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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击文库] [电击文库] [夏海公司] [飞翔吧!战机少女] [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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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13 10:3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爱丽丝•莉泽 于 2019-3-15 19:16 编辑

      飛翔吧!戰機少女 7
  ——————————————
  作者:夏海公司
  插畫:遠坂あさぎ
  譯者:蔡長弦
  圖源:爱丽丝·莉泽
  錄入:流星雨北斗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僅供個人學習交流使用,禁作商業用途
  下載後請在24小時內刪除,LK不負擔任何責任
  ——————————————






  內容簡介
  ★榮獲第十四屆電擊小說評審委員獎勵賞作者夏海公司最新作品。
  ★美少女×戰鬥機漫長且炙熱的故事登場!
  夥伴遭到擊落,螢橋三等空尉被調離F-15J。
  陷入失意的時候,技本室長知寄蒔繪前來挖角他。
  螢橋半信半疑地造訪技本,
  在那裡等著他的是雙人座軍機JAS39 獅鷲戰鬥機,
  以及說著葡萄牙語,披著一頭淺桃紅色頭髮的阿尼瑪少女。
  包含搭檔的少女格里芬在內,獲得全新羽翼的螢橋對「災」的敵意,
  變得比以前更強烈。然而──
  世界各地的阿尼瑪大舉集結,與「災」展開全面空戰?
  格里芬賭上自己的性命,跨越次元的另一個故事。
  作者簡介
  作者:夏海公司
  日本兵庫縣人,大學畢業後曾擔任過系統工程師,
  之後以《葉桜が来た夏》這部作品榮獲第十四屆電擊小說評審委員獎勵賞。
  並以此出道成為輕小說作家。
  作品:《奮鬥吧!系統工程師》、《ガーリー?エアフォース》。
  CONTENTS
  
  *Ⅰ*
  *Ⅱ*
  *Ⅲ*
  *Ⅳ*
  *Ⅴ*
  尾聲

评分

参与人数 1轻币 +14 收起 理由
玖月神威 + 14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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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3-15 19: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爱丽丝•莉泽 于 2019-3-15 19:06 编辑


                                                                                                                                                                                            
日本海上空 隱岐群島北方海面四百五十公里
                                                                                                                                                                                                                                 七月十九日上午十點

  
  噴射口的排氣火焰撼動大氣,一架又一架飛機遮蔽耀眼的陽光,金屬製的猛禽飛越高空,在藍天中排列成幾支雁行編隊。總共有三十──不,應該有四十架。配置規律的一連串黑點宛如候鳥群,往西行的隊伍裡轉眼間又加入一抹雙發引擎兼雙垂直尾翼的輪廓,尖銳的破風聲穿透座艙罩,震盪著駕駛艙裡的空氣。
  『Blythe1呼叫Puppet Master,全機待命all aircraft standby,要求回報敵蹤request picture。』
  編隊長要求最新的敵方情報,擁有「操偶師Puppet Master」稱號的空中預警機AWACS集中電子眼凝神細看,同時傳回夾雜著雜音的回應。
  『Puppet Master呼叫Blythe,敵方小隊數量二Picture two,第一小隊First groupBulls,距離Far?,高度At26000,280。第二小隊Second group,距離?,高度19000,260。』
  『Blythe1,Roger.Blythe迎戰第一小隊,Tyler拖住第二小隊並確保攻擊隊的前進路線。持續警戒來自半島的增援。』
  『Tyler,收到。將從Point Bravo進行繞背。開啟電磁遮蔽Shield on,maintain formation,所有單位保持隊形All units。』
  呼吸聲聽起來莫名地惱人,螢橋三等空尉抿緊微微痙攣的嘴唇,確認儀器。引擎轉速、渦輪燃氣溫度、燃料餘量等級,都沒問題。警示燈面板也顯示為熄滅狀態。隸屬航空自衛隊小松基地的F-?J保持著完備的戰鬥力。然而緊張無法遏止,心臟有如破鑼般響個不停。
  『Blythe3,你很緊張嗎?』
  夥伴中山用慢條斯理的聲音向他搭話,在右手邊前進的「鷹式」──Blythe2微微地朝他揮了揮翅膀。
  『畢竟你從以前開始,每逢正式上場前就會變得不愛說話。可不要埋頭沉浸在思考裡,漏聽了隊長的指令,又會挨罵喔。』
  「沒事啦,你不用擔心,我有仔細在聽。」
  螢橋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操縱桿。
  「又不是第一次實戰了,我不會犯下那種被血氣沖昏頭的失誤。只要跟平常一樣,按照訓練來打就好。」
  『但願如此嘍。不過,就算失誤也只會增加我的功勞而已。擊落數比賽的報酬又要往上提升了,下次要不要包下隊員俱樂部一整晚呢?』
  「隨你怎麼說。」
  螢橋打趣的同時放鬆肩膀。這男人還是一樣體貼,會在別人精神平衡快要崩潰的時候若無其事地伸出援手,幫對方找回平常心,沒有這十年來的交情可做不到這樣的貼心。
  螢橋再度深呼吸。
  (對,只要按照平常一樣去做就好了。)
  抵達目標空域,瞄準敵機,擊發砲彈。這是他成為「鷹式」駕駛員後,不斷重複到煩膩的行為。沒有遲疑或迷惘,這些動作全都深深地烙印在身體裡,是他和中山兩個人一同進行過幾十次的步驟。
  就跟平時一樣。
  然而,腦中有一道聲音悄悄地對他說:「不對。」你以往順利搞定的是緊急起飛迎敵吧?你曾經進攻到敵方的勢力範圍裡嗎?一邊保護友方的攻擊隊,還要與大量的同隊友機合作。
  攻擊韓國鬱陵島,轟炸玻璃藝品滿天飛的敵人前線基地FOB,這就是本次的任務內容。
  半島已經化為「災」的勢力範圍,每天吐出半透明的機體。臺灣和日本也暴露在連日的空襲之下,使用日本海的航道更是被視為一種自殺行為。而那些攻擊的領航員,似乎就是鬱陵島上的雷達站──令人聯想到前衛建築風格的神殿柱子林立,掃描著附近一帶往來的船舶和飛機。無法漠視災情增加的日本政府決定攻占鬱陵島,派遣以F-2A為主力的攻擊隊前往,而擔任攻擊隊護衛的是自己一行人──F-?J飛行隊。
  敵人究竟會做出何種程度的抵抗?會派出多少架攔截機來攔截?無法預料,螢橋心裡對這場戰鬥完全沒有頭緒。不過煩惱也無濟於事,他甩甩頭揮去雜念,集中在眼前的狀況上。總之要盡量且儘快擊落那群傢伙,這是自己一直希望做到的事情。
  『Blythe2,EPCM警戒,11點鐘方向。』
  十一點鐘方向傳來EPCM反應,中山發出警告,雷達顯示器上被白霧覆蓋,銀色翅膀在遠方的天空中閃耀。它們來了!
  『Blythe1,目視接敵Tally Bandit,遭遇敵人,全機突襲。』
  螢橋遵從編隊長的指令拋棄副油箱,往左拉下操縱桿。武器選擇設定為短距離空對空飛彈,信號模式變更為EPCM追蹤之後,瞄準框開始在HUD上滑動。比一般模式更大的瞄準框捕捉到玻璃藝品的編隊,鎖定。
  「FOX2。」
  發射飛彈。僚機也幾乎同時發動攻擊,八支展翅的長槍拖著濃厚的白煙衝進敵方編隊,感應到EPCM上升至一定強度時爆炸,四散的炸藥和碎片打在玻璃藝品的翅膀上。然而,敵機只是下降了些許高度,重整態勢後加速,整齊橫排成一列編隊衝來。
  「可惡!」
  抗EPCM引信不易受到干擾,卻也只能在非常大略的範圍內引爆。簡單來說,由於是從遠距離撒落飛彈,所以致死率很低。運氣好的話可以一次擊落數架機體,但要根據時機,有時候也會像這次一樣全部落空。
  就在螢橋打算再來一擊的瞬間,右手邊的四號機彷彿撞上看不見的牆壁,爆炸了。可能是從正面被敵人的飛彈擊中了,四號機化作火焰與黑煙的聚合體,墜入茫茫大海。
  『Blythe4、5,Down。』
  螢橋從編隊長的匯報中得知有另一架戰機遭到擊毀。剛開場就失去兩架戰機,糟透了。
  「開啟尋標器Seeker open。」
  向右迴轉追上往左轉的敵機,螢橋一邊調整著速度與高度一邊持續瞄準。
  「鎖定。FOX2。」
  用彈不手軟,螢橋利用時間差,射出兩枚飛彈左右包夾。白煙逐漸拉長,火箭推進器的光芒直指敵機。第一發在敵機後方以些許之差爆炸,但第二發與目標的所在位置完美重合,產生與彈頭本身爆炸截然不同的光芒,破碎的機翼有如細雪般在藍天中閃閃發亮。
  「擊落敵機Splash One。」
  螢橋在報告的同時也匆匆尋找著下一個目標。他翻轉一圈保持高度,環顧眼前的戰場,然後皺起眉頭。
  敵人的數量很多,難以想像是一支編隊的規模。有十架或十架以上。越過護衛機的「災」正朝著編隊後方而去。
  『Tyler2、4,Lost。』
  『Tyler3,FOX2。』
  『Tyler5,Check6、Check6。』
  映入眼簾中的盡是遭遇不測的友軍,在擊落敵方一架「災」機的期間內,我方的機體被幹掉了兩三架。雖然無法直接確認,但從無線通訊中聽起來,Tyler小隊的情況似乎也差不多。攻擊機的動作跟不上太過劇烈的消耗,抱著沉重的對地裝備,楞頭楞腦地往前進。「災」的編隊在這時開始展開迎頭痛擊。
  糟了!
  螢橋不等編隊長下達指令就翻轉機翼,離開僚機,使用動力俯衝追正在開砲的「災」。他無暇瞄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朝著敵機的方向發射飛彈,「災」一個急轉彎避開,海洋迷彩色的F-2A有驚無險地逃過一劫。然而還來不及鬆一口氣,來自其他方向的砲擊打穿了她的機翼,引爆派龍架上的五百磅炸彈,將曼妙的機體炸得灰飛煙滅。新來的兩三架「災」機從上空迫近。
  「這群混帳!」
  『Blythe3,不要追太深,這邊的掩護會跟不上,小心被對方吃掉。』
  編隊長的話讓螢橋的腦袋沸騰。現在是跟其他護衛機互相掩護的時候嗎?我們是來做什麼的!
  螢橋開啟節流閥,用強硬的動作介入敵機和攻擊隊中間。刺耳的金屬聲匡啷、匡啷、匡啷地響起──是敵彈命中了嗎?令人害怕的震動從背後衝上來,他咬牙將機首轉向正在接近的敵機,對頭射擊。彼此的相對距離以猛烈的速度越縮越短,七百、六百五十、六百……在縮減至五百的時候用力扣下扳機。火神式機砲咆哮,打出每秒上百發的20×102mm子彈,燃燒的彈頭劃開天際,直接將半透明的機體斬殺殆盡。粒子般的火花噴出來,幾何線條的輪廓伴隨著爆炸四處飛散。
  很好,擊落了!
  『螢橋!後面!』
  中山的聲音讓螢橋回過神來,雷達警報在響,他在不知不覺間被敵人繞背了,有兩架機影正在接近。他轉頭去看的時候,敵機已經射出了機翼下的飛彈。釋放干擾絲和熱焰彈……來不及。熱誘餌彈?也不行。就在他急轉彎進行迴避之後,一陣劇烈的衝擊撼動了機體。
  中彈了。
  警示燈號全部同時亮起,語音訊息開始「Warning!Warning!」地吵鬧起來。視野傾斜,高度下降,即使拉動操縱桿,機體也只肯緩慢地移動。是舵被打中了嗎?還是引擎受到損傷了?
  螢橋來不及確認狀況,警報再度響起。敵機還跟在後頭。是想給他最後一擊嗎?飛彈發射,接近。糟了,躲不掉,居然要死在這種地方……
  『螢橋!』
  有東西滑進了敵機與自己中間,那是一抹漆黑又龐大的輪廓──「鷹式」?
  螢橋一時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在流逝速度慢得出奇的時間中,飛來的飛彈與「鷹式」的機影重疊,然後爆炸,黑煙與粉塵弄髒了後方的天空。
  『Blythe2,Down!』
  編隊長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悲鳴。Blythe2?中山的代號?編隊長說「Down」,那代表剛才的那陣爆炸是……
  衝擊讓螢橋思緒紊亂,身體卻按照平日的訓練採取動作。確認現況,油壓過低、左引擎起火、飛行管制系統發生異常。致動器傳來的反饋與各種訊息,宣告著他乘坐的這架戰機殘餘的壽命。螢橋幾乎是反射性地壓下操縱桿降落。切斷燃料供給抑制火勢延燒,只利用位能加速,拉開與敵機的距離。他張開雙腿把手伸進座椅下方,用力拉下黃色的手把。砰──一聲爆烈聲響起,座艙蓋彈開,在他心下一驚的時候,座椅已經被彈射出去。冒著火焰的座機漸漸遠去,最後沉沒在波浪裡。
  宛如滴到咖啡奶精的汙漬在頭上輕飄飄地出現。汙漬漸漸變大,不久後變成降落傘的模樣。在火箭發動機停止的同時,空氣阻力增強,螢橋這才意識到緊緊勒住他的安全帶和射出的G力,先前的高速機動宛如假象,座椅緩緩地下降。
  「混帳!」
  眼前上演的光景宣告著作戰失敗,低視度塗裝的F-?J和海洋迷彩色的F-2A接二連三地冒出火焰墜落,來回飛舞的機翼幾乎都被彩虹色的光線點綴著。以清澈的藍天為背景,唯獨人類的死亡與絕望不斷被量產,就某種意義上而言,這景象重現了這十二年來不停反覆上演的歷史。中國、中東與近東、東南亞、歐洲,在世界各地發生過的敗北歷史。
  彷彿在嘲笑他伸出的手一樣,又有一架友機墜落。鐵鏽味在嘴裡擴散開來,他不知何時咬破了嘴唇,溫熱的觸感滑過臉頰。
  「誰……」
  螢橋洩漏喘息。
  「誰來救救我們……」
  沒有人回答他。天空越來越遠,戰場上的熱氣越來越弱。螢橋眺望刺眼的陽光,心想:「這彷彿是罪人落入地獄後看到的景色。」

  *Ⅰ*
  小松的城鎮在燃燒。
  大氣轟隆作響,熱浪從四面八方湧來。好熱,光是呼吸就讓喉嚨快要燒起來,有種空氣本身在冒火的感覺,映入眼中的顏色不是紅就是黑。轉眼間又一棟建築物被火焰吞噬,常去的拉麵店和購物中心一棟接著一棟地失去原貌,倒塌崩落。
  轟隆隆隆──
  遠處響起落雷般的聲音,又開始轟炸了嗎?先前一直響個不停的警報聲也在不知不覺間停止了警告,來來去去的緊急車輛也消失無蹤。
  呼、呼、呼……
  擦掉臉頰上的汗水,加快奔跑的腳步,他想先跟基地取得聯繫,報告自己還在。記得最近的避難所是……北邊的運動公園吧?只要有陸自或消防隊在,應該能借用一下緊急無線電,告知基地他的所在位置並接收指令。如果有空閒的機體就借來用,無論是練習機或聯絡機都好,只要能飛就能改變情勢,阻止「災」的攻擊。
  (只要能升空的話……)
  就在他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十字路口的瞬間,燃燒的聲音變得更大聲。火勢增強,視野被染成一片橘紅色。起火的紅綠燈伴隨著吱嘎聲倒下,壓毀被棄置的車輛。冒出的火花漫天飛舞,被吸進夜空之中。
  轟隆隆隆──
  炸彈落地的聲音轟然作響。
  好近,地鳴聲從四面八方接近,龐大的全翼機從頭頂上飛過,漆黑的顆粒如雨點般落下。從地面上看起來是小小的塊狀物,然而一個個都是超過數百公斤的航空炸彈,一旦落到大地上,就會產生秒速六點五公里的爆炸氣浪和十公尺的大坑。而那樣的東西被撒了幾十顆、幾百顆下來,橋樑、道路、人類,所有東西都被一視同仁地炸飛,沒有存活下來的辦法,敵機無情地摧殘著已經化為屍體的城鎮。
  「SC在做什麼!」
  喘息聲嘶啞。小松基地是日本海這一側的防空重地,裡面配備了幾十架攔截機,每天在警戒待命。照理來說只要發布緊急升空指令【SC】,五分鐘就能出動迎戰才對。可是為什麼?為何沒有?
  他捫心自問,但答案再清楚不過。
  因為那場鬱陵島攻擊作戰,此役中造成的重大損失影響了小松的防衛。如今的空自沒有餘力馬上補充損失過半的隸屬機,生還機也還沒完全修理好,敵機就飛過來突破了防空網並抵達城市街區,結果造成現在的情況。
  城鎮毀了。
  連曾經存在過的證據都被銷毀殆盡。
  自衛隊沒能盡到義務,沒能保護市民的生命和財產,而小松基地被攻陷的影響想必很快就會波及到其他土地。現在所見到的光景不是結局,而是後續的破壞與終結的前兆。不久之後,日本海沿岸的所有城市都會面臨相同的惡夢。
  「我……」
  行道樹在燃燒,遠方的大樓倒塌。
  「我不想看到這樣的景色……」
  緊咬的嘴唇上傳來痛楚,大概是傷口還沒完全閉合,類似麻痺的感覺刺入他的意識,夾雜著灰燼的空氣模糊了視野。
  新的大型機伴隨著爆炸聲進入,緊接著是兩三架玻璃藝品的機翼反射著地面上的火光。再過不久,這一帶也會開始落下炸彈吧。
  他瞪向敵機,緊握著拳頭,視線銳利。
  要是有機體就好了。
  (要是有一雙可以飛到它們那裡去的翅膀……)
  就在他喃喃自語的瞬間,背後響起一陣劇烈的破風聲,大地伴隨著衝擊隆起。是炸彈嗎?他舉起單臂擋在臉前,擋住襲來的飛灰並回頭看去。
  一架低視度迷彩塗裝的戰鬥機墜落在十字路口中間,機首陷進地面裡,呈倒栽蔥狀態,長長的主翼往左右兩邊伸展,模樣有如磔台上的十字架。
  (啊啊……)
  是F-15J。座艙罩被掀飛了,從空蕩蕩的破洞中,黑暗窺視著一切。沒看見駕駛員的身影,是在空中逃脫了嗎?他下意識地確認機體編號,然後心裡一驚──書寫在機首上面的數字,是自己在鬱陵島攻擊作戰時乘坐的機體。
  風在駕駛艙裡迴盪,發出嗚嗚哀號。
  為什麼丟下我獨自逃走了?我明明還能飛,還能作戰的。
  「不是的。」
  我不是逃走,不是誤判了你的壽命,我只是冷靜地判斷情況,採取相應行動而已。
  周遭的火焰撲向外洩的燃料,機體彷彿火刑台上的罪人燃燒起來,尾翼上的金雕部隊標誌在熱浪中搖晃。
  機體哭著說:「都怪你。」
  都怪你太弱小、太無能才會導致作戰失敗。你害死夥伴、害死我,然後現在失去了小松的城鎮【Home】。一切都是你的錯,螢橋三尉。明明大家都死了,該守護的東西全都沒了,你要怎麼賠?你怎麼能夠一個人悠哉地繼續活著?
  「不是的!」
  還沒有結束,他還沒失去他要守護的事物。
  自己下次一定會完成義務,把那些可恨的玻璃藝品翅膀驅逐!
  然而機體的啜泣沒有停止,火勢越發猛烈,風勢越發強勁,捲起的火星模糊了視野。
  機體悄聲說:「三尉。」
  你無法守護任何東西──以前無法,現在無法,以後也無法。
  世界被紅色的火光籠罩,城鎮漸漸失去輪廓,周遭的溫度上升至難以忍受的程度,熔化了他的思緒。
  一切化作一體,痛覺和聽覺變得模糊。意識開始混濁,感覺開始散逸。所有事物漸漸熔化,合而為一,化為赤紅的岩漿,然後……
  
  「!」
  他一身冷汗地醒過來,肩膀、嘴唇和雙手都像染上瘧疾似的顫抖著。心跳劇烈,沉重的脈動撼動著身體。
  他四下張望,看見被掀開的被單、奶油色的牆壁、用來代替隔間的薄幕簾及面南的大窗戶。
  是病房,他躺在四人房一角的簡樸床舖上。外頭的風景平和,看不見戰禍的徵兆,小鳥以寬廣的藍天為背景翱翔著。
  (是夢啊……)
  他揪住穿著睡衣的胸口調整呼吸,夢境的內容慘烈,他甚至能夠回想起火焰的熱度和柏油燃燒的味道。那些光景太過真實,令人不舒服,然而他並不是第一次夢見相同的惡夢。每當入睡,他就會看見剛才的光景,被丟進煉獄之中。他明明應該生還了,意識卻沒有從戰場上回來,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徘徊在死亡與破壞的深淵裡。
  螢橋把床邊桌子上的水壺拖過來,摸到冰冷的金屬塊。以老鷹為設計主體的徽章,這是航空自衛隊飛行員的證明──航空徽章。
  (中山……)
  這是昨晚中山的家人來探病時留下的東西,他原本就是個私人物品不多的男人,似乎幾乎沒什麼遺物留下來,他的家人強把這個徽章交給螢橋,說是希望螢橋至少把這個徽章帶上天空。鐵灰色的老鷹目光空洞地看著他,過去一直很憧憬的徽章莫名地讓他有種褪色的感覺。
  (阿中,你真的死了嗎?)
  螢橋至今仍然無法相信這件事。他和中山從就讀航空學校的時候開始算起,已經彼此陪伴,互相扶持了十年以上。有時候一起計畫惡作劇,有時候還會被連坐處罰。無論是在私交還是在戰鬥中,他與他的回憶都占據了大半記憶。這個對象不在了,還是代替自己死去。
  都怪我。
  ──都怪你。
  ──都怪你太弱小。
  「可惡!」
  捶上桌子的瞬間,水壺跳了起來,失去平衡掉到地上。尖銳的碎裂聲打破了寂靜,同房的病患一副被嚇到的樣子看向這邊,原本滿是責難的視線立刻變成了害怕。大概是自己的表情非常嚇人吧。對方別開臉,慌慌張張地離開了病房。空蕩蕩的室內只剩電視中的影像增添一抹色彩,主持人和偶像繼續開朗地你一言我一語。
  「你在發什麼脾氣?別恐嚇民眾啊。」
  懶洋洋的聲音響起。
  門口站著一位穿著飛行服的中年男性,五官輪廓深邃,臉頰上有一道大疤痕。男性單手拿著花藝籃,色彩繽紛的花朵與粗獷的打扮顯得格格不入。
  「編隊長。」
  Blythe1,管轄自己和中山的長官。編隊長晃著手走過來,把花放在旁邊桌上後把凳子拖過來坐下,確認螢橋的臉色和治療後的狀況。
  「一個差點沒命的人倒是很有精神嘛。我還以為你肯定是全身插滿點滴或包滿繃帶,處於一動也不能動的狀態。」
  「據說內臟和骨頭都沒有問題。」
  「就算是這樣,全身上下還是受了傷吧?我聽說你其實應該徹底靜養兩三天。」
  「太誇張了。」
  又不是潛進冬天的日本海裡,救援來得也很快,老實說他覺得根本沒有住院的必要。雖然確實有不少外傷,但是傷勢都不嚴重。
  「我想再過一兩天就可以獲准出院了。」
  聽到這麼樂觀的發言,編隊長卻只是輕點了點頭。
  他雙手交握在看不出情緒的臉前,沉默了好一會兒。就在螢橋疑惑地心想著:「怎麼了?」的時候,編隊長問了一句話。
  「你看新聞了嗎?」
  「沒有。」
  他實在沒有心情去看報紙或電視,中山的家人也沒有特別提到什麼稱得上是話題的話題。
  「發生了什麼事嗎?」
  「曼谷失陷了。」
  編隊長平淡地道出衝擊的事實。
  「因為泰國的戰線本身就搖搖欲墜了,失陷只是時間上的問題,但是災情似乎超乎想像的嚴重。比方說,被投下大量MOAB等級的炸彈,化為一片焦土。有報導說死亡人數高達數十萬,也有人說高達上百萬,不過恐怕不會有正確的數字,畢竟泰國政府的功能已經癱瘓了。」
  「美國在做什麼啊?」
  「烏打拋的部隊在一週前就開始撤退了。因為敵方給的壓力太強,他們好像打算把戰線往後退到菲律賓。中南半島已經完了,吉隆坡和新加坡在不久之後也會步上曼谷的後塵。」
  「怎麼會……」
  繼日本海戰線之後,連東南亞也變成這種慘況,惡化的情勢讓人一陣頭暈目眩。自己這些人究竟要繼續後退到什麼時候?必須繼續送命到什麼時候?
  編隊長嘆了一口氣。
  「歐洲也只剩下俄羅斯和英國了,日本受到的壓力只會越來越強。老實說,我對往後的戰況會如何發展一點頭緒也沒有。要集中戰力到重要據點上,重新構築防空網呢?還是要發起比上次規模更大的反攻作戰呢?無論怎麼說,都不能再繼續沿用以往的戰鬥方法。我們必須做好心理準備面對更難熬的苦難。」
  「既然如此!」
  螢橋像是要上前揪住編隊長似的探出身體。
  「請快點讓我出院。早一分一秒也好,我希望儘快歸隊,回到前線──」
  「不行。」
  聽到出乎意料的回答,螢橋眨了眨眼睛。編隊長的臉色有如寒冰般,徹底冷了下來。
  「我說過了,我們的戰鬥會變得越來越嚴苛,至少必須保有持久頑強的戰力。該進攻的時候進攻,該撤退的時候,就算友機身陷於危險之中也必須撤退。現在的空自需要的是這種思維。」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說,我不能讓你這種不愛惜性命的人到第一線去。」
  編隊長的語氣像是在教育一個不開竅的學生。
  「我們不是地痞也不是流氓,不能把會衝動直衝的傢伙放進部隊裡。你死了沒差,但是作為一名編隊長和一個飛行員,我不能放任貴重的座機或僚機駕駛員被置於危險之中。」
  螢橋被銳利的眼光貫穿,連反駁也沒辦法而僵住了身。編隊長站起身來說:
  「我會在公共服務班幫你準備位置。任命書應該會送來,所以你休養一陣子吧。你不是累積了不少休假嗎?這是個把假用掉的好機會。」
  「請等一下。」
  「如果你無論如何都想飛,那我也幫你找找訓練營的門路。雖然那邊不可能馬上幫你安排,不過防府和芦屋都人手不足,總會有出路。如果你有意願就儘快提出來。」
  「請等一下!」
  螢橋掀開被單死纏爛打,也顧不得傷口訴說著疼痛。開什麼玩笑!公共服務班?地勤?編隊長打算沒收我的「鷹式」嗎?太荒謬了!
  「恕我無法服從。我想跟『災』戰鬥,我想盡可能多打下它們一架。求求您,請您重新考慮一下,我願意為這次的失誤接受懲處。」
  「不用重新考慮,轉調已經是既定事項了,放棄吧。」
  編隊長無動於衷,轉過身去表示談話已經結束。
  螢橋一股火氣直衝腦門,身體撞翻了床邊桌子。花籃掉到地上,裡面的花四散落地。他想抓住編隊長的手臂,伸出去的手卻撲了個空。穿著飛行服的人影側身躲過他的突襲,編隊長面無表情地收起手臂,一擊打在螢橋的心窩處──呼吸一滯,沉重的痛楚在內臟裡擴散開來。
  「唔……」
  螢橋蹲下來往後退,額頭上冒出大量冷汗。沒辦法呼吸,橫隔膜在一抽一抽地痙攣。
  「稍微冷靜一下你的腦袋。」
  壓抑的語氣第一次參雜著憤怒的情緒,臉頰上的疤痕抽動著,編隊長張大鼻翼後呼出一口粗氣。
  「忘了說一件事,你摔掉的那架『鷹式』,是我來到小松之後開的第一架機體。」
  一刀兩斷似的說完後,編隊長邁步離去,「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混帳!」
  水流聲在盥洗室裡迴盪。螢橋靠在洗手台邊漱口,看到紅色液滴上水槽。不知道是不是被打破了,口腔裡有股麻痺的感覺。胃部也還在發痛,映照在鏡子裡的臉十分扭曲。
  (下手居然這麼重……)
  螢橋擦去嘴角的水滴,吸一口氣後,剛才的衝擊一點一點地回來了。轉調、調到地面部隊,失去駕駛「鷹式」的資格。
  不可能。
  就算是開玩笑也太惡質了。光是想到他再也不能擊落「災」,再也不能阻止那群傢伙猖獗,螢橋就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你們以為我這十年來是為了什麼而活?就是為了打敗它們,為了盡快、盡可能多擊落一架「災」機。我豁出性命鍛鍊身體,學習理論,磨練戰技至今。而現在那些努力全部化為烏有,變成不需要的東西。我無法忍受這種事,怎麼可能忍受。
  可是像個小孩子一樣哭鬧也無濟於事。轉調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一旦被維修人員拒絕在外會無法靠近機體,更遑論要飛上天空或是與「災」作戰。
  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做?
  螢橋不斷思索,卻想不出個好辦法。頭越來越痛,他發出呻吟,焦躁在身體中橫衝直撞,讓全身的肌肉發起抖來。
  「可惡!」
  他一拳打上洗手台洩憤,肥皂和水花濺到鏡子上。怒火難消,就在他想繼續朝其他地方發洩這股無法平息的激動時──
  「跟傳聞中所說的一樣,是個很火暴的人呢,Mr.抗命。」
  沉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螢橋嚇了一跳轉頭去看──身穿白袍的人物在吞雲吐霧,銀框眼鏡反射著從窗戶照進來的光線。對方戲謔地勾起那張薄唇,看起來彷彿在冷眼笑看世間萬物。這位闖入者散發出超脫世俗的氣質,讓他的腦海裡一瞬間浮現出梅菲斯托費勒斯(註:出現在浮士德傳說中的邪靈,日後在其他作品中成為代表惡魔的角色)這個詞彙。然而,奇怪的不只有那股氣質,從對方靠在男廁牆上的身影顯然是屬於「女性」。
  「聽說你是一顆穿著衣服的行走式炸彈,結果當真百聞不如一見。引線露在外面,到處晃來晃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炸、什麼時候會把其他人捲進去。因為太危險了,不能隨便靠近,難怪會讓周遭的人避之惟恐不及。」
  「妳是誰啊?」
  面對這充滿攻擊性的疑問,女性沒有回應,帶著戲謔的笑容歪了歪頭。
  「螢橋三等空尉,二十五歲,隸屬小松第6飛行團第303飛行部隊。自普通科高中畢業之後,以航空學生的身分加入防府第12號飛行訓練營。選擇該志願的動機是『災』造成了親人死亡吧?比同屆學生努力數倍鑽研的結果,在學科和實作上都持續取得優秀的成績,最後成功地獲選進入戰鬥機駕駛課程,兩年前通過機首轉換操縱課程,分配至實戰部隊中。到這裡為止呢,都很順利,周遭的人也對你抱有很高的期待,可是──」
  她吐出一口菸。
  「由於對『災』抱持著異常的敵意,有時候會專斷獨行,有時候會抗命,因而屢屢遭到懲處。戰果輝煌卻也犧牲慘重。被你開過的機體每次都需要全面檢修,導致維修部隊的人視你為瘟神,飛行部隊似乎也很頭痛,不知道該怎麼處置你。我看了人事資料,你的名字出現的頻率非常高。上頭寫你性格有缺陷、叛逆,包含協調性在內,許多地方需要嚴格的指導,但又是一名難以割捨的寶貴『鷹式』飛行員,獲得的評價一直很模糊。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之前那場鬱陵島攻擊作戰。你不顧編隊長的制止衝進敵陣,受到密集的砲火攻擊,最後還失去了來掩護你的僚機。要不要我告訴你現在基地裡的人都怎麼說你啊?人人都說你是『戰友殺手』──」
  「閉嘴。」
  「真諷刺呢,你想要盡可能多打敗一架、兩架的『災』機,結果卻失去周遭對你的信賴,夥伴身亡,甚至被迫放棄通往天空的門票。好像被人否定了生存之道一樣,感覺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力氣,抓不到重點,判斷失誤。」
  「閉嘴!」
  螢橋激動地撲上去,揪住白袍的衣領瞪著對方。女性被比她高一顆頭的男性俯視著,臉色卻絲毫沒有改變,顫著肩膀輕笑。
  「反應不錯,情緒裡有色彩,迸發出來。不過,要吵架請慎選對象,要是我身上少了一根汗毛,你重回飛行員的道路可就永遠斷送了。」
  「啊?」
  「我說,我要送給你一對翅膀,三尉。」
  纖細的手臂撥開他的手,女性往後退了一步整理衣襟。
  「用F-15再怎麼磨練戰技也無法打敗『災』,就像用世界大戰時的飛機去挑戰現在的噴射機一樣。再出色的王牌飛行員或技術,都無法戰勝物理法則的牆。對付不同次元的敵人就得準備不同次元的裝備。你現在需要的不是回到原來的部隊,而是理解並活用新的裝備,這麼做你才能首度實現你的宿願。」
  「妳在說什麼?」
  「真遲鈍耶,你被挖角了啦。」
  女性的笑容依舊戲謔,變成左右不對稱的奇妙表情。
  「我的計畫不需要有常識的人,我要的是會把能利用的東西全部拿來利用,可以不擇手段,持續作戰的狂戰士。就這個意義上來說,你很適任。畢竟你感覺不會在意枝微末節,會全心全意地專注在消滅『災』上。」
  「妳……到底是?」
  螢橋這才感到有點害怕。像是第一次遇見惡魔,感覺像自己的願望喚來了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生物。
  眼前這名女性真的存在嗎?她真的擁有肉體嗎?就在他沉默下來時,女性把手伸進白袍口袋裡,從皮革盒子中拿出一張名片。
  「有興趣的話,明天早上九點整到郊外的神泉重工【SHI】維修工廠來。我會事先通知,只要報出上面的這個名字就行了。別擔心,我不會對你不利的。」
  「要準時喔。」女性說完後離開盥洗室,只留下一股菸草的味道。手中紙張的觸感告訴螢橋,剛才發生的事情不是一場夢境。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感到莫名其妙地看向名片。簡約的紙面上寫著「防衛省技術研究總部 先進技術推動中心 特別技術研究室/室長 知寄蒔繪」。
  
      *
  
  翌日,螢橋搭上一小時只有一班的公車前往郊外。
  由於平時都是使用摩托車移動,讓他覺得搭乘大眾運輸工具超級麻煩。仔細想想,他在學生時代也騎著腳踏車到處跑,跟公車、電車類的運輸工具無緣。遠距離通勤、通學的人都是按照這麼艱困的時間表在行動的嗎?好令人吃驚的忍耐力。要是把自己放在相同的處境下,大概三天就厭煩了吧。
  稀稀落落的車廂內播放著女性聲線的廣告聲,博愛座上有老太太蜷著背脊在打瞌睡。螢橋看著搖搖晃晃的吊環,再次懷疑起自己在做什麼。基地裡的人現在應該正在進行訓練吧?應該正在爭論著新的戰術和戰技吧?幾天前的自己也在他們之中,如今卻在搖搖晃晃的公車上持續著沉默的兜風。這已經超越了困惑,沒有現實感。
  (技術研究總部嗎?)
  他想起女性的頭銜,讓自己在這個時間外出的組織、團體。
  他聽過這個名字,記得是在開發自衛隊各種裝備和武器的部門,過去研發出F-2等新型戰機,現在似乎是在研究抗EPCM引信等抗「災」戰使用的裝備。只不過也有傳聞說,日益激烈的戰事耗掉了武器設備的預算,導致他們的活動有點低迷。實際上,瀏覽網路也沒看見什麼引人注目的新聞,最後公開的資訊是一則去年夏天的技術研討會公告。
  一個衰敗的研究機構找自己做什麼?對方說要給他翅膀和長矛,是打算讓他躲在「災」不會來的安全後方,擔任實驗機的測試飛行員嗎?怎麼可能,他才不會答應。
  而他儘管半信半疑卻還是像這樣繼續坐在公車上,是因為他沒有其他選擇了。要是拒絕了那名女性的請求,自己會二話不說地被轉調到地勤單位去。既然如此,那他寧願死死抓住這個內容有點天馬行空的機會。
  話雖如此,要是對方真的要求他擔任測試飛行員該怎麼辦?要拒絕嗎?但是拒絕之後,等待他的就只剩下地勤的職位──
  螢橋的思緒飛到九霄雲外,吐出一口粗氣時,廣播報出目的地的站名。他按下下車鈴,不久後公車停了下來。
  螢橋拿起行囊走下車,蟬鳴聲與夏天的熱氣從正面迎來,耀眼的陽光灑落空蕩蕩的圓環上。生意冷清的自營商店屋簷下有風鈴在搖曳。
  他用手機終端的導航確認工廠的入口。看來朝西邊延伸的行道樹對面是工廠的廠區,往北走兩分鐘左右的地方有個禁止車輛通行的地圖標示。是這裡吧?
  螢橋擦擦馬上開始滲出汗水的額頭,走上幹線道路。順著狹窄的步道往前走一會兒後,行道樹斷在這裡。一群白色的樸素工廠出現在眼前,警衛室旁的柱子上嵌著「SHI(神泉重工)」的金屬大字,辦理完入廠手續的大型拖車正被廣闊的廠區吸進去。
  (好大。)
  這是國內唯二的SHI航空部門維修據點。SHI是日本航空、太空產業的老字號,也擁有許多軍用機的生產專利。能夠受理從大型噴射客機到F-15J的維修,工廠的規模自然很大。記得小松基地的機體應該也是在這裡接受分解維修的,他以前曾經在某次戰前準備會議上見過重工的技術人員。
  螢橋確認一下錶。
  時間是上午八點半,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一會兒……算了,畢竟對方要求準時到嘛,考慮到在工廠裡面的移動時間,他還是早點進去吧。
  在警衛室告知了姓名和要拜訪的對象之後,螢橋不經特別確認就拿到了入廠證。警衛指著導覽圖,指示他前往第二維修工廠。
  熱氣在寬廣的柏油路上搖動,由於道路寬敞、建築巨大,走著走著就喪失了距離感,原本以為近在咫尺的工廠,走了半天也不見它靠近多少。即使如此,走了一會兒後,螢橋抵達了目標建築物。他避開出廠的重型設備進入廠內,陽光被遮蔽,冰涼的空氣刺上皮膚。
  (喔!)
  廣大的空間裡停放著一隻隻金屬打造的鳥兒,連直升機、商務噴射機和傾轉旋翼機都有。有些機體的引擎或鼻錐被拆了下來,有些機體則是已經組裝到快要可以發動的狀態了。
  在這種狀況下,螢橋的心中卻是欣喜萬分,機械質感和型態讓他心情高漲。飛機果然很棒!無論是噴射機還是螺旋槳飛機都讓他覺得浪漫,讓他的心雀躍不已。他像個少年似的雙眼閃閃發光時,在裡頭認出了一架熟悉的機影。
  是雙人座的……軍用機吧?沒有水平尾翼,取而代之的是偌大的三角型主翼。前方有前翼,巨大的背鰭上載著形狀複雜的垂直尾翼。
  螢橋被勾起興趣,走近一看,發現這是相當小巧的機體,和「鷹式」比起來明顯小了一號,跟藍色衝擊波飛行表演隊用的T-4練習機一樣或稍微大一點。他歪著頭心想:「這是實驗機型的練習機嗎?」這個外形莫名眼熟。近距耦合三角翼的配置、裝在左右兩邊的箱型進氣口、單發引擎,這難道是──
  (「獅鷲」格里芬?)
  JAS39獅鷲戰鬥機,瑞典空軍的主力戰鬥機,他在航空雜誌和新聞網站上看過好幾次。他沒聽說過日本配備了這款機種,所以這是評估用機還是什麼嗎?就在他仔細端詳的時候,他發現了奇妙的差異──飛行控制面很大。跟記憶中的模樣相比,襟翼和升降副翼都被加大了,鴨翼前端也彎曲起來,變成像是翼尖小翼的樣子。最奇妙的是駕駛艙,原本應該是聚碳酸酯頂蓋的地方變成好幾層的裝甲板,每片裝甲都被分割成複雜的形狀,往前後展開。
  這傢伙是什麼玩意兒?
  螢橋嚥下口水,冷不防地感到一股寒意,像是冰塊從背脊滑上來一樣的感覺,又像是被出了鞘的刀刃抵著皮膚的感受。
  他在空中有過好幾次類似的體驗,被「災」繞背的時候、被那個棘手的EPCM捕捉到的時候。可是這裡是地面上,那種玻璃藝品怪物不可能就站在自己的背後。
  什麼鬼東西?
  螢橋轉頭想看清楚那股怪異感的真面目,然而下一秒,更強烈的困惑襲上心頭。
  一個女孩子站在那裡。
  一個年紀在十三四歲左右,身材纖瘦的少女。深灰色的眼珠子、糖藝般的嘴唇。令人聯想到白色絲絹的肌膚反射著照明的燈光,一身白色斗篷罩衫、短褲加厚底涼鞋的打扮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但是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頭髮,自然地披散下來的一頭長髮是淡淡的粉紅色。

  (外國人?)
  是員工家屬嗎?少女睜著一雙玻璃珠般的眼睛開口說:
  「Você é meu parceiro?」
  ……
  「啊?」
  「Quem irá dar a vontade à minha asa?」
  不是英語也不是日語的奇妙發音。螢橋環顧四周,除了自己以外也沒有其他人影。嗯嗯嗯?她是迷了路在問路嗎?可是洋娃娃般的臉上沒有一絲焦急的神色,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好陰森。就在螢橋開始覺得有點恐怖時,一陣腳步聲接近。
  「嗨,你來啦!」
  一副會吃人的口吻,戴眼鏡穿白袍的女性從直升機旁邊走了過來。是知寄蒔繪,她看起來絲毫不在意少女的存在,抬頭看向「獅鷲」格里芬。
  「如何?這線條很讓男孩子心動吧?因為時間緊迫胡亂弄了一通,現在還不精細。不過,這也是一種浪漫。」
  白皙的手撫摸著鼻錐罩。
  「比起平貼式天線,還是天線桿比較強吧?有種雜亂無章又長了一堆角的感覺。同樣的,武器也是實驗機或戰時改裝型比較浮誇有味道,我覺得以色列的戰車正是這樣的典型,像是梅卡瓦主力戰車或狗窩重步兵戰車之類的。」
  她投來一道「你覺得呢?」的視線,面對這種看個人感覺的問題,螢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只好回以曖昧的點頭後提出心中的疑問。
  「那傢伙是什麼東西?基礎看起來像是JAS39獅鷲戰鬥機。」
  「這是JAS39D,雙人座型David的後期型。是在經過一些迂迴曲折之後,由技本從原本使用它的某個南美國家買下來的。因為國產機的子體化不順利嘛,所以就改變方向,試試國外的機體了。」
  「子體化?」
  「D.A.U.G.H.T.E.R,直譯過來是『女兒』,意思是走在FIGHTER前面的東西,是抗『災』戰用的特殊機種。這傢伙能夠突破EPCM,讓攻擊命中它們,我們再也不需要依賴抗EPCM引信那種幼稚的玩具了,這才是真正有效,對症下藥的抗『災』手段!」
  螢橋倒抽一口氣。
  這種東西開發出來了嗎?自從那些傢伙出現以來的十多年間,人類一直沒有對抗它們的有效武器,引進的多種新裝備也只是將勝率提高幾個百分比而已。現在卻突然有了完整的對抗手段?可以突破EPCM了?
  「一般來說,當然不會有這麼好的事情。如果你以為我們的技術已經一舉超越了『災』,那可是天大的誤會。我們依舊還沒理解『災』是什麼東西,EPCM是什麼原理。」
  知寄彷彿看穿他的疑問般這麼說,然後左右不對稱地勾起嘴角。
  「好啦,三尉,猜謎的時間到了。在過去的大戰期間,我們無敵皇軍脆弱的戰車沒辦法打穿敵軍的裝甲,但是某一天,無敵皇軍配備了可以在三百公尺的距離下正面擊破敵人的車輛。你覺得這傢伙究竟是什麼東西?不是未來的陸自穿越到過去這種答案喔。」
  「那是……」
  螢橋思索了一會兒後恍然大悟。不會吧?難道是──
  「擄獲的車輛?」
  「沒錯,既然敵人的武器很優秀,那就把它搶回來運用就好。幸好我們的敵人多到爛掉,不愁供給,可以隨心所欲地拿來替換零件或挑撿著用。」
  「那、那這傢伙是!」
  螢橋抬頭看向變形的JAS39,知寄則是加深了嘴角的笑意。
  「沒錯,是挪用『災』的零件組合而成的機械奇美拉,正式名稱為JAS39D-ANM獅鷲格里芬,是我們要給你的新羽翼。」
  毛孔張開,心跳加速。面對這意料之外的發展,螢橋的體溫急速上升。新的羽翼、新的座機、能夠與「災」正面交鋒的手段。他即將得到這種東西嗎?就快不能呼吸了。自己一直不斷追求的東西──可能性就展示在眼前。
  身體開始發起抖來,不是害怕,而是喜悅。全身上下的細胞都在歡欣鼓舞。可以擊落它們,可以把它們趕回大陸去。藉由我的手,我的機體──我的意志。
  就在螢橋不發一語,渾身顫抖的時候,知寄縮起下巴,挑起單側的眉毛露出審視的目光。
  「雖然你一副充滿興趣的樣子,不過三尉,你真的有搞清楚狀況嗎?這傢伙裡面裝了『災』的零件喔。也就是說,你要借助可恨的敵人之力來飛上天空。不用說生理上的抗拒了,使用未知技術也會有現實上的風險,你有做好概括承受這一切的覺悟嗎?」
  「當然。」
  螢橋想也不想地回答。他挺起胸膛,繃起神色。
  「只要能夠打敗它們,我願意承受這點微不足道的麻煩。使用敵人的技術?這豈不是正好嗎?我會把能用上的東西都拿來擊落它們,要我變成狂戰士【Berserker】或任何東西都行。我的目的是殲滅『災』,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要求。」
  「這些話不會出爾反爾吧?」
  「不會。」
  「你可以發誓,無論日後發生多麼超乎常識的事態都不會動搖,會跟隨我的計畫嗎?」
  「我發誓。」
  聽到他氣勢十足地斷言,知寄笑逐顏開,一臉滿意地點點頭走到少女旁邊,把雙手放到她纖細的肩膀上說:
  「聽到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喂,格里芬,太好了呢,妳的飛行員接受條件嘍!這下就正式簽訂好搭檔契約了。」
  少女面無表情地抬頭看向知寄,答道:「Está bem.」
  ……
  啥?
  「我說過啦,這架機體上加入了『災』的單元。她就是那個單元,以『災』的『核心』為基礎打造出來的戰鬥人偶,子體JAS39D-ANM的靈魂,也就是阿尼瑪──格里芬。」
  什……
  少女往前來到傻眼的自己面前,客客氣氣地行了一禮。
  「Muito prazer.」
  用沒有感情的呆板聲音說。
  「Vou me esfor?ar para poder dar uma for?a o quanto antes.」
  「格里芬,說日語。老是說母語怎麼會進步?」
  知寄一臉傻眼地教訓她,往少女的後腦勺輕敲了一下。
  「抱歉啊,三尉,我剛才也說過了,這傢伙之前在南美服役,語言系統被設定為葡萄牙語,我正在指導她改用日語,不過怎麼改也改不過來。來,妳可以正常說話吧?重來一次。」
  「Bom……」
  「就說了!」
  看著兩人有如喜劇的互動,螢橋心中湧起沸騰的怒氣。這算什麼?開哪門子的玩笑?
  挪用「災」的零件做出了戰鬥機。好吧,但為什麼是女孩子?而且,之前在外國服役所以不會講日語?「要用俄語來思考」(註:電影《火狐狸》中的情節)嗎?太荒謬了!
  就在螢橋覺得「我被耍了嗎?」的瞬間,他心中的激昂倏地消退,相對的,全身上下充斥著難以言喻的空虛。心中的期待有多高落差就有多大,他差點怒吼出來,但用力忍了回去並握緊拳頭,喘著粗氣轉過身去。
  「哦?三尉,你要去哪裡?」
  「回家。沒空陪妳玩。」
  「你不是發誓要跟隨我的計畫嗎?」
  「如果是正經的提案,那我的確打算那麼做,但是惡作劇就另當別論了,家家酒妳還是找別人玩吧。」
  「家家酒?」
  「帶著小孩子打空戰不是家家酒是什麼?妳搭乘過戰鬥機嗎?連我們這種職業飛行員都覺得空中戰鬥機動【ACM】的G力很難熬了,這樣的小孩子怎麼可能忍受得了?6G左右鐵定會昏倒。」
  知寄「嗯哼?」了一聲,愉快地揪著少女的耳朵說:
  「被人小看了呢,這傢伙何止6G,超過9G、10G也照樣承受給你看。老實說,我反而比較懷疑你的肉體跟不跟得上她呢。唉,雖然飛行員昏倒了,阿尼瑪還是可以接手某些程度的操縱,不過回來之後被地勤人員看到,會非常丟臉喔!我自己是不太想嘗試啦。」
  「……」
  10G?那是資深戰鬥機飛行員也無法承受的領域,這牛皮也吹得太大了。是單純無知嗎?還是想要用誇大的說詞來試探我?看到螢橋擺出不愉快的表情,知寄把下顎抵在少女的腦袋上,白袍下的手臂環住她的脖子說:
  「唉,你不相信也很正常。要是沒有提前得到任何資訊,我大概也會懷疑吧。然而,現實就是這孩子是真的存在,還是作為讓你飛上天空的翅膀。順便再告訴你一件事,她已經不能再接受其他飛行員了,要是被你拋棄就得隨即報廢掉。」
  「什麼?」
  知寄「嗯哼~」笑著拿出手機終端,將液晶螢幕拿到他面前說:
  「畢竟使用了敵人的零件嘛,我們也需要做點安全措施,所以就把搭檔的腦波設置為啟動鑰匙,超過一定的距離她就會暫時停止。她的鑰匙就是你的腦波──也就是說,要是你不在旁邊,格里芬就無法覺醒,會變成純粹的擺設、垃圾。」
  「啥?」
  我、我的腦波?什麼時候?怎麼弄的?
  白袍底下的肩膀聳了聳。
  「沒什麼,弄到隊員的醫療檔案又不難,我事先取得了你的腦波圖,雖然是剛剛才輸入這傢伙的系統裡啦。用這支手機終端按一下,確認你的誓言之後,在雙方的同意之下開始生效。我應該有依法行政喔。」
  「妳、妳強辭奪理!」
  「隨便你怎麼想。可是你稍微思考一下,我有必要為了整你特地買下外國的戰鬥機、包下SHI的工廠,還找來會說葡萄牙語的女孩子嗎?別看我這個樣子,我可是很忙的,才沒空花這麼大的工夫整你這種無趣的男人。」
  「……」
  「你很難搞耶,人類都被來路不明的侵略者攻擊了,現在戰鬥機變成女孩子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
  面對連珠炮似的遊說,螢橋陷入混亂。以惡作劇而言確實太大費周章了。也不知道她為何要對自己這麼做。所以她說的都是事實嗎?可以打敗「災」的戰鬥機,而少女是戰鬥機的靈魂,這一切都確有其事嗎?
  看到螢橋面露愁悶之色,知寄點了點頭,挺起上半身後嘟噥一句:「好吧!」
  「就讓你看看證據吧!我在你能夠理解的範圍和簡單易懂的領域內,迅速地展示格里芬真正的價值給你看,是不是惡作劇就等看過之後再判斷吧。」
  「什麼東西?妳要讓她變身成『災』嗎?」
  「不是,畢竟挪用的零件只有一顆小小的核心而已,沒辦法做到那種違反質量守恆定律的事情,不過可以讓你感受一下與『災』對戰的感覺。」
  知寄投來一記挑釁的眼神,頂著一張左右不對稱的笑臉,推了宛如洋娃娃的少女後背。
  「三尉,要跟她來一場模擬戰對決嗎?」
  
  一個小時之後,螢橋被打入前所未有的惡夢之中。
  
      *
  
                                                                        航空自衛隊小松基地
                                                                     七月二十二日下午兩點
  藍得彷彿要滴下藍色墨水的天空寬廣無垠,白茫茫的光線射入一望無際的視野。氣溫很高,大氣帶來青草與泥土的芬芳,跑道旁的草坪被風拂過,搖曳且颯颯作響,樹葉摩擦的聲音宛如漣漪,一波接著一波。
  睽違數日的基地有如一首田園詩歌,充斥著和平的氛圍。之前的慘敗像是一場夢境,放空腦袋走在裡面,想必能夠獲得心靈上的洗滌。然而,螢橋心中的憂鬱怎麼樣也揮之不去,他很在意來自周遭的目光,那些充滿好奇的視線不斷刺上他。
  「喂!」
  螢橋忍無可忍地回頭,把塞滿的旅行包放到地上。
  「我應該跟妳說過,別跟著我了。」
  玻璃珠般的眼睛回望著他,桃紅色頭髮的少女就站在他背後,雙手拿著一個小小的旅行包,面無表情地抬頭看著他。
  以「災」的核心為基礎打造出來的戰鬥人偶,JAS39D的靈魂──
  格里芬。
  「我要幫三尉搬家。」
  宛如機械音的日語響起,工藝品般的臉蛋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要把行李從空自的官舍搬到技本的臨時宿舍,然後整理。」
  螢橋嘆了口氣。她從剛才開始就是這樣,無論他拒絕了多少次還是頑固地跟在後面,一旦無視她就開始擅自整理、打包螢橋的個人物品。離開官舍的時候螢橋還覺得無所謂,隨便她,結果沒想到會這麼引人注目,根本是公開處刑的狀態。螢橋甩了甩頭,瞪過去似的看向她的臉。
  「妳聽清楚了,我不需要妳幫忙,把那件行李放下,馬上回到技本那群人的身邊,礙事!」
  即使他語氣粗暴地這麼對她說,格里芬依舊連眉頭也不動一下。
  「這個做不到。」
  「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的搭檔,而且知寄也命令我要盡可能跟你一起行動。」
  「我不記得我承認過這種事。」
  「三尉決定要坐上我,也已經開始進行EGG的同步,我不能離開你。根據模擬戰的結果,三尉應該已經確定這不是惡作劇了。」
  令人不快的記憶復甦,自己昨天在SHI維修工廠舉行的模擬實驗中慘敗了。無論是戰鬥機動、空間認知還是準頭,他都遠遠比不上眼前的少女。
  職業飛行員的頂點──作為「鷹式」的駕駛員,他居然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我這十年來的努力到底算什麼?我的經驗就只有被這種小孩子凌駕在上頭的程度嗎?螢橋氣得想大鬧一場。然而,越是憤怒他越是不得不承認,這傢伙不是普通的女孩子。阿尼瑪──用未知技術打造出來的戰鬥人偶。
  不過,這和那個是兩回事。
  「我告訴妳,雖然我說過自己不介意利用『災』,但我不打算跟妳玩相親相愛的家家酒。對我來說『災』是敵人,是可恨的仇敵。搭檔?少說夢話了,我為什麼要跟敵人交好啊?」
  「可是……」
  「沒有可是!那個……EGG同步?有必要的話我晚點會去進行調整,所以妳不要再跟過來了,太煩人的話小心我揍妳!」
  她沒有回應。螢橋哀號著搶過行李,就在他按住那纖細的肩膀想把她推開的時候──
  一陣笑聲傳來。
  機庫前面站著兩個身穿飛行服的人影,臉上帶著惡意與輕蔑的表情,靠在牆壁上。是熟悉的面孔──他們是同一支飛行部隊的「鷹式」駕駛員,自己和中山的同事。
  「還以為你不幹飛行員,被丟到技本去了,結果現在變成小學老師了嗎?看起來很開心嘛,也讓我們加入吧?」
  螢橋瞬間怒火中燒。
  不過對方顯然是在挑釁,這兩個人原本就討厭自己的專斷獨行,想必是來幸災樂禍的,跟著對方起舞只會讓他們變本加厲。
  深呼吸讓心情冷靜下來,螢橋打算裝做沒聽見,邁步離去。
  「什麼嘛,變得這麼老實。果然是那個嗎?被之前的緊急脫離嚇破膽了嗎?不敢再跟『災』戰鬥了嗎?擺出一副那麼自大的態度,自己一遇到危險居然就腿軟了,丟人現眼!」
  螢橋咬緊了下唇。囉嗦!煩死人了!你們又知道什麼了?我完全打算再打下去,我才沒有放棄。
  一陣更響亮的笑聲傳來。
  「中山也真是可憐,居然為了保護這種人死了,他現在在那邊的世界應該很後悔吧?後悔自己成了超級瘟神的搭檔。」
  「不,人家說不定過得意外地神清氣爽呢。畢竟中山很會做人,跟螢橋不一樣嘛!要是知道自己的犧牲拯救了其他的飛行員,他應該會鬆一口氣吧?慶幸自己順利擊落了『戰友殺手』Blythe3──」
  沒等對方把話說完,螢橋就撲上去揍人。同僚的背部撞上牆壁,鋼板被撞凹,發出響亮的撞擊聲。
  「你這混帳!搞什麼!」
  衝動之下的爆發換來幾倍的報復,螢橋每揍一下就會有兩三記反擊往身上招呼。每當拳腳打中、踢中的時候,骨頭就嘎吱作響,肌肉不停顫抖。然而,憤怒遠遠凌駕在疼痛與其他感受上,即使頭髮被揪住、皮膚被抓傷,他還是不顧一切地持續失控,宛如野獸般的凶暴充斥在他的身體裡。
  格里芬一臉慌張地抱住他的腰,他不顧她「別打了!」的制止聲將她揮開。就在他推開想要再度撲上來的她的瞬間,遠處響起一陣怒喝。
  「喂!你們在幹什麼!」
  是長官!前同僚們一看到長官,馬上像脫兔一樣拔腿就跑,大概是怕遭受處分吧。螢橋也反射性地翻身躲進機庫旁,他可不想被那些傢伙牽連受罰。他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聽見腳步聲漸漸遠去。往那邊追過去了嗎?螢橋垂下肩膀,痛覺這才後知後覺地復甦,全身上下到處都在隱隱作痛,腫起來的手臂轉眼間就變了顏色。
  「三尉。」
  格里芬跑過來,面露不安地拿出了手帕。
  「你在流血。」
  「啊?」
  螢橋摸摸太陽穴,黏了一手黏膩的紅色液體。被打破皮了嗎?混帳,又傷在顯眼的地方。
  他咂舌一聲後揮開手帕。
  「沒差,放著不管就會好了。」
  「可是看起來很痛。」
  「妳很囉嗦,我說了沒事!」
  剛平息下來的煩躁又重新復甦。要是這傢伙離自己遠一點,他打從一開始就不會那麼受到注目。這傢伙以為他是因為誰才會被捲入麻煩的啊?還裝出一副好心的模樣來關切,可惡!
  螢橋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不准再跟我說話,光看到妳的臉我就滿肚子火。現在對我來說最謝天謝地的事情,就是妳馬上滾到隨便哪個地方去,妳越早消失我的心情越好!」
  聽到這麼直白的話,格里芬倒抽了一口氣。雖然依舊面無表情,卻能夠感受到她強烈的焦急與慌亂,她拉長身體似的抬頭看向螢橋。
  「有哪裡做得不好的話,我可以改。如果三尉不想引人注目,我會努力不要引人注目,所以請讓我待在三尉的身邊,我是三尉的搭檔──」
  「我不認為妳是我的搭檔,所以也不打算和妳爭論什麼。以上,完畢,沒有爭辯的餘地。」
  「三尉。」
  「掰啦。」
  認為對話到此結束,螢橋轉身離去,無視從背後再度傳來的「三尉。」呼喚聲。
  三步、四步、五步。
  呼喚聲沒有繼續傳來。很好,終於安靜了──就在他這麼心想的瞬間。
  一陣低吼聲響起。
  一陣宛如從地底傳來的低吼,還來不及思考「怎麼回事?」,螢橋的背後就竄過一陣劇烈的衝擊。
  !
  他大驚之下轉頭一看,桃紅色頭髮的少女就在他背後,頭髮凌亂且氣勢洶洶。
  他、他被她頭錘了?
  面對這出乎意料的行動,螢橋的腦袋一片空白。少女張大小巧的鼻孔,毫不掩飾怒氣。
  「Eu acho o segundo tenente infantile!」
  少女口中爆出尖銳的斥責,空氣為之震盪,長髮劈哩啪啦地產生靜電。
  「Eu estou dizendo que se tiver algo errado, vou mudar! E mesmo assim, acho estranho n?o querer ouvir a minha conversa!」
  「啊、啊?」
  「O comportamento do segundo tenente n?o tem lógica!」
  「聽不懂妳在說什麼啦!講日語!」
  螢橋提高了嗓門,對方也不甘示弱地加重語氣,情緒激昂得彷彿先前的呆板語調都是假象。螢橋在像機關槍的葡萄牙語洪流攻擊下一片混亂,但是又覺得一旦沉默就輸了。強硬迎上對方的視線,持續著無法構成對話的對罵。這時──
  一陣響亮聲響冷不防地降臨。
  是緊急警報,長而尖銳的警笛聲。
  機場各處開始騷動,空氣中多了肅穆之氣,緊張蔓延開來。
  緊急升空──是敵襲?
  螢橋的腦袋一口氣冷卻下來。
  手機終端在響,是自己的手機……不是,是格里芬的。
  格里芬一臉嚴肅地接起電話,應了幾聲後抬起頭來,視線游移了幾下搜索合適的用詞後──
  「知寄打來的。」
  簡短地告知來電者的身分。
  「Nakh……從納霍德卡逃出來的船隊發出SOS,他們好像在佐渡島近海被『災』抓到了。再這樣下去,不到一個小時就會全軍覆沒。」
  !
  「小松的飛行部隊打算派出警戒待命機前往,不過前陣子的作戰耗損過多,無法全力出擊,即使派出所有能飛的機體也無法護住全部的船隻。」
  警戒機庫的機體伴隨著轟鳴聲開始滑行,維修人員急忙地跑向停機坪。
  「知寄問我們能不能出動。」
  「出動?」
  「她問可不可以讓JAS39D-ANM獅鷲格里芬出擊。」
  螢橋啞口無言。
  突然讓新型機參與實戰?去狙擊「災」?太亂來了吧,而且自己還沒有駕駛過實機。雖然昨天的確用模擬器試飛了幾次,不過CG和現實不一樣,他還無法掌握任何一項程式無法呈現的機體習性或特性。就連當初的F-15J,他也是花了幾百個小時才能發揮出最低限度的潛力,這怎麼說都太魯莽了。
  然而,格里芬無視他的動搖,臉上的表情平靜下來,筆直地凝視著自己。
  「不要緊,我會支援機體控制,三尉只要專注在戰鬥上就好。跟平常一樣,只要瞄準敵人攻擊就好。」
  「什麼叫『只要』……可是,妳……」
  「沒時間了。」
  格里芬的聲音尖銳起來。
  「你不信任我就算了,我也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是──」
  可是,她的眼神嚴厲起來。
  「如果我們現在不去,就會有生命因此而消失。」
  唔!
  感覺像挨了一記當頭棒喝。像是有人把自己應盡的義務、根本的存在意義直接塞到眼前給他看一樣。他的身體竄過電流,屏住呼吸,後頸上冒出雞皮疙瘩,肌肉緊繃起來。
  他粗喘一聲,看見格里芬平靜地朝他伸出手,美麗的灰色眼睛裡映照出自己的身影。
  「讓我飛吧,三尉,拜託你。」
  
  「太慢了!你們在搞什麼!」
  一踏入機庫,怒吼聲劈頭而來。
  知寄倚在近距耦合三角翼的單發機上,白袍上沾滿汙漬,正在對周遭的維修人員下達指令。她爬下登機梯大步走過來,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飛行頭盔袋與G力衣,塞到他們手中。
  「距離對方發出SOS已經超過十分鐘了,護衛的俄國船艦正在當誘餌,不過也撐不了多久。再拖拖拉拉下去,等你們抵達的時候就只剩下重油的油漬了。」
  「敵人的數量呢?」
  「四架。本來想要出動三倍以上的兵力應戰,但是空自能出動的只有三架SC,怎麼想都處於劣勢。在保全戰力的方針下,也很難期待他們會有積極果敢的戰鬥。事實上,逃難船隊的命運全部託付在我們手上。」
  「……真的可以期待這個傢伙嗎?」
  螢橋瞥了格里芬一眼。
  老實說,他仍然半信半疑,用這種途徑真的可以對抗讓全體人類陷入恐懼的對手嗎?用他熟悉的F-15J出擊還比較能看見成功的可能性。格里芬一邊套上飛行服,一邊「哼!」地回瞪他一眼。
  「相信科學吧,三尉。人類基於不曾間斷的挑戰與革新,擁有了今日的繁榮,昨天的不可能在今天可以輕而易舉地達成,這就是所謂的技術。跟萊特飛行器比起來,F-15J不就像魔法般的交通工具嗎?這傢伙應該會讓你體驗到相同的驚喜。不用擔心,人類的智慧是很偉大的。」
  不,什麼人類的智慧,你們用的不是「災」的技術嗎?
  螢橋難以釋懷地完成飛行前的整裝,把搬家用的旅行袋交給工作人員。
  「格里芬要出動了!所有人員,確保機體的前進路徑!」
  工作人員回應知寄的聲音,開始收拾工具和機械,拉長的纜線被捲起來堆到牆邊。
  跑到機體旁爬上登機梯,瞥了一眼形狀複雜的前翼並瞧了瞧駕駛艙內部。
  螢橋皺起眉頭,眼前出現的光景讓他很意外。狹小的空間裡排列著兩個座位,前座是熟悉的駕駛席,可以看到操縱桿、節流閥和腳踏板類的設備;後座卻很奇怪,既沒有操控設備也沒有測量儀表,只有半透明的面板被裝設在類似扶手的地方。
  (這是什麼?是要怎麼操作?)
  正當螢橋不知所措時,有人從背後推了他一把。跟在他後頭爬上來的格里芬抬頭看著他說:
  「快點坐進去。」
  「我知道啦!」
  螢橋做好覺悟,滑進前座,確認安全銷已經拔起,再將降落傘背帶一一固定在座椅上。順勢開啟蓄電池之後,螢橋感到疑惑──在模擬器上操作過的地方沒有開關,他沒辦法啟動輔助動力系統。
  「喂,APU的操作──」
  「直接連接。」
  一道光閃過,空氣震動,有某種東西從身體底下飛馳而過。脈動?明明連引擎都還沒有發動啊。
  怦咚、怦咚、怦咚,脈搏越來越強,神經相連,取回五感,這是一種難以想像是機械的異樣感受。然而,接下來發生的現象更加奇異──機體的外殼開始變色了。六角形的光芒宛如將黑白棋的棋子翻面一樣陸續出現,好似冒出了火焰,奇形怪狀的JSA39D在不知不覺間披上了火紅的戰袍,外裝呈現眩目閃耀的緋紅色。
  鮮紅色的帶翼獅子。
  格里芬機械似的聲音接著響起。
  「APU啟動,操控系統確認,無線電確認,各項電子儀器,全數設置完成。」
  ──引擎發動。
  與銀鈴般的聲音完全相反,凶猛的引擎聲響徹四方,與方才截然不同的震動撼動腰骨,螢橋連忙戴上氧氣罩打開製氧機,迅速瀏覽並確認螢幕上流過的訊息。
  引擎回轉數、渦輪排氣溫度、油壓,全部OK,測量儀器也沒有問題──Ground equipment removed,自動檢測程式下達Taxi out的許可。
  「關閉座艙罩。」
  頭頂上的裝甲板隨著沉重的機械聲開始活動,金屬頂蓋隔絕光線,打造出一片黑暗。但是在一瞬間之後,周遭的景色再度復活。不只是頭頂上,也包含前方、側方、背面到腳下都是。
  「我、我浮起來了!這是什麼情況!」
  「只是多角度監視器,幫你把外部攝影機的畫面投影進來而已,請你不要大驚小怪。」
  「……」
  「You have control.」
  咚地一聲,停機煞車鬆開了,螢橋感覺到節流閥和操縱桿的手感。這是操控OK的意思嗎?他低聲嘟噥著握住操縱桿,控制著方向舵踏板及節流閥讓機體往前進。動了,周遭的維修人員們連忙遠離。
  唉,受不了,順其自然吧。
  「I have control……知寄技官,聽得到嗎?要出發嘍。」
  『我都等得不耐煩了,趕緊出發吧!我已經跟管制部門說好了,你們的代號是BARBIE01。』
  回答一句:「收到。」後,螢橋提高引擎回轉數,機體隨著陽光一躍而出。隔壁機庫的維修人員一臉錯愕地看著這邊,好幾個人表情目瞪口呆地呆站在原地。
  調整波段之後,聽起來略顯不安的基地內部通訊波傳了進來。
  『這裡是小松指揮塔,技本的機體準備出發,所有車輛及飛機留在原地待命。重複一次,所有車輛及飛機留在原地待命。移動中的人員──』
  『BARBIE01, KOMATSU【小松】 ground. Do you read me?』
  連接上地面台,螢橋微調頻率並開始應答。
  「KOMATSU ground, BARBIE 01, loud and clear.」
  『Roger. Taxi to runway 06 left, via Juliette1.』
  「06 left, taxi via Juliette1.」
  『Contact tower ×××.×.』
  機體從滑行道進入跑道,無線電切換成塔台。
  『BARBIE01, tower. Runway 06 left, cleared for takeoff.』
  「Runway 06 left, cleared for takeoff.」
  起飛許可。
  前方沒有任何遮蔽物,螢橋吸入一口氣壓下節流閥,引擎聲變強,機體開始加速,彷彿有巨人的手在背後推動。強烈的G力朝身體襲來,空速表的數字一口氣往上跳,轉眼間超過百節,來到V1(中斷起飛速度)、VR(抬頭速度)。螢橋拉下操縱桿,主翼的升降副翼立起,機首向上抬升。視野上升,大片的青空在眼前展開。
  (上吧!)
  低語彷彿飛翔的咒語,讓機體浮了起來,機翼斬斷重力的桎梏向上抬起,鮮紅色的單發機劃破濃厚的大氣奔向天空。地面逐漸遠離,背後的城鎮變得如豆子般渺小。
  「三尉,我將目標顯示在螢幕上。」
  隨著格里芬的聲音,前方的戰術地圖上出現了各式各樣層層疊疊的資訊。
  船隊的現在位置、前進方向、「災」的假想目標都一目了然,事前聽說過的俄國護衛船艦連個影子都沒看見。聽說護衛船主動承擔起誘敵的任務,該不會已經被擊沉了吧?雖然空自的F-15J好像正在緊急趕往支援。
  「太慢了,他們在磨蹭什麼啊!」
  螢橋看著F-15J的標記不斷改變路線,不知道是不是受到EPCM的影響,F-15J一直朝著稍微偏離目標海域的方向前進。不行,再這樣下去「災」會先與船隊接觸。
  「只能靠自己了。」
  提高引擎回轉數,無暇理會往上攀升的燃料消耗量,緊急時大不了叫人派加油機過來。
  劃破雲層、驅散陽光往前推進,為了擋住敵人的去路,螢橋飛往船隊的後方。距離接敵預測地點還有十一海浬、十海浬、九海浬。
  螢橋睜大眼睛搜尋四周,靠雷達影像確認敵人的位置與高度,並且轉動腦袋。
  (有了!)
  海上有三架,看到閃光了!後面還跟著一架,散發著虹色的光芒往東前進。
  數量很多,對付一架就會被其他架溜過去,必須一擊停止敵人的動作才行。先擊落最前列的機體阻礙編隊的前進路徑,再個別施加攻擊?只要能設法爭取時間,等到F-15J過來會合……
  拋棄副油箱。
  向右傾斜急降,倒飛著縮短與敵人的間隔。從以往的作戰發展來看,遠距離攻擊靠不住。想要確實地解決敵人,只能進行可以無視EPCM影響的肉搏,中彈或碰撞的風險當然也會增加,不過現在沒辦法管那麼多了。自己是為了什麼才拿到新的羽翼?是為了什麼才重新獲得通往天空的門票?
  然而,開始計算與敵人的相對距離之後,尖銳的電子音馬上響了起來。
  「鎖定。」
  格里芬的聲音令螢橋出乎意料。自己還沒有操作武器選擇鈕,空對空飛彈的瞄準框卻在不知不覺間與敵機重疊,圈住領頭兩架敵機的框發出紅色的強光。
  「發射吧,打得中。」
  「啥?」
  在這個距離下嗎?正當螢橋目瞪口呆的時候,格里芬的聲音變得堅定。
  「EPCM已修正完畢。我應該說過了,三尉只要用平常的方式戰鬥就好。」
  「……」
  「不會浪費彈藥的,發射吧。」
  「可是──」
  「快點。」
  好啦!
  螢橋踩下方向舵踏板讓機體側滑,盡量正對著敵機,用大拇指按下操縱桿上的按鈕。
  「FOX2。」
  接連兩發,機翼下的飛彈被釋放出去,拖著猛烈的白煙飛向眼下的海洋,目標直指玻璃藝品的機影。
  敵人沒有閃避,大概是瞧不起我方的誘導和瞄準能力,它們逕自維持著隊形往前進。若是按照平時的情況,飛彈會在相差十萬八千里的方向爆炸,打到它們的只有零星的碎片,然而──
  領頭的兩架機體突然被彈飛了。
  它們冒出橘色的火焰,變成冒出黑煙的固體。賓果,直接命中!
  「什……」
  難以置信,兩發都命中?而且是一次打中多架機體。
  看不見的盾牌好像失效了,尋常的物理法則和空戰常識感覺又回來了。
  打得贏嗎?可以打贏它們,打贏那些混帳侵略者?
  「三尉,敵人來了。對方正在加速並且上升,後方那一架朝著船隊過去了。」
  存活的機體正在接近,不知道是不是重新評估了我方的威脅性,機頭閃爍著開火的火花,燃燒的鉛彈劃出拋物線的彈道往這邊逼近。
  「唔!」
  我方也選擇祭出機關砲,雙方一邊開砲一邊擦身而過,衝擊波撼動著機體──被繞背了!螢橋隨即傾斜機身打開節流閥,一邊翻轉一邊重新取得高度。敵影在逆光中移動,大幅度迴轉後又掉頭往這邊來。
  (這傢伙!)
  對方保持在機關砲的射程範圍之外,不遠不近的,是打算爭取時間嗎?它打算拖住自己,掩護另一架「災」機的突進。
  「喂!妳會間射嗎?」
  「間射?」
  「間接射擊,鎖定正面以外的敵人進行攻擊。」
  「我沒試過……可是──」
  空氣緊繃起來。
  「我做。我試試看。」
  「很好,我會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讓那傢伙發現,機關砲由我來控制,妳專注在飛彈的瞄準上面,可以吧?」
  「知道了。」
  螢橋在聽到她的回答前傾倒操縱桿,用扭轉般的機動咬住對手的背後。敵機忍不住向下俯衝,然而他沒有緊追上去,而是飛過頭後開始旋轉。螢橋沒有失去高度和速度,等著對手反擊。最後不出所料,「災」從後方底下以銳角機動往上飛了過來。砲擊,火箭撕裂周遭的天空,彈射出來的金屬片匡啷匡啷地打在機體上。還沒,還沒有,再一點,再引過來一點。
  BEEP。
  「三尉,鎖定!」
  「了解。FOX2!」
  發射飛彈,獲得充分位能的長槍把火箭的推力全部灌注到機動能力上。急轉彎,彷彿在空中被抓住似的扭轉前進路徑,尋標器倒轉過來盯上敵人,然後順勢銳角下降,突進。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事態,「災」的閃避慢了一步。它停止砲擊,想要緊急轉彎,但此時彈頭已經迫在眼前。
  爆炸──
  機翼被炸飛大半,「災」開始墜落,並接連發生小規模的爆炸,零件在旋轉下墜的狀態下四散。
  「好耶!」
  聽到格里芬的歡呼,螢橋回以一句:「還沒完呢!」。還剩下最後一架──跟在編隊後方前進的機體,正朝著船隊而去的「災」。他們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在哪裡?它在哪裡?它跟船隊的距離是?
  (唔!)
  戰術地圖上的敵機正在逼近目標,雙方路線絕對會撞上,避難船不用十秒就會被納入射程裡。
  從這裡趕過去的話……來不及,船隊會被幹掉。
  (可惡!)
  『Tyler1,發現目標,遭遇敵人。』
  耳罩裡傳來熟悉的聲音,是率先出動的警戒待命機的代號。總算追上來了嗎?戰術地圖上出現多個抗EPCM引信飛彈,發射位置比平時更遠,是原本絕對無法期待命中的距離。然而,敵機的前進方向馬上抖動了一下,它翻轉機翼,採取了閃避行動。
  (是對我們剛才的攻擊留下了印象嗎?)
  它在提防子體的攻擊,無法區分子體的攻擊與一般飛彈的差異。
  螢橋重新燃起希望。
  很好!
  「格里芬,後燃!」
  將後燃器開到最大,全力活用寶貴的損耗時間。震耳欲聾的引擎聲與加速的G力接連產生,身體被安全帶緊緊勒住,好像被鉛塊壓住一樣,骨頭和肌肉發出碾壓聲。但專注力不能被打斷,螢橋咬緊牙根,尋找敵人的蹤影。
  「三尉!找到了,十點鐘方向!」
  認出藍天中的異物,正噴出長長的飛機雲再度朝船隊前進,視野下方是幾道船波與幾縷排出的煙氣。隊形參差不齊的避難船各自採取了閃避行動,甲板上處處可見的黑點是行李嗎?還是難民?螢橋感到火大。
  一定要保護他們。這一次絕對不能失去任何一個人!
  咆哮。
  入侵敵人的攻擊路徑,旋轉著從正面拉近距離。雷達警報響起──是「災」發射了飛彈。對頭射擊,是否要閃避……不閃了!
  「三尉!」
  「沒時間閃躲了!把它打掉!」
  格里芬發出低吟,啟動尋標器。不是瞄準敵機而是瞄準飛彈,發射。彈頭與彈頭在僅僅數十公尺的前方撞在一起,視野被紅色的火焰覆蓋,然而提昇至近乎極限的推進力將機體推往爆炸處的更前方,藍天在被撕開的煙霧另一頭拓展開來,玻璃藝品的全翼機在耀眼陽光的照射下衝了過來。
  「休.想.過.去!」
  將扳機扣到底,在這個距離下也不必瞄準了,機關砲彈以每秒數十發的速度咬破敵人的頭與身體。就在螢橋形同以肉身衝撞般突進,雙方就要撞上的時候,敵人的身影潰散了。敵人從正中央斷成兩節,失去升力,冒著火與煙往海面散去。
  「……呼!」
  黑煙散去,心跳聲重新傳來。螢橋的雙肩上下起伏,大口喘著粗氣。
  成功了……嗎?
  在沒有造成友方傷亡的情況下,打敗了那些「災」,整整四架。
  沒有真實感,好像在作夢一樣。衝擊太過強烈,導致感覺跟不上。
  我親手,把它們……
  「三尉?」
  格里芬疑惑地出聲叫他,灰色眼瞳透過後照鏡眨了眨。
  「你怎麼──」
  「真厲害呢!喂!」
  螢橋轉頭大叫,在內心高昂情緒的驅使下提高音量。
  「大獲全勝耶!我從來沒見過這種事!哈哈哈,簡直不敢相信,真的假的啊!」
  「喔、喔?」
  「幹嘛一臉不知所措?妳不也擊落了它們和它們發射的飛彈嗎?真的能打中呢,老實說,我沒想過能做到這種地步──呃。」
  看到嚇傻了的格里芬,螢橋這才回過神來。
  糟糕,我在熱情個什麼勁?對著一個人偶開心成這樣,太不像話了。這傢伙可是「災」耶!剛才發生的一切只不過是利用敵人的力量打敗了敵人而已,不是什麼值得沾沾自喜的事情。
  螢橋咳了一聲。
  「沒、沒事。既然EPCM等級下降了,就向小松報告吧。也得叫他們派空中加油機過來才行,照現在這樣下去,我們得緊急降落在某個地方的水面上了。」
  「Roger.」
  沉默充斥在駕駛艙裡,聽著確認機體的電子音,螢橋心中湧起一股不可思議的感覺。
  他一時無法理解那是什麼樣的情感,所以感到困惑。由於太久沒感受過這種感情,他需要時間分辨那是什麼情緒。
  然而,沒花多久時間他就明白了。那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而是十二年前每個人都擁有,且視為理所當然的概念、詞彙。
  那是被稱為「希望」的情緒。


 楼主| 发表于 2019-3-15 19:08 | 显示全部楼层

  *Ⅱ*
                                                           日本海上空 男鹿半島西方海面兩百公里
                                                                    一個月後 八月二十一日下午一點
  
  「格里芬,報告情況。知道目標的種類和數量嗎?」
  螢橋凝視著耀眼的青空並大喊。風很強,捲雲好似被刷子刷過一樣拉出白色絮線。他們從不久前與AWACS斷了通訊,應該是因為EPCM比平時更強,連數位資訊鏈路的顯示畫面都變得怪怪的。
  格里芬毫不遲疑地答道:
  「方位【Vector】300,距離【Range】35,高度【Angels】:高【High】,制空戰型【FI】2,電子戰型【EW】1,正在接近【Hot】。」
  「有電子戰型啊……」
  難怪干擾會那麼強。連子體都是這個樣子了,其他戰鬥機的情況應該更嚴重吧?地面上八成已經完全掌握不到自己這些人的動向了。
  格里芬補充說道:
  「跟那霸的航空部隊遭遇過的是同一型,所以對方應該擁有近距離防禦用的雷射CIWS,一般的攻擊無法打敗它。怎麼辦?」
  「這妳應該很清楚吧?」
  敵人有一面盾牌就從兩個方向,有兩面盾牌就從三個方向進行攻擊──也就是飽和攻擊,一種自古以來,經常用來對付防禦力堅強之對手的手段。話雖如此,只靠格里芬的武器肯定不夠。雖然做過模擬實驗,若以毫秒為單位來調整落點,只要四發飛彈就足夠了,但還是無法精準定位狙擊有如一個點的CIWS。
  既然如此,把六發武器全部打出去吧?拉近敵我之間的距離,再用機關砲彈攻擊?
  不。
  「聯絡後方的Tyler1、2,把火控連接到BARBIE01,Cloud shooting.」
  「Roger.EPCM啟動,連接Tyler1、2。統合火控set up,開始群控。」
  兩架F-15J從後方接近,由格里芬領頭,形成三角編隊。熟悉的輪廓有些許微妙的差異,是因為它們到處都增設了掛架與派龍架,每架搭載十六發,兩架共搭載了三十二發飛彈。雖然機動性下降,但對預設的運用方法來說不是問題,因為它們扮演的角色不是戰鬥機,是格里芬的「彈藥庫」。
  前方螢幕上顯示出可供選擇的武器,1號到6號是格里芬自帶的飛彈,7號以後是Tyler小隊的裝備。
  「我要使用1號到4號、7號到16號、23號到32號。三尉,請給我許可。」
  「沒問題【Permission】。但要把制空戰型從第一擊的目標中排除,留著那些傢伙,更能限制CIWS的射線。」
  「收到。引爆的時機呢?」
  「交給妳決定,盡量注意不要讓爆炸氣浪彼此干擾。」
  「明白。」
  高空中能看見光點,或許是因為多架機體重疊在一起,導致輪廓模糊不清,它們慢悠悠地飄在空中,彷彿平時的快攻是一場假象。
  好幾個瞄準框重疊在那團光點上,告知鎖定的電子音效接二連三地響起。
  「FOX2。」
  率先投擲飛彈的是跟在後頭的「鷹式」,有如火箭的大量武器被釋放出去,格里芬接著又發射四發,總數超過二十支的長槍拖著排放出來的煙霧衝上前去。
  一絲不苟的漂亮陣形,合計火藥量超過三百公斤的大角度爬升在平流層發生變化,噴出的煙霧改變前進路徑,從四面八方包圍並直指目標。即使有幾發被看不見的雷射光切開,但是勝在數量多,一瞬間之後,爆炸有如煙火倉庫失火一樣接連發生,十幾個火球在高空中迸開。
  「擊落敵機。」
  聽到格里芬的報告,螢橋只回了一句:「嗯。」數位資訊鏈路恢復了正常,無線通訊的雜音也變少了。
  AWACS慢半拍地告知敵人的位置與情報,聽到「敵方編隊含電子戰型一架,各機務必注意。」的警告,讓螢橋想發笑。沒事了,那傢伙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戰局發展順利得彷彿一個月前的苦戰都是假象。這一切都是因為獲得名為子體的新型兵器,因為找到了突破EPCM的方法。
  「要擊落剩下的敵人嘍。剛才飛彈用太多,這次要省著點用。格里芬,兩發搞定它們。」
  「……」
  「喂?」
  「沒事,沒問題。」
  剛才那一瞬間的沉默是因為她在埋頭處理資訊嗎?桃紅色頭髮的少女動作遲緩地端正好坐姿,由於不像機載電腦一樣會出現錯誤訊息,所以很難分辨。螢橋責備她說:「妳振作點啊!」後握緊操縱桿,盯著失去護衛對象而陷入混亂的敵機。
  AWACS的無線通訊告知他:「友機將在七分鐘後抵達。」
  你說七分鐘?
  螢橋輕輕一笑。
  五分鐘就搞定給你看。
  
  一個月內達成的出擊次數足足超過了兩位數。
  螢橋一開始也對子體特有的操作系統感到一頭霧水,實際出戰五六次之後,逐漸得心應手了起來。簡單來說,就是可以聲控的自動駕駛機。不用在控制台上操作,而是改用語言下達各式各樣的指示、命令。F-15J有款稱為「Betty」的警報系統,只要把子體想成那個的進化版就好了。感覺就像使用女性聲線的警報發布,變成了雙向的指示、確認手段。
  大概是漸漸明白要怎麼掌握距離了,像首次出擊時一樣與格里芬的衝突也越來越少。說到底,對方是人工智慧,只要不投入過多的感情就不會起爭執。狀況報告、火控指令、Flight assist,在謹守著公事公辦原則的互動過程中,問題的火種勢必也會隨之熄滅。不講情面、就事論事、平平淡淡。託切割得很徹底所賜,作戰計畫的執行也變得越來越順利。今天的作戰尤其理想,一般的控制台根本不可能以對話的方式修正指令或適當地調整改善。
  返回小松基地後,資深的維修人員跑了過來,仰頭看著開啟的駕駛艙慰勞道:
  「辛苦了,看來今天也是大豐收呢!」
  「擊落數字本身沒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收拾了一架比較稀有的『災』而已。我等等會遞交戰鬥報告,麻煩你幫忙確認飛彈的設定有沒有問題。」
  「好~還有其他在意的地方嗎?」
  「要左轉的時候一開始會有點卡,說不定是致動器出了問題。」
  「知道了,我會一併研究拆解維修的必要性。」
  解開安全帶後爬下登機梯,當螢橋沉浸在脫掉飛行頭盔的暢快感裡時,頭上傳來一聲呼喚:「三尉。」格里芬從後座站起身,表情有些糾結地往下看著他。
  「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我有事想找三尉商量。」
  「什麼事?剛才的戰鬥嗎?」
  「不是。」
  「那是機體的事情?」
  「也不是。」
  螢橋嘆了一口氣,除了空戰以外,他不想跟這傢伙有任何瓜葛。他應該已經說過很多次自己不想跟她裝熟了,她到現在還是沒聽懂嗎?
  「有什麼事就去跟知寄說,晚點進行調整的時候我會問她。」
  「啊……」
  螢橋回絕對方的挽留離開機體,踩著響亮的腳步聲走掉後,維修人員一臉不悅地過來與他並肩而行。
  「喂,你對那麼小的孩子那麼狠心,這樣她很可憐噯。」
  「可憐?」
  螢橋不由得一臉嚴肅地回看對方。狠心?你在說什麼鬼話?
  「那傢伙可是『災』耶。」
  「只是裝了『災』的零件而已吧?聽說基底還是JAS39,只是把機體的演算單位做成人型罷了。」
  「就算是這樣,她一樣是人造產物吧?我們沒有道理非得討她歡心不可。」
  「……」
  「她就像是個會講話的語音導航角色,你在開車的時候會隨時隨地去關心導航嗎?問導航:『要不要休息一下?』、『有什麼事情可以隨時告訴我喔!』」
  維修人員搔了搔臉頰,歪著顯然很久沒刮鬍子的下顎說:
  「就算跟我說什麼阿尼瑪或子體,我也聽不太懂啦。可能就像你說的一樣,有點想太多了。可是那個孩子又不是CG,也不是綁著線的提線木偶,她不是會自己思考和講話嗎?那我們應該有更合適的方法跟她相處吧?」
  「你受到外表太多影響了。」
  螢橋果斷地打斷對方。他跟其他人之前也有過類似的對話。
  「如果她就像鐵桶一樣,發出匡啷匡啷的聲音,你會抱持著同樣的想法嗎?如果她頂著一張電視螢幕般的臉,只會在上面顯示文字呢?」
  「這個嘛……大概會不太一樣。」
  「看吧,就是這個道理。因為她頂著一副容易引人憐憫的外貌在演戲,你才會有罪惡感,會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在做壞事。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維修人員「唔……」地沉吟,一副難以認同的樣子。
  「你說的或許沒錯。」
  他轉動戴著工程帽的腦袋,瞥了背後的少女一眼。
  「但是從生死與共、把背後交託給彼此一同出擊、一起回歸來看,這已經是夥伴了吧?即使對方是機器人或電腦也一樣。像我這種腦袋簡單的人會忍不住這麼想,很奇怪嗎?」
  「夥伴?」
  螢橋大感意外。
  那傢伙嗎?我的夥伴?跟中山一樣?怎麼可能。
  就在螢橋忍不住想抗議的那一瞬間,一陣轟鳴聲響起,噴射引擎的咆哮聲從天而降,有東西以高速降落下來。警戒待命機?可是參與剛才那場戰事的機體應該都已經回到基地了。
  怎麼回事?
  螢橋轉頭看去,目瞪口呆。
  一架棣棠色的機影降落。雙發雙垂直尾翼、截梢三角翼的翼形,那勇猛無比的輪廓正是屬於F-15J的線條。然而,機體的顏色顯然不同於自衛隊機,它的外裝彷彿內含著光源似的,閃閃發光。座艙罩也一樣,材質怎麼看都不像是一般常見的壓克力和聚碳酸酯,而是用好幾層繁複的裝甲板將駕駛艙覆蓋起來。
  (子體!)
  豔陽黃的F-15J發出劇烈的破風聲著陸,略向後仰的機體在空氣阻力下減速,裹著排氣火焰製造出來的熱氣,前輪著地。
  航行燈如紅寶石般閃爍,有疑似是隸屬技本的工作人員來到停下來的機體旁。站在中央那個姿態特別出眾的女性是知寄吧?她正高傲地抬起下巴,望著駕駛艙。不久後,駕駛座的四周噴出蒸汽,座艙罩的裝甲開始一片一片地打開。
  一名長臉的青年出現在陽光底下,將亮眼的頭髮完全向後梳,臉上戴著輕便的運動眼鏡。青年從飛機上爬下來,來到知寄的面前站定並敬禮。
  「北浦三等空尉,於本日抵達小松基地報到。」
  「辛苦了,我是技本的知寄。不好意思,緊急召集你過來。你的行李已經送到了,讓工作人員帶你到宿舍吧。」
  「有勞了……伊格兒!」
  青年轉過頭去,另一個人影從駕駛艙裡站了起來。
  那是一名金髮的少女。
  宛如寶石的碧眼與柔軟豐潤的嘴唇,白皙的肌膚反射盛夏的陽光。少女搖曳著蓬鬆的捲髮,走下飛機,在停機坪上站定。
  青年用下顎示意機體。
  「妳不是說雷達的雜音比平常多了0.02%嗎?把檢測結果提交給技官,連同以往的維修報告一起。」
  「收到,我會比對BIT的紀錄一併送交。需要打開系統影像嗎?」
  「不用,基本格式已經設定為共享了,只要遞送可能出現落差的部分就好。」
  「明白。」
  少女面無表情地回答完後沉默,冷冰冰的表情跟格里芬一樣,正是阿尼瑪。然而她散發出來的氣質比那位桃紅色頭髮的少女更生硬,彷彿是由金屬打造的,完全感覺不到靈魂與感情,沒有生物所擁有的熱量。
  螢橋一瞬間與她對上了視線。
  他身體顫了一下,從綠色的眼睛裡感覺到一股深不見底的虛無,像是被屍體或是假人盯著看一樣。
  「走嘍!」
  自稱為北浦的青年出聲呼喚少女,金髮的阿尼瑪眼睛眨也不眨地別開視線,跟在青年背後離去。


  「簡直像機器人一樣,銘印做得太過頭了。」
  女性的聲音在凍結的心裡響起,螢橋回過神來,發現知寄站在自己身旁,手插在白袍的口袋裡目送兩人離去。
  「銘印?」
  聽到他重覆提問,知寄哼了一聲。
  「也叫Imprinting,是用在阿尼瑪身上的精神枷鎖。讓她們變成絕對服從人類命令,扼殺感情,抹殺自我,只為犧牲奉獻而活的存在。」
  「類似安全裝置的東西嗎?」
  「是啊。不過不是安裝在硬體,而是安裝在軟體上。」
  「喔~」
  的確是在利用敵對性質的技術,要是不裝任何制止裝置就太危險了,不能用。像是與自己的EGG綁定,或者剛才提到的Imprinting。
  不過──
  「該怎麼說呢?她的氣息跟格里芬不太一樣。」
  「哦?」
  「同樣沒有表情,但格里芬的感情似乎比較豐富。不對,說不定只是看起來比較豐富而已,不過我至少可以分辨她的心情好壞,剛才的阿尼瑪則是完全感覺不出來,真的就像程式在說話一樣。」
  「觀察力不錯喔,三尉。」
  知寄加深嘴角的笑意。
  「你的感覺很準,格里芬確實跟其他阿尼瑪不一樣。因為語言引擎方面有點不協調,我們的銘印沒有完整地發揮作用,讓她保留了一點感情和自我。表情倒是有那種感覺。」
  「喂!那樣沒問題嗎?」
  那代表安全裝置沒有在運作吧?讓她隨便走動好嗎?螢橋甚至認為現在應該馬上重新進行調整。
  知寄聳了聳肩說:「天曉得。」
  「我們又不知道到底該基於什麼標準判斷有沒有問題。『災』的『核心』是神祕的黑盒子,該不該用外力壓制它,我現在無法做出明確的結論。你怎麼看?如果有人問你:『有一座危險的活火山在你眼前,你應該把它蓋起來?還是鑽幾個孔來排放天然氣?』,你會怎麼回答?」
  誰知道啊!
  「一般不是會先取得這方面的結論,再把新型武器投入實戰嗎?」
  「哈哈,你說的有道理。不過我們沒時間講道理,只要派得上用場,就算是完成度只有七成的武器也要投入實戰。要是這個國家在我們追求十成十的期間被燒成一片焦土,那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對話牛頭不對馬嘴。
  螢橋原本想抨擊她缺乏作為,結果發現自己反而被說教了。他的思緒變得混亂,心情開始焦躁起來。
  (隨便啦。)
  反正技本每天都會進行格里芬的維護作業,應該也會把銘印不完全的部分一併加入檢查項目裡面。自己現在才開始介意這件事也沒用。
  「所以?」
  他抬頭看向奇形怪狀的F-15J。
  「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應該沒有犯下什麼需要送人來頂替我的失誤吧?」
  「這是那霸基地的子體實驗機──F-15DJ-ANM鷹式伊格兒,比格里芬早一步公開亮相並且進行實戰測試。測試得到了相當優秀的結果,但不放在我們手邊還是很難進行解析與改良,所以才把它叫過來。意思就是說,技本人手不足是一切的元凶,如果可以把整個基地都用來進行子體的維護和放置研究部隊就好了,但是我們沒辦法這麼做。」
  她單手撫摸著子體的機首。
  「算了,先不說這些小家子氣的事情,總之戰力增加了。北浦三尉是個優秀的人才,據說在原部隊裡曾經一戰擊落三架『災』機。當然了,用的是一般的F-15J。他應該可以成為你強而有力的後盾,你們要好好相處。」
  「是喔。」
  「不要打壓新人喔。」
  「才不會呢!幹嘛突然講這些有的沒的?」
  「出類拔萃的人在成為目光焦點之後,會想要毀掉後進,懷疑自己的寶座會不會被人搶走,自己會不會再次回到原本懷才不遇的時候。」
  「這種事情……對我來說其實一點也沒差。」
  只要能夠盡量多擊落一架「災」機就好,因此,達成這個目標的工具是敵人的零件也好,新來的子體也罷,他都不感興趣。就像他以前跟知寄說過的一樣,他會不擇手段,不惜犧牲,把能利用的東西全部拿來利用。
  沒錯,說得極端一點,即使是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
  
  夜裡,螢橋離開技本的宿舍,前往隊員俱樂部。
  他原本預定要跟維修部隊一起進行格里芬的設定,但因為要優先接收伊格兒而被取消了。現在沒什麼進行訓練的心情,回過神來才發現身體渴望著酒精。
  平日晚上的俱樂部很冷清,螢橋在懷舊金曲的旋律中坐到吧台前面,點了一杯高球雞尾酒。送來的酒杯擋住燈光,大顆的冰塊發出聲響搖來晃去,喀啦喀啦的冰涼聲音煽動著喉嚨的乾渴。
  螢橋心想:「這麼說起來,我也有好一陣子沒碰酒了。」這幾個月來,他一直處在持續不斷的緊張中,沒有時間大醉一場。即使是現在,他的腦子裡也記著一件事──有什麼情況就得立刻趕到機庫去。
  『有個現象叫金屬疲勞吧?如果一直持續施加力量,再硬的鋼鐵也會輕易斷掉。每次看著螢橋呢,我就覺得你也有同樣的危險,再這樣一股勁地戰鬥下去,總有一天你的心會壞掉。偶爾也該放鬆一下啦。把腦袋放空,或者喝點小酒啊。』
  中山的忠告在腦海中浮現。對了,我當時好像就是坐在這個位子上聽他說這些話的。他就坐在隔壁,拍拍我的肩膀。
  夥伴。
  自己如今已經不在人世的兄弟。
  (讓格里芬取代他……?)
  怎麼想都沒有真實感。雖然維修部門的大叔那麼說,但實際上,他實在不覺得她能成為像中山一樣的存在。如果那傢伙現在就坐在旁邊,拍著他的肩膀叫他:「喝吧喝吧!」的話?如果她頂著一本正經的表情,對他說教的話?怎麼想都很奇怪,反而會讓人很火大。
  (真希望那個大叔不要隨便把夥伴這個詞掛在嘴上。)
  對自己而言,那是特別的詞彙。不僅僅是朋友或同事,而是有如靈魂雙胞胎的存在,絕對不是能夠給認識僅僅一個月的人偶的稱號。
  就在螢橋滿心煩悶地仰頭灌酒的時候,背後響起了開門的聲音。
  「哎呀,螢橋三尉。」
  快活的聲音響起,頭髮都向後梳的青年站在門邊。他的眼神明亮,鼻梁高挺,線條俐落的嘴角掛著一抹討人喜歡的笑意,背後跟著一名金髮的少女。這是白天在停機坪上見過的面孔──那霸基地的測試飛行員北浦及阿尼瑪伊格兒。
  北浦很高興地走了過來。
  「真巧,居然在這裡遇到你,我一直想跟你說一次話,畢竟沒有其他跟我們擁有同樣身分的子體飛行員了……啊,不好意思,我是──」
  「北浦三尉對吧。F-15DJ-ANM的飛行員。」
  他「哎呀!」地瞪大了眼睛。
  「原來你知道啊。」
  「你抵達的時候我正好在停機坪,聽知寄技官說的。聽說你在那霸表現得很出色。」
  「只是運氣好而已啦。聽說螢橋三尉你累積的擊落數字才驚人呢!還聽說你不斷掌握並運用了新的戰術。」
  北浦聳聳肩,掃視周遭一眼後問:
  「你一個人嗎?」
  「嗯。」
  「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打擾嗎?我想跟你乾一杯,當作打聲招呼。」
  「無妨,我沒關係。」
  北浦在身旁坐下,伊格兒則坐上更旁邊的位子。金髮的阿尼瑪依舊像個人體模型一般,一聲不吭。
  「敬我們的勝利。」
  北浦舉起送來的飲料,螢橋覺得對方有點裝模作樣,但還是跟他碰了杯。北浦津津有味地仰頭灌下一口高球雞尾酒。
  「螢橋三尉,你──」
  「叫我螢橋就好,畢竟我們位階相同。」
  「那也叫我北浦就好。螢橋,你平時不帶著阿尼瑪嗎?就算沒有維修行程也可以讓她陪你喝一杯嘛。」
  「讓阿尼瑪陪?陪喝酒嗎?」
  他想都沒想過。
  「那有什麼樂趣?」
  「可以讓她幫忙斟酒啊!姑且不論服務態度,好歹她們外表長這個樣子,在陽盛陰衰的自衛隊裡,也就只有我們擁有這種特權,可以隨時帶著女人。怎麼能不善加利用呢?」
  「喔。」
  螢橋心裡想著:「是喔。」卻沒辦法產生共鳴,畢竟讓人偶陪酒服侍也只會感到空虛而已。
  「跟那傢伙待在一起只會讓我想起任務,所以我希望至少在休息時間裡可以一個人放鬆。」
  「嗯,也罷,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想法嘛。」
  北浦點點頭乾了杯。他喝酒的速度很快,抹抹嘴巴後又點了一杯。
  「是說,這裡的隊員俱樂部真不錯~可以安靜地喝酒,沒有自暴自棄,吵吵鬧鬧的傢伙,也沒有鬧事的笨蛋。」
  「?那霸跟這裡不一樣嗎?」
  「那霸那邊可野蠻了!畢竟狀況一天比一天糟糕嘛,地勤和飛行員都累到極點。老實說,及時被技本撈回來我鬆了一口氣,再待下去就要被派去當撤退戰的殿後了。」
  「撤退?」
  怎麼回事?
  北浦一臉意外地挑起眉毛說:
  「你沒聽說嗎?再過不久就要放棄沖繩的日美軍據點了。因為臺灣即將失陷,再這樣下去,那霸或嘉手納的機場很可能會三不五時遭到空襲。事實上也已經出現這種徵兆了,我和伊格兒被召回也是因為預期會發生不測。」
  「可是知寄說是因為技本的人手不足啊。」
  「那是檯面上的說法,逐漸把那霸的航空部隊召回本土也是冠上了『維修』的名義。不然你直接把事實公開看看,整個沖繩會馬上陷入恐慌。」
  北浦露出譏諷的笑容。
  醉意倏地退去。沖繩基地是守護日本的基石之一,而那裡即將被放棄──有一面城牆要倒塌了。事態的嚴重性讓螢橋差點無法呼吸。
  「撤退、撤退、撤退。」
  北浦用歌唱似的口吻說:
  「到處都在打敗仗,可是小松這裡不一樣,因為有我們兩個子體駕駛員在,不管來多少『災』都能一架不漏地擋回去。我好期待啊!我覺得我可以繳出驚人的戰果,在技本的支援下導入越來越多新戰術。」
  「……」
  「告訴我吧,你之前經歷過什麼樣的戰鬥?有沒有『鷹式』也能運用的戰技?如果有什麼好用的裝備,我希望知寄技官也幫我裝上,最好是從明天就儘快開始。」
  面對這麼天真無邪的問題,螢橋感到不解,但還是一一回答他。
  隨著黃湯兩杯、三杯下肚,北浦變得越來越開朗,白皙的臉上漲得通紅,嗓門也越來越大。或許他原本就是個愛笑的人,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讓他拍著手大笑不止,三十分鐘之後,北浦已經完全醉了。東倒西歪且搖頭晃腦地說:
  「螢橋,你真古板!太認真了吧!」
  他不耐煩地仰頭看向天花板。
  「我們是獲選之人,應該要更享受這樣的情況啊!最強的戰鬥機加上最棒的支援體制,只要我們想,絕大多數的希望都會被實現,這可是在原部隊裡無法想像的待遇,我們真的很幸運耶!」
  「幸運?」
  「是這樣吧!雖然『鷹式』駕駛員被稱為飛行員的頂點,但是放眼空自也有好幾百個人,沒辦法給誰特別待遇。不過子體飛行員就不一樣了,畢竟只有我跟你兩個人,能分配到的資源也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我完全沒有用這種角度思考過。」
  「對吧!所以螢橋,你太嚴肅了啦!冷靜地想想看就會明白我們有多麼得天獨厚,也會知道該怎麼享受現在的這種情況。」
  北浦把身旁的少女拉過來,一把摟住她纖細的肩膀,臉上露出下流的笑容。
  「你還沒對自己的阿尼瑪下手嗎?感覺意外地不錯喔,雖然沒有反應這點是美中不足,不過身體卻是貨真價實的。」
  他單手抓住少女的胸部,品味似的把鼻子湊到她纖細的頸項上,指尖玩弄著隆起的頂端。金髮的阿尼瑪臉色沒有一絲變化,只是默然地任他為所欲為。
  「不過你的阿尼瑪年紀太小了,大概不能這樣玩吧。想要的話,我把這傢伙借給你吧?只借一晚的話無妨喔。」
  「……」
  苦味從喉嚨深處湧上來,螢橋開始感到噁心,像被人塞進水溝或是垃圾堆裡一樣。
  他感到難以忍受,從位子上站起來。
  「抱歉,我好像喝多了,今天就先回去了。」
  北浦瞪大了眼睛,一副愣住的樣子。
  「這樣啊,真可惜。下次再慢慢喝吧,我還想跟你多交流交流情報。」
  「嗯。」
  「晚安。」
  「晚安。」
  走到外頭時,夜風迎面拂來。感謝這冰冷的空氣,螢橋深呼吸,吐出令人不愉快的情緒。
  (那算什麼啊?)
  同為子體飛行員?說我跟那種人渣是同類嗎?饒了我吧。
  螢橋踢飛腳下的石頭,清脆的聲響被夜幕吸收。
  伊格兒任人羞辱的模樣浮現在腦海裡,玻璃珠般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半空中。她當時究竟在想些什麼?不對,她什麼也沒在想吧。她的自我被「銘印」扼殺了,不會擁有特別的感情,也不會感到愉快或不快。既然如此,那自己這個局外人也沒資格對這件事耿耿於懷。
  (真的是那樣嗎?)
  知寄把Imprinting稱為「精神枷鎖」。既然是枷鎖,就不會抹去原有的感情。憤怒、悲傷和憎恨都確實存在,只是被壓抑了而已。
  如果是這樣就太殘酷了。感覺得到痛苦卻無法尖叫,連逃走或抵抗都不被允許。她們的命運全部取決於駕駛員的良心,假如格里芬載到北浦那樣的飛行員,平時就會不斷遭受到剛才那樣的對待。
  爛透了。
  螢橋甩掉惡夢般的想像,卻也開始思考自己又是如何。我也不關心那傢伙的感受,只把她當成機載電腦、自動人偶來看待,覺得誰管妳有什麼感情?妳只要善盡輔助操縱的責任就好了。
  (要是那傢伙真的有「心」……)
  ……
  回過神來,螢橋發現自己正朝著技本的大樓前進。
  他回想起白天的對話,想起格里芬說:「有事想商量。」她的樣子看起來很煩惱,說不定真的有什麼急事。就聽聽她想說什麼吧。不對,我並不承認阿尼瑪擁有「心」,但還是需要日常的維護,畢竟工具殆忽保養就容易提前耗損。對,這只是養護工作的一環,純屬任務的範疇。
  來到技本的執務大樓,急就章的臨時工廠中透出明亮的燈火。他通過空無一人的入口來到檢查設備前,值班的技本工作人員一看到他,瞪大了雙眼。
  「螢橋三尉?」
  「不好意思,沒預約就跑來了。我有點事想跟格里芬說,可以見她嗎?」
  「格里芬嗎?」
  工作人員回以奇怪的反應,猶疑不決又支支吾吾地尋找合適的用詞。
  察覺到不對勁,螢橋皺起眉頭。
  「怎麼了?她說不想見我嗎?」
  「不是這樣。」
  「那就好,幫我通知一下。」
  「不好意思,三尉,請問您有什麼事呢?」
  螢橋從對方的語氣裡感覺到緊張與戒備,這才第一次發現自己不受歡迎,眼前的工作人員對自己抱持著負面的情緒。
  搞什麼?螢橋一頭霧水地告知來意。
  「格里芬白天跟我說『有事想商量。』,所以我才抽空過來找她。要是那傢伙已經沒事,那就算了。」
  技本的工作人員打量似的看著他,一會兒後鬆了一口氣,轉身說:「我幫您帶路。」
  螢橋沉默地跟著對方走。通過前堂,穿過安全防盜門。進入隔離室之後,螢橋不免開始覺得奇怪。為什麼是在這種地方?她應該沒有安排獨自進行的精密檢查吧?
  「請進。」
  被帶到隔間裡面之後,螢橋瞠目結舌。
  格里芬躺在床上,戴著氧氣罩,接著點滴的輸液管陷入昏睡。白皙的臉上沒有血色,心電圖的聲音微弱地響著。
  「這是怎麼回事?」
  質問的聲音很沙啞,見到這預料之外的光景,他的思考跟不上。
  「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這是在抑制EGG的失控。」
  技本工作人員的聲音很冰冷。
  「因為她跟三尉分開的時間太長了,EGG的振幅超過了臨界值,再這樣下去可能會引起自殘行為,所以我們對她投以鎮靜劑。唉,在沒有解決根本原因的情況下,這只能作為權宜之計。」
  「為什麼?」
  螢橋用質問的語氣問。
  「我應該有確實陪同這傢伙做完調整程序吧?」
  「是啊,所以她不會陷入意識障礙。只不過跟三尉分開越久,她的EGG會變得越不穩定,腦內的雜音會變大,會被難以忍受的痛苦折磨。我猜這個星期尤其嚴重,因為她一直在反覆地發燒和嘔吐。」
  「為什麼我沒聽說過這件事?」
  「是啊,因為格里芬要求我們別說。」
  對方冷淡地說。
  「她似乎不想造成三尉的負擔,說她自己忍耐過去就好了。畢竟螢橋三尉您說過:『在地面上別跟我裝熟。』,所以她就傻傻地遵守了,結果成了這副德性。我想我說這些話已經違反了她的意願,不過我還是要故意說給您聽──這下您滿意了嗎?」
  技本的工作人員已經完全不加掩飾他的不悅之情了,想必他之前一直都在忍耐。他厭惡地瞪向螢橋。
  螢橋無法呼吸。事到如今,他才明白自己的言行造成了什麼後果,引發了什麼事態。格里芬在上午的飛行中出現的短暫當機,以及當時叫住他,試圖求救的聲音,全都是因為她已經到達極限,快要沒有時間了。她不想成為我的負擔,但沒辦法繼續強忍下去,所以才來找我商量。而自己單方面地拒絕了她靠近的步伐。
  「我……」
  宛如喘息的聲音沒辦法繼續說下去。眼前的光景毫不留情地粉碎他的所有辯解,少女昏睡的蒼白臉孔暴露在燈光底下。
  
      *
  
  早晨的陽光照進檢查室裡。
  格里芬在刺眼的陽光中瞇著眼睛坐起身,滑落的被單底下沒看見點滴的輸液管。氧氣罩也被拿掉了,只剩下關節上的紗布還昭示著治療過的痕跡。
  她一臉疑惑地環顧四周。意識很清楚,平時感覺到的重壓和痛苦都明顯減輕了,彷彿之前籠罩住整顆腦袋的濾鏡被剝掉了一樣。跟平時相同的景色看起來變得明亮瑰麗。
  「……?」
  她突然在房間門口看見一道人影。強壯的男性坐在鐵椅上,板著一張臉滑著手機終端。他似乎發現格里芬醒了,一臉嫌棄地挑起眉毛。
  「怎麼,妳醒啦?」
  「三尉?」
  是螢橋三尉。格里芬一時之間搞不清楚這裡是什麼地方,為什麼三尉會在自己的身邊?難道她在機庫裡睡著了嗎?不對──
  「臉色不錯嘛,感覺怎麼樣?還會頭痛嗎?」
  「不會。」
  「這樣啊,剛才技本的技師來做過一輪檢查了。雖然對方說沒什麼大礙,但是妳如果有什麼在意的地方就直說,我去叫他過來。」
  「……」
  格里芬一頭霧水,不過從目前的身體狀況和情況來看,答案只有一個。她將難以置信的猜想化作疑問,宣之於口。
  「三尉,你一直在這裡陪著我嗎?」
  「嗯。」
  「為什麼?」
  「宿舍隔壁的房間太吵了,我沒辦法專心工作,所以才跑來避難。況且為了跟妳一起進行調整,來回往返太浪費時間了。暫時讓我待在這裡,妳不必在意我。」
  用指尖滑著手機終端的螢幕,螢橋沉默了一會兒,不久後突然想到似的「啊!」了一聲。
  「這麼說來,妳好像吃得很少?聽說妳都不吃早餐,有時候還會一天只吃一餐,難怪會那麼瘦弱。妳應該多吃一點,多長點肉。順帶一提,妳現在會餓嗎?」
  「還好。」
  「那就來吃早餐吧,我也一起吃。」
  說完後,螢橋拿起腳邊的塑膠袋,毫不客氣地走來,把袋子裡的東西全部倒在床邊桌上。
  「飯糰、三明治、炸雞塊,有妳不能吃的東西嗎?沒有就隨便選,剩下的我來解決。總之先從好入口的東西開始塞進肚子。身體不舒服這種事情啊,九成都可以靠食物來治好,只要吃到十二分飽就可以預防絕大多數的疾病了。」
  「……」
  「還有妳,簡直是發育不良,所以最好大量補充乳製品。如果喜歡甜的就喝這個優酪乳,胸部會長大。」
  螢橋遞來白色的瓶子,紙包裝上印著「飲用優格」幾個字,變形設計過的牛挺著胸部說:「會長大喔!」
  格里芬不禁感到難以形容的憤怒,拉起被子蓋住腦袋。
  為了不讓漲紅的臉被看見,她暗暗地抱怨道:
  「……真沒禮貌。」

 楼主| 发表于 2019-3-15 19:09 | 显示全部楼层

  *Ⅲ*
                                                               東海上空 五島列島海域 西五十公里
                                                                                      八月三十日上午十一點
  
  「目視【Inside】接敵,兩點鐘方向。」
  格里芬的聲音在狹小的駕駛艙裡響起,螢橋的視線巡梭一圈後傾倒操縱桿,在一片傾斜的風景中,有光點逐漸接近。兩架,是制空戰型。螢橋吸一口氣,打開麥克風開關。
  「發現敵機【Tallyho】,BARBIE01轉往迎擊。School bus按原訂路線前進,02持續警戒增援。」
  『School bus, Roger.』
  四發引擎的大型運輸機透過無線電回答,擁有青天白日國旗標誌的C-130H是撤退中的臺灣軍機。這一週來,撤離臺灣島的行動正在加速進行,不分海路、空路,前往日本的航班都在增加,負責護衛的空自出場機會也必然會變多。尤其是護送重要人士或貴重物品時,小松的子體隊經常被派出去。
  正當螢橋釐清敵我的位置關係,準備進行戰鬥時,有無線電插播進來。
  『02呼叫01,周遭沒發現其他敵機,我方也想加入狙擊,請求許可。』
  又來了。
  聽到BARBIE02──北浦的聲音,螢橋就想嘆氣。都說過這是護衛任務了,那個男人卻老是想把與「災」交戰列為優先事項。要是只顧著進行空戰,卻讓該保護的對象被擊落了,那豈不是得不償失嗎?然而,北浦似乎滿腦子都是測試新戰術和建立戰功兩件事。
  「01呼叫02,不能讓School bus落單。要交換分工是沒關係,但這次敵方離我這邊比較近,交給我來處理吧。」
  『……02, Roger.』
  北浦咂舌一聲後切斷無線電。螢橋對不安的格里芬說:「別在意。」
  「畢竟還會繼續接到護衛任務,只要下次把伏擊工作交給他,他的心情就會變好了。現在先專心對付眼前的敵人,懂嗎?」
  「嗯。」
  「BARBIE01,遭遇敵人。」
  開啟節流閥讓機體加速,空氣粒子發出低吼,敲打在座艙罩上。不久之後,瞄準框捕捉到正在接近的敵機,警示音「嗶──」地響徹駕駛艙。
  飛彈發射。
  第一擊似乎由於距離實在太遠,無法抓到目標,玻璃藝品翻轉翅膀,躲開了爆炸。不過這也在計算之中,趁著敵機的動作出現晃動的機會拉近距離,在絕對可以命中的範圍內捕捉到目標──再度按下發射鈕。飛彈拖著白煙飛翔而去,這次肯定能把對方擊落。然而──
  「什麼!」
  「災」機的輪廓出現了變化。它的翅膀形狀變得像窄化過的箭尖,翼梢下降,發動機噴嘴收縮,就在螢橋覺得它是不是要從後方噴出火焰來了的時候,「災」機以驚人的氣勢開始加速。
  轟隆一聲巨響,飛機雲遠去。飛彈追不上,用完推進劑後仍舊沒能與目標相會而自爆。
  「那是什麼鬼玩意兒?」
  螢橋感到傻眼,而格里芬回答他:
  「超音速燃燒衝壓發動機,利用大氣的超音速燃燒來產生推進力。大概是新型,理論上可能加速達15馬赫。」
  「15馬赫!」
  那是高於我方七倍以上的速度,甚至遠遠超出飛彈的最高速度,要是對方以那種速度飛來飛去,我方根本沒辦法應對。
  然而,格里芬的聲音冷靜得令人毛骨悚然。
  「用不著擔心,由於燃燒速度的緣故,使用超音速燃燒衝壓發動機時無法沿用一般的燃料。它現在應該正在消耗緊急用的氫燃料,無法維持那種加速太久。」
  正如她所言,對手的速度變慢了,斷斷續續地噴出白煙,轉換為慣性飛行。
  螢橋冷靜地將機體開往敵機的未來位置,一邊提防對方緊急變更路徑一邊瞄準,鎖定。
  「FOX2。」
  事不過三,飛彈拖著一縷長煙與目標重合,火焰之花炸開,粉碎了玻璃藝品的輪廓。
  「Good Kill.」
  螢橋鬆了一口氣,垂下肩膀。知道是什麼類型就好處理了,反而是被敵機的緊急加速牽著鼻子走比較危險,會白白浪費燃料錯失反擊的機會。
  返回基地之後得向技本報告這件事。就在他心想:「現在姑且先趕走剩下的另一架……」的那一瞬間。
  『BARBIE02呼叫01,開始進行掩護,攻擊敵方新型機。』
  「什麼!」
  螢橋轉頭一看,發現棣棠色的機影正在接近──是北浦的機體,機翼下的飛彈尋標器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那個蠢蛋!」
  是透過數位資訊鏈路看到新型機出現的消息,沉不住氣了嗎?丟下護衛對象不管衝了過來。運輸機沒事嗎?會不會有敵機從其他方向逼近?螢橋縮小戰術地圖的比例尺,然後心中一寒。
  多個紅色記號正朝向運輸機而去──是遠距離空對空飛彈。是從哪個地方遠距離發射的?沒看見母機的蹤影。如果是大型遠距離攻擊用飛彈,那機動性應該也不高。但是笨重的運輸機根本沒辦法迴避,鮮紅色的記號彷彿在嘲笑螢橋的焦急,一分一秒地逐漸接近。
  (所以我早就說過了吧!)
  螢橋拚命地迴轉,想要回到運輸機身邊去。然而,先前的迎擊戰鬥將距離拉得太遠了,來不及。火控雷達捕捉不到敵方的飛彈。
  糟了。
  就在螢橋臉色變得蒼白的瞬間,棣棠色的機體後仰,將有稜有角的腹部攤在陽光底下。F-15DJ維持著仰面向上的姿勢盯住背後的天空。
  『首要防禦對象:School bus。I have control,進行掩護射擊。』
  機械式的聲音來自伊格兒,一瞬之後,機身上的飛彈接連被擊發出去。
  總共八發。
  拖得綿長的白色排氣煙抵達遠方的天空後啟動引信,接連產生的火球打造出一堵火焰壁壘。不是導引飛彈,而是原始的限時引信,由熱量與金屬片佈成的單純彈幕。然而,敵方的長距離飛彈無法閃躲地衝了進去。
  戰術地圖上的紅色反應接二連三地消失了。
  太好了!命中了!擊落了嗎?
  不對,還剩下幾發。
  「School bus,準備急轉彎!」
  螢橋全速衝進殘留著黑煙的天空,闖進敵彈與運輸機中間。長距離飛彈已經來到肉眼也清晰可見的地方,四根羽翼咆哮著往前突進。
  「格里芬!FOTD,發射!」
  翼梢的防護筒往機體後方吐出宛如魚雷的圓筒,曳航鋼索劃破天空延伸而去。確認電波訊號成功發射之後,螢橋急轉機體,鋼索有如套索似的拐彎,將圓筒送到了敵彈的面前。
  敵人的尋標器被突然出現的訊號來源──曳航式誘餌【FOTD】迷惑了。尋標器可能覺得自己和運輸機的距離瞬間縮短,順從事先設定好的程式引爆彈頭。此時,螢橋已返回來時的路徑,背後接二連三地產生劇烈的爆炸。
  「敵方長距離飛彈全數擊落。School bus……還健在。」
  聽到格里芬的聲音,螢橋從緊張中放鬆下來,現在才冒出一身冷汗。千鈞一髮,對心臟太刺激了。
  伊格兒晚了一步才回來,從飛彈沒有減少這一點來看,是讓敵機跑走了嗎?無論如何,現在附近沒看到其他威脅。
  「雖然結果一切平安,不過真讓人受不了。北浦這個混蛋,有那種絕招的話,一開始就給我好好地護衛啊!真是的。」
  用限時引信佈成的彈幕雖然很精采,不過可以的話,螢橋希望盡量不要動用到那種招式。畢竟護送任務既不是戰技競技大賽,也不是進行戰術研究的場合。
  聽到他夾雜著抱怨的感想,格里芬回道:「不是。」
  「那不是北浦三尉的操控。」
  「啊?」
  螢橋不解地看著後照鏡,桃紅色頭髮的少女靜靜地望著雙發引擎的子體。
  「伊格兒搶走了子體的控制權,因為北浦三尉的行動違背了事前輸入的作戰目的,因此她以緊急避難的名義接手了機體的操控。」
  「妳是說……」
  她忤逆了飛行員的意思?接受過銘印的阿尼瑪?
  螢橋正想說:「怎麼可能?」不過又立刻改變了想法,這種事情好像也不是不可能。雖然是絕對服從人類的命令,但如果有數人下達了完全相反的指令,那她也無所適從。這次司令部的命令與北浦採取的行動相反,所以她以比較實際的那一方作為優先考量吧。就某種意義而言,這可以說是安全裝置【Fail-safe】在運作。在跟她們的相處上是種公正的機制,不過──
  (不知道北浦會作何感想?)
  那個肆無忌憚地把阿尼瑪當成個人嗜好品的男人。
  螢橋環顧周遭,在灑落的陽光下,棣棠色的F-15DJ很安靜,沉默得令人毛骨悚然。
  
  「妳這個混帳!開什麼玩笑!」
  降落到停機坪上的瞬間,一陣怒吼聲傳來。
  F-15DJ-ANM的周圍聚集了一群人,螢橋還來不及卸下裝備就跑過去,看到伊格兒蹲在地上。她捂著臉頰,鼻血直流,流出的鮮血滴滴答答地染紅了柏油。
  她被打了嗎?
  不用問也知道是被誰打了。穿著飛行服的手揪住伊格兒的衣領──是北浦。眼鏡後方的眼睛氣得橫眉豎目,他粗暴地把伊格兒拉起來,提高至臉部的高度。
  「妳竟敢擅自行動。誰叫妳這麼做的?妳的主人是誰?咦?說說看啊!」
  北浦暴躁地把她丟出去,纖細的身體摔在停機坪上,綁著頭髮的蝴蝶結鬆脫,艷麗的金髮四散開來。然而,伊格兒的神色絲毫不變,依舊面無表情地打算爬起來。她這個樣子似乎惹得北浦更加生氣。他低吼出聲,捏緊了帶著手套的拳頭──糟糕,伊格兒要被打了!就在螢橋要衝上前去的瞬間,一道淺粉紅色的風從身旁穿了過去。
  (咦?)
  格里芬擋在伊格兒的面前張開雙臂,目不轉睛地瞪著眼前的駕駛員。
  「妳幹嘛?」
  北浦臉上閃過錯愕的神色,上下打量桃紅色頭髮的阿尼瑪。
  「少礙事,滾開!」
  北浦發出低沉嚇人的聲音,然而格里芬毅然決然地搖搖頭。
  「伊格兒只是遵守作戰命令行事。從當時的情況來想,她別無選擇。她沒有受罰的理由。」
  「啥?」
  「我說你沒道理打她。要是沒有伊格兒,護衛任務就失敗了。得救的人反而是你,你無視螢橋三尉的指示,最後差點害運輸機被擊墜。要是她沒有採取任何行動,現在被究責的人應該就是你了。你不感謝她反而還對她發火,這不合理。」
  「妳、妳這傢伙!」
  「北浦三尉你的舉動不合理,我無法理解。」
  「妳給我閉嘴!」
  螢橋在千鈞一髮之際從後面抓住了北浦舉起的手,手指施力把他拉住。
  「螢、螢橋!」
  北浦驚訝得扭曲了表情。
  「到此為止吧。」
  螢橋盡可能用冷靜的口吻勸他。
  「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發布緊急升空命令,到時候要是阿尼瑪受傷了,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伊格兒是否有異常舉動交給技本確認就好,我們的職責只到回報器材的狀況而已,對吧?」
  北浦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喘著粗氣轉過頭,恨恨地看著伊格兒。
  「不准妳再違反命令!再有下次的話,我就把妳丟著,讓妳瀕臨昏睡,EGG失控!給我記清楚了!」
  北浦轉身就走,臨走之際瞥了背後的格里芬一眼。
  「螢橋,你是不是沒把她管教好?最好把那傢伙也帶去徹底檢查一下,我只覺得她搞錯自己的身分了。」
  靴子聲漸漸遠去,強烈的敵意與憎惡令螢橋頭暈目眩。但是他沒有餘力鬆下這一口氣,而是跑去將倒在地上的伊格兒扶起來。
  「喂,妳不要緊吧?站得起來嗎?」
  伊格兒瞪大了玻璃珠般的眼睛,不可思議地仰望著他。
  「沒問題,自我檢查的結果顯示為一切正常。」
  「什麼正常啊妳……」
  又不是在測試機械。被打之後覺得很痛或難過之類的,妳沒有這種感情嗎?
  「我幫妳跟知寄技官說一聲吧,讓她再稍微想想該拿北浦怎麼辦。」
  「沒有這個必要,是我對北浦三尉的判斷基準有認知上的分歧,我會修正行動演算法避免重複相同的問題,也不會造成螢橋三尉的困擾,請您放心。」
  「我並不介意……」
  「告辭了。」
  伊格兒客氣地行了一禮後離開現場,看到那抹纖細的背影跑去追北浦,螢橋有種難以形容的心情。
  這些傢伙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被製造出來戰鬥的?是為了接受不講理的暴力對待,被當成慾望的宣洩管道,連尊嚴都被徹底剝奪嗎?即使遭受這麼不合理的對待,她們依舊必須要尊敬並保護名為人類的主人嗎?
  如果是我處在她們的立場會怎麼樣?如果我每天都會目睹創造者醜惡的面貌呢?
  「三尉。」
  格里芬不安地仰望著他。一副事到如今才開始煩惱自己剛才的舉動恰不恰當的樣子。
  「別擔心。」
  螢橋低聲說道,吐出心中的鬱鬱不快。像是要確定自己的感性和價值觀般堅定地說:
  「妳沒有錯。」
  
      *
  
  海外的戰況不斷惡化。
  吉隆坡和新加坡輕而易舉地淪陷,來不及逃出的市民以幾十萬為單位犧牲了。臺北的天空充斥著玻璃藝品,俄羅斯遠東地區的版圖也漸漸地縮減。每天都會傳來避難船被擊沉、運輸機被擊落的消息,歐亞大陸上已經沒有安全的地方了。不對,不只是歐亞大陸,就連北非和阿拉斯加也開始出現「災」的蹤影了。物流阻塞,貨幣幣值下跌,商店裡的商品越來越少,就連維持著穩固防空網的日本也不例外。湧入的難民和士兵帶來社會上的不安,社會體系一點一點地走向崩壞,不過大多數的日本人依舊抱持著樂觀的態度,認為沒事,還是會有辦法的,會有人幫我們找到辦法的。
  事實上,除了超商和超市裡的商品品項之外,每天的生活沒有任何改變。維生管線還健在,「災」的相關新聞過後會播放當紅藝人的談話節目,所有人都不懷疑目前的日常會繼續下去。早上起床去上學、上班,發牢騷或聊戀愛話題,然後回到有家人在等待的家裡睡覺。每個人都以為這麼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會永遠持續下去。
  八月三十一日,暑假的最後一天。
  政府正式宣布放棄沖繩。
  
  『我們並不是捨棄沖繩,此舉是考量到沖繩居民的安全而採取的暫時性避難措施。待事態收拾妥當之後,我們將竭力讓居民們儘快恢復原本的生活,因此請各位保持冷靜,不要恐慌,聽從相關機構的指示行動──』
  隊員餐廳中的電視已經反覆播放了幾十次政府公告。四十幾歲的官房長官的視線在攝影機與講稿之間反覆來回,縣府通過了抗議決議的跑馬燈在畫面下方流過。幾乎沒有隊員看著電視機畫面。想必是因為同樣的畫面從早看到晚,看得大家都怕了吧。每個人都默默地繼續用餐進食。
  (結果被北浦說中了。)
  隨著臺灣的失陷,那霸、嘉手納基地受到的壓力增加,日美軍撤退,最後放棄了整座沖繩島。
  在這一個月裡,格里芬和伊格兒擊落了大量的「災」,但是整體趨勢依舊沒有改變。螢橋一方面取得了擔任「鷹式」飛行員時難以想像的戰功,一方面卻也揮不去心中的焦急。
  能夠與「災」對抗的戰力只有阿尼瑪、子體而已。
  這是抵禦未知敵人真正有效,對症下藥的手段。
  知寄曾經在SHI的工廠這麼說過。
  (真的嗎?)
  如果有一兩百架子體是另當別論,只靠區區幾架超級兵器真的能夠挽救戰局嗎?事實上,自己等人光是防守小松的天空就耗盡全力了,連防衛自家的國土都沒辦法,更何況是要拯救世界,怎麼想都是痴人說夢。
  螢橋喝完剩下的礦泉水,結束這一餐。
  他的心情悶悶不樂,不愉快的感覺揮之不去,覺得自己等人在做的事情非常白費力氣,像在茫茫大海中,拚命保持著一杯水的平衡。
  (我在胡思亂想什麼?)
  要是沒有我們,日本海這一側的防空網應該已經崩潰了。那麼一來就不會只是放棄沖繩那麼簡單的騷動,本州各處都會陷入地獄般的景象裡。所以這些努力絕對不是白費力氣,自己與格里芬的戰鬥必定會帶來明天的勝利。
  然而,無論重複告訴自己多少次,心中的不安依舊揮之不去,焦躁與忐忑不安依舊越來越強烈。
  電視機上的嘈雜聲變大,記者的怒吼與質問團團圍住官房長官。長官在閃個不停的閃光燈中離場,語氣裡夾雜著悲切的聲音追著他問:『避難地點安全嗎?』、『回歸的時期有眉目嗎?』
  手機終端嗡嗡嗡地震動起來。
  語音通話,是知寄打來的。
  『嗨,三尉,有空嗎?』
  一接起電話,話筒中傳來目中無人的聲音。
  「幹嘛?」
  心情上的緊繃讓螢橋的語氣變得很不客氣,不過知寄沒被他粗魯無禮的應答嚇到,接著說:
  『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說。』
  
  「不好意思啊,在晚餐時間把你叫來。」
  知寄在技本的檢查室裡等他。
  狹窄的房間裡瀰漫著咖啡豆的香氣,身穿白袍的技官把熱水壺裡的熱水往馬克杯裡倒,同時轉頭問他:
  「要喝嗎?雖然只是即溶咖啡而已。」
  「嗯。」
  不一會兒,知寄端了陶製的杯子過來,坐上矮桌旁的椅子,並叫螢橋也一起坐下。
  知寄交疊修長的雙腿,津津有味地品嚐了一口咖啡。垂下眼睫,眼中落下一抹陰影。
  「你最近似乎跟格里芬處得不錯嘛。怎麼樣?那傢伙很可愛吧?」
  又是這種讓人不知道該做何反應的舉動,即使螢橋擺出嚴肅表情,知寄仍愉快地接著說:
  「她說想要謝謝你前陣子去探病。你想,就是那一次,她EGG變得不穩定的時候,你不是徹夜照顧她,還幫她帶了早餐嗎?據說就是那一次的回禮。然後呢,她問我該送什麼才好,我就回答:『只要送男人自己親手編的圍巾,對方就手到擒來了。』結果她真的開始動手做了耶!現在明明是夏天,實在笨得有夠可愛。」
  這個技官在幹嘛啊?
  很閒嗎?
  「妳不要老是玩弄她。那傢伙老實得很好騙,要是建立起奇怪的常識就糟糕了。」
  「哎呀,我還以為你不在意充滿人偶氣息的性格呢。怎麼啦?有感情了嗎?」
  「……」
  螢橋別開視線嘟噥道:「才不是。」
  「畢竟是我的座機,我只是不希望她出現太奇怪的言行舉止而已,要是被人以為那是我教的就頭痛了。」
  「喔~」
  知寄愉快地搖晃著咖啡杯。螢橋覺得氣氛變得很尷尬,開口套話問道:「所以呢?」
  「妳要說什麼事?把我叫過來不會是為了說剛才那些閒話吧?」
  「要是我說對的話呢?」
  「啊?」
  「開玩笑的啦。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關係,你和格里芬的關係也是很重要的要素。」
  知寄別有深意地這麼說,然後放下了咖啡杯,瞇起眼鏡後方的眼睛。
  「你怎麼看待這項子體開發計畫?」
  「什麼怎麼看待?」
  「像傻子一樣花了大筆的預算,戰況卻不斷惡化。即使配備子體的據點變得善戰一點,戰爭的整體趨勢卻沒有改變。你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吧?不管自己再怎麼努力也拯救不了世界,這一切是不是沒有任何意義呢?」
  「……」
  「直截了當地說吧,我覺得沒有意義。」
  「妳說什麼?」
  螢橋震驚地回看著她,然而,知寄只是淺淺地笑著。
  「俄羅斯進行了一項很有意思的研究,以實戰中擊落與被擊落【Kill ratio】的比例為基準,試算究竟要準備多少戰力才能徹底驅逐『災』。最後得出來的結論很有趣喔,假設『災』的總數與俄軍相等,同樣是三千架的情況下,一般戰鬥機需要十萬架,子體改造機則需要三百架以上的戰力。」
  「三百……」
  「很可笑的數字吧?你以為子體化一架格里芬就挹注了多少預算進去?光是湊足十架就足以讓整個國家垮掉了,更何況是三百架?啊哈哈,這是要我們去征服全世界,搜刮財富嗎?在抗『災』戰當前的情況下,啊哈哈哈……」
  知寄發出乾笑聲靠在椅子上,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一盒香菸。
  「有個計畫叫『本源計畫』。」
  Zippo的火焰點燃了香菸的前端。
  「雖然因為國家的加入而被扭曲到奇怪方向,不過本來是由一群有志的研究者和企業主導,用來扭轉戰局的一項計畫。SHI、JAXA、賀茂財團等著名集團都有參加。製造子體、阿尼瑪的過程本身與現在無異,不過目的不同。我們的目標不是擊落,而是要解析『災』。」
  「解析?」
  「它們究竟是什麼東西?從何而來?有何目的?我們想藉由得到阿尼瑪這個介面來接近它的真實面貌。想打敗敵人就得先了解敵人,這是很合理的研究吧?比方說,如果能知道它們的大本營或決策機構,就能指望一口氣直搗黃龍,斬草除根。」
  「有那種東西嗎?」
  「不知道,就是因為不知道才要找嘛。可是公家機關介入了,說挪用敵人的『核心』很危險,必須設置多重安全裝置以排除不測事態,結果如何,你看伊格兒就一目了然。除了事前計畫以外一事無成,最後打造出了只能用來飛行、戰鬥的人偶,當然也就沒辦法進入『災』的中樞,導致我們至今依舊對敵人一無所知。」
  「……」
  知寄吞雲吐霧,垂下睫毛低聲說:「對,我們一無所知。」
  「我覺得一直這樣下去不行,所以把格里芬身上的Imprinting之類設定全部拿掉了。」
  「啥!」
  她冒出了驚人之語。
  「等、等一下,技官妳之前不是說她的Imprinting雖然不完全,但還是有在發揮作用嗎?」
  「那是騙你的。」
  喂。
  「況且也剛好出現跟語言引擎有關的問題,就宣稱這是隨著語言處理系統產生的不協調,實際上她身上沒有施加任何的束縛。哎呀,雖然跟你腦波的EGG連結是有效的,但這點程度的影響只要你們每天見面就可以無視了吧?也就是說,她是貨真價實地只按照自己的意願持續與『災』戰鬥的。」
  「……」
  「三尉,我呢,希望那孩子能夠喜歡上人類。」
  知寄歌唱似的低喃。
  「我希望不管是人類的好、壞、美麗或醜陋,她都能全部概括接受,為此人類也不能用小心翼翼的態度跟她相處。而你這樣直來直往的單純笨蛋用最真實的性情來面對她,會讓她有生以來首度對人類產生信賴。」
  「這麼說來,妳之所以選擇我當格里芬的搭檔,是為了──」
  知寄點了點頭。
  「沒錯,為了讓你擔任我們人類的親善大使,與阿尼瑪建立起真正的友好,打下信賴與友誼的基石,讓她們即使解放『核心』,與『災』的中樞連接也不會背叛。我的想法是正確的,我在你和她的關係中感覺到了非比尋常的價值。」
  一股苦澀從喉嚨深處湧了上來。
  「這個話題真是讓人不愉快,妳把別人的心情當成遊戲裡的棋子來利用。」
  「能利用的東西就要全部拿來用──這是我的座右銘,無論那東西是物體還是人心。不過這應該遠比大力主張空洞乏味的技術理論更人道吧?畢竟我認同她是一個獨立的人格。」
  螢橋說不過她,感到無比疲憊而靠在椅子上。沉默如帳幕落下,他看著流動的煙霧問:
  「為什麼要現在跟我說這些?」
  「因為沒有時間了。」
  知寄淡淡地回答。
  「戰線後退的速度在加快。照這樣下去,一年之內就會發生大規模的決戰,人類會喪失有組織的續戰能力。接下來就是掃蕩戰了,世界各地都會化為戰場,失去後方。一般來說,到了這種局面就會無條件投降。不過對手是『災』,無論我們的戰意再怎麼低落,戰爭都不會結束。直到最後一刻,屠殺將會持續到人類的文明滅亡為止。」
  「怎麼……會……」
  「這是事實喔,三尉。而我們正在竭盡全力避免這件事發生,盡量把所有資料灌進格里芬的精神、未受壓制的『核心』裡,尋找『災』的演算法。比喻成解讀古埃及聖書體,你會有比較具體的印象嗎?看是我們先弄清楚它們的真面目,還是它們先讓我們全軍覆沒,簡直就是在跟時間賽跑。所以三尉,這是我的請求。」
  知寄端正坐姿,嘴角的笑意不知何時消失了。她的表情嚴肅起來,用幾乎貫穿螢橋的堅決視線告訴他:
  「別讓那孩子對人類絕望,不要讓她放棄人類這個種族。你和格里芬的關係攸關著一切,而我們剩下的手段已經不多了。」
  
  螢橋帶著彷彿吞了石頭似的心情離開了技本大樓。
  毀滅的預想、打造阿尼瑪的目的、自己被賦予的角色與責任,所有事情混沌成一片,讓他思緒紊亂。格里芬知道這件事情嗎?知道她必須跟自己待在一起的命令不是為了別的,正是為了要獲取情報。
  (她大概不知道吧。)
  那傢伙老實得很,要是聽說了背後的意圖,態度肯定會馬上露出馬腳。而她現在還沒出現過疑似受到知寄影響的言行舉止,代表她是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一心一意地與「災」作戰並試圖保護人類嗎?
  「可惡!」
  一點也不有趣。
  知寄的戰況分析是正確的,對應的研究方向也很合理,螢橋自己對消滅「災」也沒有異議,但就算如此,他們就可以玩弄阿尼瑪們的心嗎?就可以訴諸感情,加以利用嗎?螢橋無法拭去心裡的疙瘩。到頭來,只是使用了Imprinting還是詭辯的差別而已,把她們當成工具使用這點大概還是沒有改變。
  『我不會造成螢橋三尉的困擾,請您放心。』
  螢橋想起流著血這麼說的伊格兒。她用機械般的聲音、沒有感情的面孔,平淡地這麼說。
  (唉……)
  他突然很想跟格里芬說說話。
  想問她心裡在想什麼?想要什麼?她現在在哪裡呢?在技本大樓裡面沒看到她,會不會是在機庫陪同子體進行整修?
  回過神來,螢橋發現自己正朝著機庫而去,在夜晚的靜謐裡踩響靴子往前走。懸山屋頂的建築物浮現在白茫茫的照明間,從大大敞開的入口可以窺見裡面的情況,近距耦合三角翼的單發引擎機正靜靜休息著。
  「喔,怎麼啦,螢橋三尉?」
  進入機庫裡後,熟識的維修人員出聲喊他,一邊擦拭著手上的機油一邊走了過來。
  「怎麼會在這個時間過來?訓練到一半嗎?」
  「不是。」
  螢橋環顧四周一圈,桃紅色頭髮少女的身影……不在這裡。
  「你有看到格里芬嗎?」
  「你是指阿尼瑪的那個格里芬嗎?她剛才還在的,嗯……」
  維修人員張望一圈後,大喊一聲:「喂~」,一位年輕的維修人員轉頭看過來。
  「小妹妹跑去哪裡了?不是叫她留下來等我們檢查NFI嗎?」
  「她被人叫出去了,說是會馬上回來……這麼說來還真慢耶,好像過得有點太久了。」
  「她被誰叫出去了?」
  胸中一陣不安,知寄才剛跟他結束一場談話,應該不是她把格里芬叫走的,就算有什麼事,她也不會特地打斷維修。如果是特別緊急的事態倒是另當別論,但如果是特別緊急的事態,機庫這邊應該也會一起忙亂起來。
  年輕的維修人員「嗯~」地沉吟。
  「抱歉,我也只是遠遠地看見而已。有人知道把格里芬叫出去的人是誰嗎?」
  被視線掃到的隊員們一個接一個地搖頭,這種應答重複了幾次後,有一個人舉起手說:
  「我有看見喔。」
  「是誰?」
  被螢橋來勢洶洶地一問,那位隊員馬上回答:
  「是北浦三尉。」
  !
  螢橋臉上失去了血色,想起他們幫伊格兒說話時,恨恨地瞪著格里芬的北浦。他當時一副難以忍受被阿尼瑪之流教訓的樣子。由於過了好一陣子都沒出什麼事,螢橋就大意了。糟糕,是他太小看那男人的執著了嗎?
  「他們去哪裡了?」
  在螢橋激動的詢問下,對方指向滑行道,螢橋還沒把話聽完就拔腿衝了出去。
  他一邊查探空無一人的停機坪、建築物的後方,一邊飛奔向前。機庫中間、倉庫後面、辦公大樓旁邊,沒有,沒有,沒有。
  「格里芬!」
  他的呼喊被夜晚的寂靜吸收,豎起耳朵也沒有聽到回應。她不在附近嗎?還是說……
  (混帳!)
  恐懼充斥在腦海裡,要是格里芬現在遭受暴行,跟伊格兒一樣血流如注……螢橋無法忍受,要是那雙真誠的眼睛因恐懼或痛苦而扭曲……
  ……!
  螢橋停下腳步。
  冷靜,冷靜下來,無頭蒼蠅似的亂跑也無濟於事。基地這麼大,他不可能全部繞著找一圈。
  從維修人員的語氣聽起來,她被帶出去的時間頂多十分鐘左右,這段時間內可以移動的距離不到一公里,帶著女人的話,範圍應該會更小吧?這個範圍內可以藏身的場所,可以避人耳目的地方──
  螢橋心中一驚。
  醫療衛生大樓。
  關門後的福利社【BX】附近。
  腦中一閃過這個念頭,螢橋拔腿狂奔,在柏油路上掀起飛塵,破風前進。他撥開花木叢,跳上步道的階梯來到醫療衛生大樓後方,睜大了眼睛在黑暗中張望。
  有聲響。
  水泥牆的前方有人影──兩道人影,一道高大的身影把另一道嬌小的輪廓壓在牆上,零星的燈火隱約照出桃紅色的頭髮。玻璃珠般的眼瞳瞪得老大,飛行服的胸口大開,露出白皙的肌膚。
  「你在幹什麼!混帳東西!」
  爆炸性的憤怒驅使身體,螢橋往高大的一方臉部全力揍了過去。握拳的骨頭發出碾壓聲,高?的身軀如皮球般彈飛出去,滾了兩三圈之後,一張長臉在照明的光線下浮現出來。
  是北浦。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這邊。
  「螢、螢橋。」
  「回答我,你在這裡做什麼!」
  螢橋摟過格里芬的肩膀,瞪向北浦。北浦則捂著臉頰站起來。
  「只是說幾句話而已。因為她主人的教育好像不太到位,我才想代為管教管教,讓她明白自己是什麼身分。」
  「什麼身分?」
  「區區一個人偶居然敢頂撞偉大的人類,這不是很奇怪嗎?一定要好好管教一下,有必要的話,也讓她用身體徹底記住這一點。」
  螢橋火冒三丈。
  「不需要什麼管教!這傢伙是我的夥伴!」
  怒吼聲比想像中更響亮。
  北浦像聽到外星語似的,傻眼地張大嘴巴,一副「你在說什麼鬼話?」難以理解的模樣。
  螢橋喘著粗氣,咬牙切齒地說:
  「滾吧,這件事我不會告訴知寄技官。如果再有下次,事情就沒這麼容易就算了。」
  「……」
  「滾!」
  北浦彈起來似的站起身,撿起掉下的眼鏡跑掉了。聽著腳步聲遠去,螢橋鬆一口氣,放鬆緊繃的肩膀。
  感覺到一股視線。
  桃紅色頭髮的少女看著他,臉上依舊面無表情,但是有點困惑的樣子。
  「夥伴?」
  她歪著纖細的頸項。
  「夥伴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啦。」
  螢橋別開視線,說出口的話無法收回來,但要重新跟她說明這個辭彙代表的涵義也太難為情了。
  「話說回來,妳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她衣衫不整,飛行服上的第二顆鈕釦掉了。光是猜想她剛才正要遭遇到什麼事情就令人膽寒。
  「沒事,只有背後稍微撞到而已。」
  她扭扭上半身,證明自己一切安好。而她身上確實沒什麼明顯的外傷。
  「去做一下精細的檢查吧,要是有什麼會留下後遺症的問題就糟了。」
  「你太擔心了。我正在確實執行自我診斷測試,如果有異常一定會據實以報。」
  「可是──」
  「三尉。」
  她皺起纖細的眉毛。
  「你怎麼了?你現在很不鎮定,跟平時的三尉不一樣。」
  螢橋想辯稱:「沒那回事。」卻失敗了。嗯,她說的沒錯,自己現在顯得不對勁。
  「因為我不喜歡這樣。」
  「?」
  「一想到妳可能會出什麼事,我就坐立不安,也不想看到妳身上出現任何傷口或瘀青。我沒辦法忍受。」
  「為什麼?」
  「因為……妳這麼努力,還想要保護我們,像妳這樣的傢伙不應該受到殘酷的對待,太不合理了。」
  「……」
  「真是的,受不了!」
  螢橋抓亂了頭髮,半自暴自棄地轉頭看著她。
  「妳是我的搭檔吧!我擔心自己的搭檔有什麼好奇怪的,這是當然的吧?」
  格里芬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抬頭看過來,兩隻眼睛眨了眨。
  「我是三尉的……搭檔?」
  「怎麼?難道妳現在才想說不是嗎?」
  「這樣好嗎?」
  「沒什麼好或不好的,因為事實上就是如此。」
  格里芬垂下視線,維持著一臉宛如能樂面具的表情低聲說:
  「我非常高興。」
  沒有高低起伏的聲音裡充滿了情感,這股歡欣之情撼動了空氣。

 (這麼一句話就能讓她高興成這樣?)
  這份可愛的純真讓螢橋的心發疼。自己等人打算要利用這麼純潔的存在?打算籠絡她,獲取情報嗎?
  「格里芬,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妳說。」
  螢橋壓低了聲音,深吸一口氣,然後將他與知寄的對話一五一十地告訴她。格里芬沒被施加銘印的事、她被下令與自己組成搭檔的理由,以及目前處於現在進行式,正在透過她的「核心」進行中的解析工作。
  「我果然沒辦法接受這種做法。利用妳的善意,在背地裡偷偷摸摸地做這種事,跟北浦那笨蛋是五十步笑百步。所以我希望在清楚地說明後,問問妳想要怎麼做?啊,當然了,我不是為了說這些話才救妳的。感覺好像是先賣人情再要求妳做出判斷,我不喜歡這樣,我只是希望能夠公平而已。」
  格里芬明顯陷入混亂。她皺起眉頭,加大了歪頭的幅度。
  「三尉比較希望我進行Imprinting嗎?」
  「啥?為什麼?我又沒有那麼說。」
  「那你現在還是不喜歡跟我混在一塊兒嗎?」
  「也沒那麼想。」
  「對我而言,知道打敗『災』的方法也不是一件壞事……不對嗎?」
  「這個嘛……也沒有什麼不對。」
  「……那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問題。」
  嗯、嗯?
  他自己確實也開始感到不明白。如果這傢伙只是想要跟我們親近友好,並且以消滅「災」為目標,這個觀念好像沒什麼特別的偏差,解除Imprinting應該也是格里芬樂見的事情。
  奇怪?嗯?
  格里芬嘆了一口氣。
  「知寄只會用那種彆扭的方式說話,有時會把白的說成黑的,有時會把YES說成NO,也難怪三尉你會全部信以為真。我猜,她這次八成也只是把理所當然的事情,轉換成知寄的風格講出來而已。」
  「……」
  「再說,行動的背景根據情況而有所不同是很常見的事。即使是同樣的善舉,有時候回過頭來看會充滿目的性,有時候則是出於純粹的好意。沒必要每次都說清楚其中的內情,因為既沒意義,還會徒生不必要的摩擦。」
  格里芬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
  「我覺得三尉很笨。」
  「妳有什麼資格說我笨啊!」
  我為什麼非得被集認真笨蛋、老實笨蛋、單純笨蛋三者於一身的對象稱為笨蛋不可啊!
  螢橋無法接受,抗議回去也被格里芬進一步反駁。
  雙方互相指摘、責備、非議對方的笨拙之處,同時也感覺到彼此之間的隔閡漸漸消失了。
  唉,可惡!知寄技官,跟妳想的一樣,這傢伙跟我很像,每當我們說出真實的想法,互相碰撞時,雙方的距離就會拉近,我們大概是最適合的組合了。
  只不過,我們有一個在根本及本質上的認知並不一致。
  我不是為了獲取情報、解析敵情才跟這傢伙處在一起,而是把她當成可信賴的夥伴、視為可交付背後的搭檔一起行動。所以,就算對「災」的分析結束了,我也不打算跟她分開,我會時時陪伴在她身邊。生死與共,永遠扮演彼此的另一半。
  對,因為這就是所謂的夥伴。


 楼主| 发表于 2019-3-15 19:10 | 显示全部楼层

  *Ⅳ*
                                                                                     安宅海水浴場 小松市
                                                                                  九月十日上午十點三十分
  
  初秋的天空還殘留著八月的熱氣。
  海洋上吹來的微風與波浪一起湧來,吹得花草輕輕作響。群青色的海潮在堤防邊化為白色的泡沫反射著陽光,海平線上的雲朵很少,唯有大氣與水無邊無際,沙灘上的熱度一點一點地從鞋底傳遞過來。
  「Mar!(大海!)」
  桃紅色的頭髮搖曳,穿著斗篷罩衫的少女使勁瞪大了眼睛,毫不掩飾自己的興奮之情並跑向海浪線。
  「As águas est?o se mexendo!(水在動!)」
  這傢伙還是老樣子,一興奮起來就會冒出母語呢。大海這種東西不是從天空上看過很多次了嗎?
  唉,正因為不曾近距離接觸過,所以才特地選了海邊當休假日的外出地點嗎?螢橋一邊點頭一邊回答她:「é.(嗯。)」
  「Isso mesmo, este é o mar.(是啊,這就是大海。)」
  格里芬一臉驚愕的樣子轉過頭來,「咦?」變回了日語。
  「三尉,你怎麼會說葡萄牙語?」
  螢橋朝她聳了聳肩。
  「因為這陣子不用值班的時間多,我比較閒,所以稍微學了一下。因為我也不喜歡聽不懂妳在說什麼的感覺。」
  格里芬「喔喔!」地瞪圓了眼睛。
  「日常對話轉換OK嗎?」
  「那倒是沒辦法。」
  小時候努力的話總會有辦法把外文學好,但是上了年紀,記憶力變得很差,就連在接受飛行員教育時用英語講話也令他覺得相當頭痛。老實說,他沒自信能從現在開始再學會另一種語言。
  話雖如此,他想了解對方的欲求依舊不變。
  「妳以前待的國家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記得之前聽說過是南美的某個國家。
  格里芬「嗯~」地歪了歪頭。
  「不記得了。因為那時候的我只是一架戰鬥機,能夠認知的資訊範疇很有限,只依稀留下一點印象,記得是個很熱鬧的地方。」
  「很熱鬧?」
  「感覺每天都在舉辦祭典。知寄說過,那座城市旁邊有一座很大的岩山,從岩山上面的纜車看下來的夜景很迷人,景色像是打翻了的珠寶盒。」
  「是喔。」
  大概是像六甲或長崎的夜景吧。能被那個性格扭曲的人誇獎,的確有一看的價值。
  「要去看看嗎?」
  「咦?」
  「不是現在喔,而是等這場戰爭結束之後。我們去遊覽妳生活過的城市及機場,一起把以前的記憶填滿。聽起來很好玩吧?可能的話,也可以去爬那座岩山。」
  「蜜月旅行嗎?」
  噗!
  螢橋忍不住噴茶,掩飾不住驚慌失措地盯著格里芬看。這、這傢伙在說什麼!
  「知寄說的,說『既然都成為夥伴了,那就再加把勁──』」
  格里芬一臉天真無邪地看向他。
  「『趕快跨越那條線,達陣吧!』三尉,請告訴我,該怎麼做才能跨越那條線?」
  「誰知道啊!」
  螢橋低頭掩飾自己發紅的臉,調整呼吸。
  「妳聽好了,去跟知寄那個笨蛋說,我不是蘿莉控,不要期待我們發展成那種關係,也不要灌輸奇怪的觀念給妳!」
  「蘿莉控。」
  「不要搜尋!是說,不要再聊這個話題了!禁止,結束!」
  螢橋沒收手機終端。
  格里芬看起來很不服氣,不過重新面向大海後,眼睛再度開始閃閃發光。
  她把涼鞋放在一旁,讓海浪沖刷雙腳。螢橋留下歡鬧著:「好冰!好冰!」的她走向商店。
  海之家已開業相當久了。螢橋呼喚滿臉皺紋的老闆請對方開門,買了優酪乳和綠茶,回到沙灘上後發現格里芬正在與腳下的海藻搏鬥,頂著一臉空戰時不曾出現過的賣力模樣踏著舞步。
  「稍微休息一下吧!一路走過來口都渴了。」
  螢橋丟掉纏在格里芬腳上的海藻,把她帶到附近的長椅,用毛巾擦乾赤裸的雙腳,再幫她穿上涼鞋。將優酪乳遞給她後,格里芬的呼吸因興奮而急促起來。看來這已經徹底變成她愛喝的飲料了,她一口咬住了吸管。
  「話說起來,妳跟北浦在那之後沒發生什麼事吧?」
  雖然他姑且有小心防範,不過對方畢竟是那個男人,不知道他會不會在背地裡做出什麼事。如果有一些騷擾的小動作,螢橋希望格里芬能夠告訴他。
  「嗯,沒事。」
  格里芬很乾脆地這麼回答,小嘴放開吸管後說:
  「感覺他好像在躲我。在技本大樓裡遇到的時候也會避開視線。他大概是顧忌三尉,盡量不想跟我有所接觸。」
  「這樣啊。」
  在螢橋鬆一口氣的瞬間,格里芬欲言又止地說:「只不過……」
  「我覺得伊格兒身上受的傷越來越多了。雖然她都用衣服或頭髮擋住了,但我還是莫名地有這種感覺。」
  「真的嗎?」
  不能報復格里芬,所以轉對自己的阿尼瑪出氣?這是什麼爛人啊!可是即使去問伊格兒,她恐怕也不會老實回答。
  「要去跟知寄商量嗎?有必要的話,讓她暫時遠離北浦。」
  「可是有EGG綁定,要是不跟北浦三尉待在一起,伊格兒會無法保持意識。」
  對喔。
  「那個沒辦法解除嗎?或是暫時把綁定對象變更為其他人?」
  「我想……沒辦法。」
  「可惡!」
  這是什麼狗屁系統。技本怎麼會沒有事先確認事主的品性,就導入影響這麼嚴重的東西!
  「我知道了,我會稍微留意一下這件事,妳不要隨便去刺激北浦喔!他現在雖然很安分,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發。」
  「我會妥善處理。」
  「妥善處理個頭啦!把別人的忠告好好地聽進去!」
  螢橋揪起小巧的耳朵時,發現有什麼東西碰到腳了。是一顆紅、白、藍三色的球滾了過來,一顆海灘球。
  「對不起~」咬字不太清楚的聲音逐漸靠近,是一個穿著橫條紋連身裙的女孩子,年紀大概是小學低年級或幼稚園高年級左右,高高束起來的髮型很可愛。大概是玩球時沒控制好,她賣力地跑過來,卻在看到自己的臉後倏地呆住。
  唉……
  他也知道自己的長相不受小孩子歡迎啦。
  「格里芬。」
  螢橋嘆了一口氣,視線看向海灘球。格里芬一開始眨了眨眼睛,但不久後似乎會意過來,撿起腳邊的球交給那個小女孩。
  「來。」
  「謝、謝謝妳。」
  「不客氣。還有,那個人不可怕,只是長得很凶而已。」
  喂喂喂!
  小女孩鞠個躬後回到沙灘,一個看似她姊姊的橫條紋襯衫少女在對面朝她揮著手。
  格里芬目送兩人會合後吐出一口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露出有點嚮往的神情。
  「怎麼?妳也想加入她們,一起玩球嗎?」
  「請不要小看我,我已經不是那個年紀了。」
  那妳是幾歲啊?
  「那妳在看什麼?一臉羨慕的表情。」
  「姊妹──與自己同種、同根的存在。」
  她微微垂下眉梢。
  「我也想要像人類一樣有妹妹。如果有格里芬E型、F型的阿尼瑪,我一定會很疼愛她們,盡力照顧她們。」
  「那很好啊,去跟知寄說,叫她做給妳嘛。既然有妳這個成功的先例,或許其他型號做起來會意外地輕鬆?說不定還可以有A型、B型的姊姊。」
  「不可能。」
  啊?
  「為什麼?」
  「一款機種只會有一架適用的阿尼瑪。在我這個D型的阿尼瑪成立的同時,JAS39系列的子體化就結束了,以後不會再誕生名為格里芬的阿尼瑪。」
  「是、是這樣嗎?」
  真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雖然聽說阿尼瑪的開發充滿了謎團,但是沒想到會有這種不合理的規則。
  格里芬輕點了點頭。
  「這在研究人員之間是很有名的故事。當時F-15系列也在美國進行C型、D型的子體化,但是在日本成功子體化DJ型的瞬間,它們的反應就消失了。原因不明。知寄把它稱為Oklahoma mixer。」
  「?為什麼?」
  「因為是玩大風吹的配樂。」
  「喔。」
  是指先來後到的順序啊。雖然不知道這是專業術語還是知寄的挖苦。
  灰色的眼睛往上看過來。
  「三尉有什麼看法?」
  「妳是問為什麼一款機種只能誕生一架阿尼瑪嗎?」
  「嗯。」
  唔……
  螢橋把手抵在下顎上陷入沉思。這件事情全世界的研究人員怎麼想也想不明白,所以從科學的角度來思考恐怕不會得出答案。既然如此,那乾脆從神祕學的角度切入試試吧?
  「那麼這樣如何?妳不是JAS39D的阿尼瑪,而是JAS39系列的阿尼瑪。」
  「嗯嗯?」
  「就像把狗擬人化、把貓擬人化一樣,把JAS39擬人化後變成了妳。說妳是把A型和E型全部包含在內的存在就懂了吧?伊格兒也一樣,不過她剛好是以DJ型為代表而已,但是她無疑是『鷹式』這個機種全體的象徵。」
  格里芬皺著眉頭,好像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的樣子。
  「就是作為『物種』這個意思的象徵啦!就像人類這個種族全體擁有別於個人的生存本能一樣,F-15或JAS39也具備既有的角色及存在意義,而那個標誌就是阿尼瑪。所以在誕生出一架的瞬間,其他機體就無法適用了。嗯,仔細想想也是理所當然,從無機物裡孕育出來的靈魂價值只等同於一架機體顯然很不平衡。」
  這不是沒有根據的想法,螢橋記得自己在擔任「鷹式」飛行員時,無論搭乘哪一架F-15都會感覺到同樣的氣氛、同樣的安心感。而且不只是J型,就連在演習時搭乘美軍的D型也有種莫名的懷念感,好像戰鬥機在跟他說:「歡迎回來。」一樣,那或許就是她們背後其實彼此相連的證據。
  就在螢橋自顧自地接受了這個解釋時,他跟張著嘴巴,啞口無言的格里芬對上了視線。她的眼睛裡浮現出大受衝擊的神色。
  「幹嘛露出那麼奇怪的表情?」
  「三尉你講的話好難懂。」
  「……妳這傢伙把我當白痴吧?」
  「把飲料還來!」螢橋伸手去搶鋁箔包,格里芬則是連忙開始辯解。
  那對姊妹的嬌笑聲在遠處傳來。
  
  玩得太瘋了。
  把格里芬送回技本大樓之後,螢橋在返回宿舍的路上揉著眉心。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天空被一片漆黑填滿。飛機起飛和落地的聲音早就停止了,小松基地緩緩入睡,只留下警戒的要員。
  結果不小心玩到天黑了。
  自己到底在搞什麼?在發誓將這副身軀與這條性命奉獻給滅「災」大業的同時,最近卻又十分懈怠。以前每逢休假,他必定會進行自主訓練或研究戰技,現在卻是一有空就想著要帶格里芬去哪裡玩,煩惱著下次該讓那個養在深閨的懵懂小女孩體驗什麼事情。
  這樣的精神狀態顯然很詭異。
  然而更難以理解的是,對於這件事,自己沒有感到絲毫不愉快。
  溫暖流進了胸口原本空蕩蕩的大洞裡,曾經失去的感情和情緒重新回來。孩提時期自然擁有的溫暖和歸屬感在體內甦醒過來。
  (這算是……好事吧?)
  窺視內心深處,就會發現那股宛如野獸的凶暴消退了。即使錯殺也要打倒敵人的那股士氣變得薄弱,無比冷靜的計算取代前者,充斥了整片意識。該怎麼做才能降低損傷完成任務?是否能夠延續到明天的作戰上?他現在戰鬥時時常會預先設想好接下來的每一步。
  大概是謹慎的駕駛方式成功奏效,維修人員對他的評價很好,僚機的損傷也明顯降低了。奇妙的是,即使採取了這種飛法,成績也沒有變差,反而能更清楚地掌握整個戰場。
  該怎麼說,好像之前拚命往前衝的那十年毫無意義一樣,讓人懷疑是不是有活得更輕鬆的方式,是不是用最真的自己一路走來也沒關係。螢橋隱約發現了這一點,也不甘心老實承認,最後就抱著鬱悶的心情直到現在。
  (唉,算了。)
  反正又沒造成什麼問題,狀況反而好轉起來。如果知寄的研究順利進展,自己等人也可以從這場戰役中獲得解脫,可以不用畏懼「災」的威脅,盡情享受和平生活。所以思考未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想要去造訪格里芬的故鄉亦是同樣的道理。
  螢橋心情飄飄然地往前走時,看見前方有一道人影,有一道嬌小的輪廓正朝著這邊走來。
  (嗯?)
  小孩子……女性嗎?對方身上穿的服裝是空自的飛行服。
  下一秒,一頭波浪捲的金髮在照明下閃閃發光。喔……
  「伊格兒。」
  才打招呼,螢橋就嚇了一跳。
  她半張臉都被厚重的紗布蓋住,嘴角有一塊腫起的紫色,顯示著暴行留下的痕跡。從紗布縫隙間隱約可見到的皮膚慘不忍睹地變色,讓人看了心寒不已。凝固的血跡結成痂,附著於皮膚。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就在螢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時候,伊格兒停下腳步,神色絲毫不變地對他行了一禮。
  「晚安,螢橋三尉,您正要回宿舍嗎?」
  「啊,對。」
  「天氣預報說快要下雨了,建議您早點回去。」
  「我問妳。」
  螢橋感到暈眩。這種好似閒話家常的對話與眼前的光景,合奏成一曲極為不協調的樂章。只有半張臉完好無事,更凸顯了事態的嚴重性。
  「那些是被誰打的?」
  螢橋問了個不用說也知道的問題。他已經沒辦法顧及什麼EGG綁定了,就算是硬拖也想把她拖離北浦身邊,確保她的安全,然而──
  「我不明白您這個問題的意思。」
  伊格兒用沒有高低起伏的聲音回答,那雙玻璃珠般的眼睛看過來。
  「這些傷勢是在維修過程中發生意外事故所導致的,不曾涉及其他人的行為。」
  「是他叫妳這麼說的嗎?」
  螢橋忍不住加重語氣。
  「叫妳不管被誰問起,都要說是妳自己弄傷的?」
  「我不明白您這個問題的意思。」
  她重複著彷彿錄音下來的台詞。過了一會兒後,她歪著頭問:
  「請問我可以告辭了嗎?」
  螢橋說不出話來時,她行了一禮,甩動長髮準備邁步離去。
  「等、等等!」
  螢橋抓住她的一隻手臂挽留她。該怎麼做才能讓這傢伙敞開心扉,聽到她真正的心聲呢?這股近似於焦躁的情緒逐漸膨脹。
  「聽著,妳不必對人類言聽計從。我們也會犯錯或失敗,要是妳覺得奇怪就說出來,妳看格里芬也老說我是白痴或笨蛋啊!如果北浦對妳做出奇怪的舉動,妳也可以──」
  「我與北浦三尉的關係沒有出現任何問題。」
  她的語氣毫不遲疑。
  「我正在按照他要求的行動方針修正程式,進行適當的調整以求發揮出最好的表現。」
  「調整?」
  「為了不重複犯下相同的錯誤。」
  「……」
  「告辭了。」
  這次她真的離開了,腳步聲逐漸消失在夜幕裡。壓力消失的瞬間,螢橋重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全身冒出汗水,呼吸變得急促。
  糟糕,這下糟糕了。
  Imprinting這個設計失控了。這是個會讓阿尼瑪及人類失心瘋的技術,是一種會直接摧毀良知和理性的凶器。
  去跟知寄談一談吧。
  螢橋拿出手機終端搜尋通訊錄,播出手機號碼後,回應的卻是對方不在的自動答錄語音。他低聲咒罵一句,聯絡技本大樓,電話響了三聲後,充滿睡意的工作人員接起了電話。
  「知寄技官在嗎?」
  匆匆報上名字並隨意確認後,工作人員反問他一句:「咦?」。結巴了一下後說:
  「您沒聽說嗎?她三天前就去東京出差了。」
  你說什麼?
  「她什麼時候會回來?」
  「天曉得。」
  「那你知道她的聯絡方式嗎?除了手機之外,比方說她落腳的飯店?」
  「沒聽說耶,畢竟她是個相當隨性的人。」
  意思是說她會看心情改變住宿的地方嗎?混帳,這個公僕中的老鼠屎!
  「我知道了。總而言之,如果她有任何聯繫,請轉告她回電給我,說我有緊急的事情想找她商量。還有,請問有其他負責伊格兒的維修人員嗎?有的話,我想跟對方說幾句話。」
  「現在嗎?」
  「拜託了,我現在過去。」
  螢橋無視對方的抗議聲掛斷了電話。
  他不想再繼續袖手旁觀了。如果有自己做得到的事情,無論任何事他都想去做。
  他把手機終端收進胸前口袋後邁開步伐,走下人行道,穿越車道朝技本前進。
  他究竟該怎麼開啟這個話題呢?應該把事態原原本本地說出來嗎?還是要先共享出現異常的資訊就好?想著想著,他的背後冷不防地傳來引擎聲,六顆車頭燈朝著這裡接近。那是一輛黑色塗裝的轎車,有點蛇行地修正前進路徑後,在他的身旁緊急煞車。
  「嗨~三尉!真是個美好的夜晚呢!」
  一隻穿著白袍的手肘搭在後座的窗沿上,戴眼鏡的女性對他露出一笑,無視一臉困擾的司機把身體探出車外。
  「知、知寄技官?」
  「難得的休假日卻頂著一張臭臉,怎麼了嗎?向格里芬求愛被甩了嗎?哎呀呀,太猴急不好喔,要把女性的心當成易碎物品來小心耐心地對待,這是不可動搖的原則。正好,我來幫你上一堂戀愛講座吧!這是特別授課喔。」
  話才說完,她打開車門下了車,絲毫不在意司機對她說:「技官,您這樣我很困擾。」她把公事包從內側的座椅上拖出來,反手關上車門。
  「不、不是,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別說了,陪我。我也有點沒喝夠,聽年長者發發牢騷也是年輕人的責任!」
  螢橋被她一把抓住肩膀拉過去,濃烈的酒精味瞬間衝進鼻腔。
  這、這個女人喝醉了?
  她在想什麼啊!整個人音訊全無,最後居然神智不清地回來。當螢橋忍不住想抗議的時候,近在咫尺的那張臉突然恢復了正常。
  「閉上嘴巴走,有人監視。」
  螢橋的腦子冷卻下來,反射性地四下張望,結果跟表情嚴肅的司機對上了視線。他連忙別開臉,繃緊全身的肌肉,乖乖跟著知寄走。
  監視?為何?為什麼?
  然而,知寄似乎不打算多做說明,她興高采烈地吵鬧著,踩響高跟鞋。車子沒有跟上來。走了五分鐘左右後,他們抵達技本大樓附近的官邸,知寄來到最高層,打開角落房間的大門把螢橋推進去。
  背後響起上鎖的聲音,黑暗中飄來藥草的香氣。
  「喂、喂,這裡是?」
  「是我的房間。這是我第一次帶男人進來呢,你要感到榮幸。」
  腳步聲從旁邊走了過去,接著聽見窗簾拉上的聲音。
  開燈後,意外充滿溫度的室內擺設出現在眼前。木紋的桌子放在白色的床舖旁邊,廚房中島上裝飾著一小瓶花與相框,是個完全顛覆平時瘋狂科學家形象,有女人味的房間。知寄把脫下來的白袍往沙發上丟,露出意外充滿魅力的線條,質地輕薄的襯衫和窄裙看起來很性感。正當螢橋因為這刺激性的身體曲線而驚慌失措時,知寄輕聲笑了。
  「別露出那種表情。我又不會吃了你。」
  她頂著左右不對稱的表情坐上椅子,舉起的左手無名指上有戒指在閃閃發光。
  「別看我這個樣子,我可是很潔身自愛的人呢,不打算跟老公以外的男人上床。況且調戲你還可能被格里芬罵,為了我們兩個好,我們還是彼此自重自愛吧。」
  「我比較意外居然有男人追到妳。」
  「真敢說呢,我以前可是意外地受歡迎喔!甚至像輝月姬一樣,有被五個人同時追求的經驗呢。哎呀,雖然那是幼稚園時期的事情啦。」
  螢橋的評論不是那個意思,不過還是閉上嘴,畢竟現在不是討論知寄的男性閱歷的時候。
  「發生了什麼事?」
  技本的室長階層受到監視不是一件小事,而且還是在空自的地盤裡面。也就是說,對方是自衛隊裡的人。
  知寄揮了揮手。
  「我把手套砸在對方臉上,罵了他『蠢蛋』。」
  「啊?」
  「那些大人物太搞不清楚狀況了,所以我試著反抗了一下。雖然姑且嘗試把話說得比較委婉含蓄,不過看來我實在不擅長隱藏情緒,對方在各種方面都被我激怒,結果就變成這樣子了。從電話、簡訊到外出記錄都要被一一檢查。」
  「妳反抗了什麼?」
  「把現有的阿尼瑪都投入作戰的決戰計畫。」
  利刃般的話語切進螢橋的意識,眼鏡後方的雙眼泛著微光。
  「俄羅斯、日本、EU,用上所有可戰鬥的阿尼瑪進行反攻作戰,突擊被視為敵方根據地的戈壁沙漠,化身為敢死隊,將『災』殲滅。」
  螢橋無言以對。這些勇猛果敢的語句聽起來非常空泛,在擴散到全世界的戰線都無法壓回任何一條的情況下猛攻,並殲滅敵方根據地?怎麼可能。
  「這種事情……辦不到吧。」
  「是啊,辦不到,所以這場作戰的重點在其他地方。」
  知寄的笑容變得堪稱邪惡,只有兩隻眼睛還炯炯有神。
  「突襲的阿尼瑪只是用來打頭陣的,要找出敵人的中樞並讓對空設備【THAAD】暫時失效,隨後而來的是洲際彈道飛彈與ICBM的聯合攻擊,讓阿尼瑪代替導引塔台,修正EPCM的影響,用核融合反應徹底覆蓋整片歐亞大陸的中央。」
  「妳說什麼!」
  螢橋差點窒息,他感受著自己顫抖的呼吸說:
  「他們打算利用完就拋棄掉那些傢伙嗎!」
  「他們說這是『有效率的活用方法』,簡單來說就是同一個意思吧。順帶一提,這個祕密作戰計畫的名稱叫Operation C,Chrysanthemums on a stream,也就是菊水作戰(註:日軍在沖繩島戰役期間,對同盟國艦隊發動的自殺性空中攻擊作戰),根本不打自招。」
  說出過去那場將史上最巨大的戰艦逼入絕境的作戰名稱,知寄仰頭看著天花板。
  「在大戰經過了半個世紀之後,我們終於連自己付出特攻的代價都不用承擔了,真是好大的進步啊!圖靈看到一定會喜極而泣。」
  螢橋根本沒心情理睬她的酸言酸語。他苦苦克制著想大吼大叫的心情問她:
  「那樣……可以打敗『災』嗎?」
  把桃紅色頭髮的少女們當成犧牲品奉獻出去的話,自己這些人能夠找回原來的生活嗎?
  但知寄搖搖頭。
  「不可能,每個人都錯估『災』了。那不是可以用物理性的衝擊或熱量消滅的東西,而是曖昧地遊盪在時間與空間的夾縫裡,說起來更接近於概念的存在。對那樣的東西丟炸彈,一點意義也沒有。即使用高熱或爆炸氣浪把它們攪和成一片,也只會立刻又恢復原來的模樣而已。」
  「喂。喂,等一下。」
  螢橋洩漏沙啞的聲音,這些話的含義慢慢地滲進腦袋裡面。
  「妳知道那些傢伙是什麼東西?」
  「目前的資料還不足以讓我斷言說我知道,不過藉由從格里芬的『核心』得到的資訊,已經可以看出一個大略的架構了。」
  知寄在燈光下探出身體。
  「那是個改變歷史的系統。」
  冒出了出人意表的辭彙。
  「它會回溯時間,在特定的條件下發動。我猜大概是依照對地球環境的威脅等級來判斷。當人口爆炸或過度開發超過一定的基準之後,它就會開始破壞文明。雖然不知道要我們衰退到什麼地步它才會罷手,不過死個十億、二十億應該在誤差的範疇裡。感覺比起人類個體的生命,它更希望地球這個循環體系能夠存續。」
  「那、那是什麼玩意兒?」
  回溯時間?改變歷史?
  這是在演SF嗎?荒謬無稽也該有個限度。
  「妳是說真的嗎?」
  「這種事情可以拿來開玩笑嗎?這是經過數百次、數千次的資料驗證後得到的結論,沒有懷疑的餘地。你聽好了,『災』充其量只是個程式,是由某種東西輸入了條件,為了達成目的而啟動的設計、演算法。」
  「妳想說那是神明降下的天罰嗎?」
  還是來自外星人的超級科技侵略行為?
  知寄聳了聳肩。
  「天曉得,我不清楚那麼多。不過,我個人覺得這種行為充滿了人類的風格。很有『為了自己的存續,其他人的性命一概無所謂。』這種人類特有的自私自利。」
  「……」
  「總而言之,那東西的本質就是個系統,無論破壞掉物理上的軀殼多少次,都只會以其他形貌重新出現。既然如此,那把寶貴的阿尼瑪派去進行自殺任務一點意義也沒有。不對,豈止沒意義,如果按照計畫把核子武器投在『災』的根據地上,那它們對人類的威脅評價應該會一口氣上升。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呢?全球規模的種族滅絕大屠殺或文明破壞嗎?不管是哪一種,都會變得相當愉快呢。」
  「所以妳才頂撞了上級嗎?」
  「是啊,我很誠懇地告訴對方:『夢話請留在作夢的時候說。』」
  這麼肆無忌憚的發言沒有奏效,沒能成功阻止計畫的實施,反而換來了冷凍。讓她一舉手一投足都遭到監視,被關在邊境的官邸裡。
  「怎麼辦?」
  螢橋發出乾巴巴的沙啞聲音。
  「妳應該不打算就這麼乖乖作罷吧?」
  知寄哼了一聲。
  「廢話,我完全沒有放棄的意思,只不過也不想繼續陪笨蛋們進行討論。〈我等〉要用最短的路徑,在〈我等〉認為最好的道路上前進。」
  〈我等〉?
  螢橋被這個奇妙的用詞語感有點在意,同時問:
  「妳要造反嗎?」
  「那樣很浪費資源吧?人類這邊的戰鬥力本來就很貧乏了,沒有餘力自相殘殺。」
  知寄彎起嘴角,強硬的眼神變得更加銳利。
  「我要挾持作戰。」
  她用毫不遲疑的語氣堅定地說。
  「〈我等〉本源計畫的創始成員【Founder】在這十年間拚命積累力量,既然做好了將一切攤開在陽光下的覺悟,那〈我等〉什麼都願意去做。〈我等〉會動用美國、俄羅斯、英國、南美等所有門路來拯救世界。這麼一來,恐怕會被汙衊為人類史上最邪惡的陰謀與祕密組織吧。不過誰管他!在一切都可能面臨毀滅的狀態下,誰還有心情去管後世的評價。」
  「妳打算幹嘛?」
  「動用所有阿尼瑪,抵達敵方根據地。到這裡為止的計畫都一樣,不過我等的目標不是『災』的密集地那種曖昧不明的東西,而是這個玩意兒。」
  她從公事包裡拿出一疊文件。看到封面上的照片之後,螢橋皺起眉頭。那個被拍下來的模糊物體像是一顆擁有多層表面的球體。是金屬製的物品?
  「你覺得這個東西有多大?」
  聽到知寄這麼問,螢橋歪著頭,用手指當成尺來量了量,說:
  「大概三公尺吧?」
  「單位錯了,這是個半徑七公里,足以把整個東京二十三區統統放進去的巨大結構體。」
  螢橋錯愕地重新看向照片。被她這麼一說,他再仔細一看,發現在被拍攝的物體以外的地方確實有細小的點或線。他一開始以為是雜點,細看才發現是沙丘的影子或乾涸的河流。比例尺超奇怪,宛如天上的月亮掉到地上來了的光景。
  「這、這是什麼玩意兒?」
  「是把『災』這個概念連接到這個世界來的介面,我等稱呼它為〈球殼〉,一個坐鎮在戈壁深處的東西。而我們僥倖用衛星照片捕捉到了它。」
  「類似那些傢伙的巢穴嗎?」
  「稱為傳送門或許比較正確。這傢伙在大地上紮根,吸取資源和燃料,生產出我等稱為『核心』的物體,然後把『災』這個程式安裝進去,撒向世界各地的天空。」
  「那只要把這傢伙炸爛──」
  「我說了,」知寄嘆了口氣,表情像在糾正一個不開竅的學生。
  「物理性的衝擊是沒有意義的。這傢伙跟『災』一樣,純粹只是個系統的容器,它只是剛好依附在現世的原料上,本質依舊沒有任何改變。即使把它粉碎,它也只會重新蒐集其他材料再生而已。」
  「那到底該怎麼辦啊?」
  逼問之下,知寄的表情消失了。
  那雙沒有溫度的眼睛盯著螢橋,用冰冷得讓人感到殘酷的聲音說:
  「讓格里芬連接上它們的系統。」
  那語氣宛如機械。
  「讓她在全航空戰力的掩護下闖入〈球殼〉,連接『災』的本體,強制啟動時間回溯程式,把那些傢伙從我們存在的時間裡攆走。」
  「攆走……」
  「從那些傢伙的能量潛能來計算,它們的最高跳躍量大約為一千年。按照當時的文明程度來看,那些傢伙肯定會進入休眠,或許千年以後又會重新啟動,但是到時候再把它們重新送回過去就好了。意思就是把它們關進十一世紀~二十一世紀這段時間的牢籠裡。」
  知寄勾起嘴角。
  「幸好〈球殼〉的時空航行能力只能單向通行,可以回到過去卻無法跳躍到未來。一旦使用最大輸出功率回溯到過去,就會需要更多的時間來累積時空航行的能量。這招可以將它們完全廢掉,也可以將發生時間悖論的風險降低到極限。」
  「這種事情……有可能做到嗎?」
  「有可能。實驗層級已經完成了實證,雖然只能讓捕獲的『核心』發出EPCM跳躍零點幾秒的時間,但是理論和手法都已經確立無疑了。」
  真的假的?
  螢橋一方面感到疑惑,一方面又奇妙地接受了這件事。他們是解析格里芬的「核心」才得到這麼多的資訊,只要把被動的接收變成主動的接觸,想必也可以成功讓「災」產生故障,把那些傢伙從二十一世紀的時間裡消除掉,連同存在一起放逐。
  這是個充滿希望的作戰計畫。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螢橋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背後不停冒汗。
  完美無缺的時間牢籠,但門鎖會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而逐漸鬆脫,威脅等級將重新被評價。那要由誰來修補那把鎖?誰來擔任看守者?
  察覺到他內心的疑問,知寄補充說道:
  「我們會把這個理論埋進格里芬的『核心』裡,讓下一次的我們不必再從頭開始摸索。下次那傢伙應該會自己營造好環境,嘗試回溯時間到千年以前吧。雖然不能期待所有的記憶都會留下來,但是最基本的行動方針應該能夠烙印進去。不靠別的,正是靠『銘印』的應用。」
  「喂!」
  「因此,〈我等〉要把那個毀滅性的作戰計畫掉包成拯救人類的一步棋。告訴你吧,本源計畫裡的Operation C的C不是Chrysanthemums(菊)的字首,而是Circle of time(時光輪迴)的C。」
  「喂,妳等一下!」
  螢橋發出類似悲鳴的聲音,心中的恐懼輪廓清晰,讓他的身體如罹患瘧疾似的發起抖來。
  「那麼一來,格里芬就會永遠被關在那個迴圈裡面,她會跟『災』一起無限循環這場戰役啊!」
  「不用擔心,最後的突進就交給阿尼瑪的自動駕駛,你只要在最後一刻跳傘──」
  「我不是在跟妳說這個!」
  怒氣從毛孔中迸發而出。
  「妳剛才說過,讓阿尼瑪去當敢死隊很奇怪吧!妳說,讓她們來承擔人類應該支付的代價不合理!這些話還言猶在耳,而妳現在打算忽視的是什麼!」
  「我只是說『應該避免無謂的犧牲』而已。如果能夠期待成果,我也沒有道理捨不得損失。格里芬ANM的單位成本是六千億,不對,是七千億嗎?花費程度相當於葉門國家預算的金額就能夠拯救世界,這不是很划算嗎?」
  「唔!」
  螢橋忍無可忍地揪起知寄的領子,把她拉近至呼吸幾乎噴到對方臉上的距離。他嘴唇顫抖,壓低聲音說:
  「開什麼玩笑,我不會協助妳。妳是為了讓那傢伙承受那種酷刑才要她喜歡上人類,跟我建立起情誼嗎?妳這壞人!要不要臉!」
  「隨便你怎麼說。如果拯救世界的代價只要付出我的人性就好,那我很樂意連同利息一起支付出去。我們這個計畫的成員本來就統統做好下地獄的覺悟了,沒人覺得自己可以好死。」
  手被用力地揮開。她難得流露出情緒,透露出無處宣洩的憤怒與苦悶。
  「十年了。在這十年裡,我犧牲了所有的東西。無論是政治、經濟、宗教,甚至連戰爭也拿來利用,只為了讓計畫能夠成功執行。你以為死了多少人?你以為有多少人類送了命?事到如今還能喊停嗎?還能鬼扯良心這種沒營養的空話嗎?我們的手上早就染滿了鮮血。」
  知寄的眼神凌厲起來。
  「你要恨我就恨吧,但是繼續放任目前的事態發展下去,總有一天格里芬和我們都會死。該怎麼選擇,你自己冷靜一下,好好想想。」
  螢橋無話反駁。
  
      *
  
  事情經過一個晚上,即使完成了規定的訓練和工作,螢橋心中的空虛感依舊不曾消褪。
  胸口開了一個空蕩蕩的大洞,好不容易找回的溫暖和人性漸漸流失,心失去熱度,逐漸變得如鉛塊般冷硬。
  螢橋獨自一人在黃昏的機庫中發呆。
  維護的機體幾乎都出擊了,屋內沒有其他人影,只有拆解開來,進行大修的近距耦合三角翼機在休息,失去靈魂的機體露出低視度塗裝迷彩的外殼。在一片宛如時間靜止的寂靜之中,唯獨流洩而入的夕陽緩緩地改變著影子的形狀。
  (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心情?)
  可以消滅「災」了。從小到大的宿願、理想將要全數實現了,但他的心情卻暢快不起來,沒辦法振臂歡呼。
  (理由很清楚。)
  因為格里芬會消失,會跟著「災」一起前往過去。恢復和平的世界裡不會有桃紅色頭髮少女的身影,她的時間將隨著人類的勝利一同停止。
  而駕駛子體,帶著她迎向這種結局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自己將作為與她綁定EGG的母鐘,讓她的意識得以保持到最後一刻。這是多麼諷刺!最希望她活著的自己,反而要成為宣判她死刑的人。
  「為什麼?」
  螢橋低喃著,同時抬頭望向夕陽。
  為什麼知寄技官要跟他說這些?只要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命令他出擊,他肯定會高高興興地奔赴戰場,然後還來不及發現時間回溯計畫的存在,就迎來最後一刻。就算格里芬在〈球殼〉裡有奇怪的舉動,他也不會聯想到技本的意圖。
  如果她乾脆什麼也不要說呢?
  (不。)
  那樣也不行。
  知寄已經發現了。發現自己對格里芬投注的心力超乎她的預想,自己把那個女孩看得太重要了,所以很有可能在作戰途中發生異常時選擇返回。知寄怕他會把格里芬的生死看得比戰鬥的對錯還重要,而那樣是不行的,很有可能會讓一切全部化為烏有。所以她才事先告知計畫的內容,逼他做好覺悟,在格里芬與世界之間做出取捨。
  選吧。
  知寄好像在對他這麼說。
  是要選擇讓格里芬一架戰機消失,還是讓整個世界消失。
  堅硬的腳步聲響起。
  螢橋回頭一看,是桃紅色頭髮的少女站在那裡。斗篷罩衫被夕陽染成紅色,一頭長髮有如燃燒般亮得眩目。
  「格里芬。」
  他洩漏低喃。
  「怎麼了?妳不是正在進行檢查嗎?」
  「心裡很亂。」
  她揚起小巧的下顎。
  「三尉的不安傳達過來了。」
  「……」
  老實說,他現在不想見到她。才過沒幾天,他還沒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她。
  然而,格里芬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即使叫她回去也不肯回去。
  「去南美那件事。」
  過了一會兒後,螢橋開口。覺得自己的內心正在哀鳴。
  「大概……沒辦法了。」
  「這樣啊。」
  「妳不驚訝嗎?」
  「因為有一種去不成的感覺。」
  她困擾地垂下眉梢,眼裡泛著寂寞的光芒。
  「我每天都很快樂、很幸福,像作夢一樣,覺得明天會變得比今天更好。可是,內心有某個地方覺得,這種生活絕對不可能持續下去。」
  !
  「我是兵器,抗『災』戰的特殊作戰機,除了破壞與被破壞之外沒有其他存在意義。一旦與『災』的戰爭結束,像我們這樣的歐帕茲存在就會變成一個問題。所以三尉,別在意,你給予的可能性已經讓我覺得非常幸福了。」
  (……唔!)
  螢橋不禁抓住她的手,硬把她拉到身邊後邁開腳步。
  「三、三尉?」
  格里芬踉踉蹌蹌地跟著他,小跑步配合他的步調。
  「三尉,怎麼了?」
  「我們出去吧。」
  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格里芬眨了眨眼,有點困惑地抽抽鼻頭。
  「可是沒有外出許可,而且我得回去檢查。」
  「那種小事就別管了。」
  螢橋意氣用事地說。一切都太愚蠢了!現在人類正爭論著世界的命運,這種時候講什麼規矩或程序都讓人感覺不到任何意義。
  他走出機庫前往宿舍,從建築後方的停車場牽出摩托車跨上座椅,然後把安全帽丟給驚恐的格里芬。
  「坐上來。」
  她提心吊膽,左顧右盼並戴上安全帽,一邊對改變的重點感到不解一邊坐上後座。確認一雙小手環抱住腹部後,螢橋發動引擎。
  排氣聲迴盪在黃昏的天空中,車頭燈有如獨眼巨人般眨眨眼,鋼鐵製的物體動了起來。一開始速度緩慢,卻馬上變得強而有力。從營區內的道路到正門,然後直接衝到基地外面並逐漸提昇速度。
  夜色迅速填滿世界,摩托車背著逐漸消失的陽光,一股勁地向東前進。格里芬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找不到溝通的辦法。她的混亂與疑惑透過背脊傳了過來。然而,那種感覺在上了高速公路之後就消失了。為了不被呼嘯的風吹走,她拚命地緊緊抱住螢橋。
  從IC來到公路,接著進入山路時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螢橋傾斜車身,急轉彎爬上一盞路燈也沒有的斜坡,沒多久後遠離了住家,左右的景色被林木覆蓋,瀰漫著潮溼的木頭與土壤氣息。劃破冰涼的大氣,往前進了十分鐘──不對,二十分鐘左右,視野突然一片開闊。
  夜空下,一片草坪廣場出現在眼前。
  雲很近,幾支零星的電線桿與幾張長椅被星光照耀著。左手邊是一棟看似滑雪小屋的平房建築,建築對面是連綿不斷的漆黑山脈。
  這裡是山頂,他們騎著摩托車抵達了海拔六百五十公尺的自然公園。
  「這裡是?」
  格里芬一邊脫下安全帽一邊詢問,不太明白自己被帶到了什麼地方。
  「別問那麼多了,過來吧。往這邊。」
  螢橋牽起格里芬的手穿越廣場,聽不見摩托車的引擎聲後,冷冰冰的沉默充斥在四周。蟲聲在遠處響起,微風將草坪與林木的枝葉吹得搖晃如波浪。
  「哇!」
  抵達廣場邊緣的瞬間,格里芬驚呼出聲。
  光輝織成的地毯在眼睛下展開,無數的光點重疊,一直延續到海岸線附近。海上漁火星星點點,連接著城市與城市的幹線道路上滿滿都是車頭燈。佇立在視野中央的黑暗似乎是手取川,烏漆抹黑地橫亙在景色裡,看起來宛如一道大地上的裂痕。望著望著,天空的亮度下降,大地上的鮮明開始增加,靜止不動的纜車如剪影般浮現。
  「Nossa.(好棒!)」
  從下方吹上來的風捲起格里芬的頭髮,她喃喃低語,灰色的眼睛裡映出城市的光芒。
  「Que lindo.(好漂亮。)」
  「我小時候常來,心情煩躁得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我曾騎腳踏車到這裡來。雖然這個高度沒辦法跟飛機相比,不過靜下心來看一看也不錯吧?」
  「嗯。」
  她直率地點點頭,凝視著夜景,雙頰在路燈的照射下白皙閃耀。那張如人造物的側臉很美。不久後螢橋下定決心,指著佇立在旁邊的設施說:
  「其實是要搭那座纜車上來,可惜營業時間結束得太早,不然陡坡很好玩。南美的……是叫Ropeway嗎?雖然沒辦法跟那邊看到的夜景相比,不過這是我們的蜜月旅行。」
  「咦?」
  螢橋對驚訝的格里芬點點頭,而她眨了眨眼。
  「三尉,你是蘿莉控?」
  「算了,就當我是蘿莉控吧。」
  螢橋攬過纖細的肩膀,對上她的視線,以探頭望去般的姿勢吻上她。
  格里芬沒有反抗,抬起小巧的下顎接受了這突如其來的行為。螢橋細細品味了一會兒嘴唇的柔軟後,將臉移開。
  「討厭的話就直說喔。」
  「不討厭,只是脖子有點痠。」
  「那我應該再蹲低一點嗎?」
  「不用了,這樣就好。」
  雙唇再次交疊,這次他們抱住對方的背,交換彼此的溫度,緊張與安心從兩人接觸的地方傳遞過來。摸索著該用多大的力氣、深入到什麼程度才好的同時,心靈逐漸彼此交融。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不約而同地放開了對方的身體,格里芬靜靜地仰頭看向他。
  「發生了什麼事嗎?」
  那視線彷彿能看透內心深處。螢橋想搪塞道:「沒什麼。」卻失敗了。雙方的距離太近,近到無法講表面話,只要稍微觸碰一下,對方的情緒和想法就會傳遞過來。
  「說吧。」
  螢橋嘆一口氣,瞞不過去。
  他在格里芬的央求下一點一點地開始說明,將從知寄那裡聽說的事情──被稱為C的作戰計畫、表面上與暗地裡設定好的目的──都告訴了她。
  「我……還是沒辦法接受。」
  全部說完後,螢橋低下頭。
  「把所有事情全部推給妳,然後迎向可喜可賀的歡喜大結局,我豈能認同這樣的結果。這是我們人類與『災』的戰爭,無論是勝利還是敗北,是生還是死,都是我們自己的事情,結果最後卻要推到別人的頭上。」
  螢橋說不下去。憤怒無法順利化成言語,感覺只要開口,他就會迸出幼童般的大吼大叫。
  就在他因為瘋狂的情緒湍流而喘息時,格里芬朝他伸出手,小巧的手掌抓住他的夾克外套。
  「我想做。」
  她用堅定的語氣這麼說。
  「我是為了幫助、保護與拯救你們人類而誕生的。如果可以扮演實現目的的角色,那將是我無與倫比的喜悅。無論是一千年、兩千年還是一萬年,我都會為了你們而戰。」
  「獨自一個人嗎?」
  「我不是一個人,我會和人類一起永存。就算時間和地點有些不同,我也一定會再跟你或知寄相遇,一起以天空為目標。所以你完全不必感到不安──」
  「那……那就不是我們了啊!」
  螢橋發出哀號似的聲音,內心深處像被撕裂般發疼。為什麼她感受不到這份痛苦?難道她沒有注意到他的恐懼嗎?一陣陣類似憤怒的想法湧上來。
  「的確,回到過去等時間流逝之後,螢橋這個男人還是會出生,那傢伙或許會一邊惹出一堆亂七八糟的麻煩事,一邊逐漸地理解、接納妳。可是,那傢伙是那個時候的螢橋,並不是我!」
  螢橋用雙手抓住格里芬纖細的肩膀,用力搖晃。
  「對妳而言,人類只是水和蛋白質組成的塊狀物體嗎?一起度過的時光難道一點價值都沒有嗎?只要容器相同,妳就能毫不猶豫地用跟現在一樣的方式看待對方嗎?咦?妳說啊,格里芬!回答我!」
  「……」
  「我……不要,我不想跟妳分開。」
  螢橋不爭氣地垂下肩膀靠著她,身體痙攣似的顫抖。格里芬困擾地垂下眉梢,將手掌輕輕覆上螢橋放在她肩膀上的手。
  「如果三尉處於我的立場,你會怎麼做?」
  一個真摯的問題落下。
  「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保護重要的人,可是會再也無法見到對方。如果有人說你可以自行選擇的話。」
  「這個……」
  「即使世界上沒了我,我還是希望那個人可以繼續活下去,希望他能夠獲得幸福。所以我可以毫不遲疑地選擇我要前進的道路。」
  「……」
  「這是知寄的程式嗎?還是我真正的想法?請你告訴我,三尉,如果是你──如果是一個自由人類的心,你會怎麼做?」
  不用想也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對珍惜的對象說:「拜託,跟我殉情吧。」或是,「我太愛妳了,所以我不救妳,我們一起死吧。」
  然而道理和感情不同,說再多也沒辦法減輕他心中幾欲發狂的失落感。越是觸碰,執著反而越強烈。焦躁不斷增長,他不想跟她分離,不想失去這個傢伙。因此,正因為如此──
  「或許……的確就如妳所說。」
  他抬手打斷正想鬆一口氣的格里芬,投以一抹冷硬的眼神。
  「那我反過來問妳,如果是妳站在我的立場,妳會怎麼做?如果搭檔擅自選擇了犧牲自己,只有妳自己會逍遙自在地活下去。」
  「如果是我站在三尉的立場?」
  「是啊,妳會笑著送我去赴死嗎?然後在我消失之後過著幸福的人生?」
  「……」
  螢橋知道這個問題很卑鄙,是一種拿對方的善意反過來將對方一軍的做法。他在無可奈何的事實上,不斷建立假設再假設來責問對方,對格里芬施加她原本不需要體驗的痛苦。
  可是如果不這麼說,自己的意見她根本不會聽進去。
  過了整整二十秒左右,螢橋直視著她的灰色眼睛說:
  「我也一起去。」
  「咦?」格里芬眨了眨眼,大概是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她一臉錯愕。
  「就是回溯時間。我也跟妳一起去,然後一起戰鬥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這是我幫妳這一次的條件,其他選項一概不予承認。」
  「這、這……」
  「很不錯吧?世界可以獲救,我們可以在一起。雖然不知道十一世紀的地球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不過,總會有辦法的。可能的話,我們還可以兩個人一起製造滑翔機,成為人類史上第一個飛行員。」
  「三尉!」
  格里芬的語氣驚慌起來,眉間出現淺淺的皺摺。
  「『災』的時間回溯不同於物理性的時間回溯,只是改變概念或系統的存在時期而已,並不是擁有肉體的人類可以搭乘上去的東西。我大概也只是被還原成最小尺寸的程式而已。」
  「那只要把我化為程式就好了。反正我一直被說是單純的笨蛋嘛,想必可以變成很簡單的東西,像是『發現敵人→立即戰鬥』之類的感覺?」
  「……」
  面對格里芬危險的視線,螢橋回以同樣強硬的眼神,臉上寫滿了不退讓的覺悟。
  「要我說幾次都行,這是最低條件,妳不接受我就不幫忙。我會去叫知寄幫我解除EGG綁定。唉,如果能做到的話啦。」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三尉!」
  「隨便妳怎麼說。所以,妳要怎麼辦?我希望能夠在這裡聽到妳的回答。」
  格里芬一副「你沒救了」的模樣搖搖頭。雖然如此,她應該也沒有考慮的餘地了。不久後,她垂頭喪氣地用極度為難的表情抬頭看向螢橋。
  「我怎麼會選你這種人當搭檔呢?」
  「那是我要說的話。」
  如果不曾相遇,許多事情就會不一樣了吧。煩惱與痛苦都會比現在來得更少才對,可是已經沒辦法重新來過了。
  螢橋俐落地伸出手臂,格里芬則是怯生生但無可奈何的模樣牽住了他的手。

 楼主| 发表于 2019-3-15 19:12 | 显示全部楼层

  *Ⅴ*
  俄羅斯聯邦 別拉亞空軍基地
  九月二十六日上午九點
  
  銀翼集團聚集在草原上。
  雪白的雲朵飄過,又一架新的猛禽降落下來,展開襟翼,放下主輪安穩地落地。宛如拱著背脊的米格魯輪廓屬於阿根廷空軍的A-4AR,緊接著是哥倫比亞的幼獅TC10、西班牙流亡軍的EAV-8B著陸。
  南美的機體之所以比較多,大概是因為那裡遠離抗「災」戰場的緣故,保存下來的戰力精銳盡出,充滿存在感。EU和亞洲機的機影反倒不多,這是他們已經失去有組織戰力的佐證。就算硬擠也擠不出可以提供的機體了,他們沒有餘力去保護別人。也就是說,目前在眼前列隊的部隊就是人類最強大的最後航空戰力了嗎?
  「很壯觀嘛!咦?」
  知寄吞雲吐霧,站在滑行道上任風吹得白袍飛揚。
  「我小時候看了某部外星人侵略地球的電影,一直不懂為什麼整個世界要在美國的獨立紀念日集結起來,共赴決戰。過去我覺得那是可笑的大男人主義作祟,故事唬爛得很有那個國家自以為是的風格,不過現在看起來倒是很不賴。所有人類攜手合作面對共同的敵人,簡直就是地球防衛軍啊。」
  正當螢橋不知道該做何評論的時候,知寄微微一笑,露出揶揄似的表情歪頭說:
  「你很老實嘛。之前那麼嚴厲地說我沒人性,現在又是吹了什麼風,讓你改變了想法?讓你願意像這樣毫無怨言地參加Operation C。」
  「沒什麼。」
  「哼哼~也罷,我不多問。反正只要格里芬願意按照當初的預定計畫行動我就滿意了,也不在意你和格里芬之間進行過什麼談話。」
  螢橋覺得自己的內心被一覽無遺,很不自在。他別開視線,改變話題說:「姑且不說那些,重要的是──」
  「怎麼從剛才開始就只看到一些普通的飛機?戰力增加是很好,不過這個作戰計畫的關鍵不是全力投入子體嗎?除了我們之外的子體在哪裡?」
  「用不著擔心,會陸續抵達。法國流亡軍的拉斐爾、英國的颱風戰鬥機、以色列的獅式戰鬥機都會參加。只有俄國機是個別行動,他們數量多,據說要以一支獨立部隊進擊。」
  「據說?」
  好隨便,以一個要挾持作戰計畫的角度來說太曖昧不明了。說不定俄國只想著要維持住自己的戰線就好。
  「姑且不管俄國,那美國呢?他們也是個別行動嗎?這樣有點太零散了吧。教育課程中可是不斷地教育我們,分散戰力是用兵大忌喔。」
  「正如你所說,不至於連美軍都打算個別行動。不過你期待的龐大援軍恐怕不會出現,畢竟美國在阿尼瑪研究上屬於落後國家。」
  「是這樣嗎?」
  「畢竟那就像個將實用主義實體化的國家。他們似乎怎麼也無法接受把戰鬥機擬人化這種事情。雖然之前不斷重複嘗試,毀損了足以組一支飛行部隊的F-35,結果還是沒步上軌道。所以不會有最新銳的飛行部隊過來,波音公司、洛克希德.馬丁公司也不會組織子體小隊過來助陣。」
  「真的假的?」
  世界上最強大的軍事大國居然是這副德性。螢橋有種看到施工現場少了一根頂梁柱的感覺。只靠一支小隊規模的阿尼瑪,究竟能不能突破敵陣抵達〈球殼〉呢?
  大概是他流露出頗為不安的神色,知寄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用不著擔心。美國再怎麼爛,也是世界上最強的超級大國,他們準備了多到爛掉的一般戰力,光是戰鬥機就會派來幾百架。不過這個基地停不下,所以分散到鄰近的機場去了,突進的時候應該會跟我們一起行動。」
  「希望他們不要被傷亡的數量嚇到逃走。」
  「不用擔心,不屈不撓【Never quit】是他們的座右銘。我現在就讓他們親自體現這一點,叫他們證明面對侵略者時的英勇奮戰精神不是只會在電影中上演的情節。」
  「更何況──」她仰頭看向天空,在灑落的日光下瞇起眼睛說:
  「『少』不等於『零』,他們還是有門票。你瞧,來了。」
  就在她指向空中的那一瞬間,轟鳴聲響起,一架翼形平直的雙發機正在接近。細長的機型加上宛如眼鏡蛇的導流片,左右開展的雙垂直尾翼充滿了特色,主翼後端的襟翼以大角度彎曲。機體正在進場,主輪上的滑行燈規律地一閃一滅。
  美國海軍的F/A-18?不對,它的樣子有點奇怪。外殼在發光,閃耀著寶石般的藍色,眩目的寶石藍。
  「子體?」
  擁有星星標幟的猛禽捲起陣風著陸,異常的魄力讓基地裡的工作人員紛紛好奇地看了過來,但是這個早晨的闖入者還沒有結束。
  宛如三角風箏的機體接二連三地降落下來。清一色的灰色扁平線條,尾翼和機身上都找不到駕駛艙,要不是靠著國籍標示勉強分辨出是美國機,在場的人應該會想大叫:「敵機來襲!」吧。奇形怪狀的航空機三架、四架著陸,往停機坪滑行過來。其後跟著多架飛機的身影,數量少說也不低於兩位數。
  「唉~」
  知寄突然變得無比厭煩的樣子,垂下單邊眉毛,一臉想咂舌的表情。
  「那個大叔的壞習慣又來了,老是把實戰錯當成測試。」
  「?」
  她在說什麼?
  正當螢橋感到疑惑的時候,停機坪傳來一陣誇張的「哇~喔!」叫聲。
  「是蒔繪耶~!好久不見~!」

  腳步聲往這裡接近──是一位短髮少女,一雙朦朧的眼睛與酒窩顯得很可愛,年紀看起來只有高中生左右,身上的服裝卻是美國海軍的軍禮服。以藍色為基調的外套搭配黑色的領結,要不是場合不對,幾乎會令人誤以為她正在玩變裝遊戲。但是她的頭髮和剛才看到的F/A-18一樣是鮮豔的寶石藍色。
  「最近還好嗎?妳最近都不來玩,人家好寂寞喔!人家有很多地方想跟蒔繪一起去的說~像是Globe Drive的購物中心或是林肯大道的蛋糕店。啊!巴尼斯紐約精品百貨的巧克力巴布卡瑪芬超好吃的!下次介紹給妳~」
  就在螢橋啞口無言的時候,少女注意到他並轉過頭來,帶著滿臉的笑容對他敬禮道:
  「我是隸屬美國太平洋艦隊【USN.PACFLT】的F/A-18E-ANM──萊諾!請多指教!」
  阿、阿尼瑪……?這傢伙嗎?
  跟伊格兒或格里芬截然不同,表現出來的反應豐富到有點超過。
  知寄聳聳肩。
  「不用太認真當一回事喔,三尉。這傢伙的性格是被AI覆蓋生成的東西,她只是依照情況來做出相應的對答而已,並不是經過自己的思考在說話。就像是三次元版本的圖靈測試,只是單純的條件反射罷了。」
  「那種說法好傷人喔~唉,雖然是事實啦。」
  萊諾笑咪咪地說。
  「有什麼關係?反正很多人喜歡這種角色啊!我只是按照大家的希望,表現出一舉一動而已。一個開朗又陽光,而且有點天然的女孩子。」
  「做得太過火看起來反而不自然啦!把人工神經網路給我調得細緻一點!情感表現可不是只有聲音的抑揚頓挫和誇張的表情而已。」
  「所以說~這方面蒔繪妳比較擅長啊!快點到愛德華【Edwards】來嘛~我可以隨便妳怎麼弄喔~」
  知寄鬱悶地用手揮開喧鬧的萊諾。正當螢橋看著這幅罕見的光景看得入神的時候,另一陣腳步聲響了起來,一道修長的影子降落在柏油路上。
  「啊,她還是一樣這麼喜歡妳,每次見到妳,話就會變得特別多,如果有什麼相處上的訣竅請務必教教我。」
  一道駝背的身影站在那裡,是名身材高大又纖瘦的長臉白人男性。不知道是不是臉頰削瘦和四肢修長的緣故,給人一種有如老樹的印象。
  男性歪歪斜斜地勾起嘴角。
  「好久不見了,蒔繪。一架子體和一支鬥爭者飛行部隊我確實送到嘍,這戰力應該符合妳的要求吧?」
  「就不好的意義上而言超乎要求了,威利老頭。我應該再三拜託過,請你派遣可以讓人放心的戰力過來就好。」
  她瞪向那群三角風箏。
  「輸入了阿尼瑪行動模式的全自動戰鬥系統嗎?那種機體如果被敵人改寫了演算法,我方將會無法一次加以應對,要是被綁架那就更吃不消了。所以我們應該已經有過結論,認為把它們投入實戰為時尚早吧?」
  「所以我才把萊諾也一起帶過來啊。我不會讓這些傢伙自律行動,它們全部都會在子體的操控下採取行動。」
  他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萊諾的肩膀。
  「也、也就是所謂的網路中心戰!你們應該也進行了相關的研究吧?就是類似把阿尼瑪的武器庫透過遠程遙控聯繫在一起。沒什麼大不了的。子體和鬥爭者之間的聯繫也經過多重的驗證和暗號保護,沒那麼容易就被入侵綁架啦!我有確實地把妳的疑慮考慮進去。」
  「感謝您的用心──我很想這麼說啦,不過這樣就得改由萊諾進行完全自律的操控了吧?真是的,你不冒險就不甘心嗎?」
  知寄抬手制止想再說些什麼的對方,然後轉頭看了過來,半個身體還面對著男性。
  「三尉,姑且為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老相識,叫威廉.尚克。前DARPA的計畫負責人兼AFRC的頭頭,同時也是本源計畫的創始人之一。」
  「請、請多指教,Mr.螢橋,我時常聽說你的事蹟。比方說你與阿尼瑪之間的相處方式非常令人感興趣。」
  妳跟他說了什麼啊?螢橋對知寄投以責難的視線,但知寄還是一臉不以為意。他有苦難言地握住對方伸出來的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萊諾的眼神好像莫名地炙熱。
  「完全自律操控是什麼意思?」
  螢橋抱著轉移話題的意圖這麼問。萊諾身邊沒見到飛行員的身影,子體看起來好像也是單人座型,說不定面前的這個男人就是與她綁定EGG的搭檔。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
  尚克微笑著說:
  「這、這傢伙可以在沒有人類飛行員的情況下運作,屬於次世代型阿尼瑪的測試之作。我們試圖讓子體與『災』擁有同樣的HiMAT能力,畢竟在空戰中最脆弱的零件是人體,只要拿掉這個部分,機動性必定可望向上提昇。」
  「腦波的調節沒問題嗎?」
  「就是為此才覆蓋了模擬人格的AI,讓人工智慧發出代替腦波的母鐘來調節EGG。在設計上,假使『核心』脫離了AI的控制,她的意識就會隨即被強制中止。」
  「也就是用AI來取代飛行員嗎?」
  「沒錯,意思就是說,讓萊諾在自己的腦內完成你和格里芬的那種關係。很有趣吧?不過,程式也會變得複雜,導致她的人格變得有點微妙。」
  萊諾「嘿嘿」地笑了。明明完全沒有在誇獎她,卻莫名地驕傲,還雙手扠著腰,用力地挺起胸膛說:
  「聽說我如果被『災』入侵就會自爆喔!腦袋轟──!腦漿砰──!就像大衛.柯能堡的《Scanners》一樣呢~血沫噴啊~肉片嘩啦~的,啊哈哈哈哈哈!」
  她大笑一會兒後,說著「奇怪?」並眨眨眼,環顧一張張僵住的面孔問:
  「奇怪?你們好像嚇到了?我還以為人類在這個時候會笑……嗯嗯,好奇怪~」
  尚克撫著額頭嘆氣道:「夠了。」
  「蒔繪,沒有時間了,我想釐清作戰計畫的細節,有合適的地方嗎?」
  「我來帶路吧,雖然沒辦法隆重地招待你。三尉,沒你的事了,去跟著格里芬吧!你不是很擔心她嗎?」
  「我哪有。」
  「好了,快去吧,讓那傢伙一個人到處亂晃,要是迷路就傷腦筋了。」
  的確,陸續抵達的戰鬥機讓基地開始越來越混亂,要是她闖入奇怪的地方導致受傷那就不妙了。
  就在螢橋行了一禮,打算離去的那一瞬間,有人叫住他說:「啊,對了。」是知寄回過頭來看著他。
  「日本來的運輸機剛剛抵達,有小松寄來的郵件。都集中在服務中心那裡了,記得去領。」
  「啊?」
  郵件?
  什麼東西?是轉寄來的廣告信件嗎?可是他想不到有誰會不傳簡訊,而是使用紙本信件。
  知寄沒有多做說明就走掉了,旁邊跟著高了她一顆頭的尚克。
  「掰掰~!」萊諾揮了揮白皙的手。
  
  公共設施是挪用了閒置倉庫的地方。
  貨箱和帳篷被搬到有點髒的地板上。在景色一片荒蕪的基地中,唯獨這個地方充斥著種類繁多的物資。此處設有許多個服務台,上頭各自張貼著多國語言的說明,螢橋走近其中一處寫著POST OFFICE的服務台,亮出ID卡之後,一名女性黑人士兵開始翻找郵袋,拿出一個大號的信封說:「Sigh here.」示意他在名冊上簽字。螢橋按照她的指示簽名,領收郵件。
  看到寄件人的名字,他心想:「哎呀。」
  喔,對了,是送「那個」來的吧?記得他們前一陣子交換信箱的時候,對方說過想找個地方把東西還他。明明是已經用不到的東西,對方真是信守承諾。
  好啦,該怎麼辦呢?總不能帶到子體上,要交給誰保管嗎?知寄?……跟她解釋太麻煩了,但是又沒有其他人可以託付。螢橋煩惱了好一會兒,最後決定先拿回住宿設施,看看內容物是否真的是他所想的東西再考慮。
  螢橋將公共設施裡的喧囂留在背後,來到停機坪,正準備朝住宿設施前進的時候,突然注意到一團人群。身材高大的外國人們正團團圍在牆邊的桌子旁,裡面不知道在做什麼,有股令人屏息的緊張氣息傳過來。
  (嗯嗯?)
  他們在開賭場嗎?
  螢橋被勾起興趣,探頭一瞧。
  結果傻眼了。
  格里芬正在吃類似美式鬆餅的東西,左手邊疊了十盤左右的空盤子。她對面有個英軍士兵趴倒在桌子上,手中的叉子上還扠著吃到一半的美式鬆餅,顯然是中途棄權的模樣。
  桃紅色頭髮的少女默默地吞下最後一塊鬆餅,面無表情地舉起拳頭。下一秒,掀起一陣盛大的掌聲與歡呼聲。
  「妳在幹嘛啊?」
  螢橋分開人牆擠到她身邊,而格里芬抬起頭來:「嗯。」了一聲。
  「我在參加吃到飽,現在正好打敗第三名挑戰者,光榮保住了冠軍頭銜。」
  「居然是大胃王比賽。」
  跑到俄羅斯來提升這種名聲幹嘛?小心搞壞身體!
  螢橋抓住她的一隻手把她拉起來,揮開四起的噓聲,離開那張桌子。
  格里芬一臉遺憾地回頭看向人群。
  「我明明還吃得下……」
  「都吃倒三個大男人了,妳還在胡說什麼?妳的胃是黑洞嗎?」
  「唔,也沒有那麼厲害啦。」
  「我不是在誇獎妳。」
  他輕輕敲了她的頭一下。真是的,這副嬌小身體的何處裝得下那麼多食物?
  「是說,妳之前食量不是很小嗎?什麼時候變成這種大食怪了?」
  「我只是試著不要挑食而已,我要努力獲取能夠匹配三尉伴侶身分的體型。」
  「啥?」
  格里芬一副鑽牛角尖的樣子按住飛行服下的胸部。
  「知寄說,男人只要有奶就手到擒來,證據就是三尉闖入知寄的房間後,一直盯著她的胸部看。」
  「我才沒有看她的胸部!那個女人在胡說八道什麼!」
  「聽說三尉的眼神變得跟野獸一樣飢渴。」
  「……」
  他的名譽受到嚴重的毀謗。況且,那天晚上談的不都是無法公開的事情嗎?少這麼隨便地拿來當哏開玩笑了,受不了!
  「妳現在這樣就很好了,刻意改變體型反而不對勁。」
  「你不想要Nice body嗎?」
  「也……不是不想要啦。」
  但是吃進去的營養又不會只長胸部和屁股,要是身體面積往橫向倍增就頭痛了。
  就在螢橋愁眉苦臉時,格里芬看向他的手邊,一臉好奇地看著信封問:
  「話說回來,三尉,那個是什麼?作戰資料嗎?」
  「嗯?喔。」
  螢橋把信拿到她眼前。
  「好像是一個舊識在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了我的私人物品,就寄到小松基地了。畢竟已經是十多年前的東西,我有跟對方說可以丟掉,但對方似乎還是希望我好好地留著。」
  「以前的同居對象嗎?」
  「就說了,妳是從哪裡學來那種話的?」
  螢橋頂著一張臭臉拆開信封,格里芬發出:「咦?」的一聲驚呼。
  「可以在這裡打開嗎?」
  「又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我也不想莫名其妙地遭人懷疑。」
  螢橋撕下紙膠帶大大打開封口,裡面放了另一紙信封和信箋。還附上了時節性的問候嗎?他沒有多想就打開信,結果一大段出乎意料的長篇大論映入眼簾。內文以流麗文字寫成的「敬啟」開頭,螢橋與格里芬兩個人一起讀了起來。
  
  『敬啟:
  又到秋高氣爽的季節。
  最近見面的機會變得相當少,你過得如何呢?我在前一陣子平安產下了第一個孩子,是個長得很像爸爸的男孩,只有下巴圓潤這個部分不太像我先生。當我這麼告訴護士小姐後,護士小姐對我說:「這點像媽媽。」還說:「孩子看起來很結實,以後會是個相當頑皮的孩子喔。」我心情有點,不對,是相當複雜,不過有種終於為人母親的真實感受。自從十二年前的那件事情以來,我一直活得心神不寧,現在終於在環境上與精神上都有告一段落的感覺。
  我想你一定沒發現吧,小時候我喜歡過你,國中時還認真地覺得我將來要跟這個人在一起。
  不過當時畢竟太幼稚,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好感,結果採取了相當奇怪的態度。是啊,當時的我對你而言就是個老姊(姊姊)嘛,很難聯想到戀愛的對象吧?由於對那樣的關係感到著急,我還對你發了好幾次脾氣,對不起。
  說真的,雖然對丈夫很過意不去,但是我直到最近都還對你難以忘懷。你還記得我在婚禮上聽到你的祝福後哭了嗎?那不是開心的眼淚,而是想到與你共度的未來這下真的再也不會實現,才難過得哭了出來。
  現在才向你坦白這件事,想必也只會讓你感到困擾,可是我希望你體會一下這種感受,畢竟我可是忍耐了超過十年。
  這次搬新家整理東西的時候,我總算也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你的東西我不是現在才找出來,而是一直留在手邊,因為我不想就此斷了這段緣分,想要感覺你就在身邊。
  可是現在已經不要緊了。一直以來謝謝你,這下我終於可以繼續跟你維繫著普通的青梅竹馬關係了。
  等你的工作告一段落後,請來我家玩一趟,我會準備你喜歡的料理,熱情款待你。你還喜歡上海菜嗎?我在味道上下了不少功夫,請務必讓我招待你吃一頓飯。
  期待在不遠之後的未來能夠見到你。
  請保重身體。
  專此
  二○二七年九月十九日
  筱原明華(舊姓:宋)
  鳴谷慧先生』
  
  什、什、什……
  這傢伙在寫什麼啊?
  一個大意就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沒想到她會在信件裡來一記這樣的告白。咦?原來明華以前喜歡我?真的假的?她不是老是擺出一副大姊姊的架子嗎?我還以為她喜歡的類型肯定是能夠從更高的位置引領她的人。
  (糟了!)
  正因為他原本是想證明自己的清白,所以特別在意格里芬的反應。她究竟會怎麼看待一個讓已婚婦女念念不忘的男人?螢橋擔心地看向她。
  「鳴谷?」
  格里芬一直盯著信看,一臉彷彿看見奇怪事物的表情。
  「不是螢橋嗎?」
  喔喔。
  這點的確比較令人在意。螢橋鬆了一口氣說:
  「螢橋是我母親的姓氏,是個出過很多自衛隊員和海保隊員的家族。這個家族的繼承人在與『災』的長期作戰中全部陣亡,我成了養子。唉,也幸好我老爸是家裡的老二,並不用擔心心鳴谷家的將來。」
  他的視線在寄件人的名字上掃過。
  「這傢伙是我在中國時的青梅竹馬。從上海一起逃出來的途中,逃難船隊被『災』襲擊,我們在沒有任何人前來救援的情況下流離失散了。這傢伙辛辛苦苦地抵達了臺灣……然後被住在長崎的華僑遠親收養,我則是加入了自衛隊,從此之後幾乎沒有見過面。所以我現在在她的心目中大概還是那個『鳴谷家的愛哭鬼慧』吧。唉,也沒差啦,我也覺得跟這傢伙互稱『螢橋先生』、『筱原太太』很彆扭。」
  「……」
  格里芬皺起眉頭陷入沉思,像在唸咒般反覆說著「螢橋」、「鳴谷」。
  「好難懂。」
  「也是,畢竟妳沒有姓氏的概念嘛。說到這個,知寄不也一樣嗎?她結婚前的姓氏好像叫八代通,八代通蒔繪。據說她是技本最恐怖的大叔姪女,要是之前什麼也不知道就揍了她,現在我的腦袋已經不見了。」
  「知寄不是知寄嗎?」
  「現在是知寄沒錯,但是冠了夫姓。」
  「唔……」
  她的表情看起來更混亂了,一副無法理解為什麼稱呼會半途改變的樣子,這也不能怪她。
  「妳只要用名字來稱呼人類就好了吧?名字一輩子都不會改變,就像萊諾叫知寄『蒔繪』一樣。」
  「蒔繪。」
  格里芬一臉嚴肅地重複唸著,一副難以理解的模樣,鼻頭一抽一抽地抽動著。
  「還有,妳也差不多該改口叫我的名字了,總不能一直停留在用階級稱呼的關係吧?」
  「……螢橋?」
  「那是姓氏,我說的是名字。」
  螢橋把信上的收件人姓名指給她看。格里芬盯著漢字看了一會兒,像是準備跳遠一樣吸一口氣,然後微微張開唇瓣說:
  「慧。」
  像是在舌頭上品味著這個發音似的。
  「慧。我珍視的人。」
  心跳高聲跳動。她感傷的聲音令螢橋心慌意亂。
  他莫名地害臊起來,別開視線,深呼吸後開始拆開隨信附上的包裹。紙張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一本有點髒的大尺寸書冊出現,橘色封面上印著字母與漢字夾雜的標題。
  Civil Aircraft Pilot License──Workbook.
  中國私人飛機飛行駕駛員,學科測驗試題集。
  (啊啊……)
  螢橋洩漏出嘆息。
  他早就知道會是這本書,內心卻仍然為之撼動。真懷念,這是他國中時用沒有多少的零用錢買的東西,是自己前往天空的入口,持續至今的飛行之路的起始。
  「那是什麼?」
  「參考書。」
  他翻開書頁,出現了一張小型往復式引擎機的圖片與說明,雙色印刷的書頁被大量的註解與標籤紙裝點得花花綠綠,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種學習態度非常刻苦。
  「要坐上飛機,就必須有那個國家的執照。這是我拿到第一張執照的教科書,裡面的內容現在看來其實也沒什麼,不過畢竟有特殊的意義在,逃離中國的時候我也唯獨放不下這本書。」
  應該是在逃難的混亂中,被失散的明華撿回去了吧。他一直以為這本書弄丟了,所以感慨特別深。如果情況允許,他也很想珍惜地好好保存起來,不過──
  「只能丟掉了吧。」
  格里芬身體震了一大下,「咦?」了一聲開口問:
  「你要丟掉嗎?」
  「這次的作戰不是有去無回嗎?而且這座基地明天就要撤掉了,日本也沒有可以寄回去的地方,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處理掉了。」
  「不可以!」
  格里芬用力搖搖頭,聲音裡透露出強烈的焦急。
  「你不要的話給我。你不該對你人生的一部分這麼馬虎。」
  還人生呢。
  「妳太誇張了……只是一本書而已。」
  「可是,如果沒有這本書,慧就不會跟我相遇了。」
  聽到她這麼說,螢橋猛然驚覺,一開始將自己與飛機聯繫起來的的確就是眼前的這本書。無論是鮮紅的帶翼獅子、雙發引擎的雄鷹,還是更早之前那架被稱為海豚的教練機,全部都在這本書的內容裡。如果他沒有拿到私人飛機的駕駛執照,如果他不知道飛上天空的喜悅,自己現在說不定就不會站在她的身邊了。
  小手伸了過來。
  螢橋在格里芬的催促下把書交給她。而她珍惜地把書抱在胸前,垂下纖長的睫毛說:
  「我會珍惜它的。」
  看到她那張幸福的臉,螢橋也沒有反駁的意願。唉,算了,只是帶一本書到子體上面而已,應該構不成什麼大問題。
  轟隆──一聲巨響響起。
  又一架不知道來自哪個國家的戰鬥機著陸了。
  
      *
  
  作戰說明從下午九點開始。
  狹小的會議室裡充斥著人的熱氣,人種與膚色各式各樣的飛行員們肩並著肩,看著正前方的螢幕。
  老舊的布幕上投映出蒙古南部的地圖。以位置關係來看,大概位於現今所在地南南西一千公里左右的地方。戈壁沙漠中央有許多光點與箭頭重重疊疊。
  「關於讓各位聚集到這座基地來的目的,想必已經不需要再多做說明。」
  穿著美軍制服的士官在講台上說。
  「我們將要在明天早上強攻蒙古南部汗博格的『災』中樞,該地域有敵人的司令部設施,摧毀該設施可望大幅弱化敵人的指揮系統。根據可靠的研究結果指出,『災』屬於遠距離操控UCAV類物體,破壞其管制設施預估最高可減低65%的戰力。不用我多說,這將會是我們在這場戰爭中最輝煌的戰果,想必也是對全世界的同胞極大的援助。」
  地圖被縮小,幾座俄軍的基地被標示出來,其中一座就是自己等人所在的別拉亞空軍基地。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地圖標示被用黃色的圓圈圈了起來。
  「接下來將說明作戰計畫的細節。奇襲部隊分為三支隊伍,分別從不同的方向進攻。西歐各國組成的各單位以Orga、Masha、Irina來稱呼,而各位是Irina小隊。其他兩者誘敵,各位則是趁機打擊司令部設施。至於目標,請各位確認你們手中的平板電腦。」
  大尺寸的液晶螢幕上顯示出巨大的金屬球,跟知寄之前給他看的照片是同一個東西──生產玻璃藝品飛翔體的巨大物體〈球殼〉。有人揶揄著說:「Death Star.(註:《星際大戰》系列電影中的虛構太空要塞)」引發了一陣大笑。
  「請肅靜。很遺憾,這玩意兒就像超空間反應爐一樣找不出弱點,但是已經確定它擁有多項通訊設施與防空設備,你們的任務是盡可能地摧毀掉這些設施。制空戰型『災』的反擊當然也在預想之中,不過只要能夠順利摧毀敵方設施,抵抗應該也會減少。時間的流逝在這次作戰中會是你們的夥伴。」
  「Orga、Masha誘敵失敗的可能性有多少?」
  一名捲髮的青年開口發問。寬鬆舒適的飛行服是法國空軍的服裝,帶點口音的英語在會議室裡響起。
  美軍士官點點頭後道:
  「可能性並非為零,但是屬於可以無視的程度。Orga裡配備了被稱為『誘蛾燈』的特殊裝置,是一款會發出特殊的EPCM來吸引『災』的無人陷阱,理論上可以用一架引來數百個單位的敵機。設計上,它在拉開足夠的距離之後,會連同搭載的核子彈頭一起自爆,將敵人捲進去,因此各位不必擔心這個方向的敵機會返回你們所在的地方。」
  「喔喔……」的驚嘆聲讓空氣騷動起來。
  預期之外的新武器的存在似乎提高了作戰計畫成功的真實感,提出問題的青年好像也漲紅了臉。
  「只要能夠確保敵方司令部周邊的制空權,我方就能夠投入第二波、第三波的攻擊部隊。在達成目的之前,我方要持續進行強攻,也希望各位能夠持續作戰到武器用盡為止。請各位不要忘記,這一戰攸關著世界的命運。」
  士官驕傲地環顧室內一周。
  「本次作戰在計畫過程中匿名為C,Crossfire(集火攻擊)的C,希望各位牢牢地記住這個名字,善盡自己的義務。以上,解散。」
  (什麼跟什麼啊……)
  面對這激昂的空氣,螢橋一臉傻眼。
  每個人都在撒謊,場面話說得一句比一句漂亮,講到最後都不知道哪句話才是真的。對飛行員來說是正經八百的反攻作戰,對上層部門來說是做好全軍覆沒覺悟的自爆作戰,然後對知寄等人來說又是宛如SF的時空跳躍作戰?該不會還有其他打著不同算盤的人吧?正當螢橋感到不安的時候,一股小巧的氣息在旁邊扭動了幾下。是格里芬,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平板電腦上的圖像,色素淡薄的嘴唇緊緊抿著。
  「怎麼了?」
  上面應該沒有什麼新鮮的情報,難道有什麼令她在意的事情嗎?
  「慧。」
  嘶啞的聲音響起。沉重,宛如灌了鉛的聲音。
  「嗯?」
  「慧,那個……」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正當螢橋覺得奇怪的時候,一陣腳步聲在身旁停了下來,一道細瘦的影子擋住了燈光。
  「哎呀,最後的關鍵時刻到了呢。」
  是北浦,他的長臉上浮現得意的笑容,往後梳的髮梢有如伸長的針一樣及肩。他原本就給人嘲諷的印象,今天看起來更是莫名的乖張。他背後跟著金髮的少女──是伊格兒,她白皙的臉上沒有表情,像個機器人或模特假人佇立在那裡。
  螢橋繃緊了身體並回答:「嗯,是啊。」自從發生格里芬那件事後,兩人很久沒說話了。加上事務繁忙,最後螢橋也沒對伊格兒受傷的事情採取一些必要的措施。他應該還是懷抱著那一晚的惡意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吧?憎惡與屈辱在瘦長的身體裡沸騰著。
  螢橋不禁擺出保護格里芬的姿勢。
  「這是最後一戰了,我們各自集中精神避免失誤吧。」
  就在螢橋回以一句模稜兩可的台詞的瞬間,北浦「哼哼」地笑了一聲說:
  「是啊,這是證明誰使用阿尼瑪的方式才正確的最後機會了,你好好加油吧!根據結果,你可愛的阿尼瑪說不定會被送進工廠喔。」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哼!」
  他將扭曲的臉湊上來,在螢橋耳邊悄悄地說:
  「她因為語言引擎的問題,Imprinting沒有正常運作吧?我偷聽到技本的人在說這件事。如果此事屬實,那可是個大問題呢,一旦被中央知道就會馬上回收進行重新調整,最壞的情況下說不定會被報廢掉。」
  「喂。」
  螢橋以準備揪住他的氣勢站起身來,北浦則是一臉玩鬧打趣的樣子把身體往後仰。
  「別擔心啦,我也明白TPO,不會在這種時候做出讓友軍減少的舉動。」
  他愉快地望著兩人的反應。
  「可是如果在實戰中出現落差,就另當別論了吧?由於調整不完全導致無法交出戰果,這可是個嚴重的缺陷項目!一定要徹底進行Imprinting才行!呵呵,真是值得一看的好戲啊!要是那種狂妄的性格被矯正,變得跟其他阿尼瑪一模一樣……」
  一股憤怒直衝腦門,就在螢橋準備往前踏一步的瞬間,有人從後方拉住了他的袖子。
  格里芬表情嚴肅地對他搖搖頭,為難的眼神讓體內的熱度冷卻下來。他垂下肩膀退了回去,北浦則是一副掃興的模樣聳了聳肩。
  「算了,我們彼此小心,別被擊落了。要是被『災』那種東西擊落,難得的勝負就泡湯了。」
  「掰啦。」北浦抬起手邁步離去,目送那道瘦長的背影消失在其他飛行員們之間,螢橋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真是個到處散播有毒氣體的傢伙。
  格里芬還抓著他的袖子。螢橋將一隻手覆了上去,鬆開她的手指說:
  「沒事,我不會亂來。」
  「……」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啦。我也學到一點教訓了。」
  他不會隨便亂發脾氣,因為自己現在有需要守護的人、需要保住的歸處,他有比感情更優先的東西。
  而且──
  「那傢伙又不知道Operation C的真相,勝負什麼的隨便他愛怎麼說。反正所有事情大功告成的時候,我們已經穿越到千年以前了,再也不會見到那個傢伙。」
  對吧?螢橋這麼對格里芬說,結果格里芬眨了眨眼,有點措手不及的表情盯著他看。
  「……嗯。」
  她頓了一下才點頭。
  桃紅色頭髮的少女緩慢地縮起下顎,長髮撫過臉頰,樣子有點奇怪。或許是強行軍讓她覺得累了,應該趕快讓她休息。
  螢橋握住她的指尖,讓她站起來。她也緊緊地回握住他的手。
  
      *
  
  沒有吶喊也沒有進軍的號角聲。
  九月二十七日上午五點,最後戰役安靜地開始了。各國的戰鳥們紛紛飛上黎明的天空,只有排氣聲連續不斷地迴盪在清澈的空氣中。
  螢橋在待機狀態的駕駛艙裡進行出發前的確認,敞開的座艙罩內側在日光的照射下浮現六角形的接縫。大概是受到接二連三的戰鬥影響,有幾塊面板上出現了細小的裂痕,原本嶄新的座椅也顯得有點褪色。
  (畢竟它被操得很厲害啊……)
  作為日本海防空的中樞,它完成了無數次的強攻出擊,跟身為頭腦的阿尼瑪會累一樣,身為身體的子體想必也是傷痕累累。這些被刻下的損傷和流下的汗水訴說著她的艱苦奮戰,讓螢橋的心裡緊揪起來。不過,這一切都會在今天結束。
  右側【Starboard】的登機梯上響起鞋子的聲響,繼小巧的拳頭之後,一顆桃紅色頭髮的腦袋冒了出來。是格里芬,她好像是跑過來的,氣喘吁吁地坐進後座。
  「我遲到了,對不起。」
  呆板的聲音響起。
  「妳在幹嘛啊?不是跟妳說要準時嗎?」
  「是這樣沒錯,不過我忘了拿東西。」
  「忘了拿東西?」
  仔細一看,她穿著飛行服的腋下夾著一本大尺寸的書冊。橘色的封面上印著漢字與字母夾雜的標題,是明華送來的參考書。
  「什麼,妳真的要帶去嗎?」
  「嗯。」
  格里芬點點頭。
  「這是寶貝,我要珍惜它。」
  她把書放在大腿上,繫上固定帶。螢橋有點擔心那本書會不會在操縱時造成干擾,但這些瑣碎的顧慮馬上就被直接連接的確立音效蓋過了,光滑的外殼上覆滿鮮紅色的光輝。
  「You have.」
  「I have.」
  操縱桿上傳來機體的脈動,響亮的引擎聲掃去了雜念。
  「Ground, BARBIE01, request taxi.」
  『BARBIE01, runway33R, we are hotel3, NO2 departure sequence. NO1, BARBIE02, hotel3.』
  地面管制告知起飛順序,棣棠色的雙發機進入了前方的跑道,意思是叫他們在伊格兒之後出發。就在螢橋看著噴嘴變得越來越亮的時候,北浦的無線通訊傳來。
  『聽好了,伊格兒,這次的作戰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這是命令!要是妳自作主張妨礙我,我可不會放過妳。』
  面對這賣弄炫耀似的警告,伊格兒答道:『是。』
  『收到,我會徹底執行北浦三尉的命令。』
  螢橋心中一陣刺痛。結果他還是無法救她,等到「災」消失之後,她究竟會受到什麼待遇?從北浦身邊解脫嗎?還是功成身退,遭到報廢呢?可以的話,他真希望看到她開朗展露笑容的模樣,想跟真正的她說說話,不過現在說這些也無濟於事了。
  『BARBIE02, cleared for takeoff.』
  伊格兒發出巨響飛上天空,仰頭看著機影在轉眼間變小,螢橋進入了跑道。
  「好,那我們走吧。」
  壓下節流閥的油門桿,加大引擎輸出功率,強烈的G力將身體壓在座椅上。70節、80節、90節……起飛。
  失去重力,眼下的大地漸漸遠去,將雲朵左右分開後,藍色的濃度漸漸增加。往前飛了一會兒後,他們追上了前頭的編隊,右手邊可看見閃著藍光的雙發機,前方則是有大量的三角風箏排排列隊。
  無線通訊「沙!」地一聲傳來,液晶螢幕上出現了F/A-18E-ANM,是萊諾的發訊者顯示。
  『喔,是蒔繪的朋友!呃……是叫螢糗嗎?螢糗黑!』
  「是螢橋慧!」
  我的名字怎麼變得好像個怪人,是戰隊嗎?螢橋瞪了奇形怪狀的F/A-18E一眼。
  「我跟妳同一隊嗎……那些叫作鬥爭者的無人機沒問題吧?知寄說過,它們可能會被敵人綁架。」
  『沒問題,沒問題!它們被設定為只要跟我之間的通訊斷絕就會馬上返航,「災」不會有機會下手的!更何況,通訊的暗號金鑰每隔幾十秒就會更新一次,只要我不發生故障就完全不會有問題!』
  「那要是妳故障不就完蛋了?」
  『到時候我會帶著全數飛機一起自爆~「轟隆!砰!磅!」的,用盛大的煙火祈求各位的勝利!最後的遺言為「是玉屋~(註:江戶時代的著名煙火店名。)」因為是煙火嘛!啊哈哈哈哈哈!』
  「……」
  完全不懂她的笑點。
  就在螢橋感到無力時,戰術地圖上的資訊更新了,敵友雙方的現在位置隨著嗶嗶聲顯示在地圖上。
  友軍戰力共計一千架。光是自己隸屬的Irina小隊就有三百架以上的戰機,這無疑是人類史上最龐大的航空戰力,但是前方的「災」也數量驚人,代表一支飛行部隊的記號相當密集,紅色三角形如壁壘般相連在一起。
  「明明聽說蒙古這邊的敵人比較少啊。」
  螢橋洩漏嘶啞的喘息。
  「災」會以都市、軍事基地或工業設施為目標擴散,照理來說人口密度低的蒙古很難成為它們的目標,所以人類才會沿著蒙俄邊境配置強攻部隊。
  「這似乎會變成相當盛大的派對呢……」
  遠方有光線炸開,黑煙開始緩慢地汙染藍天。
  開始了。
  已經不會停止,也無法停止,接下來只能持續走到最後一步了,直到人類與「災」其中一方從地面上消失為止。
  『SQ25,遭遇敵人。』
  『Doll House呼叫SQ34、SQ69,敵人正從左側方向繞背,向前進擊退它們!別讓它們咬住我方的側腹!』
  『全機發射AEM(抗EPCM飛彈),不用在意命中率,在會敵之前盡量多殲滅幾架敵機的數量!』
  在火焰與閃光明滅四起中,有黑點出現在天空的遠方。那些黑點的數量越來越多,並朝著這裡逐漸接近。瞄準框接二連三地捕捉住那些黑點,重合的瞄準記號塞滿了整個視窗,讓人完全摸不著頭緒。到底有多少架?十架?二十架?
  「遭遇敵人!」
  沒有迷惘的時間,將武器選擇設定為飛彈,瞄準眼前的敵機發射出去。
  敵我雙方的攻擊同時爆炸開來。
  空氣震盪,好幾架機影墜落,螢橋沒有餘力確認被幹掉的是敵人還是友軍。他打開節流閥從敵人的雷達波下逃開,玻璃藝品的機影從水平傾斜的景色橫穿而去,前進方向上有友機的身影。他來不及開口催促道:「格里芬!」瞄準框就捕捉到了敵人。
  「鎖定!」
  背對著少女的聲音,螢橋按下武器投擲鈕,機翼下的飛彈脫離之後往正上方調轉方向,以特技表演般的軌跡衝向敵機。
  「慧,注意餘彈量,隨便亂打的話很快就會彈盡糧絕了。」
  「我知道!可是不攻擊就沒辦法突破啊!」
  周遭密密麻麻的都是敵人的身影,我方的機體也很多,但是絕對不是可以輾壓的數量,一不小心就可能馬上遭到包圍。
  『Seeker open.』
  伊格兒急轉彎切入敵陣,從左右兩邊的機翼發射短距離飛彈,綻開兩朵火焰之花。
  可能是作為大型戰鬥機,搭載的彈藥量也比較多,他們使用武器的方式比這邊大方多了,轉眼間又以砲擊擊落另一架制空戰型的「災」。
  『哈哈!』北浦的笑聲響起。
  『什麼嘛!只是數量多而已,也沒什麼了不起嘛!一打就中,跟紙飛機一樣掉下去了,啊哈哈哈!』
  「那傢伙是不是已經忘記我們的目的了?」
  他們的目標從頭到尾都是〈球殼〉,而不是個別的「災」。然而,北浦好像對這個一下餌就有魚上鉤的漁場興奮得不能自已,時而用機關砲,時而用飛彈拿下戰果。
  激烈的角力沒完沒了地持續著,爆炸與閃光四起,戰損與戰果以秒為單位逐漸增加。
  前進與後退,迂迴與阻止。
  彷彿永遠沒完沒了的攻防進行到最後,敵人的編隊潰散了,友機接二連三地穿過驟然出現的力量空隙。
  『Point Golf出現突破口,全機前進!』
  戰場在AWACS的指令下動了起來。其他空域的友方飛行部隊前來會合形成圓錐陣,火力集中產生更大的破壞力,擊潰了敵陣,入侵速度一口氣往上提升,與目標之間的距離穩定地漸漸縮短。
  『Go ahead! Go ahead!(前進!前進!)』
  飛行部隊被態度輕佻的無線通訊驅策,甩掉追上來的敵機,不斷往前再往前。敵人對急速崩潰的戰線反應遲鈍,大概是同時受到來自多個方向進攻的緣故,它們一副來不及迎擊的樣子。
  螢橋調整節流閥,避免被領頭的編隊拋下。周遭的敵機身影很少,往地上看也只看到河川或湖泊反射著陽光,沒看見什麼疑似迎擊設備的東西。
  (……河川?)
  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異感襲上心頭。
  等一下,這裡可是沙漠的中心,怎麼可能有那樣的水源存在?確認戰術地圖也沒看到符合的地形,那會是什麼?那些閃耀的光線是什麼?
  『行得通!就照這個樣子,集中戰力突破它們!』
  聽到法國隊無線電的瞬間,螢橋背上寒毛直豎,動物的本能告訴他有危險。
  「等等──」
  制止的聲音晚了一步。
  大地開始起伏。
  河川扭曲,湖沼隆起,爆炸性的光線到處亮起,彷彿地形被抬了起來。無數的飛行物體拖著猛烈的排氣焰被向上發射──是「災」,垂直起飛型的伏擊機接二連三地向上升起。
  「混帳東西!防禦!防禦!」
  槍林彈雨似的砲擊覆蓋了整片天空,走在前方的英國機轉眼間就被擊落了兩架,無線電裡接連響起慘叫,破碎的機翼拖著黑煙被玻璃藝品大地吞噬。
  (那些全部……都是「災」嗎?)
  螢橋感到胃部發涼。足以改變地形的數量和火力,而它們現在正露出虹色獠牙,打算衝上來咬破我方的腹部。來不及應對,友軍的記號轉眼間一個又一個地消失。
  「這種狀況該怎麼辦啊!」
  螢橋一邊用機關砲橫掃接近的敵人一邊咒罵,雖然感覺一打就中,但是打下一兩架也只是杯水車薪,敵人以幾乎覆蓋整片空間的密度攻了過來。
  拉下操縱桿,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砲火,把飛彈打進衝過頭的敵人身上。命中。然而,對面又有另一架友機被擊落。不行,擋不住。
  『後方有敵方集團來襲,SQ78遭到毀滅性打擊,與Masha的聯繫目前已中斷。』
  在令人絕望的報告之後,來自AWACS的聯繫也中斷了。大概是被擊落了,即使暫時由別的AEW接手管制,傳來的通訊也都是其他空域的消息。
  到底該怎麼辦──就在螢橋咬緊牙時,一陣帶著雜訊的無線通訊傳了進來。
  『BARBIE小隊,這裡是哥倫比亞戰鬥飛行部隊〈Dardos〉。我們來掩護貴小隊,這裡交給我們,請你們繼續往前進。』
  一架長鼻三角翼機飛到旁邊來,透過雙人座的座艙罩可以看見黑色的安全帽。
  「你是說……掩護?」
  『所有人照現在這樣繼續戰鬥下去,也只會被輾壓過去而已。既然如此,還是讓有效的戰力繼續往前進比較好。只要能夠打下敵方司令部,這裡的敵人就會停止動作了吧?所以我們想賭一賭這個可能性。』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現在就已經處於劣勢了,要是再少掉阿尼瑪機,他們頂得住嗎?然而對方的沉默如此沉重,尋思幾秒後,螢橋當機立斷,用無線電告訴對方:「收到。」
  「收到。Dardos,掩護我。」
  哥倫比亞軍機以加速代替回答,朝前方的敵人發射飛彈。產生十多起爆炸的藍天中出現了空隙,然而,打開一條縫的突破口馬上又被其他「災」堵住。此時又有飛彈從其他方向飛過來,命中了敵機──是法國流亡軍的AV-8獵鷹Ⅱ式攻擊機,它放任僚機被緊追在後的敵人擊落,同時卻果敢地試圖保住逃脫的出口。
  (可惡!)
  螢橋忍無可忍地加大了引擎的輸出功率,他不能讓寶貴的犧牲白白浪費掉。他們現在能做的事情就是盡可能多前進一哩、兩哩也好,悼念死者的行為等一切塵埃落定後再做就好。
  衝擊波擠壓著機體,碎裂的飛彈有如驟雨打在外殼上。
  戰場上的音樂到處響起,包圍網正在縮小。
  不知不覺間,他漸漸看不到友機的身影,有如雲霞般的「災」從後方逼近過來。
  『BARBIE小隊,向前進──』
  哥倫比亞機在翻轉機翼的瞬間爆炸四散,多個友機的記號隨著嗶嗶聲消失了。前方也有幾十個單位的「災」機逼近,像是要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地擋住所有去路,要徹底堵死所有可能的退路。
  螢橋喘著粗氣操作武器選擇器。
  既然變成這個樣子,那就只能不顧一切地開火了。將持有的彈藥全數發射出去確保突破口,後燃器馬力全開甩掉敵人,即使續戰力變得近乎於零也沒有辦法。
  選擇SRM,瞄準烏雲般的敵方編隊,大拇指抵住投擲鈕,然後──
  砰!
  領頭的「災」被炸飛,接著綻開兩朵、三朵的火焰之花。螢橋傻眼,自己什麼都還沒發射,武器畫面上的餘彈數量也還是原本的數字。怎麼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抱歉!我來晚了!』
  一道寶石藍的閃光掠過,接著是三角風箏隊伍闖進了視野裡,一邊橫掃成群結隊的「災」一邊進行空中掩護。
  「是、是萊諾嗎?」
  『嗯!』開朗的聲音響起。
  『東側的友軍被孤立了,我花了點時間過去幫忙。遲到的分我會好好彌補回來!這裡的敵人全部交給我,放心吧!』
  「交給妳?可是妳──」
  只靠妳一架,對付數量這麼龐大的對手嗎?雖然有UCAV的掩護,可是──
  『沒問題啦!我和鬥爭者都是為了這種時候打造出來的,是無法量產阿尼瑪的合眾國為了確保最大限度的對「災」戰鬥能力,組建的體系及戰術單位。你聽好了,螢橋慧,機器人呢,有機器人的戰鬥方法啦。』
  螢橋還來不及回她一句:「妳在說什麼?」萊諾就猛然加速,蒼藍的外殼閃耀著更加眩目的光芒直指敵人。
  『Mode swarm! Aerial grid,准許啟動!』
  剎那間,鬥爭者們的動作明顯發生了變化。採取以萊諾為中心的密集隊形,形成左右對稱的幾何圖形。宛如以看不見的骨架相連在一起,幾十架UCAV化作巨大的翅膀展翅飛翔。
  『CHARGE!』
  怪鳥咆哮著朝敵人部隊突擊,翅膀一揮就掃飛十架以上的「災」,就這樣以直角機動撕開敵陣,不斷地往深處突進。即使飛過來的飛彈擊落了幾架鬥爭者,也會立刻有幾十倍的災禍襲向攻擊者。那已經不是子體與鬥爭者的編隊了,而是一頭凶暴的惡龍,所有機體被單一意志聯繫、控制著發揮其功能。
  『上啊!螢橋慧!去完成你的義務!』
  萊諾一邊橫掃蜂湧而至的「災」一邊高聲大叫。不需要她多說,螢橋朝著被打亂的包圍網突擊,前往遠方的天空。
  砲擊堵住去路的「災」,躲開它們的衝撞,將速度往上提升。
  同行的友機已經寥寥可數,英軍的F-35B和Tornado正艱困地組成編隊。其他國家的機影很少,小國的空軍甚至連代表整支飛行部隊的記號都消失了。
  (伊格兒……還健在。)
  右舷下方可以看見棣棠色的光芒,機翼下的飛彈也還沒用完,看起來還保有十足的戰鬥力。
  (照這樣下去……)
  這戰力要壓制敵方司令部著實令人擔心,然而要達成知寄的作戰計畫,只要自己跟格里芬能夠抵達〈球殼〉就夠了,只要能夠連上「災」的系統就行了,螢橋覺得他們還是非常有勝算。
  「格里芬,目標的位置呢?」
  桃紅色頭髮在後照鏡裡晃了晃。
  「0點鐘方向,43海浬,應該快要看到了……可是……」
  『天空好像有什麼……?』
  聽到無線電裡疑惑的聲音,螢橋抬頭往上看,陽光很朦朧,大氣的顏色好像覆上一層濾鏡似的黯淡無光。轟鳴聲與風聲變強,氣壓降低,而後晝夜隨即顛倒過來,充滿質量的黑暗在視野各處炸開並增殖。
  電閃雷鳴。
  螢橋這才發現他們衝進了雷雲裡。雲朵複雜的形狀在火花的照耀下一覽無遺──是暴風雨!沙漠中心出現了積雨雲!
  『儀器和雷達……!』
  『冷靜下來,不要亂了隊形!』
  『保持前進方向,全機維持高度及速度。』
  強襲部隊在狂暴的風勢擾亂下前進,高如摩天大樓的雷電從頭上劈下來,落入漆黑的黑暗,彷彿只要踏錯一步,整支隊伍就會被貫穿,感覺像小船漂盪在波濤洶湧的海上。面對大自然的威力,全長只有十幾公尺的飛行體毫無抵抗之力,螢橋強忍著恐懼與焦急緊握住操縱桿,只能仰賴引導機的排氣焰在黑暗中持續飛行。
  螢幕告知著與目的地之間的距離,還有十公里,八公里,七公里。
  ──
  雲層散開。
  通過了嗎?不,不對,四面八方都是聳立的雲牆,他們來到的地方是低氣壓的中心。視野開闊,在足以容納一座城鎮的空間中,雷電在大氣形成的牆壁上縱橫來去,而位於中心的是──
  『不會……吧?』
  一顆令人聯想到天體的球體就坐鎮其中,多達數層的外殼正複雜地運轉並發出擠壓聲。它究竟有多大?大得照亮周遭的閃電看起來就像線頭,到處噴出高如小山的蒸汽,讓大氣變得氤氳。
  「那個就是……〈球殼〉?」
  好不容易擠出來的聲音很沙啞,脫離常識的比例感讓思考變得麻痺。他們能拿那種東西、那樣的傢伙怎麼辦?防空設備?指揮管制設施?笑話!就算把自己一行人持有的武器都發射出去,也沒辦法在它的外殼上造成一丁點的焦痕吧?
  而且,〈球殼〉不僅是個指揮管制設施,它還是連結著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系統與物理世界的傳送門,意即它擁有母艦的功能。
  『「災」從目標裡出現了!制空戰型,數量十、二十、三十……數不清!』
  『徹退!暫時撤退!』
  F-35B轉頭想逃進雲層裡,但是來不及,追來的砲火與飛彈將機體打得支離破碎,就連冒出來的黑煙都被蜂湧而至的「災」徹底遮蔽了,烏雲中接連不斷地發生好幾起爆炸。
  『開、開什麼玩笑,我可沒聽說我們要對付的是這種玩意兒,太亂來了!』
  北浦的聲音在發抖。
  『誰要奉陪啊!作戰計畫中止,我們撤退!』
  但是伊格兒沒有改變前進的方向,而是繼續筆直地朝著〈球殼〉飛去。
  『喂!搞什麼,沒辦法控制!伊格兒,這是怎麼回事!』
  少女的聲音回答變得恐慌的北浦。
  『北浦三尉的命令是讓作戰計畫成功,所以不可能撤退,戰鬥繼續進行。』
  『妳、妳開什麼玩笑!在這種狀況下還能繼續戰鬥嗎!喂,妳別幹傻事!妳想自殺嗎!』
  『自殺?無法理解。F-15DJ-ANM伊格兒要徹底執行命令,打倒敵人讓作戰計畫成功。I have control.』
  北浦發出支離破碎的慘叫。
  F-15DJ的動作明顯出現了變化。無視耐G極限,以銳角的迴旋衝向敵人側腹,並擊發機關砲。火焰與閃光接連亮起,伊格兒減速讓過緊追在後的敵人,將飛彈打進它的背後,不停留下來看它爆炸就再度加速朝「災」的密集地帶衝過去。幾乎與她從機身下面發射出所有飛彈同時,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也命中了子體。
  棣棠色的主翼被炸飛,火焰到處噴了出來。裝甲座艙罩開始燃燒,伊格兒拖著黑煙往下方的沙漠掉下去,在地面附近又追加一刀似的引發小型爆炸。
  「……唔!」
  螢橋忍不住別開眼睛。心裡很難受,像是有無數把刀子插進了內心。混帳!這些混帳!
  但他沒有時間沉浸在感傷裡。伊格兒的攻擊讓前方敵陣開了一個大洞,通往〈球殼〉的道路打開了,這無疑是唯一且最後的突進機會!
  「格里芬,程式準備好了嗎?」
  對〈球殼〉用的時間跳躍程式,據說這是為了讓時間悖論失去限制,不僅可以操縱時代還可以操控地點。西元一千年左右的戈壁沙漠裡似乎有遊牧民族頻繁地往來,不適合把「災」帶到那裡去,最後選擇了遙遠的塔克拉瑪干沙漠作為移轉的地點。那裡現在是眾所皆知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但是當時的人口應該比戈壁沙漠少。螢橋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能夠操縱將近千年時間與地點的程式不是那麼簡單的東西,他必須盡量接手機體的駕駛與控制。就在他這麼心想並開口詢問時──
  「……」
  回頭一看,格里芬露出一臉苦澀的表情。
  「喂?」
  匡咚一聲,一陣衝擊傳來,螢橋失去了操縱桿的手感,方向舵和油門桿也一樣,引擎聲開始降低,機速也明顯放慢。
  「怎麼回事?格里芬,妳在幹嘛?」
  「對不起,慧。」
  壓抑的聲音響起,灰色的眼睛裡流露出悲切的情緒。
  「我還是沒辦法帶你走。」
  「啥?」
  螢橋一瞬間以為她在開玩笑。他心想都來到這裡了,她還在胡說八道什麼?傻話可以仔細想過後再說嗎?然而──
  「接下來我自己一個人去。」
  她的語氣無比堅定。
  螢橋的心瞬間涼了,令人難以招架的恐懼與寒意湧上心頭。
  「喂、喂,等等,妳在騙我吧?」
  「不是在騙你,我一直都在考慮這件事。我希望你能夠繼續活下去,比起變成只剩精神的存在,被關在時間的迷宮裡,我更希望你能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類打造出嶄新的世界。這個想法、這個願望將會成為我永遠戰鬥下去的力量。所以求求你,慧,笑著送我走。最後一次就好,讓我可以永遠記住你。」
  「妳開什麼玩笑!」
  近似恐慌的心情讓螢橋喊破嗓音,他以幾乎扯斷降落傘背帶的力道轉過身去。
  「妳……妳,我們說好了吧!我們說好要一起走,兩個人一起戰鬥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那是騙我的嗎?方便的時候就利用我,用完了就說再見?開什麼玩笑!」
  「慧,你是個溫柔的人,是我最珍惜的人。」
  格里芬露出無比恬靜的神情,原本像能樂面具的面容變得柔和。她嘴角浮現的是笑容嗎?還是光線造成的錯覺?她彎起眼角說:
  「你要記得,沒有什麼事情是無法挽回的。無論身在何時何地,你們都可以重新來過,彌補過錯。所以不要放棄,不要懷疑你們自己的意志和可能性。那樣一來,一定會有不同於這一次的結果等著你們。」
  「妳在說什麼?」
  「慧,創造歷史吧。用你們的雙手打造出不需要『災』,也沒有任何人會悲傷的未來。」
  「格里芬!」
  她在最後清楚地笑了。以既溫柔又悲傷的灰色眼睛看著他說:
  
  「創造出……新的【Nova】時代【Era】。」

  螢橋的呼喊被強烈的風聲蓋過,座艙罩被開啟,將他頂起的衝擊與飄浮感同時產生,彈射座椅在狂風中飛舞。他看著鮮紅的單發機加速,然後毫不遲疑地被〈球殼〉吸了進去。
  一陣刺眼的光芒出現。
  玻璃藝品的機影、巨大的球形結構體和鮮紅的翅膀融化在遍布天空的閃光裡,漸漸消失了輪廓。看著所有東西逐漸變得模糊,螢橋慧感覺到臉頰上有溫熱的東西滑落。
  接下來會怎麼樣?消滅了「災」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知道,他什麼都無法思考,腦袋一片空白,只有無處宣洩的悲傷在不斷翻湧。
  可是,唯有一件事情他可以斷言。
  那就是他現在,失去了一個無可取代的存在。

 楼主| 发表于 2019-3-15 19:13 | 显示全部楼层

  尾聲
                                                                                     非物質層次 D2?5E
                                                                                                            靜止點
  
  「原來是這個樣子嗎?」鳴谷慧問。
  「嗯,就是這個樣子。」格里芬回答。
  眼前映出重演了無數次的戲碼,而每一回的結局都一樣,不過細節一點一點地改變。有時自己救出貝兒庫特,兩人一起成為獨飛的一員並肩作戰;有時自己則是肩負著擊落萊諾的任務,在中國上空展開激戰。宛如平行世界的景象接二連三地被投影出來。
  「妳重複這些事情多少次了?」
  看著航空母艦帶著拉菲爾一起被炸沉,慧開口詢問。法多姆正拚命地拉住不要命地從傾轉旋翼機裡探出身體的自己。
  「我記得的有二十次。」
  桃紅色頭髮搖晃,纖細的頸項靜靜地傾斜。
  「不過物理世界中的我記憶很模糊,所以這不是正確的數字。我大概重複了兩倍數字的時空跳躍,為了幫助你們寫出下一頁歷史,不斷地重複把『災』送回過去。」
  緊握的拳頭開始發疼,然而現在發洩情緒還太早,自己還有該問的事情要問。
  「『災』究竟是什麼?」
  這是最根本的問題。
  「改變歷史的系統。」
  「這我知道。是什麼地方的什麼人,為了什麼而做出這種東西的?」
  「人類,活在遙遠未來的你們人類。」
  聽到出乎意料的回答,慧呆站在原地。格里芬看著倒抽一口氣的自己,晃了晃斗篷罩衫的下襬,在漆黑的夜空中邁步走動,涼鞋「噠!噠!」地發出聲響。
  「千年以後,人類耗盡所有的資源與能源,面臨了滅亡的危機……話雖如此,環境的劇變並不是十年或二十年造成的,這是經過幾百年、幾十個世代的選擇結果,持續把理所當然的日常視為理所當然到最後的結局。」
  荒野在眼前展開,紅褐色的沙漠大地,寸草不生的死寂平原。
  「人類有過幾次解決問題的機會──投入所有資源,將目標放在其他天體的開拓上,或是賴在地球上,將消耗限制在再生循環的容許範圍之內。然而每種做法的進展都不順利,宇宙開發遇到費用分擔的問題,限制消耗則是一定會有人想辦法鑽漏洞,因此頻頻受挫。對公平性的不滿、對領先者利益的嫉妒、對不同政體及人種的不信任,所有人互相拖彼此的後腿,最後一切又回到原點。這種事情重複了幾次、幾十次、幾百次……結果一切為時已晚。」
  「為時已晚……」
  「前往星海的資源沒了,養活最低限度文明的再生循環也被破壞了。人類被束縛在地球上,只能等待慢性的死亡。」
  「……」
  「可是,你們沒有放棄。」
  荒野分解為光粒,宛如螢火的光芒升上天空。
  「即使沒了石油、沒了煤炭,人類還是發現了可以燃燒的東西。」
  「什麼東西?」
  「人類自己。」
  一陣寒意竄過背脊,思維因為這個太過異常的字眼而停止。
  「燃燒……人類?」
  「正確來說是構成人類這種存在的『本質』,來到非物質層次之後的真實面貌。」
  光之粒子更亮了,它翩翩降落在格里芬的掌心,照亮了她的臉。
  「從『本質』之海裡汲取能源利用,身為『影子』的你們將手伸向原本無法接觸的『實體』並將其打撈起來。這就是『叡子』理論,你們人類達成的最後一次技術飛躍。」
  「……不好意思,麻煩說明得更淺顯易懂一點。那是某種比喻嗎?」
  「不是比喻,是現今的你們無法認知的世界而已。如果你聽不懂,我可以換個說法──千年以後的人類不僅限於物質,連意義與概念也可以作為燃料,添加進火裡燃燒。」
  「怎麼會……」
  太荒唐了。
  「這不值得驚訝,你們已經建立這個理論的假說了。以洞穴比喻(註:柏拉圖最著名的比喻之一)、投影寓言的形式。」
  夜空中竄起火焰,在鮮紅色火光的照耀下,格里芬的影子延伸變大。
  「被困在洞穴裡的囚犯能看到的只有投影,由於打從出生起就被剝奪了自由,因此囚犯堅信那些投影才是本體。但是本質上相反,掙脫束縛後回過頭看,就能發現真實的自己。千年以後的人類所做的就是這麼一件事。」
  「等等,妳等一下。」
  慧暈頭轉向,按著額頭喘著粗氣說:
  「找到自己的『本質』這點沒問題,可是把『本質』抓來燒又是怎麼回事?身為投影的我們,位於物質世界的人類呢?」
  「會消滅,連同存在過的證據一起消滅殆盡。」
  !
  「因為如果不這麼做……沒有人能夠活下來。」
  火焰消失了,格里芬垂下頭,臉上產生複雜的陰影。
  「為了活過今天,撐過明天,許許多多的人們消失了。然後在不斷失去親密的朋友與血親之後,人們心想:『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還能為什麼?」
  就是因為人類不斷地恣意妄為吧。明明有過好幾次回頭的機會,卻不肯放棄胡亂開發,不停地破壞地球。
  看到他疑惑的表情,格里芬點了點頭。
  「是的,他們反省了,打從心底感到後悔,想要再次重新來過。而且這一次不會失敗,不再執著於文明的發展,不再用盡所有的資源與環境來滿足自己。可是,只有他們有了這樣的決心也沒有意義,他們必須讓更久以前,在地球崩壞以前的人類意識到這件事。」
  「更久以前?」
  慧在低聲這麼說的瞬間,腦中有什麼東西輕響一聲,連繫起來了。
  「原來是這樣,所以才要改變歷史嗎?他們讓名為『災』的系統跳躍時空,去改變過去的人類?」
  「嗯。」格里芬肯定了這個說法。
  「所幸『叡子』這種能源不被束縛在尋常的物理法則之內,即使無限地加速也不會產生質量上的變化,最後的結果就是能夠反轉時間的流向。雖然連同實體一起有困難,但是程式可以單獨藉由『叡子』回到過去。他們就這樣又消耗了幾百萬的『本質』,以系統的形式釋放到過去,作為拯救人類的王牌及最後的希望。」
  「妳說希望?」
  「挽救瀕死的地球與生態系的福音。」
  福音。
  「災」……那些災厄是福音。
  「開、開什麼玩笑!」
  慧忍無可忍,苦苦壓抑的激憤如湍流般湧出。
  「我們、我們就因為那種事情而被殺嗎!一群恣意妄為的傢伙為了繼續活下去,就要讓過去的人以死亡來成就他們嗎?我的母親、常熟的人們,就是為了那種人而死掉的!」
  「可是,如果什麼也不做,人類就會滅亡。」
  「誰管他們啊!」
  憤怒如岩漿般沸騰。
  「就讓他們滅亡好了!裝什麼受害者,只不過是自作自受吧!妳也是!知道了這種自私自利的內情,最後還被丟進無限迴圈裡幫忙收拾善後,妳幹嘛乖乖聽話?妳不覺得無法接受嗎?難道不該生氣,叫他們適可而止嗎?」
  「因為我……相信人類。」
  格里芬平靜的聲音讓慧的憤怒冷卻下來,她垂下纖長的睫毛說:
  「我是JAS39的『本質』,從『災』的『核心』裡提煉出來的戰鳥之魂【阿尼瑪】,為人類而飛、為人類而戰是我的使命,知寄也是這麼設定我的。可是光靠那些大概沒辦法讓我不斷地戰鬥下去。讓我能夠走到這裡的原因是慧,因為我擁有跟你一同度過的回憶。正因為你是『人類』這種種族。」
  慧錯愕不已,衝擊性的告白讓他的內心大受震撼。
  「因為慧讓我看見了人類的可能性,所以我將未來託付給你。我相信你可以跨越名為『災』的警告,改變世界的走向,所以我可以在這座迷宮裡循環幾次、幾十次,甚至是幾百次。只為了給你下一次的時間,讓你看見下下一個時代。」
  「妳的意思是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嗎?」
  格里芬點點頭。
  「妳是為了這樣,才不斷重複著跟我的相遇和別離嗎?」
  這次她給的答案是否定,她搖了搖纖細的頸項說:
  「我──只有我會一直跟你在一起。即使其他的阿尼瑪忘了一切離去,JAS39也會永遠記得鳴谷慧。時間的前後和地點的變化都是微不足道的問題,重要的是我在二十一世紀初陪伴在你身邊,提供你必要的情報,讓你在最後做出正確的選擇。」
  「正確的選擇……」
  這是他在某個不知名空間裡被告知過好幾次的字眼,隨著彷彿能夠看透內心深處的視線說出來的語彙。
  「讓我隨著〈球殼〉的中樞,啟動時間回溯的程式。」
  「這……!」
  是要將她再次打落地獄嗎?看過了剛才的那些光景,他還能把她送往無限輪迴裡嗎?
  不對,更令人感到衝擊的是另一件事。
  她說她已經重複這場戰役超過二十次了。也就是說,至今為止的自己,這個名為「鳴谷慧」的人都執行了「正確的選擇」,在知曉一切的情況下鬆開了少女的手,把她留在黑暗之中。
  怎麼可能。
  他不可能做出那樣的選擇,那樣的切割。他不可能做得到。
  「我……」
  在他發出喘息聲的瞬間,世界開始搖晃,黑夜潰散,棣棠色的光芒浮現,宛如破曉的光輝讓輪廓變得朦朧。
  格里芬低頭看著那道光。
  「這裡是伊格兒的記憶之中,混雜了我、現在的她與過去的她『本質』的地方。由於我們的進入,她即將從沉眠中清醒過來。你知道了你應該知道的事情,伊格兒將回歸戰線,然後我們又要奔赴與『災』的決戰。」
  「等等、等一下,格里芬。」
  非物質層次開始崩潰,細小的粒子宛如彈跳的氣泡往物質世界上升。不僅背景,就連自己和格里芬也一起漸漸失去了色彩。
  桃紅色頭髮搖曳,唯有清澈的灰色眼睛還保有鮮明的色彩。在呼嘯的光之風暴中,格里芬平靜地輕啟糖藝般的唇瓣說:
  「所有的線索都到齊了。慧,做出正確的選擇。」
  
      *
  
  醒過來後,慧看見了老舊的天花板。
  周遭吵吵鬧鬧,有激動的怒吼聲和腳步聲傳來。在他低下頭的瞬間,一陣劇痛襲來,喉嚨像灼燒一般炙熱,湧上來的咳嗽讓身體向後反仰。
  「慧先生?慧先生,你沒事吧!」
  綠髮的少女看著他的臉,皺起柳眉,心急如焚的模樣。她的嘴唇顫抖著,姿勢像是壓在他身上。
  法多姆?
  「這、裡、是?」
  聲音好奇怪,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沙啞聲音。轉動腦袋的瞬間,劇痛再次襲來。法多姆搖了搖頭說:
  「請不要亂動!剛才你的呼吸停止了,腦波也是!」
  什麼?完全搞不清楚狀況。自己到底在哪裡?為什麼會躺著?
  他記得伊格兒在汗博格的臨時機場昏倒了,格里芬說了一些奇怪的話,然後他們坐進燒焦的F-15DJ裡──
  「喂,鳴谷醒了嗎?意識清醒嗎?脈搏呢?」
  穿著白袍的龐大身軀從法多姆的背後出現,一頭亂七八糟的頭髮和肥胖的臉正是八代通的標誌,眼鏡後面的眼睛吊起。
  「真是的,是怎麼搞的!看到伊格兒的EGG開始膨脹,我還以為是跟格里芬的EGG同步了,結果下一秒就換你心跳停止,我還以為你的腦袋被電磁波燒掉了!你真的還活著嗎?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嗎?」
  「父親!請不要增加他的負擔,他才剛醒過來而已,先讓他靜養一下。」
  慧聽著他們吵吵鬧鬧的對話,將手放到身側,顫著發出哀號的肌肉撐起上半身。「慧先生!」他沒有心力理會法多姆的制止,混濁的記憶讓他心慌意亂。他難以置信,不想相信。事實居然會是那個樣子,那居然就是自己一行人戰鬥的真相。
  抬起視線,周遭的情況變得清晰。
  這裡是寬敞的機庫,他被人帶到牆邊平放躺下,身下應該是急救用的擔架,纖細的金屬骨架支撐著他的身體。右手邊可以看見燒焦的F-15J──不對,正確來說應該是F-15DJ。被囚禁在名為Imprinting的惡夢裡的少女羽翼。
  慧被奇妙的熟悉感困住,理智卻又尋求著救贖。拜託誰來否定他,告訴他那個可怕且看不到救贖的世界都是假的,不過是他的白日夢而已。
  然而當視線轉到相反方向的瞬間,慧陷入了絕望。桃紅色頭髮的少女就坐在另一架擔架上,接受著工作人員的檢查,並靜靜地凝視著這裡。
  看到那彷彿看透一切的眼神,慧的希望被粉碎了。那不是夢,她眼中的情感確實地延續著剛才所見所聞的光景。
  「全部……都是真的嗎?」
  擠出來的聲音沙啞,慧感受到心痛,再次向她確認。
  「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嗯。」格里芬點點頭,怯生生又有點軟弱的樣子說:
  「對不起。」
  「怎麼了?你們在說什麼?」
  八代通一臉混亂,視線在自己與格里芬之間遊走,法多姆也同樣一臉摸不著頭緒的表情。
  慧洩漏一聲嘆息。
  他已經罵不出聲,也哭不出聲了。感情麻痺了,只有無處宣洩的悲哀充斥在內心裡。
  (正確的選擇……嗎?)
  他仰望天花板,從天窗灑落的夕陽眩目艷麗得令人生恨,彷彿現在要開始葬送桃紅色頭髮的少女,而夕陽是將她送離的那把火。
  沉默了一會兒後,慧垂下視線,看著一臉疑惑的八代通和法多姆說:
  「我決定了。」
  他清楚地低語,讓格里芬也能夠聽見。
  「我……不救這個世界。」
    後記
  
  
  去年五月十八日,SAAB公司發表了「獅鷲」的改良型E型。
  除了增加續航力與武器搭載量之外,它的模式還對應最新的航空電子工學,巴西空軍已經決定採用這款機型了。它的規格本身早已有情報流出,因此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驚喜,不過大量運用了光雕投影的新機發布會辦得相當盛大,令人相當震撼。YouTube上有官方上傳的影片,請各位務必觀賞看看。
  那麼,這款E型在性能提升之餘,尺寸也變大了一號,全長15?2公尺的機體超越F-16,變成跟「飆風」相同的尺寸。由於「獅鷲」原本的目標是走小型多用途戰機的路線,這是否應該認為SAAB內部對它的定位做出了些微變更呢?
  仔細想想,F/A-18黃蜂式戰鬥攻擊機和F-16戰隼戰鬥機原本的設計都是輕型戰鬥機,結果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相當笨重的形狀。到頭來,為了因應時代的變化或用兵上的要求,戰鬥機都必須預留一定程度的空間(擴充性)。雖然精簡化的設計的確很有魅力,但是只要更動些許要件,就需要在整體上重新設計。究竟生產下一次的G型/H型「獅鷲」時,能不能沿用目前的機體構造呢?或是會需要更進一步的大型化呢?我相當關注這件事情。
  順帶一提,真要說起來,我也是討厭冗雜的類型,有用不到的文件或包裝就會馬上丟掉,屬於會減少家具、削減固定支出,想方設法保持身邊環境乾淨清爽的性格,但在前陣子想修電腦的時候猛然驚覺──
  我把保固書丟了。
  各位也千萬要注意,別去蕪存菁過頭了。
  
  最後,繼前作繼續提供美麗插畫,以妝點本書的插畫家遠坂あさぎ老師、協助進行葡萄牙文翻譯的ROZETTA股份有限公司、協助進行中文翻譯的KADOKAWA股份有限公司付瀟小姐,以及耐心陪伴我多次改稿的編輯湯淺先生和小野寺先生,更重要的是手中拿著這本書的您,我要向各位獻上由衷的感謝之意,謝謝大家。
  
                                                                                                                                                                                  二○一六年七月 夏海公司

发表于 2019-3-15 21:38 | 显示全部楼层
突然六七都来了,感谢大佬录入
 楼主| 发表于 2019-3-15 22:08 | 显示全部楼层
奥义★反复横跳 发表于 2019-3-15 21:38
突然六七都来了,感谢大佬录入

因为台版6 7 是一起出的
发表于 2019-3-16 01:23 | 显示全部楼层
Ewige Wiederkunft

永劫回归


果然粉红色的狮鹫还是适合这首曲子
发表于 2019-3-16 01:2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刚开始还以为萤桥是女主前世恋人,没想到就是男主本人,这还真是生生世世
 楼主| 发表于 2019-3-16 11:29 | 显示全部楼层
waitingfor 发表于 2019-3-16 01:23
Ewige Wiederkunft

永劫回归

咦。。。我学德语的 看见这歌名愣了2秒。。。
 楼主| 发表于 2019-3-16 11:30 | 显示全部楼层
su2730 发表于 2019-3-16 01:24
刚开始还以为萤桥是女主前世恋人,没想到就是男主本人,这还真是生生世世 ...

是的 到最后才说男主的全名。。。伏笔有点东西
发表于 2019-3-16 12:12 | 显示全部楼层
爱丽丝•莉泽 发表于 2019-3-16 11:29
咦。。。我学德语的 看见这歌名愣了2秒。。。

尼采的“永劫回归”啊

不仅曲目和格里芬相合,名字也和故事设定相合
 楼主| 发表于 2019-3-16 12:17 | 显示全部楼层
waitingfor 发表于 2019-3-16 12:12
尼采的“永劫回归”啊

不仅曲目和格里芬相合,名字也和故事设定相合 ...

没反应过来(
发表于 2019-3-16 12:25 | 显示全部楼层

确实,这是复制粘贴的曲目名

挺喜欢本篇里的伊格尔,没想到原本的世界那么惨,最后选择和北浦一起自杀。看本篇里没心没肺的样子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楼主| 发表于 2019-3-16 13:55 | 显示全部楼层
waitingfor 发表于 2019-3-16 12:25
确实,这是复制粘贴的曲目名

挺喜欢本篇里的伊格尔,没想到原本的世界那么惨,最后选择和北浦一起自杀。 ...

是的 蛮惨的
发表于 2019-3-16 22:49 | 显示全部楼层
沒想到会这么慘,但願有个好结局
发表于 2019-3-17 17:3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waitingfor 发表于 2019-3-16 12:25
确实,这是复制粘贴的曲目名

挺喜欢本篇里的伊格尔,没想到原本的世界那么惨,最后选择和北浦一起自杀。 ...

本篇也不怎么好吧……日常格式化清记忆来着?
发表于 2019-3-17 21:06 | 显示全部楼层
839405796 发表于 2019-3-17 17:31
本篇也不怎么好吧……日常格式化清记忆来着?

本篇和其他阿尼玛相比还是和其他自卫队的人相处得来,应该不算太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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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9 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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