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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GAGA文库] [牧野圭祐]月與萊卡與吸血公主 2[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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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4 05: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9-1-24 20:21 编辑

  月與萊卡與吸血公主 2
  ——————————————
  作者:牧野圭祐
  插畫:鰈
  譯者:張凱鈞
  圖源:流哲不哼太
  掃圖:風
  錄入:kid
  修圖:也许吧O狼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與TSDM不負擔任何責任
  請尊重翻譯、掃圖、錄入、校對的辛勤勞動,轉載請保留資訊
  ——————————————

  內容簡介
  在諾斯菲拉特計畫中獲得高評價的列夫,得以解除監視實驗體吸血鬼伊琳娜這項任務並正式復職為太空人培訓生。他挑戰賭上「人類史上首位太空人」之座的選拔考試,和勁敵們激烈競爭。另一方面,危險的氣息則悄悄接近伊琳娜。「實驗體已經沒用處了,下達廢棄處分吧」。白天和夜晚,兩人交錯的命運將會何去何從──此刻為太空開發的黎明期,並是最前線。兩人即使受到各種意圖所操弄,還是賭上性命以宇宙為目標。由一心嚮往太空的青年與吸血鬼少女所編織,太空和青春的故事第二幕。


  作者簡介
  牧野圭祐(Makino keisuke)
  除了輕小說外還有執筆遊戲及日劇。最近的作品為「女神異聞錄5」的劇本團隊。我還沒能吃到上一本在這裡寫到的布利尼薄餅。


  畫師簡介
  鰈
  最近很常做在無重力下飄浮的夢。
  據說是在暗示我有某種迷惘。
  Pixiv:3410642 Twitter:@flat_fish





  CONTENTS
  前奏 прелюдия
  第一章 諾斯菲拉特計畫終結
  第二章 少女的祈禱
  第三章 太空人選拔考試
  第四章 比月亮還遙遠的距離
  第五章 寒冷的春天
  間奏 интерпюдия
  第六章 史上首位太空人
  第七章 祖國的英雄
  第八章 前往新世界
  尾奏 постлюдия
  第二樂章 銀髮的吸血公主




 楼主| 发表于 2019-1-24 05:10 | 显示全部楼层
  前奏 прелюдия


  黒龍之瞳 Очи Цирнитра

  十二月十二日。
  伊琳娜飛上太空的那天。
  瑟格朗多的秘密警察——通稱〔送貨員〕的總部會議室裡,以議長為首的高級幹部們,正在聽取人在阿爾維納太空基地的部下發來的報告。
  《——伊琳娜•盧米涅斯克似乎成功生還。》
  通訊機另一頭的管制室內充滿喝采聲,但送貨員的幹部們沒人露出笑容。
  額頭擠出皺紋的議長冷酷無情地下令。
  「任務一結束,立即進行廢棄處分。」
  過去進行過無數次肅清,人權受到壓抑的時代,那種時代的沉重氣氛,鮮明地殘留在此處。
  「把會對祖國不利的事物處理乾淨。」
  身上掛著秘密警察徽章的人只是忠實地完成職責。對象是非人類的實驗體——吸血鬼(諾斯菲拉特),那更是如此。
  因為他們連對人類都毫無同情心。
  前些日子,被查出是聯合王國情報員的年輕男女遭到逮捕,在地下室接受了審問和拷問。
  沒人知道兩人的命運將何去何從。

 楼主| 发表于 2019-1-24 05: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諾斯菲拉特計畫終結


  靛藍之瞳 Очи индиго

  霜精(馬洛斯)的吐息暫歇,白色的光芒從雲的隙縫間飄落。
  共和國軍的救護車揚起沙塵,奔馳在細雪紛飛的帕爾馬平原上。

  從酷寒的雪原獲救的列夫和伊琳娜,兩人一面接受軍醫的診斷一面前往阿爾維納太空基地。
  列夫坐在簡易床鋪上,讓受傷的膝蓋接受治療。出血雖然已經止住,但還是會傳來痛楚,整個膝蓋都腫了起來。
  「唔……」
  「我想是重度的撞傷,骨頭也可能出問題了。去接受精密檢查吧。」
  列夫接下軍醫給他的拐杖,有氣無力地點頭。骨折或許會讓他失去成為太空人的資格。事實上在聚集三千人的第一波篩選中,有舊傷的人都馬上遭到淘汰。
  而且有狀況的不只膝蓋。
  「哈啾!唔……」
  因為在零度以下的世界亂來,全身發冷顫抖停不下來。
  另一方面,身穿橙色壓力服躺著的伊琳娜只有在著地時稍微撞到臉頰,幾乎毫髮無傷。體溫和血壓都和平常一樣,在太空中的飛行目前並未產生不良影響。
  她似乎也心不在焉,不斷注視著手掌上的項鍊。
  她在想太空的事情嗎。
  列夫邊喝著熱茶,邊想起在雪原上等待救難隊時兩人間的對話。


  在降落傘的帆布下,列夫和伊琳娜為了熬過寒冷,身體互相緊貼。
  「——感覺身體很沉重,就像在做短暫的夢……」
  伊琳娜修長的睫毛結凍,那雙眼睛彷彿在灑出星塵般地閃耀。
  「地球看起來怎樣?」
  被牙齒顫抖著的列夫一問,伊琳娜閉起眼睛,宛如在數著珍惜的寶物似地靜靜訴說。
  「由透明的藍色薄紗包覆……非常美麗。想到自己住在那顆星球上……就覺得很不可思議。星星就像茴芹(Chervil)的花。月球看起來也很美……我想說我絕對要登上月球,我還不能死……」
  即使身體凍僵,想著太空的熱情將內心點燃,列夫對太空的憧憬變得更強烈。
  他不知道茴芹是怎樣的花,要伊琳娜說明卻得到苦笑的回應。
  「是白色小巧的可愛花朵喔。你去圖書館查看看吧?」
  看著她那安穩的表情,列夫感覺兩人心靈相通。
  「列夫……那個…」
  「嗯?」
  「我在太空看到月球,產生了一種想法……那就是……」
  當她害羞地低下頭,正要說出什麼的時候——搜救隊的鳴笛聲響起。
  當下伊琳娜就從列夫身上跳開,緊閉雙唇。別說無法聽到她在太空中想些什麼,甚至她看著接受治療的列夫還說出「——真是的,人類真虛弱。」
  和兩個月前相遇時一樣,宛如冰柱般冰冷又冷漠。
  哭成淚人兒的伊琳娜,或許是寒冷和痛楚所導致的幻覺——
  她的改變甚至會讓人這麼想。
  不過,總之列夫非常高興她能夠生還。
  然而另一方面,莫名的焦躁感湧上心頭。
  列夫想著她會不會真的消失在歷史的黑暗中。


  一回到阿爾維納太空基地,列夫和伊琳娜穿著原本的衣服,被帶到小而美的員工宿舍。走進煤油暖爐熱氣所發出的臭味會讓人呼吸困難的大廳,從事發射工作的技師、職員、國家委員們總計約有三十人在那裡迎接他們。
  可是他們的表情和暖爐的熱量正好相反,非常冰冷,也沒有慶祝歸來的歡呼和掌聲。
  每個人都在想該怎麼面對應當作「東西」的實驗體歸來,彼此窺探對方的臉色,互相牽制。場面太過安靜,暖爐的運作聲還比較大聲。
  待在角落的阿妮雅一面在意周圍,一面帶著歉意用指尖拍出無聲的掌聲。維克托中將瞪向拿著拐杖的列夫,似乎有話想說的莫扎伊斯基博士則是摸著鬍子。
  寂寥的歡迎讓列夫感到憤怒和悲傷。伊琳娜到達太空的時候,管制塔明明歡欣鼓舞地慶祝成功,對本人卻連一句慰勞的話都沒有嗎。
  伊琳娜看來也不知如何是好,她抓著壓力服的袖子並低著頭。
  當列夫正要要求掌聲時,大廳深處響起得意的聲音。
  「回來得好!」
  臉頰脹紅的柯羅文緩緩地走上前。
  「你們是怎麼了!給伊琳娜•盧米涅斯克同志最大的祝福啊!」
  柯羅文大動作地給予伊琳娜熱烈的掌聲。
  以這個動作為信號,技師們終於發出盛大的歡呼聲,並以互相擁抱來分享喜悅。
  「萬歲!萬歲!」
  「伊琳喵小姐,歡迎回來!」
  阿妮雅像隻小狗似地不停跳躍,莫扎伊斯基博士和維克托中將也露出笑容。歡迎的圓圈包圍列夫和伊琳娜,熱鬧到甚至會悶熱。
  列夫鬆了一口氣,接著看向伊琳娜。
  身為主角的她臉頰羞紅地低著頭,用手害羞地在搓著瀏海的髮稍。
  「揮個手啊。」
  「我只不過是坐在座艙內……」
  接受著應該是從來沒有過,由人類發出的祝福,伊琳娜藏不住心中的困惑。
  壓抑不住興奮,呼吸急促的柯羅文把手放到伊琳娜的雙肩上。
  「太空感覺怎樣?」
  「什麼怎樣……這個……」
  有些結巴的伊琳娜,突然用銳利的視線注視柯羅文。
  「因為你們的技術太爛,我差點熱死。準備更好一點的東西啦。做出那種破銅爛鐵,現在是該高興的時候嗎?」
  伊琳娜對著連聯合王國都懼怕三分的天才科學家口出怨言。柯羅文先是嚇得瞪大眼睛,但似乎並不討厭她那倔強的態度。
  「哇哈哈!很感謝妳這種直率的意見!喂,大家聽到了嗎,我們要不眠不休地改良的太空艙被她說是破銅爛鐵!」
  伊琳娜原本是在咒罵,對方卻置之不理,讓她感到出乎意料。
  柯羅文又再一次用力鼓掌。
  「詳情我之後再聽妳說!首先要慶祝妳的歸來,用妳最喜歡的茱萸果實酒來乾杯!啊,不,抱歉。妳在檢查結束前還不能喝酒!」
  在太空飛行的通訊中,伊琳娜不准說出食譜以外的字眼,她藉由說出列夫喜歡喝的酒來只表達心意,但那個私訊遭到列夫以外的人誤解,變成了伊琳娜喜歡喝的東西。
  「怎、怎麼這樣,我又不喜歡……」
  職員們正嚷嚷著要去買酒,伊琳娜低著頭,連脖子都變得通紅。只有列夫知道她害羞的表情代表什麼意義。
  現場洋溢祝福,一旁國家委員和送貨員們面色凝重地交頭接耳後,離開了宿舍。是有笑了會被關的罰則嗎,列夫在內心口出惡言,手用力握緊拐杖。從將自爆裝置裝在座艙裡,也可看出他們肯定是不把伊琳娜的生命當一回事。

  那天夜裡,柯羅文一聲令下之後倉促地要舉辦慶功宴,宿舍的餐廳中聚集三十名左右相關人士,悄悄地舉行。共和國的國歌以適度的音量從電唱機中傳出,長桌上擺著飄出酸香的羅宋湯、魚子醬的罐頭、果實酒,還有起司漢堡。裝飾物只有國旗,比一般國民的慶生會還要平凡。
  史上首次的偉業,慶祝規模卻這麼小,原因則是「諾斯菲拉特計畫」是國家機密。連基地的職員也有很多人不知道發射吸血鬼上太空的計畫。
  「——乾杯!吃掉聯合王國吧!」
  配合維克托中將的呼喊,大家一起咬下起司漢堡。比起慶功宴更像起義集會。
  主角伊琳娜完全像個局外人,很不自在地喝著羅宋湯。
  「無聊透頂……」
  吐出這句話的伊琳娜鼓起含著湯匙的臉頰。
  在她身旁,列夫正從額頭滴下瀑布般的汗水,整個人癱在位子上。
  「你怎麼了啦……」
  即使是到剛才都保持冷漠態度的伊琳娜,看到列夫的樣子也露出擔心的表情。
  「我有點不舒服……」
  止痛藥的藥效退去,他的膝蓋和頭都很痛。注意到列夫情況的柯羅文激動大喊。
  「身為太空人,身體就是資本!不能掌握自身健康情形的人不配當太空人!」
  「對不起……」
  被罵得很慘的列夫只好中途就從慶功宴離席,前往基地邊緣的醫院。
  當列夫要離開會場時,維克托中將告訴他接下來的預定計畫。
  「伊琳娜•盧米涅斯克會和主任一起前往瑟格朗多,在非公開的臨時委員會上進行關於航行日誌的報告,之後再回到萊卡44。你則是和我們一起先返回萊卡。」
  列夫有點在意委員會上會進行什麼樣的討論。不光是報告,也會討論今後該怎麼處置身為實驗體的伊琳娜吧。以前羅莎所說的「廢棄處分」這個殘酷字眼,盤踞在列夫的內心深處。「身為負責人的我一起出席委員會比較好……」這時列夫向維克托中將請求,但——
  「你剛有說什麼嗎?」
  中將眼神有如殺人熊,還把手指折得劈啪作響。
  「——我什麼都沒說。」
  列夫也對自己至今不斷違反各種命令深切反省,乖乖地讓步。
  「非公開的臨時中央委員會」這個聽起來很危險的字眼,在他心中種下不安的種子。
  隔天回到萊卡44的列夫先是到處巡視了整座城市。這座城市也和阿爾維納一樣,沒有在慶祝伊琳娜的太空飛行,持續過著和以前並沒兩樣的日常。
  列夫為了救出伊琳娜而弄壞的離心機變成自然故障,引起事件的法蘭茲技師遭到調職,接任的技師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地補充進來。命令法蘭茲技師動手腳的人物,雖然推測是柯羅文的政敵格蘭汀,但這件事突然「不予追究」,變成是法蘭茲技師獨自犯下的。大概是背後有巨大的力量在運作,薩加洛維奇副所長什麼都沒說,列夫這些培訓生更是無法得知。
  然後其實是秘密警察〔送貨員〕之一的娜塔莉亞變回女舍監,在餐廳悄悄地繼續監視工作。列夫回來後,兩人首次在配膳台碰面時,娜塔莉亞小聲地對他說。
  「你忘了那件事對吧?」
  語氣雖然很溫和,但眼鏡後面的冰冷眼神不是舍監該有的,甚至能讓熱呼呼的湯結冰。
  另外,列夫的膝蓋診斷為「骨頭沒有異常」。列夫雖然深深地鬆了一口氣,但完全治好要兩星期的撞傷依舊是很嚴重的傷勢。患部現今仍然腫脹,傳來像被老虎鉗夾住再扭轉的痛楚。
  列夫走出餐廳,在拄著拐杖回到單人牢房的途中,抬頭仰望星星閃閃發亮的夜空。
  「真的飛上去了呢……」
  太空飛行的偉業,似乎完全沒有傳達給跟計畫無關的人。連太空開發的中樞萊卡和阿爾維納都是如此,當然一般國民什麼都不知道。
  科學家、技師、在集體農場工作的勞動者、聯合王國的國民還有其他世界各國的人們,每個人都一如以往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從昨天到今天,再到明天,過著毫無改變的每一天。
  伊琳娜飛上太空的證據完全不存在,甚至讓人會感到悲傷。


  從發射之後過了三天,十二月十五日。
  由於伊琳娜返回這座城市,列夫被叫到訓練中心的所長室。他雖然恢復到不需要拐杖的程度,但疼痛還沒消退,走路時會拖著一隻腳。
  「打擾了!」
  列夫一進到香菸的煙霧繚繞的室內,整個人陷進扶手椅的柯羅文、維克托中將,還有穿著軍服的伊琳娜就在裡面。明明才三天不見,卻感覺過了很久。列夫並沒聽說在中央委員會有過什麼樣的對話,但看到她那高傲的表情就稍微安心了些。
  柯羅文很享受地吸著香菸,滿足地點頭。
  「『諾斯菲拉特計畫』以成功告終,也發覺了問題點。我要再次感謝你。」
  雖然平安返回,但合計共記錄下天線的破損等十一處預料外的故障,預定要在正式發射前改良完畢。
  「實驗飛行雖然結束了,根據中央委員會的決議,暫時要繼續進行伊琳娜•盧米涅斯克的健康檢查。」
  目前伊琳娜的身體狀況為正常數值,但重力或太空射線的影響可能會產生時間差,故據說有在進行X光攝影和體重的紀錄。
  列夫往旁邊看了伊琳娜一眼,她的表情並沒有改變,而是乖乖待在原地。
  「還有關於列夫的今後……」
  「是……!」
  列夫立正站好。兩個月前,在聽到這次任務時——柯羅文對列夫說「我很期待你」時,他抱持著些微的期待,想說自己是否能恢復為培訓生。
  答案馬上就要揭曉。
  表情嚴肅的維克托中將緩緩地打開文件,雙眼注視著列夫。
  不舒服的沉默籠罩房間。
  列夫吞下口水。
  然後,中將用渾厚的聲音說著。
  「列夫•雷普斯同志。祖國認同你在這次任務中的功績……正式再度將你升為培訓生。」
  「太好了!」
  無法壓抑喜悅的列夫握起拳頭——
  「你可要遵守規定,不然又會再降級喔。」
  維克托中將以威脅的方式警告列夫。
  「是、是的……!」
  在冒出冷汗的列夫身旁,伊琳娜傻眼地笑著。
  柯羅文彈掉香菸的灰後站起身來,面向列夫。
  「就算成為培訓生,也不是立刻就能飛。明年的一月十七日和十八日將會舉行最終候選人的選拔兼培訓生畢業考。順利畢業的話,會得到太空人的『資格』。然後『米契達計畫』若毫無滞礙地進行,預定春天將會要正式上場。」
  「春天……」
  面對不遠的未來,列夫的心臟猛烈跳了一下。
  「此外,隨著恢復培訓生身分,將列夫的住所移回共同宿舍。」
  要離開單人牢房……換句話說,得跟伊琳娜分開。想到這件事,列夫就感到有些寂寞。
  不過也不能說自己想要繼續住在單人牢房,他便拐個彎詢問。
  「她的負責人要怎麼辦?」
  「全權交給負責檢查的阿妮雅。近期伊琳娜預定會被移送到瑟格朗多的軍科學醫院。」
  柯羅文看向伊琳娜,她像聽到已知的事實似地回答「是的」,並在那瞬間偷瞧了列夫一眼。
  交會的視線刺進列夫的胸口。
  伊琳娜將會去到無法自由往返的遠處。
  列夫感到焦急,沒得到發言許可便追問。
  「移送是什麼時候?」
  柯羅文先緩緩吐出煙霧才回答。
  「還沒決定。要等各種手續辦完。再過一個月左右就會知道吧。」
  伊琳娜完全沒有提出抗議。中央委員會上她已經充分表達意見了吧,列夫這樣想,但還是不免擔心。
  「她在醫院做完檢查後,會回到開發現場嗎?」
  當列夫持續發問,柯羅文以訝異的眼神,用香菸指著他。
  「比起恢復為培訓生,你更在意她嗎?」
  被說中的列夫在胸前揮手表示否定。
  「怎、怎麼會。沒這回事。」
  他發現自己比想像中還更在意伊琳娜的處境。另一方面,他所擔心的那個人卻是不感興趣地眺望著窗外。
  「你聽好了,翼龍(Zilant)啊。」
  柯羅文在煙灰缸中捻熄香菸,重新面向列夫,以確認著其意志的強烈眼神看著他。
  「一旦你畢業成為史上首位的太空人,生涯將背負重大的責任。你的話語將不是你個人的東西。為祖國拋棄人生,甚至會被迫選擇犧牲重要的人。你有這種覺悟嗎?」
  共和國在歌頌「全國民的平等」的國家體制上,嚴禁一介公民成為「特別的人物」。但是若公開發表太空飛行,將會誕生自四十五年前建國以來的「英雄」。
  代表兩億共和國國民站在名為太空的戰場,為祖國奉獻生命。
  列夫被問到是否有這種覺悟,他注視著柯羅文,明確地回答。
  「當然。我的夢想(米契達)就是祖國的夢想(米契達)。」
  「很好。」
  柯羅文瞇起眼睛,繼續說著。
  「但首先你要治好那隻腳,不然根本無法參加考試。」
  「是……」
  幸好,離考試日還有大約一個月。雖然暫時無法運動會導致體力下降,但列夫下定決心要盡可能做好能做的準備。
  「這次辛苦你了,翼龍啊。我期待與你再相會的日子。」
  列夫緊緊握住柯羅文伸出的手。那凹凸不平又長著厚繭的大手,令他想起人在故鄉農村的父親。
  接著柯羅文也打算向伊琳娜握手。
  「我真的很感謝妳。」
  伊琳娜注視著伸出來的手,然後她沒有去握而是聳了聳肩,露出惡作劇般的微笑。
  「為什麼無名的大叔要感謝我?」
  伊琳娜隱諱地指出柯羅文存在本身就是國家機密,設計技師長(柯羅文)像在說敗給妳了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頭。



  離開所長室的列夫和伊琳娜走在走廊上要前往門口。接下來列夫得前往單人牢房,和阿妮雅進行交接。
  「我能從候補人員復職,都是託伊琳娜的福。謝謝妳。」
  列夫笑瞇瞇地笑著,伊琳娜卻哼了一聲。
  「我又不是為了你才飛上去。比起這個,你的腳……」
  伊琳娜看著列夫的膝蓋。
  「如果你在畢業考試中落榜時,把錯都推給我,我可無法忍受……狀況怎樣?」
  嘴巴上雖然不饒人,但動搖的雙眼藏不住擔心。
  「馬上就會治好,這沒什麼啦。」
  由於不希望她愧疚,列夫逞強地比出大拇指,但拖著一隻腳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沒什麼?」
  伊琳娜蹲下,用手指大力地戳列夫的膝蓋。
  「好痛!」
  列夫往後跳的同時撞到擺設著天球儀的陳列架,衝擊讓天球儀搖晃起來。
  「啊!」
  連忙伸手要抓住天球儀的列夫,體重壓到膝蓋上傳來劇烈的痛楚。
  「好痛啊!」
  天球儀無法忤逆重力,從架子上掉落。
  糟糕,才剛復職就弄壞器材的話——
  降級。
  在眼前陷入一片昏花的列夫面前,伊琳娜迅速地接住天球儀,笑著說。
  「這樣叫做沒什麼嗎?」
  「都是妳的錯吧!」
  列夫邊摸著疼痛的膝蓋,邊想著是從什麼時候起兩人能進行這種開玩笑般的互動,他回憶起剛相遇的時候。
  兩個月前,我接到命令要負責監視吸血鬼,走在通往單人牢房的走廊時,感覺每走一步壽命都隨之縮短。
  現在正好相反。
  為了要和培養出感情的她分離才前往單人牢房。
  任務結束。
  關於伊琳娜的今後並不屬於自己的管轄。不需要去在意。
  「……」
  話雖如此,列夫還是想知道在中央委員會進行的討論。一問搞不好會跑出可怕的回答,但是現在不問就再也沒機會了。
  當列夫正遲疑該不該問,門口就傳來談話聲,伊琳娜的視線變得銳利。
  迎面走來的是米海爾和羅莎等培訓生。米海爾即使穿著樸素的訓練服也像個電影明星般上相,比男性培訓生嬌小的羅莎也像率領著隨從,有著堂堂的威嚴。
  原本在談笑的他們一看到列夫和伊琳娜,臉上的笑容跟著消失。
  「是實驗體……」
  他們知道伊琳娜成功進行太空飛行。
  可能會吵起來吧,列夫抱著憂鬱的想法停下腳步,但伊琳娜光明正大地挺起胸膛,威風凜凜地往前走。
  「喂……」
  列夫拖著一條腿追上伊琳娜,和總共十五人的培訓生對峙。
  當然沒有任何祝福的話語。
  米海爾彷彿要打破將開始決鬥的緊張氣氛,面帶微笑往前走一步,無視伊琳娜並拍了一下列夫的肩膀。
  「我聽說你要復職了喔?」
  「嗯,你們不能再叫我候補人員啦。」
  米海爾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列夫的膝蓋。
  「繼候補人員之後,不會是留級或落榜吧。」
  「哈哈,我會努力讓那種事不要發生。」
  列夫隨意結束話題,正想要離開。
  「受傷不就是『受詛咒的種族』帶來的詛咒嗎?」
  羅莎壞心眼地看著伊琳娜。
  「妳啊——」
  列夫正要出言相勸,伊琳娜卻像誇耀勝利似地撥弄頭髮。
  「就算受到詛咒,我率先前往太空是事實。妳是在酸葡萄嗎?」
  用禁句正面迎擊。
  列夫像在說「饒了我吧」似地把手貼到額頭上。
  當然,雙方間產生火花,羅莎激動地叫著。
  「比狗還不如的實驗體別多嘴。」
  「比雪蟲還不如的人類閉嘴。」
  「妳說誰是雪蟲?」
  「只會成群結隊的蟲子們閉嘴。」
  「啊?」
  當培訓生們用譴責的眼神看著伊琳娜,只有米海爾用冰冷的眼神在觀察。此時伊琳娜做出了像趕跑雪蟲的動作,對培訓生們揮了揮手。
  「你們能讓開嗎?我們沒辦法通過。」
  他們當然不可能會讓路,反而朝伊琳娜逼近。
  「等等!」
  列夫連忙將身體擋在伊琳娜前,對著培訓生們說。
  「發射已經結束了,別再做這種事啦。」
  然後他轉頭也對伊琳娜說。
  「妳也是,別挑釁他們。」
  「是他們先起頭啊。」
  雙方都不願低頭,列夫被夾在中間。
  這時米海爾開口安撫培訓生們。
  「列夫說得沒錯。託實驗飛行的福,火箭的缺陷得以改善,無重力的研究也跟著進步。我們對實驗犬(馬爾伊)抱持敬意,相同地我們也該感謝實驗體(伊琳娜)。」
  強調伊琳娜和狗對等的米海爾繼續說著。
  「就算是我,要是飛行中機器發生爆炸也會束手無策。」
  連開玩笑都充滿過剩的自信。羅莎在胸前交抱著雙臂,覺得很無趣地看著那樣的米海爾。她把米海爾視為競爭史上首位太空人地位的對手,有著強烈的勁敵意識。列夫希望兩人關係不要變得太險惡,但要是出言安撫感覺又會挑起多餘的爭端。
  米海爾看了一下手錶,接著催促培訓生們往前走。
  「走吧,訓練要遲到了。」
  大家冷冷地瞧了伊琳娜一眼後,跟著米海爾離開。
  伊琳娜對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吐舌頭。
  「我要詛咒你們。」
  列夫對雙方的不和只能仰天長嘆。想到明天起自己得加入另一邊的集團,就覺得心情不太舒坦,考慮到和伊琳娜的關係則不禁提心吊膽。

  一離開訓練中心,夕陽已經落到大地的盡頭,寒冷夜晚包覆著整座城市。
  列夫和伊琳娜漫步在點亮路燈的林蔭道上。
  正在思考在分開前該說些什麼時,列夫還是很在意剛才沒能問到委員會的開會內容。雖說負責人換成阿妮雅,也無法連感情都割捨掉。可是就算國家高層在商討實驗體的廢棄處分,也不會告訴伊琳娜吧。但如果有類似跟伊琳娜暗示這方面的事情,列夫下定決心就算已經不是負責人,也要找尋能提供支援的方法。因為除了他,沒有人站在伊琳娜那一邊。
  列夫先確認周圍都沒有人後,像在試探地問道。
  「中央委員會上,除了飛行報告以外還有提到什麼?」
  伊琳娜眨了眨眼。
  「……你是指?」
  「比如關於妳的檢查結束之後……」
  下定決心拋出這個問題。
  這時伊琳娜傻眼地聳起雙肩。
  「剛才主任才警告過你,你已經忘了嗎?他說比起恢復為培訓生,你更在意我的事情嗎?」
  ——比起恢復為培訓生,你更在意她嗎?
  列夫說不出話來。
  「你真的有要當英雄的覺悟嗎?翼龍啊?」
  伊琳娜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吐槽。
  「不,我只是忍不住在意起妳的事情……在妳回到這座城市之前的期間中,我也一直在思考。今後我們會分隔兩地……」
  列夫表明真正的想法。
  而伊琳娜過了一會之後,才發出很小的聲音。
  「……你是指,很久之前羅莎說過的廢棄處分?」
  殘酷的話語,列夫即使感到困惑還是不發一語地點頭。
  伊琳娜嘆了一口氣,稍微把視線抬高望向遠方,做出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口的動作後,才開口說道。
  「這件事,委員會的那位好像很了不起的人給我忠告說『嚴禁洩漏』……」
  「嗯……」
  列夫抱持像在接受病情說明的心情,等待著伊琳娜的下一句話。
  「我等到檢查結束後……會活用在太空飛行過的經驗,在設計局工作。」
  「……啊?」
  列夫有點無法置信地張大眼睛。
  「真的嗎?」
  「嗯。既然我知道了國家機密,行動當然會受到限制。但他們會保障我當技師的生活。」
  伊琳娜的表情很認真,感覺不像在開玩笑。
  「設計局是主任轄下的那個?」
  聽完列夫的疑問,伊琳娜的眉毛困擾地下垂,她把食指湊到嘴邊並放低音量。
  「……要是說出嚴禁洩漏的秘密這件事曝光,我跟你都會受到處罰吧?」
  「嗯、嗯。對呢,裝作不知道或許比較好。」
  列夫擔心如果被問到,搞不好表情會不經意透露出來。
  「這是我們兩人的秘密喔。」
  表情嚴肅的伊琳娜要求保密,列夫用力點頭。
  要當技師還真令人意外,的確伊琳娜比一般人勤勉又優秀,也有對太空的熱情。列夫想說,應該是給予這些方面好評的柯羅文所做出的處置。
  「是妳的話應該能成為很棒的技師。當過妳教官的我敢保證。」
  列夫對伊琳娜露出微笑,她卻不高興地雙手插胸。
  「你幹嘛笑瞇瞇的。你說什麼教官之類的好像很了不起,自己呢?」
  「我怎麼了?」
  「當然是太空人的考試啊!如果你輸給那些討厭的傢伙而落選,我會咬你的手腳還有全身,吸光你的血,讓你變成乾枯的木乃伊。」
  伊琳娜用像搖曳著微小火焰的紅色瞳孔注視著列夫。
  「你既然自稱我的教官,當然你會第一個飛上太空吧?」
  「呃……」
  被這麼問的列夫無法立刻回答。雖然他自認對太空的熱情在培訓生中是第一,說實話,他覺得從候補升上去的自己要當第一名很困難。
  「……我會努力讓他們選我。」
  列夫沒自信地回答,伊琳娜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唉……就算是說謊也不要緊,發誓你會第一個飛上去啦。」
  列夫搔著頭一面苦笑一面發誓「我會飛上去啦」。


  單人牢房前的看守所內,披著毛皮大衣的阿妮雅整個人凍僵。
  「伊琳喵小姐,今後也請多指教囉。」
  邊因為寒冷而顫抖的阿妮雅,邊對靠在看守所牆上的伊琳娜敬禮。
  列夫在交接時有詢問阿妮雅關於任務的詳細資訊,但莫扎伊斯基博士只告訴她「到載人飛行成功之前,妳要負責實驗體的檢查」,並沒有告知國家的情勢。
  「我只會拚命完成接到的任務。」
  列夫用伊琳娜聽不見的微弱聲音和阿妮雅交談。
  「我不在伊琳娜身邊的期間裡,要麻煩妳幫忙她。」
  「遵命。不用你說我也會這麼做。」
  阿妮雅臉上掛著笑容。
  兩人要是能好好相處就好了,列夫有著這種期待,另一方面,至今從未感受過,不明確的寂寞感在胸口擴散開來。嫁女兒的父親就是這種心情吧,他想著這種自己也不太清楚的事情。
  伊琳娜的單人牢房中擺放著數台醫療儀器。阿妮雅說這是用來測量睡眠中的身體資料的裝置。
  列夫看向自己到今晨都還在使用的單人牢房,寢具之類的物件已被全部撤走,裡面空蕩蕩。
  「真是的,手腳還真快……」
  這裡已經沒有列夫的棲身之所。一交還入館證,他就無法再靠近單人牢房。
  任務結束了。
  必須跟伊琳娜告別。
  不過列夫不想說出告別的話語。
  雖然是三年後的事情,兩人有著二十歲生日的約定。
  所以。
  列夫立正站好,對伊琳娜行最敬禮。
  「謝謝。」
  伊琳娜注視著列夫,像想說些什麼。
  「……辛苦了。你可以回去了。」
  到最後都一副高高在上的態度,她走向自己的單人牢房,躺進棺材裡。


  為了慶祝列夫重新當上培訓生,共同宿舍的餐廳正在舉辦小規模的歡迎會。
  米海爾、羅莎還有其他的培訓生對伊琳娜都隻字不提。
  說起來維克托中將有下令「關於實驗體不需要深入了解」,但這樣簡直像「伊琳娜」這三個字被指定為禁語。不過對列夫來說,大家沒問東問西倒也樂得輕鬆,故沒有主動提起她的話題。

  晚上十點,到了就寢時間,寢室熄燈。
  列夫躺在四人房的床上,卻只有他睡不著。比起又黑又冷的單人牢房這裡是天國,但因為長期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他完全闔不了眼。
  在黑暗中,他不經意地想著伊琳娜的事情。
  像現在這時間她還沒睡吧。
  或是她跟阿妮雅有好好相處嗎。
  「……不行。我得早點睡……」
  明天開始得重回到培訓生的訓練中。到膝蓋治好前雖無法訓練體力,但能做的事要用120%的精力去做。這也是為了回應伊琳娜,他想要贏得史上首位太空人的殊榮。才不想沒當上太空人,還被吸血變成木乃伊。
  「不過吸血鬼……是會造成誤解的名字呢。」
  雖然兩個月以來一直待在一起,她只有在特別的時刻才吸血。
  「……」
  列夫摸著被伊琳娜咬過的左手,那股鮮明的感覺重現。
  甜美的痛楚讓頭腦昏沉,身體深處在渴求著。
  想讓她再吸一次血。
  這種渴望朝列夫襲來。
  「啊……」
  明明沒有變成伊琳娜的眷屬,自己是怎麼了。
  「哈哈,我一定是累了……」
  他發出帶著自嘲的嘆氣,用溫暖又柔軟的被子蓋住頭。

 楼主| 发表于 2019-1-24 05: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少女的祈禱


  緋紅之瞳 Очи алый

  十二月三十一日,新年即將到來,設施內更顯得安靜。伊琳娜和列夫分開已經過了兩個星期左右。沒有訓練,她過著每天只是接受檢查的日子。
  由於要從被高牆包圍的萊卡44逃走是不可能的,故她沒有時常遭到監視,但從阿妮雅那聽到「他們要我帶著裝有鎮靜劑的針筒」時,伊琳娜還是感到輕微頭暈。除了逃走之外,他們似乎還害怕宇宙線的影響會導致精神障礙。
  伊琳娜在起床時及就寢前要拍全身照片,會隨著檢查結果一起整理在「N44」項目內。就像動物的實驗體,她不太喜歡這樣。目前身體和精神狀況都很正常,原本繃緊神經的醫師和科學家對待伊琳娜的態度也和緩許多。
  餐點和以前相同,只給予計算好營養成分的食物。
  除了檢查以外,要做的就是藉以維持健康的輕度運動。
  為了排遣無聊,有配發週刊生活雜誌、名為「真相」的國民報紙、教育性書籍、廣播、拼圖等物品,但對經歷過太空飛行這種刺激體驗的伊琳娜來說,來往於研究所和寢室的生活太無趣,甚至讓她懷念起跳傘中從高空俯瞰的景色。
  阿妮雅雖然很親切地對待她,但沒有列夫的生活,伊琳娜就像在失去色彩的世界中徬徨。
  「今年要結束了呢……」
  在寒冷徹骨的單人牢房內,只穿一件軍服上衣的伊琳娜坐在棺材上,回想這一年來的點點滴滴。
  前來故鄉的村子「狩獵」的黑衣男人們。
  在軍科學醫院以實驗體身分接受選拔檢查。
  而最鮮明的回憶,則是來到這座城市後的兩個月。
  與列夫相遇、在訓練中經歷各種事情、接觸到原本厭惡的人類文化,自出生以來第一次締結的血之羈絆。
  雖然沒有告訴他,但伊琳娜在吸血的時候感覺幸福充滿著全身。雖然記不太清楚味道,血從食道流入胃時下腹部發熱,血液流遍全身,感到精力充沛,同時還起了雞皮疙瘩。
  伊琳娜想說想再一次,不,再幾次都好,想吸他的血。
  不過說想吸血並拜託對方實在令人害羞,就算拜託列夫,他肯定也不願意,只能將這個想法深深埋在心底。
  還有最重要的是實現了前往太空的夢想。
  一閉上眼睛那莊嚴的光景就浮現在眼前,即使到了現在,身體、靈魂都還會顫抖。從太空看向地球時,雙親遭人類殺害以來持續抱持的憎恨——人類統治的星球壞掉算了這種內心的黑暗面受到洗滌,但一回到地球,嚴酷的現實在前方等著。
  「呼……」
  想到返回後被傳喚的中央委員會,伊琳娜的內心騷動起來。

  ——緊閉的議場中,伊琳娜和柯羅文一起站在政府幹部面前。
  她朗讀航行日誌,報告在太空中的體驗。
  大家似乎都靜靜地表達興奮,雖然有用手摸臉或額頭還喃喃自語,卻沒有任何喝采。
  議場最吵鬧的時刻,是講到航行日誌上寫的「太空並沒有神的實體」這句記述時。
  「到處都沒看到你們所信仰的神。」
  伊琳娜的發言讓部分人士大喊「受詛咒的種族怎麼可能看得見!」,責備這種說法的咳嗽聲也從四處傳來。這是因為世上許多人認為「巨大的神浮游在太空中,注視著地球」,發表神並不存在肯定會引發大騷動。因此眾人警告伊琳娜不要提到關於神的事情。
  聽完伊琳娜的這份報告,「觀察後續如果沒有異常,明年春天就發射載人火箭」的方針就此底定。
  此外,關於成為實驗體的報酬,雖然做出「發射成功後,支付協助研究費,給予她一棟位於度假勝地的別墅」的決議,但伊琳娜並不相信老奸巨猾的人類說的話。她感覺反正這一定是為了讓我乖乖接受檢查的場面話,不過她沒有說出口。
  而在會議結束後,柯羅文帶著歉意地對她說。
  「我對妳有很高的評價。我希望今後妳也能參與我們的計畫,但……」
  不管等多久,都沒等到下一句話。平常總是自信滿滿的柯羅文也困擾地搔著脖子後方。
  是不能說,還是根本什麼都尚未決定。伊琳娜雖不清楚,依舊保持一貫的強硬態度。
  「我也對你的功績有很高的評價。如果有下次,要我參與計畫也行。」
  句尾雖然在顫抖,但伊琳娜心想絕不要求饒。
  換句話說,根本沒有她告訴列夫「設計局預定採用我」的這回事。

  「唉……我騙了列夫……」
  因為列夫實在太在意我的處境,我忍不住隨便找了個說法。雖然他的擔心讓我很開心,但我不想妨礙列夫的太空人考試。
  因為多虧有他,我才能實現在太空飛行的夢想。
  所以這次輪到他實現夢想。
  說個小謊言已經是我能做的極限。
  伊琳娜希望列夫能被選為太空人,但對在他的胸中嚎啕大哭感到很羞恥,便持續採取冷漠的態度。還有明明想對他為了來救自己而膝蓋受傷這件事表達歉意,卻忍不住惡言相向。
  「……充滿了後悔啊……」
  伊琳娜抓了抓頭髮後,躺到棺材上。
  好幾次想著要是列夫待在身旁。雖然並不是想讓他看到柔弱的一面,但有他待在身旁就能感到安心。
  可是隔壁的單人牢房空蕩蕩。
  如果列夫成為太空人,那時我會在什麼地方做著什麼?
  明年的現在,我還活著嗎?
  不安彷彿下不停的雪堆積起來,埋在裡面感覺難以呼吸。
  伊琳娜拿下項鍊,將項鍊拿到昏暗的燈光下。那透明的藍色光芒和列夫漂亮的瞳孔重疊。
  「列夫……」
  伊琳娜很在意列夫的傷,試探性地問過阿妮雅,得到了「他似乎還不能全力奔跑」的答案。一想到列夫如果因為傷勢而落選,胸口就傳來痛楚。
  「唉……」
  當伊琳娜不斷用手指捲起髮稍又放開,還一直長嘆時——
  叩叩。有人敲了門。
  「我是阿妮雅。我要進去囉。」
  為了不讓阿妮雅看穿自己在沮喪,伊琳娜拿起明明沒有興趣的國民報紙「真相」,假裝在閱讀。
  進到房內的阿妮雅拖著跟自己身體差不多大的巨大麻袋。
  「嘿咻……妳猜猜這是什麼~?呵呵~」
  阿妮雅指著麻袋,開心地微笑著。感覺到危險的伊琳娜拋開報紙,連忙躲到棺材後面。
  「那、那是什麼。若是奇怪的檢查,我才不要接受……」
  「不是啦!這是慶祝新年的一整套道具。」
  阿妮雅把手伸進麻袋,取出色彩鮮豔的服裝。
  「我弄來了利里特國的民族服裝。」
  「啊……」
  伊琳娜想起收在城裡衣帽間內的東西。雖然印象模糊,記憶中父親和母親好像有穿過。
  阿妮雅把民族服裝攤到棺材蓋上。
  「聽說這是戰前的東西,有些地方都脫線了。」
  由精密的刺繡和串珠點綴色彩的罩衫、上面有花紋的羊皮外套、蝴蝶刺繡的領巾、直條紋的裹裙。
  在昏暗的單人牢房內綻放著五顏六色的花朵,就好像春天的原野提早到來。
  阿妮雅拿起罩衫,拿到身上比了一下。
  「好可愛喔♪」
  說完阿妮雅興高采烈地套上罩衫。
  「為什麼妳要拿這種東西來……?有人命令妳嗎?」
  「沒有,我只是想跟妳一起慶祝新年。」
  傻眼的伊琳娜,阿妮雅又拿出了另一件罩衫要請她穿上。
  「請穿。」
  「……妳都拿來了,我只好穿了。」
  即使表面上勉為其難地收下,但伊琳娜心中也想穿看看可愛的衣服。雖然在逞強,她依然是名如假包換的十幾歲女孩。
  手穿過繡著紅花的罩衫袖子、繫上皮帶,內心便雀躍起來。一照鏡子臉上自然浮出笑意。



  「很適合妳喔。好可愛!」
  「是、是嗎……」
  伊琳娜受到稱讚,害羞地用手指戳著蝴蝶刺繡。
  「還有餐點喔~」
  阿妮雅從麻袋裡拉出野餐墊,鋪在地板上後,擺上一個個裝著食物的塑膠容器。
  「用美乃滋拌馬鈴薯和雞肉的沙拉,配上暱稱為『穿著毛皮大衣的緋魚』的新年菜餚。也有用醋醃高麗菜包絞肉,利里特國的傳統料理燉高麗菜卷。我為了讓伊琳喵小姐也能覺得好吃,全都有用香草添加香味。我很努力地做了這些菜喔。」
  阿妮雅的溫暖關懷滲入伊琳娜的胸中。
  一般都說吸血鬼害怕香草這種強烈的味道,但那也是教會散播的流言。因為沒有味覺,他們反而是靠香味來享受食物。
  話說回來,連食物都準備好是很讓人開心,可是伊琳娜腦中浮現單純的疑問。
  阿妮雅不跟家族一起慶祝新年嗎?研究所的大半職員為了和家族共度,都提早結束今晚的檢查。
  「欸,阿妮雅——」
  正想問她這件事時,卻聽見意想不到的回答。
  「我沒有家族喔。我從小就孤單一人。」
  阿妮雅很乾脆地說出來,語氣輕鬆到簡直像還在繼續講著菜色。
  「咦?」
  「我是戰爭孤兒。其實我也是利里特國出身。」
  「是這樣啊……!?」
  阿妮雅對驚訝地瞪大眼的伊琳娜講到過去。
  阿妮雅誕生於離吸血鬼村子(阿尼瓦)有段距離的工業都市。
  但城市在她一歲時遭到空襲而毀滅。據說當時阿妮雅在瓦礫堆下由母親抱著,不斷哭泣。
  「我完全沒有當時的記憶,也不記得雙親的長相。阿妮雅•西蒙尼揚這個名字是靠名牌得知。」
  即使一樣是戰爭孤兒,伊琳娜甚至覺得自己還比較沒那麼慘。因為她有和雙親一起玩,讓雙親呼喊自己名字的記憶。
  「之後妳怎麼過活……?」
  「共和國軍撿走了我。」
  阿妮雅把餐具拿給伊琳娜,臉上毫無悲傷的神情,淡淡地說明。
  軍方看上在育幼院長大的阿妮雅優異的智能,中學一畢業,十五歲的她就加入了空軍醫學研究所。
  「一開始我對吸血鬼沒有興趣,但調查文件讀起來很有趣,我因而產生興趣。」
  「妳不會怕嗎?我聽說利里特國連小孩也會怕我們……」
  阿妮雅搖了搖頭。
  「育幼院的老師還比較可怕。因為他們會大聲斥責或打我。他們全都是像薩加洛維奇副所長那種人。」
  「糟透了。」
  「對吧?」
  伊琳娜和阿妮雅聳了聳肩,然後呵呵地笑出來。
  就算列夫不在,有她在伊琳娜就感覺得到救贖。而且更重要的是知道兩人有相同的故鄉、相同的際遇後,感覺更有親近感。
  她明明也是人類——
  伊琳娜腦海的角落有著這種想法,不過她決定忽略。
  當她正在把餐點盛到盤子上,阿妮雅指向時鐘。
  「啊,馬上要到了呢!」
  再三十秒左右就是凌晨零點。伊琳娜默默地注視著秒針。
  五十七秒、五十八秒、五十九秒——
  「新年快樂!」
  「嗯,新年快樂。」
  兩人邊拿起食物,邊慶祝東歷一九六一年的到來。
  伊琳娜並不記得上次和某個人一起跨年是多久以前。每年她都是一個人仰望夜空,靜靜地吟詠月之詩。
  她暗自想著和阿妮雅共度是不錯,但要是列夫也在場就更好了。
  列夫這些培訓生現在沒半個人留在這座城市。
  軍方規定中他們有一年必須在度假村休假三次的義務,在維克托中將的率領下全員外出。伊琳娜從阿妮雅口中得知,他們告訴在故鄉的家族「要去遠方出差」,並沒有返鄉。
  至於柯羅文等技術人員,則是犧牲新年假期連日睡在設計局,改良著太空船的缺點。
  得知這種情況後,伊琳娜感覺就只有自己一個人變得跟太空開發毫無瓜葛。大家都朝著未來前進,自己卻像逐漸在遠離太空,她曾遭受這種茫然的孤獨感襲擊。
  「那個,我做的料理不好吃嗎……?」
  阿妮雅不安地窺探伊琳娜的臉。因為在思考,伊琳娜吃著東西的手停了下來。
  「好吃喔。比起餐廳的我更喜歡這個喔,很香呢。」
  伊琳娜咬了口鮮魚。並不是騙人,她真的很喜歡香草的味道。
  這時阿妮雅鬆了一口氣似地露出微笑。
  「太好了!啊,不過更喜歡我做的料理這件事,妳可別跟娜塔莉亞小姐說喔~那個人有時會露出冰冷的眼神……」
  阿妮雅似乎不知道舍監的真實身分是送貨員。
  伊琳娜忽然興起想說出舍監的秘密這種惡作劇的念頭,後來又覺得這玩笑會開太大而作罷。然後她想起讓座艙搭載炸藥的也是送貨員,覺得即使是同樣的職位也有各式各樣的人呢。
  吃著沙拉的阿妮雅將叉子刺進馬鈴薯,突然抬起頭來說道。
  「對了!等一下我們到外面做新年的祈禱吧!」
  在利里特國的習俗裡,會一面把松果丟進河裡一面祈求一整年的幸運。據說水會把沉下去的松果洗滌乾淨,願望將會得以實現。
  這座城市並沒有河川,在阿妮雅「一樣是水就沒問題吧」的提案下,兩人決定前往郊外的人工湖。對伊琳娜來說,這裡是和列夫一起溜冰的回憶之地。當然這件事要對阿妮雅保密。

  吃完東西的伊琳娜和阿妮雅穿上外套,走到外面。
  呼出來的氣息整片都是白色。
  白樺樹結凍變成樹冰,沐浴在月光下發出幻想般的光毛。
  萊卡44為保密行政區,是官方說法中並不存在的城市,故嚴禁發射祝賀新年的煙火這種引人注目的舉動,但明明是天寒地凍的大半夜卻有人在外面走動,酒吧的電燈也還亮著,城市瀰漫著一股和平常不同的慶祝氣氛。
  在前往人工湖的途中,伊琳娜看見賣香菸的老店長和少女穿著很奇妙的服裝。老店長戴著貴族風格的帽子和假鬍子,穿著藍色的外套,手上拿著金色的拐杖。少女也穿著藍色外套,頭髮綁成辮子,手拿白色袋子。
  「他們怎麼穿成這樣……」伊琳娜用訝異的眼神看著兩人。
  這時,注意到伊琳娜的少女遞上糖果。
  「新年快樂~大姐姐。」
  不過伊琳娜沒有收下糖果,而是注視著兩人並冷漠地說道。
  「你們為什麼要穿得那麼奇怪?」
  「奇怪……」
  快哭出來的少女把糖果收回來。兩人是在扮演共和國的新年中不可或缺的精靈——雪老爺和雪姑娘,但伊琳娜並不知道這是利里特國所沒有的習俗。
  看不下去的阿妮雅趕快插嘴,她對著少女笑。
  「新年快樂,雪姑娘!」
  「啊,新年快樂~」
  少女高興地跳起來並把糖果交給阿妮雅,接著用窺探的眼神看著伊琳娜。伊琳娜以不太肯定的感覺打招呼。
  「……新年快樂,雪哭娘……?」
  「是雪姑娘!」
  伊琳娜對被搞錯名字而生氣的少女道歉。
  「對不起,雪姑娘。」
  「大姐姐妳的名字是?」
  「我叫伊琳娜•盧米涅斯克喔。」
  少女把糖果交給伊琳娜。
  「新年快樂,伊琳姐姐。」
  能夠加入慶祝的行列,伊琳娜的胸口暖了起來。
  不過少女要是知道眼前的人是吸血鬼,一定會感到害怕。所以伊琳娜小心地不露出牙齒,微笑著說出「謝謝」。
  接著伊琳娜想到對少女而言自己看起來像人類,吸血鬼和人類的不同到底是什麼,心中產生一股複雜的感情。

  伊琳娜和阿妮雅一面含著糖果,一面朝人工湖前進。
  途中伊琳娜邊尋找用來祈禱的松果,邊想著要祈求些什麼。
  ……前往月球?
  不過,這不會是今年內能實現的事情。
  ……祈禱我能平安活到明年?
  即使祈求這種事,依然無法推翻委員會決定的事項。
  有沒有什麼更正面的事情,伊琳娜煩惱著,但在還沒整理好想法時,就抵達了人工湖。月亮高掛在湖的上空。
  平常這是不會有人的時段,湖岸卻有群在飮酒作樂的年輕人。他們看來已經喝得很醉,不時傳來笑聲。
  兩人前進到湖畔時,看著結了厚厚一層冰的湖面,停下了腳步。
  「抱歉……我都忘記已經結冰了。這樣松果不會沉下去呢……」
  感到很抱歉的阿妮雅眉毛沮喪地下垂。
  「等冰融化後就會沉下去,應該沒關係吧……?」
  聽到伊琳娜說出的安慰話語,阿妮雅高興地點頭。
  「說得沒錯!那麼就開始吧!」
  阿妮雅把松果握在胸口,閉起眼睛祈禱——
  「嘿!」
  立刻丟了出去。
  伊琳娜有些焦急。因為她還無法決定願望。
  我最想實現的事情是什麼?
  去年和前年伊琳娜都祈求能飛上太空。
  可是那個夢想已經實現。
  那今年呢?今年想實現的事情是什麼?
  「……我決定了。」
  伊琳娜緊握松果許願,接著朝太空丟出。

  希望列夫的傷能好起來,並被選為太空人!

  松果畫出像要和月亮重疊的拋物線,掉到凍結的湖面上,接著就滾走。
  「妳祈求了什麼?」
  「咦……?」
  「我看妳在迷惘後,表情變得很認真。」
  阿妮雅一問,別開對方視線的伊琳娜在踩碎腳下的冰針。
  「我許什麼願望都無所謂吧。應該說問我之前妳是不是該先說出來?」
  「我希望跟伊琳喵小姐的感情能變得更融洽。」
  阿妮雅笑容滿面地立刻回答。
  難以置信的答案讓伊琳娜嚇了一跳。
  「……妳騙人吧?」
  「真的啦。不論是太空或吸血鬼的事情,我有好多事想跟妳聊。」
  阿妮雅那率直的眼神感覺不像在說謊。
  「……妳還真誠實。真是個怪人呢。」
  「因為我受的教育是說謊會被送貨員處罰。」
  阿妮雅表情認真地說出像開玩笑的話。
  「那伊琳喵小姐祈求了什麼?我已經說出來囉?」
  「呃、呃……」
  焦急的伊琳娜。
  「祖國萬歲。」
  「啊?」
  她剛在單人牢房中看過「真相」,脫口而出的是報紙上的標題。
  「祖國萬歲,妳有意見嗎?」
  「沒有……」
  阿妮雅可能是屈服於伊琳娜的壓迫感,她放棄追問下去。
  話說回來,伊琳娜產生疑問。
  列夫和阿妮雅為什麼都這麼坦率。
  認為不該對人類放下戒心的伊琳娜在接觸這兩人時,總會感覺是自己錯了。
  乾脆把為列夫祈求的事說出來看看?
  「…………」
  她一想像就覺得很害羞,臉頰變得發燙。
  「妳的臉很紅,沒事吧?」
  「什麼!?沒這回事啦!」
  伊琳娜用雙手遮著臉頰,接著轉身背對湖泊,快步走在因下雪而結冰的路上。
  「等我一下啦~哇!」
  阿妮雅在結冰的雪上滑了一跤,光要跟上快步前進的伊琳娜就已經得用盡全力。
  希望感情變得更好嗎。
  伊琳娜在心中重複她的願望。
  以前的話絕對會懷疑她有什麼企圖,現在反而是純粹地很高興。
  「我追上妳了!」
  阿妮雅緊抓住伊琳娜的手。
  嚇了一跳的伊琳娜轉過頭去,就看見阿妮雅晃著綁成兩束的頭髮,開心地笑著。
  「希望今年會是美好的一年!」
  如果是跟她,或許感情能變得很融洽。從飛上太空之後,伊琳娜都有種奇妙的感覺,彷彿是自己心中的某種東西改變了。
  「對啊!如果是美好的一年就太好了。」
  伊琳娜配合阿妮雅放慢步伐。
  兩人吐出的白色氣息融成一體,消失在星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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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太空人選拔考試


  靛藍之瞳 Очи индиго

  一月十七日,培訓生畢業考的首日。
  膝蓋好不容易完全治好的列夫,和其他的培訓生們在訓練中心的會議室集合。
  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下,含列夫在內,共計十六名的培訓生在維克托中將面前列隊。
  從候補人員復職的列夫站在隊列最尾端,點名順序也是最後一個。
  一開始有二十名的培訓生,在這數個月間就有四人被淘汰。

  •培訓生二號,於離心機的訓練後,全身發生原因不明的內出血。不適任。
  •培訓生六號,於泳池的高空跳水中弄傷脖子。不適任。
  •培訓生十號,因疝氣手術住院。不適任。
  •培訓生十四號,於跳傘訓練中著地失敗,雙腳開放性骨折。不適任。

  只有熬過嚴苛到會弄壞身體的訓練的人才有資格參加畢業考。
  其實比起送飛行員上去,身為開發者的科學家自己上去更能直接與太空開發連結,但科學家們一致推舉飛行員。因為比起讓自己撐過挑戰極限的訓練,教導有太空人資質的人最低限度的科學知識效率會更好。技術持續發展下去,由科學家親自飛行的時代也會來臨吧,但以現況來說尚還不切實際。
  「——那麼諸位同志,由我來說明考試內容。」
  中將以嚴肅的聲音宣布。
  終於要開始了。
  列夫直挺挺地站好。表情總是游刃有餘的米海爾和羅莎眼神也相當認真。
  「我們會從諸位中核定『六名』畢業生,並給予這六人太空人的資格,讓他們以米契達計畫的正式太空人身分進行準備。此外預定在春天進行的載人飛行,將會選出六名中的前三名為搭乘候選人。剩下的三名則為預備人員。」
  換句話說,不在此時進入前三名,會不知道何時才能飛上太空。根據計畫搞不好會是數年後。
  「另外這個人數是要對抗聯合王國的七名太空人(荷米斯七人組)。命名為夢想的六人(米契達六人組),委員會認為以少數獲勝有其意義,這是他們的意見。」
  列夫聽見米海爾像在嘲笑似地用鼻子哼了一聲。列夫也覺得那只是意氣之爭,但當然不能說出口。
  共和國會像這樣對聯合王國有過剩的對抗意識其實是有原因的。
  去年十二月十九日,聯合王國成功進行無人太空飛行後,預定近期要進行載人飛行,而從七名太空人(荷米斯七人組)中發表了三名搭乘候選人。
  與共和國不同的地方是聯合王國會公開所有情報,故列夫也知道他們的長相和名字。他們和列夫等人一樣是軍人,並比列夫年長一些。
  列夫對他們並沒有抱持競爭心,反而是想要共享情報,或一起談論關於太空的事情。
  雖說國家不同,彼此依然是同志。
  當然,只要共和國的秘密主義沒有改變,那種願望根本不可能實現。
  繼續說明的維克托中將舉起拳頭。
  「史上首位太空人,不只背負著祖國,還得是名適合名留青史的英雄!做好最大的覺悟面對考試吧!」
  「是!」
  列夫等人一齊敬禮。
  長達兩天,爭奪當上太空人位子的考試就此開始。

  考試科目是至今接受過的訓練內容的總複習。
  科學理論和技術等筆試、外語、各種體能考試,還有使用特殊裝置的訓練,再加上跳傘。考試採扣分方式,各科目都訂下極高標準。所有的考試維克托中將都會在場,給予每個人客觀的評價。
  培訓生們是從全國三千名軍人中選出的優秀人才,但裡面還是不免有差距。
  不是在技能或體力方面,而是在精神力方面有顯著差距。
  即使因為憧憬太空而成為培訓生,無法負起「首位太空人」這種重責大任,為了不被選上而故意放水的人。還有熱情燒光,只為不被開除而當作業務在執行的人。
  列夫在到目前為止的訓練中,並沒有留下亮眼成績的科目,但不管哪個科目他都在前四名內。雖然體力因為傷才剛好而下滑,靠其他項目還足以挽回。
  而在各種科目都爭奪一、二名的人是米海爾和羅莎。
  「來,換下一項考試吧。」
  米海爾並沒有被任命為隊長,卻主動統率培訓生。雖然能感覺到是刻意表現給維克托中將看,但除了容易自大的性格外,他是毫無缺點的人物。
  至於羅莎則是不跟旁人打交道,僅是冷靜且完美地通過考試。不對任何人獻媚,宛如開在荒野的高傲白玫瑰,貫徹孤傲的作風。
  這兩人在各項考試都幾乎沒有扣到分,只要沒有受重傷,肯定會被選上。
  其他培訓生已經陷入爭奪第三名的狀況。
  這樣一來,就會出現想超越自己的極限而亂來的人。
  「——叫醫生來!」
  在外語考試中出錯的一名培訓生,在高溫室內硬撐,結果導致因為重度的中暑而必須入院。
  「喂,你沒事吧!?」
  列夫對著被用擔架抬走的他說話,卻聽到孱弱又充滿恨意的回答。
  「……大家…都像狗一樣…燒起來吧……」
  「咦……」
  太過惡毒的詛咒,讓列夫呆滞地站在原地。
  培訓生間那種和睦的氣氛消失,變成劍拔弩張的狀態。因為不是所有人都能搭上火箭,會競爭也是無可奈何。列夫也很清楚不能只是說漂亮話。可是他很討厭這種沉重的氣氛。他希望彼此不是競爭太空人位子的敵人,而是以太空為目標的同伴。
  所以列夫積極找大家講話。
  在熱身運動的慢跑開始前,列夫對周圍的培訓生笑著說。
  「下個科目拿到第一名的人收下大家的太空食物如何?今晚聽說是『鹹味濃郁的肉果凍』。啊,這樣會沒人想當第一名。」
  看到說著無聊笑話的列夫,培訓生傻眼地回答。
  「比起那件事,你的鞋帶鬆了喔。」
  「啊……!」
  完全沒察覺的列夫邊苦笑邊重綁鞋帶。
  「唉,我很不會綁鞋帶呢。」
  「喂,你那種綁法鞋帶會變直的。」
  「咦……啊哈哈!」
  「實在不會覺得在跟你競爭……」
  列夫笑著蒙混過去,大家用真拿你沒辦法的眼神看著他。
  列夫自然地讓周圍的人平靜下來。
  話雖如此,現在不是該笑的時候。
  結果剛養完傷這點在體能考試中產生影響,他的成績比原本差,被扣了很多分。雖說傷勢完全復原,但整整兩星期無法跑步還是帶來比想像中更大的重創。

  考試第一天結束,培訓生們在共同宿舍的餐廳吃晚餐。
  聽不見閒聊聲,只有餐具碰撞的聲音還有煤油暖爐的運作聲靜靜地響著。
  米海爾和羅莎和平常一樣吃著,但大多數的培訓生都沒有食慾。列夫也一樣,他握著太空食物的軟管,一面嘆氣一面回想今天一天的結果。
  在自我評分上,大概是第五名左右。
  難吃的太空食物又變得更加難吃。
  「……算了,明天拚全力加油就沒問題啦。」
  列夫自言自語地說著。
  因為原本是候補人員,就算沒合格也不會失去什麼。
  只是他想避免向伊琳娜報告落選。
  自從在單人牢房分開以來,列夫已經一個月沒遇到她。要是先前聽到的預定計畫沒有變更,差不多該是她要被移送到瑟格朗多軍科學醫院的時期。
  想在她離開前帶給她好消息。
  「好……」
  伊琳娜先前也很努力,我也得效法她。
  列夫重新打起精神,一口氣吸光難吃的太空食物。


  考試第二天。列夫希望大家當以太空為目標的同伴這個願望毫無效果,衝突發生了。
  「不想當第一名就滾回鄉下啦!」
  在團體對抗的籃球賽中有培訓生故意不斷失誤,羅莎對他破口大罵。
  羅莎會怒火中燒也是理所當然。這場考試會決定人生,被扯後腿實在非常讓人困擾。說她是代替隊友發聲也不為過。
  身為考官的維克托中將雙手插在胸前不發一語。列夫等人並不清楚吵架會對評分造成怎樣的影響。米海爾選擇不介入,而是從遠方觀察情況。
  羅莎表情嚴肅地指著場外。
  「滾出去,比賽停下來了。」
  聽到她這麼說的培訓生瞪著她。
  「女人講話居然這麼囂張。」
  這句話已足以激怒羅莎。
  「是女人又怎樣?」
  怒火中燒的羅莎推了一下培訓生的肩膀。
  得阻止他們,列夫連忙插手勸架。
  「兩邊都住手啦!」
  然後列夫冷靜地勸阻看起來很不爽的培訓生。
  「羅莎說得沒錯。要是沒有飛上太空的覺悟就不該待在這裡。」
  培訓生露骨地嘖了一聲。
  「臭屁啥,你只是當吸血鬼的保鑣才得到主任的偏袒。」
  「喂——_
  當列夫正要反駁。
  「到此為止!」
  維克托中將大喊,接著對培訓生做出割喉的動作。
  「你給我回宿舍去收拾行李。」
  收到解雇通知的培訓生不甘心地踢飛籃球,不過他在露出感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後離開球場。
  羅莎用帶刺的聲音對遭到毀謗說是得到偏袒的列夫說。
  「嘴巴上說覺悟,平常總是笑嘻嘻的你有那種東西嗎?」
  「有,我對太空的熱情不會輸給任何人。」
  列夫堅定地說完後便不再回嘴。

  太陽西下,氣溫降到零度以下時,長達兩天的考試之最後的科目即將開始。
  從七千公尺高空的跳傘。
  黑色雪雲像掛在空中的厚重地毯,霜精(馬洛斯)的強風將指頭凍僵。
  而且視野昏暗,可說是最差的跳傘天候。
  往下跳的培訓生們受強風吹拂,有些掉到離目標降落地點很遠的樹上,有些差點掉到沼澤裡,根本慘不忍睹。連米海爾及羅莎也都在比基準距離還遠的地方著地,首次遭到扣分。
  於是,最後輪到列夫。
  冷空氣從艙門吹進來,眼前是一片引發恐懼本能的黑暗。
  然而,列夫有著足以趕走恐懼的自信。因為他在和伊琳娜的特訓中經歷過好幾次這種程度的跳傘。
  因懼高症怕到站不起來的伊琳娜,經過短短兩個月的特訓,最後在暴風雪中精彩地歸來。
  她都辦到了,那我不可能辦不到。
  我必須辦到。
  因為我就是為此而活。
  才不會讓別人說什麼偏袒。在此時若沒成功,就是丟她的臉。
  做好跳傘姿勢的列夫雙手交叉緊抓著雙肩。
  「……我絕對要成功。」
  他瞪著艙門的前方,用力大吼。
  「我要跳了!三、二、一、零!」
  列夫將身體拋進夜晚的黑暗中。
  眼前的黑暗中,地上的水面映照出閃爍的月亮。

  ☽ ☽ ☽

  緋紅之瞳 Очи алый

  摻著細雪的寒風,朝著剛走出生物醫學研究所的伊琳娜和阿妮雅吹拂。
  阿妮雅打了一個冷顫,把毛皮外套的前緣拉緊。
  「今晚特別冷呢……」
  「對啊……」
  伊琳娜用微弱的聲音回答,整個人沉浸在憂鬱中。
  研究所的所長就在剛才發表重大通知。
  「——要將妳移送到瑟格朗多軍科學醫院的日子決定是二十二日。」
  今天是十八日,所以是四天後,實在是太過突然。
  不過在共和國,國家所發出的命令具有絕對的強制力,會在某一天突然加諸在身上。這就像從背後被潑水,沒有保身的方法,也沒有商量的餘地。
  儘管早就有宣布過要移送,但日期一決定,伊琳娜就感覺到難以形容的不安。雖說阿妮雅會同行,與列夫分隔兩地的寂寞湧上心頭,心情無法平復下來。
  當伊琳娜正在愁眉苦臉,阿妮雅卻滿懷歉意地低著頭向她道歉。
  「咦?」
  「載人飛行之後情況會變成怎樣,這些事什麼都沒有告訴妳,妳很不安吧……雖然或許真的是未定……身為負責人的我實在沒用。居然無法提供妳任何幫助……」
  伊琳娜想叫阿妮雅不用這麼愧疚的同時,有件事想請她幫忙。希望她能跟著配合騙列夫說「以技師身分獲得雇用」這個謊話。
  「因為他會追問下去,我只好……我不希望他操多餘的心。」
  這時阿妮雅像理解了一切般地點頭。
  「我明白了。如果列夫先生問我,我會配合妳的說法。」
  「謝謝。」
  伊琳娜望著沒有月光的昏暗街道。
  「要和這裡道別了呢……」
  明明只住了三個月,卻感覺像第二故鄉。會這麼想也是因為經歷過無法用時間衡量,太過充實的體驗。
  為了前往太空而拚命努力的日子,完全刻劃在伊琳娜的腦中和身體裡。
  目前正好要通過以前和列夫一起訓練時,每天會走過的林蔭道。沿著這條路直走,盡頭有台碳酸水的自動販賣機。他總是在訓練後會喝上一杯碳酸水。當伊琳娜露出一臉想喝的表情,他會建議說「妳要喝嗎?」,伊琳娜一開始都冷淡地拒絕,但從締結血之羈絆後,偶爾也會讓他請。自動販賣機的杯子只有一個,兩人會在稍微清洗後交互使用,給人一種像有點難為情又像有點害羞的感覺。
  「……欸,阿妮雅。這麼說來,今天是畢業考試對吧?」
  伊琳娜彷彿是剛想起來似地問道,但其實她一整天都很在意。
  「對。確實是如此。」
  阿妮雅似乎沒什麼興趣。
  「結果已經出來了嗎?」
  「長官說會在明天黃昏時發表。」
  「明天……」
  「妳想知道結果嗎?」
  「對啊……我會在意我之後是誰要飛。」
  雖裝作沒興趣,但她內心是在祈禱列夫被選上。
  心跳這時已經開始加速。
  然後當她望向道路前方。
  撲通。
  心臟簡直要跳出來。
  數名培訓生就站在自動販賣機前,列夫也在裡面。
  「!」
  伊琳娜忍不住停下腳步。
  「怎麼了嗎?」
  阿妮雅感到不可思議而歪著頭。因為伊琳娜和人類不同晚上也能看得很清楚,所以能明確地看到黑暗中的他們。就像阿妮雅似乎沒有發現,列夫也看不見阿妮雅。
  在意他考得怎樣,也想跟他講移送的事情。
  可是伊琳娜的雙腳就像埋在雪裡無法動彈。
  列夫邊喝著碳酸水邊和同伴們談笑,還笑著對要先離開的羅莎揮手。
  他看起來很開心,考試結果不錯吧。
  伊琳娜鬆了一口氣外。
  為什麼要對那女人笑啦。
  類似嫉妒的感情拂過胸口。
  看到列夫和人類相處愉快,伊琳娜覺得有一片透明的牆壁,隔開兩個人各自所處的世界。從太空看到的地球沒有境界線,但現實並不是如此。
  喝完碳酸水的列夫和同伴走向點亮路燈的街道。
  「……」
  當伊琳娜佇立在原地,身旁一直凝視前方的阿妮雅發出小聲驚呼。
  「那該不會是列夫先生吧?」
  「!」
  伊琳娜差點叫出聲來。
  「別、別說傻話了!我只是想喝碳酸水才看往那個方向啦!」
  「喔~是這樣嗎~」
  似乎察覺了什麼的阿妮雅輕輕撞了一下伊琳娜的肩膀。
  「唔,妳做什麼啦。」
  「沒有,我們來喝碳酸水吧。我這負責人請妳喝。」
  阿妮雅到剛才都因為寒冷而縮起身子,現在卻很有活力地往前走。
  然後一直到黎明為止的檢查期間內,她都用笑瞇瞇的眼神看著伊琳娜。

  「——呼……好累……」
  結束一天的工作,在淋浴間洗完澡的伊琳娜一回到房間,就看到阿妮雅在翻著擺在桌上的書。
  「啊!妳怎麼…」
  伊琳娜拋開擦頭髮的毛巾,朝阿妮雅衝過去。
  「別隨便亂碰啦!」
  「妳畫了這種東西啊?」
  似乎沒有惡意的阿妮雅抬起頭,她眉毛上揚指著書本的角落。
  那裡有著像用鉛筆塗鴉的圓形和三角形的圖畫。伊琳娜在書頁角落畫了翻頁漫畫。
  既然都被看到了,那也無法否定。
  伊琳娜大方地承認。
  「太閒了啊。那本書或許是以前的思想家所寫的東西,可是很無聊。塗鴉這種小事應該沒問題吧?」
  「塗鴉是沒關係……」
  阿妮雅在伊琳娜眼前翻頁。
  「為什麼紅蘿蔔要朝鬆餅靠近?」
  「咦?」
  「紅蘿蔔逐漸朝鬆餅靠近……」
  「不是啦!」
  伊琳娜提出反駁。
  「是火箭飛向月球!」
  「咦!火、咦……?」
  阿妮雅拿著書,整個人愣住。
  不管怎麼看都是紅蘿蔔和鬆餅。
  其實連伊琳娜本身都覺得看起來不像火箭。
  但因為太難為情所以她不願承認。
  伊琳娜很不耐煩地聳肩。
  「人類跟吸血鬼在審美觀上不同呢。」
  阿妮雅搖頭。
  「根據我的研究,並沒有那種資——」
  「囉嗦!」
  咚。
  伊琳娜連著鉛筆一掌拍向桌子。
  「妳畫看看啊!」
  「遵命!」
  阿妮雅拿起鉛筆,在書的空白處輕快地畫起圖。
  畫出來的圖精緻到似乎可以在設計局使用。
  「哼…哼!沒什麼大不了的嘛。」
  伊琳娜嘴硬地丟出這句話,接著就把書本隨手亂扔。然後她正想把掉在地上的毛巾撿起來而彎下腰時。
  「——妳還想再飛上太空嗎?」
  「咦?」
  伊琳娜聽到這句話後回過頭去,阿妮雅已經把書撿起來。
  「要是……能前往月球就太好了呢。」
  「……」
  伊琳娜無法回答,用毛巾蓋著頭的她看向電燈下方。
  項鍊上的寶石(月長石)正靜靜地發出藍色光芒。

  ——要把這個帶上月球的人是妳。

  火箭發射前列夫所說的溫柔話語,伊琳娜依然深信不移。
  夢想著能再度飛上太空的那天會到來。

  ☽ ☽ ☽

  黒龍之瞳 Очи Цирнитра

  位於瑟格朗多市中心,由高大城牆圍繞的堡壘區域(涅格林)。
  紅底上面描繪黑龍的國旗隨風飄揚,自舊帝國時代保留下來的莊嚴大宮殿坐鎮中央,華美的教堂和寶物庫林立。
  其中一角的閣揆會議廳內,正暗中在舉行內容不公開的中央委員會。
  最高指導人費奧多爾•格吉耶夫第一書記也有參加的本次會議,議題是「如何因應聯合王國的太空開發」。
  依據情報報告,已確定聯合王國計畫在春夏之際進行載人飛行。不能輸的共和國正急忙加快發射進度。
  莫扎伊斯基博士起立進行報告。
  「目前,代號為『N44』的實驗體伊琳娜•盧米涅斯克之身體狀況、精神皆為正常。今後預定要進行更精密的檢查。」
  「這樣啊,這樣啊!」
  格吉耶夫誇張地點了好幾次頭。他是不高不矮的平均體型,雖不像軍人那樣魁梧,但會到處展現那親切的笑容,舉止都很誇張又吵鬧,而且聲音也開朗又大聲,故有著強烈的存在感。前年訪問聯合王國時,還被私下嘲笑為「長舌向日葵」。
  接著格吉耶夫以彷彿要槍擊的動作指向柯羅文。
  「主任同志!製品的改良有在進行嗎!?」
  「順利的話,三月預定進行最終測試。」
  對不眠不休進行作業的柯羅文等技師團來說,伊琳娜的成功化為原動力。雖然無法公開發表,但要提振士氣已經足夠。
  「那麼四月正式上場!沒有異議吧!」
  格吉耶夫會這樣獨斷地推進議程,背後有其原因。雖然打倒了推行恐怖政治的前政權坐上最高指導人的位置,政府及送貨員之中都還有許多不滿他的做法的殘黨,若不即使冒著危險依然強硬執行,事情就不會有進展。
  關於發射沒有人有異議,議題換成下一項。
  「載人飛行若成功,要怎麼處理實驗體?」
  「處死。」
  立刻發言的是送貨員的副議長。這男人正是先前提到的殘黨中的代表人物。也是在伊琳娜的發射中建議搭載炸藥的人,同時是大清洗的思考依然在腦中根深蒂固的冷酷人物。
  眼光狡猾的送貨員副議長,用和開朗的格吉耶夫完全是兩個極端,排除一切感情的機械般冰冷語氣說道。
  「我很清楚到人類首次的載人太空飛行成功前,需要調查太空飛行的後遺症。但成功後還讓實驗體活著毫無益處。此外,我還收到有諜報員混進開發現場的情報。換句話說,實驗體一旦沒利用價值,看是要病死還是意外身亡,最好儘早做出廢棄處分。」
  殘黨的委員們和聯邦最高議會的幹部們起立鼓掌。
  威脅不限於聯合王國的情報員。自外國派駐的駐地記者想得到關於太空飛行的獨家新聞,在瑟格朗多市內到處打探消息。太空開發計畫是國家機密,但相關人士高達數萬人,走漏情報是在所難免。至今都成功隱瞞的米契達計畫要是曝露在陽光下,恐怕諾斯菲拉特計畫也會跟著曝光。
  然而,格吉耶夫提議要保留處死這個提案。
  「離發射還有一段時間。現在不需要輕易下決定吧!因為決定事項是無法推翻的。」
  實驗犬馬爾伊身亡時格吉耶夫非常悲傷,表示他絕不是冷酷無情的人。而他會強行通過成功機率非常低的諾斯菲拉特計畫,是出於「對身為指導者的我是利還是弊?」這種合理的判斷。換句話說,格吉耶夫抱著「要是能找出伊琳娜的利用價值,讓她活著也無妨」的想法,而反對排除礙事者這種停止思考般的做法。前政權會倒下,多半也有排除太多礙事者而招來憎恨的一面。
  當然格吉耶夫也是個只要判斷不需要,就會毫不留情地捨棄的人。
  此外委員會的參加者中,多半內心都反對處死伊琳娜,有不少人同情她。事實上,當發射成功時他們都一同對跨越種族之壁感到欣喜。
  可是沒有人敢說出那種事情。
  中央委員會不需要私人情緒。
  「一切都是為了祖國的繁榮。」
  只需要遵從這個想法。
  連太空開發的領航者柯羅文,也無權決定伊琳娜的未來。只是深富人情味的他拚命擁護伊琳娜。
  「她很配合,又願意奉獻。我認同她是開發現場的一員。」
  可是這動之以情的論點遭到送貨員的副議長一腳踢開。
  「這是兩回事,等到情報洩漏出去就太遲了。『N44』要是帶著機密投奔敵國你要怎麼辦?要是情報員綁架她該怎麼辦?」
  關於伊琳娜的處置,眾人舉實驗犬或戰爭俘虜的例子激烈辯論,結果還沒能找出妥協點,散會的時間就先到來。
  結論為「保留」。
  伊琳娜的性命掌握在國家高層手中。


  回到辦公室的格吉耶夫,一面和穿著黑色西裝的高瘦女性喝著紅茶,一面重新研討委員會上的議題。
  「那群跟不上時代、開口閉口就肅清的殘黨也真是的,都肅清了兩千萬人還不夠嗎?是想多浪費人力資源。」
  格吉耶夫忿忿不平地用湯匙舀起糖煮草莓(瓦列涅),像吸吮似地放入口中,接著喝下熱呼呼的濃縮紅茶。
  另一邊坐在對面的女性則完全沒喝紅茶,只優雅地吃著糖煮草莓。當她每含進一口草莓,那深綠色的瞳孔就閃閃發亮。
  「要不要乾脆設立把送貨員送進監獄的組織?嗯~好甜好好吃。」
  雖然是會令人感到胃食道逆流的吃法,但格吉耶夫卻沒有什麼反應。和眼前的女性共事了八年,大致上的事情都變得不會感到驚訝。
  將纖細的金髮綁在身後的她,是年僅二十九歲就當上最高領導人心腹的文書秘書官——琉德米拉•赫爾羅瓦。
  出生在舊貴族階級家族的琉德米拉,在十八歲時前往聯合王國的大學留學攻讀政治社會學,回國後進入黨的聯絡部。經由此契機,她開始幫忙當時只是一介黨員的格吉耶夫。在格吉耶夫就任第一書記後則從事講稿撰寫人和顧問,諾斯菲拉特計畫的發起也與她有關。能夠肆無忌憚地對最高領導人提出意見的人,除了她以外一隻手就數得完。
  格吉耶夫轉動桌上的地球儀。
  「為了將我們的祖國變成世界第一的大國……該怎麼做呢。」
  基尼特拉共和國在半世紀前為貧困、遭到先進諸國剝削的發展中國家。那樣的弱小國家經歷多次改革,現在正要達成人類史上首次的偉業。格吉耶夫想藉此機會獲得絕對性的王位,但光讓載人太空飛行成功真的能達成願望嗎,他其實是半信半疑。
  「米契達計畫是能勝過核武的武器,我認為這點應該沒錯。」
  「啊哈哈,真好笑。」
  煩惱的格吉耶夫,琉德米拉卻一笑置之。
  「嗯?妳有什麼好方法嗎?」
  「你是想成為革命性的英雄吧?」
  「當然。」
  「我也想對這個無趣的世界發起不管是聯合王國還是送貨員都能一口吃掉的革命喔。而我們能用的武器不就是『N44』嗎?」
  琉德米拉用舌尖津津有味地舔著沾在薄唇上的糖蜜。
  「要不要好好思考一下該怎樣料理可以成為毒藥,同時也是良藥的吸血鬼伊琳娜•盧米涅斯克這個絕佳素材……?」

 楼主| 发表于 2019-1-24 05: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比月亮還遙遠的距離


  靛藍之瞳 Очи индиго

  一月十九日,黃昏時分。
  培訓生們結束一般訓練後,被招集到訓練中心的會議室。
  畢業考試的結果發表——將選出夢想的六人(米契達六人組)。
  除了一名入院和一名遭到除名,合計十四名的培訓生列隊。很在意發表的事情的列夫,昨晚半夜醒來好幾次。不只是列夫,所有成員似乎都是如此。
  拿著機密事項文件的維克托中將皺起眉頭。
  「我先發表前三名。這三位將以特別資格者的身分,成為史上首位太空人的選拔對象。」
  沒有多餘的前言。
  室內的氣氛緊張起來。
  列夫立正站好,屏息以待。
  維克托中將先環視培訓生們,然後態度很嚴肅地緩緩開口。
  「米海爾•雅辛中尉。」
  「是。」
  米海爾以彷彿被叫到是理所當然的表情,往前走了一步。
  培訓生們默默地等待下一個名字。
  「羅莎•普列維茨卡婭中尉。」
  「這是我的榮幸。」
  露出微笑的羅莎往前一步後,用挑戰的眼神看向站在身旁的米海爾。從那種態度列夫感覺到激烈的競爭心。
  會選出這兩人是當然的結果。
  重要的是接下來。
  「那麼,我要宣布最後一人。」
  培訓生們各自懷著不同的心情等待宣布。
  表情緊張到僵硬的人、沒自信地低著頭的人、抬頭挺胸的人。
  列夫比誰都還更直視著維克托中將的眼睛。
  最終考試的跳傘,他完美地完成。拚盡了全力。不管是什麼結果,他都打算從正面承受。
  接著,中將先咳了一聲,然後跟列夫眼神對上。
  「列夫•雷普斯中尉。」
  「咦!?啊,是!」
  一瞬間無法置信,列夫的聲音都破音了。
  落選的培訓生們肩膀沮喪地低垂,發出微弱的嘆氣聲。
  維克托中將繼續發表三名預備人員,但沒進到興奮的列夫耳中。離夢想成真更進一步,幻想不斷在他腦中浮現。
  從太空看到的地球會是?
  伊琳娜說是由藍色的薄紗包覆。
  發射的瞬間呢?
  似乎會給身體帶來很大的負荷。
  無重力呢?
  像喝醉,輕飄飄地——
  「喂,列夫!」
  「唔!」
  被中將一吼,列夫像彈簧人偶般地彈了一下,接著連忙敬禮。
  「對不起!請問怎麼了嗎!?」
  當列夫在發呆的期間中,剩下的三位已經發表完畢。同伴們忍不住苦笑。一臉不高興的維克托中將先故意用力嘆氣,再繼續說道。
  「你們對一般國民來說簡直如同機密。假如米海爾被選為太空人,到從太空回來前要表現得像個單純的空軍中尉。而就算米海爾的名字公諸於世,其他人的稱呼會是『太空人第二號』、『第三號』。」
  比起聯合王國的公開情報,這根本是太過固執的秘密主義。列夫雖然不是想變得有名,但心中也有些許不想偷偷摸摸而想正大光明地活著的心情。
  「最後一點。我要向你們傳達與人生有關的重大事項。」
  維克托中將以更嚴肅的表情說道。
  「夢想的六人(米契達六人組)暫時禁止飲酒。」
  「咦?」
  不只列夫,連始終保持冷靜的米海爾也發出驚訝的聲音。
  禁酒的目的據說是健康管理以及增強自制力,但限制有「人生」這層意義的蒸餾酒,是非常不近人情的決定。特別是要熬過現在這種酷寒時期,那是不可或缺的東西。
  「乾杯記得用碳酸水。」
  維克托中將表情認真地說完後,丟下「關於今後的訓練明天另行說明,今天就此解散。」這句話,就離開了房間。
  當氣氛緩和下來,從緊張中得到解放,大家壓抑的心情就爆發開來。別的落選者在安慰著不甘心地落淚的落選者。三名預備人員彼此擁抱、握手。
  列夫對米海爾和羅莎說「一起努力吧」並要求握手。
  但是兩人雙手依然插在胸前。
  米海爾冷淡地說。
  「會留在歷史上的只有第一號,之後的人會遭到遺忘。」
  列夫感受到沒打算和睦相處的強烈意志。
  「這點我也明白。但留名真的這麼重要嗎?」
  史上首位飛上太空的伊琳娜,完全沒有受到稱讚,而是被隔離在單人牢房,暗中持續接受檢查。因為在這裡舉出她的名字一定會受到責難,所以列夫並沒有要說出口,但他將想法拋回去。
  「追求名譽或名聲不是壞事。但我想以一同追逐夢想的同志身分,和你們一起奔跑在前往太空的道路上。」
  列夫環顧眾人,徵求大家的同意。
  然而。
  「你啊,不是『舌尖是蜂蜜,心中卻是冰』嗎?」



  羅莎也用冰冷的視線看著他。這是共和國的俗諺,意思是「嘴巴上講得很好聽,肚子裡卻很陰險」。
  列夫揮著手否定說「怎麼可能」。
  「當然我也想被選為第一號。可是……我只是不想在關係緊繃的情況下以太空為目標。太空飛行是在場的所有人,不,全世界公民們的夢想吧。」
  「真了不起。」
  大家都在白了列夫一眼後,走出會議室。
  獨自留在原地的列夫。
  「……沒差,我就是我。」
  總之,現在他只想盡快把結果告訴伊琳娜。

  隔天一早。星星開始逐漸淡去,灰色的黎明。
  在汗水和鼻水都會結凍的寒冷下,列夫穿著訓練服,在生物醫學研究所別館附近的松林慢跑。因為他進不去單人牢房,所以他選擇埋伏在伊琳娜結束檢查的回程路上。可是在建築物前等待守衛會起疑,故他裝作在訓練。
  話雖如此,因為已經跑了四圈,對方起了疑心也不奇怪。
  「呼……」
  跑累了的列夫靠在積著雪的松樹上。
  說起來,他根本不知道伊琳娜是不是還在單人牢房。不知不間已經移送別處也是很有可能。
  他看了一下手錶,現在是清晨五點半。再過三十分鐘,身為太空人的一天將要開始。
  「……今天先回去吧……」
  當他放棄而抬起頭來時。
  「啊!」
  就看見伊琳娜和阿妮雅從林蔭道走來。
  「喂~!」
  列夫一面揮手一面跑過去,兩人露出訝異的表情。
  「……你在做什麼?」
  列夫得意地呵呵笑,接著用凍僵的手比出勝利手勢。
  「我通過畢業考試,成為三名最終候選人之一!我最想第一個告訴妳!」
  「咦!?真的嗎!恭——」
  高興地張大嘴巴,正要跳起來拍手的伊琳娜,卻又突然硬是面無表情地閉起嘴巴。然後她沒有拍手而是高傲地雙手交叉抱胸。
  「你特地來報告真是辛苦了,所以哩?」
  「妳剛才要拍——」
  「沒有。」
  似乎在憋笑的阿妮雅戳了一下列夫的手。
  「伊琳喵小姐她啊,她問了我好幾次考試的結果如何呢?說希望你被選上。」
  「咦?」
  意料之外的發言讓列夫雙眼瞪大。
  「啊!?」
  伊琳娜的叫聲劃破早晨的寂靜。
  「妳可以別亂講話嗎!?我一點都不在意!是妳幻聽吧!」
  伊琳娜的大喊在松林中迴響,樹冰也隨之搖晃。
  「阿妮雅妳才是檢查一下腦袋比較好吧!?」
  咚。當伊琳娜用地踩踏地面時——
  積在松樹上的冰雪大量地掉落到她頭上。
  「噫啊啊!?」
  嚇了一跳的伊琳娜連忙跳開,結冰的地面卻害她滑了一跤,一屁股跌坐到積雪的泥濘中。
  「好痛……!」
  伊琳娜眼冒金星。
  「怎、怎麼了……」
  彷彿要給她最後一擊,掉下來的松果不偏不移地直擊她的頭部。
  「噫……!?」
  滾動著的松果。
  愣住的列夫與阿妮雅。
  列夫對跌坐在地上一臉茫然的伊琳娜伸手。
  「妳沒事吧……?」
  可是伊琳娜沒有握住列夫的手,而是在確認著周圍。
  「……」
  不久之後,伊琳娜似乎終於理解狀況,滿臉通紅地無視列夫的手,自己站了起來。接著她用衣服擦掉手上沾到的泥巴,裝作若無其事。
  「我是想說與其讓別人成為太空人,那不如讓列夫來當……」
  一點都不坦率的她,但列夫一想到她在意著自己的考試,凍僵的身體就稍微暖了起來。
  心情似乎有些平復下來的伊琳娜,一面用手指抓起褲子屁股沾到泥濘的部份,一面問列夫。
  「那你什麼時候要飛?」
  「不……並不是說都決定好了——」
  列夫告訴她時期未定,而且還有米海爾和羅莎這兩個競爭對手。
  「那些傢伙嗎……」
  不愉快地說著的伊琳娜,似乎想說什麼而盯著列夫的眼睛看。昇起的朝陽讓她的瞳孔透出緋紅色。
  「怎麼了?」
  「……沒事。你要好好努力,可別輸給他們。」
  伊琳娜的瞳孔寂寞地搖晃,接著就從列夫面前離開。
  「就這樣告別好嗎?」
  被阿妮雅一叫住,伊琳娜停下了腳步。
  「或許你們無法再度見面喔。」
  聽見會讓人吃驚的發言,伊琳娜卻沒多大反應,僅是低著頭保持沉默。列夫受到不好的預感襲擊,向阿妮雅確認。
  「再度……是指?」
  「要移送到瑟格朗多那件事,決定於一月二十二日進行。」
  「咦,那不就是後天……」
  雖然知道會被移送,但突然來臨的別離,使得列夫胸口不免揪在一塊。
  「要在那裡待多久?」
  「未定。」
  列夫從阿妮雅那詢問她所有知道的詳情。然而除了伊琳娜要離開這座城市沒有其他的情報。雖然想問當技師這件事,跟第三者確認嚴禁洩漏的秘密這樣不太妙。伊琳娜沒有加入對話,而是注視著沾滿雪泥的松果。就算要她留下,當然還是無法推翻決定事項。
  不想鬱悶地分別,列夫靠近伊琳娜,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明天來辦妳的歡送會吧。」
  明天是國家所有機關都會放假的共和國軍人節,萊卡44當然也不例外。
  伊琳娜緩緩地抬起頭來,視線稍微朝著下方做出回答。
  「……歡送會那種東西,我並不需要……如果是要慶祝你考試合格,那倒是能幫你辦喔……?」
  伊琳娜羞怯地稍微歪著頭。
  「我的?」
  出乎意料的提議讓列夫不知如何是好。這時伊琳娜像在求救似地問阿妮雅。
  「對、對吧,阿妮雅?」
  被叫到名字的阿妮雅卻搖頭。
  「抱歉啊,我計畫要去瑟格朗多觀賞紀念遊行,兩位好好玩吧。」
  「咦……妳等一下,那是怎麼回事!?到剛才妳都開心地說『一起享受在萊卡最後的夜晚吧』!?」
  阿妮雅笑瞇瞇地看著手足無措的伊琳娜。
  「那是幻聽吧?兩位好好玩吧!」
  「可、可是,後天是移送的日子,妳去瑟格朗多的話來不及回來吧……?」
  「不會。遊行白天就會結束,立刻返回的話,雖然會很晚但還是回得來。」
  「咦……」
  伊琳娜看著列夫,眼神游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是沒關係……」
  「咦……?」
  「那就決定了!伊琳喵小姐,天氣很冷我們趕快回去吧。」
  阿妮雅用右手拉著伊琳娜,左手則對著列夫揮手。
  「那麼列夫先生,就麻煩你了喔~」
  「喂,等等。集合的時間地點之類的都還沒決定啊。」
  即使列夫想叫住兩人,阿妮雅還是拉著伊琳娜前進。
  「明天,晚上六點,在這棵松樹底下!之後交給你了!」
  「欸,阿妮雅!妳為什麼擅自決定啦!」
  「因為我是負責人。」
  兩人像一陣風似地離開。
  不管怎樣說,伊琳娜離去時露出的側臉,雖看起來有些害羞但似乎很開心。
  能夠在她離開這座城市前一起共度時光。這件事除了讓列夫感到高興,同時也感到寂寞。


  比集合時間還早十分鐘,列夫來到了松林。
  霜精(馬洛斯)似乎也在休假,北風趨緩,樹冰稍微融化,滴下許多水滴。即使如此也還是很寒冷,列夫穿著厚重的外套。
  除了列夫以外的太空人和阿妮雅一樣去瑟格朗多觀賞紀念遊行。因為是自由參加就算不去也沒問題,但要是其他人知道列夫比起軍方活動更重視伊琳娜,大概會用鄙視的眼神看他。
  就算這樣還是想跟她見面。
  城市中央的教會敲響通知晚上六點的鐘聲。
  幾乎是同時,伊琳娜從樹蔭探出頭來。她穿著和以前去爵士酒吧時相同的斗篷,戴著項鍊,拿著民族風格的束口袋。
  列夫輕輕地舉手打招呼。
  「喲。」
  「早安……」
  「啊,早安。」
  列夫馬上感覺到生活時間的差別,但他選擇配合伊琳娜。
  很久沒有兩個人單獨碰面,列夫感到特別緊張。
  「……那接著該怎麼辦呢。」
  「不是說好都交給你嗎……?」
  「總之,要不要去爵士酒吧?」
  雖然不能喝酒,但列夫想要聽著音樂聊天。
  「好喔。我也正好想去。」
  伊琳娜稍微露出可愛的尖牙。

  街上人影稀疏,休息的店家也很多。平常這是家家戶戶的煙囪冒出煙的時間帶,冒著煙的煙囪數量卻很少。大家似乎都跑去觀賞遊行了。
  伊琳娜一面憂鬱地眺望白樺樹一面走路,列夫用開朗的聲音對她說。
  「妳過得好嗎?」
  「檢查沒有異常。對了,你才是膝蓋沒問題嗎……?」
  「完全治好了喔。」
  列夫敲了一下膝蓋,伊琳娜就微笑著說「太好了」。
  她似乎和以前沒兩樣,列夫鬆了口氣。大致上她都是傲慢地高高在上,但有時會透露出藏不住的溫柔。
  至於原本在擔心的移送到瑟格朗多這件事,她似乎跟新的負責人阿妮雅感情變得很好,列夫也安下心。說沒有不安當然是騙人的,但一直追問關於檢查的事也只會讓伊琳娜不高興。
  今天要連至今無法見面的份一起開心度過,列夫心中這麼決定。

  一到爵士酒吧,就看到臨時歇業通知。
  「真是沒有計畫性。你真的打算歡送我嗎?」
  伊琳娜不高興地嘟起嘴巴。
  「對不起……」
  列夫先是道歉,然後突然發覺。
  「等一下,妳不是說今天不是歡送會,而是妳要幫我慶祝不是嗎?」
  「咦?」
  「我提議辦個歡送會吧,但妳說不要……」
  「吵死了!我或許是有說……要幫你慶祝……!」
  伊琳娜似乎在對手上的束口袋遷怒,用力地拉緊綁著袋口的繩子。
  「妳拉得那麼緊,等一下會解不開喔……」
  「我才不管……」
  伊琳娜把束口袋藏到腰後,抿緊嘴巴。
  「……呃,我們來找別的店吧。」
  列夫帶著陷入沉默的伊琳娜在居住區中走著,電影院的看板映入眼簾。
  是部名為『大宇宙航海』的科幻電影。
  看板上畫著太空船的圖案,宣傳標語是——
  《前往月球!乘著人類的夢想航向黑暗的大宇宙!》
  「咦!?欸!?這是什麼!?」
  原本很安靜的伊琳娜朝看板飛奔而去。
  「誰在什麼時候去了月球!?騙人吧!?」
  「是騙人沒錯……」
  「騙人的嗎!?」
  伊琳娜困惑地瞪大雙眼。她在連電視都沒有的深山長大,看來並不知道電影是什麼。列夫簡單地向伊琳娜說明電影是什麼東西。
  「我想看。」
  伊琳娜用好奇的眼光眺望看板上的太空船。列夫光是想像伊琳娜對電影特效會有什麼反應,就覺得會很開心。
  「那我們來看吧。似乎很有趣。」
  列夫已經看過了,但他裝作沒有。
  付完兩人的入場費,買了白樺樹汁和爆米花,兩人進入場內。
  剛好再五分鐘就要開始上映。
  除了列夫他們以外沒有別的客人,包場狀態。
  「雖然我想正中央看得比較清楚,選妳喜歡的位置坐吧。」
  列夫坐到中央附近,伊琳娜先是陷入迷惘,一面觀察場內一面繞了一圈,亂晃到最後坐到列夫的隔壁。
  「我想這裡看得最清楚,只是剛好你坐在旁邊。」
  「嗯?啊,我明白啦。」
  明明不需要每件事都找藉口,列夫苦笑著。
  燈光變暗,通知開始上映的蜂鳴器大聲地響起,伊琳娜嚇到身體顫抖了一下。
  「什、什麼!?敵人來襲嗎!?」
  「冷靜點。要開始了。」
  伴隨著開場音樂,螢幕上出現太空船。
  「哇啊!?」
  伊琳娜站起來,抓著前方的椅子探出上半身。
  「咦,好厲害。這艘太空船是真的?它在飛耶!?」
  超出預料的反應,列夫拚命忍著不笑出來。
  伊琳娜先跑到最前面觸摸螢幕,然候跑到最後排去看放映機。
  「好亮!」
  螢幕因為伊琳娜的影子而黑掉,但不會造成問題。
  列夫打從心底覺得沒有其他客人真是太好了。
  在大鬧一場之後,伊琳娜回到列夫身旁,終於開始看電影。
  電影的內容是——
  『共和國的太空船進行首次載人月球探險時,發現遇難的聯合王國太空船。雖然提供救援,燃料卻因此用盡。他們究竟能不能平安返回地球呢?』
  換句話說就是描寫比聯合王國還優秀的祖國,這類宣揚國威的電影。
  螢幕裡,共和國的科學家和太空人在太空組裝太空船,出發前往月球。接著憑藉共和國優秀的科學力,輕鬆地登陸月球,月面出現在畫面上,但都是些山和懸崖,高底起伏劇烈。
  「月亮是這麼凹凸不平嗎?」
  「這是電影製作者的想像喔,因為沒有人實際看過。」
  認真地觀賞電影伊琳娜對列夫發問。
  「那顆深紅色的星球是火星?」
  「嗯,對啊。」
  「好像太陽。真的是長這樣嗎……」
  握住爆米花盒子的伊琳娜眼神閃閃發亮,像個小孩般純粹,看著那樣的她,列夫想起遺忘已久的心情。第一次看到天體圖鑑時感到心跳加速,還把自己想出來的火箭畫在紙上,搭著它去太空旅行。以及第一次看電影時的興奮感。
  那種幻想的世界,正要成為現實。
  「——啊啊!要撞上了!」
  對太空船的危機感到驚訝的伊琳娜一舉起雙手,爆米花就整個灑出來。
  「啊!?對不起!」
  「哈哈。我來撿妳繼續看吧。」
  列夫從伊琳娜手上接過盒子,撿著爆米花。
  伊琳娜入迷到彷彿成為電影中的登場人物。
  「咦,燃料用光了?沒問題嗎……?」
  伊琳娜在胸前合掌,祈禱太空人們平安。
  「加油……!就快到了!」
  雖說是創作的電影,伊琳娜會替人類加油還真不可思議。探索太空這個壯大夢想,不管是和種族還是和其他事情都無關。
  在電影裡,共和國的太空人返回地球,世界上的人們為他們拍手喝采。
  「成功了!太好了呢!」
  啪啪,伊琳娜的掌聲在場內響起。列夫看到很高興的她,心中湧現「妳完成了足以拍成電影的偉業喔」這種心情。可是祝福她的人僅有三十人左右,送貨員甚至還露出冷漠的表情。不能公開說她是史上首位太空人讓列夫感到很煩躁。

  一離開電影院,外面已經天黑了。
  興奮不已的伊琳娜對列夫說。
  「欸,列夫。你認為火星的生命體會是什麼形狀?」
  「有人說是細菌,我完全無法想像呢。」
  有名的科學家們分析各種資料的結果,火星有生物存在這種說法最為有力。而且,科學家發現繞著火星轉的巨大岩石「不安(福波斯)」與「恐怖(得摩斯)」,在一百年前並不存在,那是住在火星的智慧生命體所發射的人造衛星,這種說法在學會引起波瀾。
  希望有一天能自己親自確認,列夫也想像著在太空旅行的未來,內心感到雀躍。
  兩人一面在人煙稀少的街上閒晃,一面談論著太空。
  「在未來的某一天,會不會跟剛才的電影一樣實現太空之旅啊。」
  載人太空飛行要是得以實現,據說將來會以星際旅行為目標。為求解決旅行中的糧食問題,有科學家提出「讓山羊搭上太空船,邊飼養邊試著長期飛行如何」這種意見。
  「他們想的事情很驚人呢。理論上應該是有可能。」
  「你認真的嗎?」
  伊琳娜露出無法置信的表情。
  「排泄物給綠藻類吃,綠藻類給山羊吃,人類喝山羊的奶……據說是類似這種循環方式。」
  列夫也無法相信自己在說的話。
  「人類真的都只會想些怪怪的事情。」
  「可是妳很喜歡那樣的人類想出的碳酸水吧?」
  平常買碳酸水的自動販賣機出現在街角。
  「第一次讓妳喝的時候,妳嚇到杯子都掉了對吧。冒著泡嘴巴麻麻的……像這樣!」
  列夫模仿當時的伊琳娜,吐出舌頭抓著喉嚨。
  「吵死了!我不記得了!」
  伊琳娜加快腳步走遠。列夫只是想開個小玩笑,卻激怒了她。
  「抱、抱歉。妳別那麼生氣啦。」
  「……你和人類的同伴相處得不錯吧?……跟那個女人也是。」
  伊琳娜以異常地生著氣的表情說道。
  會被伊琳娜這樣說的人只有羅莎。
  「妳在說羅莎嗎?怎麼突然提到她?」
  「你們一起訓練吧。」
  「因為我們是同伴啊。」
  「一起在這裡喝碳酸水?」
  「是會喝啦……?」
  伊琳娜斜眼看著列夫。
  「……跳傘時,感情融洽地牽著手進行雙人跳傘吧?」
  「啊?沒有做那種事……為什麼要問這個?」
  「……沒事。」
  伊琳娜冷淡地別開視線。
  為什麼突然提到羅莎的名字,列夫雖然心中有疑問,但伊琳娜散發著一股追問下去可能會讓她更生氣的氣氛。說到跟羅莎感情好不好,不如說是羅莎自己蓋起一道牆。
  列夫轉換心情,改討論晚餐。
  晚餐該吃什麼,列夫煩惱了一整天。
  就算進到很常用來開歡送會的高級餐廳,沒有味覺的伊琳娜也不會高興,只有自己在吃好吃的東西,這種尷尬會襲擊列夫。
  雖然也想了一些別的方法,最後列夫想說不進到店裡,兩個人在湖畔眺望夜空,靜靜地度過。屋外很冷,但比起滿是人類的店家,伊琳娜應該能更自在。
  因此列夫用瓶裝牛奶、黑麥麵包等點心塞滿包包,還買了城市裡所能買到最貴的巧克力來當餞別禮。餞別禮列夫原本想要送可愛的飾品,但在一番煩惱後,因為判斷說不是送給戀人,所以變成不會造成問題的食物。
  「晚餐,雖然也稱不上是野餐,我有帶食物來。湖畔有桌子跟椅子,要不要在那邊吃?」
  「……啊。嗯,好啊。」
  伊琳娜也沒說比較想去店裡,這讓列夫鬆了一口氣。

  一抵達湖畔,已經過了晚上九點,看電影花掉時間也是原因,離共同宿舍的門禁十點,時間已經所剩不多。而且列夫想盡可能比去看遊行的同伴們更早回到房間。他的立場和以前不同,無法兩人一起過夜。
  把這件事告訴伊琳娜後,她覺得很無趣地說出「知道了……」。
  「那我們趕快吃吧。」
  在昏暗的路燈底下,兩人一起坐在長椅上。列夫在把食物放到木製的桌子上,一旁的伊琳娜則是摸著束口袋,好像坐立難安的樣子。
  「嗯……?」
  仔細一瞧,伊琳娜是想打開束口袋,但她把袋口拉得太緊導致無法鬆開。
  「所以我不是說會打不開嗎。」
  「打得開啦。」
  伊琳娜拚命地與袋子搏鬥,但太過用力連指甲都差點掀開。
  「好痛……!」
  「借我一下。要解開繩子有技巧。我有在航空學校學過。」
  「……」
  伊琳娜又努力了一陣子想自己解開,後來她終於投降,連看都不看列夫一眼,不發一語地把袋子交給對方。
  接下袋子的列夫扭轉了繩子,很輕鬆就解開。
  「妳看?」
  然後列夫把束口袋還回去,伊琳娜卻沒有要收下。
  「怎麼了?」
  「……打開,然後看裡面……」
  伊琳娜仍沒有看向列夫,害羞地小聲說。
  列夫照著指示打開束口袋,裡面有裝在塑膠容器裡的肉凍。
  「啊……」
  列夫把容器放到桌上,打開蓋子注視著內容物。
  「這是妳做的嗎?」
  臉頰羞紅的伊琳娜點頭。
  「因為阿妮雅說這是共和國的祝賀料理。」
  「謝謝!」
  「怎、怎樣都好啦,快點吃啦。」
  像在掩飾害羞的伊琳娜又拉緊束口袋的繩子。
  以歡送會兼慶功宴來說很樸素的料理排列在桌上。黑麥麵包很硬,肉凍也都冷掉了。
  即使如此,這是伊琳娜親手做的料理,這點還是讓列夫很高興。
  「那麼,我開動了。」
  列夫馬上吃起肉凍。
  「喔,好吃。」
  雖然像冰塊一樣冰冷,調味無可挑剔。
  在旁邊注視的伊琳娜也安心地吐出一口氣。
  「真的嗎?太好了。因為我吃不出味道,本來很擔心。」
  「這樣說來的確如此呢……妳是怎麼調味的?」
  伊琳娜吃了一口自己親手做的料理,然後就說出是要阿妮雅跟在身旁幫忙,讓她試吃很多次還吃到很飽,才終於做出來。
  聽完這件事的列夫,雖然吃著一樣的肉凍,卻感覺兩人是在吃不同的東西,心中產生某種悲痛感。
  「這個巧克力聞起來好香喔。」
  在眼前津津有味地含著巧克力,與人類僅有些許不同的女孩。史上首位飛上太空卻一點都不驕傲,連要做菜都得那麼辛苦的她,能夠接受她的世界在太空的何處呢。
  喝著牛奶的伊琳娜,喉嚨咕嚕咕嚕地上下移動。
  列夫邊咬著因結冰而硬到牙齒都快咬斷的黑麥麵包,邊想著該說些什麼。但想說的話太多,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兩人在幾乎沒交談下吃完麵包和肉凍,分著吃掉剩下一片的巧克力。濃厚的味道和甜味在嘴巴裡擴散。
  寒冷又有星星閃耀的夜空中,微微浮現出藍綠色的虛幻極光。
  伊琳娜像回想著,靜靜地閉起眼睛。
  「從太空也能看得見極光……像覆蓋著地球的窗簾……」
  會令肌膚凍結的晚風拂過伊琳娜的黑髮。
  照到明亮的月光,項鍊上的寶石(月長石)發出藍色透明的光芒。
  舌尖上的巧克力變小逐漸融化,留下些微的甜味後消失。
  月亮爬上高空,別離的時刻一步步接近。
  不管說什麼都好,總之開口吧。列夫正要和伊琳娜說話時,伊琳娜睜開眼睛,嘴巴微微張開。
  「那個……」
  「嗯?」
  「……關於我在醫院的檢查結束後的事情……」
  「嗯。設計局對吧?」
  「呃……」
  伊琳娜欲言又止,視線朝下移動,注視著掉在結冰的湖面上的松果。
  「……要是你能搭乘我有參與設計的火箭飛向月球,那就太棒了。」
  「對啊……」
  列夫原本仰望著夜空,突然間他很在意低著頭的伊琳娜,於是開口問道。
  「……設計局那件事是真的吧?」
  伊琳娜驚訝地抬起頭來。
  「啊,不是,我不是懷疑妳,因為共和國的高層有著『舌尖是蜂蜜』這種會說出甜美謊言的傳統。」
  列夫尷尬地笑著說完,就被伊琳娜直視著。
  「是真的喔。」
  「那就好。抱歉。」
  「不用管我的事,你絕對要第一個當上太空人啦。」
  「當然,我可不想被吸血到變成木乃伊。」
  「嗯……」
  談話中斷,沉默再度來臨。
  但列夫並不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自己說出的話,讓他突然湧現一股令人無法置信的請求,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想讓伊琳娜吸血。
  腦袋無法理解,本能卻在渴望。
  在離別前想再最後一次品嘗那種甜美的疼痛。
  但這種話他當然說不出口。之前是因為伊琳娜的身體狀況不好才讓她吸血。
  列夫用餘光偷看伊琳娜。那濕潤的柔軟嘴唇間稍微能窺見尖牙。
  ——不是咬手,想要她咬脖子。
  心跳不斷加速,心臟將血液送往全身。列夫身體和腦袋都發燙,茫然地看伊琳娜別緻的側臉看到入迷,這時伊琳娜突然轉過頭來。
  「!」
  染上緋紅色的瞳孔和視線撞在一起,列夫忍不住別開視線。
  伊琳娜也慌張地別開視線。
  今後說不定無法再見面,還是說出來吧。
  當列夫這麼想時,已經叫了她的名字。
  「伊琳娜……」
  被叫到名字的她將濕潤的妖豔瞳孔朝向列夫。臉頰染上了朱紅色,看起來比平常的她還成熟。
  兩人沒有別開視線,互相注視對方。
  列夫的視線移到伊琳娜的可愛小嘴上。
  伊琳娜稍微張開嘴巴,桃紅色的舌頭舔了一下尖牙。
  白色的吐氣從她口中呼出。
  列夫全身的血管在鼓動著。
  這樣真的好嗎。
  列夫轉身面對伊琳娜,就像受到她的瞳孔所吸引似地,身體稍微靠過去。這時列夫的指尖碰到她放在長椅上的手。伊琳娜嚇得身體抖動了一下。
  「……伊琳娜,再一次……」
  再說下去的話,感覺就無法回頭。
  但是列夫已經——
  此時伊琳娜的眼睛突然瞪大,明顯產生動搖。妖豔感一瞬間從表情上消失。
  伊琳娜迅速地站起身來,看著黑暗的另一頭說道。
  「你的同伴來了……」
  「咦?」
  列夫也連忙站起來,但天色太暗他什麼也看不見。這是夜視能力強的伊琳娜才能確認到吧。
  「你不想讓他們看到你跟我在一起吧。」
  伊琳娜的瞳孔虛幻地搖晃。
  「對不起,我是吸血鬼……」
  從平常總是舉止高傲的伊琳娜口中吐露出來的痛苦,刺進了列夫的胸口。
  「妳沒有錯,妳可以為此自豪。」
  「可是……」
  看到快哭出來的伊琳娜,列夫再也壓抑不住感情。他將手繞過伊琳娜的肩膀,一把抱住她。
  「啊……」
  伊琳娜本來有些驚訝,接著馬上抓住列夫的胸口,像靠在他身上。比起在雪原隔著太空衣抱緊時,更能清楚地感覺到她纖細的身軀。自己無法對單打獨鬥的她提供任何幫助,列夫感到很不甘心。



  「不行,他們要來了……」
  伊琳娜像跳走似地把身體移開,以濕潤的眼睛注視列夫。
  「我沒事,你要加油喔。等你成為太空人後再見面吧……」
  「嗯,我跟妳約好。妳也要加油喔。」
  列夫也注視著她,壓抑著別離的悲傷並露出微笑。
  「嗯……那,再見。」
  伊琳娜用忍住淚水的顫抖聲音說完,便拿起束口袋,無聲地跑開。
  不久之後,同伴們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咦,列夫……你在做什麼?」
  列夫轉過身去,若無其事地回答。
  「沒有啦,店家到處都沒開……我應該跟你們一起去看遊行的。」
  擁抱伊琳娜的柔軟觸感,一直殘留在列夫的身體上。

  ☽ ☽ ☽

  緋紅之瞳 Очи алый

  瑟格朗多二月的天空,彷彿是塗上薄墨般沉重。
  位於市中央的堡壘區域(涅格林)附近,伊琳娜在九層樓的巨大白色建築物——國立軍科學醫院入院接受檢查,已經又過了兩星期。
  在醫院的最高樓層,伊琳娜住進用來讓重要人士秘密入院的豪華房間。電視、冰箱、空調設施等一應倶全。代替床的棺材也是全新的最高級品。比起狹窄的單人牢房可說是天壤之別。這是為了不讓她感到壓力的體貼,但身體上貼著測量身體資料的貼片,門外由送貨員負責戒備的伊琳娜依然是隻籠中鳥。
  檢查本身和在萊卡44時並沒有很大的差別,詳細的健康檢查每天持續進行。檢查負責人不是用名字而是用「N44」叫她,完全把她當作實驗體。
  阿妮雅在這段檢查期間中顯得孤單無助。她並不是以科學家身分被叫來,而是單純的同行者。即時如此,對伊琳娜來說,她是像精神安定劑般的重要人物。
  移送的前夕,與列夫告別後形單影隻的伊琳娜一回到單人牢房,不安就爆發開來,她大哭了一場。為了他撒了「要當技師」的謊言,內心卻發出哀號。
  ——如果我遭到廢棄處分,來救我。
  ——帶著我逃亡到別國。
  ——搶走火箭,帶我上月球。
  可是想到說這種話也只會給他帶來困擾,伊琳娜把這些話吞回去。
  想到無法再見面,伊琳娜的胸口就快要撕裂,想觸摸他,想要他抱我,想要吸他的血。當彼此的手接觸到的時候,身體打了個冷顫,滲進全身細胞的列夫的血,無可救藥地在追求他。
  那時搞不好列夫也會接受。
  伊琳娜雖然有這種感覺,但當培訓生們的身影映入眼簾,她宛如從夢中醒來似地被拉回到現實。然後她對自己是吸血鬼這件事產生罪惡感,脫口說出「對不起」這句意想不到的話。伊琳娜心想「列夫會抱住我,大概是我露出了很可憐的表情」。
  不過他一定認為我會在設計局工作。這樣就好,伊琳娜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於是伊琳娜在換日前看完遊行回來的阿妮雅面前,說「他稱讚說肉凍很好吃,謝謝」並露出得意的微笑。可是雙眼都哭到紅腫了,阿妮雅一定有發現她有哭過。
  但阿妮雅只有笑著說「能幫上忙真是太好了」,接著就開始講觀賞遊行的見聞,完全沒有過問伊琳娜和列夫的離別。
  對她的溫柔體貼,伊琳娜滿懷感激。伊琳娜心中強烈想著要和懼高症一樣克服愛哭的毛病。

  當鐘塔敲響下午五點的鐘,伊琳娜和阿妮雅外出進行每天例行的散步。
  雖說是一天中唯一的外出,但這是為了維持健康,並非自由活動。路線限定為堡壘區域的外圍,穿著便服的送貨員也在一旁監視。
  此外,伊琳娜只能穿由醫院準備,可從國營百貨買到的毛皮外套,加上格子花紋的連身裙。用意是要讓她以一般國民的身分融入城市。伊琳娜雖然不喜歡打扮成共和國的人,但也不能只穿著內衣過活,只好乖乖穿上。
  在這種套著透明項圈的情況下,伊琳娜和阿妮雅通過「美麗的大廣場」。
  在這個可容納二十萬人的大廣場上,國民及觀光客們絡繹不絕。
  無線鐵塔上的擴音器,播放著宣揚國威的刺耳廣播。
  安置建國者遺體的石造陵墓,意氣風發地鎮座於此。
  歷史博物館上國旗飄揚,誇耀著祖國。
  這座城市比萊卡44更熱鬧又開放,對伊琳娜來說卻令人喘不過氣。
  穿過廣場,來到有飄著煤炭味的蒸汽船噴著煙航行的運河。
  冷杉樹的葉子隨風搖曳,鴨子悠閒地在水面划水。
  整個瑟格朗多,伊琳娜只喜歡這裡的風景。
  「呼……」
  坐在河岸的長椅稍做休息後,阿妮雅開始說起在醫院內聽到的傳聞。
  「聯合王國在實驗飛行中,把用來代替人類的黑猩猩送上了太空。」
  一月三十日,做為聯合王國的載人飛行計畫「荷米斯計畫」的一環,用火箭把實驗編號「#65」的黑猩猩送上太空。即使因機械故障而面臨生命危險,最終仍平安地返回地球。黑猩猩得到「SAM(山姆)」這個人類的名字,得到世界各地的讚賞。黑猩猩比狗更接近人類許多,但當然還是分類為動物,沒有媒體以史上首位太空人來報導。
  和伊琳娜完成相同實驗飛行的黑猩猩得以被公開發表還獲得稱讚。
  用「N44」叫伊琳娜,黑猩猩卻有名字。
  這個事實讓伊琳娜心中抱持複雜的想法,但她發覺正在拿自己跟黑猩猩相比,胸口傳來刺痛感。
  為了不讓阿妮雅發現這種丟臉的想法,伊琳娜照平常那樣說話。
  「那邊沒有用『新血種族(半吸血鬼)』來做實驗嗎?」
  「伊琳喵小姐妳完全不知道那邊的內情嗎。」
  過著與世隔絕生活的伊琳娜對社會局勢不太了解。
  「我知道有那種血統,僅止於這種程度。」
  「因為那邊和共和國不同。如果用在實驗,我想新血種族可能會發起暴動喔。」
  ——流著人類和吸血鬼(諾斯菲拉特)之血的新血種族。共和國聯邦內不存在的這個種族在聯合王國建立起獨自的繁榮社會,和共和國的純血種在歷史上斷絕了關係,故伊琳娜跟他們毫無瓜葛。
  十六世紀中旬,吸血鬼在教會的主導下被視為黑死病的病因而遭受迫害時,一百名左右的吸血鬼搭船企圖逃亡,最終抵達阿納克大陸。接著他們和信仰不同宗教的當地人聯姻,生下孩子。
  隨著世代演變,耐寒性和怕陽光等特性越來越薄,但尖耳、銳利的牙齒、紅眼這些外表的特徵保留下來。
  然而阿納克大陸並非理想鄉,數量上取勝的阿納克人將新血種族汙衊為「汙穢之血」並奴役他們。
  新血種族就這樣在數百年間持續受到虐待,但當他們擴大居住地開始擁有力量時,與阿納克人間陷入對立,重複發生過好幾次抗爭。
  今年年初,想要慶祝新年的三名新血種族學生遭到酒吧禁止入場。當他們為了抗議在店門口靜坐時,慘遭店內的醉客集體圍毆導致死亡。以此為起因各地發生衝突,在王國內發展成大問題。
  「阿納克的太空開發現場似乎多少有些新血種族,但並沒有辦法被選為七名太空人,待遇似乎很差。」
  「原來是這樣……」
  伊琳娜突然在想。
  如果生在聯合王國,現在的我會是怎樣?
  肯定無法上太空,也無法遇見列夫。
  ——列夫。
  就算想忘掉,每次都還是會想起來,一起度過的季節在腦海中迴盪。他的訓練應該很順利吧,伊琳娜這麼想像,並對說謊騙了他這件事產生些許罪惡感。
  「……」
  變得很想哭的伊琳娜稍微把臉往上抬。
  運河的上空,逐漸暗淡的暮色中,看得見淡淡的月亮。
  「唔……」
  伊琳娜反射性地別開視線。
  看著月亮她會無法呼吸,感覺心如刀割。
  珍惜的項鍊戴要是戴在身上會感覺像被掐著脖子般痛苦,她便藏在病房的櫃子裡。

  不知何時起,伊琳娜不再吟詠月之詩。

 楼主| 发表于 2019-1-24 05: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寒冷的春天


  靛藍之瞳 Очи индиго

  「誰會被選為史上首位太空人?」

  米契達計畫的相關人士每天都在談論這個話題。
  然後,二月二十日此時。
  列夫、米海爾及羅莎等三人接受特別課程的訓練,但完全沒有告知他們評選方法,也沒有說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以什麼形式發表。
  而且也只傳達發射日程是「春天」。
  在五里霧中的狀況下,列夫認真地繼續訓練。
  休息時間或睡前他會想起的是和伊琳娜的別離。
  經過一段時間冷靜下來後,列夫對想要讓她吸血的自己感到驚訝,心裡想說幸好沒說想要她咬脖子。更重要的是那時順勢抱住了她,她會不會感到討厭。光是想起來,手掌就滲出汗水。
  即使想著這種事情,她在努力接受檢查、以當上技師為目標,我也不能輸,列夫給自己打氣。現在雖然評價是次於米海爾和羅莎的第三名,「當上太空人後要再次見面」列夫將她的這句話刻在心裡,全力以太空為目標。
  身為強力勁敵的米海爾完美達成所有的訓練科目並發揮領導才能,將自己的優秀展現給維克托中將看。醞釀出一股就算選擇他,也不會有人有怨言的氣氛。說實話,雖然並不清楚維克托中將是否握有決定權,但並沒有其他能宣揚優點的對象。
  另一方面,在座艙有重量限制的現況下,也有人說體重較輕的羅莎有利。如同「瑟格朗多的白玫瑰」這個別名,她具備能吸引眾人的美貌和華麗感。
  可是,也有「不可能會選女性當史上首位太空人」的傳聞。
  高舉「男女平等」旗幟的共和國,女性的地位比起他國較高,但實在令人難以想像以男性為中心的軍方會將她選為第一號。
  羅莎應該也很清楚這種不平等的現象,她卻都沒有做出討好維克托中將的舉動。她嚴以律己到簡直像在拒絕周圍的人。用餐的時候也都不放鬆,她和伊琳娜相同,對誰態度都很強硬,和伊琳娜不同之處則在於完全不會露出破綻。
  「雖然是美人,但她是無法當戀人的類型呢……」
  其中一個預備人員這麼說。
  「你說了什麼嗎?」
  羅莎就用冰冷的視線刺向他。
  就像這樣,兩人為了爭奪第一而明爭暗鬥,另一方面,列夫和當候補人員時一樣永遠掛著笑容、奮力完成訓練,還對著預備人員說冷笑話。
  「列夫完全沒變呢……」
  他們落選時嫉妒著列夫,但在看到那一視同仁的態度和努力後,逐漸開始聲援他。

  飛行計畫的訓練中,有人把諾斯菲拉特計畫的航行日誌拿到列夫等三人的面前。這不是用打字機重新打過的報告書,而是飛行中伊琳娜親筆寫下的日誌的複製品。
  列夫像接觸到寶物似地輕輕翻開。
  「啊……」
  看到往右上偏的圓形字體,列夫想起擔任伊琳娜的教師時的課程。雖說是擔任教師,她卻幾乎沒有對列夫發問,而是默默地看書,並用功地寫筆記。
  就算兩人間的距離遠到無法相見,內心的某處總有伊琳娜存在,而現在則是相反,她是太空開發的先驅、站在教師的立場。
  列夫雖然看了一遍航行日誌,但內容和至今他從伊琳娜口中聽到的一樣,並沒有什麼新發現。
  但對其他兩人來說似乎很新鮮。
  米海爾手摸著下顎,一面認真地點頭一面熟讀日誌。羅莎則是不高興地皺起眉頭,嘴巴即使嘆著氣還是認真地研讀。
  接著這本日誌給訓練帶來很大的影響。
  伊琳娜在到達無重力空間前就失去意識,但正式搭乘火箭上場的太空人,必須從頭到尾都保持清醒。根據測量資料,火箭上昇時脈搏呈現異常數值,預測是嬌小的身體遭受相當大的負荷。
  關於那種負荷,伊琳娜在中央委員會做了下述發言。
  『薩加洛維奇的訓練爛透了,不過大概有派上用場吧。』
  因此高層決定要在訓練施加比之前更大的負荷,更加虐待身體。強化訓練有軍醫隨行,隨時細心注意,但內容已經變得異常。
  「坐在時速達一百公里的特殊裝置上,朝石牆撞去。」
  「咦?」
  列夫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據說那種衝擊等同發射時會承受的壓力,故真的付諸實行。
  「咕唔!」
  加速度壓在眼球上,臉頰、耳朵、臉整個都被壓扁。撞到牆壁的瞬間,身體瞬間從椅子上彈起,傳來骨頭粉碎般的衝擊。
  羅莎美麗的臉龐也醜陋地扭曲。
  「唔……!」
  對比男性還瘦弱的她來說,這簡直是拷問,她依然拚命忍耐。
  像這樣危險性過高的訓練,當然不會沒進行驗證就叫太空人做。
  列夫等人外,還有從軍人中挑選,數十名被稱為「貢獻者(測試員)」的人。
  他們受到「可參加太空開發」這種美好的饞言所勸,在醫療研究所秘密地成為實驗對象。於數百種實驗中挑戰人類極限,有很多人搞壞了身體,但他們為祖國獻身。
  列夫知道貢獻者的存在時感到心痛,但最後想到背負他們的熱情也是太空人的工作。
  除了這種撞擊訓練外,三人一一完成宛如人體實驗的訓練。
  從高樓層讓電梯墜落,再用特殊的軟墊接住的「無重力電梯」只是為了漂浮數秒,卻建造規模十分龐大的機關。
  還有將對象關進把錄好的火箭發射聲放大數百倍、有巨大喇叭的密室,在用手遮住耳朵也無法擋住的噪音地獄待上一小時的「噪音澡堂」。
  即使抱持這到底有什麼用的疑問,列夫還是笑著撐過去。
  「啊……感覺有受到鍛鍊呢。」
  可是米海爾卻不認同。
  「根本亂來。」
  結束訓練後,他對現場的負責技師抱怨。
  米海爾的意見很正確。要是讓意義不明的訓練搞壞身體或精神根本得不償失,不過若是害怕而不使出全力,可能會因為沒有勇氣而遭到扣分。
  「實驗體或許是失去了意識,但我肯定沒問題。」
  米海爾那可說是自信過頭的高壓態度,是家世優良的菁英特有的東西。在偏遠農村長大的列夫,雖然不太會應付他那種人,但還是樂觀地對他說「別那麼說繼續努力吧」。
  當大家累到沒有食慾時,列夫會開玩笑來緩和氣氛。
  「乾脆讓想瘦的人來體驗看看吧?說不定會大排長龍喔?哈哈。」
  現場的技師們看到列夫的笑容便鬆了一口氣。他們和太空人一樣是面對未知的挑戰著,一切都還處於摸索中。
  另一方面,米海爾對樂天派的列夫感到傻眼。
  「還真虧你笑得出來……」
  「想到能前往太空,我就很興奮。」
  「什麼時候決定是你要飛了。」
  米海爾用冰冷的表情反駁。
  「唔……可是,想像我的自由吧?」
  羅莎並沒有加入兩人的對話,也沒有跟技師說話,而是靠著牆壁,交抱著雙手嘆氣。

  一進入三月,列夫等三人的訓練更專精在太空飛行上。
  之前都穿運動服進行的離心機,也改穿上太空衣,施以預估中最大數值的負荷。
  飲食也都得穿著太空衣。因為行動不靈活所以吃起來很不方便,但想像到從太空船內一面看著星星和地球一面吃東西的光景,列夫就連不喜歡吃的太空食物都吃得津津有味。不過味道本身並沒有改變,米海爾和羅莎還是面有難色。
  再來是使用要搭乘的座艙的實物模型,展開實際指導。
  光是坐到座位上,列夫就感到心跳加速。
  「要搭這個飛上去……」
  列夫想到伊琳娜也搭過這個,感慨萬千地眺望計測器。光是閉起眼睛,感覺星塵就浮現在眼前。
  也沒有辦法沉浸在成為太空人的氣氛中太久,因為負責技師得教導他們飛行中該完成的課題,還有無線通訊的方法。船艙失去氣密性時之類的事故該如何對應,則要讓身體記住。
  一切的操作都和伊琳娜時一樣,為全自動操縱,為求以防萬一也教了手動控制的方法。
  只是用來切換手動的密碼是對太空人保密。維克托中將說「緊急時會用無線電告知」。
  秘密主義也該有個限度。
  做出反抗的人是米海爾。
  「若陷入無法使用無線電的狀態,不就無法得知密碼嗎?」
  維克托中將堅持不肯點頭。
  「這是技術部門的判斷。在太空中發狂擅自調成手動控制,才是最讓人困擾的狀況。伊琳娜•盧米涅斯克搭乘的時候也沒有告訴她。」
  「……失禮了。」
  米海爾雖然乖乖讓步,還是很不耐煩地嘆了口氣。看不見終點的訓練越是持續下去,現場的氣氛越是沉重。
  羅莎從「噪音澡堂」腳步搖晃地走出來,無力地坐到地上,手放到額頭上像在忍耐頭痛。嘴唇乾燥的她看起來就很疲勞,原本如絲綢般美麗的肌膚和頭髮失去光澤。
  很擔心她的列夫拿了裝著水的杯子給她。
  「要喝嗎?剛洗完澡的一杯。」
  結果羅莎不耐煩地推開列夫的手。
  「啊……」
  杯子掉到地上,水灑了出來。
  羅莎不發一語地瞪著列夫。那銳利的眼神中,靜靜地燃著鬥爭的火焰。

  另一方面,開發現場有了很大的進展。
  三月九日。
  在阿爾維納太空基地進行了模擬正式發射的火箭發射實驗。
  發射的是以諾斯菲拉特計畫的資料為基礎進行改良的「米契達3KA」。載著犬隻和人偶繞行地球一圈,順利返回地球。
  負責指揮的柯羅文舉起拳頭大吼。
  「再成功一次就要來真的了!」
  聽到成功消息的格吉耶夫,在關於地方農業的會議上講述有關未開拓地區的開墾後,奮力地說出這句話。
  「不久的將來,我們將開拓太空!」
  因為不斷重複的動物發射實驗,曾遭反對派取笑為「共和國立太空動物園」,但那些實驗也終於要告一段落。


  三月進入中旬後,霜精(馬洛斯)自共和國北部離去,萊卡44內沈丁花散發著春天的香氣,結凍的樹冰靜靜地開始流下水滴。
  季節交替,即使實驗成功,列夫等人的嚴苛訓練依然持續。
  保持笑容的列夫也累積了不少疲勞,假日也沒有去玩的力氣,因為不能喝酒也沒跑去爵士酒吧。
  體力和精力都到極限。
  精神支柱是對太空的憧憬還有和伊琳娜訂下的約定。
  在這種情況下,訓練的腳步別說趨緩,難度甚至還提升到以正式發射為準。
  跳傘是穿著太空衣,目標為在身體難以靈活行動的狀態下成功返回。

  搭乘訓練機的列夫等三人,正位於染上暮色的濕地地帶上空七千公尺的地點。吹著有如春天的風暴般的強風,降落條件絕不能說是很好。
  跳下的順序是米海爾、羅莎,最後是列夫。
  太空衣很重,跟平常習慣的棉質飛行夾克不同。即使是對跳傘很有自信的列夫,對能否到達目標地點,仍有一絲不安。
  米海爾在艙門採取跳傘姿勢。
  「那麼,我在目標地點等你們。三、二、一、零。」
  米海爾沒多說話,毫不遲疑地縱身一躍。
  接著羅莎也走向艙門,但她腳步似乎不太穩。臉頰失去血色、整個發青。她雖然從之前就很疲累,今天看起來身體狀況特別差。
  列夫擔心著她,即使知道一定會遭到反駁,還是拍了她的肩膀。
  「今天妳休息一下比較好吧?」
  「別說傻話了。」
  聲音沒有平常那種氣勢,羅莎用佈滿血絲的眼睛狠狠瞪向列夫——
  「三、二、一、零……」
  接著她將身體拋向黃昏的天空。
  「不要緊嗎……?」
  一點小差錯就會受重傷的這個訓練,她能夠平安降落嗎。
  列夫有種不好的預感。
  當從艙門吹進來的冷風拂過臉頰,他重新打起精神來。
  「現在不是擔心別人的時候。」
  列夫在羅莎跳出去後先等一段時間,再奮力地跳出艙門。
  列夫劃破冰冷的空氣,先持續自由落體一陣子後,看見下方的羅莎拉開主傘。
  「太好了……」
  列夫暫時鬆了一口氣。
  他集中精神在自己的降落上,拉開降落傘,朝著目標地點前進。
  太空衣讓手腳很難擺動,加上吹著強風,降落過程很難安定下來。
  「嗯……?」
  羅莎的降落傘似乎正被風吹著走。
  列夫想說她遲早會振作起來,原本不是很在意,但羅莎離通往目標地點的路線越來越遠。
  「奇怪?」
  列夫一瞬間懷疑是不是自己搞錯目標地點,但在下方遙遠處滑翔的米海爾朝列夫所知道的目標地點前進。
  換句話說,她可能發生了什麼狀況。
  但從上空看過去會被降落傘擋住視線,無法看見她的臉。
  當列夫正在遲疑該怎麼辦的期間中,羅莎越飄越遠。
  這樣下去會不知道她將在哪裡落地。不,連能不能平安落地都不一定。
  「可惡。」
  列夫放棄降落到目標地點,開始追著羅莎。
  然而,空中無法像地上那樣順利追上。更何況今天是穿著不習慣的太空衣,還吹著強風。
  在逼近地面時,好不容易降到和羅莎一樣的高度。
  「喂,羅莎!」
  對列夫的叫喊,羅莎只有稍微轉頭,沒有做出回答。感覺她無法好好控制降落傘。
  太靠近的話會有降落傘纏在一起的危險,因此必須保持某種程度的距離,想直接操控她的降落傘實在太過困難。
  列夫看向地面。
  離地面只剩大概一千公尺。
  前進的方向上,蜿延流過濕地地帶的大河波利庫河上浮著無數的冰塊。
  如果在寒冷的大河正中央落水,那會危及性命。
  列夫希望她能避開落水,但羅莎的降落傘如同受到大河吸引似地往該處落下。
  已經看不下去了。
  想要救她,只能在接近地表到降落傘纏在一起也沒關係的高度,冒著墜落的危險也要硬把她撞出大河的範圍外。幸好太空衣比普通的飛行夾克還要堅韌,頭部則有堅固的頭盔保護。
  列夫找尋著能緩和迫降衝擊力的地點。沿著河邊有一塊長著茂盛灌木的地方,選那裡的話,運氣好只會受到割傷。
  大河近在眼前。
  「只能放手一搏了……!」
  列夫做好覺悟,操控降落傘的繩子,以直接用身體撞上去的方式靠近羅莎。彼此的降落傘撞在一起,會讓下腹部緊縮的恐懼襲擊列夫。羅莎臉色蒼白地向列夫求救。
  「啊、啊……」
  「把頭盔前面關起來!做緩衝動作!」
  列夫把自己的頭盔蓋上,握住羅莎的降落傘繩子,用扭的方式硬往大河的範圍外拉。
  降落傘傾斜、朝著陸地旋轉。列夫盡全力減速。即使纏在一起了,傘體還是膨起來減低速度,避免掉猛烈撞擊地面——
  「唔喔喔!」
  就跟計畫中的一樣,兩人撞進灌木叢裡。做好緩衝動作的身體感受到強烈的衝擊,眼前頓時一片昏黑。
  「……好痛。」
  列夫以砸向地面的方式著地,確認完雙手雙腳還能動,用力地吐出一口氣。
  他一起身看到倒在旁邊的羅莎。
  「羅莎!」
  列夫衝上去跪在羅莎面前。
  「妳沒受傷吧?沒事吧?」
  「……我、我沒事……」
  臉色蒼白的羅莎緩緩起身,然後像抱住自己似地,用雙手環抱著身體並縮起身子,開始不斷發抖。眼眶濕潤,細長的睫毛沾著淚珠。
  「嗚……嗚……」
  列夫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驚恐的她。

  列夫和羅莎在著地十幾分鐘後由直升機回收,在機內的維克托中將對兩人破口大罵「蠢貨!想死嗎!」確實列夫依自己的判斷亂來,所以只能老老實實地挨罵,但維克托中將接著用力地拍了列夫的肩膀,力氣大到甚至會感到痛。
  「可是……列夫,幹得好。不顧危險拯救同伴,是該獲頒勳章的行為!」
  「謝、謝謝!」
  中將得意地說起大戰時他參加俘虜救援作戰的英勇事蹟,還摸著額頭的傷口說「這就是那時受的傷」。列夫回應「啊,嗯…」的同時,披著毛巾的羅莎低頭不語。

  兩人在萊卡44接受精密檢查,醫生說這是三天就能治好的輕度撞傷,繼續訓練並不會有問題,並交給他們貼布。身體不適的羅莎被診斷為極度疲勞,奉命要在宿舍休養三天。
  離開診療所的兩人走在路燈亮起的白樺林蔭道上,朝宿舍走去。
  列夫開朗地對垂頭喪氣的羅莎說話。
  「太好了呢,並沒有很嚴重。」
  羅莎尷尬地回答。
  「……為什麼你就算做出那麼危險的舉動也要幫我?」
  「為什麼……這我無法回答。同伴可能會在眼前喪命時,我沒有餘裕去想別的事。」
  「同伴啊……」
  羅莎自言自語地說完,抬起頭來看著列夫。
  「欸,我以前說過你『舌尖上是蜂蜜,心中卻是冰』吧?」
  「嗯。」
  「我要訂正。『舌尖和心都是蜂蜜』。甚至還想加上果醬和砂糖。」
  「感覺甜到有點噁心呢。」
  列夫用手按住喉頭,故意吐出舌頭。
  「對你就算意氣用事也沒意義呢。」
  皺眉笑著的羅莎停下腳步,輕輕地撫摸開在路旁的沈丁花。
  「你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來到這座城市時,這種花正在盛開嗎。」
  「不……」
  列夫不只不記得,甚至連這種花的名字都不知道。說起來列夫對花沒有興趣,連和伊琳娜在雪原談話時,她用來比喻繁星的茴芹(Chervil)都完全想不起是長怎樣。在圖書館查完後,列夫才終於知道那是星型的花。
  羅莎一面溫柔地摸著花瓣,一面寂寞地自嘲。
  「呵呵……一年前我還期待著到明年開花前我應該能上太空吧。」
  會把願望寄託在花上的培訓生,除了羅莎以外大概沒有別人吧。雖然和她一起訓練了一年,列夫首次在她身上感受到女性特有的纖細。
  兩人避開路上四處積著雪的泥濘,走了一會後,來到碳酸水的自動販賣機前。
  「我要來喝一杯。」
  因為邊跳傘邊大喊好多次,列夫的喉嚨很乾。
  當列夫正在找錢包,羅莎就從旁把銅幣投進自動販賣機。
  「嗯?妳要先喝嗎?」
  面對困惑的列夫,羅莎拋出這句話。
  「我請客。」
  「咦!?」
  列夫對意想不到的行動感到吃驚而盯著羅莎看,她就不高興地嘟起嘴巴。
  「謝禮。我還會想看看能再做些什麼……」
  「不用啦,這一杯就夠了。」
  列夫按下碳酸水的購買鍵。
  「我說啊,你是指我的命就只值一杯碳酸水?」
  列夫對似乎很不滿的羅莎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
  「說實話蒸餾酒(人生)更好。」
  「……因為是『人生』?」
  「正確答案。」
  列夫得意地比出大拇指,羅莎用鼻子哼笑並說「真無聊」。
  然後羅莎也買了自己的碳酸水,坐到長椅上。
  「啊,累死了。」
  羅莎說完就輕輕地嘆氣,並抬頭偷望了列夫一眼。
  列夫感覺到那是在叫他坐下,便在離她有點距離的位置坐著。
  雖然催促列夫坐下,但羅莎卻什麼都不說,雙手緊握著杯子。
  自動販賣機發出嗡嗡的低音。
  碳酸水的泡沫在杯子中啵啵地爆開。
  「——我會落選吧。」
  驚訝的列夫看向突然這麼說的羅莎,她拿著杯子的手在微微顫抖。
  「要是你沒救我,我可能已經死了……身體完全動不了,我還想說完蛋了……」
  羅莎憂鬱地看向下方,喝了口碳酸水。然後在吐出一口氣後,以有些看開的態度說。
  「從留在最終候選人中開始,說實話我一直逞強。若沒留下比你或米海爾更壓倒性的成績,身為女性的我不可能會被選為第一號。雖然高層大概有等男性飛上太空後,選擇女性當第二號這種意圖。」
  那是大部分人的意見,但列夫不同。
  「……我認為在太空面前沒有男女的分別。」
  羅莎卻揮手表示否定。
  「你騙人,剛才那是我不服輸。」
  「嗯?」
  「雖然我不想承認,我不管在體力還是精神力上都比不過你。身為競爭對手的你替我擔心,這件事讓我很不甘心……抱歉……從噪音澡堂出來後我把杯子打飛。」
  列夫想起那時她懷著恨意的眼神。
  羅莎捲起袖子,讓列夫看她的右手。
  「可能是體質吧,不管我再怎麼訓練都沒辦法長更多肌肉。」
  細緻白皙的肌膚浮現出血管。比起列夫的手臂還瘦上一圈。
  「我不想用男女差異這種話來解決。」
  羅莎一面拉好袖子,一面望向夜空。
  「剛進入空軍時,我只因為是女的就被瞧不起。所以我學會不輸給任何人的操縱技術。要是有男性取笑我,我就在模擬戰中繞到背後,毫不留情地射擊對方的機翼,徹底粉碎他的自尊心。當我持續這種行為,開始有人叫我『瑟格朗多的白玫瑰』,我才不是那種美麗的花朵。」
  羅莎用指尖撥開顏色較淺的銀灰色頭髮。
  「空軍時代的我靠努力贏得王牌位置,可是身體無法承受太空人的訓練。我腦中浮現被只有自己被留在地球的身影,完全睡不著,整個人都快發瘋了……」
  列夫只是點頭默默聽著她的內心話。
  「那個吸血鬼似乎也受過很慘烈的訓練,但她還是飛上太空,寫下精彩的航行日誌,真是了不起。」
  伊琳娜被那麼討厭她的羅莎認同了。這件事讓列夫如同是自己的事般感到高興。
  「她真的很努力喔。我得趕快追上她。」
  羅莎用懷疑的眼光看向自豪地說出這句話的列夫。
  「你沒去看遊行,是跑去跟吸血鬼見面吧?」
  「唔!?」
  羅莎傻眼地看著藏不住動搖的列夫。
  「真是的……你認為在太空面前,不管是男女還是人類和吸血鬼都沒有區別吧?」
  「……對、對啊。實際上她飛上去時管制室歡聲雷動,嗯。」
  列夫一面蒙混一面回答,接著喝了一口碳酸水。
  這時羅莎壓低音調說道。
  「……希望那女孩不會遭到廢棄處分。」
  「嗯……我想那種事不會發生。」
  「是嗎?」
  設計局的事情嚴禁洩漏。
  「上面不會處分她啦。」
  可是列夫心中的某處對這件事抱持懷疑。
  和伊琳娜離別時那虛無的眼神,感覺是在說謊。
  因為她和列夫一樣不擅長說謊。
  「……」
  含在口中的碳酸水的苦味擴散開來。


  關於正式發射沒有任何通知,時光流逝,終於進入四月。四月四日,當每個人都對「會在春天發射」這個消息開始抱持疑問。
  維克托中將收到中央委員會的機密通知。
  《於四月十日至二十日間實施載人太空飛行。》
  最短在一星期後發射。
  這實在太過突然,在萊卡44也引發不小的騷動。
  但是,最重要的搭乘者還尚未決定。一般而言該提前告知搭乘者,但這個國家並不一般。
  訓練中心的會議室內,眉頭深鎖的維克托中將對列夫等夢想的六人(米契達六人組)冷冷地說。
  「飛行是自動操控,搭乘者只需要坐在上面,就算接近發射才選出也沒問題。」
  雖然是這樣沒錯,但列夫覺得這樣實在不太好。站在身旁的米海爾表情更是明顯扭曲。
  平常中將一向報告完就結束發言,一年來的相處似乎讓魔鬼教官也產生父母心,他帶著歉意一面搔著額頭一面追加一句。
  「抱歉,關於搭乘者的人選,我的意見僅供參考。最後的結論預定在阿爾維納召開的臨時委員會中決定,但我並不知道時間。」
  「是……」
  雖然只能接受,但發射成真,列夫感到振奮。
  「今天下午五點要從這座城市出發。快點做準備!」
  維克托中將說完拍了一下手後,先咳了一聲,然後用沉重的語氣繼續說。
  「還有……米海爾和列夫,委員會有發給你們特別的指令。」
  受到指名的列夫戰戰兢兢地反問。
  「是什麼指令……?」
  「接下來要拍攝你們搭乘座艙的樣子,還有錄下出發前的致詞,當作載人太空飛行的官方記錄。座艙雖然會使用模型,但這不是練習而是正式上場。」
  明明是官方記錄,卻是假的記錄。
  會這麼做是出自極端本位主義下的秘密主義。
  太空基地的機庫是機密設施,軍方不會放行政府派來的官方攝影師。但從政府的角度來說,記念照片和致詞在今後的報導中是必要的東西。那就算假造的也行,就先完成這部分吧。國民不可能知道是真是假。高層採用了這種合理但粗暴的方式。
  而這份記錄排除了羅莎。
  換句話說,就是淘汰。
  就算因絕望而沮喪也不奇怪,但羅莎挺起胸膛直視維克托中將。
  「很感謝您還願意讓差點引發重大事故的我出席這個場合。」
  維克托中將只用嘴角露出無畏的微笑。
  「不需要感謝我。別鬆懈繼續訓練。因為兩位候選人也有突然生病或受重傷的可能性!」
  「是!」



  羅莎爽快地回答。累翻了的她已經不復存在,那英氣煥發的樣子完全符合白玫瑰之名。

  為了拍攝而穿上太空衣的列夫和米海爾站到座艙前,然後按照攝影師的要求做出現在正要前往太空的姿勢。
  比起正大光明地假笑的米海爾,列夫對此有些抵抗,但在拍了幾張照片後,心情越來越興奮。
  接著要錄以發射數分前為情景的出發致詞。
  首先是米海爾。
  「親愛的諸位同胞。還有各國的人們。這艘太空船馬上要載著我、人類首次前往太空。我會代表人類,讓地球的模樣牢牢烙印在我的雙眼中。話說回來,還有這麼遠大的夢想嗎——」
  語氣冷靜又沒有停頓,米海爾簡直像平常有在練習似地完美達成要求。找來當歡呼人員的技師們發出掌聲。
  接著是列夫。
  他想像著發射,直接把心中所想的事情說出來。
  「親愛的各位朋友!世界上的人們!再過幾分鐘,這艘太空船將載著我們的夢想起飛。呃……迎接現在這美好的瞬間,該向各位傳達些什麼呢。我希望能跟各位一起分享這份喜悅——」
  即使速度太快又吞吞吐吐,列夫還是傳達了想法。
  歡呼人員發出比米海爾的時候還更大的掌聲和喝采。比起自傲又獨善其身的米海爾,會說出「我們的夢想」的列夫,不知不覺間得到支持。
  錄音結束後,列夫的緊張稍微緩和下來,笑瞇瞇地跑去對米海爾說話。
  「進行過致詞,感覺離正式上場越來越近了呢。」
  比起興奮的列夫,米海爾依舊保持冷靜。
  「你的致詞會不會太不正式了?」
  「咦……是嗎?」
  「我覺得欠缺史上首位太空人該有的隆重感。」
  「我沒有思考那些很難的事情,只是把腦中想的說出來。就只是這樣。」
  「呵……不久後就會揭曉哪邊才是正確的吧。」
  米海爾說得好像自己才是對的。
  會不會被選為太空人,是符不符合委員會所期望的太空人形象——列夫雖然認為僅只如此,但他完全沒打算扭曲自己來配合國家。

  下午五點,燃燒般的夕陽照亮萊卡44出入口的鋼鐵大門。
  搭上空軍巴士的列夫等夢想的六人(米契達六人組),在落選的培訓生和訓練中心的目送下離開。
  「我很期待喔」、「要平安回來」培訓生們展現出宛如送同伴上戰場似的複雜情緒。
  激勵、嫉妒、好奇。還有擔心和不安。
  「那我們要出發了。」
  列夫背負著懷有相同夢想的培訓生同伴們的決心,離開度過一年的保密行政區。
  一行人沒有直接前往發射場阿爾維納太空基地,而是預定先繞到瑟格朗多的美麗的大廣場,在建國者的陵墓獻上祈禱。
  路途中成為眾人的話題的是,聯合王國的大眾報紙「阿納克新聞」獨家採訪到的報導。
  《共和國秘密地將人類衛星射向太空!》
  共和國的相關人士原本很焦慮,但內容卻——
  《發射是在二月四日,太空人的名字是弗拉迪米爾•蘇霍伊辛上尉。》
  完全是錯誤報導。
  那天發射的是金星探測機,但因為共和國隱匿失敗,才導致對方在臆測下寫出報導。

  ——二月四日共和國發射金星探測一號機,但發射後沒有飛向金星,而是繞著地球飛行,以失敗告終。
  政府一如往常要進行隱匿,但探測機殘留在地球軌道上,也無法引爆。此時政府做出「成功發射繞地球的實驗衛星!」這種很難讓人信服的騙人發表。然而聯合王國也開始懷疑是什麼用途的實驗衛星?
  這就是產生這種錯誤報導的原因。
  《蘇霍伊辛太空人沒有成功返回地球,而是墜落。雖然緊急被送往醫院,但生死不明。共和國政府沒有發表這起重大事故,現在也依然持續隱瞞。》
  雖然阿納克新聞是會若無其事地刊登假消息的三流報紙,但因為以「本報社的特派員從瑟格朗多獲得情報!」大肆報導而引發了騷動,聯合王國各報社也趁勢在沒求證的情況下開始報導,錯誤訊息帶著幾分真實感在世界上傳開,在共和國內也成為膾炙人口的話題。
  因為蘇霍伊是實際存在的人物,也真的在住院。
  當然共和國政府也沒有置之不理,「胡說八道!蘇霍伊辛雖然正在住院,但原因是車禍!」以官方管道如此抗議,並派送貨員搜索特派員。
  當高層忙著滅火,另一方面包含列夫等人在內的一般國民則是對國家的因應措施感到傻眼。阿納克新聞的假消息和共和國隱瞞真相的官方發表,根本是五十步笑百步。很少有國民相信國民報紙「真相」報導的是真相,大家私底下都取笑根本應該命名為「謊言」。
  總之這種假消息在世界上傳開,太空開發競賽受到世界矚目,逼得國家不得不出面滅火。
  載著不久的將來,將受到那種矚目的夢想的六人(米契達六人組)的巴士,在由黑暗籠罩的荒野上朝瑟格朗多奔馳。
  當大家都睡著時,列夫看著車窗外流逝的星星,想著伊琳娜。
  如果她的實驗飛行洩漏出去,並在世界中被報導,高層會做出什麼對應呢。
  會承認有發射火箭嗎。
  還是會堅稱是錯誤報導。
  或者——
  「……」
  在找不到答案的情況下,疲勞萬分的列夫意識朦朧地落入夢鄉中。


  瑟格朗多已經邁入春天。
  氣溫很少將到零度以下,陰暗處的雪也融化成泥水。
  造訪堡壘區域(涅格林)的人們脫下厚重的外套,大廣場附近的史跡公園有爵士樂團在現場演奏,路上賣冰品的攤販大排長龍。
  列夫和米海爾結束在建國者陵墓的參拜,和同伴們暫時分開,與拿著小型八釐米攝影機的官方攝影師一起移動到大廣場。
  委員會有給兩人特別的指示。
  為了隱瞞保密行政區萊卡44,要拍攝像一直住在瑟格朗多的日常風景。
  列夫即使對表演「謊言」這件事感到不太對勁,還是走向預定拍攝的地點。
  一抵達廣場邊緣的騎馬銅像,有位舔著雪糕的高瘦女性站在那裡。她穿著有大水滴花紋的連身裙,外面披上橙色外套。散發都會風格又打扮俐落的那名女性,一看到列夫他們就笑瞇瞇地揮手。
  「初次見面,你們好。我是琉德米拉•赫爾羅瓦。費奧多爾•格吉耶夫第一書記同志的文書秘書官。」
  「咦……?」
  大人物毫無預警地登場,讓官方攝影師也發出驚訝的聲音。
  女性拿出來的身分證經確認後,的確是琉德米拉本人,列夫也有在新聞照片上看過她站在格吉耶夫身旁的印象。
  為什麼她要出現在攝影地點?
  從前些日子,維克托中將說過「搭乘者將在會議中決定」來看,不得不讓人意識到她應該是代替格吉耶夫前來調查——
  「剛才已經決定太空人了啊,我是來告訴你們結果。」
  她用很輕鬆的語氣說道。
  「決定了是指……?」
  困惑的米海爾發問,琉德米拉則輕笑帶過,接著從懷中拿出信封,沒有吊人胃口而是直接開封。
  「搭乘者是弗拉迪米爾•蘇霍伊辛上尉。」
  「!?」
  那不是假消息嗎?
  列夫看了好幾次寫在文件上的名字,確實是蘇霍伊辛。米海爾似乎也受到衝擊,全身僵硬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琉德米拉故意晃著文件給兩人看。
  「啊,你們以為是假消息?交通事故是騙人的,二月時飛上太空也是騙人的。他是在萊卡以外的秘密都市接受訓練。你們是第二號跟第三號。」
  告知下午五點的教會鐘聲響起,列夫的腦袋也跟著搖晃。當他感到視野模糊,已經什麼都無法思考的時候。
  「噗,哈哈!」
  琉德米拉突然笑了出來。
  「騙你的啦。真是的,怎麼連你們都相信假消息?」
  在啞口無言的列夫等人面前,琉德米拉把文件和信封捲起來,「這垃圾幫我丟掉」交給呆若木雞的攝影師。
  「那、那個……」
  列夫好不容易擠出聲音來,琉德米拉把雪糕拿到列夫嘴巴對他說。
  「你聽過『要欺敵得從自己人騙起』這句話嗎?」
  難道是為了隱藏即將到來的載人飛行,才故意散布錯誤報導嗎?甚至讓人會這麼推測。
  「來,開始攝影吧。啊,要融化了。」
  琉德米拉津津有味地舔著雪糕。
  讓人無法捉摸的她,列夫從她背後感覺到國家的黑暗,內心恐懼不已。

  攝影雖然開始,但載人飛行成功後會公開亮相的人只有一位,故兩人不能一起拍。
  和街角的賣花女講話,吃冰淇淋,逛色彩繽紛的教堂。周圍雖然有很多國民,但兩名默默無聞的空軍中尉不管做什麼都沒人在意。
  站在攝影師旁的琉德米拉一面吃著第二支雪糕,一面愉快地發出「表情太僵硬啦。」、「能吃得更津津有味一點嗎?」等指示。舉動簡直像攝影導演,完全不覺得她在選拔太空人。
  繞廣場一圈來到陵墓前後,米海爾從前皮夾裡拿出一枚銅幣,閉起眼睛像在祈禱後,再對著天空拋出。
  那枚銅幣掉到列夫腳邊。
  「你在做什麼?」
  列夫感到很奇妙於是發問,米海爾指著地面說。
  「這裡是共和國一切道路的起始基點。那應該也有通往太空吧?剛才那是車資。」
  米海爾丟出東歷一九三六年——他出生那年的銅幣。
  琉德米拉認真地注視著米海爾。
  「你看起來很冷淡,卻意外地有可愛的地方呢。」
  「唔……」
  米海爾難得地露出害羞的表情,別開了視線。
  「我也來付一下車資吧。」
  列夫也學米海爾要丟銅幣。但錢包裡僅有的一枚銅幣不是一九三九年發行,而是一九四三年。
  列夫遺憾地垂著肩膀,但他突然發覺伊琳娜去年說她十七歲,那這不就是她出生的年份嗎。
  那樣的話就替伊琳娜祈求吧。祈求火箭能載著伊琳娜的夢想,飛上月球。
  「嘿!」
  用力地丟出去後,列夫找不到銅幣掉到何處。
  「奇怪……?」
  「哎呀,座艙要是能平安降落就太好了呢。」
  聽到琉德米拉的挖苦,列夫搔著頭苦笑。

  當列夫邊在廣場周圍閒晃邊攝影,從建築物的細縫間看見白色的建築物——軍科學醫院。
  伊琳娜就在那裡。
  看著醫院的列夫想著她的模樣。
  雖然會擔心她接受些什麼樣的檢查,但現在倒希望她跟發射前被視為「東西」,卻在任務結束返回地球後受到大家的寵愛,接受代替勳章的最高級禮遇的實驗犬一樣。
  不過如果若跟用冰冷眼神看著伊琳娜的送貨員一樣,把她當作受詛咒的種族,那也可能被用鎖鍊綁住——
  「你不舒服嗎?」
  「唔!」
  琉德米拉突然用雪糕的棒子劃過列夫的脖子,害他嚇了一跳。
  「你要去醫院嗎?」
  聲音雖然很柔和,但她的深綠色眼睛發出銳利的光芒。那表情和笑口常開的她判若兩人,是國家幹部的眼神。
  「不……我沒事。」
  「那就好。」
  列夫全身僵硬,琉德米拉把雪糕的棒子從他的脖子上移開。
  接著她瞇起眼睛,彷彿是個交響樂指揮似地拿起雪糕的棒子,對著大廣場揮舞。
  「載人飛行如果成功,預定會在這裡舉辦有二十萬人聚集,建國以來史上最盛大的凱旋典禮喔。人、人……人山人海。四十萬顆眼珠會注視著站在那裡的英雄……」
  棒子尖端指著陵墓的演講台。
  一想像那幅光景,列夫就全身滲出汗水。
  露出恍惚表情的琉德米拉一下子變得很嚴肅,轉過來面對兩人。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最後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是!」列夫和米海爾異口同聲地回答。
  琉德米拉露出淺笑,詢問兩人。
  「要成為史上首位太空人的人,最好是什麼樣的人?」
  列夫心想她就是來問這個的,緊張地想著答案。
  琉德米拉先指著米海爾。
  米海爾自信滿滿地回答。
  「適合當英雄的人物。」
  「嗯。很正確的答案呢。那列夫你呢?」
  列夫苦笑地回答。
  「適合的人是我……要是我能這樣說出口就好,我不知道。」
  「哈哈,你真誠實。」
  「可是我知道絕對必要的東西。」
  列夫腦中浮現伊琳娜的身影,並用拳頭碰胸。
  「即使賭上性命,也想飛上太空的心情。」
  「這也很正確。附帶一提,我所期望的太空人是……」
  琉德米拉收起笑容,認真地說道。
  「能將我帶往新世界的革命家。」
  她歪著頭對不知道該怎麼反應的兩人眨眼。
  「開玩笑啦。下次我會來見成為太空人的人。祝你們旅途愉快。」
  她那瀟灑地揮手離開的身影,宛如迷惑人心的小惡魔。
  留在原地的列夫和米海爾,以及官方攝影師困惑地看著彼此。
  米海爾攤開手做出投降的姿勢。
  「不愧是最高領導人的親信。她說的話會不會根本沒一句是真的。」
  「嗯……」
  她的舌尖不是蜂蜜,而是太空食物。難吃到令人無法得知原料。
  列夫有這種感覺。

  攝影結束,離要出發前往阿爾維納太空基地的時間也所剩不多,列夫他們便趕往大家在等著的巴士乘車處。
  當橫越廣場通過史跡公圜旁時,列夫聽到耳熟的旋律。
  公園內爵士樂團正在演奏的曲子是……
  「『親愛的你』……?」
  去年,跟伊琳娜的關係還沒那麼融洽的時候,把她帶去爵士酒吧時,她一聽就喜歡上,從太空發出的私訊中也有提到這首兩人的回憶之歌。列夫想著,說過這首歌是不知道的國家的語言,所以聽不懂的她有沒有搞懂歌詞意思呢。她知不知道這其實是「不管用哪個國家的語言,我都想說我愛你」,那種風格的歌。

  ☽ ☽ ☽

  緋紅之瞳 Очи алый

  伊琳娜和阿妮雅外出進行每天例行的散步。
  即使季節交替,每天還是重複一樣的事情,感覺就算閉著眼睛也能照著散步路線走一圈。一直跟蹤她們,臉長得像馬鈴薯的送貨員打了哈欠,伊琳娜看到覺得他們也監視到膩了吧。
  阿妮雅每天都帶來不同的話題,想讓伊琳娜高興。
  「百貨公司已經擺出春天的蔬菜了喔,光看就會覺得內心雀躍。」
  「變溫暖是很好,但我希望就停在這種氣溫。」
  對怕熱的伊琳娜而言,在比故鄉還溫暖的瑟格朗多得配合人類穿著打扮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欸,阿妮雅。萊卡也進入春天了吧?」
  「我想雪還有殘留一些。伊琳喵小姐新年時丟的松果搞不好還在冰湖上呢。」
  「那時妳祈求能跟我感情變好的願望已經實現了喔」,伊琳娜很想對阿妮雅這麼說。
  但很讓人難為情實在說不出口,她只能視線朝下害羞地說「不用加『小姐』啦」。
  「咦!?真的嗎!?」
  阿妮雅驚訝地跳起來。這種反應也嚇到伊琳娜。
  「什麼真的,妳年紀比我大。那個……妳要叫我伊琳喵也好,像我叫妳阿妮雅那樣叫伊琳娜也……行喔。」
  唔~阿妮雅沉思後拍了一下手。
  「那……我叫妳伊琳小姐好了。」
  「伊琳?」
  「因為新年時雪姑娘這樣叫妳時,妳看起來很高興。」
  「隨、隨便妳……」
  伊琳娜沒想到內心的喜悅會被看穿,感到很害羞。不過感覺兩人的距離一口氣拉近,伊琳娜的心情很興奮。但她不會說出這種話。
  「妳也可以不要用敬語。」
  這時阿妮雅困擾地摸著綁好的頭髮。
  「唔……可是我很尊敬妳,所以這樣就好。」
  被如此稱呼讓伊琳娜感到不好意思,但腦中也產生了疑問。
  「尊敬?為什麼?」
  阿妮雅把臉靠近伊琳娜的耳朵,小聲地說。
  「因為妳是太空人。」
  不經意的一句話,讓伊琳娜感覺胸口暖了起來。她雖然想抱住阿妮雅,卻顧慮旁人的眼光,只能回答「喔~」。
  另一方面,伊琳娜「希望列夫能成為太空人」的這個願望還沒有著落。關於載人飛行的事情她完全一無所知,阿妮雅的情報網也沒有捕捉到消息。
  這時與伊琳娜擦身而過的市民,聊天內容進到她的耳裡。
  「聽說名叫蘇霍伊辛的軍人飛上太空了喔。」
  「你事到如今還在說什麼,那是『謊言』吧?」
  飛上太空……?
  伊琳娜忍不住停下腳步,阿妮雅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那是假消息。」
  「……是嗎?」
  阿妮雅點完頭,手指著無線電鐵塔的擴音器說道。
  「因為假如真的成功,會從那裡盛大地播放新聞。」
  伊琳娜鬆了一口氣。
  話說回來,這種生活到底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她感到很厭煩。
  依舊沒有告知任何關於載人飛行的消息,不安導致她胃痛。每天都是千篇一律的檢查,幾乎沒有自由時間。太過悶悶不樂,她甚至有好幾次想全力奔跑並大叫。
  伊琳娜看著大廣場深處的陵墓。陵墓的頂部有座演講台,她想像著要是自己爬上去大喊「我是史上首位太空人!」事情會怎麼發展。
  不過,大概只會被認為腦袋有問題,送貨員也會上前來抓人,這麼做完全沒有任何好處,她感到很憂鬱。
  「欸,伊琳小姐,我們來吃冰淇淋吧?」
  當伊琳娜露出沮喪的表情,阿妮雅總是會體貼地買食物給她吃。冰涼、又能享受牛奶和香草濃厚香味的冰淇淋成為伊琳娜很喜歡的東西。
  兩人邊舔著冰淇淋邊走在史跡公園,就聽見音樂聲乘著風傳來。
  「這是……?」
  那旋律使伊琳娜感到胸口揪在一起。
  「『親愛的你』……?」
  從聚集而來的人潮細縫中,能看見爵士樂團的現場演奏。伊琳娜從在醫院聽的廣播節目中,知道這首歌的意思是「不管用哪個國家的語言,我都想說我愛你」後,每次聽到都會想起列夫而心痛。
  當她正要快步離開公園的瞬間。
  「咦……」
  隔著公園和廣場的柵欄,無法忘懷的側臉出現在另一邊。
  「列夫……?」
  伊琳娜原本想說他不可能出現在這裡一定是看錯了,但米海爾就站在那個人身旁。
  聲音被演奏聲蓋掉。
  身體不由自主地展開行動。
  無法去想見面後要說些什麼。
  當伊琳娜靠近柵欄時,黑影出現在眼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
  送貨員的大手繞過伊琳娜的身體,硬是抱住了她。
  「別擅自行動。」
  彷彿是要刺殺伊琳娜的低沉聲音,嚇得她佇立在原地。手上的冰淇淋黏在送貨員的外套上。送貨員搶下伊琳娜手中的冰淇淋,接著丟到地上踩扁。
  送貨員瞪著戰戰兢兢地跑過來的阿妮雅說「好好看著她」。
  阿妮雅用快哭出來的表情低頭致歉。
  「對不起……」
  爵士樂團的演奏結束,人們發出巨大的掌聲和歡呼聲。
  伊琳娜看向周圍找尋列夫的身影。
  但他並沒有站在那裡。
  腹部和背部殘留遭到送貨員用力觸碰的討厭感覺,過去從列夫的溫柔擁抱中所得到的溫暖,融化消失在某處。

 楼主| 发表于 2019-1-24 05:13 | 显示全部楼层
  間奏 интерпюдия


  黒龍之瞳 Очи Цирнитра

  瑟格朗多的街道壟罩在乳白色的朝霧下,細雨弄濕郊外的森林。
  一台黑色的官僚用高級車,朝離市區有段距離的公墓駿去。在由防彈玻璃隔開的後座,琉德米拉向格吉耶夫遞出兩名搭乘候選人的資料。
  「……嗯。評價較高的是米海爾•雅辛嗎。」
  「成績全部第一名。沉著冷靜、有領導才能。中產階級血統又品格高尚。不管去到世界的哪裡都不會讓祖國丟臉。這是出發致詞。」
  《——載著我,人類將首次出發前往太空。》
  接著在大廣場的對話,琉德米拉也有偷偷用小型錄音機錄下。
  《——適合當英雄的人物。》
  格吉耶夫以很滿意的表情點頭。
  「他似乎對自己很有自信。」
  琉德米拉指著琉德米拉的照片,淺笑著說「是個好男人喔」。
  「外表也很重要。」
  格吉耶夫眼光移到列夫的資料上。
  「接著是列夫•雷普斯。」
  「成績優秀、富含正義感、社交性強。出身貧困農村。不論好壞都很容易感情用事。特別註記是成功完成諾斯菲拉特計畫,還有暴力事件的前科。」
  《——這艘太空船將載著我們的夢想起飛。》
  「嗯。這是我的夢想,也是國民的夢想。」
  比起米海爾的利己發言,列夫透露出他有意識到自己是大家的代表。
  《——即使賭上性命,也想飛上太空的心情。》
  「真是個熱血男兒。」
  格吉耶夫輕輕地拍手。
  「雖然比起米海爾欠缺了點耀眼感。」
  「實際跟這兩人見面後,妳覺得怎樣?」
  格吉耶夫一問,琉德米拉用手指輕彈了一下列夫的照片。
  「選他或許是場賭注。」
  「賭注?」
  「他真的能好好扮演英雄嗎。」
  火箭既然飛行是自動操縱,搭乘者只要有超過基準值的身體能力就沒問題。該重視的是返回地球以後的事情。

  車子緩緩停進墓地的停車場。
  擔任司機的侍衛官拿著傘正要下車,琉德米拉出聲制止。
  「你待在這,我跟他去就好。」
  琉德米拉要拿著康乃馨花束的格吉耶夫躲進傘內。於是兩人在她撐的傘下,朝墓地深處走去。
  啄木鳥啄著大棵松樹的聲音響起,野鼠躲到墓碑的陰影中。
  現在時間還很早也是原因之一,除兩人外沒有任何人。
  「如淚水的雨呢。」
  格吉耶夫有個當空軍的兒子,卻於東歷一九四三年,年紀輕輕就戰死沙場。
  「……話說回來,兩個人單獨談話是……要邀我去旅行嗎?」
  無趣的玩笑話,琉德米拉連禮貌性的陪笑都沒有。
  「這個嘛…就算是沒禮貌的送貨員,也不會連墓地都裝竊聽器吧。」
  對國家的最高領導人來說,由反對派所主使的竊聽、偷拍是家常便飯。還加上諜報員察覺火箭即將發射,有如狗一樣到處嗅來嗅去。
  在做什麼都絆手絆腳的狀態下,琉德米拉暗中將情報傳達給格吉耶夫。
  「伊琳娜•盧米涅斯克的事情。因正式決定要發射火箭,送貨員似乎再度提出處死的要求。最近在聯合王國的新血種族(半吸血鬼)和阿納克人之間頻頻發生衝突。也因此如何處置吸血鬼變得很敏感。」
  「的確,要是知道我們拿年幼的吸血鬼當實驗體,新血種族的怒火或許會燒向我們……」
  格吉耶夫憂鬱地甩掉沾在袖子上的雨水,琉德米拉拿出伊琳娜的照片給他看。
  「可愛到殺了很可惜呢。要不要讓她出道當女演員或歌手?聯合王國也有新血種族的明星吧。」
  「妳在開玩笑嗎?」
  「開玩笑啦。」
  格吉耶夫一腳踩碎浸在積水中腐爛的松果。
  「要是沒有超過實驗體的利用價值,也只好廢棄。」
  黑色天空中一道詭譎的雷光閃過,雨勢變得更強。
  從雨傘滴下的雨滴弄濕了伊琳娜的照片。
  琉德米拉對格吉耶夫露出耐人尋味的微笑。
  「我不是說她沒有利用價值喔。革命總會伴隨死亡,這女孩——」
  激烈的雷聲蓋掉琉德米拉的聲音。

 楼主| 发表于 2019-1-24 05: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史上首位太空人


  靛藍之瞳 Очи индиго

  野生的鬱金香在阿爾維納太空基地的周圍盛開,苦艾飄出像藥的獨特香味。雖然四處都還可見殘雪,但景色和伊琳娜飛上太空的十二月有著很大改變。
  四月九日。
  列夫等夢想的六人(米契達六人組)抵達後,經過了三天。
  明天就到了中央委員會決定的預定發射期間「四月十~二十日」,但搭乘者及發射日期到現在都還沒發表。
  和同伴分開的列夫與米海爾,在基地角落的小屋共同生活。上面命令他們共同生活,做為訓練及選拔的一環。隔壁的小屋有醫師團在監視,床上鋪著感應器,睡眠狀態也受到檢視。身體要是有異狀得馬上接受檢查,若發現狀況不良將會用預備人員替換。
  隸屬基地的科學家告訴兩人正在尋找最適合發射的天候,但那是真的嗎,會不會又發生不得不修正的缺陷,真相沒有人知道。
  無法形容的恐懼壟罩列夫,他感到胸口像被鎖鍊纏繞般地痛苦。
  該不會要延期?
  當這種想法在列夫腦中的角落浮現,事情終於有了進展。
  國家的精英人才——委員會的幹部及柯羅文等人——抵達基地,正在小河旁的露臺集結,這也使得基地的職員們騷動起來。
  聽到這件事,列夫的心跳加速。
  肯定是維克托中將提過的「決定搭乘者的臨時委員會」。
  露臺上,中間用過簡餐的非公開會議開了很長一段時間。
  內心靜不下來的列夫和米海爾,在小屋吃完晚餐後,期待與不安混合在一起的兩人待命著。
  無法承受尷尬的沉默的列夫,開口和米海爾說話。
  「還開真久……」
  米海爾不發一語地點頭。
  列夫因太緊張而口渴,喝下必要以上的水。
  平常沉著冷靜的米海爾也不斷坐下又站起來,還有看著窗外深呼吸。
  安靜到聽得見時鐘的秒針滴答作響,經過小屋外面的車子引擎聲,以及遠方工廠的金屬敲擊聲。
  然後,突然地。
  ——叩叩。
  有人敲了門。

  列夫和米海爾被叫到基地內配色單調的會議室。
  表情嚴肅的維克托中將,站在全身僵硬宛如在等待判決的兩人面前。
  「發射時程決定了。三天後的四月十二日,預定在上午九點左右。」
  一如往常不說多餘的廢話,只是事務性地告知。接著中將瞪大雙眼,來回地看著列夫和米海爾。
  「至於搭乘者……」
  列夫吞下口水。
  米海爾也屏息。
  列夫在心中不斷念著自己的名字。
  列夫•雷普斯。
  請讓我實現夢想。
  於是維克托中將用銳利的眼神看著列夫。
  「列夫•雷普斯中尉,是你。」
  噗通。
  列夫的心臟跳了一下。
  驚訝和喜悅掐著五臟六腑,喉嚨擠出顫抖的聲音。
  「……是!我會盡力完成職責……!」
  責任沉重地壓在他的背上。以前被選為最終候選人時,他興奮到冷靜不下來,但這次他無法有那種心情。
  落選的米海爾只有眨了一下眼睛,一動也不動。
  維克托中將用殘酷的視線看著米海爾。
  「米海爾你是第二號,是緊急時的替代人選。」
  宛如雪人般凍結的米海爾。
  「……為什麼?」
  在發出沙啞的聲音後。
  砰!
  他揮拳用力搥向長桌。
  「為什麼!我所有的科目都是第一名!他比不上我,還是曾一度淪落到候補人員的人啊!為什麼會選列夫!」
  維克托中將無情地對因情緒失控而氣到滿臉通紅的米海爾說。
  「這是共識。接受吧。」
  「可是……!」
  「我們祖國的太空火箭不是載著你的夢想,而是載著大家的夢想飛行。只有能完成背負大家的夢想、給大家帶來笑容這項職責的人,才擁有成為英雄的資格。適合當英雄的人正是列夫•雷普斯。」
  中將冷淡地告訴他,並在最後加上「剛才那些是我的想法」。
  「……」
  米海爾應該也很明白決定事項無法推翻,但他無法壓抑情緒,不甘心地握緊拳頭,到身體跟著顫抖的地步。維克托中將注視著他,搖晃著壯碩的身體走上前,像在鼓勵似地將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一切並不是這次發射完就結束。夏天預定進行更嚴苛的二十四小時飛行。到時要借重你的力量。」
  「……是。」
  米海爾咬著嘴唇,微微地點頭。
  中將像卸下重擔似地輕輕吐了一口氣,然後再次面向兩人,立正站好。
  「關於決定搭乘者這件事,明天會再度在官方場合發表。在發射前,有個東西要先讓你們寫,那就是……」
  維克托中將在面露猶豫後說出這句話。
  「遺書。」
  列夫興奮地發熱的身體整個冷了下來。
  僅只成功數次的發射實驗,並不保證能生還。以時速兩萬八千公里這種超高速在未知的空間中飛行,無法預測的情況要多少有多少。即使計算出來的機率是非常低,但也是有可能發生漂在太空的小石頭把座艙撞出個大洞這種事。

  列夫和米海爾回到小屋,照著命令開始寫遺書。
  一旦載人太空飛行成功,這份遺書會馬上燒毀。因為不能讓世上知道,祖國發射需要寫遺書的瑕疵品。
  米海爾面無表情地默默寫著遺書。他完全不看列夫,築起拒絕的高牆。
  列夫想跟家人報告他被選為搭乘者,但沒獲得許可。自從去年底和家人聯絡說「我得出差所以無法回去」後,就沒有再聯絡過。
  當然也無法跟伊琳娜報告。
  家人可以在返回地球後見到面,但列夫擔心著是否能跟伊琳娜重逢。
  現在柯羅文來到這座基地,他明天要參與關於太空飛行的討論。伊琳娜在設計局工作這件事,列夫考慮要在那時跟柯羅文直接確認。
  但他立刻改變主意覺得別這麼做比較好。
  過去,列夫在從候補人員復職為培訓生時堅持追問伊琳娜的處置,「你有這種覺悟嗎?」柯羅文這麼告誡他。
  在被選為太空人的現在,他不想問不必要的事給柯羅文不好的印象。
  而且設計局的事情是兩人之間的秘密,讓柯羅文知道伊琳娜打破規定也不太好。
  還是別這麼做吧。
  列夫繼續動筆寫原本擱著的遺書。
  不知道伊琳娜會不會看到寫在上面的內容,當然也不能寫出伊琳娜的名字,但列夫投入感情,寫下「我們一起訓練,看著相同的月亮,我想對親愛的你致謝」。


  四月十日。從黎明前就急速進行著火箭發射準備。
  離發射預定時刻剩不到五十小時,基地內亂哄哄的,不過對與計畫無關的人必須保密,所以也能看到優閒地在小河釣魚的居民。
  禮堂裡舉辦著關於載人太空飛行的中央委員會。
  只不過這場會議是紀錄用,只是在形式上對國家的重要人士們發表列夫已知的事情。
  「將列夫•雷普斯中尉任命為太空人。」
  擔任司儀的委員叫到列夫的名字,他照著事前的吩咐起立,冷靜地宣誓。
  「我發誓,我會帶著榮耀完成名留青史的任務。」
  列夫沐浴在巨大掌聲中。
  攝影團隊的攝影機只拍著身為贏家的列夫。羅莎等候補人員一面拍手,一面對身為輸家的米海爾投以憐憫的眼神。
  在台上完成任命太空人的程序後,列夫從禮堂的角落感到異樣的視線,便不經意地看過去。
  稍微露出微笑的琉德米拉就站在那裡。
  琉德米拉輕輕地對列夫揮手,接著在沒得到周圍任何人的許可下,像理所當然地離席。

  當委員會結束剛走出議場時,柯羅文把列夫和米海爾叫來。終於要開始關於太空飛行的縝密討論。
  四個月不見的柯羅文留著鬍渣,不健康地消瘦。雖然帶著一眼就能看出他不眠不休地工作的疲勞,雙眼卻炯炯有神,散發出充滿活力的光芒。
  「好久不見啦,翼龍啊!祝福就等你從旅途歸來再說吧!」
  列夫緊緊握住柯羅文因為沾到油汙而變黑的手。
  「是,主任!」
  接著柯羅文體貼地對失魂落魄的米海爾說。
  「你也要做好萬全準備。」
  「是……」
  米海爾除了公式化的回答外,幾乎都不出聲。列夫非常能體會他的心情,但他實在太過沮喪,讓列夫不太敢跟他說話。
  列夫和米海爾一坐到事先準備用來討論的會議室位子上,沒有坐下的柯羅文,嘴巴深感歉意地扭曲。
  「本來是不該發生要你們準備遺書的……其實我還有一個請求。關於返回地球的方法,使用逆噴射裝置著陸的方法沒能來得及實用化。因此得跟伊琳娜同志時相同,會是從座艙逃生後跳傘降落。」
  「那是沒關係……」
  列夫一點頭,柯羅文卻搖了搖頭。
  「不是。我希望在返回地球的報告中會是『搭著座艙著陸』。」
  「為什麼要說這種謊……?」
  柯羅文在困惑的列夫面前,拿出蓋有委員會印章的機密文件。
  「這是為了留下紀錄。」
  會要他說謊的理由,是要向國際航空協會申請飛行高度的世界紀錄。協會的規定中,就算飛得再高,返回時要是進行逃生就視為失敗。換句話說,跳傘降落不會得到承認。
  柯羅文對列夫深深一鞠躬。
  「真的很抱歉。遺書,還有紀錄的偽造我都覺得很不甘心。但……這樣很像在找藉口,不遵從的話開發預算會分配到別處。『就算沒有坐人,無人機就可以取得觀測資料』這種意見在管理預算的傢伙們腦中根深蒂固……」
  列夫對羅文的難處很能感同身受,他用同情的語氣說。
  「我會完成吩咐的任務。沒有任何問題。」
  當然列夫內心很過意不去。自己的謊言將永遠留下,未來的孩子們會將謊言當作事實學習。這件事可以光用一句「沒辦法」來打發嗎,列夫心中產生疑問。
  這時柯羅文似乎察覺列夫的心情,他像刻意要改變話題似地拍手。
  「好,我們來講點開心的事情吧。首先是關於代號。我想這會在歷史上留名,一直無法下決定,很煩惱呢。」
  代號的條件很單純,容易聽清楚,並且是在通訊中不會用到的字眼,那不管是什麼都行。
  列夫此時問了他先前一直覺得很奇妙的事情。
  「為什麼伊琳娜是彼岸花(莉可莉絲)?是從眼睛的顏色聯想嗎?」
  列夫對有毒的彼岸花沒什麼好印象。
  「她的眼睛確實是那種顏色啦……」
  對柯羅文支吾其詞感到很在意,列夫繼續追問。
  「那麼是為什麼?紅色的花還有很多種吧?」
  「嗯……」
  柯羅文有些難為情地搔著頭。
  「花語是『期待重逢的那一天』。我抱著妳要平安生還的想法,才給了她那個代號。我偷偷只告訴那小姑娘,她很高興喔。」
  「原來是這樣啊……」
  列夫一直以為單純是從眼睛的顏色取名,感受到柯羅文深厚的感情後,內心相當感動。為她的生命著想的人不只有自己。列夫除了感覺受到拯救,同時也覺得設計局那件事應該是真的。
  「嗯?我會用花語讓你感到那麼意外嗎?」
  「是。」
  列夫心不在焉地回答後,發現很失禮而焦急。
  「啊,不是,沒有那種事……!」
  不過對方看來沒感到不快。
  「科學家這種生物啊,大致上都是浪漫主義者喔。話說回來代號的例子,比如說雪松(Cedar)如何?有『為你而活』的意思。注入為了祖國這層的意義。」
  列夫搖頭,並自己提議。
  「有『祈禱遠方的人平安』這種意思的花嗎?」
  「嗯……?」
  「我想注入從太空為共和國民,為重要的人祈禱這種想法。」
  柯羅文一瞬間沉思了一下,然後他像察覺了什麼而笑出來。
  「那就是『紫菀(亞斯塔爾)』。」


  到了四月十一日的下午,發射準備進入最終階段,被運往發射台的火箭筆直聳立。彷彿是巨大高塔的銀色軀體,在春天柔和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列夫和米海爾在附近和柯羅文一起進行搭乘的預演。
  伊琳娜乘坐的火箭發射時,列夫雖然有看到火箭,一想像輪到自己搭乘,就產生令人想縮起身子的敬畏。
  米海爾仍舊是一臉很落魄的樣子,但嘆氣的次數變少。
  柯羅文從凌晨五點開始陪同火箭的搬運工作,系統檢查也都在一旁觀看,看起來比昨天更憔悴了。但他沒有坐下休息,而是比手畫腳地熱心指導。
  「飛行計畫和她那時相同。」
  到達太空後在無重力空間飛行六分鐘,繞地球一圈再返回地球。
  關於飛行中的報導,柯羅文有做出說明。
  「太空人和地上的通訊並不是直接向世界現場轉播。在太空中確認安全後,由國營通訊社(塔基社)向全世界發出『發射成功』的第一報。你的通訊錄音則是預定在晚上的新聞中首播。」
  指示書上記載,注意事項為飛行中就算感覺不舒服也要說「感覺良好」,在身體狀況實在太差的時候就保持沉默。
  聽完這項說明,列夫有一點想要問柯羅文。
  萬一在第一報發出去後發生事故無法生還時會怎樣發表。該不會是要將米海爾當作替身,把他扮成返回地球的太空人。列夫甚至抱持這種懷疑。
  正煩惱該不該問的列夫偷看了柯羅文一眼,發現他的額頭浮出異常大量的冷汗。
  瞬間,柯羅文痛苦地呻吟,接著按著胸口癱坐在地上。
  「主任!?」
  列夫和米海爾連忙衝到柯羅文身旁。他的臉色發青,呼吸紊亂。
  「唔……抱歉。能把我帶進小屋裡嗎……」

  柯羅文原本差點失去意識,但在吃完藥過了三十分鐘後好轉,他用手做出要在床邊守候的列夫和米海爾離開的動作。
  「我沒問題。你們繼續進行預演。」
  柯羅文若無其事地說完後,從容地點起香菸。
  列夫想留在這裡,但到發射前他還有堆積如山的事情要學習。
  「主任,請好好休息。」
  列夫把柯羅文交給醫生照顧,回到發射場。
  現場的所有人都在擔心柯羅文的身體狀況。
  他雖然都不主動提起,但過去因為冤獄被關在礦山時,他受過就算喪命也不足為奇的對待。
  被管理員打到連骨頭都碎掉,也沒飯吃而生了病,強制勞動侵蝕了他的心臟。他在那種地獄中抱持著「想讓火箭升空」的想法,在六年後成功生還。
  然後,柯羅文以國家機密的天才科學家身分震撼了聯合王國,夢想雖然朝實現邁進,曾一度搞壞的身體卻無法完全治好。
  消耗靈魂的結晶,正是現在要將要飛上太空的火箭「米契達」。


  四月十二日,發射當天。東方的天空開始滲出白光的上午五點三十分。
  醫師搖醒了睡在小屋床上的列夫。
  「起床時間到了。」
  「……嗯……啊,早安。」
  看來假睡有騙過醫師,列夫鬆了一口氣。
  就算想睡覺,遺書、柯羅文、家人還有伊琳娜——各種思緒在腦中浮現又消失,完全無法睡著。醫師有來巡過好幾次,但列夫裝睡來蒙混過關。
  就算即將發射,要做的事情也不變。
  他一如往常地做些輕鬆的體操,接著吃早餐。
  太空食物、濃湯和果醬麵包配上咖啡,列夫和米海爾在同一張餐桌上吃著這些東西。
  米海爾還是不願卸下心防。
  昨晚回到小屋後,列夫對他說「希望主任的身體能在發射前好起來」,但只換來冰冷的視線。
  列夫在發射前想跟米海爾恢復以往的關係,跟他說話感覺反而有反效果。
  然後兩人在沒有交談的狀態下默默準備時,身為小屋管理員的女性職員拿來餞行的花束。
  「我啊,原本有個開飛機的兒子,卻因為戰爭失蹤了。他一定是飛到存在於太空的神身邊了吧。你有見到他的話,幫我跟他問好。」
  列夫收下花束,親切地微笑。
  「當然可以。那麼,能告訴我妳兒子的名字嗎?」
  列夫笑著談話的同時,感受到米海爾那無聲的視線。

  兩人順利通過最後的身體檢查,在機庫的更衣室換上太空衣。頭盔的前緣有著代表基尼特拉共和國聯邦的文字「CЦCP」。
  以前列夫替伊琳娜寫上的東西得到正式採用。
  當時的事情依然歷歷在目。
  列夫衝進來時,包圍伊琳娜的技師們正要將項鍊搶下。周圍全是敵人的她到底有多麼擔心受怕啊。
  那時列夫看到穿著太空衣的伊琳娜,覺得她是名卓越的太空人。
  自己看起來有沒有像卓越的太空人呢?
  列夫雖然想問伊琳娜,她卻不在場。
  「出發的時間到了!坐上巴士!」
  維克托中將發出指示。
  在沒有餘裕去思考多餘事情的情況下,列夫搭上前往發射場的巴士。
  列夫坐在前排,米海爾坐在他後面。車內客滿,除了維克托中將及醫師等軍方相關人士外,官方攝影師和新聞記者也在車上。伊琳娜那時為了不被任何人發現而偷偷前往,跟那時比起來,車上籠罩著異常的興奮感。
  巴士以低速開往三公里外的發射場。
  列夫看向車窗,燃燒般的朝霞中,能看見火箭正悠然地聳立。
  列夫雖然越來越緊張,大家找他說話他還是會用無聊的笑話來回應。另一方面米海爾則是閉著眼睛,獨自保持沉默。
  接著過了不久,列夫突然感到強烈的尿意來襲。
  該怎麼辦?
  發射場沒有廁所,幹部和重要人士們都在那裡等待。
  離發射還有兩小時,能忍到返回地球嗎……
  「喂,你怎麼了?」
  醫師察覺到列夫的異狀,便出聲叫他。
  已經忍不住了,列夫下定決心。
  「……對不起,能給我一些時間嗎……!?」
  列夫嚴肅的語氣使得車內緊張起來。
  「什麼事?」
  「我要小便!」
  一瞬的沉默。
  接著是全場爆笑。
  「哇哈哈!別讓人擔心啦!」
  「下車找地方上!不准你汙染神聖的太空!」
  列夫難為情地滿臉通紅,大家的緊張一口氣煙消雲散。
  「離發射還有很多時間,你就慢慢來吧。」
  列夫慌忙地下了巴士,原本想找尋可以遮的地方,但周圍什麼都沒有,他只好面對巴士的後輪。
  「呼……」
  當列夫對著車輪小便,米海爾也下了車並站到他身旁。
  「啊,你也要上?」
  「別把我跟你混為一談,笨蛋。」
  「哈哈,抱歉。」
  接著米海爾輕拍了正在尿尿的列夫肩膀,並把臉湊向他。
  「……恭喜你。」
  「咦?」
  突然接到祝福的話語,列夫差點就尿意全消。
  「背負大家的夢想,給大家帶來笑容,能完成這種職責的人……說得沒錯呢。」
  「米海爾……?」
  列夫上完廁所重新穿好太空衣,米海爾當面對他說。
  「假如是選我當太空人,我要是跟你一樣說想小便,大家一定會一臉困惑……不,換成是我一定說不出口。我會試著扮演完美的英雄。而那種英雄只是幻想。」
  米海爾注視著聳立在遠方的火箭,似乎覺得那東西很耀眼。
  「我就老實說吧。昨晚你在祈求主任的身體好轉時,我在祈求你的身體變差。連到剛才,我都還在祈禱發射前你的太空衣會發現缺陷。這種人當然會落選。哈哈……」
  自嘲地笑完,米海爾彷彿在忍著淚水般說道。
  「這幾天來我和你一起度過,我覺得我了解到你會負責諾斯菲拉特計畫,及你會被選為太空人的理由。」
  「謝謝……可是我現在自己也還不太明白。卓越的太空人該是怎樣……」
  列夫吐露出穿上太空衣時所感覺到的疑問,米海爾開朗地大笑。
  「你保持原本的你就好。根本沒有人知道太空人該有的樣子是什麼東西。」
  「確實是這樣沒錯呢……」
  接著米海爾擁抱列夫,像要親吻臉頰似地,把頭盔撞上來說道。
  「把我的夢想也傳達給太空吧。」
  列夫看到清爽地微笑的米海爾,感覺胸口變輕鬆不少。




  朝日如同在祝賀光榮般地閃耀,美麗地照亮火箭。
  蔚藍天空萬里無雲,微風輕拂草木。
  由春天的芳香包圍的發射場中,人數比起將伊琳娜射上太空時多了數倍。中央委員會的成員、基地的主任、科技師及科學家、送貨員的副議長、以及預備人員的羅莎等人。聚集而來的人之中也有很多對諾斯菲拉特計畫完全不知情。
  穿著太空衣的列夫一走下巴士,就受到熱烈的掌聲歡迎。
  柯羅文的臉頰神采奕奕,彷彿昨天的不舒服是騙人的。
  「早安!今天是絕佳的發射日子呢!」
  「主任,您的身體……」
  彷彿是要排除列夫的擔心,柯羅文拍胸脯保證沒問題。
  「從遠古時代起,人們就在夢想著天空的盡頭。今天是實現夢想的第一步。做為夢想的結局,不久的將來,抽獎的獎品會列出太空旅行的票券喔。」
  看到柯羅文說著笑話的樣子,列夫鬆了一口氣。
  「列夫•雷普斯同志啊。」
  發出老奸巨猾氣息的委員會議長率領著委員們站到列夫面前。
  列夫立正敬禮。
  「太空人列夫•雷普斯中尉!已準備完畢!」
  委員會議長滿足地回禮。
  「人類首次的太空飛行。這是會永久留在記憶中的偉業。祝你好運。」
  列夫放下敬禮的手,周圍的人就一口氣圍上來,遞出勞動證和油性筆。
  「同志!請在這裡簽名!」
  「咦,簽名……?」
  當列夫因為意料之外的情況感到慌張,維克托中將輕輕敲了一下他的頭盔。
  「趁現在先習慣。等返回地球,你要巡迴世界應付好幾億人。」
  「好、好的……」
  列夫用笑容應對技師們,但在簽著名的時候,本來應該是該由伊琳娜簽名這種矛盾的想法在心中萌芽。官方攝影師熱衷地在拍著列夫,但伊琳娜穿著太空衣的照片或影片卻完全沒有留下。
  維克托中將大聲地呼籲所有人。
  「來!諸位同志,要送行了!坐下!」
  和伊琳娜那時相同,用共和國的習慣為列夫送行。
  「出發!」
  列夫沐浴著掌聲往火箭走去,人們熱情地包圍他。太空學家猛烈地親吻頭盔導致嘴唇受傷,技師嗚咽地流著淚。
  十二月十二日,列夫在這裡送走代號為「彼岸花」的她。被黎明的藍色光芒圍繞並往前走的她,有如幻影般重現在眼前。
  接下來要搭乘的火箭,是以她賭上性命的實驗為基礎改良。
  太空的安全性,已由她的身體證明。
  我只是走在由她所開拓,前往太空的道路上。
  越是受到祝福,矛盾的芽就越是生根、成長。
  伊琳娜是太空人這件事會從歷史上抹消,只要列夫成功返回地球,她就會在設計局以技師身分工作。
  雖然是這麼回事。
  奇妙的不舒服感在列夫的腹部中蠢動。
  列夫與夢想的六人(米契達六人組)擁抱並握手,但羅莎指出「你臉色不太好喔?」
  「沒有啦……我大概是在緊張吧。哈哈。」
  雖然笑著蒙混過去,但對伊琳娜的感情已經膨脹到要爆發開來。
  在隊伍的最尾端,連結火箭上半部的升降機前,柯羅文以感概萬千的表情等待著列夫。
  兩人在萊卡44分開的那天,伊琳娜告訴列夫。
  ——要是你能搭我有參與設計的火箭飛向月球,那就太棒了。
  既然是月球火箭的開發,那肯定是在柯羅文的指揮之下。
  「……」
  此時若是在這裡講出多餘的話——牴觸到「嚴禁洩漏」的話,或許會遭指精神錯亂,立即得將太空人的位子拱手讓給米海爾。即使如此,考慮到有可能無法回到地球,列夫實在無論如何都想傳達這件事。
  列夫靠近柯羅文,用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說。
  「伊琳娜進了設計局之後,請多關照她。」
  這時柯羅文皺起眉頭。
  「你在說什麼?」
  「咦?之前伊琳娜跟我說委員會中這麼決定……」
  柯羅文收起笑容,不發一語地搖頭。
  「她說謊……?」
  為什麼要說這種謊。
  聽到那件事,是在我從候補人員恢復為培訓生時——

  ——剛才主任才警告過你,你已經忘了嗎?他說比起恢復為培訓生,你更在意我的事情嗎?
  ——我等到檢查結束後……會活用在太空飛行過的經驗,在設計局工作。

  該不會伊琳娜是為了讓我不去在意她的處境才說謊?
  所以在移送前的別離時刻她也——

  ——我沒事,你要加油喔。等你成為太空人後再見面吧……

  列夫理解了一切,抬頭仰望天空。正因為相信她會在設計局工作,列夫才能屏除一切雜念,集中精神在選拔考試上。而現在列夫以太空人的身分,正要搭上火箭。
  不過這是兩碼子事。
  「主任,伊琳娜會受到什麼處置?」
  列夫忍不住發問。
  柯羅文表情嚴肅地對列夫說。
  「很抱歉,我只是負責開發現場的一介廠長。關於她的未來,並沒有我能決定的事情。」
  說完柯羅文便像意有所指地,用餘光看向和火箭位於相反方向的送貨員副議長。
  列夫對他很有印象。他在伊琳娜返回基地時,用冷酷的視線看向伊琳娜。
  茫然的不安襲擊列夫,柯羅文用力地抓住他的雙肩。
  「我會去做我能辦到的事情。」
  柯羅文深深地點頭,看來光列夫那句「她說謊」,就讓他理解了情況。
  「聽好了,翼龍啊。你所憧憬的太空就在眼前。你的夢想是我們的……也是她的。」
  「是……!」
  列夫心想現在要集中在任務上,必須完成太空人的職責。要是航行日誌有寫錯,或是跳傘著地失敗,那會被伊琳娜笑的。

  搭上升降機的列夫在上升到座艙前,回想著伊琳娜發射升空時的情景。
  目送伊琳娜的時候。
  看著伊琳娜搭乘升降機往上的背影,列夫發誓自己總有一天也要飛上太空。
  那就是今天。
  四月十二日。
  喀噹一聲,列夫抵達了最上層。
  從發射場發出巨大的歡呼聲。
  「太空人列夫•雷普斯同志!萬歲!」
  地上的每個人都對列夫投以羨慕的眼光,並拚命揮著手。
  沒錯。我背負著大家的夢想。
  列夫笑著對大家揮手。
  「我要出發了!」
  列夫在心中對著人在遙遠的瑟格朗多的伊琳娜呼喊。
  我明白了妳的心意。
  我會完成任務,當個不輸給妳的卓越太空人。
  然後,我們一定要重逢,彼岸花。


  早上七點三十分。
  是大部分的共和國民吃完早餐,正開始要去工作或學校的時段。
  也是地球另一端的聯合王國正邁入深夜,進入夢鄉的時段。
  列夫在狹窄的座艙內,聽著靜靜地低吼的氣閥和馬達聲,等待一個半小時後的發射升空。
  儀表類都顯示著正常的數值。
  天花板上和伊琳娜時相同,掛著黑龍玩偶。
  關上的艙門在接合處裝有小型炸彈。這是發生飛行失敗的緊急事態時,可以將艙門炸開逃生。
  從三扇舷窗能看到什麼樣的風景呢。
  《「黎明」呼叫紫菀(亞斯塔爾)。裝在口袋裡的是緊急糧食。就算肚子餓也別拿來吃喔。》
  從發射管制塔的柯羅文傳來夾雜玩笑話的通訊,列夫也用玩笑話回敬。
  「別擔心,太空食物很難吃所以我不想吃。」
  《——裡面也有辣味臘腸。》
  「真遺憾。就算有下酒菜,我現在禁酒中。」
  《——沒問題,聽說無重力下感覺像喝醉。》
  通訊的另一端發出笑聲。
  大家都很放鬆。這也難怪,因為在伊琳娜的發射時已經有過一次經驗。
  話雖如此,這依然是需要遺書的危險行為。
  當預定時間逼近,氣氛變得更為緊張,雙方更是沒有對話。
  八點四十一分。
  《——紫菀,還有十五分鐘。》
  「知道了。」
  脈搏,呼吸次數正常。
  列夫戴上手套,把頭盔的面罩蓋起來。
  每當時鐘的長針前進,記憶就在他腦中迴盪。
  搭木製的飛機從屋頂上摔下來的少年時代,曾和雙親講過月球旅行。
  今天要去的雖然不是月球,仍是要飛往原本是幻想世界的太空。
  不想帶給雙親遺書,而想傳達成功的消息。
  不,一定會成功。
  大家的夢想絕不會破滅。
  伊琳娜賭上性命的飛行絕不會白費。
  返回地球之後,無論如何都要先去跟伊琳娜見面。那時她會露出什麼表情呢。
  最重要的是,她會受到什麼處置。
  當列夫正在這麼想。
  《——主引擎點火!》
  劇烈的噪音刺進耳中。
  集中精神!
  列夫這麼告訴自己。
  心跳變得很劇烈。
  火箭微微在顫動。
  《——紫菀,點火指令!》
  「是,點火!」
  《——預備燃燒——中間燃燒——主燃燒——》
  脈搏加速。
  《——升空!》
  管制塔發出的命令吊臂鬆開的聲音。
  引擎的吼聲。
  振動和巨響搖晃全身。
  噴射口噴出火焰。
  為了準備緊急狀況的逃生,列夫繃緊神經。
  每一秒都覺得像永遠。
  接著。
  漫漫…
  慢慢地…
  機體擺脫重力,
  從發射台升空。
  上午九時六分五十九•七秒。
  「來,出發吧!」
  身體一面受到地球牽引,一面朝萬里無雲的藍天前進。
  座艙內變成噪音澡堂。
  引擎聲、通風裝置的換氣聲、生命維持裝置的運作聲、通訊機的通訊聲。
  太空還在前方。
  不久過了一分鐘後,振動出現改變,晃動的幅度變大。
  「紫菀呼叫,黎明請回答。」
  《——黎明回答。》
  柯羅文用很快的說話速度來回答。
  「感覺良好,順利地在飛行。那邊呢?」
  《——沒問題,很順利。》
  儀表指針沒有亂掉。
  一百五十秒,蓋住窺視窗的蓋子鬆開,列夫能夠看見地上。
  「現在我正眺望著地球,好美。」
  不能看景色看到入迷。
  和地上通訊是列夫的任務。
  「感覺良好、機器狀況也良好。」
  通訊的內容是伊琳娜不准說出來的自身以及太空船的狀態,還有——用簡短的句子不斷說明地球的樣子。
  「我能看見大河。海岸線、大地的起伏、廣大的森林。」
  地上一下子變得很小。
  「我能看見地平線、看見白雲。好美。」
  列夫沒空去想些有的沒的。
  機械性地把看到的東西說出口。
  並盡量簡潔地寫在航行日誌上。
  火箭通過故鄉的上空。
  雙親還不知道這件事。
  國營通訊社(塔基社)的第一報要等到達太空之後。
  「彼岸花」。
  希望妳看向天空。
  我現在正飛在由妳所描繪,通往星星的道路上。
  第一節的引擎分離,咻……速度降低,然後又像被頂了一下似地加速。上升的負荷壓在身體上。
  「呼叫黎明,積雲蓋住了地表。」
  十二月的發射升空時,伊琳娜在這個高度失去意識,通訊跟著中斷。
  但列夫承受得住。
  多虧那些撞向石牆的嚴苛訓練。
  然後。
  上午九點二十一分。
  列夫的身體突然變得很輕。
  黑龍的玩偶浮起來,鉛筆飄在半空中,座位的安全帶壓住試圖往上浮的身體。
  列夫盡可能壓抑到達太空的興奮,進行通訊。
  「進入無重力狀態了……!」
  重量從手腳上消失,身體彷彿不是自己的東西,輕飄飄的奇妙感覺。
  ——我是喝醉了嗎?感覺身體輕飄飄的——
  十二月時聽見的,伊琳娜的通訊聲音,簡直像她就在耳邊似地重現。
  「……」
  《——黎明呼叫,紫菀請回答。》
  不知不覺間恍神的列夫確認完機器後,冷靜地回答。
  「紫菀回答。濕度百分之六十五,溫度二十度,座艙情況正常。已適應無重力狀態。身體非常輕。」
  接著,地球從窺視窗映入眼簾。
  「啊……!」
  列夫的心臟揪了一下。
  「地球,我看得見地球的圓弧形狀。」
  不過,那幅光景和從伊琳娜那聽到的內容相同。

  ——由透明的藍色薄紗包覆……非常美麗——

  「地球由透明的藍色薄紗包覆著。」

  透過通訊傳達的內容也是。

  ——想到自己住在那顆星球上……就覺得很不可思議——

  感受到的事情也是。

  一切都和她在那片雪原上所說的一樣。
  太空已經不是未知的世界。

  在沙漠上形成影子的雲。
  受到太陽照射而閃閃發光的海。
  蜿蜒流過熱帶雨林的大河。
  在積雨雲中交錯的閃電。

  全都是伊琳娜看過的景色。
  透過她說的話已經得知了只從照片或地圖上看過的世界。
  列夫寫著航行日誌的手停了下來。
  這東西到底有什麼價值。
  有她的日誌就夠了吧。
  「這種東西……」
  《——紫菀,怎麼了嗎?》
  「啊,沒有,我看景色看到入迷,不小心……」
  列夫馬上敷衍過去。
  為了完成任務,列夫接著像個機械般繼續通訊。
  「地球與太空的邊界非常美麗。」
  列夫進行通訊。
  說著和她說過相同的話。
  說著和她的航行日誌相同的話。
  把這些當作自己的話。
  把這些當作史上首位太空人說的話。
  傳達給地上。
  「太空是黑色的,深沉的黑暗。」

  ——星星就像茴芹(Chervil)的花——

  在妳的眼中星星看起來像花朵啊。
  列夫想說如果是自己,應該想不到那種富有詩意的表現,因而對伊琳娜抱持尊敬。
  然而。

  「星星就像花……像惹人憐愛的茴芹盛開似地閃閃發光。」

  列夫無意識地直接說出口。
  她是史上首位看見太空的人,該把她的話當做官方紀錄留存,還是該用自己的話來傳達,列夫腦中感到混亂。

  色彩從藍色轉成深藍色的地平線。
  覆蓋地球,美麗又透明的極光。

  越是看到神聖的光景,就越曝露出自己內心的汙穢。
  伊琳娜說的話彷彿幻聽般在腦中響起。

  ——月球看起來也很美——

  「月球……月球……」

  月球像在躲著列夫,到處都遍尋不著它的身影。

  ——虹灣……夢之湖…沉睡之沼……——

  她所吟詠的月之詩,虛無地消失在記憶的彼端。

  「……從這裡無法看見月球。」

  列夫想著自己的存在到底算什麼。
  如果太空中有神,祂會處罰扮演史上首位太空人、進行通訊的我嗎?

  ——我絕對要登上月球……還不能死——

  座艙有如狹窄又昏暗的單人牢房,正遭受太空的黑暗侵蝕。
  在發射場簽名時的不對勁感重新湧現心頭。
  那個簽名有什麼價值嗎。
  不是史上首位的太空人,而是第二號的簽名。
  「伊琳娜……」
  伊琳娜人在離了一百公里以上的地球,列夫對著她說。

  妳從太空傳達的茱萸果實酒及「親愛的你」。
  聽著那段通訊時,妳的心意打動了我的內心,有股炙熱的東西湧現。
  比起那個,現在我所送出的話語並不是妳所期望的,而是世界所期望的東西。
  我想告訴妳。我不是無視妳的飛行。
  妳才是真正的太空人。

  「……我們用肉凍來祝賀這個成功吧。致上我最深的感謝。」

  可是在胸口發芽的矛盾往全身擴散。
  因無重力而變輕的身體,變得有如鉛塊般沉重。

  ☽ ☽ ☽

  緋紅之瞳 Очи алый

  十時零二分,從發射後大約過了一小時。
  瑟格朗多的街角,從鐵柱上的擴音器,大聲地響起通知重大新聞的訊號聲。
  《這裡是瑟格朗多!這裡是瑟格朗多!》
  行人停下腳步,想說發生什麼事了而不安地豎耳傾聽。
  國營通訊社(塔基社)發出成功的第一報。
  《一九六一年四月十二日。載著人類的太空船「米契達」號,已自共和國飛向太空!》
  「……太空?」
  「會不會又是假消息?」
  國民們半信半疑地等著後續報導。
  《搭乘者為基尼特拉共和國聯邦公民,共和國空軍的列夫•雷普斯少校!》
  一說出飛行中特別晉升兩級的列夫之名,群眾瞬間產生騷動。
  「是真的嗎……!?」
  人們聚集到擴音器底下,看著彼此的臉,接著逐漸露出微笑,臉頰也跟著漲紅。
  《太空人列夫•雷普斯少校,承受住無重力狀態,正活力十足地在飛行!》
  人們一起望向天空。
  各種交通機關都停擺,市民聚集到擴音器或收音機旁。
  《現在,征服太空的新時代來臨!》
  「列夫•雷普斯少校!」
  市民們歡欣鼓舞。
  「萬歲!萬歲!萬歲!」
  勝利的怒吼響徹街道。
  狂熱的市民把路過的空軍將校拋到空中。
  「共和國空軍,萬歲!」
  互不相識的人們擁抱、接吻著。
  學校一播放廣播,老師和學生都把教科書拋開。
  「停止上課!」
  所有人都跑到外面對著天空揮手。
  「列夫!列夫!」
  新聞一瞬間傳遍全國,每個城鎮及村子的廣場或集會場所都擠滿了人潮。
  位於共和國東邊盡頭的列夫故鄉,像戳到蜂窩般陷入喧囂。
  事前沒聽說任何消息的列夫父親正在田裡工作,一開始他完全不相信。
  「我兒子不是少校。搞錯人了吧。」
  但村子裡的公共電話接到中央委員會直接打來的電話,他嚇到腿軟。
  母親則是對著天空雙手合十,祈禱孩子的生還。
  「怎樣都好,你要平安回來……」

  載人飛行成功的新聞震撼了世界。
  詢問湧進位於各國的共和國大使館,電話線路因而滿載。
  尚處於半夜的聯合王國,被丟了比任何惡夢都還可怕的炸彈。
  「列夫•雷普斯!」
  一小時前還默默無聞的空軍中尉,成為名留青史的英雄。
  世界中的人們認為列夫開啟了通往新時代的門扉而欣喜若狂。
  然後——


  「——萬歲!萬歲!萬歲!」
  「……嗯?」
  在軍科學醫院單人病房裡睡覺的伊琳娜,聽見外面傳來的狂熱叫聲而醒來。
  「怎、怎麼了……?」
  「——列夫•雷普斯!萬歲!」
  「列夫!?」
  伊琳娜感覺異常到從床上跳起來,並將緊閉的窗簾稍微打開。
  明亮的太陽光雖讓眼睛刺痛,但眼前街上的光景,衝擊大到讓她忘了眼睛的疼痛。
  「咦……!?」
  拿著國旗或標語的人們擠滿大街,國家像要整個翻過來。雖然不知到睡著時發生了什麼事,但從標語上可以確認到「太空」這兩個字。
  「該、該不會……!」
  當伊琳娜呆站在原地,有人用力打開單人病房的門。
  「飛、飛、飛上去了……!」
  臉色驚恐的阿妮雅發出顫抖的聲音。
  「什麼飛上去了!?」
  「列夫先生他……現在正在太空中飛行!」
  「現在!?」
  「就是現在!」
  伊琳娜已經坐立難安。
  「我要去頂樓!」
  伊琳娜撞開門前的阿妮雅,穿著睡衣就衝出房間外。
  走廊上的送貨員一面聽著收音機一面熱衷地看著窗外,沒注意到伊琳娜。看護員和研究者也都放棄工作,和患者一起用大音量聽著收音機。
  伊琳娜在走廊上奔跑,剛睡醒還在亂翹的黑髮隨風搖曳。
  「列夫……!」
  阿妮雅拿著伊琳娜的上衣,連忙去追她。
  「請等一下!」
  即使阿妮雅叫她,伊琳娜依然頭也不回,一次兩階地跑上樓梯,衝到頂樓。
  「萬歲!」「雷普斯少校!」
  頂樓上擠滿想更接近太空一點的人們。大家都揮舞著國旗,感動地流淚、互相擁抱。
  太陽光照在看著天空的伊琳娜身上。外露的肌膚和眼睛,傳來像用很燙的針墊碰觸的痛楚。
  「唔……」
  無法承受的伊琳娜只好逃進水塔的陰影並蹲下。這時阿妮雅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上來,連忙把上衣遞給伊琳娜。
  「請穿上。」
  「謝謝……」
  穿上上衣,披著頭巾的伊琳娜望向天空。
  蔚藍的天空中看不見太空船。
  即使明知看不到,還是會想找在哪裡。
  「列夫他……真的在飛嗎……?」
  收音機以大音量鼓譟。
  《列夫•雷普斯少校!現在正飛過聯合王國的上空!》
  市民的歡呼聲爆發,引發了地盤鳴動。
  「共和國的勝利!」「人類的勝利!」「史上首位!太空人!列夫!列夫!」
  歡喜的波浪朝伊琳娜打來。
  列夫飛上太空。
  列夫的夢想實現了。
  「太好了……」
  最喜歡的列夫受到大家的稱讚。
  伊琳娜心想還好有騙他設計局那件事。
  《列夫•雷普斯少校,萬歲!》
  「萬歲!」「萬歲!」「萬歲!」
  伊琳娜也跟著市民們一起呼喊。
  「萬歲……!萬歲……!」
  她胸中百感交集,都快要掉淚。
  阿妮雅也高興地拍著手仰望天空。
  伊琳娜實地感受到整座城市都在祝福列夫,胸口充滿著幸福。但另一方面,到目前為止沒在意過的想法,在心中深處湧現。
  伊琳娜自嘲地把那種想法在阿妮雅耳邊小聲說出來。
  「我那時只有躲起來吃罐頭呢。」
  「是啊……」
  阿妮雅困擾地苦笑。
  那時伊琳娜並不想要人類替她祝福,但自己跟列夫的巨大差別,讓她的腦袋和內心的理解追不上。
  《請給史上首位太空人,給人類的勝利盛大的掌聲!》
  如雷的掌聲包覆整座城市的同時,伊琳娜陷入了異常的孤獨。

  ——我算什麼?

  《雷普斯少校他說了!說地球由透明的藍色薄紗包覆著!》

  ——那是我說過的話喔。

  《說星星看起來就像惹人憐愛的茴芹盛開!》

  ——那也是我說過的。
  ——你並不知道茴芹。
  ——為什麼你要直接說出我說過的話?

  「列夫……」
  伊琳娜差點要遭到類似嫉妒的感情所支配,她搖了搖頭。

  ——不對!

  ——你是用我的話語,代替我訴說對吧?

  《說要用肉凍來慶祝!》

  你看,果然吧。
  那是我為了幫列夫慶祝所做的料理。
  他不可能忘了我。
  他代替無法對別人說出口的我,將我的話語傳達出去。
  我的航行日誌一定會遭到燒毀,所以他代替我保留下來……
  因為通訊聲音也會遭到删除……一切都不會留下……
  我會變成怎樣?
  我會就這樣消失嗎?
  我無法跟你一起去月球……
  我會被殺掉……
  不要,我不想死。

  「救救我……」
  一說出口,壓抑在心底的不安如同怒濤般湧出。
  伊琳娜撐不住了,淚水接連從眼中滴落。
  胸口不斷傳來痛楚。
  實在太難受,她甚至喘不過氣來。
  「嗚……嗚……」
  伊琳娜低頭咬著嘴唇,但止不住嗚咽聲。
  明明不想哭,淚水卻湧出來。
  她實在很討厭愛哭鬼的自己。
  不想讓人看到,她於是用力地拉住頭巾遮臉。
  「嗚……」
  伊琳娜受到太陽灼燒的手傳來溫暖又柔軟的觸感。
  伊琳娜從頭巾的前緣偷偷瞧出去,就看到阿妮雅很擔心地以包覆的方式握住她的手。
  「……怎、怎樣啦……」
  阿妮雅移動到伊琳娜前方,像要幫她遮陽似地重新坐下。
  「妳沒事吧?」
  阿妮雅用同情的眼神窺探,伊琳娜再度低頭,並別開視線。
  「……我討厭那種眼神……」
  聲音孱弱地顫抖,淚水滴到地面。
  想要消失的想法讓伊琳娜縮起身子,突然阿妮雅隔著頭巾緊緊抱住她。
  「啊……」
  嚇了一跳的伊琳娜,耳朵隔著頭巾傳來阿妮雅溫柔的聲音。
  「他提到我們一起努力做出來的肉凍呢……太好了。」
  「……我不知道啦……」
  伊琳娜還想要逞強,但淚水卻停不下來。伊琳娜在阿妮雅的懷中,邊感受她的心跳和溫暖的呼吸,邊身體顫抖地發出嗚咽聲。
  「我知道伊琳小姐一直都很努力……伊琳小姐的慶功宴,我也不想用罐頭,想要更盛大地替妳慶祝。可是,對不起……我只能陪妳一起吃飯,或陪妳說話……對不起。」
  這樣就夠了,伊琳娜很想這麼告訴她。
  其實我一直很感謝她。
  就算無法跟列夫見面,還是有她陪在身邊。
  慶祝新年這件事也讓我很高興。
  因為她的雞婆,讓我能跟列夫約會。
  來到瑟格朗多之後,她每天陪我散步。
  如果一個人接受檢查,我一定會無法忍耐,整個人崩潰。
  正因為有她的支持,我才能像這樣迎接列夫成為太空人的一天。
  即使想傳達這份感謝,伊琳娜卻淚流不止,喉嚨顫抖,說不出話來。
  所以。
  伊琳娜反過來用力地抱住阿妮雅。
  緊緊地,為了傳達這份想法。
  傳達謝謝。

  周圍的人都望著天空,沒有人去注意她們兩人。
  「太空人列夫雷普斯少校!萬歲!」
  在充滿新希望的世界中,只有兩人沉入陰暗處。



 楼主| 发表于 2019-1-24 05: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祖國的英雄


  靛藍之瞳 Очи индиго

  列夫用降落傘在晴空萬里的藍天下降落,平安站到地面上。
  總飛行時間一百零八分鐘的旅程結束。
  「……呼。回到地上了……吧……」
  比起達成太空飛行的喜悅,成功生還的安心還佔比較多。
  在附近種田的老婆婆和少女用奇異的眼光看著身穿太空衣的列夫。少女似乎感到恐懼,躲到了牛的背後。
  列夫脫下頭盔,用手指著天空。
  「請別害怕,我是從太空回來的。」
  原本很害怕的老婆婆注視著列夫。
  「……你就是廣播中提到的……列夫先生?」
  「是的,我是列夫•雷普斯。」
  「史上首位太空人……?」
  「這個嗎……呃。」
  無視伊琳娜,自稱是史上首位真的好嗎,當列夫正感到困惑——
  「呀啊!雷普斯同志!?」
  少女發出尖叫聲。
  「是、是的。」
  「大家快來!!太空人!!是真的喔!!真正的雷普斯同志!!」
  少女呼喊在附近工作的同伴,大家一開始都露出不相信的表情,但還是馬上丟下農具,爭先恐後地跑來。
  列夫想說要完成自己的職責,便藏起困惑笑著對眾人說。
  「午安,各位同志。我是太空人列夫•雷普斯。」
  「同志!萬歲!」
  興奮的農民們一下子包圍列夫,要求跟他握手、索取簽名還有拍紀念照。
  幾分鐘過後,空軍的卡車團以猛烈速度衝來。
  軍人探出頭來。
  「列夫•雷普斯少校!」
  「少校?我是……」
  列夫正要說出是中尉,說到一半就閉起嘴巴。想說大概是飛行中晉升的吧。
  軍人們和吵鬧的農民們確認,「你們有看到著陸嗎?」
  「有!他用降落傘——」
  老婆婆高興地說著,軍人卻從中打斷。
  「沒有用降落傘!他是搭著太空船降落!有聽懂吧!」
  隨即就開始情報管制。

  列夫進入離降落地點最近的空軍基地,使用軍官總部的電話向格吉耶夫第一書記做出返回地球的報告。要是跟還是候補人員的自己說「你會和國家的最高領導人通電話」,列夫一定不會相信吧,但這不是夢而是現實。
  電話另一端的格吉耶夫用溫和的語氣對列夫說。
  「親愛的列夫•雷普斯。能夠跟達成太空飛行的你打招呼,我感到至高無上的喜悅。」
  「多虧了各位同志的幫忙,我才能順利完成任務。」
  列夫進行飛行報告,格吉耶夫對每一項細節都發出感嘆,並做出稱讚。
  「雷普斯同志,你是史上首位飛上太空的人類,你的名字將永遠刻在地球的歷史上。」
  聽起來很浮誇,但只要人類沒有滅亡,會傳承幾千、幾萬年吧。
  儘管那是自己的名字,還是會讓列夫感到不舒服。
  電話的最後,格吉耶夫告訴列夫將在瑟格朗多舉辦盛大的凱旋典禮。
  「預定於後天的十四日舉辦,預估會有好幾十萬的國民參加吧。讓我們將卓越的偉業傳達給世界上的人吧!」
  通完電話的列夫依要求穿上別著少校肩章的全新軍服後,為了休息和檢查,搭飛機前往附近的農業都市渥爾謝夫。
  一切的預定行程都很仔細地排好,列夫還沒能跟雙親聯絡。雖然跟帶路的軍人說想打電話給雙親,卻被以「據說您的雙親會出席慶祝典禮」的理由遭到駁回。
  列夫感覺大概是想演出在國民面前感動地重逢這種光景吧。
  到底今後會怎麼樣呢。
  伊琳娜知道今天的太空飛行嗎?
  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在腦海中打轉。
  從飛機的窗戶能看見的濕地地帶,風景和太空飛行前無異,但比起飛上太空前,列夫感覺身體和內心都變得更沉重。

  渥爾謝夫市的機場擠滿了聽說列夫要抵達的數千名觀眾,甚至驚動了軍隊。
  標語和市民的衣服滿載著歡迎英雄的訊息。
  【基尼特拉聯邦領內,太空國。】
  【大勝利!】
  【太空是我們的東西!】
  集群眾注目於一身的列夫看到有人揮手就用笑容回應,要求簽名也二話不說地答應。
  身為背負夢想與希望的太空人,這是正確的舉動。
  只是在他內心生根的矛盾嫩芽,越受到祝福就越成長茁壯。

  為了避開國民們的款待,列夫被帶到恬靜的河畔別墅。別墅的周圍有設步哨戒備,想靠近的國民都會遭到無情的驅趕。
  在寬廣的寢室中列夫終於能稍作歇息,用不是太空食物的豪華晚餐填飽肚子,喝下久違數個月的蒸餾酒(人生),終於有了活著的感覺。
  不過列夫在接受醫師團的身體檢查時,電視開始播放晚間新聞,一度冷靜下來的內心掀起了漣漪。
  「我們為各位帶來人類史上首位太空人——列夫•雷普斯少校的聲音!」
  新聞主播欣喜地播報,電視傳來混著雜音的通訊錄音。
  《地球由透明的藍色薄紗包覆著。》
  《星星就像花……像惹人憐愛的茴芹盛開似地閃閃發光。》
  然後新聞主播露出燦爛的笑容。
  「世界各國的祝賀電話湧進官邸!今天也有很多新生兒被取名為列夫!」
  列夫想塞住耳朵。通訊錄音及祝福一點一滴地削減他的靈魂。
  「你的臉色不太好,不要緊嗎?」
  醫師一問,列夫便重新打起精神。
  「啊,嗯……可能是有點累了。我不習慣這種歡迎……」
  「哈哈!因為你是史上第一個,當然沒有人會習慣啦!」
  笑聲在別墅中傳開。
  ——不對,史上第一個太空人是伊琳娜•盧米涅斯克。
  想揭開真相的念頭湧現。
  但如果說出這種話,高層可能會以「在太空精神失常」的理由把列夫關進隔離病房。
  大概是關心表情沉重的列夫,醫師呼籲室內的人們。
  「安靜點。讓我們的英雄早點休息吧。因為明天的預定行程也排得很滿。」
  大家也都體貼列夫,沒喝幾杯祝賀酒就早早離席。
  看到這種樣子,列夫反省說自己應該要振作點。如果有人說「比起選你不如選米海爾或羅莎」,那不管是他們還是選擇自己的人,以及伊琳娜,列夫都沒臉見他們。


  即使過了一天,騷動完全沒有停歇下來。
  甚至還擴散至整個世界,情況越演越烈。
  聯合王國由政府首腦召開緊急記者會,以「這真是最糟的新聞」的方式承認完全敗北,阿納克新聞也自嘲說《共和國實現夢想時,我國還熱衷在寵物身上。》
  共和國各新聞華麗地誇耀勝利,頭版大大刊載著列夫的相片。
  另一方面,做出最多貢獻的柯羅文別說照片了,連名字都沒刊出來,只在文章中以「由於設計技師長(主任設計師)等人的努力——」的方式稍微提到職稱。計畫雖以成功告終,柯羅文依然是國家機密。
  列夫在辦公室的皮革沙發上讀著真相報,想著伊琳娜在國家機密這點上也是相同,又馬上發覺到根本上的不同。
  柯羅文是獨一無二的天才科學家,但身為實驗體的伊琳娜,在太空飛行結束的現在,就算消失也不會有人感到困擾。
  「……唉,別再想了。」
  列夫不悅地拋開真相報,為了準備午餐後的採訪,拿起航行日誌的複寫本。加入各國採訪人員的記者會預定在日後舉行,今天只有真相報和國營通訊社(塔基社)等兩家媒體。在此回答的內容會當作官方報導發布給全世界,故必須毫無錯誤地傳達,無論如何都得認真回答。
  列夫重新閱讀航行日誌,發射時的記憶歷歷在目地重現在眼前。當他沉浸在太空飛行的氣氛中,彷彿看見自己寫的字跟伊琳娜的圓形字體重疊。
  「唉……」
  他嘆了口氣,把身體癱在沙發上。
  列夫在意伊琳娜的程度到了令人懷疑無重力是不是帶來不好的影響,越想越對她的現狀感到不安。
  如果不是在設計局工作,那究竟是被帶去哪裡。
  列夫在航行日誌前垂頭喪氣時,有人敲了門。
  「我要進去囉。」
  熟悉的低沉聲音響起,那人將門打開。
  緩緩地走進來的是把帽子壓得很低,彷彿故意要變裝的男人——柯羅文。撐起帽緣的他看到列夫就露出微笑。
  「主任!」
  列夫跳起來似地起身並朝柯羅文走去。
  明明才隔一天,卻感覺很懷念,彷彿跟好幾年不見的恩師重逢。
  兩人深深地擁抱,互相讚揚成功。
  「回來得好。我的小翼龍啊。」
  「是……!」
  柯羅文用眼眶含淚又帶有血絲的眼睛看向列夫。
  「到了現在我就直說吧。在伊琳娜•盧米涅斯克的發射過程中發現好幾項缺陷,我曾有陷入絕望的時期。不過你平安回來了,謝謝。」
  柯羅文在眼角擠出皺紋地笑著。
  列夫雖然想問伊琳娜的狀況有什麼變化嗎,但在發射前有提過這件事並碰了軟釘子。況且,實現長年以來的夢想的柯羅文心情正愉快,不想潑他冷水。如果伊琳娜發生了什麼事,對方應該會主動提起。列夫這麼想,便決定不要問。
  更重要的是,列夫在意的不只有伊琳娜。
  「米海爾和羅莎現在過得怎樣?」
  「他們非常高興喔。雖然想見你,但他們在飛上太空前必須是『無名的空軍中尉』,要是跑來這裡會有人懷疑他們的真實身分。所以會在瑟格朗多的慶祝典禮上,混在一般民眾裡一起慶祝。說起來我也是這樣。既然跟你打到招呼了,我也該告辭了。」
  柯羅文再度抱住列夫,接著馬上要離開房間。
  「主任,那個……!」
  「什麼事?」
  列夫指著報紙。
  「這上面完全沒提到您。」
  雖然理解這是國家情勢的緣故,但只有自己得到附上相片的熱烈報導,令列夫感到愧疚,忍不住就說出口。
  不過,柯羅文不在乎地笑著。
  「哈哈!沒關係啦。如果露臉能讓開發預算增加,我連寫真集都拍!而且我的夢想還沒全部達成呢。太空漫步,然後將人類送往月球、火星。建設太空站和月面基地。在這些都達成之後,再讓他們幫我立尊銅像吧!」
  柯羅文和伊琳娜都為了實現夢想而利用國家,並且伊琳娜也不希望變得有名。說出「想比人類更早飛上太空」這句話的她,有想要上新聞頭版的念頭嗎?
  當列夫正茫然地思考這件事,柯羅文突然捏了他的臉頰。
  「好痛!」
  「紫菀啊,你想跟彼岸花重逢對吧?」
  「啊……」
  柯羅文笑著說「真是個好懂的男人」。
  「對不起……」
  列夫低頭道歉後,柯羅文拿出香菸並冷漠地說。
  「昨晚我有試著遊說格吉耶夫同志,但沒得到什麼反應。總之你別抱太大期待。」
  「我明白了……」
  發射後肯定是一片忙亂,在那時柯羅文還有動作讓列夫感到很高興。但是,從那愁眉苦臉的表情看來,似乎如他所說的不能期待。
  點燃香菸的柯羅文,表情苦悶地吐出一口煙。
  「我一開始就問過你有犧牲一切的覺悟吧?」
  列夫想起復職為培訓生時,柯羅文對他說過的話。
  ——成為史上首位的太空人,生涯將背負重大的責任。你的話語將不是你個人的東西。為祖國拋棄人生,甚至會被迫選擇犧牲重要的人。你有這種覺悟嗎——
  雖然列夫也不是到抱著天真的想法才答應,但超越想像的沉重壓力快要壓垮他。
  當列夫正在煩惱,柯羅文筆直地看向他。
  「你知道我為什麼推薦你當太空人嗎?」
  「……不。」
  「我判斷如果是你,就能抱持覺悟引導世界公民邁向新時代。」
  「我……」
  面對太過巨大的課題,列夫的背部冒出冷汗。
  「那麼翼龍啊。我很期待慶祝典禮。」
  柯羅文留下和藹的笑容後離開。
  「覺悟嗎……」
  列夫雖然思考了一會,卻感覺會進入沒有出口的迷宮。
  必須準備接受採訪,他再度拿起航行日誌。得好好回答不讓記者失望,出色地扮演大家所追求的英雄——史上首位太空人。
  扮演?
  「哈哈……」
  列夫自嘲問著自己到底是誰,但其實他也不太清楚。

  時間來到下午,列夫的採訪開始了。
  「您是人類的英雄,身為國民的我能夠第一個訪問您,我感到很光榮!」
  毫不掩飾興奮的記者們發出熱烈的歡呼。會聞得到酒氣,大概是他們大肆飲酒慶祝吧,列夫如此想像。
  真相報記者用羨慕和尊敬的眼神看向列夫,列夫詳細地對他傳達飛行時的體驗。
  期待和緊張、從窺視窗能看見的風景、關於無重力。只是關於發射基地和火箭是軍事機密,故完全隻字不提。還有不管怎樣都不能說事先寫了遺書。
  記者興致勃勃,以緊咬不放的氣勢地追問。
  「太空是什麼樣子!?」
  列夫為了不要說錯,慢慢地回答。
  「非常暗。整個是一片黑。星星比起從地球看到的明亮好幾百倍,還閃閃發光。」
  「那地球看起來呢!?」
  「藍色的。披著藍色的薄紗、發出光芒。」
  宛如代替伊琳娜說出她說過的話,列夫逐漸產生罪惡感。
  列夫的內心變得越來越冰冷,另一方面記者的聲音更加熱情。
  「原來如此,地球是藍色的!月球呢!?」
  「很可惜我沒能看見月球。不過月球在等著我們的抵達吧。」
  列夫雖然掛著笑容,藍色的眼睛卻失去光芒。
  之後採訪順利進行,記者的提問也接近尾聲。
  「前些日子有傳出蘇霍伊辛的假消息吧?」
  「我跟夢想的六人(米契達六人組)一起大笑。大概是得了太空病的人所捏造的幻想吧。」
  列夫一面回答,一面想著要是世上得知伊琳娜的事情會變成怎樣。大概伊琳娜會暗中遭到處分,政府則斷言說這是假消息。假如對眼前的真相報記者說出「『真正』的太空人是吸血鬼少女」,肯定會在審查下刪除,說了也沒用。
  「那麼,下一個是最後一題。『真相』的讀者們,寄來數以萬計的信給身為太空征服者的您。請同志對他們說句話。」
  太空征服者還真是誇張的說法。
  列夫即使在心中苦笑,還是一臉嚴肅地回答。
  「祖國的傑出科學力引導我們的夢想航向太空。」
  列夫現在覺得羅莎說過的「舌尖是蜂蜜」這句話說得沒錯。

  在漫長的採訪後,列夫在衛兵包圍下,外出散步轉換心情。
  原本打算在黃昏的湖畔漫步,但得到太空病的國民們蜂擁而至、大吵大鬧還要求簽名、給他多到雙手無法抱住的祝賀用點心和水果,讓他完全沒有時間喘息。
  精疲力盡地回到別墅的列夫,看到坐在庭院長椅上舔著雪糕的女性,便嚇了一大跳。
  那人是穿著黑色軍禮服的琉德米拉。
  「好久不見,我依約前來見太空人了。」
  「……妳有什麼事嗎?」
  疲勞困頓而變得神經質的列夫,對無法看穿心思的她提高警覺。
  這時琉德米拉不悅地嘟起嘴巴,並用雪糕的棒子指著列夫。
  「你知道我的職業吧?我是最高指導人的講稿撰寫人喔。因此這次我特別要跟你一起想慶祝典禮上的致詞。首先要在機場舉行對格吉耶夫同志的飛行報告會。之後移動到堡壘區域(涅格林)的大廣場,在二十萬的觀眾面前,進行凱旋的致詞。」
  進入別墅的辦公室後,琉德米拉先把證書拿給列夫看。
  「祖國決定要授予你兩個稱號。恭喜你。」
  證書上記載著名字驚人的金星獎章。
  「基尼特拉聯邦英雄」,共和國最高級的榮譽稱號。
  「基尼特拉聯邦太空人」,為了列夫制定的新稱號。
  太過頭的榮譽使得列夫感到頭暈。對年輕人來說要收下這個負擔實在太沉重。
  琉德米拉一面翻找著放在房間角落的祝賀禮品,一面語氣輕鬆地對列夫說。
  「還有說會在瑟格朗多建立你的銅像、降落地點也會設紀念碑。發行紀念幣還有郵票、明信片一千萬張。翻譯好的書籍也預定要在全世界出版。」
  「喔……」
  雖然完全高興不起來,但列夫也只能點頭。
  「那麼你要寫出符合聯邦英雄之名的講稿喔。因為慶祝典禮可是共和國歷史上首度於全世界的電視上進行現場直播。」
  「咦……?」
  琉德米拉說沒有電視的地區也會在廣播中播放。
  「全世界會有三十億人收看或收聽,讓人很興奮對吧?」
  相比笑瞇瞇的琉德米拉,列夫感覺從胃部湧上酸酸的東西。
  「來,快寫。別擔心,我會負責修改。」
  列夫在邊看著報紙邊吃著點心跟水果的琉德米拉身旁拿著鉛筆面對全白的稿紙,構思著致詞文。
  但是他實在不太下得了筆。
  每當寫到首次前往太空、史上首位——他就想起在雪原上哭泣的伊琳娜。
  他不經意地寫下「太空人伊琳娜•盧米涅斯克」,又用橡皮擦擦掉。
  越是寫下讚頌國家的優秀致詞,內心的陰霾就越積越多。
  列夫側眼偷看琉德米拉。
  她是格吉耶夫的親信,應該會知道伊琳娜的處境。如果人還在瑟格朗多的醫院,那離典禮會場只有一步之遙。能不能起碼問問看伊琳娜是否會來觀賞典禮呢。
  琉德米拉一邊打開巧克力的盒子,一邊對列夫說。
  「你在偷看什麼?你想吃嗎?」
  「啊……對,我餓了……」
  列夫無法問伊琳娜的事情,只好蒙混過去。
  「真拿你沒辦法,你吃這個吧。甜食對腦袋有益。」
  琉德米拉一把巧克力拿給列夫,就把稿紙搶過來。
  「啊,我還沒寫完……」
  「在你吃東西的時候我先幫你修改。」
  琉德米拉原本笑著開始讀致詞文,途中太陽穴開始抽動,手指沿著原稿上文字移動,表情嚴肅地吐出這句話。
  「零分。」
  琉德米拉把原稿捏成一顆球。
  「對祖國及最高領導人的感謝完全不足。米海爾他應該能寫得更好吧?」
  「對不起……」
  說的完全沒錯。列夫乖乖道歉。當列夫拿起鉛筆正要再度開始寫時,琉德米拉用訝異的眼神看向他。
  「……對了,你有時會心不在焉,該不會你在意著伊琳娜•盧米涅斯克吧?」
  完全被猜中心思的列夫慌了手腳。
  「沒、沒有……那回事……」
  「她已經死了喔。」
  「……咦?」
  「我說她死了。」
  琉德米拉以像在念報告的平淡語氣告訴愣住的列夫。
  「送貨員在今天的早餐中加進了氰化鉀。她痛苦地吐血,接著送貨員割下她的頭,為了讓她不會復活還用木樁貫穿心臟。接著通通塞進棺材裡燒毀,灰燼則深深埋入地底,沒有留下任何她存在過的痕跡。」
  列夫的腦袋一片空白。



  全身的血管凍結,無法吐氣。
  伊琳娜她……
  死了。
  「……」
  「噗、啊哈哈!」
  琉德米拉突然大笑。
  「什……」
  「騙你的啦。」
  「啊……?」
  琉德米拉看著呆滯的列夫,發出尖銳的笑聲。
  「我說騙你的啦。她還活著喔。哈哈。」
  憤怒從肚子深處噴發。
  「別開玩笑了!」
  列夫像要把椅子踹翻似地站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琉德米拉從懷中拿出手槍,把槍口對準列夫。
  「唔!」
  戰慄貫穿了列夫的身體。
  琉德米拉彷彿要貫穿列夫的眼神中,蘊含著和從激戰地區生還的士兵相同的黑暗。
  「坐下。」
  列夫忍受著火山爆發般的憤慨,坐回椅子上。
  琉德米拉把槍收起來後,用鼻子哼笑,回復到平常那種難以捉摸的感覺。
  「剛才並不全是謊言喔?因為有人提議要處死,送貨員遲早會殺了她吧?因為他們是沒血沒淚的殺人機器。」
  列夫本想大罵妳還敢說,他靠深呼吸來壓抑住情緒。
  「……伊琳娜她會有什麼下場?」
  「我說啊,你忘記要把她當成『東西』了嗎?」
  「……捨棄她這種事情,我無法接受……」
  「處分掉不需要的東西、清理乾淨,那就是祖國的做法,你明白吧?」
  列夫想起因反對戰爭而從人間蒸發的恩師,胸口感到疼痛。
  對國家來說不需要,對我來說卻很重要的東西逐漸消失。
  要接受那種國家授予的稱號,進行感謝和讚頌國家的致詞。
  類似憤怒的不滿爆發,當列夫不發一語,傻眼的琉德米拉卻拿起巧克力。
  「你的人生從昨天起就改變了囉。你是『人類史上首位太空人』。那就是你被賦予的人生職責。」
  我以英雄身分活下去,伊琳娜會在暗中悄悄消失。
  不扮演英雄,槍口就會對準我。
  沒有什麼辦法嗎。
  琉德米拉開朗地對咬牙切齒的列夫說。
  「當然職責會有回報喔。下個月你預定要環遊世界一周,可以吃到很多各國的有名菜色喔。美女也任君挑選。」
  我並不期望那種東西。
  列夫藉由緊握著鉛筆隱藏無處可去的憤怒。
  這時琉德米拉窺探列夫的表情,困惑地稍微歪著頭。
  「欸,你記得我所期望的太空人是什麼嗎?」
  「……能將妳帶往新世界的革命家。」
  「沒錯。」
  琉德米拉將唱盤放到房間角落的電唱機上,放起副標為「新世界」的交響曲。
  「你到達名為太空的新世界,獲得引導民眾的權利。讓革命成功就會是英雄,失敗就會是叛徒。可以用跟巧克力一樣甜的花言巧語得到他們的稱讚,也可以煮彼岸花那種毒草給他們喝下。呵呵。當然致詞文得經過我的審查。」
  琉德米拉在提出惡魔般的誘惑後,說了「唱片放完的時候我會回來」,就拿著點心走出房間。
  電唱機傳出兼具破曉般的清爽和力道的交響曲。
  「什麼革命,都只說些自己想說的……」
  列夫雖然面對稿紙,卻想不到讚頌國家的話語。
  和逐漸消沉的列夫成反比,交響曲氣勢漸增,彷彿在鼓舞聽眾似地邁入高潮。
  「伊琳娜……我該怎麼辦才好……」
  在全世界三十億人面前,背後有槍指著的情況下,被迫發表致詞。
  當列夫在想像那種光景——
  「……槍?」
  他突然想到一個可怕的計畫。
  「……」
  這的確比太空飛行更需要遺書。
  賭上性命的革命。
  配合兇猛的銅管樂器聲,列夫像著了魔,無視審查之類拼命書寫原稿。
  ——但是當樂章之間的靜寂來臨時,他的手突然停下。
  「……不行。」
  冷靜地思考後這只不過是自我滿足,會給同伴、家族,給所有人帶來麻煩。
  這不是革命。
  而是恐怖活動。
  列夫把原稿撕毀揉成一團,將可怕的思考從腦中趕出。

  ☽ ☽ ☽

  緋紅之瞳 Очи алый

  慶祝典禮前夕的瑟格朗多,早早就有數十萬國民從全國趕至此地。
  河畔及街角到處在喝酒很熱鬧,唱歌跳舞如同慶典般吵鬧。平常警察會嚴加取締,但今晚讓大家開懷暢飲。
  要在大廣場舉辦的凱旋典禮,也徹夜在進行準備。
  用來當作講台的陵墓正對面的國營百貨牆上,掛著列夫身穿太空衣的巨大肖像畫。而且,還在短期間內設置和寺院同樣高度的巨大火箭模型。
  整作城市都沉醉在太空病的同時,伊琳娜仍然被關在醫院的單人房內。
  「唉……」
  有氣無力地躺在棺材裡的伊琳娜,無所事事地用手指摸著床單的皺褶。
  從列夫的飛行成功後經過了一天半,她還是無法整理好心情。
  想替飛上太空的他祝賀,卻又因看不見自己的未來而害怕。每天不間斷的身體檢查和散步,在列夫返回地球後都沒了。
  而且伊琳娜變得想要知道列夫心裡在想什麼。
  伊琳娜透過新聞聽到列夫的通訊錄音,或看到他刊載在報紙上的笑容,就感覺胸口揪在一塊。列夫越以世界性的英雄身分站上舞台,自己的存在就逐漸從這個世界消失。腦袋雖然理解諾斯菲拉特計畫不能公開所以這是沒辦法的事,但內心無法跟上。
  ——你應該不是忘了我吧?
  伊琳娜只想問列夫這件事。
  沒有想變得有名。也不是想受到別人稱讚。
  即使從歷史上遭到抹殺,還是想留在他的心中。
  真的就只是這樣。
  只是在連這麼微小的願望也無法實現的情況下,凱旋典禮就要在附近舉辦,伊琳娜感到憂鬱。
  在大廣場上動員二十萬人的典禮,會從明天下午的一點半開始。平常那是伊琳娜在睡覺的時間帶,但巨大的歡呼聲肯定會吵醒她。
  在如同牢獄的這個房間裡,單方面聽著給列夫的讚美及祝福,伊琳娜覺得列夫要是講出忽視自己的演說,說不定會變得討厭他。然後,列夫將成為世界所認同的英雄,要跟那樣的他見面的機會,今後大概永遠不會來臨。
  所以最後想再見列夫一次,直接跟他說話。
  就像列夫用「歡迎回來」迎接伊琳娜一樣,伊琳娜也想對他說「歡迎回來」。
  而且若能問出他的想法,就算伊琳娜•盧米涅斯克這個存在從世界上消失,伊琳娜感覺自己也能接受。
  可是那是無法實現的願望。沒有獲得許可的話,她連走出病房都辦不到。

  晚上九點,阿妮雅在固定的時間一如往常地拿餐點來。那是和平常一樣,以牛奶和麵包為中心的簡樸餐點。
  在外面吵鬧的醉漢們開心的合唱聲傳到屋內,伊琳娜和阿妮雅靜靜地用餐。對在頂樓哭鬧感到很難為情的伊琳娜無法正眼看阿妮雅。因為也沒有食慾,她一點一點地像用舔的在喝牛奶時,把紅蘿蔔放到圓形麵包上的阿妮雅說出這句話。
  「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
  「還待在萊卡的時候,伊琳小姐在書上畫的月球跟火箭……」
  伊琳娜想起那畫得很糟的圖,背部流出冷汗。
  「忘掉那東西啦……!」
  「……嗯。」
  阿妮雅似乎沒什麼精神,吃飯的手也停了下來。
  「怎麼了嗎?」
  儘管胸口傳來不吉利的預感,伊琳娜還是開口問。阿妮雅就注視著麵包,哭著回答。
  「我明天起不再是伊琳小姐的負責人了……」
  「怎麼這麼突然!?」
  伊琳娜半身忍不住往前傾。
  阿妮雅一臉歉意地低頭。
  「原本契約就是到載人飛行成功為止……」
  繼列夫之後,又有個關係親密的人要消失。
  受到不安襲擊的伊琳娜整個人癱坐在椅子上。
  「……我會有什麼下場……?」
  阿妮雅低著頭搖了搖頭。
  「我有問長官,他說未定……」
  在去年十二月傳喚伊琳娜前來的委員會上,做出的決議是「支付研究協助費,送給她度假勝地的別墅」。
  但伊琳娜當然並不相信。
  廢棄處分這個字眼從腦中閃過。
  假如,如果,就算在度假勝地生活,也不會獲得自由,一生都得活在送貨員的監視下。
  伊琳娜和阿妮雅都陷入沉默。
  外面的醉漢們情緒高昂,開始大聲地唱起國歌。
  不好的預感折磨著伊琳娜。
  搞不好明天我就會死。
  那起碼最後想留些下些什麼。
  能夠給他的某種東西。
  回想和他共度的季節,伊琳娜選擇把一直很重視的寶物交給他。
  「……阿妮雅。妳能答應我一個請求嗎?」
  「什麼事……?」
  伊琳娜拿出收在櫃子裡的月長石項鍊,放到阿妮雅面前。
  「這個妳幫我交給列夫。說是給他的賀禮。」
  之前他沒有收下,但這次希望他能收下。
  因為我肯定無法前往月球。
  「拜託妳,阿妮雅。」
  然而阿妮雅並沒有收下,而是用堅定的視線看著伊琳娜。
  「妳該自己交給他。」
  可以的話我當然想啊。
  但是……
  「我辦不到。因為我受到監視,沒辦法隨心所欲地行動。」
  事實上,伊琳娜在大廣場看見列夫時,送貨員阻止了她。
  可是阿妮雅沒有點頭,反而是更激動地說。
  「開拓通往太空之路的妳,不適合說這種話。」
  「但是……」
  「就算辦不到還是要去做。一月時我有去觀賞共和國軍人節的遊行,有未經許可就陪走的市民,還有想要靠近講台的醉漢,警備方面有不少漏洞。」
  「可是就算妳這麼說——」
  伊琳娜一說出喪氣話,阿妮雅揮著叉子用力地刺進馬鈴薯。
  「我很生氣!」
  「唔!?」
  阿妮雅釋放出幾乎要戳破盤子的怒氣,嚇到了伊琳娜。
  「對、對不起……」
  「不是!我是在對這個國家生氣!為什麼連自由談戀愛都不准!?」
  「戀、戀愛——」
  阿妮雅讓手足無措的伊琳娜握住項鍊。
  「妳不想見他嗎?」
  「……」
  伊琳娜注視著手中的項鍊。
  「就這樣分開好嗎?像之前一樣以哭泣結束好嗎?」
  阿妮雅說的話刺進伊琳娜的胸口。
  在他面前總是無法坦率,不斷欺騙自己的感情。
  連想在那片雪原上傳達的,在太空中看到月球時產生的想法,也還沒能傳達給他。
  甚至覺得受到眾人厭惡的吸血鬼在身旁會給他添麻煩。
  不過……
  伊琳娜緊握著項鍊。
  我才不要就這樣跟他說再見。
  「……我想見他。想見面並跟他說話。」
  「我知道了。」
  阿妮雅的表情變得像個作戰參謀。
  「妳聽好喔?典禮的期間中,醫院的人也會外出觀賞。送貨員也忙於保護來賓或重要人士。而且這裡是軍方的醫院,所以有強力的安眠藥跟瀉藥喔?」
  聽完計畫,伊琳娜瞪大眼睛。
  「妳是指逃脫?妳……是認真的嗎?」
  阿妮雅以下定決心的表情深深地點頭。
  「明天可不會是醉漢的合唱,而是火災現場那種大騷動喔。只要混入二十萬的群眾中,他們絕對不會知道。」
  「可是如果做了那種事,妳會……」
  阿妮雅用手指貼著伊琳娜的嘴巴,要她保持安靜。
  「沒人發現就沒問題。而且看到賭上性命戰鬥的伊琳小姐和列夫先生,我也覺得自己該做點事。」
  「阿妮雅……」
  「要下決定的人是伊琳小姐。而我會全力協助妳。」
  伊琳娜注視著表情認真的阿妮雅。
  「……為什麼妳願意為我做到這種地步。」
  阿妮雅露出微笑。
  「列夫先生交接時在拜託過我,要我幫忙妳。」
  伊琳娜忍住湧上來的情緒,用力地點頭。

  ☽ ☽ ☽

  黒龍之瞳 Очи Цирнитра

  閣員會議廳的辦公室中,喝著蒸餾酒(人生)的格吉耶夫跟被派去列夫身邊的琉德米拉用電話密談。
  「那麼他現在怎樣?」
  「我拿槍指著他,事先提出警告。當然我也會做好就算突然發生什麼事,也可以處理各種狀況的準備。」
  隔著電話傳來像在吃東西的咀嚼聲。不過格吉耶夫並沒有責怪她。格吉耶夫對琉德米拉寄予全面的信賴,只要有好好工作,要做什麼都沒關係。
  話雖如此,這次的事情很棘手,讓格吉耶夫變得有點神經質。
  「送貨員那邊呢?」
  「他們似乎打算擅自動手。或許是想趁典禮的慌亂,讓伊琳娜•盧米涅斯克搬家。」
  「真是的,怎麼每個人都……」
  格吉耶夫瞪著攤開放在桌上的一封信。
  「主任提出了與火箭開發有關的要求。真是個難搞的男人。」
  「他要你拿出預算?」
  「不……」
  格吉耶夫將蒸餾酒一飲而盡,感慨萬千地說。
  「總之明天將成為人類史……不,地球史上難以忘懷的一天吧。」

  ☽ ☽ ☽

  送貨員總部內的昏暗會議室中,穿得一身黑、別著秘密警察徽章的男人們,正圍著軍科學醫院的構造圖。
  沒有抑揚頓挫的冰冷聲音淡淡地響起。
  「國民的遊行隊伍會擠滿大街小巷。」
  「要使用車輛會很困難嗎。」
  「那麼在院內處置比較妥當。」
  一身黑的男人們靜靜地點頭。
  「對象為實驗體伊琳娜•盧米涅斯克。下午三點實行。」



  第八章 前往新世界


  靛藍之瞳 Очи индиго

  四月十四曰,下午兩點。
  大型客機通過春霞繚繞的廣大濕原上空,緩緩飛往離瑟格朗多最近的機場。
  在機內,將典禮概要塞入腦中、穿著軍禮服的列夫正默背著致詞文。讚頌祖國的致詞,最後大部分都由琉德米拉代筆。而琉德米拉本人則坐在列夫隔壁,一如往常地吃著點心。
  「妳一天到晚都在吃呢……」
  列夫一說,琉德米拉露出毫不在乎的微笑。
  「不知道何時會發生緊急事態啊?比起我的事情,你記住致詞了嗎?」
  「完全記住了。」
  那是重複閱讀就感覺會遭到洗腦的文章,想到要在龐大觀眾前發表,列夫就覺得很不自在。
  客機一接近瑟格朗多,前來迎接的七架戰鬥機就現身,以列隊飛行做出最高等級的歡迎。
  從窗戶能俯瞰整個機場,但幾乎擠爆機場用地的市民,正引頸期盼著英雄的抵達。
  機場大樓上掛著「太空征服者——基尼特拉共和國聯邦公民列夫•雷普斯」的橫布條。
  誇張的歡迎使得列夫的額頭浮出汗水。
  「真驚人啊……」
  另一方面,習慣典禮的琉德米拉則是一派輕鬆。
  「市內更驚人喔。你看。」
  這時列夫看到異常的光景,驚訝不已。
  所有建築物上都飄揚著黑龍的國旗,道路或廣場被人們擠得水洩不通,列夫的肖像畫或是讚頌偉業的標語朝天舉起。群眾的隊伍流進「美麗的大廣場」,簡直像都市有了生命似地在脈動。
  「唔……」
  列夫的膝蓋因為令人震驚的狀況開始顫抖,琉德米拉拍了一下他的膝蓋。
  「你是主角,振作點啦。你把靈魂忘在太空了嗎?鞋帶鬆了喔。」
  「啊……」
  列夫想綁鞋帶,但指尖在顫抖難以順利綁好。

  下午兩點三十七分,載著列夫的客機,在受到溫暖陽光照射的機場著陸。
  等待已久的廣大群眾發出尖叫和歡呼聲。
  「來了!」、「雷普斯同志!」
  在跑道上滑行的客機停在特別鋪設的紅地毯旁。往建築物延伸的紅地毯兩旁擠滿了觀眾,警備兵拚命阻擋不讓他們衝進來。
  表情僵硬的列夫一走出艙門,紅地毯的兩側就響起如雷的掌聲,「萬歲!」群眾大喊著。人們感動落淚。電視和紀錄片的攝影團隊爭相拍攝列夫,記者以故障的機器般的氣勢高速寫著稿。
  列夫比發射時還更緊張,全身顫抖著。
  「好……」
  深呼吸一次後,他快速地走下登機梯,站到紅地毯的盡頭。
  七十公尺前方設置著演講台,也就是飛行報告會的舞台。
  由鮮豔花朵裝飾的演講台中央,穿著禮服一身隆重打扮的格吉耶夫站在台上,周圍排列著聯邦最高議會議長及政府高官,還有很感概的維克托中將這些國家的高官。以及隊伍的角落還有尷尬地站著、穿著破舊工作服的男女。
  他們是列夫的雙親。
  列夫一眼就看出來,沒穿禮服是為了讓國民有同感的指示。父親像石像般身體僵硬,母親用手帕擦著眼角。一年不見的雙親似乎有些消痩。
  列夫找尋柯羅文的身影,他不在台上而是佇立在群眾的角落。
  如此冷遇,令列夫感到悲傷和憤怒。
  只是柯羅文的表情彷彿像看到兒子出人頭地般地充滿喜悅,兩人視線一對上他就做出「萬歲」的嘴型,拿下帽子並露出微笑。
  即使那過於謙遜的姿勢衝擊著胸口,列夫還是咬著嘴唇忍耐。
  軍樂隊自豪地開始演奏空軍進行曲。
  踏出第一步後腳就自然地動起來。太過熱烈的氣氛讓列夫汗如雨下。
  他筆直地走在紅地毯上,朝講台靠近。
  挺著胸膛的格吉耶夫在等著列夫。
  列夫通過舉著槍的步哨旁,走上通往演講台的樓梯並在格吉耶夫前立正站好。也注視著列夫的格吉耶夫挺直了背。
  列夫感覺一瞬間就像要遭到首次面對的國家領導那充滿自信的壓迫感吞噬。
  軍樂隊停止演奏。
  已經無法回頭。
  以這個報告為開端,身為史上首位太空人的公務就要展開。
  列夫用力地敬禮,並大聲地宣布。
  「基尼特拉聯邦中央委員會第一書記,格吉耶夫同志!能在此像這樣報告人類史上首次的太空飛行結束,我感到萬分喜悅!」
  說到「史上首次」這個詞時浮現出伊琳娜的臉,讓列夫感到胸口疼痛,但他還是繼續致詞。
  「不管是何種新任務,為了吾等的祖國,為了您,我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決心!——太空人,雷普斯少校!」
  結束敬禮後,觀眾們發出巨大掌聲,還有人吹起口哨。
  格吉耶夫臉上掛著喜悅至極的笑容,擁抱列夫說著「恭喜你!」並熱情地親吻他的臉頰。
  軍樂隊開始演奏國歌,觀眾們的合唱包圍列夫。
  周圍越是慷慨激昂,列夫的內心就越來越冰冷。感覺像從耳朵灌鉛,接著沉入地面。甚至讓人想逃進訓練中體驗過的噪音澡堂。
  不過他完全沒表現出那種陰沉的心情,列夫用裝出來的笑容跟國家的大人物們握手。
  「來,雙親在等你喔。」
  ,格吉耶夫牽著列夫的手走到他的父母面前,對兩人深深一鞠躬。
  「我打從心底感謝養育出英雄的兩位。」
  列夫的父母很惶恐地用力鞠躬。
  然後母親流下大顆的淚水,表情扭曲地擠出顫抖的聲音。
  「列夫,你什麼都沒說,我真的嚇到……!」
  「抱歉沒跟你們說……」
  列夫也差點跟著哭出來,但英雄不能流淚。
  父親似乎在忍耐湧現的感情,從懷裡拿出老舊的紙張讓列夫看。
  「你記得這個嗎?」
  「咦……?」
  那是用彩色鉛筆畫出的難看圖畫。一家人站在月球上,長著詭異翅膀的吸血鬼墜落到隕石坑中死亡。
  「這是你五歲時畫下的月球旅行喔。」
  「……我有畫過這種東西嗎……」
  的確以前列夫害怕傳說中是月球居民的吸血鬼。
  但現在——
  「往事待會再談,我們來拍紀念照吧!」
  格吉耶夫呼喚台上的大人物們。
  列夫站在傑出人士的正中央,相機對準眾人。攝影師說好幾次「笑容太僵硬了」,「我很緊張」列夫用迎合眾人的笑容回答。列夫感覺裝出太多笑容,逐漸回不去自己原來的臉。

  報告會結束後,前往瑟格朗多的凱旋遊行接著開始。
  到機場入口的停車場為止,列夫都和父母走在一起。觀眾們追著列夫跑,不斷重複驚人的歡呼。極度緊張的父母生硬地對觀眾揮手。
  在瑟格朗多的慶祝典禮應該還不只這樣。
  列夫想像等在前方的騷動,無意識下嘆了一口大氣。
  「唉……」
  這時,淚水還沒乾掉的母親在列夫耳邊說。
  「發生了什麼討厭的事情嗎?」
  「咦?」
  「因為你一副愁眉苦臉。」
  無法說出原因是伊琳娜的事情,列夫選擇說謊。
  「因為行程太密集,我有點累了……」
  這次輪到父親搭著列夫的肩膀,把臉頰靠上來。散發些許酒臭味的父親,剛剃好的鬍子刮著列夫的臉。
  「你在隱瞞些什麼吧?」
  「……沒有……真的沒事啦。」
  列夫冷漠地回答後,父親寂寞地露出苦笑。
  「哈哈……國家的事情嗎?不能說的話就不用說。」
  列夫想跟他們分享成為太空人的喜悅,卻辦不到。
  柯羅文所說的「覺悟」,就是這種意思嗎?
  父親在以裝出來的笑容揮手的列夫耳邊小聲說。
  「你爸跟你媽在四十五年前,這個國家建國的那年誕生。經歷肅清及戰爭,失去了朋友和同伴。也看過許多沒有道理又過分的對待。謊言變成真實,真實變成謊言。對國家不利的事物會消失。這就是那種美好的國家。」
  都是些曾經經歷過的事情,列夫感到心痛。
  接著父親在環顧群眾後對列夫說。
  「聚集而來的大家對你有什麼期待呢?」
  「期待……?」
  不就是傑出的太空人嗎?
  當列夫正要這麼說,父親用力地拍了他的背。
  「飛上太空的你不需要受到祖國的大地束縛,對吧?」
  「爸爸……」
  「你就生活在新的時代吧。」
  由同樣是藍色眼睛的父親注視,列夫感覺父親將未來託付給他。

  抵達機場的停車場後,和雙親分開的列夫與格吉耶夫一同搭上裝飾著華美紅玫瑰的敞篷車。
  「來,出發吧!」
  格吉耶夫意氣風發地學著列夫在發射時講的話。
  由機車車隊帶路,敞篷車一前進,煙火便射向天際。
  總計連綿五十台車輛的遊行隊伍,朝著五公里外的大廣場緩慢前進。
  直升機在上空灑下傳單,樂隊以激昂的軍歌帶動氣氛。沿途市民們揮舞著國旗,家家戶戶的屋頂也擠滿了人。
  「太空的英雄,萬歲!」、「榮耀永存!」
  列夫和格吉耶夫揮舞雙手回應此起彼落的歡呼聲。
  不久遊行隊伍靠近大廣場,通過軍科學醫院的前方。
  醫院的入口也擠滿群眾,病患都從各病房探出頭來。
  列夫自然地尋找著伊琳娜。
  本來這台車應該要載著伊琳娜,她卻不在車上。
  昨晚琉德米拉所說的謊在腦中閃過。
  伊琳娜死了。
  不安在腦中形成漩渦,歡呼聲什麼的傳不進列夫耳裡。
  當列夫的表情出現陰影,沒在奮力揮手時,格吉耶夫輕輕踢了一下他的鞋子。
  「嗯?你很緊張嗎?」
  格吉耶夫開朗地笑著,但眼睛並沒有在笑。
  「我失禮了……!」
  列夫連忙擺出笑容,但臉頰卻抽搐著。

  下午三點十五分,遊行隊伍抵達擠滿群眾的堡壘區域(涅格林)。城牆上掛滿國徽,這些是構成共和國聯邦的國家,但伊琳娜故鄉的利里特國國徽被擠到角落。
  「來,我們到了!」
  列夫跟在格吉耶夫後面下車,負責帶路的警備兵就衝上前。
  往大廣場延伸的道路兩旁排滿了警備兵,由於群眾的推擠,設置來從群眾中隔出道路的鐵柵欄幾乎快要壞掉。
  得知列夫等人抵達的群眾發出歡呼聲,形成撼動著大廣場的音波。
  列夫吞下口水。前方有著追求他的身影和聲音的二十萬觀眾。
  「列夫•雷普斯同志,請跟我來!」
  跟在威風凜凜地前進的格吉耶夫後頭,列夫大幅度地擺著手往前走。
  人牆發出非常熱烈的歡呼聲。
  然後,當列夫踏入大廣場的瞬間——
  「萬歲!」「萬歲!」「萬歲!」
  會讓肌膚感到刺痛的如雷掌聲以及風暴般的歡呼聲。
  二十萬人的鞋子踏響地面,造成類似地震的搖晃。
  人們異常的熱情填滿廣場,形成一股會令人窒息的悶熱。
  「……」
  全身寒毛直豎的列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在一面接受會讓人害怕的歡迎一面前往陵墓的途中,人牆的前排出現熟悉的臉孔。
  是米海爾及羅莎等人的「夢想的六人(米契達六人組)」。
  他們是以無名軍人身分參加,混在市民中笑著揮手。列夫想跟他們握手,但又不能只給他們特別待遇,於是揮了手就通過。
  然後列夫經過緊臨靈廟的特別觀眾席,走上階梯往位於陵墓上半部,有十二公尺高的演講台前進。
  演講台上擠滿了胸口掛著閃亮勳章的政治委員及委員會的大人物們。
  列夫和格吉耶夫一同站立在中央。
  大廣場放眼望去人山人海。
  受到二十萬人的眼睛注視,列夫的膝蓋顫抖起來。
  即使受到連作夢都沒夢過的光景所震懾,列夫還是笑咪咪地揮舞雙手,環顧成為演說舞台的大廣場。
  掛在正前方國營百貨上、用自己的模樣畫成的巨大肖像畫,讓列夫感到有點頭暈。
  建在百貨後方的軍科學醫院映入眼簾,列夫突然想起伊琳娜返回地球時的慶祝會。
  在阿爾維納太空基地的小小員工餐廳,只有聚集少數關係人士一起吃飯。而且那還不是對伊琳娜的祝福,而是慰勞讓計畫成功的自己。
  比起那個,這種規模是怎樣?
  當列夫內心籠罩陰霾,國家委員的幹部高聲宣布典禮開始。
  「現在將要開始史上首位太空人,列夫•雷普斯同志的凱旋典禮!」
  群眾的掌聲和喝采尚未停歇,列夫就馬上被叫到名字。
  「請共和國聯邦英雄,列夫•雷普斯同志致詞!」
  歡呼聲有如火山噴火般響起。
  「列夫!列夫!列夫!」
  沐浴在爆炸性的歡呼聲下,列夫呆然地站在原地。
  其實應該是要呼喊「伊琳娜•盧米涅斯克」,卻沒有人在喊著她的名字。
  因為她不是人類,所以不會有人這麼做。因為她是地位比飛上太空的實驗犬(馬爾伊)還低,國家機密的實驗體。
  現場轉播用的攝影機對準列夫。
  站在身旁的格吉耶夫用下顎催促他致詞。
  已經沒有退路,列夫只能進行致詞。
  「列夫!列夫!列夫!」
  國民在期待些什麼?
  不,不管那是什麼。

  我只能出色地扮演史上首位太空人——英雄列夫•雷普斯。

  做好覺悟的列夫站到麥克風前。
  對著聚集到大廣場的二十萬人。
  對著在國內各地等待致詞的二億人。
  對著全世界三十億人。
  對著所有想慶祝人類史上空前絕後的紀念日之人。
  列夫張開雙手,聽眾的喧囂聲彷彿退潮似地平歇。
  列夫盡可能地吸氣,讓全身充滿力氣,開始進行讚頌國家的演說。
  「親愛的各位同胞!親愛的費奧多爾•格吉耶夫!還有諸位領導人!」
  聽眾屏息等待列夫的下一句話。
  列夫持續著琉德米拉所寫的模範致詞。
  「各位賦予像我這種平凡的人,執行史上首次太空飛行的重要任務,我打從心底表達感謝!」
  聽眾發出巨大歡呼聲,特別觀眾席的貴賓們也不吝惜地送給列夫掌聲。
  列夫全神貫注地大喊。
  「還有!各位做出超棒太空船的科學家、技術員、勞工朋友!我從未懷疑過你們的努力!」
  雖然很想說出柯羅文的名字,卻不能說出口。
  「以及!和我一同經歷痛苦訓練的第二號、第三號、還有許多同伴們!我相信優秀的你們一定會在近期飛往太空!」
  米海爾及羅莎對用數字稱呼他們會怎麼想呢?
  不過列夫無法將視線移到身為一般人的他們身上。
  像琉德米拉的代理人般的致詞持續進行。
  「然後!費奧多爾•格吉耶夫!我自太空返回地球,在僅隔數分鐘後,您第一個對我獻上祝福的擁抱!」
  格吉耶夫以向日葵般的燦爛笑容滿足地點頭。
  完全是騙人的致詞。
  可是這正是國家所期望的英雄。
  不需要私情。
  一切都是為了祖國。
  不斷重複對最高領導人和祖國的讚美。
  觀眾情緒沸騰,發出喝采。
  但列夫心中只有持續膨脹的不快感。
  沒有向真正想感謝的人傳達任何事。
  該獲得讚美的伊琳娜不在這裡。
  不過他還是忍著。他用力握拳,用力到指甲深深陷進手掌中。
  「我深信,吾等祖國的太空船能夠飛往更遠的地方!」
  列夫一面繼續致詞,一面偷瞧了軍科學醫院一眼。
  如果這段致詞有傳到伊琳娜的病房內,她會怎麼想。
  一定會氣到傻眼吧。
  即使如此,列夫的嘴巴還是自己動起來,吐出背好的致詞文。
  「我衷心感謝支持我的所有人!」
  舌尖是蜂蜜,甜到令人反胃。
  掛在正前方的列夫肖像畫隨風晃動,表情扭曲。
  列夫感覺被自己的肖像畫嘲笑。
  嘲笑著「你是誰」。
  但令人痛苦的致詞再一下就結束了。
  致詞文只剩三句。
  ——基尼特拉共和國聯邦,萬歲!
  ——偉大的共和國國民,萬歲!
  ——願以費奧多爾•格吉耶夫為首的中央委員會光榮長存!
  只要說完這些,身為太空人的致詞就結束,接著會交棒給格吉耶夫。
  換句話說,就是太空人列夫•雷普斯獲得世界的認同,伊琳娜的功績將葬送在歷史的黑暗中。
  ……這樣真的好嗎?
  列夫到了這裡再度陷入煩惱。
  把她當踏板飛上太空,在通訊中使用她說過的話,沒有提到她的名字就自稱史上首位太空人。
  這樣真的可以嗎?
  迷惘的同時,列夫半自暴自棄地大喊。
  「基尼特拉共和國聯邦,萬歲!」
  以史上首位太空人列夫•雷普斯的身分,一生貫徹謊言。
  這樣真的好嗎?
  「偉大的共和國國民,萬歲!」
  說出下一句話就會結束。
  真的,好嗎?
  「以及!」
  這樣會殺死伊琳娜。
  她將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死去。
  「以及……!」
  列夫喉嚨緊繃,無法繼續說下去。
  「……」
  列夫一閉起嘴巴,聽眾感覺到異常,開始吵鬧起來。
  格吉耶夫彎著脖子窺探列夫的臉。
  詢問著「太空人、英雄啊,你怎麼啦?」。
  「唔……」
  承受不住四十萬隻眼睛和最高領導人的壓力,列夫低下頭去。
  這時腳邊有個東西反射著太陽光在發亮。
  「……!」
  一九四三年發行的銅幣。
  「前往月球的車資……」
  列夫忍不住彎腰撿起銅幣。
  觀眾發出驚呼聲,因為從演講台下無法得知列夫為何彎腰。周圍的人也無法確認他撿起什麼。
  列夫重新站好,把握著銅幣的拳頭抵在胸口。
  在眾人的目光下,捫心自問。
  希望伊琳娜能去月球的心情是謊言嗎?
  不,並不是謊言。
  十二月十二日在即將發射時,她將項鍊交給列夫保管的時候,列夫這麼告訴她。
  ——因為要把這個帶上月球的人是妳。
  那不是安慰也不是鼓勵。是真心話。
  那時伊琳娜毫無防備的表情,是她打從心底信賴我。
  可是我現在卻連她的太空飛行都要葬送。
  這是背叛了她的心意。
  伊琳娜。
  列夫對或許正在醫院聽著的她說。
  妳說了溫柔的謊言,讓我成為了太空人。
  我要說最糟的謊言,讓妳變成亡者嗎?
  「不……」
  列夫瞪著在百貨公司牆上微笑著,那一身太空人打扮的自己。
  你不是能自稱史上首位的英雄。你的致詞是欺騙大眾的甜美謊言。
  列夫把銅幣壓在胸口上。
  自己真正的想法是什麼。
  那是昨晚,邊聽著「新世界」邊寫出來的致詞。
  自己說是恐怖活動而撕毀的致詞。
  要是將那個宣布出來,太空人列夫•雷普斯將會意外身亡吧。
  依循這個國家的鐵律,秘密地遭到處分。
  可是,父親他說了。
  說飛上太空的人不需要受到祖國的大地束縛。
  說你就生活在新的時代吧。
  沒錯。
  伊琳娜。
  妳賭上性命飛上太空。
  這次輪到我賭上性命了。
  為了將妳的名字刻在歷史上。
  將來自太空——來自新世界的致詞,昭告這個世界吧。
  列夫把銅幣放進上衣的口袋,臉上掛著難為情的笑容並面對麥克風。
  「對不起,我終於想起來我要說什麼了!」
  聽眾們發出笑聲。列夫那種爽朗的笑容,大家都沒有對背後的意義起任何疑心。
  在這之中,似乎察覺情況有異的琉德米拉悄悄移動到格吉耶夫背後,在他耳邊小聲地說了些什麼。格吉耶夫皺著眉,像覺悟了些什麼似地點頭。
  列夫看了琉德米拉一眼。
  在全世界現場直播的這個舞台上,妳敢開槍就試看看啊。
  然後列夫轉身面向前方,奮力張開雙手重新開始演說。
  「親愛的各位,請讓我訂正一件事。」
  接著在一次深呼吸後,冷靜地說出口。
  「我雖然是人類首位太空人,但並不是史上首位。」
  觀眾和新聞記者議論紛紛「是蘇霍伊辛嗎?」,大人物們則皺起眉頭。
  來,該上場啦!
  用名為真相的子彈射穿謊話連篇的國家。
  是革命還是恐怖活動,那種事交給五十年後活著的人決定就好。
  列夫將力量注入肚子,彷彿要響徹世界似地大吼。
  「首位飛上太空的並不是我!是名叫伊琳娜•盧米涅斯克的十七歲少女!她不是人類,而是吸血鬼!」
  大廣場陷入一陣騷動。臉頰抽搐的格吉耶夫瞪著驚慌失措的幹部,用手制止要他們冷靜。琉德米拉以暗殺者般的銳利視線,像在說「沒有問題」似地環顧演講台上的每個人。送貨員的副議長也無法在三十億人面前展開行動,氣憤得咬牙切齒。
  感覺到身後到這些行動的列夫,心中有成功了的確信。
  此時若強迫中斷演說將引發大騷動。所以他們不可能阻止我。
  不管我要說什麼,都無法當場殺了我。
  列夫用力大吼,像在搧動似地一口氣滔滔不絕地說道。
  「她為了確認無重力的危險性以及火箭的安全而飛上太空!正因為有她,我才能平安返回地球!我能站在這裡都是托她的福!很可惜她無法來到這裡。因為她怕太陽,大概是躲在某個地方吧。」
  列夫看著每個動搖的群眾們的雙眼,繼續說著。
  「對了,你是不是把吸血鬼當作『受詛咒的種族』而討厭他們?我就老實說吧。我也和你一樣曾害怕吸血鬼!小時候受到雙親恐嚇還尿床過好幾次!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也想說會被咬死而全身顫抖!愚蠢!根本沒有那種事!」
  列夫舉起拳頭強烈主張。
  「她和我們的朋友與家人並沒有不同!她和你我相同,是一名憧憬太空且懷抱夢想的可愛少女!她很喜歡喝碳酸檸檬水,光是淺嚐一口蒸餾酒(人生)就會醉,會做真的很好吃的肉凍!她克服懼高症,喜歡聽爵士樂和溜冰,在首次觀賞電影時發出歡呼!那樣的她,是和你一起生活在這顆星球上的一名少女!」
  她縱使有讓人喜愛之處,也沒有任何該讓人討厭之處。
  拜託你們要知道失去雙親,孤獨地過活的少女,賭上性命飛上太空的這個事實。
  「親愛的各位同胞!世界上的各位!請給予她祝福!請不要忘記她,不要忘記我們的同志伊琳娜•盧米涅斯克!」
  列夫對著天空敬禮。
  「致詞完畢!太空人第二號列夫•雷普斯!」
  寂靜的交頭接耳聲支配整個大廣場。
  沒有掌聲也沒有歡呼聲。
  這對聚集在大廣場的二十萬人來說,並不是蜂蜜,或許是毒藥。
  不過只要有傳達給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那就夠了。
  那麼我身為太空人的任務,就此告一段落了。
  列夫解除敬禮姿勢,正要往後退一步時——
  啦啦,特別觀眾席有人拍了手。
  一看過去,列夫的父親和母親注視著列夫,正熱烈地鼓掌。
  「啊……」
  接著從群眾中也發出掌聲。
  把手舉高拍著手的是米海爾和羅莎等以太空為目標的同志。
  「大家……」
  想哭的感情湧上列夫的胸口,就在此時——
  「列夫!」
  耳熟的聲音叫了他的名字。
  列夫靜訝地看向發出聲音的方向,大廣場的角落,從火箭模型的陰影有位少女正在人牆中前進。
  少女脖子上的藍色寶石閃閃發光。
  「伊琳娜!?」
  列夫一呼喚她的名字,伊琳娜的周圍發出不知道是慘叫還是歡呼的聲音。

  ☽ ☽ ☽

  緋紅之瞳 Очи алый

  「列夫!」
  即使在人群中遭到推擠,伊琳娜還是往前方的柵欄奔跑。
  「讓開!」
  接受阿妮雅的幫助從醫院脫逃後,躲起來參加典禮的伊琳娜,原本對列夫讚頌國家的致詞感到絕望。
  但是最後的演說讓她的抑鬱一掃而空。
  自稱「第二號」的列夫說出了真相。從國家幹部的反應看來,這絕對是脫稿的演說。把機密的實驗體公諸於世,是不可以發生的事情。
  而他卻對全世界宣布。
  ——給予史上首位太空人伊琳娜•盧米涅斯克祝福。
  明明該躲著,伊琳娜卻無法壓抑湧上心頭的衝動。
  她忘我地撥開人群,全身因汗水濕透,用力擠出將要耗盡的體力,乾渴的喉嚨即使沙啞也要大喊。
  「列夫!」
  想要去他所在的地方。伊琳娜抱著這個念頭奔跑,想要越過而伸手去碰柵欄,這時警備兵衝上前來。
  「停下來!」
  伊琳娜想閃開,但外衣的衣擺被拉住。
  「放開我啦!」
  即使想脫掉外衣甩開,警備兵還是朝伊琳娜逼近。周圍的人保持距離,用訝異的眼神看向伊琳娜。
  被逼上絕路的伊琳娜背部撞到柵欄,無處可逃時——
  「伊琳小姐!」
  從群眾裡衝出來的阿妮雅猛力衝撞警備兵,整個人摔得四腳朝天。
  「阿妮雅!?」
  倒在地上的阿妮雅用手指著陵墓。
  「快去!」
  「……嗯!」
  越過柵欄的伊琳娜在通往陵墓的道路上著地。
  她注視著站在陵墓上的列夫,用力往前奔馳。
  雖然旁邊的警備兵擋住去路,但伊琳娜彎曲身體,用膝蓋碰觸地面的方式迅速滑過去。
  絕對不能被抓到,我要去列夫那裡。
  漆黑的頭髮隨風飄逸,尖耳露了出來。擦傷的膝蓋滲出鮮紅的血液。
  群眾的視線轉向伊琳娜,恐懼、好奇、侮辱等各式各樣的感情朝她而來。
  伊琳娜看著前方專心奔跑,這是她和列夫賽跑以來第二次使出全力。
  警備兵們因意料之外的發展感到手足無措,伊琳娜從他們的牽制中穿過隙縫上氣不接下氣地拚命奔馳。
  汗水讓輕薄的連身裙貼到身上,照到太陽的肌膚像曬傷般變紅並傳來刺痛。
  即使全身受到燒灼,深紅色的眼睛仍然盯著站在演講台上的列夫。
  對他的心意驅動著身體。
  「列夫!」
  伊琳娜以遍體鱗傷的模樣抵達陵墓,接著跑上通往演講台的樓梯。
  「伊琳娜!」
  從演講台上衝下來的列夫,兩人在位於陵墓中段的樓梯平台重逢。
  大力喘著氣的伊琳娜一見到列夫,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想傳達的事情太多,腦袋一片混亂。
  從廣場上昇的吵雜聲沉重地包覆伊琳娜。
  格吉耶夫從演講台上像尊銅像般面無表情地俯瞰著兩人。
  「那個……列夫……」
  想不到要說什麼,伊琳娜用濕潤的瞳孔注視著列夫。
  這時列夫露出微笑。
  「首先,先向大家介紹妳吧。」
  列夫看到拿著擴音器的警備兵,「借我用!」就搶了下來。然後把擴音器拿到嘴巴前,對著群眾高聲叫喊。
  「她是伊琳娜•盧米涅斯克!史上首位太空人!」
  雖然有些稀疏的掌聲,但大部分的群眾似乎都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不斷窺探著周圍的臉色。
  伊琳娜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眼神游移,臉紅地低頭。
  「那麼伊琳娜,致詞吧。」
  「咦……」
  「妳得進行太空人的致詞。」
  笑著的列夫硬是把擴音器拿給伊琳娜。
  伊琳娜困惑地看向大廣場,二十萬的龐大觀眾注視著她。
  「唔……」
  心臟彷彿要跳出喉嚨,無法呼吸。恐懼逐漸顯現,全身戰慄,牙齒喀喀作響。
  該怎麼辦才好。
  列夫溫柔地觸碰全身僵硬的伊琳娜的背。
  「妳可以抬頭挺胸喔。妳完成了值得自豪的偉業。」
  「嗯、嗯……」
  「如果有人要批評妳,我會保護妳。」
  列夫推了一下伊琳娜的背。
  ——不要怕,妳沒有做什麼壞事。
  他的這種想法傳達給伊琳娜。
  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伊琳娜鼓起勇氣,以會受到咒罵的覺悟看著群眾。
  人們很有興趣,或是訝異地注視伊琳娜,雖然有些吵雜聲,但沒有會讓她傷心的嘲弄。
  「必須說些話」,伊琳娜舉起擴音器戰戰兢兢地開口。
  「我是伊琳娜•盧米涅斯克……!」
  冷汗從額頭及背部流下。緊張使得她腦袋一片空白。
  「從太空看到的地球……非常美麗……那個……」
  想法雜亂無章,無法好好說出口。
  「我一直想要前往太空……」
  聲音抖動,想哭的懦弱填滿胸口。
  「要比人類更早前往太空……我抱持這種想法活著……不過那是——」
  「吸血鬼去死啦!」
  還沒說完前,廣場的醉漢就插嘴。
  「唔……」
  身體僵硬,內心逐漸洩氣。
  當受到恐懼襲擊的伊琳娜低下頭,列夫再度觸碰她的背。
  「妳在太空看到月球後,不是產生了某種想法嗎?」
  「咦……?」
  「妳返回地球時,在雪原上原本有打算說些什麼吧?把那些告訴大家吧。」
  那時我想傳達給列夫的是新的夢想。討厭人類的我居然會有這種夢想,真叫人不敢相信。
  要將那個夢想,傳達給全世界……
  伊琳娜害怕地看向大廣場,突然間她想了起來。
  以前,我曾經站在列夫身旁,像現在一樣集人類的注目於一身。
  那是第一次跟他見面的日子。在共同宿舍的餐廳,對二十名培訓生做自我介紹的時候。
  ——我是伊琳娜•盧米涅斯克。
  ——我討厭人類,所以別跟我說話。就這樣。
  即使做出那麼令人難堪的宣言,列夫還是一直保護我。
  而他現在也在我的身邊。
  這麼想的瞬間,伊琳娜原本畏懼的內心,不知為何冷靜了下來。
  「列夫,我已經不要緊了……」



  伊琳娜抬起頭來,用深紅的眼睛注視聽眾。
  以嬌小的身體,承受二十萬人的視線。
  用顫抖的雙腳踩在大地上。
  用顫抖的雙手緊握著擴音器。
  接著毫不掩飾尖牙地張大嘴巴。
  「我很討厭人類,一直都抱持著恨意。我有懼高症,還一直在哭。站在這裡的列夫,讓那樣的我成為成太空人!讓我的夢想實現!那樣的我,新的夢想是……!」
  這個夢想一定不會實現。說不定會受到謾罵。
  即使如此,她也想告訴世界。希望讓所有人知道這個想法。
  伊琳娜將整個胸腔吸滿氣,彷彿要傳達到太空似地全力大喊。
  「我要和列夫一起登上月球!」
  她用拳頭擦掉眼角的淚水,緊閉著雙唇。
  太空人不會丟臉地哭泣。
  就算之後等在前方的是處死,她也絕對不會哭。
  伊琳娜決定要堅強地活到最後。
  「致詞完畢!利里特共和國太空人!伊琳娜•盧米涅斯克!」
  沉默地專心聽著的觀眾恢復喧囂。四處響起如同雨滴的掌聲,在困惑中有如漣漪地靜靜擴散。
  有個人影悄悄地靠近吐露出心意,臉色泛紅的伊琳娜和列夫。伊琳娜感到令人寒毛直豎的恐懼,一回頭就看到表情冰冷,像戴著鐵面具的琉德米拉正走過來。
  列夫簡短地「啊」了一聲,表情變得很僵硬。
  對伊琳娜來說是初次見面的對象,可是那深藏黑暗的深綠色眼睛,令人一看到全身的汗水便彷彿凍結般冰冷。她直覺地理解到眼前是危險的人類,提高了警覺。
  站在兩人面前的琉德米拉眼睛眨都不眨,先帶著敬意緩緩地敬禮。然後用沒有抑揚頓挫的詭異聲音出聲說道。
  「回到演講台上吧,讓典禮順利結束。」
  列夫也回禮後,用催促的視線看向伊琳娜並點頭。
  伊琳娜也只能照做,跟著回禮。

  ☽ ☽ ☽

  黒龍之瞳 Очи Цирнитра

  演講台的中央。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以很有威嚴的姿勢站立的格吉耶夫,抬高半邊眉毛皺起眉頭對著由琉德米拉帶回來的列夫和伊琳娜。
  接著——
  啪。
  他在胸前鼓掌,發出很大的掌聲。
  「太棒了!」
  最高領導人的鼓掌,讓國家的大人物和觀眾都以莫名其妙的表情開始跟著鼓掌。這點列夫和伊琳娜也一樣,他們困惑地鞠躬。
  只有琉德米拉是笑著鼓掌。
  當大廣場的氣氛融為一體,格吉耶夫緩緩地走到麥克風前。然後他脫下帽子,敞開雙手吸引聽眾的目光。
  不久,當寂靜來臨,他開始氣勢軒昂的演說。
  「親愛的各位同志!親愛的各位友人!全世界的各位公民!」
  手勢、視線的移動、呼吸。
  使用身體的所有部位,幾秒鐘就支配全場。
  「我,抱著巨大的喜悅呼籲各位!請對達成世界性偉業的共和國聯邦英雄,列夫•雷普斯和伊琳娜•盧米涅斯克致上最深的感謝。」
  格吉耶夫一尋求掌聲,觀眾就有所回應。他一瞬間掌握了人心。
  接著格吉耶夫以熱烈的視線看向列夫和伊琳娜。
  「伊琳娜•盧米涅斯克!妳希望『能對祖國的科學發展有所貢獻』,自願成為實驗飛行的受測者——還有列夫•雷普斯!你為了她的首次飛行,不分晝夜陪她訓練!兩人的發射成功,可說是夢想的結晶!」
  列夫和伊琳娜說出「咦……」但格吉耶夫雄辯的演講蓋過兩人的聲音。
  「世界上的諸位同志,請讓我在此致上歉意!前幾天,太空人蘇霍伊辛這個假消息被擴散出去,導致無法如預定進行伊琳娜•盧米涅斯克的公開發表。而今天雖在開會前經過再三研討,但因為這是建國史上首次的現場直播,現場發生一些混亂。給兩位太空人帶來很大困擾!諸位同志,在這個重要的舞台發生的這種失態,能請各位諒解嗎!」
  格吉耶夫為了正當化這場騷動,若無其事地撒了大謊,並深深地鞠躬。
  觀眾得到最高領導人的謝罪,紛紛送上安慰的掌聲。大喊著「共和國萬歲!」「格吉耶夫同志萬歲!」
  格吉耶夫一面鞠躬,一面竊笑著說。
  「——真是群蠢蛋。」
  從鞠躬的格吉耶夫嘴裡,隨著毫不在乎的笑容傳出貶低國民的話語。
  他那邪惡的表情,簡直就像希望會這樣發展。
  「……那麼該是革命的時間了。」
  充分接受二十萬名國民的掌聲和歡呼聲後,原本像枯萎向日葵般的格吉耶夫再次綻放,他慢慢地抬起頭來——
  「諸位同志!謝謝各位!」
  展開激動的演講。
  「伊琳娜•盧米涅斯克的公開發表會延遲,背後原因是受到有著陳舊思想的人阻撓!那些人說因為她是受詛咒的種族而要處死她!能這麼輕易就肅清你們的鄰人嗎!?我並不這麼想!」
  這段話暗地裡批評著送貨員,觀眾雖有所顧慮還是報以熱烈掌聲。
  得到助力的格吉耶夫朝天空舉起雙手,更大聲地喊著。
  「世界因共和國迎來太空新時代!捨棄受詛咒的種族這種古老思想,展現人類和異種族的友愛吧!自稱自由國家,卻歧視他們、剝削他們,待他們如奴隸的國家,可說是舊時代的未開化國家!」
  給予由於新血種族(半吸血鬼)的暴動而動搖的聯合王國沉重的一擊。
  「親愛的諸位!」
  格吉耶夫進入演講的總結。
  「吾等的祖國是先進又和平友好的國家,所有勞動者、所有民族都能平等地享受幸福,就算出身貧苦農村,就算是一直以來受到厭惡的吸血鬼都能懷抱夢想!」
  『舌尖是蜂蜜,心中卻是冰。』
  共和國聯邦的最高領導人格吉耶夫,完全就是體現這句話的人物。
  「太空開發並不會在這次的成功中告終!太空船『米契達』號的探險將繼續下去!接著在不遠的將來,我們將會到達月球!」

 楼主| 发表于 2019-1-24 05:16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奏 постлюдия


  靛藍之瞳 Очи индиго

  一時陷入騷動的凱旋典禮,以「過程大致上都照預定」宣告閉幕,「包含致詞在內的一切都是演出的一環」,格吉耶夫和外交部長向各國媒體如此強烈表示。
  列夫和伊琳娜對持續湧進大廣場的國民揮了好幾小時的手。用遮陽的外套和洋傘保護身體的伊琳娜,國民「這女孩是吸血鬼,還是個太空人?」這種好奇心及興趣的反應勝過畏懼或侮辱,似乎讓她很驚訝,露出難為情的表情。
  夕陽西下,國民們終於從大廣場離開,兩人馬上遭到警備兵包圍,連換衣服的時間都沒有,就被帶到沒有旁人的堡壘區域(涅格林)中的大宮殿。

  位於大宮殿的高樓層,氣氛莊嚴的會議室。
  在豪華的吊燈下,隔著美麗的大理石桌,列夫和伊琳娜像在接受琉德米拉面試似地比鄰而坐。琉德米拉把警備兵趕到外面去,只有三人在進行對談。
  桌上有著依照人數準備的紅茶和糖煮草莓(瓦列涅),但只有琉德米拉有在吃。
  「真是的,你居然敢這麼做呢。不過你的作戰很成功。若是今後要處罰兩位,就會變成『洩漏國家機密所以遭到肅清!?』,招來全世界的譴責呢。啊哈哈。」
  琉德米拉的語氣很輕鬆又愉快。她沒有責怪列夫做出預料之外的行動,言語間甚至傳達出佩服之意。但列夫現在胸口還是無法平靜下來,格吉耶夫那種承認伊琳娜的言行,只讓他覺得事情不單純。
  「格吉耶夫同志的演講,簡直像預測到我的致詞……」
  「早就預測到囉。」
  一邊吃著糖煮草莓的琉德米拉直接說出口。
  「咦?」
  「昨晚你寫的原稿上看得到『伊琳娜•盧米涅斯克』的字跡。雖然你好像很努力想擦掉。」
  列夫這才驚覺。
  琉德米拉喝著她似乎覺得很苦的紅茶,接著繼續說道。
  「雖然也考慮再度威脅你,但就算威脅你還是可能會揭露出來吧?所以我幫格吉耶夫同志準備了兩種致詞文。如果你沒提到彼岸花,扮演傑出的英雄,計畫是『謊言』。你揭露此事,計畫則是『真相』。」
  這麼說的琉德米拉,將幕後計畫曝光出來。
  ——當列夫開始接揭露伊琳娜的事情時,連膽識十足的格吉耶夫也頓時手足無措,臉頰抽搐。但他事先有從琉德米拉那得知「典禮上可能發生危險,需要採用『真相』計畫」。在迅速看過琉德米拉遞出的這張紙條後,他便等待著伊琳娜的演說結束。
  共和國民雖然有很多人討厭吸血鬼,但國民真正討厭的是不斷展開肅清的前政權殘黨,想贏過的是聯合王國。將伊琳娜與兩者放到天秤上時,答案再簡單不過。格吉耶夫明知肯定吸血鬼很危險,還是像個革命的英雄般展開冒險。
  琉德米拉把致詞文放到啞口無言的列夫和伊琳娜面前。
  「這是沒有使用的『謊言版』致詞。」
  主要的內容是對列夫的讚美,還有誇耀國家。沒有關於伊琳娜的記述,也沒有針對送貨員及聯合王國的批判。
  列夫知道真相後咬著牙。
  這樣我們不就只是被利用來發表演說嗎?
  皺著眉頭沉默的伊琳娜,琉德米拉以像在打量她的視線看過去。
  「太好了呢,列夫揭露了這件事。要是他沒有說出來,現在妳會在醫院被迫喝下毒藥,頭還會被手術器具砍下來吧?」
  伊琳娜瞪了琉德米拉一眼,但對方完全沒有動搖。
  「不過妳會從醫院脫逃還登上演講台真的出乎意料。不過多虧這樣炒熱了氣氛,妳也能從送貨員的手中逃開,算是撿回了一條命呢。啊哈哈。」
  伊琳娜把怒氣朝向笑著吃草莓的琉德米拉。
  「阿妮雅她沒事吧!?」
  「妳放心。她今後預定會回到空軍醫學研究所,以莫扎伊斯基博士的助手身分工作。我們和肅清反亂份子的前政權不同,會善待能幹的人。」
  果然只想著要利用嗎。
  「啊,對了你們知道嗎?能幹的主任發了恐嚇信給格吉耶夫同志喔。」
  聽到琉德米拉說的危險字眼,列夫嚇了一跳。
  「恐嚇……?」
  「寫著『你如果要殺死伊琳娜•盧米涅斯克,我將會殺死製品』的信。」
  列夫不禁停止呼吸。沒想到柯羅文說的「別抱太大期待」居然是這麼驚人的內容。這個國家的高層,扭曲程度超過列夫的想像。
  伊琳娜知道柯羅文的心意後,很感動地摀著嘴。
  琉德米拉很不耐煩地聳肩。
  「大家都忘記要當作『東西』……」
  可是由於列夫說出伊琳娜的存在,能藉此閃過柯羅文的威脅,還順便批判聯合王國及前政權,從格吉耶夫的角度來說結果是滿載而歸。比起使用謊言版的致詞文,這樣還更好。
  這時列夫腦中閃過一個疑惑。
  結果是……是這樣嗎?
  該不會琉德米拉是刻意營造這種狀況。
  昨晚和她的互動在腦中亂竄,一時閃過的想法變成近似確信。
  於是列夫慎重地問琉德米拉。
  「妳說過妳期望的太空人是能帶妳前往新世界的革命家吧?」
  「嗯,我是有說過啦?」
  「今天的我,不就是正如妳的期望嗎?」
  「嗯?」
  列夫有看到琉德米拉的臉頰抽動了一下。
  「妳得知我在原稿上寫下伊琳娜的名字,故意說出她死了的謊言,並將槍口對準我。妳強迫讓我心中抱持『我如果不揭開真相,伊琳娜將會葬送於黑暗中』的觀念,還播放煽動我的音樂,讓我一人獨處。」
  「啊哈哈,你會不會想太多?你覺得我是這麼過分的人?」
  琉德米拉一邊皺眉笑著,一面用挑戰性的眼神反問。
  果然是這樣嗎。
  感到怒不可抑的列夫緊握著謊言版的致詞文,然後緩緩地站起來,瞪著用手托著下巴的琉德米拉。
  「有一件事我忘記在致詞中提到。」
  「什麼事?」
  「我和伊琳娜都不是革命的棋子!」
  列夫怒吼,以要搥打桌子的氣勢把謊言版的致詞文砸到桌上。
  「!」
  琉德米拉一瞬間露出膽怯的神色,又馬上不以為意地用鼻子哼笑並站起來。
  「呵呵。要成為將人們引導到新世界的旗手,就該有這種程度的意志。」
  「嗯。不管你們要做什麼,我跟列夫都會登上月球。」
  伊琳娜用優雅的動作喝下紅茶後,抬頭瞪著琉德米拉。
  「哼……不過你們最好小心點喔。」
  琉德米拉用手指比出手槍對準列夫和伊琳娜,然後做出開槍的手勢。
  「那段致詞是沒有得到委員會承諾的強硬手段,有很多人對此不滿。」
  列夫很清楚這並不是在威脅。
  在典禮上結束演說後,他感受到數道帶著殺氣的視線。副首相面露青筋,送貨員的議長不悅地用拐杖數度敲打地面。還有柯羅文的宿敵格蘭汀設計局長應該也在某處怒火中燒。
  拿起謊言版致詞文的琉德米拉,用銳利的眼神瞧了列夫和伊琳娜一眼。
  「希望今晚的慶功宴不會成為最後的晚餐。」
  琉德米拉拋下這句恐怖的話語後,悠然地走出會議室。
  琉德米拉一不在,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下來,列夫和伊琳娜同時「呼——」地嘆了口氣。然後似乎覺得這樣很可笑地看著彼此的臉。
  「好久不見了呢。」
  「嗯。最後見面是在我要移送到醫院的前一天吧……」
  那是還很寒冷的隆冬之日。
  比起電影和吃飯,列夫更是回憶起想讓她吸血而感到苦悶,還有抱住她時的心情,列夫覺得很難為情,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伊琳娜似乎也在想一樣的事情,羞紅臉地低著頭。
  站著的列夫拿起紅茶杯,坐到伊琳娜的斜對面。列夫一面喝著變溫的紅茶,一面側眼望著伊琳娜。以不可思議的表情品嚐糖煮草莓(瓦列涅)的她,或許是因為做著都會風格的打扮,感覺變得比較成熟。
  這時伊琳娜察覺列夫的視線,偷偷地瞧了列夫後說。
  「對了,你的致詞……原本沒有預定要提到我的事情對吧?」
  「對啊。」
  「明明可以不要說,為什麼你要說出來……?」
  被再次這麼一問,列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而且他沒想過會是由伊琳娜問,故光是回想起來身體就發燙。他故作鎮定地隨便回應。
  「我覺得不說出來妳會咬我。」
  「喔……」
  伊琳娜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列夫。
  「怎、怎樣啦……」
  「沒有啊。我只是在想怕吸血鬼怕到尿床的小男孩都長這麼大了呢。」
  「……妳才是,為什麼要從火箭模型衝出來啊?」
  一被列夫吐嘈,伊琳娜就滿臉通紅,不只眼神游移還把頭別開。
  「……你剛好在逃走路線上演說。托你的福我沒能成功逃跑。」
  列夫從刻薄的回答中感受到和以前一樣的伊琳娜,鬆了一口氣。
  「啊,對了。」
  列夫把手伸進口袋,取出在演講台上撿到的一九四三年銅幣。
  「這個給妳。是我祈求過希望能讓妳登上月球的護身符。」
  「啊,是我出生的那年。真巧啊。」
  這不是碰巧,但那種事情不跟她說也沒關係吧。
  伊琳娜把銅幣和項鍊擺在一起,眼神像隻遭到拋棄的小狗般不安地閃爍。
  「欸,我……還能再飛上太空嗎……?」
  列夫想點頭,但又不想隨便讓她抱持期待。
  「今後會怎樣我完全不清楚,聽說會暫時在世界各國巡迴……」
  「這樣啊……」
  伊琳娜的表情帶著憂鬱。
  兩人是史上首次飛上太空的人,還進行了撼動世界的演說。
  全世界的人們會怎麼看他們。
  ——我要和列夫一起登上月球!
  伊琳娜的聲音搖動著列夫的內心。
  「月球嗎……」
  列夫打開窗戶,走到陽台上。
  滿月在清澈的夜空中發出光芒。
  手拿銅幣和項鍊的伊琳娜也走出來,站到列夫身旁。
  列夫變得想聽她的月之詩而催促她。
  「虹灣……對吧?那首詩……」
  「嗯……」
  伊琳娜仰望著銀色的滿月,像很憐愛似地小聲唱出。
  「夢之湖……」
  和可愛的小嘴不相襯的尖牙稍微探出來。
  「沉睡之沼……」
  像在吟詠古老詩歌,一字一句仔細地唱著。
  「風暴大洋……」
  春風吹拂著漆黑的頭髮,尖尖的耳朵露了出來。
  「蒸氣之海……」
  伊琳娜以用雙手包覆的方式拿著項鍊和銅幣,高舉在月光下。
  寶石發出無垢的藍色光芒,透出的光線將銅幣染成藍色。
  流星像要遮住月亮似地拖著尾巴劃過天際。
  淡紅色的瞳孔,含著一絲深紅色。
  「……總有一天我們會前往月球……」
  成了太空人的少女,雙手交疊,注視著滿月。
  靜靜地將純粹的祈禱藏於心中。

  看著身旁閉起眼睛的伊琳娜,列夫心裡在想。
  和她一起站在月面的日子會到來嗎?
  那或許是有如蜂蜜般甜美的夢想。
  即使說是載人飛行,也不過是超過一百公里的高度。
  月亮在三十八萬公里的彼端。
  就算能抵達,可以活著返回地球嗎?
  月世界那種東西不就是幻想科學電影嗎。
  ……不。
  原本以為不可能的夢想實現了。
  柯羅文及「夢想的六人(米契達六人組)」,還有伊琳娜都繼續描繪著對太空的夢想。
  不需要害怕。
  只要前進在連接新時代的星之道路上。
  成了太空人的青年,望著閃耀地浮在天上的滿月,藍色的瞳孔發出光芒。
  「我們絕對會前往月球。伊琳娜。」

  〈完〉



 楼主| 发表于 2019-1-24 05:16 | 显示全部楼层
  後記
  
  
  這次的後記會稍微提到內容(雖然不會爆雷),所以可能等到最後再讀比較好。
  
  正如我前一本的後記所寫到的,本書是以史實為基礎,至於哪些部分和現實相同,我想要寫出幾項。
  首先提議要當作列夫代號的「雪松(Cedar)」,這在史實上也是杉木(喜馬拉雅雪松)。但即使查過也還是不懂為什麼會選擇杉木,所以主任提議要用杉木的理由為創作。還有史實上在杉木之後的代號通通變成鳥,因此會用杉木的理由更是個謎。有讀者知道的話希望能告訴我。
  附帶一提,有名的「我是海鷗」這句話,不是指飛在太空中的感覺,而是「海鷗呼叫」這種代號。或許是因為「我是杉木」感覺像會散布花粉,才沒有成為有名的語句……
  還有在大廣場丟銅幣這個故事。是把觀光客藉由丟銅幣來祈求幸運的某地方拿來當原型,但據說這種行為到底是何時由誰開始一切都不明,也沒人知道為什麼是祈求幸運。所以在現實中並不存在「車資」這層意義。如果有去聖地巡禮時說「這是車資!」旁人可能只會回「你在說什麼?」
  此外,當時的學者的確有考慮過火星和太空旅行的事情。火星有智慧生命體還發射巨大的人造衛星這種事只會叫人毛骨悚然。
  就像這樣本作品真假混雜。
  
  這集也借用許多人的力量才得以問世。
  田端先生。感謝您一直都提出很好的建言。您好像完全變成住在公司新大樓的夜之種族……
  鲽老師。我拿來當作業BGM的曲子和封面插畫實在很合,我會裱框起來裝飾。
  還有,願意閱讀本書的各位讀者,真的很感謝大家。第一集出版後的聲援和口耳相傳是發射太空船的能量。今後也請各位多多指教。
  
  對了,不知道各位是否聽過「Fly Me To The Moon」這首歌。近年以某動畫的片尾曲聞名,但這首歌在阿波羅計畫開始的六零年代大流行,也是人類帶上月球的第一首歌喔。
  聽看看當時的版本感受一下氣氛也別有一番樂趣。
  那麼下次見。
  
  牧野圭祐
 楼主| 发表于 2019-1-24 05: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樂章 銀髮的吸血公主
  
  
  東歷一九六一年,四月十八日。阿納克聯合王國南部。
  強烈日光照射著廣大的棉花田,由棉花田所圍著的丘陵上,伯特•法菲爾德正和同梯的同伴們吃著午餐的漢堡。
  伯特是四月剛進入國立太空總署(ANSA)的新人。正在實習,也還沒決定要分發到哪個部門。
  然後他剛加入就發生「雷普斯&盧米涅斯克衝擊」。
  聯合王國陷入混亂。
  在發射上敗北,還在演說中遭到批判是舊時代的國家。這是繼「拜魯斯努衝擊」後的屈辱,也失去了超大國的威信。即將到來的五月,七名太空人(荷米斯七人組)之一,同時也是伯特的哥哥太空人亞倫,確定將以聯合王國民的身分首次飛上太空,但在偉業面前卻相形失色。
  載人太空飛行方面落後伯特雖然感到很不甘心,但他積極地認為是「有了個要追過的目標」。
  「月球、火星、水星……太空浩瀚無垠呢。」
  同年代的列夫和伊琳娜達成偉業造成影響,連對同梯的同伴來說那兩人既是英雄也是憧憬的對象。
  「伊琳娜她好可愛。」
  「不過她是純種的吸血鬼吧。不覺得有點可怕嗎?」
  大家這幾天都在談論他們。每個人都在說些有的沒的。
  伯特想跟列夫和伊琳娜見面談話,但他自覺自己不擅溝通,故害怕到時會緊張得什麼都說不出來。
  不,說起來,有名的哥哥就算了,沒沒無聞的新進職員哪可能見得到他們,但很擅長幻想或妄想的伯特正在腦內跟列夫握手。
  「——聽說政府在調查登陸月面的可能性。」
  當伯特陷入妄想,令人心頭雀躍的發言進入他耳中。
  「真的嗎!?」
  「嗯,高層有大聲嚷嚷。說只要預算撥下來就會組織開發團隊。即使是新血種族(半吸血鬼),據說只要夠優秀就會積極採用。」
  「新血種族嗎……」
  至今聯合王國在太空開發競賽中持續屈居下風,將新血種族從主要團隊排除也被舉為敗因之一。
  可是共和國公開認可吸血鬼伊琳娜•盧米涅斯克,故國立太空總署急速地——在表面上吹起民族融合的風潮。
  伯特對新血種族幾乎沒有什麼歧視,但他所居住的都市住宅區分成兩塊,國立太空總署內也把給新血種族使用的設備隔離開。同梯的同伴中也有人一看到有著汙穢之血的「他們」就表情扭曲。
  若這種狀況逐漸獲得改善,優秀的新血種族進入開發現場,科學技術將會飛躍性地提高吧。
  「好,就用我們的手將人類送上月球。」
  伯特充滿幹勁地發出宣言,但同梯不太理他。
  「總之太空開發能繼續下去就好。」
  同梯指著南方的天空。
  「空襲和登陸作戰都完全失敗,這樣很危險吧。」
  在共和國舉辦凱旋典禮的翌日,聯合王國為嘗試打倒鄰國的革命政權而發動了空襲。即使經過三天後的現在,子彈和飛彈還是在隔著海的另一頭的空中交錯著。
  「和平的世界就不能來臨嗎。」
  當伯特說出這句話時,同梯們一齊看著空中並面露驚訝。接著連滾帶爬地跑走。
  「嗯?」
  察覺不對勁的伯特一抬頭,空中就有個棒狀的物體噴著火飛過來——
  「!?」
  要撞到了!
  不過,反射神經遲鈍的伯特身體僵硬,一步也動不了。
  轟。
  棒狀的物體墜落到伯特的正旁邊,將果汁還有漢堡炸飛。
  「什麼……」
  扭曲變形還冒著煙的物體就像小型的飛彈。
  「對不起!」
  嚇到腿軟的伯特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穿著隨風飄逸白衣的銀髮女性跑過來。
  「哈、哈……你沒受傷吧……!?」
  大概是急急忙忙跑過來,銀髮女性大口地喘氣。
  她的肌膚像雪一樣潔白,身材苗條,看起來比伯特還年長一些。
  然後伯特看到女性的臉就嚇了一跳。
  眼睛是朱紅色、尖耳加上利牙。
  ——是新血種族。
  射過來的飛彈和新血種族的登場,使伯特的心跳加速無法停止。
  「啊,你的衣服該怎麼辦。抱歉……」
  聽見女性這麼說,稍微回神的伯特看向自己被四濺的食物染出無數斑點的衣服。
  蹲到伯特身旁的女性帶著歉意看向衣服的汙垢。
  「唉,我會賠償……」
  這是第一次有新血種族的女性跟伯特說話,而且在能聞到洗髮精香味的距離下看對方當然也是第一次。基本上,聯合王國國民和新血種族互相築起高牆,像她這樣沒有隔閡的例子非常稀少。
  那樣的她沒有理伯特太久,而是撿起墜落的物體發出悲嘆。
  「啊……我的藍天使……!壞掉了……」
  穿著白衣那表示她是研究者吧。伯特戰戰兢兢地對沮喪地跪在地上的銀髮女性說話。
  「……那、那是什麼的實驗啊?」
  「咦?」
  有人感興趣似乎讓她很高興,新血種族的銀髮女性露出尖牙害羞地笑著。
  「與其說是實驗不如說是興趣。這是自製的小型衛星。」

  此時伯特還不知道。
  在核戰的危機逼近時,自己將和種族相異的她——凱伊•史加雷攜手,共同參加月面登陸計畫。
  
  〈The challenge goes on...〉
发表于 2019-1-25 16:56 | 显示全部楼层
居然还有下卷,真担心剧情走向。
发表于 2019-1-25 21:1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作第一卷感觉很惊艳,想不到这么快就有第二卷了,感谢大佬
发表于 2019-1-26 00:21 | 显示全部楼层
毛子背景,有意思。
发表于 2019-1-26 04:0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本小说太棒了,又热血,又有爱。
发表于 2019-1-26 13:58 | 显示全部楼层
听说还有下一卷,希望第三卷和一,二卷一样好
发表于 2019-1-29 22:1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工作后 我想当太空人 领导听了可高兴了,给了我最爱的吸血鬼老婆!这卷女主戏份不够啊……
发表于 2019-2-3 21:3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謝謝大大 太捧了了了 難以形容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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