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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GAGA文库] [犬村小六]終將墜入愛河的Vivi Lane 3[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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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2 06: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9-1-22 06:13 编辑

  終將墜入愛河的Vivi Lane 3
  ——————————————
  作者:犬村小六
  插畫:岩崎美奈子
  譯者:陳柏安
  圖源:流哲不哼太
  掃圖:風
  錄入:kid
  修圖:很懶得修圖的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從烏奇奧勒暴動後經過三年,盧卡與傑彌尼一夥人組成的獨立混合軍團在神聖黎維諾瓦帝國內聲名遠播。盧卡所創造出的新戰術於三次「德爾.多勒姆戰役」中發威,甚至使帝國軍總司令弗拉德廉皇太子破例准許盧卡參加作戰會議。然而另一方面,同樣繼承皇帝血脈的傑彌尼卻暗中展開抹除皇太子的計劃。盧卡因而被捲入這場皇位繼承間的紛紛擾擾……由魅力十足的角色們交織出的磅礡軍事戰記,且見戀情與會戰持續加速增溫!!


  作者簡介
  犬村小六
  努力維持四個月出一集的步調。


  畫師簡介
  岩崎美奈子
  出身於新潟縣的插畫家。
  最近新買了台飲水機。
  http://me33.blog129.fc2.com/




  CONTENTS
  一章 命題
  二章 演算
  三章 最佳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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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06:07 | 显示全部楼层
  【前情提要】


  原本被旅行藝人團當奴隸使喚的盧卡•巴路克在某一天碰上伊甸飛行船團事故,與一名從天而降,不可思議的少女希爾菲相遇。受突來的預感使然,盧卡逃離了旅行藝人團,帶著希爾菲來到貧民街一同生活。然而三年後,本來身體就虛弱的希爾菲卻不幸凍死街頭。「去找出ViVi Lane吧。」——盧卡於是懷著希爾菲的遺願,展開旅程。
  五年後,成長為十七歲的盧卡當上傭兵,走遍大小戰場。時值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他偶然被加門帝亞王國公主法妮雅相中進入親衛軍團,並和昔日好友天才駕駛弭茲奇進駐到堤拉諾勒慈善同盟的聖都卡羅維瓦利。
  同一時刻,航行於聖都上空的飛行戰艦巴巴羅薩內,人造人雅思緹•艾爾哈特藉由魔法師安娜塔希亞之手甦醒過來。雅思緹搭乘著最強機兵「米迦勒」降落聖都,強襲並摧毀了總司令部。不過最終,雅思緹遭米迦勒命令「去把Vivi Lane帶來」,被強制彈射出機體外。
  盧卡和弭茲奇救出公主法妮雅,回收了雅思緹後離開聖都。四人原本打算逃回加門帝亞王國,卻在沿途追兵追趕下被迫分散,最後只剩盧卡和公主法妮雅兩人嘗試從敵軍陣中殺出重圍。接連跨越阻擋於眼前的困難,使得兩人於不知不覺間萌生深刻情誼。
  盧卡憑藉著過人的機智與勇氣,順利促使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拿下勝利,並平安送公主回國。結果竟因為平民出身遭到王侯貴族排斥,被迫離開親衛軍團,和雅思緹一同踏上浪跡天涯之旅。
  於要塞都市烏奇奧勒與老友傑彌尼重逢的盧卡,在他的陰謀下被拱成暴動的主謀,並因此和率領軍團前來鎮壓暴動的公主法妮雅再度碰面。為了避免透過武力解決,法妮雅與盧卡靠著彼此間的默契傳達意圖,成功促成烏奇奧勒無血開城。唯一的代價就是盧卡的一條命……
  行刑前一晚,法妮雅私下造訪盧卡被關進的監獄表示要放走他,並拜託他總有一天要在王國內引發革命。盧卡稍作猶豫後察覺到法妮雅的覺悟,和她立下約定。
  「總有一天會在這個國家引起革命。為了再見妳一面。」
  和夥伴們一同逃出烏奇奧勒的盧卡決定靠著傑彌尼的人脈,逃往神聖黎維諾瓦帝國。另一方面,與盧卡交換誓約之吻時遭敵對大貴族撞見的法妮雅,也淪落至相當艱辛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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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06:09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章 命題


  一陣初春的強風,如同在玩弄著紙人偶般戲耍著高高飄上半空的人影。
  每當索瑪引擎高聲咆嘯,便能看到手腳往不可能角度彎曲的人影被拋上空中,遭強風把玩一陣後,才重重摔回德爾•多勒姆軍三千名士兵的人海中。
  劈開軍服的人海,對敵軍部隊又踹又拋的是一台雪白機兵。
  既不帶隨伴步兵,也不拿武器,隻身闖入敵陣。照理來說通常會馬上遭敵軍步兵攀上機身限制行動,這台機兵卻能夠於敵陣的正中央肆意奔馳。
  德爾•多勒姆軍步兵軍團長貝尼爾巴中校試圖重整隊形而放聲怒吼,但那隻高高抬起的鋼鐵巨腿卻快得根本阻止不了。即便士兵們想包圍上去,仍被踢飛到空中任風玩弄。無論貝尼爾巴再怎麼怒吼,軍團依然沒能重整態勢。
  直到兩分鐘前,貝尼爾巴所率領的步兵軍團還維持著井然有序的陣形,為了延伸四萬五千名德爾•多勒姆軍的右翼持續行軍。
  沒想到平原斜面的另一頭竟突然間飛來砲彈雨。看樣子如今在亞塞吾斯平原上對峙的敵人——為數三萬八千的黎維諾瓦帝國軍也打算延伸側翼,派出了軍團吧。正當中校確保完周遭的安全,打算轉換至戰鬥陣形的那一刻,這台雪白機兵冷不防衝過來,單槍匹馬闖入步兵陣中。機兵上的模版上印著象徵黎維諾瓦帝國軍的白龍。
  「冷靜!!快破壞膝蓋部位!!」
  貝尼爾巴的命令經由上士傳到中士。然而,敵軍竟不怕砲彈打中己方機兵,仍持續狂轟猛炸。看樣子使用的只是輕型散彈砲,就算命中機兵也只是讓散彈噴濺傷害周遭士兵,不會對機兵產生影響。
  「該死!竟幹這種卑鄙勾當……!!」
  氣得臉紅脖子粗的貝尼爾巴憤憤瞪向斜面後方。恐怕敵方不知躲在何處的偵查兵正靠著手勢打暗號等方法誘導砲擊方向吧,明明不見砲手蹤影,砲擊卻十分準確。
  ——難不成這群傢伙就是傳聞中的「那個」?
  貝尼爾巴腦內掠過不祥預感。於帝國軍從兩年前展開的荒蕪狂野侵略作戰「德爾•多勒姆戰役」中接連立功的「惡魔軍團」——無論是奔馳的機兵或異常精準的砲擊,不都正是傳聞中提到的「傑彌尼軍團」的特徵嗎?
  既然如此,接下來會出現的就是——
  此時砲擊戛然而止,使不吉的預感急遽攀升。
  「別亂了陣腳!!」
  一喝斥我軍注意的下一秒,敵軍騎兵突然現身於地脊另一側。
  成四列縱隊的突擊隊形,象徵帝國軍的純白裝備。騎兵宛如化為銀白閃電,無情撕裂德爾•多勒姆軍的步兵陣。
  只見以人群構成的浪花再度四濺,機兵轟出的空隙更被騎兵越擴越大。當貝尼爾巴體悟這場混亂已一發不可收拾,正打算鳴金收兵時,卻目睹了騎兵們移動到阻擋退路的位置。
  「可恨的惡魔……」
  就在他低語的瞬間,平原斜面的稜線傳來雄吼。約莫千名身著純白裝備的帝國軍步兵化為高聳巨浪,挾著刺眼軍刀亮光發動突擊。
  運用砲擊對敵陣狂轟猛炸,同時靠機兵製造空隙,接著命騎兵擴大空隙,最後讓步兵趁隙而入滲透敵陣。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運用四兵種配合出的戰術。
  貝尼爾巴感受到自己將命喪於此。
  他放棄平息自軍的混亂,主動拔出劍來,狠狠瞪視衝下斜面的白色步兵群。
  就在此時——他發現帝國步兵後方的稜線上浮現兩道身著疑似將領的軍服,騎在馬背上的人影。
  有別於穿著純白軍服騎在白馬上的一人,身旁騎在黑馬上的另一人明明也是帝國軍,卻穿著一身黑軍服搭配黑披風。
  白與黑。
  肯定是軍團長傑彌尼與其副官盧卡•巴路克不會錯。
  帝國領內自是不必多提,如今已連荒蕪狂野上都無人不知其名的兩道騎影,正是貝尼爾巴眼中映照出的最後景象。
  刺進胸膛的軍刀與染紅蒼天的鮮血掩蓋了眼前的傑彌尼和盧卡。雄吼聲逐漸淡去,往地面仰倒的貝尼爾巴雙眸中,已再也映照不出天空。

  「真是個好彩頭呢。」
  喃喃自語的傑彌尼駕著白馬穿越壞滅的敵陣痕跡。隨處倒臥在地上的屍體超過九成都是身著咖啡色軍服的德爾•多勒姆軍。
  「雖然是老掉牙了,但弭茲奇真的有夠可怕耶。」
  一旁握著黑馬韁繩的盧卡傻眼地往弭茲奇駕駛的艾克力耶型機兵望去。剛才這場戰鬥幾乎可說全多虧了弭茲奇才贏得勝利。
  「往山丘上去吧。」
  在傑彌尼催促下,盧卡往附近一座高約五十公尺的山丘而去。正是為了得到這座山丘,兩人才會戰鬥並拿下勝利。在這座山丘上將美景盡收眼底,是屬於勝方的特權。
  「嗯,事情變得可有趣啦。」
  傑彌尼用望遠鏡眺望起遠方的戰況,盧卡則慢了半拍才來到身旁。
  「哦?這下不賴呀。」
  「剛才擊敗的部隊似乎是敵軍右翼的前端呢。」
  盧卡和傑彌尼所在的這座山丘,正座落在能從側面眺望敵軍全貌的位置。
  位於被灰霧籠罩的平原起伏另一頭,德爾•多勒姆野戰部隊的側腹部可說門戶洞開。被分成大約二十來個的兵團在翠綠平原上描繪出幾何圖形,有的兵團往前邁進,有的兵團靜止不動,途中不時能看到砲彈落地後激起塵土的景象。
  前線的黎維諾瓦帝國軍主力部隊早已展開交戰。兩軍都如同鳳凰展翅般大幅往橫向擴張部隊,只有正中央互相衝突。
  「我們快行動吧。只要這樣前進,就能繞到敵軍右翼後方。」
  「哼哼~」傑彌尼不懷好意地賊笑,說道:
  「這下又能大賺一筆恩寵金了呢。」
  盧卡一聽,嘴角跟著鬆懈。
  「是啊,馬匹、貨車和砲彈都有著落了。」
  「出發吧,為了我們的財富與榮譽。」
  傑彌尼一聲令下,傑彌尼軍團便井然有序擺出行軍陣形,朝著敵軍背後勇往直前邁進。盧卡也指示自己麾下的野戰砲部隊繞過山丘,以最短路徑跟上軍團。只要側翼包夾戰術順利,會戰或許能在今天以內分出勝負……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二年,三月二十五日,荒蕪狂野•亞塞吾斯近郊——

  自從盧卡與雅思緹被捲入烏奇奧勒暴動,在險些遭到處決的千鈞一髮之際成功和傑彌尼一同逃出加門帝亞王國後,至今已過了將近三年。
  在那之後——
  盧卡一行人即便遭受王國軍追趕,仍成功趁著夜黑風高渡過包爾河,進入傑諾比亞都市連盟。傑彌尼透過交情匪淺的商人居中牽線,順利和神聖黎維諾瓦帝國的大貴族加布里爾•梅克洛瓦伯爵接觸。說巧不巧,時值一七八九年十二月,導入近代軍事制度的德爾•多勒姆王國軍於荒蕪狂野一帶威脅著黎維諾瓦帝國東方邊境。皇帝亞黎維安四世於是企圖發動「德爾•多勒姆戰役」,下令貴族與諸侯們動員兵力。
  在黎維諾瓦帝國中,持有爵位的貴族通常擁有自費召集來的「軍團」,進入戰爭時期便會主動率領軍團參與這類的戰役。「帝國軍」的實情說穿了,就是由貴族諸侯擁有的軍團加上皇帝的親衛軍團拼湊起來的。然而,當中也有不太願意主動參與激烈戰役,或甚至根本沒錢養軍團而捨棄兵力的貴族存在。而這樣的貴族們最終選擇將軍事力交由外包,也就是傭兵部隊來解決。
  盧卡不曉得傑彌尼拜見加布里爾伯爵時的詳細狀況如何,傑彌尼也不願告訴他。然而,加布里爾伯爵對於只見過一面的傑彌尼相當賞識,甚至替他籌備招募軍隊必須的經費。傑彌尼在加布里爾伯爵的領地管理人協助下,於領內的城鎮鄉村徵召了將近八百名身強體健的年輕男子,並在短時間內對這群新兵嚴加訓練。到了一七九〇年三月,傑彌尼便以加布里爾伯爵代理人的身分當上軍團長,參與「第一次德爾•多勒姆戰役」。
  第三十二獨立混合軍團。
  這便是傑彌尼率領的軍團在帝國軍的正式名稱。
  只不過,當長達半年的第一次德爾•多勒姆戰役以諾瓦洛庫要塞包圍戰的撤退劃下句點時,帝國居民已用掌聲熱烈歡迎,並改用「傑彌尼軍團」來稱呼這支軍團了。
  儘管傑彌尼軍團總是衝在最前線,卻一次都不曾潰敗。多次碰上兵力占大幅優勢的敵人,被包圍了一次又一次,甚至與主力部隊失去聯繫,仍發揮了不屈不撓的毅力撐過敵軍的猛攻,等到我方援軍抵達後絕地反攻。
  步兵、騎兵、砲兵、然後是機兵。這四種構成傑彌尼軍團的兵種規模雖小,卻人人都是精兵。步兵隊長葛布、騎兵隊長梅比爾、砲兵隊長盧卡、機兵隊長弭茲奇。四名隊長即便在行軍中也不疏於鍛鍊,持續提升著士兵的精度與團結力。
  在總人數只有一千左右的軍團中參雜步、騎、砲、機四兵種可說是異例。通常都會用步兵軍團、騎兵軍團、砲兵軍團……等等按照兵種組成的軍團,連演習都分兵種舉行。盧卡卻反倒利用了小規模部隊混合在一起的因素,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實行了四兵種共同演習。
  結果就是,一旦參加戰鬥,四兵種彷彿合為一隻生物般動靜自如,徹底壓制敵軍。
  相較於敵軍的砲兵,經過最大程度的輕量化來提升機動性的砲兵通常都能搶到有利位置,得以專注在計算彈道上,利用精準砲擊鎮壓敵軍火力。在砲兵的支援下,機兵闖入敵陣製造混亂,接著在騎兵發動襲擊的同時停止砲火支援,最後讓步兵來收尾。用口頭講講聽來簡單,事實上光靠一個軍團完成這一連串的流程實在非比尋常。「惡魔軍團」這個外號眨眼間便傳遍了全德爾•多勒姆軍中。
  然而總是打頭陣的傑彌尼軍團,時常突然間遭遇敵軍偵察部隊,運氣差時甚至不得不在被總數五倍以上的敵軍包圍下展開交戰。每當碰上如此走投無路的空前危機,多次救軍團逃出生天的正是雅思緹。
  被投入到絕對輸不得的區域戰場上,化為奔雷驅散敵軍的伊甸尖端兵器(Ark),雅思緹•艾爾哈特藉由這第一次德爾•多勒姆戰役於帝國內聲名大噪。美得令人誤認成天使的外貌,加上能以一擋千,媲美古代英雄豪傑的強大戰力,甚至莫名具有天籟般的歌喉。雅思緹因而被從軍作家取了「戰場天使」的綽號,再加上各家報社為求提升士氣大肆渲染,使她搖身一變成了帝國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風雲人物。
  在第一次德爾•多勒姆戰役結束後,傑彌尼軍團進駐到占領地區昆葛勒托過冬。聽聞傑彌尼軍團的評價,許多沒有未來的貴族次子與三子、懷抱雄心壯志逃出農村的年輕人紛紛聚集到昆葛勒托。盧卡一夥人對這些志願兵們精挑細選,篩出前途有望者加入軍團後,又安排了嚴格訓練。
  隔年春天,爆發了第二次德爾•多勒姆戰役。
  傑彌尼軍團再次成為帝國軍前鋒投身嚴酷戰鬥。即便付出了大量犧牲,最後仍立下了攻陷自由都市亞塞吾斯的彪炳戰功。不過也由於損耗實在過巨,沒辦法參與接下來的戰役,帝國軍終究沒能攻下德爾•多勒姆軍重要據點之一的諾瓦洛庫要塞,第二次德爾多勒姆戰役就這樣落幕了。
  傑彌尼軍團直接駐紮在亞塞吾斯,將軍團士兵擴充至一千八百人。就這樣,過了一年的一七九二年三月,迎來了第三次德爾•多勒姆戰役的首次出陣,後世俗稱的「亞塞吾斯會戰」——一場三萬八千帝國軍與四萬五千德爾•多勒姆軍於亞塞吾斯平原上對峙的戰役。

  「喂喂喂,看來我們又能立下輝煌戰功了啊。」
  當前,繞到敵軍右翼後方的傑彌尼軍團維持破竹之勢朝敵軍中央衝刺。正因為徹底追求砲兵輕量化,傑彌尼軍團才得以發揮此等機動性。面對一副洋洋得意的盧卡,傑彌尼回答:
  「司令部的高官們都還沒察覺到呢。真希望他們能機靈點啊。」
  看樣子因為傑彌尼軍團的行動太過迅速,帝國軍總司令部還沒發現他們已繞到敵軍後方,戰線仍無變化。敵軍則已發現傑彌尼軍團的存在,連忙派一部分兵團往這邊來。
  「要來啦,再撐一會吧。」
  能看見原本位於敵軍右翼的軍團掉頭往這邊前進。盧卡見狀興奮舔舌,準備迎接進一步的交戰。
  雖然假如總司令部能早點察覺,就能避免不必要的犧牲……
  「拜託你喔普拉頓,別光顧著拍皇太子馬屁,好好看這裡啊。」
  對著恐怕正大搖大擺鎮坐於從這裡目視不到,位在遙遠三公里外的司令部中那位八面玲瓏的參謀長,盧卡語帶諷刺地呼喚。



  神聖黎維諾瓦帝國軍中央,一座略高山丘的半山腰處,有群身著格外豪華的純白軍服的人影。幾乎每個人都是配戴浮誇羽毛裝飾,以滾邊金繡及為數眾多的勳章來炫耀自己的老齡高階將領。然而在這群人中央有位騎著白馬,全身散發出神聖光輝的高挺青年注視著眼前的戰鬥。
  「無論是什麼樣的舞台戲劇,都比不上這場鬧劇呢。」
  隔著煙塵欣賞著不絕於耳的砲聲、槍響、馬鳴與吶喊,青年竟不以為然地淡淡說道。
  「龐大的時間、金錢、勞力和生命。此時此刻,一切都被壓縮投入此地,遭到浪費。著實愚蠢得動人,看幾次都不會膩。」
  並非指責、諷刺或自嘲,青年不過是一五一十將心中所想化為言語罷了。
  一身白皙剔透到令人懷疑曾否曬過太陽的肌膚,宛如陽光灑落的金髮,一對純淨透澈的冰藍色雙眸,身著一襲由純金裝飾與鑲邊點綴出的純白將領服,精雕細琢到無懈可擊的青年——具有神聖黎維諾瓦帝國第一皇位繼承權的弗拉德廉皇太子泰然自若望向砲火與硝煙之中,面不改色看著敵我雙方士兵逐漸死於槍林彈雨下的情景。既不算享受,也不感興奮,但倒也不覺無聊。
  不過是在這個當下,存在於此地。
  沒有其它更深的含義。
  然而光是騎在馬鞍上,與生倶來的威嚴彷彿就有了質量,清澄神聖氣息形成一道輪廓,從皇太子身上浮現。



  「欣賞這種大規模破壞行動時,余總是感受到一股莫名的興奮。恐怕人類無法放棄戰爭的理由當中,肯定包含著這股興奮吧。算不算可悲呢,人類原本就是種同時具備破壞與慈悲的存在。若不去正視冀望破壞背後原有的性質,想必會誤判了戰爭的本質。」
  對於皇太子這番哲學的獨白,一名站在身旁的老將普拉頓•可諾洛夫元帥應聲:
  「不愧是殿下。首次上陣便能看穿這點,屬下深感佩服。」
  對於這句再明顯不過的奉承,弗拉德廉皇太子連頭都不點一下,續道:
  「看似原始且無秩序,實際上卻內含幾何學的圖樣。野蠻、理性、殘忍及文化性的洗鍊……若將這個戰場視為人類一切性質的具體與顯著化,欣賞起來的目的又截然不同了。」
  「不愧是殿下,提出問題點時充滿詩情畫意,同時又不失精準。」
  「不過,這齣鬧劇即將落幕了呢,真短暫啊。」
  聽到弗拉德廉說得一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普拉頓猶豫起該怎麼回答。畢竟會戰才剛剛開始,勢必還得在此地纏鬥七、八小時,到底怎麼看才會得出「即將落幕」的答案?
  「如您所言,現在的決戰已不像遠古征戰,只需一天便能分出雌雄。」
  當普拉頓勉強擠出無傷大雅的回應,皇太子突然指向遙遠彼方。
  「敵陣將從該處開始瓦解吧。」
  「……?」
  皇太子所指的是相當於敵德爾•多勒姆野戰部隊右翼的方向。普拉頓凝神望去,雖遭地勢起伏遮住,仍能看到數個身著棕色軍服的敵兵團交錯,維持著厚實的陣容。
  「不愧是殿下,一眼就看出敵陣重要部位,屬下深感佩服。倘若敵我兩軍相衝,敵軍確有可能從該處逐漸瓦解。」
  小心篩選字句,將皇太子的指摘四兩撥千斤。然而今天首次踏上戰場的皇太子依然注視著遠方的右翼,以毫無抑揚頓挫的語調說:
  「那邊的敵兵正感到畏懼。」
  「……?」
  「陣形的確維持著,只不過能從隊列的狹縫間看到淺紫霧氣竄上,定是人類的恐懼投射在空間中的象徵。從此處雖看不見,霧氣另一頭肯定發生狀況了。」
  即使不是什麼新鮮事了,但每次要應付這個自以為哲學家的瘋子實在累人。應付這個皇太子甚至比指揮作戰更疲憊。話雖如此,即便他是個再怎麼特異獨行的人,仍貴為東方軍——正式名稱為黎維諾瓦帝國荒蕪狂野方面軍——總司令官。要是不謹慎處理的話,甚至可能危及地位。普拉頓將這番難言之隱藏進眼角皺紋,再度思考起回話的用字遣詞。
  「不愧是殿下,連人眼不可視之物都逃不過您的慧眼。相信不出三小時,敵方的恐懼便會擴散至全軍,屆時勝機定將顯而易見。」
  「汝在說什麼啊?」
  我才想問你吶蠢皇子——普拉頓吞下這句話,恭順垂下頭來,等待弗拉德廉接話。
  「汝自己用望遠鏡看看。遠方揚起沙塵,敵兵正是為了那陣沙塵亂了陣腳啊。」
  弗拉德廉指向敵軍右翼的更後方。然而他本人並沒拿著望遠鏡,只靠肉眼注視遠方。普拉頓也只能無奈舉起自己的望遠鏡到右眼前,往皇太子指的方位看去。
  的確,平原地勢起伏的另一側,也就是敵軍右翼後方正揚起沙塵沒錯。要說是敵方兵團的移動未免太過詭異,畢竟若打算伸展側翼陣形,應會朝前方移動才對。不過眼前所見的沙塵是往右翼最源頭,也就是敵軍中央直線移動……
  該不會?
  「是我軍……?」
  不過自開戰後還不到一小時。能在如此短時間內闖入敵陣且繞到背後,兼具火力與機動性的兵團,我軍中根本……
  ——有啊。
  「傑彌尼軍團……!」
  明明是支為數僅僅一千八百的傭兵部隊,卻在第一、第二次德爾•多勒姆戰役立下輝煌戰功的「奇蹟軍團」。如雷貫耳之名豈止黎維諾瓦帝國,甚至響遍荒蕪狂野全境。
  「那就是傑彌尼軍團嗎?原來如此,那陣沙塵中的確散發出非比尋常的光彩。所以說,那樣的單獨行動是吉?是凶?」
  「……是求之不得的絕佳機動戰術。想必敵陣將從右翼開始瓦解吧……」
  後背遇襲的敵軍右翼兵團已緩緩掉頭,在敵中央後方待命的預備部隊也連忙前去支援右翼。如此一來不只左翼這邊便有機可趁,中央守備也變得薄弱。
  形同迎來賽末點。
  普拉頓指向戰線中央稍稍偏右,一處由堡壘保護著的野戰砲陣地,開口說明:
  「如今防禦最薄弱,但也最重要的便是該處。一旦能奪下那裡,敵軍將被活活切成兩半,屆時我軍只需採取各個擊破,不需多久便能奪下勝利。」
  「唔,真掃興吶。」
  弗拉德廉一副超然自若的撲克臉實在讓普拉頓不悅。即使初次上陣就看到這種會戰,也不難理解他只有如此感想,但照常理來說根本不可能這麼順利。得先靠著步兵們在劇烈砲火下比拼毅力,運用佯攻戰術欺騙敵軍,大量士兵發揮捨我其誰的精神一點一滴壓制戰線確保據點,與敵軍司令官大玩心理戰後,才終於能讓賽末點於戰場上現形。相較之下,開戰後只花一小時便繞到敵軍後方的傑彌尼軍團可謂異類。
  「一切多虧了殿下的威風。正因為有您坐鎮,士兵們才會奮勇高亢,進而拿下本次的完全勝利。」
  邊不停拍馬屁的同時,普拉頓不忘派出傳令官告訴砲兵軍團該瞄準的目標,下令附近的步兵、騎兵軍團往關鍵位置進軍。甚至連待命的預備部隊都全體動員,軍儀隊的戰歌聲於戰場上迴響。
  「傑彌尼是個怎麼樣的男人?」
  明明眼看會戰就要迎來最終局面,弗拉德廉的視線卻依然不離遠方漫漫沙塵,沒來由地問起這一點。
  「由於其為傭兵,屬下不清楚詳細背景。不過這男人知悉禮節,頗有軍才,或許原為貴族出身。」
  「余要親眼見見他。」
  「悉聽尊便。」
  普拉頓恭恭敬敬垂下頭,然而內心卻不是滋味。即便立下再多戰功,傑彌尼仍是個連爵位都沒有的外來人。突然賞賜至今為止連參與作戰會議都不被允許的傭兵之流覲見的榮譽,是不是有點過火了?
  「樣式開始崩壞了。多麼脆弱又飄渺無常啊。」
  弗拉德廉眺望著敵軍右翼,輕聲喃喃自語。如同皇太子所言,剛才為止都還井然有序的敵軍右翼隊列遭受來自前後的夾擊,宛如砂堡般崩落解體。
  「這就是所謂的崩壞之美嗎?的確既殘酷又美麗呢。」
  黎維諾瓦帝國的繼承人一反說出的話,只面無表情,超然自若地不停注視著敵軍潰敗,並說出只有他本人能理解的感想:
  「那陣霧氣究竟是發自傑彌尼,還是其他物體?濃郁火熱到前所未見呢。」
  弗拉德廉就這樣注視著遠方好一會,低語道:
  「與其說霧氣,應該算霸氣,實在驚人呀。真想瞧瞧主人到底是誰。」



  傭兵沒有未來。
  不過掌握著當下。
  原本只是群無家無財亦無依靠,一無所有之人聚成的群體,要說是對自己的性命自暴自棄也行。薪水通常是領到當天便花個精光,身上擁有的只剩欠從軍商人的債務。沒有未來的概念,不知希望為何物,只求醉生夢死活在當下。
  對傭兵而言,「戰死」不過是件從痛苦的人生中獲得解放,回到「樂園(瓦爾哈拉)」的喜事。戰鬥結束後,死者將統一被埋進土中,由從軍神父獻上禱告,就此劃下句點。這點傑彌尼軍團一樣不變,不過在全軍團成員的希望下,會依照特別慣例以「歌」來替戰死者餞別。
  此時此刻——
  滿天星斗灑落平原的露營地中,雅思緹正站在由木箱堆積成的臨時舞台上唱著歌。
  月明、星光與篝火便是照明。隨著演奏提琴,魯特琴與口琴的軍團成員,身著白色軍服的雅思緹心中思念亡者,引吭高歌。
  軍團成員各自在舞台前對飲聽歌。每當響起既悲傷又高亢透徹的歌聲,彷彿回到瓦爾哈拉的朋友面容均浮現於星空中,使得粗魯狂野的團員們都忍不住感到哀傷。
  戰友們的遺骸藉由被徵召而來的村人之手埋葬。別說像樣的葬禮,甚至連想獻點花的墓碑都不存在,唯有雅思緹的歌聲是對同僚們的追悼。
  傭兵沒有未來,亦沒有過去。那些死去的傭兵對同僚們只有一個要求——希望別忘記我的事,如此而已。
  只有頭一首會是悲傷曲調。
  第一曲奏完後,提琴輕快的演奏聲便會揮去陰沉氣氛,奏起舞蹈歌曲。雅思緹也會跟著眉開眼笑,蘊含適度泛音的聲音跟著翱翔,直竄天際而上。軍團兵們個個交杯言歡,與帶來的村莊女孩們跳起舞來,時而自豪今日會戰的成果,時而挖苦同事,讚頌起自己活著的當下。
  戰役對商人而言同為大發一筆的機會,因此一般來說軍隊後方都會跟著民間的貨車隊列,提供士兵們酒、食物、軍需品及生活必需品。尤其功績顯赫的傑彌尼軍團在商人間更是大受歡迎,也不管有時道路阻塞,總會有約莫三千人的隨隊商人與一般平民排出人龍尾隨在後。
  傭兵花錢如流水,也不見有人會存什麼錢。每週一發薪的同一時刻就花得一乾二淨,因此發薪日當天的傑彌尼軍團後方總熱鬧得跟在辦祭典一樣,當中又以今日這類大勝仗後最為熱絡。
  到昨天為止都還空無一人的平原露營地,此刻竟出現了一座小城鎮。不只有數十間飄散出烤肉與蔬菜香氣的攤販,更開起了賭場,架著大篝火的舞台前方擠滿人潮,音樂聲不絕於耳。
  唱完歌的雅思緹在聽眾的劇烈歡呼中走下台,開始和負責演奏魯特琴的盧卡逛起攤販,盡情飽餐了一頓。邊與擦身而過的軍團成員們或熟識的商人、常光顧的攤販老闆娘打屁聊天,雅思緹單手拿著香草燻雞麵包仰望星空。
  「真開心耶~不只有好多食物,大家又好親切,總覺得好幸福喔~」
  單手拿著羊肉串的盧卡,則在一旁望著飲酒作樂的群眾。
  「那是只限戰況順利的時候。一旦打了敗仗,商人眨眼間會通通跑光喔。現在之所以跟著我們走,全因為我們有生意做喔。」
  「你老愛說喪氣話耶。一直贏下去不就好了?再說我們到現在也沒輸過啊。」
  「不可能永遠贏下去好嗎。然後就算傑彌尼軍團取勝,但其他軍團輸了的話也沒用啊。要是習慣了現在這種氣氛,以後受苦的是妳自己啊。」
  「你有夠愛碎碎念耶~看你最近皺紋越來越多,馬上就會變成老公公了喔?」
  雅思緹一把臉湊近,盧卡的表情不耐煩地扭曲。自從逃出加門帝亞帝國後約三年,當上傑彌尼軍團的副團長則約兩年,曾幾何時竟已成為率領部下的立場,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隨心所欲了。
  「吵死了給我閉嘴啦蠢女人。妳以為我喜歡擺臭臉喔?想到一打敗仗什麼都會沒了,我能不擺臭臉嗎?」
  其實如同雅思緹所言,每次回神總是皺著眉頭在煩惱戰場的事。不只飯都不能好好吃上一頓,連睡覺時都受死去部下的影響而做惡夢。無論是睡是醒腦中都塞滿關於練兵、戰術和行軍的事,胃總是疼得難受。
  這時,雅思緹冷不防伸指把盧卡兩邊臉頰往左右扯。
  「把皺紋撐開來啦。你看,就像這樣拉啊。」
  「尼甘什嘛嘎畜家吼,鼻拉偶瘩連啦!」
  「雖然早就猜到了,實際看這張蠢臉果然逗趣耶,拉得有夠長。」
  臉頰遭受拉扯的盧卡出聲抗議,雅思緹仍樂在其中地用雙手不停揉捏著他的臉。
  突然間,盧卡的集中力往臉頰的觸感而去,注意到雅思緹雙手都戴著白手套。打從傑彌尼軍團成立那時,雅思緹已一直戴著手套,一時半刻都不曾取下過。其實在盧卡發現雅思緹右手背上的數字會每天減少,直接問了她的那天後,雅思緹就堅決不拿下手套了。
  考慮到兩人獨處的時間不算多,等到雙手鬆開臉頰後,盧卡裝作若無其事般開口問:
  「我問妳喔,妳手背上的那個數字怎麼樣了?」
  「欸……?啊,你說消費卡路里?我不知道,最近沒看。」
  雅思緹一直堅持浮現在她手背上那個兩千多來著的數字是當天攝取的卡路里量。不過從她幾乎沒怎麼吃到東西,數字同樣還是顯示兩千多的一些日子來看,明顯是在說謊。盧卡因此在意起來,那個數字會不會隱含著什麼重要意義。
  「讓我看看嘛。妳今天吃了這麼多,數字應該變得很高吧?」
  「……為什麼?憑什麼我非得讓你看啊?」
  雅思緹突然間變得不悅,瞪向盧卡。
  「我有點好奇嘛,快讓我看啦。」
  「搞不懂耶,我說你啊,要求淑女脫手套可是非常失禮的喔。跟要我把衣服脫光是同樣道理耶,我怎麼可能聽你的啊你這大色鬼。」
  被她搬出這不知從哪兒學來的知識,盧卡無言以對。雅思緹這番話說得有理,王侯貴族絕不會在他人面前取下手套。據說那群高雅貴族的常識中,認為將手背露給他人看,形同裸體遭人撞見般恥辱。這麼一提起來,當時與法妮雅兩人亡命天涯時,她也絕不取下手套。
  「可是妳又不是什麼淑女,廢話少說啦,快讓我看。」
  「你很煩耶色鬼!變態!真是夠了,我絕對不會讓你看!」
  眼看兩人之間一觸即發,突然響起了尖叫聲。
  「發現盧卡隊長!」「隊長你們在吵架喔?要不乾脆去我那坐坐吧!」「妳上次不是已經享受過一晚了嗎!今晚換我了吧?你說是不是啊隊長?」
  聲音主人分別是裁縫師、洗衣婦和護士。白天各自擁有工作的她們,到了晚上偶爾會改賣「其它商品」。眼見面前三名女性你爭我奪,盧卡不知做何反應。
  「欸等等啦,妳們到底在說什麼啊……」
  「在我們之間最受歡迎的就是盧卡隊長呀,當然得先搶先贏啦!妳們說是不是?」「對啊對啊,梅比爾隊長和弭茲奇隊長都不甩我們,還是盧卡隊長人最好了呢!」
  「今晚你想和誰度過?米蘭達?泰蕾莎?還是我們三人通通要?」
  「不不不,她們哪位啊?我根本就……」
  被幾名女性的氣勢震懾,盧卡無法順利表達想說的話。當盧卡忽地抬起頭來,發現雅思緹面露冷漠無比的表情,默默盯著纏上盧卡的三名女性。
  「哦~你也會幹那種事喔~我都不曉得耶~」
  被她這麼一說,盧卡沒來由地慌了手腳,急忙辯解:
  「不、不是!妳、妳聽我說!我只是請她們幫我縫衣服和抹藥而已,沒有玩在一塊啊!」
  「嘿~是喔~這樣喔~」
  「欸妳那什麼表情啦,別誤會好嗎?我、我每天晚上都忙得很,哪有時間做那種……」
  盧卡越是辯解,女性們越為了找樂子繼續糾纏盧卡,更誇張說起一些有的沒的來捉弄雅思緹。
  只見雅思緹雙手叉胸,邊聽著女性們毫無氣質品性的言語,腳掌邊不耐踏著地面,語帶怒氣回答:
  「爛人!變態!無可救藥了耶!」
  「我都說不是了吼!!憑什麼我得去做那些蠢得可以的事啊!還有妳們幾個別給我在那看好戲!瞎說些有的沒的啦!!」
  眼見盧卡發起飆來,三名女性笑著一哄而散。當大動肝火的盧卡氣喘吁吁抬起頭,看到的是依然一臉嚴肅,雙手叉胸的雅思緹。
  「妳看,是謊話對吧?那些傢伙都跑了啊。」
  「………………」
  「怎樣啦?妳說話啊?妳該不會把那種荒唐的謊言通通信以為真了吧?」
  「………………」
  「是想怎樣啦?出聲好嗎,快和平常那樣說點蠢話來聽聽啊。」
  雅思緹冷冷撇開頭,對著半空中說:
  「沒差啊,反正你想在哪和誰做什麼都不關我的事。」
  「……是這樣沒錯啦,不過那些傢伙說的我可都沒幹喔!」
  「我都說沒差了好嗎!然後我餓了,想吃點東西。」
  就在兩人大眼瞪小眼的當下,弭茲奇碰巧捧著一大桶香腸現身,往這裡跑來。
  「嘿你們還好嗎?這些香腸在整備部隊可受歡迎了喔,吃點吧!」
  「呦弭茲奇,這女人還是一如往常那麼蠢耶,你幫我應付應付她吧。」
  盧卡邊抱怨邊抓起一根香腸,上頭沾了滿滿番茄和芥末醬,咬下去滋滋作響。緊實的絞肉中噴濺出肉汁來。
  「好吃耶!」「是不是!」「雅思緹也吃吧,可美味了喔。」
  雅思緹鼓著臉,活像松鼠般兩口將香腸吞下肚。
  「怎麼啦雅思緹,看起來心情不太好耶?」
  「……偶哪油……心親補好嘎……」
  「別一臉氣鼓鼓地狼吞虎嚥啦……哇!竟然已經吃了四根?盧卡,再不快吃的話,這頭母豬恐怕連桶子都要吞下去啦!」
  弭茲奇塞在桶內的十根香腸眨眼間消失無蹤。然而雅思緹的心情並未因此好轉,一副不悅地背對盧卡。弭茲奇指著雅思緹,問起盧卡:
  「她這態度是怎麼搞的?你和傑彌尼有一腿搞外遇嗎?」
  「我不懂你在說啥鬼。」
  「最近來充當雜工的女人之間傳得很兇喔,說是盧卡和傑彌尼的關係詭異。」
  「什麼啦?什麼詭不詭異,我跟他不就是軍團長和副官嗎?」
  這時,雅思緹突然直直瞪了盧卡一眼。
  「你們兩個常常在帳篷裡不知搞什麼,搞到三更半夜對吧?到底在做什麼啊?」
  盧卡先是一愣,接著聳聳肩:
  「我們在玩一種叫『兵棋推演』的遊戲。兩人分成敵我雙方,攤開下一個目的地的地圖,預測雙方行進路線,還得在圖面上刺圖釘甩骰子,想到頭就痛。那臭傢伙實在強得嚇死人。」
  「哦~就這樣而已?」
  「當然啊,不然還能做什麼?」
  「因為你有時候都早上才回來啊。」




  「那是我們推演到早上啦。傑彌尼那傢伙幾乎不睡覺的,根本沒看過他用過床。」
  儘管傑彌尼從以前起就是個睡很少的傢伙,到了最近卻越來越不睡覺。根據他自己說,一個禮拜睡個四、五小時就足夠了。在傑彌尼的帳篷內有一區以簾幕隔開的寢室,但至今床仍是乾乾淨淨,絲毫看不到他用過的痕跡。
  弭茲奇從旁問道:
  「所以那個遊戲,你們誰比較強啊?」
  「時勝時敗,大概五五波吧。」
  「喔~盧卡果然厲害耶。那不就代表你實際和傑彌尼對戰也能不相上下嗎?將來或許能建立『盧卡軍團』之類吧?」
  盧卡表情一僵,搖了搖頭。
  「話不能說得那麼簡單,實際的會戰和遊戲的條件並不同。遊戲中能清楚掌握敵軍所有布陣,但實際上了戰場卻沒有那麼容易。再說我不能就這樣一直靠傭兵這一行吃穿下去啊。」
  「啊……也是呢。你不打算一直待在傑彌尼軍團對吧。」
  弭茲奇消沉地說。
  盧卡有件將來非完成不可的事。如今之所以會在傑彌尼軍團中當副團長,是為了累積指揮部隊的經驗,提升自我名聲的價值,進而促成日後的壯舉。
  盧卡抬頭仰望。
  無法忘懷之人的雙眸浮現在星空中。
  從那之後過了三年,無時無刻不忘當晚的事。盧卡自己立下的誓言,彷彿從星空的彼端傳來。
  『總有一天會在這個國家引起革命。為了再見妳一面。』
  三年前,盧卡在要塞都市烏奇奧勒被拱為率領暴動的主謀,於一波三折後慘遭鞭刑毒打入獄。當時照顧渾身是傷的盧卡,更打算協助他逃亡的正是加門帝亞王國的公主,法妮雅•加門帝亞。
  『請你引導革命潮流,盧卡•巴路克。為了拯救這個國家,選擇與我敵對的道路吧。』
  『我不允許你死在這裡。你必須領導革命,我則致力守護王政,總有一天,為了避免流下無謂的鮮血,讓我們在時代的轉捩點重逢吧。』
  隨著法妮雅這些話,香甜觸感同時掠過唇上。
  盧卡心中難受得嘎吱作響。
  ——法妮雅現在怎麼樣了呢?
  當時一立完誓言,盧卡與公主接吻被敵對的大貴族撞見。這件事對法妮雅而言定會成為一大醜聞,不過盧卡並不曉得之後的狀況如何了。
  儘管擔心得要命,王室成員的個人情報根本不可能會被公布,憑區區傭兵的情報網也探查不出所以然。因此當務之急是累積力量與名聲,盡可能一點一滴提升社會地位,爬到足以蒐集到可靠情報的地位,才有辦法得知法妮雅的近況。
  ——好想見她。想再見她一面……
  盧卡於內心苦苦感嘆。那與法妮雅共同度過的短暫時光帶著酸甜苦痛,從心底湧上。
  這時,雅思緹正經八百地仰望盧卡。
  「怎、怎樣啦?」
  「你正在想法妮雅的事對吧?」
  被輕而易舉說中,盧卡頓時錯愕。
  「煩耶,誰叫妳要提這件事啊。對啦,我跟她可是約好了,所以不會永遠留在傑彌尼軍團裡啦。我已經和軍團裡的大家提過,總有一天得回王國引發革命才行啊。」
  「哼。」雅思緹聞言又面露不悅,酸言酸語道:
  「你也太守規矩了吧~比起軍團裡的部下,法妮雅還比較重要齁?」
  「這不是哪邊比較重要的問題好嗎?再說殿下似乎知道Vivi Lane的事,要是能得到關於Vivi的線索,對我也算有好處。」
  「你們別吵了啦,難得一個開心的夜晚耶~再說等到盧卡做好準備不知還得花幾年,何不享受當下呢,是吧?」
  眼見弭茲奇擺笑臉當起和事佬,盧卡和雅思緹無奈呼了口氣,彼此都把臉從對方身上撇開。
  似乎為了改變氣氛,弭茲奇用更有精神的態度問起盧卡。
  「所以哩?你今天不和傑彌尼玩遊戲啊?」
  「喔,傑彌尼現在跑到司令部見長官們去了。聽說這次他是難得被叫去的。」
  「哦?他終於要被誇獎了嗎?明明到目前為止不管再怎麼活躍都只有拿到獎金,一次都不願意誇獎我們耶?」
  「總司令官換成弗拉德廉皇太子了啊。說不定會帶來新氣象喔?」
  第一、第二次德爾•多勒姆戰役時,沒有爵位的傑彌尼一次都沒被叫去參加高階將領的作戰會議。無論立下再輝煌的戰功,區區傭兵之流想插嘴作戰指揮簡直不成體統。因此黎維諾瓦帝國司令部的準則是發發恩寵金打發就夠了。或許於第三次德爾•多勒姆戰役首次擔任總司令官的弗拉德廉皇太子,擁有與前任總司令官不同的想法與見解。盧卡衷心期盼,要是真能如此就太棒了。
  ——就像法妮雅提拔初次碰面的我進入親衛軍團。
  ——要是皇太子能認同傑彌尼,准許他參加作戰會議的話……
  盧卡認為,光是這麼做,就能大大左右整個戰局。說真的,比起參謀長普拉頓元帥,傑彌尼用兵調度更為高超。經過多次與傑彌尼在開戰前玩沙盤推演下來,盧卡可謂切身領教了。
  傑彌尼透過地圖,幾乎百分百預測了德爾•多勒姆軍會如何行軍,會在何處布下何種陣形,更連我軍的破敵之策都想好了。盧卡認為,假如傑彌尼打從一開始就參加了作戰會議,德爾•多勒姆戰役早已劃下句點。
  ——傑彌尼是戰略天才,一旦讓他握有指揮權,他定能改變世界。
  盧卡深信如此,絕不誇張。
  「要是傑彌尼有能建議長官的立場,因為低級失誤喪命的士兵也能跟著減少,絕對是好事。普拉頓參謀長在士兵間根本不受歡迎,但是傑彌尼應該也不太討長官歡心吧,和盧卡你一樣。希望他別說些多餘的話惹皇太子動怒。」
  雙手交疊到後腦勺的弭茲奇低語。盧卡也揚起苦笑,想著如今恐怕正在司令部被高階將領包圍的傑彌尼。假如能在不激怒高官的情況下獲准列席參與作戰會議當然最好,但結果究竟會如何……



  化為帝國軍駐紮地的亞塞吾斯平原一角,一間座落於平緩丘陵上的農莊被徵收來當弗拉德廉皇太子的總司令部。其餘的高階將領則分別找了半徑四公里內的富裕農家落腳,等待參加明日召開的會議。
  傑彌尼獨自一人坐在農莊會客室內的沙發上,翹起修長的腿仰望掛在牆上的鹿頭標本。
  只見兩名皇太子貼身副官裝模作樣地擺出稍息姿勢,佇立在木門前,而門後就是弗拉德廉皇太子的辦公室。自從被帶進會客室後前前後後也過了一小時,傑彌尼與兩名副官間也沒說半句話,默默任由時間流逝。加上兩名副官都是貴族,打從一見面起就明顯鄙視著沒有爵位的傑彌尼。
  一方面,傑彌尼則是再度喃喃道出打從他坐到沙發上後,已不知重複幾百遍的心聲。
  ——快點來啊,哥哥。
  ——你弟弟可是引頸期盼著這感動的重逢喔。
  他不得不抱怨起這個高姿態把人叫來,又理所當然讓人等上一小時,毫無同理心的異母哥哥。
  當然,弗拉德廉並不曉得傑彌尼的真實身分就是黎維諾瓦帝國皇帝亞黎維安四世的私生子維克多。他肯定作夢都想不到自己今日叫來的,是皇帝與黑人女僕間私通生下的異母弟弟吧。傑彌尼軍團的團長其實是皇帝的私生子——要是這件事公諸於世,那群閒得發慌的宮廷貴族們至少在這一、兩個月間,茶餘飯後不怕沒有八卦能聊吧。
  何況雖說是重逢,對方也不可能記得。
  畢竟只是在十歲那年,對突然間來到行宮的弗拉德廉下跪問安的一面之緣。這名比自己大三歲的哥哥用就像看著地毯般的視線俯視一眼,丟下一聲「嗯」便揚長而去。傑彌尼還記得當時心中不知為何,浮現了「看我殺了你」的凶念。
  傑彌尼看都不看一眼通往辦公室的門,只對著逝去的鹿頭訴說心裡話。
  ——想必你肯定打從出生後就過得順遂吧。
  ——我可是託某些人的福,活過大風大浪的十年啊。
  約莫十年前,由於偷看皇帝與母親交歡一事被問罪,年僅十五歲便遭流放國外。隻身去到加門帝亞王國首都拉蘭帝亞,連個能打理身邊雜事的隨從都沒有,只靠寄來的生活費孤單過活。當時唯一稱得上朋友的只有盧卡,結果後來連盧卡都一聲不響消失,唯一剩下的只有盧卡留給他,名為「毀滅伊甸」的目標。
  傑彌尼專心致志,就為了那個目標持續努力。完全沒有考慮過停下步伐,不顧一切地朝「毀滅伊甸」這個主題筆直邁進。
  一旦有了主題,眼前便會接連出現難題,使得傑彌尼能熱衷在解開難題上。無論是遭父母拋棄、因膚色受到歧視,或是唯一一名朋友一聲不響人間蒸發的事,在鑽研這個主題的期間通通能夠忘懷。
  需要人脈時就靠近地下組織的主要人物,需要財源就接觸反體制派的大貴族,接著潛入局勢不穩定的要塞都市烏奇奧勒,煽動群眾引發大暴動,使王政出現龜裂。之所以回到黎維諾瓦帝國境內組織傑彌尼軍團,也是為了提升自我名氣,為了總有一天侵蝕進帝國權力中樞。如今即將覲見哥哥,對傑彌尼而言形同大大左右主題的「難題」,絕對不能在此刻答錯答案。
  傑彌尼吐了口氣,讓頭腦清醒。
  竟然會受情緒左右而險些忘記主題,真不像平時的自己。
  ——必須找出最佳解答才行。
  ——當前目標只有想辦法讓皇太子看上我,獲准參加作戰會議,如此而已。
  重新體悟到自身該完成的使命後,又不動聲色與鹿頭大眼瞪小眼將近二十分鐘。
  「放他進來。」
  辦公室內傳來皇太子模糊的聲音。副官於是打開房門,催促傑彌尼進去。
  傑彌尼故意緩緩從沙發上起身,臉上浮現諷刺笑容,看也不看副官一眼就直接踏進辦公室。
  室內十分寬敞,琥珀色油燈的亮光照在拼圖式地板上,反射鮮艷光澤。看牆上各掛了一隻熊、鹿以及不知名魔獸的標本,本地地主的興趣似乎就是狩獵了。弗拉德廉皇太子並未坐在辦公桌旁,而是在絨毯上攤開地圖,盤腿坐在地板上觀察著諾瓦洛庫要塞附近一帶的地形。
  「本次承蒙殿下接見,萬分感激。鄙人是荒蕪狂野方面軍第三十二獨立混合軍團長,賤名傑彌尼。」
  傑彌尼按照禮儀稍微退開右腳,左臂於胸前一滑行禮致敬。弗拉德廉也沒把視線從地圖上挪開,低著頭丟出質問:
  「據報目前不曉得潰逃的敵軍身處何方,這是怎麼回事?」
  傑彌尼依然杵在原地,俯視著盤腿坐在地上的皇太子。
  傑彌尼不禁心想,自己這樣站著真的好嗎?但又轉念一想,是對方一進來就已盤腿坐地,應該不要緊才對。於是他望向牆上的魔獸標本,回答道:
  「由於前往偵察的騎兵正要回陣來報時,敵軍再度移動導致。直到敵軍停止進軍為止,我軍將沒有得知其位置的方法。」
  「所以停止後就能知道嗎?」
  「屆時將較易獲得消息,但無法確切保證。敵軍定會趁我軍再度前往偵察的騎兵回程來報時故技重施。站在敵軍的立場,肯定打算退到後方某處,將逃散的士兵集合起來,因此我軍勢必得預測該集合處來進軍。」
  「那麼,再集合的地點又會在哪?」
  「若想預測地點,需要更多敵軍情報。而我手邊……並沒能拿到這些情報。」
  「坐吧。」
  「……失禮了。」
  被這麼一催,傑彌尼隔著地圖,盤腿與哥哥相視而坐。
  弗拉德廉終於抬起頭來,瞥了傑彌尼一眼後,皺眉說:
  「什麼啊,這不是維克多嗎?」
  傑彌尼嚇得猛然往後一仰,險些害後腦勺重重撞到地板。
  在即將撞上之際硬是靠腹肌使力,取回上半身平衡,結果這下換腹肌抽筋。強烈劇痛使他表情扭曲,緊咬牙關強行忍住。
  「汝那是什麼臉啊?終於能見上為兄,喜極而泣是嗎?」
  痛痛痛,腹部痛死人啦。原來腹肌抽筋這麼痛嗎?不不,問題是這傢伙為什麼記得我?
  勉強吞下痛楚,嚇到太陽穴滲出汗珠的傑彌尼抬起表情發僵的臉。
  「您還記得我嗎?」
  弗拉德廉聞言,露出訝異神情望向傑彌尼。
  「汝可是余的弟弟,怎麼會忘呢。」
  傑彌尼驚訝得合不攏嘴。
  ——這傢伙是怎麼回事!?
  明明只有在十五年前打招呼時瞥過短短一眼,為何時至今日還能記得?
  「余記得汝應該為了撞見陛下與情婦行生殖活動一事遭到流放,難道陛下息怒了嗎?」
  「啊,不,怒火尚未平息。」
  「什麼,代表汝是擅自回國嗎?違背君命可不太妥當。」
  「恐怕陛下早已不記得我這個……」
  「汝說這什麼傻話?當然記得,畢竟連余都記得清清楚楚呀。不過原來傑彌尼就是維克多嗎,這可真嚇到余啦……」
  眼見弗拉德廉略顯訝異,而傑彌尼當然隱藏不住動搖。
  傑彌尼作夢都想不到,皇帝亞黎維安四世與弗拉德廉皇太子竟還記得自己這個一身褐色皮膚的私生子。無言以對的他只能默默望著眼前這個一身白皮膚配上金髮的哥哥。儘管膚色髮色都不同,神情還真和自己有幾分相似。
  「是我思慮不周,還不該回國才對。畢竟我實在萬萬沒想到陛下與殿下還記得我這一介平民……」
  一乖乖低頭致歉,弗拉德廉面無表情朝傑彌尼抬頭。
  「平民?……不,的確是呢。陛下還沒承認汝為庶生子啊。」
  弗拉德廉為第一皇位繼承人,也就是所謂「嫡生子」。照理來說,由情婦產下的傑彌尼應該以「庶生子」身分被攬為皇室一員。然而身為有色人種的侍女之子,傑彌尼並沒能受亞黎維安四世承認為子嗣,沒能獲得爵位的非嫡生子終究只能淪落天涯。
  只見弗拉德廉沉思一會後,靜靜告知:
  「這事余來管。余會上呈陛下,請陛下認汝為庶生子。」
  「……………………」
  「沒意見吧?」
  「……悉聽尊命。」
  傑彌尼只能恭順垂下頭。弗拉德廉則再度抬頭望向他。
  「余很高興能再見到汝喔,維克多——現在叫傑彌尼來著啊。帕葛洛奇昂宮廷內實乃群魔巢穴,能多個血緣相通的弟弟,余不知有多放心啊。」
  傑彌尼無言以對。不一會才勉強擠出無傷大雅的話回答:
  「……我才是與有榮焉。我發誓將為殿下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很好。」弗拉德廉點頭稱是,重新把視線移回地圖上,用和剛才一樣不變的平淡口吻問:
  「好,傑彌尼,所以要是情報足夠,汝便能推算出敵軍打算重整旗鼓的位置嗎?」
  「是的。若能告知總司令部獲得的情報,我立即能推算。」
  傑彌尼靜靜展現出自信。弗拉德廉並不知道,其實至今為止他光靠軍團長級別能獲得的情報,已經多次看穿敵軍的行軍路線與布陣。要是能獲准出入總司令部,接觸只有高階將領知曉的一線情報,要找出敵軍再集合地點簡直易如反掌。
  「汝實在有趣,不過身上的霧氣和余在戰場上見到的不同,看來似乎是和汝同屬一隊的其他人呢。」
  弗拉德廉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傑彌尼雖聽得訝異皺眉,但毫無起伏的話仍持續下去:
  「准汝明日起參加軍議。就算身為平民,考量到至今為止立下的戰功,總讓汝置身事外反倒不自然。」
  「承蒙殿下恩寵,倍感惶恐。我不惜粉身碎骨,力行軍務。」
  「聽說汝有個很優秀的副官啊。」
  「是的!率領砲兵部隊的盧卡•巴路克副團長可說是我的左右手。」
  「余對盧卡有興趣,明日准許汝把他帶來參加作戰會議。」
  連盧卡的事都知道嗎——傑彌尼默默倒抽口氣。靠著東方軍的宣傳,盧卡、弭茲奇和雅思緹之名已在本國平民間聲名大噪,但實在沒料到竟也傳到皇太子耳中了。
  ——這傢伙真難搞啊。
  ——完全猜不透在想什麼。
  這對傑彌尼而言相當罕見。一般來說,他只需見上面並聊天五分鐘左右,就能看透這號人物的內在底細,但面對弗拉德廉卻完全看不出所以然。其內在究竟是深不可測?還是空虛無實?
  「辛苦了,退下吧。」
  冷不防收到命令,傑彌尼默默行禮,站起身來。
  走出農莊,跨上白馬,仰望星空。
  ——這下究竟會變得如何?
  即便是傑彌尼,這次也預測不出未來的發展。儘管很想相信皇太子「余不會虧待汝等」這句保證,還是免不了碰上麻煩事吧。
  在星光灑落的平原上,帝國軍親衛軍三三兩兩在營帳、臨時小屋或營火堆旁飮酒彈琴,賭牌作樂,享受短暫的閒暇時光。
  邊提繩駕馬穿過營火堆縫隙,傑彌尼回想起今日這場邂逅。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傢伙。」
  短短咒罵後,舔起乾燥的上唇,感受到細細沙粒沾上舌尖的觸感。
  「可別看扁我啊,這下你這頭獅子形同在身上養起跳蚤啦。」
  眼神中晃過凶光的同時,像是要激勵自我般如此喃喃自語。
  即使摸不清這位哥哥的底細,仍有件已經清楚的事實。
  ——那傢伙是個爛好人。
  流著相同血脈的弟弟突然出現在表面舞台上,對於身為皇位繼承人的哥哥毫無益處可言。竟然說要向皇帝爭取承認傑彌尼為庶生子,等同蠢到自己喚醒多餘的皇位競爭對手。
  至於為何他會做這種事,答案只有一個。
  ——在可憐我是吧,蠢貨。
  ——以為略施小恩我就會順從?會痛哭流涕巴著你嗎?
  ——你太天真啦,哥哥。
  就讓自小受鄙視,後來更被父母拋棄獨自活到今日的人,來教教這個打從出生起就在宮廷內受臣子簇擁的哥哥做人的道理吧。
  ——人類會背叛,欺騙,陷害他人也面不改色。
  ——即使恩將仇報,不穿幫便沒事了。
  ——就讓我教教他世間的理所當然。
  回憶起老神在在,面無表情的哥哥,傑彌尼對著天空口吐怨言。



  「欸?我也要去?」
  回到自己的營帳把盧卡叫來,對他轉達覲見弗拉德廉的結果後,他果然一臉錯愕。
  「皇太子殿下說對你有興趣呢。你是不是一出生就倶備受王族喜愛的資質啊?」
  「能獲准參加軍議當然很高興啦,畢竟我對這種大戰役的作戰計畫如何決定挺有興趣的。但我只是個居無定所的貧民啊。」
  「代表不只是我,你的名聲也傳進王侯貴族耳中啦。其實考慮到至今為止立下的戰功,現在才被叫去參加軍議還嫌慢呢。」
  「對啊,我們很努力了耶。跟著我們的士兵死了不少……要是傑彌尼你能出人頭地,相信那群傢伙們也能含笑九泉了吧。」
  「我當然會出人頭地。如同以前跟你說過的,總有一天我會成為黎維諾瓦皇帝。」
  聽傑彌尼說得斬釘截鐵,盧卡也只能苦笑。
  「要是你在作戰會議上說這句話,一團香噴噴的褐色絞肉就出爐啦。」
  「我確實感受到正一步步往皇位靠近。」
  「你也真愛作夢耶~」
  「反正再過不久就是眾所皆知的事實了,我就現在告訴你吧——雖然一直瞞著你,但我其實是皇帝亞黎維安四世的私生子喔,厲不厲害呀?」
  「哦哦~好厲害喔~」
  傑彌尼開始對著發出虛偽讚嘆聲的盧卡,花了將近兩小時將關於自己身世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全盤托出。到了半夜一點半,每當聽得快睡著就被搖醒的盧卡半夢半醒揉著眼時,已理解了傑彌尼的經歷。
  「夠了,我懂了,你也說得簡短點嘛。就算你不睡也沒差,但我可是需要睡的人啊。」
  「要是你願意信,說到這裡是沒問題啦……你信了嗎?」
  「算吧,畢竟要說這兩小時都是你編出來的謊也太厲害了。再說我一想想,以前第一次認識你那時不只穿著漂亮衣服,還有那麼多書。本來以為你是打哪來的公子哥兒,沒想到竟然是皇帝的私生子啊……」
  「怎樣啊?這下只要用對手段,我當上皇帝也不奇怪了吧?要是我這庶生子能被皇帝承認,就能坐上第二皇位繼承權了喔。」
  「是沒錯啦,可是下任皇帝已經確定是弗拉德廉皇太子了吧?畢竟是皇妃生下的長子,感覺誰都不會有意見。」
  「是啊,照這樣下去的話,的確……」
  隨著這聲低語,傑彌尼以略為認真的眼神盯向盧卡。
  睡眼惺忪的盧卡緩緩清醒。
  「……你在打些鬼靈精怪的主意對吧?」
  盧卡的口吻自然放低。
  「我的確在想些有的沒的,想聽聽嗎?」
  簡直就像情侶間說枕邊話般,傑彌尼也輕聲細語起來。
  總覺得有不好的預感。
  「是怎樣啦?難不成你想搞政變把你大哥趕走?」
  盧卡隨口開開玩笑,看到的卻是傑彌尼臉上那不懷好意的賊笑越來越深。
  彷彿有陣冰冷乾燥又空虛的風從他的笑容中吹出。
  盧卡抬頭盯著傑彌尼這副笑容一會,感受風冰寒地拂過太陽穴。自己是在開玩笑,但他並不是。
  「欸、不是吧?你該不會?」
  「……………………」
  「……欸你等等啦,那樣實在有點……」
  「……你認為不可能嗎?」
  「不,這不是可不可能的問題啦。」
  「不是的話……那是什麼?」
  「欸、不不不,弗拉德廉皇太子不是認了你這個弟弟,還說願意幫你去向皇帝陳情嗎?然後還准你參加作戰會議,是個好大哥吧?你怎麼能把這樣的人趕走,想自己坐上皇位啊……」
  「為什麼不能?」
  帶著空虛笑容中吹出的刺骨寒風,傑彌尼這麼問。
  ——這傢伙就是這點太可怕。
  ——就是這點讓我無法理解……
  壓抑住心中的感嘆,盧卡正經回應:
  「再怎麼說你們都是兄弟吧?你那樣做根本枉為人啊。」
  「哈哈哈哈!」
  「拜託,我不是開玩笑,很認真好嗎。我換個說法好了——你那樣做違反道德,是萬萬不該的行為啦。求求你聽懂人話好嗎?」
  苦口婆心相勸,結果傑彌尼卻高笑幾聲,反問:
  「道德是誰決定的規則?」
  「還用說嗎,是以前先人們再三從失敗中學習教訓,為了促進社會發展而建立起的倫理體系……」
  「遵守的好處在哪?」
  「……我哪知道,現在沒時間陪你說歪理啦。」
  「我擁有擊垮伊甸這個偉大的目標。因此我必須持續選擇出能以最小成本、最高效率跑完超長距離抵達終點的最佳正解,途中實在沒有讓道德這種曖昧不清的因素攬局的餘地呢。既不能實際掌握在手,肉眼也看不見,代表根本不值得考慮。」
  傑彌尼這番話冰冷無情,使盧卡產生一種正和他兩人在月球表面獨處的錯覺。地表上的常識對傑彌尼根本不管用。
  似乎是察覺到氣氛尷尬,傑彌尼緩緩展露微笑,聳聳肩道:
  「……說是這麼說,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如今能做的只有專注等待機會到來,如此而已。希望你能做好心理準備呢。」
  盧卡盡可能裝成若無其事般回答:
  「我才不想哩,別每次都拉我往火坑跳,心臟根本受不了。」
  隨口答應只會招來無可挽回的局面這一點,盧卡已在烏奇奧勒暴動時切身體會到。傑彌尼又「呵呵」詭異笑了幾聲,陷入沉思。盧卡於是稍微提起了自己的狀況。
  「還有,我可沒打算一直待在傑彌尼軍團裡。假如打算幹一些驚天動地的大事,等到我不在以後再幹吧。」
  「哦,你說和那個公主大人的約定嗎?什麼啊,你不是答應要一輩子當我的部下嗎?」
  傑彌尼鼓起臉來,似乎不太高興。
  「我也有很多事該做好嗎。何況法妮雅應該正在王國等著我回去。」
  傑彌尼一聽臉色一沉,語調瞬間變得冰冷。
  「唔,這樣啊,比起我你寧可選擇法妮雅是吧?」
  還鬧小孩脾氣喔?是說這番話不跟雅思緹說過的一樣嘛。
  「這不是選哪邊不選哪邊的問題好嗎。約定就是約定,報酬我也已經收下了,非幹不可。」
  他一直接了當這麼說,傑彌尼便嘴角一歪,上半身往椅背仰去。
  「既然如此,你和公主的傳聞果真不假嗎。」
  「什、什麼傳聞啊?」
  「烏奇奧勒暴動之際,公主法妮雅與主謀盧卡•巴路克接吻,更膽大妄為地想助其逃獄。這類風聲已經在社交界傳開了喔。」
  盧卡一聽,嚇得不禁往後一仰。
  「什、什麼啦?意思是貴族那群傢伙們都知道了嗎?」
  「無聊透頂的傢伙們不會放過這種有趣的話題喔。這些傳聞被大量加油添醋,法妮雅的名聲如今可說跌落谷底。」
  「喂喂真的假的啊……」
  貴族與庶民之間能獲得的情報量差距甚大,關於王室的八卦唯有身處宮廷中才可能得知。傑彌尼平日就不忘動用財力確保這類消息,知道一般庶民不曉得的事。
  「有關公主下場如何我只聽過傳聞,並不知道確切狀況。據傳她遭降位,被送進修道院重新接受教育,求婚候選者一口氣拒絕掉與公主的婚約等等,五花八門的風聲都聽過。」
  「嗚哇……都怪我害慘了她……」
  盧卡失落低頭,忍不住用雙手胡亂搔起頭髮。假如全是自己害得法妮雅艱辛難受,實在愧疚不已。好想早一刻回到王國,掌握確切的情報,接著引發革命摧毀那啥狗屁王政。
  ——好想讓法妮雅好好當個普通女孩……
  盧卡的心願不過如此。想和法妮雅普普通通地見面,邊聊天邊用餐,在路上閒逛罷了。盧卡可說只為了這個目標才立志革命。
  「你真的很著迷於法妮雅耶。她有這麼厲害喔?」
  「與其說厲害……不如說人很好啦。既聰明,又溫柔,我當真認為要是她能當上女王,社會一定能變得更好。」
  「唔?」傑彌尼哼了一聲,接著開始問起盧卡關於法妮雅的個性、思想、行為舉止等細節。
  當盧卡回答了一連串問題後,傑彌尼上半身躺回椅背上。
  「嗯……假如你說的都是真的,的確是號讓人挺有興趣的人物。身為王族卻理解到王政終將結束這種事,若不具備豐富知識涵養與智慧是不可能的。」
  「對啊對啊。她主張無論權力還是財富,都該由王族釋出讓步,緩緩轉移給大眾,並說這才是犧牲最少的做法喔。這個想法我既能認同,可能的話也想幫她點什麼……事情就是這樣。」
  「原來如此,法妮雅公主是吧……在烏奇奧勒暴動那時候,我終究沒能見上她一面呢。既然是如此冰雪聰明的人物,真想見一次看看。」
  懷錶的指針已經指著半夜兩點半。明天一早就得參加作戰會議,不能熬夜熬太晚。盧卡於是站起身來。
  「好啦,白日夢就作到這,現在還是作些非完成不可的事吧。畢竟戰役才剛開始,路還長得很呢。要是不先專注在眼前事,連夢都沒得作了喔。」
  「……嗯……是啊。那就,晚安啦。」
  聽傑彌尼回答得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似乎還在思考法妮雅的事。儘管萌生不好的預感,盧卡仍走出了傑彌尼的營帳。

  走出帳外時,團員們都已熟睡。只見因白天會戰疲憊不堪的士兵們紛紛在帳篷、臨時小屋或裸露的地面上呼著充滿酒臭味的鼻息,有如嬰兒般在閃爍星空之下熟睡著。
  當盧卡鑕過營火、槍架與建築材料的縫隙間往自己的帳篷而去,在昏暗夜色中發現奇怪輪廊。
  「……嗯?」
  這個在橙色火光照射下背對著這裡,姿勢如寵物聽到「坐下!」般的物體,似乎是頭翼龍。
  一對收起的翅膀及半透明的翼膜,超過兩公尺半的龐大身軀就算載著大人也能輕鬆翱翔天際,看起來大概是受戰場的屍臭味吸引,降落到地面的落單翼龍吧。翼龍基本上都性情溫馴,一注意有人類接近便馬上逃跑,因此無需害怕。在麥山羊、鐮刀鳥、吸血猴和太刀貓等魔獸理所當然橫行的荒蕪狂野內,並不算是發現時需要大驚小怪的生物,頂多像是在街上碰到稀有鳥類般的感覺。只不過,盧卡卻認得那頭翼龍。
  他出聲對翼龍的背呼喚:
  「你是……巴斯希跋嗎?」
  一出聲呼喚,翼龍動起長脖子轉了過來,「啾~」叫了一聲。腹部稍微呈葫蘆狀突出的軀幹,伸在胸前的短前腳,看似堅硬的龍鱗和長脖子,緊抓地面不放的後腳上則長了三根利爪。加上幾分可愛的深灰色雙眸與親密的叫聲,讓盧卡明白眼前的翼龍正是自己的老朋友。
  「哇!好久不見啦巴斯希跋!!你還活得好好的喔!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你!」
  盧卡眉開眼笑,往轉向這邊的巴斯希跋一撲。當盧卡把臉埋在牠胸口又硬又冰的鱗片上不斷磨蹭,巴斯希跋也開心地啾啾叫了幾聲,動起舉在胸前的短短前腳,放到盧卡雙肩上。




  九歲那年,與希爾菲相遇的夜晚。
  就是這頭巴斯希跋在空中拼了命支撐著從飛船墜下的希爾菲。要是沒有巴斯希跋,當時希爾菲便已當場摔死,因此某種層面來說可算是改變了盧卡命運的翼龍。
  等盧卡開始和希爾菲在廢料倉庫生活,巴斯希跋也偶爾會降落在倉庫屋頂上來看看希爾菲的狀況。由於在希爾菲死後便突然消聲匿跡,這對盧卡而言算是睽違八年的重逢。
  毫不猶豫與翼龍熱情相擁的同時,盧卡開口道:
  「抱歉啊,希爾菲她去世了。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
  一出聲道歉,明明聽不懂人話的巴斯希跋竟輕輕「啾~」了一聲。盧卡硬是擺出笑容,抬頭仰望朋友。
  「希爾菲託付我找到Vivi Lane,我這幾年一直在找,你知不知道在哪啊?」
  半開玩笑這麼一問,這隻聰明翼龍「啾?」發出訝異聲響,接著轉過頭去。
  在巴斯希跋轉頭看的方向——
  「嘿、嘿,盧卡。」
  見到弭茲奇尷尬杵在眼前,盧卡困惑眨了眨眼。
  「欸?你在幹什麼啊?」
  原本巴斯希跋是背對著這邊。意思是雖然被牠的背遮住而沒看到,從弭茲奇站的位置來看,剛剛在巴斯希跋眼前的就是他。
  只見弭茲奇支支吾吾,回答了盧卡的問題。
  「沒、沒什麼啦。只是剛剛看到巴斯希跋在這,很懷念啊。」
  「……你認識巴斯希跋喔?」
  「欸……啊……對、對啊,我認識喔。以前不是有在倉庫看過嗎?」
  弭茲奇慌了手腳,回答得不太有自信。
  盧卡雙手叉胸,翻找起待在廢料倉庫那時的記憶。當時自己的確和弭茲奇見過面,但是他和巴斯希跋有見過嗎……?
  弭茲奇突然抬起頭來,用雙手握起巴斯希跋的前腳。
  「能見到盧卡真是太棒了呢,巴斯希跋!不過明天得早起,我們改天再見喔!要默默守護我們喔!」
  聽弭茲奇簡直像在趕自己走的話,巴斯希跋寂寞地輕鳴一聲,張開全長五公尺以上的翅膀,猛然振翼離去。
  揚起大片砂塵後,巴斯希跋的龐然巨軀翱翔過星空。抬頭看著巴斯希跋彷彿在道別似地搖著長長尾巴,弭茲奇露出僵硬笑容面向盧卡。
  「荒蕪狂野上好多奇奇怪怪的動物,超有趣的對吧!我很喜歡那個長得像螳螂的鴕鳥喔!」
  聽到弭茲奇明顯想轉移話題,盧卡不太高興地癟嘴。
  「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啊?」
  「……欸!?沒有沒有!我沒瞞你什麼啊!我、我們不是夥伴嗎!?所以根本……沒瞞你……什麼事……」
  一開始還說得鏗鏘有力,結果越說越小聲,頭也跟著垂下。圓謊技巧實在爛到看了都同情。
  盧卡單手搔起後腦勺,邊嘆氣說:
  「……不想說沒關係啦,畢竟我也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事。不過想說的話隨時說一聲喔,夥伴。」
  「嗯……我是沒隱瞞啦……可是……嗯……」
  聽弭茲奇說得口齒不清,盧卡打起呵欠。
  「好啦,明天得跟高官們參加作戰會議。要是區區傭兵敢在途中打起瞌睡,難保不會小命不保。所以說,晚安啦。」
  「嗯、嗯!晚安!會議加油喔!」
  弭茲奇勉強擠出笑容揮手。儘管這傢伙有時讓人捉摸不定,但只要明白他是好傢伙就夠了。盧卡也單手揮了揮,回到自己帳內,一往稻草床上倒的瞬間就進入了夢鄉。

  隔天早晨——
  在成為總司令部的農莊內一間寬敞室內,黎維諾瓦帝國東方軍的高級將領們都到位後,作戰會議於上午九點開始。
  長桌的上位坐著總司令官弗拉德廉皇太子,左右分別鎮坐著參謀長普拉頓元帥與首席參謀拉曼少將。軍團長、師團長、負責後勤、徵收、庶務、參謀等將領二十餘名,末座則坐著新來的團長與副團長。
  (我們是不是來錯地方了?)
  副團長盧卡不自在地望過一排排達官顯要,輕聲問起身旁的團長傑彌尼。
  (我們是受邀而來的,抬頭挺胸吧。)
  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忽視將領們不時往這裡投來的嫉妒與惡意滿滿的視線,傑彌尼嘴上掛著一如往常的諷刺笑容。真不愧是皇帝的私生子,即便看到統治黎維諾瓦帝國的大貴族齊聚一堂,也絲毫不怯場。
  (今天的任務是安分撐過去。別做任何發言,負責點頭就好。只要不招來貴族們的反感就萬萬歲了。)
  聽到傑彌尼的輕聲細語,盧卡沒什麼自信地點點頭。畢竟考慮到傑彌尼所到之處理所當然會發生各種天災人禍,他實在坐立難安。
  「那麼該開始了吧。關於今後的作戰計畫,由拉曼參謀來說明。」
  在普拉頓督促下,參謀拉曼單手拿起厚厚一疊作戰計畫書站起身,走到架立好的荒蕪狂野大地圖前,以裝模作樣的語調唸出作戰名稱。
  「一七九二年三月二十六日,殲滅諾瓦洛庫要塞與其後方野戰部隊之作戰計畫。」
  接著便開始邊指著大地圖上的地名,朗讀起又臭又長的作戰計畫書。內容既複雜又拐彎抹角,乍聽之下實在難以理解。
  「根據判斷,於昨日會戰中敗陣之敵德爾•多勒姆野戰部隊潰敗之左翼將逃往南方森林地區。此外,中央主隊則穿越東方沼澤地,通過狹窄山間逃進諾瓦洛庫要塞。至於右翼則根據判斷,在毫無組織紀律的狀況下持續於諾瓦洛庫要塞北方逃亡。考慮到我軍於本戰役的主目標為攻陷諾瓦洛庫要塞一事,預計讓三軍之間維持兩公里的間隔行軍。第一軍方向為……第二軍方向為……第三軍方向為……」
  朗讀的聲音單調且毫無熱誠,都能感受拉曼「反正你們也沒在聽啦」的真心話傳來。盧卡悄悄環顧將領們的模樣,發現三分之一裝得正經八百盯著拉曼,三分之一不時輕聲聊起天來,剩下三分之一更直接睡著了。其中最可怕的是,坐在上位的弗拉德廉皇太子本人就大喇喇把上半身仰在椅背上,睡得可香甜了。
  昨晚熬夜到很晚的盧卡也很想睡,但如果區區傭兵在這個節骨眼打瞌睡,總覺得會小命不保。所以硬是把眼皮撐開,拼命想去理解拉曼正在說明的內容。但盧卡不禁懷疑他是不是故意說得難懂,讓人越聽越搞不懂本次作戰的目的。
  ——沒意義嘛……
  盧卡在心中抱怨。雖然他原本認為所謂的作戰會議,是經過在場的高階將領們口沫橫飛地激烈爭辯,最後才產生出令人嘆為觀止,堪稱帝國最棒智慧結晶的美麗作戰計畫,但實際在眼前上演的卻是無聊透頂的朗讀劇。真的越聽下去,越不由得有種作戰計畫竟然如此隨便的感想。
  ——從大前提開始就錯了。
  拉曼唸出的作戰計畫前提是「敵軍大概會分三路逃跑才對」。拉曼就在這個前提下朗讀著自己想出來的作戰計畫超過一小時,不過敵人並不一定按照這邊的預料行事。假如左翼軍並非往南方森林地區,而是逃進東方的諾瓦洛庫要塞,這段冗長的朗讀將完全失去意義,形同中年大叔唸妄想日記罷了。
  在場所有人應都明白這個事實,卻沒人出言點醒。看樣子大夥就像傑彌尼最初說的,當下只求不讓擬定這套作戰計畫的普拉頓產生反感,而選擇默不吭聲。
  ——無聊透頂……
  ——因為這些隨便想的計畫去死的可是士兵耶。
  盧卡逐漸不爽起來。在辦這種形同學生發表會的會議,將領們更垂頭打盹的途中,敵軍正悠悠哉哉地逃跑。與其在這開這種毫無意義的會議浪費時間,不如直接讓總司令官弗拉德廉下令,馬上開始進軍追敵好太多了。
  說是這麼說,其中最令盧卡生氣的還是某一點。
  ——為什麼主要目標是攻陷諾瓦洛庫要塞啊……
  儘管知道沒有區區一個團的副團長置喙的餘地,盧卡仍對戰略目標本身相當不爽。
  諾瓦洛庫要塞可是在第一、第二次德爾•多勒姆戰役中抵禦住黎維諾瓦帝國軍猛攻,一座固若金湯的山城。
  座落於分隔黎維諾瓦帝國領土與德爾•多勒姆領土的北游魯格山脈與南游魯格山脈要衝,阻擋了通往聖都巴邁勒,俗稱「鋼鐵街道」的史塔力街道。因此一般認為若不拿下此城,便無法攻進德爾•多勒姆境內。
  然而面對砌於丘陵岩山頂部的山城,不只砲擊不管用,進攻路線也侷限於一條狹隘山道。一旦意圖登上山道,便會遭敵軍配置在兩側的砲火攔腰掃射,留下一片屍山血海。倘若真能成功攻破諾瓦洛庫要塞,也就得以入侵荒蕪狂野東方一片遼闊平原。然而這百餘年來,黎維諾瓦帝國侵略東方的計劃,接連被這一座山城阻擋下來。
  第三次德爾•多勒姆戰役的目的同樣是攻略這座諾瓦洛庫要塞。為此皇太子御駕親征,率領三萬八千大軍來到此地。如今這群圍著長桌的達官顯要們,都對此目的深信不疑。
  ——腦袋未免太頑固了吧?
  忍不住在心中抱怨起來。雖不曉得決定作戰目的的是參謀長、皇太子還是皇帝,但無疑跳脫不出過去的常識,無法跟上這個時代的戰局。
  ——拜託你們讀點書好嗎,書!
  邊暗自咒罵邊聽著拉曼少將那讓人想睡不已的朗讀,又過了二十五分。
  「……以上便為本次作戰的綱領。有任何質疑嗎?」
  拉曼少將咕噥著環顧長桌邊的高階將領,見到接近一半以上都睡著也絲毫不動聲色,轉身面對弗拉德廉皇太子。
  「您意下如何呢,殿下?」
  「Zzzzz……」
  拉曼等待也睡著的弗拉德廉有所回應。在普拉頓輕咳數聲,並出聲喊了四次左右以後,弗拉德廉才終於醒來。
  「你們還在弄啊?」
  劈頭丟出這句話,再放眼掃過桌邊將領。這群將領好歹還知道皇太子清醒過來,原本打盹的將領們大大睜開雙眼,臉上露出奉承迎合的笑容。
  唉,終於結束了嗎……當盧卡默默在心中鬆了口氣時——
  坐在距離末座的盧卡最遠位置上的弗拉德廉開口:
  「唔,看樣子余終於見到那陣霧氣的主人啦。」
  此話一出,現場瞬間鴉雀無聲。
  普拉頓表情一沉,一副「還來啊」的反應。
  「你心中對作戰計畫有意見呢。」
  弗拉德廉這一說,將領們紛紛面容僵硬地面面相覷。
  普拉頓戰戰兢兢地開口:
  「殿下……?您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嗎……?」
  只見弗拉德廉愉悅吊起單邊嘴角。
  「不,余只是十分滿意。如同在戰場上看到的,是股強烈濃厚的霧氣啊。胸懷大志之人,要不要過來這邊試著發號施令呀?」
  盧卡靜異望向坐在遠方上位的弗拉德廉。雖然不曉得原因,但感覺即將上演一場表演秀。現在只管好好欣賞一番,等等回去講給弭茲奇和雅思緹他們當笑話聽聽吧。
  這時弗拉德廉終於直接起身,傲然挺直脊背,以朝氣蓬勃的神情放聲說:
  「余在說的就是汝啊,盧卡•巴路克。有什麼不滿就直說吧。」
  一瞬之間——
  鎮座在場的所有將領頭上彷彿都浮現隱形的「?」。
  「汝的霧氣既濃烈又火燙,就算騙得過凡夫俗子,但可逃不過余的法眼啊。余准許了,把汝那股霧氣的源頭,靈魂的熱誠當場傾瀉出來吧。」
  皇太子就像個舞台演員般,說得有模有樣。
  盧卡只能愣愣眨眼,望向遠方的皇太子。
  高階將領們原本望向上位皇太子的眼在眨了兩、三下後,一齊轉向末座的盧卡這邊。
  一片寂靜。
  盧卡也對著大貴族們回眨了幾眼。
  弗拉德廉命令身旁的拉曼少將:
  「盧卡•巴路克似乎對汝的意見不滿呀。余准許他發言……不,非讓他好好說不可。讓他本人一吐滿腔熱誠,說到滿意為止。」
  一口氣下完令後,弗拉德廉坐了下來,盯向盧卡。
  普拉頓和拉曼互看一眼後,開始細聲商量起事情。而在盧卡身旁的傑彌尼一雙眼則瞪得老大,質問起盧卡。
  (你幹了啥好事啊?)
  被這麼小聲一問,盧卡只能搖搖頭。
  (沒有,我一直都坐著啊。)
  (……霧氣是什麼鬼啊?)
  (誰曉得啊,去問他啦。)
  當兩人一本正經地竊竊私語,拉曼少將出聲道:
  「呃……承蒙殿下特別舉荐,接下來即將傾聽第三十二獨立混合軍團,盧卡•巴路克副團長發表高見,懇請各位再稍加奉陪……那麼盧卡副團長,請到這邊。」
  皇太子的總管家走到盧卡身旁,恭恭敬敬一鞠躬後把椅子往後拉。
  盧卡只能站起身,在總管家的催促下被帶到大地圖前。
  拉曼不情不願地將指示棒交給盧卡,小聲對他說:
  (這是殿下親自下的令,說出你對作戰計畫的意見。)
  盧卡仍沒能把握到底發生何事。
  「……呃,我嗎……?」
  (我才想問你啊。你究竟做了什麼?)
  「沒有……我只坐著而已……」
  (……殿下有時會做出這種行為。儘管大概是心血來潮,但既然已收到命令,沒把你心中的意見通通說出來便無法獲得原諒。你想講什麼就講,快讓這場鬧劇結束吧。)
  「喔、喔……」
  拉曼點了頭,桌邊的普拉頓則一臉無奈地看來。
  盧卡單手拿著指示棒杵在大地圖前,環顧起一齊往自己身上望來的帝國軍高階將領們。
  「無需客氣,說出汝思考的意見吧。不過,可別讓余感到無聊啊。」
  直到弗拉德廉這句話傳進耳中,盧卡才終於體悟到現狀。
  ——喂,等等,真的假的啊?
  自己剛剛大概……一定是不小心將心中的不滿流露於表情上,結果遭到弗拉德廉識破,就發展成「你小子是怎樣?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的局面,被抓來此處示眾。貴族們往這裡刺來的視線中彷彿能聽見「這傢伙是怎樣?」「打哪來的傢伙啊?」「這不是傑彌尼軍團的副團長嗎?區區傭兵竟想在我等面前班門弄斧?」「瞧那嚇得半死,隨時都像要尿出來的蠢樣,還是快點哭著求饒逃出去吧。」等等暗地裡的心聲。
  眼見表情僵住的盧卡毫無動靜,弗拉德廉冷冷說道:
  「再不快點的話可是會失去良機啊。聽說無論身處何種預料外的窘境都不會動搖之人才能贏得勝利,汝的能耐難道如此而已嗎?」
  受到明顯的挑釁,使盧卡的太陽穴爆出青筋。
  難不成這位王子大人是在考驗我的膽量?
  盧卡緩緩吸氣,然後又緩緩吐了出來。
  將腦袋喚醒,客觀俯瞰現狀,接著催眠起自己。
  ——命令我獻策的可是王子大人,就算我說啥都不會被殺頭。
  ——儘管肯定會被在場這群貴族傢伙討厭……也罷,跟平常沒兩樣啊。
  盧卡的雙眸發出燦爛的鮮紅光輝。
  ——再說王子大人說得對,這是次機會。
  ——萬一事情能順利,士兵們就不必白白去送死了。
  盧卡說什麼都無法看著如同家人般的軍團成員因為這邊這群蠢貨定出的爛作戰計畫喪命。一旦下令展開有勇無謀的攻城戰,難保下一支被迫去攀登山道而遭敵軍野戰砲洗禮的就是傑彌尼軍團。如今皇太子等同給了自己拯救眾多士兵的機會——就這麼想吧。
  做好覺悟後,盧卡開口道:
  「……那麼恭敬不如從命,於此僭越為各位獻策。我是傑彌尼軍團副團長,名為盧卡•巴路克。」
  「應該稱,第三十二獨立混合軍團吶。」
  「欸?啊!是的,我是第三十二獨立混合軍團的副團長。」
  一從俗稱改口為正式名稱,高階將領間頓時傳出一片竊笑。這種笑法更加牽動了盧卡痛恨貴族的琴線。
  ——這些傢伙有夠讓人不爽耶。
  ——我就趁這個好機會辯到你們吭不出聲。
  既然皇太子都說了「別讓我無聊」,那就沒關係了吧。我就來個有求必應,把剛才心中想的這些通通吐給你們瞧瞧。
  「呃~那麼,請容我從最基本的部分來獻上第一步策略。」
  盧卡不曉得該怎麼跟貴族說話。不過只要小心別太失禮,即使可能遭到降級或入獄,不至於會被殺頭才對。
  「對於多達三次的德爾•多勒姆戰役之作戰目標均為『攻略諾瓦洛庫要塞』一點,在此提出疑問。」
  貴族們除了投以無言的視線,更能看見無聲的「蛤?」紛紛從他們頭上冒出。由於早已猜到會遭到反駁,盧卡接著說下去:
  「將作戰目標改成『殲滅德爾•多勒姆野戰部隊』才是當今最好的選擇。拙見認為,應直接通過諾瓦洛庫要塞旁,與將於後方重新集結的野戰部隊決一勝負。」
  一這麼說完,先是沉默了好一會,接著將領們竟哄堂大笑了起來。其中一名參謀將領語帶嘲諷地取笑:
  「敢問你是否讀過軍事學?是哪間士兵學校教出來的啊?」
  「我是自學讀書學來的。」
  盧卡馬上回答,結果圍繞著長桌的哄笑聲中開始聽出憤怒之色。
  「沒想到我等竟得聽一個戰爭門外漢大放厥詞啊。」「要是能直接通過,我們早就做啦,就是辦不到才得想辦法攻略啊。」「回去重讀教科書吧。那座要塞可是擋住了通往德爾•多勒姆唯一的街道,看地圖難道看不出來嗎?要是我軍不管要塞直接追趕敵野戰部隊,別說決一勝負了,肯定免不了餓死啊。」
  如同這位將領所說,通往德爾•多勒姆王國唯一的道路——「鋼鐵街道」只通往座落於南北兩道山脈最狹窄地點的諾瓦洛庫要塞。從地勢上來看,倘若直接進軍經過要塞,守在城內的敵人只需出城便能輕易阻斷帝國軍補給線。
  然而。
  「請恕我僭越說一聲——我論那種想法已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盧卡說得斬釘截鐵,使將領們的表情眨眼間便染上怒色。
  ——還是出口了。算了,一不做二不休啦!
  盧卡不管三七二十一,說出了自身的意見。
  「敵方是座由陡峭岩壁守護著的山城,進攻入口唯有一條狹隘山道……也就是說對於守在城池的敵軍而言也只有一個出口。那麼我們只需反其道而行,關住敵軍讓他們出不來即可……於山道出口配置野戰砲大隊,反過來將敵軍封鎖住。用以封鎖的兵力只需五千足矣。而在封鎖著諾瓦洛庫要塞的期間,率主隊三萬向東進,與敵野戰部隊一決勝負。倘若成功殲滅敵野戰部隊,形同取下敵軍首都巴邁勒。接下來我軍只需駐紮進巴邁勒,靠著敵軍食物為糧,悠悠閒閒逼其談和即可……以上便是我的想法。」
  一口氣說完後,在場眾人均啞口無言。唯有弗拉德廉嘴角略顯笑意,相較下傑彌尼嘴角抽搐,面露僵硬笑容。
  將領們紛紛你看我,我看你。
  「意思是……只留下一支部隊後繼續進軍嗎?」
  「正是。」
  「……前所未聞。要是留下多達五千兵力來封鎖,代表主隊戰力也會下滑。能夠在總決戰中取勝的可能也更低了。」
  「之所以沒有把部隊分開的前例,只因為過去從未有過多達三萬八千的大軍一齊進軍。在後勤補給尚未完善的時代,要是動員如此大規模的軍隊,不可能進行長達一個月的侵略作戰。然而現今多虧道路、運輸手段與官僚體系的發展,使我軍得以率領三萬以上的大軍侵攻敵國領地。就算扣除上一場會戰中死傷的三千人及分為另一部隊行動的五千人,還是能以三萬大軍展開決戰。拙見以為,如此兵力絲毫不遜色於重新集結的德爾•多勒姆野戰部隊。」
  盧卡冷靜的回答讓將領們無言以對。這時又有其他作戰將領質問:
  「有一說是『運輸成本為距離的平方比』。要是在沒有據點的狀況下踏入敵國領內,運輸線將大幅延伸,難以補給。攻下諾瓦洛庫作為我軍的攻擊據點,充分累積物資後再深入敵陣才是常態。」
  「拙見以為,軍糧無需靠後勤運送,而該從侵攻地點直接徵收。直到百年前,地區通常難以供給足夠軍需,但現代歷經過農地改革,收成量已大幅提升,足以讓我軍往後無論去到城鎮或村落都能順利吃飽。根據第六次堤拉諾勒戰役的記錄,人口六百的村落足以供應一萬兩千名士兵駐紮五日後,村裡仍留有食糧積蓄。」
  盧卡明確了當的回答,使得一名壯年將領頓時吹鬍子瞪眼,怒吼道:
  「帝國軍可不是蝗蟲!以高潔自豪的帝國軍若靠強搶民糧苟活,形同讓陛下威光掃地呀!」
  「並非強奪,主要是靠軍費來購買糧草的『徵收』。要是臨時缺乏現金,留下借據也行。只要在獲得賠償金後再來付帳,不只能不損一點成本,更能於敵國領內宣揚陛下的威光。」
  看到盧卡一副老神在在,就像在表示早已預料到這點程度的怒吼,壯年將領的鬍子抖得更嚴重,發出更大聲的怒吼:
  「至今為止已有成千上萬的士兵魂斷那條山道!攻克諾瓦洛庫要塞實乃帝國之宿願,視而不見直接通過定將影響陛下信譽!德爾•多勒姆戰役……不,這一百二十年間,攻克諾瓦洛庫要塞始終是帝國東方擴展計畫的作戰目標!要是現在更改目標,將如何對得起壯烈犧牲的先人們吶!」
  這些貴族真的就帶著這點程度的蠢豬腦來打仗啊——盧卡打從心底厭煩。拜託為了顧全你們那狗屁信譽還面子啥鬼而喪命的士兵想想好嗎?
  「閣下,您這是本末倒置。攻略諾瓦洛庫要塞的目的乃是推翻德爾•多勒姆王制。只要能先讓德爾•多勒姆王投降,諾瓦洛庫便會開城。您這樣手段跟目的相反過來了。」
  「什……你……這……!!」
  我大概是不懂講話禮節才總是惹貴族發火吧——盧卡邊自嘲的同時,仍沒有停下他蘊含沉靜怒火的話:
  「作戰目標應該定為殲滅敵野戰部隊,至於要塞只需建道柵欄包圍起來即可。現代社會結構、產業、農地與道路的改革已十分先進,無需再受舊時代的補給觀念所困。利用敵地資源供給我軍,這才是新時代的戰爭。」
  盧卡特意維持冷漠口吻,說得斬釘截鐵。
  鵜雀無聲的大會議間內不再響起反駁聲。即使用情緒性字眼攻擊也馬上會遭盧卡的機智擋下,甚至反挨一記回馬槍。在場的貴族們能做的,只剩下交互看著盧卡和普拉頓元帥。參謀長普拉頓直到此刻,都還沒對盧卡的意見做出任何反應。
  「參謀長,說說意見吧。」
  經弗拉德廉皇太子這麼一催,普拉頓才終於面色凝重張口:
  「到了這個地步才要更改作戰目標實在不可能,巴路克副團長這番言論應於第三次戰役立案前說才對。」
  馬上就遭到否決,同時一陣鬆了口氣的氛圍在貴族間擴散。既然參謀長直接否決,什麼樣的獻策都沒用了。
  然而——
  「為什麼不可能?」
  弗拉德廉開口質疑。
  只見普拉頓白眉下那對深不可測的眼稍稍瞪大。
  「殿下,因為我軍並未做好深入侵略德爾•多勒姆王國的準備。尚未掌握敵野戰部隊再集結地點就踏入敵領,追逐起不知位於何方的敵人,定會拖長輸送路線,屆時我軍將用盡資源。既沒辦法保證敵軍定會與我軍一決勝負,不拿下諾瓦洛庫要塞就直接發動攻勢,形同自殺。」
  盧卡反駁起普拉頓的回答:
  「就算掌握不到敵部隊所在地,只要我軍朝著敵首都巴邁勒前進,敵軍定會出面決戰。巴邁勒對他們而言是神聖之都,德爾•多勒姆王肯定會拒絕不交戰就拱手把首都讓給異民族這種醜聞。正因為過度自豪,使得他們無法拋棄聖都。」
  普拉頓惡狠狠盯向盧卡。元帥閣下竟對一介區區傭兵展露出明顯怒火。要是沒有皇太子在場,恐怕早就有親衛隊衝進來抓住盧卡了吧。在場所有大貴族可說都成了盧卡的敵人。
  不過。
  ——誰還管啊?我才不會輸哩,放馬過來啦臭傢伙。
  盧卡再度下定決心,哪怕是關禁閉還是降階,說什麼都不能輸了這場唇槍舌戰。就讓我代表那些在前線奮戰的士兵們,好好教訓教訓這群臭貴族……!
  在那之後約莫一個半小時,盧卡以參謀長、首席參謀與其他所有高階將領為對手,提著唇槍舌劍大肆廝殺了一番。雙方各自搬出擁有的經驗與知識,以盧卡的獻計與現行作戰目標為題仔仔細細相互質問,挑語病,翻舊帳,揶揄挑釁威脅無所不用其極,只求辯贏眼前對手而說得口沫橫飛。
  弗拉德廉自始至終都只單手舉著酒杯,微笑著默默觀望。聽著長篇議論也不感到無趣,有時當出現一些針對盧卡的嚴重人身攻擊侮辱時,他還會出言緩頰,將議論引導至正常軌道上。
  ——這個人是個好人嘛。
  盧卡唯一能仰賴的只有皇太子的掩護。正因為弗拉德廉明顯保護著盧卡,才能讓他得以肆無忌憚地對大貴族提出辛辣意見。
  當雙方都爭辯到疲憊不堪,再也講不出新的質問或反論,拉曼少將請示皇太子做出裁決。
  「……屬下認為,再繼續議論下去也無多大意義……究竟是攻城,還是野戰,懇請殿下您下達旨意。」
  「唔嗯。」弗拉德廉點了頭,滿意地宣稱:
  「余贊同參謀長的意見。全力進攻諾瓦洛庫要塞,將其攻克。就照這個最初的方針不變。」
  總司令官此話一出的瞬間,能聽見高階將領們「呼……」地鬆了口氣。其實原本這項決定形同理所當然,但盧卡銳利又思緒清晰的話鋒險些成功將決定帶往野戰方面。
  「如同參謀長所言,巴路克副團長的獻策來得太遲。倘若當初在制訂作戰計畫時他有參與,本次戰役的戰略目標就已經不同了呢。」
  聽了皇太子這句話,盧卡深深垂頭鞠躬。雖然獻策沒能成功,至少把想說的話都說出口,感覺舒爽許多。
  這時,弗拉德廉發布一道出乎意料的命令。
  「書記官,有在寫會議記錄吧?將方才的議論整理歸納,刊載於本月的東方軍廣報並在國內配送。相信時間會證明雙方的主張孰是孰非。」
  普拉頓、拉曼及貴族們一聽,大多訝異睜眼,倒抽口氣。
  「殿下,將軍議內容公布出來形同將我軍內情告知敵方……」
  「想辦法好好遮掩。等到第三次戰役結束後,經由人民與宮廷裁定,方才這番議論將替我軍帶來良好影響。」
  弗拉德廉說得直接了當,但普拉頓仍不死心,接著說:
  「不過殿下,如此一來日後將有一方會遭事後諸葛,受到譴責……」
  「怎麼啦參謀長,汝對結果沒有信心嗎?汝可是要帶領數萬士兵出生入死,應該已經做好會遭到譴責的覺悟了吧?」
  「不,屬下不是這個意思!屬下只是擔憂軍議內容攤在陽光下,會遭敵方看得一清二楚……」
  將視線從不停找藉口的普拉頓身上移開,弗拉德廉望向盧卡。
  「以後我軍制定作戰計畫時務必讓傑彌尼團長與盧卡副團長參加。今日的會議前半雖無趣,後半著實精彩有趣。通通退下吧。」
  皇太子話一出,一群人同時站起身來默默行禮回應。等到皇太子離開大會議室,現場只剩下貴族們一對對刺向盧卡的冰冷視線。盧卡與傑彌尼連忙逃出農莊,跨上了自己的坐騎離去。

  兩人駕著馬,在春陽照射的平原上並駕朝軍團營地而去。等到確認已充分遠離總司令部,盧卡與傑彌尼互看一眼,開懷笑出聲來。
  「什麼嘛,你那大哥人不是挺好的嗎?」
  「雖然個性讓人搞不太懂,但的確不容小覷啊。」
  「皇太子殿下和法妮雅一樣,都是那種不計較身分願意傾聽意見的人,感覺真不賴呢。」
  「他的思想相當進步呢。多虧這樣,我們往後能參與制定作戰計畫了,已經做得很棒啦。」
  「假如是像他這樣的帝王,我或許想跟著他呢。畢竟他看起來既不會對貴族言聽計從,也願意聽我們的意見。」
  盧卡心中一片海闊天空,更於內心默默感謝起給他機會洩憤的弗拉德廉。如同剛剛所說的,弗拉德廉身上有某些與法妮雅相似的特質。




  然而傑彌尼卻收起笑容,壓低聲音。
  「說真的,我不太希望你跟著他耶。既然我胸懷大志,他這號人物總有一天會成為我的阻礙。除非由我們主動拉攏,不然可千萬別被他迷住了啊。」
  傑彌尼這番話形同潑了盧卡一盆冷水。對啊,這個男人是真心策劃搞政變,流放弗拉德廉好讓自己當上皇帝。
  「感覺你們這對兄弟好悲情喔,明明感情可以變得很好的樣子。」
  「要是我沒有目標,可能會和他很要好沒錯。」
  聽傑彌尼冷冷回應,盧卡忽然心想。
  ——他說的目標是以前提的打倒伊甸對吧?
  在盧卡十二、傑彌尼十七歲那年,盧卡在他房內邊看書邊隨口「傑彌尼,你有目標嗎?」這麼一問之下,傑彌尼竟認真苦思到盧卡不知所措,到頭來甚至對盧卡說「賜與我一個像傻瓜般的夢想吧」。儘管盧卡回絕要他自己找,他仍不停堅持「我無法決定啊」,最後懶得陪他耍賴,隨口敷衍了「不然這樣,你去把伊甸燒光吧」,沒想到傑彌尼竟歡呼起「我找到人生方向啦!找到我誕生於世的意義啦!」並抱住盧卡。自那之後的八年間,傑彌尼當真傻傻追逐著那個夢想,攀升到現今的地位。
  不過從一旁看著傑彌尼的盧卡,不時會感到詭異。
  ——這傢伙應該不是說什麼都非得消滅伊甸不可吧?
  假如說他是父母兄弟姊妹被殺的話,倒還能懂不惜賭上人生都想消滅伊甸的決心。
  不過傑彌尼並非受過伊甸人殘忍對待,全是認為盧卡提出的「打倒伊甸」這個目標很有趣,才像為了消解人生聊賴般去解這道難題,每天都與阻擋在面前的各種問題搏鬥著。
  傑彌尼的夢想並不存在什麼動機。
  如同享受解數學難題那般,嘗試著去解開規模過度龐大的人生難題。
  事情究竟為何變成這樣?傑彌尼內心深處到底潛伏著什麼呢?不,如果有東西潛伏就罷了,搞不好根本空無一物,那樣才更加驚悚。
  盧卡裝得若無其事,試著問道:
  「我說啊……你非得去做才行嗎?」
  「嗯?你說政變嗎?其實我還沒想好細部手段啦,可是不讓老哥從舞台上消失,永遠沒有我出場的機會啊。」
  傑彌尼回答得理所當然。
  「不是,那樣做的風險很高耶?你有做到這份上都得當皇帝的意義嗎?」
  「你在說什麼?當然有意義啊。我的目標可是要打倒伊甸耶?為了達成目標,當然是爬到越上位越方便啊。等到我能光靠一根指頭動用數十萬大軍時,也能更加接近伊甸了呢。」
  嗯……盧卡只沉吟以對。沒錯,對傑彌尼而言,就連戴冠稱帝都不過是為了打倒伊甸途中的一座里程碑。
  明明連個像樣的動機都沒有,為什麼會想這麼拼命?
  不顧感情、倫理、道德,一心計算著手中題目的最佳解答。
  與其說他是個人——更像是台電子計算裝置。
  假如說傑彌尼的真面目是只因接收到「打倒伊甸」的指令便忠實執行的電子人工智慧,想必這男人也會毫不猶豫地除去家人或夥伴以求完成指令吧。就好比此時此刻,他正打算要排除提拔自己的哥哥。
  似乎是看穿沉思的盧卡心中所想,騎在馬上的傑彌尼問起他:
  「我錯了嗎?」
  盧卡抬起頭來,往旁撇開視線。
  「以人性來看的話,錯得可離譜了呢。」
  「……這樣啊……我其實不太懂呢。」
  傑彌尼這麼說時表情微微黯淡下來。恐怕傑彌尼是真的沒能理解一些人性中理所當然的常識吧?
  以皇帝私生子之姿誕生於世,受父母疏遠,希望他消失,十五歲年紀輕輕就被逐出家門的傑彌尼身旁,並沒有個人能教他想正常活在世上需要注意哪些事。
  盧卡腦海中浮現第一次見到傑彌尼時,他獨自待在枯燥房間內看著書的模樣。當盧卡開口說想學讀書識字,他一副看到新鮮事般笑了笑,答應下來。在那之後將近兩年間,盧卡都待在公寓和傑彌尼一直看書。雖說只是盧卡的想像,或許對當時的傑彌尼而言,自己是他頭一個交到的朋友。
  「……不過你願意幫我對吧。」
  傑彌尼抬起視線望向盧卡。
  盧卡手握韁繩,眼神卻不自主地避開望來的視線。
  太陽高掛天際,只見士兵們邊將廢棄物往營火堆內扔,邊等著出發的號令。蜿蜒平原的另一頭呈一片灰濛濛的景色,景色後方又會有什麼?等在傑彌尼前進路途另一頭的究竟是皇帝寶座,還是斷頭台呢?
  ——如今深深體會到,這傢伙果然令人束手無策啊……
  內心嘆著氣的盧卡側眼一瞄。眼前這如假包換的敗類為了一個毫無動機的目的,打算要踹下待自己相當親切的哥哥,此刻卻如巴著救命稻草般緊盯盧卡這邊。
  盧卡認為,傑彌尼並非惡人。傑彌尼軍團成員間關係之所以好得媲美家人,全靠傑彌尼的厲害手腕。訓練時不將士兵們培養成只聽命令行事的機器,而著重醞釀出身為戰士的自豪榮耀及夥伴意識,成功培育出即使身處地獄般的戰況也能不臨陣脫逃,選擇為夥伴而戰的精神。治裝費與恩寵金幾乎全用來充實團員的武器裝備或支薪,從未中飽私囊過任何一次。一般提到傭兵隊長,通常會不斷鞭笞團員到他們記住「我方的中士比敵兵還可怕」為止,關於錢的部分也通通收進私人口袋才是常態,但傑彌尼卻採取十分罕見的做法。傑彌尼軍團之所以能遠近馳名,多半虧了傑彌尼先進的營運方針。
  說是這麼說,傑彌尼並非什麼大善人。為了施行作戰計畫,連我軍的隊長都能騙去當誘餌,有時甚至為了維持戰況選擇犧牲一整個部隊。由於如今傑彌尼的目的是「提升自己在帝國軍中的地位」,若是為了達成目的,連細心培育出的部下都能輕易拋棄。即使再怎麼認真經營,到頭來整個傑彌尼軍團仍只是他為了達成個人目標的道具罷了。
  冷酷與高潔雙方同時於傑彌尼內在交錯纏繞,無法分辨出是非黑白。盧卡雖和傑彌尼認識許久,仍無法替傑彌尼這人下評斷。恐怕連傑彌尼本人都不太了解,也不會想去了解自身的事。
  只有一點,盧卡抱持著確信。
  ——這傢伙是我朋友啊……
  如今盧卡之所以具備超越貴族的知識涵養,全虧當初傑彌尼願意借書給他看,甚至唸給他聽。傑彌尼不只招待衣衫襤褸的盧卡進房,還願意借昂貴的書籍給他。昔日要是沒有傑彌尼,盧卡此時此刻就不會站在此地。就算是個再怎麼樣的敗類,傑彌尼都是盧卡的恩人,同時也是朋友。
  所以——
  「真拿你沒轍耶……」
  抬頭仰望藍天嘆了口氣後,盧卡面帶無奈笑容瞥向傑彌尼。
  「……哪怕是歧路,我就奉陪你走到底吧。」
  聽盧卡這麼一說,傑彌尼頓時眉開眼笑。
  哦,這傢伙也會笑啊,將近十年來的交情,這還是頭一遭。盧卡於是選擇沉默,望著傑彌尼這副發自內心的笑容。
  兒稚時期,作為請傑彌尼教自己讀書識字的代價,盧卡答應了當他的隨從。猶記得傑彌尼當時曾說倘若跟著他,想住在城堡內都不是夢想,諸如此類。該不會那時的約定,正是為了當下這一刻所立下的也不一定。
  「我能信任的朋友只有你了。」
  傑彌尼笑道。
  「我可沒信賴你就是了喔。」
  盧卡一把心中念頭直說出口,傑彌尼不悅鼓起臉來。
  「這個節骨眼你應該要裝得慷慨激昂,跟我一起宣誓永恆的情誼才對吧?」
  「就算要我跟小貓小狗宣誓,也絕不跟你宣誓啦。」
  一冷漠回應,傑彌尼更加顯得不滿,批判起盧卡的冷淡。隨口敷衍過去的同時,盧卡也重新做好覺悟,要為這名無法信任的友人,踏偏身為人該走的正道。
  ——沒辦法,就當孽緣吧。
  ——夥伴,我就和你一起墮落吧。
  明明不可能聽見盧卡的心聲,傑彌尼卻抬頭仰望天空,用充滿自信的語調說:
  「世界已落入我們手中了喔。」
  「怎麼想都只看到與全世界為敵的未來。」
  邊隨口瞎扯,邊沐浴在神清氣爽的春日朝陽下,兩人就這樣隨著悠閒的噠噠馬蹄聲,策馬並駕而去。

  在這之後——

  四月二日,黎維諾瓦帝國軍按照當初預定展開諾瓦洛庫要塞攻略戰。發揮第一、第二次德爾•多勒姆戰役的反省,動用了口徑三十公分,共計二十門的大型攻城砲率先發動砲火攻勢轟炸高聳岩壁。在重量超過七十公斤的砲彈持續兩天日夜不間斷地狂轟猛炸後,做好萬全準備開始攀登唯一侵入口山道的帝國軍第七軍團,下場卻是遭早已事先躲進地下防空洞的敵野戰砲部隊從兩側掃射而死傷慘重。
  即便大型攻城砲再怎麼發威轟炸,依然沒辦法對已躲進地下或洞窟內的敵野戰砲部隊造成損害。越持續不停進攻下去,機兵殘骸與士兵屍體越在山道上堆積如山,阻礙了進攻方的通行。
  參謀長普拉頓氣急敗壞地不斷強硬猛攻,導致被選中參加隔日攻城的敢死部隊開始出現逃兵。隨著時間拖長,帝國軍內對普拉頓的不滿日漸升溫,甚至連軍議上都出現公然譴責參謀長的聲音。

  五月,當第三次戰役的死傷人數超過四千時,《東方軍廣報》在帝國本土內出版,盧卡與普拉頓於作戰會議上的詳細爭論過程廣為宮廷與民眾知曉,眨眼間引發軒然大波。隨著傑彌尼軍團名氣水漲船高,要求撤換普拉頓的聲浪也逐漸大了起來。

  六月,約持續了兩個月的諾瓦洛庫要塞攻略戰,在死傷超過八千五百人的帝國軍撤退下迎來終結,結果竟是場連個砲兵陣地都攻不下來的大敗仗。這使得每逢戰爭就得受嚴苛重稅與勞役所苦的帝國人民將不滿的矛頭指向黎維諾瓦皇家。原本是想索取賠償金與擴張版圖才挑起戰火,卻只讓生活越來越苦,完全得不到回報。眼見各地紛紛發生燒屋毀房與民眾暴動,皇家採用弗拉德廉皇太子的提議,想到利用人氣急速攀升的傑彌尼。

  七月,於帝都帕葛洛奇昂宮殿舉行盛大授勳儀式,傑彌尼跪到皇帝亞黎維安四世面前,戴上象徵第二皇子的月桂冠。第二次德爾•多勒姆戰役時由傑彌尼親自攻打下來的貿易都市亞塞吾斯周遭肥沃的田園地帶被封為他的領地,第二皇位繼承權,亞塞吾斯公爵亞黎維安•維克多•傑彌尼•黎維諾瓦皇子正式誕生。
  原本因第三次戰役失敗而失落灰心的帝國居民狂熱地迎接了這位新皇子的誕生。即便由於身為皇帝私生子慘遭流放,仍獨自於德爾•多勒姆戰役中立下彪炳功績,最終總算受到皇帝認同的「褐色皇子」。其經歷被加油添醋編成連環畫與舞台劇上演,眨眼間便傳遍帝國全境。

  秋天,隨著傑彌尼封爵,第三十二獨立混合軍團——傑彌尼軍團的正式名稱變更為「亞塞吾斯軍團」,駐紮進亞塞吾斯附近的營地,日復一日操兵演練。他們已不再只是區區傭兵,而成了傑彌尼公爵擁有的正規軍隊。原本盧卡等四個兵種的隊長也會獲封「勳爵士」這種只限一代的爵位,但他們所有人都因為想維持自由的平民身分而婉拒。亞塞吾斯軍團徵召了大量志願兵,邊施以帝國軍中最嚴苛的訓練邊準備過冬。

  十一月,盧卡等人將練兵交付給資深的部下,離開駐營地造訪帝都帕葛洛奇昂宮殿。住進傑彌尼皇子在宮殿內安排的客房,幾人幾乎都被抓去和貴族參加餐會、晚宴或舞蹈會。隨著傑彌尼的故事被人大肆渲染,盧卡等四兵種的隊長和雅思緹也被眾人拱成英雄,活著只為東扯西聊的貴族們可說舉雙手歡迎盧卡等人的來訪。盧卡同時受傑彌尼之託,暫時留在帝都專心培養人脈。
  另一方面,第四次德爾•多勒姆戰役的作戰計畫正以皇太子弗拉德廉和第二皇子傑彌尼為中心逐漸成形。領軍三次作戰均以失敗告終的普拉頓遭到降級,改由拉曼擔任參謀長,傑彌尼就任為首席參謀。儘管傑彌尼的年紀原本輕到不適合這個位置,但考慮到他至今為止的輝煌戰功與地位,在場的高階將領倒也沒能反對。

  十二月,盧卡雖對身旁環境的劇烈變化感到困惑,仍專注完成自身使命。當初他們之所以會來到黎維諾瓦帝國,目的就在累積指揮戰鬥的經驗,爭取有益人脈以及提升自我名聲。因此傑彌尼異常迅速出人頭地反而正合他意,有機會接觸思想進步的青年貴族,不只順利提升了盧卡的知識見聞,同時也學習到社交技巧。
  對盧卡來說,這一連串的政治活動除了是在協助傑彌尼完成偉大夢想,也是為了他總有一天回到加門帝亞王國領導革命時必要的訓練,或算一種投資。說實話,雖然社交是自己不擅長的領域,不過為了實現與法妮雅跟傑彌尼兩人立下的約定,自己必須積極走入人群製造人脈,學習一些政治手腕的技術。
  因此不只社交界,盧卡也去一些反體制派的貴族與富裕階層的庶民、律師和胸懷野心的文人志士聚集的政治沙龍露臉。一群無財無勢,空有熱誠的好事之輩沒日沒夜談論政治的沙龍中,可說與戰場及社交界是截然不同的劇烈鬥爭。自己不僅多次嘗到苦頭,甚至也曾修理別人太過火而引來反感。不過盧卡從失敗中學習,想盡辦法和能幫上忙的各方人士接觸,進行具建設性的議論,逐漸擴大交友及見聞,抓住了箇中訣竅。
  不知不覺間人脈廣了,成功與遍佈恩寵大陸各地的地下組織搭上線。
  無論是哪個國家,一把政體這層薄皮掀開,底下都藏著大量人民的不滿。列強之間永不停息的戰亂導致大量人民挨餓傷亡,破壞了原有的農村生活。聚集到政治沙龍內的野心家們以民眾的怒火為溫床,緩緩培育著熱情玫瑰。盧卡不得不感受到再過數年,恩寵大地上將遍地綻放革命之花。

  一邊累積著過去待在軍團中沒能從夥伴身上獲得的經驗,盧卡靜待下一季節的到來。當冰寒結凍的空氣化開,風中開始飄散些許花香的時節,皇帝亞黎維安四世頒旨下詔,動員展開第四次德爾多勒姆戰役。
  作戰目標為「殲滅德爾•多勒姆野戰部隊」。
  關於諾瓦洛庫要塞方面,總司令官弗拉德廉皇太子早早下令「另派五千副隊封鎖」,完全照著盧卡當初的獻計。在帝國內蔓延著不尋常氛圍的壓力下,第四次出征絕不能再失敗。賭上國家存亡的黎維諾瓦帝國這次動員多達五萬五千的大軍,於三月渡過依諾黎河,再度踏進荒蕪狂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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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06:1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章 演算


  總之就是比敵人更早抵達預定交戰地點,占領高地。
  根據首席參謀傑彌尼少將定出的基本方針,盧卡•巴路克軍團長領軍的亞塞吾斯獨立混合軍團——俗稱「巴路克軍團」兩千八百人直接通過諾瓦洛庫要塞旁,於三日內以將近百公里的破天荒行軍速度抵達加洛勉台地,選了個好位置,能一眼望盡必將自東方現身的敵軍。
  由於擔任前鋒的巴路克軍團行軍速度實在太驚人,與跟在後方的帝國軍主力部隊間相差多達三十公里,是一般軍隊得花一天半的距離。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三年,三月二十日,荒蕪狂野,加洛勉台地——

  因傑彌尼升格為總司令首席參謀沒辦法待在一起,從本次起改由盧卡來指揮軍團。一想到兩千八百名夥伴的命時時刻刻都繫在自己下的判斷上,不安到胃都快翻絞過來了。然而一旦軍團長面顯懼色,將會擴散影響整個軍團,因此外表仍得裝得若無其事,不忘偶爾開開玩笑,扮演好一名稱職可靠的團長。
  「會不會來得太早啦?」
  下午三點,他邊從在台地上築起的砲兵陣地眺望遠方,邊問起身旁的葛布。既然傑彌尼不在,盧卡在戰場上能商量的對象只有葛布和梅比爾。
  「不如說太慢了。」
  寡言的步兵大隊長雙手叉胸嘀咕回應。逐漸西傾的斜陽從他身後照來,高大壯碩的身軀彷彿在夕陽餘韻猶存的天空中有棱有角地挖出一大塊。
  周遭能看到步兵在挖壕溝、堆積用來保護野戰砲的土包、架設防護柵欄等等。後方更已建起烤麵包小屋,飄出陣陣可口香味。
  「不用交戰就拿下此地非常重要。這邊的話就算大軍來襲也有辦法抵禦。」
  盧卡眺望著下方視野中被照得金黃的蜿蜒平原,邊如此喃喃自語。
  橫跨荒蕪狂野東西部的鋼鐵街道途中被這片南北長四十公里的加洛勉台地阻礙,往西方前進的敵軍無論如何都得攀登上這片台地才能抵達諾瓦洛庫要塞。
  敵軍的步兵和騎兵想靠攀登爬上道路未經整修的台地斜坡還算可能,不過由於零碎岩壁隨處外露,導致砲兵和機兵非得沿山路上坡才行。盧卡如今正將自軍野戰砲設置在山路途中兩處轉彎點,敵軍形同得朝著這邊的砲門直直爬上來。
  位居要衝的同時更易守難攻,所以才寧可冒著遠離主力部隊的風險急迫趕路。
  然而,仍有一點令他不安。
  「希望敵軍別今天來。」
  盯向敵軍十之八九會通過的鋼鐵街道,盧卡說出自己的擔心。雖然已派三十輕騎兵出去偵察,如今卻還沒收到任何回報。
  這時,機兵大隊長弭茲奇笑著從後方走近,來到兩人身旁。
  「盧卡,我們也到了喔~果然新貨就是好,走長距離也不會累。」
  「嘿,辛苦啦。機兵隊的速度也很快呢,你們花了不少工夫鍛練吧?」
  盧卡一開口誇讚,弭茲奇頓時得意洋洋抬頭挺胸。
  「對啊!這個冬天我可是狠狠操了他們一頓喔!」
  步兵後方是弭茲奇的新愛機,中級三隊「力天使級」塔布里斯型正單膝跪地停駐著,其背後則有下級三隊「大天使級」艾克力耶型共五台同樣跪地待命,每一台都是弭茲奇培育出來的部下搭乘的機體。多虧傑彌尼王子的政治影響力,巴路克軍團被分到的全是全新的機兵。
  「別一個人衝太前面喔。我們強是強在聯手出擊,落單的話會被狠狠修理。」
  「我知道啦!我會和大家一起戰鬥,而且這樣比較好玩啊!」
  弭茲奇爽朗一笑,抬頭看向身旁的葛布,舉起望遠鏡拜託他:
  「葛布,肩膀讓我騎!我來負責偵察警戒!」
  一見葛布默默點頭,弭茲奇便熟門熟路地撲上葛布的背爬上去,用雙腿夾住葛布頭部,舉起望遠鏡往地平線另一頭望去。葛布也完全不在意,仍然雙臂叉胸不動如山。
  「視野真棒耶~我最喜歡高的地方啦~」



  弭茲奇笑瞇瞇地享受用望遠鏡眺望。個頭小的弭茲奇一這樣騎在葛布肩上,看起來形同父子。葛布雖然長相兇悍,卻不會在意芝麻小事,所以就算像這樣被當成瞭望台使用,也絲毫不見怒色。
  不一會。
  「……哦?騎兵回來了!……是梅比爾,他趕得好急!」
  聽弭茲奇這一喊,盧卡也朝鋼鐵街道舉起望遠鏡。的確如他所言,出去偵察的三名輕騎兵正快馬加鞭回到這邊。
  總有股不好的預感。
  「……敵人要來了。不是德爾•多勒姆,是義弗堤勒那群激進教徒!」
  一口氣奔上斜坡回到高原上的軍團司令部,梅比爾也不顧端正美貌變得歪七扭八,連忙報告後,一口氣喝乾了水壺內的水。
  「……真的假的?我記得他們和德爾•多勒姆關係差得很。」
  「大概是認為帝國軍的威脅更大吧。我看到他們士氣高漲,高呼『殺光那群黎維諾瓦狗!』。就我所見,光先鋒就估計超過一萬,包含騎著鐮刀鳥的騎兵隊和十五、六台機兵,砲兵數量也不少。據我推估,大概將近兩小時後抵達此處。另外雖然沒看仔細,後方應還有更多兵力。」
  盧卡表情一僵,弭茲奇也一臉擔憂地從葛布肩上下來。梅比爾重新調整好呼吸,繼續報告下去。
  盧卡陷入沉思。統治著德爾•多勒姆以東領土的義弗堤勒教團,是個遵循古老教義的君主制國家。臣民自小就得記住既嚴厲又困難的教義,視為了義弗堤勒神犧牲自我性命為至高無上的榮譽。這種士兵會根本不計死活橫衝直撞,無論狀況多麼不利都不會潰逃。如今有將近一萬名這樣子的傢伙,將於兩小時內攻到這裡。
  可是此地是盧卡不惜趕路占下的台地,沒有逃走這個選項。
  「……葛布,加快構築陣地的速度。不只有舖裝的道路上,坡度較緩的地方也圍柵欄或挖壕溝阻礙敵人進軍。砲兵們趁現在快試射確認著彈點。梅比爾前去傳令,催主隊要他們快點趕過來。另外我還想確認敵軍的全貌,拜託他們再多派二十騎兵來。」
  邊下達指示邊環顧周遭,結果沒發現我們這兒的王牌。
  「雅思緹呢?」
  「在烤麵包小屋裡。」
  葛布這回應讓盧卡有點錯愕。才剛建好的烤麵包小屋的確從剛才開始就速速飄出了烘烤小麥的香味,原來她一直待在裡頭嗎。
  「剛出爐的麵包很好吃對吧~」
  被士兵叫回來的雅思緹側臂下夾著一袋裝滿圓麵包的紙袋,臉上充滿幸福,一張嘴塞得鼓鼓的。
  「我真的挺羨慕妳那隨時隨地都能吃飯的精神啊。等等大概有機會輪妳上陣了,準備準備吧。」
  「OK~」
  雅思緹揮揮手示意明白,接著身體馬上朝著正在後方準備煮飯的值日士兵搖搖晃晃靠近。儘管她比馬還會吃,但看在她總是完成使命的分上,就沒必要再計較了。
  另一方面,騎兵隊長梅比爾也騎在愛馬上,等待盧卡下達指令。
  「騎兵的任務是消滅爬上台地的敵兵。起初會相當乏味,但拜託你們千萬別亂來喔。」
  梅比爾握起韁繩,不懷好意一笑。
  「這個命令不太值得稱讚啊,團長。不亂來的騎兵跟廢物可沒兩樣喔。」
  外貌像個輕浮公子哥兒的梅比爾,實際上卻是融合了逞強胡來與有勇無謀的天生戰鬥狂。騎兵這個於戰場上戰損率極高的兵種,非常不歡迎貪生怕死之輩。唯有所有隊員都做好出生入死的覺悟,騎兵突擊才算化為這個時代最尖銳的矛。
  「要是讓你死了會很頭痛,我才這樣說好嗎。這次靠你了喔。」
  「遵命。」
  梅比爾回到後方五百五十名騎兵隊處,吩咐他們待命。
  盧卡再度望向平原,預計敵方將會強攀的斜坡上正在趕工建築陣地,中士的怒吼聲此起彼落,戰場氣氛越來越濃厚。想必將近一千名整個冬天都努力訓練的新兵們,此刻心中肯定充滿不安吧。由於這也是盧卡首次以團長身分出戰,情緒也不禁跟著高漲。
  ——我每個決定都牽扯著兩千八百人的性命。
  一瞬間的判斷失準都可能換來全軍覆沒。接下來將面對的便是如此驚險的交戰。
  我方的強處是由盧卡率領的六十六門野戰砲。雖然口徑小且射程短,但同時換來了高機動性。只要有事先用土囊沙包堆築堡壘陣地,想要攻陷並非易事。儘管還不知那群未知的敵人會採取什麼樣的戰術,總之只要冷靜處理,必能找出光明。盧卡邊如此說服自己,邊靜待敵人到來。

  街道另一頭揚起陣陣沙塵,眨眼間敵影宛如巨獸般撕裂霧氣出現。雜亂無章的步兵群以五顏六色的軍旗為頭陣,逐漸在平原上擴散開來。盧卡透過望遠鏡,看到的是與德爾•多勒姆的近代軍隊裝備完全不同,似乎是為了適應奧里納德以東乾燥氣候的舊時代裝備。
  義弗堤勒教團軍。
  步兵穿在身上的裝備只有肩甲、胸甲和護腿,武器多為長槍或劍。穿著較華麗裝備的指揮官們則持有附刺刀的滑膛槍。可能是已經看見我軍這邊,步兵臉上露出明顯敵意,竟不知為何能聽見劇烈咆嘯傳來。
  共計十六台被塗成紫色的機兵混在步兵群中走著。既不成編隊,也沒帶隨伴步兵,型號也沒統一。不過駕駛的技術倒算不賴,能看見幾台移動速度快到把步兵扔在身後的機體。
  另外在步兵群左右兩側,由詭異魔獸圍了起來。
  正是梅比爾提及的鐮刀鳥隊。用望遠鏡仔細觀察,其兩腳步行的模樣乍看很像鴕鳥,但額頭上伸出兩根長長觸角,從胸膛部分長出的兩隻前腳也有如螳螂般附有鐮刀,上頭的騎兵則靠握著從嘴套延伸出去的韁繩來控制。為數總共一千五百騎左右。外觀看起來雖逗趣,但和馬不同之處在於,就算被絆住,這些個體也具備自行戰鬥的能力,是棘手的魔獸。一旦放任傢伙們衝入自陣,勢必會造成毀滅性的損害。
  後方更能看到多達二十五門的大型青銅砲在馬匹牽引下拖出軌跡,而這些大砲的砲管上同樣看得見老舊浮彫,是口徑超過二十公分的鑄銅砲。我方的砲兵這下非得先破壞那些砲不可了。儘管一般來說,口徑越大射程也會越長——
  「我們占高處,射程會跟著增加,要比砲擊戰不會落人後。問題在於那群怪鳥。」
  聽盧卡這一說,葛布短短應聲:
  「鐮刀鳥不需要走整備過的道路,能比馬更敏捷地攀登斜坡,甚至還能飛行五、六公尺。」
  「真的假的?那群傢伙還會飛喔?」
  一往平原上望,看到敵軍於水平距離七百公尺處從行軍隊形變更為戰鬥隊形。
  十六台機兵站到步兵群前方,大型砲各自就射擊定點,步兵在沒有樂聲伴奏之下唱起戰歌。
  「感覺他們會突然間衝上來啊。」
  盧卡邊用望遠鏡觀察著敵指揮官及步兵的表情,邊對身旁的葛布這麼說。
  「敵軍一開始就會出全力,因為他們不懂什麼戰術。」
  「畢竟讀的教科書不同啊,真難搞呢。」
  假如是跟恩寵大地上的列強為敵,由於某種程度上學的是相同軍事理論,容易預測敵指揮官的下一步。然而這是盧卡頭一次和荒蕪狂野邊境的敵人交手,不曉得敵軍將領的思想基底,只能且戰且學。
  「來了。」
  葛布短短出聲的同時,敵步兵群突然高聲吶喊開始奔跑。沒見敵指揮官下令,該不會是克制不住高漲的戰意,擅自開始跑的吧?目露兇光的義弗堤勒步兵群如同堤防潰堤般開始爬上斜坡。一般來說非得靠士官在後方嚴加鞭笞才能迫使士兵突擊,義弗堤勒軍反倒是士兵戰意高揚到不受士官控制。只見士兵們絲毫不理會足足有十二、三度傾斜的斜坡,宛如野鹿般靈活攀登上來。
  「劈頭就這麼亂來啊。」
  我軍砲兵陣中傳出隆隆砲聲,因為敵步兵已進入碎鐵彈的射程內。成千燒得火燙的鐵釘、鐵片與陶器碎片將敵步兵一排排撂倒。不幸遭直接命中的傢伙連發出慘叫都沒機會,直接化為一陣紅霧四散。儘管只是在砲身內塞入大量鐵屑再發射的單純砲擊,卻能對已逼到極近距離的步兵發揮絕大威力。
  然而敵軍竟絲毫不畏懼,甚至像希望能圖個慘死似地,淹過斜坡的敵軍如漲潮般越升越高。鮮紅霧氣逐漸籠罩斜坡,義弗堤勒步兵仍口唱殉教戰歌勇猛衝刺。
  不必士官或隊長們威脅,士兵們竟興高采烈尋求死地。即便盧卡在戰場上已經驗豐富,依然不曾見過此等景象。
  「一群瘋子。」
  「坡道那邊也逼近了。」
  將加洛勉台地的陡峭地形呈之字型鑿出,寬約三、四公尺的鋪設道路上,竟能看見敵機兵成單縱陣舉盾強登。坡道約每百公尺就會折個大彎,全長約三百公尺,高低差則有三十公尺。途中沒有物體能擋住體長超過三公尺的機兵,從在台地佈陣的這邊看去,肉眼就能看到側面毫無防備前進中的機體。只見四台機兵緊鄰,邊像在守護彼此似地把盾舉向我軍的砲口,邊攀上坡道,可見駕駛技術非常高超。
  要是此處被攻陷就完了。盧卡開始對配置在折彎處及台地上築起的砲兵陣地內共計四十門野戰砲,下達展開砲擊的指令。
  「開火!!」
  號令一下,已瞄準好的砲口中吐出砲彈,轟天震地的聲響伴隨著彈的衝擊傳到盧卡腳底。眨眼之間坡道上已激起煙塵,遮掩住了敵軍的身影。
  拜託要奏效啊——盧卡邊祈禱邊凝視坡道轉折處。
  然而敵方機兵最終仍劃破煙塵再度現身,繼續前進。
  配置於前方的四台機兵都是中級三隊「能天使級」梅哈比亞型機兵。該型乃是專門設計來對付砲兵戰的單座機,全副鋼鐵裝甲,厚重的盾面呈V字突起狀,能將直擊彈的衝擊分散至左右兩旁。
  盧卡不禁咋舌。我方野戰砲的口徑為十二公分,砲彈重四公斤。為了講究機動性而選擇輕量化,導致威力不如大型砲。梅哈比亞型機兵雖笨重,裝甲和盾都十分厚實,無論受到再劇烈的砲雨直擊都若無其事,緩緩爬坡逼近。
  「不妙,砲擊根本沒效。」
  要是有帶大口徑砲就好了,但現在才抱怨也於事無補。畢竟正因為捨棄了速度慢的重型砲,我軍才能比敵方早一步來到此地,如今只能靠著現成物資想辦法撐過這一關了。
  在盧卡不得不作出抉擇時,葛布再度指向台地斜面說:
  「鐮刀鳥要來了。」
  視線一轉回去,看到的是一千五百隻鐮刀鳥部隊振羽拍翅,急速衝上敵軍步兵正徒步攀登的平緩坡道。
  「好快!!」
  盧卡忍不住大喊。本來以為只要占住高處就無需擔憂,沒想到鐮刀鳥根本不受地勢高低影響。只見牠們劇烈飛躍跳動,如履平地般衝上台地斜面。
  堡壘的野戰砲不停發射碎鐵彈雨,遭火燙的鐵片奔流席捲,兩隻鐮刀鳥淒聲尖叫著從斜面摔落。然而後方不斷湧上新的敵兵,砲手根本來不及裝填砲彈。
  眨眼間,五隻鐮刀鳥攻破了堡壘。在我軍砲兵慘烈的哀號聲中,鐮刀鳥群無情揮下胸前兩根鐮刀,劇烈動作使得鳥羽漫天飛舞。雖然號稱騎兵,但由於鞍上的騎手也會用長槍攻擊,就算停下腳步也非常強悍。沒一會功夫,堡壘遭奪,被奪走的野戰砲開始將砲口朝上方旋轉。
  「喂喂,這下不妙,擋不住。」
  台地斜面有鐮刀鳥隊,坡道則有重裝機兵逼近。
  本以為已佈下萬全的防護陣,敵軍卻如此輕而易舉攀爬上來。一旦遭徹底攻陷,我軍定無一倖免,這群瘋狂教徒們絕不會饒恕異教徒。
  不知不覺間變得急躁。
  思緒亂成一團。
  瞬息萬變的戰況、席捲而來的重責、一個錯誤決斷將害多達兩千八百名的我軍命喪黃泉。想在戰場這個極限環境中維持正常思緒,下出最適當的一步棋究竟有多麼困難,當上指揮官的現在才切身感受到。
  然而,指揮官若顯動搖,將會擴及部下。
  現在非得裝得若無其事,就像身旁面無表情的葛布一樣。
  ——我得更沉得住氣啊。
  慢慢調整呼吸後,盧卡抬頭挺胸,鮮紅雙眸凜然直視前方。俯瞰了左右兩側的狀況,思索起能突破困境的策略。
  腦中浮現出一個對抗手段。雖不曉得是不是最佳的一步,但他明白最壞的一步正是繼續杵在此地坐以待斃。因此就算不知是否為正解,總之還是相信至今為止累積出的經驗與知識,作出決斷吧。
  「將散兵通通帶往斜面上,戰列步兵則從斜面邊緣攻擊鐮刀鳥和敵步兵。衝上斜面的敵人交給葛布處理,坡道上的機兵則命令沿途的砲兵先退開讓路,讓弭茲奇他們去擊退。」
  「明白了。」
  葛布緩緩點頭,扛起十字戟悠然朝在後方待命的步兵陣中走去。而傳令兵聽完盧卡的指令,跑向更後方的機兵隊,不一會就看到共兩隊的三台編隊帶著隨伴步兵往坡道的方向移動。
  ——拜託啦,葛布,弭茲奇。
  盧卡將命運託付給兩名隊長,相信接下來他們能夠使命必達。這種狀況下靜觀戰局才是指揮官的工作……

  台地斜面上已有將近七千敵軍步兵掩蓋到半山腰,共計四座堡壘中也被奪走兩座,剩下兩座正在拼命死守。劇烈振翅的鐮刀鳥隊不停攻擊堡壘,我軍則卯足全力發射碎鐵彈等待援軍到來。
  「前進!守住堡壘!」
  只見葛布遵照盧卡的指示放聲大喊,帶領步兵隊降下斜面。
  說時遲那時快——
  高亢的「嘰嘎嘎!」叫聲掠過葛布頭頂。
  抬頭往上看去,看到的竟是雙翼大張的黑影衝著葛布急襲而下。
  葛布倒也不逃,雙手握緊十字戟,朝著黑影猛力橫揮。
  沒想到鐮刀鳥也不是省油的燈,竟用左鐮刀擋下十字戟,同時高舉右鐮劈下。
  「哼!」
  勉強以身體動作躲過這一劈,然而鐮刀鳥的左鐮牢牢抓住十字戟,拉也拉不回來。這個鐮刀並非用於劈斬,而是為了捕捉住敵人啃食用的。
  鞍上的騎兵此時更出槍刺來,不過葛布只把頭一歪便躲過這一擊,雙手重新握好戟柄。
  「嘰!!」發出怪叫阻擋在眼前的鐮刀鳥高達近二公尺半,連葛布都不得不抬頭望。如今共計一千五百隻這樣的魔獸大舉襲來,也怪不得我軍感到畏懼。
  然而——
  步兵的真本事就在不輕易逃跑。
  葛布遵循自身信念,緊咬牙根,將渾身之力集中到雙手上。
  「嘰嘎!」鐮刀鳥輕聲哀號,抓住十字戟的左鐮被拉扯過去,人鳥間展開拔河對決。葛布的太陽穴爆出青筋,腳底也陷進地面時,終於從鐮刀內拔出的十字戟右側突起已刺進鞍上騎兵的側腹。
  可憐的騎兵發出淒厲慘叫。葛布使盡吃奶力氣將騎兵從鞍上拖下,憑著腕力粉碎脊椎骨後,換成他自己往鐮刀鳥背上跨去。
  「唔。」
  發現駕馭者換了人,而且是個彪形巨漢,鐮刀鳥激烈跳動來抵抗。不過葛布不當一回事地控制韁繩,眨眼間便成功駕馭。
  這樣一坐上來的確相當舒適。不只個頭高,動作也輕盈,不會畏懼裸岩斜面。我軍散兵一見葛布擄獲鐮刀鳥,高聲響起歡呼。
  「別怕!複數人包圍上去,幹掉騎手把鳥搶下!」
  騎在鐮刀鳥上的葛布不間斷地放聲喊出指示,並激勵守在堡壘內的我軍砲兵。
  「相信夥伴!再辛苦都要撐下去!」
  在葛布的激勵下,堡壘的砲兵們也雄吼應聲。戰況依然艱辛,但此刻只能相信我軍袍澤有所作為。葛布環顧著蜂擁而上的瘋狂教徒,設置於堡壘內的四門野戰砲也不停歇地發射碎鐵彈,力抗淹上來的人潮。
  「別浪費砲彈!好好把敵人引近再射!」
  葛布的號令在隆隆砲聲中依然響亮,持續鼓舞著士兵們。無論是堡壘內的砲兵還是分布於斜面上交戰的散兵,沒有任何人選擇逃亡。

  另一方面,敵方梅哈比爾型機兵爬上的坡道這邊,原本設於兩處轉折點的野戰砲已被馬匹拉著撤離。鑒於正面發射的砲擊通通被盾擋下,才決定乾脆讓路給我軍機兵。只見此刻換成雪白塗裝的六台機兵於坡道口待命,等著砲兵讓路給他們。
  弭茲奇駕駛的塔布里斯型機兵打前鋒。既沒拿武器,機型腳短手長、又矮又胖,實在稱不上是多帥氣的機兵。然而緊握操縱桿的弭茲奇卻樂在其中。
  「該我上場表現啦!看我一個幹掉全部!」
  在手握操縱桿時,才是弭茲奇最生龍活虎的時候。儘管在密閉式駕駛艙中說再多話都沒人聽得見,但他仍不放棄喃喃自語,就像在和愛機喊話一般。
  從狹窄的觀察窗確認外界。
  坡道上仍塞著撤退中的砲兵而無法通行。由於砲兵和機兵都是只能走在經過整備的路面上的兵種,如此壅塞並不罕見。不過一想到此刻敵方機兵正逐漸爬上,弭茲奇顯得急躁。明明想快點交手,拉著砲的馬匹卻正與上坡路段苦戰著,就算有砲兵賣力幫忙推砲架,還是難以讓出路來。
  「快點啦!敵人都比你們快了吧?這樣下去可是會被追上喔!」
  不耐煩地瞪向觀察窗。
  已經能清楚看見正緩緩爬上坡道的敵機兵右側面。只見敵方舉盾並排,邊彈開我軍砲擊邊持續前進。另外可能是避免遭受波及,也不見隨伴步兵的身影。看來是打算先用四台重裝機兵強行突破入侵路線,再讓後方的格鬥戰用機兵和步兵一擁而上吧。
  「梅哈比亞喔~又重又厚的,從正面硬幹的話挺不利啊。」
  不過,其實弭茲奇本來就想盡可能避免在狹路上與重裝機兵對峙。
  那麼這下該怎麼做?
  弭茲奇稍稍起身,從觀察窗確認高原斜面的狀況。
  坡度大約十度,凹凸不平的表面多為土石和砂礫,少許斑駁紅土。既未經鋪路容易打滑,坡度也很棘手,但只要穿過這一帶,就能不去管坡道上的壅塞,從側面一口氣撕裂敵軍四台機兵。
  要是普通的駕駛,踏進這個斜面不出三步就會跌倒,滑落敵陣中被撬開駕駛艙,成為瘋狂信徒的犧牲品吧。
  沒錯,普通駕駛的話——
  「我可不普通啊。」
  弭茲奇這麼宣告的同時,得意揚起嘴角。
  「等著瞧吧,我讓你們看看我有多厲害。」
  弭茲奇比出手勢叫來傳令官,透過腳部傳聲管對後方待命的五台同隊機下指示:
  「我要從斜面衝下去,攻擊敵軍側面!同隊機原地等待砲兵撤退結束,絕對別跟著我來啊!」
  『從這個斜面!?太胡來了,會跌倒啊!請等待道路淨空!』
  傳令官錯愕的驚呼透過傳聲管傳來。
  「技術差的傢伙是會跌倒沒錯,但我可是天才,別擔心啦!不過同隊機(其他傢伙)就沒辦法了,叫他們千萬別學我,就這樣啦!」
  扔下這句話後,弭茲奇做好覺悟,動右腳踏入下方斜面。
  頓時間感覺身體一沉,胃都差點從嘴裡迸出來。謹慎踏出第二步左腳,身體大幅往左下方傾,險些失去重心。
  「唔哦哦……」
  小心翼翼交互看著儀表板上的水平儀和觀察窗外的地面,動起操縱桿操作左右臂來保持平衡,等到安定下來後才再踩下左右腳踏板踏出第三步。哪怕一分一厘稍微踏得太用力或不夠力,下一秒自己的愛機就會跌倒。硬是逼出專注力,靠著如動物般的天生直覺以公厘單位的準度動著操縱桿與腳踏板,弭茲奇四步、五步走下凹凸不平的斜面。
  然而,斜面裸露的地表承受不住機兵雙腳踏地造成的壓力,開始崩壞。假如在平地上,即使地面碎裂依然能繼續步行,但無論駕駛再如何優秀,對於斜面的崩塌都無計可施。
  「嗚哇!嘿、呼……」
  就算是已經搭得熟悉的機體,也不曾走下如此陡峭且未經整備的斜面。雖然剛才鬥志十足地決定直接挑戰,但或許真的太有勇無謀了。感覺上半身越來越往前傾,迫使腳步不得不加快。
  「嗚啊!欸、等等!暫停暫停啦!」
  本來應該每一步都踏得小心謹慎,現在竟得為了不跌倒越跑越快。
  「呀~~!!」
  弭茲奇這時終於埋怨起自己的愚蠢。
  但是為時已晚。
  上下劇烈晃動到感覺世界都成了一條條直線,要是一直張口哀號更可能咬到舌頭。弭茲奇勉強壓抑住慘叫,總之只能靠一股氣勢踏碎斜面上的凹凸起伏。
  萬萬沒想到,此時弭茲奇的機身竟幾乎與斜面成垂直,大張雙臂奔馳起來。光是機兵奔跑的景象已經夠稀奇了,跑下斜面的模樣更是極為罕見吧。
  眨眼間,觀察窗另一側的敵方機兵變得越來越大。
  那副連砲彈都能彈開的厚重盾牌近在眼前。
  要是機身這點重量的鐵塊維持現在的勁道正面撞上盾牌,會碎得七零八落狠狠彈飛的一方將是弭茲奇。
  既然這樣就沒辦法了,只好聽天由命,用更亂來的方法賭一把了。
  「可惡!來啊誰怕誰啊~~!!」
  自暴自棄般大吼後,弭茲奇讓踏出去的右腳狠狠往地面一踢——

  敵我雙方全都愣愣張嘴,靜靜看著弭茲奇操縱的塔布里斯型機兵做出異於常軌的移動。
  只見這台又矮又肥又醜的機兵突然間走進斜面,被碎裂不平的地面害得站不穩而開始奔跑,用可謂奇蹟的移動衝過陡坡,朝著梅哈比亞型——竟是一記飛踢。
  鐵塊劇烈碰撞下,裝甲凹陷,鐵片飛散,內燃機關受損的刺耳驅動聲響遍斜面一帶。
  被踢中的那台梅哈比亞型,是並排的四台中從前方數來第三台。
  雙手舉著盾的機身大大往後一仰,後腦勺毫無招架之力重重打在斜面上,翻了個跟斗往下滑落。
  而祭出飛踢的弭茲奇機邊往下滑,雙臂還不忘大張抓住第二和第四台梅哈比亞的腳踝,將滑落的勁道傳達給它們,就像在抓人一起上黃泉路。
  紅褐色煙塵籠罩住整個斜面,因劇烈衝撞的勁道崩塌的碎石礫化為濁流,襲向於下方待命的義弗堤勒步兵。
  如今梅哈比亞型只剩最前方的一台,其他無論趴倒或仰倒,總之三台通通倒了下去。弭茲奇機同樣機身背部陷入地面,仰倒在斜面中央。
  戰場上頓時鴉雀無聲。
  這陣突然間於戰場上出現的真空狀態,下一秒就被敵我雙方震耳欲聾的吼聲淹沒。
  對雙方而言,此刻都無疑是擄獲對手機兵的大好機會。只要步兵能撬開駕駛艙拖出駕駛,就等同免費搶到一台機兵。
  義弗堤勒的步兵們一副不打算錯失良機似地,發出震天雄吼衝上坡道。
  另一方面巴路克軍團機兵隊的隨伴步兵們也一齊踏進斜面,邊高喊邊衝向大隊長弭茲奇身邊。
  「那個笨蛋在搞什麼啦!!」
  盧卡人也不禁往斜面方向傾,用望遠鏡看著動也不動的弭茲奇機。並沒看到弭茲奇從駕駛艙爬出來的樣子。
  只見義弗堤勒步兵群和一部分的鐮刀鳥漸漸靠近弭茲奇機。此刻比起我軍隨伴步兵,敵軍離弭茲奇來得更近。再這樣下去弭茲奇將被從駕駛艙內拖出,抓去當奇怪儀式的犧牲品。
  盧卡下定決心要祭出王牌。
  「雅思緹!!」
  「來啦來啦~」
  就在身後看著戰況的雅思緹回答得悠悠哉哉。
  「把弭茲奇從駕駛艙拖出來回到這裡!一分鐘內辦得到嗎!?」
  雅思緹眺望下方戰況的同時,不解歪頭問道:
  「那傢伙該不會……是個蠢蛋?」
  「蠢歸蠢但也是天才啦,快去救他!」
  「真沒辦法耶~」
  嘆了口氣後,雅思緹閉上眼,隨即又張開來。
  綁在後方的頭髮緩緩飄起。
  雅思緹化為疾風,拖著一道電光轉瞬間衝下台地斜面。
  敵我雙方的士兵都看著這一道驟然即逝,如雷電般曲折的閃光衝向倒地的塔布里斯型機兵旁。
  「嘿呀!」
  手刀一劈就破壞了門鎖,艙門應聲打開,看到弭茲奇閉著眼全身癱在駕駛座上。由於安全帶繫得很牢,並沒有外傷。
  「振作點!快醒醒啊!」
  邊鬆開安全帶邊呼喚,聽到「嗚……」的苦悶呻吟,看樣子只是暈了過去。雅思緹背起弭茲奇,從駕駛座探頭環顧周遭。大概還能動三十秒,既然都用了超能驅動,順便再做點工作吧。畢竟自己若加油點,就能幫助許多夥伴了。
  離斜面約十五公尺的上方,敵軍剩下的一台梅哈比亞型重裝機兵依然馬力全開,是弭茲奇漏掉的那一台。雖然等會我軍其餘五台機兵將與之交戰,但恐怕會陷入苦戰吧。
  「好!」
  雅思緹一口氣跳躍,先落到梅哈比亞型腳邊把背著的弭茲奇放到地面,接著爬上背面艙門,手起刀落破壞門鎖。
  眼前就是駕駛座的椅背,駕駛根本無從抵抗。
  「別熄掉引擎,滾下去!!」
  她對裡頭的駕駛如此宣告。
  一般而言,艙門被撬開的駕駛都會連滾帶爬逃出機外。
  「我不聽從義弗堤勒神以外的命令。」
  敵機駕駛從椅背轉過頭,一副看開的表情靜靜回應。由於是頭一次見到這種反應,讓雅思緹頓時愣住。
  「你想受傷嗎!?廢話少說快下去啦!」
  「能夠命令我的只有義弗堤勒神。」
  駕駛冷靜出聲,舉起單發手槍朝向雅思緹。
  「欸你——!?」
  「這是妳命令我的天罰。」
  話聲一落,槍聲同時響起。
  「呀!?」
  金髮飄散。
  子彈劃過臉頰旁。
  駕駛略顯訝異,折開槍身打算裝填新的子彈。
  不能繼續拖拖拉拉了。
  雅思緹徒手扯壞安全帶,硬是把這名駕駛拖出駕駛座,往機外一扔。
  「啊啊~」不知為何竟發出歡呼的駕駛重重摔到地面,痛苦打滾掙扎。雅思緹連忙從背部艙門跳下,重新背起弭茲奇。雖然花了點工夫,至少敵軍機兵停止動作了。接下來我軍的隨伴步兵應該會來擄獲吧。
  然而——
  當雅思緹正要背著弭茲奇起身,身體卻當場無力癱軟。
  原來自發動超能驅動後已經過一分鐘。往後的二十四小時,雅思緹將動彈不得。
  「不是吧……」
  驚覺自己鑄下大錯的雅思緹,就這樣背著弭茲奇倒在戰場正中央。
  從背後與斜面下方,都能聽到敵義弗堤勒軍的步兵狂熱地唱起宗教歌曲攀爬上來。
  倒在靜止不動的敵機兵腳邊,雅思緹和弭茲奇兩人的身體都不聽使喚。在恐懼當中,可以聽見敵軍士官的激昂吼聲已逼到面前。
  「別殺!捉活的!!」
  雅思緹和弭茲奇的名號已廣為敵軍所知,一旦真被抓住,肯定得遭遇比死更難受的折磨……!

  「你們是在搞什麼啦!?」
  盧卡忍不住從台地邊緣探出身體,焦躁踱步,胡亂搔起頭來。他們兩人都自作主張去幹一些沒被要求的舉動,隨隨便便就陷入危機。雖說戰場本來就瞬息萬變,兩人也是為了想救夥伴才硬是胡來,可是難道真的就……沒有更聰明點的做法嗎?
  再這樣下去,弭茲奇和雅思緹都會被敵人逮住。要是我軍的王牌和鬼牌反倒成了對方的殺著,那這場仗將再也沒有勝算。
  「誰可以……」
  盧卡轉向身後。有沒有能夠迅速移動去救出兩人的待命部隊?可是就算現在派去,會不會根本為時已晚?
  像這種一刻都慢不得的狀況下,假如能有個不顧團長指示,靠著自我判斷行動的隊長在就太好了。
  當團長盧卡浮現如此自我中心的祈求,竟有人當真成全了他。
  「啊……」
  疾風馳騁過坡道。
  在風中衝下坡的是三道騎影。
  手提長槍衝在最前鋒,也不害怕往上射來的彈雨,駕馬維持襲步的美男子——
  「梅比爾!!」
  在盧卡發出歡呼聲的前方,梅比爾瞬間掌握現狀,不等指揮就動身前去營救雅思緹和弭茲奇。
  「真拿你們沒轍啊。」
  梅比爾腳踢馬鐙,宛如化為疾風一口氣衝過一百五十公尺的整備道路,奔向雅思緹所在方向。
  「救我,梅比爾……」
  雅思緹勉強抬起頭來扔出祈願。
  結果梅比爾竟直接通過她身旁,繼續往坡道衝去。
  「欸你是……來幹嘛的啦……!?」
  邊接下雅思緹從後方傳來的抱怨,梅比爾將加上馬匹衝刺速度的長槍往敵步兵群猛烈刺去。



  只見敵群硬生生被劃開,梅比爾竟絲毫不畏懼,隻身衝進去舞槍橫掃。
  「雅思緹小姐!請上來!!」
  後方跟著的兩名騎兵下了鞍,朝雅思緹和弭茲奇伸手,將兩人拉起,推到馬鞍上。
  從敵軍步兵陣中傳出怒吼,卡斯柯特槍的子彈在四周飛來射去。不過梅比爾發揮人馬一體的馬術戲耍敵人,使他們接近不了。
  「梅比爾……!!」
  即使雅思緹出聲呼喚,這名兇殘的沒落貴族仍像是被戰場迷得走火入魔,並未停止他的殺戮舞蹈。前方載著雅思緹的一名騎兵說:
  「請不必擔心隊長!我們回去吧!!」
  「可是他那邊……」
  騎兵沒有回應,而是甩動韁繩。兩騎同時掉頭衝回自陣。
  我軍的隨伴步兵們衝下斜面,前去支援梅比爾。只見敵我雙方分散在斜面上下側,躲進坑洞或草叢內展開了槍擊戰。在這段期間,弭茲奇和雅思緹勉勉強強回到了台地上方。
  盧卡二話不說,劈頭就用怒吼迎接兩人。
  「你們是想蠢死才甘心嗎!!」
  上半身趴在馬鬃毛上的雅思緹不悅鼓起臉頰。
  「又沒關係,反正機兵都被我幹掉了啊。」
  「別去做我沒說的事!你們兩個都差點沒命了喔!」
  「因為時間還有剩嘛!只是上面的駕駛剛好是個怪人害的啊!」
  「別給我找藉口!妳就是個蠢貨所以乖乖照我的命令戰鬥就對啦!」
  「嗚哇原形畢露啦!太囂張了吧!你算哪根蔥啊?我的上司?頭目?還是領袖啊?」
  「我是團長啦蠢女人,該記進腦子裡了吧!」
  當兩人互相叫罵了一會,從近距離傳來馬鳴聲。
  「別太怪他們,多虧了他們兩人阻止了機兵,大功一件啊。」
  歸來的梅比爾在鞍上勸起盧卡。明明是他一個人殿後,順利讓所有人平安歸來,但別說受傷了,竟連氣都沒喘一下。
  盧卡這時也平息怒火,感謝起梅比爾:
  「幫了大忙啊。要是等我下令騎兵才動,恐怕就趕不上了。」
  「馬上就要日落了,今天算是勉強戰成平手了呢。」
  葛布率領的步兵們也和堡壘內的砲兵合作,順利抵擋住鐮刀鳥。偶爾會有勇敢過頭的鐮刀鳥騎兵衝得太上面而抵達台地上,卻稱不上是有系統的進攻。透過戰列步兵們一齊開槍射下騎手,成功擄獲了兩隻鐮刀鳥。
  天色已在轉暗。原本一時之間還擔心會怎麼樣,現在看來算是勉為其難撐過去了。
  「是啊,多虧你們了呢,梅比爾,還有葛布……」
  盧卡微弱說出打從心底的感謝。要是沒有梅比爾和葛布在,此刻恐怕全軍覆沒都不為過。弭茲奇確實是天才,而雅思緹也擁有以一擋千的戰鬥力,不過再怎麼出類拔萃都不出個人領域,要是沒有夥伴幫助便會輕易陷入困境。所以靠著成熟的戰略觀做出判斷,並精確付諸行動的梅比爾對盧卡而言,可說絲毫不輸弭茲奇和雅思緹,是非常珍貴的人才。
  不出多久,夜幕降臨於台地斜面,覆蓋了敵我雙方的亡骸與無法動彈的傷兵。由於看不清敵軍蹤影,雙方都撤回自陣,今日戰鬥到此結束。儘管有被射中的危險,盧卡仍吩咐士兵盡可能運回屍體和傷兵。

  當天上星光開始閃爍,敵人已退到我軍砲彈轟不到的位置進行夜間紮營。顧及到自相殘殺的風險,鮮少進行夜戰。巴路克軍團也只在斜面排下步兵哨,於台地上紮營過夜。
  炊煙冉冉飄上天際,燒得通紅燦爛的篝火照亮士兵們疲倦不堪的表情,浮現於夜色中。明日戰鬥又將隨著太陽升起而展開,敵軍肯定會有增援,而我軍主力部隊至今仍沒有消息。士兵們邊喝著麥粥,邊擔心起明天究竟有何變數。
  「啊~」
  「來了啦。」
  把湯匙塞進嘴中,等她咀嚼完畢。當咕嘟一聲隨著喉隴吞嚥輕聲響起,又再度像隻雛鳥般大大張嘴。
  「叫其他人來餵不也沒差嗎?何況還有那些大嬸們啊。」
  嘴上碎碎念,盧卡再度用湯匙舀起鍋內的雞肉濃湯,送到雅思緹嘴邊。
  盧卡就在自己的營帳內照顧著雅思緹。
  兩人約好每當雅思緹使用了超能驅動,盧卡就得照顧她一整天。
  換上睡衣,坐在附把手的座椅上動彈不得的雅思緹邊動嘴咀嚼,說:
  「吵死了,別總是讓我工作,你也動一動啦。做點這種小事又沒差,今天可是多虧我才贏的耶。」
  她的嘴依然不饒人。原本考慮到照顧雅思緹這點而雇了兩名大嬸隨團同行,但在用完超能驅動後除了換衣服外,盧卡仍被逼著照顧她。
  「……真是的,我也很忙的好嗎。」
  儘管嘴上嘀咕,內心倒不認為煩。平時礙於周遭有其他人,和她講起話來總是粗聲粗氣。不過在兩人獨處時,就能用不同的態度聊天。
  「再來是布丁,焦糖加多一點喔。」
  「是是是,公主大人。」
  邊嘀咕邊用湯匙挖起布丁,淋上大量焦糖後送進雅思緹口中。
  「好好吃喔。」
  嘴角滴出焦糖的雅思緹滿足地笑了。
  「太邋遢了吧。」
  邊碎碎念邊用手帕幫她擦拭嘴角,雅思緹又更滿足地擺起架子來。
  吃完飯後,抱起雅思緹的身體躺到床上,並替她蓋上毛毯後,雅思緹問起盧卡:
  「欸,今天你有擔心我嗎?」
  大概是指倒在敵陣中動彈不得那時吧。盧卡板起臉孔,冷冷回答她:
  「……別再幹第二次了,對心臟不好。」
  「你太囂張了吧,別命令我啦。」
  「妳不是想找到Vivi Lane嗎?在那之前死了很沒趣吧。愛惜小命的話就別再亂來。」
  「哼,誰理你啊笨蛋~」
  雅思緹一回罵,盧卡板著臉走出帳篷。
  獨自留在帳篷內的雅思緹仍一臉氣鼓鼓。
  「……笨蛋……就不能偶爾誇獎我嗎……」
  喃喃自語著仰望帳篷頂部,獸脂蠟燭的橘紅火光,將帳內日常用品照出搖搖晃晃的光影。
  雅思緹對著右手使勁,勉強舉到自己面前。
  接著用牙齒咬住手套的指尖一扯,把右手背伸進黑暗當中。
  『1109』
  浮現出的蒼藍數字顯示著雅思緹所剩的時日。
  一千一百零九天後,這副身體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還有三年多一點……
  七年壽命早已過了一半。雅思緹心中牢記著這件事實。由於早已做好覺悟,也不想因此遭到他人同情或特別對待,關於自己壽命的事並未對任何人提起。只想隨心所欲活過這一千一百零九天,要死的當天留下「受大家照顧了」之類的信後,就像隻貓突然失去行蹤,隨便找個沒人的草叢靜靜消滅。
  在那之前,只有件事想先去完成。
  ——好想找出Vivi Lane啊……
  由於有著尋找Vivi Lane這個相同目標,才能和盧卡一起走到今天。起初本來是為了駕馭熾天使(Seraphim)級機兵「米迦勒」才想找,如今的動機已變得不一樣了。
  ——要是找到Vivi Lane,我活得也算有點意義了吧。
  根據法妮雅所言,Vivi似乎擁有改變世界的力量。假如透過努力找出Vivi,讓世界稍微變得好一點,自己或許能夠感受到活過的意義而心滿意足吧。邊想著這些事,雅思緹一個人默默等待睡魔襲來。本來是希望盧卡整個晚上都能陪在身邊,但這陣子他確實很忙,兩人鮮少有獨處的機會。
  「再讓我撒點嬌啦,我可是來日不多了耶……」
  對著黑暗扔出這句不滿。雖說自己當然不打算把僅存壽命的事告訴盧卡,至少該抱怨的還是少不了。雅思緹不禁心想,這樣確實有點任性了呢。

  邊慰勞輪值站哨和伙房的士兵邊走在星空之下,到中士和士官長等人圍鍋吃粥的地方聽了今日的報告,並商討明日的應對策略後,盧卡來到弭茲奇的營帳前,出聲告知來訪:
  「弭茲奇,是我,我來看看你的樣子。」
  「喔、盧、盧卡,你等等,我……」
  帳內傳來稍嫌慌張的聲音,盧卡被迫在帳門前站了將近三分鐘。
  「還沒好喔?」
  「再、再等等!嗯,好,弄完了……」
  帳門入口隨著支支吾吾的回應打開,用毛巾擦著濕漉頭髮,身穿睡衣的弭茲奇探出臉來。
  頭髮傳來肥皂香,裸露土石地上放著一個裝了水的木桶,看來他是在洗頭髮。盧卡見狀傻眼道:
  「你真的很喜歡肥皂耶。」
  「才、才不是!我哪有喜歡肥皂!只是閒到發慌,才突然想到來洗洗頭髮啦……!」
  弭茲奇滿臉通紅反駁,讓盧卡進入帳篷內。
  結果盧卡一看到非彈簧床的枕頭邊放了一隻熊玩偶,再度傻眼道:
  「你和玩偶一起睡喔。」
  「要、要你管!我、我又沒有很愛那個!是別人給的,不是我買的,可別誤會了喔!我、我就算沒有這個玩偶也能睡得安穩喔!」
  盧卡單手安撫起突然異常激動的弭茲奇。
  「真高興你沒有受傷,可是不給醫生看沒關係嗎?要是你有撞到頭,至少去接受個診察會比較好吧?」
  弭茲奇對盧卡這句話嗤之以鼻,一副大搖大擺地在床邊坐下。
  「不用好嗎!我最討厭的就是醫生,那些傢伙只懂得砍砍縫縫!要我進醫院不如死了痛快,誰會想去那種髒死人的地方啊!」
  「是啦。我也很想改善醫院,可是既沒錢又沒人手。是說你啊,明天要怎麼辦?塔布里斯被敵軍搶走了喔。」
  弭茲奇搭的那台全新的塔布里斯型機兵因為飛踢勁道過猛而滑落斜面,遭到敵軍擄獲。想必現在正被用紫色塗漆潑灑,明天就會朝著我軍襲來吧。
  「我要搭艾克力耶!雖然等級差了一級,果然還是熟悉的機體好。搭艾克力耶的話我也不怕會跌倒呢!」
  「算我求你,別再跑下斜面了。今天你只是運氣好,要是一直重覆幹那種事,總有一天會沒命。行動時再稍微謹慎點吧。」
  弭茲奇一瞬之間垂頭喪氣,不過隨即又笑瞇瞇地抬起頭來。
  「你有擔心我嗎?」
  「?」
  「以為我死了對不對?」
  看來他是在說跌倒那時的事,和雅思緹問的完全一樣。
  「當然會擔心啊,要是你死了可會害我傷透腦筋耶。」
  一老實回應,弭茲奇竟「嘿嘿~」高興傻笑,雙腳更晃個不停。
  不曉得他在高興什麼的盧卡見狀一愣,開口對他說:
  「我們擄獲了一台梅哈比亞,但其它三台都還倒在坡道上。當時雖抓住駕駛,卻沒空去動它們。明天要是有你出場的機會,就是敵軍機兵爬上台地的時候。我們會努力不讓這種情況發生,可是畢竟敵軍數量多,情勢危急時就麻煩你大鬧一場啦。」
  「喔,包在我身上!我不會再搞砸了,會謹慎行事!」
  聽了弭茲奇這句實在沒說服力的回應,盧卡苦笑著「那就這樣啦」站起身。弭茲奇見狀,一臉無趣地嘟起嘴。
  「什麼啊,已經要走了喔?再留下來玩一下嘛。」
  「明天起可會很辛苦,沒時間玩了好嗎。你也快給我去睡吧。」
  「太冷漠了吧~偶爾讓我們來次徹夜長談呀~」
  「我們不是來玩的,之後有空再說吧。」
  「呿~」弭茲奇雙手往後腦勺交叉,轉過臉去。
  「早點睡啊。」盧卡再度強調完,便走出了帳外。
  目送盧卡背影離去後,帳篷內再度一片寂靜。
  只剩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貓頭鷹咕聲。
  變回一個人後,弭茲奇又開始甩動雙腳,輕聲嘆了口氣。
  「到底是誰冷漠啊……」
  喃喃自語後,他解開了麻製睡衣的前鈕扣,鬆開緊緊綁住胸口的纏胸布後,呼吸頓時輕鬆不少。雖然穿軍服時不會被發現,但像這種薄薄睡衣會無法掩蓋住膨脹的胸口。剛才之所以讓盧卡在帳外等待,正是為了綁上這條纏胸布。
  「到底要做這種事到什麼時候啊我……」



  自從在親衛軍團內與盧卡重逢已過了快四年,期間都一直隱瞞著性別。今天拒絕被送進野戰醫院的理由,也是因為要讓醫生診斷就得脫衣服。
  ——要是我是女人的真相穿幫,會被大家討厭……
  弭茲奇怕這點怕得要死。至今為止自己對太多的夥伴聲稱自己是男人,一旦被當女人看就惡言相向甚至動手打人。最初是顧慮到女人不被允許駕駛機兵才這麼做,結果這謊越說越大,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事到如今才把真相說出來,肯定會被以前一起出生入死的同伴,或訓練時用厲聲嚴詞相向鍛鍊出來的部下們瞧不起。
  更重要的——口口聲聲以夥伴相稱,結果什麼真相都沒講清楚的自己,肯定會被盧卡討厭。最怕的莫過於此。
  ——我不想被盧卡討厭……
  弭茲奇躺在床上,將毛毯往上拉覆住臉,雙手緊抱熊玩偶。近來夜晚都變得難以入眠。
  ——希望這個謊永遠不要穿幫。
  如此對熊祈禱起來。
  ——希望已經撒出去的謊永遠永遠,不要讓任何人看穿……
  謊言不只一個,而是兩個、三個,搞不好有第四個……我已對大家撒了連自己都數不清的謊言。弭茲奇對於這點除了自責,還是自責。

  另一方面,走出弭茲奇營帳外的盧卡再度回到星空下,朝自己的營帳前進。
  夜色已深,隨處可見席地而躺的士兵們鼾聲大作。有人彈著樂器,有人把酒言歡,有人弔念著白天戰鬥中死去的戰友,有人還醒著圍在篝火旁。盧卡就這樣穿過形形色色的士兵群中,在自己的營帳前停下腳步,視線看向一旁的雜木林。
  篝火的亮光遭到樹林邊緣的黑暗所吞噬。然而在枝葉糾纏下形成的深邃中,發出兩道白銀色光芒。
  盧卡盯著在深邃黑暗閃爍的光芒,從篝火中拔下一根火把,踏入灌木叢裡。
  稍微走了一會,在一顆山毛櫸前停下步伐,高舉火把。
  看到的是一頭白色貓頭鷹正停在樹枝上。即使盧卡瞪視也沒逃跑,而是悠悠哉哉地咕咕叫。
  「你在監視雅思緹嗎?」
  盧卡開口詢問貓頭鷹,卻沒得到回應。
  「打從卡納塔克戰役那時起你一直都在。烏奇奧勒暴動那時候也是你讓雅思緹喝藥幫她恢復。就算流亡到黎維諾瓦以後,你同樣寸步不離跟著我們。」
  即使把語氣下得更重,貓頭鷹仍沒有變化。
  「你會說話吧?我聽雅思緹說過啦……快給我招來,目的到底是什麼?假如你還想繼續裝蒜,我也能夠對團裡士兵下令一看到你就開槍喔。」
  一鼓作氣下完通牒後,白貓頭鷹仍看也不看盧卡,而是閉上了眼。
  接著再度睜開雙眼時,眼中閃耀著金黃色光輝。
  「知不知道為何希爾菲會與汝身待在一塊兒呀?」
  一股老太婆的聲音突然間傳進盧卡耳中。彷彿整個空間中只有聲音存在,聽起來相當詭異的聲響。
  「……!」
  盧卡的目光頓時變得銳利。他想不透為何這頭貓頭鷹會在這時說出希爾菲的名字。
  貓頭鷹就像在戲弄盧卡似的,語氣中聽得出嘲笑之意。
  「希爾菲擁有奇特的力量,是能預見未來的能力。連我都沒能擁有,只屬於希爾菲的特殊能力呢。恐怕……希爾菲是在汝身身上預見其希望看到的未來,才會明知死期已近,仍選擇與汝身共同生活。」
  一臉錯愕的盧卡只能愣愣聽著老太婆的聲音。
  同時,希爾菲死前留下的話又於腦中浮現。
  『找到Vivi的話……就能改變世界喔。弱小、貧窮、身分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踐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來改變喔。』
  他倒抽口氣後,提出質疑:
  「……你是打哪來的傢伙?」
  貓頭鷹沒有回答問題。
  「我就再說一件趣事吧。」
  貓頭鷹突然轉過頭來,用金黃眼珠照映盧卡。
  「汝身已經和Vivi Lane見過面了。」
  「……!?」
  「若想完成希爾菲的願望,就好好睜大雙眼,重新審視過往遇見的人說過的話或做過的事吧。其實Vivi Lane遠超乎汝身的預料,近在咫尺呀。」
  感覺頭髮突然間倒豎。
  自己沒理由相信這頭怪到不能再怪的貓頭鷹說的。但不知為何,盧卡的第六感告訴自己貓頭鷹所言不假。
  「倘若汝身繼續追尋Vivi Lane,總有一天會與我相遇的。可別因為芝麻蒜皮的小事喪命呀。」
  貓頭鷹說完後張開羽翼,飛離了樹梢。
  雜木林深邃的黑暗吞噬了雪白羽翼,盧卡只能呆然注視著貓頭鷹消失的那片黑暗。
  「那傢伙是怎樣……」
  從剛才那番話聽來,那隻貓頭鷹似乎遠比四年前的卡納塔克戰役以前就知道與希爾菲共同生活的盧卡了。搞不好甚至從九歲那年接住從天而降的希爾菲起,就已經觀察著盧卡也不一定。
  再度深思起剛才的那番話。
  當然不能全盤皆信,不過若想找出Vivi Lane,恐怕那頭貓頭鷹將成為關鍵吧。
  那傢伙肯定對於希爾菲和Vivi的事都很清楚,不會錯的。
  盧卡將貓頭鷹方才說的話整理過後,記進記憶深處。
  ——希爾菲擁有預見未來的能力。
  ——然後,我已經見過Vivi。
  ——到目前為止我曾見過的某個人就是Vivi Lane……
  在冬天那段期間,雖然在帕葛洛奇昂宮殿或沙龍內與貴族高官交流時,暗地裡尋找著右手背上刻有「熾天使的紋章」的人,卻都毫無斬獲。本來還為了連上流階級的人都不曉得Vivi一事感到沮喪,沒想到卻在這種怪地方獲得意外情報,還是值得慶幸呢。
  盧卡抬起頭,然後將總是掛在胸口的吊墜拿到手中。從希爾菲手中收下,上頭刻有「正教十字」紋章的寶珠正發出蒼藍光芒。據說Vivi Lane的右手背上刻有與此相同的發光紋章。
  自從啟程尋找Vivi已過了八年有餘。
  那個時候既沒家人也無家可居,無處可去,行囊的麻袋中只裝著打火石、杯子和兩本書。在尋找Vivi的過程中與各式各樣的人相遇,回過神來竟已當上團長,帶領兩千八百人在最前線作戰。甚至還認識了本該遙不可及的加門帝亞公主法妮雅,與她定下革命之約。
  一切都是從希爾菲一句「找出Vivi Lane吧」的願望開始。
  原本只是趟尋找Vivi的旅程,不知何時竟獲得許多同伴,朝著「改變世界」如此遠大的夢想邁進。明明盧卡並不記得自己有許下如此突兀的願望。
  然後,目前已來到無法回頭的地步了。
  現在的盧卡擁有和許多重要的人許下的約定。無論往後得走多麼艱辛的旅途,被迫扛起並未期望的夢想,他都沒打算中途偏離這條路。
  盧卡不曉得將有什麼在這股洪流前方等著自己,不過無論發生任何事,只管挺起胸膛,昂首闊步吧。只要我這麼做,在天國的希爾菲肯定會替我感到高興。就算我到頭來出師未捷身先死,她也會以我為榮吧。

  隔天早上——
  「敵軍這還真是大放送呢。」
  敵軍隨著日出展開的先制砲擊在經過一小時後,仍無止歇的跡象。看來似乎是昨晚敵軍的攻城砲抵達前線,正用昨天還沒看到,口徑超過三十公分的大型砲從射程外以重達八十公斤的榴彈對我軍單方面狂轟猛炸。
  台地上的巴路克軍團讓砲兵、騎兵和機兵退到後方,步兵則躲進事先挖好的壕溝內撐過這場彈雨。其實這只是短短一晚急遽挖出來,一條又淺又窄又短的簡易壕溝。由於此刻容納過多士兵,實在擠得難受。不過一旦把頭露出壕溝外,肯定會遭砲彈落地時四處噴濺的碎石塊擊爛臉。步兵們人人都把背靠在壕溝側壁,等待砲彈雨停止。
  盧卡則是在將領專用的地下避難壕內跟葛布與梅比爾一起盯著作戰圖,商量在這之後的迎擊對策。
  「斜面上的堡壘已經沒了。」
  葛布短短回報現狀。昨天努力守下,位於斜面中間的堡壘陣地處於敵軍能一目了然的位置,受到榴彈雨劇烈轟炸,不得不把砲兵撤回。恐怕敵軍一結束先制砲擊,就會動員鐮刀鳥隊來壓制斜面。倘若斜面遭到壓制,等同失去了占據高地的優點。
  「在斜面的登頂處安插步兵橫隊來防禦。問題在於鐮刀鳥隊,那群傢伙們會躍過步兵頭上。」
  「是啊,佈陣薄弱的橫隊輕輕鬆鬆就會被突破,真是群煩死人的臭鳥啊。」
  「爬到台地上的鐮刀鳥靠騎兵解決吧。雖然一對一可能敵不過,不過我們靠團隊合作取勝。」
  「……也只能這樣了。從現在開始是比誰撐得久,拜託你們啦梅比爾,葛布。會很難熬沒錯,但拜託你們想辦法撐到我軍支援趕到。只要今天能守住這座台地,我軍能有許多人得救。」
  就在兩人應聲的這個當下,砲聲停了下來,同時另一頭傳來鼓笛樂隊演奏的異教聖歌旋律。從合唱的歌聲中充滿異常激情的反應來看,能夠明白敵軍發動了總突擊。
  「好,我們走,去把那群傢伙痛扁一頓。」
  「不怕死這點值得讚賞,但實在稱不上美啊。」
  盧卡和梅比爾邊逞強邊站起身來。現在弭茲奇待在砲彈轟不到的後方讓機兵隊待命,還不能動的雅思緹則躲進其他地下壕洞。盧卡已經吩咐好隨軍侍女,要是情況真有個萬一,就帶上雅思緹搭馬車逃走。
  一露臉回到地面,看到的是原本今早都還在的臨時小屋和麵包坊已被轟飛得差不多,隨處都是坑坑洞洞。昨晚貓頭鷹出現的雜木林也遭燒毀,燻黑的樹木宛如黑色牙籤般斷的斷,倒的倒,冒出陣陣燻煙。
  梅比爾回到於後方退避的騎兵隊中,和葛布一起讓出了壕溝的一千兩百步兵排成三列橫隊,於斜面頂部的交界線布陣。
  「鐮刀鳥果然有夠煩!」
  放眼一望台地斜面,盧卡忍不住嘀咕起來。從坡度陡峭而戒備較少的這邊有一千五百鐮刀鳥隊,斜面較緩的登山口則有敵七千五百步兵隊,都已逼近到超過一半的高度。
  葛布把橫隊一分為二,一隊往鐮刀鳥隊,另一隊則往敵軍步兵移動。葛布本人則是指揮迎戰鐮刀鳥的那一隊。
  盧卡也和葛布一起移動到鐮刀鳥正爬上來的陡坡。當盧卡一把身子探出斜面,左右兩側瞬間傳來敵兵子彈高速劃過的尖銳聲響。由於身穿黑服與黑披風的盧卡明顯是指揮官,也容易成為狙擊的對象。
  「很危險,你退下吧盧卡。」
  葛布雖勸他,盧卡卻搖了搖頭。
  「我待在這就好。我想親眼看看敵軍是怎麼動的。」
  盧卡望向於台地山腳展開陣形的敵軍。今日隨著身著紫色軍服的一萬義弗堤勒軍,身著棕褐色軍服,為數將近一萬兩千的德爾•多勒姆軍也合流前來。短短一個晚上,敵軍就增加成多達我軍十倍的人數。
  將視線往坡道一望,看到昨日倒地後就被擱置的三台重裝機兵梅哈比亞型正藉著步兵之手打算重新起身。一旦那玩意能開始走動,就算是野戰砲也擋不住。
  ——情況非常嚴峻。
  說真的,撐不住的可能比較性高。然而這種困境也不是第一次碰到了。正因為多次擋下了性命存亡的危機,傑彌尼軍團才獲得帝國最強軍團如此響噹噹的名號。那麼,巴路克軍團也能辦到同樣的事。他這麼相信。

  戰況可謂龍戰玄黃。
  盧卡和葛布與布陣於斜坡交界處的步兵、砲兵排排站,迎擊不斷爬上來的鐮刀鳥、步兵和機兵。
  「可千萬別逃啊!讓我看看你們的骨氣!!」
  野戰砲以隆隆砲聲回應盧卡的激勵。
  數量上輸人的我軍能依靠的,只有意志、氣勢與毅力,如此而已。
  盧卡仍不厭其煩地高呼著在練兵場上對士兵們講到嘴酸的原始精神論。
  「可別輸人了!別怕死!展現你們的榮耀!!」
  軍事學到了此時已無用武之地,接下來屬於毅力的勝負。
  無論眼前是多龐大的軍容,多瘋狂的信徒,沒見過的魔獸或是重裝機兵,都絕不逃跑,絕不退後。相信至今為止累積的訓練,與夥伴們一同抗敵。
  ——放棄的一方就輸了。
  ——沒放棄的一方就贏了。
  盧卡不斷對自己強調這個單純的信念,不斷對一波接著一波來的敵兵噴濺火燙的碎鐵濁流。
  斜面上被鐮刀鳥及人類的遺骸染得一片血紅,連立足之地都沒了。即便周遭同袍的屍身已堆到腳踝高,敵兵仍不放棄攀爬上來。
  我軍的戰列步兵也一個接著一個在槍林彈雨中倒下。到昨天都還圍著同一個鍋子吃飯的戰友們手殘腳斷,發出淒厲得慘不忍聞的叫聲在地上痛苦打滾,沒多久就不再發聲,成了一團團的肉塊。
  隨著時間拖久,橫隊如同缺了齒的梳子般遭到突破。
  「補上空缺!!」
  葛布無情的號令響起。戰列步兵們動起身體擠進前一刻同袍存在的空間。沒有時間哭喊,只能對著逝去的戰友發誓,自己將會連他們的份奮戰下去。
  不是飛越步兵橫隊頭上,就是衝過縫隙間,眼看突破後方的鐮刀鳥數量緩緩增加,在台地上清除漏網之鳥的梅比爾隊疲色漸深。本來該邊維持機動性邊交戰,但馬也會累得停下步伐。一旦停止移動,鐮刀鳥的鐮刀便將無情往鞍上的騎兵揮去。
  眼看身著白色軍服的我軍騎兵一個又一個倒下,但梅比爾絕不放棄。
  這是場漫長的忍耐大賽。
  在子彈飛舞的最前線,盧卡聲嘶力竭地激勵著士兵。
  只見士兵接連倒下。從農村與城鎮徵召來的工作員們不斷搬運屍體及傷兵退到後方,同時填充彈藥箱替橫隊補充槍彈。
  斜坡儼然化為由死傷的敵我雙方及鐮刀鳥堆積而成的紅黑色泥土,緩緩往下滑動。不過敵軍仍不厭其煩地持續攀爬。
  「……射!!」
  盧卡重覆著已經不曉得喊了幾百次的號令。
  血泉與肉片漫天飛舞。
  煙硝、火藥、炎熱、還有粉塵。盧卡大口大口吸進這些玩意混在一起的大氣,轉換為激勵的話語放聲嘶吼:
  「別放棄!!放棄就輸啦!命還在就戰下去!!」
  台地上的敵我兩軍同樣死傷慘重。戰馬、鐮刀鳥以及燒毀的機兵殘骸。昨日光靠一台就讓三台梅哈比亞型跌倒的弭茲奇如今正和同僚們共三台組成小隊,與打算攀爬坡道上來的敵軍機兵纏鬥。每當燃料快用盡時,就會看到載滿索瑪桶的馬車靠近,連忙用管子接上補給口。將敵軍隨伴步兵刺進手肘或膝蓋關節處的劍和鐵鎖剔除亦屬於維護兵的職責。無論是在前線奮戰的士兵還是在後方支援的士兵,所有人正齊心合力苦撐下去。
  「我們不會輸!!一定能贏!!相信至今為止受過的訓練!!」
  盧卡的厲聲激勵仍未止歇。正因為軍團長親自站在最前線激勵同袍,才會沒有士兵臨陣脫逃,苦撐奮戰。
  相信我軍主力定會趕來。
  盧卡絕不面露懼色,而是如同在晴空下散步般,一副若無其事地走在劇烈砲火中激勵著士兵。士兵們看到指揮官的勇敢,也跟著鼓起了勇氣。
  持續苦撐數小時,到了下午。
  突然間發現到異常。
  「嗯……?」
  我軍後方的兵士有點鼓譟,似乎發出了興奮的歡呼。
  輜重兵們的歡呼逐漸靠近,是股至今不存在於戰場上的奇特聲響。
  大概是援軍抵達了吧。可能是主力部隊中某個騎兵團顧慮到戰況,才會先趕來加洛勉台地。但話是這麼說,這時我軍直衝雲霄的歡呼聲可說蘊含著絲毫不輸敵軍的詭異熱氣。
  盧卡豎耳傾聽從我軍陣地後方靠近的歡呼。接著發現揚起的沙塵中有群過度輝煌亮麗,井然有序的集團,訝異瞪大雙眼。
  「喂喂,該不會是……」
  不得不懷疑起自己的雙眼。然而飄揚於最前方,繡有金線裝飾的軍團旗,無疑屬於皇太子親衛騎兵團所有。
  「皇太子萬歲!!」「皇太子萬歲!!」
  一聲又一聲的附和讓盧卡全身竄上雞皮疙瘩。
  難不成——援軍竟是弗拉德廉親自率領的親衛騎兵軍團兩千五百騎?
  本該坐鎮於最後方的最精銳部隊——神聖黎維諾瓦帝國引以為傲的決戰兵團竟快馬加鞭,抵達了宛如地獄的最前線嗎?
  「怎麼可能啊……」
  當盧卡忍不住喃喃自語時,原本不可能出現在此地的弗拉德廉皇太子手握白馬韁繩,悠然往盧卡這走近。
  金黃秀髮、白瓷般的端正容貌搭配白色軍服,簡直媲美神話中出現的天使長,從內側發出神聖光輝。
  「余注意到地平線上升起深紅色霧氣了。」
  皇太子平淡對著一張嘴愣得合不攏的盧卡解釋。
  「這還是余頭一遭遠從二十公里外看見霧氣。心想該不會不是霧氣,而是霸氣,才會趕來此地確認。覆蓋著這整座台地的,無疑是汝的霸氣,實在太棒了,盧卡•巴路克,擇日頒發賞賜給你吧。話說回來,現在這是什麼狀況?」
  仍然聽不懂他到底在講什麼。不過盧卡還是勉強合上嘴,回答問題:
  「我軍遭遇敵軍主力部隊,正與其交戰中,殿下。」
  「哦?」
  看樣子皇太子似乎是在不知情下就帶著親衛軍團快馬行軍。盧卡終於回過神來,諫言道:
  「局勢十分危險。請殿下您迅速退離此地,回到後方主力部隊中,並麻煩您請傑彌尼火速增派援軍。」
  「唔嗯。」
  弗拉德廉依序環顧起隨處倒在地上的死傷者、咬牙苦戰的步兵橫隊、梅比爾騎兵隊、弭茲奇機兵隊後,視線移回盧卡身上。
  「既然都來了,就讓親衛軍團也參加戰鬥吧。」
  「這、這樣做實在……」
  「有什麼問題嗎?」
  「……我當然感激您的心意,但恐怕日後將會產生問題……」
  基本來說,親衛軍團不是該派上戰場與國外敵軍廝殺的存在。
  為了保護王族不受國內的敵人攻擊,常駐於宮殿內才是親衛軍團的職責。親衛軍團的強大形同王族權威。所以即使會前來戰場擔任儀隊,也幾乎沒有主動出擊的必要。就算真要派出他們,頂多也是在戰爭即將獲勝,才會派去做為最後一擊。要是在現在這種還不知鹿死誰手的局面投入親衛軍團,勢必會受到不小程度的損害。要是親衛軍團在這種地方大量折損,將等同給國內政敵趁虛而入的機會,弗拉德廉的權威定會動搖。
  會上前線戰鬥喪命的通常是傭兵,不然就是貴族諸侯們從領地內徵召來的半農半兵。由於弗拉德廉是總司令,只需大翹二郎腿坐鎮後方就夠了。
  「現在見到殿下您親臨就夠了,我軍士氣已確實提升。」
  如同盧卡這句話,巴路克軍團的士兵們一從格外華麗的親衛軍團旗注意到弗拉德廉親臨此地,頓時鞭笞起原本疲憊不堪的身體與精神。貴為總司令的皇太子竟甘願冒著槍砲威脅,與自己這群小卒處於相同空間。步兵之間自然而然開始高呼「皇太子萬歲!」,一掃沉重低迷的氣氛。即便不必參與戰鬥,弗拉德廉只要待在此地,就能替整個巴路克軍團帶來好的影響。
  「唔嗯。」
  然而弗拉德廉也不管盧卡的勸阻,悠然走到台地與斜面的交界邊緣俯視敵軍全貌。那身華麗過頭的軍裝看在敵人眼中無疑是個好標靶,看得盧卡擔心得要命。
  「請您別過去,快退開呀!」
  「敵人這豈不是多達將近十倍嗎?汝守得不錯。」
  放眼一掃斜面上堆積如山的敵兵和鐮刀鳥遺體、拼命發射砲彈的我軍野戰砲部隊,最後是步兵橫隊,弗拉德廉輕聲低語,將其端正容貌轉向盧卡,出手指向如今化為敵機兵通行道路的鋪裝坡道前方。
  「就讓余帶來的騎兵從該處坡道投身戰場吧。」
  盧卡忍不住倒抽口氣。
  意思是要從這裡衝下斜面嗎?
  而且是二千五百騎親衛騎兵軍團?
  「親衛騎兵將死傷慘重!」
  「就算有所損耗,倘若此計成功,至少能撐過今天一整天吧。」
  皇太子的回應讓盧卡錯愕,一時之間無言以對。話是這麼說沒錯,但——
  「確實能暫且使敵軍混亂,不過同時得做好親衛軍團嚴重折損的覺悟。我認為親衛軍團的死傷將可能高達七成。恕我失禮,我想親衛軍團的職責是護衛殿下您。倘若軍團在此壞滅,將沒有人能保護殿下您。」
  哦?弗拉德廉瞪大雙眼。
  「余本認為汝是名優秀的武官,看樣子還是不足以識大局呢。」
  「…………!?」
  「此時此刻正是本次戰役的致勝分水嶺。既然都已見證了歷史的轉捩點,還不捨得運用手上的棋子,余勢必將遺臭萬年呀。」
  「…………」
  「所謂親衛並非浪得虛名的花瓶。此刻不祭出帝國軍最精銳的部隊,又該待何時?」
  盧卡遭皇太子近距離凝視。本來以為他是個不黯世事的皇太子,但這對眸中確實蘊含著真誠。
  儘管膚色和髮色不同,容貌還是與傑彌尼十分神似。
  然而內在卻天差地別到了令人感到可悲的地步。
  該不會,弗拉德廉是替捨身奮戰的巴路克軍團士兵們著想,才決定把親衛騎兵軍團投入戰場?或許他並非為了不讓自己日後遭人譏笑,而純粹是想拯救在場所有的士兵?總覺得弗拉德廉眼眸深處傳來了這種意圖。
  「……悉聽尊便。」
  盧卡只回答得出這句話。儘管有許多奇詭之處,但這位王子殿下的確既聰明又溫柔。看樣子無論是法妮雅或弗拉德廉,自己命中註定會遇見優秀的王族。
  ——這個人將來定將成為優秀的皇帝。
  盧卡抱持確信。當不久的將來,弗拉德廉繼位為黎維諾瓦皇帝,法妮雅當上加門帝亞女王的話,世界肯定能變得更好吧。
  弗拉德廉叫來親衛騎兵團長亞克托夫侯爵,命令他帶隊衝進敵陣。
  亞克托夫是名年近四十,看似剛毅耿直的將領。可能已經十分熟悉戰場,也不在意周遭四處飛舞的子彈,挺直背桿接下命令。
  「光榮之至。親衛軍團打頭陣發動突擊實乃前所未聞,必將成為名留世界戰史的壯烈突擊。末將領命。」
  並非語出諷刺,甚至還顯得有點亢奮的亞克托夫侯爵如此回應後,轉達旗下的大隊長們準備突擊。三名大隊長一聽雖顯訝異,卻馬上就燃起高昂鬥志,回到各自的部隊去了。
  親衛騎兵團與野戰砲部隊商量後,決定於十五分後展開突擊。
  親衛隊長們集合旗下的部隊,宣布有意者趁此時將遺物或遺言託付給負責的士官。不愧是帝國最高層級的騎兵,即使聽到將進行敢死突擊仍不顯動搖,在紙上振筆寫下遺言,將身上部分裝備裝入小袋交給隨隊傭僕,默默地做好踏上黃泉路的準備。
  就在此時,後方輜重隊傳來歡呼。看來是又有援軍抵達了。
  在士兵的劇烈歡呼聲中駕著愛馬現身的男人是——
  「傑彌尼……」
  傑彌尼終於抵達,還率領著後方一千兩百騎亞塞吾斯騎兵團。這下多了一團騎兵,親衛騎兵團也就沒有冒死突擊的必要了。
  「來得正是時機,幫了大忙啊。」
  盧卡不禁感激起在這個無情的戰場上能有個熟人照應。
  傑彌尼一如往常微微揚起嘴角,駕馬靠近盧卡小聲耳語:
  「我這大哥冷不防喊著前方籠罩著霧氣和霸氣~什麼的就往前衝,結果我連忙追過來,發現你也在。或許你真的很受他喜愛吧。」
  「我是聽不懂你在說啥,但情況就同你看到的,窮途末路啊。殿下剛才突然說要讓親衛騎兵團突擊,現在正在做準備,幸好你趕來了。讓你帶來的騎兵代替親衛騎兵團吧,我這就和殿下說去。」
  當招呼打得差不多,盧卡打算轉身離去時,後領突然被傑彌尼從鞍上揪住,阻止了他。
  「稍微等等。怎麼?親衛騎兵要展開突擊喔?」
  「對啊,很荒謬對吧。我馬上就去阻止,把手放開啦。」
  「……………………」
  「欸,叫你把手放開啊。」
  「…………………………………………」
  傑彌尼只默默揪著盧卡後領而不回應。當盧卡心想不對勁而轉頭一看,浮現在他面前的是傑彌尼心懷不軌的面孔。
  「……欸……你在打什麼鬼主意……別鬧喔,別幹多餘的蠢事喔……」
  「…………………………………………」
  默思的傑彌尼眼神深處湧現沉靜的興奮之情。
  每當這個男人露出這種眼神時,總會有些遠超乎盧卡預料的餿主意從他那腐爛的腦漿中迸出。
  一陣惡寒竄上盧卡脊背。有股非常、極度不好的預感。
  同時也讓自己的思緒竭盡所能飛躍,模擬這男人可能會想的餿主意,先發制人道:
  「……喂……雖然我想不可能……但你該不會想著『要是親衛騎兵團能全軍覆沒就太棒了』這種事吧……?」
  「…………………………………………」
  儘管受到逼問,傑彌尼仍只是稍稍揚起嘴角,沒有回應,但一對雙眸卻陶醉到明顯濕潤。
  「……我說啊……你這…………別鬧了好嗎。」
  盧卡已猜到傑彌尼在打的算盤,不過故意不明講,只出言阻止他。
  感覺要是化為言語說出口,就將如覆水難收。
  傑彌尼皮笑肉不笑,確認周遭沒有其他人在,以只有盧卡聽得見的細微聲量回應:
  「……是大哥他希望這麼做的吧?你看他已經命令部下開始準備突擊,那麼就只得做了啊。畢竟這可算是總司令下達的命令,我們做下屬的應該乖乖聽話照辦喔。」
  盧卡默默瞪向傑彌尼那副三寸不爛之舌。
  「剛才是情勢所逼,但現在你來了,狀況就有變了。親衛騎兵的工作是保護殿下,要是突擊敵陣而死傷慘重,就沒有士兵能保護殿下了。」
  更何況,此刻這座台地上就有個覬覦皇位的傑彌尼在。倘若弗拉德廉為自身著想,根本不該捨棄親衛軍團,不然眼前等著他的只有滅亡。
  傑彌尼下了馬,接著雙手搭在盧卡肩上,緩緩把臉湊近。
  「所以你就要送我的騎兵去當替死鬼?會不會太殘忍了啊?」
  「不用全軍覆沒啊,你只需要隨便戰個幾下馬上回來就好啦,辦得到吧?剩下的事交給我來解決,你和殿下就待在這負責看吧。」
  「欸,盧卡,還記得我俩的約定嗎?」
  「……………………」
  「你會陪我走到底吧,哪怕是歧路。」
  一年前盧卡說過的約定,此時不知為何被傑彌尼翻出來。
  盧卡默默瞪著傑彌尼,感覺肺細胞正逐漸被某種黝黑物質侵蝕。
  「……沒錯吧?所以就讓他們按照原定計畫突擊吧。畢竟放眼望去,各位親衛隊員也是群情亢奮,事已至此才來阻止只會招來反感……你說對吧?」
  傑彌尼一臉誠懇地尋求同意,然而盧卡卻從傑彌尼的瞳孔深處看見明顯在精打細算的意涵。
  和剛才近距離注視弗拉德廉看到的真誠呈強烈對比。
  明明是流著相同血脈的兄弟,靈魂深處蘊含的本質卻差了十萬八千里。
  盧卡已經看清傑彌尼希望親衛騎兵團展開突擊背後的理由。
  ——他想趁親衛軍力衰弱時除去弗拉德廉……
  傑彌尼從以前開始就虎視眈眈,伺機發動政變。之所以把盧卡叫到帕葛洛奇昂宮殿內進行政治操作,也是為了事先建立起有權諸侯的人脈,讓發動政變更為容易,並在事成後操弄宮廷內的輿論為己方辯護。傑彌尼肚裡總是算計著一逮到空隙,就要流放甚至暗殺弗拉德廉。
  所以說,若皇太子親衛騎兵團這個最大的阻撓將主動前去送死,對傑彌尼而言無疑是僥倖。一旦沒有人能保護皇太子,他那邊就能為所欲為。
  更何況,如今身處加洛勉台地的高階將領只有弗拉德廉、傑彌尼和盧卡,是個非常適合暗中做掉皇太子的狀況。就算主力部隊抵達後,只要對外宣稱「皇太子不幸遭流彈命中,光榮戰死」,皇位終將輪到傑彌尼來坐。
  ——這傢伙真的是無可救藥……
  盧卡打從心底作嘔。
  ——要是讓這個敗類當上皇帝,世界就玩完了。
  令人難以容忍的敗類。重新體悟到有多麼敗類。即使總有一天化為過往回憶,一旦回想起就會作噩夢的敗類。
  弗拉德廉與傑彌尼。
  一方是不願捨棄拼命奮戰的士兵,寧願犧牲保護自身護盾的哥哥。一方是看準哥哥沒了護盾,打算從背後開槍暗算的弟弟。
  哪一方適合成為地上最大帝國的皇帝?
  彷彿看穿盧卡內心的糾葛,傑彌尼開口道:
  「我並沒有欺騙誰或背叛誰,只是按照皇太子殿下的旨意遵守命令,這樣做哪裡不對了?」
  「……………………」
  「我長年以來臥薪嘗膽之苦即將於此時此地開花結果,你該不會想妨礙我吧,盧卡?」
  盧卡與傑彌尼對上眼。這張從小熟知的端整褐色面孔底下,看得出懇求之色。
  「我能信賴,而且視為最好友人的只有你啊。所以啦……靜觀其變,好嗎?」
  傑彌尼彷彿妓女在拉客般,一對視線死死糾纏著不放。
  盧卡猶豫了。
  若想繼續當個正常人,現在應該二話不說掉頭跑去找皇太子,向他諫言由於傑彌尼抵達後局勢有變,千萬不可輕易犧牲親衛騎兵團。只要皇太子願意聽進去,傑彌尼就無法對皇太子出手。如此一來總有一天,弗拉德廉將會戴冠繼位為皇帝,拯救近乎亡國的黎維諾瓦帝國,重新踏上復興之路吧。
  儘管深知這個道理——
  『哪怕是歧路,我就奉陪你走到底吧。』
  這個約定讓盧卡裹足不前。
  指揮官在戰場上的猶豫都將攸關性命。即使明白這點,盧卡仍陷入迷惘。
  而時間彷彿在嘲笑盧卡般無情流逝,迎來無法挽回的歷史轉捩點。
  「願皇太子殿下榮耀永存!!」
  亞克托夫侯爵沙啞低沉的吼聲響遍一帶,打破了盧卡膠著的思緒。
  猛然回頭一望,看到親衛騎兵團已經排好兩列縱隊的突擊隊形。
  「願皇太子殿下榮耀永存!!」
  黎維諾瓦帝國最精銳部隊的附和聲震撼了高原一帶。
  愣愣盯著騎兵群背影的盧卡過了好一會,才終於回過神。
  「啊……」
  眨眼間,亞克托夫侯爵發出無情的號令。
  「皇太子親衛騎兵團!突擊!!」
  亞克托夫侯爵甩動韁繩。
  兩千五百名身著雪白軍服的騎兵瞬間策馬急驅,揚起激烈沙塵。
  「皇太子萬歲!!」「皇太子萬歲!!」「皇太子萬歲!!」
  戰士們的齊聲高呼衝破雲霄。盧卡忍不住大喊:
  「等等!別去啊!!」
  回應他這個願望的,唯有一陣喧囂鐵蹄聲。
  傑彌尼見狀,右嘴角忍不住揚起。
  弗拉德廉皇太子直挺挺地騎在愛馬上,目送兩千五百名高喊自己名字往敵軍陣中猛衝的「肉盾」。
  帝國最強的騎兵隊化為一道純白閃電掠過坡道。
  對於散布在台地斜面逐漸往上攀爬的敵軍而言,無疑被殺了個措手不及。親衛騎兵團靠著馬群吞噬了行進路線上的敵兵,展現高超騎術急速衝過兩處急轉彎,在任何人都沒有落後的情況下衝下長約三百公尺的坡道。
  加洛勉台地的山腳處分別有身著紫色軍服,為數約八千的義弗堤勒軍。以及穿棕色軍服,為數一萬的德爾•多勒姆軍依照兵種排成隊列,準備要強硬攻占台地斜面而開始前進。
  親衛騎兵在亞克托夫侯爵的率領下來到山腳後,便沿著錯愕敵軍的左側奔馳。正在往前走的敵軍無法轉向面對親衛騎兵,只能愣愣看著左側騎兵離去。隊列整齊的大軍團並不像人類一樣,難以隨便改變方向。
  而彷彿像在嘲笑遲鈍的敵方軍團,親衛騎兵團沿著大開空門的敵軍左側深深刺入,操控馬頭轉了九十度,將兩列縱隊轉為兩列橫隊的戰鬥隊形,馬群彷彿刀身般刺進敵軍陣中。
  若從高處俯瞰,可以看到兩千五百騎兵簡直成了細長刀身,從旁劈砍總數一萬八千人的龐然巨獸,可謂壯觀至極。
  這頭巨獸正準備靠近台地斜面來發揮實質戰力,結果卻遭突如其來的馬群劈砍,皮膚和骨肉都被無情撕裂。
  純白親衛騎兵彷彿順著血管移動,滲透進全體敵軍,斬斷組織成巨獸的一個個細胞間的連結。
  敵軍的行軍陣形支離破碎。親衛騎兵撕裂整片戰場的機動力,大軍團根本反應不過來。由於可說是眨眼間發生的事,大部分敵軍甚至不曉得發生何事。士官的指揮交錯混亂,士兵之間也將錯誤情報以訛傳訛,某幾處更發生了德爾•多勒姆與義弗堤勒軍自相殘殺的狀況。而置生死於度外的親衛騎兵們更穿梭奔馳於狹縫中,不知是否連馬匹都感受到為皇太子而戰的光榮,無論受傷或是被槍彈射中都不放慢速度,全力奔馳到喪命的最後一刻。陣中堆積起的彈藥箱被扔了投擲彈,瞬間竄上火柱,強烈衝擊波吹倒了更多敵兵。
  身處台地上的盧卡從邊緣探出身體,俯瞰著由亞克托夫侯爵率領,後世定將成為各國軍校教材的敢死突擊。
  緊握的拳頭彷彿要滲出血來。
  無法理解胸中這股沸騰高漲的情緒為何。
  但若只是繼續傻傻看著,就白白浪費了他們的犧牲,萬萬不可錯失此良機。盧卡下定決心按照事前商量好的,對野戰砲部隊下達命令。
  「……開火!!」
  野戰砲朝著斜面上的敵軍噴灑滾燙的碎鐵濁流。
  後方支援一片混亂的敵軍毫無還手餘地,輕易被從斜面上掃倒。盡情替敵軍洗了場碎鐵彈澡後,換成率領步兵橫隊的葛布發號施令。
  「前進!!」
  從高原上方邊緣持續往下開槍的步兵們維持著一列橫隊的陣形走下斜面,一齊對著正在攀爬的敵軍步兵在極近距離開槍。儘管敵軍步兵仍不畏懼持續攀爬,在同時受到後方接踵而來的敢死突擊吞噬之下,沒能做出具組織性的抵抗。相較之下我方仍維持著指揮系統,整然掃蕩著敵軍。
  在親衛騎兵的突擊下,敵軍後援部隊中斷,我軍獲得充裕時間來集中應付斜面及攀上台地的敵軍。弭茲奇的機兵隊和梅比爾的騎兵隊都不放過大好機會,專心驅逐已入侵陣地內的敵兵。
  「……!!」
  局勢一口氣往這邊倒。明明直到剛才為止都做好全軍覆沒的覺悟,此刻盧卡周遭已不見敵兵。
  再度看向台地的山腳處,發現親衛騎兵還有五成存活,滲透至敵陣各處,焚燒載滿物資的貨物馬車,讓裝滿火藥的木桶爆炸,在攻城砲的火門上打上釘子,破壞砲架,放走拉砲的馬匹。敵軍團雖處混亂當中,仍總算勉強讓整團轉了彎,打算開始掃蕩帝國親衛騎兵。
  打從一展開突擊,所有親衛騎兵就沒打算活著回去。
  兩列橫隊的突擊雖然能涵蓋廣範圍的敵軍,但也導致傷害微弱。越往敵陣深處突擊,威力便跟著減弱,同時四面八方受到敵兵包圍,雪白騎兵身影一騎又一騎地消失。
  只為了盡可能撕裂敵軍核心,接著等待命喪黃泉,目的打從一開始就在此。正因為選擇奉獻己身以保皇太子的榮耀,我們才稱得上是親衛騎兵——能明顯從這場壯烈的敢死突擊中明顯感受到這樣的自豪。
  「已經夠了,快回來啊……!!」
  即使明白為時已晚,盧卡仍忍不住高喊。然而已經那般深入敵陣,注定不可能生還。宛如一片紫色森林般的敵兵湧向白色親衛騎兵們,把他們通通吞進森林中。
  親衛騎兵激起的沙塵包覆了山腳平原一帶,將一切事物用灰白色簾幕逐漸蓋上。
  唯有哀號聲、馬鳴聲,高喊皇太子萬歲的呼聲,噠噠鐵蹄聲等從簾幕深處哀傷響起——最終迎來寂靜。
  狂風呼嘯,捲過漫漫沙塵。豁然開朗的視野前方,台地山麓一帶隨處可見一團亂的敵方陣形,燃燒的砲兵陣地,以及敵我軍的遺骸。
  那群身著華麗純白裝備的騎兵,已徹底不見人影。眼前只剩紫色與棕色軍服交錯混雜,以及吼著要士兵快快整隊的士官。
  「全滅……」
  盧卡忍不住嘀咕。事前估計的七成戰損還是太天真了。
  皇太子親衛騎兵團從地表上徹底消滅。
  「已充分爭取到時間了吧。」
  弗拉德廉皇太子不知何時駕馬來到盧卡身旁。盧卡仍是一臉茫然,回答失去護身軍力的皇太子:
  「是的,過度充分了。」
  「撐得住今天一整天嗎?」
  弗拉德廉輕聲一問,盧卡挺直脊背應聲:
  「末將定會設法撐住,不然無顏面對亞克托夫侯爵及麾下的親衛騎兵團。」
  這是盧卡發自內心的回應。然而弗拉德廉依然面不改色地——
  「那就好。」
  短短應聲後,策馬掉頭離去。
  盧卡目送弗拉德廉的背影遠離。
  胸中彷彿在淌血。
  同時深深自責。
  ——我剛剛到底在做什麼?
  ——明明只有我一個人能夠阻止。
  壓抑不住的情緒化為悲痛呻吟。明明深知無論哪個瞬間,判斷一猶豫就會鑄下大錯。結果自己仍沒能做出決定而袖手旁觀,害得弗拉德廉失去保護自身的鎧甲與護盾。
  這時,換成傑彌尼走到咬牙切齒的盧卡身旁。
  表情顯得悲痛,但只是表面工夫。傑彌尼那湊近到就要貼上來的薄薄臉皮下,感受得出他其實痛快之至。
  傑彌尼像只給盧卡看般,悄悄在自己的胸前動起右手食指。
  食指指向的是弗拉德廉的背影。
  「《王子的新衣》呢。」
  傑彌尼惡作劇般低語。
  頓時強烈作嘔。
  你這敗類——盧卡暗自咒罵。
  「閉嘴。」
  盧卡簡直要沸騰的赤紅雙眸射向傑彌尼。心底的厭惡如實表露於眼神中。
  「你那是什麼眼神啊?」
  傑彌尼略顯訝異地問。
  「我現在很不爽,別給我說廢話。」
  一冷冷丟出這句話,傑彌尼聳聳肩,舉起拿在掌上的懷錶邀了盧卡:
  「我有話跟你說,晚上九點,一個人到我帳內來。」
  盧卡沒有回應,就只是默默瞪著傑彌尼。
  「我等你來啊,兄弟。」
  傑彌尼輕拍了盧卡胸口後駕馬掉頭,並讓麾下的亞塞吾斯騎兵團整隊,去掃蕩攀上台地的鐮刀鳥隊。
  盧卡重新將視線移回戰場。德爾•多勒姆與義弗堤勒軍似乎有種不分敵我,只對勇敢士兵表達敬意的習俗。眼見他們並不褻瀆已死的親衛騎兵,而是非常慎重地回收屍骸。
  午後的風無情肆虐著加洛勉台地。敵軍的指揮系統似乎遭受未知的劇烈打擊,結果到了日落時分不只沒讓部隊繼續前進,攻城砲也不再開轟,沒能實現總攻擊。
  得延到明日才能一決勝負。
  一等到明天,帝國軍的主力部隊便將抵達。如此一來這場會戰定能拿下勝利,弗拉德廉也能受到新來的兵力保護,不再是「沒穿衣的王子」。
  沒錯,只要弗拉德廉平安度過今晚就行了。
  然後對傑彌尼而言,今晚同樣是攸關他繼位的最大機會。想必他會做出遠超乎這邊任何想像,猶如從最腐敗惡臭的人性中排泄出的爛點子。
  盧卡看向懷錶,現在時刻是下午五點半,離傑彌尼指定的碰面時間還有三小時半。
  這三小時半將決定命運。
  ——下決定時別再猶豫。
  將今日的失態刻進靈魂深處,發誓絕不再重蹈覆轍。
  ——無論碰上任何事,都千萬不要走偏了自己的路。
  反覆確認自己的決心,抬頭仰望逐漸於夜空中露臉的星星,他吩咐傳令兵叫來弭茲奇和雅思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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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06:1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章 最佳解答


  所謂歷史,是由勝者譜出的幻想。沒被說出口的真相,只會在遭到埋沒後默默消失。說穿了,將事實改寫成於己有利的人,就會成為萬世流芳的「英雄」。
  而想改寫事實所需要的,便是武力。
  只要具備武力,想怎麼改竄事實都隨心所欲。排除對己不利者,同時威脅周遭捏造對己有利的事實。建立能讓強大武力隨侍在側,隨時都能拘束、剔除、抹殺他人的體制,可說是掌權者的慣用伎俩。
  ——如今大哥主動選擇捨棄它。
  ——就像在說「請隨意料理我」啊,一般都不會手軟吧。
  得意訕笑的傑彌尼在逐漸暗去的天色下,命令亞塞吾斯騎兵團和巴路克軍團的將領和士官到帳內集合。見傳令兵跑開後,和值班兵一起檢查戰死的敵軍屍首。
  「扒下漂亮的軍服疊放在我帳前,大約二十件就夠了。」
  值班兵略顯訝異,仍照著傑彌尼的命令行事。
  交代完事情後,傑彌尼獨自走回自己的帳篷。
  ——如今這座台地上持有最強武力的是我。
  直到明天的五萬主力部隊抵達高原前,傑彌尼在這座台地上可說愛怎麼做就怎麼做。無論碰上任何掌權者都能順利行事,簡直就是期盼長年的舞台出現在面前。
  ——一刻都不得浪費,行動的速度將決定一切。
  回到自己的營帳內,確認懷錶。
  現在時刻為晚上六點半。
  今天雖一整天跟著強行部隊抵達高原,卻一點都不疲倦。帳篷深處有用簾幕圍出一區休息室,但不睡覺的傑彌尼並不會用。每週只須在這張椅子上小睡三、四小時就足夠了。
  傑彌尼獨自一人在寬敞帳篷內注視著燭台燈光,邊不時喃喃自語,邊計算著接下來該做的事。
  自己的最大目的、如今在這加洛勉台地上的勢力狀況、不確定因素和事後處理。俯瞰一切因素,從中計算出效率最佳,能不讓自己遭受懷疑,並能順利解決事情的對策。
  唯有一點不安要素。
  ——盧卡•巴路克。
  這名兒時玩伴兼戰友,此刻成了傑彌尼最大的阻礙。
  若問為何。
  ——比起我,盧卡明顯站在弗拉德廉那邊。
  看到剛才試探時他做出的反應,傑彌尼確信了。
  『《王子的新衣》呢。』『閉嘴。』
  光如此一來一往,傑彌尼便明白盧卡已看透自己的計畫。除了語調和態度,更重要的是那副表情。明明注視弗拉德廉離去的背影中充滿尊敬,看向自己時卻是滿滿的輕蔑鄙視。
  現在這個當下,察覺到傑彌尼打算幹什麼的人大概只有盧卡,而他已經做好應對措施的可能相當高。或許他已增派衛兵去保護皇太子的主帳,或是讓皇太子本人移動到帳篷外的某處。雖說自己這邊早已安排監視者,他真那麼做也沒有問題。不過真要說起來,本來以為已經懷柔得差不多,但熟知自己所有秘密的盧卡非常棘手。
  ——時間拖得越久,盧卡就越是個阻礙。
  ——要是放著他不管,我一生中最大,同時也是最後的機會將消失……
  傑彌尼邊嘀咕,邊持續進行計算,終於得出了最佳解答。
  自己不會遭到懷疑,礙事者將化為犧牲品,皇位將自然而然落入口袋,既單純又美麗的唯一解。
  驗證出解答後,傑彌尼稍稍歪頭。
  ——這會不會有點過頭了?
  他捫心自問起來。但不管再怎麼問,想最漂亮地解開「打倒伊甸」這道命題,只能這麼做了。從倫理道德的立場來看的確會有問題,但也沒必要受那種連由誰制定都不曉得的規則綁手綁腳。
  ——既然已得出最佳解,再來就剩付諸實行了。
  如此決定後,傑彌尼叫來傳令。
  沒過多久,梅比爾和葛布,以及特別值得信賴的六名將領和士官通通到齊了。這些人是還在要塞都市烏奇奧勒時就屬於「傑彌尼親衛隊」一員的老面孔。當時讓暴動成功後,這群人依然跟著傑彌尼,前前後後加起來也七年以上了。
  然而即便連已習慣傑彌尼思緒的這群人,被告知本次企劃後也嚇得錯愕。
  「暗殺皇太子……這可真是件大事啊。」
  果不其然,梅比爾緩緩挑眉。一旁則是歷經白天戰鬥,身上仍沾滿血肉泥土,雙手叉胸直挺不動的葛布杵著不動。葛布總像這樣,不述說自己的意見,只遵循上官的命令。
  傑彌尼面露微笑,對葛布秀出誘餌。
  「要是事情順利,我會試著拜託伊甸的高官們去找找你的家人喔。」
  葛布臉上表情一成不變,連句話都不吭,就只是雙臂叉胸瞪著半空。傑彌尼於是把視線移往梅比爾。
  「要是我當上皇帝,你的問題也都能解決了。不是勳爵士這種只限一代,又沒有領地的爵位,我會封你為伯爵。這下你總算能如願以償,再度振興薩魯撒爾家了呢,恭喜喔。」
  「……是薩羅撒爾伯爵家。」
  「對對對,薩羅撒爾伯爵家,可是名門呢。要不然乾脆我也去把加門帝亞王國滅了,奪回你的領地如何?」
  梅比爾對這句空口白日夢嗤之以鼻,暫時陷入沉思後,一對淺紫色眼眸亮起璀璨光輝。
  「……手段呢?」
  傑彌尼喉嚨深處發出詭異賊笑,說:
  「我已經派人從義弗堤勒步兵的屍體上扒下二十件軍服,打算讓信得過的部下換上,去襲擊皇太子的營帳,製造他是被敵軍的暗殺部隊殺害的事實。現在已經沒有礙事的親衛騎兵,沒有人能阻攔或追趕我們,一定能順利成事。」
  「……這做法太粗糙了,要是事後被貴族們追究起來該怎麼辦?你肯定會遭到懷疑,畢竟一旦失去皇太子,最大得益者正是你啊。」
  「這點不必擔心,因為有個替死鬼。」
  「誰?」
  帳內燭光搖曳,將傑彌尼美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染上一層琥珀色。
  「是個相當合適的人物喔。具備足夠知名度與戲劇性,能將懷疑的視線從我身上引開的人物,如今這座加洛勉台地上就有一人。」
  「戲劇性……?」
  「施行暗殺後,我最怕的莫過於國內的輿論。由於貴族都向著利益行事,暗殺後也很容易操控。只要讓他們明白比起已死的弗拉德廉,跟著還活著的我更為有利就行了。到目前為止我已經到處套好關係,要將他們納入我旗下並不困難。不過換成社會大眾的話,重點就在有不有趣了。比起無趣的真相,往往是有趣的虛構更能輕易被人們接受,所以我才想在皇太子暗殺這個事件背後添加戲劇性。必須誘導大眾不來懷疑我,而對賺人熱淚的通俗劇產生興趣。」
  「……」
  「故事是這樣的——某號人物原本就在和敵軍私通,趁著夜黑風高誘導敵軍暗殺部隊到台地上,並將皇太子的所在地告訴敵軍。我雖發覺這起陰謀並抓住他,卻為時已晚,皇太子仍然遭到暗殺部隊偷襲身亡……」
  「…………這號人物是?」
  「當然就是盧卡呀。」
  帳內眾人只默默注視著傑彌尼那副詭異笑容。
  「如同各位知道的,盧卡非常重人情,有時甚至不惜犧牲自己來拯救周遭的他人。我就是要利用這點。」
  燭燈爆出火粉,讓帳內更顯寂靜。傑彌尼壓低聲調接著說:
  「……盧卡為了讓我這個知己當上皇帝,自作主張暗殺了皇太子……我想創造的莫過於這種局面。」
  「…………」
  「晚上九點,盧卡將會來到這個帳篷。到時便將他抓住,並斷了他舌根,以免他多嘴。同一時刻,二十名穿著敵軍軍服的刺客偷襲皇太子的營帳殺害他。一等隔天早晨帝國軍主力部隊抵達,就裝作是盧卡預謀刺殺皇太子,將其就地處決。我手中已握有拉曼參謀長的把柄,他想必對我言聽計從。最後只需讓傳記作家故意把『為了讓知己傑彌尼坐上皇位而行兇的盧卡』的情節寫得浪漫,再回到國內大肆宣揚就沒問題了。雖有點潦草,但也沒辦法,畢竟這計畫就是在和時間賽跑,細節部分靠臨機應變來處理吧……所以呢,幫不幫我這個忙?」
  傑彌尼環顧起擠進帳內的盟友們。
  在場的所有人可說都和傑彌尼是老交情了,深知既然已經得知計畫內幕,若不幫忙只會被殺。然後只要選擇幫忙,傑彌尼也定會加以回報。何況他們原本只是群傭兵,沒有任何主義或主張,一切行動準則向錢看齊。這同時也是傭兵的美學。
  六名將領和士官雖略顯遲疑,仍答應順著傑彌尼的意。然而梅比爾毫無動靜,葛布同樣雙手叉胸杵著不動。
  傑彌尼對著沒有反應的兩人笑道:
  「這計畫你們滿意吧?願意幫我對不對?畢竟只要我當上皇帝,你們的夢想都能實現了喔。」
  邊投以甜言蜜語,傑彌尼持續對梅比爾和葛布微笑。
  「我能信賴的朋友只有你們了啊。」
  梅比爾瞥了傑彌尼一眼。
  「……盧卡不是朋友的意思?」
  一聽梅比爾這麼問,傑彌尼聳了聳肩。
  「這件事你們別外揚……其實盧卡今天為了討好弗拉德廉,竟然打算讓我的軍團去送死。他意圖犧牲認識且陪伴他這麼久的我,然後去投靠只見過一兩次面的弗拉德廉,無疑是個人渣喔。對盧卡而言重要的根本不是友情,而是有沒有利用價值罷了。」
  「………………」
  「這樣的傢伙別說朋友,根本是個叛徒,得讓他嚐嚐相對的報應。這次雖然等同在陷害他,但無需同情。再繼續放任盧卡這樣下去很危險,誰曉得弗拉德廉對他吹嘘了什麼餿主意呢?」
  梅比爾和葛布默默聽傑彌尼說完,也沒回應就直接轉身離去。而傑彌尼只笑著揮手。
  「拜託啦,我的盟友們,讓我們一起實現夢想吧。」
  目送前往執行任務的部下們的背影,傑彌尼吐了口氣。

  寂靜再度降臨。懷錶的指針指著晚上八點,距離盧卡來還有一小時。傑彌尼一度走出帳外看看衛兵的狀況。老兵悉葛爾和奧托兩人聽從傑彌尼要求,帶著十八名部下監視著傑彌尼營帳周圍。
  「拜託啦。盧卡會在晚上九點來,他一進到帳內,聽見我吹口哨後,你們馬上衝進去抓住盧卡拔了他的舌頭,知道嗎?」
  「遵命!」
  悉葛爾和奧托都明白如今這座台地上最有權力的人是誰,應聲的姿勢如同在對未來的皇帝行禮。
  「事成後我封你們為有領地的貴族,讓你們不必再上戰場,可以一輩子當個吃喝玩樂的貴族喔。」
  「是的!!」
  一誘之以利,兩人馬上面露喜色。傑彌尼對自己有這兩個好部下感到開心。果然這類憑著個人私利及欲望行事的人只需拿金錢、地位或名譽為擔保就什麼都肯做,也才值得信任。要是這世上的所有人跟悉葛爾和奧托一樣就好了——心懷如此念頭的傑彌尼再度走進營帳休息。
  帳內只剩自己一人,上半身往椅背一靠,抬頭仰望帳篷的天蓋。
  ——好,還有什麼事沒做的嗎?
  傑彌尼開始思考起有沒有其它該預先做好的準備。一除去盧卡後,不確定因素就剩雅思緹和弭茲奇。他們兩人都比傑彌尼更黏盧卡,尤其雅思緹更具備瞬間扭轉乾坤的強大力量,某種意義上來說比盧卡更危險。
  ——得把雅思緹也殺了才行。
  恐怕這個時候,離昨天使用完超能驅動已經過二十四小時,她應該能再度自由活動了。
  「奧托,過來一下好嗎。」
  傑彌尼從辦公桌取出單發手槍,裝進子彈,接著把帳外的奧托叫進來,把槍遞過去,吩咐他:
  「用這個去把雅思緹殺了。」
  「……!?」
  「你就騙說有事找她,把她帶到沒有人煙的地方再用手槍朝眉心發射,她就會死了。」
  留著滿臉鬍鬚的奧托顯得猶豫。儘管他在隊內算是血氣方剛出了名,但要他去殺害國內人氣高漲的歌姬雅思緹,仍難免會猶豫。
  「事成的話,就讓你接替我當亞塞吾斯公爵。不只超級有錢,領地廣閱又豐沃,稅金肯定收到手軟喔。住華麗豪宅,搭豪華馬車,有美女陪侍在側,餐餐吃豐盛美食,最棒的日子在等著你喔……所以啦?」
  伸手搭肩,在耳邊輕聲誘惑後,奧托的眼神中已充滿私欲。目送著奧托走出帳外的背影,傑彌尼當真慶幸自己有這麼棒的部下。
  「嗯……大概這樣了吧。」
  帳內又只剩他一人後,傑彌尼持續思考能做的準備直到九點。
  最後剩下弭茲奇,不過他的駕駛技巧實在貴重,不想輕易捨棄。
  「反正弭茲奇那麼笨……隨便說幾句蒙騙過去就沒問題了呢。」
  傑彌尼喃喃自語,思索著該如何應付弭茲奇。他馬上就找出了答案。
  「只要掌握弭茲奇是女人的證據就好了吧,這樣她就會對我言聽計從了。」
  就在他脫口說出這句話後——
  帳內隔著寢室的簾幕冷不防掀開,滿臉通紅的弭茲奇從黑暗中現身怒斥:

  「我是男人啦你這大蠢貨!!」
  「嗚哇——————————————————————————!!??」

  傑彌尼慘叫的同時從椅上摔落,後腦勺直接重重敲擊地面。
  「你這笨蛋在搞什麼啦!!」
  緊接著慌忙從寢室內跑出來的盧卡從背後架住弭茲奇。弭茲奇激動掙扎著大吼:
  「因為這傢伙竟然說我是女人啊!!」
  傑彌尼頭暈腦脹地倒在地上,用錯愕的視線看向寢室。被簾幕遮住的暗處中,又有一名金髮少女指著傑彌尼走了出來。
  「欸,我可以揍扁這混帳嗎?」
  雅思緹的表情充滿平靜的憤怒。
  「真不敢相信耶,明明一路一起奮戰過來,真虧你能簡簡單單就說出要殺我喔?」
  「嗯,我很懂妳想說什麼,可是……唉呦都亂七八糟了啦。對不起殿下,我沒料到會是這種狀況……」
  盧卡朝著身後的黑暗賠不是。
  傑彌尼的眼神頓時充滿恐慌。
  難不成。
  好死不死,竟然讓那傢伙,聽到剛才的過程嗎?
  「唔,不打緊,夠有趣呢。」
  只見皇太子弗拉德廉面露一如往常的安穩表情往前走來,俯視趴在地上的傑彌尼。
  「汝的真心話余都聽明白啦,維克多,無疑是場最棒的鬧劇呀。」
  「…………!!」
  「但是太可惜了,要是汝再早點亮出底牌,余倒是有個對汝十分有意義的提議呢。」
  就算是傑彌尼,也還來不及理解突如其來的事態。
  這時守在帳外的悉葛爾聽見慘叫,一探頭進來看見盧卡等人,顯得訝異不已。
  「這、這是!?」
  悉葛爾同樣搞不懂狀況,只能交互看著盧卡等人。
  眼冒金星的傑彌尼勉強在地上半跪起身,瞪向盧卡和弗拉德廉。
  到底是什麼時候躲進來的?
  我是在晚上六點半回到帳內。難不成這四人早在那之前就一起躲在寢室裡了?
  然後從那邊聽見今晚談的一切來龍去脈。
  無論是暗殺手段,暗殺後的計畫,還有參與計畫的成員。
  通通都知道了。
  那麼只剩一招。



  「快把所有人都斃了!!」
  傑彌尼難得面目猙獰,命令起悉葛爾。
  「還愣著幹啥?一切都被聽光啦!開槍!不把這群傢伙殺光我們就玩完啦!!」
  「是……是的!!」
  悉葛爾應聲後,呼喊帳外的衛兵:
  「有賊人!通通殺光!!」
  眨眼間便有六名衛兵衝進帳內,舉起卡斯柯特槍瞄準四人。
  盧卡不禁咋舌。儘管到目前為止簡直進行得太順利了,最後卻有個陷阱等著。
  盧卡甘冒風險潛入帳內的理由有三。一為得知傑彌尼的伎俩,二為綁住傑彌尼這座指揮司令塔一整晚,接著再將傑彌尼的詭計通知弗拉德廉。
  在盧卡的預定中,在這之後應該悄悄從寢室走出,在不給傑彌尼機會慘叫下將他五花大綁,用東西堵住嘴綁在床上。接著再和弗拉德廉一起若無其事走出帳外,騎上準備好的馬匹離開加洛勉台地,去和位於後方的主力部隊會合。至於在那之後該怎麼處置傑彌尼,則交由知曉一切的弗拉德廉定奪。
  然而現在卻因弭茲奇衝動,害一行人錯失逮住傑彌尼的機會,甚至還把衛兵都牽扯進來。既然如此,只能施展秘密武器了。
  「沒辦法,雅思緹,拜託妳啦!!」
  「……唉唷,連兩天用很累耶。」
  雅思緹綁在身後的馬尾飄起,翡翠色光芒越來越亮。
  疾風與閃光同時炸裂,木樁遭連根拔起,樑柱彎曲變形,帳篷的天蓋被狠狠吹飛。
  在媲美落雷的強烈衝擊橫掃現場後,只剩遭到擊潰的衛兵群,昏過去的悉葛爾,還有癱坐在地不停往後退的傑彌尼。
  「還剩三十秒左右,可以揍這傢伙嗎?」
  氣都沒喘一下的雅思緹俯視著恐懼的傑彌尼,問起盧卡。
  「等一等,最後讓我唸這傢伙幾句。」
  盧卡制止雅思緹,走近雙手撐在身後地面,不斷拖動臀部往後退的傑彌尼,單膝半跪下來。
  正面注視著臉上表情交雜著恐懼與憎恨的傑彌尼。
  「為了報答你教我讀書識字,我就當一回朋友唸你幾句。這是能拯救你那可憐靈魂的唯一辦法,給我聽仔細照樣去做。」
  傑彌尼也不回應,只咬唇默默凝視盧卡。
  盧卡以像在教導小孩子般的口吻說:
  「去找出比你自己更重要的人吧。」
  「…………」
  「除了這件事以外啥都別幹,也不要去打倒什麼伊甸了。找個讓你認為比自己更重要的人,為了那個人活下去吧。這也等於在拯救你自己。」
  傑彌尼的表情中混雜著憎恨、恐懼,以及訝異。
  真希望他能明白啊——盧卡邊想邊站起身來。
  盧卡和傑彌尼都是浪跡天涯的孤單人。兩人從小同樣遭到父母拋棄,無依無靠,只能一個人在社會中跌跌撞撞地苟活至今。仔細想想出生後的境遇,盧卡的為人就算變得跟傑彌尼一樣扭曲也不奇怪。
  然而,盧卡和傑彌尼的境遇卻有一點明顯不同。
  ——過去有希爾菲陪著我。
  某天突然從天而降的希爾菲。
  正因為兒時遇見了那個如天使般的女孩,自己才能照著希爾菲的意志走上正道。可是傑彌尼身旁並沒有個「希爾菲」,唯有書籍能當他的朋友。
  ——我和這傢伙的差別不過如此。
  所以,盧卡期盼傑彌尼也能找到屬於他的希爾菲。
  就像當初認為希爾菲比自己的人生重要,臉上才多了這道刺青。希望傑彌尼總有一天能遇見讓他不惜犧牲自己的重要對象,如此一來他本人肯定也能得到救贖。
  盧卡對這名長年陪伴身旁的朋友道別。
  「雖然我當時說就算是歧路也奉陪到底,但我得收回這句話。你實在走得太偏了,才不跟你發神經。皇太子殿下由我保護,你別再繼續作亂下去了。要是看到你們開始自相殘殺,親衛軍團的傢伙們死不瞑目啊。」
  說完這些後,盧卡轉身背對傑彌尼。
  「你也太嘮叨了吧~」
  盧卡單手扶住嘴上消遣他,身體險些倒地的雅思緹。這時換成弭茲奇氣鼓鼓地走近傑彌尼,拳頭一個使勁,狠狠往他鼻樑揍去。
  「咿嘎!」
  傑彌尼被揍得鼻血直流,四腳朝天。
  弭茲奇氣勢凶狠杵立原地,俯瞰著傑彌尼。
  「背叛朋友的傢伙最差勁了知不知道!可別再做同樣的事喔,再見啦!」
  傑彌尼兩手摀著鼻子,用滿布血絲的眼睛狠狠瞪弭茲奇。見狀替他趕到悲哀的同時,盧卡開口稟報弗拉德廉:
  「那麼殿下,我們即將逃離台地,請您跟我一起來。」
  「哦,要逃呀?」
  「是的。為了不造成多餘的犧牲,還請您今晚忍耐一晚。」
  「唔嗯,就這樣吧。」
  本來擔心弗拉德廉拒絕逃亡的話會很頭痛,沒想到這名皇太子答應得乾脆。該不會就算不用盧卡多做解釋,皇太子也已明白留在這座台地上會有部隊自相殘殺的危險吧?
  假如皇太子親衛騎兵團依然健在就沒必要逃跑,但目前駐紮在這座台地上,由盧卡率領的巴路克軍團和傑彌尼率領的亞塞吾斯騎兵團維持著一觸即發的均衡。一旦盧卡以和傑彌尼一決勝負為由動用巴路克軍團,就將展開一場壯烈的自相殘殺,只會讓敵軍趁隙而入。最重要的,如此一來親衛騎兵團犧牲自我守住台地將失去意義。為了不讓親衛騎兵們白白犧牲,盧卡決定暫時帶著弗拉德廉逃離台地。只要能與後方帝國軍五萬主力部隊會合,弗拉德廉的安全就能受到保障。
  當一行人正準備走出帳篷的瞬間。
  「你這叛徒。」
  單手壓住流出血的鼻子,傑彌尼勉強以肘觸地撐起上半身,對著盧卡的背影丟出這句話。
  背著雅思緹的盧卡再度回望傑彌尼,看到的是傑彌尼露出充滿怨恨的眼神,張開被滲出的鮮血染紅的嘴唇。
  「我絕不放過你,絕對要殺了你,就算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殺了你。」
  總是冷漠的傑彌尼此刻頭一次明顯展露出恨意。盧卡略感佩服。
  「你竟然也有這種情緒啊,還以為你沒有呢,有進步了。你就維持這個步調,去找出更正常的情緒吧。」
  他冷冷說完,這次沒再回頭,揚長而去。
  盧卡等四人奔離現場,馳騁於星空之下。
  唯有月明、星光與篝火能當照明。在朦朧橙光的照射中,圍著營火進食的士兵們鼓譟起來。這也難怪,畢竟傑彌尼的營帳突然間被掀飛,衛兵紛紛倒地不起。不一會指哨和口哨聲大作,陷入混亂的士兵們開始又吼又喊:
  「敵軍暗殺部隊混進來啦!是盧卡在暗中牽線!」「造反啦!弗拉德廉皇太子遭暗殺啦」「傑彌尼公爵也遇襲啦!是雅思緹幹的!」「盧卡團長造反啦!快把他抓起來!!」
  這些叫喊對傑彌尼十分有利,恐怕是他指揮士兵隨便亂放風聲吧。原本就是因為不想讓他玩這招才打算把他綁在帳內一整晚,現在後悔已經太遲了。
  選擇篝火照不到的暗處巧妙脫逃,盧卡抵達了繫著四匹馬的地點。先將動彈不得的雅思緹推到鞍上,自己再跨坐到她身後握起韁繩。
  「接下來將趕夜路與後方主隊會合,這樣您接受嗎,殿下。」
  盧卡轉身向弗拉德廉確認。
  只見人已騎在馬上的弗拉德廉從容點頭——
  「交給汝決定了。今晚著實有趣。」
  說得一副事不關己。而後方的弭茲奇這時也跳上馬,回頭一望喊道:
  「追兵要來了喔,我們快逃吧!」
  被這麼一催,盧卡凝視夜色,發現混亂的士兵們正逐漸恢復秩序。
  「好!走吧!!」
  將提燈掛到鞍側,盧卡來到最前頭踢下馬鐙,馬便嘶嘶鳴聲起步奔馳。弗拉德廉和弭茲奇緊跟在後,朝著與敵軍布陣的東側相反方向,奔下台地西方的斜面。
  希望能在梅比爾和葛布把握狀況前盡可能逃遠一點。盧卡最怕的就是與那兩人為敵,因為他們兩人至今為止,無論傑彌尼下達多無理的要求都忠心照辦。不管以前還是現在,他們都不是盧卡,而是傑彌尼的部下。
  「真的很頭痛耶……」
  即便是盧卡都毫無勝算。本來只能趁夜色昏暗逃亡,但不用提燈照路實在沒辦法奔下台地的斜坡。盧卡一行三匹馬只好抱著被看到的覺悟衝下陡坡,來到山麓。
  然後依然點著提燈,穿過偏離街道空無一物的平原,往西方奔馳。
  回頭望去,高原上有許多細微燈光搖曳。組成隊伍的燈光成兩列縱隊下了斜面。看他們絲毫不畏懼黑暗,急速衝下陡坡的高超技巧,恐怕是由梅比爾領軍的騎兵隊吧。從燈光的數量來看共約三十騎,拜託其中千萬別包含葛布。在無法動用雅思緹的狀況下,這邊並沒有能和葛布匹敵的戰力。
  「他們追來啦!不用把燈熄掉嗎!?」
  弭茲奇從後方大喊。
  「現在還不用!就是要讓他們追著燈光!」
  盧卡轉頭大吼,同時用力踢鐙。弗拉德廉和弭茲奇也甩動韁繩,緊跟盧卡背後。
  以驅步策馬,奔馳過由提燈照亮的前路。
  可以明顯看到遙遠後方的兩列縱隊正追著亮光。
  梅比爾肯定明白盧卡打算去和帝國軍主力部隊會合。
  正因為他明白,所以不會多疑,而會直直衝刺追趕。
  所以盧卡邊奔馳,邊對著背後大喊:
  「弭茲奇!你邊跑邊跳上殿下的馬!!」
  「……!?」
  「殿下,請您在弭茲奇跳上來後熄滅提燈,偏離街道前進!我要讓傢伙們去追弭茲奇的馬!」
  「……唔,有意思,余懂了。」
  「……我也懂了!殿下!恕我失禮!」
  弭茲奇和弗拉德廉並駕齊驅,把腳拔出馬鐙,「嘿呀!」縱身一躍,抱住了弗拉德廉。然後勉強跨上馬鞍,弄熄弗拉德廉馬上的提燈。
  「OK!殿下,請您跟我來……!」
  盧卡同樣把自己鞍上的提燈熄滅,放慢速度偏離街道,緩緩走在空無一物的草原上。至於失去弭茲奇的那匹馬,則帶著持續發亮的提燈直直衝過街道。
  「拜託啦梅比爾,千萬要上當呀……」
  在只能仰賴星光之下,盧卡一邊祈求,一邊慎重駕馭馬匹踏足前進,最後找了個平原起伏處後方藏起馬匹。弗拉德廉也有樣學樣藏起自己的馬,下了馬鞍。
  「挺會使小聰明呀,盧卡•巴路克。」
  「能獲您稱讚是我的榮幸。現在還請殿下您先趴下,萬一被發現就不妙了……」
  盧卡身體往平原起伏上一趴,從地脊後探出頭凝視街道。
  只見水平距離約兩百公尺遠的位置,點著提燈的騎兵隊就這樣奔過。從搖曳閃爍的燈光中,可以看到騎著鐮刀鳥的葛布那高大的身軀。
  屏氣靜視亮光的隊列劃過眼前。由於在如此夜路都能維持整齊陣形驅步前進,領隊的看來真是梅比爾。雖然作為同伴十分可靠,但與之為敵同樣令人畏懼。
  看到兩人並未察覺自己一行人,就這樣朝著西方疾駛而去,隨著燈光消失在夜色彼端,盧卡這才總算深深吐了口氣。
  「甩掉他們了,殿下。我們只需在此待到早晨便沒問題。相信主力部隊不久後定會通過街道,在那之前我們先躲著吧。」
  「唔。」
  弗拉德廉不知為何,哼聲中略顯不滿。看來這號謎團重重的人物連高興的理由都跟一般庶民不同。
  不管怎麼樣,目前總算脫離困境。只要一等明天主力部隊抵達台地,再由弗拉德廉一聲命下,傑彌尼就將被以叛逆罪逮捕吧。或者說他已選擇放棄,逃離台地了嗎?無論是哪一種,傑彌尼都已難逃破滅命運。
  ——真的是個無可救藥的大蠢貨……
  雖然是自小結識的交情,早已熟知他是何等敗類,但仍消除不了心中一絲的寂寞。到頭來,自己終究沒能拯救傑彌尼,這件事讓盧卡相當難受。
  盧卡仰躺在恢復寂靜的平原上仰望星空。
  然後深深嘆息,思考起往後的事。
  「已經差不多可以了吧……」
  這句話情不自禁溜出口中。也躺在盧卡旁邊看著星空的雅思緹問道:
  「嗯?什麼意思啊?」
  「呃……沒有啦,只是想說都過了這麼久,累積了經驗,名聲還算響亮,也認識了不少地位高的人,所以等到這場戰役結束後就回加門帝亞好了……之類的。」
  「……要回去見法妮雅?」
  「……嗯,我得掀起革命。和她約好了。」
  「哦……是喔。」
  盧卡心想——是時候了。
  本來就沒打算一直當帝國軍下去,這次的事件更幫自己下定決心。到這場戰役結束為止還是會做好團長的職責,但在這之後想投注心力,實現和法妮雅的約定。
  「妳要怎麼辦?假如離開軍團的大夥會讓妳不捨,妳也可以留下來喔。」
  一這麼問,雅思緹沉默了好一會,接著不悅回應:
  「……我、我又不是想跟你待在一起。可、可是你想,我得找到Vivi Lane才行。所以我想,那個,果然還是利用你比較好啦……」
  相較於雅思緹這番話說得不情不願,弭茲奇倒是樂在其中。
  「我也跟你去!我也想見殿下啊!」
  聽見弭茲奇沒受邀就主動說要跟來,盧卡笑著回答:
  「喔,謝謝你啊。不過這都是戰役結束後的事了。先想想明天與主隊會合這件事吧。」
  這時,弗拉德廉罕見地從旁插嘴。
  「法妮雅該不會是指加門帝亞公主法妮雅?汝竟然認識公主嗎?這麼一提,余的確耳聞有名臉上刺青的少年與公主間行為不檢……」
  「欸?啊……這說來話長耶……」
  「不要緊,余有興趣,給余全盤招來。」
  弗拉德廉難得激動逼問起他與法妮雅的關係。盧卡迫不得已,只好一五一十說出自己和公主從相遇到離別的詳細過程。
  聽完後,弗拉德廉明顯意志消沉。
  「怎麼會……竟然有這種事嗎……沒想到汝就是傳聞的當事人啊……沒想到法妮雅公主真的和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發生關係呀……」
  「那、那個,對不起,雖然不曉得您說的關係到何種程度,但我們只是……對,親嘴而已。我和她約好會掀起革命然後親了嘴,在那之後什麼都沒做。」
  「親嘴不就夠了嗎。余可是連見都沒見過呀。原本余還想哪天找些理由到加門帝亞去會會她啊……」
  見弗拉德廉一臉懊惱,雅思緹竟沒頭沒腦地提問:
  「殿下和法妮雅之間是什麼關係啊?您單戀她嗎?」
  盧卡作勢想摀住雅思緹的嘴,弗拉德廉倒不在意,直接回答:
  「余只是以前曾見過送來的公主肖像畫罷了。不過……那還是余頭一次見到從肖像畫都能發出霧氣的人物,著實驚人。不,那既非霧氣也非霸氣……該怎麼形容好呢……」
  「色氣?」
  「……嗯,要那麼說也行。若從肖像畫都能發出那般強烈的色氣,那余實在很好奇本人究竟會有多麼驚人吶……」
  當盧卡聽著雅思緹和弗拉德廉這兩個少根筋的同類之間的對話,突然有陣不吉的聲響掠過耳中。
  「……嗯?……欸?……喂不是吧!?」
  再度從地脊後方探頭,凝視暗夜中的街道。
  剛才梅比爾隊消失的西方竟浮現閃閃爍爍的光芒。
  數量越來越多的同時,更傳來馬蹄奏響的三拍節奏。
  「……竟然跑回來了!」
  看樣子是弭茲奇的馬被追上後,對方發現這邊偏離街道前進才折返的。不過他們應該不曉得自己一行人是從哪偏離才對,拜託就這樣衝過頭啊……
  盧卡邊祈禱,邊注視著逐漸逼近的三十騎點亮的提燈。
  ——拜託你啦梅比爾,別發現啊……!
  當盧卡投以如此不講道理的心願,三十騎竟在盧卡等人從街道偏離的一帶停了下來。
  雖然看不清楚,但前鋒明顯在調查著什麼。提燈的燈光仔細得像是要把地面徹底翻遍,沒多久就結束了。
  緊接著本來從盧卡所在位置看去成一條橫線,由三十騎兵掛著的提燈開始緩緩轉彎排為兩列縱隊,隨著噠噠馬蹄聲直朝這裡逼近。
  看騎兵們策馬以驅步往這裡來的反應,簡直已經確定我方的確切位置。
  盧卡驚訝不已。
  「不是吧!?為什麼會知道啦!?」
  「我們被發現了嗎!?怎麼會!?」
  「我哪知道啊!反正快躲起來!逃跑的話反而會被發現!快趴下!!」
  期待梅比爾等人會就這樣通過的盧卡等四人趴倒在起伏的地勢上,隱藏身影。
  然而——
  事與願違,燦爛提燈照亮四人背影的同時,傳來梅比爾冷酷的聲音:
  「雖然事態演變至此令我惋惜,盧卡,拜託你死心吧,畢竟我們這邊也攸關生死。」
  盧卡緩緩起身。眼前除了梅比爾、騎在鐮刀鳥上的葛布,還排列著表情嚴肅的三十名精銳騎兵。
  「真虧你知道我們在這兒啊。」
  「這很像你會做的事啊,而且追趕的時候,我在那附近一帶聽到馬蹄聲變輕了。」
  盧卡聽了幾乎傻眼。剛才因為弭茲奇跳上弗拉德廉的馬,逃跑的那匹無人馬腳步聲變輕,而梅比爾正是靠著這點看穿盧卡的計畫。明明那時他們也正在急驅,真佩服他竟能分辨出我方馬蹄聲的變化。
  「唉……」盧卡垂頭喪氣。
  「為什麼你這麼厲害,卻跑去當傑彌尼的部下啦……」
  「抱歉,我不能徇私放你一馬。我也不會多加羞辱,最後希望你堂堂正正就範吧。」
  騎兵們下了馬,拿著粗繩接近盧卡一行人。
  弭茲奇畏懼地往盧卡身上靠去,雅思緹也憤憤咬牙,抬頭看著梅比爾。
  「你會不會太冷血了啊,虧我還當你是朋友,結果你竟然要為了傑彌尼那種傢伙把我們抓去殺掉喔?」
  梅比爾聞言苦悶地咬緊唇。
  「……希望妳諒解我。只要傑彌尼當上皇帝,就能讓我奮戰至今的辛苦有了意義。不只是我,葛布也能因此找出被賣掉的家人們。」
  弭茲奇抬頭望向葛布,淚眼汪汪地說:
  「葛布……我一直都覺得你是個好傢伙喔。」
  葛布既沒回答,表情也仍然沒變,只默默從鞍上俯視盧卡等人。
  本來希望能靠哀兵政策軟化他們,但他們兩人沒有天真到會中這種招數。太過看重私情的傢伙根本當不了什麼傭兵,為了錢連親人都肯殺才是身為一名傭兵的正道,而這兩人無疑都是優秀的傭兵。
  本來不想用這招的,但事已至此也沒辦法。盧卡祭出最後的王牌。
  不過不是對梅比爾及葛布,而是對弗拉德廉。
  「……殿下,能否請您現在當場承諾將這兩人封為貼身侍衛,並饒了他們的叛逆罪呢?」
  「哦?」
  「我認為若能仰賴殿下之力解決兩人的問題,才是最善之策。既然傑彌尼辦得到,沒有殿下辦不到之理。」
  弗拉德廉沒有回答,而是陷入沉思。儘管盧卡認為,若為了突破當前困境,應該沒必要多加猶豫才對。
  盧卡再度轉身面向梅比爾。想要讓兩人背叛,只能展現出實質利益。
  「這提議不壞吧?要是願意放過我們,殿下就會收你們為貼身侍衛,比起跟著傑彌尼更來得有賺頭喔。」
  「………………」
  「你們真認為傑彌尼能信嗎?他可是輕易就施加冤罪,打算除去我的男人喔。你們能保證哪天不會落得跟我一樣的下場嗎?」
  梅比爾和葛布聽了互望一眼,似乎是在猶豫。這波攻勢有效。
  再來只需弗拉德廉開口保證兩人日後的立場就成了。
  事情很簡單,沒什麼好猶豫的,但弗拉德廉不知為何深思熟慮起來。
  「……殿下?您不滿意嗎?雖然這提議相當突然,但我認為對我方應無弊處……」
  儘管盧卡開口這麼問,弗拉德廉仍持續思考著。結果連梅比爾和葛布都一臉困惑,等待弗拉德廉的答案。
  過了一會,苦思的弗拉德廉終於抬起頭來。
  「嗯……余仔細思考過……可惜辦不到。余已不能再收任何人當貼身侍衛。」
  盧卡無言以對。原本弗拉德廉就是個常常不知所以然的人物,但如果連攸關自己生死的關頭都還不改,可就讓盧卡頭痛了。
  「殿下……?請恕我直言……一旦被這兩人抓住,我們都將遭到殺害。不過若招攬這兩人為部下,殿下您也能獲救,我不懂您為何要拒絕這項提議呢?」
  盧卡用簡直在哄小孩般的口吻清楚解釋用意,弗拉德廉的表情卻越來越複雜,沉吟道:
  「就是辦不到才讓余傷腦筋。這話說來很長……不過事已至此,也不能再繼續佯裝不知了。那邊的兩人,雖然得花點時間,但聽余說完後再決定拿余怎麼辦吧。對汝等絕不是件壞事。」
  盧卡皺起眉,仰望梅比爾和葛布。
  「……殿下之意是這樣。你們打算怎麼辦……?」
  梅比爾和葛布相視而望,兩人都顯得困惑。沒過多久,梅比爾下了馬。
  「……就聽聽吧。不過保險起見,把盧卡等三人綁起來。」
  騎兵們靠了過來,用粗繩將盧卡、弭茲奇和雅思緹牢牢綁住,再也無法可逃。命運全寄託在弗拉德廉即將說出的真相上。
  就這樣,弗拉德廉、梅比爾和葛布以營火為中心圍出圓形,被綁著的盧卡等三人則是盤坐在營火旁。等其餘騎兵們也下了馬,單手牽著韁繩圍在周邊戒備後,話聲響起。
  「不出三年,黎維諾瓦帝國定將滅亡吧。」
  弗拉德廉的第一聲就讓周圍所有人倒抽口氣。
  「多次策劃出征加上王公諸侯的浪費,國庫早已遭掏空,債務更高達二十五兆盧貝爾。明明現今國家財政仍在運行已稱得上奇蹟,宮廷內卻沒有任何臣子抱持危機意識。再過不久連軍餉都將發不出來,人民挨餓受凍,市井小民定人人化為暴徒。更重要的是,籠罩著整座帝都帕葛洛奇昂的汙泥色霧氣,無疑是象徵破滅的徵兆。」
  弗拉德廉先是一一把黎維諾瓦帝國與宮廷累積的問題點列舉出來,才說出真心話。
  「說穿了就是,余不打算與即將滅亡的帝國一同陪葬,不過如此。」
  眾人不禁再度倒抽一口氣,因為這實在不像擁有第一皇位繼承權的太子該說的話。然而弗拉德廉不只不以自己不負責任的話為恥,更像在自誇般接著說了下去:
  「余不想與連國家危機都沒能察覺的蠢貨們一同喪命。那群傢伙們就算等到民眾團團包圍宮殿,都不會產生一絲危機意識吧。畢竟打從出生以來,腦子裡只想著今天該如何吃喝玩樂,除了音樂、戲劇、舞蹈會外的事都記不進腦槳,根本沒辦法說之以理。」
  「………………」
  「建材腐壞的房屋與其修復,不如直接拆除對吧?如此一來還能用最先進工法建造出更好的房屋。黎維諾瓦皇家和宮廷社會也一樣,都該毀壞一次。而余的興趣從以前到現在都只有一個,就是想辦法讓余自身不被房屋倒塌牽連進去,僅此而已。」
  弗拉德廉聽起來不像在開玩笑,始終時而平淡,時而貌似麻煩地持續解釋下去。
  眾人無不屏氣凝神聽著這番話。梅比爾和葛布的眼神越來越銳利。
  「維克多……傑彌尼的存在早從許久前,對余就是個希望。畢竟流著相同血液的兄弟只有他一人,想強塞皇位的話,除了傑彌尼別無人選。汝等難道都不覺得奇怪嗎?為何余會諫言皇帝陛下,請求他承認傑彌尼為余的親弟弟?假如余當真想繼承皇位,何苦特地去賜予一名將威脅到皇位繼承權的人物公爵身分……正因為余一開始就沒有繼承皇位的意思,才會安插傑彌尼坐上那個位置。因為余一看傑彌尼身上的霧氣,就曉得他有意爭奪皇位啊。」
  盧卡也是忘我盯著弗拉德廉的側臉瞧,險些忘了呼吸。
  本來以為他只是人太好才會幫助傑彌尼加入皇族,但並非如此。假如弗拉德廉是在預料到傑彌尼企圖的情況下,故意安插那個地位給他的話——這個皇太子別說好人了,根本是個超級怪咖嘛。
  「即將日落西山的帝國皇位,余就賞給傑彌尼坐。就看他戴冠即位後,受到怨恨的怒火焚身吧。余將從相隔遙遠之地旁觀帝政崩壞及接連而來的混沌局勢。若余有回到帝都的一天,那將是民眾對新政府失望,緬懷起古代美好時代的時候。等到暴風雨過境後,宮廷和民眾才能頭一次體悟到王的存在是多麼值得感激……出於這些理由,如今的余不能答應收汝等二人為親衛隊。這可是難得的逃亡機會,余豈不好好利用?」
  弗拉德廉說得一臉平穩,傲氣挺起盤腿而坐的上半身。
  在場一夥人沒有人吭聲。盧卡雖也啞口無言了好一會,仍勉強擠出話來:
  「意思是說……殿下您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繼位的打算?」
  「若帝國現狀依然不變的話啊。余可不想成為什麼末代皇帝。」
  「……所以才趁這次機會逃到國外?」
  「唔嗯,現在對余而言可說千載難逢的良機。余很感謝傑彌尼,竟然主動搶著當流放皇太子的嫌疑犯,幫余坐上一點都不想坐的皇位,甚至還幫助余消聲匿跡。若錯過這一次,想必余將永遠沒有機會逃亡了。」
  聽他說得這麼斬釘截鐵,盧卡只能把話吞回去。可是,如果他這樣子——
  「……這樣一來親衛騎兵團未免太死不瞑目了。明明他們是為了守護殿下您慷慨赴義,結果您竟然打算逃離國內嗎?」
  語氣不知不覺間參雜了責備。然而弗拉德廉仍是面不改色。
  「之前余也提過了,汝有點過於短視近利,常拘泥於眼前的狀況。既然汝身上籠罩著那般強烈的霸氣,不好好培育放眼五十年、一百年後整個世界的大局思想可不行吶。難道不能說親衛騎兵是為了帝國的未來犧牲的嗎?他們的捨身赴義將帶動本次戰役獲得勝利,促使末代皇帝傑彌尼的誕生。傑彌尼將破壞古老政體,最後以新秩序的領頭羊之姿滅亡吧。這些乃是社會進入下一階段的必經之路……也就是說,余覺得親衛軍團並非白白犧牲,而是為了人類歷史的進步奉獻己身。余將對他們之死表達哀悼和感謝,偷偷摸摸逃出這個國家。一切都是為了居住於這片土地的居民,未來有一天需要余的可能。」
  聽他說得一臉洋洋得意,盧卡又把話吞了回去。儘管法妮雅也差不多,不過所謂的王族果然連思緒的規模都異於常人,光想跟上理解都得卯足全力。
  眼見盧卡無言以對,弗拉德廉的眼神突然變得嚴肅。
  「話說回來,剛才的話才說到一半呢。汝打算為了見法妮雅公主回加門帝亞去?這次想讓不檢點的關係更進一步是吧?不可饒恕,帶余一塊去。」
  盧卡半張著嘴愣愣接下嚴厲視線,勉強擠出疑問。
  「那個……殿下……您該不會打算逃往……」
  「唔嗯,既然要逃的話,余想去加門帝亞。何況還有汝在,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啊。余就去會會真正的公主法妮雅。命汝協助余,盧卡•巴路克,即刻和余一同啟程前往加門帝亞。屆時汝負責引發革命,余就邊和公主打情罵俏,邊等待帝國毀滅。」
  弗拉德廉自顧自地講起來,但盧卡仍只能愣愣張嘴聽著。團團圍著坐的眾人似乎也跟不上弗拉德廉的思緒,只能面露僵硬的無奈神情看向皇太子。
  「不錯耶!聽起來好有趣!」
  打破沉默的是弭茲奇。也不管自己正被綁著,竟笑得一副樂開懷。
  「一起回去的話,殿下身分既尊貴,又具有人脈,這樣你更容易完成和法妮雅的約定不是嗎?而且啊,盧卡你和殿下都想去王國,根本是命中安排好的嘛!肯定有什麼意義喔。會有超有趣的事在王國等著我們!」
  雅思緹附和起這些天真的台詞。
  「嗯,殿下和法妮雅似乎很匹配耶!例如每次說話的主題都大得誇張,或是都不替其他人著想啊!」
  本來這是一個閃失就得被送上斷頭台的發言,但弗拉德廉卻一副高興的樣子。
  「哦,是嗎,余與公主很匹配啊?哼哼,其實余也這麼認為呢。」
  明明只有看過肖像畫,卻妄下結論。
  眼見話題的方向已歪到天邊去,盧卡略感愧疚,望向一直保持沉默的梅比爾和葛布。
  「嗯……事情似乎扯到搞不太懂的方向去了……總之殿下就是,想趁這次機會逃出這個國家,然後一旦逃了就不是皇太子,所以不能收你們當貼身侍衛……希望你們能放他逃走,大概就是這樣。」
  盧卡勉強統整話題,催促兩人一起做出決定。在場握有生殺大權的是梅比爾和葛布,他們的意思將會決定一切。
  經過片刻沉思,梅比爾抬起了傷腦筋的臉。
  「……真是亂七八糟啊。」
  盧卡一聽這句話,只能無奈垂頭。
  「……是啊,亂七八糟。我也這麼想。」
  「……皇太子竟親自將皇位讓給傑彌尼並逃往國外……這下傑彌尼當真會當上皇帝喔。」
  「……是啊,再這樣下去的確會呢。」
  站在梅比爾的角度看,幫忙傑彌尼對他的利處明顯較大。若要從流浪的皇太子與未來的皇帝兩邊抉擇,傭兵必然會選後者。盧卡謹慎選擇要說出口的話。
  「可是假設傑彌尼戴冠即位好了,之後又會怎樣?那傢伙當得了皇帝嗎?」
  「…………」
  「那傢伙的確是戰爭的天才。加上他做事不馬虎,內政外交都能一手包辦到好。不過那傢伙有個超級龐大的缺點,你們肯定清楚得很吧?那傢伙到時一定會被這項缺點所害。就算真能盛極一時好了,也不會有未來的。」
  「…………」
  就算不需明言,梅比爾和葛布都十分清楚傑彌尼欠缺的是什麼。
  無論能力再怎麼優秀,再怎麼擅長打仗,傑彌尼仍不具人性。
  正因沒有人性,才會輕易拋棄同伴。想當然,總有一天會換成同伴拋棄傑彌尼。
  到時等在前方的終究是榮耀,還是破滅?關於遭臣子捨棄的君王會迎來怎麼樣的結局,歷史已不斷再三重複循環,提示出明顯的答案。
  「……我打算回王國。既然這是某種命中註定,我乾脆現在馬上跟著弗拉德廉殿下一起走,總之先想辦法在王國內掀起革命,毀了那個國家。梅比爾,葛布,我需要你們的力量,跟我一起走吧。」
  梅比爾和葛布的視線集中到盧卡身上。
  盧卡正眼接下了兩人的視線。
  梅比爾開口問:
  「……等到破壞王國後,你打算怎麼辦?可別跟我說破壞完就沒事了吧?」
  「…………」
  「你所規劃的未來藍圖究竟如何?是值得我託付一切的未來嗎?」
  梅比爾的質問對盧卡而言非常突然。
  經他這麼一問——倒還真的沒思考過。雖因為與法妮雅約好,才一直把在加門帝亞王國掀起革命當成目標努力,不過在完成之後,打算怎麼辦?
  我還沒想過——要是據實回答,梅比爾和葛布就不會跟他一起走了。
  得馬上回答他們才行。
  自己所規劃的未來。
  我希望親手打造出什麼樣的世界?
  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希爾菲早就給了自己。
  想起這點的盧卡面露微笑。
  接著把希爾菲告訴他的話傳達給梅比爾。
  「是弱者不再遭受踐踏的未來。」
  希爾菲的笑容從盧卡記憶中浮現。希爾菲在即將過世前託付給盧卡的遺願中,其實就包含了所有的答案。
  「身分低微之人、窮困潦倒之人、無親無故的孩子……弱者不再受任何人踐踏,能夠以一個人的身分生活的未來。我就是要掀起革命,創造這樣的未來。」
  梅比爾的眼神直直注視盧卡,葛布的視線也添了幾分勁道。
  然而盧卡回以無力傻笑,聳了聳肩。
  「……雖然是借我妹妹的話啦。已經過世的妹妹拜託我打造一個這樣的世界。願望的規模是大得誇張,或許根本辦不到,但我還是想試試看。因為我想當個配得上希爾菲的哥哥。」
  乾柴烈火爆出火粉。飄上星空的火焰粒子照亮眾人嚴肅的表情。
  盧卡誠懇地說下去:
  「這種大事我一個人根本辦不到,沒有大夥的幫忙不可能成事的。所以說……幫幫我吧,梅比爾,葛布。就算現在一無所有,我一定會成大事。為了讓這世界變得更好,跟著我一起逃吧。」
  自己從未想過的話竟接連從嘴裡迸出。不過既然是發自心底的話,大概是連自己都沒能發覺到的真正心意吧。
  ——這樣啊?原來我是為了讓弱者不被踐踏而戰嗎?
  就在盧卡對此自顧自地感嘆時,梅比爾和葛布互望一眼。兩人的視線中蘊含著只有兩人才懂的無聲話語。
  先是點了頭後,至今為止都只默默坐著的葛布緩緩站起身來。
  「差不多該回司令部了。」
  口中說出的是沉重話語。梅比爾挑起單眼望向葛布,也站起身來。
  「……是啊,時間拖太久了。」
  修長睫毛籠罩上陰影,梅比爾俯瞰著盧卡。
  「……你作的真是個不切實際的白日夢……根本就瘋了。」
  感覺自己認真的回答被隨口應付掉,盧卡不禁癟嘴。
  「或許吧,我也認為自己根本瘋了。可是呀,追逐不切實際的瘋狂夢想也挺有趣的喔。」
  梅比爾只哼了一聲,環顧周圍的騎兵們。
  「全隊返回司令部!成兩列縱隊,準備出發!」
  三十名部下騎兵井然有序排出行軍隊形,被牢牢綁住的盧卡等人依然只能仰望著梅比爾。既然說要返回,代表盧卡等人將被帶回去見傑彌尼。
  願望沒能傳達。
  「葛布……」
  弭茲奇哀傷地呼喚,但跨坐於鐮刀鳥上的葛布只單眼低頭看他,低聲道:
  「……葛布也有夥伴,不能丟下他們逃跑。」
  這句話沉沉壓在盧卡身上。
  他說的沒錯。要兩人跟著自己一行去王國,代表得把那些一路走來共同奮戰的軍團士兵們拋棄在加洛勉台地,非常珍惜部下的葛布和梅比爾不可能會選擇這條路。
  梅比爾同樣靜靜接話:
  「他們是同生死共患難的部下,不能一聲不響地說走就走,和他們同進退到最後一刻,就是我們的使命。」
  這句話非常正確,聽得盧卡只能沮喪垂頭。沒錯,梅比爾和葛布有著無法捨棄的夥伴,還留在那座高原上……
  「……也是啦……嗯……你說的對。」
  盧卡已不再出言哀求。沒考慮到兩人一路以來辛苦培育的重要事物,只想著要強押自身的願望給他們的自己,實在太丟臉了。
  梅比爾和葛布不可能會跟自己這種愚昧膚淺的傢伙走。我就要這麼被帶回傑彌尼面前,被那傢伙殺了。
  ——我的旅程到此結束了嗎……
  ——希爾菲,法妮雅,抱歉……我已經盡可能努力了……
  當盧卡開始對重要的人道起歉來,頭頂上傳來葛布沉重的話語:
  「我們先回台地一趟,帶著自願者回到這兒來。」
  「嗯……」
  梅比爾也接著說:
  「為了避免自相殘殺,只把用意轉達給能信賴的士兵們,帶著有意願的傢伙們離開加洛勉台地吧。」
  梅比爾嘴上邊說,邊拔出腰際的小刀切開盧卡的粗繩,再把刀遞給他。
  「雖然不太容易,我們會努力趕在天亮前歸來,你們先在這等著吧。等會合後再好好商量具體的逃亡路徑。」
  接過刀子後,盧卡錯愕地盯著梅比爾好一會。
  結果梅比爾同樣癟起嘴,出拳捶了盧卡的胸口。
  「我說過,不亂來的騎兵,跟廢物可沒兩樣。」
  盧卡茫然望著梅比爾,接著才緩緩明白兩人話中的意思。
  「梅比爾……」
  梅比爾聳了聳肩,自嘲道:
  「瘋了的人不是只有你,我們也不輸給你,瘋得很徹底呀。」
  眼眶忍不住濕潤,雙腳不聽使喚地微微顫抖。
  從胸口深處湧現一股熱意,燒灼著盧卡的心靈。
  「謝、謝謝!太感謝了!我一定會辦到!絕對會把整個王國搞得天翻地覆,幫你們實現夢想!」
  兩人將自己的夢想、部下、人生——把一切都託付給了這個目前只是空口白話的大夢。要是不回應他們,不配當個男人啊!
  「我最喜歡你們了,梅比爾!葛布!我一定,一定會報恩!會努力成為一個讓你們打從心底認為跟對的人!」
  無法克制激昂情緒的盧卡如連珠炮般說完,梅比爾困擾地羞紅了臉,將視線移向三十騎部下。
  「就如你們所聽見的,諸君!願意和我一同前去王國者朝街道東方!想留在帝國軍內的朝西方去和主力部隊會合!無論各位做出何種決定,我都不會責怪。開始行動!」
  梅比爾冷不防馬鐙一踢,朝著加洛勉台地所在的東方奔馳。三十騎部下一齊跟上梅比爾,沒有一人往西方去。
  騎在鐮刀鳥上的葛布獨自一人待在原地,俯視著盧卡。
  這名以明月繁星為背景襯托的寂靜巨人,看在盧卡眼中十分莊嚴。
  「葛布的家人被當成奴隸賣到伊甸。葛布想找到,並拯救他們。」
  一如往常低沉厚重的話語綴於星空下。盧卡點頭回應。
  「我明白了。我一定會救他們,相信我吧,葛布。」
  如此定下約定,葛布便點頭甩動韁繩。目睹龐大背影消失在街道東側,盧卡才用刀子割開弭茲奇和雅思緹的繩索。
  「我們得救了嗎……?」
  「……似乎是。幾乎可以說是奇蹟呢。」
  「唉唷,我好想哭啦……」
  被鬆綁的弭茲奇邊說,邊喜極而泣。
  「果然梅比爾和葛布都一樣,都是超級大好人嘛。明明拿不到半毛錢還肯救我們……」
  「嗯,對啊,真的很感激他們。我們認識的都是群好夥伴呢。」
  「我認為比起跟著傑彌尼,那兩個傢伙肯定更想跟著盧卡一起戰鬥喔。再不然就是,就算你現在一無所有,他們仍相信你能成大事吧。我是搞不太懂,反正絕對是好傢伙啦真的……我們之後也要一起努力,然後再去見法妮雅殿下吧。」
  眼見弭茲奇說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盧卡笑著點頭。
  「是啊,大家一起回王國吧。只要我們齊心合力,真能徹底顛覆一個國家,我有這種感覺。」
  當盧卡等人沉浸於感傷中,弗拉德廉從旁不服氣地插嘴:
  「余也要去王國會會法妮雅,可不能只讓汝一人做出不檢點的行為吶。」
  「那個……殿下,我們會跟您一起去,總之能否請您別再說什麼不檢點了呢?」
  盧卡邊安撫弗拉德廉,邊將視線望向梅比爾等人消失的東方夜空。同時默默祈禱著他們能順利將部下帶回,一同逃離加洛勉台地。雖不知會有多少人跟上來,但盧卡在心中默默發誓,總之會接受所有希望逃離國外的士兵。相信等到哪天在王國內掀起革命時,今天跟來的這些士兵們將扮演關鍵角色而活躍吧。
  盧卡凝視著西方天際。
  好,回加門帝亞王國去吧。
  回心愛的法妮雅身邊去吧。
  ——我會引起革命,法妮雅。
  ——為了能再見妳一面。
  盧卡在心中輕聲重複著四年前立下的誓言。



  隔天早晨——
  迎接終於抵達加洛勉台地的五萬黎維諾瓦帝國軍主力部隊,傑彌尼將拉曼中將及以下主要的三名高階將領叫來自己的營帳,解釋了昨晚發生的異常狀況。
  「盧卡•巴路克團長綁架了皇太子弗拉德廉,帶著自己的部隊逃亡了。梅比爾、葛布、弭茲奇以及雅思緹也是一夥。我已經派出追擊部隊,無論如何都得奪回皇太子。」
  被傑彌尼的凶狠氣勢震懾的同時,將領們仍難掩驚訝。畢竟堂堂總司令,而且是皇太子在戰場上遭人綁架,乃是前所未聞之大事。
  傑彌尼加重語氣道:
  「身為第二皇子,往後的第四次德爾•多勒姆戰役將由我來指揮,沒有異議吧?」
  「……是的,這是當然!」
  第二指揮權就在傑彌尼身上。既然如今弗拉德廉不在,傑彌尼當然有權率領五萬五千帝國軍。
  「搜索皇太子一事就交由追擊部隊負責,我們得先擊敗眼前的敵人。全力專注在打垮德爾•多勒姆與義弗堤勒聯合軍,攻陷聖都巴邁勒上。」
  「遵命。」
  四名高階將領在心中興奮舔舌。
  只要趁弗拉德廉不在時大舉攻進聖都,就能在占領的土地上肆意掠奪。傑彌尼對於受軍規限制不得奪取的戰利品會網開一面,在收受賄賂方面也十分寬容。一些對弗拉德廉說不通的事,傑彌尼都能理解,著實令他們高興。
  而傑彌尼同樣觀察著拉曼等人的表情,猜出他們內心的盤算。
  「這將會是場艱辛的仗,不過黃金之都就在前方等著我們。對於行使勝方特權這方面,我想我會十分寬容。」
  「……遵命!」
  高階將領的雙眸中染上利欲薰心之色。
  ——最能打動人心的正是欲望。
  ——財富、名聲、地位、領土。只要為了這些,人什麼都肯做。
  傑彌尼以帝國東方軍總司令官的身分下達命令。
  「即刻起展開砲擊。上午不需由我軍主動進攻,而讓敵方來攻。到了下午,我軍再下台地掃蕩疲憊的敵軍。好好教教這群野蠻人什麼才是文明人的戰爭吧。」
  傑彌尼完全不需要參謀長拉曼的意見,親自指揮起全軍。
  會戰一天就定出勝負了。
  活用加洛勉台地的地理優勢,上午以碎鐵彈單方面攻擊爬上斜面的敵軍,下午再朝著苦攻不下而疲憊的敵軍陣地,由占數量優勢的帝國軍一齊衝下台地展開猛攻。
  傑彌尼絲毫不手下留情。
  運用騎兵的機動力包圍混亂的敵陣,徹徹底底蹂躪了無處可逃的敵軍。
  傍晚時分,原本將近兩萬兩千的敵野戰部隊從地表上消失,代表帝國軍已勢如破竹,無人可擋。

  一週之後——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三年三月二十九日。
  在傑彌尼的指揮下,五萬五千帝國軍終於攻進一百二十年來的宿願,德爾•多勒姆王國聖都「黃金之都」巴邁勒,眨眼間血祭三千守備部隊,在巴邁勒宮殿插上帝國軍旗。
  一場慘絕人寰的掠奪上演了。帝國軍慣例的掠奪限期三日,但傑彌尼完全不設限制,默許將領士卒們搶個高興。四十萬巴邁勒居民見證了何謂地獄。帝國軍簡直如同被放進牧場內的狼群,毫無軍紀規律可言。
  逃往位於巴邁勒東方的要塞艾魯•葉馬鐸的德爾多勒姆王放棄繼續抵抗,派出使者前來議和。對此,傑彌尼提出如同羞辱般的不對等條件——支付多達王國總預算十年分的賠償金及永久負擔帝國軍的駐屯費,接管德爾•多勒姆及義弗堤勒擁有的武器庫、食糧庫,於其它三座未攻占的主要都市加收軍稅及通常稅。這些決定都沒有等本國的指示,而是由傑彌尼擅自提出的條件。
  四月八日。
  本國特使抵達傑彌尼面前,宣讀黎維諾瓦皇帝亞黎維安四世的緊急詔書。內容是命令由跟著特使前去的卡拉什尼科夫公爵接替荒蕪狂野方面軍總司令,傑彌尼則即刻返回帕葛洛奇昂宮殿。
  傑彌尼擅自添加停戰條件一事讓皇帝大動肝火。
  另外還有多名貴族高官將巴邁勒中淒慘的掠奪狀況加油添醋地報告給皇帝。加上傑彌尼所編輯出的東方軍廣報內只寫滿稱讚傑彌尼的內容,帶動傑彌尼在帝國內的高昂人氣,讓皇帝憂心忡忡。
  傑彌尼馬上編了些理由寫成信,交由特使帶回,接著趕回去與東方軍高階將領們召開會議。
  此刻傑彌尼和二十四名高階將領宛如命運共同體。所有人都在這次巴邁勒掠奪中充分地中飽私囊,尋求著更多的特權。希望往後也能永遠繼續這樣子肆意吃喝玩樂。坐到餐桌邊的每個人都沉醉於戰勝帶來的財富與特權,不想輕易放棄。
  「皇帝陛下並沒有錯,圍繞在他身旁的宮廷臣子才是萬惡的根源。那群傢伙打算奪走我們拼命贏來的成果。明明我們在前線流血作戰,他們只待在宮殿裡飲酒作樂,如今竟然還想把戰利品據為己有。」
  傑彌尼用一副義憤填膺的態度熱烈演說。
  「……我接下來得奉陛下之命返回帝都帕葛洛奇昂,畢竟再怎麼說都不能抗旨呢。不過我不是自己一人。我想和在這裡的各位一起回去。」
  聽傑彌尼細聲一說,眾人都倒抽一口氣。
  在場的眾人心中其實都希望這麼做,只是沒能說出口。因為一旦用言語表達出來,當場被以叛逆罪逮捕也不奇怪。
  然而這句禁忌之言,卻由實質上擁有第一皇位繼承權的皇子說出口了。
  所謂跟各位一起回帝都——代表帝國東方軍將在此化為叛亂軍,攻入帝都帕葛洛奇昂。
  「……如何?要不要跟我一起來呢?」
  這個決定太過重大,沒有人回答得了,只能以游移的視線和身旁其他人互望。儘管心中當然希望,也清楚一旦出手就贏得了,但事態太過龐大及沉重,不是能隨口答應下來的。
  傑彌尼裝得一臉誠懇,面向一夥人說:
  「靠著我們的手,聖都巴邁勒獲得解放。大夥都順利過著遠比以前更幸福的生活。」
  這裡所說的「大夥」,指的當然是在場的二十四名高階將領及其部下,除此之外並沒被當成人看。
  「……我們有必要再靠這雙手解放帝都帕葛洛奇昂,親手救出受腐敗的臣子們控制的可憐民眾。」
  沒有人將傑彌尼這番話照單全收。高階將領耳中聽到的是傑彌尼提議的「掠奪帝都」。然後,在場眾人都已經熟知掠奪的滋味。連巴邁勒的滋味都如此美好了,帝都帕葛洛奇昂嚐起來又會是什麼滋味呢?
  交錯的視線中充滿越來越深的欲望。在場眾人深知留在帝都內的守軍再怎麼召集都不超過一萬,在東方軍的戰力面前根本不構成威脅。

  五月十五日——
  收到皇帝的歸還命令已超過一個月,左彎右拐找理由拖延時間進行準備的傑彌尼最終仍在未經本國許可下擅自與德爾多勒姆王簽訂停戰協約,率領五萬五千荒蕪狂野方面軍使出一記回馬槍,離開聖都朝西方前進。
  三十日,進入已經開城的諾瓦洛庫要塞。
  六月五日,抵達依諾黎河東岸時,會見了十萬火急趕來的皇帝特使。
  『立即將全軍調回巴邁勒,只准傑彌尼隻身渡過依諾黎河。』
  傑彌尼接下詔書後,當著特使的面狠狠握爛,宣言道:
  「寄生於宮廷內的逆臣賊子,我再也不能坐視不管!全軍!渡過依諾黎河,從逆賊手中拯救陛下!」
  過去曾被稱為荒蕪狂野方面軍的五千五百萬大軍,如今化為傑彌尼率領的叛軍,渡過依諾黎河。
  接著如入無人之境般,以飛快速度在鋼鐵街道上西進,目的地瞄準帝都帕葛洛奇昂。
  東方軍,謀反!
  接到這個消息,帕葛洛奇昂宮殿頓時陷入恐慌,只因包含皇帝在內,沒有半個人預料到整支方面軍竟會造反。這些聚集在宮廷內的貴族們長期習慣和平,根本沒辦法理解長年在邊境奮戰的將兵不平的心情。
  佈陣於和傑諾比亞都市連盟間的國境——喀薩科瓦河畔的傑諾比亞方面軍雖連忙開始聚集,但想等到平時沿著長長河川佈陣的部隊全數到齊,得花十天以上。而在他們拖拖拉拉的期間,叛軍早已迅速通過驛站與糧食庫齊備的鋼鐵街道。

  六月二十二日——
  叛軍在未曾交戰的狀況下,抵達了能目視帝都帕葛洛奇昂的距離。
  保護帝都的只剩守備部隊和皇帝親衛軍團,加起來不到一萬,而且他們沒有實戰經驗。跟四年來待在荒蕪狂野每天上戰場的東方軍實力有如天壤之別。
  皇帝亞黎維安四世決定賭一把,二話不說把自己的劍交給傑彌尼派來招降的軍使。傑彌尼下令士兵嚴禁掠奪,叛軍順利在不流一滴血之下進入帝都。皇帝此舉的目的在於,將追隨傑彌尼的那群高階將領招來自己的宮殿,進行政治懷柔。似乎是認為既然將領們是看在利益多寡上追隨傑彌尼,只要開出更優渥的條件就沒問題了。長年高枕無憂的亞黎維安四世,也太過輕視了傑彌尼的內在。
  傑彌尼在讓皇帝親衛軍團解除武裝後,率領亞塞吾斯騎兵團進入宮殿,覲見由宮廷朝臣環簇的皇帝,嘴上宣稱自己並無反意,不過是為了從心懷不軌的惡人手中保護皇帝才不得已率軍歸來,恭順跪在皇帝面前。

  二十三日,主要報社的晚報上刊登出皇帝服毒自殺的消息。
  相較於庶民們無不震驚訝異,王侯貴族們沒有一人相信這種報導。那個狂妄自大的亞黎維安四世不可能會乖乖選擇服毒自殺,而是遭到皇帝一旦駕崩便會得到利益的人——目前帝都內唯一的一人下了毒手。然而王侯貴族們都清楚,在這個局勢下,一不小心說出其名,就得步上皇帝的後塵。帕葛洛奇昂宮殿已徹底被亞塞吾斯騎兵團掌控,不管傑彌尼想做什麼,真相都不會讓外界知道,只會被捏造成對傑彌尼有利的事實透過報紙傳播出去。早在親衛軍團解除武裝的那一刻起,皇帝的命運就已經決定了。

  亞黎維安四世國葬結束後五天——
  七月四日,加冕儀式於大聖堂舉行。教皇多林斯庫替跪著的傑彌尼戴上皇冠,宣告以神之名承認新皇帝亞黎維安五世的誕生。
  看著眼前擠進大聖堂內的五百名貴族高官,亞黎維安五世——「褐色皇帝」傑彌尼嘴角只揚起冷笑,確認恩寵大地最大的帝國跪在自己腳下的事實。
  當天晚上,於帕葛洛奇昂宮殿「葡萄廳」舉辦的晚宴上聚集了超過兩千名來自帝國內外的貴族、藝術家和大商人,恭祝新皇帝的誕生。白底上以金線繍著皇室紋章,並用貂皮做為襯裡的大披風之下,同樣是件以白與金色為基調的紋樣服飾。頭頂黃金月桂冠,左手持黃金錫杖。身著如此奢華衣裳的傑彌尼坐在皇位上,俾倪著下方一片歡聲笑語,穿戴華麗的人群。
  大貴族及宮廷貴族接連不斷跪到傑彌尼面前,再由廷臣一個個唱名唸爵。一百、兩百、三百名……親吻皇帝紅靴的人龍依序從左到右流動,簡直沒完沒了。
  傑彌尼一點都不興奮,內心冰冷無比。自從懂事後總是淡無起伏的情緒,在此刻這個堪稱人生最高峰的瞬間,竟反倒變得更加冰寒。
  ——能不能快點結束啊?
  將錫杖傾靠在皇位上,單手托著下顎的傑彌尼徹徹底底沒了興致。
  即使如願以償戴冠加冕,如此豪華壯大的典禮都是為自己而設,冰冷的內在仍沒能增添溫暖。
  等到冗長的接見儀式結束,前皇帝的近親圍住傑彌尼暢談起來。這是種象徵他們能站在與皇帝同高度的舞台直接交談,對聚集於葡萄廳內的貴族們展現「位階」不同的儀式。無聊透頂——傑彌尼感到不耐煩,同時想起別件事。
  ——沒看見媽媽人呢。
  傑彌尼原本期待捨棄自己的母親會現身諂媚奉承,結果卻沒出現。根據聽來的消息,她似乎在六、七年前被皇帝玩膩而被放逐出行宮,消聲匿跡於暗巷中。雖說不打算去找她,不過要是對方主動來見,倒是想對她酸言酸語個幾句,同時拔下錫杖上的寶石扔在腳下讓她爬在地上撿。明明若能這樣,或許心情能舒爽點呢。
  打從偷看皇帝與母親偷情而遭放逐國外已過了十一年。如今像這樣戴冠加冕,看著十一年前對自己不屑一顧的傢伙們都卑躬屈膝跪著,不然就是裝作親密搭話的模樣,情緒並無一絲起伏。既非快樂或高興,也沒生氣、煩躁或悲傷。
  ——真無聊啊。
  在傑彌尼默默感嘆時,從剛才起就異常親密搭話的一個老女人——似乎是先帝的妹妹還誰來著——嘴上半開玩笑,眼神中卻十二分認真地問:
  「陛下您還獨身,若不趁早迎娶皇妃,育有花樣年華女兒的大夥可都靜不下來呢。您看像今天,匹瑟連可伯爵家千金尤莉亞小姐、希琴科子爵家千金娜塔謝小姐、被譽為帕葛洛奇昂第一美女的古洛跋侯爵家千金亞里娜小姐……不分國內國外,如今整片恩寵大地社交界之精華都在階下候著。要是有哪位您看得上眼的,請儘管跟妾身說。妾身將馬上帶人到您面前。」
  傑彌尼一臉無趣地環顧葡萄廳。
  經她這麼一說才發現,廳內確實聚集了許多打扮華麗的花樣少女,隔著團扇若隱若現地對皇位上的傑彌尼送秋波。畢竟只要能吸引住傑彌尼的目光,一族上下就等著享盡榮華富貴,父母們同樣想方設法讓傑彌尼的視線停留在女兒身上。
  ——無趣。
  一點都提不起興趣。自己從以前至今都未曾對女人感興趣。那方面的欲望不是低落,就是根本不存在。
  這個時候,腦中不知為何掠過被盧卡說過的話。
  『去找個比你自己更重要的人吧。』
  兩千名貴族在這個瞬間從傑彌尼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用憐憫的眼神俯瞰著自己的盧卡。
  『除了這件事以外啥都別幹,也不要去打倒什麼伊甸了。找個讓你認為比自己更重要的人,為了那個人活下去吧。這也等於在拯救你自己。』
  傑彌尼心中於今天頭一次燃起情緒之火。
  許久未感受到的這股無形熱源,其真面目正是憎恨。
  「囂張啥啊。」
  一低聲喃喃自語,叔母「欸?」反問。
  ——明明只是個連字都看不懂的孤兒,竟敢對我說教?
  ——甚至還奪走梅比爾和葛布。
  ——明明只是我的隨從啊,你這叛徒。
  憎恨越來越深。自從加洛勉台地發生的皇太子綁架事件後,每當一想起盧卡,傑彌尼便變得無法克制自我。
  ——比自己更重要的人?你這偽善者,這種人不可能存在。
  內心的嘀咕反映到傑彌尼的表情上。當近來完全沒流露情感的傑彌尼突然顯現出憎恨的神情,叔母忍不住嚇到了。
  ——那麼你就有嗎?能讓你比生命更重視的人。
  質問起記憶中的盧卡,傑彌尼隨即有了答案。
  對啊,這麼一說還真的有。
  ——法妮雅公主。
  她的評價甚至遠遠傳進帝都帕葛洛奇昂。美麗動人到彷彿由體內發出光芒,蘊含智慧與仁慈,在戰場上親自揮舞軍旗激勵我方,帶領長達七次的堤拉諾勒戰役迎來勝利的稀世公主法妮雅•加門帝亞。據傳她和盧卡接吻,託付了革命之約。
  ——盧卡,對你而言比自己更重要的,就是法妮雅是吧。
  這麼一說起來,以前似乎聽說甚至連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弗拉德廉,都在看了法妮雅的肖像畫後被迷暈了。傑彌尼於是以慵懶的視線看向叔母。
  「我想看看加門帝亞公主法妮雅的肖像畫。」
  一提出要求,叔母表情瞬間為之一亮。
  「哎呀,真是太棒啦。妾身馬上派人拿來!」
  傑彌尼的要求眨眼間於廷臣間傳間,不出十分鐘,原本掛在弗拉德廉寢室內的法妮雅肖像被架立於傑彌尼面前。
  混雜淺紫與銀色的長髮,一對葡萄色的雙眸,身著葡萄色的露肩晚禮服,毅然堅定注視遠方的白皙面容,儘管是幅肖像畫卻發出光輝。假如光是畫就有如此程度,那麼本人身上一定籠罩著遠比這還強數倍的光輝吧。
  用手托著臉頰的傑彌尼,頭一次見識到了法妮雅的美貌。
  「原來如此啊。」
  嘴角揚起扭曲的笑容。
  ——盧卡,我似乎找到了喔。比我自己更重要的人。
  ——我就來找次最棒的碴感謝你的說教吧。
  ——看我把你看作比自己更重要的人變成我的人偶,好好玩弄給你看……
  傑彌尼高傲地指著法妮雅的肖像畫,就像在挑選今晚菜色般抬頭望向叔母。
  「就這個吧。」
  叔母本是一愣,但馬上理解傑彌尼話中之意,興奮地「啊啊~~」發出歡喜的吼聲。



  此地或許曾為農耕地,過去每到這個季節便能看見麥穗迎風搖曳,村人們也想必是全村出動,辛勤收割吧。然而如今的光景卻是水渠毀壞,雜草叢生,看不到任何人影工作的荒地。
  在杳無人煙的荒野正中央,座落著一間質樸的宅邸。似乎是不知何處的貴族擁有的別墅,唯有那一帶的草木經過修整,有固定的衛兵看門,符合時節的花朵於花壇和鐵柵欄內鮮艷綻放。
  這時,鐵柵欄的門開啟,一群身著軍服的人影走出宅邸。由十數名手持卡斯柯特槍的護衛騎兵保護著的是留有白鬍鬚的矮個子老人,以及身著帥氣軍服的女性將領。
  女性將領表情嚴肅地甩動白馬韁繩。轉為速步前進的一行肅然穿越籠罩死亡氣息的田園中央。
  初秋徐風撩起銀白色長髮,葡萄色眼眸中映照出藍天。法妮雅•加門帝亞公主緊閉雙唇,從與自己並駕齊驅的老人口中聽著關於今日視察地點的說明。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三年,九月十日,羅曼維騎士團領,朗貝爾地區——

  出了宅邸往西奔馳一小時左右,有座貧困的村落。
  一抵達村內,馬上有股惡臭傳進法妮雅的鼻腔。
  身上衣衫襤褸,滿臉泥巴髒汙,虛弱倒在路上的孩子周遭蚊蠅群聚。恨恨望著這邊的痩弱大人們則幾乎都半裸著身體,皮包骨明顯可見。
  沒有棟稱得上家的房屋,幾乎不是半倒就是全毀。居民們居住在撿拾來的建材搭建出的簡陋棚屋,周遭沒看見像農耕地的區域,完全想不到他們究竟何以為生?
  「到六十年前為止,這裡仍是座豐沃的村落。若是這個時節,附近一帶本該是片結滿青翠橄欖的田地。只不過……變成如此慘狀的原因,正出在部分居民反抗領主引發暴動。」
  邊聽著身旁的家庭教師格瓦拉侯爵說話,法妮雅看著孩子們失去希望的雙眼。
  「過去統治本地的王宅心仁厚,選擇傾聽引發暴動的居民訴求,奉勸領主調降了稅率。暴動雖然就此平息,但變得裕足的居民日漸團結起來,準備武器,最終襲擊了領主住處將其殺害,居民代表宣言要脫離王政,由村落自行統治此地。村裡獲得的收入將不再上繳給王,而是讓全體村民平分。照理來說,王應當派兵將村落剿滅,然而這位王實在太過溫柔,竟准許了居民自治。」
  痩得不成人形的母親將宛如骸骨般的孩子抱在懷中,撲倒在法妮雅馬匹腳下。法妮雅只能悲痛咬唇,因為她已被格瓦拉侯爵告誡萬萬不能施加恩惠,只能視而不見通過。一旦出手施捨,他們將再也無法靠自己的力量翻身。
  「結果不出一年,居民代表之間開始起內鬨。由於既沒有能仲裁爭執的法律,也沒有具備壓倒性武力的一方,內鬨不斷地持續下去。只因不存在絕對強勢者,同等實力的群眾就這樣相互對峙了數十年。處心積慮想陷害對手,偶爾甚至動用暴力……到頭來,這片朗貝爾地區化為無政府狀態。殿下您目前所見的慘狀,正是無政府的下場……太過善良的王將權力移讓給居民導致的結果。」
  法妮雅無言以對,只能承受道路兩旁的貧民們恨恨望著自己的視線,感覺彷彿自己遭到譴責。
  「溫柔乃是市井小民之美德,但王侯絕不能展現溫柔。不太過照顧,不使其富裕,維持著只有自己一人是壓倒性強者的狀態,就是王侯的義務。唯有這樣的王侯,才能讓居民們過著較貧困,卻也較和平的生活。倘若王捨棄嚴厲,恐怕加門帝亞王國終將淪為與此地朗貝爾同樣的下場。」
  格瓦拉侯爵的話深深刺進法妮雅心中。儘管早就理解自己目前是被迫接受思想矯正,但親眼目睹這樣的慘狀,仍不得不承認過去自己的想法實在過於天真。
  「倘若真為人民設想,殿下您得想著提升自我地位才行。維持著絕對的權力,該行使武力時絕不猶豫,才是最能替王國、替人民帶來幸福的方法。」
  「……我想我自有分寸。」
  只回以這句話,法妮雅繼續視察。
  儘管心痛不已,法妮雅絕不把視線從跪在地上乞求施捨的母親及骨瘦如柴的孩子身上移開。心裡想的是,無論如何都得避免如此慘狀發生在王國。

  回到宅邸之後,格瓦拉侯爵持續授課,內容全都是關於王政成立經過、法治主義的意義,以及共和制的失敗案例。
  等到終於從侯爵的授課中解放,已過了晚上十點。
  入浴後換上睡衣,進入二樓的寢室。終於能喘口氣的法妮雅走出陽台,仰望起星空。
  夏季星座的璀璨光芒,稍稍撫平了法妮雅飽受創傷的心靈。
  自烏奇奧勒暴動後四年——
  在那之後,法妮雅離開了王都拉蘭帝亞,隨著不停更換的家庭教師一同踏遍恩寵大地全境。
  王都拉蘭帝亞中已經沒有法妮雅容身之處。
  意圖將烏奇奧勒暴動主謀者盧卡巴路克放出牢獄,慫恿他引發革命,甚至親吻他一事在眨眼間就廣為全恩寵大地的王侯貴族所知,法妮雅的名聲頓時跌落谷底。原本以前每天從國內外送來數十件王侯貴族家長男的肖像畫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譏笑法妮雅淫蕩不檢點的傳單被貼滿了街上、劇場甚至王宮外牆。法妮雅在宮殿內走過之處,必會留下貴族們指指點點及竊笑的軌跡,與盧卡之間關係的傳聞也被加油添醋得越來越誇張。
  至於加門帝亞王別說大發雷霆,反倒是失望透頂。
  王一聲令下,法妮雅的王位繼承權由第一降至第二,改由王的弟弟克勞迪奧樞機卿登上第一繼承權。王接著讓法妮雅帶著大量家教前往視察恩寵大地全境。目的地均被選在一些過去居民嘗試自治,卻以失敗坐收的城鎮或村落,看得出是為了矯正法妮雅那「王權應緩緩下放於民」的思想。
  四年過去了。
  從傑諾比亞都市聯盟渡境黎維諾瓦,巡視過荒蕪狂野後折返回堤拉諾勒,再來是羅曼維騎士團領……這趟特別挑選悲慘之地巡視的旅途總是悶悶不樂,心情未曾好轉過。儘管深知此行是趟洗腦、矯正自己想法的旅程,法妮雅仍感受出旅程越持續下去,自己的心意確實有了變化。
  現在——
  從陽台抬頭仰望星空,法妮雅靜靜想著盧卡。
  當時於零碎星光下與他訂下的約定又在耳邊響起。
  『請你引導革命潮流,盧卡•巴路克。為了拯救這個國家,選擇與我敵對的道路吧。』
  『我不允許你死在這裡。你必須領導革命,我則致力守護王政,總有一天為了避免流下無謂的鮮血,讓我們在時代的轉捩點重逢吧。』
  四年前,十七歲的法妮雅說出口的話,到了二十一歲的現在重新審視,不得不想責備自己為何會作那種春秋大夢。
  ——真的只是個孩子。
  ——懷抱的夢想太過稚拙。
  ——那個約定會毀滅世界啊……
  說什麼都得避免今日親眼目睹的那座村落中的慘狀在王國中蔓延。為此當盧卡引發革命時,法妮雅必須得處於王政的核心地位上才行。
  ——但如今的我,已經失去了地位……
  諷刺的是,正是和盧卡立下的誓約害得法妮雅失去關鍵的第一王位繼承權。現在的法妮雅別說守護王政,更成了誹謗中傷的標的,在表面舞台上已成了毫無用處、拖累王政的累贅。就算盧卡依照約定引發革命,法妮雅也將無從招架。
  ——我已沒有守護王政的手段……
  無力感襲捲心頭。好恨自己什麼都辦不到,好窩囊,好對不起盧卡。
  透過熟識的商人一年一度拿來的「東方軍廣報」,法妮雅知道盧卡去了黎維諾瓦帝國,率領軍團叱咤風雲一事。盧卡已成為了在黎維諾瓦帝國赫赫有名的軍團長,在加門帝亞王國也因堤拉諾勒戰役與烏奇奧勒暴動時的活躍,人氣高到被譽為「悲劇英雄」,甚至出現以他為主題的舞台劇。
  這四年來,盧卡一路攀升,法妮雅卻不停跌落。
  盧卡一旦回到王國,肯定會大受歡迎;相較之下,法妮雅回去只會落得被人用「妓女公主」鄙視和嘲笑。如今的法妮雅只是個每天辯輸家庭教師,思想遭到矯正的窩囊廢。
  ——還有什麼我能做的事嗎……
  就在無語問繁星的時候。
  「殿下!!」
  沉浸於空洞的悲傷突然間被管家的大喊打破。法妮雅訝異回頭,前去打開房門。
  年過半百的管家臉上罕見露出喜悅,激動地說:
  「就、就在剛才、本國的使者來訪!請您儘快更衣!」
  同時背後出現了三名侍女,急急忙忙湊上來要替法妮雅脫下睡衣。
  「慌慌張張的,是怎麼一回事?」
  「有個太棒、太棒的消息呀。我實在高興得……!」
  這名自法妮雅年幼時便隨侍在側的管家感動得哽噎落淚,過去從未見過這個人如此高興激動的反應。法妮雅總之先換上晚禮服,進入接見用的大廳。
  不一會,連接著待客室的門開啟,身著燕尾服的使者恭恭敬敬現身,在法妮雅面前跪下。在陳述完既定的招呼詞句後,宣讀起加門帝亞王的親筆詔書。

  「朕承認神聖黎維諾瓦帝國皇帝亞黎維安五世陛下,與加門帝亞王國第一公主法妮雅•加門帝亞之婚姻。首次結婚儀式將找來代理新郎於加門帝亞王國舉行。在交付新娘後,於黎維諾瓦帝國舉行第二次結婚儀式。日期將經兩國代表團商議後決定。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三年八月三十日 加門帝亞王 法狄」

  坐在扶手椅上的法妮雅,聽完了簡短的書信內容。
  「恭喜您殿下!」「殿下即將成為傑彌尼皇帝的皇妃,有什麼比這更好的消息呢!」「王國上下舉國歡騰!一旦王國與帝國達成聯姻,往後百年恩寵大地都將安泰呀!」
  家庭教師與近臣們齊聲叫好之中,唯有法妮雅表情一成不變。
  感覺臉色逐漸轉為蒼白,不知不覺間緊緊握住了座椅扶手。
  王侯結婚乃國家戰略,與個人意志無關。既然父王已經承認,公主就得嫁到被指定的地方,沒有其它選擇。為了恩寵大地百年的和平,捨棄私心,犧牲此身為國奉獻才是王族的使命。
  這種事法妮雅老早就清楚了。這副身體並不屬於自己,而是加門帝亞王國的所有物,所以經常懷著遲早會迎來這一天的覺悟。
  本該是如此。
  ——盧卡,我好想見你。
  法妮雅的內心跨越意志力的控制,忍不住低語。
  ——哪怕一眼都好,好想見你啊,盧卡。
  法妮雅一雙原本宛如群星齊聚的雙瞳緩緩失去光輝,最後僅存的餘光彷彿化為一道流星,沿著臉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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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06:11 | 显示全部楼层
  【參考資料】
  
  
  《戰爭與和平(一)~(四)》
  托爾斯泰著
  
  《補給戰——是什麼決定了勝敗?》
  馬丁•凡•克瑞福著 佐藤佐三郎譯 中公文庫
  
  《傭兵的兩千年歷史》
  菊池良生著 講談社現代新書
  
  《戰鬥技術的歷史3 近世篇》
  Christer Jorgensen等著 竹內喜/德永優子譯 創元社
  
  《中世歐洲城塞》
  J.E. Kaufmann著 H.W. Kaufmann/中島智章譯 マール社
  
  《拿破崙戰爭從軍記》
  克勞塞維茨著 瀧川好庸譯 中公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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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 06:11 | 显示全部楼层
佔樓備用
发表于 2019-1-27 05:0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這集濃縮就是基友你背叛我 我就ntr走你愛人
发表于 2019-1-27 09:15 | 显示全部楼层
傑彌尼真是爬的越高摔得越惨,要让他灭亡先让他疯狂。还是衷心祈愿是个男女主HD系列吧
发表于 2019-1-27 13:42 | 显示全部楼层
男主甩了基友,和女主私奔了
发表于 2019-1-27 14:15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应该是基友被男主甩,然后抢男主老婆(女主)
确实希望还是he吧
发表于 2019-2-4 21:5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謝謝錄入 哇這個劇情反轉有點厲害 超爆炸 來吧 超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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