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繁体中文

轻之国度

 找回密码
 注册(右键在新窗口打开)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3228|回复: 13
收起左侧

[电击文库] [古宮九時]Babel 2 ─劍之王與逐漸崩解的語言─[台/繁]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9-1-10 19: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9-1-10 19:49 编辑

  Babel 2 ─劍之王與逐漸崩解的語言─
  ——————————————
  作者:古宮九時
  插畫:森沢晴行
  譯者:陳士晉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離去吧,界外者。」
  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抵達魔法大國法魯薩斯。
  然而,國王拉爾斯卻毫不留情地將劍鋒直指向雫,認定她是危害世界的「異物」。
  雫決心與拉爾斯戰鬥而身負瀕死的重傷。
  另一方面,埃利克回憶過去,想起那個他親手殺害的少女……
  而在「死者復甦」的禁咒陰影籠罩整個法魯薩斯王城時,
  雫與埃利克兩人的命運迎向分歧點──
  異世界隱藏的衝擊性「真相」即將揭曉!


  作者簡介
  古宮九時
  兼職小說家,現居靜岡縣。
  以第20屆電擊小說大賞決選作《監獄学校にて門番を》正式出道。
  另著有本作及《死を見る僕と、明日死ぬ君の事件録》、《純真を歌え、トラヴィアータ》等作品。
  個人推特:twitter.com/furumiyakuji


  畫師簡介
  森沢晴行
  日本插畫家、漫畫家,男性。
  富山縣出身,目前居住東京。
  在《這本輕小說真厲害! 2010》榮獲年度插圖第14名。
  個人網站:blog.livedoor.jp/morisawaharu/




   CONTENTS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後記
  附錄
  參考文獻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2 收起 理由
玖月神威 + 12 工作辛苦

查看全部评分

 楼主| 发表于 2019-1-10 19:44 | 显示全部楼层
  ──所謂語言,究竟從何而來?
      少女觸及那被隱蔽的解答。




    1


  位於大陸邊境的小鎮上,晴朗早晨的街道還沒有太多行人的身影,四處的民房紛紛傳來烤麵包的香氣。女性正將盆栽搬至陽光可及的位置,少年為了配送的工作奔跑在街道上。在這一如往常的平穩的一日之初,只有一個人為街道帶來不尋常的氣氛。
  男人約莫二十五歲,相貌端正。歷經鍛鍊的身軀有種習慣面對戰鬥者特有的精實。不過男人的舉手投足與傭兵不同,顯然修習的是正統劍術。
  雙眸色澤深邃如夜空的男人探頭掃視城鎮的小巷,呼喊著與他同行的少女名字。
  「莉絲恩!妳在哪!」
  然而,沒有人回應他的呼喊。窄巷中就連碎石落地的聲音都聽不見。
  因為不值一提的爭執而故意遠離少女,結果卻因此與少女走散。男人在沒有其他路人的街角停下腳步。
  「到底是去哪了啊,那傢伙……該不會跑到城鎮外頭去了吧。」
  光是迷路就夠讓人頭疼了,更麻煩的是少女的外表太過惹人注目。
  無論是誰都能一眼分辨的出眾容貌,再加上不諳世事的個性,很可能在男人找到她之前就招惹其他麻煩。
  更糟糕的是──這城鎮鄰近於法魯薩斯的國境。
  男人的視線飄向掛在自己腰間的長劍。
  「總不會自己跑去法魯薩斯王城吧……我記得現在的國王以寬容聞名?不過別遇上還是最好……」
  法魯薩斯雖號稱魔法大國,但當今的王族只有國王與他的親妹妹。目前沒聽過那對兄妹有什麼不好的風評,不過男人還是希望盡量別扯上關係。
  「……不管怎樣,只能地毯式搜索了吧。」
  男人微微搖頭,再度奔跑在小巷之中。
  事情發生在距離這個城鎮遙遠無比的國家坎德拉的王城陷落後數天。

      ※

  「稍等一下喔!很快就好,請不要進來喔!」
  「知道了。」
  她聽見旅舍走廊上傳來的回答,點了點頭。
  一身旅人裝扮,頭髮及肩的少女──今年滿十八歲的她名為水瀨雫,原本是正準備迎接暑假的大一生。
  但現在不知為何來到另一個世界,正為了尋找回家的方法而長途旅行。
  雫對眼前的嬌小女孩說:
  「別動喔,只剩最後幾個步驟就完成了。」
  雫說著將少女那頭翠綠色的長髮綁成一條辮子,在後腦杓盤起。整理掀起的裙襬,走到她面前檢查豎起的領子。
  「好了,很可愛!」
  「……啊,嗯。」
  在雫不容反駁的氣勢壓迫下,少女點頭。與翠綠髮絲相同顏色的眼眸,七歲左右的漂亮臉龐加上合身的服裝,十分惹人憐愛。這樣只要把頭髮顏色蓋住,誰也不會發現她其實是活過千年以上的魔族少女吧。
  經過前些日子的事件而與雫同行的梅亞以指尖捏起黃綠色連身裙的裙襬。
  「請問,我真的可以收下這個嗎?」
  「那當然!就是為了給妳穿才準備的!」
  最後雫以頭巾蓋住梅亞那頭盤起的頭髮。梅亞聽了雫的回答顯得鎮定了幾分,同時也露出欣喜的微笑。
  「真、真的很謝謝您……」
  「很可愛!要有自信!」
  「好、好的。」
  雫莫名激動地向梅亞保證後,推開了房門。站在走廊上等候的青年看向換上新衣的梅亞後點頭。
  「嗯。我覺得不錯啊,很適合。」
  五官工整的青年一本正經地說道。身為魔法士,同時也是研究者的埃利克是雫旅程的護衛,他知道雫來自其他世界,也願意協助雫。雖然他平常反應平淡看不太出情緒起伏,但對換上新裝的梅亞似乎是率直地讚賞。
  「好了,那我們就先去填飽肚子吧!」
  三人離開房間走向旅舍的餐廳。也許因為現在已經不是一般的用餐時間,小小的餐廳內沒有其他客人,要談論旅程的計畫是再好不過。
  雫在等候料理上桌的同時,低頭凝視攤開在桌上的大陸地圖。
  「唉……真沒想到居然會飛越法魯薩斯,一口氣來到大陸的西岸……」
  大陸地圖上有三個埃利克畫下的標記。一個是三人昨天的所在之處坎德拉王城,另一個是最終目的地法魯薩斯王城,以及最後一個點是目前置身的海邊城鎮。這三點在寬廣的大陸上以法魯薩斯為中心,恰巧形成一個三角形。
  大餐盤送上餐桌,雫便折起地圖開始分配餐點。切下一塊盛在大盤子上的蒸魚送到梅亞的盤中,梅亞因為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菜餚,訝異地問道:
  「雫小姐,這個可以吃嗎?」
  「嗯,妳吃啊。我來幫大家分。」
  梅亞戰戰兢兢地將蒸魚送進口中,隨即睜大雙眼。那可愛的模樣讓雫忍不住嘴角泛起笑意時,埃利克繼續正色說道:
  「因為在我們逃脫的時候,坎德拉王城已經被瘴氣汙染了。大概是因為這樣,害設置在城內的轉移陣的指定座標出錯。雖然不小心踩到那個轉移陣,但出口在海岸旁算幸運了。萬一座標再往西挪一些就通往海裡了。」
  「請不要講這種嚇人的話!」
  為了尋找雫返家所需的線索,途中造訪了小國坎德拉的首都,卻被捲進圍繞著邪教與禁咒的事件。傾盡全力好不容易逃出混亂的王城,卻因為轉移陣出問題而被轉移到不知何處的海岸旁。
  三人最後在日落前抵達一座小村莊,終於得知這裡是大陸西岸的偏僻之地。雫輕啜洋溢著鮮魚美味的濃湯。
  「啊,這味道好棒,有種懷念的感覺。」
  「妳好像特別喜歡魚啊。對我來說是滿稀奇的味道。」
  「因為橫跨了大陸,料理和之前完全不同呢。真有意思。不過現在應該更靠近法魯薩斯的國境了吧……因為那個國家土地很廣啊。」
  人稱魔法大國的法魯薩斯據說累積了其他國家無法比擬的魔法知識,因此雫也期待該國存有能讓她回到日本的線索。但法魯薩斯不但歷史悠久而且幅員廣大,從最鄰近的國境到首都的距離應該就足以跨越兩到三個其他國家。
  不過埃利克搖頭否定了雫無謂的憂慮。
  「只要能越過國境,使用轉移陣在國內移動的許可也會比較容易取得,會輕鬆很多。」
  埃利克拿起湯杯啜飲鮮魚濃湯。雖然經過一天休息,臉色好上幾分,但還是透露著疲憊。雫凝視著他的臉龐。
  淡金色頭髮與藍色眼眸,工整的容貌顯得中性,但不給人纖細的感覺。
  總合來看,雫也認為他算是引人注目的美男子,但也許因為旅程上相處太久了,現在已經有種習以為常的感覺。也許這樣下去,自己也會和他一樣對別人的美醜變得遲鈍吧。
  雫一一回想之前在這個世界結識的人們,最後想到在王城道別的傭兵們。
  「塔奇斯他們也平安就好了。」
  「我想那種人原本就習慣涉險。如果妳在意他們的安危,最好把那份心力用來保護自己。萬一死了可就沒辦法重逢了。」
  「你講話還是老樣子,直來直往耶!」
  「也不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多注意點總是比較好。」
  青年的建議雖然露骨,卻是事實。雫注視著切成數塊的魚。
  「說的也是……萬一在這世界死了,說不定還沒辦法成佛啊……」
  「成佛是指什麼?死後的遺體處理嗎?」
  「不是。」
  要解釋宗教名詞比童話故事困難多了。雫放棄解釋,將蒸魚挪到自己的盤中。
  「對了,在坎德拉城最後用轉移陣逃走的時候,我看見有人從外頭轉移進來。那個人會不會出事啊?」
  雖然只是短短一瞬間,雫確實看見有一名黑髮女性自後方的轉移陣現身。雖然不知道是誰,但如果不曉得城內狀況轉移進來,在那之後能平安脫險嗎?
  雫回想起那個人,不禁擔憂,這時埃利克不在乎地說:
  「我想應該沒事吧。她是法魯薩斯國王的親妹妹。」
  「咦?」
  「當消息傳到法魯薩斯,法魯薩斯就會派出能處理禁咒的魔法士。在那個國家,最強的魔法士就是王族。況且她也有精靈在旁協助,應該能順利解除禁咒吧。」
  「咦、咦?所以說,那個人真的是法魯薩斯的公主?我是只有看到一眼啦,埃利克你認識那個人嗎?」
  「嗯。我以前在法魯薩斯的時候見過。」
  從埃利克的苦笑看不出任何情感。沒想太多的雫直率地回應:
  「所以我們那時候剛好和法魯薩斯派來的人擦身而過啊……」
  「嗯,算是滿可惜的。不過……要是在那個現場和她碰面,一定無法免於被當作可疑人物吧。」
  「啊~~……」
  之前被士兵押走的埃利克另當別論,雫當時可是和傭兵一同入侵城內。萬一被逮到,確實感覺不太妙。雫如此低吟時,吃完早餐的梅亞為了給雫打氣般拉高音量。
  「請、請不用擔心!我……我也會幫忙的!」
  「嗯。總之只要抵達靠近國境的城鎮,就能取得與坎德拉現況有關的消息吧。況且為了這孩子,也得找個魔法士才行。」
  梅亞見埃利克的指尖轉向自己,雙眼圓睜。
  「我?」
  「對,如果人要帶著魔族一起行動,最好是立下使魔契約。立契約時需要魔法士當妳們的仲介,在比較大的城鎮會有人以這行業為生。」
  「嗯?可是埃利克,你說的使魔契約就是指主從關係吧?可是我和梅亞之間的感覺不像那樣啊。」
  雖然感覺不像朋友,但說是主從關係好像又差更遠了。明明是自己邀請她:「跟我們一起來吧。」卻又用契約束縛,不就好像欺騙一樣嗎?
  但埃利克輕輕搖頭回答:
  「如果妳想和她維持良好的關係,就更應該締結契約。帶著未契約的魔族進入人群之中,有可能遭人惡意傷害。為了保護她的安全,她已經與妳締結契約這個事實是必要的。」
  「噢……原來還有這種情況啊。」
  雖然雫也不願意這麼想,但也許就像人會害怕沒套上牽繩的狗吧。雖然梅亞並非寵物,但若因為堅持反而讓她陷入危險,那就本末倒置了。雫轉頭看向翠綠少女。
  「這樣啊……那麼,梅亞妳的意見呢?」
  梅亞也凝視著雫的雙眼,立刻回答:
  「如果雫小姐願意……為了和您繼續在一起,我想和您締結契約……」
  魔族少女的表情真摯。雫心中湧現責任感,也微笑回答:
  「我懂了。梅亞,以後請多指教。」
  「我才是,請多多指教。」
  梅亞微微低下頭,表情看起來顯得安心。那細微的表情變化也讓雫放下心,開始期待接下來即將造訪的新城鎮。

  ──雫一行人在隔天出發後,開始朝著最靠近的國境城鎮移動。
  三人分乘兩匹馬,奔馳在緩緩彎曲的馬車幹道上。由於位在偏僻的邊境,放眼望去只有綠草如茵的平緩山丘。山丘上長著零星的樹叢,在陽光下投落陰影,不時吹過的風夾帶著海潮的氣味,晴朗的天空萬里無雲。
  雫手握韁繩,發現漸漸靠近的遠處山丘有一部分染上鮮豔的紅色。
  「那邊好漂亮喔。剛好有花盛開嗎?」
  「喔,那種花啊……在這大陸上滿有名的。雖然那麼寬廣的花圃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不過因為滿好照顧的,花苗很容易買到。」
  「喔喔!要是我有了自己的花圃,也要來種看看!」
  「妳到底想融入這個世界到什麼程度啊?」
  埃利克一如往常地潑冷水。
  但在下一個瞬間,他的藍色眼眸像是陷入追憶般倏地蒙上陰影。不過雫沒有注意到那個變化。坐在雫前面的梅亞輕嘆道:
  「原來花是像那樣綻放的啊……」
  裝滿了憧憬的嘆息。應該是因為漫長的歲月都在湖底度過吧,梅亞沒看過自然生長的花朵。雫讓馬頭轉向逐漸靠近的山丘。
  「難得都來了,就靠近點看吧?」
  「咦?真、真的可以嗎?」
  「當然啊──沒問題吧,埃利克?」
  「嗯。妳可以順便做個標本給她,之後可以和栽培種比較。」
  「我沒有想那麼多。」
  雫在山丘下方下馬,把韁繩綁在矮木上,隨後便帶著梅亞開始爬上坡度平緩的山丘。一片紅色的花海很快就出現在眼前,盛開的花朵由美麗的紅色花瓣層層重疊所構成。雫走進花田中,跟在身後的梅亞雙眼為之一亮。
  「好、好漂亮喔!雫小姐!這麼多,全部都是花耶!」
  感動得渾身顫抖的少女讓雫滿心憐愛。雫沒打算做標本,但想為梅亞做個花環而環顧四周,盡可能蒐集莖較細且花朵較小的花。這時──雫突然在花叢另一頭看見一片白布鼓起,在風中飛揚。
  「那是什麼啊?」
  難道是床單從哪戶人家飛來這裡嗎?但是附近完全沒看到有民房。雫納悶地在花叢中前進,這時梅亞的說話聲傳來。
  「雫小姐,太靠近的話會吵醒人家喔……」
  「嗯?吵醒什麼東西?」
  雫這麼問的同時,探頭看向白布所在的位置。
  隨後──瞠目結舌。她身後的埃利克拋出問句。
  「怎麼了嗎?」
  「有、有人……倒在這裡……」
  「死了?」
  「還活著。你第一個想問的就是這個喔?」
  哪門子的確認方式啊?雫雖然想吐槽,但現在沒那種心情。一名少女在紅花包圍下閉著眼睛,年紀大概與雫相仿或小一些。少女的美貌簡直令人吃驚。
  「……超水準的美少女……為什麼會躺在這裡……」
  「難道人類有在花叢中睡午覺的習慣嗎?」
  「沒有沒有。就算有,也不是人人都這樣。話說,梅亞妳什麼時候發現的?」
  「看到花田的時候就一起看見了。」
  「視力和我完全不一樣……」
  沉睡的少女有一頭烏黑秀麗的長髮,色澤甚至比雫的髮色更深。白皙潔淨的肌膚與有如藝術品的精緻容貌。紅脣之間漏出細微的呼吸聲,只有這個證明她並非人造之物。也許是頗具社會地位的人,耳朵和手指都佩戴著寶石飾品。雙手將一本薄薄的圖畫書壓在腿上,柔軟的白色裙襬在風的吹拂下再度澎起。
  雫長長吐出一口氣。
  「這……她不是人類吧。」
  「妳突然在胡說什麼啊?怎麼看都是人類啊。」
  「因為簡直美如天仙啊!你也要更感動一點嘛!」
  「抱歉,我聽不懂。」
  第一次見到梅亞時也覺得梅亞是位美少女,但現在眼前的她五官的精緻程度更勝梅亞。與感動不已的雫不同,對人的美醜不甚在意的埃利克反應依舊平淡。
  不過這時兩人的交談似乎吵醒了少女,只見那纖長的睫毛緩緩揚起──眼皮下的黑色雙眸看向雫。
  夜空般的雙眸給人深邃的印象。與她四目相對的雫感到一股莫名的顫慄。
  但少女只是輕輕吐氣後說道:
  「奇怪……被陌生人發現了……」
  「妳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埃利克如此問道,少女稍稍歪過頭。表情缺乏起伏的她看向馬車幹道的遙遠彼端。
  「我?我……正在逃跑。」
  「妳看起來像在睡午覺。妳是從哪裡逃到這個地方的?」
  「從那邊的城鎮。因為他要我『逃啊,找地方躲』。」
  少女指向馬車幹道的前端,但那裡只有一望無際的翠綠草原,沒有人影也沒有民房。而那個角落上唯一的聚落就是雫等人當下的目標,位於國境附近的城鎮──騎馬的話,距離這裡尚有數天的路程。
  憑著少女纖瘦的雙腳,究竟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少女不理會震驚的雫,只是愣愣地歪著頭。
  「我有躲好了,應該會來接我才對。」
  「來接妳……既然跑到這麼遠的地方,讓妳逃走的人也猜不到吧……」
  「也許吧。一個不小心就迷路了。」
  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躲在距離城鎮這麼遠的地方,負責接應的人也不知該往哪邊找吧。聽見兩人符合一般常識的感想,少女似乎這才感覺到一抹緊張。她東張西望環顧四周後,指向自己。
  「我……迷路了嗎?」
  雫和埃利克互看一眼,轉頭面向少女同時點頭。
  「……大概吧。」
  尷尬的沉默籠罩山丘。少女睜圓了黑色雙眸。
  抵達大陸西岸的兩天後,他們就這麼遇見了謎樣的少女。

  在旅程中撿到人已經是第二次了。
  不過第一次撿到的是梅亞,她不是人類。雖然雫不認為不是人類就可以隨便撿,但是和撿到一般迷路的女孩還是不太一樣。
  雫對側坐在馬鞍後方的少女問道:
  「莉絲恩,妳沒問題嗎?」
  「我沒問題,謝謝妳。」
  銀鈴般的說話聲讓雫有種輕飄飄的感覺。
  雫與埃利克最後還是決定送這名疑似迷路的少女到城鎮附近。自稱莉絲恩的十七歲少女只比雫小一歲,但相比之下彷彿不食人間煙火般不諳世事。就這麼放她一個人,說不定永遠都無法與她等候的人見上一面──如此擔憂的雫便拜託埃利克:「我想帶她一起走。」
  於是莉絲恩就這麼與雫一行人同行,梅亞變身為小鳥騰出馬背上的空間給她。因為怕她不小心摔下馬,雫用腰帶將她與自己綁在一起。莉絲恩坐在馬上,抱著雫的包包與她自己的圖畫書,將手伸向翠綠色的小鳥。
  「我家也有像這樣的孩子。不過,妳的能變成女孩子的模樣,好羨慕喔。」
  「嗯?所以妳家有使魔啊?妳說會來迎接妳的那個人是誰啊?」
  「奧斯卡。和我一起生活的人。」
  「聽起來好像是男的……只要見面就認得出來?」
  「可以啊。」
  因為她只說了一句「那邊」就沿著馬車幹道來到這麼遠的地方,所以她這麼保證,雫也很難放心,不過雫還是想多信任她一些。雫拉著韁繩,好奇地詢問少女懷中的圖畫書。
  「妳身上帶的就那本書而已啊,那是什麼書?」
  「這個?這個是艾提亞的圖畫書。」
  圖畫書的封面畫著一名男子與手攬著水瓶的少女。男子遞出的銀鈴處貼著銀箔,閃閃發光吸引著雫的視線。埃利克補充說道:
  「艾提亞是這片大陸的主神,不久前還算是大陸上信徒最多的神祇吧。」
  「不久前……所以現在不一樣了嗎?」
  「現在是沒宗教信仰的人最多吧。信仰並非真的消失,但真正虔誠的信徒也不多了。每個人都不同,不過祭典類的活動現在還是相當興盛。」
  埃利克如此起頭後,開始講述這片大陸上最古老的神話之一。
  那故事與這片大陸本身的起源有關。

  ──在過去世界上只有一塊大陸。
  延伸到當今大海盡頭的大陸上居住著無數人種,儘管有爭執,但也還算和平地生活著。當時還沒有所謂的國家,由五位兄弟神互相合作統治大陸。
  但在某一天,看著不斷增加的人類,五人的意見分歧了。
  大哥說:應該徹底管理人類,包含出生和死亡都要完全掌控。
  二哥說:從人群中選出王,王代理神統治人類,讓人類互相爭戰即可。
  三哥說:不要繼續干涉人類,如果人數超過限度就直接根絕滅族。
  四哥說:人類是應該保護的對象,既然想增加就讓他們盡量增加。
  而小弟艾提亞主張──人身為人,是有理性的動物,應該讓他們決定自己的命運。
  五位神祇互不相讓,最終迎來了決裂之時。四名兄長拋棄仍試圖團結兄弟的艾提亞,各自切割了大陸,與大陸一同離去至大海的彼端。
  艾提亞獨自留在只剩五分之一的大陸上,克服失意後迎娶人類女子為妻,兩人之間生下的孩子後來成為眾神,分散到大陸各地,為人類創造了人類憑著自己的力量也能生存下去的自然──

  「這就是人稱『大陸分割神話』的著名故事。」
  「啊,所以說這裡雖然只和東方大陸有交流,卻也相信還有其他大陸。」
  「就是這樣,實際上應該是有其他大陸沒錯。紀錄上,漁船也曾撿到遭遇海難的其他大陸的人。」
  「哦……那個神話,在東方大陸也有類似的故事流傳下來嗎?」
  「聽說有喔。傳說中東方大陸是五兄弟的二哥創造的大陸。當然這算不上什麼理由,不過就算和這個大陸上戰爭最常發生的時代相比,另一邊的大陸的戰亂還更為頻繁。」
  這片大陸是小弟艾提亞──重視人類尊嚴的神祇留居的大地。雫一面反覆思索這傳說的意義,一面悠哉地放眼看向邊境的景色。埃利克的平淡聲音自然而然滲入心中。
  「其實這則神話也隨著地區不同而有不同。差不多到一千四百年前的事全都留有文字紀錄而統一,但在那之前就完全沒有文獻了。」
  「啊~~神話確實有這一面啊。很多傳說就只憑著口耳相傳之類的。」
  比方說日本神話,在雫的記憶中就有古事記、日本書紀、風土記等多種文獻,但古事記應該是蒐羅口耳相傳的傳說編纂而成。就算來到不同的世界,古代神話大多也應該是以這樣的方式代代相傳,而後人以文字統整記錄遺留至今。若要問神話的起源,必須追溯到尚未有文字的時代也不值得訝異。
  不過,埃利克只是若有所思地以「嗯」回答雫的感想。
  莉絲恩將圖畫書放在大腿上。
  「艾提亞慶典很快就要在大陸上開始了,所以我用這本書學字。」
  「喔喔~~慶典啊。主神的祭典應該很盛大吧。」
  雫想像著小吃攤並排在街道兩側的熱鬧情景,但她也覺得自己的想像大概距離事實相當遙遠。雫試著修正腦中想像時,突然回想起剛才少女說的話而納悶地問:
  「呃,莉絲恩妳現在正在學習文字?」
  從她的裝扮來看,過的至少是中流以上的生活,到這年紀才開始學習讀書寫字恐怕有些不平常的原因吧。雖然雫也覺得這問題很失禮,但如果她真的在學習讀寫文字,那就和雫處於相同的處境。因為與平常的交談對象埃立克之間有知識量的差距,也會想和立場接近的人談天。少女面對懷著這種想法的雫,不假思索便點頭道:
  「是啊。因為我不會讀書寫字,所以正請人家教我。」
  「哦~~我也正在學喔!想說最少要能讀懂常用的單字。」
  「那我也一樣。我從出生之後就被關在小屋裡,一直到最近都沒跟人講過話,所以也看不懂字。」
  「原來是這樣啊~~!……呃,是這樣喔……?」
  「可是,看得懂的書慢慢地越來越多,我很開心。」
  莉絲恩就這麼輕描淡寫地帶過這件事。雫以為自己聽錯而轉頭看向埃利克,但他只是微微皺起眉頭。
  「那個,埃利克……我們就這樣帶她過去真的好嗎……」
  就這麼帶著莉絲恩去見她在等的人真的好嗎?會不會讓她又被關在某處?是不是應該問得更深入些──雫這麼遲疑的時候,突然有新的身影出現在寬廣的平原上。
  不是來自馬車幹道的另一側,而是從右手邊的草原走來。左搖右晃地緩緩接近的四條腿的身影,彷彿馬上就會癱倒般不穩定。莉絲恩指著出現在遠處的那道身影,喃喃說道:
  「馬。」
  「那……是馬?」
  聽她這麼說,看起來的確像是沒人騎乘的馬。搖晃而不穩定的動作,也許是因為受傷了吧。擔心的雫凝神注視著那邊,一旁手握韁繩的埃利克說道:
  「動作看起來不太對勁。」
  理由馬上就明白了。兩匹馬接近到約莫數十公尺的距離時,突然加速衝向雫。兩匹馬甩著頭發出高亢的嘶鳴聲直奔向此處,擺明了就不尋常。拂過草原的微風飄來一抹令人作嘔的惡臭。
  雫在這時終於看清了那看似馬的身影。

  ──變色而鬆弛的皮膚,眼珠混濁無神,其中一顆掛在眼窩外。
  幾乎腐敗的身軀,失去嘴脣而裸露在外的牙齒不斷發出喀喀聲。

  「咿~~~~!那是什麼!那是什麼啦!」
  「乍看像是已經死了吧。」
  「明明就死了為什麼會跑過來啦!」
  雫如此吶喊,但現實沒有因此改變。雫連忙驅馬加速,但莉絲恩坐在後頭,沒辦法發揮速度,再加上雫本身也不擅長騎術。
  埃利克跟在慌張逃走的雫背後,轉頭看向追在後頭的兩匹馬。他拉著韁繩開始詠唱,但隨即放下舉起的那隻手。
  「不行啊。應該攔不住。」
  「等等,那是什麼啊?喪屍嗎?」
  「喪屍又是什麼?妳那邊有這種武器嗎?」
  「沒有!應該沒有!純屬虛構!」
  在雫尖叫的同時,其中一匹腐爛的馬更加提升速度,轉眼間就追上他們後頭,猛力蹬地。巨大的黑影籠罩雫的頭頂。
  「什……!」
  「雫!快躲開!」
  雫不管三七二十一猛拉韁繩。馬理解了她的驚慌般連忙往右轉。
  死馬的身軀落在差點壓到雫的位置。
  骨頭折斷的聲音傳來,沉重的衝擊讓地面搖晃。肩上的鳥兒差點失足墜落,雫連忙伸手按住梅亞,這時她看見墜地的死馬依然不放棄地站起身。雫與那充滿血絲的眼睛四目相對,不禁尖叫。
  「啊啊啊啊啊!馬用飛的算犯規吧!拜託不要飛啊!」
  腐臭與揚起的塵土一同撲向雫。對死馬而言,身上哪根骨頭斷掉也無所謂吧。在死馬站起身再度奔馳的同時,後頭的另一匹馬也追了上來,兩匹死馬並排奔跑。轉頭看向後方的莉絲恩悠然問道:
  「馬會吃人嗎?」
  「不會,絕對不會!我相信不會!」
  但這樣下去好像就快被追上吃掉了。就算沒被咬到,光是那身軀從天而降,萬一被壓到肯定有死無生。雫坐在加速奔跑的馬背上,一心一意努力別讓自己被甩下去。
  化身小鳥的梅亞尖聲鳴叫。埃利克巧妙地駕馭自己的馬,跟在雫身後呼喚小鳥。
  「梅亞,來我這邊!」
  看著直追在後頭的兩匹馬,埃利克取出裝水的寶特瓶。他灑出瓶中水,對飛到自己這邊的小鳥命令:
  「──梅亞,造霧。」
  「是。」
  少女的說話聲與埃利克的詠唱同時響起。化作原本模樣的梅亞發揮操縱水的力量,而埃利克借用她的魔力施展魔法。兩人背後立刻出現一片濃霧。
  追在後方的兩匹馬就這麼撞進霧中,迷失方向而互相碰撞。聽見令人戰慄的嘶鳴聲從背後傳來,雫更握緊了韁繩。
  「埃、埃利克……!後面現在怎樣了!」
  「不用緊張,繼續前進。在前面右轉。」
  雫遵循無論何時都不失冷靜的同伴的指示,專心駕馭馬匹。
  好不容易甩開突然現身的狂暴死馬時──一行人抵達了與馬車幹道有段距離的小農村。

  在謎樣的死馬追逐下,方向大幅偏離了當初預定的路徑。
  不過所有人都平安無事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吧。來到村中唯一的旅店落腳後,一行人放鬆緊張,在餐廳喝著茶。埃利克也許是回憶起當時的險境,開口說道:
  「對了,關於剛才來追我們的那些馬,就是那個黏稠腐爛的馬。」
  「……誰會在人家吃東西的時候講這個啊?」
  雫品嘗著類似布丁的黏稠狀甜點,不由得抱怨。但是來到異世界認識埃利克已經數個月,這種程度的不看場合發言,雫已經司空見慣。見一旁的莉絲恩毫不在意地將同樣的甜點送入口中,雫詢問埃利克:
  「話說那兩匹馬是什麼東西啊?一般來說不會這樣吧?」
  「不會。那恐怕是禁咒的產物。」
  「……禁咒。」
  那令人忌諱的字眼對雫而言已經不再陌生。少女模樣的梅亞神色不安。
  「我之前應該提過,生物的靈魂在死亡的當下就會消散。雖然也有某些禁咒能將靈魂硬是留在軀體內,但是剛才控制那些馬的是更粗糙的術法。也就是──直接干涉死去的肉體,操縱它動作。」
  埃利克的指尖指向雫手中的湯匙。從他的個性來看,大概是將布丁比喻為腐屍,湯匙就相當於術式吧。雖然也許會有人因此喪失食慾,但雫告訴自己譬喻歸譬喻,布丁歸布丁,只是以更凝重幾分的語氣問道:
  「那個如果是禁咒,難道在某處有大規模的人數正在構築禁咒嗎?」
  「我想應該不至於。那並非大規模的魔法構造,操縱屍體在禁咒中不算太困難的類型,反而是因為效果而被視作禁咒的那一類。如果只是兩匹腐爛的馬,一個人也能辦到吧。」
  「不要一邊說什麼腐爛的馬一邊看著人家的湯匙。這沒有爛掉。」
  動作笨拙地享用布丁的莉絲恩對埃利克提問:
  「所以說,有誰躲在某個地方偷偷操縱那兩隻馬,是這樣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這點不只是禁咒,所有魔法都共通,只要能將構造烙印在當作媒介的魔法道具上,就算術師本人離開,魔法也會持續生效。轉移陣就是其中的典型。」
  「原來如此~~確實要跟在那兩匹瘋馬後頭下達指令應該很累人吧。」
  「──哦?你們幾個,剛才被死掉的馬追著跑嗎?」
  突然插嘴介入的說話聲來自旅社的老闆。甫過中年的男人將裝著水果的圓盆擺在餐桌中央。吃完布丁的雫伸手拿取其中一個。
  「老闆也聽說過死馬會動的事嗎?」
  「知道啊,其實那些是不久前還活著的馬啊。差不多一個多月前,這附近有家畜的傳染病流行,四處的村子都有家畜病死,大家都把屍體扔在森林裡的家畜墓地。但是那些死掉扔掉的屍體,到了最近突然開始動了起來,常常聽說經過馬車幹道的人被攻擊。你們也是這一類吧?」
  「就是這一類。」
  換言之,這種現象並非始自今日。埃利克對不知為何危機感薄弱的老闆繼續問:
  「死馬會動的問題,村民沒有請國家來調查或解決嗎?」
  「誰曉得。大家都說附近的法魯薩斯前一陣子有來調查,所以應該有人通報過吧?不過在那之後死馬還是隨處亂晃就是了。」
  「哦~~法魯薩斯也沒辦法解決嗎?」
  「不過倒是聽說過有人看到可疑人物。穿著紅衣服帶著紅書的女魔法士,在這次騷動不久前走向家畜墓地,來自法魯薩斯的魔法士好像也在找那個女人。」
  「紅衣的女魔法士啊……紅色的書?」
  ──頭一陣刺痛。
  記憶在意識下呼之欲出,卻搞不懂那究竟是什麼。詭異的感覺類似忘卻了剛剛才夢見的夢境。雫思考了好半晌,還是搖了搖頭甩開那種感覺。
  「所以那個女魔法士可能和禁咒有關,是這個意思吧。」
  就這麼以推論作結後,雫繼續專注於用餐。但是埃利克的眉心依舊微蹙,藍色眼眸反常地望著遙遠的某處,讓雫有些擔憂。
  晚餐與討論結束,眾人回到各自的房間時天色已經暗了。


  ──從窗口看見蒼藍的月亮。
  在異世界的旅店入睡對雫而言已經稀鬆平常。在擺著兩張床的房裡,她跪在床上,梳理著莉絲恩的長髮。莉絲恩洗去汗水與塵埃後換上睡衣,舒服地有如貓一般瞇起雙眼。
  「真的很謝謝妳,幫我這麼多。」
  「沒關係啦。反正我平常也老是受埃利克的照顧。」
  而且之前在原本的世界時,雫就時常負責照顧大姊與小妹。還住在老家的時候,早上總是得顧著爬不起來的大姊,以及注意小兩歲的妹妹的裝扮儀容。所以像這樣照顧莉絲恩或梅亞,總有種回到過去般的懷念。
  為了不讓頭髮打結,雫將少女的頭髮大致分成兩邊,綁成疏鬆的辮子。
  「能早點和妳找的那個人會合就好了。」
  「嗯。啊,可是,和你們聊天,很有趣。」
  莉絲恩微微轉過頭微笑。雫目睹那有如花朵綻放的微笑,也跟著露出笑容。莉絲恩垂下那對深色的眼眸,眼中浮現一抹淡薄的憂傷。
  「我小時候和送飯菜來的人講話,不管說什麼,都沒有人要回答我。所以,我也從來都不講話。但是,現在奧斯卡願意和我一起,雫小姐也願意對我好,我很開心。」
  莉絲恩展露孩童般純淨的喜悅,緊緊抱住枕頭。
  ──雫不明白她究竟是在多麼特殊的環境下長大。
  但是那笑容肯定沒有一絲虛偽,就像雫自己對突然被扔進異世界後的這趟旅程感到「快樂」。有莉絲恩的笑容為證,那個和她一起生活的人一定也不會是壞人吧。雫以細繩綁起髮尾後,走下床。
  「好了,這樣就可以放心睡覺了!」
  「真的,很謝謝妳。」
  要保養長度及腰的頭髮肯定很累人吧。話雖如此,雫為了在這世界別那麼引人注目,現在也正慢慢留長頭髮。也許自己的髮型將來也會變成這樣吧──雫感觸良多地這麼想的同時,莉絲恩打了個呵欠,在雫眼前縮起身子。雫伸手抓住毛毯。
  「莉絲恩,要睡覺不把戒指拔掉嗎?」
  「因為這個是,不可以拿掉的戒指啊……晚安。」
  留下輕盈的一聲晚安,莉絲恩很快就落入了夢鄉。雫不禁為她的毫無防備感到訝異,但沒多說什麼就為她拉起毛毯。
  「梅亞,幫我顧一下莉絲恩。」
  駐足窗邊休憩的小鳥以銀鈴般的叫聲回答。於是雫放心地走出房間,來到位在同一樓層的埃利克的房間,敲了敲房門。
  「不好意思在晚上打擾。埃利克,你還醒著嗎?」
  「我還醒著。門沒鎖,妳自己進來。」
  「打擾了!」
  雫推開房門的同時低下頭。隨後她抬起臉──
  「哇啊!」
  「幹嘛大叫,會吵到其他人。」
  青年傻眼地回應。大概是正在更衣,上半身赤裸的他坐在床邊。雫在自己的視線亂飄之前,反射性地關上門。
  「不、不好意思……對不起。」
  「我不懂妳道歉的理由。」
  「總之你先把衣服穿好。我等你。」
  雫滿臉通紅地站在門前等候。不久後再度傳來:「妳進來吧。」雫小心翼翼地只稍微推開門,窺探室內狀況。
  「你、你有穿吧?」
  「剛才也有穿啊。我只是在整理行李而已。」
  「拜託請穿得更完整點。先穿到體無完膚再放人進來。」
  「妳講的話我聽不太懂……來找我有什麼事?」
  埃利克這麼說,並示意要她坐在椅子上,也許是對她即將提起的話題有個底吧。雫雖然有幾分遲疑,還是隔著桌子坐在埃利克的對面。
  「那個,晚餐的時候旅店老闆有提到吧?紅衣服的女性走向家畜墓地那件事──如果她就是施展禁咒的犯人,我搞不好知道。」
  「妳知道?什麼意思?」
  埃利克如此問道,雫便回答她在坎德拉事件時聽聞的消息。
  範圍足以侵蝕整座坎德拉王城的大規模禁咒──將那禁咒帶給坎德拉的是一位名為亞薇耶拉的女魔法士。雫自己也只是從別人口中聽聞這件事,並非親自見過那位女性。而且因為在那之後的混亂,雫將這件事拋諸腦後,直到這時才想起。
  但是雫之所以回想起,是因為一抹難以解釋的即視感掠過腦海。

  自己作了一個在白色房間裡看書的夢。
  三本書並排在眼前。雫翻閱其中一本。
  『女人離開坎德拉之後,在大陸留下足跡往西移動。女人在旅程的每個落腳處傳授禁忌的魔法,為了引領她心目中的變革發生──』
  不帶情感的紀錄。自己的聲音誦讀。
  但是當醒來時,自己已經忘記。那樣虛幻的夢境。

  「──我現在回想起來,那個人說過那女人身上帶著一本紅書。雖然紅色的書應該到處都有,但畢竟和禁咒有關,我放不下心……」
  「原來是這樣。」
  也許只是偶然符合,但自己心中有一股近似直覺的感受傾訴著「很相似」。
  「埃利克在坎德拉有聽說過那個女性的傳聞嗎?剛才聽老闆提到有個帶著紅書的女性時,你的表情看起來好像有聯想到什麼。」
  還記得他在聽了旅舍老闆說的話之後皺起眉頭。那是很細微的變化,其他人或許不會發現,但別看雫這樣,她還是有好好觀察這趟旅程的護衛。
  埃利克聽了微微睜大眼。
  「我看起來有那種反應?」
  「沒有嗎?我還以為你和我想到同一件事。」
  「不是……有關坎德拉的魔法士,我是第一次聽說。我一直以為禁咒是休拉教的主教帶進坎德拉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他當時會露出好像正在回顧記憶的眼神?
  雖然疑問湧現雫的心頭,但埃利克對此沒多說什麼,而是延續剛才休拉教的話題。
  「還記得嗎?之前主教不是告訴梅亞『幫妳喚回過去離別的那個人』嗎?我之前認為那恐怕是指『用禁咒幫妳喚醒死者』的意思。」
  「咦……你是說……」
  休拉教的主教和一無所知的雫不同,他原本就知道梅亞真正的處境。當然他也知道梅亞在等的夫人早在遙遠的過去就已經過世,但他不是明知如此卻還故意欺騙她嗎?埃利克對著一臉納悶的雫苦笑道:
  「當然他也有可能只是在說謊。但是,既然能和魔族締結契約,就不可能完全沒有履行約定的方法。而且梅亞可是高階魔族創造的中階魔族,和一般的低階魔族不同。萬一出問題,要拿得出能確實履行契約的保證。」
  「那個方法就是喚醒死者?」
  那和詐欺有什麼兩樣?一股怒火再度燃起的同時,埃利克一句「那只是我的推測」讓雫恢復了鎮定。
  「所以我一開始以為是休拉教的餘孽在這附近做禁咒的實驗。不過如果真如妳所說,禁咒是休拉教以外的人傳授給他們的,那個人也有可能在其他地方做同樣的事。」
  「那樣……一定很糟糕吧。」
  那是只有自己與埃利克知道的片段消息,雫不禁皺眉。如果這裡是坎德拉的鄰近地區,也許會有人懷疑與休拉教相關,進而展開調查,但這裡可是遙遠的大陸西岸。雫下定決心,抬起臉。
  「埃利克,我們能不能去老闆說的那個森林裡的家畜墓地看一眼?那個,老闆也說在馬車幹道上常常有人被襲擊,萬一有人使用禁咒──」
  「目擊情報中提到的家畜墓地可能會有線索?」
  「雖然人家也說法魯薩斯已經來調查過了,也許只會撲個空……」
  如果類似坎德拉的事件有某種惡意正潛伏於附近,那就不能視若無睹。就算只是路過的旅客,親自確認現場狀況後要求官方再度調查也不算超出能力範圍吧。
  「我們也可以請莉絲恩在這裡等……」
  「就我個人的意見,我希望妳也在這裡等。」
  「不行!沒有分頭行動這個選項!」
  在坎德拉分頭行動直到重新會合,現在回想起來簡直是一連串的巧合。自己一個人無法判斷的狀況不斷逼向眼前,儘管如此還是得一個人做決定獨自前進。
  見雫拚命在面前直擺著手,埃利克原本的面無表情浮現一絲笑意。
  「我懂了。那明天就去稍微看看吧。」
  「麻煩你了!我也會注意不要成為累贅!」
  如此一來,就能減少一樁心事。雫鬆了口氣,想回房時,埃利克語氣平緩的一句話傳到耳中。
  「像妳這樣,我覺得很不錯。」
  「咦?謝、謝謝誇獎?」
  雫一臉納悶但還是低頭行禮後離開了房間,在昏暗的走廊上歪著頭想:
  「不錯……是指什麼『不錯』啊?」
  既然埃利克特地說出口,那應該有他的用意吧。身體健康很不錯、靈魂和別人不一樣很不錯,大概是這類的「不錯」吧。畢竟一起旅行好幾個月了,他可能會稱讚的部分,雫大概心裡也有數。
  雫如此對自己解釋後回到了房間。
  於是在隔天──三人與一隻小鳥一同造訪了森林裡的家畜墓地。


  「讓妳一起來真的好嗎……」
  回到馬車幹道上往回走一段路的南邊有座小森林。眾人將馬匹的韁繩綁在森林入口處的樹幹上。雫回頭一看,站在背後的莉絲恩以充滿幹勁的表情點頭。
  「不要擔心!我會乖乖的,好好加油!」
  「呃,嗯~~……」
  早上起床後,雫便向莉絲恩說:「我們把妳送到鎮上之後再回來調查家畜墓地。」但是得知這件事的少女卻堅持:「我也要去。」不知是什麼影響了她的心境,只見她充滿莫名的幹勁,直瞪著通往森林深處的小路,暗色雙眸中熊熊燃燒著使命感,讓雫心中充滿擔憂。
  綁好自己的馬之後,埃利克無所謂地說道:
  「既然她本人都這樣說了,那就沒關係吧。」
  「真的好嗎……!」
  雫原以為埃利克一定會反對,但沒想到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簡直大出所料。如果埃利克是尋常的青年,雫還能用「因為她是個美少女吧」當作解釋,但是埃利克對人的美醜不太在意,所以應該是有他自己的一套安全標準吧。
  雫對肩膀上的鳥兒說道:
  「萬一發生什麼事,得拜託妳了喔。」
  梅亞輕聲鳴叫回答後,將頭依在雫的臉頰旁磨蹭。雫享受著柔軟的觸感,在林中小徑邁開步伐。雖說是小徑,但道路本身幅度不窄,道路上留有轍痕,應該是因為附近居民以推車搬運家畜屍體來此丟棄吧。雫當初聽聞「家畜墓地」,腦海中想像著共同慰靈碑那樣的墓碑,但在小徑的盡頭目睹實際的墓地,感到震驚。
  「嗚哇……好像地獄……」
  充滿沁涼空氣的林中空地。在長寬大約五十公尺的該處,慘白的骨頭與乾癟的屍體堆積如山。
  在砂礫般的小山中,大塊的骨骼特別醒目,恐怕是經年累月,其他部分已經腐敗的結果吧。屍臭與腐敗氣味充斥在空間中。起初似乎是在地上挖了個大坑,但堆積的屍體早已填平坑洞探出頭。
  雫忍著戰慄注視乾燥的骨骼與死屍堆成的小山。
  「這個,與其說墓地,更像是屍體棄置場……」
  「大概是覺得只要扔在這裡就會有森林裡的動物來吃吧。不過,確實沒看到最近的屍體啊。」
  埃利克面不改色地靠近屍骨堆,檢查已經徹底風乾的某種動物的骨骸。雫傻眼地注視他那無所謂般的背影,但就如他所說,絕大部分的屍體不是已經化作白骨就是已經乾癟。腐敗的臭味不像昨天那兩匹馬那麼濃烈,也是因為這裡沒有較新的屍體吧。
  「老闆說疾病流行是在一個月前左右吧。」
  明明聽說這一帶曾有疾病流行,但不知為何似乎沒有屍體棄置在此。在後頭左顧右盼的莉絲恩開口說道:
  「這裡,感覺有點冷。」
  「聽妳這麼說……」
  墓地本來就冷氣四溢,因為雫有這樣的先入為主的印象,所以沒察覺,但確實有一股冰寒的冷氣。會覺得臭味不太令人在意,也許那股寒意也是其中一個因素。雫背脊一陣發涼,雙手抱住自己。
  「該不會是無法成佛的家畜的靈……」
  「雖然屍體看來都沒經過處理,不過這世界沒有什麼靈。」
  「我差點忘了。」
  恢復冷靜的雫放鬆雙臂。既然如此,這股冷氣是從何而來?莉絲恩的暗色雙眸凝視著屍體堆。
  「不過,這裡有東西喔。」
  「什麼東西?」
  「藏在裡面。」
  澄澈的說話聲在屍體棄置場中迴盪。聽聞鬼故事時背脊不禁發涼的感覺湧現。
  雫臉色發白,轉頭看向堆積如山的屍骸。
  「那不就是……恐怖電影的劇情嗎……好!快點調查快點走人吧。」
  「妳下定決心的速度真快。」
  埃利克傻眼地這麼說,但雫一點也不在乎,就這麼伸出腳踩在屍骨堆的邊緣。
  「很可怕,所以忍不住會一直看啊。總之先爬上頂端看看另一頭……」
  雖說是動物的屍骨,但踩在屍體或骸骨上總是有種大不敬的感覺,讓雫心中有些抗拒,但更重要的還是確認禁咒的痕跡。雫注意好像隨時會崩塌的腳下骨堆,開始慢慢往上爬。
  就在這時──與昨天相同的影子突然籠罩頭頂。
  「咦?」
  「危險!」
  像是被莉絲恩的尖叫聲彈開般,雫反射性地往旁邊跳。
  同一時間,黑色的龐大身影墜落在身旁,激起無數碎骨飛濺。那是一匹身高與雫差不多的小馬。定睛一看,發現馬的兩個眼窩都是空的,雫不禁慘叫。
  「又、又來了?」
  雖然想後退,但腳底屍骸鬆散而無法立刻行動。在這段空檔,小馬已經撐起身體,露出白森森的牙齒衝向雫。上下顎就要咬向雫的瞬間,一旁的埃利克以沒出鞘的劍使勁毆擊馬的下顎。他看著癱倒在地的小馬,以眼神示意山頂。
  「雫,妳先去。」
  「我先?我該做什麼……」
  雫想詢問他的意思,同時耳朵聽見瘋狂的嘶鳴聲從林間小徑的方向傳來。
  踐踏草木逐漸接近的噪音,正是昨天追逐在後的馬蹄聲,但是數量遠比昨天多──
  「是不是有很多衝過來了?」
  「看來妳的預感猜中了,這地方就是正確解答。恐怕藏著某些不想被發現的東西吧。」
  死馬群的先鋒出現在平緩彎曲的林間小徑另一頭。雖然外表黏稠腐爛,但速度與活生生的馬毫無差異。強烈的臭氣乘著冷風撲向眾人,雫發現莉絲恩仍愣愣地站在後頭,趕緊扯開嗓門。
  「莉絲恩!」
  雫踩著骸骨鋪成的地面,跑向少女。但在那之前,埃利克一把抓住了莉絲恩的手臂,將莉絲恩甩向雫的方向,同時呼喚梅亞。
  「梅亞,和她換手。」
  「我來了。」
  翠綠鳥兒一瞬間化為原形。莉絲恩與跳往埃利克身旁的梅亞錯身而過,順勢邁開步伐衝向雫,抓住了雫的手。雫連忙接下差點就這麼跌倒的少女。
  「埃、埃利克!我們到底……」
  「雫,找出禁咒的核。大概就在這裡。」
  聽埃利克這麼說,雫轉頭看向背後。但在眼前的是堆積如山的骨骸。
  「我們會攔住這些死馬,趁這時候快點。」
  「這……」
  迷惘只持續短短一瞬間。奔馳在小徑的數匹死馬接連出現在視野中。雫目睹那異樣的光景,握緊了莉絲恩的手。
  「我明白了。我這就去!萬一有危險,請通知我們,然後逃命吧!」
  「嗯,沒問題──莉絲恩,幫我保護雫。」
  「好的!」
  迷路的少女堅定地回答。雖然雫一瞬間覺得少女應該屬於被保護的一方,但埃利克大概是為了激勵莉絲恩才這麼說的。
  埃利克借用梅亞的魔力,在衝向這裡的死馬前方展開障蔽。雫以眼角餘光看著那幅情景,牽著莉絲恩的手衝上骸骨山丘的頂端。站在形狀歪扭的山頂,定睛掃視周遭。
  「禁咒的核……在哪裡……!」
  也許就像當初在坎德拉時,發光的魔法陣藏在某處。雫這麼認為,來到能俯瞰整座屍山的山頂,但四處都是骸骨和屍體,找不到任何醒目的亮光。雖然不時瞥見些許亮光,但是定睛一看,那都是在陽光下格外慘白的乾燥白骨。
  同一時間,埃利克與梅亞正在應付衝過來的馬群。雫看著不斷咬向兩人的上下顎被障蔽阻擋,心中越來越焦急。
  「到底是在哪裡……」
  難道只能漫無邊際地翻開無數骸骨尋找嗎?就在雫要蹲下身子的時候,有東西掉落在白骨上。那是反射陽光的精緻銀戒指。雫抬起臉,與捨棄了戒指的莉絲恩四目相對。少女的暗色眼眸中洋溢著深邃的光芒,說道:
  「至少要拿掉一個,不然找不到。」
  「莉絲恩?」
  「在……這邊!」
  莉絲恩牽著雫的手衝下骸骨之丘。雖然莫名其妙,但雫就這麼在她的引導下滑下骸骨鋪成的山坡。埃利克與梅亞的身影消失在成堆骸骨的另一側。
  莉絲恩來到離平地還有一小段距離的地方,突然間停下腳步。
  「我覺得,是這裡!」
  「我是搞不懂啦,不過就挖這邊吧!」
  兩人蹲下身開始挪開骸骨。莉絲恩動作笨拙地想拔出刺人的骨骸,在她身旁的雫硬是將手伸進骸骨的空隙間。尖銳碎骨刮過手臂傳來痛楚的同時,指尖感覺到一股冰涼的寒意。
  「有了!」
  以冰一般的寒意為目標,雫不顧一切翻開了骸骨。
  位置不怎麼深,雫很快就在碎骨下挖出大小能收入雙手掌心的水晶球。
  但那水晶球──彷彿注入了墨汁,內含流動的黑影。
  雫看到那好像光看就會被詛咒的水晶球,不禁倒抽一口氣。
  「嗚哇……真有禁咒的感覺……」
  雖然這種東西平常自己絕對不會碰,但現在另當別論。雫從後腰處抽出帶鞘的短劍,拔出刀刃,將刀鞘扔到一旁,以雙手緊握刀柄。
  「莉絲恩,很危險,請站遠一點喔。」
  「沒關係。我也算魔法士。」
  「什麼!」
  所以埃利克才會拜託她保護雫吧。雫雖然訝異,但沒有停止動作,瞄準了黑色水晶球使勁揮下短劍。
  鏘!尖銳的清響聲──短劍的劍鋒被彈開了。
  「呃,這麼硬!」
  水晶球的表面甚至沒有一絲裂縫。就算再怎麼缺乏臂力,這結果還是超出雫的預料。
  在這段期間,骨骸堆的另一頭仍傳來馬失控嘶鳴的聲音。
  雫拋開短劍,伸手想捧起發黑的水晶球。莉絲恩臉色大變。
  「不可以!摸的話瘴氣會……」
  「沒關係!」
  雫的特殊體質不受瘴氣的影響。她以雙手抓住半埋在骨堆中的水晶,超乎預料的寒意讓雙手刺痛,但她穩穩地將冰塊般的水晶球捧在手中。
  「只要把這個帶到埃利克那邊……」
  他應該知道破壞核的方法。雫拿著黑色水晶球,邁步就要跑離骸骨山丘──但突然間,人影出現在眼前。
  「咦?」
  朝著雫劈落的長劍刀刃映在她眼中。
  不知從何處出現,以無法反應的速度揮向自己的刀刃。目睹有如鏡面的雙刃劍,戰慄反射性地湧現。
  銳利的劍鋒不偏不倚地自雫的眼前通過──劈開了雫手中的水晶球。
  破裂的碎片灑落在骸骨上,凝聚於其中的黑色瘴氣也立刻消散。也許是因為禁咒的核心消失,死馬群也跟著失去力量。骸骨山丘另一側接連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
  雫這時才第一次仰起頭看向不知何時站在眼前的男人。
  「那個,請問你是……?」
  男人容貌工整,身材修長,身穿旅行者用的樸素大衣,腰間掛著長劍。
  雖然雫第一次見到那張臉孔,卻有著似曾相識的即視感。埃利克的五官給人中性的潔淨印象,而這名男人擁有的是屬於男性的秀麗。精實的肉體也許是因為他身為專職戰鬥的人,令雫聯想到過去在坎德拉見過的傭兵與劍士們。
  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臉孔,一雙格外老成的深藍眼眸看向雫。在他回答雫的疑問之前,莉絲恩已經一躍而上。
  「奧斯卡!」
  少女欣喜地呼喊這名字跳向他。男人露出苦笑,溫柔地接下少女的飛撲。這情景讓雫大致理解了兩人的關係。這時男人向她低下頭。
  「我是莉絲恩的監護人。這次給妳帶來麻煩,真是不好意思。非常謝謝妳。」
  男人的聲音透露著暖意與愛情。
  那話語確實出自毫無虛偽的真心。


  驅動死馬的禁咒就如埃利克所料,在核心遭到破壞後失去了力量。
  雫走下骸骨堆成的小丘,確定埃利克與梅亞也平安無事,這才鬆了口氣。
  埃利克看向莉絲恩與她的監護人,若有所悟地說道:
  「她身上戴著的飾品,果然全都是封飾具吧。」
  「封飾具?那是什麼啊,埃利克?」
  「封印魔力的道具,正在訓練控制的孩童會戴在身上。不過一般來說,只要戴上一個就很夠了。」
  「如各位所見,這孩子不諳世事。平常為防萬一,要她戴著複數的封飾具──不過這次也是因為這樣,走散了卻無法憑魔力找到她。」
  自稱奧斯卡的男人撫著少女的頭髮微微苦笑。光是手指就戴著五只戒指狀封飾具的莉絲恩聽了便睜大雙眼。
  「你說不可以拔掉,所以我睡覺的時候也戴著耶。」
  「那是我的說明不夠充分。走散也同樣是『遇到麻煩』,可以摘掉沒關係。」
  「我知道了。」
  莉絲恩如孩童般率直地點頭答應,大概是真心信任與她同行的男人吧。雖然這幅情景讓雫不禁微笑,但還是猜不透兩人間究竟是何種關係。
  這時雫突然覺得好奇,自己和埃利克在旁人眼中又像是什麼關係?
  近乎無條近的信賴;聽他稱讚自己就開心。該不會自己和埃利克看起來也像莉絲恩他們那樣親暱吧?
  「……沒有吧。應該沒到這種程度。」
  「妳是怎麼了?」
  「沒事。話說,埃利克是從什麼時候發現莉絲恩是魔法士?」
  「第一眼看到的時候。不然就算她本人拜託我,我也不會帶她來這裡。」
  「我就知道!下次拜託先告訴我!」
  「知道了。」
  雫鬆了口氣,視線與面露苦笑的奧斯卡對上。顏色比埃利克深的藍色雙眸充滿沉穩的光芒,但深藏其中的芯是習慣戰鬥的人特有的氣息。雖然從服裝與態度來看不像傭兵,但雫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不知為何有種想快點逃離此處的衝動。
  ──一陣頭暈。
  大概是剛才在骨骸山丘上又跑又跳,耗盡體力了吧。一旁的梅亞察覺雫的異狀,連忙取出水壺。
  「雫小姐,請喝點水吧……要不要到樹蔭下休息?」
  「謝、謝謝妳。我在這裡就好。」
  雫接過水壺喝了一口水。雖然感覺到心跳莫名地快,但也許是因為緊張尚未消褪。
  奧斯卡對埃利克說:
  「受你們照顧了,我想回報你們。」
  「她剛才也幫了很大的忙,這就不用了。」
  「對了,奧斯卡,這些人好像想去法魯薩斯的首都喔。」
  莉絲恩抬起臉看向男人如此說道,奧斯卡二話不說便點頭。
  「就這樣啊?好啊,那就打開通往首都的轉移門,隨你們使用。」
  「……咦?」
  用魔法移動其他人或物的轉移門唯有能力過人的魔法士才能施展。雫對那輕鬆答應的口吻感到訝異,埃利克則有些困擾似的皺起眉頭。
  「雖然這提議是很方便,但我實在不能踏進初次見面的人開的轉移門。」
  「咦?是這樣嗎,奧斯卡?」
  「畢竟只有進去之後才知道會連接到哪裡,一般都會提防。」
  奧斯卡苦笑著回答莉絲恩的疑問,對埃利克的回應似乎不以為忤。
  雫在旁聽著眾人的對話,因為強烈的反胃感而摀住了嘴。
  ──到底是怎麼了,從剛才就很不舒服。
  暈眩越來越強烈,直想嘔吐,冷汗濡濕了背後的衣物。
  梅亞注意到雫臉色越來越差,從旁扶著她。
  「雫小姐,妳沒事吧?」
  「嗯……」
  雫雖然點了頭,但身體某處出了問題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打顫的兩條腿就快要站不住,身軀霎時間失去了平衡。梅亞驚聲叫道。埃利克連忙抱住差點倒地的她。
  「雫?」
  「不、不好意……思……」
  意識越來越朦朧,沒辦法繼續站著。
  眼前景物開始天旋地轉,越來越強烈的噁心感讓雫的雙腿完全失去力氣。
  ──好暗。好可怕、好難受。
  近似於不安,但遠比不安更強烈的某種情緒。
  但是雫無法開口說話,只能任憑冷汗爬滿額頭。
  「雫!」
  埃利克的呼喊聲;冰涼的手心貼在自己的額頭上。但雫無法理解自己現在究竟怎麼了,只是在朦朧之間聽見梅亞驚慌說道:
  「如、如果您能送我們到城鎮,拜託請幫忙。轉移門安全與否,我會先進去確認……」
  「明白了。」
  意識逐漸遠去,不懂自己究竟置身何處。
  落入自己的內在,甚至更深之處。
  失去了立足點的雫就這麼在無底的黑暗中下沉。




    2


  「我回來了,哥哥。」
  爽朗的說話聲。美貌有如藝術品的黑髮年輕女性推開辦公室厚重的門走進室內。
  人稱大陸最強魔法士的法魯薩斯公主蕾提希亞纖瘦的身軀穿著藍色魔法服。
  她來到辦公桌前簡單地行禮。坐在她眼前的國王一隻手撐著精悍的容貌,拉高視線看向自己的妹妹。
  「回來啦?坎德拉的善後工作處理得如何,蕾提?」
  「沒什麼進展可言。禁咒的善後處理總是費工夫。」
  蕾提希亞一臉煩悶地將黑色長髮綁成一束。以她的立場而言,一般只需在王城內聽取報告,這次會親自前往現場是因為事件與大規模禁咒有關。
  禁咒──對魔法士來說最大的禁忌,不應觸碰的知識或力量。
  禁咒在魔法士的共識是種忌諱,而禁咒最大的抑制力正是魔法大國法魯薩斯。以實力主義聞名的法魯薩斯王城擁有相當於其他國家五倍的宮廷魔法士,也時常有其他國家向法魯薩斯尋求魔法方面的協助。
  然而,在人才濟濟的法魯薩斯中,能以個人的力量對抗大規模禁咒的也就只有王族直系的魔法士。蕾提希亞坐在椅子上,翹起她修長的腿。
  「因為事件發生後的坎德拉王城簡直慘不忍睹。受到瘴氣汙染,到處都是屍體和發狂的人,再加上國王和高官全死了,指揮系統也全部失能。」
  「誰教他們碰那樣危險的玩具。自作自受。」
  「現場還出現了實體化的禁咒,普通人恐怕不可能對抗那個吧。」
  「聽說會變化成蛇或豹的形狀?我也想親眼見識啊。」
  那無所謂的感想不若一國之君,反而像個街坊的頑童。年輕的法魯薩斯國王拉爾斯聽了妹妹的報告,露出悠哉的微笑。
  深得近乎黑色的褐色頭髮,以及與妹妹相同的藍色眼眸,秀麗的容貌已經足以讓諸國的公主為之傾倒。然而,他的個性光以「古怪」二字還無法真正形容。蕾提希亞看著只要沒人看管肯定會找麻煩的哥哥,嘆息道:
  「城內留有複數的入侵者與衛兵戰鬥的痕跡,但直到目前都還沒掌握入侵者的線索。傳聞入侵者是傭兵,如果真是如此,恐怕早已遠離坎德拉了吧。」
  「城內混戰啊,我也想體驗看看啊。就這麼辦吧。」
  「請別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那不是哥哥您的工作。」
  「老是盯著紙張瞧很無趣啊。我也想幹些有意思的活。」
  「只要哥哥乖乖坐在桌子前,就比什麼都和平。」
  妹妹語氣冷淡地如此說道。拉爾斯故意大動作地聳了聳肩。他在手邊的文件寫下字後,遞給蕾提希亞。
  「來,這是無趣的後續任務──蕾提希亞,在禁咒的善後工作結束後,帶著這玩意兒暫時統治坎德拉。為了讓重建工作盡快開始,把混亂壓到最低……對了,記得讓中立的第三國也參與。要是被人家說是侵略,到時候要澄清也很麻煩。」
  「遵命。」
  蕾提希亞站起身,姿態優美地敬禮後離開辦公室。
  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後,拉爾斯扭動因文書工作而僵硬的肩膀。
  「闖進城內大鬧一場的入侵者啊……居然有這種有意思的傢伙,真想認識一下是什麼樣的人──有空來我們王城觀光就好了。」
  現在還沒人能回應他那百般無聊的喃喃自語。
  年輕的國王打了個呵欠,再度將視線度轉向攤開在桌上的文件。

      ※

  置身於白色的房間內。
  夢中她獨自一人。
  沒有其他人在,也沒人能進來。
  她獨自一人站在三本書前方。那是記載了一切的書。
  這太奇怪了。很可怕。心底有個聲音對自己傾訴。
  但是她動彈不得,也無法逃走。
  不過──究竟是為何而恐懼?根本就沒什麼好害怕的。
  這才是理所當然。她本來就如此。
  她將手伸向一本書。

  『──王劍阿卡夏,人稱魔法士的天敵。法魯薩斯便是傳承這把劍的國家。這國家在第二十一代國王時迎來了重大的轉捩點。國王迎接當時存在的五名魔女中號稱最強的那個人成為自己的守護者,之後她成了法魯薩斯的王妃。』

  雫朗誦著遙遠過去的歷史。
  拿在手中的是一本有著藏青色皮革封面的書。平常裝在包包最深處,連雫自己都忘記其存在的書。她流暢地翻閱那本書。

  『黑髮黑眼的美麗魔女就這麼與她所使役的十二位高階魔族一同嫁到了法魯薩斯。她擁有的龐大魔法知識很快就讓法魯薩斯晉身魔法大國,此外繼承魔女血脈的直系王族中誕生了無數擁有強大魔力的魔法士。原本以王劍阿卡夏這項特異要素為核心的戰鬥國家,就這麼轉變為戰鬥與魔法的國家。』

  記述從國王與魔女的傳說,一路延伸到確切的歷史。雫輕輕吐氣。

  『那無與倫比的力量長年來在大陸上公認無人能敵──直到下一個轉捩點,狂王迪斯拉爾出現為止。』

      ※

  「……感覺……好難受……」
  「別擔心。」
  埃利克以濕布擦去雫額頭上冒出的汗珠。埃利克對意識朦朧地發出夢囈的她沉穩地說:
  「只是有點發燒而已,大概是因為累積的疲勞。妳慢慢休養吧。」
  「……可是,我非去不可……」
  「用不著著急。我們已經到法魯薩斯了。」
  奧斯卡開啟的轉移門確實通往法魯薩斯。現在他們正置身於首都的旅店房間內。雫聽見他試著安撫的平緩說話聲,乾燥的嘴脣微微動了。
  「法魯薩斯……繼承王劍阿卡夏的國家……」
  「雫?」
  ──法魯薩斯代代相傳的王劍,阿卡夏。
  那確實是相當著名的傳聞,但埃利克不記得自己曾經告訴過她。她究竟是從誰的口中得知的?當埃利克納悶地這麼想著,她再度落入安穩的睡眠中。埃利克將手中的布放回水盆,對枕邊的梅亞說:
  「看來讓她多休息一陣子比較好。」
  雖然突然在眼前昏倒讓埃利克嚇了一跳,但仔細一想,她被扔進陌生的世界,雖然行程不算急迫,但這趟旅程也已經持續了長達兩個月。原本就嬌小的身軀看起來比當初相遇時更加纖瘦了。再加上在坎德拉遭遇的那起事件。雖然表面上強撐著開朗的態度,但疲憊確實不斷累積吧。肯定是因為某些原因,突然間抵達極限了。
  幸好現在已經抵達法魯薩斯的首都,接下來只要靜養恢復體力,就能展開調查。埃利克站起身,轉頭看向坐在身旁的梅亞。
  「可以麻煩妳照顧她一下嗎?有什麼事就叫我。」
  「我明白了。」
  梅亞語氣堅定地接下看護的工作,大概是真的很擔心雫吧。少女的翠綠雙眸就連一秒鐘也不放過,認真地凝視著在睡覺的雫。
  埃利克走出旅店的房間,來到一樓。現在時間已經離正午許久,餐廳內沒有客人在。不過旅店老闆的兒子坐在桌旁,對埃利克舉起手。
  「嗨,埃利克。那女孩怎麼樣了?還好嗎?」
  「雖然燒還沒退,但多虧有你幫忙,狀況好像穩定不少了。突然拜訪還願意借房間給我們,謝謝你。」
  「不用客氣啦。這麼久沒見到你,我也很開心。」
  男人泡了茶,示意請埃利克就座。兩人便隔著同一張餐桌面對面。
  「在你離開王城後,已經四年了啊。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啦。」
  「會嗎?我不覺得很久啊,你看起來也沒什麼變。啊,還是在這四年間辭掉宮廷魔法師了?你在這裡就表示繼承老家的旅館了吧?」
  「我沒辭掉啦。你還是老樣子,真夠過分的。」
  男人似乎也相當習慣埃利克的言行。



  男人名為赫伯,是法魯薩斯宮廷魔法士其中一人。正值青年的男性有著褐色頭髮與深綠色眼眸,實際年齡雖然比埃利克大上兩歲,但也許是因為和善的個性,時常被人誤判年齡。正因為他是這種個性,才能在四年前與埃利克維持友人關係吧。
  赫伯伸手端起淡茶。
  「……我以為大概沒機會再見到你了,想說你不會再回法魯薩斯了。」
  「只是有沒有機會來的問題。過去沒那個機會罷了。」
  「所以是為了那女孩啊?她看起來滿平常的啊。」
  「別看她那樣,其實她也滿怪的,而且有時候異常頑固。」
  雖然埃利克的表情全無改變,但與他結識已久的赫伯似乎從中看出了某些端倪,露出笑容。赫伯那雙暗綠色眼眸轉向餐廳的門,微微瞇起。
  「看你身邊帶著那個年紀的女孩……就讓我想起卡提莉亞納大人。」
  「完全不像啊。」
  「……說的也是。」
  埃利克沒再多說什麼,但是那樣的反應彷彿為他代言難以傳遞的感情。
  回顧過往時光般的沉默。赫伯為了改變氣氛而輕輕搖頭。
  「你拜託我調查的資料,還是沒有結果。就是那個不屬於魔法的謎樣集團轉移事件。也許是因為事情發生在兩百四十年前,能夠閱覽的地方都沒有留下資料,也找不到當時的調查報告。」
  「這樣啊。我也不記得自己有看過,之前就猜到大概會是這樣。」
  「在禁咒的資料那邊沒有嗎?我記得你當時的閱覽資格應該有到一級限定吧。」
  「印象中沒有,也許是更上層的封印資料。」
  「那沒有王族的許可就拿不到啊。」
  雖然早有預料,但當事實擺在眼前還是教埃利克感到心頭沉重。赫伯對著一語不發的青年聳了聳肩。
  「蕾提希亞大人現在不常在城內。這是機密就是了,因為坎德拉好像發生禁咒事件,現在似乎正忙著處理善後。」
  「那事件我知道。」
  「真的?情報都沒對外公開啊,真有你的──總之就這樣,如果要拜託王族,就只能找國王陛下了。我去求他也是可以啦……不過這樣很可疑吧?既然如此,你帶著那女孩到陛下面前,當面向陛下解釋,得到許可的可能性還比較高吧?」
  這樣的方法同樣不出所料。埃利克皺起眉頭,將茶杯擱在桌上。
  「和我一起出現,會讓她的立場變糟。」
  而這回答也不出赫伯的預料吧。他悠悠地為埃利克的茶杯緩緩注滿茶水。
  「我想沒這回事。陛下沒見過你的長相,就算還記得你這個人,事到如今也不會再對你怎樣,陛下的個性就是這樣。與其煩惱這個……你陪著那個女孩一起進城比較好吧?她不是沒有人能依靠嗎?」
  赫伯雖然聽過埃利克大致說明旅途的經過,但是對「雫從何而來」這點仍不知情。埃利克只告訴他,雫從遙遠的國度經過謎樣的轉移來到這座大陸,現在正為了回到故鄉,調查過去的事件。
  埃利克沒有回答,表情依舊凝重,腦海中短短一瞬間浮現雫那率直的眼神。全心信任著他,不惜任何努力,懷著正直意志的眼神。
  ──一旦得知他的過去,她會露出什麼表情呢?或是她還是會對他露出那一如往常的眼神呢?
  找不出答案,又或者是因為猜得到答案,所以刻意不去找。
  赫伯苦笑,拿起喝完茶水的空杯。
  「哎呀,你就慢慢考慮吧。我也會盡量幫忙的。」
  「嗯。謝了。」
  兩人不禁覺得這樣的對答似乎不受時間流逝的侵蝕。
  赫伯擺著苦澀的微笑,以「你回到這裡,我很開心」作結。

      ※

  「咦!這裡是法魯薩斯喔?」
  在骨骸山丘旁昏倒後經過四天終於恢復意識,雫在陌生的旅社房間內驚叫道。
  自窗外見到的景色是石造建築並排形成井然有序的街景。雖說是魔法大國,但空中並沒有巨龍或人影飛翔。
  這幾天來等待她的清醒,目前在她身旁看書的埃利克點頭說道:
  「這裡是法魯薩斯的首都沒錯,人家幫我們開的轉移門確實通到了首都。之後我就把妳搬到旅店內,妳一直躺到今天。」
  「給、給你添麻煩了……」
  雖然埃利克說雫躺了整整四天,但雫完全沒有記憶,最後也沒能和莉絲恩他們好好道別就分開了。雫發現自己身上穿著與昏倒時不同的居家服,對一旁的梅亞道謝:
  「謝謝妳。不好意思。」
  「不會。您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梅亞的綠色眼眸泛著淚光,大概是真的非常擔憂吧。埃利克一如往常地淡然說道:
  「總之就是這樣,等妳的身體狀況穩定,我們就去王城提出調查申請。」
  「嗯……不好意思得讓你等了。真的很謝謝你。」
  雫輕吐出一口氣,梅亞將裝水的杯子遞給雫。雫道謝後輕啜一口,有種自己的內臟還沒醒來的感覺而嘆息。
  「總之……我可以洗個澡嗎?身體還沒什麼感覺。」
  「可以是可以,帶梅亞一起吧,以免妳又昏倒。」
  「我知道了。」
  歷經發燒的身體四處仍殘留著沉重的倦怠感,反應遲鈍而模糊,感覺連四肢都沾黏著記憶中不存在的無數夢境殘渣。雫只想泡在熱水中把倦怠感徹底洗淨。
  雫與梅亞一同離開房間,走進旅店的浴室。這個浴室少見地擺著全身鏡,雫不經意一看,不禁愣了半晌。映在鏡中的裸身削瘦得簡直不像自己。人光是四天沒吃東西就會變成這副德性嗎?
  「該、該不會是差點過勞死?太誇張了吧。」
  雖然埃利克說她是因為疲勞,但她從不覺得這陣子有勉強自己硬撐。再說禁咒的事件再怎麼教人緊繃疲憊,也已經是超過兩星期前的事了。難道真的只是自己沒發現,疲勞確實漸漸累積在體內嗎?
  雫坐在浴池旁,在鏡中看見身後的梅亞正在為她梳理頭髮。
  「四天啊,有種好像浦島太郎的感覺。」
  「那是什麼意思?」
  「該怎麼說呢,就像現在的我一樣吧……」
  如果現在回到原本的世界,肯定能體驗到類似的心情吧。如果兩個世界的時間流動速度相同倒還好,萬一回去之後發現已經過了五十年,那簡直是不忍卒睹的事態。
  「梅亞,如果我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妳有什麼打算嗎?」
  「這個嘛……如果可以,我想和您一起去。」
  「嗯,這樣啊。我也想和妳一起……謝謝妳。」
  不願意失去一切,身旁的人、自己或回憶。
  在原本的世界時被姊妹的光芒所掩蓋,自己也看不清輪廓的「真正的自己」,現在似乎正漸漸浮現明確的模樣。如果當初就那樣度過暑假,自己會變成現在這樣嗎?假使自己在這趟旅程的終點真的能回到日本,屆時自己又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呢?
  雫瞪著鏡中那張以十八歲而言稚氣未褪的容貌。臉頰消瘦的少女彷彿正對她說:「未來的事只有到時候才知道。」
  梅亞綁起雫濡濕的頭髮,說道:
  「雫小姐,差不多該出去了。待太久的話,埃利克先生會擔心而過來看情況。」
  「我想應該不至於闖進來,不過為防萬一,還是先出去吧。」
  不小心撞見對方在更衣已經夠害臊了,立場萬一對調就更不在話下。萬一真的發生這種事,自己說不定會慌張得突然五體投地。雫加快步伐走出浴室,穿好衣物回到房間。
  ──隨後便從在房內等候的埃利克口中得知意外的消息。
  「……呃,我們要去見國王?」
  「對。因為一般的資料中似乎沒有關於那個轉移事件的紀錄。若要調閱更高階的封印資料,需要王族的許可。」
  「事情好像比想像中更大條啊……」
  在坎德拉王城內四處逃竄的過去,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有種「一個不小心和天大的事件扯上關係」的錯愕,這下居然要謁見一國之君啊。
  「真的沒關係嗎?我只是個平凡的大學生,對國王陛下應盡的禮儀之類的,我完全沒概念喔。」
  「妳只要維持平常那樣就可以了吧。況且現在的國王是以寬容聞名。」
  「話說國王才二十七歲,還真是年輕耶……其他國家也都像這樣嗎?」
  「沒有,法魯薩斯比較特別。妳曉得王劍阿卡夏嗎?」
  「……好像……有聽說過……」
  絕非陌生的名詞,但是無法回想起自己在哪聽過。雫歪著頭,埃利克則是若有所思般皺起眉頭。儘管雫察覺了他的反應,但他在雫開口詢問之前已經先向雫說明:
  「阿卡夏指的是法魯薩斯自古代代相傳的王族之劍。那是一柄不可思議的劍,擁有讓魔法完全失效的能力。原理不明,世上僅此一柄。」
  ──象徵法魯薩斯國王的王劍,阿卡夏。
  王劍當代的持有者正是第三十代法魯薩斯國王──拉爾斯•贊•古拉維歐爾•勒斯•法魯薩斯。
  「而且王劍阿卡夏不只是王權的象徵,同時也是對抗魔法士的最強武器之一。所以持有者自然也需要鍛鍊相當程度的戰技。」
  「啊,所以是由年輕人繼承?」
  「對,這數百年來國王大概都會在步入五十歲前,將阿卡夏傳給下一任。」
  換言之,法魯薩斯之王也就等於手持王劍戰鬥的劍士。
  就一個治理魔法大國的君主而言雖然讓雫有些訝異,但聽說法魯薩斯在魔法領域上有長足進步是這一百年來的事。另一方面,王劍從建國之始就已經存在,會以王劍為優先也很正常吧。
  「不過,能使用千年以上的劍到底是用什麼材質做成的啊……」
  「誰曉得呢。聽說其他國家也很想搞懂這個祕密。」
  看來「魔法完全不起作用」的物體除了法魯薩斯的國寶外,別無其他。雖然雫對不可思議的劍有些好奇,但重點還是在國王本身。
  「以寬容聞名的國王啊……既然這樣,應該不至於無禮即斬吧。」
  「那是怎樣?聽起來有種不祥的氣氛。」
  「你的直覺沒錯。」
  埃利克拿起茶壺為自己的茶杯添滿茶水。他將藍色眼眸轉向窗外的街景,遠方可見白色的王城。
  「光就施政來說,現在的國王確實寬大為懷,但那也代表了對自己的力量有自信。若要論王本人的特質,我想王恐怕不是簡單的人物。」
  雫緊張地吞了一口氣。要面對難以想像的國王簡直教人心神不寧。
  不過來到這地方是為了抓住回日本的線索,不能因為膽怯就停止前進。

  在結束當天的晚餐後,雫為了準備謁見國王而打理外表,整理行李。
  因為怕有一天需要證明自己來自其他世界,雫一直讓手機保持關機,節省電源。這時雫久違地試著開機,因為在原本的世界時就常常為手機充電,現在還留有不少電量。雫操縱按鍵,叫出通話紀錄。
  看著一整排友人的名字,以及出現在最後的姊姊的名字──雫流下了遺忘許久的淚水。

      ※

  在大陸上幅員最廣大的國家法魯薩斯,其首都的街景充滿了歷史風情,也洋溢著由建築師精心規劃般的洗鍊感。
  店家並排在石磚街道兩側,屋簷下掛著古色古香的招牌,招牌刻著美麗的雕花圖樣。不只如此,街道上各處都妝點著鮮豔的花朵,為溫暖的天氣更添上春天般的生氣。
  謁見當天早上,雫走出旅社,抬頭看向裝設在街燈上的花簾,欣喜地驚呼:
  「真不愧是魔法大國,真有氣氛!」
  「那個和魔法無關。是因為艾提亞慶典快到了。在這時期,每個國家都差不多。」
  「想像馬上就被敲碎了……」
  「妳對魔法好像抱持著不少奇怪的期待。」
  「啊,不過有慶典的話就一起逛逛吧!艾提亞慶典就是之前莉絲恩提過的那個吧!好期待喔!」
  埃利克看著決心好好享受的雫,輕挑起嘴角。
  現在前往王城的只有雫與埃利克兩人。今天早上,埃利克的友人赫伯前來通知兩人:「得到謁見的許可了。」隨後赫伯便為雫與梅亞立下使魔契約,但又說儘管身分是使魔,還是不能帶魔族進入王城。眾人沒辦法,只好讓梅亞在旅店等候。
  「那就是王城啊!」
  不久後,護城河另一頭的巨大城門映入眼中。雄偉的城堡和只在照片中看過的西洋城堡相當類似,窗戶的多寡似乎直接代表了建築物的大小。
  雫抬頭仰望立於城牆內側四個角落的高聳尖塔。
  「好、好大的城堡……比坎德拉大好多……」
  「好歹也是大陸最大的國家。不過一直抬頭往上看,小心脖子折斷喔。」
  「折斷?」
  「好了,快走吧。」
  埃利克對站在橋前的士兵遞出了某些文件。士兵依序看過兩人後點頭,簡單檢查行李,就讓兩人從城門旁的出入用門進入王城。雫好奇地左顧右盼,埃利克再度叮嚀「可別跟丟了」後,熟門熟路地逕自邁開步伐。
  兩人進入城內,在侍女的引導下來到只擺著桌椅的房間。寬廣如學校教室的房間似乎就是等候謁見的待命室。從女官口中得知還不曉得王要多久才能接見兩人,雫便打開包包。
  「閒著也是閒著,就來上課打發時間吧。」
  「不是不行,但妳真是一點也不緊張啊。」
  「因為光坐著等會更緊張啊,而且漢字的偏旁才介紹到一半而已。」
  雫取出自動鉛筆,用指尖轉個不停。埃利克也苦笑著取出自己的筆記本。雫一一寫下代表性的偏旁,並依序解釋意思。埃利克似乎特別中意魚部的漢字,便動手練習寫鮪這個字。
  「有加上魚,就能變成某種魚的名字啊,真有意思。這種魚在你們的世界很特別嗎?」
  「與其說特別,不如說是好吃吧……」
  看來這世界似乎沒有鮪魚。在這之後,兩人的課程持續了數個小時,但遲遲等不到人前來通知兩人。雫放下筆,伸展僵硬的筋骨。
  「雖然我之前就有心理準備,但光是等也很累人啊……不好意思。」
  「為什麼是妳道歉?我們在這裡等是因為王城方面的問題吧。」
  「是這樣沒錯啦,但因為你陪我來,所以……」
  埃利克不只是為了這趟旅程辭去了圖書管理員的工作,甚至一度遭遇性命的危機。雖然雫當時也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還是覺得過意不去。
  也許是因為現在閒著沒事做,雫的思緒漫無目的地打轉。埃利克苦笑道:
  「妳用不著在意,我已經得到充分的代價了,而且也從妳身上學到異世界的文字。」
  「不過我的知識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日文和英文另當別論,德文才剛開始學而已。況且你不是還幫我負擔旅費嗎?」
  「我認為包含旅費在內都是合理的報酬就是了。」
  埃利克苦笑著抬起用手撐著的臉,隨後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突然改變話題問道:
  「在妳的世界中,教育的模式是怎樣?」
  「教育是指一般大眾的?」
  有什麼讓他好奇的嗎?雖然雫不懂理由,但還是以「我只能說明我的國家就是了」一句話起頭,開始說明:
  「到十五歲為止都是義務教育,由國家負擔費用,所有人要把範圍廣泛的知識裝進腦袋。也是因為這樣,識字率逼近十成,放眼全世界也算是高水準。像這樣廣泛而粗淺地學習,在十五歲之後,所有人各自選擇自己的領域,走上不同的道路。」
  「讓所有人都接受廣泛的教育啊,聽起來真耗費資源。在那之後就是個人自行出資接受教育嗎?」
  「是啊。這部分就相當花錢,畢竟是專門的學問,價格也隨學校有很大的變化……」
  再加上雫選擇的是人文學科,在那裡能得到的知識幾乎沒有一項可以在出社會後立刻派上用場。把時間和金錢耗費在這類學科的知識上,這件事本身也許真的就只是一種奢侈吧。雫在心中默默感謝現在遙不可及的父母。
  埃利克點頭拋出一句「原來是這樣」,正面凝視著雫,將話題導回來。
  「我之前應該也說過,妳的存在真的非常特殊。妳是史無前例的來訪者,擁有全然不同的世界的知識。而且將那一部分知識傳授給我,我認為我已經得到超過旅費的回報了,所以妳完全不需要感到愧疚。」
  「超過旅費?」
  「對。雖然對妳而言那些知識也許沒什麼大不了,但在這個世界只有妳才知道。光是這樣就已經很有價值了……而且也讓我得到許多啟發。」
  藍色雙眸若有所思般視線游移,但埃利克很快就將思緒從中抹去。
  異世界的青年以筆尖指向雫的背包。
  「比方說,妳可以這樣想──至今妳因為國家和父母出資而得到充分的教育,而妳現在正在販售這些知識以拯救妳自己,我付出費用換取妳的一部分知識。不過我付出的,難道比父母養育妳所付出的時間和費用還要高昂嗎?」
  「……這……」
  雫一時間為之語塞。
  從小學到大學受了充分的教育,至今父母花費在她身上的學費總加起來肯定是很可觀的數字吧。如此成為大學生的她雖然在原本的世界還有待成長,但是知識在這個世界可是數量稀少的水準。同時,那些知識也不光是憑她一己之力取得的──因此她該有的心態並非懷著超乎必要的自卑,而是該感謝高度評價自身知識的埃利克。
  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重新面向埃利克並低下頭。
  「……謝謝你的指點。為了不愧對你給的評價,我之後也會好好努力。」
  「我覺得妳可以再放輕鬆一點。不過這也是妳的個性吧。」
  「沒問題。我平常就是這樣,一向全速前進。」
  雫如此斷然說完,對他露出苦笑。
  「不過,與其保護我,你還是該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第一喔!留得青山在嘛!」
  「這很難說。因為妳的性命也很重要,得看我當時的心情。」
  他語氣平淡地回答,雫不禁啞口無言的時候。
  房門傳來敲門聲,五官端正的年輕男子出現在門後。
  「讓各位久等了。陛下好像能接見各位了,請做好準備。」
  「啊,我們馬上來。不好意思。」
  前來迎接的男人在走廊上等待時,雫連忙將雜物塞進包包中。埃利克一面幫她收拾一面說道:
  「對了,雫,在見到王之前,妳得和我約好一件事。」
  「嗯,什麼事?」
  「我不想為妳帶來不利──所以,萬一我這個人的存在引發問題,到時候就捨棄我。」
  「……咦?」
  雫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雫停下動作看著埃利克,但他的表情不像在說笑,反倒是散發著平常少見的凝重氣氛,讓雫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你在說什麼啊?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嗎?」
  「也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沒事的可能性比較高。」
  「可是換句話說,就是有可能發生吧?既然這樣──」
  既然這樣我就一個人去──雫的這句話就要脫口說出。
  至今已經接受埃利克太多幫助了,雫不願意讓埃利克為了自己再遭遇更多危險,不想為了回去犧牲其他人。如果非得犧牲他人,那雫寧願放棄回家的可能性。雖然那會是痛苦萬分的抉擇,但對雫而言優先順位非常明確。
  但是──在她如此說道之前,房門再度被推開,剛才那個男人開口問道:
  「兩位準備好了嗎?」
  「啊,馬上來!不好意思!」
  因為埃利克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雫剛才不由得停下手邊動作。雫連忙拉上包包的拉鍊,抬起臉時──發現埃利克正一臉困惑地注視著前來迎接兩人的那個男人。男人在他的注視之下微微一笑,走進房內。
  「怎麼了?我都直接來見人了,還要讓我等?」
  「直接……?」
  雫啞然地打量著身材高挑的男子。剛才只注意到臉,仔細一看,服裝不像城內的僕從。以黑與藍為主色調,由高級絲綢製成的衣物。那顯然是屬於貴族的服裝。雫看著男人端正的臉龐,戰戰兢兢地開口問:
  「該不會,你就是……」
  「你們來這裡想見的這個國家的國王。剛好閒著沒事就過來瞧瞧。」
  儘管預料中的,雫卻有一陣「真希望自己沒猜中」的暈眩。走廊上傳來慌張的跑步聲,以及「陛下!您這是在做什麼啊!」的喊叫聲。年輕的王若無其事地回答追過來的臣子:
  「你還真囉嗦。我只是來突擊檢查一下而已。」
  「這、這樣一來,謁見的意義就……」
  「接下來會照著程序走,這樣總可以了吧?」
  雫愣愣地看著王與慌張的臣子間的對話。
  兩人莫名其妙地就這麼在待命室與統領魔法大國的國王見了面。

  據說今年才二十七歲的法魯薩斯國王拉爾斯,光就外表來看,端正的容貌甚至比實際年齡還要更年輕幾分。
  黑褐色頭髮與淡藍色眼眸。儘管面露沉穩微笑,但精實的身軀散發著掩不住的威嚴與銳氣。坐在王座上的身影看起來無庸置疑是這個國家的君王,再加上那雙眼眸中難以捉摸的深邃光芒,為還不到三十歲的他增添老謀深算的印象。
  在王親自引領下來到謁見廳,雫懷著尚未平息的混亂站在王面前。因為不知道這種場合該怎麼打招呼,她便遵循日本的習慣深深低下頭,告訴王:「我名叫雫。」
  拉爾斯好奇地打量她的全身。
  「雫?」
  「是的。那個,如果我失了禮數,我很抱歉。我不明白晉見國王時的禮儀。」
  「無所謂。聽說妳想參閱王城裡收藏的資料……妳為什麼想知道遠在兩百四十年前的事呢?」
  夾帶著無形壓力的上對下的語氣。
  與剛才出現在待命室時截然不同,透露著國王的威嚴。
  彷彿直衝胸口的緊張感讓雫一時之間無法言語。
  ──該從哪邊說起才好?該怎麼說他才會相信我?
  來到王城前明明已經在腦海中模擬無數次,但是當自己來到這裡,言語卻霧散消失而吐不出口。雫彷彿尋求氧氣的魚,嘴脣屢次無聲地開闔。
  拉爾斯將手肘抵在王座的扶手上,手掌撐著臉凝視著她。
  「怎麼了?有話就快說啊。無話可說,那接見就到此為止了。」
  要趕緊回答才行,但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站在看不見的牆壁前,雫只感到無止境的躊躇。
  ──就在這時,澄澈如水的說話聲在耳邊響起。
  「雫。」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雫突然回過神來。
  扶持著自己的意志。他的存在。因為有他的陪伴,自己才能來到這裡。
  雫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隨後再度抬起頭仰望國王,鞭策著依然僵硬的嘴脣張開。
  「國王大人,也許您不相信,我其實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無意間誤入這個世界。」
  ──儘管難以取信於人,儘管好幾次差點口吃。
  但是雫再三告訴自己「要冷靜」,好不容易不慌不忙,沒咬到舌頭地如此說明。至於為什麼自己想知道過去的事件,一旁的埃利克為她補充解釋。拉爾斯在傾聽的同時,視線直抓著雫不放。
  在埃利克結束說明後,王反應平淡地問道:
  「妳真有辦法證明妳來自別的世界?」
  「可以。雖然數量不多,但我身上有些從原本世界帶來的道具。」
  雫從包包中取出手機和音樂播放器。得到王的許可後,在他眼前啟動機器。拉爾斯依舊撐著臉看向螢幕。不過雫用手機照相時,他也稍微流露幾分驚訝。
  「能映照距離多遠的事物?」
  「用這個機器的話越遠就越不清晰,但在我原本的世界,有的能將肉眼看不見的景象顯現得像是近在眼前。」
  「真有意思。還有許多這裡沒有的其他技術嗎?」
  雫聽見那彷彿沒有特別用意的疑問,感到緊張。之前埃利克提醒過她:「也許有人會想利用異世界的技術來研發新武器。」
  但現在如果不回答,王也許就不會相信雫所說的話。
  雫短暫思考──慎重地選擇回答。
  「在我的世界中沒有魔法。但另一方面,文明應該比這裡先進。除此之外……我的世界確實有更多技術,但我無法在此重現那些技術,因為我沒有學過那些學問……」
  拉爾斯一語不發地點頭,從表情無法看出他的想法。
  雫在心中與想逃避的膽怯心情連番交戰,但就算想挪開視線,王從剛才就一直盯著她的雙眼。那不知何謂動搖的視線讓她不知所措。
  「換句話說,能辦到在這個世界辦不到的事,是這個意思吧?」
  「大概……是的。」
  「原來如此……還真是傷腦筋啊。」
  雫無法理解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但拉爾斯的聲音似乎真的帶有幾分困擾的煩躁。
  王以優雅的姿勢挺直了上半身。
  「雖然聽說過有這麼一回事,但真沒想到會出現在我面前。其實我之前有些懷疑那究竟是真是假啊。」
  「……國王大人?」
  「為何來到法魯薩斯──來到我的面前?妳是來刺探那個是否真的被破壞了嗎?」
  雫無法回答他的問題,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問什麼,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噁心感從靈魂深處攀上意識表層。
  拉爾斯站起身。雫抬頭仰望那勻稱精實的身軀。
  彷彿曾在哪見過這情景,輕微的即視感掠過腦海。
  「以女孩的模樣出現還真不方便下手。不過,這也是我的職責啊。」
  那隻手伸向腰間的配劍。
  那就是傳說中的王劍阿卡夏嗎──雫不著邊際地這麼想著。
  拉爾斯凝視著雫,緩緩抽出長劍,以幾近優雅的動作將劍身高高舉起。
  「離去吧,界外者。」
  鏡面般的劍身反光耀眼。
  雫只是愣愣地看著劍鋒朝自己劈落。
  無法理解王的意圖,視線追逐著那落向自己的劍身。

  然而現實中──刀刃毫不留情地直逼向她想奪她性命。

  「雫!」
  埃利克伸手扣住雫的肩膀。
  緊接著將她的身體使勁往後拉。
  長劍的劍鋒劃過裙襬下緣,直到這時雫才理解到自己差點成為劍下亡魂。



  「咦?奇怪……?為什麼……」
  思考停止運作。太過唐突的狀況轉變,恐懼與理解都來不及湧現。
  埃利克將呆滯的雫向後推開,擋在踉蹌著往後退的她與王中間。
  「──您究竟是什麼意思?」
  埃利克的語氣滲出明顯的怒意,但拉爾斯只是聳了聳肩回答:
  「沒什麼意思。那女孩不是人類,是應當排除的觀賞者。」
  「她是人類,和這個世界的人類沒有分毫差異。」
  「這很難說。肚子裡頭是什麼樣子,你應該沒剖開看過吧?外表要怎麼改變都有可能。『那些傢伙』就是像這樣長期混進這片大陸。不應存在的異質就應該予以排除。」
  ──「異質」。
  這個字眼讓雫顫抖。
  她的確是來自異世界的異邦人,在這個世界屬於異質的存在。不過每當在旅程中度過難關,雫就覺得自己似乎更融入這個世界了。
  然而,王的一句話逼迫雫正視現實。埃利克瞪向王。
  「殺了她,如果她真的是個人,那您該如何負責?」
  「如果不殺了她,讓大陸繼續被束縛,你能負責嗎?」
  「她沒有那種能力!」
  雫不明白兩人正在說些什麼,只知道王打算殺害她。拉爾斯的藍眼睛盯著雫。雫在那雙眼眸中看見至今從未見過的銳利殺意,為之顫慄,全身急速發冷。
  「我……」
  說不出話。與無法運轉的思考同樣,舌頭似乎也跟著凍僵了。
  拉爾斯手持劍,對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的雫逼近一步。埃利克阻擋在他面前。
  「雫,快走。」
  「埃、埃利克……」
  「快去。我不會有事。」
  少見的強硬語氣。雫在那股壓力下將話語吞回腹中。再一次看向王,他正用盯著害蟲般的視線直指著雫。難以言喻的恐懼自雫的心底湧現。
  「王不會對我下手。總之妳快走。」
  埃利克第三次說道,雫終於開始動作。
  在此「不被當成人類」,與所有人不同的異質者就只有她而已。儘管無法置信,但這是事實,所以自己非逃不可。雫在躊躇中轉身。
  她不時回頭看向埃利克,同時跑向謁見廳的門。拉爾斯神情中沒有一絲焦急,抽回看著她的視線,挪向站在眼前的魔法士。
  「不要為私情所絆而誤判事實。退下。」
  「我不讓。錯看事實的是您。」
  雫雙手抓住門把,使出全身力氣拉開門。站在外頭的士兵大概聽不見裡面的聲音,他們對雫投出不解的眼神。王的說話聲追上穿過士兵之間的她。
  「退下。你還想再犯下過錯嗎──就像卡提莉亞納那時一樣。」
  雫不再回頭,拔腿跑在漫長的走廊上。
  沿著來時路拔腿狂奔,越遠越好,儘管不知該去哪。
  壯麗的城堡,打磨光滑的地板。然而,映在雫眼中的卻是一道扭曲的長廊。在這條不知通往何處的走道上,她一心一意只管逃命。遠處聽見不知誰的說話聲,從窗口看見的高聳城牆彷彿環繞著她的巨大牢房。
  ──原以為抵達法魯薩斯後會找到回家的線索。
  然而實際上,在此等待著她的只有莫名其妙的死。將埃利克拋在身後,就這樣逃到哪裡去才好?逃出王城、逃離法魯薩斯、逃向不知名的遠方──

  ──就這樣躲在這陌生世界的某個角落,小心翼翼地靜靜度過一生嗎?
  只守著性命,捨棄其他一切。

  雫停下腳步,轉頭看向背後。現在還沒有追兵現身。
  「……是要我去哪啊……」
  她深深嘆息了一下。
  那短短的數秒彷彿凝縮了漫長的時間。

      ※

  「讓她逃走了?」
  一隻手撐著臉頰,正在文件上塗鴉的拉爾斯微微挑起眉梢。他下達活捉少女的指令後,隨即就接到「她已經先出城門了」的報告。
  但是國王並未斥責緊張不已的士兵,反倒以悠哉的口吻喃喃說道:
  「如果主動遠離,那就無所謂了嗎……?不,還是不行吧。還真是麻煩。既然要出現在我面前,至少挑個更方便我下手的樣貌啊。」
  王喃喃說著士兵無法理解的自言自語後,命令道:「叫赫伯來。」但在士兵傳令前,聽聞事態有異的赫伯已經來到了謁見廳前。得到入室許可後,他深深垂首行禮。
  「陛下,本次的事件……」
  「我知道,不必介意,你沒有責任。不過聽說那女孩之前在你家投宿?」
  「……是。」
  「既然如此,我派人給你,你去把她抓來。因為不曉得她暗藏什麼力量,萬一她抵抗就別逞強交戰。」
  赫伯聽聞那命令,愣了好半晌。剛才在謁見廳究竟發生了什麼?帶著士兵前去捉拿,那絕不是對平凡少女下達的命令。
  「陛下,請恕我直言……她沒有魔力,也不懂得使劍,就只是個……普通的女孩而已,看起來不具有那樣的危險性……」
  「外表看上去確實是這樣。」
  「既然如此……」
  「不准反駁。如果你辦不到,我用別人就是了。」
  拉爾斯打斷赫伯的意見,雖然臉上掛著一抹微笑,話語中卻帶著不容抗辯的威嚴。赫伯在年輕君王的藍眼中看見有如刀刃的寒光,感到一陣冷顫。拉爾斯雖然在諸國之間以寬容聞名,但寬容並不等於溫柔體貼。
  赫伯明白已經沒有轉圜餘地,垂首領受指示。在離去之前,他做好受懲罰的覺悟詢問:
  「陛下……請問埃利克他……」
  「他啊?他不退讓,所以扔進牢裡了。畢竟敢正面和我作對到這種地步的人,除了蕾提之外已經很久沒見到了。」
  王的口吻中沒有一絲不悅,這讓赫伯安心幾分。看這反應,埃利克大概不會立刻遭到處決。之後盡快找時間拜託王妹,懇求她救埃利克離開大牢吧。
  雖然暫時不需擔心埃利克,但赫伯心中的沉重陰霾依舊未散。四年前的事件自然而然地浮現在腦海。當時那位友人歷經失意而離開法魯薩斯,現在要他棄雫於不顧,難道他真能容忍嗎?
  在赫伯垂著頭就要走出謁見廳時,一名文官敲了門後衝進廳內。
  「陛下,請容我失禮!剛才您派人追緝的女孩──」
  聽見文官接下來的報告,赫伯臉色不禁發白。
  然而,拉爾斯聽了卻歛起慵懶──簡短笑道:「有意思。」

 楼主| 发表于 2019-1-10 19:44 | 显示全部楼层
    3


  沿著樓梯往上爬。
  高塔中的石砌階梯彷彿向上無限延伸的螺旋。
  石階像是永遠爬不完,但世上事物全都有其盡頭,有明確的極限,所以雫朝著那終點沿著樓梯往上奔跑。
  過去為了直通天聽而建造的高塔觸怒了神。也許塔中有的不是絕望也不是希望,就只是卑微的人類心中微不足道的意志吧。
  來到漫長階梯的盡頭,雫終於踩上塔頂。
  站在石磚鋪成的平面圓形塔頂上,也許是因為離天較近,風異常地強。因為樓梯是螺旋狀而分不清層數,不過現在雫置身的塔頂大概相當於四至五層樓的高度吧。雖然城裡還有位於四方的尖塔與其他更高的建築物,但如果太高就無法與地面的人交談。
  雫為防遭到狙擊,壓低姿勢,等候著她呼喚的對象前來。
  「梅亞,抱歉牽連妳了。」
  雫一手壓著被塔頂強風吹起的頭髮,對肩上的鳥兒道歉。
  從王面前逃走的她在追兵追上之前先回到了住處,隨後帶著梅亞全速回到王城。借助使魔的力量逼退訝異的士兵們,找到最靠近的瞭望塔便毫不猶豫地衝進去。對聚集於塔下的士兵們吶喊,要他們把王叫來,現在正在等候結果。
  梅亞歪著頭,似乎無法理解主人的意圖,但是眼神中沒有一絲對雫的怨懟。那樣的全盤信任反倒教雫心痛。雫咬緊了緊張得幾乎要打顫的牙齒。
  「真的,很抱歉……」
  雖然思考以恐怖的速度不斷運轉,卻沒有任何結果殘留在意識中,反倒感覺剛才的驚惶漸漸被撫平。
  這時,從遙遠的地面上傳來了騷動聲。
  「請別這樣,陛下!請回到屋內!」
  慌張制止的說話聲。那些反應只顯示了一件事。遲了半拍,無法忘記的說話聲響起。
  「──妳叫我來啊?」
  男人的聲音在廣闊的天空下依舊洪亮。雫不由得顫抖。
  畢竟是雫叫他來的,他如果不來,雫可就傷腦筋了。話雖如此,雫其實心裡也認為他可能根本不會理會。雫不禁開始思考王為何會回應自己的請求,但她立刻使勁搖頭,站起身從高塔邊緣俯視地面。
  男人從塔的正下方傲然仰望她。
  「國王大人,我有話想說。」
  「說來聽聽。」
  「你為什麼要殺我?」
  少女直截了當的問題讓王身旁的人們表情紛紛為之僵硬。
  所有人都不知道原因,平常沉穩寬大的王為何要下令捉拿一位尋常的少女。再加上少女本人似乎也不知道理由,讓眾人受到了不小的衝擊。臣子與部下們為了尋求答案,悄悄窺探君主的反應。
  「為什麼要問我?原因妳應該最清楚才對吧。」
  「我不懂。你一定有什麼誤會。我真的就只是個凡人而已。」
  「但是妳──『不一樣』。」
  斷然的一句話。
  那或許是指雫來自異世界吧。這點確實沒錯,她並非這個世界的人。
  但是雫再怎麼想都不認為拉爾斯會因為這點理由就要殺死她。當時他對埃利克說:「那些傢伙就是像這樣長期混進這片大陸。」然而,雫來到這個世界還不到半年。
  她無法忽視這之中的矛盾,感覺到背後有其他更具決定性的原因。或許他認為的「那些傢伙」是完全不同的存在,而雫只是被誤認為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國王大人,我有我的家人,而且打從出生後才過了十八年。我只是無意間來到這裡而已。在我的世界中,完全不知道有這個世界的存在,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我就只是想回家而已。」
  「妳要怎麼證明那不是擬態?妳確實來自世界之外──換言之,也就等於是『它們』的一分子吧。」
  「我不曉得那是指什麼。」
  「要裝傻誰都辦得到。這種申辯毫無說服力。」
  拒絕溝通的的態度讓雫氣得咬牙切齒。不過雫早就預料到也許會演變成這樣。事態沒有任何好轉,除非跨越現在所站的立場。
  雫將梅亞放到石磚上,眼角餘光瞥見有數名士兵正拉弓將箭頭指向自己。
  ──恐懼這種情緒也許有極限吧。
  至少現在雫不認為自己感受到的恐懼很可怕,反倒是更勝於恐懼的憤怒驅策著她。逼迫她起身行動的數種情緒之一──那就是面對不講理的憤怒。
  「國王大人,請問埃利克現在怎麼了?」
  「綁在牢房裡。如果砍掉那傢伙的一條手臂,妳就願意下來嗎?」
  「……這和他無關。請放他自由。」
  「我拒絕。」
  簡短的否決,雫咬緊了牙。拉爾斯絕不會退讓,這也在預料中。
  所以雫站在此處,站在他的劍鋒所不能及的位置,選擇與他戰鬥並傷害他。
  「國王大人……請釋放埃利克。我只是普通的人類,他只是幫助我而已。」
  「那麼,那男人也同罪。別擔心,我之後一定會讓他陪葬。」
  「……少開玩笑了。」
  雫的咒罵只是喃喃低語,無法傳到拉爾斯耳中。

  因此,她站上了高塔的邊緣。

  在沒有任何支撐的塔上,雫冷冷地注視著下方稍稍睜大雙眼的男人。
  「國王啊,你剛才說過吧?『肚子裡頭是什麼樣子,你應該沒剖開看過吧?外表要怎麼改變都有可能』。我現在就向你證明我真的是人類,也請你因此背負汙名──從今以後,你就是殺害手無寸鐵的女孩子的暴君了。」
  ──無處可逃。就算逃了一定也沒意義。如果雫逃走,王一定會處決埃利克吧。那麼除了挺身對抗之外,別無他法。
  但是雫沒有任何力量,正面挑戰不可能勝過王,也不認為憑著機智就能贏過他。但是她非得現在立刻做出選擇。埃利克的安危掌握在王的手中,要趕在一切都無法挽回前收場。
  於是雫得到的答案只有──把自己的性命當作武器。
  「妳的意思是要從那裡跳下來嗎?這話真有意思。」
  拉爾斯沒有任何動搖,反而是以坐等好戲上場般的眼神看向雫。她則回以全然相反的眼神。

  若要問會不會怕,當然怕。
  若要問會不會不甘心,當然不甘心。
  但是心中莫名地靜如止水。
  只是有點想哭而已。
  不過那也只是細枝末節的情緒。
  現在支撐著她站在高塔邊緣的,是源自人類根源的某種情感。
  再加上面對蠻橫力量的憤怒。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不過這樣就很夠了。
  憑著這股意識,人有時甚至能賭上自己的性命。

  「國王大人,我不想死……但是,我的憤怒更勝於對死的恐懼。你說我是某種莫名其妙的存在。你打算在明白那究竟是什麼之前,就這麼擅自認定,消抹我的存在嗎?如果我確實是個人,是你搞錯了,那又該如何?」
  「只要有可能,我就無法忽視。況且妳的存在本身就相當可疑。這點小事妳自己應該也能理解吧?」
  「是的。我明白。」
  就一位君王而言,也許他的判斷沒有錯,如果他口中的「它們」確實是某種威脅。
  然而,有些事只有雫知道──她真的就只是平凡無奇的人類。
  雫筆直俯視下方的國王,帶著毅然決然卻又平靜沉穩的表情,投出挑戰般的視線直視著他。
  「既然如此,請儘管調查我吧。四處飛濺的血液或肉片隨你蒐集,盡可能調查,調查到最後如果發現我真的是人類……那就請你認輸,放埃利克自由。」
  也許對王來說,她一個人的死不過輕如鴻毛,根本不痛不癢。就算最後真的害死了一名無辜少女,就算那可能是招致批評的事實,他平常背負的人民的性命更在這之上。
  然而,雫認為自己的性命也許只是百萬分之一,但也絕對不是零。
  只成為王身上無數傷口其中一道也無妨,為此就可以賭上一切。
  不想敗北而死,不想束手無策,坐以待斃。
  因此她秉持決意使用自己的生命。儘管知道自己永遠無法甩開後悔,但迷惘已經消失。
  「妳說我會輸?」
  「沒錯。那就是我的勝利。」
  「就算死了也一樣?」
  「就算我死了。」
  「有意思。」
  王笑了。
  那是強者的笑容。雫這麼想著。
  看穿人性弱點的眼神。正因如此,雫不可以膽怯,不願意屈服。
  「嘴巴上說得倒是人模人樣。」
  「因為我是人類。」
  「那就證明給我看。」
  王的言語中沒有遲疑。
  雫緩緩閉上眼睛。
  早就猜到他會這麼說。他不是光憑口頭上的抗辯就能撼動的對手。
  她展露微笑。
  人的本質對她而言,抽絲剝繭直到最後總是剩下意志。
  雫轉頭看向擺在石磚塔頂上的包包,看著掛在提把上的藍色與水藍色熊布偶。
  下定決心所需的一秒。
  跨越那寧靜至極的時間,雫抬起臉。
  「梅亞,對不起……埃利克就拜託妳了。」
  翠綠鳥兒凝視著雫,最後垂下頭。
  雫對那眼神點了點頭,轉頭向前。

  很可怕,但是沒什麼好怕的。
  不甘心,但是沒什麼好後悔的。
  感覺想哭卻又不願意哭泣,還想活著不願意死去。
  但是人倘若有朝一日終要面臨一死──
  那麼選擇如何死去也是人的自由。
  並非為了死去而死,而是為了勝利。
  雫凝視著王。
  不去想其他事,現在只想著他。
  有限的世界。
  扭曲的視野。
  人生的盡頭誰都同樣孤獨。
  始自呱呱墜地與母親分離。
  但是──

  雫打斷思考。
  隨後微微苦笑……凝視著國王的雙眼,雙腳輕輕一蹬。



      ※

  「誰會跳樓自殺啊?感覺就很痛。」
  「聽說高度超過一個程度,人在墜落途中就會昏迷喔。姊姊去遊樂園也不敢坐那些遊樂設施,應該能順利昏過去吧?」
  「為什麼現在的前提是我會跳樓自殺啊!」
  「是妳自己講感覺很痛的啊。」
  妹妹澪依舊盯著書本,頭也不抬地回答雫的吐槽。看著年紀輕輕反應卻格外冷淡的妹妹,雫皺起眉頭。
  假日時漫無目的打發時間的兩人在聊天時之所以會提起「哪一種死法最不痛苦」這樣驚悚的內容,是因為電視節目中提到了類似的話題。雫沒想太多就唸出電視播出的文字,正在看書的澪則回以現實觀點的感想。如果再加上現在不在場的姊姊那文不對題的感言,就成了水瀨家一如往常的情景。
  「哎呀~~自殺太可怕了。我寧願安樂死。」
  「姊姊,妳是不是把安樂死和自然死混在一起了?妳只看字面就亂猜意思吧?」
  澪這麼說著,闔起書本抬起臉。
  妹妹用那雙姊妹間唯一相似的圓亮眼眸直視著澪。
  「反正姊姊也不會自殺,用不著擔心這個。妳也不想死吧?」
  「當然不想死啊!」
  ──自己明明那樣說過。

  身體動彈不得。
  只想牽動指尖就傳來劇烈疼痛。雫發出不成言語的慘叫。
  好痛,好難受,好可怕。
  手臂抬不起來,腳也動不了。
  好痛,好難受。
  別進來。好噁心。
  救救我。
  「…………媽、媽。」
  「放心。」
  女人的聲音。不知誰的手觸碰額頭,溫柔地拂過頭髮。
  這一點點的溫度也讓人好開心。
  意識再度沉入黑暗。

      ※

  「…………你這個人,個性怎麼會這麼惡質啊!」
  「有嫌疑就要懷疑到底,這是我的興趣。」
  「因為個人興趣就想殺那樣普通的女孩嗎!你該不會瘋了吧!」
  「我很正常。況且我不是出手救她了嗎?畢竟裡頭裝的有點像人類啊。」
  「完完全全是人類!血液、骨骼和內臟我全都查過了!」
  意義不明的爭論從身旁近處傳來。
  那聲音刺激朦朧不清的意識,雫微微睜開眼。不遠處男人不當一回事地推託,而女人正憤怒地斥責他。每當兩人的爭執傳進耳中,雫就覺得頭痛。她愣愣地看向青綠色的天花板。
  最近的醫院會選用這種對視力有益的壁紙嗎?不過就醫院而言,裝潢似乎又太華麗了些。她轉動脖子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一對年輕男女就在不遠處。男人坐在椅子上看著雫,黑長髮女性正咄咄逼人地責備他。雫覺得那背對床鋪的女性似曾相識,試著在記憶中翻找,但是在她找到答案之前,男人就舉起手指向她。
  「她醒了喔。」
  女人驚覺地轉過身,連忙跑到床邊。有如在月色下靜謐綻放的白花般的美貌,連同性也不由得看呆。雫與寶石般的藍眼眸四目相對。
  「呃……妳叫雫對吧?感覺還好嗎?」
  「……暈暈的……」
  「也許是有些貧血吧。雖然傷勢已經治好了,但今天一整天就好好靜養吧。」
  「嗯……」
  腦袋還是一片朦朧。雫試著撩起蓋著臉的頭髮,這才終於想起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倏地從床上挺起上半身。
  「埃、埃利克!埃利克和梅亞呢!他們兩個怎麼了!」
  在自己從塔頂往下跳之前,他們應該都還平安無事。雫詢問兩人的現況,黑髮女性卻慌張地拉起剛才蓋在雫身上的毛毯,裹住雫的身子。
  「沒、沒事的。妳先冷靜下來。」
  「妳叫我冷靜,我也……啊!嗚哇!我為什麼沒穿衣服啊!」
  女人會慌張也很正常。因為剛才躺在床上的雫只是蓋著一條毛毯,毛毯下一絲不掛。不過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見狀,彷彿完全沒興趣地回嘴:
  「為什麼?要問妳啊。是妳自己要變得渾身是血的吧?現場噴得到處都是血,聽說讓打掃的人很辛苦耶。」
  法魯薩斯國王拉爾斯露出無法判斷真實情緒的笑容站起身。雫抬起臉以冰冷的眼神看向來到床邊的男人。
  「國王大人……既然我還活著,就代表你認輸了吧?」
  「不一定喔,現在只是暫時保留結論而已。因為妳過於即斷即決的個性,害我現在被人指著鼻子罵啊。那男人的小命現在也還留著,不過萬一妳輕舉妄動,那可就很難說了。」
  再明顯不過的威脅讓雫立刻就想回嘴。但在雫開口前,黑髮女性嘆氣道:
  「哥哥……你還是先冷靜點吧。」
  聽見這句話,雫這才回想起自己在何處見過她。
  坎德拉王城內的轉移陣大廳。在那裡短短一瞬間瞥見的法魯薩斯公主正是眼前的女性。面對兩名王族讓雫感到幾分緊張。拉爾斯挑起嘴角笑道:
  「我好歹也出手相助,保住了妳的性命。話雖如此,我這個人疑心病非常重,甚至每天都在懷疑送上餐桌的菜色裡頭是不是加了紅蘿蔔。」
  「哥哥……這種話拜託別在外人面前大剌剌地說,真夠難為情的。」
  「所以說,我還沒有相信妳。」
  「這樣啊。請別把我當作紅蘿蔔。」
  「然後,妳有兩個選擇。」
  男人的手冷不防伸向雫。在雫閃避前,那隻手已經扣住了雫的咽喉。雫無法抵抗,發出呻吟。
  「!……唔……」
  「哥哥!你還想做什麼!」
  「第一,滾出這個國家,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悄悄過活。至於另一個──」
  王的雙眸中閃爍著寒光,無所畏懼地笑著說:
  「留在我身邊,等我有一天看穿妳的真實身分。」
  拉爾斯抽回了手。呼吸得到自由,雫連連咳嗽,生理性的眼淚自然而然湧現。
  但是在眼淚停止前,雫已經伸出手反過來抓住王抽離的手。
  雫對睜圓了雙眼的拉爾斯說:
  「我當然會繼續和你拚下去──就來打延長賽吧。」
  沒有放棄、逃走這個選項。如果能認命在某處度過一生,雫打從一開始就不會踏上這趟旅程,所以輸贏還在後頭。
  王對眼神中燃燒著鬥志的雫感到驚訝,但隨即微笑道:
  「那妳就試試看吧,向我證明妳自己。」
  他的話語中沒有一絲膽怯。




    4


  望向隔著鐵柵欄看見的天空,心中沒有任何懷念的情感。
  過去有段時間每天都從這座王城看著這片天空,但那景色從來就不曾真正映入眼簾。當時的自己沉醉在彷彿無限寬廣的魔法知識中,除此之外的事物幾乎不曾真正在意。就連跟在身後的一名少女,也不曾回頭看顧。
  埃利克坐在窗邊看著外頭的景色,聽見開門聲而轉頭。赫伯向在門外看守的士兵簡短交談後,走進室內,一見到他便說:
  「那女孩好像沒事了。」
  這指的肯定就是雫。在大腦理解之前先感覺到緊繃的精神倏地鬆弛,但埃利克嚥下那份安心,彷彿許久忘記呼吸般吐出一口氣。
  「是喔?太好了。」
  麻痺般停滯的思考漸漸開始轉動,血液流過指尖的感覺復甦,但心情依舊一片陰霾。聽聞雫從塔頂縱身跳下時的打擊,以及隨之而來的沉鬱彷彿一直沉澱在心底。
  赫伯拉了張椅子坐下。
  「雖然你也夠亂來了,但那女孩也差不多。像那樣挑釁陛下又從塔頂跳下來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她就是頑固又不服輸。要是惹她生氣,我也不曉得她會做出什麼事,很可怕。」
  決斷後的行動力確實是她的優點,但同時也可能是致命的缺點。至今自己只是認為應該不至於那麼嚴重而已,應該更早一點察覺才對。儘管在坎德拉王城時有梅亞陪伴,但她可是有膽量主動深入禁咒核心的女孩。
  聽埃利克語氣平板的回答,赫伯苦笑道:
  「不過,那女孩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陛下說要處決你,也是她無法退讓的原因吧。是個情深義重的女孩啊。」
  「…………」
  「總之,那女孩會成為王城的僕傭兼陛下的侍女,說穿了就是方便監視的位子。不過我實在搞不懂,那女孩有什麼需要提防的。」
  「我也不懂。不過……你知道什麼是『界外者』嗎?」
  「『界外者』?是指『外國人』嗎?」
  埃利克不知道拉爾斯為何用「界外者」這名詞來斷定雫是敵人,但看來赫伯也不知道這個字眼的意義。既然如此,也許是僅有王族知曉的機密之一吧。
  法魯薩斯也許是因為歷史悠久兼王族本身權力相當大,未向大眾公開的資料遠比其他國家多。特別是六十年前的狂王迪斯拉爾登基後引發的王族內鬥,幾乎全屬於封印資料。
  若要閱覽這些封印資料,規定上必須要有王族陪同。但現在直系的法魯薩斯王族就只有國王與王妹兩人。
  ──如果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拜託「她」多調查一些吧。
  埃利克突然間這麼想著。那思考彷彿傳給了赫伯,赫伯開口說:
  「我說……你該不會又在責怪自己了吧?不過那時候和現在不同。那次事件也一樣……不是你的錯。」
  這句話彷彿輕輕觸碰了尚未完全結痂的傷口。
  儘管感覺到友人的關懷,埃利克還是搖搖頭。
  「那確實是我的錯。」
  而且也是已然完結的過去,事到如今後悔也無法挽回任何事。
  ──卡提莉亞納•迪爾•勒斯•法魯薩斯已經死了。
  殺死她的不是別人,正是埃利克。

      ※

  這個世界沒有綠茶。
  一般名為茶的飲料顏色雖然近似於紅茶,但風味比較接近藥草茶。
  雖然問過埃利克那究竟是用何種植物製成,但埃利克也不知道,所以雫至今還不曉得茶的原料。進入辦公室後,雫將裝著茶水的茶杯擱在國王面前。
  「來,請用茶,國王大人。」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奉茶態度這麼隨便的。」
  「那我要跪坐著幫你把茶水攪拌到起泡嗎?」
  「攪拌出泡沫是要幹什麼?故意整我啊?」
  「只是文化差異而已。」
  雫手拿著托盤無所謂地回嘴。儘管眼前的男人表示不滿,但雫也同樣滿肚子悶氣。光是奉茶時加上「請」字就已經是雫的讓步了。
  穿著平常服裝的雫轉身遠離辦公桌時,因為紙團擊中後腦杓而皺起眉頭。
  這團紙是誰扔的不言自明。這房間的主人就只有那一人。
  「請問有什麼事嗎,國王大人?」
  「快現出原形。」
  「你真的很煩耶!」
  雫勉強按捺著心中那股想將手中托盤砸向拉爾斯的衝動。現在的氣溫就算坐著不動也會不由得冒汗,若還要和這個男人爭執不休,簡直會教人發狂。
  位於大陸中央的法魯薩斯氣候與過去走過的國家全然不同。雖然濕度偏低,但氣溫特別高。然而王城裡的官員們全都面不改色地穿著長袖工作。
  唯一的例外只有一個人,就是立於這個國家頂點的男人拉爾斯。他除了接見賓客之外,一律穿著短袖的輕便服裝。理由倒不是因為天氣炎熱,而是方便活動,看起來簡直不像一國之主。至於雫,因為拉爾斯允許她自由穿著,現在她穿著平常的服裝並捲起袖子。這套衣物據說一度沾滿鮮血,現在看不出任何一抹血漬也許該敬佩王城的清洗技術吧。
  「國王大人,請問埃利克現在怎麼了?」
  雫詢問至今仍無法見上一面的同伴現況。聽說他一度遭到拘禁,但最後並沒有被判處重罪。不過他的現況究竟如何,雫依然完全不知情。
  拉爾斯聽了她的疑問,只將視線往上挪向她。
  「我讓他在書庫工作。最近蕾提太忙,人手不足,他來得正好。」
  「請問書庫在哪裡?」
  「不告訴妳~~」
  「…………」
  「真想揍人」這句話湧上喉頭,但她將話吞回去,保持沉默。實際上,如果雫真的揮拳相向,對方說不定反而會開心地大喊:「終於現形了啊!」雖然這男人的態度讓人氣憤,但讓他順心如意更教雫不愉快。
  「想找那個男人哭訴也沒用。在妳露出馬腳之前,我會好好欺負妳的。」
  「國王大人是薩德主義的信徒嗎?我不會找他哭訴,儘管放心。」
  「薩德是指什麼?」
  「這個字眼用來讚頌性癖好和我那個世界的文學家薩德侯爵相同的那種人。」
  雫故意避開明確的解釋如此說明後,拉爾斯回以一句無所謂的「是喔」當作回應。淡藍色眼眸依舊看不出內藏的情緒。和原本就反應平淡,難以判讀情緒的埃利克不同,那是故意隱藏真實想法的眼神。表面上的反應全是擬態的人恐怕不是雫,而是他吧。
  總之知道埃利克平安無事,目前這樣就很夠了。他和雫不同,思路相當聰敏。雫覺得反倒是自己該注意別扯他後腿。
  雫如此提醒自己並振奮精神後,伸手指向王擱在身旁的那柄劍。
  「國王大人真的是劍不離身耶。那就是傳說中的王劍阿卡夏?」
  「是沒錯,不過妳為什麼要問這個?我看妳不是人類吧?」
  「算我求你,好好跟我交談行不行?」
  每隔五秒就要被懷疑一次,自己總有一天會想把這國王從塔頂踢下去。雖然目前雫的身分是國王的直屬侍女,但雫可不想稱呼拉爾斯「陛下」,現在的「國王大人」就很夠了。另一方面,拉爾斯對嚴格來說並非臣子的雫似乎也懶得屢次糾正用詞,而且他似乎在享受雫因為反抗心而有如刺蝟的反應。
  拉爾斯伸手抓住收在鞘中的長劍。
  「這是阿卡夏沒錯。人稱世上僅此唯一,擁有絕對魔法抵抗力的劍。」
  ──一度朝自己劈落的那柄劍。
  目睹那劍柄的裝飾,雫莫名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感到困惑。
  然而一時之間無法回憶,她只能說出自己所知的事情。
  「我記得那應該是從很久以前就有的國寶吧?不過我看你就這樣時常帶在身上。」
  「當然要隨身攜帶,這裡可是魔法大國。」
  拉爾斯盯著文件平淡地回答。雫晚了半拍才理解話中的意義,不禁為之冷顫。
  ──魔法技術優於其他國家,擁有眾多魔法士的魔法大國法魯薩斯。
  統治這樣的國家,需要時當然也要能平定國內的問題。像是能平服國內的魔法士也是身為國王的條件之一吧。初次見面時他毫不留情就拔劍砍向雫,也許是因為對他而言這是理所當然的手段。雫明白他對日常生活所懷抱的覺悟與自己的程度差異,嚥下嘆息。
  也許是察覺了雫的反應,拉爾斯抬起臉打呵欠。
  「不過目前是為了隨時能砍死妳才帶在身邊就是了。」
  「也可以隨便找個地方收起來啦。就算沒有劍也不會傷腦筋吧?國王大人既然是法魯薩斯王族,應該懂得使用魔法吧?」
  一般而言,魔力無法遺傳給下一代,但是當血統太濃就有可能讓下一代繼承其特質。法魯薩斯王族在三百年前接納了魔女之血,成為例外之一。
  雫提出理所當然的疑問,但拉爾斯立刻搖頭否定。
  「不懂。雖然有魔力,但和這把劍處不來,所以魔法全都交給蕾提。」
  「是這樣喔?」
  「就是這樣。雖然我想順便把所有麻煩的工作全扔給蕾提就是了,特別是這個月之後還有艾提亞慶典……」
  拉爾斯一臉無聊地拿起一張文件。上頭寫的文字雫看不懂,但是「艾提亞慶典」這個字眼她有印象。
  「我記得是大陸主神的祭典吧。要做什麼嗎?」
  「沒什麼特別的。裝飾街道啦,有旅行戲團會來啦,街上擺滿攤販,諸如此類的。雖然冠上艾提亞的名字,但法魯薩斯沒有國定宗教,所以不辦祭神儀式。王城只負責發酒給民眾,強化周遭的警戒而已。不過安排這些事也夠麻煩了。」
  「哦~~聽起來好像園遊會,感覺很好玩啊。」
  「園遊會?那是什麼?聽見就會死的詛咒嗎?」
  「如果真是這樣,國王大人為什麼還活著啊?不是那樣。我以前讀的學校每年都會舉辦一次類似的活動,會擺攤賣小吃或表演戲劇之類的。我那時也幫忙製作招牌和烤點心。」
  「哦。那正好啊。」
  「什麼意思?」
  雫如此問道,但拉爾斯似乎不打算回答。他在手邊的文件上不知寫了些什麼後,放在一旁堆積如山的紙上頭。隨後他有如準備考試而疲憊的學生,癱在桌上。
  「話說回來……先是卡提莉亞納,然後是妳。那個魔法士和給他找麻煩的傢伙們特別有緣啊。」
  「卡提莉亞納?」
  ──之前曾聽過這名字。雫還記得在埃利克挺身擋在她與拉爾斯之間時,拉爾斯唾棄般提起這個名字。雫明確感覺到自己的緊張,開口問道:
  「請問那個卡提莉亞納是誰啊?」
  恐怕是與埃利克有關的人吧。拉爾斯聽了問題,抬起臉──短短一瞬間露出了異樣冰冷的厭惡眼神。那眼神令雫倒抽一口氣時,王將視線拉回文件堆上。拉爾斯挑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是個罪人。很久以前就死了。」
  拉爾斯沒再多說什麼。

  拉爾斯命令雫退下前,丟給她一個命令:「總之妳去把倉庫整理好。」
  雫邊走邊向人問路,最後抵達了位於城內偏僻角落的房間。
  「這裡就是倉庫沒錯吧……?」
  她用領到的鑰匙進入倉庫後,目睹堆滿室內的大大小小的木箱,不禁屏息。
  「好、好像有很多耶……」
  拉爾斯今天指派的雜務是整理這個倉庫。據說雜亂地堆放在室內的木箱中塞著各式各樣的雜物,從長年沒使用過的棄置品到等待報廢手續的損壞魔法觸媒等。
  將這些箱子一個接一個打開,取出內容物檢查數量後重新裝箱。雫面對這樣的雜務不禁發牢騷:
  「做這種事真的有意義嗎……」
  因為自己現在不被當成人類,雫也不覺得拉爾斯會交給她什麼重要的工作,但是被迫做些毫無意義的瑣碎雜事在精神上相當難受。雫看著手上的物品清單。
  「……唉,也許對國王大人來說,讓我品嘗痛苦就有意義了吧……那就拿出幹勁開心幹活吧。」
  雖然只是整理倉庫,就姑且當成解讀物品清單的語言學習。雫如此說服自己後戴上手套,首先打開最靠近自己的箱子。擺在入口旁的第一個箱子裝著大量的碎裂水晶球。
  「呃,這個箱子是水晶球、水晶的球。水晶球一般都是這個大小嗎?」
  雖然木箱上寫著物品名與個數,但內容物有一半以上都成了碎片,難以計算。不過相較之下勉強維持原型的水晶球尺寸與禁咒核心差異不大。雫首先確認木箱上標示的個數與手上清單的個數是否相同。在清單與箱子雙方都用筆做上記號後,開始著手清點下一個箱子。下一個箱中裝著陳舊的燭台,同樣清點數量。
  這樣的作業持續了四個小時後,翠綠頭髮的少女敲了敲門走進室內。
  「主人,請休息了。」
  「啊,梅亞,謝謝妳。」
  不愧是魔法大國的王城,一眼看上去擺明就是魔族的少女走在城內好像也沒人會嚇一跳。梅亞穿著有如女僕裝扮的圍裙,用她帶來的水壺為雫倒茶。
  兩人並肩坐在空箱上頭。雫喝了口冷茶感到一陣舒暢,梅亞擔心地看著她。
  「主人,我也來幫忙吧。」
  「謝謝,不過我沒問題。這個工作其實滿好玩的,看看箱子裡裝著什麼也很有意思。」
  從最近才搬進來的雜物到堆放在此大概已經好幾年的物品,每當打開木箱就能看見各式各樣的用品。光是這樣就滿有意思了,還能或多或少增進對單字的熟悉度。
  「總之我會先努力到可以讓國王大人咬牙切齒的程度!妳儘管看著吧。」
  雫跳下箱子,舉起緊握的拳頭。梅亞對她露出擔憂的笑容。雖然自從兩人立下契約,雫總是讓她擔憂,但整理倉庫沒什麼危險性可言。雫指著整理到一半的其中一個箱子。
  「比方說那個,裡頭裝的好像是以前的慶典使用的裝飾。從搬進來的日期來看,好像已經十五年沒用上了。拿出來清理後,應該也能在今年的祭典上使用吧?」
  當雫對慶典顯得有些興趣時,拉爾斯會說「這樣正好」,指的大概就是這回事吧。箱子裡頭裝著大量的細緻鎖鏈與花瓣狀的陶製裝飾。雖然雫還沒看過所有箱子,但應該還有其他慶典用的道具。
  梅亞也跳下箱子,探頭看向雫所指的木箱。
  「……好像糾成一團。」
  「別擔心,我會小心解開的。況且萬一弄碎了,還真不曉得國王大人會怎麼說。得小心謹慎──」
  就在這時,倉庫門發出喀嚓聲響開啟了。
  雫轉頭一看,與穿著魔法服的男人四目相對。年約四十五歲,眼神格外銳利的魔法士。那男人臂彎中攬著一個木箱,發現雫與梅亞後臉色大變。
  「妳們是誰?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我奉命來這裡整理物品。是陛下指派的。」
  畢竟是陌生的對象,雫也盡可能以禮貌的語氣回答。一旁的梅亞低頭行禮。
  撇開相貌平凡的雫不談,梅亞的綠髮似乎讓男人明白了兩人的身分。他表情中的緊張消失,一臉煩躁地咂嘴。
  「妳就是傳聞中的那女孩啊……整理這種事看過箱子的標示就夠了,不要隨便亂碰。」
  「要是偷懶,可能攸關性命啊……」
  拉爾斯的命令是:「打開箱子清點內容物,重新裝箱。」若是雫以外的人,也許只要檢查箱上的標示,但她可沒有這個選項。雖然雫沒有真的問過拉爾斯,但就他的個性來看,恐怕不會放過雫吧。
  男性魔法士聽了雫的理由,露骨地面露不悅。
  「愚蠢至極。讓妳這種可疑人物觸碰,才會對陛下造成麻煩。」
  「我有帶手套。」
  「不是那個意思!」
  男人扯開嗓門斥責,但雫依舊一派平靜,反倒是一旁的梅亞不知所措地來回看著男人與雫的臉龐。男人再度開口,但聽見走廊上傳來的腳步聲,轉而撂下話:
  「真是浪費我的時間。不愧是那個骯髒的魔法士帶來的傢伙啊。」
  「骯髒?」
  在雫詢問那是指誰之前,男人已經推開門走出倉庫。他前腳剛走,另一個男人便探頭看向倉庫內。埃利克的友人赫伯露出擔憂的表情。
  「咦?雫小姐?怎麼了嗎?怎麼好像聽見吵鬧的聲音。」
  「沒什麼,只是稍微被懷疑而已。沒事的。」
  如果赫伯沒來,也許已經演變成麻煩的口頭爭執,不過這次平靜收場了。畢竟雫之前在王城內引發那樣的騷動,會招人反感也是理所當然吧。
  赫伯身旁攬著一個包袱,聽了她的話而皺起眉頭。
  「不好意思,魔法士之中也是有些個性偏激的人……那傢伙名叫迪魯蓋伊,是個嘴巴滿囉嗦的傢伙。聽說他想當下一任的魔法士長,對人也特別嚴厲。」
  「哦~~原來是這樣。」
  那樣的人自然會對規矩特別注重吧。雖然這國家的頂點是那副德性,但如果所有人都像他那樣,國家肯定會垮掉。雫將迪魯蓋伊的個性問題放一旁,轉而詢問更讓她介意的事。
  「那個,剛才那個人說我是『骯髒的魔法士帶來的』……這裡有排擠其他國家來的魔法士的風氣嗎?」
  帶雫來此的魔法士自然是指埃利克,但那樣的形容讓雫無法與埃利克聯想在一起。畢竟這裡是魔法大國的宮廷,其中應該也有一些人以特權階級自居吧──雫原本這麼想著,卻因為赫伯的表情霎時間蒙上陰影而睜圓了眼睛。
  他試著擠出苦笑卻失敗,眼神流露哀傷。
  「因為埃利克以前在這王城待過……知道當時發生的事件的人們之中,有些人還是對他不能諒解。」
  「當時發生的事件?」
  雫這麼追問,但目睹赫伯苦澀的表情便嚥下更深入的問題。那似乎並非能讓人輕易觸碰的過去。況且現在當事人也不在場,不該過度追問。雫這麼想著,轉換話題。
  「赫伯先生,我可以問一下嗎?這些裝飾……有什麼不拿出來使用的理由嗎?」
  「喔,這個啊,我想應該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吧,大概只是存放在這裡久了就忘了。這房間裡也會擺些預定報廢的東西,不過那種物品都會定期清理才對。留了好幾年的,就只是一直堆放在這裡的用具吧。」
  「哦~~所以說只要得到國王許可就可以用的意思吧!」
  雖然這應該是最艱難的一關,但明天就問問看吧──雫將這決定暫且擱在腦海角落,這時赫伯將他帶來的包袱遞給雫。
  「這個,陛下要我轉交給妳。他要妳明天穿這個去找他。」
  「嗯?我記得他說過服裝隨便我穿啊,是怎麼了……」
  雫看著那包袱,滿心都是不好的預感。
  老實收下包袱的雫在隔天就徹底體驗到那股預感的意義。

  ──側腹痛得快抽筋了。
  到底已經像這樣跑了多久?雫左手按著腹部,只憑著意志力鞭策幾乎沒有感覺的雙腳向前擺。喉嚨乾渴得異常難受,心臟跳得彷彿即將破裂,那痛楚幾乎教雫癱倒在地。
  沿著城牆內圈鋪設的小徑。她跑過兩側有樹木的和緩彎道。
  雫跑進城牆轉角暗處時,感覺自己抵達了極限,搖搖晃晃地走向樹蔭下。手扶著樹幹蹲下身子,無聲地把胃中的內容物全部嘔出。也許是察覺她沒跟上來,從小徑另一頭回到這裡的男人問道:
  「已經不行了?體力真差。」
  拉爾斯不是傻眼也不是鄙視,只是冷漠地這麼說了。雫聽了,口中再度喃喃唸著:「開什麼玩笑……」
  ──昨天赫伯轉交給雫的衣物是一套年輕士兵用的麻製衣褲。
  早上依照指示穿著那套衣物來到辦公室後,國王拋出一句「該跑步了」便帶著她來到中庭,隨後不知為何就這麼直接開始挑戰王城內圈慢跑三十圈。
  「差不多……要死了……」
  也許是因為來到這世界後時常四處奔波,體力已經比之前增進許多,但終究還是有極限。長跑原本就是雫最不擅長的體育項目,再加上必須配合拉爾斯異常快速的步伐,根本不可能支撐得住。
  蹲在路旁的雫抬起臉看向一臉無所謂的男人。
  「這也是……侍女的工作?」
  「不是。我只是想測試妳的體力而已。」
  「…………」



  真想揍他。儘管打從心底這麼想,但雫已經沒有揮拳的力氣。雫的肩膀劇烈地上下起伏,汗水不停地滴落在腳邊的草叢。拉爾斯拾起落在一旁的大片枯葉,放在沉默的雫垂著的頭頂上。枯葉就這麼一片片堆積在無力抵抗的雫的頭頂上。
  「不過比想像中還普通啊,簡直像人類一樣。」
  「因為真的就是個普通人……」
  就在拉爾斯要將樹枝放上那堆落葉時,雫長長吐出一口氣,枯葉全部自頭頂滑落。
  「喂,妳做什麼啊?」
  「只是呼吸就要挨罵喔……真是莫名其妙。」
  經過短暫的休息,至少取回了能開口說話的餘裕,但體力依舊幾乎見底。雫用手支撐在樹幹上,好不容易重新站起身。拉爾斯反應平淡地說:
  「我也還有工作。今天再跑個兩三圈就放過妳吧。」
  「還要再跑喔……」
  「還沒辦法確定妳現在不是在演戲。」
  雫在心中對疑心病重的國王的背影猛踹,同時搖搖晃晃地再度邁開步伐。
  但是抵達極限的身體只能拿出步行般的速度。大概是覺得把雫拋在後頭就失去監視的意義,拉爾斯走在雫的前方。
  正在慢跑鍛鍊的兩名士兵迎面跑來,看見王與雫便低頭行禮後錯身而過。其中一人露出的燦爛笑容彷彿看見一對感情要好的男女,另一人則是對雫露出真心感到同情的眼神,不過雫沒有多餘的精神反駁,只是將模糊的視線指向男人的背影。
  「國王大人,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終於願意表明身分了?」
  「現在沒力氣跟你吵這個。那個,我昨天整理倉庫時找到了好像是祭典用的飾品,那個只要清理乾淨就能用嗎?」
  「我給妳的命令是整理,不是思考怎麼用。」
  「那如果是我以外的人來問你,你會答應嗎?」
  回答前有一瞬間的空檔。王直視著前方回答:
  「也沒什麼禁止的理由。」
  「那就好。真的很謝謝你。」
  既然是可以使用的道具,整理起來就更有意義。拉爾斯轉過頭來看向雫,臉上擺著孩子氣的不甘心,但立刻就將頭轉回前方。
  兩人來到城堡的後方,在城牆與雜木林之間的小徑吃力地前進時,雫伸手指向視野左方位於森林中的白色建築物。
  「國王大人,那是什麼啊?」
  剛才每跑一圈就讓雫感到好奇。宛如神殿壯麗的建築物,但建築本身尺寸不算大。小屋般大小的四方形建築物沒有窗口,從這個方向看過去也看不到門。
  拉爾斯循著雫所指的方向,看向那座建築物。
  「那個喔,那是王家的陵墓。歷代國王與皇后的棺材都擺在那邊。」
  「喔……是棺材,不是骨灰罈喔?這個世界都習慣用土葬嗎?」
  「一般而言都是土葬。不過那邊沒有把棺材埋進土裡,只是清理乾淨放進棺材而已。」
  雫邁出幾乎使不上力的腿,聽著國王的回答並點點頭。
  記憶中拉爾斯是第三十代的國王。那麼單純來計算,安置在裡頭的棺材數量應該少於五十八個吧。若是骨灰罈還另當別論,那種大小的建築物大概擺不下多達五十八具的棺材,在地底下肯定有更寬敞的安置空間才對。
  也許是因為知道這世界沒有幽靈,雫對白色建築沒有感到任何恐懼。
  「國王大人總有一天也會被擺在那邊嗎?」
  「大概吧。裡頭也差不多該拓寬了,棺材實在是占空間。」
  「火化到只剩骨頭就很省空間喔。在我的國家都這樣。」
  「不行。如果把火葬變成慣例,遭人毒殺時證據可能會被湮滅。」
  拉爾斯回答時的語氣輕描淡寫,在那瞬間雫差點就聽漏了。但她隨即因為驚悚的內容而差點跌倒,抬起臉看向走在前頭的男人。
  ──國王終其一生都暴露在這種危險之中嗎?
  對她而言簡直是超乎現實的處境,但是對這男人而言,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吧。
  雫自然而然揪起眉心。雖然雫對拉爾斯依舊全無好感,但是撇開雫個人的反感不談,環繞拉爾斯的常識對雫而言有種無法輕易接受的窘迫。雫無意識間深深嘆息,國王大概是察覺到了,轉過頭來看向少女。
  「怎麼了?還有力氣講話就繼續跑啊。」
  「我跑就是了,薩德王。」
  不過還是得先解決自己的處境,雫沒有心力對拉爾斯懷抱什麼多餘的感想。無論對雫或對拉爾斯,那都是不必要的。

      ※

  成為王城的傭人後過了一星期。雫的一天從早上起來打掃辦公室開始,在那之後為國王奉茶,完成雜務類的小任務,同時接受謎樣的試煉。得以離開拉爾斯身邊後,從下午到晚上都在整理倉庫。
  從其他國家來此,進城之後就從塔頂跳下來,最後還因為國王親自下令而成為侍女的謎樣少女。其他侍女起初雖然不知該以何種態度面對雫,但因為拉爾斯對待雫的態度,她們似乎都認為雫是「國王特別中意」才會把她留在城內,也因此眾人都不對雫有超過必要的接觸。實際上,拉爾斯並非對她有什麼好感,反倒是當作天敵一樣看待。不過真要解釋只會造成麻煩,雫也選擇沉默。
  這一天,雫同樣受到拉爾斯莫名其妙的質疑後,被扔進了護城河。雫先是回到房間更衣,隨後拖著沉重的身軀搖搖晃晃走向倉庫。
  「總之先繼續整理剩下的箱子,結束之後把飾品拿出來清理乾淨……」
  雖然置身於令人生厭的處境,但因為有自己的目標,勉強還能支撐下去。雫在腦中一一清點剩餘的工作細項時,突然發現迎面而來的侍女露出厭惡的眼神看著她身後。
  循著那視線看過去,在走廊的另一頭發現了熟悉的身影,讓雫又驚又喜。
  「埃利克!」
  原以為是自己看錯,但那毫無疑問是他本人沒錯。他並非旅人的裝扮,而是穿著宮廷魔法士般的整齊服裝。他見到雫拔腿迎面跑來,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雫在他眼前緊急煞車。雖然只是分開短短幾天,但抬起臉看向那藍色眼眸,安心感便瞬間充滿胸口。雫猶豫著該說些什麼──但首先還是低頭道歉。
  「那個,真的很不好意思!」
  有很多話想說,但雫認為在說出口之前得先道歉才行。雫將幾乎要滿溢而出的安心轉變成斷斷續續的言語。
  「因為我,給你帶來很多麻煩……不過,你平安真是太好了。啊,我聽說你現在正在書庫工作……」
  「妳好像也沒事啊。」
  語調的溫度比想像中低。平淡的反應就他平常的個性來看,還在預料範圍內,但起伏超乎想像的平坦。雖然覺得有點反常,欣喜的雫仍緊接著繼續說:
  「也許你也聽說了,在那之後我受到國王大人的監視,在城裡工作。梅亞也在我身邊,有時候也會一起散步……」
  這時雫闔上了嘴。
  她剛才感覺到的反常氣氛已經化作埃利克的凝重視線,壓在她肩頭。
  她抬起臉凝視青年的雙眸。
  「埃利克?」
  青年沒有回答。
  自他口中冒出的是疲憊的嘆息,不久後才聽見帶著一抹苦澀的說話聲。
  「聽說妳從塔頂跳下來。」
  「……這個嘛……」
  雫以為他大概要責備自己的魯莽,便縮起肩膀。
  她完全不覺得那是值得誇獎的行為,挨罵也是理所當然。
  但那不算是毫無意義。當時情況攸關的不只是自己,也包含他的命運,那就更別無選擇了。她不想受到強權壓迫而認輸,但也不會以這個理由來辯解。那是自己想這麼做才選擇的結果。
  所以雫只是將預料中的斥責當作自己應該背負的結果。
  然而,傳到耳中的──卻是全然無關的話語。
  「妳會那樣做,是因為有我在吧?」
  「!不是,是因為……」
  雫尋找著回答。
  但是在找到之前,青年的話語聲沉沉墜地。

  「──我來當妳的旅伴,也許真的是個錯誤啊。」

  厭惡自身的話語,有如誦讀文字缺乏抑揚頓挫的話語聲。
  同時也像是回顧過去而悔恨的疲倦聲音。
  雫因為從未預料的一句話而愣在原地。埃利克的藍色眼眸蒙上陰霾,看起來幾乎泛黑。
  藏著無可奈何與幾許傷痛的眼神。那眼神掃過雫之後──突然拉向遠方。留下呆站在原地的雫,青年的腳步聲逐漸遠離。
  胸口彷彿灌了鉛一般沉重。雫在腦海中再三反芻他拋出的話語──
  「……呃,那怎麼可能嘛!」
  回過神來,雫扯開嗓門大喊,吶喊聲迴盪在走廊上,但埃利克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向。
  她凝視著青年離去留下的空蕩蕩的走廊。
  前方彷彿通往她所不知道的過去。

 楼主| 发表于 2019-1-10 19:45 | 显示全部楼层
    5


  ──那發生在只有兩人一起旅行的時候。
  本日課程告一段落後,埃利克看著雫攤開的書本與活頁簿問道:
  「妳現在在做什麼?」
  「整理有關超過兩千年前的文章的報告……這裡提到的是對文字的批評。」
  「批評文字。」
  這字眼似乎讓專門研究文字的埃利克十分好奇。雫苦笑著繼續說:
  「書的這個部分大致上是這樣批評文字──學習文字會讓人依賴人寫下的文字而變得健忘。因為那並非試圖回想起自己內在的記憶,而是想藉著外在的文字回憶。」
  雫用筆尖敲著活頁簿。
  「書上的文字永遠都只是同樣的文字,當人誤解文意時就需要作者解釋。所以人寫下的文字只是真正擁有靈魂的話語所留下的影子,不是話語本身。簡單說是這樣。」
  「……原來如此。不是沒有道理。」
  雫原以為埃利克會反駁,但他只是感到敬佩般點點頭。青年指向雫翻開的書籍。
  「而那句話也是透過書籍才流傳到今天。」
  「就是這樣。」
  兩人四目相對並苦笑。批判文字的內容透過文字流傳至今,讓兩人感到同樣的諷刺。不過兩千年前寫下這批評的人恐怕在當初就心知肚明了吧。埃利克將手放在自己的書本上。
  「簡單說,語言的優缺點都在於它只是一種道具,用來表達認知者的思維。關於個人的記憶,我想那段批評寫的確實沒錯,但更宏觀來看,『口語傳承』與『文字紀錄』同樣有其優劣。要用口語傳承傳遞知識有極限──所以,人不該太過依賴道具而疏於自己的鑽研,大概也有這層意義吧。」
  「道具啊……」
  「嗯。雖然寫下的文字永遠都是同樣的文字,但這也是一種優點。因為這樣,比口語傳承更持久,而且比較能保持原狀。口語傳承的特性大致上相反。而且說到遭到誤解的可能性,口語傳承也不例外……畢竟語言本來就有缺陷。」
  埃利克的解釋十分複雜,聽著聽著思緒彷彿要開始打結。不過既然埃利克願意參與這個話題,雫便像在上課般一面做筆記一面問道:
  「缺陷?不是很方便嗎?」
  「很方便,但是有其極限。這一點不能忘記。」
  他如此說著,拿起雫擺在桌上的橡皮擦,拿到雫眼前說道:
  「這是什麼顏色?」
  「白色。」
  「嗯,我看起來也是白色。不過這真的代表妳和我看見同樣的顏色嗎?」
  「……唔?這是什麼意思?」
  一瞬間實在無法理解。雫皺起眉頭問,只見埃利克微微苦笑道:
  「簡單說,假設我的眼睛看見的其實是『紅色』,但我卻認為『紅色』應該要用『白色』這個詞來描述,在這個狀況下,這個小東西是『白色』,在我眼中看見的雖然是『紅色』,但是我們說出口的都是『白色』。」
  聽埃利克舉例解釋,雫晚了半拍後拍手驚叫。剛才搞不懂的疑問頓時消失。
  「喔喔!是這樣啊!也就是字詞的意義在每個人心中都可能不一樣的意思吧。」
  「對。不過我們既然無法直接窺見對方的內心,要確定彼此使用的語言意義是否有出入,就必須使用語言來確認。同時只要以語言確認,就無法完全否定彼此之間的語言意義有差異的可能性。」
  藍色眼眸綻放思辨的光芒。青年的聲音平鋪直敘地響起。
  「所以,無論是用說的或是用寫的,語言要毫無出入將原意完全傳遞給別人──是不可能的。」

      ※

  「人跟人的溝通真是困難啊……」
  雫清理著陶製的花飾,喃喃說道。
  雖然現在置身於原以為可能找到線索的法魯薩斯王城,但目前完全沒得到有關回到原本世界的線索。
  別說是尋找線索,與埃利克尷尬地離別後已一整個星期沒見上一面,反倒是倉庫已經整理得整整齊齊。整理了裝在裡頭的物品,將箱子按照收納年代與內容物的類別重新排放。在無數木箱的環繞下,雫取出慶典用的飾品。
  飾品裝在三個箱子中,分別是掛著陶瓷花瓣的金製鎖鏈、花朵造型的蠟燭缽以及以金線刺繡的五彩紗簾。其中紗簾似乎施加了防止劣化的的魔法,不過其他飾品的隙縫間都堆滿了塵埃。雫手拿著小拂塵清理塵埃,同時品嘗著某種無法釋懷的心情。
  「看來還是得再道一次歉,之後重新談談吧……」
  埃利克那句「我不該跟著妳一起旅行」,肯定是源自於雫的魯莽行動。對此雫確實也感到歉疚。不過,埃利克的反應看起來不像是只因為魯莽而生氣。
  那也許和他過去待在這座王城的往事有關。雖然雫不打算深入追問他的過往,但不管他過去發生過什麼,雫還是認為他願意陪伴她一起旅行是她的幸運,所以一定要把這個想法傳達給他。
  「好了,大概就像這樣吧!剩下只要讓這房間稍微換氣……」
  雫攤開飾品,推開倉庫門,覺得這樣能讓室內飛舞的塵埃消散,但是當她看見從走廊上靠近的人影,不禁有種想關上門的衝動。
  穿著魔法服的迪魯蓋伊同樣看見雫的身影而感到吃驚──隨即轉變成厭惡的表情。
  「妳又在裡頭亂搞了嗎,小鬼頭?」
  「這是我的工作。有事來倉庫的話請進。」
  迪魯蓋伊拿著需要用雙手環抱的箱子,大概是要把廢棄物拿到這裡放吧。雫這麼想著從門前讓開,但男人輕哼一聲說道:
  「我沒什麼事。居然就這樣待在城裡,看來妳和那男人一樣恬不知恥啊。」
  「我的臉皮算厚沒錯,不過請別把我的厚臉皮拿去評價埃利克。」
  雫冰冷地說道。雖然和這個人只是第二次見面,但雫打從一開始就明白對方根本不打算溝通。迪魯蓋伊對她投出嘲笑的眼神。
  「事到如今,就算不把妳的無恥算在那傢伙身上也沒有差別。畢竟那傢伙可是觸犯禁咒禁忌的魔法士。」
  「禁咒……?」
  那危險的字眼讓雫眉心微蹙。禁咒幾乎是所有魔法士的共通忌諱,而埃利克本身也不例外。這個人究竟在說些什麼──雖然雫感到不解,但迪魯蓋伊就在眼前,雫立刻歛起表情,拿著報告書來到走廊,關上倉庫的門。
  「我還有其他工作要辦,剩下的請自便。」
  關於這次的倉庫整理,除了陶製花飾之外,還有其他令雫介意的問題。既然對方故意來找麻煩,自己別搭理才是上策。雫在男人的瞪視下離開了倉庫。儘管感到視線直刺在背上,她還是一次也沒回頭,就這麼前往廚房。
  「況且在這城裡已經有一個老是故意找麻煩的人了……」
  那個人──拉爾斯究竟要到何時才會心滿意足?在他承認雫只是個普通人類之前,雫是否能順利撐過去,雫自己也沒什麼自信。雖然雫也想改變現況,但在對方接二連三的連環攻勢下,雫也想不到什麼好辦法。
  話說回來,法魯薩斯王不愧是繼承王劍的劍士,身體鍛鍊得相當精實。每當他以各種手段折磨雫時,大概都在一旁做同樣的事,但雫從沒見過他因此上氣不接下氣。不過一般的文科女大學生與國王身為劍士的體能本來就無法比擬吧。雫也想著總有一天要讓他嘗嘗苦頭,但就這樣的差距來看,要在體能上勝過他恐怕是不可能的事。
  ──因此,雫在廚房做了「某種東西」後帶著前往辦公室。
  正在處理文書工作的拉爾斯看著雫手拿的盤子,疑惑地抬起臉。
  「那是什麼?」
  「我的世界的甜點。」
  烤成誘人金黃色的鬆餅散發著甜美的香氣。雫將表面塗滿了奶油的甜點連同盤子一同放在拉爾斯面前。國王瞇起了眼睛,盯著那近乎正圓形的鬆餅。
  「是妳做的?」
  「沒錯。裡頭只加入了恨意,請安心享用。還是要我先試毒?」
  「怎麼看都是用麵粉做的吧。試毒就省了。」
  拉爾斯這麼說著拿起餐刀,將膨起的鬆餅切下一塊送進口中。雫專心注意著他的反應,但為了保持態度自然,便將報告書舉到眼前。
  「關於國王大人指派的整理倉庫任務,大致上已經完成了。整理之後清點個數,按照收納年分排列。收納的器具大部分都和箱子的標示相同,但是魔法廢棄物的個數不合。在這份報告書上已經訂正為正確數字──」
  雫的眼神飄向拉爾斯。王以優雅的動作品嚐鬆餅後抬起臉。
  「妳放了紅蘿蔔啊?」
  「為什麼會知道!」
  「太明顯了。有紅蘿蔔的味道。」
  「我只放了小指頭大小,還磨成泥耶!」
  「別小看我。妳以為這樣就能瞞過我?」
  沒想到第一口就被識破,雫不甘心地低聲說著。國王竟然會這麼快就察覺裡頭放了他討厭的紅蘿蔔。原本打算在國王吃了大半後再揭曉謎底,這下計畫全都泡湯了。雫失望地垂下肩膀。
  「況且妳平常沒事就瞪著我,突然做甜點送上桌來擺明就是要我懷疑。如果想報復,就多動腦使一點詭計。」
  「不夠壞心眼真的很抱歉!」
  「真是的。下次好好改進。」
  拉爾斯如此說完,又將下一塊送進口中。那情景讓雫愣了半晌。
  為什麼明知放了紅蘿蔔還要吃?只見他一臉無所謂地咀嚼,直到鬆餅剩下半圓,這才放下餐刀將盤子推向雫。
  「受不了了。剩下的就妳吃吧。」
  「你其實沒那麼討厭紅蘿蔔嗎?」
  「雖然討厭,但畢竟上次吃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原本以為現在吃得下,但還是受不了。」
  「吃第一口就放棄不就好了?」
  雫其實已經做好了整個盤子飛向她的心理準備。雫顯得有些失望,隨後便放上報告書並撤回盤子,挪到一旁的桌上開始品嚐剩下的鬆餅。在口中漾開的是甘甜與鬆軟,至少她自己完全感覺不到紅蘿蔔的味道。雫就這麼將剩下的鬆餅全裝進自己的胃。
  拉爾斯讀著報告書的同時觀察雫的模樣,在她吃完時開口問道:
  「──喂,在妳的世界,你們認為人的精神是什麼?」
  「精神?怎麼了啊,突然問這個?」
  「妳回答就對了。又想下護城河游泳了嗎?」
  「請等一下!我回答就是了。」
  那如果成為每天的例行公事,身體絕對吃不消。雫連忙切換思路,陷入短暫的沉思。她反過來問拉爾斯:
  「在這個世界上,一般認為人是由肉體、精神與靈魂三個要素構成的吧?你是指這方面的問題?」
  「妳曉得的還真多。這只有一部分的學者和魔法士知道。」
  「是埃利克告訴我的。」
  「原來如此。就是這方面的問題,不過妳沒必要介意這邊的常識。」
  了解問題的前提後,雫更進一步思考。既然他說「在妳的世界」,他想問的就是原本的世界獨有的想法吧。面對這單純但困難的問題,雫沉思了好半晌,這才整理自己的思考並開始回答:
  「在我的世界,在不同的學問中,研究精神的方式也不同──比方說,某個領域將精神主要視作人與肉體的關係,從這個角度去研究。腦……你知道腦吧?」
  「知道啊。裝在頭顱裡面的玩意兒吧?思考的器官。」
  「就是那個。在我的世界,透過研究肉體的一部分,也就是研究腦這個器官來分析感情發生的機制……簡單說,研究當腦中產生什麼樣的物質會讓人產生特定的感情或感覺。研究的結果,可以透過服藥等方法控制物質的成分以治療精神上的疾病。」
  聽著雫這番話時,拉爾斯的表情可說是目瞪口呆。雫對著雙眼圓睜的男人露出苦笑。
  「妳是說,感情是源自於物質?」
  「是的。不過這沒什麼好奇怪的,血和肉也都是物質,人類本身就是由物質所構成。」
  這是無可顛覆的大前提。拉爾斯一瞬間露出無法接受的反應,但察覺雫的視線便瞬間歛起表情,只說了一句「繼續說」。雫微微點頭說道:
  「但是這類物質層面的機制是近年來才一一揭開,現在還有待更進一步的研究。另一方面,在其他領域像是宗教學和哲學等人文科學也在研究人的精神。這方面的研究有超過兩千年的歷史,也像這個世界一樣討論何謂靈魂。我的專門領域在這邊。」
  「當領域不同,靈魂就不算是物質了?」
  「不曉得。也許只是還沒找到作用相當於靈魂的物質而已。在我的世界,靈魂只是概念上的存在,這種想法比較主流。」
  「靈魂確實存在,也有消耗人的靈魂,藉此得到強大力量的禁咒。」
  「……嗯。」
  確實以前曾聽埃利克說過「使用人的血肉為觸媒的禁咒」。雖然這是第一次聽聞使用靈魂的禁咒,但就算真的存在也不值得訝異吧。就像坎德拉那次事件所證明的,在這個世界靈魂確實「存在」。
  「至於國王大人詢問的精神,在我學習的領域,隨時代與研究者的不同,有著許多不同的定義……老實說我不記得全部的理論,也很難一一解釋。」
  「那妳自己是怎麼想的?」
  「我認為,那是讓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
  毫不遲疑的回答。拉爾斯並未訝異,但表情略有變化。
  男人用彷彿能洞悉一切的銳利目光直視著雫,然而雫不會因為那道視線而膽怯。她只是稍稍垂下黑眼睛,但那並非因為害怕眼前的國王。
  「我認為讓人類有別於其他動物的,除了精神外別無其他。知性或理性、感情、意志……懷有這些要素,正是人類才擁有的可能性,而這些要素運作時的狀態才叫作人類……難道不是嗎?」
  「但人之外的動物也有感情和意志吧?」
  「但是沒有理性。是否遵循理性行動是另一回事,理性的有無就會影響感情與意志。所以在理性與感情之間搖擺困惑,或對自身的意志懷有自尊──我認為都是人的一面。」
  「那麼沒有理性的人類就是動物了?」
  「如果放棄自己的理性,那就不算是人。」
  聽了少女稱得上辛辣的斷言,拉爾斯愉快地笑了。雖然雫不知道他究竟在開心什麼,但他心情似乎相當好。王斂起笑容,用挖苦般的眼神看向雫。
  「不過妳那麼重視的心情,按照妳剛才說的,只不過是物質構成的吧?但妳卻遵循著兩千年前的做法。在沒有魔法也沒有靈魂的世界,持續那種研究有什麼意義?」
  這問題絕非諷刺,但也無法忽視。
  假設真能回到原本的世界,雫恐怕還是得繼續面對這個問題吧。所學何用?反覆議論沒有解答的問題究竟有何意義?也有人問:人體的奧祕不是透過生物化學逐漸揭開謎底了嗎?
  但是雫筆直地注視著拉爾斯,眼神中不帶著好惡。
  「國王大人……『原因』總是有很多啊。就算感情真的只是物質所組成,那也只是在人體內的原因之一。人因為何事會有什麼思考或產生什麼感覺,那是另一個問題,所以人其實還充滿了許多謎題。學習很有趣,我也不打算放棄──況且,派不上用場的事物不是特別有趣嗎?」
  就算以徒然收場也很有意思。雫覺得這樣的人生亦有其美麗之處。
  和埃利克聊天時特別有這種感覺。人的思緒竟可以如此複雜卻又如此率真,而且細緻地擴展至深遠之處。每當知其一,便感受到其無窮無盡。雫現在還只是站在真正的學問的入口處,儘管如此,現在已經非常教人興奮了。
  拉爾斯注視著如此坦言的她。
  「……原來如此。所以妳是這樣的傢伙啊。」
  「這樣的傢伙,指的是什麼啊?」
  王遞出一份文件當作回答。她回到辦公桌前,將文件拿到手上。
  「倉庫整理工作好像結束了吧?這是妳的下一個指令書。」
  「不好意思,我看不懂。」
  雖然文件上散落著數個認得的單字,但整體來看完全讀不懂文意。拉爾斯喃喃說著:「妳這傢伙真麻煩。」改以口頭下達指令。
  「雖然試了不少手段,不過妳一直沒露出馬腳。我決定讓妳試試其他工作。」
  「其他工作?」
  國王指向窗口可見的城牆。
  「算是獎賞妳找出了懷念的裝飾──從明天開始,妳也參加慶典的準備工作。」


  以大陸主神艾提亞為名的慶典每年一次在全大陸盛大舉行。
  雖然各地的慶典風情不同,但大致上都是舞蹈或飲酒等讓人暫時遠離日常生活的活動。雫受命以王城一員的身分參與慶典的準備工作,在活頁簿上整理工作要項。
  「負責裝飾和準備要發放的甜點啊。」
  王城方面在慶典時的主要工作是首都整體的戒備,但除此之外似乎還會將酒分發給民眾。不過拉爾斯認為「只有酒的話沒辦法讓女人和孩童都享受到」,於是之前便在考慮準備其他餐點一起發放。這個工作會落到雫的手上,大概是因為她在原本的世界有參與園遊會的經驗,再加上做了紅蘿蔔鬆餅想陷害國王。
  平穩悠哉的午後,雫坐在中庭的樹蔭下沉思。穿著女僕裝的梅亞坐在她身旁,將籃子攬在身旁。受命負責協助的赫伯說:
  「要是太勉強,我幫妳拜託別人吧?況且剩餘的時間也不多了」
  「你的好意我就心領了,但我覺得拜託別人就算是認輸了!而且預算也很充裕,我會加油的!」
  如果受到拉爾斯直接的連續磨練是第一關,這肯定就是第二關。幸好之前清理的飾品也都有了意義,雫從擺在身旁的小盒子取出陶製蠟燭缽。
  「首先要訂做符合這個尺寸的蠟燭……啊,魔法的照明會不會比較好?」
  「有觸媒就能做喔。若是這個程度的魔法照明,有水晶的碎片就夠了。」
  「哦~~!你說的水晶,那些廢棄的水晶可以回收再利用嗎?我記得倉庫裡頭有個箱子裝了很多啊。還是說真的不能重新使用?」
  這也是雫感到好奇的其中一點。赫伯輕聲一笑向她解釋:
  「那些只是品質不夠高,沒辦法用在研究等方面,但其實一次也沒用過喔。如果要拿來製作照明,應該正好吧。」
  「太好了!那我去問問看能不能用。」
  在造型有如盛開花朵的蠟燭缽中點亮光芒肯定會非常動人吧。雫充滿期待地在活頁簿上做筆記。
  「還有剩下水晶真是幸運。放在那邊未免太浪費了,一定也有人想要回收再利用吧。裡頭的數量比箱子上的標示少喔。」
  「……咦?妳是說廢棄水晶的箱子?」
  「對啊。還有其他廢棄物的數量不太合,我已經提出訂正後的報告書了。」
  雫嘴巴上如此說著,思緒已經飛向接下來要製作的甜點。赫伯微微皺著眉頭。
  「雫小姐,妳是說……」
  「──你們兩位都在這裡啊。」
  聽見響亮的女人說話聲,兩人都轉過頭。從建築物走向中庭的人影是穿著純白魔法服的王妹。赫伯連忙單膝跪地,雫與梅亞也立刻站起身低下頭。面容姣好的蕾提希亞來到三人面前,以無所謂的態度命令道:「好了好了,大家都坐下。」
  優雅的舉手投足與落落大方的態度,確實有著王族的氣氛。雫在樹蔭下坐下,心中想著:如果不是她哥哥,而是由她來當女王就好了。
  「蕾提希亞大人,您不是因為坎德拉的事件正忙得分不出身……」
  「是沒錯,不過從哥哥口中得知讓人介意的問題。雫,聽說廢棄物品的數量不合?」
  「啊,是的。紀錄和內容物的數量有一點出入,差最多的是水晶球就是了。」
  其他箱子頂多就是少了一個,只有水晶的箱子中缺少的數量多達十二。聽雫這麼一說,蕾提希亞與赫伯紛紛臉色一沉。赫伯對不了解狀況的雫說明:
  「那個,雫小姐,放在那邊的水晶雖然有看不見的裂痕等品質較差,但終究還是足以存放在王城的貴重品,所以就算是廢棄品也不能隨便拿出去,倉庫也是為此才上鎖管理。如果有人未經許可就使用,那可是必須受懲罰的。妳說數量不對,會不會是妳數錯了?那些水晶幾乎都裂開或碎掉了吧?」
  「這個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有這麼嚴重,但是數量不會錯的。因為我在數的時候有把那些水晶都拼湊起來。對吧,梅亞?」
  「是的,沒錯!」
  「呃……拼湊起來……咦!」
  雫心裡想著萬一敷衍了事可能會被拉爾斯教訓,所以當時近乎賭氣地將碎片一一重新拼湊起來。當然水晶已經碎裂,使得拼湊出的數量可能有誤差,但再怎麼樣也不至於差到十個以上。
  聽了雫的解釋,兩人表情若有所思。不久後,蕾提希亞嘆了口氣。
  「我明白了。總而言之,赫伯,這件事你別聲張,私底下開始調查。」
  「遵命。」
  赫伯立刻站起身,敬禮後朝著王城的方向奔跑。
  當現場只剩下王妹,尷尬的氣氛讓雫有種想說「那我也去幫忙調查!」的衝動,但這樣未免太失禮了。在雫尋找著話題的時候,蕾提希亞的視線停留在雫身旁。
  「那個花燈缽,是妳找出來的嗎?」
  「啊,不好意思。我想說在這次的慶典上用……」
  「沒關係。真懷念啊。這些啊,是父親為了母親叫人製作的,在母親過世之後就收了起來……我都忘了有這些東西。」
  蕾提希亞以白皙的手指捧起蠟燭缽。懷念過往時光而瞇起的藍眼睛看起來美麗動人,但眼眸中的寂寞更是明顯。在這個時代,她的親人就只剩下拉爾斯一個人了。雫回想起這件事,連忙伸手指向梅亞手中的籃子。
  「那個,如果不嫌棄,要不要嚐嚐看甜點!我帶了預定要發放的點心試吃品來喔!」
  「點心?」
  身穿圍裙的使魔少女從她帶在身旁的籃子中一一取出甜點。
  餅乾和形狀不同的瑪德蓮蛋糕等以麵粉製成的甜點排在眼前,蕾提希亞睜圓了眼睛。
  「這些都是妳做的?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異世界的甜點。」
  「材料都是借城裡廚房現成的,不過食譜是來自我的世界。」
  看著壓成花朵狀的餅乾,蕾提希亞的眼神散發著興奮的光采。就雫所知,這個世界似乎少有裝飾甜點的想法。王妹輕咬一口後,神情轉為訝異。



  「好吃……!味道很棒呢,雫!」
  「謝謝稱讚。我在猶豫該選哪一種甜點發給大家。」
  雫遞出盛著瑪德蓮蛋糕的盤子。蕾提希亞選了一口大小的品嚐,露出少女般的笑容。她立刻握緊拳頭說:
  「要發給大家的啊……我覺得都很好喔。等等,那就全部都發吧。這樣大家肯定也會開心的。」
  「請冷靜點,蕾提希亞大人。」
  拿著餅乾激動地發表意見的王妹,看起來就只是個愛吃甜食的美人。雫以蕾提希亞的反應為參考,一一詢問感想並做紀錄。
  親手做料理最有趣的就在於觀察對方品嚐時的反應。蕾提希亞那洋溢著幸福的表情讓雫的心情也輕鬆起來──現在回想過去,平常表情平淡的埃利克總會稱讚雫親手做的餐點,那讓雫感到懷念,同時也感覺到當下狀況的寂寞。
  正因蜂蜜蛋糕的柔軟而萬分感動的蕾提希亞察覺到雫的表情,臉上露出幾分為難。
  「……不好意思。因為這個國家,讓妳過得不自在。」
  「咦?不會啦,我沒問題的,照樣在過生活而且也有工作做!話說,也不是法魯薩斯的錯啊,請別介意。」
  真正的問題不在於國家,而是那位國王的個性。雖然雫沒有挑明了這麼說,但是明白她言下之意的蕾提希亞搖了搖頭。
  「不對。如果妳來到的是法魯薩斯之外的國家,妳大概不會有這種遭遇……這個嘛,因為只有哥哥才能決定要不要透露,我也不能詳細告訴妳……這國家有個唯法魯薩斯直系王族才知曉的口頭規定。」
  「口頭規定?直系現在就只有國王大人和蕾提希亞大人吧?」
  「對。內容是──『排除來自世界外側的入侵者』。」
  「來自世界外側……」
  ──那究竟是指什麼?
  確實如果是遵守那個規矩,拉爾斯會拔劍相向也並非無法理解。但是最重要的理由依舊不明。
  「那個,為什麼非得排除不可呢?只是因為從外面來嗎?」
  「不是。那指的是『干涉者』。若是放任不管,會被任意玩弄當成觀賞品──不過,我們有身為人的尊嚴。」
  雫不明白蕾提希亞話中指的是什麼。大概是不能向雫仔細說明吧。照理來說,這需要拉爾斯的許可。
  但是她想說的話,雫並非完全無法理解。
  人有身為人的自尊。
  正因如此,雫歷經一波三折後正在這個地方努力。




    6


  法魯薩斯建國於暗黑時代初期,在大陸諸國中歷史格外悠久。
  在法魯薩斯王城內,有數個若無王族的許可就無法踏入的書庫。
  收藏在該處的書籍名為「封印資料」。埃立克站在書櫃前,翻開其中一本。書中記載了以六十年前的狂王迪斯拉爾登場為起點的法魯薩斯王族的內亂。
  讀到最後,他默默地闔上書本,低聲唸著追憶中的少女的名字。
  「卡提莉亞納……妳是……」
  平鋪直敘地記載的內容,是兩位王族之外無人能得知的真相。
  四年前就連事件的當事者埃利克也無從得知。那重量沉沉地壓在他的肩頭。
  「──這樣你能稍微接受了嗎?」
  身後的書庫門打開,蕾提希亞走進書庫。她的話語在埃利克的耳中空洞地迴響。
  ──揭開隱藏的真相後,內容總是如此。空洞而殘酷,而且覆水難收。
  埃利克以抹消了情感的語氣回答女人的疑問。
  「事到如今我接受與否,還有什麼意義嗎?」
  「對我而言沒有。如果在你心中也沒有,那就毫無意義可言吧。」
  蕾提希亞的微笑出現一瞬間的裂縫,那斷層有如冰寒徹骨的夜晚。
  不過夜色霎時間便消逝,王妹輕聲嘆息。
  「儘管如此──我想能與你相遇,卡提莉亞納是幸福的。」
  「…………」
  埃利克聽了這句話,表情依舊木然,只有藍色眼眸蒙上陰影。
  蕾提希亞將視線挪向書籍排列整齊的書架。
  「書庫的工作也結束了吧?那麼接下來,你到坎德拉當地調查王城內的禁咒事件,整理事件報告給我。」
  「為什麼是我?我連善後處理都沒參與過。」
  「事件當下你就在現場吧?在那裡有你寫的報告書,在地下室也留有魔法陣,是誰畫的簡直一目瞭然。」
  埃利克早有預料會被對方一眼看穿,揚起手表示領命。蕾提希亞沒再多說什麼,離開了房間。
  埃利克一個人站在恢復寂靜的書庫內。
  早已死去的少女的足跡彷彿仍殘留在自己的身後。

      ※

  慶典的準備工作順利進行。
  魔法照明的準備已經完成,就等著在慶典前夕掛上那些為了已故王妃所打造的慶典裝飾。老一輩的侍女中也有人認得這些裝飾,不過第一次見到的年輕侍女們對那精緻的陶製飾品都顯得十分興奮。
  「說是要在當天用這個裝飾城門周遭。」
  「裡頭要放魔法燈對吧?一定很漂亮。」
  現在就等準備日的來臨,將飾品事先擺放在預備室內。侍女們交頭接耳。聽見那些洋溢著期待的話語聲,雫也不禁開心起來。雫正手拿著盛著甜點的盤子走向辦公室,偶然聽見侍女們的閒聊而揚起嘴角。
  不過現在還不能放鬆,問題還在後頭。因為拉爾斯一道「拿點心來」的命令,雫充滿幹勁地來到辦公室,將她帶來的盤子擱在桌上。
  拉爾斯看向盤中物,陷入一瞬間的沉默。
  「……妳到底有沒有想騙我啊?」
  「沒有。我試著改變方向了。」
  拉爾斯面對擺明了就是紅蘿蔔色的蛋糕,露出一副快要大發雷霆的表情。雫將蛋糕切成數塊送到拉爾斯面前,同時添上一小抹奶油。
  「我現在認為與其想辦法隱藏紅蘿蔔的味道,不如請國王大人體驗紅蘿蔔的美味。來吧,敬請享用!」
  「簡直是多此一舉。我看妳是打算正面向我報復吧。」
  「我怎麼會想報復呢!這是平常受你照顧的回報啊!況且昨天還被你拖去練莫名其妙的空手搏擊!」
  「這就叫作報復。」
  拉爾斯因為紅蘿蔔的味道而一臉苦澀,但還是老實地將一口蛋糕送進口中。雫無法理解他這樣的反應,但她也沒寬容到回答「不吃也沒關係」,只是以冷漠的眼神看著過程。
  王似乎沒多咀嚼就硬是吞嚥,將口中的蛋糕送進胃裡。
  「……有紅蘿蔔的味道。」
  「因為我這次整根都加進去了,要是沒味道可就糟了。如果這裡有醬油,我原本還想燉紅蘿蔔給你吃。」
  「醬油是什麼?」
  「我的國家的調味料。這世界沒有味噌也沒有柴魚啊,真可惜。」
  況且說到以魚製成的保存食品,雫在這世界至今只看過燻魚。雫覺得只要能熬出高湯再加上醬油,大致上有什麼材料都能煮成一道菜,但現在兩種都沒有,能做的自然也有限。
  王完全不提蛋糕味道如何,將只吃了一口的蛋糕連同盤子一起推開。
  「想要調味料,動手做不就好了?醬油的材料是什麼?」
  「大概是,大豆……」
  「大豆有啊。味噌呢?」
  「大豆。」
  「…………」
  拉爾斯拋出難以言喻的視線,但他想說什麼雫也很明白,因為雫自己也覺得滑稽。所以她連忙搶先開始說明自己國家中最具象徵性的兩種調味料。
  「不是啦,味道完全不一樣。應該是製作方法不同。」
  「哪裡不同?」
  「我不曉得這麼多……平常都是買成品。」
  「…………」
  「那是發酵食品啊!不是學生會自己準備的東西!」
  雖然嘴巴上這麼解釋,但雫已經暗自下定決心,如果有朝一日回到原本的世界,一定要先查清楚醬油、味噌和豆腐是怎麼製成的。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發現有太多自己世界的事物無法解釋,讓雫有時覺得很難為情。
  埃利克之前說過「不知道反而比較安全」,但雫還是覺得有些事情知道總比不知道好。現在回想起來,他所說的話大概是實話與安慰參半吧。
  拉爾斯將盤子推得更遠,說道:
  「我叫妳來不是為了給妳機會報復我。」
  「我知道,是為了試吃之後要發放的點心吧?我有帶來。」
  「妳的個性也愈來愈好了嘛。」
  雫不理會王的譏諷,從她推來的餐車上取出新的盤子。盛在盤中的是兵乓球大小的球狀蛋糕。有一半烤成茶褐色,另一半則是鵝黃色,那模樣就像是──
  「像鈴鐺一樣啊。」
  「正確答案。」
  雫最後選擇要發放給民眾的點心是重現了原本的世界中名為「鈴鐺蛋糕」的甜點。雫拿起一個灑滿細砂糖的鈴鐺蛋糕。
  「我小時候很喜歡喔!每次有祭典就很期待能在攤子吃到這個!」
  所以升上高中之後曾經查過製作方法。拉爾斯拿起一顆蛋糕,大概是在提防紅蘿蔔陷阱,慎重地放進口中。因為這些甜點完全不含報復的成分,雫緊張地等候判定結果。
  國王吞下鈴鐺蛋糕後,拂去沾在指尖的砂糖。
  「聽說妳好像用甜點收買了蕾提啊。」
  「說什麼收買也太難聽了吧,我只是請她試吃而已。這個她也很喜歡喔。況且正好有艾提亞神話中的那段插曲嘛,神妃露狄爾拿到鈴鐺的故事。」
  雫回想起蕾提希亞告訴她的神話,艾提亞選妃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艾提亞在森林深處昏倒時,五名少女出現在他面前。艾提亞向她們請求「請分一些水給我」,但是少女們聽了只是傷腦筋地微笑,沒有把水分給他。
  但在這時,最年輕的少女走向前,將水甕給了艾提亞。艾提亞詢問名字後,她回答「露狄爾」,艾提亞便贈予銀鈴作為水甕的回禮。

  這一幕正好被選為莉絲恩帶著的圖畫書封面。蕾提希亞說這段故事的寓意是「若要理解神的話語,聽者的誠摯是不可或缺的」。這方面的神話詮釋雖然也令雫充滿興趣,不過重點是以神話為由來的甜點更有吸引民眾的效果。
  拉爾斯聽了雫的解釋,無所謂地說:
  「是喔~~那就這個吧。也滿有意思的。」
  「咦?真的可以嗎?這可是我做的喔,這麼容易就通過嗎?」
  「希望我故意找碴嗎?妳這傢伙滿有膽識的。」
  「真的非常謝謝國王大人!那我就開始著手做這個!」
  雫二話不說立刻做出結論。雖然拉爾斯似乎不在乎鈴鐺蛋糕美味與否,而是因為蕾提希亞的意見才下決定,但結果沒問題就好。然而在雫開始收拾盤子時,男人的問話聲響起。
  「──蘿蔔女,妳對現狀有不滿嗎?」
  「突然問這個做什麼?關於你是有不滿。願意提供我食衣住我是很高興,但更重要的是請把我當個人看。」
  「在文件上確實把妳當成人啊,也有計算薪資。」
  「有喔?」
  這還是第一次知道。因為雫從來沒有自王城領受分文,所以她至今一直以為自己的勞動與所受的折磨和食衣住的費用互相抵消。不過雫來到這王城也還不到一個月,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恐怕只是因為發薪日還沒到吧。
  拉爾斯對目瞪口呆的雫回答:「付出代價換取勞動是理所當然。」
  「國王大人明明是個暴君,這方面倒還滿開明的呢……」
  「說我是暴君的人,妳還是第一個。」
  「對我的待遇已經夠稱作暴君了。」
  「只是正常地惡整妳而已。」
  「請不要擺爛。」
  雫如此抱怨,但對方也不以為意。拉爾斯眼睛看著文件,嘴巴上說道:
  「妳對我懷有不滿,但這是因為妳知道是我下的手才會這麼想。假設妳在不知不覺間被某種東西支配或觀賞,妳會做何感想?或者是不知何時變成了實驗對象,一舉一動都被做成紀錄又如何呢?」
  他在說什麼莫名其妙的話?雫先是這麼想著,但她同時也感到似曾相識。難道拉爾斯指的就是蕾提希亞之前提到的干涉者?
  蕾提希亞曾說排除干涉者是為了「維護人的尊嚴」,但平常的拉爾斯看起來完全不是因為這原因,反倒像是隨著當下的心情行動。但是,第一次見到雫時拔劍相向的男人──那姿態的確帶著「人中之王」的威嚴。那道身影伴隨著不願回憶的記憶,烙印在雫的腦海。
  若只論外表,的確身材挺拔、相貌俊美。然而,一旦知道那外表底下藏著的個性,優異的外貌對雫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讓雫深刻體驗到人果然還是「內在最重要」。
  雫對國王回以理所當然的回答。
  「那當然會很不爽啊。會覺得『自以為是誰啊』。」
  「這樣啊。」
  他似乎不打算多補充說明,就這麼凝視著文件要求雫離開。
  「既然如此──妳就做妳該做的事。」

  自己該做的事究竟是什麼?
  真正的答案恐怕現在還找不到吧。所以雫決定先面對交到自己手上的工作。
  離開辦公室後,雫先是完成與發配點心有關的手續,之後便提著水桶來到王城的花圃前。以小木樁綁上繩子作為區隔的花圃內,隔著一定距離種著花苗。
  雫在剛發芽沒多久的綠葉上灑水,同時對梅亞問道:
  「這什麼時候才會開花啊……」
  「聽人家說成長相當快,一個月後就會開花,留下種子。」
  「一個月啊……雖然花很讓人期待,不過國王大人的霸凌會惡化到什麼地步呢……」
  城裡的花圃是經過蕾提希亞的許可才借用的。喜愛甜食的王妹不知是因為中意雫的手藝或是同情雫的際遇,主動告訴她:「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我幫妳想點辦法吧。」雫聽了首先想到的是埃利克,但那不是想要的東西。
  最後聽說能借到花圃,雫便提出請求。正好現在有種花想栽培看看。在來到這座王城之前,與莉絲恩相遇的那個山丘上綻放的紅花。雫懷念地回想起當時與埃利克的交談。
  「總之國王大人那邊得靠自己想辦法解決啊。」
  埃利克故意疏遠般的態度,雫不知道原因究竟出在哪裡。也許那和雫不知道的他的過去有關,就像雫過去無法擺脫總是走在姊妹背後的那個自己。
  因為過去曾經受他幫助,現在一個人的時候就得盡可能解決自己的問題。
  雫放下空水桶,牽著梅亞的手邁開步伐。在外圍的迴廊映入眼簾時,她發現黑髮美女正好走在迴廊上,反射性地揮手打招呼。
  「蕾提希亞大人!」
  王妹轉頭看向她,先是微笑但隨即露出困擾的表情。雫也立刻就發現了原因。穿著魔法服的青年就走在蕾提希亞的背後。他也察覺了雫,微微揪起眉心。
  「是妳啊……」
  「啊,嗯。是我。」
  青年身上散發著拒絕人接近般的倦怠感。那感覺迎面撲來,讓雫一時之間呆滯地回話。埃利克對她開口──卻又嚥下了話語,打算離去。
  雫忍不住對他的背影大喊:
  「埃利克!我雖然在反省,但一點也不後悔!」
  無論是與他相遇或是與他經歷的旅程,雫都沒有一絲後悔。
  至今能一同旅行,是無庸置疑的幸運。
  「所以說──請不要把我該反省的事搶過去你那邊!」
  如果是為了雫過去的行動而悔恨,那是雫該做的事,不該由他接過去背負並耿耿於懷,更沒有必要因此回到與雫毫無關係的過去的陰影中。
  雫對著不回頭的青年喊道:
  「我這邊會自己想辦法解決的,你要好好等著喔!搞定國王大人之後就輪到你了!」
  把脖子洗乾淨給我等著吧──雖然雫沒打算這麼說,但是這番話聽起來簡直像宣戰。
  埃利克這時終於停下腳步,藍色眼眸筆直地看向雫。
  「──自己小心點。」
  令人回憶起那誠摯個性的話語。埃利克只留下這句話便漸行漸遠。
  雫默默地目送逐漸遠去的背影。同樣被埃利克拋在身後的蕾提希亞擔憂地看著雫。
  梅亞緊緊握住雫的手。
  「主人,您還好嗎……」
  「嗯。終於和埃利克說上一句話,心情好多了。」
  雖然回答只有短短一句話也足夠了。看他現在的狀況,光是要說出這句話都覺得沉重吧。雫擠出安心與憂慮各半的微笑。這時蕾提希亞獨自一人離開了迴廊走向雫。
  「抱歉啊,雫。現在正好要去坎德拉調查……」
  「啊,不好意思,在這種時候耽擱你們。」
  雫之前就聽說埃利克也在為王城工作,不過現在才曉得他負責的應該是禁咒的善後處理。身為事件的當事人之一,雫對蕾提希亞不太好意思,但萬一說出「我那時也有參加!」恐怕會帶來更大的麻煩。
  蕾提希亞確定埃利克的身影已經不在視野範圍,便向雫問道:
  「雫,有時間能講幾句話嗎?」
  「啊,是的,當然可以!」
  雫立刻回答。蕾提希亞淺淺微笑。只見她將指尖劃過空中,該處便出現一道有如水面的轉移門。蕾提希亞對吃驚的雫邀請入室似的說:「進去吧。」雫聽從指示踏入轉移門後,發現自己來到了王城的接待廳。目睹房內的豪奢裝潢與擺飾,雫手提著水桶愣在原地。
  蕾提希亞逕自坐在椅子上,以手示意對面的沙發。
  「兩位都坐下吧。」
  「那、那個,我站著也沒關係。現在衣服有點髒……」
  「無所謂,坐下吧。」
  出自笑容的指示中透露著不允許反抗的壓迫感。雫感覺到蕾提希亞與拉爾斯的血緣關係,同時盡可能別坐滿整張沙發。梅亞也效仿雫的姿勢坐在她身旁。
  雫戰戰兢兢地開口問道:
  「那個,您要說的是甜點的事,還是水晶的事?」
  「!……甜點確實教人好奇……不過,我不是為此找妳。首先關於那些水晶球,問題可能比想像中大上不少。」
  「是未經許可使用廢棄物的問題?」
  就王城的規矩而言也許是個問題。但是萬一大張旗鼓搜查,當事人反而不會出面認罪吧。雫沒來由地這麼想著,但蕾提希亞搖頭說道:
  「比那更糟。雖然調查才進行到一半,看來應該是有人將品質沒問題的水晶混在廢棄物中送進倉庫,然後可能又從倉庫把那些水晶帶出去。和之前相比,未使用就廢棄的比例不自然地增加,運進城內的時候好歹也有經過品質檢查,但數量和當時的紀錄不符。」
  「這、這聽起來……像是盜用啊。」
  確實來到這地步就是犯罪了。雖然不曉得是誰這麼做的,但那個趁著丟棄廢棄水晶的機會將可用的水晶帶出去的人肯定沒想過居然有人會將碎片一一重組吧。
  雫陷入短暫沉思時,蕾提希亞以沉穩的眼神看著她。
  「能揭穿這次的盜用問題,都是多虧妳,謝謝妳。不過這次的正題是其他事──對了,這孩子是妳的使魔吧?能遵守雫的命令嗎?」
  「是的!我會遵守主人的命令!」
  「既然這樣,雫,我現在要說的話,妳先命令這孩子不能說出去。」
  為什麼需要這麼慎重的守密手續?雫雖然心生不安,還是命令梅亞:「要保密喔。」少女模樣的使魔點頭回答:「我會的!」蕾提希亞看著兩人間的交流,露出微笑。那雙藍色眼眸隨後凝視著雫……憂慮地微微瞇起。
  「我要說的是──埃利克過去的事。妳已經從誰口中聽過了嗎?」
  「呃,沒有……」
  關於埃利克的過去,雫至今依舊幾乎一無所知。但是從迪魯蓋伊的口吻來推測,恐怕不是什麼令人高興的話題。蕾提希亞點頭說道:
  「我想妳應該或多或少猜到了,他在過去──直到四年前都在這宮廷。雖然他擁有和宮廷魔法士相同的權利,但是並非正規體系,是某位直系王族以個人身分僱用他的。」
  「那個人……該不會就叫作卡提莉亞納?」
  拉爾斯曾經稱之為「罪人」的名字。雫會記得這名字,是因為當時王罕見地顯露出感情。與唾棄般說出這名字的拉爾斯相反,蕾提希亞露出悲傷的微笑。
  「是的。卡提莉亞納是前前代國王的妹妹的孫女──對我們而言算是表姊。」
  她的纖白指尖翻動手中的書本,將夾在書頁間的一張明信片尺寸的紙遞向雫。雫接到手中一看,那是一幅陌生少女的畫像。淡褐色頭髮的少女身穿紅色連身裙,懷裡抱著紅色花束,臉上掛著暗藏一絲不安的微笑。
  「卡提莉亞納特別不擅長構築魔法構造,於是僱用在街上遇見的埃利克當她的教師,並且給他等同於宮廷魔法士的特權──」
  第一次接觸到他的過去。
  從蕾提希亞口中聽見的他,好像是未曾謀面的陌生人。受王族的公主僱用而進入宮廷的魔法士。那樣的經歷可說是人人稱羨,雫卻無法聯想到自己認識的他。埃利克雖然能力出眾,但並非重視權力的人。
  也許是困惑浮現在臉上,蕾提希亞苦笑道:
  「我想他一定什麼也沒對妳說過吧。畢竟他的個性不會吹噓自己的經歷……不過啊,他的才華真的非常了不起──照常理來說,他是魔力太少而無法成為魔法士的人。」
  「咦……不過埃利克是魔法士吧?」
  「對。那是因為他的構築技術可說是出類拔萃,徹底且高效率運用稀少的魔力來構築魔法。不過能辦到這種事的人可不多。就算和這王城內的魔法士相比,他的構築技術依然無人能比吧。」
  「這麼厲害……」
  雖然雫原本就認為埃利克能力大概相當傑出,但從沒想過居然更在魔法大國的魔法士們之上。雫的感嘆之情溢於言表,眼神認真的蕾提希亞繼續對她說:
  「我想他大概根本不受既存的想法所束縛吧。就連尋常可見的魔法,他也能以全新的角度重新構築。當我得知他的才能也相當訝異……也覺得放任他在民間未免太可惜了。所以最終是經由我的推薦,讓他成為禁咒資料的管理人。」
  「禁咒資料……?」
  「對。有知識也有能力,同時擁有不受欲望誘惑的精神──相當適任吧?」
  蕾提希亞笑著說道,眼眸中卻浮現一抹自嘲。為何她的眼中會飄過後悔般的傷痛,雫仍舊不明白。
  唯一只理解到就王妹的眼光來看,埃利克是個罕見的奇才。
  這樣的他為什麼會在偏僻小鎮擔任圖書管理員?蕾提希亞苦笑道:
  「問題不在於他,而是在卡提莉亞納身上──雫,妳知道法魯薩斯王族為何代代都有力量強大的魔法士誕生嗎?」
  「啊,好像是因為繼承了過去曾是魔女的人的血脈吧?」
  「對。不過如果只是這樣,那也是三百年前的事了。那樣的血脈傳承至今,理應已經淡薄,但實際上還是有我這樣的魔法士誕生。」
  蕾提希亞彈響指尖。
  光是這單純的動作,雫手持的水桶中便應聲浮現一顆球狀的冰塊。短短一瞬間就完成,甚至不需要詠唱的魔法令兩人愣了好半晌。埃利克曾說過她是「全法魯薩斯最強的魔法士」,但強度居然是如此天差地別嗎?
  「王族的魔法士強大的原因很單純。法魯薩斯王族為了維持血脈中的魔力強度,不斷重複血族間的通婚。不過就結果來說,那個方法造成了決定性的扭曲,孕育出狂王迪斯拉爾那樣的存在。」
  「狂王迪斯拉爾……」
  第一次聽聞的人名,但不可思議地有種早就知道的感覺。
  來到這世界後屢次湧現的既視感再度浮現,雫壓著右耳搖了搖頭。好像聽得見腦袋中的異物在頭顱內發出喀拉喀拉的碰撞聲。
  「迪斯拉爾是大約六十年前的這個國家的王。現在雖然已經被廢了,但在當時他曾經毫無來由地肅清臣子,或是攻陷其他國家的城鎮殺害平民,簡直肆無忌憚。而他的犯行中最殘酷的就是──血族屠殺。」

  那是許多人知曉,但都不願提起的往事。
  某一天,迪斯拉爾召集了法魯薩斯的直系王族前來王城的大廳,手持阿卡夏的迪斯拉爾一走進大廳便見人就斬。
  迪斯拉爾身懷足以當上法魯薩斯國王的過人武藝,面對他的攻擊,齊聚的王族們在驚慌中奮力抵抗。王城大廳轉瞬間成為血戰的現場──最後在付出無數犧牲後,終於擊殺了迪斯拉爾。
  然而,狂王撕裂的傷口並未就此癒合。

  「問題在迪斯拉爾死後依舊持續下去。其實在這之後的傷害更為嚴重──倖存的法魯薩斯直系王族在迪斯拉爾死後,為了追究到底是誰與狂王合作而陷入重重的疑心中。恐怕為了保持魔力,長年來強迫血族間通婚也有關係吧。最後他們──互相懷疑,以力量相爭。」
  那是人稱魔法大國的法魯薩斯鮮血淋漓的另一面。聽聞從未想像過的淒慘歷史,雫默默地吞了一口氣。
  「直系王族之間的祕密內亂,最後持續了長達二十五年。現在這個時代,直系王族只剩下我和哥哥,原因就在這裡。」
  「……這一點,我也一直覺得很奇怪就是了。沒想到……」
  如此規模的大國,王族卻只有一對二十來歲的兄妹未免太不自然了,但沒想到背後居然有這樣的原因。蕾提希亞與不知該擺出何種表情的雫相反,神態自若地微笑。
  一向美麗動人的笑容,在這時卻彷彿孤獨的少女。
  「不過,直到後來才發現這場內亂的背後似乎有人在操弄。就是她在迪斯拉爾死後,於直系王族間暗中散播疑心與憎恨。如此煽動王族之間互相殘殺,在暗地裡操弄一切的就是當時傾心於迪斯拉爾的女性,名叫克里絲泰亞。她是迪斯拉爾的姪女──身分相當於卡提莉亞納的祖母。」
  「卡提莉亞納小姐的……」
  對卡提莉亞納而言,置身於此也許是旁人無法想像的痛苦吧。身為煽動王族內亂的女性的孫女,儘管身分是直系王族的公主,應該還是有人視她如仇敵。蕾提希亞彷彿看穿了雫的想法,點頭繼續說:
  「是的。卡提莉亞納總是孤單一個人,在這宮廷中可說是沒有她的容身之處。那孩子個性怕生,總是害怕著什麼似的。所以我拜託埃利克照顧她,因為他不會因為那種事而評斷一個人。」
  蕾提希亞的話語漸漸勾勒出神情不安的少女輪廓。害怕周遭的目光,總是左顧右盼有如驚弓之鳥的神情浮現在雫的腦海中。
  「但是,當他得到了特殊的立場後,大概因此讓那孩子覺得自己會被拋棄而感到不安,她在某一天──嘗試構築禁咒卻失敗,之後就過世了。」
  「!……」
  「這就是埃利克離開這個國家的原因。但是卡提莉亞納的事是法魯薩斯王族的問題……埃利克沒有責任。他什麼也不知情,就只是被捲進這起事件而已。我希望妳知道這一點。」
  蕾提希亞說完,深深吐出一口氣。
  那彷彿稍稍放下了重擔的嘆息,卻好像陷入她自己背負的過去之中。雫自此感受到蕾提希亞肩上依舊承擔的重量。
  ──埃利克以及僱用了他的卡提莉亞納之間的過去。
  身為禁咒管理者的青年以及使用禁咒而喪命的少女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事?針對四年前的事件,她的說明都像是繞著核心外圍打轉,從未深入。
  雖說是「事實」,但蕾提希亞並未詳細說明禁咒的事件。為何卡提莉亞納試圖施展禁咒,以及那又是何種禁咒,這些依舊不清不楚。畢竟那是王族犯下的過錯,也許永遠不會有揭露的一天吧。
  然而雫最為在意的並非蕾提希亞刻意避談的事件本身,而是未曾謀面的卡提莉亞納所懷抱的孤獨。
  埃利克不會以多餘的要素評價一個人,他注視的總是對象本身,面對雫的時候也是這樣。那樣的態度肯定對卡提莉亞納是種救贖吧。
  蕾提希亞面露苦笑站起身。
  「突然叫住妳,不好意思。我接下來得去坎德拉一趟了。如果遇到什麼麻煩,隨時都可以找我。隨便找個人傳話給我就好。」
  「真、真的很謝謝您!」
  雖然道謝好像也不太對,但雫能感覺到對方的關懷。
  年輕貌美的王妹以平靜的眼神凝視著雫與梅亞。裝在水桶中的冰發出細微聲響。
  「雫,照顧花圃有趣嗎?」
  「啊,是的!都是多虧您……真的非常感謝。」
  雖然不知為何對方會突然提起這個問題,但雫還是率直地道謝。
  聽了雫的回答,蕾提希亞露出苦澀中帶著喜悅的笑容。
  「妳果然和卡提莉亞納不同,一點也不像。所以,妳一定要好好保重陪著他。」
  「…………」
  王妹如此說完便走出接待廳。
  目送她離去後,雫懷抱著千頭萬緒的紛亂感想,凝視閃閃發光的冰球。

      ※

  置身於純白房間。
  翻閱藏青色書本。
  平常總是放在包包底部的那本書,現在雫已經無法憶起。
  遺忘了。記憶漸漸淡薄而消失。
  所以與這本書如此面對面,也就只剩置身夢中之時。

  『王城內的寬敞房間從地面到天花板塗滿暗紅色的血,那並非單單一人份或兩人份的血。躺在地上已然斷氣的人影多達七個。他們都是法魯薩斯的直系王族及王族的隨扈,他們同時懷疑對方繼承了狂王的遺志。無法抵抗逐漸高漲的恐懼,最終只能以互相殘殺收場。』

  代代孕育優秀的魔法士與劍士的法魯薩斯王族。
  他們之間的手足相殘,從來沒有不慘烈的。他們揮舞畢生鍛鍊的劍術,施展與生俱來的魔力,有時則與精靈一同,與自己的血親爭戰。
  以王族們的血譜寫的鬥爭歷史──至今幾乎全都成為了封印資料,若無王族的許可便無法觸碰。
  然而,雫卻在夢中翻閱那些紀錄。

  『死去的他們無從得知,真正繼承狂王遺志的人物究竟是誰。那是不受眾人注意的一名少女。喜好血腥與紛爭,但表面上佯裝無力,對血族們散播疑心之毒的她同時也是令人戰慄的禁咒術師。然而最終少女受到察覺她本性的兄長的懷疑。為了躲避兄長的追查,少女心生一計──』

  名為克里絲泰亞的少女。
  書中描述試圖毀滅法魯薩斯王族的她的結局。
  雫誦讀著書中描述的真相,但是對其中的悲或喜無法懷抱任何感想。

      ※

  密會並非一定要在幽暗的房間內進行。
  因此他們兩人面對面坐在以蠟燭照得亮晃晃的房內。身穿黑色魔法服的男人戰戰兢兢地不時窺視四周,同時不忘打量坐在自己正對面的青年魔法士。
  「真、真的只要辦成那件事,你就會達成我的條件吧?」
  「只要成功了,『公主』確實說過會實現你的願望。你的祕密自然沒人能得知,除此之外,無論是地位或財富都任你要求。」
  聽見異國的男子這麼說,男人的眼神中一瞬間飄過安心與期待。但他立刻恢復理智般搖搖頭。
  「我想要更確切的保證,畢竟那和賭命沒兩樣。」
  「要不要賭上性命是你的問題,公主只依達成與否來判斷。」
  男人聽了簡直像在朗讀文件般毫無感情的回答,表情蒙上一層陰影,在心裡將危險與報酬放到天秤的兩端。
  原以為只有自己知道的祕密曝光時,男人只覺得眼前一片黑。但如果成功辦到,在新天地就會有輝煌的未來在等著他,總好過在這個國家愁思滿懷度過一生。肯定是這樣的。
  面對彷彿看穿自身野心的誘惑,男人的視線驚惶地不時游移。坐在他對面的魔法士見狀,嘆息後起身。
  「你不做也無所謂。我只會向法魯薩斯國王密告你的犯行罷了──有個魔法士不只盜領魔法材料,甚至敗給禁咒的誘惑與那女人私下往來。」
  「等、等一下!」
  在談判霎時轉變成威脅之前,男人連忙叫道。他顫抖著舉起雙手。
  「我做,我做就是了……現在正好是最佳的時機,王妹時常不在城裡,城裡也有可疑人物在。」
  「你是指數天前引發騷動的那個女的?你好像說過國王把她留在身邊?」
  「還有與四年前的禁咒事件直接相關的魔法士。要是發生什麼事,一定會從他們先被懷疑。」
  所以就賭一把吧──男人如此決定。異國的魔法士面無表情地點頭。


  男人走出房間,留下來的異國青年煩躁地咂嘴。
  ──這種事不過就是遊戲。人們懷抱敬畏稱為「妖姬」的主人為了排解無聊而設計的無數遊戲之一。
  但她總有一天會改變方向吧。
  就算無數的遊戲全被破除,等待全新序幕揭開的種子已經在主人手中日益成長。

 楼主| 发表于 2019-1-10 19:45 | 显示全部楼层
    7


  在開始準備的十天之後,慶典當天轉眼間就到來。
  煙火的炸裂聲響徹晴朗的藍天。
  五顏六色的花瓣從天上飄落。街道上四處傳來人們的歡笑聲,以及喜氣洋洋的音樂。雫感受著光是置身在此就不由得令人興奮的慶典氣氛,在準備的同時回想起目睹法魯薩斯街道情景的當天。
  「結果最後還是沒辦法和埃利克一起逛這次的慶典啊……」
  那時簡直沒想像過會落到現在的狀況,只覺得三人會像過去那樣繼續平穩的旅程。雫苦笑著甩了甩頭轉換心情,看向完成準備的桌子。上頭已經擺放著準備發放的甜點與紙袋。
  梅亞來到城外,戴上兜帽遮掩頭髮與耳朵,左顧右盼後轉頭看向雫。
  「主、主人,我覺得好緊張。」
  「嗯,我也是。不過一定會很開心喔。」
  發配用的大桌擺在王城外其中一座城門前背對著外護城河的區域。起初見到這場所時,根據過去的經驗,雫立刻懷疑:「國王大人一定是想把我扔進護城河吧!」但並非如此。理由只是因為王城在外設置的攤位都聚集在這個地方。
  雫從倉庫中找出的陶製鎖鍊飾品已經高掛在城門上。城牆的側面等間隔挖出的凹陷內放上花燈缽,預定將在日落後點亮藍色的光芒,肯定會是一幅充滿神祕氣氛的景致。
  不過現在太陽仍高掛空中,慶典才剛開始而已。
  發放甜點是首次試辦,所以設置在最角落的位置,但已經有許多孩童受香氣的引誘,從遠處不時望向這裡。
  雫轉頭看向事先準備的成堆鈴鐺蛋糕。
  「好了,就趁剛出爐先裝進紙袋裡吧。廚房那邊會不斷送新的過來。」
  裝在紙袋內就等分發的成品已經擺放在桌上。不過光靠雫和梅亞兩人恐怕無法應付,其他侍女們也出力協助。除了裝袋的鈴鐺蛋糕,雫另外又在桌邊放了一個大盆,讓一顆顆的鈴鐺蛋糕滾進去,並為蛋糕叉上細籤。
  「這些是要做什麼的呢?」
  「試吃用的。第一次看到的甜點,大概沒那麼容易接納吧。起初讓人家先試吃一個。」
  雖然這些甜點都是分發用,並非拿來販售,但是在拿取袋裝的成品前應該也有不少人會想試吃吧。雫看向一旁正準備分配酒的區域,注入在金屬薄片製成的酒杯中的液體似乎是質地澄澈的水果酒。聽說來此領酒的人們會將杯子帶回家當成一整年的護家之寶。
  「還真是個豐裕的國家啊……」
  「主人,好像……就要開始了!」
  聽梅亞這麼說,雫抬頭仰望背後的城門。站在那上頭的正是這國家的君主。
  佩著王劍阿卡夏的拉爾斯拿起一尊格外豪華的大酒杯,朝天高舉。
  煙火再度衝上空中。目睹慶典開始的宣告,民眾霎時間歡聲雷動。同一時間,年輕的男子們紛紛拔腿衝向發配酒的攤位。
  「怎、怎麼辦?主人,該怎麼辦?」
  「嗯,總之妳先冷靜點。」
  雫說完發現自己好像越來越像埃利克,不由得伸手掩額。
  「怎、怎麼了嗎?」
  「沒事沒事。要是人多起來就請他們排隊,把整個袋子直接發給他們就好。」
  話雖如此,和已經成為每年慣例的酒不一樣,現在攤位前的人數還沒多到需要排隊,不時有因為好奇而來一探究竟的民眾取走裝著甜點的袋子而已,前來幫忙的侍女們好像也無事可做。
  雫早預料到會這樣,便向從剛才就在遠處探頭探腦的孩童們招手喊道:
  「來,過來啊。有甜的可以吃喔。」
  雖然雫這麼喊道,但是躲在建築後方的孩童只是面面相覷,沒有人主動靠近。總之就悠悠哉哉地慢慢發吧──這樣的想法幾乎浮現在雫的心頭時,只見梅亞鑽過桌子間的隙縫,跑向那群孩童。在雫訝異的注視下,梅亞不知對孩童們說了些什麼,隨即拉著其中一人的袖子走回來。
  雫為梅亞的果決感到吃驚的同時,將盛著試吃用蛋糕的盤子遞向梅亞拉回來的少年。
  「不嫌棄的話試試看吧?這也是慶典上免費發的東西喔。」
  甜美的誘人香氣撲向少年。盤中裝著烤成黃褐色的球狀蛋糕,緊緊抓住少年的視線。不知不覺其他孩子們也在後面伸長脖子看向盤中。一旁的梅亞又建議:
  「請別客氣,很好吃喔。」
  也許是因為美少女梅亞在旁,少年不知所措,但還是伸手拿起了一顆試吃用的蛋糕。在眾人的注視下,他將蛋糕放進口中咀嚼──
  「……好好吃。」
  「我就說吧!」
  少年率真地說道,一旁的梅亞神情驕傲。看著兩人的雫不禁笑出聲音。雫將袋子遞給少年,不知何時靠近的其他孩童也紛紛爭先恐後地伸手拿取試吃品。熱鬧的歡呼聲隨即包圍了此處,附近的大人也充滿興趣地開始聚集。
  「不喝酒的請過來!正在發甜點喔!也可以試吃~~!」
  歡欣響亮的招呼聲再加上慶典的氣氛,越來越多人聚集於此,試吃的評價也很好。年齡近乎雫的母親的女性來到桌旁,看到那鈴鐺的形狀而感到訝異。
  「哎呀,還真的是鈴鐺,很可愛呢。這麼工整的圓形是怎麼做出來的?」
  「用圓形的烤模。上下兩個半球狀合起來。」
  「哦~~真不愧是城裡做的點心啊。」
  女性的讚嘆聲讓雫有點害臊。起初被梅亞拉來的少年品嚐著紙袋中的甜點,抬起臉看向雫。
  「那個,大姊姊是城裡的人吧?妳認不認識我妹妹?她生病了,現在正住在城裡。」
  「生病?」
  「你這死小鬼!不要隨便亂講話!」
  孩童的母親從後頭伸出手一把捏住他的耳朵,將他拖到遠處。同時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情況漸漸趨於混亂。梅亞使勁舉高了手引導人群。
  「請、請按照順序排隊──!」
  被人群埋沒的梅亞用力跳高想整理隊伍的模樣雖然可愛,但現在不是欣賞那可愛舉動的時候。試吃用蛋糕的盆中轉眼間已經空空如也,雫便拜託侍女們幫忙發紙袋裝的甜點,自己則來到準備區投入將蛋糕裝袋的工作。
  「好像會比想像中更早發完耶……」
  雖然事先已經拜託廚房追加數量,但按照現在的速度估算,庫存可能會比想像中更早耗盡。就在雫幫忙裝袋並想著要去拜託廚房再補充數量時,恰巧赫伯現身在攤位處。他懷中抱著整整一箱新補充的鈴鐺蛋糕,目睹超乎想像的盛況而感到吃驚。
  「真了不起。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啊,那請幫我轉告廚房,請廚房再多做一些。」
  「了解。」
  剩下令人不安的就是紙袋似乎不夠。事先訂購了五百個左右,但按照這樣的速度發放下去恐怕很快就會用完。雖然這是想盡可能節省經費所造成的結果,不過也是因為雫不清楚當王城發放餐點時會有多少民眾前來吧。
  雫看著裝著紙袋的木箱,同時手邊不斷動作。看來得找時間去採買紙袋才行啊──就在雫這麼想的時候,有東西落入了木箱中。定睛一看,那是整堆的紙袋。似乎是有人發現數量不夠,幫忙添購了。雫抬起臉想道謝──
  「真、真的很謝謝……呃,國王大人!」
  「不要大呼小叫的。身分會被拆穿。」
  用有如看著笨蛋的眼神注視著雫的男人,正是這個國家的國王。大概是為了微服出巡,他換上平民打扮,但腰間依舊掛著阿卡夏。雫在心中冷靜地吐槽:知情的人恐怕一眼就能看穿他的身分。
  「真是的,我不是說過經費儘管用嗎?別因為妳的小家子氣讓我丟臉。」
  「……不好意思。」
  明明沒有預算限制卻沒有事先買足所需材料,的確是雫的失誤。拉爾斯伸手連連輕敲那在自己面前垂下的頭。
  「看起來還滿受歡迎的,不過妳打算繼續假扮人類到什麼時候?」
  「我原本就是人類啊……工作起來很快樂啊。話說,我很好奇這種惡魔的證明還要持續多久,有預定時間嗎?」
  「總之就持續到慶典結束吧。」
  「哦……呃,真的會結束喔?」
  完全沒料到的回答讓雫不禁拉高了音量。雫直盯著王瞧。
  「是怎麼了嗎,國王大人……現在才心虛覺得要為將來積德?」
  「那是什麼,詛咒的咒語嗎──只是大致上調查完畢而已。妳的偽裝功夫未免太紮實,我沒其他方法了。剩下頂多只有用精神魔法硬是調查妳的精神罷了,不過聽說這方法會讓人變成廢人啊。」
  「請別這麼做。這個世界怎麼老是想把我變成廢人啊。」
  「啊,不過仔細一想,妳變成廢人我也沒有損失吧?還是這麼做吧。」
  「你真的沒在聽人講話耶!」
  被魔法變成廢人可不是鬧著玩的。雫將雙臂交叉在胸前,連忙向後跳開。回想起來,雫還沒告訴拉爾斯她擁有不受瘴氣影響的特殊體質,不過要是老實坦承,恐怕又會免不了一陣風波。
  拉爾斯似乎不打算抓住雫,只是活動肩膀的關節。
  「無所謂。等慶典落幕後的收拾工作也結束,妳想知道的事就告訴妳吧。順便把蕾提和那男的也找來。現在那兩人好像都去坎德拉善後處理了,機會正好。」
  「要說什麼?難道是檢討會?」
  「沒什麼好檢討的。我現在還是認為殺了妳比較能免除後患。」
  那語氣平淡的一句話讓站在附近的侍女吃驚地轉過頭來。然而雫不為所動。如果他是那種寬容體恤的人,當初就不會挑釁已經站在塔頂的雫。
  「不過……這次妳倒是幹得不錯。那個花飾也讓蕾提很開心。」
  王的眼眸飄過一抹莫名的情感。該不會拉爾斯是為了找出藏著母親回憶的慶典花飾,才派雫去整理那個倉庫的吧。雫一瞬間這麼想著,但她立刻抹去腦海中的想像。拉爾斯像是要趕走雫一般甩著手。
  「既然順利,這裡就不用妳顧著了。妳去逛逛慶典吧。」
  「咦?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去休息嗎?」
  「在這大熱天昏倒也很礙事。」
  「多虧國王大人每天的磨練,我已經健壯不少了。」
  話雖如此,負責維持排隊秩序的梅亞似乎太拚命了,現在顯得有些疲憊。既然他給了中午休息時間,不妨就好好利用。雫趁著拉爾斯還沒改變心意,將工作交接給其他侍女後,把梅亞叫到身旁。
  拉爾斯捏著形狀走樣的球狀蛋糕,雫對他低下頭。
  「那我就出發了。剩下的事我已經交給侍女們,請你什麼也別做。」
  「妳以為我會做什麼啊?我只是來散心而已。」
  「自以為是德川吉宗嗎?請別太超過了。」
  他這種個性,誰撞見微服出巡的國王誰倒楣。雫心裡這麼想著,牽著梅亞的手轉身離開。拉爾斯洪亮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這是我守護的國家,儘管去看吧。」
  那話語聲推著雫的背,她走進了舉辦慶典的首都街道。
  由歡欣鼓舞的氣氛所妝點的華美街景,的確不愧魔法大國的首都之名。


  大街被兩側的攤販與行人淹沒。
  雫與梅亞牽著手走在一個不注意就有可能走散的人潮中。雫在路邊的攤販發現以蒼白火焰凝聚而成的肖像,不禁感嘆道:
  「真神奇耶,不愧是魔法之國,有好多有趣的東西。」
  「主人,有人在賣鳥。」
  梅亞指著人工製的假鳥。能化身為鳥的少女好奇地注視著開口不會鳴叫,卻以女性嗓音歌唱的鳥兒。雫牽起梅亞的手。
  「雖然有太多東西想看,但還是先吃午餐吧。」
  「──終於找到妳了!雫小姐!」
  從後方傳來呼喚自己的吶喊聲,雫縮起肩膀。沒過多久,在人潮中奮力前進的赫伯來到兩人身旁。
  「太好了,追上妳們了。陛下命令我要照顧雫小姐。」
  「啊,不好意思,真的很謝謝你。他應該是叫你來監視我的吧?」
  雫如此道謝。大概是被雫說中了,赫伯露出為難的苦笑。從小在這首都長大的他自稱對慶典瞭若指掌。他領著兩人走在街道上,為兩人買了他推薦的肉捲與果汁。
  「在這時期,各處的旅行戲團都會來,有機會看到各種表演喔。有什麼想看的可以告訴我,我帶路。」
  「啊,既然這樣,有什麼法魯薩斯獨有的東西嗎?魔法大國的特產之類的。」
  剛才在街上的攤位就不時看見魔法道具,但除此之外並沒有什麼人在街道上施展魔法。雫懷著些許期待這麼問,赫伯搔了搔頭。
  「這個嘛,在首都與其他國家差別最大的是魔法道具的普及率,不過這方面幾乎都是生活用品。」
  「對了,我記得以前埃利克講過,能大量生產魔法道具的頂多只有大國。」
  那是之前休拉教四處分發咒具時聽他說的。赫伯在攤子買了麥芽糖遞給兩人,同時點頭說道:
  「其實以前魔法道具只有技術高超的魔法士才有辦法製作,所以絕大多數都是收藏在王城內的貴重品──不過在三百年前出現了全新的構造,讓刻在道具上的圖樣與魔法構造彼此連結。因為有了這項技術,變得能夠分工合作,圖樣部分交給工匠,魔法構造則交給魔法士處理。」
  「所以生活用的魔法道具就是這樣誕生的?」
  聽了雫的問題,赫伯卻苦澀地微笑。
  「一開始製造的其實是魔法兵器之類的。得知新的構造後,各國都動員舉國上下的魔法士,打造魔法道具強化軍備……當時也發生了幾次相當大規模的戰爭,大多數的國家都在十餘年的戰亂間滅亡。當時也有人認為暗黑時代將再度到來。」
  專門研究歷史的赫伯如魚得水般快活地開始為雫說明。那模樣和埃利克有幾分神似,雫在懷念的感覺中不由得聽得出神。
  「開始製作稱得上生活用品的魔法道具,是在戰亂結束後的事了。不過在其他國家還是沒有滲透到一般民眾的家中。畢竟適合魔法的材料有限,價格也不便宜。就這點而言,法魯薩斯因為國土寬廣,較容易取得材料,魔法研究也很進步,在這方面相當有優勢……啊,雫小姐也是學徒,我想這些妳應該也知道就是了。」
  「沒、沒這回事,我在魔法方面一竅不通……很有趣喔。」
  赫伯突然回過神來,對自己的饒舌似乎有些害臊。雫連忙回答。他不知道雫來自異世界。雖然雫還想多了解一些,但是繼續追問下去可能會招致懷疑。
  雫舔著麥芽糖環顧四周,瞇著眼睛望著祭典的熱鬧情景──但在這時,她突然發現有個顏色不同的人影飄過視野的角落。
  紅色衣襬消失在人群之間。注意到那抹色彩,雫感到一陣緊張。
  鮮豔惹眼的紅色──雫首先聯想到圖畫中的卡提莉亞納,但是她已經不在人世。至少就雫所知是這樣。於是雫又想起了另一個人物。
  「帶著紅色書本,身穿紅衣的……」
  「雫小姐?」
  傳聞中四處傳授禁咒知識的女人。該不會她現在正在法魯薩斯的首都?雖然雫也覺得自己杞人憂天,但還是不禁感到擔憂。也許那是因為在擁擠人群中瞥見的紅衣人影並非順著享受慶典的人流,而是筆直消失在小路的深處。
  「赫伯先生,你知道我們來到這裡之前被腐敗的死馬追逐的那件事嗎?」
  「發生過那種事?沒有,我這是第一次聽到……」
  埃利克沒告訴赫伯,不知是否因為他認為沒必要提起,但現在還是得先分享資訊。雫告訴赫伯,他們之前曾在法魯薩斯鄰國的森林中發現有人施展讓死馬復甦的禁咒,一行人在抵抗死馬追擊的同時破壞了禁咒的核心。
  「當時就有民眾目擊身穿紅衣的女性魔法士出現過。住在當地的居民也說,前來調查的法魯薩斯的人也正在找那位女性。」
  「……這我也不曉得。雖然我聽說禁咒的事件最近似乎有增加,但我不知道法魯薩斯有派人去調查。」
  走向小路的同時,兩人盡可能壓低音量交談。低語聲在慶典的熱鬧氣氛中轉瞬間便消散。雫走過小路的轉角。
  「帶著紅書的那個人,大概也和坎德拉的事件有關聯。所以……如果只是我誤會就算了,但我剛才看見紅衣服的人走過就覺得放不下心……」
  赫伯可能會笑她想太多吧。但雫確實有種不尋常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剛才那個人影散發著對眼前的慶典完全不感興趣的冷漠。
  赫伯並未勸阻雫,而是微笑點頭。
  「我懂了。那我們就來找那個人吧。有事掛在心上也沒辦法放鬆享受。」
  「真、真的很謝謝你!」
  赫伯的體貼看起來並非相信雫所說的話而有所提防,比較像是認為與其說服雫,不如讓雫找過讓她放心。不過這樣就已經很夠了。
  三個人走在小路上追尋著紅衣人影。狹窄的通道沒有其他人影,沒過多久,雫沒遇上半個人就來到擠滿攤販的小廣場。但無論是坐在桌邊的人或是手拿著餐點走動的人,都沒有人穿著紅衣。
  「已經走遠了嗎……」
  看來已經追丟了。雫懷抱著難以釋懷的心情,看向與廣場連接的三條路,但不知道那個人究竟是從哪條路走出廣場。同樣掃視著廣場中的人群的赫伯有所發現般叫道:
  「啊,那個人是……」
  「找到了!」
  「抱歉,不是妳在找的那個人。妳看那邊。」
  沿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有個現在正好走進廣場的男人。雫看見身穿魔法服的男性,一瞬間放鬆了緊張。
  「那不是迪魯蓋伊嗎?那個人也會來逛祭典啊,有點意外。」
  臉色莫名蒼白的迪魯蓋伊行徑可疑地環顧四周,又從另一條路走出廣場。雫對迪魯蓋伊這號人物只有平常在王城內聽他惡言相向的印象,在外頭見到他倒有種新鮮的感覺。不過也僅止於新鮮,沒有其他任何感想。
  緊繃的情緒紓解後,雫對著赫伯低下頭。
  「不好意思,拖著你一起來。沒事了,是我太神經質了。」
  「雫小姐這麼說的話,那就這樣吧……啊,難得來到這裡,就到那邊的攤位逛逛吧?軟嫩的烤肉很好吃喔。」
  「啊,那就一定要試試看啊。」
  三人在談笑中走向廣場另一頭的小販。
  但就在抵達攤位前方時,後方傳來了慘叫聲。嚇一跳的雫還來不及轉頭向後,一抹黑影已經衝進廣場中。
  「咦!那是什麼啊?」
  「呀啊!」
  黑影撞上的桌子應聲翻倒。騷動聲瞬間傳遍廣場,不知誰大喊道:
  「是狗!這傢伙會咬人啊!快逃!」
  這句話一出,混亂霎時間便擴散至整個廣場。所有人紛紛又喊又叫地想逃出去。嬌小的梅亞被其中一人撞上,失去平衡,雫連忙把她拉向身旁沒讓她摔倒。
  「梅亞,沒事嗎?」
  「謝、謝謝您……那個,要阻止這場騷動嗎?」
  「咦?啊,如果能辦到我也想這麼做……梅亞,能幫忙嗎?」
  「當然可以!」
  如果就這麼放著不管,除了狗本身的危險,混亂還會產生更多傷者吧。雫牽著使魔的手朝混亂的中心移動。就在她打算逆向穿越人群時,聽見了赫伯的驚呼聲。
  「雫小姐!危險啊!」
  巨大的黑影輕易地飛越人群上方,朝著雫落下。
  但是那身軀在撞上雫之前,被看不見的牆壁阻擋,彈向一旁。大概是有人為雫施展了魔法障蔽。伸出援手的赫伯連忙追上。
  「再怎麼說也太危險了……交給我吧。」
  赫伯的手按著雫的肩膀,想把她推向後方。
  但雫卻站在原地,視線緊抓著正試圖站起的黑狗不放。
  有如幼馬的龐大身軀與豎起的耳朵,但模樣毫無疑問是條狗。
  黑狗發出威嚇的低吼聲並瞪向雫──牠的右邊眼窩只剩空洞,沒有眼珠。
  全身皮膚剝落卻不會滲血,瘋狂的嘶吼聲自裸露在外的尖牙間冒出。
  「梅亞,那條狗該不會……」
  對使魔少女的疑問尚未完全出口,狗就再度跳躍。
  雫拉著梅亞往一旁跳開,躲過了殺向兩人的利齒,同時狗的側腹遭到白色光球擊中。高亢尖銳的慘叫聲響起,遭魔法猛擊的狗墜落地面,衝擊力道讓狗的脖子應聲折斷成詭異的角度。
  「……!」
  悽慘的情景讓雫不禁掩口。
  ──希望這樣就能收場。
  但是雫的希望落空,脖子折斷的狗就這麼緩緩撐起身驅。
  沒有右眼的狗扭動歪曲的脖子,用空洞的眼窩看向三人。雫不禁渾身打起冷顫。她以顫抖的聲音對赫伯說:
  「赫伯先生……請用火把牠燒了。」
  「咦?」
  「那條狗大概不用火燒就沒辦法解決!因為──」
  發黑的血盆大口張開,從中冒出的是無法掩蓋的屍臭。
  黑色怪獸猛蹬地面,雫抬頭看向直撲往自己的黑影──
  但黑狗的身軀在半空中變成了兩截,向四周噴濺腐敗髒血並且墜地。
  雫愣愣地低頭看著腳邊的殘骸。
  「……咦?」
  「這樣就比較好燒了吧?」
  彷彿在詢問柴劈得是好是壞般,語氣平淡的問句。雫抬起臉看向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的男人。
  「……你怎麼會在這裡,國王大人?」
  「休息中。」
  一劍將死狗劈成兩截的國王如此說完,將阿卡夏收回鞘中。

      ※

  雖然夜幕低垂,首都中的慶典氣氛依舊不散。
  不過已經完成本日任務的王城逐漸回歸夜晚應有的寂靜。結束了發配甜點的工作,也結束了善後收拾,雫輕啜著自己泡的茶。
  「好、好累……」
  「蘿蔔女,妳那個點心給我。」
  「請自行取用……」
  自工作解脫的夜裡,在會議室內圍繞著桌子的三個人分別是雫與赫伯,以及這個國家的君主拉爾斯。雫將點心盆整個推向拉爾斯後,為國王的杯子倒滿茶水。
  三人中唯一臉色凝重的赫伯將話題導回正軌。
  「既然屍體會動,就表示有懂禁咒的某人混進首都了吧?」
  「前提是相信蘿蔔女講的話。那條狗也有可能身體腐爛但還活著。」
  「……活著的肉體就算一部分腐爛也不至於變成那樣吧。這種事沒辦法調查嗎?比方說死後過了多久之類的。」
  「死亡時間要從腐敗狀態來推測,原本就腐爛的傢伙無從推測。」
  「原本就腐爛的可能性請先放一旁,從死掉的狗動了起來這個前提開始吧。」
  出現在廣場上襲擊眾人的大型黑犬,與雫之前遇到的馬同樣是屍體。
  恐怕是有人操縱屍體襲擊眾人。幸好沒有人受重傷,赫伯也施展魔法治療了現場的受傷民眾。不過能如此輕易收場是因為事件剛好發生在王城的人在場的時候。考慮到如果輕率中止慶典恐怕會招致更大的混亂,於是首都內慶典照常進行,不過警備隊的巡邏頻率已經增加。雫皺起眉頭。
  「早知道就繼續追那個紅衣服的人……」
  「四處散播禁咒的女魔法士啊。坎德拉方面確實也傳回類似的報告。不過腐爛的馬就不曉得了……也許是我沒把報告書全讀過吧。我已經盡可能別放過有意思的消息了啊。」
  「你究竟是用什麼標準在工作啊?如果你懷疑,就去國境附近的村莊問問看啊。」
  實際上見到禁咒核心時,莉絲恩與她的同伴也在場,不過他們現在在哪裡也無從得知。
  拉爾斯從容地點頭。
  「這類無趣的調查,赫伯大概會去做吧。」
  「要交給我嗎……蕾提希亞大人已經命令我調查盜領事件的真相了啊……」
  「這方面就交給赫伯,不過要是那樣的女人真的在城裡可就麻煩了。要是出現更多狗搗蛋也很傷腦筋,派人搜查好了。」
  「以禁咒操縱的屍體只要燒掉就沒事了。埃利克是這樣講的。」
  他會擁有這類知識,是因為他過去曾經擔任禁咒的管理人吧。還記得在坎德拉的事件中短暫同行的莉迪亞也說過:「一般的魔法士根本不會有禁咒的知識。」雖然聽聞這句話的當下,雫沒有任何特別的感想,只是覺得埃利克本來就見多識廣……現在回想起來,雫對自己的無知不禁有些害臊。
  「話說回來,阿卡夏真的很厲害耶。」
  不使用正確的手段就無法解除的禁咒,最終在王劍的一擊之下一刀兩斷,被砍成兩截的黑狗在那之後便不再動彈。和之前儘管脖子折斷照樣持續動作的狀態相比,王劍的效力可說是一目瞭然,不愧是大陸上僅此唯一的劍。
  「那個是很適合對抗禁咒沒錯,不過除了我之外沒人能用。我也差不多想睡了。」
  「嗯,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今晚就交給士兵們,早點就寢吧。」
  畢竟引發了那樣的騷動,就算那女人當時真的置身於首都,現在也早就逃走了吧。

  ──況且,她的目的也不會是在這裡被人逮到,要更廣且更深地在這片大陸播下絕望的種子。

  「喂,蘿蔔女。」
  「呃……啊?」
  「要睡就滾回房間去睡,不然把妳扔進護城河喔。」
  「……小的遵命。」
  看來自己剛才不知不覺間差點睡著,大概是最近的疲勞開始浮現了。再不回去的話,在房間等候的梅亞也會擔心吧。
  有關禁咒的問題,拿不出確切結論而結束會議後,三人走出會議室。走在前頭的拉爾斯打了個呵欠。
  「話說回來,禁咒和紅衣服的女人啊。讓人想起討厭的傢伙……」
  ──那是指卡提莉亞納吧?
  在雫猶豫著是否該開口提問時,拉爾斯在走廊的轉角處停下腳步。國王以冷淡的眼神盯著雫。
  「不巧今晚蕾提不在城裡。城裡是不是有人使用禁咒,得問她才知道。當然也有可能一切都是妳一手安排的。」
  「不是我。」
  「光是嘴巴上說說沒辦法證明什麼。」
  王一如往常如此反駁後,拋下雫與赫伯,沒帶護衛就這麼走向他自己的房間。
  兩人互看了一眼,便走向通往宿舍的三樓外側迴廊。平常會走內部的走廊,但現在的話題不方便讓人聽到。
  赫伯將雙手擱在後腦杓,發出嘆息般的抱怨。
  「不過那居然是禁咒啊……雖然不曉得這次的禁咒是何種構造,但是會動的屍體很棘手啊。」
  「究竟是什麼原理呢?靈魂不是在死亡的瞬間就會消散嗎?」
  「就是這樣啊。所以那大概是刺激殘留在肉體中的本能或記憶,驅使它活動吧……」
  「啊~~在吃完咖哩的鍋子裡頭裝水,就會得到一鍋咖哩味的水,大概就像這樣吧?」
  「咖哩?不好意思,妳這個譬喻我聽不太懂……」
  「我自己也覺得不好懂。」
  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是死去的動物依照殘留的強烈本能而動作吧。日後可能會有更危險的狀況。雫這麼想著,不經意地從外側迴廊看向下方的外庭──發現一個人影。
  「奇怪?那邊……」
  「嗯?怎麼了?」
  「你看,就是那邊。是迪魯蓋伊耶。他這個人果然怪怪的。」
  站在迴廊上的兩人看著雫所指的方向。天色早已昏暗,看不清逐漸遠離的迪魯蓋伊臉上的表情。也許是在找遺失的物品,他不時環顧四周,身影消失在樹林中。
  「在這種時候,是在收拾嗎?」
  畢竟是慶典剛結束的夜晚,還有許多人正忙碌工作。兩人就這麼駐足於此,赫伯背靠著欄杆喃喃說道:
  「其實啊,這種禁咒算是在歷史上施展次數較多的一類。」
  「咦?是這樣喔?因為馬死掉了會很傷腦筋?」
  「不是不是,不是馬或狗。就是……喚醒死者啊。」
  「…………喔。」
  回想起來,在看到死馬的當下,埃利克也講過類似的話──過去與梅亞訂契約的主教也許打算以禁咒喚醒已逝的水神之妻。不過雫認為那樣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
  「不過,就算用了禁咒也沒辦法喚回已經消散的靈魂吧?這樣就算身體復活,也不是原本的那個人了吧?」
  儘管能驅策屍體動作,但無法與已逝的人再度交談。做這種事有什麼意義嗎?赫伯對提出理性意見的雫苦笑道:
  「啊~~話是這樣沒錯,但是以前就連魔法士也不曉得靈魂會在死後消散。況且……失去親近對象時的心情還是很複雜啊。即使知道與生前判若兩人,還是忍不住想試著喚醒對方吧。也許就算知道靈魂已經消散,還是敵不過那股誘惑。當然我也不認為那是好事啦。」
  雫聽著赫伯的嘆息,回想起至今的旅程。
  ──在這個世界沒有死後的可能性,人死了就什麼都不剩了。
  沒有任何辦法能挽回已經逝去的人。那樣的絕望也許會逼瘋一個人,這並非完全無法理解。雫本身還沒有失去親近對象的經驗。
  「所以啊,要是有親近的人沒辦法好好聊過就生死分離,也許真的就會萌生那種想法。埃利克……可能也不例外。」
  赫伯的語氣中充滿了後悔與同情。他現在是回憶起卡提莉亞納逝去的過去嗎?
  雫想起埃利克那彷彿筆直凝視著過去的眼神。
  面對無法挽回的過去,他會做出何種選擇呢──雫這麼想著,輕輕閉上眼睛。




    8


  與卡提莉亞納初次相遇時,埃利克才十五歲。
  他當時離開留在故鄉的父母與妹妹,為了鑽研魔法在法魯薩斯留學。某一天,當他在首都的圖書館挑選研究書籍時,一名少女出現在他眼前。
  緊張得滿臉通紅的她向埃利克打招呼後,對他問道:
  「那個,你要不要來我這邊工作?我希望你教我魔法……」
  「妳是在對我說話?那妳找錯人了喔。我幾乎沒有魔法士所需的力量。」
  「可、可是,上次你不是幫了我嗎……?」
  直到這時,埃利克才想起自己和她並非初次相見。
  回想起來,數天前在首都的偏僻角落遇見了一名穿著格外華貴的少女。埃利克一眼就看出她是上流階級的人,但就那類人而言罕見地身旁沒有隨從陪伴,而且不知為何她正朝高處的樹梢拚命伸長了手。
  埃利克會注意到那名少女,是因為她除了行徑古怪之外,體內的魔力滲出到四周。第一次埃利克只是瞥了她一眼便從遠處走過,但兩小時後回來時她依然在這裡伸長了手。埃利克見到那情景,也沒辦法再視若無睹。
  於是埃利克向她打了招呼──並且教她讓頭紗飄起的簡單魔法。
  然而,那簡單的魔法她卻花了超過一個小時才成功,而且最後勾在樹枝上的頭紗也破了洞。儘管如此,她還是非常感激埃利克。埃利克覺得這傢伙真是個怪人,但之後很快就忘了這回事。
  再度出現在他面前的少女紅著臉頰展露笑容。
  「想起來了嗎?我希望你再像上次那樣,教我其他魔法。」
  「要我教妳魔法?有很多比我優秀的魔法士啊。妳既然是貴族,應該也能拜託宮廷魔法士教妳吧?」
  「我有學過,但是都不行。你教我的方法最好懂。」
  「嗯~~……老實說,我不太想和貴族扯上關係。」
  貴族和平民間的常識有著許多隔閡。每當發生衝突,大多時候都是以貴族為優先。
  面對打算拒絕的埃利克,少女卻立刻露出喜悅的表情,搖頭說道:
  「我不是貴族喔。這樣可以吧?」
  「不行」二字說不出口。也許是因為她那綠色眼眸的深處藏著無依無靠的迷路孩童般的不安。在魔法方面那樣笨拙的女孩,以前肯定也遭到許多導師放棄吧。那次雖然花費不少時間卻成功施展魔法的經驗,一定讓她非常開心。埃利克輕聲嘆息後,回答她「好吧」。
  埃利克隔天被叫到她的宅邸要正式訂契約……他為自己的選擇深感後悔。
  她的確不是貴族,而是地位更高──當時在這個國家僅僅四名的直系王族之一。

  「──開心嗎?」
  少女的問題純真無邪。埃利克自數秒的震驚與後悔中恢復過來,平淡地點頭。
  「嗯,開心。」
  寫在契約書上的待遇中,包含了閱覽王城藏書的權利以及參與課程聽講的許可。那原本是只有宮廷魔法士或其培訓生才可能得到的權利,埃利克從沒想過這樣的機會居然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卡提莉亞納聽了他的回答,回以喜悅程度在他百倍以上的燦爛笑容。
  「真的?那以後就多多指教喔。」
  「嗯。不過我不用這麼多錢,三分之一就好了。」
  「為什麼?我去幫你問了宮廷魔法士的薪水耶。」
  「我不是宮廷魔法士。」
  「可是,是我的魔法士吧。」
  她露出年幼孩童臉上常見的「真搞不懂」的眼神看著他,在幾經討論後還是將金額拉低到埃利克所說的水準。
  不過實際上,卡提莉亞納每個月都為他領取了全額的薪餉,並將三分之二全部保留。在她死後,埃利克自蕾提希亞手中接過存了三年份的龐大金額時才第一次知道這件事。

      ※

  卡提莉亞納•迪爾•勒斯•法魯薩斯。將國名加在姓名最後的直系王族其中一名成員。
  相當於當今國王拉爾斯的表姊的少女,是前兩代國王的妹妹克里絲泰亞的孫女,她在某一天突然出現在王城。紀錄上理應單身的克里絲泰亞究竟生下誰的孩子,那孩子又和誰結婚而生下卡提莉亞納,這些消息全沒對外公開。忽視了這空白的數十年,突然間她便以王族成員的身分出現在王城。
  不知從何處帶她進城的是當時的國王,也就是拉爾斯的父親。他將王城附近的一棟宅邸送給卡提莉亞納,並且安排人手讓這位不諳世事的少女也能順利生活。據說原本半信半疑的人只要親眼見到她,猜疑都會立刻煙消雲散。因為她懷有法魯薩斯直系王族身上常見的強大魔力,而且相貌與克里絲泰亞十分神似。
  卡提莉亞納的精神年齡比實際歲數還要稚嫩。也許是因為這樣,她無法自由操控自己的魔力,也不懂得構築魔法構造,就一名魔法士而言非常不穩定。
  但在某一天,她遇見了與她完全相反的少年。或許是因為勤奮學習,他擁有出類拔萃的構築能力,卻因為天生魔力不足而無法施展中階以上的魔法,是個有缺陷的魔法士。

  『──埃利克,你看,有人在賣那種花耶。好漂亮……那個,我可以買嗎?』
  令人懷念的少女說話聲在耳朵深處迴響。
  最近能鮮明回憶起原本已經逐漸自記憶中淡去的聲音,大概是因為得知了她的祕密。
  全大陸正在歡慶艾提亞誕辰的夜晚,在坎德拉王城內卻幽靜無聲。
  負之蛇現身於此,禁咒差點吞沒全城的事件發生後,這座城內就幾乎沒有人停留。因為原本在王城的人大部分不是死了就是瘋了,剩下的那些人也不想靠近王城。
  所以現在只有以法魯薩斯為首的周邊諸國的魔法士留在這裡進行善後處理與真相調查。而統領他們的是法魯薩斯的王妹蕾提希亞,日後將與諸國協議,選出治理坎德拉的繼承者以託付這個國家。
  結束今天的工作,埃利克走在無人的走廊上,對著掛在牆上的繪畫抬起臉。
  ──以紅花為主題的畫。
  那是卡提莉亞納喜歡的花,在這片大陸隨處可見,花瓣層層相疊的惹眼花朵。她每當看見那種花總會興奮得想買。彷彿注視著憧憬的目標,陶然凝視那稍縱即逝的美麗。
  『我喜歡這種花喔,因為非常惹眼,大家一定都不會忽視吧。』
  幼雛般總是跟在身後的少女。與她相遇後雖然過了三年,她的外表還是幾乎沒有成長,只有埃利克有所改變。
  「……到頭來,我只注意到我自己吧。」
  成為王城的禁咒管理者之後,無論想要或不想要的知識,在這三年間他全都得到了。也許這也是疏忽的理由,但現實不容許他的輕忽。
  ──使用禁咒者終將毀於禁咒。
  埃利克最終還是沒有成為這項不成文共識的例外。他漸漸將禁咒視為理所當然的存在,並且因為卡提莉亞納的死而親身體驗到。
  「如果沒和我相遇,妳會──」
  喃喃的細語聲融入夜晚的沁涼空氣中。埃利克將視線從沉浸在黑暗中的畫上抽回,再度邁開步伐。抵達自己的房間時,他發現門縫夾著某種東西。
  「這是……」
  他彎腰拾起一只信封。
  上頭寫著他的名字──以及紅花圖樣的封蠟。

      ※

  得知「午夜時分」這個詞,大概是在小學高年級的時候吧。
  當時的雫只把這當成「幽靈常出現的時間」,偶爾在夜裡兩三點醒來時,總會連忙躲回被窩中。
  在這個世界,時間同樣劃分成從夜裡到中午的十二小時與剩下的十二小時,但是一個小時和原本世界相較之下長度是否相同,以及十二點是不是位在相同的位置,雫無從得知。況且在原本的世界,每個國家的日照時間長短也不同,雫打從一開始就放棄去思考兩個世界的時間如何換算,就這麼入境隨俗。
  在慶典的夜裡,疲憊至極地倒頭就睡的雫突然察覺異狀而睜開眼睛。
  看向時鐘,時間才正要來到夜裡兩點。她發現自敞開的窗口吹入室內的風正拂動著窗簾。一陣暖風拂過雫的鼻尖。
  「……嗯?」
  睡眼惺忪的她之所以抬起頭,是因為不知何時房內瀰漫著一股腥臭味。雫自床上撐起身子。在房間角落的軟墊上熟睡的小鳥似乎還沒有察覺那氣味。雫光著腳踩到木質地板上,從敞開的窗口往外頭看。
  「什麼啊……有人在曬魚乾嗎……」
  除了月光外沒有任何照明的廣大庭院,放眼望去只能見到漆黑的樹木輪廓。
  一如往常的夜景,但令人作嘔的臭味在窗外卻更加強烈。像是血味又像是腐肉的氣味,數種惡臭參雜在一起,讓雫伸手掩住口鼻。她反射性地想直接關上窗戶。
  「……嗯?那是什麼啊?」
  但是在窗戶完全關上前,她突然察覺有光點在庭院中移動。她好奇地凝神注視。
  反射月光的銀白色,上下搖晃的同時不斷移動。
  穿過幽暗的樹林,來到月光照耀的草地上──那是身披白甲,腰間佩劍的一具骸骨。
  「咦……有骷髏走在庭院裡……因為這裡是魔法大國?」
  如果埃利克聽見這句話,肯定會說:「怎麼可能啊。」也許是因為意識仍在半夢半醒間,她只是愣愣地盯著那具骷髏。雖然隔著好一段距離,但就身材來看應該是男性的骨架吧。只剩骨頭居然也能拖動那副沉重的鎧甲,也許是運用了魔法的力量。
  雫呆愣地望著那超乎現實的情景,忽然注意到不同於月光的亮光出現在庭院。一手舉著發出紅色光芒的火把的士兵大喝「來者何人」,緩緩靠近那具骷髏。意識終於轉為清醒的雫覺得那情景好不可思議。
  雖然剛才骷髏在庭院中遊蕩,但雫認為那應該是魔法士操縱那具骷髏當作看守的衛兵。若非如此,未免也太奇怪了。從某個角度來說,甚至比來自異世界的雫還不尋常。
  ──但是,實際上那確實是「不尋常」的情景。
  因為問話聲而轉身的骷髏下一瞬間便揮出劍──輕易砍倒了那名士兵。
  「……咦?什麼?咦!」
  士兵當場癱倒在地,火把落在地面,火光也隨之轉暗。聽見雫的驚叫聲,睡在房間角落的小鳥也睜開眼睛。身為魔族的梅亞似乎比主人更快理解了狀況,跳到雫的肩頭尖聲鳴叫。
  「梅亞!有骷髏!那個人!」
  雖然自己也聽不懂自己的意思,但雫大喊後恢復了冷靜。她連忙穿上鞋,披著外套衝出房間。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經察覺剛才的異狀,但要是還有人不曉得就糟糕了。而且被砍倒的士兵也許還有一口氣在。
  雫跑在燭台照亮的幽暗走廊上。腐敗血液的臭味似乎正在城內緩緩擴散。也許是因為白天的事件讓警備人力分散到首都各處,通往庭院的大門前沒看到平常負責看守的士兵。
  雫與小鳥模樣的梅亞一同衝出大門,在黑暗中只憑著月光前往剛才看見的位置。
  「……味道好重。」
  來到外頭,更加強烈的臭氣撲向雫。吸入肺中的空氣彷彿會從體內逐漸侵蝕精神,她盡可能減少呼吸的次數。
  雫走進樹林,走過庭院中的枝枒。溫暖的風不斷拂過四周,依舊無法吹散臭味。空中沒有一片雲朵,月光在草的表面彈跳化為銀色的反光。雫靠著這些細微的反光,終於找到了面朝下躺在原處的士兵。
  跑到士兵身旁測量脈搏,感覺到雖然微弱但依舊存在的脈動。
  「太、太好了。梅亞,能搬動這個人嗎?」
  「如果拖著他移動也沒關係的話。」
  變回少女模樣的梅亞這麼回答。但不知他傷勢如何的狀況下,不該輕率地這麼做。
  「既然這樣……我在這裡顧著這個人,妳去叫人來幫忙。告訴人家有人受傷了。」
  「但是您一個人沒問題嗎?」
  「骷髏好像已經走掉了……要是有什麼東西出現,我會逃命的。」
  幸好這裡是王城內,就算今天人手較少,較大的建築物還是有守衛在吧。
  梅亞接受主人的命令,雖然表情憂慮,但還是跑向樹林的另一頭。雫觀察士兵的反應,小心翼翼地讓他的姿勢轉為仰躺。男人發出細微的呻吟聲。身上看得出刀傷,但只憑月光看不出傷口有多深。雫脫下自己的上衣輕輕壓在傷口上。
  「請等一下喔……馬上就會有魔法士趕來了。」
  ──就在這時,一道影子伸向雫的身旁。
  雫抬起臉,視線沿著影子逐漸拉高到影子的本體。在樹林外的草地上站著一名穿著白色洋裝的女性。
  一頭黑色秀髮隨風飄逸的美麗女子。第一次看到她的容貌卻覺得似曾相識。雫手壓著傷口,對那名女性求助。
  「不好意思!如果您是魔法士,拜託幫忙治療!這個人受了傷……」
  女人在雫話還沒說完時就邁開步伐,一步又一步緩緩靠近。
  那腳步彷彿踩在雲霧上搖擺不定。她站到雫面前後立刻伸出白色的雙手。雫見狀以為她要為那個男人施展治癒魔法而感到安心,但在下一瞬間睜大了雙眼。
  「──咦?」
  戴著手套的雙手,纖細的十指──不知為何毫不猶豫地伸向雫的脖子,開始使勁勒緊她的咽喉。
  預料外的動作,雫的反應晚了一瞬間。
  雫想拔開緊扣著咽喉的指頭,但那力道強得簡直不像出自女性,反過來更加壓迫氣管。雖然想呼救,卻無法化作吶喊聲。
  「……!」
  眼前景物開始泛白。還真奇怪,四周明明一片漆黑──腦袋的某個角落這麼想著。
  ──這樣下去小命不保。
  雫近乎無意識地將雙手撐向地面,放棄繼續拉扯緊勒咽喉的那雙手──彷彿短跑那般全力踢向草地,不顧一切地將身體全力撞向那女人。
  「!妳這……」
  雖然絕非出於自願,不過幸好近來在接受拉爾斯的折磨時無意間增強了體力。雫與那女人撞成一團,就這麼倒在地上,緊抓著喉嚨的手也鬆開了。與女人拉開距離的雫按著喉嚨猛咳嗽,出自生理反應的淚水盈滿眼眶。
  「到、到底是怎樣……」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完全搞不懂。
  表情紋風不動的女性悠悠起身,手中拿著一塊石頭,高舉起抓著石頭的手,就這麼揮向仍蹲在地上的雫。雫察覺對方的動作,連忙舉起雙臂保護頭部。石頭狠狠砸向雫的臉龐──差點令人昏厥的痛楚傳遍手臂。
  「……啊啊!」
  女人對發出慘叫的雫再度高舉起石塊。
  但雫也並非坐以待斃,咬緊牙關撐起身子撲向女人的手。
  「可惡……!反對暴力!」
  為避免再度被石塊毆打,雫緊緊握住對方的手腕,將對方推倒在地。雫想順勢壓住對方的時候,女性卻踢出一腳,紮紮實實地擊中雫的腹部。雫因衝擊而失去平衡,向後跌坐。
  「……唔!」
  月光照耀的庭院中,在寂靜與腐臭環繞之下,緩緩起身的女人依舊美麗。
  但那是有如陶製人偶,出自人工的美麗。她對雫高舉起石塊,雫反射性地舉起手,不顧一切只想保護頭部,咬緊嘴脣等待即將揮向她的痛楚。
  然而,那石塊……遲遲沒有砸向雫。
  取而代之的是男人慵懶的說話聲從身後傳來。
  「──母親大人,您這份心情我明白,但是殺死這女人的工作屬於我。」
  冰冷但洪亮有力的嗓音。雫聽見充滿威嚴的男人說話聲,抬起臉,吃驚地轉過頭。
  不知是在何時抵達的,國王與他的數名侍從身穿武裝,就站在她身後。手持阿卡夏的拉爾斯無所畏懼地佇立著,正眼凝視身穿白色洋裝的女性。尚無法理解狀況的雫發出與現場氣氛不搭調的聲音。
  「母、母親大人?」
  「那是我母親。」
  拉爾斯說完,一把抓住雫的後領把她拖到身旁。他不理會差點跌倒而尖叫的雫,轉身面對身穿洋裝的女性。
  ──會覺得似曾相識也是當然,因為她與蕾提希亞是那麼神似。
  但是年齡看起來與女兒沒有多大差距。雫後領被拉爾斯抓著,這時終於回想起拉爾斯的母親已經過世。
  「國、國王大人,你說的母、母親,該不會……」
  「蘿蔔女,不要吵吵鬧鬧的──那只是一具屍體罷了。」
  拉爾斯隨手將雫往後方一拋。雫失去平衡再度跌坐在地,赫伯連忙跑向她身旁,問著:「沒事吧?」並以魔法為她治療。另外兩名魔法士則在倒地的那名士兵身旁。
  「赫伯先生……剛才這裡有骷髏……」
  「嗯,我想就和雫小姐所想的一樣。其實現在王城內四處有死者遊蕩,似乎是王族的陵墓有幾座被人入侵了。」
  「呃!那樣,應該很糟吧……」
  既然拉爾斯已死的母親出現在此──換言之,有人已經闖進王族的陵墓,並且施展了禁咒。
  不理會臉色蒼白的雫,其他人緩緩包圍了前王妃。率領眾人的拉爾斯舉起阿卡夏那反射著月光的利刃,朝母親踏出一步。
  「母親大人,雖然我也有些心痛,不過我不能讓您四處殺人。請您乖乖回到棺木裡休息吧。」
  女人以緩慢的動作環顧四周,也許是明白無法逃出包圍,便轉身面對拉爾斯。
  拉爾斯背後的雫看見了女性的雙眼,那一點也不像是注視自身骨肉的眼神,簡直是純然的空洞。那樣的眼神讓雫不禁咬緊嘴脣。
  這世界沒有幽靈,人死後靈魂不會留下。所以現在的她就如同拉爾斯所說,就只是一具屍體而已。然而她的身軀卻在動著試圖殺人,模樣令雫為之顫慄,同時也為之心痛。
  王手中的劍似乎讓夜裡的空氣由沁涼轉為刺骨,雫不禁打顫。
  ──有如惡夢的寂靜。
  拉爾斯朝著母親踏出一步,同時女人高舉起纖瘦的手臂。但在女人有機會做出任何攻擊之前,拉爾斯已經出劍。
  阿卡夏的劍刃在月色下劃出一道寒光。
  劍鋒一瞬間便貫穿了前王妃的心臟。女人的身軀猛然一震──隨即失去力量。拉爾斯伸出左臂接下母親的身軀,嘴裡喃喃抱怨:
  「真受不了……幸好今晚蕾提不在。」
  這也許是身為哥哥的真心話吧。拉爾斯抽出阿卡夏,女人的身體落到地上。自胸口冒出的並非鮮血,而是黏稠的黑色液體,汙漬轉眼間在白色洋裝上擴散。
  「臭氣的來源就是這個吧。」
  謎樣的液體彷彿由周遭的氣味凝聚形成般散發著惡臭。拉爾斯轉頭看向隨侍身旁的魔法士。
  「和白天的狗是同一種禁咒?」
  「很可能是,核心應該在某處。不過白天的那個也還沒找到……」
  「核心啊……既然白天的也還沒找到,恐怕找起來會很費工夫吧。屍體的狀況如何?如果還擁有生前的能力就糟了。萬一魔女現身可就束手無策了。」
  「魔力已經消失,請放心。但肌力方面似乎變得特別強韌。」
  雫聽了男人之間的對話,不禁倒抽一口氣。儘管對話內容聽起來似懂非懂,但既然王族的陵墓被人入侵了,剛才那具骷髏和四處遊蕩的屍體全都是王族成員吧。這樣的話,士兵們肯定也很不方便出手。
  拉爾斯抱起母親的遺體,以布包起來後交給魔法士。
  「沒辦法了。總之只能逮到所有死者,明天再叫蕾提去找核心。」
  國王那聽起來太過悠哉的方針,在場不知有多少人認為「未免太小看當下狀況了吧」,就連雫也認為「現在不找出核心應該會更糟糕」。
  就在這時,一名魔法士慌張地跑過來。臉色蒼白的他在拉爾斯面前跪下。
  「稟、稟告國王陛下,第三陵墓似乎,也被突破了……」
  好幾個人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傳來。國王的表情轉為苦澀。他立刻下令:
  「讓士兵們後退,魔法士也一樣,所有人都回到城堡別出來。至於掃蕩死者,指揮就轉交給托路斯和阿茲利亞,挑選年資較高的士兵。」
  國王的命令意味著什麼,在場的人大概有一半左右立刻就理解。他們一律臉色大變,馬上拔腿奔跑,其餘的人雖然面露困惑,還是開始移動準備回到城堡。
  在緊張的氣氛中,雫壓低音量向赫伯問道:
  「第三陵墓是什麼啊?是在說那邊森林裡面的白色建築嗎?」
  「那邊是第一陵墓,放著歷代國王與王妃的棺材;第二是其他王族的陵墓;第三聽說是犯下罪過的王族們的墳墓。至於位在何處,我也不曉得。」
  「所以說……」
  如果拉爾斯口中的「罪人」就是這個意思,那麼卡提莉亞納也在該處長眠吧。王轉頭看向緊張的雫,藍色眼眸放射刀刃般的寒光直刺向她。
  「不想被我懷疑的話,妳也回到城堡裡。繼續在附近晃來晃去,我會把妳當成死者砍倒喔。」
  「……我知道了。」
  那眼神好像就算沒當成死者也照樣會一劍砍死她。赫伯拍了拍她的肩膀。
  「雫小姐,我們走吧。我送妳回去。」
  雫在他的帶領下走過夜裡的庭院。回程時,赫伯將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背上。因為她自己的外套剛才蓋在受傷士兵身上後就忘了拿回來,現在的她身上只穿著睡衣。雫道謝並接受那份好意時,突然感覺到無法解釋的強烈寒意而仰望天空。
  「怎麼了嗎?」
  「沒事……只是覺得冷。」
  「早點睡吧。也許是感冒了。」
  雖然雫也知道自己該躺下休息,但真有辦法入睡嗎?腦袋不著邊際地左思右想,突然回想起某件事。
  「對了!那個人!就是那個人啊!之前出現的那個人!」
  「呃,嗯……妳可以講得更清楚一點嗎?」
  「剛才我們不是在迴廊上看見迪魯蓋伊嗎!那個人在那時候到底是要去哪裡?那個方向的建築物,仔細一想就只有陵墓而已吧。」
  「…………」
  因為之前拉爾斯強迫雫在城內慢跑,她已經大致記得城內的建築位置。而當時走進樹林的迪魯蓋伊的前進方向,就只有陵墓與外圍的城牆。
  赫伯理解了雫的言下之意,愣了半晌。但他立刻皺起眉頭。
  「等等……不過……那畢竟是禁咒……他應該不至於……」
  「那個人就能力上而言不可能辦到嗎?」
  「就魔力來說不是不可能……但那傢伙應該沒有構築禁咒的知識。這座城內禁咒的知識受到全面控管,所以如果真有那種可能,就是來自其他國家的情報了。」
  雖然平常交流不多,但赫伯也不願意懷疑自己的同事觸犯禁忌,還引起這樣的騷動吧。面對赫伯消極的反應,雫也不再堅持自己的主張。
  兩人就這麼沉默地回到屋舍旁。看守的士兵開門後,卻只有雫走進屋內。轉頭一看,赫伯正以苦惱的表情看著她。
  「不過……我還是去向陛下報告這件事吧。畢竟現況非同小可。」
  「我明白了。謝謝你送我回到這裡。」
  雫低下頭,在門前與赫伯道別。走過剛才跑過的那條昏暗走廊──但外頭的騷動似乎已經擴散至此,在飄盪著不安的氣氛中,雫往自己的房間前進。
  「啊,忘記把外套還給他了。」
  雫因為走廊上的寒意而顫抖,這才發現自己沒把赫伯的外套還給他。明天道歉後再還他吧──就在她這麼想的時候,察覺到更重要的問題。
  「……奇怪,梅亞呢?」
  剛才去找人求援的少女現在還沒回到她身邊。
  雫起初以為應該是梅亞幫她叫來了拉爾斯等人,這樣她應該會跟他們一起現身。雫加快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間門前,推開沒有上鎖的房門。
  「梅亞,妳回來了嗎?」
  沒有回應。雫掃視房內,還是找不到少女的身影。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雫留下了寫給梅亞的字條:「回來的話,待在這裡。」隨後她為了尋找梅亞,再度踏出房門,猶豫著該往哪個方向去──直到這時,雫終於察覺是哪邊不對勁。
  照理來說,氣溫應該高得夜裡穿短袖也無所謂,但現在卻格外地冷。從剛才開始就明明披著外套還是不由得顫抖,感覺近似泡完熱水澡後突然湧現的寒意,但原因並非如此。
  「對了……那座骨頭山丘,好像也很冷……」
  死馬群守護的地點,那座藏著禁咒核心的骸骨山丘,同樣也充斥著異樣的寒氣。
  雫凝視著走廊深處。籠罩著黑暗的前方似乎有冷風飄來。
  ──如果禁咒的核就藏在那裡。
  只要找出核心並報告,外頭的騷動就會結束,之後拉爾斯會有辦法解決吧。
  不過主要還是要先找到梅亞,核心只是順便。雫屏息走在走廊上。這座建築物整棟都是宿舍,但空房也不少。話雖如此,誰也沒聽見外頭的騷動而醒來,未免太不合理了。
  雫走在幽暗的走廊上,循著寒氣爬上樓梯,從途中的樓梯間探頭往上層看。
  「這是……」
  ──彷彿有一座巨大的冰箱正敞開著門。
  冰冷的空氣夾帶著白霧沿著樓梯往下滑。那情景無庸置疑地不尋常,雫猶豫了短短數秒後,放棄一個人爬上樓梯。雖然擔心梅亞的安危,但自己一個人前進也太冒險了。立刻去找誰一起來比較好──她如此判斷後轉身。
  這時,她在樓梯間的窗口瞧見一抹藍光。
  在城的外庭院,昏暗的樹林間有幽暗的藍色光點正在移動。那似曾相識的美麗光芒讓雫停下腳步,凝神注視。
  「那是……埃利克?」
  手拿著散發藍光的提燈走在庭院中的正是原本應該在坎德拉的青年。
  為什麼他現在會在這裡?就算已經有人趕到坎德拉報告事件,他現在獨自一人走在庭院中也太奇怪了。雫猶豫了一瞬間……但還是推開窗戶,開口打算呼喚埃利克。
  就在這時──一陣刺骨的冷風從背後撲向她。
  「關上窗戶,小鬼。」
  耳語般的乾啞聲音。
  話語聲讓雫打了個冷顫,轉頭一看。在漆黑的樓梯上方,不斷冒出寒氣的上方樓層入口處,身材消瘦的男人就站在那裡──他手中提著一只鳥籠,翠綠的小鳥正在籠中沉睡。
  雫關上窗戶,轉身面對男人。
  「你對梅亞幹了什麼好事?」
  「妳家沒教過妳對待長輩的態度嗎?」
  「你沒什麼值得尊敬的。」
  雫唾棄道,瞪向男人。
  站在眼前的正是數小時前消失在樹林中的魔法士──迪魯蓋伊。

 楼主| 发表于 2019-1-10 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9


  卡提莉亞納是位不可思議的少女。
  容貌應該算得上嬌憐可人。雖然他自己沒什麼感想,但旁人都這麼說。
  少女的臉上總是掛著柔和的笑容,有時會靈魂出竅般盯著空無一物的某處,除了這一點之外就和純真無邪的孩童沒兩樣。他有時也覺得如果遠在故鄉的妹妹就在身旁,大概就像她這樣吧。
  起初會對她伸出援手,就是因為她那束手無策的表情像極了年幼的孩童。
  但是她似乎就連這一點點的協助都覺得高興,從宮廷魔法士的權利到介紹他讓王妹認識,給了他想像可及的所有優待。

  「──對了對了,有沒有增加魔力量的方法啊?」
  卡提莉亞納突兀地這麼問,是當他在她的宅邸整理藏書的時候。
  聽了少女的疑問,埃利克困惑地反問:
  「有,但是屬於禁咒一類。妳為什麼想問這個?」
  「只是有點興趣。因為魔力是與生俱來的嘛,那要怎麼做才能增加魔力呢?」
  這疑問說單純其實也滿單純的。埃利克稍微思考後回答:
  「其中大概包含了讓術師本身的靈魂變質,使之增加容量的工程吧。召喚出魔力,然後讓術師吸收,在吸收的過程中硬是擴充容量。雖然沒有實際的紀錄,不過肉體方面應該也相當疼痛。所以就算能增加也有其限度,一旦變質時失敗,不是精神崩潰就是會喪命吧。這類案例倒是不少。」
  「會死掉喔?」
  「會啊。如果那種魔法不危險,在暗黑時代應該會出現更多強大的魔法士才對。」
  但實際上並非如此。無數人追求力量,並且實際嘗試各類禁咒的暗黑時代。留存至今的只有「不得觸碰禁咒」這條經過歷史實證的不成文禁忌。
  卡提莉亞納一臉傷透腦筋地煩惱了半晌,對埃利克說:「我還是想知道,教我那個構造。」儘管埃利克無法理解她為何突然對這種事有興趣,但畢竟她也是王族成員之一,也許自己國家的歷史有些讓她好奇的部分吧。埃利克先告訴她:「實際上的構造更複雜就是了。」隨後便將自己當場構思的簡單構造口頭告訴她。
  就算畫下構造圖,她也看不懂吧。況且埃利克也沒打算真的告訴她,心裡想著她很快就會忘記。
  所以在數天後,埃利克從王城回到宅邸時,一瞬間無法理解眼前情景。
  中庭描繪著複雜無比的魔法構造,四具屍體重疊在那中央。少女獨自佇立在這片血腥的情景前,展露純真笑容。
  「你看,埃利克──開心嗎?」

  如果能不和她相遇就好了嗎?當時如果自己選擇其他回答就好了嗎?
  直到今日──埃利克依舊找不出答案。

      ※

  法魯薩斯王城的外庭院,儘管夜色已深,卻飄盪著騷動的氣氛。
  不知誰拿著的魔法照明在樹林深處移動,但是與整個外庭院相比,那只是一個渺小的光點。今晚月色明亮,黑暗卻依舊占據了大部分的地盤。
  埃利克使用轉移陣獨自一人從坎德拉回到這裡,以提燈的藍色光芒照亮四周。
  步行在樹林間,他的胸口藏著一封之前送到他房間的信,上頭只簡潔地這麼寫著:
  「關於禁咒,想給你看個東西。我在法魯薩斯王城的庭院等你。」
  白色的信封與裡頭的信紙都沒有寄件人的署名,然而紅花圖樣的封蠟是卡提莉亞納慣用的東西。所以這封信的呼喚──恐怕是屬於過去的一部分吧。
  四年前,埃利克殺了卡提莉亞納,為了阻止她所構築的禁咒構造失去控制。然而,如果當初她沒有與自己相遇,恐怕根本就不會觸碰禁咒吧。所以當埃利克聽說雫從塔頂縱身跳下,便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又重蹈覆轍了。
  然而,卡提莉亞納的祕密卻是──
  「埃利克!你不是去坎德拉了嗎?」
  黑暗中傳來呼喚聲。轉頭一看,赫伯就在不遠處。大概是在這裡負責收拾這場騷動吧。埃利克高舉起提燈回答:
  「我回來了,因為收到有關禁咒的傳喚。」
  「傳喚?是國王找你?」
  「不是。」
  埃利克如此否定後搖了搖頭。從庭院中的氣氛來看,恐怕當下事態非同小可。埃利克自己也在前來的途中目睹了四處遊蕩的女性屍體。赫伯看了看埃利克身旁。
  「既然這樣,蕾提希亞大人也已經回來了?」
  「沒有。她在坎德拉。」
  對於直屬長官蕾提希亞,埃利克沒有留下隻字片語。如果向她報告,她一定會不准埃利克離開,避免讓他蒙上不白之冤,只會自己一個人回來吧。赫伯聽完揪緊了眉頭。
  「你在做什麼啊……被發現就糟了啊。立場會很糟耶。因為第三陵墓被闖入,現在留在外頭的只有資深的人。」
  「原來如此,難怪外頭動員的人這麼少。不過要講立場好壞,我已經有四年前的那次紀錄了。」
  「少胡說了!你個人沒有罪過啊……」
  赫伯的強烈語氣令埃利克苦笑。這位友人打從過去就總是親切地對待在宮廷顯得格格不入的他。經過那樣的事件卻依然不改態度,應該是出自他的善良吧。
  埃利克提起另一個名字。
  「雫呢?」
  「應該在房間。我剛才送她回宿舍了。」
  「這樣啊……謝了。」
  如果她沒被這狀況牽連,就能稍微放心了。她的個性很可能會主動一頭栽進麻煩之中。她很明白自己的無力,儘管如此,總是不放棄努力到自己的極限。問題在於她認為的極限比一般人常識中的極限還要嚴苛。
  所以在雫按捺不住跑來現場之前,必須先了結這彷彿通往過去的空洞夜晚。埃利克朝著黑暗邁開步伐。
  「埃、埃利克,你要去哪裡?」
  「去找個東西。」
  「找東西?找什麼……」
  「卡提莉亞納。」
  「啥!」
  埃利克聽見近乎尖叫的反應,取出白色信封交給赫伯。
  「!這封蠟是卡提莉亞納的……」
  「大概是想偽裝成她的身分吧。這封信直接送到了我在坎德拉的房間。既然第三陵墓被盜,犯人恐怕是先闖進第一和第二陵墓,再喚醒該處的屍體前往第三陵墓吧。因為知道那位置的人相當少,手法是滿高明的。」
  如果以第三陵墓為目標的人與喚來埃利克的是同一人,那麼這個人恐怕已經喚醒卡提莉亞納了。
  總是跟在他身後面露不安的少女。自從他因為禁咒的工作而逐漸忙碌,她就變得時常一個人躲在宅邸,在夜裡的庭院中獨自遊蕩──一回想起那樣的情景,儘管知道死者的靈魂已不復存,還是令人無法輕易放下。
  埃利克搖了搖頭邁開步伐,但赫伯壓低音量叫住他。
  「埃利克……這封信,恐怕是為了把今晚的罪行嫁禍給你吧。」
  曾擁有禁咒閱覽資格的埃利克持有相關知識,以及「失去了卡提莉亞納」這個動機。再加上他並非法魯薩斯的正規魔法士。在這狀況下,就算聲稱自己清白,還是可能會直接被扔進大牢。赫伯緊張地看向埃利克。
  但是他以平靜的語氣回答朋友的擔憂。
  「我明白。畢竟我有前科,犯人肯定也覺得我很適合當嫁禍的對象吧。」
  「!既然知道,你為什麼不回去……」
  「因為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她下葬的當下我沒能參與。」
  「那是因為你沒辦法參與吧!事到如今還在講什麼?」
  「事到如今啊……我也這麼覺得。」
  蕾提希亞也這麼說,而且那恐怕是事實。太晚才知道真相。
  ──但實際上就算不知道真相,自己肯定還有其他方法吧。
  因為她在動手的數天前,曾經前來詢問埃利克那禁咒的構造。
  埃利克在意識落入過去的記憶之前,回過神來對赫伯說道:
  「你願意擔心我,我很高興。不過比起我,你不回去應該更糟糕吧?現在留在外面的只有年資夠高的人吧?要是被發現,你也會受罰的。」
  「那你呢?」
  「我之前得到王妹的許可,看過了封印資料──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埃利克發現樹林另一頭有動靜而抬起臉,赫伯也轉過頭。
  女性骷髏在月光下緩緩走過,白色連身裙隨風飄盪的模樣有如惡夢中的情景。兩人屏息等待屍體離開。直到裙襬消失在樹林的另一頭,埃利克才開口說:
  「我希望你回去。我不想讓你看見卡提莉亞納。」
  「為什麼啦?死時的狀態真的那麼糟糕嗎?」
  「不是。乾淨又漂亮。親手殺死她的我都這樣講了,不會錯的。」
  「……不要講這種話,又會產生無謂的謠言。」
  埃利克不知道赫伯所說的謠言是指什麼,但內容大致可以猜想到。靠近王族公主身邊,誘惑她構築禁咒的魔法士──大概八九不離十吧。不擅長構築魔法的卡提莉亞納為什麼成功構築了複雜難解的禁咒,這之間的矛盾誰也沒注意到,甚至連當事人埃利克在那當下也無法理解。
  ──王族的真相隱藏在那矛盾之中。
  更進一步的事實不能說出口,但是專攻歷史的赫伯似乎有了頭緒。他察覺在這片夜色背後若隱若現的祕密,決定不再多問,但立刻又搖了搖頭。
  「我明白了,但我不會回去。萬一不小心看見了什麼,再請蕾提希亞大人幫我消除記憶吧。」
  「記憶控制很麻煩,她大概會不大願意吧。」
  「又不是陛下,她會願意幫這個忙的。反倒是路上萬一撞見棘手的死者,用我的魔力也無所謂,幫忙解決啊。」
  「你還是先自己試試看,萬一不行就逃命吧。」
  「我覺得我會得屍體恐懼症……」
  赫伯打了個冷顫,不經意地轉頭看向王城。他的說話聲拍向埃利克的背。
  「──也許你不曉得,雫小姐這陣子一直都很努力喔。」
  「…………」
  「被陛下惡整的同時每天努力工作,現在好像還負責照顧花圃,說是想看自己照料的花綻放。這件事結束後,你一定要好好跟她見上一面。」
  雫總是把努力當成理所當然。儘管在這座王城,也會不厭髒汙與汗水,拚命工作吧。
  與卡提莉亞納截然不同的身影,不知為何比過去的記憶更教人懷念──埃利克感到一絲心安。

      ※

  「所以呢?把我帶到這邊是想幹嘛?」
  寒意徹骨的房間內,光是站著好像就會感冒。
  位於宿舍二樓的迪魯蓋伊的個人房與普通房間簡直全然不同。若用雫貧乏的奇幻知識來形容,就是「好像巫術師的房間」。地上畫著直徑兩公尺左右的魔法陣,牆上與窗戶都掛著黑布。除此之外幾乎沒有其他雜物,彷彿主人即將搬離這裡,只有木箱堆在房內角落。
  手提著鳥籠的男人挑起嘴角回答:
  「想告訴妳一點往事罷了,當作妳認真工作的獎賞。」
  「命令我工作的是國王大人,薪餉也是國王大人發的,沒有理由接受你任何東西。」
  雫二話不說便如此回絕,但迪魯蓋伊臉上立刻顯露慍怒。不過他並未立刻發怒,而是決定不理會雫,當作沒聽到般逕自說起:
  「──事情發生在數年前,這座城裡有一個名叫卡提莉亞納的女孩。那女孩雖然身分是王族,但當今國王卻把她當作根本不存在。王妹雖然對她還算體貼,但城裡的其他人也不願靠近那愚笨的女孩,也許是這樣讓她覺得疏遠吧。那女孩某一天從城外撿回了一名身分不明的魔法士。女孩為了給自己的魔法士所有她能給的恩惠,最終忍不住打破了禁忌。」
  迪魯蓋伊究竟有何目的才對雫說這些?
  雫聽著那字裡行間透著惡意的話語,覺得反感。如果現在只有她一人,她大概已經走出房間,找鐵鎚來釘死房門了吧。然而,現在雫必須從他手中取回梅亞。雫集中意識看著在籠中睡著的小鳥。
  「卡提莉亞納從自己的魔法士口中問出了禁咒的構造。那傢伙肯定也沒想過一個連基本構築都有問題的女孩,居然真的能施展禁咒。大概是認為告訴她禁咒資料中的構造會觸犯法律,他便教導了他自己構思的魔法構造。那時他的後知後覺只能以愚昧來形容──因為卡提莉亞納想知道的是召喚龐大魔力並賦予他人的禁咒。」
  「……!」
  那究竟代表何種意義,不知道事件全貌的她也明白。
  空有構築技術卻沒有魔力的魔法士。卡提莉亞納大概是想把魔力贈予他吧。埃利克的才華就連蕾提希亞也讚不絕口,肯定也有人認為若他擁有更多魔力,一定會有更輝煌的成就。卡提莉亞納就是敗給這樣的誘惑才偏離了正道。為了埃利克觸犯禁忌,最後以失敗收場。
  「不過卡提莉亞納本人無法承受禁咒的構築過程。禁咒失敗,那女孩也死了。卡提莉亞納被視作罪人埋葬,而那傢伙則被法魯薩斯放逐了。」
  「放逐?」
  就雫所知,埃利克並非「遭到放逐」而是「自己主動求去」。他──很可能沒背負任何罪名。這之間的矛盾究竟代表著什麼?
  「今晚的騷動八成也是那個魔法士幹的好事。他一定是想讓死去的那女孩甦醒吧。怎麼樣啊,小鬼,知道真相有什麼感想啊?」
  男人眼神中閃爍著隱藏不住的卑鄙,以及踐踏弱者的陰暗喜悅。
  大概是因為面對雫讓他認為自己立於無可動搖的優勢。拉爾斯冷酷但隨時注意觀察著雫,然而這男人就只是為了欺凌而找上弱者。
  來到這個世界,也不是第一次遇見無法理解的對象或令人氣憤的傢伙。
  但是與那些人相比,這男人就只是心胸狹隘,自大的卑鄙教人作嘔而已。更何況他居然胡亂批評埃利克,想把罪過安在他身上。
  ──自己當然不可以輸給這種傢伙。
  雫將身體的寒意趕出意識之外。胸中懷著冰冷的憤怒,正眼看向迪魯蓋伊。
  「沒什麼感想啊。只是覺得,雖然你想嫁禍給別人,但你的所作所為已經被拆穿了。」
  迪魯蓋伊的表情明顯地歪曲。雫握緊凍僵的指尖,掃視這個房間。
  今晚的事件與迪魯蓋伊顯然脫不了關係。
  雫回想起至今的事件片段,一一整理。在鄰國聽聞的消息,以及來到法魯薩斯後得知的一切──男人留下的足跡便隨之浮現。
  「雖然屍體是在外頭遊蕩,但你要怎麼解釋這房間為什麼會這麼冷?我在鄰國遭遇類似的禁咒時,禁咒的核所在的位置也是這麼冷,而且這件事我已經報告國王大人了。」
  「……妳這小鬼……」
  「順便告訴你,就算我不說也差不多有人該發現了。之前禁咒發生的地點,附近的村民也說過曾有法魯薩斯的魔法士前去調查。但是國王大人說他沒看過那樣的報告……到底是誰去那邊做了些什麼,只要經過調查肯定會水落石出吧?」
  有一半只是雫的推測。對禁咒格外敏感的法魯薩斯明明前往調查,為何卻沒有收拾事態,這一點之前就讓雫覺得不對勁。這份疑問會轉變為懷疑,是因為拉爾斯與赫伯都聲稱自己不知道有這回事,也不知道有人前去調查。
  雫的試探讓迪魯蓋伊轉眼間臉色發白。她目睹那彷彿受到房內氣溫影響的僵硬表情,覺得心中舒坦了許多。接下來只要搶回梅亞,逃出這個房間就結束了。
  「今天中午在死狗造成騷動之前,我親眼看到你也在那個廣場,而且也看到在那之前穿著紅袍的人走進廣場。」
  在死馬事件以及坎德拉的事件都有目擊情報的著紅魔法服的女性。
  那女人帶著禁咒的知識在大陸上四處旅行。雫將力量注入腳尖,同時繼續說:
  「為了回報你強迫推銷的往事,我也告訴你我心中的故事──你偷偷到了鄰國,從手拿紅書的女人那邊得到了禁咒的知識。隨後在這場慶典與她合謀,在首都引發騷動,趁著城內的警備人力分散時闖進了陵墓。恐怕是為了換取某些報酬……啊,忘記告訴你,你時常來的那個倉庫,那裡的水晶球被人盜領了喔。不過仔細回想,減少的那些水晶球的尺寸我好像在哪邊見過──就是控制死馬的那顆禁咒核心。」
  迪魯蓋伊的眼神游移,飄向房間角落的木箱。雫看穿了他的驚惶,說道:
  「事實被我說中有什麼感想嗎?」
  「!妳這傢伙!」
  迪魯蓋伊高高舉起抓著鳥籠的手。
  但在同時,雫已經猛蹬地面,跳過地上的魔法陣,肩膀撞向迪魯蓋伊。消瘦的男人發出驚叫聲跌坐在地。雫趁隙飛快地拿起鳥籠。
  「抱歉喔,梅亞!我等一下就打開!」
  雖然鳥籠重重摔在地上,裡頭的梅亞依舊沉眠不醒。一個晚上就撞人兩次的雫轉身跑向房門。
  就在她將手伸向門把時──房門從另一頭推開了。
  「呃……!」
  雫連忙將鳥籠攬進懷中,開啟的木門撞上她的肩膀,衝擊讓她腳步踉蹌地倒退幾步。
  是不是有誰也察覺這股異樣的冷氣,前來查看了──雫這麼想著抬起臉,卻因為站在房門處的那個人的異狀而皺起眉頭。
  臉色慘白的高大男子,身上穿著類似浴衣的寬鬆黑衣,手持一把樣式尋常的長劍──但是劍身沾著鮮血。
  五官端正但表情空洞的臉龐,臉頰上有一道很深的劍傷。混濁的藍眼睛轉向雫──那顯而易見的反常讓雫反射性地顫抖。
  「這個人,是怎麼了……」
  「來得正好。介紹給妳認識。」
  重新站起身的迪魯蓋伊發出沙啞的嘲笑聲,龜裂的指尖指向房門口的男人。
  「既然妳待在這個國家,應該也聽過這個名字吧。這就是六十年前,孤身一人殺死數十名法魯薩斯直系王族的男人。」
  「……你是說,狂王迪斯拉爾……?」
  ──寒意霎時沿著背脊爬上。
  自蕾提希亞口中聽聞的「血族屠殺」。雖然死後王位被廢,還是對法魯薩斯王族留下了無法抹滅的創傷。難道迪魯蓋伊真的喚醒了那男人的屍體嗎?
  雫下意識地向後退,她的腳跟踢到房內其中一個木箱。硬物的碰撞聲響起,隱藏在木箱後的物體滾進雫的視野當中。
  ──那是一顆內部彷彿瀰漫著黑霧的水晶球。
  「!禁咒的……核!」
  在腦袋理解前,雫已經伸手抓向那顆水晶球。但是下一瞬間,她的身軀被狂王的手拉開,又被狠狠甩落在冰冷的地上。
  「……唔……啊……」
  「乖乖的別亂動,小鬼。妳還有妳的任務。」
  迪魯蓋伊不懷好意的笑聲響起。死去的狂王的手將雫的頭壓在地面。那彷彿要擠碎頭蓋骨的壓力讓雫全身上下因恐懼而僵硬。迪魯蓋伊的說話聲中透著笑意。
  「妳知道號稱大陸第一的法魯薩斯的弱點嗎──那就是太依賴王族直系的血統了。阿卡夏只有直系王族才能使用。不過多虧這位狂王,現在就只剩兩個人了。既然如此,只要直系血統斷絕……妳覺得會如何?」
  壓著頭的手掌鬆開了。感覺到身旁的男人站起身。雫聽見那男人走出門外的腳步聲,理解了接下來即將發生什麼事。
  過去狂王接二連三砍殺血族的事件──迪魯蓋伊打算今晚在這王城內對拉爾斯等人再度重演。
  「等……!」
  雫打算起身,但迪魯蓋伊猛踢她的背。雫發出慘叫聲再度倒地,魔法士用腳踩著她的背,高舉起手。
  「給我乖乖的。妳一定也痛恨那個王吧。」
  「少把我跟你混為一談!放開我!」
  雫確實對拉爾斯的蠻橫感到氣憤,但無法認同這種方法。雫是與他面對面戰鬥,從沒想過要拖出過去的亡靈對他復仇。
  迪魯蓋伊不理會雫的喊叫,將手掌對準雫的後腦杓,笑道:
  「小鬼,妳知道有魔法能控制人的精神嗎?感到榮幸吧──妳就是最後的棋子了。」
  迪魯蓋伊開始詠唱。儘管不知道接下來他想對自己做什麼,但也曉得那肯定很不妙。雫對著掉在房間角落的鳥籠大叫:
  「梅亞!求求妳!醒醒啊!」
  梅亞沉眠不醒。迪魯蓋伊的手抓住雫的頭髮。
  他使勁拉起雫的頭,雙眼從極近距離直視雫的雙眼。
  自己的臉龐映在男人的眼中──有某種東西「闖進」自己的腦海。
  彷彿某種溫熱的物體直接觸碰大腦的感覺。就像指頭粗魯地緩緩插進腦袋,那樣的噁心感讓頭髮被緊抓著的雫發出呻吟。
  思考漸漸遭到侵犯。
  意識被扭曲。
  顫抖傳遍全身,她使勁扭動被男人踩住的身軀。
  「我不要!放開我!走開!滾出去!」
  「越抵抗就越痛苦喔。」
  男人的聲音模糊不清,只有自己的心跳聲格外響亮。
  就連時間的感覺與上下都搞不清楚,只有抵抗與否定有如咒文綿延持續。

  闖進內在的力量。
  蠻橫而粗魯。
  比她曾體驗的更加拙劣。
  使精神變質。
  變化為靈魂。
  潛伏於此。
  改寫語言。
  扭曲記憶。

  ──絕不可以察覺。

  無法承受負荷的雫失去了意識。
  意識落入黑暗前,雫最後聽見了男人的慘叫聲在房裡迴響。




    10


  揮劍砍向自己的男人屍體眼眶周邊浮現紫色的斑點。
  拉爾斯將劍鋒彈向一旁,緊接著一擊砍下死者的首級。
  發出沉重的墜落聲倒地的軀幹抖了好半晌,在黑色液體自脖子冒出後就不再動彈。王撿起掉在一旁的頭顱拋向身後的魔法士。魔法士連忙將之裝進皮革製的囊袋中。
  「還有幾個?」
  「恐怕還有十四或十五……」
  「有夠麻煩。不過第三陵墓的遺體非回收不可啊。」
  專門容納王族罪人的陵墓。其中的屍體有一半都呈現「不可公諸於世」的樣貌。他們幾乎都與六十年前的內亂有關,其中有許多人因為使用禁咒使身體受到侵蝕,或是遭到毒殺。
  這類事件的紀錄雖然都包含在王族的封印資料中,但一般大眾無從得知。為避免喚起不必要的追究與恐慌,樣貌異常的遺體別讓其他人知道比較好。拉爾斯隨後又砍倒了一具在附近晃蕩的屍體,用帶在身上的布簡單擦拭劍身。
  「聽說我們王族出了不少美女,不過只剩骨頭或腐爛到臉都沒了,根本看不出來啊。真是沒意思。」
  「陛下……您的感想未免太……」
  「也對啦,屍體再怎麼漂亮也沒意義。這次事件結束後,就順便把這些屍體火葬裝進甕裡吧。」
  隨侍國王身旁的魔法士一臉納悶,似乎很想問「甕」是怎麼回事。不過拉爾斯沒理會他,逕自邁開步伐,在夜晚的庭院中謹慎地尋找死者的存在。
  「剩下的都是些麻煩的傢伙吧。啊,話說迪斯拉爾廢王現在怎麼了?」
  「目前還沒收到目擊消息。」
  「我比較想聽到『已經回收了』的報告啊。我可不想和那傢伙交手。」
  登上王位又陷入瘋狂的廢王。再三重覆鮮血淋漓的暴行,最終在大廳上演血腥殺戮的狂王,正是法魯薩斯王族最為負面的傳聞。
  「聽說迪斯拉爾在那次事件中一個人就殺了六十三個人。我看不是人類吧。」
  「但現在手持阿卡夏的是陛下您啊。肯定會有辦法,一定的。」
  「我其實沒什麼自信啊。雖然我也想回去睡大覺,但還有其他不回收的話就會出事的傢伙啊……」
  在第三陵墓的眾多罪人當中例外中的例外,拉爾斯絕不能容許的其中一個案例。只有那具屍體一定要親自回收。拉爾斯握緊了阿卡夏的劍柄。
  「──到底在哪裡?卡提莉亞納……」
  沒有聲音回應他的低語。國王的嘴角一瞬間浮現自嘲。在他正要更深入夜色時,突然聽見隨從的魔法士的斥喝聲。
  「停下來!你們幾個!在這地方做什麼!」
  魔法士呼喚的對象正是走在庭院內的兩個人影。他們聽見呼喚聲,從暗處走到月光下,看見魔法士朝他們跑來而停下腳步。拉爾斯有幾分納悶,同時悠悠哉哉地朝那兩人走去。隨侍國王身旁的魔法士對埃利克逼問道: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蕾提希亞大人怎麼了?」
  「應該還在坎德拉。」
  「那你為什麼會來!……!我記得你以前有禁咒的閱覽資格……!」
  一旁的赫伯因為預料中的狀況而臉色大變。他說著「請稍等」試圖介入兩人之間。打算一把抓住埃利克的魔法士與想要制止他的赫伯起了一陣爭執。
  ──但在這時,埃利克似乎察覺了什麼,突然轉身向後。
  沿著那雙藍眼眸的視線看過去,拉爾斯將視線拋向月光照耀的庭院彼端。

  象徵已逝罪人的黑色連身長裙,手拿紅色花束,白色長髮泛著灰暗的光澤。微微俯著的臉落入陰影中,看不清容貌。綁在纖細頸項上的紅繩隨風微微搖曳,在夜色中顯得異常鮮豔惹眼。

  魔法士正要對埃利克破口大罵時,拉爾斯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但是王並非對著部下,而是對抽回視線的埃利克問道:
  「是你幹的?」
  「不是。」
  「這樣啊。」
  拉爾斯乾脆地點點頭,命令他身旁的魔法士:「你先回去。」魔法士儘管震驚,還是遵從國王的命令離開。緊接著國王將視線轉向雙眼圓睜的赫伯。
  「你也違反命令啊,這可是要減俸的。」
  「我、我很抱歉。」
  「算了。故意排擠你也怪可憐的,你就跟來吧。」
  埃利克聽見決定而皺眉,但沒多表示意見,轉身逕自邁開步伐。
  踩過草地的腳步聲一路走向月光灑落的庭院,黑衣女性站在月下,一雙綠色眼眸直視著埃利克。

  「──卡提莉亞納。」
  埃利克用她生前的名字呼喚那具已經沒有靈魂的軀體。
  也許是覺得奇怪,女人微微歪過頭。象徵罪人的紅繩緩緩搖曳。
  只有一雙綠眼依舊不變,孩童般澄澈的雙眼望著他。在那之中究竟藏有多少真心,現在已經無從得知。她的靈魂早已逸散。



  埃利克凝視著有如玻璃珠的綠色雙眸。赫伯顫抖的說話聲從背後傳來。
  「……陛、陛下,難道是我看錯了嗎?那個人……」
  「你沒看錯。那傢伙就是卡提莉亞納,身上穿的也是同一件。」
  「可是模樣完全……當時沒有施加防止劣化的魔法嗎?」
  「有啊。畢竟是慣例。」
  ──王族死後遺體會加上防止劣化的魔法。
  慣例的用意在於一旦有需要,隨時都能調查遺體死後的狀態。當然卡提莉亞納的身軀也同樣加上了魔法,埃利克拜託蕾提希亞放入她棺中的花束至今也保持著鮮豔的紅色。
  所以改變的──是她自己。
  埃利克凝視著來自過去的少女。
  原本深褐色的長髮現在如雪一般白,水嫩的少女肌膚轉變為滿是皺紋與龜裂的表皮,臉頰削瘦。肌肉徹底萎縮到只剩皮包骨的手中拿著花束,凹陷的雙眸如孩童般看著埃利克。
  那模樣──有如年齡近百的老嫗。
  拉爾斯冰冷的說話聲傳來。
  「死後恢復原本模樣真是太好了。沒主動殺過來是因為對那男人還留有執著嗎……話雖如此,妳這副模樣太礙眼了,回到棺材裡躺平吧,卡提莉亞納。」
  拉爾斯拔出阿卡夏。她察覺長劍出鞘的聲響,轉動臉龐。
  國王的視線筆直瞪向死人的雙眼。
  「或者……我應該稱呼妳為克里絲泰亞才對,姑婆大人啊?」

  埃利克得到蕾提希亞的閱覽許可後,在封印資料中找到了那名字。
  迪斯拉爾的姪女,同時也是兩代前國王的妹妹──克里絲泰亞。
  那便是卡提莉亞納的祖母的名字。被認定當時煽動直系王族間內亂的她是一名優秀的魔法士──對禁咒也有造詣。在封印資料中也列舉了與她相關的數十項事件。
  但是在那之中,始終找不到她理應產下的子女的資料。

  赫伯一頭霧水,愣在原地,拉爾斯無所謂地解釋道:
  「卡提莉亞納這號人物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克里絲泰亞的孫女只是我父親為了方便處置才這麼認定的。實際上克里絲泰亞根本沒有子女,那傢伙就是克里絲泰亞本人。」
  阿卡夏的劍尖直指已死的女人。
  ──與過去那名少女實屬同一人,但模樣卻是天差地別。
  在該處什麼也不存在,只有扭曲至極的已逝生命。
  如果這就是她的真實身分,那麼「卡提莉亞納」究竟是誰?
  埃利克閱讀封印資料得知真相後,一時之間失去了方向,什麼也搞不懂。不懂她當時究竟希冀著什麼,也搞不懂自己當時該怎麼做才對。
  拉爾斯平淡的說話聲響起。
  「你應該也知道克里絲泰亞當時傾心於迪斯拉爾吧?儘管狂王已死,她還是在背地裡煽動王族與重臣之間的猜疑。其中有幾個人似乎還是她親自下手的,但沒有決定性的證據。不過某一天,她的親哥哥……也就是我的祖父有所察覺。你知道克里絲泰亞看著手提阿卡夏前來訊問的兄長,是怎麼逃避的嗎?」
  「您、您這麼問,我也答不上來……」
  「很簡單。克里絲泰亞在罪證確鑿前捨棄了自己,封印記憶與人格,表現出完全無知的人格。就這麼變成另一個人的克里絲泰亞最後被認定嫌疑深重幾乎有罪,受到長期幽禁。」
  王對赫伯解釋的同時,埃利克紋風不動。
  現在站在眼前的究竟「是卡提莉亞納,抑或是克里絲泰亞」,誰也不知道。唯一確定的是,站在眼前的屍骸毫無疑問是王族的黑暗面之一,不只是區區一名少女的身軀。
  「一開始認為克里絲泰亞總有一天會恢復而長期幽禁,但最後別說恢復,居然連外表也配合精神年齡返老還童。這樣下去不曉得她會活到什麼時候,我父親就給了她另一個名字,把她從牢裡放出來。我當時雖然主張要斬除禍根,不過我父親說既然失去記憶,精神也全然不同,就無法讓她背負罪名。真是天真的想法啊。無論有沒有記憶,終究是同一人啊。」
  ──紀錄上不存在的王族少女突然出現。蕾提希亞雖然時常照顧她,但拉爾斯對她視若無睹。
  「那麼……卡提莉亞納大人之所以能構築禁咒,是因為……」
  「她當然能。克里絲泰亞原本就懂得使用禁咒,所以我當時才主張這個男人無罪啊。雖然教她禁咒確實是罪過,但無論教不教,那女人終究會使用,況且還得算上幫我解決那女人的功勞。」
  埃利克凝視握著花束的枯瘦的手。
  ──當時他時常牽起那隻手。就連在王城中,她也總是覺得沒有容身之處般左顧右盼。
  事實上無論她去到哪裡,總是無法放鬆。聽他教導魔法時都會對遲遲沒有進步的自己感到羞愧。
  『對不起,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到……』
  無論再怎麼努力都學不會魔法的她,看起來好像一點也不想使用魔法,所以埃利克也覺得「辦不到的話也沒必要勉強自己」。因為她就算學不會魔法,還是有著王族的身分保障她的生活。
  但是自己會這麼想──難道不是因為想把時間花在自己的研究上嗎?
  她一直滿心不安地站在埃利克身後等待,是他背對了她的眼神。
  「……過去我一直認為如果妳沒遇見我,也不會像那樣死去。」
  如果她沒想到要把更多魔力給予埃利克,就不會以罪人的身分死去,理應能身為王族度過風平浪靜的一生──埃利克之前總這麼認為。
  「但是妳……」

  真相更加殘酷,沒有救贖可言。
  少女卡提莉亞納作為克里絲泰亞的影子而誕生。
  在她與埃利克相遇之前,她就已經是罪人了。無論最後記憶恢復或永遠喪失,她的一生都不可能平穩收場吧。
  ──如果當初自己已經知情,肯定能給她更不同的回報。
  不,就算不知道,如果自己能好好面對她的不安與孤獨──

  埃利克抬起臉正面迎向與記憶中判若兩人的少女。
  「……聽說有個穿紅衣的女人四處傳授禁咒,我起初想到的是妳。」
  儘管理性知道不是同一人,但心底某個角落還是覺得相似。
  其實在聽聞那消息前,記憶已經逐漸淡薄了。因為與雫一起的旅程很開心,讓他發現過去已經離他越來越遠了。
  但是,自己拋在身後的事物不知不覺間就追了上來。
  追到身後,在自己耳畔輕聲問道──真正愚蠢的人究竟是誰?
  已死的少女就有如當初那般凝視著他。
  『──可以啊,埃利克。殺了我。』
  在那個庭院中,卡提莉亞納張開染血的雙臂,笑著說道。那就是她的最後一句話。
  埃利克凝視著屬於過去的眼眸。
  他就像過去那樣不知如何言語,只是深深嘆息。

      ※

  睜開雙眼。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掉在幽暗地上的鳥籠。雫撐起疼痛的身軀,掃視四周。
  男人僵硬的聲音就近在身旁。
  「是誰……?」
  傳來的並非回答,而是沙啞的笑聲。定睛一看,在昏暗的房間一角,男人趴在地上雙手抱頭,不停傳來「嘻!嘻!」的輕笑聲。雫默不作聲地打量著那個男人。
  仔細一看,在那裡縮著身子的正是迪魯蓋伊,不知是抽泣還是輕笑的模樣顯然不正常。
  雫猶豫該不該出聲叫他,迷惘了半晌。但是發現掉在男人前方的物體讓她大吃一驚。
  ──散發著寒氣的泛黑水晶球。那正是禁咒的核心。
  狂王的身影不在房內,大概是前往拉爾斯那邊了吧。既然如此,動作得快一點。
  雫用手撐著地面站起身,首先撿起了鳥籠。一陣暈眩湧上腦門。
  「……!」
  差點失去平衡再度倒地,但雫踩穩了雙腳。身上沒受傷。在昏迷之前,迪魯蓋伊似乎對她下了什麼魔法,但現在身上沒有任何異狀。
  雫走到依舊不停嘻笑的男人身旁,撿起了掉在地上的水晶球。那刺骨的寒意讓她直想尖叫,但這已經是第二次撿起禁咒核心。早已經有心理準備的雫用桌上的黑布包起核心,抱在臂彎中,隨後將同樣放在桌上的短劍也帶在身上。
  「得快點……」
  也許是因為身體受寒了,腦袋深處不停刺痛。
  但是動作不快點也許會趕不上。雫推開通往走廊的門,朝著昏暗的走廊踏出一步──不經意地轉頭向後。
  迪魯蓋伊好像對雫的動作渾然不覺,依舊趴在地上抱著頭。
  蜷曲的身軀與詭譎的笑聲讓雫揪起眉頭,隨後她輕輕關上房門。

 楼主| 发表于 2019-1-10 19:47 | 显示全部楼层
    11


  夜幕籠罩的庭院中騷動逐漸平復,慢慢恢復原本應有的寂靜。
  儘管有些死者生前是強大的魔法士,但在失去魔力的當下也只是體力強悍的屍體。城裡的人們一時之間因突發狀況而慌張,但隨著眾人漸漸習慣狀況,現在已經靠著包圍戰術一一回收了被操縱的屍體。
  雖然事態逐漸收場,但在這裡什麼都還沒結束。
  在冰冷月光灑落的草地上,埃利克凝視著已死的少女。
  拉爾斯手握阿卡夏說道:
  「好了,我個人是想趕緊砍了她……不過這具屍體日後被人看到也麻煩。既然有這機會,就放火燒了吧。可以吧,赫伯?」
  「問我嗎!」
  愣在原地的赫伯因為話鋒突然轉向自己而發出慘叫。他那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四處游移──這時,埃利克說道:
  「我來吧。赫伯,借我魔力。」
  「可是,埃利克你……」
  「我沒問題。她已經死了。」
  這是事實。她的靈魂已經不存在這個世上,只有生者能回憶與她的過去。
  卡提莉亞納就有如生前一般,順從地仰起臉看向他。
  她總是像這樣在他身後等待他回過頭。想學習魔法卻一點也學不會而傷透腦筋的表情浮現在埃利克的腦海。
  「直到最後……我還是沒有好好稱讚過妳啊。」
  死去的少女以混濁的眼珠承接滲入月夜中的後悔。赫伯觸碰埃利克的肩膀,注入不具構造的魔力。埃利克使用那份魔力,開始構築為了將她體內的瘴氣昇華的魔法構造。
  但就在構築幾乎完成時──黑色人影出現在夜晚的庭院中。
  拉爾斯聽見走過草地的腳步聲,轉過身。
  「……什麼聲音?」
  男人在黑暗中悠悠現身。
  寬鬆的黑衣並非城內工作者的服裝。男人的右手握著長劍,劍身散發金屬的灰色光澤。拉爾斯看見一步步靠近的男人,稍稍歪過頭。
  「那是屍體吧……穿著黑衣表示是罪人啊。」
  「陛下,請後退。」
  赫伯迎上前去想保護君主。也許是那動作讓男人有所反應,只見黑衣男人猛蹬草地,主動朝著三人衝來。赫伯構築防禦的構造。拉爾斯眉頭深鎖。
  「那臉頰的傷口……」
  「陛下認識那個人嗎?」
  「不認識。那是狂王迪斯拉爾。」
  「啥!」
  赫伯的慘叫聲再度迴盪在夜晚的庭院。手持出鞘長劍的迪斯拉爾發揮簡直不像死者的速度衝向他眼前,高舉起染血的長劍。
  「……!」
  為了彈開物理攻擊而構成的防禦壁。鋼鐵的刀刃嵌進防禦壁的中央。
  展開在半空中的防禦壁瞬間出現數道散發白光的裂縫。正常力道的一劍絕不可能讓結界龜裂至此。那強烈的一擊讓赫伯背脊發涼。
  然而,只憑一般的兵器無法一擊打破魔法防壁。赫伯嚥下恐懼,打算強化防禦時──防禦壁在他眼前輕易地由內部被擊碎了。
  「陛、陛下!」
  拉爾斯以阿卡夏的一劍擊碎臣子的防禦壁,就這麼順勢提劍砍向迪斯拉爾。死者以他自己的劍擋下阿卡夏。拉爾斯擋到赫伯前方命令道:
  「滾到後頭,支援我。」
  「遵、遵命!」
  法魯薩斯漫長的歷史上,在無數王者當中,迪斯拉爾實屬特異。雖然最為人所知的是他殘酷的行徑,但實際上若沒有卓越的劍術,根本不可能隻身與數十名直系王族戰鬥。面對受禁咒影響展現過人力量的迪斯拉爾,拉爾斯不禁咂嘴。
  「為什麼我得和迪斯拉爾廢王戰鬥啊,真受不了……」
  「陛下!前面!」
  「我知道。」
  迪斯拉爾的劍橫揮,想奪下拉爾斯的首級。拉爾斯以阿卡夏擋下那一劍,傳至手掌的震動讓他的兩道劍眉緊蹙。拉爾斯架開劍,向前踏出一步,朝著迪斯拉爾沒有防備的軀幹揮出一劍。
  但是迪斯拉爾輕易擋下了那一擊。拉爾斯放棄追擊,向後退開。
  「拖久了不妙啊。不愧是死者,體力好像沒極限。」
  以禁咒驅動的屍體只要以阿卡夏給予致命傷就會停止動作。但對方似乎也明白這一點,不對拉爾斯露出破綻,徹底防禦攻擊,並且趁隙回以沉重的斬擊。
  如果每一擊都以阿卡夏招架,雖不需擔憂阿卡夏折斷,但持劍的手肯定撐不住。拉爾斯輕輕按住自己的右手。
  「這狀況,還是叫蕾提來比較好吧?」
  禁咒加上史上聞名的狂王,兩者相輔相成的效果比想像中更惡劣。拉爾斯手持阿卡夏感到猶豫,這時埃利克說道:
  「迪斯拉爾廢王身上似乎加上了比其他屍體更強力的禁咒。那構造可能讓他某種程度重現生前的劍技。」
  「暗殺用的禁咒啊。不過事到如今都六十年了,也不能再讓狂王的殺害人數增加。」
  「無論哪裡都可以,請在他身上劃出傷口。我會從傷口處抽出禁咒的瘴氣。」
  「說得可簡單啊──我試試看吧。」
  拉爾斯調勻呼吸,再度面向迪斯拉爾。月下的狂王將混濁的藍眼對準當今國王。
  另一名死者卡提莉亞納只是靜靜地望著這場違反常理的對峙。赫伯得知她的真實身分是狂王的崇拜者克里絲泰亞,悄悄地注意著她的動靜。
  迪斯拉爾將目標轉向手持阿卡夏的拉爾斯。
  國王對背後的赫伯問道:
  「有辦法撐住一擊嗎?」
  「是有可能,但是……」
  「那就拜託你了。」
  不等赫伯回答,拉爾斯迎向前去。染血的劍身直劈向他的頭頂。
  若遭到正面擊中,恐怕將粉碎頭顱直達胸膛的猛烈一擊。
  赫伯創造的防禦壁僅僅一瞬間擋下了劍鋒。
  但是面對力道超乎想像的強烈一擊──防禦壁立刻發出清脆聲響,迸裂四散。
  「陛下……!」
  劍鋒直逼頭頂。拉爾斯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劍鋒,錯失目標的劍擦過拉爾斯的肩頭,一抹鮮血飛濺在空中。
  但在同一時間──奔馳的阿卡夏寒光一閃,斬斷了迪斯拉爾的左臂。
  死者的手臂與手肘分離,在半空中飛舞,黑血從手肘的斷口汩汩湧出。埃利克的詠唱及時趕上。
  曾經擔任禁咒管理者的青年藉助赫伯的魔力施展魔法,在迪斯拉爾腳邊創造了白色的發光圓陣。霎時間自手肘斷口流出的不只是黑血,還冒出了黏稠的黑色液體。拉爾斯輕揮阿卡夏甩去劍身上的黑血,同時向後退開觀察情況。
  「真受不了。看來是解決了?」
  埃利克的詠唱將禁咒的瘴氣自狂王體內迅速抽出。失去驅動身體的力量,迪斯拉爾的壯碩身軀開始傾頹。赫伯目睹事態終於收場,鬆了口氣。
  「真沒想到居然會親眼見到傳說中的廢王啊……」
  「你不是專攻歷史嗎?能遇見他本人很榮幸吧?」
  「這位大人留在資料中就很夠了……」
  埃利克的詠唱依然持續著。黑色液體不斷自迪斯拉爾體內流出。
  象徵著惡夢終結的情景。然而,下一瞬間──
  「國王大人!危險!」
  自黑暗中奔馳而來的雫吶喊。
  在白光包圍下,逐漸失去力氣的狂王用僅存的右臂高舉起劍,猛蹬地面跳向拉爾斯。
  過去曾屠戮數十名法魯薩斯直系王族的瘋狂劍刃直逼拉爾斯的上方。
  王咂嘴就要舉起阿卡夏招架──

  ──但在這瞬間,雫使勁投出的「某物」擊中了迪斯拉爾的背。

  迪斯拉爾的架式在空中瓦解,掉在草地上。拉爾斯向後退開躲過了那一擊,跑過來的雫對他喊道:
  「國王大人!請破壞那個!那顆球!」
  「球?」
  雫指向拉爾斯的腳邊。拉爾斯低頭一看,裡頭彷彿裝著黑霧的水晶球就掉在那裡。剛才雫就是用那玩意兒扔向迪斯拉爾吧。埃利克暫停了詠唱,雙眼圓睜。
  「那個,該不會是禁咒的核?」
  「禁咒的核?為什麼妳會帶著那玩意兒?我懂了,看來蘿蔔女就是犯人吧。」
  「不是我!國王大人還是老樣子,識人不明耶!」
  雫說著從迪斯拉爾身旁跑到三人面前。披著寬鬆上衣的她雙手抓著剛才用來包裹水晶球的黑布。她不知究竟在何處做了些什麼,在這危險的夜裡隻身出現。埃利克問她:
  「梅亞呢?」
  「咦?啊,我先找地方放著了。手上拿著球會一直撞到鳥籠。」
  「我比較想問,這顆球是從哪裡找來的?」
  拉爾斯拎起雫的領子,那態度讓雫揮舞雙臂掙扎。
  「請放開我啦!再不快點,他又要爬起來了!」
  「有必要先制伏嫌疑犯啊。」
  拉爾斯這麼說著,還是將雫往身後推開,走向滾落地面的水晶球。
  雫向後跌了半步後站穩身子,將手伸進另一隻手拿著的黑布中。埃利克不經意地看向她,與她的黑色雙眸四目相對。
  ──那是一抹彷彿映不出月光的漆黑。沒有自我的人偶的眼神。
  埃利克目睹了那明明屬於她卻又不代表她的雙眼,頓時理解了來龍去脈。
  雫將手自黑布中抽出,手握綻放銀光的短劍。
  阿卡夏敲碎黑色水晶球。失去了禁咒的核,卡提莉亞納的身軀隨之癱軟倒地。
  就在同時,雫手中的短劍恰巧在拉爾斯的視線死角。她無聲地朝著國王衝刺。
  「雫!」
  短劍朝國王的背刺出。
  但拉爾斯在千鈞一髮之際揮劍招架。手中短劍應聲落地,雫失去平衡。
  國王手持阿卡夏轉身面向她。埃利克從後頭追上雫,一把扣住她的肩膀。赫伯對著交錯的兩個人影驚聲尖叫。
  混亂支配的瞬間過去。
  為了終結混亂的阿卡夏朝著雫的頭頂劈落。
  面對毫不留情的一擊,埃利克將她向後推開,自己取而代之來到劍下。
  阿卡夏無法停止。赫伯拔腿奔跑想制止國王,然而已經太遲了。
  鮮血四濺的結局近在眼前。
  響徹明月照耀的夜空中的卻是……劍與劍互相撞擊的金屬聲。

  「有一手。」
  拉爾斯簡短說完,再度擺出架式,俯視以護身用的刺劍接下王劍一擊的埃利克。
  埃利克的視線一瞬間飄向自己持劍的手,但並沒有收劍入鞘,而是重新握緊了劍柄。拉爾斯冰冷的命令聲傳來。
  「不過下次就會要你的命。讓開。」
  「我拒絕。」
  「想為罪人犧牲?又想重蹈覆轍了?」
  「她不是罪人,我也從來不認為我是清白的。現在她只是被人下了精神魔法。我會為她治療。」
  埃利克俯視癱坐在草地上的雫。她以沒有光芒的雙眸回望埃利克。

  「──可以殺了我啊。」

  思考瞬間停擺。倒抽的一口氣靜靜地凍結埃利克的身軀。
  四年前的同一句話。
  死去的少女在記憶中微笑。
  她的心願究竟是什麼?自己當時能否回應,又或者是拒絕了?
  有罪的──究竟是誰?

  自被操縱的雫口中吐出的話語讓埃利克呆站在原地。目睹友人的反應,赫伯也為之屏息。王只是冰冷地觀察著兩人。
  雫臉上浮現笑容──那笑容突然揪成一團,頭痛般以雙手按住自己的頭。她縮起顫抖的身軀,倒在草地上掙扎。
  「不、不對……我、我才不會說這種話……」
  雫痛苦地甩著頭,雙手十指的指甲深深陷進皮膚。嘔血般的痛苦呻吟自喉嚨斷斷續續地冒出。
  「……我……我不想要……」
  「雫。」
  ──精神魔法的負荷對魔法士之外的常人可說是難以承受。
  塗改記憶與意識,藉此操縱精神的壓力。一旦違抗命令就會感受到本能性的恐懼。就如同孩童害怕黑暗與死亡,難以抗拒的純粹「恐懼」。現在的雫恐怕正處於這樣的狀態。
  但是儘管流著淚,咬緊嘴脣──她還是吐露自身的意志。
  「……不、不是那樣……我…………我不會輸。」

  埃利克為之屏息。
  絞盡精神擠出的聲音。痙攣抽搐的身軀孱弱得只消一劍劈落就會消殞,無從抵抗就這麼消逝。面對莫名其妙的精神壓力,她現在應該甚至無法思考才對。
  儘管如此──儘管她陷入這樣的狀態,她還是說出了「我不想輸」。

  「雫……」
  埃利克收劍入鞘,跪在她身旁。
  她肯定一直都很害怕。突然被扔進這個陌生的世界,埃利克還記得認識她的第一天,她哭泣的模樣。就有如在宮廷中孤單一人的卡提莉亞納,但雫心中的不安也許更在她之上吧。
  ──然而雫終究與卡提莉亞納不同。她總是不放棄前進。
  冰冷的月光灑落,濡濕綠草的淚珠反射蒼白的光芒。埃利克抱起她顫抖的身軀,站起身。她的眼神彷彿在黑暗中尋找看不見的東西,仰望著他。
  「……埃、埃利克,我……」
  「嗯,抱歉……已經沒事了。」
  面對已經失去的卡提莉亞納,以及未來可能失去的雫──自己究竟該做些什麼,又該如何面對。尋尋覓覓的答案就這麼單純。
  ──只要回過頭回應她堅定的意志。
  覺得別相遇比較好而故意遠離,不具有任何意義。就算沒有與自己相遇,雫還是會選擇不放棄的那條路。明知自己的脆弱也不會放棄挑戰。她與為了尋求終點而接受死亡的卡提莉亞納不同,總是朝前方邁進──從塔頂跳下時肯定也相同吧。
  那麼自己該做的就是在旁守護與扶持,不讓她的意志屈服。現在一切都還沒結束,尚有無數轉圜的餘地。埃利克如此相信。
  「妳很努力了……睡一下吧。」
  埃利克低下頭讓自己的前額觸碰雫的額頭。體內還留有剛才赫伯給的魔力,埃利克用那份魔力施展了催眠的魔法。雫的眼皮逐漸往下掉。
  最後她輕聲說道:
  「埃利克,我不想死。」
  他知道這才是她的真心話。就算她不說,埃利克也明白。
  所以埃利克抱起少女的身體──簡短地喃喃回答:「我曉得。」



  遠方似乎有一陣騷動,傳來人的呼喊聲。
  拉爾斯的視線一瞬間飄向那個方向,但立刻拉回埃利克身上。魔法士抱起了失去意識的少女,王對他投以冰冷的視線。
  「讓我殺了那玩意兒或是要一起陪葬,隨便你選吧。」
  「兩種我都拒絕──前些日子不是約定過了?如果拿不出能讓我也接受的理由,就不能殺她。」
  當時埃利克責難拉爾斯逼迫雫從塔頂跳下,這個約定就是拉爾斯提出的退讓──更正確來說,是蕾提希亞逼迫他退讓。
  而王接受了這個條件,埃利克才同意讓她在王城內生活。
  當時埃利克認為,如果她忍受不了國王的對待而選擇離去,那也無所謂。如果她沒放棄,待在城內──埃利克打算在這段期間調查法魯薩斯王城內的龐大資料。會得知卡提莉亞納的真實身分,只是調查過程中的副產物。
  「那女的剛才想殺我,還需要其他理由?」
  「成天做些招惹怨恨的事,您還真敢說啊。不過,她不會因為這點原因就起殺意,恐怕是精神受到控制,被人灌輸了殺害您的命令吧。就和單純的道具相同,她本身沒有罪過。」
  「不過她確實是危險分子。現在收拾掉,我也能高枕無憂。」
  「現在殺了她,就會失去今晚犯人的線索。」
  埃利克的這句話讓王散發的殺氣第一次微微消減。他歪著臉看向埃利克。
  「你的意思是對這女人下咒的,和今晚的犯人是同一個?」
  「八九不離十吧。光是喚醒屍體也沒有太大的意義,頂多只是在王城營造一時之間的混亂。在這段時間以狂王迪斯拉爾當作障眼法,操控她趁機殺害您才是主要目的吧。大家也都知道您平常是怎麼對待她的,而且她也比較能無視身分與職務靠近您。」
  「最後再把禁咒的罪過栽贓到你身上。大概就是這樣吧?」
  「正是如此。」
  埃利克的視線一瞬間飄向懷中的少女。
  她就只是在這座王城拚了命地工作吧。雫的個性會抗拒把自己身上的負擔交給別人。儘管來到這世界並非她自己的責任,但她還是在困惑中背負起無從發洩的壓力,感到迷惘的同時摸索著下一步的方向。
  拉爾斯微微轉動劍柄,視線彷彿在檢視在月下散發寒光的劍刃,繼續對埃利克問道:
  「不過你所說的也只是一種可能性。比方說你想這樣說服我,但其實你和那女的才是主謀,這也不是不可能。既然如此,掃除所有可能性肯定比較舒服吧?」
  「掃除到最後就是血腥肅清吧?」
  萬分譏諷的回答,但拉爾斯嗤之以鼻。王揚起手臂就要對兩人舉起劍──
  但在這時,拉爾斯因為從背後傳來的衝擊而失去平衡,差點跌倒。
  不知不覺間,透過轉移來到這裡的女魔法士就站在他身後。
  「……是怎樣啦,蕾提?」
  「我才想問你到底是怎麼了啊,蠢哥哥!把回收屍體的工作扔給屬下,自己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為什麼又在欺負那個女孩子!」
  「是他們不好。我沒有錯。」
  王妹聽見他那孩子氣的辯解,掌中再度浮現光球。剛才擊中拉爾斯背部的大概就是那個吧。
  國王輕描淡寫地轉移話題。
  「話說妳怎麼會在這裡啊,蕾提?熬夜對肌膚不好喔。」
  「不但找不到迪斯拉爾廢王,哥哥大人也不知道在哪裡晃蕩,有人跑來通報我了!結果居然連埃利克也不見了,我連忙趕來一看,沒想到……你不是說過已經沒必要懷疑那個女孩了嗎?」
  「那也不算我說的,是妳逼我說的。」
  「給我好好工作!」
  面對妹妹咄咄逼人的怒氣,拉爾斯擺出一臉不情不願。他收劍入鞘,對埃利克擺擺手。
  「沒辦法。今天就放過你們吧。不過,克里絲泰亞得好好處理掉,這就是交換條件。」
  「……我明白了。」
  埃利克將昏睡的雫託付給赫伯。拉爾斯的眼神一瞬間飄向直到最後都沒有動作的卡提莉亞納的軀體,隨後便扛起迪斯拉爾的屍體,與妹妹一同離開。
  霎時間恢復寂靜的月夜下,埃利克回頭看向倒在草地上的卡提莉亞納。
  禁咒的核被破壞的她像睡著般閉著雙眼。年老女性的臉上掛著安詳的表情,簡直無法聯想到過去的卡提莉亞納。但是看著那純真的表情,埃利克卻覺得「這確實是她沒錯」。
  埃利克在她身旁跪下。
  「如果我當初……多轉過頭看看妳就好了。」
  卡提莉亞納大概遠比雫脆弱。
  也許她總是沉浸在不安與恐懼中,等待著埃利克注意到她,對她展露微笑。因為每當埃利克回答「開心啊」,她總是會露出鬆了口氣的安心表情。
  少女因為「大家都會注意」這樣的理由對紅花充滿欣羨。她心中真正期望的──肯定就這麼單純吧。
  就這麼單純的事,當時自己沒能做到。在他知道如何回應那期望之前,結局就已經迎面而來。
  埃利克輕觸卡提莉亞納的肩膀,閉起雙眼。一直屏息靜觀的赫伯擔憂地對他問道:
  「沒問題嗎?」
  「我沒事。你先回去。」
  埃利克這麼說完,赫伯顯得有些躊躇。但也許是擔心雫的身體狀況,他三步一回頭,兩步一回頭,最後終於走向庭院彼端的城堡。
  在場只剩下埃利克一人後,他開始了漫長的詠唱。
  在照耀紅花的明亮月光下,他為死去的身軀構築魔法。
  「永別了,卡提莉亞納。」
  青藍火焰升起,埃利克只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直到火焰徹底吞噬她的身軀。




    12


  在夢中沉眠。
  她將書本當作枕頭,靜靜沉睡。
  現在她沒有翻開任何一本書。不偷窺人為隱蔽的歷史。
  在夢中的她靜靜沉睡。
  那是一座令人連忘卻都忘卻了的封閉牢籠。

      ※

  雫清醒時,埃利克正坐在床邊閱讀書籍,小鳥模樣的梅亞則是躺在他腿上休息。雫好幾次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後,連忙挺起上半身。
  「埃、埃利克!你什麼時候從坎德拉回來的!」
  「……看來妳果然不記得啊。」
  「嗯?你是指什麼?」
  少女滿腦子問號,歪著頭這麼問。青年苦笑著回答她:「昨天夜裡的事。」那溫柔的表情教人好懷念,讓雫打從心底放鬆了緊張。
  這陣子一直都緊繃著神經,讓她異常疲憊。為了不屈服、為了不讓人懷疑而耗盡心力。但是當現在他就在身旁時,不知為何那些痛苦都像過往雲煙消逝無蹤。埃利克的表情看起來分外平穩,與過去一同旅行時沒有兩樣。雫鬆了口氣說道:
  「你今天放假?……咦?這裡是哪裡啊?該不會之前發生的都是夢?」
  「我不曉得妳懷疑的範圍有多廣,這裡是王城的治療室──妳之前受到了精神魔法的侵蝕。妳記得犯人是誰嗎?」
  埃利克的語氣不像是為了得知答案,更像在檢查她的記憶狀況。
  話中的陌生字眼讓雫皺起眉頭。儘管心裡納悶,她還是試著摸索記憶,過了好半晌終於找回昨晚的記憶片段。
  「對喔……我記得……有骷髏走在庭院裡……」
  「就是那件事。」
  「然後……遇見了國王大人的母親,然後回到城堡裡……──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個卑鄙小人!」
  回想起與迪魯蓋伊對峙的記憶,雫握緊了拳頭。現在想起來,他確實說過「要對妳施展精神魔法」之類的話。
  「氣、氣死人了!那傢伙!他現在在什麼地方!迪魯蓋伊!」
  「沒錯。迪魯蓋伊現在正被軟禁。聽說沒辦法訊問,讓人很傷腦筋。」
  埃利克在書本上擺了一張紙,不知寫了些什麼。文字近似書寫體連在一塊,雫也認不出單字。她呆愣地反問:
  「為什麼沒辦法訊問?難道他說要找律師來嗎?」
  「律師又是什麼?他沒這樣說。其實迪魯蓋伊精神崩潰了。」
  「精神崩潰?」
  點頭的埃利克顯得有些疲憊。在自己沒記憶的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窗外的天空都亮了。
  「迪魯蓋伊大概是對妳施術的時候失敗了吧,反倒害他自己的精神崩潰了。雖然他是這次最有嫌疑的人,但完全沒辦法取得供詞,所以王城方面希望妳清醒之後協助調查。」
  埃利克對雙眼圓睜的她聳了聳肩,學她平常那樣轉起手中的筆。

  王城裡的人好不容易回收所有的屍體時,天空已經開始泛白。
  就在國王忙著處理善後時,蕾提希亞進行調查,發現迪魯蓋伊癱坐在自己的研究室內。當時精神已經崩潰的他獨自一人不知喃喃說著什麼,但都只是不成意義的言語。不過從他房間的狀況以及施展在雫身上的魔法構造的特徵來看,蕾提希亞斷定至少對她施展精神支配的就是迪魯蓋伊沒錯。

  得知雫已經恢復意識而來到這裡的王妹大致解釋經過後,嘆息道:
  「不過禁咒的部分就如你所想的,恐怕不是迪魯蓋伊獨自辦到。他沒有禁咒的閱覽資格,最近確實也請假不知前往何處。」
  「那就是在鄰國的死馬事件遭人目擊的……」
  「大概吧。至於魔法資材的盜領,調查迪魯蓋伊的房間後也確定犯人是他沒錯。不過缺少的水晶球就算扣掉禁咒使用的量,數量還是不符,剩下的水晶球究竟到哪去了還是個謎。同時迪魯蓋伊最近似乎時常前往城外,也許是與傳聞中的紅衣禁咒術師接觸,將資材盜賣給她了吧。」
  「禁咒術師啊……不過現在人應該已經出城了吧。」
  雖然在人群中曾一度目擊可疑的身影,但對方一旦得知計畫以失敗收場,肯定早就逃之夭夭了。蕾提希亞臉色凝重地點頭同意後站起身。
  「總之妳先好好休息。不過之後也許還會找妳問些問題。」
  「我明白了!不好意思,我好像忘了很多事,就連什麼時候走出他房間都不記得了。」
  「那沒辦法,精神魔法的效果就是這樣。倒是我才要為那個煩人的笨蛋哥哥道歉,真的很不好意思。現在坎德拉方面的工作也結束了,有什麼事都可以跟我說。」
  蕾提希亞展露美麗的笑容,走出房間。
  雫再度與埃利克兩人獨處,一一回憶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在腦海中整理非說不可的話以及自己想說的話。不過紛亂的思緒遲遲無法構成明確的語句。儘管如此,雫認為總是比一語不發好。
  雫跪坐在床上,挺直背脊下定決心開口。
  「那個,埃利克──」
  「之前很抱歉,說了傷害妳的話。」
  「什麼?」
  話語說出口之前,埃利克搶先對她道歉。原本就沒理出頭緒的言語受到突襲而化作碎片。她煩惱著該怎麼回答──最後自己也將雙手併攏,低下頭。
  「我才該向你道歉。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
  「這個嘛,我已經習以為常了。」
  「習以為常。」
  「不過別再跳樓了。也會給別人帶來麻煩。」
  「我會銘記在心……」
  關於這一點確實如他所說。埃利克看著垂下肩膀的她,微微一笑,藍色眼眸中浮現平穩和緩的情緒,將視線投向窗外。
  許久未見的埃利克看起來與當初結伴旅行時十分相似,但與之前似乎有些差異。搞不清楚那差別究竟是什麼,雫仔細打量著他的側臉,歪著頭思索。也許是察覺到她的注視,埃利克突然抽回視線。雫忽然與他四目相對,害臊地雙手抱頭。
  「妳怎麼了?」
  「沒、沒什麼。」
  總不能老實回答:「覺得有點怪怪的才直盯著你瞧。」雫抱著頭,假裝在活動頸部關節。也許埃利克已經對雫的怪異行徑習以為常,並未多加追究就這麼回到正題。
  「還有,謝謝妳給了我機會回到這個國家。如果沒有與妳相遇,我大概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吧。」
  他回顧往事般說道。他看見雫微微睜大了眼便苦笑道:
  「我想妳應該從別人口中知道我在這裡的過去了吧──還有以前僱用我的那個女孩。」
  「啊……嗯。蕾提希亞小姐告訴過我……還有其他人,也講了一些。」
  雫不願說有一部分是從迪魯蓋伊口中得知的。但他似乎已經了然於心,點頭繼續說: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女孩──卡提莉亞納某天來問我有沒有能增加魔力量的魔法。我告訴她那是一種禁咒,視情況施術者也可能會失去性命。儘管如此,她還是想知道具體的構造。」
  雫屏息傾聽。如果迪魯蓋伊所說的是真的,這問題就成了悲劇的導火線。
  「我搞不懂她為什麼要問這種事,但她顯得非常認真,於是我就教她魔法構造,想了一個她應該也能成功施展的簡單構造。」
  「你真的教她了?」
  「嗯,教她當時我正在構思的培育藥草用的魔法。」
  「──咦?」
  雫發出脫線的聲音,埃利克展露笑容。但那是一抹讓人聯想到失去的微微苦笑。他挪動藍色眼眸眺望窗玻璃的彼端,藍天雲朵隨風飄流。
  「我教她的是假裝是禁咒但其實是培育花草的構造。如果她真的做了,那我會好好教訓她一頓,然後再稱讚她成功的部分。就算被人教訓,但看到花朵盛開,她應該也會開心許多。她很喜歡那種花,時常看到就想買。不過──」
  雫已經知道悲劇的結局,想像那情景而咬住嘴脣。
  「不過她構築的魔法是真正的禁咒。從王城回到宅邸看見那情景,我也大吃一驚。別說是花朵綻放,庭院裡簡直一片慘狀。但她卻笑著問我:『開心嗎?』」
  現在他陳述的就是他親眼所見的事實吧。隔了四年的歲月,雫觸碰到那些過往。他不時轉頭回顧的,就是那道老是跟在自己背後的影子。
  「我對她回答:『不開心。』於是她將那些魔力吸收到自己的體內──笑著對我說:『殺了我。』」
  埃利克無聲地吐氣。
  感覺到僅僅這樣的動作中彷彿潛藏著無法訴諸言語的複雜思緒,令雫揪起眉心。他情緒平淡的外表下,似乎懷著光用後悔二字無法形容的感情。那樣的情感如泡沫般在話語之間不時浮現而又消失。
  「在那之後,我殺死吸收了禁咒的她,阻止禁咒失去控制。之後我到王城報告發生的事。國王問:『是你教她禁咒的嗎?』我就回答:『是我。』」
  「咦……你沒說出真相喔?」
  「嗯。老實說,當時我對自己很失望。從客觀來看確實也殺死了王族,被處刑也沒什麼不對。」
  「可是埃利克……」
  「對,我最後是無罪。不過……那只是王城方面的認定。我確實有我的罪過,而且我原本是受她僱用才待在王城,沒有拒絕了她卻又留在這裡的道理。所以我離開了法魯薩斯,回到原本專攻的研究。就像我剛才說的,如果沒有妳,我大概也不會再造訪這個地方。」
  「埃利克……」
  「故事就說到這裡──這還是我第一次告訴別人真相,有種奇怪的感覺。」
  埃利克如此說道,彷彿放下肩上重擔般閉上眼睛,露出微笑。

  當時錯身而過的兩人究竟懷著什麼想法?
  那份感情雫已經永遠無法得知,無法觸及當初的悲傷或者憤怒。只能藉埃利克循著記憶口述過去,試著去感受傷口癒合後的觸景傷情。
  真相就有如踩在全世界的足跡,與人的數量一般多。
  她觸及真相的一小部分後,看向走在前方的他的背影,再度以自己的雙腳邁開步伐。

  雫澄澈的眼睛轉向青年,將心中的想法化作言語。
  「那個……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嗯。不好意思,其實和妳的旅程沒什麼關聯,只是我心裡希望妳也能知道。我是罪人,而且罪過一輩子都無法拂拭。不過會落入這種處境,全都是我的責任,也能接受當下的結果──我想這國家的人們對卡提莉亞納有許多不同的看法。儘管如此,從我的角度來看,是因為有她才有現在的我,我也一直很感謝她。」
  「嗯。」
  雫明白這是他的真心話。正因為一切都已成過往雲煙,正因為只能回顧過去,所以選擇放在心上,不忘感謝。
  埃利克見她表情凝重地點頭,苦澀地挑起嘴角。
  「其實我過去一直覺得她之所以會使用禁咒,是因為她遇見了我。所以當我知道妳從塔上跳下來的時候,我以為我又犯了同樣的失誤。」
  「埃利克……」
  「不過,我想我的過錯不在於與她相遇……而是我當初應該花更多時間面對她,好好認同她的努力。如此一來,也許就會有不同於現在的結果吧。大概是我那時不擅長理解別人的感情。現在好像也沒變就是了……」
  「這個不用擔心。」
  雫挺直背脊,語氣堅定地說:
  「埃利克打從一開始就關心著我,總是能明白我的努力,從來沒有不願意花時間面對我這種事。因為有埃利克陪著我,我才能來到這個地方。」
  他總是在前方回頭注視著她,等待著她。雫在坦承心中對姊妹的自卑感,宣言儘管如此自己還是想有所改變時,明白了這件事。他贈予自己的話語以及對自己伸出的援手帶給她轉機,得到了支持的力量──才能邁步向前。
  他聽了雫的這番話,微微睜大雙眼。而後歛起那一抹訝異,表情轉為柔和。
  「聽人家說妳在照顧花圃啊。還有其他很多事。」
  「那個,如果消息來源是國王大人,請別太當真。」
  「不是他,別擔心。還有……妳真的很努力啊。」
  彷彿輕拂著頭頂的語氣。那溫暖的言語讓雫有些害臊。她挺起身子想道謝──但隨即因為發麻的雙腳而慘叫。
  「啊啊啊啊,我忘記我一直跪坐了啊……!好痛好痛!」
  「嗯,看妳好像還是老樣子我就放心了。不過別太勉強自己。」
  兩人的交談聲乘著風從窗戶的隙縫吹向戶外,在燦爛陽光下消散為片段的絮語,最後輕盈飄落在庭院中綻放的花朵上。

      ※

  雫與埃利克接到國王的傳喚,是在事件善後處理結束後隔天的事了。
  兩人被帶到內城深處的某間大廳,與直系王族兄妹面對面坐下。蕾提希亞面露苦笑開口說道:
  「不好意思突然叫你們來。我原本打算更早像這樣找兩位過來正式聊過。」
  拉爾斯確實也說過:「妳想知道的事等慶典結束就告訴妳。」現在事件處理也告一段落,兩人終於能騰出時間了吧。在妹妹以視線催促之後,國王看向兩人。國王的眼神與初次謁見時同樣感覺不到溫度。
  「時間拖長也麻煩,就從結論開始講吧。你們想知道的那起兩百四十年前的事件──如果要問能不能當作回到異世界的手段,結論是辦不到。」
  「咦?」
  雫不由得驚呼,但轉頭一看,埃利克也圓睜著眼。
  之前不斷想找機會取雫性命的國王只是凝視著她吃驚的表情。那股彷彿受到觀察與監視的緊張感,無形之中讓雫明白她絕非已取得拉爾斯的信任。埃利克眉心緊蹙對國王問道:
  「您說辦不到是什麼意思?法魯薩斯對那次事件究竟了解多少?」
  「幾乎全部。因為知道才明白辦不到。」
  拉爾斯將視線從雫身上抽離,恢復平常慵懶的表情,再度翹起腳。
  「那次事件是某個強力的咒具所引發,但是那個咒具在當初的事件就被破壞了,已經沒有同樣的玩意兒。」
  「持續不斷的事件突然停止就是因為這樣?」
  「就是這樣。懂了嗎?」
  面對突然擺到眼前的結論,雫渾身無力地躺向背後的椅背。
  她的來訪可說是史無前例,那麼回去的手段自然指向同樣沒有前例的那次事件。然而引發事件的咒具已經不存在,接下來該以什麼為目標,又該往哪裡去才好?雫不禁仰望上方。
  不過,他的同伴遠比她冷靜。他那端正的五官皺起,再度問道:
  「您知道那種咒具的來源嗎?」
  「知道。不過並非法魯薩斯打造的。」
  「有其他類似的物品嗎?」
  「聽說有,但無論是位在何處或有什麼效果全都不清楚。」
  有如將手伸進濃霧中摸索的問與答。對國王口中那不知位於何處的某種咒具,究竟能不能懷抱希望?
  埃利克一瞬間看向一臉苦惱的雫,繼續問:
  「請告訴我們那些咒具的來源。」
  拉爾斯的藍眼眸轉為銳利。他沒有立刻回答大概是因為沒打算回答吧。當滿臉困惑的雫皺起眉頭,王再度打量她,帶著威嚇的視線直壓在雫的心頭。
  ──很可怕。
  有種現在就想轉身逃走的心情。但是,雫甚至不知道自己想逃離什麼。
  她按捺著顫抖的心,只憑自己的倔強反瞪向國王。拉爾斯稍稍挑起眉毛,對著她問:
  「我之前應該有問過妳吧?『假設妳在不知不覺間被某種東西支配或觀賞,妳會做何感想?』」
  「……我還記得。」
  他這麼問是在禁咒事件發生之前。當時雫回答:雖然不懂他的用意,不過聽起來滿教人生氣的。
  「這樣的狀況現在正發生在這座大陸上。我這麼說,妳相信嗎?」
  「咦?」
  「也不該說是現在,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
  拉爾斯雙手相扣擱在腿上。無聲的嘆息彷彿就落在該處。

  「我講的那些其實都是真的。這個世界不知被什麼人當成了實驗場所。那個不知名的某人從外頭將實驗用的咒具送進來,操弄人類並予以記錄。這些存在於世界外側的傢伙──我們稱為〈界外者〉。」

  王的話語聲在大廳平淡地迴響,但內容卻帶給兩名聽者無法立刻理解的衝擊。一陣彷彿渾身麻痺的沉默。
  沉重的寂靜離去後,埃利克開口:
  「世界外側?您在說什麼啊?」
  「世界外側就是世界的外側,不屬於這世界的存在。證據在於界外者的咒具能行使違逆魔法定律的力量。比方說──創造人的複製品、將精神與肉體分離、干涉時間,以及將人的記憶重現在現實等。這全都是人類辦不到,違反魔法定律的力量。」
  雖然在雫耳中聽起來都和魔法沒有差別,但是看埃利克嚴肅的表情就知道,那在這個世界上同樣屬於異常的力量吧。況且兩百四十年前的事件,埃利克也說是「憑魔法辦不到的事件」。用魔法無法回溯時間,也不可能把人的過去重現在當下。倘若拉爾斯所說的「將人的記憶重現在現實」的力量就是指那次事件──
  「所以說,兩百四十年前的事件,與世界外側的存在有關連?」
  「對。所以那個咒具已經遭到破壞的當下,我們也沒有任何方法。畢竟人所使用的魔法都不能違反魔法定律……對吧?」
  「是的。」
  哥哥將話鋒轉向蕾提希亞,她也點頭同意。立於全大陸魔法士頂點的她都這麼說了,恐怕界外者行使的力量確實無法以這世界的常識解釋吧。雫在腦海中大致如此理解的同時,察覺了另一件事。
  為何拉爾斯會懷疑雫並試圖殺害雫,答案已經揭曉。蕾提希亞之前已經告訴過她,只是當時的她無法理解而已。
  『和妳一樣來自世界外側的干涉者存在於這個世界。法魯薩斯王族中留有一項要予以排除的規則。』
  干涉者即觀賞者。
  踐踏人的尊嚴,將世界視作庭院盆景的觀察者,混雜在這世界的外來異物。
  而且──以往這個世界並不存在除了那些之外的異物吧,在前所未見的訪客雫來到這裡之前一定是如此。
  「所以說……你以為我也許是來自其他世界,用莫名其妙的力量把這個世界當作實驗場所的〈界外者〉本身?」
  雫以顫抖的聲音問道。集中在她身上的三人份的視線中,國王的眼神毫不掩飾沉靜的戰意,無言地承認了她的猜測為真。
  ──儘管想大喊這是天大的誤會,但雫也明白就自己的立場相當困難。這種情況下要證明「自己不是」的難度恐怕遠勝過證明「正是如此」。
  雖然雫自己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區區人類,但對方如果說「這只是種擬態」,雫也無從反駁。所以拉爾斯過去才會不斷想測試她的肉體與精神吧。
  但是,他顯然沒有因為「找不到任何奇怪之處」而承認雫的清白。究竟該怎麼反駁才好?在她找不出個方法而煩惱時,埃利克輕拍她的肩膀。他將冰冷的視線投向拉爾斯。
  「簡直沒道理,您應該馬上就能知道她沒有那種力量才對。況且如果是真的,她根本就沒有理由特地來到這座王城,用她自己的力量回去就好了。」
  「我之前也對哥哥如此主張。」
  「她來此的目標也可能是阿卡夏。因為唯有這把劍能對抗界外者帶進這世界的咒具。」
  「……真是這樣的話,我在被你扔進護城河的時候一定會把你的劍也拖下水就是了。」
  雫喃喃說出的一句話,讓房裡的溫度頓時下降。埃利克與蕾提希亞的臉色瞬間改變。那個男人一星期前將她推到護城河後,又興趣索然地說著「什麼嘛,原來會浮上來啊」將她拉回岸上,而他似乎沒把這件事告訴他妹妹。再加上雫覺得找人訴苦就好像認輸了,所以也沒告訴別人。
  雫連忙制止默默地正要站起身的埃利克。同一時間,蕾提希亞對哥哥厲聲斥責:
  「你啊!到底在想些什麼!」
  「我還是有救她啊。她這不是活著嗎?」
  「不是人還活著就一切都無所謂吧!你把人的性命當成什麼了!」
  「只是不認為人命平等而已。」
  拉爾斯輕擺著手制止妹妹。蕾提希亞之所以不再追究,是因為明白他並非開玩笑或隨便搪塞吧。國王沒有對著眼神充滿懷疑的妹妹,也不是對著以冰冷視線瞪視的埃利克,而是對無奈地直想嘆息的雫開口說:
  「比起外人,家人更重要。雖然我在立場上不能公開這麼說,處事上也不一定能把家人放在優先,但我個人是這麼認為的。而身為君主……若是同程度的能力或傾向的兩個人,比起外國人,我會把本國人民放在優先。」
  身為兄長也身為君主的他不認為人生而平等,也不會平等對待。
  雫也很明白拉爾斯這番話想表達什麼。她嚥下嘆息,代替他說:
  「所以說,比起可疑的異世界人,這個世界的人更重要,對吧?」
  「就是這樣。難道有什麼不對?」
  「沒有。」
  她無法否定他的態度。身為君主,同時也身負「排除異質存在」的傳承,這是理所當然的選擇。他有他的立場,這也決定了他應當守護的對象以及非排除不可的敵人。
  但雫也無法因此放棄自己。她也不想只因為可疑就認命地為自己從未犯下的罪行受死。換言之,拉爾斯和雫之間始終沒有交集。
  為什麼自己會來到這個世界──事到如今,這最初的疑問再度湧現。
  雫再度嘆息的同時,拉爾斯看向她。
  「我雖然沒有相信妳的清白,但是妳沒逃走,所以就多告訴妳一點當作獎賞吧。這世界上還有其他來自外界的咒具,同時──能對抗那些咒具的道具也有兩個。」
  拉爾斯如此說了,示意掛在自己腰間的王劍。
  「一是這柄阿卡夏──另一個則是『這個世界的咒具』。」
  ──世界內與世界外,互相對抗的兩種咒具。
  雫習慣性地想動筆寫下,但不巧現在身上什麼也沒帶。之後和埃利克討論時再做筆記吧──她如此下定決心,集中精神傾聽。
  埃利克接下與國王議論的任務,臉色凝重。
  「這個世界的咒具?這指的又是什麼?」
  「很簡單,還有另一柄與這相同的劍存在於大陸的某處,同樣是為了打破來自世界外側的力量而存在的劍。若是那柄劍的持有者,很可能擁有某些你們想找的其他世界的消息。畢竟比起無法離開王座的我,那個人行動起來肯定更自由才對。」
  「咦!阿卡夏不是世上僅此唯一的武器嗎!」
  畢竟阿卡夏就是因為其獨特性而聞名全大陸。拉爾斯若無其事地對不禁驚叫的雫回答:
  「宣稱歸宣稱。所以這是只有直系王族知道的祕密。」
  雫愣了半晌,注視著收在劍鞘中的阿卡夏。
  ──在大陸的某處還有其他擁有異世界知識的人。
  這就代表還有某些可能性存在嗎?還不到非放棄不可的地步?那聽起來不著邊際的說明只是讓雫的思緒亂成一團,她無法率直地做出反應。
  拉爾斯在不知該作何感想的雫面前站起身,大概是到了該工作的時間,他看向擺在雕工精美的櫥櫃上的時鐘。
  「不過,我也不知道那個人究竟在哪裡。況且我認為就算你們真能找到那個人──被當成界外者一劍砍死的可能性也不小。」
  平靜的說話聲讓躁動的雫霎時背脊發涼。恐懼緊抓住她,彷彿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道無底深淵。
  她什麼也說不上來,只是低頭看向自己僵硬的雙手。要在這片寬廣的大陸上抓住那一絲的可能性,自己的雙手未免太過渺小。

      ※

  蕾提希亞再度叮嚀「這些事別傳出去」後,兩人回到了王城內的房間,隔著桌子面對面坐下。兩人的表情同樣凝重,不過從剛才得知的消息內容來看,會這樣恐怕也是人之常情。
  雫泡了茶,將茶杯遞給埃利克並開口說:
  「那些話都是真的嗎……」
  「難以置信。簡直是無稽之談。」
  他輕啜一口茶水,用指頭揉著揪緊的眉心。
  「其實我一開始調查那起事件時,一直懷疑可能有某些尚未發現的定律。所以我從沒想過有定律外的狀況,更別說什麼世界外的敵人了。」
  「就是說嘛。要是有人突然跟我說『這些都是外星人幹的好事』,我也會嚇一大跳。」
  雫的形容讓青年顯露一絲疑惑,但他沒有繼續追究。她撕了一小塊甜點遞給坐在桌上的小鳥梅亞。
  「不過蕾提希亞小姐看起來也不像在說謊啊。」
  「我也這麼認為。所以如果這不是事實,就是連她也一起被騙了吧。」
  「嗚哇,要懷疑到這種地步喔。」
  「當然了。至少我沒見過什麼定律外的力量,所以只能半信半疑。不過……」
  兩人四目相對,表情尷尬。他究竟想說什麼,當然雫也猜得到。
  「不過,我……」
  「對,有妳在。妳就是來自這世界外側的人。」
  「啊哈哈哈哈哈!」
  聽雫發出崩潰般的大笑聲,埃利克伸手按住太陽穴。他會這麼明顯地表現出煩惱的模樣相當稀奇。雖然稀奇,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雫平復情緒後拿出了筆記本。
  「先稍微整理看看吧。首先,我真的是不屬於這世界的存在嗎?」
  「沒想到妳會主動提起。其實我也覺得有些懷疑。」
  「這個嘛,其實我的記憶出了問題,過去一切都是我的妄想,這大概是最能合理解釋的結果吧?」
  「也許合理,但恐怕不是妳的妄想──因為妳的靈魂不同。」
  「啊……」
  聽他這麼一說,雫這才回想起來。
  在坎德拉與禁咒對峙時,自世界最底層現身的負稱呼她為「誤闖世界的異物」、「外來者」。那應該毫無疑問證明了她絕非這個世界的常人,因為負就潛藏在這世界每個角落的下方。
  「原……原來如此。這樣說也有道理。」
  「所以真要懷疑的話,應該從妳之外的問題開始。是不是真的有來自世界外側想干涉這世界的訪客……不過如果真的存在,滿教人反胃的就是了。」
  「我、我不是喔!」
  因為他難得如此露骨地顯露反感並語帶唾棄,雫連忙擺手否認。之前提到是否該利用異世界的技術時,他也持反對態度。實際上更嚴重的干涉如果正在界外者的操控下發生,對他而言更是無法接受吧。
  埃利克表情苦澀地用手圈起他那頭變長幾分的頭髮。
  「雖然聽起來教人不舒服,但如果界外者真的正積極干涉這個世界,也許對妳來說會有益處。」
  「咦?是這樣嗎?」
  「因為界外者能在世界之間自由穿越吧?畢竟能為了做實驗,把咒具送進這個世界啊。利用那機制也許能讓妳回到原本的世界。」
  「啊,是喔。」
  「不過,也有可能被送到他們的世界。」
  「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怎地漸漸覺得想哭了。梅亞不知所措地仰起頭看向無力地趴在桌上的雫。
  埃利克暫時不理會癱在桌上的她,看向自己寫的筆記。
  「總之……如果相信他們剛才那番話,接下來有兩條路。」
  「找出界外者的咒具,或是找出擁有另一把阿卡夏的人?」
  「就是這樣。」
  目前可能跨越世界隔閡的線索就只有這兩條,但是這兩條線索同樣都不知該從何處開始找起。雫抱著頭喃喃自語:
  「暗、暗中摸索……!」
  「妳又在說些聽起來好像未知咒文的話了。先休息一下吧。」
  埃利克拍了拍她的肩膀,站起身。兩人走出房間後,來到王城的外庭院轉換心情。外頭一如往常地炎熱。恢復少女模樣的梅亞抬頭仰望晴朗的藍天。
  「主人,我去幫花圃澆水!」
  「啊,謝謝妳。要小心喔。」
  梅亞使勁揮了揮手跑進庭院。雫目送那總是卯足全力的背影離去,感覺到戶外的熱氣,解開了束起頭髮的頭巾。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四個多月,原本及肩的黑髮留長到差不多蓋過背部一半。雫將頭巾舉高,想重新束起頭髮。
  但這時突然吹起一陣強風,自雫的手中奪走了薄布。隨風飛舞的頭巾飛向樹叢另一頭。數秒後,樹叢後傳來號啕哭聲。
  「嗯?」
  「怎麼了?是小孩子的聲音啊。」
  兩人折起地圖站起身,看向樹叢的另一側。草地上有一名三歲左右的小女孩倒在地上哇哇大哭。看見頭巾正好蓋在揮動四肢掙扎著的女孩臉上,雫連忙一腳跳過樹叢。她為那孩子取下頭巾後,抱起了她。
  「對、對不起喔,是姊姊我不好。」
  雖然這麼道歉,但孩子似乎沒有要停止哭泣的跡象。雫聽著反而越來越響亮的哭聲,傷透腦筋,一隻手伸進口袋摸索。
  不過從口袋找出的只有筆以及尚未使用的空白便條紙。
  雫放下哽咽的女孩,拿一張小便條紙開始折了起來。她的指頭一次又一次折著便條紙,直到完成一隻小小的紙鶴時,女孩停止了哭泣,而且露出充滿好奇的眼神對那紙鶴伸出了手。在旁看著的埃利克敬佩地說:
  「原來妳還能做出這麼有意思的東西啊。這是用紙模仿鳥的造型嗎?」
  「這是紙鶴。這裡沒有鶴嗎?」
  「鶴?我不知道這個名詞。是一種鳥嗎?」
  看來這世界似乎沒有鶴。雫說著「就是一種鳥」,同時在眼神充滿期待的女孩面前坐下。因為雫會折的種類也不多,就改在筆記本上畫圖。
  「話說這世界有斑馬或長頸鹿嗎?」
  「那是什麼?也是鳥的名字?」
  「不是。是有條紋的馬和有斑點的長脖子的動物。」
  「有條紋的馬?真有意思,我也想看看。」
  「就是像這~~樣。」
  雫在馬的圖畫上加上了條紋後,埃利克與女孩兩人都睜圓了眼睛。女孩過了半晌大喊:「貓!」
  「啊~~看起來像是虎斑貓吧?不是喔,這是斑馬。」
  教她這世上不存在的動物真的好嗎?雖然雫一時之間這麼想,但女孩似乎很喜歡她的塗鴉,指著斑馬的圖開心地反覆說著:「貓、貓。」雫忍著笑,又為她畫了一匹沒有條紋的馬,問那女孩:「那這個呢?」女孩的答案同樣是:「貓!」
  雖然原本就猜到大概會有這樣的結果,但目睹錯誤的銘印現象,讓雫忍不住笑了起來。
  「啊哈哈。好可愛喔,你看。」
  「我不懂究竟有什麼好笑的。」
  「單純得很可愛啊。啊~~……對不起喔,這隻才是貓。」
  雫又畫了一隻貓後,女孩看著圖畫問道:「貓?」雫笑著點頭。
  「這隻是馬,這隻是貓。」
  「貓?」
  「這隻是馬,這隻是貓。馬的脖子比較長,對吧?」
  「馬!」
  「沒錯沒錯,很棒喔!」
  雫解除了誤會而感到滿足,伸了個懶腰。
  「是迷路了嗎?王城裡有沒有協尋中心啊?」
  「也不是迷路……應該是王城為了調查疾病而集中在此的孩童。」
  「調查疾病?」
  雫看著在紙上塗鴉的女孩。表面上看起來是沒有任何病狀,難道真的患有某些疾病嗎?回想起來,在慶典上發放甜點的攤位也遇過一位男孩說過:「我妹妹因為生病,正在城裡。」雫神色擔憂地揪緊眉心,埃利克補充說道:
  「之前應該有提過吧?孩童間的流行病,原因不明的疾病。」
  「喔,你是說會引發語言障礙的那種病吧……呃,這孩子也是嗎?」
  「這不是很明顯嗎?」
  埃利克傻眼地說道。雫再度仔細打量女孩。然而女孩圓潤的外表看起來相當健康,說起話來辭不達意也與年齡相符,看不出何處不正常。
  少女開心地一手拿著紙鶴一手拿著動物圖畫,雫與她四目相對。雫微微歪過頭,女孩也模仿她似的歪過頭。
  「那個……真的有哪裡不正常嗎?」
  再怎麼看也看不出個頭緒,雫這麼反問後,只見埃利克微微睜圓了雙眼。兩人就這麼陷入沉默。埃利克端詳著雫臉上的疑惑,露出算得上相當凝重的表情。
  「妳剛才不是為這孩子畫了貓和馬的圖畫嗎?」
  「對啊。雖然畫得有點可愛,不過應該看得出來吧?」
  「嗯。我看起來也是貓和馬,但是這孩子卻指著馬說『貓』。」
  「她剛才是這樣講的沒錯。」
  「不正常吧?」
  「很正常啊。」
  ──到底有什麼不正常,儘管聽了埃利克的說明還是完全搞不懂。
  這麼小的孩子會把貓和馬認錯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該不會埃利克對孩童要求的知識水準很高?如此懷疑的雫看向埃利克,只見他表情認真地陷入沉思。過了好半晌後,他再度向雫詢問:
  「我想妳應該也聽說過,這種流行病是從大陸西部逐漸擴張。發病族群以一歲到三歲的孩童為中心,症狀是語言出現障礙──這孩子就是一個案例。妳應該明白她的障礙吧?」
  雫再度打量女孩,但還是找不出任何異狀。埃利克到底在說些什麼啊?她有些賭氣地反駁道:
  「我看不出來啊。會認錯東西的名字不是很正常嗎?」
  「不正常啊。語言基本上不是與生俱來的嗎?」
  「──咦?」
  好像聽見了無法不當一回事的重大疑點。雫凝視眼前的青年。
  ──與生俱來,意指「天生的本能」。
  確實人的肉體原本就具有以語言溝通的機能,但埃利克指的恐怕不是這個意思。雫感覺到強烈的錯愕,反問道:
  「呃……語言不就是在孩提時代開始學習嗎?你說的與生俱來,難道是指天生就擁有說或聽的能力?」
  「學習?不是啊,基本單字和文法本來就是人的本能的一部分啊。不需要學習,只需要回想而已吧。」
  「咦?嗯?這怎麼可能?」
  ──似乎有某種決定性的出入。
  兩人察覺這一點而震驚不已。雫注視著埃利克,緩緩舉起僵硬的手。
  「呃,我可以先發問嗎?」
  「……請說。」
  「如果這孩子沒有語言障礙,看了剛才的畫會有什麼反應?」
  「看到馬就會說是馬,不會認錯是貓。」
  「不過馬的名字叫『馬』,這件事也是孩子看著大人們的反應才會學到吧?」
  孩童們就是這樣從周遭旁人的反應漸漸學會語言,所以隨著出生與成長的環境不同,母語也會有所不同。就算在這片語言相通的大陸,這應該也相同才對。
  但是雫認知的常識卻因為埃利克的回答而遭到顛覆。他聽了雫的疑問,露出沉重的表情搖了搖頭。
  「不是啊。就算是第一次看到的事物,只要認知到那事物自然就會浮現相對應的名詞,這才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嬰兒不需要人家教他怎麼哭吧?道理是一樣的。」
  雫在這瞬間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
  直到這時她終於明白。她一直沒察覺兩個世界之間的差異,其實扎根在遠比魔法更基本的人類的天生本能上。

  彷彿腳底地面崩塌的錯覺。埃利克的聲音將雫發白的意識拉回現實。他溫柔撫摸著蹲坐在旁的女孩的頭,同時以格外凝重的語氣將問題拋向雫。
  「讓我稍微整理狀況。在妳的世界,語言要透過學習才能學會嗎?」
  「……就是這樣啊,所以有無數種不同的語言。小時候聽著旁人口中說的話,漸漸學會的。」
  「我之前以為那是因為遺傳。」
  回想起來,當初在討論口頭語言是否有分別的時候,埃利克確實問過:「因為遺傳不同,所以聽不懂外國話嗎?」當時雫沒有特別在意埃利克話中的意思,但仔細一想,那確實是個莫名其妙的疑問。
  換言之,在這個世界上其實就連口頭語言都是「正常人與生俱來的知識」。所以儘管這塊大陸如此寬廣,各地的口頭語言沒有分歧,也不會隨著時代變化。
  有點讓人羨慕啊──差點逃避現實的雫回過神來,再度面對眼前的現實。
  「那個,口頭語言全都是與生俱來的知識嗎?比方說,這麼小的孩子也懂什麼是『寂寥』嗎?」
  「不懂啊。那不是基本單字。人類與生俱來的單字,將名詞總加起來大約兩千六百個。除此之外的單字是以基礎單字組合而成。」
  「組合而成的就要靠學習取得?」
  「對。妳那邊沒有基本單字嗎?」
  「基本單字的意思不一樣啊……根本沒有什麼天生就會的單字。」
  原本的世界的基本單字,就只是平常常用的單字罷了,沒有什麼不需學習、與生俱來的單字。雫按著開始發疼的頭,繼續問:
  「既然是與生俱來的知識,假如沒看過單字所指的對象,那會怎樣?假設有個沒見過也沒聽過貓的孩子,同樣天生就知道什麼是貓嗎?」
  「不知道的事物終究還是不知道。天生的知識只包含語言,不是語言所指的對象。所以如果沒認知到對象,單字就不會浮現。也許該說是雖然知道但想不起來吧。對象或是與之同類的事物……比方說繪畫也可以,只要認知到對象就自然會知道那個名詞。」
  換言之,「貓」這個單字是基本單字,儘管人天生就擁有這個單字,但如果在不曉得貓的狀況下成長,也從沒見過貓的話,那單字就會永遠沉睡在人的內在。
  「那如果對沒見過對象物的人說明單字的意思,那又會怎樣?比方說對沒見過貓的小孩子解釋貓的特徵,他也會『喔喔,妳是說貓喔!』這樣回想起名詞嗎?」
  「這得看說明時的精準度,或者說重點在於能不能讓人認知到妳所指的對象。像妳的畫有抓到特徵,就算是沒見過的孩子也能認知到妳畫的是什麼。這種狀況下,小孩子就會回想起那個名詞。但是要用口頭解釋沒見過的東西就有點困難了。比較敏銳的孩子也許還是能將單字與對象連結,但連結得不順利的時候,就只能記住『這個聲音的組合是這個意思』。隨著年齡增長,經驗也會更加豐富,這時就更容易理解意思。」
  「等一下等一下,所有語言學習都是這樣吧!要教小孩『這個單字是這個意思喔』。」
  「不可能。」
  「我才想這樣講!」
  雫終於忍不住大叫。她發現一旁的女孩被她嚇到,連忙擠出笑容,在筆記本的空白頁畫下風格比較寫實的章魚。
  雫先將圖畫給埃利克看,確認埃利克也認得畫中的生物。隨後圖畫展現在一臉期待的女孩面前,但孩子似乎不曉得那畫的是什麼,只是盯著圖畫瞧,一語不發。雫告訴她:「這是章魚喔。」女孩便開心地笑著說:「章魚!」
  雫與埃利克兩人露出尷尬的表情互看一眼。
  「章魚是天生詞彙?」
  「照理來說是。所以這孩子會因此被視作病患。」
  「明明就很正常啊,再健康不過了。」
  雫在手中不停轉著筆,同時因常識的莫大出入而感到落寞。
  另一方面,埃利克雙手抱胸思索著。
  「既然妳那邊的語言只能靠學習取得,那如果沒經過學習會怎樣?」
  「就說不出語言,頂多發出聲音或用動作表達情緒吧。這類的案例也有不少。在古代也曾經做過這類實驗,某個國王想知道世界上最原始的字詞,就命令人在孩子面前絕不說話,就這樣讓孩子長大。」
  「嗯。結果是怎樣?」
  埃利克似乎頗有興趣地靠向她。在這個世界上恐怕根本不會有人想到這種實驗吧。雫苦笑著回答:
  「結果,過了不久孩子說出了某個單字。國王得知結果後,便將之視為最原始的字詞──不過從現代的詮釋來看,字彙不可能天生獲得,一般認為孩子要不是在某處聽聞那個單字,不然就是有誰偷偷教他的,又或者是那單字本身就是那個孩子自己創造的。」
  「創造語言?從零開始?」
  「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在我那邊的世界,語言會隨時代和地點完全不同。」
  對雫而言這才是理所當然。語言是人類創造的,絕不是與生俱來的本能。所以儘管人擁有創造全新語言的能力,也絕不可能有一群人天生就具備共通的語言。
  埃利克聽了雫的說明,眉間的皺紋變得更深了。他毫不客氣地打量著雫全身上下。
  「嗯……妳雖然看起來是人類,該不會其實是不同的種族吧?」
  「嗚哇!這句話超過分的!我想搶先這樣說耶!」
  「明知道過分,妳還是想說嘛。」
  就在兩人擁有的常識互相碰撞到兩敗俱傷時,一名侍女從庭院另一頭小跑步現身。她似乎是來找不知去向的女孩。侍女發現女孩手中抓著紙鶴與圖畫,向兩人低頭致謝,然後帶著她離開。
  雫看著女孩揮手遠去的身影,感到一抹難以釋懷的不安。對雫而言再正常不過的孩子,在這個世界卻被視作病人,受到奇異眼光的注視。雖然有種衝動驅策著她站起身大叫:「她沒生病!」但她強忍住這股情緒,轉身面對埃利克。
  「天生詞彙中除了名詞外,還有其他的嗎?比方說比較抽象的字,或是實際上不存在的東西。」
  「有啊。當然形容詞和動詞都有,也有連接詞和助動詞。」
  「那這些詞彙當中,沒有實際指稱對象的單字或抽象的字眼,要怎麼回想啊?有些字也沒辦法用圖畫表達,就只能一個一個教吧?」
  「嗯~~雖然可以一個一個教,但不用教導也會自然回想起,所以一般都不會這麼特地去教。普遍來說,到三歲時就會取得不妨礙生活的單字,到了十歲就能回想起六成左右的天生詞彙,剩下的就屬於個人差異。」
  「呃……這樣回想起的單字意義真的和現實符合嗎?」
  「符合啊,至少人們生活上感覺不到任何問題。說穿了,與單字連結的終究不是實物,而是與之對應的概念。就算是抽象的詞彙,只要能限定概念的範圍或理解意義,單字就會自動浮現,在這之中沒有指稱對象是否實際存在的問題,相不相信它實際存在也不重要。就像覺得『可愛』自然就會說出『可愛』,就像小孩子覺得痛就會哭,難道不是嗎?」
  「完、完全是兩回事吧!」
  「在我們的常識中沒有不同……啊,對了。莉絲恩不也說過,她一直到最近都沒跟人講過話。不過和她對話起來也很自然吧?需要特地去學的只有讀和寫,也就是文字而已。」
  「對喔,聽你這麼一說……」
  雫回憶起懷裡抱著孩童用教科書的少女。雖然少女自稱才剛開始學字,卻似乎不曾為詞彙的意思而苦惱。那是因為她的內在天生就擁有與「語意」緊密連結的「詞彙」吧?
  法魯薩斯的強烈日照灑落在雫身上,但現在更令人在意的問題太多,雫在大太陽下陷入沉思。回想起之前埃利克講過的話,雫再度問道:
  「可是你之前不是說過嗎?你和我口中的『白』不一定是指同樣的『白』。但是這種單字和意義有出入的可能性,不就和與生俱來的特性矛盾嗎?如果是天生擁有的本能,照理來說不是應該所有人都相同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那本身就是種極端的論點,況且我那時想說的只是每個人口中的單字意義有若干程度的差異。語言是與生俱來,這是大前提。就算是同樣的詞彙,每個人回想時的反應也有差異。不如這樣想,單字本身並沒有精準的定義,而是一個有範圍的概念。」
  埃利克說到這裡,視線轉向雫。
  「況且,雖說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但最好不要太過相信每個人都一樣。比方說妳和我都有視力,但是眼中看見的事物不一定相同吧?」
  「應該沒什麼差別吧?」
  「大概不同。因為我看得見魔力。」
  「……對喔。」
  還有這個因素。兩個世界之間還有魔法這決定性的差異存在。
  所以兩個世界對語言認知的差異同樣可以當作這類問題來接受。
  ──「前提是,現在沒有這種『原因不明的流行病』存在」。
  埃利克凝視著一語不發的雫。她愣愣地回望藍色眼眸逐漸蒙上一抹陰影的過程。不久後,他輕聲嘆息。
  「其實遇見妳之後……或者說,從妳口中得知另一個世界的語言後,我一直在懷疑。」
  「懷疑什麼?」
  「嗯。我在想……與生俱來的語言究竟源自於何處?」
  ──埃利克的想法恐怕遠比他說出口的還要多。話語遲了一些傳到雫那邊,她拾起那些話語,用來看清自己的思考。
  比起青年端正的容貌,雫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傾聽他口中的話語。
  「關於天生詞彙的紀錄,最久遠可追溯到大約一千四百年前『神所賜予』的敘述。話雖如此,比這更古老的紀錄,不光是與語言有關,其他全都佚失了,頂多只剩口語傳承。」
  「喔喔,我記得你說過神話都是這一類。」
  「嗯。天生詞彙有很長一段時間被認為是神給人的恩賜。不過最近的學說主要認為有一個『共通語言階層』,因為那個階層與人的靈魂相連才是天生語言的成因。我記得之前應該和妳大致提過,在解釋負之海的時候。」
  「……我不記得了,不好意思。」
  應該是在坎德拉王城的地下室聽他解釋位階構造時的事,但完全想不起來。大概是當時一時之間發生太多事而沒能記住吧。不過埃利克沒有責怪雫,點頭說道:
  「不過,現在也還沒證明那個階層確實存在,實際上真相如何也還在議論中。語言本身和負同樣,包含在靈魂之內屬於人的組成要素,同時也是基礎之一,這一點在研究者之間算是大致的共識。」
  雫原本就等著埃利克露出破綻並指出其矛盾之處,但這下也只能輕聲嘆息了。一提起靈魂,身為異世界人的她就無法輕易提出意見。況且兩個世界光是構造本身似乎就完全不同。
  「所以說,那個階層中就包含了兩千六百多個單字和文法?」
  「也許數量更在那之上,但目前知道的就這些而已。不過我在和妳相遇的一段時間之前……就在懷疑那真的是天生詞彙的原因嗎?」
  他平靜的質疑聲讓雫有些緊張。
  ──人的思考究竟能擴展至何處?
  試圖打破看似無可顛覆的常識時,在前方等候的究竟是真正的光明抑或是更深的囚牢?她因不知為何湧現的心悸而按住胸口,表面佯裝平靜地問道:
  「為什麼會懷疑?」
  「如果天生詞彙真的源自於人的靈魂,那為什麼會有使人無法回想起天生詞彙的流行病?這種狀況史無前例。天生靈魂受損的人接連出現,在漫長的大陸歷史也是前所未見。」
  「這樣啊……」
  雫實在無法稱剛才那女孩「靈魂受損」,反倒覺得那孩子再正常不過了。但在這世界上,那是沒辦法輕忽的缺陷。
  「所以我想到了一種假設。天生語言並非來自靈魂,而是因為某種遺傳才會代代傳遞。就這角度去想,流行病就不是靈魂的異常,而是遺傳的異常。雖然原因依舊不明,但我認為比起前者更有可能發生。」
  「啊,所以你之前才會問我語言是不是源自遺傳嗎?」
  「對。特別是知道妳的世界有許多種口語語言時,更加懷疑這種可能性。況且那時候沒想過妳那邊居然連天生詞彙都沒有。雖然妳那時回答不是因為遺傳,但畢竟世界的構造也不同,我以為妳那邊應該有其他因素影響。」
  雖然不知真偽,雫在書上讀過能否捲舌似乎與遺傳有關。那也許和語言的發音有若干關係,所以遺傳與語言也不至於毫無關聯。
  不過,關聯恐怕沒有埃利克所想的那麼緊密,更別說透過遺傳繼承語言了。在雫反芻著彷彿天外飛來般突兀的假設時,他繼續說:
  「比方說東方大陸的語言──該處在開拓前究竟使用何種語言,過去的紀錄已經在戰亂中佚失。但是這邊過去的移民大量遷移後,確定大家都使用同樣的語言交談,所以不問人種為何,天生語言確實存在。但另一邊的大陸上,地方口音較重的地區比這邊多……我想那也許是遺傳的影響。」
  「啊~~因為通婚混血而讓語言滲透,但也還有不完全的地區?」
  「對。不過還是有許多問題無法單純以遺傳解釋。就東方大陸的例子來說,在移民從這塊大陸出發後沒多久,這塊大陸也出現了少數至今沒有紀錄的地方口音,但也沒有與東方大陸通婚,雖然有人針對這問題進行研究,至今原因還是不清楚。」
  「嗯~~真是神祕耶。這樣的話,問題應該不在遺傳吧?」
  「無法斷定。況且就算與遺傳有關,也不會是唯一的原因。畢竟有妳在。」
  「我?」
  雫一頭霧水地指著自己的臉。原因不明的冷汗滑過背脊。
  因為優異的構築技術與知識受到認同,一度在魔法大國得到特殊職位的魔法士說到這邊暫且打住,抬頭仰望背後的城堡。確認四周沒有任何人影後,埃利克繼續說:
  「妳有向其他人說明過妳的世界的語言嗎?我想我之前應該有叮嚀過。」
  「啊,我沒有。不過我有把書拿給國王大人和蕾提希亞小姐看過。」
  「嗯。特別是語言的差異最好別說出去,有可能攸關性命。」
  「咦?」
  話題突然轉往未曾預料的方向,令雫睜圓了雙眼。但埃利克以絕非開玩笑的凝重語氣補充說明:
  「那種流行病開始浮上檯面的時期,是在妳來到這世界前一小段時間的事。現在全大陸的人都卯足力氣在尋找原因和治療法,萬一突然有個人跳出來說『在我那邊,這是正常情況』,妳覺得會怎麼樣?」
  「……呃……該不會,我會被當成原因?」
  「恐怕會吧。至少妳是擁有完全不同常識的人,肯定會受到徹底調查。」
  「嗚哇……」
  雫腦海中浮現拉爾斯那惹人厭的笑容。那個國王萬一知道這件事,肯定不會做什麼麻煩的調查,而是會主張「殺掉就曉得了」,然後頭一個跑來宰掉她吧。埃利克大概是猜到臉色發白的她的驚惶,露出凝重的表情說:
  「不過,流行病是我從之前就一直感到好奇而在調查的問題,我會再研究看看。雖然說只要能順利證明與妳無關就好了……但我完全沒自信。」
  「不會,真的很謝謝你。」
  雫無法想像埃利克會為辦不到的事打包票保證,低下頭對他的關心表示誠摯的謝意。
  ──儘管如此,莫名的不安依舊揮之不去又是為什麼?
  雫因不安而左顧右盼時,埃利克站起身像是要為她打氣般伸出手。
  「我想沒必要太過害怕。因為妳的存在也可能成為對抗那病症的手段。」
  「咦?我?為什麼?難道要開幼稚園?」
  在這個不知道如何教導語言的世界,教導孩子們語言就可以了嗎?雫想像著穿上圍裙與孩童們為伍的自己。
  不過埃利克苦笑著修正那個想法。
  「不是。妳究竟是怎麼受惠於天生語言的──如果能知道理由,就能了解該怎麼治好那些孩子。」
  「我?天生語言?」

  ──恐懼湧上心頭。
  心底喊著:不想知道,不可以察覺。
  但又是為什麼?她這麼問。
  因為一旦察覺、一旦被發現,肯定會──

  「咦?什麼受惠?我沒有這種東西啊。我以前算是說話學得比較慢的小孩耶。」
  雫如此說著,也感覺到自己口中的話語只是虛應故事。其實自己無法想起內在已知的事物,不願回憶而背脊發寒。
  埃利克的眼眸浮現擔憂,扶著她站起身的同時輕拍額頭。
  「妳沒發現嗎?我覺得也許會讓妳不安,所以雖然覺得不合理,還是沒有特別點出癥結──我在和妳相遇並與妳旅行的過程中,不得不捨棄天生詞彙是源自靈魂的想法。」
  近在眼前的他不知為何好像離自己很遠。
  彷彿置身孤獨中的焦躁,讓雫的身子不停顫抖。
  「妳的世界中各地的語言都不同吧?而且也沒有天生詞彙,既然如此,用靈魂解釋就說不通。語言確實不是源自於靈魂。」
  不懂什麼叫正常。
  不懂異常的究竟是自己抑或是這個世界。
  雫有種衝動想觸碰他的身體任何一處都好。
  希望他握住自己的手。那恐懼直教人無法忍受。

  拜託別發現。
  不要說出口。
  別把我當成異物。
  忘了這回事。
  別看清真相。
  求求你,別讓我知道。






  「妳確實不受負的影響,靈魂和這世界的人不同。那麼為何──妳和我語言能相通?」

 楼主| 发表于 2019-1-10 19:48 | 显示全部楼层
    13
  
  
  語言相通真是太幸運了。
  如果最起碼的溝通都辦不到,自己到底該怎麼在這陌生的世界邁步前進?
  儘管這個世界充滿了未知,但是共通的語言以及願意傾聽她說話的人們拯救了她。
  那真是萬分幸運──但是,她從沒想過為什麼語言相通。
  理由為何?
  為什麼自己從不覺得不合理?
  
  
  「你、你問為什麼……我、我不知道……」
  「嗯。我起初也沒有『語言不通』這種概念,所以一直沒發現。但是自從聽妳說妳的世界上各地的口語語言都不同時,就覺得不太對勁。然而我過去一直以為妳和我恰巧擁有相同的天生語言,語言才會相通。」
  埃利克凝視著雫,那視線彷彿要看清無法理解的未知事物。
  「但如果妳的語言並非與生俱來,那就說不通了。妳所說的語言會隨著土地與時代而變遷吧?這個世界的文化和歷史和妳那邊全然不同,但是在妳的世界發展出的其中一種語言卻與我們的語言剛好互通,這實在不可能。」
  語言絕不可能真的相同。
  因為他們口中的專有名詞,在雫耳中聽起來是外語的發音。
  雫很早就發現這一點,卻從來沒思考過為何如此。
  「所以我猜想妳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應該以某種形式受到了天生語言的影響吧。妳還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語言能相通的嗎?有沒有什麼徵兆?」
  頭好痛,彷彿有一把鐵鎚在頭顱內側往外猛敲。
  按著頭的雫感到一陣暈眩,埃利克握住她的手臂。他將差點跌倒的雫攬到身旁,看著她額頭冒出的冷汗,表情為之一變。
  「身體狀況好像不太對。到裡面去吧。也許是中暑了。」
  「不會。我、沒事,只是……有一點不舒服。」
  「到裡面去。妳對熱天比較沒抵抗力。沒注意到是我不好。」
  埃利克輕易將她攔腰抱起。平常雫肯定會連忙說「我自己走就好」,但現在四肢都使不上力氣。雫仰賴他的好意,閉上眼睛。
  為什麼會這麼不舒服?好像國小時在朝會中途中暑昏倒的感覺。在那之後,自己只要夏天外出總會格外留意。
  過去在散步時一定會戴上帽子,是從什麼時候拋棄這個習慣的?是姊姊撐著洋傘的背影讓她不禁看得出神的那時候吧?壓低帽沿掩著臉的自己有一股彷彿被全世界拋棄的感受,讓她低著頭走在姊姊的身後。
  那與其說是自卑,更接近孤獨的感受,她從來沒向家人吐露過。
  雫回想起遙遠記憶的同時,用手拭去滴落的汗珠,吐出模糊不清的氣息。她沒有抬頭看向埃利克,就這麼張開乾燥的嘴脣吐出話語。
  「我不記得……走出沙漠,清醒過來的時候,語言已經相通了。」
  「這樣啊。不用太在意,畢竟就結果而言對妳有幫助。」
  兩人走到城堡的陰影處。埃利克讓她躺在不時有微風吹拂過的長椅上。
  「我去拿水來,等我一下。」
  雫想按住開始天旋地轉的意識,孱弱地摀著額頭。就在意識要落入黑暗前,疑問從嘴角滑落。
  「──埃利克,你覺得為什麼……語言會相通?」
  
  只有他察覺。
  那麼大概只有他能抵達真相吧。
  所以雫向他問道。
  
  男人眼神平靜無波,回答她的問題。
  「我猜想自從神話時代結束,這片大陸獲得了讓語言成為與生俱來的某些要素吧。」
  平穩的說話聲,觸碰額頭的溫暖掌心。
  埃利克為思考而停頓半晌後,繼續說:
  
  「……那也許是感染給人類並傳遞語言的〈某種東西〉。」
  
  細緻但不畏懼跨越常識的假設。
  雫聽了他這麼說,放鬆地吐出一口氣。
  閉上眼睛後,在朦朧的意識中夢見了最初的沙漠。
  倒在沙地上的夢。
  昏迷的雫輕聲呼吸時,隱藏在乾燥沙塵之間的〈某種東西〉隨著氣息一點一滴溜進她的肺……在體內深處悄悄堆積成一座小丘──如此虛幻的夢境。
  
      ※
  
  自己大概在短暫數分鐘內失去了意識。
  感覺到觸碰著額頭的冰涼手掌而微微睜開眼睛,聽見魔法的詠唱。
  「埃利克?」
  然而──映入眼簾的是一件鮮豔惹眼的紅袍。
  晚了半拍才理解那意義,雫連忙撐起身子,看向站在眼前的兩人。
  「……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其中一名男性打扮像士兵,是個身材高大、表情冰冷的粗獷男性。
  而另一人──穿著紅袍看不見臉龐的高瘦人影。雫目睹在慶典的街道上瞥見的那件紅袍近在眼前,感覺到全身發涼。從長椅站起身,發現剛才的不舒服已經不知去向。
  「咦,奇怪……?」
  「我看妳八成還得昏個好一段時間,就幫妳治好了。妳的同伴連這點事都辦不到?」
  帶有濃烈譏諷的說話聲。雫看到那個人脫下紅袍的模樣,震驚不已。
  「咦?是男的?」
  兜帽下的臉龐是個挑起眉梢的年輕男魔法士。灰色的瀏海下方,形狀如貓的雙眼透著冰冷的譏諷。他不是在坎德拉遭人目擊的女性禁咒術師。雫因為自己的誤會而愣了半晌。儘管莫名其妙,她還是反射性地就要開口道謝。
  但是那男人看著她,唾棄般說:
  「靠近仔細一看,同樣是個小鬼頭。對這種傢伙施展精神魔法也能失敗,那男人果然無能,就連棋子都算不上。」
  「…………你的意思是……」
  ──果然這個紅袍魔法士就是在背後操縱迪魯蓋伊的犯人。
  雖然和四處散播禁咒的女魔法士並非同一人,但在慶典上瞥見的身影恐怕就是這男人沒錯。雫站起身以視線掃視四周。也許是察覺到雫的戒心,旁邊的男人先說道:
  「建議妳別動歪腦筋。我們不打算傷害妳,只是有事找妳商量。」
  「商量……商量什麼?」
  聽雫如此反問,男魔法士輕哼一聲。
  「很簡單啊,小鬼頭。妳就代替妳搞砸的『遊戲』,好好取悅公主就好。正好有個妳也許能派上用場的工作。」
  「公主?」
  「這國家東邊的鄰國──奇斯庫的王妹殿下,也有人稱她為『妖姬』。」
  很久以前曾聽埃利克提起。大國之一的奇斯庫。那國家有個精明能幹但殘忍無情的王妹。男魔法士對著臉色發白的雫笑道:
  「妳最好期待妳的運氣『差』到公主看得上妳吧。派不上用場就是死路一條。」
  「……你在講什麼?我、我不去……」
  只要爭取時間,埃利克就會回來。就算埃利克趕不上,這裡好歹也是法魯薩斯的王城,有誰經過附近發現這兩人也不奇怪。但男魔法士的臉上浮現明顯的煩躁。
  「愚蠢。妳以為妳有權選擇嗎?」
  「那當然,怎麼可能沒有。」
  「──既然如此,可以憑妳自身的意志選擇跟我們一起走嗎?為了拯救得病的孩子。」
  介入一觸即發的對話的是一名男士兵。雫無法理解對方說的話而反問:
  「得病的孩子……你在說什麼?」
  「現在大陸上流行的語言疾病。在奇斯庫王城裡也有一群患病的孩童。」
  「……那個,不是一種病。」
  率直的意見就這麼脫口而出。聽了雫的反應,高大的士兵點頭。
  「現在只能仰仗認為那不是病的妳了。再過三個月左右,奇斯庫王城會誕生一名身分特殊的孩子。那孩子可說是公主手中的籌碼。但是……如果被認定患病,那孩子就會在暗地裡消失。不過如果有妳的協助,也許就不同了。搞不好妳能符合公主的期待,養育那孩子。」
  「養育……?我……照顧嬰兒?」
  雫從沒照顧過嬰孩。
  儘管心裡想著「我辦不到」,但她還是無法一口回絕。
  在這個健康的孩童被當作病患的世界,真有些孩子會因此被殺害嗎?
  
  只要好好教導就可以了。就這麼簡單。
  光是這樣,孩子們就能學會語言。
  無異於任何人,正常地成長。
  
  「不好意思,現在才報上名號。我是奇斯庫的騎士,名叫法尼特。」
  法尼特以畢恭畢敬的姿態跪下,對僵在原地的雫伸出手。
  「如果妳對這種方法不滿,我願意致歉,但希望妳能好好思考。妳願意代替年幼孩童──與公主對峙嗎?」
  雫以看著異物般的眼神注視著男人的手掌。她明白自己的搖擺不定後,搖頭說道:
  「……我沒辦法馬上回答你。我要和同伴商量,給我一點時間。」
  「愚蠢。為何需要妳同意?」
  男魔法士將指頭對準雫的臉龐,指尖迸射魔法的火花。
  「住手,尼凱。」
  「只是讓她理解當下情況而已。要我將慶典當晚的事情搬到城鎮上演也不是不行,這次可就不只是一條狗的程度了。」
  「你、你這傢伙……!」
  「動作快點。還是妳希望讓妳的屍體在這附近遊蕩?」
  那毫無掩飾的威脅讓雫咬牙切齒。她在腦海中尋找著反駁的言語──但這時她與依然跪在眼前的法尼特四目相對。「為了得病的孩童們」這句話在耳邊迴響。
  這時,雫突然開始回顧旅行至今這半年來的記憶。
  ──自己究竟是為何而來到這個世界?
  「該不會就是與兩個世界的語言差異有關聯」?
  「我……」
  雫低頭凝視著自己的手。
  然後──默默思考自己置身於此的意義。
  
      ※
  
  今天的天氣晴朗炎熱。
  梅亞為花圃澆水並仰望天空。
  雖然人家說在天氣太熱時澆花會讓植物難以消受,不過梅亞是水的魔族,她控制灑出的水,讓水分盡快均勻濡濕土壤。隨後為了不讓土壤的溫度提升太快,使勁地用她的頭巾為花圃搧風。
  梅亞蹲下身子凝視主人愛護的花苗。
  在這座王城似乎得到了日後的線索,大概又要展開旅程了吧。只要能和主人在一起,無論到哪裡每天都很開心,能見到新的景色更教人滿足,如果是不會讓主人遭遇危險的地方就更沒話說了。
  不過這些花苗總讓梅亞放不下心。是不是裝進小盆栽裡帶走比較好呢?
  梅亞想到這裡,突然抬起臉。
  「主人……?」
  剛才就在不遠處的雫的存在感忽然消失了。
  難道是有誰施展了魔法嗎?但在王城內感覺不到那種跡象。
  梅亞握緊了頭巾,思索片刻。
  隨後她轉身跑向晴朗的庭院,打算尋找雫的身影。
 楼主| 发表于 2019-1-10 19:48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承蒙各位讀者平日的照顧,我是古宮。
  非常感謝各位閱讀《Babel》第二集。
  與作為序章的第一集地點不同,這次是以大陸上最大的魔法國家為舞台,雫的奮鬥再度展開了。此外,以語言為主題的本作品背後隱藏的本質也是在這一集開始揭露,希望各位能享受這次的故事!
  
  本書的主角雫上大學過幾個月後就被扔進了異世界,而我當時則是極為尋常地讀完了大學。其實當時課程的內容就成了本作品的基礎。
  故事本身建立在人文學科、西洋古代哲學的基礎上,因此書中提到的某些內容,對這方面有興趣的讀者們也許都很熟悉吧。本書在後面也寫上了參考文獻,希望能讓有興趣的讀者有接觸的機會。雫在故事中讀的書,以及她所提起的古代的語言小故事也都包含在參考文獻內。因為除了文庫本以外都是些大部頭的書籍,我想在比較大型的圖書館應該能找到!
  
  那麼,接下來同樣要獻上感謝。
  責任編輯,平常總是帶給您麻煩,真的很抱歉!非常感謝您!以及參與從書籍製作到送達各位讀者手中這段過程的各界人士,真的非常感謝各位!感謝負責插畫的森沢老師為本書繪製的美麗插畫,總是令我又驚又喜!每次看見都讓我滿心感動!真的很謝謝您!
  此外各位同事、友人與家人,不好意思給大家添麻煩了。這次也感謝大家!
  最後是閱讀本書的各位讀者,真的萬分感謝!心中有數不清的感激!
  
  雫的旅程接下來將轉移到與妖姬歐緹亞的正面對決,但現在還不曉得書籍版大概何時能發行。不過,公布在網站上的網路小說版已經完結。雖然故事有些許出入,希望對本作的謎底感到好奇的讀者能去一探究竟!除此之外還有同樣以這個世界為舞台的其他奇幻故事!
  
  那麼,後會有期!感謝各位!
  
  古宮 九時
 楼主| 发表于 2019-1-10 19:48 | 显示全部楼层
    附錄
  
  
  法魯薩斯王城的辦公室對雫而言幾乎等同於「天敵的巢穴」。
  雫確實敲過門後推開門,才抬起深深低下的頭,就目睹有東西直朝著自己飛來,上半身便使勁向後仰。她轉頭再度看向從臉頰旁邊飛過的物體。
  「那是青蛙……玩具?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
  「為了攻擊突然現身的可疑人物。」
  「哪有什麼突然,我有敲門啊。突襲的人明明是你吧?」
  「不~~是~~啊~~」
  「…………」
  ──為什麼這種人會是一國之君啊?
  國王拉爾斯坐在堆滿文件的辦公桌對面,一隻手撐著臉頰,打了個呵欠。
  今年滿二十七歲的他光看容貌的確相當出眾。除此之外,聽說劍技與政務能力也都高人一等。可惜的是個性令人不敢恭維,抵銷了一切優點。那正負相抵的程度有時讓視他為天敵的雫也不禁惋惜。
  她開始思索人的不可思議,同時將她推來的餐車送進辦公室,也沒回頭撿起掉在走廊上的青蛙玩具,就這麼關上門。
  「對了,國王大人,我帶了點心想給您品嚐。」
  「哦?有什麼企圖?」
  「真要說的話,大概是國王大人的飲食教育吧。」
  雫從餐車上端起盤子。拉爾斯目睹呈現鮮豔橘色的盤中物,轉瞬間一語不發。國王最討厭吃的蔬菜就是紅蘿蔔──將整條紅蘿蔔直接以砂糖燉煮而成的菜色,雫就這麼大方地擱在辦公桌上。甘甜的香味自盤中溢出,王露出不願直視現實的表情。
  不過雫搶先擺出親切的笑容說:
  「請慢用。我有把整條紅蘿蔔徹底燉透,口感鬆軟,入口即化喔。」
  「……妳報復的方式越來越露骨了啊。」
  「才沒這回事,我有好好烹調啊。況且偏食對身體不好喔。只要改掉偏食的壞習慣,也許國王大人的個性也能治好。」
  「就是因為常吃紅蘿蔔,妳才會變成這種個性吧?」
  「沒有沒有,這是國王大人每天磨練的成果喔。來,請趁熱好好品嚐。」
  也許是因為良好的家教,拉爾斯儘管討厭,總是會至少吃上一口。只見他直盯著盤子,苦澀的表情彷彿有人把青蛙砸到他臉上。雫擺著只有雙眼不帶笑意的笑容欣賞著這一幕──不過在數個小時後,一條活生生的蛇掛在她頭頂上時,她還是忍不住放聲慘叫。
 楼主| 发表于 2019-1-10 19:48 | 显示全部楼层
  參考文獻
  柏拉圖《國家(岩波文庫)》(藤沢令夫譯)岩波書店
  柏拉圖《パイドロス(岩波文庫)》(藤沢令夫譯)岩波書店
  希羅多德《歷史(岩波文庫)》(松平千秋譯)岩波書店
  聖奧古斯丁《初期哲學論集2》(奧古斯丁著作集3)
       (茂泉昭男譯)教文館
  聖奧古斯丁《告白(岩波文庫)》(服部英次郎譯)岩波書店
  上智大學中世思想研究所編《中世思想原典集成 14 トマス•アクィナス》平凡社
 楼主| 发表于 2019-1-10 19:48 | 显示全部楼层
占楼备用
发表于 2019-1-11 14:09 | 显示全部楼层
看着真不错,一下子就看完了,谢谢楼主分享
发表于 2019-1-13 11:4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竟然一下子连发两本,楼主厉害啊!大赞!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Archiver|轻之国度

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JS of wanmeiff.com and vcpic.com Please keep this copyright information, respect of, thank you!

  

GMT+8, 2024-5-19 15:16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