。那叫作言靈。寡言的人八成是天生就知道這件事,所以不會多嘴多舌。」
  「不,我大概沒有那種想法……」
  「你還很正直呢。難怪透子會被你吸引。」
  夏澄婆婆露出了惡作劇般的笑容。感覺這表情在哪裡見過。
  「你已經知道了透子心臟的事情嗎?」
  「這個……是的。」
  「這樣。那麼也知道手術的事情了?」
  「我剛剛聽說了。」
  我可能將不安的神色表露在臉上了。
  「你的表情不用那麼凝重,那不是什麼困難的手術。」
  夏澄婆婆眼尖地察覺了我的情緒而說道。
  「她也這麼說。然而她也說自己很害怕。」
  「也是呢。那孩子活得遠比我這個老太婆更接近死亡。人哪,年紀一大就會開始思考死亡的事情,而愈是思考便會愈加接近它。這是非常自然的道理。」
  夏澄婆婆的目光看似望著飛機雲,不過八成在瞭望著更遠的地方吧。活到這等歲數……過世的朋友一定遠比在世的多吧。
  「那孩子年紀輕輕的就想太多死亡的事情了,這實在太悲傷了。即使不會對身體壽命造成影響,心靈的壽命也會縮短。」
  夏澄婆婆看了我的臉。
  「不過,心靈的壽命和身體不同,可以延長的喔。方法非常簡單,你知道嗎?」
  「……常保笑容?」
  見到她掛著微笑的臉龐,我倏地脫口而出。
  「沒錯,就是要笑,還有就是要哭。近來那孩子,這兩種情緒反應都變得頗為自然了。」
  是這樣嗎?我不是很清楚。不過既然夏澄婆婆這麼說,那就沒錯了吧。
  「體弱多病的人必須要有堅毅的內心才行。依偎在旁的人也是一樣。你也要堅強起來,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讓心靈的壽命縮短喔。」
  隨後,夏澄婆婆略微皺起眉頭,臉上露出苦笑。
  「對不起呀,話題變得這麼沉重。我只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家,你不要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她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
  
  *
  
  八月二十二日。透子手術當天,我為了上所剩無幾的輔導課而來到學校。緊握著心律調節器,我就覺得手心有某種東西在跳動著。那並非是我的脈動,可能是現在人在醫院更換心律調節器的透子的心跳。一想到這東西曾經埋在透子體內,它的重量便一鼓作氣地沉重了起來,實在無法令人相信只有二十一公克。無庸置疑是塊粗糙金屬的它十分堅固,看起來完全不像精密機械,有如改造人不知毀損為何物的心臟一般。
  脆弱的並不是心律調節器。
  而是透子。
  這個早已明白的事實,讓我注意到了──不對,是「自以為明白,其實一無所知」讓我察覺到的嗎?我並不是在顧慮透子,而是心律調節器。我害怕機械會損壞,然而實際上它卻做得如此結實。相較之下,若要說到我懷裡的透子軀體有多麼纖細──那麼她的心臟究竟有多麼微小、多麼輕盈呢?據說人類的心臟一般是兩百到三百公克左右,遠比二十一公克的心律調節器還要碩大沉重。但我想像著透子的狀況時,總是不禁在腦中描繪起比心律調節器要來得小的心臟。
  我握著機械的手不知不覺地施力,緊握著這種東西根本無法專心,所以輔導課的內容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雖然我平時就不怎麼專心,但今天真的完全沒辦法。腦中寫筆記的筆已經沒水了,無論寫什麼都是一片空白。現實裡的筆記亦然,時間再怎麼流逝都填不滿。
  我後知後覺地感到顫慄。
  對於戀人患有心臟病這件事。
  夏日祭典那天,她向我坦承自己裝有心律調節器。當時我覺得她很正常,旁人根本看不出來。之後聽她詳述病情,才重新認知到那機械比我想像得還重要。不過──我八成並未真正理解她所患的病究竟有什麼含義。要是我理解的話,內心一定不會因為拿到真正的心律調節器便如此動搖。
  她告訴我自己要接受更換心律調節器的手術一事,並將舊的機械託付給我,然後我和夏澄婆婆談了一番的現在──實際感受正慢慢侵蝕著我的內心。並非機械本身,透子受機械所保護的心臟才是脆弱的東西。
  麥克杜格爾博士說靈魂的重量是二十一公克,不過我想那大概因人而異。就如同每個人的心臟大小都不一樣。透子的靈魂肯定要比普通人來得沉重許多。事到如今我才為那份重量而顫抖不已。
  
  當天,透子親自打電話來通知我手術平安完成了。她似乎是在我洗澡時打公共電話過來的,聽到語音信箱的聲音是一如以往的她,讓我鬆了口氣。
  既然是公共電話,代表她是從醫院大廳打來的吧。打到醫院櫃台說不定能請護理人員轉接給她,不過時間也晚了,我還是決定把回應寫在交換筆記上。
  我將手機拋在桌上,於是它喀一聲地碰到了心律調節器。我連忙想讓機械遠離手機而伸出了手,結果卻撞到了它。彈飛到地板上的心律調節器發出了一聲沉重的聲響。我以顫抖的手撿起了它。已經沒電的心律調節器形同單純的金屬塊。不論是靠近手機或是掉在地上都沒有任何意義。
  然而,這東西可說是一個臟器也不為過。
  我幾乎要吶喊出聲。
  我毫無意義地胡亂抓撓自己的左胸。
  為何?為何?為什麼?
  為什麼透子的心臟得背負如此沉重的負擔?明明還有更多討人厭的壞傢伙。讓那些應該遭天譴的人還有人渣去吃苦頭就好了,為什麼像透子這種──溫柔且理應獲得救贖的人會受到如此折磨?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猛力揍了一下牆壁。
  吵死了──老姊的聲音從隔壁房傳來。我才不管咧。吵一點又怎樣?透子今天可是忍受了更難熬的手術啊。
  
  *
  
  隔天我到了醫院去。優香理伯母說「方便的話我們一起去接她吧」,開車載我一同前往。夏澄婆婆留在家裡看家,而透子的父親似乎已經到醫院了。
  父親。這麼說來,我還沒有和她父親碰過面。
  悶悶不樂的我比起往常要來得更加沉默。雖然知道優香理伯母在跟我說話,我的回應卻心不在焉。
  夏日的天空在車窗外頭流逝。
  夏天已經接近尾聲了。
  空中有一道淡淡的飛機雲。
  一想到暑假即將過完,我的內心深處便莫名有種痙攣的感覺。夏天的藍色,過了八月中旬後會顯得更加鮮豔。然而,無論是鈷藍的天空、土耳其藍的大海,以及地平線藍的冰淇淋──一旦季節結束,那些鮮豔的藍色,就會彷彿像是被秋天的群青色吸收掉般褪去風華,離開到遙遠的地方。有如彼此事先說好要劃清界線一樣。
  我忽然覺得,八月的尾聲之所以會令人感到惆悵,大概是有許多事物同時告終的關係吧。暑假結束、甲子園打完、蟬鳴聲不再、積雨雲消失、向日葵枯萎、小孩子要從鄉下回到都市、靈魂將從陽間回到陰間。
  某種事物告一段落,就表示它要結束了。
  所以八月的尾聲,一定像極了世界末日。
  
  透子的病房在住院大樓三樓。病房前有個穿西裝戴眼鏡、長相凶神惡煞的男子站在那裡。他一見到優香理伯母靠近便微微點了個頭,隨後以銳利的視線望向我。
  「他是渡成吾,透子的男朋友。」
  優香理伯母以直截了當的方式介紹我,讓我錯過了自我介紹的機會,不過伯父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靜靜地低頭致意。
  「對不起喔,他是個不愛說話的人。」
  語畢,優香理伯母瞇細了雙眼。伯父聞言只是聳了聳肩,看來確實很寡言的樣子。聽到那樣的介紹方式卻沒有任何表示,這樣也怪可怕的。
  「透子呢?」
  「我正想進去時她要我再等一下,東摸摸西弄弄搞了三十分鐘。」
  伯父傻眼地抱怨道。我也知道透子不擅長收拾。雖然有種「不過才住院一天,到底有什麼好整理的?」的感覺。
  「透子,媽媽來了。我們差不多要進去了。」
  不等透子回應,伯父便拉開了房門,不顧透子的反駁逕自入內。
  房裡空無一物,心電圖監視器和點滴都被撤走了。從窗簾敞開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一片蔚藍的天空。這裡彷彿就像是畫裡會出現的典型簡潔空間。
  「為什麼成吾會在這裡呀!」
  還想說怎麼會有慘叫般的聲音,結果是透子一臉駭人地指著我。看到她的樣貌和住院前沒有兩樣,我放下了心來。不過想當然,她左肩根部有著血淋淋的傷口。
  「是優香理伯母邀我過來的。」
  透子轉頭瞪向優香理伯母。
  「媽!」
  「我以為妳想早點見到他。」
  「我明明說過不想在醫院見到他的嘛!」
  「點滴和心電圖都做完了,讓他看到妳精神奕奕的樣子有什麼關係?好了,快點收一收出來吧。也要考慮一下院方的狀況。」
  「這裡是醫院,小聲點。」
  被父親勸誡的透子,依然瞪向了我。
  「我都叫你不要來了。」
  「抱歉,我迫不及待。」
  「我從昨天開始就沒洗澡呀。」
  優香理伯母代替鬧著彆扭的透子俐落地打包行李,並開口催促透子之後,兩人先一步離開了病房。
  我打算隨後跟上,這時有隻大手落在我的肩上叫住了我。病房裡只剩下一個人了。
  「成吾。」
  他的聲音很低沉,聽起來像怒火中燒。再怎麼說都應該是我多心了,不過總聽不出善意。我戰戰兢兢地轉過身,看到伯父面無表情地佇立在那裡。
  「可以跟你稍微談談嗎?」
  
  回到峰北鎮時已經是中午了。透子說她想吃拉麵,所以我們請伯母在高中附近放我們下車。優香理伯母臉上帶著笑容,不過伯父依然面無表情。一直到車子離去後,緊繃的氣氛才得以舒緩下來。
  我們走向我常和多仁一塊兒來吃的拉麵店,點了兩碗普通的拉麵。
  「透子,妳可以正常飲食了嗎?」
  「完全沒問題。反倒是在醫院都沒能吃到一些像樣的東西,我肚子好餓。」
  透子悠哉地說道。
  拉麵立刻就端了上來。我們雙手合十說「我要開動了」之後,便匆匆扳開免洗筷享用著麵條。我們好一陣子都沒有交談。明明我並不是那麼有胃口,麵條放進嘴裡後還是很不可思議地一口接著一口。仔細想想,我從昨天就沒有好好吃過東西。早知道點大碗的就好了──我有些後悔。
  「你和我爸說了些什麼?」
  咬著叉燒肉的我猛烈地嗆到了。透子正看著我這邊。
  「你們兩個單獨留在病房裡對吧?他對你說了什麼?感覺車裡的氣氛也很微妙。」
  「……就稍微談了一下妳心臟的事情。」
  雖然我們那段時間聊得頗深入,難以說是「稍微」。
  「他說什麼呢?」
  我默默地吸著拉麵,企圖逃避透子的追問。
  
  *
  
  「你認為透子是個病人嗎?」
  伯父劈頭就問這句話。我搞不清楚他提問的意圖。我甚至覺得,要在一個父親面前斷定他女兒是不是病人,回答得不好可能會被揍呢。
  「是的。」
  我勉強擠出了這句回答。
  「這樣啊。」
  伯父的雙眼相當沉靜。當我戰戰兢兢地心想是不是回答錯了的時候,他往窗戶的方向走去,腳下皮鞋的鞋跟喀喀作響。
  「正確來說,要把她當作身障者對待才是。透子持有一級身障手冊。不過她本人絕對不想被別人看到,也不會在你或是班上同學面前拿出來吧。」
  「身障……」
  透子確實很討厭那樣,她希望我將她視為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對待。透子平常總是這麼說。
  「儘管如此,那孩子的體內裝設著心律調節器卻是不爭的事實。無論她本人想讓自己的行為舉止看起來多麼正常,也不可能抹消埋藏在皮膚底下那顆機械的存在。」
  這番話聽來嚴厲,卻也相當現實。夏澄婆婆說,寡言的人知道話語有其力量。她是透子的祖母,所以眼前的伯父就是夏澄婆婆的兒子了。我心想,那句話說的該不會就是他吧?
  「我也一樣,到現在仍然不曉得該怎麼對待那孩子。」
  伯父看著窗外。夏日徐風從微微開啟的窗戶縫隙吹入,輕輕搖晃著窗簾。風兒將遠處的警笛聲、汽車喇叭聲,還有風聲送了進來。明明醫院裡有許多人在,但幾乎是鴉雀無聲;反倒是沒什麼人影的外頭,聲音卻聽得很清楚,真是不可思議。
  「我不曉得該將她當作一個普通的女兒對待,還是視為患有身障的特別孩子保護。那孩子期盼著前者,但我也不知道那究竟對她好不好……我太太應該是希望盡量讓她隨心所欲。不過可以的話,縱使多少會有些不自由,我還是希望她能夠接受自己的殘缺之處,過著恰如其分的生活。那樣或許不開心,但應該比較輕鬆才是。身為一個父親,我不想要她吃苦。」
  我聽說他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實際上也覺得他看來不苟言笑。然而這時候,我感覺初次從這個人的眼中看見了困惑和躊躇。其實從昨天開始,這些情緒也一直鬱積在我的心中。
  「我想說,不知道你怎麼看呢?」
  伯父的視線朝向我。
  「……我……」
  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口乾舌燥。我清了清喉嚨,藉由唾液濕潤喉嚨。
  「老實說,和透子在一起的時候,我滿腦子都在留意她的心律調節器。比起她的身心狀況,更顧慮機械。前陣子我發現了這件事,於是感到愕然。我想說,這樣簡直像是把她當作改造人對待一樣。」
  伯父靜靜地點了點頭。
  「那並沒有錯。實際上,維持她生命的是人工打造出來的機械。」
  我搖搖頭說:
  「儘管如此,活著的人依然是透子,而不是心律調節器。我發現自己誤會了那點的時候,覺得非常可怕。保護機械並不怎麼困難,然而要保護透子……保護她的話……」
  換句話說,就是將她的性命交付在自己手上。
  只要透子體內還裝設著心律調節器,她的生命便幾乎不會受到心臟衰竭或心搏過緩所威脅。我也明白,那並不是那麼容易出狀況的機械。但是可能性隨時都存在著。而它出問題的機率,絕對比我要來得高多了。
  「……我沒有……信心。」
  「我也沒有。」
  伯父迅速地回答。
  「可能就是因為沒信心,所以我才想把那孩子當作一個病人、一個身障者對待。身為一個父親,這樣或許很沒出息就是了……」
  絕對沒有這回事。世上沒人能夠否定,一個父親祈求女兒長命百歲這份心情。
  「在你過來之前,我和透子稍微聊了一下。」
  不過是隔著病房的門扉──伯父露出苦笑。
  「我問她說,為什麼會把心臟的事情,告訴相遇不過短短數個月的你。」
  我的心臟猛地跳了一下。透子究竟是怎麼回答的呢?
  「那孩子至今從未告訴過別人自己心臟所擁有的缺陷。學校老師會在必要時刻向班上解釋她的狀況,同時也禁止同學深入詢問。就算有人不守規矩跑來問她,透子也完全不會跟對方說明。」
  隨著伯父接二連三吐露的話語,我感到愈來愈惶恐。
  「那麼她為什麼會告訴你呢──」
  該怎麼形容他這時候的表情才好?
  看似面帶微笑。
  又像帶著怒意。
  感覺似乎很傻眼,同時又可以接受的樣子。
  「她說,是因為覺得可以將性命託付給你。」
  伯父如是說。
  我感覺到某種東西沿著臉頰滑落而下。
  我稍微花了一點時間,才察覺那是眼淚。
  我的淚水潰堤而出。胸口有種像是抹布般被人用力扭緊的感覺。我並不是感到開心或感動,僅僅是淚水止不住罷了。
  我以袖子拭淚,這時一條手帕遞到了我的眼前。那條摺得很漂亮的手帕,上頭有瑞香花的圖案。
  「實際跟你見過面,我總覺得能夠了解透子為什麼這麼信任你了。」
  我抬起頭,發現透子的眼睛和伯父很像。夏澄婆婆也有相同的眼睛。他們三人的眼瞳都有如彈珠般澄澈透明。
  「今後我女兒也要拜託你了。希望你好好保護她,讓那孩子能夠過得像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一樣。」
  伯父說完,向我這個活不到他一半歲數的高中生低頭致意。這份心情,我可能一輩子都無法體會吧。女兒的心臟天生就有完全性房室傳導阻滯這種病的可能性,肯定低得微乎其微。儘管如此,我還是想要了解這份心情。縱使無法理解,我也強烈希望至少能夠替他完成心願。
  
  *
  
  「成吾?」
  面對尖聲催促著我的透子,我靜靜地答道:
  「那是男人之間的話題,不告訴妳。」
  「唔,這是怎樣?」
  「沒什麼大不了的啦。伯父只是跟我說『拜託了』而已。」
  「爸爸會這麼說?」
  「妳在懷疑什麼啊?」
  「……我以為他不會說這種話。」
  是嗎?就我來看,我反倒覺得他是會確實說出這種話的人。
  「哎呀,真是令人在意。你們究竟說了些什麼嘛?」
  「好了,別在意啦。我並沒有聽到透子令人害羞的往事之類的。」
  「我才沒有什麼害羞的往事啦!」
  「麵要糊掉嘍。」
  我將自己的碗公一掃而空,然後雙手合十說「多謝招待」。
  外頭一片晴空萬里。感覺眺望著一望無際的藍天,我內心的雲層也稍稍散去。
 楼主| 发表于 2019-1-3 16:23 | 显示全部楼层
  現在―5
  
  
  八月三十一日,請妳絕對不要到海邊去。
  
  透子看到這句簡短卻能夠改變歷史的決定性話語,回了一個率直的疑問。
  
  我將會到海邊去嗎?
  
  未來是這樣沒錯。
  
  為什麼不能去呢?我一次也沒有去過海邊,非常想去看看。
  
  這我知道。我也知道妳會在八月中旬提出想去海邊的要求。
  
  八月的海中會有水母出沒。妳在筆記裡寫說「被水母螫傷,吃足了苦頭」、「海邊根本不是什麼好東西」。看妳似乎很後悔,既然如此還是不要去比較好。
  
  當然,本子裡並沒有這麼寫。我究竟會在筆記裡頭說多少謊言呢?
  
  ……我知道了。可是這樣改變過去無所謂嗎?即使我這邊沒問題,也會對你那邊造成影響吧?像是時間悖論之類的……
  
  透子對科幻略有涉獵,這份擔憂很有她的風格。
  
  不要緊的。未來並沒有不到海邊去就會改變的重大事件。我跟妳保證。總之,請妳千萬不要到海邊去玩。
  
  不過是區區水母就要人家絕對別去海邊,這可能有點牽強,但知道正確──能否這麼說也很微妙──未來的人既然只有我,即使我說謊她也不可能知道。這份優勢儘管卑鄙,同時也令人不勝感激。
  
  知道了,我會照辦的。
  
  透子如此回應是在一月十五日,她那邊則是八月四日的事情。
  從那之後過了兩個多星期。然而,筆記本裡八月三十一日的內容仍一如往昔。換句話說,這意味著過去並沒有改變。
  二月二日,大學已經放春假了。筆記的另一頭,這時應該是八月二十二日。在這個暑假僅剩一個多星期的日子,透子要去動心律調節器的交換手術。沒記錯的話,透子是在手術前一週左右邀我到海邊去的。
  沒錯,四年前說想到海邊的人是透子。她說自己從未去過,很想聽聽看真正的海潮聲,所以約我在手術結束後一起去。當手術完成並且拆完線後,我們倆一塊兒到了海邊去。她在鄉下的靜謐小沙灘開心嬉戲的背影,如今我仍然記得。
  若是透子照我所說的打消到海邊的念頭,歷史應該早改變了才是。也就是說,她雖然那樣回答,肯定還是約了四年前的我到海邊玩。
  為什麼啊,透子?
  我焦躁地咬牙切齒,同時瞪著從那之後再也沒有隻字片語的筆記本,神經質地進進退退著自動筆芯。
  妳就那麼想去嗎?海邊根本不是多了不起的東西。和能夠活下去相比,不知道海邊為何物又怎麼樣──我之所以會抱有這種想法,一定是因為我去過海邊,同時也知曉未來。這種事情我當然清楚。透子她沒去過海邊,也不曉得未來的狀況。更重要的是,對她而言,我只是遙不可及的未來中一個可疑的山口先生,而在她身邊的人是四年前的我──亦即她的男朋友。會以哪邊為優先自然不言而喻。再說,單憑「水母」這個理由,根本不可能阻止她。
  乾脆向過去的我說「別帶透子到海邊去」好了?現在筆記很可能在過去的我身邊。
  我只猶豫了一瞬間,隨即提筆對過去的我寫下半帶威脅的警告文。然而縱使我這麼做──這本交換筆記聯繫著過去和未來是千真萬確的。不過我在想,真正相繫的或許並非本子,只是現在的我和過去的透子藉由筆記而產生聯繫──所以只有透子看得見我寫下的話語也說不定。透子和我基於默契,並未告訴其他人可以靠筆記和過去及未來溝通的事情,但我其實曾經瞞著她試過能否和過去的我交流。不過,任我等到天荒地老,過去的我最後都沒有捎來回音。
  ──這次也一樣。另一頭都快換日了依舊沒有回應,於是我趁透子發現前粗魯地將那些內容擦掉。可能只是過去的我沒發現罷了,但總之二十三日之後,筆記本會一直放在透子那裡。已經無法依靠過去的自己了。
  如今只有告訴透子真相這條路了嗎?告訴她「到海邊去妳會死,所以別去」嗎?就算不到海邊去,她和死亡的距離也比常人來得近。夏澄婆婆說「那孩子想太多死亡的事情了」、「年紀輕輕的就這樣實在太悲傷了」。
  若是可以,我也一點都不希望透子去思考自己死亡的可能性。四年前如是,而今依然。
  
  二月三日晚上,系上的朋友找我去參加酒聚。我想說可以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於是便參加了。原則上我只在課堂上跟人打交道,所以他們看到我出現有些嚇一跳。有人說我的臉色看起來很差,之後便有一個稍微認識我的人說「那傢伙那樣是基本款」來逗大家笑。
  我很沉默又難約,不過並非怕生,所以能夠很正常地和大家閒聊。但基本上也只有一開始而已。當大家熱烈地聊完一輪課業、社團以及教授的壞話時,場子也暖開了,氣味相投的人多半會自己聚集成一團,我身邊便不會有半個人。
  明明應該是來轉移注意力的,酒過三巡後思考的事情到頭來依然不變。當我注意到的時候,我是以左手喝著啤酒,右手插在右口袋裡。
  「你一臉枯槁耶,渡~」
  才想說有人向我攀談,對方就一屁股地坐在我的右側。他的體格和我差不多,感覺一臉人緣很好的樣子。這傢伙是誰啊?
  「啊,你剛剛在想『這誰』對吧?真過分。」
  總覺得他的笑容有點像多仁,於是我稍微湧出了一些親切感。
  「我是和久井啦,和、久、井。從一年級開始我就不時找你說話吧?」
  「是嗎?」
  「是啊。記得嗎,之前聊過我們倆姓氏的字母都在很後面,所以座號總是落在最後嘛。」
  可能吧。但和久井看起來也喝醉了,我們彼此的記憶都不可靠。
  「你啊,為什麼表情老是那麼陰沉呢?高中時期發生過什麼不好的事情嗎?」
  「……並沒有。」
  「啊,果然有。什麼?是什麼啦?趁這個機會統統說出來吧。」
  如此麻煩的糾纏方式,像極了典型的醉漢。
  「霸凌?」
  「不是。」
  「退學?」
  「不是啦。」
  「那就是失戀了。」
  「……不是。」
  「嗯嗯~?感覺像是失戀呢。怎麼,你被甩啦?」
  「我都說不是了。」
  我固執地以筷子搗爛手邊的煎蛋捲,同時回答他。
  「看你發火的樣子就很可疑耶。是說真令人意外,你居然交過女朋友。畢竟感覺你根本就沒半個朋友嘛。」
  「啊,是喔。」
  「我說,你為什麼老是臭著一張臉啊?果然是因為失戀吧?她是什麼樣的人呢?好到讓你戀戀不忘嗎?」
  我滿腦子只想讓這傢伙快點住口,於是不禁說溜了嘴。
  「她死了。」
  和久井聽了目瞪口呆。
  那一瞬間我感到很痛快,不過隨即察覺到自己說了什麼話,心情有如被澆了一頭冷水。我真是差勁透了。透子的死可不是水戶黃門的印盒啊。
  「……總之,你可以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嗎?」
  「她為什麼會死呢?」
  我瞪大了雙眼。這傢伙竟然還要進一步逼問嗎?若他是個醉到失去理智的蠢蛋我還能打發,不過和久井的眼中仍帶著理性的光輝。既然如此,他應該還分得清楚什麼是敏感話題,以及不能碰觸的底線吧。
  「啊,沒有啦,我想說是意外還他殺……抱歉,是自殺嗎?」
  這句話讓我內心稍微爽快了一點。他姑且有理解到這是個敏感話題。
  「只是生病而已。」
  「心臟的?」
  我頓時瞠目結舌。
  「你怎麼知道?」
  「啊,抱歉。我隨便猜的。」
  我嘆了口氣。結果這傢伙只是普通的醉漢嗎?和他說話讓我開始累了。
  「對,是心臟病。」
  「啊,那可能和我爺爺一樣。不過我爺爺有裝心律調節器就是。」
  我的心臟絞痛著,令人不快。和久井滔滔不絕地繼續說著。
  「他是什麼病?」
  「嗯~我不太清楚。可是只要裝了心律調節器,就幾乎和正常人沒有兩樣了吧?真是值得慶幸耶。」
  我緊握起右手。原來他的理解就這點程度啊。我也沒了解到可以對人說三道四,狀況也要視和久井爺爺的病情而定,不過「幾乎和正常人沒兩樣」的評價只意味著從外表看不出來罷了。對本人而言絕對沒有那回事。至少透子就因為裝設了心律調節器,每天都為了一般的女孩不會煩惱的事情勞心傷神。
  「──對了,你怎麼從剛才就一直在掏右口袋?」
  和久井忽然拉住我的右手臂。這樣完全就是在發酒瘋,不過力量出乎意料地強,於是我緊握的右手被猛力從口袋裡抽出,「那個」掉到了座席的地板上。
  「那個」發出了鏗一聲沉重的聲響,隨後周遭的視線都向我們集中而來。在場的人大約有兩秒左右毫無反應,好似時間靜止了一樣。第一個發出尖叫的人是坐在我後方的女生,我連她叫什麼都不曉得。
  「那是……那是什麼!」
  場中鴉雀無聲,之後開始喧鬧起來。「什麼?」「怎麼了?」「飯田好像在嚷嚷著什麼。」「喂,有東西掉在地上……」位在場中央的是一顆小小的機械。這個物體擁有小判金幣般的外型,尺寸約手掌大小,重量頂多二十多公克。眾人之所以都圍成一圈遠眺著它,恐怕是因為它表面上附著的血跡吧。只有我才知道那是誰的血,又是為何會附在上頭。
  我以右手緩緩拾起它。
  「好噁。」
  我確實聽見和久井在抱怨了。
  我怎麼會認為他和多仁很相似呢?多仁鐵定不會說出這種話的。
  「……給我收回去。」
  回過神來,我才發現自己用左手揪著和久井的衣領低吼著。趁著酒意?不對。現在衝上我腦袋裡的東西不是酒精,而是血氣。
  「啊?你在說什麼啦?」
  和久井粗魯地撥開我的手。他的指甲刮到我的手,令我的皮膚好一陣子隱隱作痛。
  「你剛剛說很噁心對吧?把話收回去。」
  「這是怎樣啦?那是什麼機械?」
  「我叫你給我把話收回去!」
  我緊握的右拳朝他飛了過去。和久井摔了一跤,餐具乒乒乓乓地發出破碎的聲音,周遭迴盪著慘叫聲。店員連忙趕了過來查看。我的雙臂差點被架住,於是一溜煙地閃身避開。
  「……你是怎樣啊?」
  和久井按著臉頰抬頭望向我。我的右手一陣麻痛。或許是握太緊了,也可能是因為打了和久井。
  我感到體內的酒精和血氣一同倏地消退了。我覺得自己的臉色逐漸發白,甚至感覺得到紅血球沿著血管滑落的觸感。我直接將右手插回口袋,並從和久井身上移開目光,藉以逃避。
  「……抱歉,我要回去了。」
  
  透子使用的初代心律調節器,是某個公司名稱很難唸的醫療器材廠商,當時的最新型產品。據說手術費包含機械費用不下數百萬圓。實際上有保險給付,自費額似乎低得多,但那筆金額對當時的我──不,對現在的我而言恐怕仍是一筆鉅款。當然並不是因為它很貴──我這些年來都將它視為寶石或精巧的玻璃工藝品般,隨時暗藏在右口袋裡寸步不離。
  和久井說它很噁心。這話大概並沒有惡意,只是單純的感想。冷靜下來想想,比起看見沾了血的古怪機械而感到不舒服的他,將女朋友用過的心律調節器帶在身上的我,要來得異常許多。
  這個非比尋常的習慣起源於四年前。那個夏天,我從透子手中收下了它。透子拜託我說,希望手術期間我代為保管。於是她就這麼給了我。正確來說,是她沒有開口要求返還,我就這麼保留下來了。而後,她在那個夏天的尾聲──
  比起刪除照片、比起遺忘回憶──若是想忘記透子的話,絕對要率先把這東西給捨棄掉,但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離開故鄉時我將它偷偷塞進包包底下,一塊兒帶到了東京來。我的心臟不需要它也能夠確實脈動。可是透子她過世了,沒有這東西在身邊,我總感覺靜不下心來。
  不知不覺間,我養成了隨時將它放在右口袋的習慣。多虧於此,我還染上了幾個奇妙的習性。比方說,搭電車或巴士時總是站在博愛座附近。手機會收在離心律調節器最遠的口袋裡(電源幾乎都關閉就是,反正我也沒那麼多人會聯絡)。險些撞上其他人的時候,我會迅雷不及掩耳地保護放著它的口袋……我自己也很清楚,這些愚蠢的行徑連贖罪都算不上。
  我是個健全人士,沒有扮演身障者的意思。我也並未持有一級身障手冊。不如說,透子的言行舉止也從未透露出那種氣息。不論是當時或者現在,過度在意心律調節器的人都是我。儘管如此我還是會為了保護它而行動,肯定是因為腦中已經認知到它並非單純的金屬塊。
  這東西八成還有作用。雖然它沒有電也並未連接著導線,只是個沾了血的故障品,不過它切切實實地在我的右口袋裡運作著。
  它所驅動著的,一定是我的心。
  透子的初代心律調節器,從四年前開始就一直驅動著我的心。
  
  回家之後,記得我有關上的窗戶稍微敞開了一點,窗簾隨著夜風搖曳。桌上交換筆記的頁面也被吹動著。
  我拿出心律調節器放在桌上。之後打算闔上筆記,卻發現頁面有了新的內容。
  
  八月二十三日。
  山口先生:
  先前你要我別到海邊去,不過我和學弟約好要去了。無論如何我都想去一次。以前你的口氣(不曉得這時是否能如此形容)感覺很急迫,理由不像只有水母。
  若是我到海邊去,未來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嗎?
  
  我以幾乎要打翻筆筒的氣勢拿取自動筆。匆匆書寫的勁道太強,以致於彈飛了心律調節器,但我並未放在心上。
  不論她怎麼想、不論改變過去的結果會造成未來產生什麼樣的變化,我都按捺不住想拯救透子的心情。
  到頭來,打從一開始這就是我最為強烈的慾望。對於改變過去的迷惘、不安、罪惡感,即使要我統統扼殺這些情緒,我都──不,什麼時間悖論的我已經不管了。無論世上會產生何種矛盾,只要她能活在這個世界上,神明的制裁我也甘之如飴。
  所以我寫了。
  我寫下去了。
  
  二月三日。
  葵小姐:
  是的,我說了謊。妳去海邊就會死,所以請妳千萬不要去。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希望妳活下去。
  求求妳。
  
  掉落在地的心律調節器,發出了裂開的聲音。
  
  
  
  
  過去―5
  
  
  「我幫妳拿。」
  我將手伸向透子左手拿的行李,結果她迅速地退開了身子。雖然裡頭只不過是野餐墊,並不那麼重。
  「沒關係,這不重。」
  看她頑固的表情,大概覺得我是在顧慮「身上裝有心律調節器,不得用左手提重物的女朋友」吧。
  「不是妳想的那樣,我是個男人啊。」
  透子歪頭表示不解。
  「我不太想讓女孩子提東西,體諒一下。」
  「啊,好的。」
  透子愣愣地交出行李,我將它和遮陽傘一起抱著。
  「妳剪了頭髮呢。」
  透子還在發呆,在我出聲叫喚後才終於回過神來。
  「怎麼樣?」
  她像隻小狗般甩著頭。平時這個動作應該會讓她的長髮輕飄飄地畫出一道弧線,這天則是髮梢舞動著。
  「妳剪得真多。」
  原本可以說有點太長了,所以更讓我有這種想法。
  「好看嗎?」
  「嗯。」
  那頭短髮也非常適合她。
  「我想說一頭長髮下水會很礙事,而且現在又是夏天嘛。」
  透子綻放了笑容,腦袋瓜隨之搖曳,變短的髮梢蓬鬆地躍動,之後果然散發出了肥皂的香味。
  八月三十一日。這天透子依然不出所料地和隱形眼鏡苦戰,以及準備替換的衣服,導致並未在集合時間出現。當我到透子家去接她時,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我們上電車的時候都過十點了。我們的目的地距離峰北鎮大約要坐一個小時的電車。雖然透子說很遠,但一個小時到得了算近了。我回想起姆米裡頭也有到海邊去的故事呢。
  我們離開峰北鎮時還是好天氣,但根據當地氣象預報,中午過後會轉為陰有雨的天氣,傍晚還有颱風。今天是暑假最後一天所以沒有其他機會了,不過既然要玩還是選擇風和日麗的日子比較好。撐著點啊──我在內心向太陽祈禱著。
  我以手機確認時間和路線。感覺到一股視線的我抬起頭來,發現透子張大了眼睛在那裡。
  「怎麼了?」
  「先前你在我面前不是都把手機關掉嗎?」
  「做到神經質的地步呢。」
  我笑道。
  「關掉比較好嗎?」
  「不,我一直都跟你說不用這麼做。可是你突然開機是怎麼了?」
  「沒什麼啦,只是有點擔心找不到路。」
  「這樣呀?」
  透子仍然一副有話想問的樣子,於是我關掉手機扯開了話題。
  「妳之前說沒去過海邊,果然是因為心臟的關係?」
  「嗯,是呀。應該說我也不會游泳。」
  透子露出複雜的笑容。
  「我不能去游泳池,要是發生什麼事就傷腦筋了,所以我從未練習過游泳。爸媽說我不會游泳去海邊也沒戲唱,所以不肯帶我去。」
  「妳爸媽他們都說不行嗎?」
  「不是,真要說的話是爸爸。」
  嗯,我想也是。畢竟先前聽說優香理伯母希望讓透子隨心所欲地過活。透子的表情略微蒙上了一股陰霾。
  「其實今天他們也不准我去。」
  「咦?」
  「可是我不管。」
  透子笑了。她比眉頭深鎖的我還要早一步說道:
  「因為我就是想來嘛。」
  語畢,她綻放了滿面笑容。
  「而且萬一發生什麼狀況,成吾會來救我,對吧?」
  聽她這麼說我就沒轍了。
  
  初凪灘是個小小的海灣狀沙灘,兩側被斷崖所環繞。那兒的沙子很白,海水則是清澈見底,閃耀著土耳其藍的光芒。定睛凝視水平線,遠處的陸地、船舶以及白色的積雨雲看起來就像浮在海面上。雖然可以游到靠近近海的地方,不過畢竟是八月底的海洋,這邊也會有水母出沒,因此沒什麼人下水遊玩。紅色與白色的遮陽傘底下有兩名孩童,野餐墊上有一名老人家,另外還有幾組帳篷。海中則有零零星星的泳客。
  幸好這裡距離峰北鎮很近又安靜。透子很想聽聽看海潮聲,所以自然是選擇人少的靜謐沙灘比較好。反正她不會游泳,我也不想被水母螫得遍體鱗傷,這是優先考量景觀及寂靜的結果。
  「是海耶。」
  透子喃喃說著理所當然的感想,但她的語氣裡帶著震顫和緊張,那是看見理所當然的事物時不可能產生的情緒。事前收集了各種知識的我本想開口,可是看到透子的側臉便打消了念頭。我閉上眼睛豎起耳朵,任憑潮水的低語震動著我的鼓膜。
  「原來波浪聲是這樣呀。」
  每當潮水來來去去,便會發出和沙灘摩擦的沙沙聲。透子將碳酸起泡比喻成這個聲音,不曉得她聽見真正的海潮有什麼感想。帶有腥味的海風,以及從雲朵之間灑落的餘夏氣息,在八月即將告終的氣氛之下,顯得莫名悲戚。在這當中,佇立著聆聽潮水聲的透子無以言喻地美麗。縱使她披在白色泳衣上的灰色連帽外套,隱藏著左肩根部的心律調節器──
  「記得好像有這種樂器對吧?」
  透子唐突地說道。
  「在長長的棒子裡塞小石頭的那個。」
  一瞬間我歪頭不解,不過隨即想到了。我們高中的音樂老師每年都會帶到課堂上炫耀的民族樂器收藏品之中,有著那樣的東西。
  「是Palo de Lluvia。」
  這個名字雖然是西班牙文,不過沒記錯的話樂器起源於非洲。枯萎並乾燥後的柱形仙人掌內部會變成空洞。在空洞部分裝設凸起物並放入小石頭再加以密封後,傾倒仙人掌便會發出小石頭碰到凸起物所發出的細微回聲──是這樣的構造。它的原理或許和透子常做的假彈珠汽水起泡聲相同。
  「英文是叫作Rainstick?」
  雨聲棒這個直譯的詞,簡潔有力地表達了這個樂器的音色。
  「雨聲呀~不過真要說的話,我覺得是浪潮聲耶。」
  「和正牌的聲音相比如何?」
  「嗯……我全都喜歡。不過真正的海潮聲可能還是比較特別。」
  透子露出微笑,並拉著我的手到更近的地方聆聽。
  
  不到一個小時,這裡便下起了小雨,海灘上的人轉眼間變少了。附近似乎有一間民宿,許多人是在那邊住宿的客人吧。留在海邊的人,只剩下不畏風雨的孩子們,以及基於「難得來一趟」這種窮人思維而死賴著不走的我們。
  我們帶來的東西只有我家的老舊遮陽傘,還有透子家的野餐墊和戶外用具,其他像是泳圈、海灘球、冰桶都沒帶。至於海水,我們只有剛開始泡了一下腳,後來就是呆呆眺望著它了。儘管如此,看見透子的眼瞳好似反射著湛藍的海水般熠熠生輝,我就覺得來這趟真是太好了。
  「雨都下不停呢。」
  透子說。
  「風也變強了。」
  我比較在意的是風。從剛剛開始就頻頻吹著強風,遮陽傘搖曳的樣子看來很不祥。
  「……要回去嗎?」
  「嗯,還不要……」
  透子側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近來透子的肢體接觸莫名地多。我慢慢了解到她內心深處是一個愛撒嬌的小女孩了。
  「……我呀,從未想過能夠像這樣對其他人撒嬌。」
  透子如此喃喃說道。原來她自己也這麼想啊。
  「是壓抑過久造成的反彈吧?」
  「至今我也沒那麼壓抑喔。」
  「沒那回事吧。我認為無法照自己的意思行動,就叫作壓抑。」
  「但那也是無可奈何的嘛。」
  「將就於『無可奈何』的狀況就是壓抑啦。」
  感覺透子似乎輕輕地「嗯」了一聲。
  「……成吾,你開心嗎?」
  她的聲音透露出些微不安。
  「咦?」
  「和我在一起開心嗎?」
  「怎麼問這個?」
  「你有沒有在壓抑自己?如果不是和我在一起,你會想到更大的海邊玩耍吧?然後就會在那裡游泳或是嬉鬧吧?」
  這份擔憂很符合透子的個性。
  「不會。我不是那種人。」
  透子的頭在我的肩膀上震顫,我知道她是在笑。
  「很開心啊。和妳在一起無論到哪兒都開心。」
  我這麼回答她。雖然沒有回應,但感覺她點了點頭。風勢仍然強勁,但可能是因此稍稍吹動了雲朵,一瞬間雨停了,陽光從雲隙間透了出來。
  八月底的天空。令人聯想到末日的天空。若是世界能以這種形式安穩告終,我覺得也不壞。實際上,明天就是第二學期的開始,我得被完全沒動的暑假作業追著跑,透子則要以考生的身分過著忙碌的每一天就是。雖說九月明天就要開始了,我總覺得現在仍不想去思考那些事情。
  大概是發現雨停了,和我們一樣縮在遮陽傘底下的孩子跳了出來。那是一個穿著橘色泳裝的小女孩,她站在沙灘上撿著什麼。看著她的透子感覺露出了微笑,隨即也倏地站了起來。
  「好──我也要去玩。」從遮陽傘飛奔而出的她,背影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個十九歲的人。
  「妳家在這附近嗎?」
  我聽見透子向似乎是在撿貝殼的孩子攀談道。
  「對喲~」
  那孩子看向在稍遠處抱著膝蓋的我,毫不客氣地指著我問道:
  「他是大姊姊的男朋友嗎~?」
  「是呀~男朋友~」
  「你們親親了嗎~?」
  「親了喔~」
  「呀啊~」小女孩發出尖叫聲。最近的小孩子真是早熟。透子見狀嘻嘻地笑著。
  一瞬間照射下來的陽光又被遮蔽住,我抬頭一看,發現深灰色的雲朵開始擴散著。我想說趁下雨前買個飲料回來,便站了起來。
  「透子──」
  我本來想問她要喝什麼,但看到她和小女孩聊得很開心也不好打擾,於是只將貴重物品放進上衣口袋,悄悄走出了遮陽傘。
  
  我知道停車場那裡有販賣機,不過步行前往比想像中要來得遠。在我抵達前,雨又滴滴答答地下了起來,在柏油路上頭製造一個個黑點。停車場裡幾乎沒有車,我站在販賣機前,心想我們也差不多該撤退的時候,看見右上方的商品有假彈珠汽水,不禁會心一笑。
  我買了兩罐之後,雨勢變得更強了。我們穿著泳衣,弄濕了也不會怎樣,可是我擔心沙灘上的遮陽傘。我戴起連帽外套上的兜帽,打算回到沙灘而轉身的瞬間,一陣狂風大作。
  我仰頭望向天空,發現深灰色的雲朵不知不覺間已變成了烏黑一片。地勢比沙灘略高的停車場,看得見初凪灘的近海處。海浪看似高高地翻騰著。從沙灘看是那麼湛藍的海水,從這裡看卻顯得黝黑。我發現有個像是泳圈的東西浮在海面上。
  我莫名感到惴惴不安,回程自然地加快了腳步。
  回到沙灘時,已經下起了傾盆大雨。大顆的雨滴將原本風平浪靜的沙灘弄得千瘡百孔。我環顧四周尋找透子的身影。遮陽傘被吹走了,只剩四個角落打了樁的野餐墊岌岌可危地飄揚著。
  雨勢很強勁。
  視線很差。
  無以言喻的不安在我的胸中不斷膨脹。
  就在我擦拭眼角,打算呼喚透子的時候──
  傳來了像是小孩子哭叫的聲音。
  一看,是剛剛那名和透子聊天的女孩。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我出聲詢問,於是她便瞪圓了哭腫的雙眼看著我。之後她大喊了什麼,但風雨聲吵到我聽不見,只知道她指出了一個方位。
  岸邊。來勢洶洶的浪濤愈發激烈,有兩具像是模特兒假人的東西倒在那邊被波浪沖刷著。一邊是穿著橘色泳裝的小女孩,長相和方才的女孩如出一轍;另一邊有著一頭短髮,白色泳裝被海水打濕,樣子簡直就像──
  斷了氣……一樣。
  我鬆掉了手上的飲料罐。
 楼主| 发表于 2019-1-3 16:23 | 显示全部楼层
  現在―6
  
  
  二月十七日。
  我盯著沒有回應的交換筆記,領悟到自己沒能改變過去的事實。
  在一千兩百六十天前的筆記另一頭,透子死了。就像我所知道的歷史一樣。
  從窗外照耀進來的陽光和鳥叫聲,宣告了早晨的到來。我整晚都沒睡,滿腦子想著萬一我所期盼的回應,在今天前沒捎來的話就糟了;以及若是過去的九月一日後產生了新內容的話就好了。夜裡,我從鯨魚形狀的雲隙之間看見了流星。這種時期居然會有流星!我不禁拚命地祈禱。拜託請救救透子拜託請救救透子拜託請救救透子……
  然而奇蹟並未發生。我和那時一樣無能為力。到頭來這次也無法拯救透子,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去嗎?明明我知道該怎麼救她啊。
  ──只要有一方繼續寫,另一方一定得寫回應喔。
  透子這麼說了不是嗎?所以才會從過去寫回應給我。寫給自問「我該怎麼辦才好」的我。我茫茫然地心想,話說回來那個問題最後沒有得到答案啊。
  桌上那顆裂開的心律調節器,在朝陽照耀下閃閃發亮。明明是這種時候,我卻覺得它看來真是美麗。這顆機械埋藏在透子的體內好幾年,隨著她一同成長。透子說那是身體的一部分,事到如今──透子死去的現在,我才覺得可以接受了。
  我好想死。
  內心忽地湧現這種情感,我自己也嚇了一跳,但並未感到顫慄。二度失去透子的現在,我究竟又有什麼好怕的?
  我埋頭翻著本子。八月二十三日,我這裡則是二月三日。我們交流到一半時換日,變成了四日。頁面已經被透子擦掉,潔白如新。不過,我還記得我們在那天進行的短暫交流。
  
  會死是什麼意思呢?
  
  透子的筆跡很罕見地變得潦草,可能終歸是有些動搖吧。
  
  妳會在海邊拯救小女孩而溺水,因此導致心臟停止。所以拜託妳不要去。
  
  之所以沒有回應,是內心受到衝擊了嗎?總而言之,她的回應就此中斷了。
  我現在沉浸在一股奇妙的冷靜當中思索著,感覺就算我出言警告,透子依然會到海邊去。
  從她的立場來看,一定會覺得不要下水就沒事了。她一旦說出口就會很頑固。透子對大海抱有憧憬。她是個很適合海洋的少女,會這樣或許是必然的。海水有如漩渦般將她拉了過去。
  ──求求妳……
  我一直透過筆記強烈地祈求著。
  ──不要死。
  然而我虛幻的祈禱依然徒勞無功,她還是死了。恐怕──就和四年前一樣。在同一個地點,同一個時間。
  「……為什麼?」
  為什麼?
  這還用說。
  因為我總是做了錯誤的選擇。
  透子是因我而死。無論當時,或是現在。
  早知道就告訴透子我是未來四年後的渡成吾,而不是某個山口先生了。我不曉得她是否會採信,但總比山口先生的話語可信,一定就連透子都會──
  我以惰性翻著本子,後半沒有任何內容的頁面,有如雪白的波濤般流逝。我全身欲振乏力,感覺也失了魂。我和透子的聯繫就此完全中斷了。
  我好想死。
  當我再次抱持這個念頭的瞬間──
  我察覺雪白頁面的波浪中一瞬間摻雜著鮮豔的水藍色,於是停下動作。我一頁一頁地翻回去,翻到第三頁時,空白的頁面中間出現了一張水藍色的便條紙。稍微斜斜的,寫得很漂亮,但筆勁不強……非常熟悉的文字出現在那裡。
  和過去相繫的應該只有筆記紙才對。那就表示,這並不是穿越時光隧道從四年前捎來的文章,而是打從一開始就在這裡。但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上頭這麼寫著:
  
  ╳╳╳六年八月三十日。
  山口先生:
  我的故鄉──峰北鎮站前的巴士總站,設有投幣式置物櫃。我留了封信在當中的二十一號櫃子裡。若有興趣時再請你看一下。
  
  我屏氣凝神地死命盯著便條的文字瞧。透子的聲音在我腦中迴響。
  ──只要有一方繼續寫,另一方一定得寫回應喔。
  
  
  
  
  過去―6
  
  
  透子是在九月六日上午九點十七分接受第二次腦死判定的。這個時間被視為她的死亡時間。
  
  倒在岸邊的透子和小女孩都沒了心跳。透子動完手術的傷痕滲著血,明顯處於危險狀態──儘管如此,我仍然先對少女進行CPR(心肺復甦術),是因為透子一定會選擇這麼做。事到如今這連藉口也算不上。確認呼吸、保持呼吸道暢通,以及進行人工呼吸。我利用網路惡補一些曖昧的知識,試著操作。不久後民宿有人來了,在他們叫救護車的期間,兩人被搬進屋內,嘗試利用AED(自動體外心臟電擊去顫器)進行去顫。AED只有一組,所以是用在少女身上,我則是藉由按壓胸骨來對透子施行心臟按摩。
  少女成功恢復呼吸後,救護車載著兩人前往醫院。我也跟著一起去。在車內,醫護人員也對透子花了很多時間做CPR。連我都明白,並不只是我的體感時間,就醫學上來說這段時間也長得很不樂觀。
  記得我拚命呼喚著透子的名字。
  我也記得她的心電圖一直都是毫無起伏的嗶聲。
  那便是心跳停止的狀態。醫療劇中經常會在這種狀態下進行去顫──亦即所謂的電擊,實際上似乎並不適用(心臟根本並未發生顫動,因此不管用),就算用了AED也不會進行電擊。就這層意義來看,對少女使用AED可說是正確的選擇。
  透子最後恢復呼吸心跳了。
  不過──到院後她仍然沒有恢復意識。她的心臟有在跳動,身體還活著。但據說人類只要持續心跳停止的狀態三到五分鐘,縱使生命跡象恢復也會對腦部造成損害。這是因為,氧氣送不到大腦這個人體最需要它的器官。而透子的狀況是──她花了三十分鐘才恢復。
  事後我才得知,心律調節器的導線從她的心臟脫落了。傷口之所以裂開,原因研判是游泳時劇烈使用左手的關係。從前透子在筆記裡告訴過我,導線鬆脫會發生什麼事。簡單來說,就跟並未裝設心律調節器的狀態沒兩樣。而她的心臟沒有它的話──
  反過來說,若她並非身障者,得救的可能性便很高。再說,透子要不是得靠心律調節器生活,就一定會游泳。我很清楚,憎恨一直以來守護著她的機械根本不合道理,但我依然忍不住遷怒在初代心律調節器身上。
  現代日本的法律,仍不承認腦死的概念等同於喪失性命。所謂的腦死──並非植物人,而是腦部完全失去其功能(沒有恢復的可能性)的狀態,在臨床上會被稱作腦死,但並不表示整個人死亡了。在這個階段下會進一步施行腦死判定的情形,只有患者生前及其家人表達了某種意思──也就是有意進行器官移植時。
  我並不曉得透子擁有器官捐贈卡。初次見到的那張卡片上表明了捐贈器官的意思,除了心臟以外的所有臟器全都畫了漂亮的圈圈。她的父母知道這件事情。因此當明白透子的意識不會再恢復時,面對半義務性地詢問是否有器官移植之意的醫師,他們靜靜地給了肯定的回答。這句話出自於比任何人都為自己的器官缺陷所苦的透子,以及她的家人,其份量之重根本沒有我插嘴的餘地。
  
  九月六日。第二學期早已開始,但我一次也沒有去上學。多仁和須藤捎來了好幾次聯絡,反倒是老姊什麼也沒說。比方像是給我去學校、趕快忘掉她、這麼做她也不會高興──這些感覺老姊會說的話一句也沒有。我這時才理解到,何謂真理不言自明。
  只是,在透子進行第二次腦死判定那天,老姊說要跟我一塊兒去醫院。那天我們其實都得上學。
  「啊?為什麼……?」
  「因為你一臉自個兒去就會在回程出意外的樣子。」
  老姊只說了這句話,接著便不由分說地跟了過來。
  見證第二次腦死判定的人,只有我、優香理伯母和伯父。夏澄婆婆身體不太舒服,儘管不礙事,今天還是自己待在家裡。老姊並沒有跟到病房來,不過在先前有和優香理伯母及伯父禮貌地打了個招呼。
  腦死判定的過程很平靜。第一次我沒有見證到──應該說是沒能見證到才對。這一個星期──正確來說是從透子停止心跳後,我一滴淚也沒有流過。我哭不出來。我仍然無法置信透子將遠離我們了。感覺只要不去相信它,透子就會回來;若是見證了腦死判定,就會從夢裡醒來。
  我知道這是在逃避現實,所以今天希望見證一切。
  第二次腦死判定,會和第一次相隔六小時以上才進行。有兩名醫師負責檢查,他們不時查看透子的瞳孔、確認她的腦波,或是摘掉呼吸器。任憑醫師處置的透子,明明外表就和我所認識的她毫無二致,感覺卻像變成了其他東西一般充滿隔閡。
  「我在此宣判腦死。」
  醫生的聲音聽起來相當遙遠。
  當我回神時,病房裡只剩下優香理伯母、伯父,還有我。優香理伯母緊握著透子的手,伯父則是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不曉得是出於恐懼抑或罪惡感,我無法靠近透子身邊。我知道她的身體還有餘溫,但她已經被認定死亡了。我的雙腳就像扎了根一樣動彈不得。我仍未和這些人好好地──好好地說過。
  我彎下膝蓋,雙手抵著地板,低頭說道:
  「優香理伯母、伯父。」
  我第一次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成這樣。
  「真的非常對不起。」
  我對他們磕頭。
  我究竟在做什麼?我究竟在說什麼?但我不得不這麼做──這些思緒混雜在一起的情感,要以罪惡感作結稍嫌複雜,要稱之為悲哀又顯得像是被害者一樣。
  這時響起一陣腳步聲,有人從我身旁穿過。病房的門扉靜靜地開啟又關閉。我想像得到,走出去的是優香理伯母。我又再次跟「這個人」兩人獨處了。
  「成吾,你把頭抬起來。」
  伯父說道。
  「請你原諒我太太,她只是心慌意亂而已。」
  原諒?我沒有立場。我是個應該受到抨擊、責難、怪罪的人啊。
  「你明明沒有錯,不該跪地磕頭。」
  依然低垂著頭的我聽見這句話,額頭便緊貼著地板,猛地搖了搖頭。
  「不,不,不對!都是因為我……我沒跟在她身邊……」
  「你抬起頭來。」
  我的下顎像是被那股略含怒氣的聲音給抬了起來。抬頭望去,伯父的眼中沒有絲毫怒意。平時他的眼瞳和透子一樣清澈,但現在果然還是帶了點混濁。
  「透子的死你沒有任何責任,所以拜託不要道歉。」
  我根本無法點頭說一句「好的,您說的是」同意伯父,但也無法搖頭否定他。可能是將我的沉默視為肯定,伯父繼續說道:
  「我聽說,那孩子是憑藉著自己的意志,跳進海裡拯救溺水的少女。這是基於她的意志,也是她自己的責任。明明不會游泳,卻在洶湧的海中抱著別人……醫生說,少女得救可謂是奇蹟,但我認為這是那孩子的力量……我感到很驕傲。」
  竟然說「那孩子」……
  透子人還在這裡啊。明明就在這裡沉睡著啊。那種說法簡直像是她已經不在這裡了一樣……
  「如果那孩子是個會為了自己苟活而棄他人性命於不顧的女孩,你也不會這麼掛念她吧?」
  為什麼呢?
  明明我如此想哭,卻還是掉不出半滴淚。我的雙腿使不上力,站都站不起來,於是我跪在地上茫然地說道:
  「我……和她約好了。」
  話語潰堤般地止不住。
  「約好『要是發生什麼狀況會去救她』。可是我卻……」
  ──而且萬一發生什麼狀況,成吾會來救我,對吧?
  發生了狀況,但我卻救不了她。
  再說根本不該發生任何狀況的。
  她拯救了那名少女,我卻沒能救她。
  「我什麼也沒能對她……」
  我的唾沫噴濺到伯父西裝的下襬。
  「你直到最後都將透子視為一個普通的女孩子看待。她一定也覺得很幸福。」
  聽見這番話的瞬間,我不禁大喊出聲。
  「死了怎麼可能幸福啊!」
  那怎麼可能!
  絕對不可能有「死了真好」這種事情。
  我抬起頭,看見伯父的臉上甚至浮現了溫柔的笑容。
  這表情是怎樣?不對吧?現在不是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吧?
  為什麼這個人老是、老是、老是說一些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為什麼總是做出不合時宜的表情?
  早知道就將她視為病人看待了。
  早知道就將她當作改造人了。
  如果我將她認定為一個異於常人的女孩子,像一開始那樣神經質且病態地顧慮她的話,那時絕對不會丟下她一個人,應該說再怎麼樣都不會帶她去海邊了。
  我真蠢。
  是我折損了她的壽命。
  都怪我把她當一個普通的女孩子看待。
  「那孩子很幸福喔。我有聽說,自從和你相遇後,她便笑口常開了。我久違地回到家去,她只要開口就是談論你的事情。那時候透子的笑容真的非常幸福的樣子。」
  伯父的聲音很沉靜,卻充滿信心。我不想相信……明明不願相信,伯父卻差點令我覺得透子確實很幸福。
  我心想他的聲音很像某個人,之後想到是夏澄婆婆。沒錯。這些人是血親。而透子比祖母還早離開這個世界──這種狀況果然不可能會感到幸福。但……
  為何在這時,我腦中回想起的淨是透子的笑容呢?
  「……當然,我也希望她活下去。這種事……」
  我聽見了啜泣聲。
  伯父拿下了眼鏡,摀著眼睛。
  一想到是我害這個人流下深藏在眼底的淚水,我便無力面對他,逃也似的離開了病房。
  
  我搖搖晃晃地走出病房,發現老姊站在那兒。看見茫然若失地佇立在原地的我,老姊緩緩抓住了我的手,直接邁步而行。
  打磨得漂漂亮亮的白色走廊滿溢著寂靜,甚至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只有蹣跚地被老姊拖著的我,還有她的腳步聲,喀喀喀地迴盪在這裡。我們走下樓梯,通過一樓櫃台前,再穿過自動門到了外頭後,看見夏日陽光灑落而下。那道陽光,就如同夏日最後一滴殘渣一樣。
  我們往左拐彎,沿著醫療大樓的陰暗處而行。老姊似乎心裡有底的樣子。我抬起頭環顧四周,不曉得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裡。
  而後我們來到了中庭。種著草皮的休息空間前,並列著幾座販賣機和長椅。老姊在販賣機前停下腳步,從口袋掏出硬幣投了進去。至此才終於開口:
  「你要喝什麼?」
  老姊如此問道。
  我仰望著販賣機的品項,發現中間有強碳酸假彈珠汽水。追著我視線的老姊按下了按鈕。
  飲料掉落發出鏗的一聲。老姊將罐子塞給我,於是我茫茫然地收下了。
  我拿著假彈珠汽水坐在長椅上,老姊則坐在我的右側,左邊空無一人。自從我們交往後,透子總是坐在我的左側。
  總覺得有種懷念的感覺。像這般一同坐在學校圖書室旁的藍色長椅上,並肩喝著假彈珠汽水,好似昨天才發生的事一樣。從那之後還不到半年,真像是騙人的。
  我受到某種情緒驅使拉開了拉環,飲料發出噗咻一聲暢快的聲音,然後強碳酸泡沫唰唰唰地湧了上來。我知道透子會怎麼做。我將身體稍微傾向無人的左側,豎耳傾聽。我將罐子舉起的位置,正好是她耳朵的高度。
  我搖了搖罐子。
  罐中的海洋演奏起海潮的樂聲。
  唰唰唰唰──泡沫不斷湧上又綻開。
  那道聲音緩緩地擴散至夏日尾聲的空氣中,終至消失。我的靈魂似乎也同樣融於空氣中,慢慢稀薄了。
  ──謝謝你,成吾。
  感覺好像聽見了透子的聲音,我倏地抬起頭。
  長椅上只有我和老姊,周遭沒有任何人。
  但我的確覺得飄散著一股肥皂的香味……
  在我手中,碳酸最後一顆泡泡綻開消失了。
  那瞬間,我湧上透子確實過世了的實際感受,右眼忽地落淚。不知為何只有右眼。不論我怎麼擦,右眼撲簌簌地落下的淚水,無止盡地濡濕著我的右臉頰。
  老姊不發一語地緩緩將我的頭擁入懷中。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老姊的臂彎中嗚咽哭泣。
 楼主| 发表于 2019-1-3 16:24 | 显示全部楼层
  未來―1
  
  
  電車車窗外的景色愈接近峰北鎮便愈發翠綠,好似接近了春天一般。現在仍是二月中旬,並未萌發新芽。但不可思議的是,感覺愈是遠離東京,世界的色彩就愈鮮艷。
  我沒有跟任何人聯絡,幾乎是兩手空空地過來(但還是有偷偷在口袋裡塞了心律調節器),同時也阮囊羞澀,因為我完全沒有考慮過後續的事情。但我還是勉強抵達了峰北鎮,相隔一個月再次踏上故鄉的土地。
  下了月台後,隨即筆直地朝置物櫃前進。我的步伐漸漸變快,最後成了疾衝。
  為什麼透子會特地將寫給山口的信留在峰北鎮呢?透過筆記說出來不就好了?有可能是怕被四年前的我看見,但我覺得並不是那樣。再說,要是那張寫給山口的便條被看見,還不是一樣。
  二十一號櫃子映入眼簾的時候,我幾乎是全速狂奔。我直接順勢撲上櫃子打算開啟時,全身僵硬了好一會兒。我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我按著左胸,彷彿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體內有心臟的存在。
  我緩緩做了個深呼吸打開櫃子,看見熟悉的彈珠汽水瓶仍然在裡頭。罐子裡有張紙條。這是不折不扣的瓶中信。
  我坐在地上背靠櫃子,以顫抖的手拿起瓶子。擦去表面薄薄的灰塵,高舉它透過二月的太陽窺看內部,於是瓶中信的表面浮現了淡淡的文字。
  致山口先生。
  直到剛剛都還狂跳到煩人的心臟沉靜了下來,好似忽然停止了一般。我將瓶子倒過來抽出裡頭的紙打開一看,第一行收信人也寫了同樣的字。這確確實實是透子的筆跡。將彈珠汽水瓶翻過來看,我才發現底下有個星形裂痕。這是祭典那天造成的,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瓶子。這封信無庸置疑地是寫給四年後的我──也就是山口先生的。
  原來這一切都是歷史的一部分嗎……
  伴隨著改變過去而不會產生時間悖論的解釋。在透子告訴我的幾種解釋裡,有個說法是未來人的干涉打從一開始就包含在歷史當中。以弒親悖論來說,孩子企圖回到過去殺死父母卻無法得手即為歷史的一部分──現在這個時間點包含了整段過程。
  這個汽水瓶從我利用筆記干涉過去之前就在這裡了。我一直以為它只是陌生人拿來放瓶中信的東西,和我沒有關係。可是事實並非如此。這一開始就是寫給我的信。它被放置在這裡,要交給未來的我。那麼,也就是說……
  四年前──不是筆記的另一頭,而是我實際體驗過的四年前,若透子當時已經透過交換筆記和未來人山口交談的話,就表示她早已知道自己的未來了。
  表示她明知自己會死,仍然跳進海裡試圖拯救少女。
  這實在非常──非常符合透子的個性。包含她特地做了個彈珠汽水瓶中信,將寫在筆記上就好的事情遺留在這裡。
  並非我哪裡做錯了。無論我──或是說我們──做了什麼,透子也一定會選擇那個未來。她就是這樣的人,我很清楚。
  我打開摺得漂漂亮亮的三張信紙,緩緩讀了起來。
 楼主| 发表于 2019-1-3 16:24 | 显示全部楼层
  間章
  
  
  我總覺得所謂的「戀愛」是過程的名字。喜歡上某個人並傳達給對方,不是失戀就是交往的過程即是戀愛。我還太年輕,不夠格斷定之後的狀況才是愛情,但總之我認為就是這樣。
  
  *
  
  「他是大姊姊的男朋友嗎~?」
  少女指著在遮陽傘下抱膝而坐的少年問道。這樣一看,感覺他皮膚頗白的。
  「是呀~」
  我在內心補充說「他是我自豪的男朋友喔~」
  「你們親親了嗎~?」
  真是早熟呀──我露出苦笑。
  「親了喔~」
  「呀啊~」聽見我的回答,少女一臉害臊地笑了。我也跟著一起尖叫。在僅僅數個月前,我一定會苦笑著迴避這個問題。
  「妳喜歡他哪一點呢?」
  「嗯~溫柔的地方?」
  「咦~太司空見慣了~」
  說出這句話也未免太早熟了,於是我不禁噗哧地笑出來。
  「那麼,大概就是他會讓我撒嬌吧?」
  「大姊姊,妳很愛撒嬌嗎?」
  「對呀。」
  超愛的喔──我再次默默補充道。「咦~」少女笑了。她的笑容非常惹人憐愛,令我內心深處竄過一股刺痛。我的腦中閃過交換筆記的內容。
  ──肯定是這女孩。
  我刻意堆出笑容,配合她的視線高度蹲下,避免讓她察覺我內心的掙扎。
  「妳叫什麼名字?」
  「小海!」
  她的回應很有精神。我刻意堆出的表情,化為發自內心的笑容。
  「大姊姊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作透子喔。」
  「男朋友叫什麼呢~?」
  她的好奇心仍未止歇的樣子。
  「成吾。」
  「嗯哼~你們會結婚嗎?」
  這句話還是令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天真無邪真是可怕。
  「不曉得耶~」
  我已經是可以結婚的年紀了。我曾經想過,對無法奢侈地選擇結婚對象的我而言,他或許是個此生難逢的人。可能有人會說「那奢侈地挑對象不就好了」,但要對方知道我體內有心律調節器的狀況下還喜歡我,這種話我實在說不出口。我的心臟很清楚,無論我如何佯裝成正常人的模樣,也絕對不可能成為正常人。
  所以成吾對我說的那番話讓我很開心。他不是在顧慮我,只是他想那麼做。包含他過度神經質地在意心律調節器這點我也很高興。我希望他將我視為普通的女孩子看待,同時內心也確實期盼他那樣守護我。
  「大姊姊,妳怎麼笑嘻嘻的?」
  「咦?啊……」
  糟糕,最近我總是會不自覺地放鬆表情。我的個性,是不是意外地很容易迷戀上別人呢……
  這時忽地吹起一陣強風,讓我剪短的頭髮啪啪啪地舞動著。我心想遮陽傘可能會被吹走而轉頭望去,發現成吾不在野餐墊上。會是去買飲料了嗎?我突然感到不安,用力地按緊左胸一帶,於是手術痕跡隱隱作痛著。
  轉眼間雨勢變得強勁,雨滴毫不留情地打疼了身體。雨水在沙灘上打穿了無數個小洞的模樣,簡直像是箭矢從天而降一般。颳起的海風帶有海水的味道。漆黑的烏雲在海面上擴散著,彷彿要將整個初凪灘吞沒一樣。
  ──我進到海裡去會死掉的。
  以前我曾跟成吾這麼說過,那時只是半開玩笑而已。我不會游泳是事實,不能游泳也是事實。可是那並不表示我一定會死──然而現在卻……
  「大姊姊,小空她……」
  我不禁緊握住小海的手。我絕不讓這場暴風雨帶走她。
  但這卻是我的誤會。
  我以為小海口中所說的,是指我們頭上在強風吹拂下,由深灰色染成了一片漆黑的「天空」。
  「小空──!」
  幾乎已是慘叫的聲音。我連忙從後方抱住企圖衝進海裡的小海,然後「看到了」。
  有個小女孩套著游泳圈在近海處拚命地游著。她長得和我眼前的孩子非常相似,身上的橘色泳裝也是成對的。下小雨的時候她也一直都在游泳嗎?我沒有注意到。
  「雙胞胎……」
  小海和小空。
  眼前的少女是小海。戴著泳圈,被高高翻騰起的巨浪捲走的是小空。
  會溺水的不是小海,而是小空。
  我拚命阻止著在我懷裡躁動的少女。
  「不行啦,小海!妳也會溺水的!」
  「可是小空她……小空她……!」
  就在我們交談之際,海中少女的身影變得愈來愈渺小。
  我的心跳快得有如擂鼓,手術傷痕感覺刺痛不已。好似心律調節器故障了一樣。
  我腦中的一角閃過交換筆記的事情。
  我很清楚。
  我很清楚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我也很清楚自己會怎麼做。
  同時我也很清楚,當我選擇了那個未來時,成吾將會嘗到什麼樣的感受……
  我按著左胸。用力咬緊的牙關,感覺好像少了點什麼。儘管狂風暴雨濡濕了我的臉頰,我仍然確實感受到某種炙熱的東西滴了下來。
  我甩了甩頭,試圖擺脫那份情緒。我轉頭環顧周遭,但聲音可達之處沒有半個人影在。得求救才行。
  「妳爸媽在哪裡?他們在這附近對吧?」
  「小空──!」
  「小海!妳爸爸媽媽呢!」
  小海哭了出來。甚至連她的哭聲都抹消掉的風雨蹂躪著沙灘。我往近海看去,結果只有泳圈漂浮在那裡。那孩子呢……?
  我看不到。從這裡我什麼也看不到了。
  要是我不過去,那孩子就會死。
  我感覺頭腦倏地冷靜了下來。
  我不會游泳。但在這種狀況下跳進海裡,無論會不會游似乎都沒什麼意義。
  「……小海,妳認得剛剛那個大哥哥嗎?」
  大概是發現我的語氣中帶著緊張,小海以哭腫的雙眼看著我。
  「男朋友?」
  「對,就是成吾。拜託妳去找他,叫他過來。」
  「大姊姊呢?」
  「我要試著去救小空。」
  抱歉喔,成吾。
  我在內心道歉。
  對不起。
  我再次仰望天空道歉。思緒飄往遙遠的未來。
  接著我脫下了上衣,小海眼尖地注意到了我左肩根部的狀況。縫合的痕跡依然還存在著。手術後一週的傷痕不會對日常生活帶來任何影響,但並未完全癒合。即使不是那樣,我的心臟也──
  「那是什麼?」
  小海的聲音令我回過了神來。
  「這個呀……」
  我忽地露出微笑,按著它說:
  「是護身符。」
  我跳進了海中。剛開始還走在淺灘上,不久水立刻浸到了腰部,最後雙腳離開了水底。
  海水沖進了我的眼睛,我不自覺地眨眼的瞬間,隱形眼鏡就這麼掉了。第一次喝到的海水,比我想像中要來得痛苦許多。水溫比我想得還冰涼。洶湧的波浪把近海的少女愈捲愈遠,人在陸地附近的我卻反而被推了回去。
  我從未游泳過,於是掙扎般地揮動著雙手。記得沒錯自由式是這樣──右手和左手有節奏地交互將水由前往後撥。但無論我怎麼動著雙腳,卻是一點前進的跡象都沒有。光是拚命阻止身體往下沉就已竭盡全力。
  揮動手臂,自然也會動到肩膀根部。驅使那兒的肌肉,會給埋設於左胸的節律器和伸向心臟的導線帶來最大的負擔,因此醫生也下令禁止。
  ……自己的心臟我最清楚了。
  我以稱作狗爬式都嫌過於狂妄的動作,揮動著手臂前進。我濺起水花進進退退的模樣,都不曉得是誰才要遇難了。失去隱形眼鏡讓我看不清前方,腦袋也昏昏沉沉的。
  我拚命划著水的手碰到了某種東西。我拭去眼睛的水凝神一看,那是一個小小的泳圈。我緊抓著它,在原地繞圈放眼望向四周。
  「小空!」
  我呼喚她的名字。雨水打在水面上,蓋過了我的聲音。狂風轟轟地怒號著。波濤接二連三從我頭上灑落,企圖將我沉到海底去。
  「小空!」
  海水灌進了我嘴裡,好難受。我已經分不清左右,也不曉得哪裡才是陸地了。我的喉嚨刺刺的。都這種關頭了,我居然還想喝假彈珠汽水。我好想藉由強碳酸泡泡將鹹澀的海水統統沖洗掉。
  在聳立的波濤頂端縫隙當中,我瞥見了一抹橘色,而後隨即消失了。
  「小空!」
  我潛進海中,底下很不可思議地風平浪靜。前方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可是在我眼中看來,和小海同樣顏色的泳衣,在這片漆黑的海洋中確實有如指標一般。在海水沖刷之下,她的身體再次回到海面上,我也追隨著她將臉露出水面。
  大雨在一瞬間停了下來,彷彿那個地方碰巧沒有烏雲罩頂似的。
  我看見了沙灘,距離很遙遠──不,沒有想像中那麼遠。只要游到那裡,說不定我們都能得救。
  我拚命伸出左手抓住少女的瞬間,左半身竄過一股強烈的刺痛。那是傷口裂開的感覺,抑或是──我不顧疼痛,委身於泳圈的浮力,雙腳啪噠啪噠地律動著。我的身體很沉重,眼皮更是重到不行。我感到呼吸困難。視線之所以一片模糊,只是因為沒有了隱形眼鏡嗎?身體好燙,但又覺得好冷。
  我以空著的手輕輕按著左胸,於是感受到微弱的跳動。
  我好似聽見了心臟的慘叫聲。
  
  *
  
  三年來,我一個像樣的朋友也沒有。但並不是我遭到欺凌,大家反倒很重視我。這裡說的「重視」,其含義和輕輕搬運寫著「請勿倒置」的瓦楞紙箱沒兩樣。要說是「小心易碎品」也行。反正都一樣。
  「葵透子裝有心律調節器」這個事實,每年春天都會在換班時由導師告訴班上的同學。但就讀同一所學校三年,在兩次換班之下沒同班過的機率可說微乎其微;就算並非如此,導師其實也沒有下達封口令,傳言就在朋友之間口耳相傳的情況下慢慢地散播了開來。所以同學年的學生們,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
  我心底明白,無論是中午一起吃飯或是放學後一起玩耍的同學,只要我希望就能夠獲得。但我也很清楚,一旦我期盼的瞬間,那就會變成強迫而非請求。班上的同學們都非常溫柔,即使我帶有殘缺,依然好好地將我當作班上的一員看待,但這終歸是以身障者為前提。這份前提會拉近我們的距離,但也會無可奈何地疏遠我們。和我一塊兒吃飯的時候,他們所有人都會同樣地把手機關掉吧。
  我只是想當一個普通人,當一個普通的、平凡無奇的女孩子,所以我主動遠離沒有惡意的同學們,置身於孤獨中,逃避他們的善意。在我獨處的期間,儘管孤單卻不用被當成身障者看待。
  
  第一次見到他時我並沒有戴眼鏡。我眼中模模糊糊地看見了一個高個子的輪廓,而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可靠,所以我還以為是同學年的學生,沒想到是學弟。他慌張失措的模樣非常逗趣,讓我忍不住想再捉弄他一下。感覺我們一塊兒喝的假彈珠汽水和平常相比,有稍稍在心中激起一些漣漪。
  我們第二次見面時我確實戴上眼鏡,看清楚了他的臉。所以對我而言,這才是初次見面。這個學弟的表情缺乏變化,但眼神很正直,情感一覽無遺。他的長相就如同我從聲音所想像的那樣,而他不時會忽地露出的微笑,讓我覺得有個弟弟或許就是這樣。
  他並不曉得糾纏著我的那份前提,所以他展現的終歸是對一個學姊的顧慮,令我感到很舒暢。現在回想起來,他向我要郵件地址的當下,我之所以會頓時做出交換筆記的提議,可能是我也希望和他多聊聊吧。
  透過交換筆記的他,要比平時來得更多話。
  雖然感覺他很習慣寫郵件,但不知是否為了配合我,文風偏硬又鄭重。也可能是他平常就這樣。
  和他進行文字交流十分開心,但相對的,我一次也沒能以名字稱呼他。我想和他變得更要好,可是一旦交好就肯定得談到自己的心臟,一思及此便讓我覺得不能再縮短距離下去了。我好不容易在他面前才能像個正常人,交情愈深就愈難那樣了。
  
  結果,跨越了那一步的人是他。
  我在夏日祭典那天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感覺我會喜歡上他,是他先說喜歡我之後,也像是在更早之前。我的戀情在不知不覺間展開,轉眼間便開始升溫。我在這時才明白,所謂的戀愛並不是過程。無論從哪個階段開始,只要喜歡上某個人,那就是戀愛。那是表示內心狀況的一個詞。我認為不論深淺,掛念著某個人的心意便是無庸置疑的愛。
  
  *
  
  我隨著波浪漂流。
  不確定是被沖到近海,還是被送往沙灘。
  我的左手似乎握著什麼。是手?我使勁一握,對方也回握了過來,讓我稍微放了下心。
  波浪一下子越過我的身上,一下子將我抬起來,隨心所欲地戲弄著我。每當波濤從我的頭灌下來,我的臉就會瞬間沉入海中,看見許多泡泡覆滿了水面。
  我心想,感覺真像碳酸飲料。
  海水做的蘇打。
  在一片深藍色的海上,純白的波濤洶湧翻騰。
  許多泡泡聚集起來的沙沙聲響,聽來像是清爽的笑聲。好似在巨大的彈珠汽水瓶當中的我,將這道音色當成了搖籃曲,輕輕地閉上雙眼。我聽見了自己的心音。怦通…………怦通…………跳得非常緩慢,簡直像是鯨魚一樣。
  
  我作了個夢。
  那是個將信紙塞進空的彈珠汽水瓶,再投入海中的夢。
  以瓶子代替的信封,在唰唰起泡的碳酸大海上載浮載沉。它追過了半月形的海豚和彩虹水母,穿過海底的樹海、熱帶魚的城鎮和巨大貝類形成的隧道,不斷遠去。這時,不是噴水而是噴出流星的鯨魚吞下了那個瓶子,然後持續朝名為海流的時光下游而去。不知何時,我和那隻鯨魚化為一體。最後抵達了未來的海洋,我將汽水瓶連同流星一起射向夜空。群星升空,瓶子再次落入海中,乘著寧靜的波浪,漂流至一名青年的腳邊。
  他有一頭略微扁塌還會亂翹的頭髮,和一張似乎很想睡的蒼白撲克臉,以及鄭重且纖細地碰觸瓶子的細膩指尖。
  我知道他是誰。
  非常清楚。
  你的名字對我而言,是這世上最美麗的詞彙。
 楼主| 发表于 2019-1-3 16:24 | 显示全部楼层
  未來―2
  
  
  山口先生:
  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代表我已經死了吧。難得你告訴了我那些事,結果卻變成這樣,真是對不起。
  可是,我無論如何都想去海邊一次。打從許久之前我就對那裡抱持著憧憬。獨自前去果然還是很可怕,但爸媽又不肯帶我去,所以萬一錯過這次機會,下次不曉得會是什麼時候呢……而且,今年夏天對我來說也是個特別的夏天。我怎樣都想和成吾一起去。
  所以,我要出發了。沒辦法回來真的很對不起。
  我很高興山口先生替我擔心。真心感謝你還陪我商量事情。這是我最後一封信,所以會稍微長一點,還請你傾聽我的自言自語。
  
  信紙接續著第二張。我翻開第一張,繼續往下讀。
  
  山口先生。
  
  這時透子的字,忽然看似帶了點猶豫。
  
  ……不。
  你是未來的成吾吧?
  
  我倒抽了一口氣。
  
  我一直都曉得你是成吾喔。
  因為筆跡一模一樣嘛。看到你有些冷漠,但很溫柔又沉默的個性在四年之後依然沒變,我鬆了一口氣。
  當知道四年後的未來沒有我的存在時,我感到非常困惑。四年後的你甚至跨越了時間要來阻止我的死亡,我好想為你而活著。無論犧牲其他任何事物,我都想去見四年後的你。
  不過看來還是辦不到。你已經在讀信了,所以我選擇了拯救小女孩的性命,而不是見你。真的很對不起。但若你站在同樣的立場,一定也會這麼做的……即使是未來尚未到來的現在,我也能夠肯定。你就是這樣的人嘛,我才會喜歡上你。
  我說呀,成吾──
  
  內容接續著第三張信紙。
  
  我很幸福喔。
  非常幸福。能夠遇見渡成吾這個人,真是太好了。我的心臟一直以來都是靠心律調節器驅動,但從未真正地跳動。打從我心想自己是「這種人」的那天起,就是如此。是你讓我的心臟恢復跳動的。你清楚明白地叫我別再說自己是「這種人」的那天,可能還不是很了解我心臟的狀況,但我非常開心。從那個瞬間起,你就是我內心的心律調節器了。和你相逢的這個夏天,所有事物看來都是那麼地耀眼。
  按照你的個性,四年後一定還是會很重視我吧。所以才會特地來找我的信。
  我不會要你忘記我,可是不用一直記在心上也無妨。我想成為當你偶爾從記憶的相簿中取出時,也能夠談笑風生的回憶。
  所以,請你抬起頭來。
  不要老是低垂著頭。
  你的人生今後還要繼續下去。
  請讓我瞧瞧,沉默寡言的你偶爾笑著善待他人,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模樣。
  真的很謝謝你。我最喜歡你了。
  葵透子
  
  最後一行字上頭多了幾滴水漬。
  我以模糊的視線仰頭望去,看見了春季的天空。現在才二月中旬,不過那股色調令人覺得春天的腳步已近在咫尺。
  結果,或許直到最後的最後,我都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我可能只是陪著這個活得自由奔放又任性的她在跳舞罷了。
  如今,我曉得那支舞跳完,她放開手了。
  那時只從右眼流下的淚水,這次是從雙眼奪眶而出。
  ──我該怎麼辦才好,透子?
  這一定是透子對我初次提問時給出的答案。
  妳老是這樣。
  明明自己也很難受,卻光是顧慮著周遭。
  直到最後……不惜一死……也要那樣。
  「……是我。」
  我的心臟從四年前起就不再跳動。時間不再流逝。
  然而現在……
  確實跳動了。
  心臟重重地跳著。
  我感覺得到心臟恢復了運作。
  「是我才對。」
  是妳為我驅動了心臟。是妳拯救了我內心即將走上盡頭的壽命。
  放在我右口袋的心律調節器,它果然還是壞掉的沒錯,既沒有動作,也並未驅動著我的心。我的心、我的時間一直保持在凝滯的狀態下,有如毀損的收音機般散播著情感的雜訊,一點一滴地步向死亡。我在自己這個幽暗的監牢裡,不斷以小刀刺著懷裡的心臟,希望它哪天壞掉就好了。儘管如此,另一隻手緊握的心律調節器那冰冷的觸感,卻總是在緊要關頭令我恢復神智。
  經過了四年的歲月重新啟動的心,發出了輾軋聲。彷彿像是沒上油的鐵皮人偶挪動著生鏽的關節般嘎吱作響。或是──被封在鋁罐中的碳酸,在拉起拉環的瞬間爆發性地噴灑出來一樣。情感的奔流在我心中引發了濁流。有如彈珠汽水般冒著泡泡的波濤竄遍四肢百骸,沖洗著所有情感的管路,好似急流沖刷著久未使用的管線一般。剛洗淨的心透過乾淨的管線送出的情感,彷彿鯨魚噴水般沿著我的身體湧上來,在眼底聚集了許多後滴溜溜地打轉,終至破裂。
  居然跟我道謝。
  那是我要說的話才對。不過要是我和妳道謝,妳一定會羞得藏起臉蛋吧。
  我試著以哭皺的臉露出笑容。
  我是否有好好地笑出來了呢?
  妳是否有在看呢?
  妳也在笑嗎?
  還是在哭泣呢?
  我的淚水與笑容都是妳所給予的。藉由它們,我枯萎的心獲得了滋潤──心跳在律動中慢慢地變強了。撼動著二十一公克的靈魂,如同初凪寧靜的波浪般,在潮水來來去去之下愈發強勁。那個夏天的渣滓在我緊閉的眼皮底下以及鼻腔深處,震動著鼓膜、穿刺著皮膚、在舌頭上跳動。
  鈷藍的天空。
  土耳其藍的大海。
  地平線藍的冰淇淋。
  夏天的……藍色。
  我張開眼睛,離春天還有段距離的冬季天空漾著淡淡的水藍色。不過在另一頭,確實有道強而有力的聲音在呼喚著我。
  某種事物告一段落,就表示它要結束了。
  我想這大概是正確的。今後都會是如此。
  可是,唯有今年……
  唯有今年八月的尾聲──
  
  ──一定像極了世界的開始。
 楼主| 发表于 2019-1-3 16:24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我常常會思考,夏天究竟到幾月為止呢?從五月左右天氣就會逐漸變熱,中間夾著梅雨季節,在七月到八月時邁向高峰──九月的餘夏氣息我也還算喜歡,但要把那陣子稱作「夏天」,感覺又有些寂寞。日本還有個美妙的詞彙叫「晚夏」。將它包含在內的話,夏天或許是個意外漫長的季節。儘管如此,夏天在八月底會令人有種一度「結束」的感覺,果然是因為暑假的關係吧。即使是在和那耀眼無比的四十天已無緣的現在──不論是冬天結束、春天過去或是秋天離開,都不會像八月底那樣令人感到空虛,真是不可思議。世界末日如果像季節交替般悄悄接近的話,心情想必會像是從八月三十一日的深淵眺望著九月之始的小學生一樣吧──沒事忽然想到這些東西,就是本作冗長書名的開端。作品內容則是一個人喜歡上另一個人,然後失去了重要的人,但依然戀戀不忘對方的一個男生的故事。
  
  這是我第十次撰寫後記。就我自己而言,「已經寫了十本啦」和「才寫十本啊」兩種情緒是一半一半──不過寫了十本,會統統看過的讀者應該不多,今後和各位讀者見面的機會可能真的會慢慢變成一生一次了。若是能再次於第十一次的後記中見到您,將是我的榮幸。
  
  二○一六年 臘月 天澤夏月
 楼主| 发表于 2019-1-3 16:24 | 显示全部楼层
占楼备用
发表于 2019-1-3 17:3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觉很好看呀,谢谢LZ
发表于 2019-1-3 19:56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支持,谢谢lz
发表于 2019-1-19 08:39 | 显示全部楼层
催泪文,准备好纸巾吧
发表于 2019-1-19 08:44 | 显示全部楼层
纸巾准备好了
发表于 2019-1-19 11:5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楼主,话说为啥我的第一反应时暑假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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