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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W文库] [知念実希人]天久鷹央的推理病歷表Ⅱ[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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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4-15 15: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lashloaf 于 2019-4-15 15:22 编辑

  天久鷹央的推理病歷表Ⅱ 魅影病房
  ─────────────────────
  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知念実希人
  插画:いとうのいぢ
  扫图:Naztar
  录入:slashloaf
  修图:寒鸦
  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体谅图源、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
  不可修改文本文件,转载请务必保留信息
  本文特别严禁转载至轻小说文库
  ─────────────────────

  作者
  知念実希人Chinen Mikito
  1978(昭和53)年出生於沖繩縣。畢業於東京慈惠會醫科大學。2004(平成16)年開始擔任醫師。2011年以「レゾン·デートル」一書(後來書名更改為『誰がための刃』,於2012年出版)獲得「島田莊司選 薔薇之都福山推理文學新人獎(暫譯))」。他的作品充分運用了自身的醫學知識,一躍成為備受矚目的推理作家新秀。著有『飼養溫柔死神的方法』、『ブラッドライン』、『仮面病棟』、『神酒クリニックで乾杯を』等其他作品。


  插畫
  いとうのいぢ


  這可是個攸關生死的疾病〈謎團〉唷?
  主訴自己的碳酸飲料被下毒的卡車司機、哭著說半夜出現吸血鬼的護理師、表示病房裡有天使的少年——棘手病人的巢窟統括診斷部,今天也湧進了許多令人費解的病例。
  然而在看似荒誕無稽的事件背後,那些「真兇」其實是因為某種出乎意料的疾病……前所未有的天才女醫師·天久鷹央將透過「診斷」來解開所有謎團——新型態醫療推理故事第二集。






    序章


  規律的電子音在一個大小約四坪的空間響起。
  我站得直挺挺的,望著正前方。數名男女圍繞在房間正中央的床邊。他們緊閉著雙眼,彷彿在忍耐疼痛一般。
  還有幾個小時,『那個時刻』就要到了。將近六年的行醫經驗這麼告訴我。
  在這種緊繃到彷彿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斷掉的緊張氛圍中,我咬緊牙根。這時,有人輕輕碰了一下我的右手臂。我轉頭往旁邊一看,原來是第一年的實習醫師鴻池舞。平常總是情緒高昂的她,此刻卻罕見地面露悲痛的表情,抬頭望著我。
  「小鳥醫師,鷹央醫師呢……?」
  鴻池壓低音量詢問道。面對這個問題,我只能輕輕搖頭。鴻池的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我覺得電子音的頻率似乎變快了一些。
  已經沒有時間了。我咬著嘴唇,抬頭望向天花板,心裡想著身在這間醫院樓頂、那個年紀比我小的上司。
  真的不行嗎?這對鷹央來說,果然太勉強了嗎?
  「天使……」
  一個微弱的聲音傳入耳中,我將視線轉向前方。微弱的聲音從人牆中傳出。
  「我看見……天使了唷。」
  下一秒,站在病床旁的中年女性忽然像是哽住了似地抽嘻,然後撲向躺在床上的少年。
  天使啊……降臨病房的天使……
  我抬頭望著天花板,回想著這起事件這幾天來的始末。
  這麼說來,我第一次遇見他,好像是上個月初的事吧。

  記憶在我的腦海復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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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15 15:17 | 显示全部楼层

  Karte.01 甜蜜的毒藥


  *


  『昨天傍晚六點左右,一名住在足立區的四十歲婦女,在住家附近的便利商店購買一瓶寶特瓶飲料。喝下飲料之後,這名婦女便覺得身體不適,並且出現嘔吐的症狀。這名婦女被送往醫院後,雖然一度喪失意識,但目前已經恢復意識,並沒有生命危險。警視廳表示,從上週開始,足立區就連續出現多起寶特瓶飲料被摻入農藥的事件,因此將會慎重調查這件事是否與下毒事件有關聯……』
  ……真無聊。香川昌平不悅地關上收音機,踩下油門。驅動著五噸卡車的引擎,在他的屁股下發出強力的低吼聲。
  最近怎麼都是這種讓人心情不好的新聞啊,幹嘛不多找點開心的事情報導呢?昌平扭動身軀,調整一下胖到超出駕駛座的巨大臀部,同時大聲地咂嘴。
  前方的號誌變成了紅燈。昌平踩下煞車,停下卡車,接著將手伸向副駕駛座。副駕駛座上放著三瓶一·五公升裝的寶特瓶可樂。昌平拿起一瓶喝了一半的可樂,打開瓶蓋,直接對著嘴喝。
  昌平每天工作的時候-都會喝下四·五公升的可樂。自從幾個月前,他所任職的貨運公司老闆表示:「在車上吃東西會把車子弄髒。」而禁止員工在車上吃東西之後,喝可樂就成為他每天的例行公事。正因如此,他經常必須為了小便而停下卡車。
  「你喝那麼多可樂,當心罹患糖尿病喔。」
  昌平的腦中突然浮現今天早上出門時,妻子對他的抱怨。妻子這麼說的時候,他只是回了聲:「沒關係啦。」一語帶過,但是現在卻感到有點生氣。
  這種事情,我當然知道啊。他再次咂嘴。二十幾歲的時候,身高一百七十公分的他,體重大概是七十公斤左右,只是有點壯碩而已。可是上個月健康檢查的時候,他的體重已經超過一百四十公斤。他大約是從五年前開始慢慢變胖的,尤其是最近這三年,體重更是直線上升。
  他很清楚原因是什麼。那就是老闆。自從現任老闆接下前老闆的職位之後,他因為工作而生氣的次數大增。為了減輕工作壓力,他開始大量攝取甜點和飲料。
  前老闆是個善良的好人。昌平高中畢業後,因為經濟不景氣而找不到工作,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是前老闆對自己伸出了援手。多虧前老闆的幫忙,雖然稱不上富裕,不過昌平總算也結了婚,還生了一個女兒。
  昌平的腦海裡浮現前老闆那滿是皺紋的慈祥臉龐。但是,那張臉卻慢慢變成前老闆的兒子——也就是現任老闆的臉。昌平憤怒地拍打方向盤,喇叭發出叭的一聲。
  前老闆因為心臟病發而突然過世後,由還不到三十歲的現任老闆繼承家業。 前老闆一直非常重視的『人情』,在現任老闆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他滿腦子只想著營收,為了增加市佔率,他開始調降運費;而這些壓低的成本,全都轉嫁到昌平他們這些駕駛員的身上。現在的工作比前老闆在的時候還辛苦,可是薪水卻不增反減。
  「……那個混帳,我總有一天一定會讓他好看。」
  昌平低聲咒罵。腦中那張現任老闆的面孔,又漸漸變成了妻子的臉。於是他更生氣了。這幾年,因為妻子抱怨而生氣的次數也愈來愈多。妻子抱怨的內容,主要都是有關昌平的飲食習慣。
  妳是因為我每天這樣拚命賺錢,才能生活下去的,難道妳連我工作時的唯一樂趣都要剝奪嗎?昌平再度仰頭灌下寶特瓶裡的可樂。甜味在嘴裡擴散的同時,有一種類似刺痛的感覺滑過喉嚨。這種刺激平常總是能安撫他緊繃的神經,但是今天他的情緒卻遲遲無法穩定下來。昌平又喝了 一口冒著氣泡的液體,接著把寶特瓶的蓋子蓋上,扔回副駕駛座。忽然間,他的視線停留在貼在儀表板上的照片。那一瞬間,他的嘴角立刻上揚。
  照片裡,一名眼角下垂的少女天真無邪地笑著。她是昌平即將升上小學三年級的女兒——葵。對於昌平來說,葵就是他生存下去的意義。
  昌平剛結婚的時候就很想要小孩,不過妻子卻一直沒辦法懷孕。幾年之後,他們夫妻做了檢查,才發現不孕的問題出在他身上。醫師表示,昌平的精子活動力有問題,因此很難自然懷孕。他在經濟上沒有餘力去進行昂貴的不孕症治療,因此只好抱著半放棄的心態,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妻子懷上了葵。
  葵已經九歲了。昌平不管多麼辛苦,只要想到女兒,就能忍耐下去。據說許多女孩子到了小學三年級,便會開始避著父親,葵卻完全不會。她總是喊著:「爸爸、爸爸!」同時帶著燦爛的笑容跑向他。
  嘴角上揚的昌平覺得嘴唇留著可樂的甜腻,於是舔了舔嘴唇。接著,昌平皺起眉頭,望向副駕駛座上的寶特瓶。他隱約覺得留在舌尖的甜味,似乎和自己平常熟悉的味道有點不同。就在這時,後面的車子傳來尖銳的喇叭聲。昌平一回神,才發現號誌不知何時已經轉為綠燈了。
  「吵死了!我知道啦!」
  昌平打了檔,踩下油門。卡車往前行駛,慣性帶來微微向後的力道。
  位在東久留米市的送貨地點就快到了。今天肚子特別餓。雖然才剛過上午十一點,不過等抵達目的地卸完貨之後,就提早去吃午餐吧——昌平一邊這麼想,一邊繼續駕駛著卡車。此時,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於是搖了搖頭。擋風玻璃前的道路,看起來彷彿是扭曲的。
  怎麼回事?就在昌平這麼想的瞬間,有股強烈的嘔吐感忽然襲來,一團溫熱的東西順著食道湧上。昌平反射性地把頭撇向一邊,將逆流至口中的液體吐出。溫熱的液體淋在他抓著排檔桿的手上。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發生什麼事了?昌平的腦中一片混亂,接著他忽然想起剛才在廣播中聽見的新聞。
  『足立區從上週開始,就連續出現多起寶特瓶飲料被摻入農藥的事件……』
  昌平用視線模糊的雙眼望向副駕駛座——他剛才覺得味道怪怪的寶特瓶裝可樂。那是他在住家附近的超市買的;他總是一次買很多,在上班時帶出來喝。而他家就位在足立區……
  不會吧?就在他這麼想的瞬間,握著方向盤的手開始微微顫抖起來。震顫宛如四處爬竄的昆蟲,從手開始慢慢往手臂、軀幹和下肢擴散。他的視野漸漸變白,意識轉為模糊。
  昌平趕緊試圖踩下煞車,但是已經開始發抖的腳卻不聽使喚。他離前方的彎道愈來愈近。
  在一片白色的視野中,昌平只能呆滯地望著逐漸逼近的電線桿。


  1


  「那就麻煩妳了。」
  我將數十分鐘前送來急診室的八十多歲肺炎病人交給病房的護理師之後,轉動脖子,垂下視線,看了看手錶。現在是下午五點十五分,再過不久就可以交班給六點的夜班醫師了。
  十一月的某個星期五,我——小鳥遊優一大早就在急診室值勤。我其實不是急診室的醫師,而是隸屬於內科診療部門之一的『統括診斷部』,但是在我那蠻橫上司的命令之下,我每星期都要來急診室一天半,幫忙急救工作。
  今天有很多病人被送來急診室,相當忙碌,我打從心底覺得蓄積了許多疲勞。只剩幾十分鐘就可以交班,希望不要再有什麼事情了。
  我坐在電子病歷表的螢幕前,準備將那位已經轉住院的肺炎病人的病歷歸檔。就在這時候,我旁邊那扇連接急診室和走廊的門忽然打開,一名穿著廉價西裝、身材魁梧的高大男子出現在我眼前。我認識這個人。
  「咦?這不是成瀨先生嗎?你好。」
  我向田無分局刑事科的刑警成瀨打招呼。四個月前,我剛來到這間醫院就任不久,發生了一起殺人事件——兇手聲稱自己『遭到外星人綁架,大腦裡不知被植入了什麼東西』。我就是因為這起事件認識成瀨的。
  被送來急診室的病人中,經常可見與犯罪事件有牽扯的傷患或是藥物成癮者;而在這種時候,距離醫院最近的警察局就會派遣員警前來調查。正因如此,成瀨經常造訪急診室。在最初的事件落幕之後,我也和他見過好幾次面。
  「你好……」
  成瀨那厚厚的嘴唇幾乎沒有動,輕聲說道,接著就直接走向急診室裡面的急救處置區。他還是一樣不親切啊。不……與其說不親切,倒不如說可能只是單純討厭我而已吧。
  我輕輕聳了聳肩,望著成瀨前往的急救處置區。有什麼需要刑警來調查的病人被送進來嗎?因為我剛才連續處理了心肌梗塞與嚴重肺炎的病人,所以不知道其他急診室醫師負責處理哪些病人。就在我盯著急救處置區的時候,第一年的實習醫師鴻池舞從裡面走了出來。我向她招了招手,她發現之後,以小跑步向我跑來,那頭染成淡褐色的短髮也隨之擺盪。
  「什麼事?小鳥醫師。」
  「我不叫小鳥,是小鳥遊。」
  我皺起眉頭說道。最近我們已經重複這樣的對話許多次了。這陣子,許多實習醫師和護理師也開始叫我『小鳥醫師』。這個綽號和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的我完全不相稱,是我那個嘴巴很毒的上司取的。而賣力將這個綽號到處宣傳的,就是眼前的鴻池。
  起初,鴻池對我還滿有禮貌的,可是這傢伙最近卻一直和我裝熟。
  「叫你『小鳥醫師』不是很好嗎?最近大家都慢慢接受這個稱呼了,我們就繼續這樣叫下去吧。」
  鴻池不知為何,用雙手擺出勝利的姿勢。看來她並不打算停止散佈我的綽號。
  「所以,為什麼刑警會過來?剛才有傷害案件的受害者被送進來嗎?」
  「不,是車禍的傷患。聽說是一輛卡車撞上了電線桿。」
  「……卡車撞到了很多人嗎?」
  「是自撞車禍唷。駕駛本人也繫著安全帶,因此並沒有受什麼嚴重的傷。只是,不知是否因為腦震盪的關係,他被送來急診室的時候是沒有意識的。不過就在我們幫他打了點滴、檢查外傷時,他的意識也慢慢恢復,現在已經可以清楚回答問題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刑警還要特地跑來呢?」
  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車禍,一般應該只有制服員警會過來問話而已,我不明白為什麼需要成瀨走一趟。
  「那是因為……」鴻池突然壓低音量:「因為那位出車禍的駕駛說了一些奇怪的話唷。」
  「奇怪的話?」
  「是啊,他說自己在駕駛途中突然抽搐,全身動彈不得。」
  「……會不會是癲癇發作或腦溢血呢?」
  「聽說他沒有癲癇的病史,而且據他本人表示,他的身體很健康,幾乎從不上醫院。至於腦溢血的疑慮,病人做了*CT檢查之後,也沒有發現異狀。」(譯註:Computed Tomography,電腦斷層攝影。)
  「如果是腦溢血的話,必須經過兩、三天,CT才照得出來吧。」
  「若是嚴重到讓身體無法動彈的腦溢血,應該也會出現麻痺的症狀吧。但是他完全沒有耶。」
  「那麼會不會是*TIA?如果是TIA的話,就只會出現短暫的麻痺症狀。若是如此,萬一置之不理,很可能會變成真的腦溢血唷。」(譯註:Transient Ischemic Attack,暫時性腦缺血。)
  「你是指暫時性腦缺血嗎?幫他檢查的醫師也說有這個可能性,所以接下來應該先讓他服用抗血栓藥物比較保險。這個病人好像還不到四十歲,身材非常肥胖,簡直可以說是脂肪的集合體。只要稍不注意,可能就會因為高血脂或糖尿病而引起腦溢血呢。」
  「他真的有那麼胖嗎?」
  「是啊,應該有相撲力士等級。體重有三位數吧。搞不好有一百五十公斤呢。」
  鴻池敞開雙臂這麼表示。那還真是不得了。
  「既然如此,說不定是睡眠呼吸中止症候群喔。這種患者在躺臥的時候,脖子上的脂肪會壓迫氣管,使病人無法熟睡。這個人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在開車的時候突然很想睡覺,導致喪失意識。」
  「啊,原來如此,的確有這個可能呢。我都沒想到這一點,小鳥醫師真不愧是統括診斷部的醫師。」
  聽見鴻池的誇獎,我不禁露出苦笑。我被派遣到統括診斷部的四個月以來,老是被那個頭腦就像超級電腦一樣的上司臭罵:「你的腦袋裡裝的是豆腐嗎?」、「不要因為你叫做小鳥,就連大腦也跟鳥一樣!」經歷了這麼多疑難雜症,列出各種可能的診斷這種小事,我還做得到。無論如何,既然那位病人住院了,我們就必須去調查車禍發生的原因吧。不過……
  「可是,聽到這裡,我還是完全不明白為什麼刑警要過來耶?」
  「接下來才是重點。在我們完成初步的治療之後,病人表示自己在開卡車時喝的可樂裡被人下了毒,所以他才會全身無法動彈。」
  「下毒……?」聽見這個出乎意料的詞彙,我不禁皺起了眉頭。「該不會是……」
  「對,就是最近大家議論紛紛的那件事——聽說有人把農藥摻進寶特瓶飮料裡。病人說自己喝了可樂之後,覺得味道很奇怪,接著他的身體就出現異狀了。」
  那還真是非同小可,難怪成瀨會特地前來調查。
  不過,還好那個人現在不在場。我抬頭看著天花板。這間醫院的樓頂上,有一間以紅磚打造、像是會出現在西洋童話故事裡的幻想風格建築,『家』。住在那裡——應該說棲息在那裡的,正是那位年紀比我小的上司。要是她知道這件事,一定會發揮無限的好奇心,興致勃勃地插手吧。
  統括診斷部的工作,是『替難以診斷的病人做出診斷』,而不是調查刑事案件。在這之前,我已經被迫陪她一起調查過好幾起事件了,這次或許可以逃過一劫吧。再過幾十分鐘,我就能順利交班,等下班時間一到,就馬上回家吧。
  在我這麼想的時候,剛才成瀨走進來的那扇門打開了。我一看見站在門外的人,不由得從喉嚨發出悲鳴。
  嬌小的身軀穿著淺綠色的手術衣,外面罩著一件尺寸過大的白袍。小巧的臉上,有著像貓一樣的大眼睛。黑色的長髮帶著微捲的波浪,只是不知道是自然捲還是睡覺時壓到的。站在那裡的是統括診斷部的主任,也就是我的上司——天久鷹央。
  「為、為什麼鷹央醫師會……」
  「啊,是我打內線電話告訴她『有個很不尋常的病人被送來急診室,刑警也來了唷』。」
  我一臉呆滯地喃喃自語,身旁的鴻池則是舉起手,天真無邪地說道。
  妳幹嘛這麼雞婆啊!這麼說來,鴻池好像曾經公開表示自己是鹰央的粉絲。
  可是,上次發生『病房鬼火事件』的時候,她明明就說過:「我不敢直接和鷹央醫師說話,好害羞喔。」她們兩個什麼時候開始會互通電話了……?
  「妳說的那個很有趣的病人在哪?」
  我看著笑容滿面的鷹央,忍不住輕聲嘆息。
  「嗨。」
  鷹央走進急救處置區,舉起一隻手和成瀨打招呼,腳上的拖鞋發出啪答啪答的聲響。成瀨的臉立刻扭曲,他的表情很明顯地在說:「妳這傢伙怎麼又出現了?」
  如果是一般情況,刑警大可以將閒雜人等趕走,但自從在四個月前那件『被外星人綁架的男子』引起的殺人事件結識之後,鷹央老是以她那令人畏懼的智慧與厚臉皮,硬是插手成瀨負責的案件,而且一一解決。因為這樣,成瀨雖然不喜歡鷹央妨礙自己的工作,不過在內心深處又不由自主地仰賴她的智慧,以至於陷入了一種兩難的局面。
  成瀨很露骨地表現出感到困擾的態度,鷹央卻完全不以為意,直接走進急救處置區。我沒辦法,只好跟在她身後走進去。
  急救處置區裡有三張病床,最裡面那張床的周圍,包括成瀨在內,一共站著五個人。其中一個人是名穿著白袍、頭髮稀疏的中年男子,我見過他。他叫做野瀨,是腦神經外科醫師。我想他應該是這位病人的主治醫師吧。
  我一邊走近病床,一邊觀察成瀨和野瀨之外的三個人。一個看起來像是小學低年級的少女,躲在一名中年婦女的身旁。她們應該是病人的妻子和女兒吧?兩人都露出非常不安的表情。而在兩人的後方,站著一名穿著西裝的纖瘦年輕男子。不知是否因為焦慮的緣故,他不斷地用皮鞋的鞋跟輕敲著地板。看起來年紀大概跟我差不多吧,他將頭髮染成黃色,看起來活像個牛郎。
  我再往病床走近,終於看見躺在床上的男子。
  喔喔!一看見身穿病人服的男子,我差點忍不住脫口大叫。儘管鴻池已經告訴我了,他的身材還是遠遠超出我的想像。他那宛如一座小山的肚子隨著呼吸而晃動,頸部蓄積了大量的脂肪,根本看不見脖子。病人服可能太小了,讓他的肚子袒露在外。
  鷹央的興趣似乎也被勾起,她以無禮的眼神打量著躺在病床上的男子。男子可能也察覺到她的視線,因此不悅地彎起身體。看來他的意識的確相當清楚。
  「天久醫師,妳有何貴幹?」
  成瀨皺起了粗眉,以略帶威脅的低沉語調詢問。如果是膽小一點的人,光是這樣應該就會害怕了吧。但是,鷹央卻無動於衷。
  「我聽說有個很有意思的病人住院了,所以來瞭解一下狀況。」
  聽見『很有意思』這個沒禮貌的詞彙,除了少女,在場所有人的表情都僵住了——當然也包括我在內。鷹央的頭腦塞滿了龐大得驚人的知識,不過很遺憾,『一般常識』並沒有輸入她的大腦中。
  「我現在正要開始問話,醫師,可不可以請妳離開一下?」
  「喔,你問你的,沒關係啊。我在旁邊一起聽,你趕快開始吧。」
  成瀨揮了揮手,想要趕走鷹央,她卻如此回應。成瀨聞言撇著嘴說道:
  「妳是一般市民吧?接下來我準備以警官的身分進行調查,可不可以請妳離開呢?」
  「我的確是一般市民,可是我是醫師。這個病人的身體突然無法動彈,之後又喪失了意識對吧?身為醫師,我也必須瞭解他的狀況。所以無論如何,我也會問他問題。既然我也會問他問題,那麼我們一起問,不是比較好嗎?同樣的話,不需要讓病人重複說好幾次吧。」
  聽見鷹央正確無比的言論,成瀨的臉上浮現了複雜的神情。
  「呃,我是這個人的老闆,我叫山口。妳是誰?」
  看見鷹央和成瀨在對話,穿著西裝的男子以鼻音很重、很難聽懂的聲音說道。
  「你說我嗎?我是天久鷹央。」
  鷹央挺起胸膛,自我介紹。拜託,妳只說自己的名字有什麼用啊。
  「呃,這位天久醫師,是這間醫院統括診斷部的主任……」
  我趕緊替鷹央補充她剛才不足的自我介紹。
  「主任?妳是主任?」
  名叫山口的男子臉上浮現疑惑的表情。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個子嬌小又長得一副娃娃臉的鷹央,經常被誤認為高中生。聽見她是這間大醫院的主任,任誰都難以想像。
  「所以,我是來診察這個病人的。好了,總之我們先聽聽看他怎麼說吧。」
  「呃,天久醫師,主治醫師是我耶。」
  一直保持沉默的野瀨有點生氣地說道。他可能覺得自己負責的病人被搶走了吧。二十七歲的鷹央,年紀輕輕就在由父親擔任理事長的這間醫院任職診療科的主任,因此有許多醫師覺得很不是滋味。他們或許都懷疑鷹央是靠著父親的裙帶關係,才能爬到這個地位吧。但是,他們其實完全搞錯了。擁有龐大知識作為後盾的鷹央,診斷能力在這間醫院裡可說是首屈一指。
  「喔,主治醫師給你當沒關係啊。統括診斷部以會診的名義協助就好。」
  「會診應該要由主治醫師邀請才能進行耶。」
  「那麼,你現在立刻請我來會診不就好了?」
  「為什麼我非得做這種事情不可?如果要檢查的話,我自己做就可以了。統括診斷部請回吧。」
  「你連毒物檢查都會自己做嗎?」
  「毒物?」野瀨的額頭出現皺紋。
  「我在問你是不是連毒物檢查都會做。這個人說自己『被下毒』喔。這間醫院的檢驗部能夠檢查出的毒物種類有限。」
  聽見鷹央的問題,野瀨的臉部肌肉緊繃,噤聲不語。
  「順帶一提,我在母校的研究室裡有人脈,只要有檢體,兩、三天就能夠檢驗出所有的毒物反應。」
  鷹央得意洋洋地說道,同時以挑釁的目光望著野瀬。
  「……總而言之,主治醫師是我喔。」
  沉默了幾秒鐘之後,野瀨皺著眉頭如此回答。
  「我知道啦。既然這樣,我們現在就來聽聽看病人怎麼說吧。」
  鷹央把發言權交給躺在病床上的巨漢。這個名為香川的男子歪了歪嘴,抓抓頭。
  「我剛才已經說過好幾次了。我在開車的時候喝了可樂,覺得可樂的味道和平常不一樣,接著我就開始發抖,然後慢慢失去意識。」
  「可樂是在哪裡買的?」
  主導權被鹰央搶走的成瀨面露不悅的表情詢問。
  「是在我家附近的超市買的,在那裡買一整箱有打折。」
  中年女性代替香川回答。看來她應該是香川的妻子沒錯。
  「買一整箱?他喝那麼多可樂嗎?」
  「對啊,他每天光是上班的時候就會喝三瓶……也就是四·五公升。回到家之後還會繼續喝……我一直告訴他喝那麼多對身體不好,可是他卻不肯改。」
  每天喝四·五公升以上的可樂……這個量未免太驚人了,難怪他的體型會變成這樣。
  「先不管量有多少,等一下請告訴我們那間超市的名字。另外,那些寶特瓶都放在哪裡?又是怎樣帶到卡車上的?」
  「我會把隔天要喝的份放在家裡的冰箱冷藏,上班前再把冰的可樂放入包包,帶去公司,然後放進公司的冰箱,等出發前才把它放到副駕駛座。」
  香川連珠砲似地回答。
  「你在喝寶特瓶可樂的時候,蓋子有沒有蓋好?寶特瓶是否有被打開過的痕跡?」
  「我不記得了。我想應該有蓋好吧……我想不起來了。反正卡車上有喝到一半的寶特瓶,還有沒開過的寶特瓶,你們可以拿去檢查看看,裡面絕對摻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我們有派人去處理了,現在應該已經都拿到了。」
  成瀨一邊在記事本上做筆記,一邊回答。他揚起視線說道:
  「對了,你們公司的冰箱,平常有誰會使用?你把寶特瓶放在裡面冷藏的事,公司的每個人都知道嗎?」
  「等一下。」
  聽見成瀨的問題,公司老闆山口大聲喊道: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懷疑是我們公司員工下毒的嗎?」
  「請別激動,這只是形式上的問題而已。所以呢?到底是怎樣?」
  成瀨以不帶絲毫感情的口吻安撫山口,接著又轉向香川。香川一臉無趣地搖了搖頭,脖子上的脂肪也跟著晃動。
  「嗯,大家都知道。不過,我的工作夥伴裡,絕對沒有會對我下毒的人。如果真有人會這麼做……」
  香川很明顯地將目光移向山口。看見部下將視線投向自己,山口漲紅了臉。
  「你這傢伙,難道你想說是我下毒的嗎?為什麼我要對你這種無關緊要的人下毒?反正這一定是你邊打瞌睡邊開車而造成車禍的藉口吧。」
  「啊?你這個無能的敗家子,少在那邊大言不慚。你一直覺得我很礙事吧?因為你擔心我會發起罷工運動對吧?」
  「哈,什麼罷工運動啊?難道你以為其他員工都會乖乖被你牽著鼻子走嗎?我們收留了你這個連工作都找不到的廢物,你竟然還不懂得感恩。像你這種廢物,能領到薪水就應該感謝了。」
  「你說什麼,你這個混帳!有種就再說一次看看!」
  香川坐了起來。光是這樣,病床就發出嘎吱聲響。或許是被他的氣勢給嚇到了吧,山口往後退了一步。現場的氣氛變得十分緊繃。就在這時,一個嬌小的人影闖進正在對峙的兩人中間——
  「你們好吵,給我閉嘴。要吵架,等我們問完話再去吵。」
  鷹央站在兩人之間,用平常那副毫無抑揚頓挫可言的平淡語調說道。
  「『你』?我可是病人耶。我不知道妳是什麼醫師還是主任,妳這個女人年紀輕輕的,講話不要太囂張喔。」香川激動地對鷹央這麼說。
  「囂張?你在說什麼?我不管面對什麼人,都是用『你』來當作第二人稱。因為一直隨著我和對方的地位關係而改變稱呼,實在太麻煩了。對方的身分、性別和年齡,一點都不重要。」
  鷹央即使面對香川龐大的身軀,依舊絲毫不為所動。或許是被她的態度嚇了一跳吧,香川那滿是脂肪的臉上浮現疑惑的神色。
  「那麼,你現在是否有正在治療中的疾病?以前有沒有罹患過什麼重大疾病?」
  趁著香川沉默不語的空檔,鷹央開始提出問題。成瀨嘀咕了一聲:「我還沒問完耶……」卻遭到鷹央的無視。
  「沒有啦。我幾乎沒有生過病。」
  香川不耐煩地回答。
  「你有沒有定期接受健康檢查?你有高血壓、高血脂、糖尿病嗎?」
  「我都有定期做公司的健康檢查。醫師說我的*中性脂肪有點過高,還有輕微的脂肪肝,不過沒有什麼大問題。」(譯註:即三酸甘油脂。)
  真的嗎?他如此肥胖,每天還喝下多達四·五公升的可樂,身體怎麼可能只有這點問題?不知是否察覺到我懷疑的視線,香川滿臉通紅地瞪著我:
  「你對我的身體有什麼意見嗎?我可不是展覽品。」
  「喂,別這樣。」
  口出惡言的香川遭到妻子的指責,可是香川不但沒有冷靜下來,反而更加激動,試圖從床上站起來。他的脾氣真暴躁。
  我皺著眉頭,思索著該怎麼安撫眼前這個激動得宛如一頭野豬的病人,這時忽然有一隻楓葉般的小手,握住了香川彷彿香腸似的手指。看見女兒輕撫自己的手指,香川漲紅的臉色逐漸恢復正常。他輕輕撫摸女兒的頭,再度躺回病床上。
  「……你們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你從以前就這麼胖嗎?你是吃了什麼才變成這種身材的?」
  鷹央提出一個極可能讓香川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情緒再度沸騰的問題。不過香川沒有發怒,看來他真的對女兒很沒轍。
  「我大概是從五年前開始發胖的。我本來就很喜歡吃甜食,後來因為壓力太大,於是吃得更多……不知不覺間,就變成這樣了。」
  聽著香川自虐似地喃喃訴說,鷹央一臉心滿意足地點點頭,接著向右轉。
  「我想問的都問完了,我要回『家』去了。啊,小鳥,你待會兒留一點這個人的尿液和血液,我要拿去做藥物篩檢。」
  鷹央舉起一隻手說道,接著便頭也不回地走向出口。看來她對這起事件很感興趣。我望著踏著小跳步離開的鷹央,忍不住嘆了口氣。


  2


  「喂,聽說成瀨來了。走吧。」
  鷹央放下內線電話的話筒,喜孜孜地說道。
  聲稱自己被下毒的男子住院三天後的午後,就在我和鷹央一起巡視其他部門委託的病人時,鹰央的呼叫器忽然響起。
  「走?去哪裡?我們還沒巡房完畢耶。」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去那個叫做香川昌平的胖子的病房啦。趕快走吧,巡房什麼時候都可以去,不是嗎?」
  雖然我不認為巡房什麼時候都可以去,但經過四個月的相處,我很清楚在這時候反駁她是沒用的。我聳了聳肩,追在大步向前走的鷹央身後。
  「剛才是誰呼叫妳?怎麼會通知妳成瀨刑警來了呢?」
  聽到我這麼問,鷹央邊走邊轉過頭,看著走在後方的我,露出邪惡的笑容。妳給我好好看著前面走。因為就算看著前面走,妳也經常跌倒。
  「不要小看我的情資網路,這間醫院的事,全都會進入我的耳朵唷。」
  鷹央看著我,開始走下樓梯。她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踩空,害我心驚膽跳。
  「是、是,妳好棒。更重要的是,請妳走路的時候看著前面,否則會跌倒喔。」
  「不要把我當小孩。對了,我也聽說你之前搭訕的那個急診室護理師,最近跟前男友復合,讓你受到很大的衝擊呢。」
  「什……!妳……妳是從哪裡聽來的?」
  「現在在急診室實習,那個老是很嗨的女實習醫師啊。那傢伙才實習第一年,消息就很靈通呢。」
  ……鴻池。妳這傢伙,給我記住。
  「呃,算了……先別管這個了。醫師,妳還在關心那個病人啊?我還以為妳對他已經完全沒興趣了呢。」
  這三天來,鹰央不但沒有替香川昌平進行檢查,甚至連提都沒提起。
  「因為最重要的,是那傢伙喝下的可樂裡面到底有沒有毒嘛,所以我一直在等結果啊。而且他的主治科別是腦神經外科,我一開始就太搶風頭也不好吧。」
  原來她也有這種常識啊。
  「所以鷹央醫師真的覺得那個病人被下毒了嗎?妳認為他是足立區那起在飲料中摻入農藥事件的受害者?」
  「我不知道。如果只是這樣的話,就太無趣了。假如他是那起事件的受害者,就不用我出馬了,那是警察的工作,他們得靠自己的腳到處跑,揪出兇手。不過,如果不是的話……」
  鷹央那張娃娃臉,露出一抹宛如肉食性動物看見獵物的笑容。她還真是活力充沛呢。我聳了聳肩,和鷹央一起走下樓梯,前往香川住的六樓病房。就在前方的鷹央走到七樓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一道高亢的聲音:
  「啊,小孩醫師!」
  一個小小的人影從樓梯旁的電梯裡飛奔而出。那個人影完全沒有減速,直接衝向轉過頭、愣愣地發出「咦?」一聲的鷹央。
  下一秒,鷹央的心窩便被那個人影一頭撞上,發出了一聲悶哼。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疑惑地望著衝向鷹央的人。那是個戴著紐約洋基隊棒球帽的少年,他的個子比嬌小的鷹央還要矮一顆頭,大概是小學低年級的孩子吧。少年抱著鷹央,笑容滿面地抬起頭看著她。
  「是、是健太嗎?」
  不知是否因為剛才那記頭鎚的力道太強,鷹央皺著眉,將那雙大眼睜得更大了。少年「嗯」一聲,滿臉幸福地點點頭。
  「健太,不可以突然這樣衝向別人。對不起,天久醫師,這孩子很久沒看到妳,好像太興奮了。」
  一名帶著高雅氣質的中年女性從電梯間走來。她應該是這個孩子的母親吧。從她的話裡聽來,兩人似乎都認識鷹央。
  「好了,健太,快放開天久醫師。醫師的白袍都被你弄皺了。」
  聽見母親這麼說,少年乖乖地放開了鷹央。
  「小孩醫師,妳好嗎?」
  少年揚起嘴角。
  「我說過好幾次了,我不是『小孩醫師』,我是貨真價實的大人……」
  鷹央壓著剛才遭到頭鎚攻擊的腹部,望著少年。不知為何,她的眼神看起來 有些悲傷。
  「這孩子一直很想天久醫師。真抱歉,突然衝向妳……」
  「欸,妳再唸繪本給我聽嘛。」
  少年興高采烈地說道。鷹央露出淡淡的苦笑,喃喃說著:「繪本啊……」
  「健太,天久醫師在工作喔。你這樣會給醫師帶來困擾的,我們回病房去吧。」
  被母親這麼責備,少年噘起嘴,低聲說道:「好啦。」
  「病房?他又住院了嗎?」鷹央驚訝地提高音量。
  「是啊,但這次只是住院檢查而已,明天就出院了。」
  聽見母親這麼說,鷹央輕撫胸口道:
  「這樣啊,那就好……」
  「那我們先告辭了。來,健太,跟天久醫師說再見。」
  「拜拜,小孩醫師。再見囉。」
  少年揮揮手,隨著母親一起離去。,
  「就說了,我不是小孩……」
  鷹央望著兩人的背影,無力地喃喃自語。我看著她,不禁感到疑惑。在遇見少年之前,她明明就高興得邊走邊跳,可是現在卻變得無精打采。那個少年到底是誰呢?
  「……怎樣,你有什麼意見嗎?」
  或許是察覺到我的視線,鷹央惡狠狠地瞪著我。
  「不,沒有……剛才那個孩子跟妳認識嗎?」
  「……只是以前曾經替他看診過。」
  鷹央如此說道,同時明顯地將視線移開。這個人還是一樣很不會撒謊。
  「先別管這個了,我們去找香川昌平吧。」
  鷹央硬是結束了話題,繼續下樓梯。但她的腳步看起來異常沉重,令人掛心。
  「……妳又來啦。」
  我們走進香川的病房,成瀨一看見鷹央,便扶額嘆氣。他的頭一定很痛吧?他的心情我完全能夠理解。
  躺在病床上的香川見到鹰央,也雛起了眉頭。可能是之前在急診室的對話,讓他對鷹央產生了不信任感吧。香川的病床旁,還站著主治醫師野瀨和香川的妻子。兩人臉上顯露的困擾,一點也不輸香川。
  「所以,卡車上剩餘的可樂被下毒了嗎?」
  鷹央沒有打招呼,直接切入正題。
  「我就是來說明這件事的啊。這件事與妳無關,可以請妳離開嗎?」
  成瀨露骨地試圖將鷹央趕走,但鷹央當然不可能那麼輕易就放棄。
  「統括診斷部以會診的型態,參與這名病人的醫療行為。診斷出病人是否真的中毒,是非常重要的,麻煩你趕快告訴我們吧。」
  「……我今天是來告訴香川先生結果的。如果妳想聽的話,就必須得到香川先生的許可……」
  「你當然願意吧?」
  成瀨話還沒說完,鷹央就對香川說道。剛才和少年見面之後,總覺得鷹央好像有點無精打采,不過一面對最喜歡的『謎團』,她的心情似乎就好轉了。
  香川隨便地點點頭,說:「隨妳高興吧。」
  「沒關係,刑警先生。我喝下的毒到底是什麼?我現在雖然沒有症狀,但是那種毒該不會是要隔一段時間,才會出現什麼異狀吧?」
  「這裡還有其他病人在,我們是不是換個地方說話比較……」
  「沒關係啦,麻煩死了。這個病房裡的其他病人都沒有意識了,你就趕快告訴我結果吧。」
  成瀨表示對*TPO的顧慮,香川卻急躁地這麼說。的確,腦神經外科病房大多是失去意識的病人,可是這種說法……唉,他大概真的急著想知道吧。(譯註:時間、地點、場合。)
  「……沒有檢測出來。」
  成瀨輕輕嘆了口氣,如此說道。
  「啥?」香川頓時張口結舌。
  「我們檢查了從你卡車上拿來的三瓶可樂,但是完全沒有檢測出任何毒物。 血液和尿液的檢查結果雖然還沒出來,不過既然飮料裡面並沒有毒,血液和尿液應該也不會有毒物反應吧。」
  「怎麼可能!那瓶可樂的味道真的很奇怪!而且我喝了之後,身體就開始發抖、意識模糊……」
  香川猛然坐了起來,病床發出嘰嘰嘎嘎的聲音。
  「可是,我們並沒有檢測出來。總之這次的事情,我接下來會請交通警察來負責,麻煩你配合了。」
  「等一下,這怎麼行?如果不是因為中毒的話,車禍的原因豈不是變成我自己造成的?要是這樣,我們老闆一定會開除我的。那瓶可樂裡面一定有什麼東西,因為味道真的很奇怪啊。」
  「我們也沒辦法……」成瀨抓了抓額頭。「會不會不是因為被下毒,而是大腦產生了什麼病變,所以你才會突然無法動彈,失去意識呢?你覺得味道很奇怪,說不定也是因為大腦出了問題。」
  香川搖搖頭回答:
  「我住院之後,做了腦波和*MRI等各種檢查,那邊的醫師都說完全沒有異狀啊。」(譯註: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核磁共振攝影。)
  聽見香川的說法,成瀨將視線轉向野瀨。野瀨重重地點頭。
  「我們這幾天做的檢查,完全找不出讓他身體麻痺、喪失意識的疾病。」
  MRI和腦波檢查都沒有發現異常,就表示可以排除癲癇和腦溢血的可能性。這麼一來……
  「那睡眠呼吸中止症候群呢?會不會是因為在睡眠的時候發作了……」
  我在一旁插嘴說道,但是野瀨卻不悅地皺起眉頭回答:
  「你不要以為我是腦神經外科,就只會檢查頭部。我也請呼吸內科來做了檢查,沒有發現問題。」
  野瀨粗聲粗氣地說道,我皺起眉頭。這個人似乎對統括診斷部——不,應該說是對鷹央抱持極大的反感。可是,既不是中毒,而目前舉出的病症也都遭到排除……
  「什麼嘛,難道你們想說是我在開車的時候睡著了嗎?別開玩笑了。一定是可樂的問題,那瓶可樂裡面絕對摻了什麼東西。一定是因為時間過了太久,才會檢測不出來……」
  香川抱著頭,龐大的身體蜷曲在病床上。一陣凝重的沉默降臨。
  「好多甜點和可樂喔。」
  這時,鷹央打破了沉默,她無視現場的氣氛,以興奮的口吻說道。香川發出「啥?」的一聲,瞪著鷹央。
  「我是說甜點。你吃了很多甜點對吧?所以你的身材才會變成這樣。」
  鷹央抬起下巴,指向床頭櫃和垃圾桶。鷹央說的沒錯,床頭櫃上放著一大堆零食、日式豆沙包、銅鑼燒,還有兩瓶一·五公升的可樂。垃圾桶裡也全是吃完的甜點包裝袋。
  「除了檢查以外,在這裡根本沒事可做,害我無聊到都焦躁起來了。而且醫院的餐點只有那麼一點點,怎麼可能吃得飽。反正主治醫師都說沒關係了,妳管我那麼多幹嘛。」
  我和鷹央幾乎同時轉向野瀨。野瀨露出愧疚的神情,皺起了眉。
  「我也沒辦法啊。因為他說如果我不允許他吃零食,他就不接受檢查。我哪知道他會吃這麼多……」
  「因為你沒說我可以吃多少啊。要吃多少是我的自由吧?你們看我的身材,只吃一點點怎麼可能夠呢?」
  「這些甜點都是在醫院的商店買的嗎?」鷹央望著銅鑼燒如此詢問。
  「啊?不是啦,這裡的商店賣的很貴耶。這是我叫我太太從家裡帶來的。我們家附近的超市賣的比這裡便宜多了……哎唷,這種事一點都不重要吧?」
  香川歇斯底里地搖了搖頭,沉默下來。這時他的妻子代替他開口:
  「對不起,因為我先生無論如何都要我帶來……我一直提醒他這樣實在吃太多了,可是他說什麼都不肯聽……」
  「妳說那麼多廢話幹嘛!」
  被香川這麼怒斥,妻子嬌小的身體開始顫抖。香川將視線轉向成瀨。
  「欸,刑警先生。那個寶特瓶真的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嗎?一定有什麼吧。一定有……」
  香川一改對妻子的態度,懇求似地對成瀨說道。
  「啊,這麼說來,鑑識人員說,包在寶特瓶外面的塑膠標籤好像鬆開了……」
  「你是說那個寫著『可樂』的標籤嗎?那瓶可樂果然有被動手腳吧!」香川探出龐大的身軀大喊。
  「不,不管我們怎麼檢查,寶特瓶的內容物都和市售的可樂沒有兩樣,絕對沒有摻雜任何奇怪的東西。標籤可能是在移動的時候鬆掉的吧。」
  成瀨揮了揮手,像在表示:「我的話已經說完了。」
  「就像我剛才說的,接下來會有交通警察來問話,到時候就請你多多配合了。」
  成瀨客氣地說道,朝香川鞠了個躬之後-便準備離開病房。香川發出「啊」 的一聲,將那隻宛如去骨火腿般的手伸向他的背影。不過成瀨並沒有停下腳步。 香川那伸向空氣的手無力地垂下,同時低下頭來。香川的妻子戰戰兢兢地輕觸丈夫的肩膀。
  「不要碰我!」
  香川粗暴地將妻子的手撥開,瞪著她。
  「反正妳也覺得是我邊開車邊打瞌睡吧。開什麼玩笑,妳以為妳是用誰賺的錢吃飯的啊!」
  「怎麼會……我只是……」
  「像妳這種傢伙心裡在想什麼,我早就知道了啦。這次妳也覺得我沒死很可惜對吧?要是我死了,妳就可以領到鉅額的保險金了……」
  「你給我收斂一點!」
  香川妻子的怒吼聲震動了空氣。對聲音特別敏感的鷹央身體頓時僵硬。
  「你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要不停胡說!你以前……你以前明明就很溫和的呀。可是自從老闆換人之後,你就一直很暴躁,也不聽我說的話了……」
  香川的妻子搗著嘴巴,哽咽地說道,接著小跑步離開了病房。香川一臉苦澀,沉默不語,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氛圍瀰漫在病床旁。下一秒,一陣廉價的電子音從野瀨白袍的口袋傳出。
  「啊,抱歉,有人找我。我先失陪了。」
  野瀨從口袋裡拿出呼叫器,有如逃走般地離開了病房。
  「我也有點事要思考,那我先回『家』去了。明天再去巡房吧。」
  鷹央轉過身,我還來不及阻止,她就走出病房。病房裡只剩下躺在床上、咬著厚厚的嘴唇,沉默不語的巨漢和我。
  ……我逃得太慢了啊。
  我斜眼望向低著頭、表情陰鬱的香川,抿起嘴巴。要是可以的話,我也好想逃離這裡,不過將一個明顯情緒低落的病人單獨留在這裡也不太好。就在我猶豫著不知該如何是好之際,低著頭的香川忽然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起話來:
  「欸,醫師……你也認為我是因為自己的過失才出車禍的嗎?我是為了掩飾自己的過失,才騙人說我被下毒,身體動彈不得……」
  我張開嘴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既然警方都已經確認可樂沒有異狀了,我想應該真的沒有被下毒沒錯。可是,看見情緒低落到彷彿連身形都小了一圈的香川,我實在說不出口。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那瓶可樂真的很怪,一定有什麼問題。我完蛋了……要是我既沒有被下毒,也沒有生病,而是因為自己的關係出了車禍,那麼我一定會丟掉這份工作。要是這樣,葵就……葵……」
  「葵?」
  「就是我女兒啊。她才九歲,但頭腦非常好,一點都不像我。我想讓那傢伙上私立中學,再讓她上大學……所以需要錢啊!」
  一提到女兒,香川的表情變得緩和了一點,不過他隨即又抱著頭,開始呻吟。
  「呃……我只是假設啦。卡車裡的可樂,會不會在發生車禍之後、警察派人去拿之前,就被人調包了啊……」
  看見香川令人悲憫的模樣,我忍不住硬是掰出了一個假設。香川抬起他渾圓的臉,睁大了雙眼凝視著我。
  「就是這樣!一定是這樣!這麼一來……」
  香川大聲喊道,望著空氣十幾秒之後,再度開口:
  「……是老闆。可樂不是在超市被下毒的,一定是那個傢伙聽說最近發生很多寶特瓶被下毒的事件,所以才對我下毒的。這麼說來,老闆那傢伙說過,他在來醫院之前,已經先去了車禍現場。他一定是在那個時候把寶特瓶調包的。一定是這樣沒錯!我絕對要宰了那個傢伙!」
  「呃,請你冷靜一點,現在還不確定是不是……」
  香川漲紅著臉,彷彿現在就要去襲擊老闆一樣,我拚了命地安撫他。香川將手伸向擺在床頭櫃上的寶特瓶裝可樂,直接對嘴喝了起來。看來可樂就像是他的精神安定劑呢。
  「啊,抱歉。我太激動了。」
  香川打了個大嗝,繼續說道:
  「欸,醫師。假如真的是那個傢伙調包的,那我該怎麼證明啊?拜託你幫我想想啦。我想我當時喝的可樂,那傢伙一定早就扔掉了。我到底該怎麼證明那傢伙對我下毒呢?」
  「香川先生的血液和尿液,警方和我們這邊都會檢驗。要是你真的中毒了,就一定會檢測出來的。」
  香川揚起了笑容,下巴的脂肪顫抖著。
  「太好了,這樣一來就沒問題了。這樣我就可以好好地將葵……」
  香川笑著低語。
  「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到時候我們會直接來這裡通知……」
  「不,沒辦法。」
  香川露出諷刺的笑容,打斷我的話。
  「因為我應該在檢查結果出來之前,就不在這裡了。」
  「不在這裡?」
  「對啊,剛才那個叫做野瀨的主治醫師說,我接受了各種檢查,都沒有發現異常,所以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我說我還想多做一些檢查,他卻不理我。」
  香川發出幾聲乾笑。
  「唉,沒辦法。不過血液和小便的檢查結果出來之後,他應該會聯絡我吧。這樣就好了。我明天下午才出院,所以我女兒放學之後會來陪我。唉,剛才我把太太惹毛了,等一下得打個電話向她道歉才行。否則她明天可能不會來接我了。」
  「你們一家人感情真好呢。」
  「嗯,謝啦。」
  香川原本就很細的眼睛,瞇得更細了。


  3


  「我回來了!」
  隔天下午五點多,我打開統括診斷部的醫局兼鷹央『家』的大門。
  幾十分鐘前,我和鷹央一起把昨天沒巡完的房和今天應該巡的房都巡完了。巡房結束後,我留在病房交代檢查和治療等指示,而鷹央則早一步回到了『家』。
  相對於充滿夢幻氛圍的外觀,這個『家』的屋內卻充滿了詭異的氣息。大約七坪半大小的客廳裡,放著平台式鋼琴、家庭劇院組、沙發和書桌等。而屋裡的每個角落,都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疊得像樹一樣高。鷹央對光線很敏感,白天習慣將窗簾拉上,因此屋內永遠一片陰暗,每次走進這裡,都有種在鬱鬱蒼蒼的森林中迷路的感覺。
  「……喔。」
  我朝著這個有氣無力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鷹央坐在電子病歷表前的椅子上,看著我。她今天的情緒好像很低落。剛才巡房的時候明明就和平常一樣,難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妳怎麼了?聲音像是要死了一樣。」
  我一走近,鷹央就立刻說道:「沒什麼。」並慌忙地關掉電子病歷表的螢幕。但是在畫面轉暗的前一秒,我看見了螢幕上顯示的病人姓名——
  『三木健太』
  我記得昨天遇到的那名少年,好像就叫做健太……
  就在我回想著昨天發生的事時,鷹央打開了放在電子病歷表旁的電腦。那台據說是鷹央自己組裝的超巨大桌上型電腦,發出宛如低吟般的聲音,開始啟動。
  「喔,結果出來了。」
  鷹央一邊操作滑鼠,一邊看著液晶螢幕的畫面,開心地說道。她的口吻和先前那種陰馨的態度,簡直判若兩人。
  「結果?」
  「就是那個說自己被下毒的人,血液和尿液的檢查結果啊。」
  聽到這句話,我從鷹央的後方探頭看著螢幕。
  「結果如何?」
  「……你是怎樣?有這麼想知道嗎?你原本不是不太感興趣嗎?」
  「呃,原本是這樣沒錯啦……所以到底有沒有檢測出毒物呢?」
  昨天看見香川露出那副悲傷的表情後,我忍不住期盼車禍的原因並不是出自他自己,而是因為中毒。
  「不,沒有檢測出來。他們幫我檢驗了所有類型的毒,不過血液和尿液都沒有出現毒物反應。」
  「這樣啊……」
  我稍微垂下肩膀。
  「這麼一來,可樂真的被下毒,只是在警方將卡車裡的寶特瓶拿走之前被調包的這個假設,也被推翻了。」
  「咦?醫師也想到這一點了嗎?」
  聽見鷹央說出我昨天想到的推測,我瞪大了雙眼。鷹央歪著頭,湊近臉來,盯著我看。
  「那當然啊。在確認可樂沒有檢驗出毒物的時候,不管多笨的人應該都會立刻想到吧。」
  ……對不起,我是沒有立刻想到的笨蛋。
  「無論如何,這麼一來,這個可能性也消失了。現在只要證明我的假設……」
  鷹央打開電子病歷表的螢幕,故意擋住畫面,不讓站在她身後的我看見,迅速地操作滑鼠,將『三木健太』的病歷表關掉,同時顯示出住院病人的名單。
  「……嗯?嗯嗯?」
  鷹央將臉貼近螢幕,一臉疑惑地皺起眉頭,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睜得愈來愈大。她急促地不停按著滑鼠。
  「這是怎麼回事?」
  鹰央低沉的聲音震動了房裡的空氣。
  「怎、怎麼了?」
  「香川昌平,那個胖子不在住院病人的名單裡!」
  「喔,他說他今天會出院唷。」
  「What?」
  為什麼要說英文?看來她真的很慌亂。
  「呃,聽說是因為他做了很多檢查,但是卻沒有發現什麼異狀,所以……」
  鷹央脖子的關節彷彿生鏽了一般,緩緩地轉向我。
  「你……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咦?呃……這個嘛……」
  「你早就知道了對吧?」
  「呃……是啊。」
  「你是白痴嗎?你在想什麼啊!為什麼沒告訴我!」
  「唔,可是,因為腦神經外科做的檢查都沒有發現異狀嘛。所以就算讓他出院,我想應該也沒有關係吧……」
  面對鷹央那冷冷的視線,我的聲音愈來愈小。
  「你來到統括診斷部這四個月以來,到底學到了什麼啊?那些檢查是你親自做的嗎?是你親自判斷那個病人沒有任何異狀嗎?別人做的診斷,可以囫圇吞棗地照單全收嗎?我們到目前為止,已經替許多其他醫師都舉白旗的病人做出診斷了,不是嗎?不要被別人的意見牽著鼻子走,要對自己的診斷有信心。」
  鷹央的語調就像平常一樣平淡,不過卻比高聲怒斥還要震撼我的心。
  鷹央說的一點都沒錯。我為什麼沒有親自檢查,就判斷香川的身體沒有任何異狀呢?我的羞恥心毫不留情地苛責自己。
  「……對不起。」
  「你向我道歉也沒用啊,我們先去找那個笨蛋主治醫師吧。然後還要把香川昌平叫回來,由我們來進行診斷。」
  鷹央說完,立刻站了起來,小步跑向『家』的門口,我也追了上去。我們穿過樓頂,沿著樓梯往下跑,來到了腦神經外科病房所在的六樓西病房。
  「那個叫做野瀨的笨蛋在不在?」
  鷹央一走進護理站,便大聲喊道。好幾名護理師瞠目結舌地望著鷹央。
  「呃,您是指野瀨……醫師嗎?」一名年輕護理師戰戰兢兢地回答她。
  「對,就是那個叫做野瀨的傢伙。那個混帳東西在哪裡?」
  「呃,他應該正在巡房……」
  「馬上把他給我叫來!」
  「是、是的。」
  護理師被鷹央的氣勢給嚇了一跳,趕緊離開護理站,跑向走廊的盡頭。約莫過了三分鐘,野瀨深深皺著眉,來到了護理站。
  「請問有什麼事?天久醫師。我正在巡房耶。」
  「你為什麼讓那個人出院了?你這個笨蛋!」
  野瀨以明顯感到困擾的語調說道,鷹央卻對著他大吼。野瀨聞言臉色一沉。
  「妳啊,我不管妳是理事長的女兒還是什麼人,可是妳這個畢業才四年的菜鳥,竟然敢對行醫十年以上的我……」
  「這跟年齡有什麼關係啊,笨蛋!我是因為你做事太隨便,所以才罵你的,笨蛋!你為什麼沒和會診的統括診斷部聯絡,就讓那個病人出院了?你這個大笨蛋!」
  聽見鷹央充滿魄力,「笨蛋、笨蛋」的連續大聲叱喝,野瀨不由得將身體往後仰。
  「病人出院的時候聯絡會診醫師,只是一個慣例罷了。因為身為主治醫師的我判斷他可以出院了,沒人有資格提出異議。」
  「所以我才在問你,為什麼會做出讓他出院這種愚蠢的判斷啊?你明明還沒弄清楚那個病人失去意識的原因。」
  「因為檢查結果都沒有異狀啊。不管是失去意識,還是遭到下毒,一定都是病人為了逃避車禍的責任而撒的謊。」
  「你為什麼能說得這麼斬釘截鐵?你到底有沒有好好……」
  就在鷹央漲紅著臉,準備繼續斥責的時候,野瀨的白袍口袋忽然響起一陣電子音。野瀨把呼叫器拿出來,伸出一隻手,阻止鷹央繼續說下去,接著立刻拿起一旁內線電話的話筒。鹰央瞪著正在講電話的野瀬,嘟起了粉紅色的嘴唇。
  「咦?」
  野瀨突然發出一聲驚呼,臉色轉為鐵青。
  「發生什麼事了嗎? 」
  我察覺事情似乎非同小可,於是問道。野瀨拿著話筒的手無力地垂下,怔然地喃喃說道:
  「香川先生……又喪失意識……全身痙攣,被送到急診室了……」
  鷹央、我和野瀨衝進急救處置區的時候,急救員和急診室的護理人員正在合力將香川龐大的身軀搬到病床上。
  「香川先生,你聽得見嗎?如果聽得見請回答我。」
  急診室醫師一邊搖晃香川的身體,一邊對他說話,香川卻沒有反應。他的眼睛是張開的,但是卻明顯失焦。他的嘴角流出唾液,同時發出呻吟聲,全身不停顫抖。
  「昌平!昌平!」
  妻子撲倒在香川的身上,大聲呼喚。他的女兒葵也站在一旁,臉色慘白地看著病床上的父親。護理師將兩人帶到急救處置區的一隅,接著急診室的護理人員
  聚集在病床周圍,迅速地剪開他的衣服,替他打點滴、抽血。鴻池也在其中。
  「我們搭計程車回家的路上,他在車上喝了可樂,又說可樂的味道很奇怪。不久之後,他的手就開始發抖,還說自己很不舒服……然後就失去意識了……」
  香川的妻子哽咽得說不下去。這次也是喝了可樂之後,身體才不舒服的嗎?難道真的是可樂被人下毒了嗎?
  「那、那個人是我的病人。先、先幫他評估生命跡象……」
  「野瀨醫師,請交給我們處理吧。」
  急診室醫師打斷野瀨的話。在急診室裡,一切治療都由急診室醫師負責,就算野瀨是病人住院時的主治醫師,在這裡也沒有插嘴的餘地。野瀨咬著嘴唇,安靜了下來。
  「別擋路。」
  鷹央將呆立在病床旁的野瀨推開。她的手上不知何時握著一管針筒,針筒裡裝著大約二十毫升的透明液體。
  「讓開一下。」
  鷹央站在調整著點滴速度的鴻池旁邊,她伸出手,將針筒插進接在點滴上的三方活栓。
  「咦?鷹央醫師,那是什麼?」
  「妳看著就是了。」
  鴻池眨了眨眼,疑惑地詢問道,鷹央則是笨拙地對她閉起一隻眼,接著將針筒裡的液體加入點滴中。透明的液體透過點滴管,注入香川手臂上的靜脈。
  「天久醫師,妳到底給病人打了什麼?」
  急診室醫師發現鷹央的行為後,立刻憤怒地質問。看見別的醫師擅自對自己負責的病人注射了不知名的東西,會有這種反應也是理所當然的。
  「秘密。一下子就把謎題解開,未免太無聊了。」
  「別開玩笑了……」
  急診室醫師吞下了本來想大吼的話—因為他看見香川緩緩地從病床上坐起來。
  「我……這裡是……醫院?」
  香川的雙眼總算抓到焦點,他環顧著急救處置區,呆滯地喃喃說道。
  「鷹央醫師,妳好厲害!」
  鴻池忍不住激動大喊,急診室醫師輕輕瞪了她一眼。鴻池紅著臉,縮起了脖子。
  香川看著自己的手掌心,喃喃自語著:
  「我……在計程車上喝了可樂……又覺得味道怪怪的……」
  香川說到這裡,突然抬起頭,望著站在急救處置區角落的妻子。
  「是妳嗎?」香川注視著妻子,用顫抖的聲音說:「對我下毒的是妳嗎?」
  「你、你在說什麼?」香川的妻子睜大了雙眼。
  「我剛才喝的可樂,不是妳今天從家裡帶來的嗎?有機會下毒的就只有妳了,妳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閉嘴,笨蛋。」
  正當香川深吸一口氣,準備繼續責罵妻子的時候,鷹央踮起腳,往香川的頭頂打了一下。看見醫生打病人的頭這種超乎常理的舉動,每個人都啞口無言。
  「妳……妳在幹嘛啊。是那傢伙……」
  「你的太太沒有對你下毒,不要誤會了。你要是再繼續說下去,家庭關係會破裂唷。」
  香川摸著自己被打的頭頂。鷹央罵了他一頓後,繼續說道:
  「你在計程車上沒有吃甜點吧?」
  「咦?甜點?坐在別人的車上,怎麼可能吃甜點嘛。」
  「你今天吃完午餐之後呢?有沒有吃什麼甜點?」
  「沒有啊。我放在這裡的甜點,今天早上全都吃完了。怎樣,妳覺得是甜點被下毒嗎?可是我在吃完午餐之後,只喝了我太太幫我從家裡帶來的可樂而已耶。那瓶可樂的味道也很奇怪,裡面一定被下毒了。」
  鷹央聽完香川的話,心滿意足地點點頭,接著將視線轉向香川的妻子。
  「這個人在計程車上喝的可樂,還在妳那裡嗎?」
  「啊,是,在我這裡。」
  香川的妻子連忙從手中的環保袋拿出一瓶一·五公升裝的寶特瓶可樂,遞給鷹央。乍看之下,那是一瓶毫無異狀的寶特瓶,裡面的可樂大概少了三分之一。 鷹央仔細地端詳寶特瓶。
  「果然……」
  鷹央喃喃說道,指著寶特瓶的標籤。
  「這個標籤的接合處有點移位了。這張標籤是從別的寶特瓶上撕下來後,再貼在這個寶特瓶上的。」
  「那麼,這個寶特瓶……」
  「嗯,這不是普通的可樂。」
  香探出身子詢問,鹰央則是點點頭。
  「果然有毒啊!」
  「我剛才不是說過沒有毒了嗎?你到底要我說幾次才聽得懂啊?仔細聽別人說話好不好?真是沒辦法,喂,小鳥。」
  「咦,是,什麼事?」
  突然被鷹央點名,我忍不住眨了眨眼。
  「把這個喝下去,要一口氣喔。」
  鷹央把寶特瓶推給我。
  聽見這個無理的要求,我從喉嚨發出「唔呃……」的怪聲。
  「等一下,這可樂被下毒……」
  「沒問題的,裡面沒有毒。相信我,一口氣喝下去。這麼久以來,我有騙過你嗎?」
  「多到數不清!」
  鷹央每次為了捉弄我,總是不擇手段。
  「呃……先別管這個了,這次沒問題的。反正你快喝吧。來,大口喝下去。」
  鷹央打開寶特瓶的瓶蓋,將可樂塞給我。我用雙手接過寶特瓶後,環顧四周。急救處置區裡的每個人都默默地凝視著我。
  不要只是站著看好嗎?拜託誰來阻止她一下……
  「……真的沒問題嗎?」
  「當然。」
  鹰央用力地點頭。我俯視著手裡的寶特瓶。
  沒問題的,再怎麼說,鷹央也不可能叫她的屬下喝有毒的東西啊……應該吧。
  而且,既然鷹央要我這麼做,就表示這一定是有必要的。
  我做出覺悟,將寶特瓶口對著嘴,喝了下去。我聽見鴻池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可樂獨特的清爽風味和刺激感滑過喉嚨,一股甜味包覆在舌頭上。我有點自暴自棄,將可樂咕嚕咕嚕地大口喝下,最後深深吐了一口氣。
  「我喝了,這樣就可以了吧……嗝。」
  「不要打嗝啦,髒死了。那你覺得味道怎麼樣?有什麼奇怪的感覺嗎?」
  「我覺得這應該……只是普通的可樂吧。至少現在身體沒有什麼異狀。」
  「你看,我就說沒有毒吧?」
  鹰央挺起胸膛,得意洋洋地對香川說道。
  「他才剛喝下去而已啊,等一下會發生什麼事,還不曉得呢。而且,妳自己剛才不是也說可樂被調包了?到底是誰做的?」
  香川不知是否被我的表演給嚇傻了,語氣與剛才相較弱了一些。
  「怎麼,你想知道是誰調包的嗎?」
  「妳知道兇手是誰?快告訴我啊!到底是誰?難道真的是老闆嗎?」
  香川從床上探出他那龐大的身體。
  「喔,我當然知道啊……就是那傢伙。」
  鷹央伸出食指,指向處置區的角落。在場的每個人都屏氣凝神。
  她所指的,是一臉畏懼、佇立在那裡的——香川的女兒,葵。
  「別開玩笑了!」
  宛如野獸咆哮般的怒吼響徹了急救處置區。香川的臉宛如燙熟的章魚一樣紅,他伸出手臂,試圖一把抓住鷹央。我反射性地移動到鷹央的前方。
  「妳說對我下毒的是葵——我女兒?妳要是再胡說八道,我就把妳的脖子給……」
  「我不是說過沒有人下毒嗎?冷靜點,你女兒很害怕耶。」
  鷹央從我身旁探出頭來如此說道。聽她提到女兒,香川咬緊牙關,將自己的怒氣壓下來。鷹央轉了一百八十度,走到佇立在角落的那對母女面前。香川的妻子抱著女兒,像是在保護她一樣。
  「可樂被調包的事,母親完全不知情。如果她知道的話,應該就會自己說出來了。而這瓶可樂的確是從家裡帶來的,這麼一來,剩下的就只有妳了。是妳把普通可樂的標籤撕下來,貼在那個寶特瓶上,將父親準備要喝的可樂調包的,對吧?」
  面對鷹央的質問,葵一臉畏怯的表情,緊抓著母親外套的下襬。
  「為什麼葵要做這種事……」
  「是……沒錯。對不起。」
  香川的妻子準備發出不平之聲時,葵那像蚊子一般細微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語。香川的妻子張著嘴,看著站在身旁的女兒。
  「葵……這是騙人的吧?是妳對爸爸……?」
  「對不起。對不起……」葵低下頭,嗚咽著不停道歉。
  「是葵做的?我不相信……」香川用呻吟般的聲音說。
  在場的每個人幾乎都頓時為之語塞。是女兒將可樂調包,害父親喪失意識?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可樂裡面並沒有毒……否則的話,剛剛喝下可樂的我可就糟糕了。
  「別責怪孩子。這傢伙並不是想要危害父親。妳也別哭了,妳的父親是因為妳才得救的呢。」
  鷹央摸摸葵的頭,以罕見的溫柔語氣說道。父親得救?我更加搞不懂了。
  「呃,天久醫師。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完全一頭霧水……可以請妳說明一下嗎?」
  野瀨要求鷹央說明——用一種與剛才截然不同,非常客氣的口吻說著。
  「什麼?都已經到這種地步了,你還不明白啊?真是沒辦法。那麼我就公佈答案,讓每個人都明白吧。」
  鷹央豎起左手的食指,走回病床旁。
  「CT。我要替這個人照CT。」
  鷹央指著此時仍張口結舌的香川。
  「CT……?可是我們做過腦波和MRI,他的腦部沒有任何異狀啊……」
  野瀨皺著眉頭。
  「不是腦部。」
  鷹央揚起她那淡桃紅色嘴唇的嘴角。
  「是腹部。」
  「腹部?」鴻池疑惑地歪著頭。
  「你就當作被騙,去拍拍看吧。一定很有趣的。」
  聽見鷹央愉悅地這麼說,我和其他醫師面面相覷。
  幾分鐘後,在本人的同意下,我們將香川帶到CT攝影室,讓他躺在攝影台上。
  「那麼我現在要開始攝影了,請不要動。」
  放射師透過麥克風,對躺在攝影室的香川如此說道。除了香川以外,所有人都來到了攝影師旁邊的操作室,透過玻璃看著香川。狹小的房裡擠了大約十個人,讓我感到有點呼吸困難。
  「呃,這位是因為失去意識而被送來急診的病人對吧?真的只要照上腹部就好了嗎?」
  放射師面帶疑惑的表情向鷹央確認。鷹央的臉上掛著一抹奸笑,點了點頭。放射師聳了聳肩,按下操作面板上的按鈕。
  「那麼我要開始照了。請停止呼吸。」
  CT發出低吟般的聲響,從香川的上腹部至肚臍之間來回移動幾秒鐘。緊接著,眼前的螢幕上便出現身體橫切面的影像。
  首先看見的是映出肺的下半部、肝臟、胃等心窩上方部位的影像,接著是位置更低的部位的影像。畫面切換幾次之後,『那個』便出現了。除了鷹央之外,在場的醫師們全都不約而同地發出「啊」的一聲。
  位在人體背部,狀似葡萄的臟器——胰臟。相當於葡萄最末端的部分,有一個明顯的圓形白色陰影。
  那是……腫瘤?
  胰臟腫瘤、累積大量脂肪的身體、顫抖與失去意識的症狀……
  「該不會……」
  一個疾病的名稱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沒錯,這個病人有胰島素瘤(Insulinoma)。」
  鷹央那宛如歌聲般高亢的嗓音,響遍了操作室。


  「呃,請問胰島……是什麼?」
  香川的妻子牽著女兒的手,站在操作室的後方。她聽見我們的對話後,不安地問道。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她突然聽見了一個陌生的病名嘛。
  「胰島素瘤是一種發生在胰臟的激素分泌瘤(Hormone-Producing tumor),一般是由胰島的B細胞所形成的腫瘤,大多為良性。這是一種極為稀有的病症,一百萬人裡面大約只有一、兩個人會罹患,且患者多為女性……」
  鷹央開始滔滔不絕地訴說有關胰島素瘤的知識。不過香川的妻子並不是醫護人員,根本不可能聽懂那些全是專門用語的說明。果然不出所料,香川的妻子一臉茫然。
  「醫師,妳要說得更簡單一點,人家才聽得懂喔。」
  「怎麼樣?發現什麼了嗎?」
  就在我對鷹央提出忠告的同時,在攝影室等得不耐煩的香川也大喊道。鷹央的說明被打斷後,皺起了眉頭,噘著嘴說道:「我知道了啦,說得更簡單一點是吧。」接著她按下麥克風的按鈕,聲音從攝影室的喇叭傳出。
  「我們在你的胰臟發現了腫瘤。這個腫瘤的名字叫做胰島素瘤,是一種會無限分泌胰島素的腫瘤。胰島素是一種激素,可以讓血液中的葡萄糖移動到脂肪細胞或肌肉細胞之中,維持血糖的穩定。但是胰島素瘤的患者,不論血糖高低,都會不停地分泌大量胰島素,使得身體一直呈現低血糖狀態,因此會覺得飢餓。病人為了提高血糖,就會大量進食,尤其是糖分較多的食物,變得愈來愈肥胖。」
  「那我一直在吃甜點,就是因為……」
  聽完鷹央的說明,香川那龐大的身軀從CT攝影台坐起。
  「沒錯,你因為胰島素分泌過剩而產生低血糖的症狀,於是不由自主地一直吃甜食。我記得你說自己是從五年前才開始大量吃甜食,然後逐漸變胖的對吧?腫瘤一定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形成的。」
  「那麼……之前還有今天,我的身體又是為什麼會出現異狀呢?」
  「那是低血糖的症狀。人的大腦隨時都需要大量的葡萄糖,當血液中的葡萄糖濃度過低,就會噁心想吐、全身發抖,嚴重時甚至會失去意識——這正是你的症狀。」
  「可是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為什麼喝了那瓶可樂之後,才……那瓶可樂裡面到底放了什麼?」
  「可樂裡面並不是放了什麼,而是沒有放什麼。」
  「啥?」
  聽見鷹央那像謎語一樣的說法,香川皺起了眉頭。
  「你在工作的時候,為了紆緩胰島素瘤引起的低血糖症狀,而喝了大量的可樂。多虧可樂中含有大量的葡萄糖,所以一直以來,你都沒有出現過低血糖的症狀。但是這樣的行為在旁人的眼裡看來,卻是一種非常不健康的行為。事實上,你也的確因此而變得這麼肥胖嘛。」
  聽見鷹央提到自己的身材,香川微微皺眉。
  「你太太對你說:『你喝太多可樂了。』『再這樣下去,會把身體搞壞的。』的場景,我相信你女兒一定看過很多次吧。所以你女兒想到了一個點子。她用自己的零用錢買了『某種東西』,再把家裡普通可樂的標籤小心翼翼地貼上去,完成了調包。」
  「某種東西……是什麼啊?」
  或許是因為覺得話題快要接近核心了吧,香川的聲音微微顫抖。鷹央豎起左手的食指,緩緩地開口:
  「零卡可樂。」
  我張大了雙眼。就在鷹央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原本在我腦海裡的所有謎團, 全都在那一瞬間蒸發了。香川透過玻璃注視著自己的女兒。
  「女兒擔心父親的身體健康,所以偷偷地把他平常喝的可樂換成了零卡可樂。我猜她可能是認為,就算直接跟父親說,對可樂異常執著的父親應該也不會接受吧。以這個年紀而言,她真是個聰明的孩子。而你則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在工作的時候喝下了零卡可樂。」
  或許是嘴唇太乾了,鷹央用舌頭舔了一下嘴唇,再繼續說明:
  「零卡可樂使用的是代糖,味道和一般的可樂有一點點不同,而平常習慣喝普通可樂的你,察覺了那微妙的差別。而且除了味道,兩者之間還有一個更大的差別——那就是零卡可樂裡面完全不含葡萄糖。以往你都是透過可樂裡的葡萄糖來維持血糖值,現在卻因為攝取不到葡萄糖,所以出現了低血糖症狀,於是失去意識。」
  鷹央心滿意足地說完後,像個指揮家一樣,得意洋洋地揮了揮她那豎起的左手食指。聽完鷹央漂亮的解謎說明,每個人都說不出話來,房間安靜得讓人忍不住要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問題。
  「是……是真的嗎?妳剛剛說的這些話。」
  香川顫抖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嗯,沒錯。你剛才被送來急診室的時候,我幫你注射的是百分之五十的葡萄糖液。注射之後,你立刻就恢復意識,這也證明了你的症狀是低血糖沒錯。順帶一提,你第一次被送來急診的時候,之所以一下子就恢復意識,應該是因為點滴裡的葡萄糖讓你的血糖慢慢上升的緣故吧。」
  鷹央如此說道,同時打開連接操作室和攝影室的門,對香川的妻子使了一個眼色。香川的妻子遲疑了半晌,便牽著女兒的手,慢慢走向坐在CT攝影台上的丈夫。
  「不要罵女兒喔。她之所以這麼做,也是為了你好。而且多虧了她,你才能在身體真的出狀況之前發現腫瘤呢。」
  「我怎麼可能罵她,怎麼可能……」
  女兒戰戰兢兢地走到香川的身邊,香川則是紅著眼眶,輕輕撫摸她的頭。
  「這麼說來,你和妻子也是從幾年前才開始經常吵架的吧?我想那應該也是受到疾病的影響。血糖值一旦下降,人就會變得易怒、具攻擊性,就像肚子餓的時候會易怒一樣。只要接受治療,應該就能改善了。在家庭破裂之前發現這件事,真是太好了呢。」
  「治療?我能痊癒嗎?」
  香川抬起頭來,淚眼汪汪地看著鷹央。
  「嗯,只要動手術將腫瘤切除,大部分的患者都能痊癒。除了開刀之外,也有別的治療方法。我會幫你介紹外科和內分泌科,你先做一些更精密的檢查,再好好和醫師討論要用什麼方式治療。只要乖乖接受治療,肥胖問題一定也能慢慢改善。」
  香川再也忍不住,他發出嗚咽聲,用肥胖的手臂抱住妻女。
  「又解決一件事了呢。」
  鷹央瞇起眼睛看著抱在一起的一家人,張開雙手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鷹央醫師果然好帥喔。」
  站在我身旁的鴻池,以陶醉的眼神望著鷹央喃喃說道。


  *


  我在充滿高級感的木門上敲了三下,等了幾秒後,便聽見裡面傳來「進來吧」的聲音。我轉開門把。
  解決香川事件隔天的傍晚七點多,我來到鷹央位於醫院頂樓的『家』。這個『家』同時也是統括診斷部的醫局,因此從上午八點半到傍晚六點為止,都可以自由進出,但是在這段時間以外,我都會敲門。
  「有什麼事嗎,小鳥?」
  鷹央躺在一疊疊『書樹』間的沙發上,看著一本厚厚的圖鑑。圖鑑的封面寫著《深海生物大圖鑑》……我還想說她到底在看什麼。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急診室幫忙,本來其實不需要特地來這個『家』一趟的。
  「我買了『AFTERNOON』的蛋糕,妳要不要吃?」
  我將手中的蛋糕盒遞給她。鷹央立刻扔掉手上的圖鑑,從沙發上跳起來。
  「我要吃!我當然要吃啦!」
  『AFTERNOON』是這間醫院附近的咖啡廳,鷹央非常喜歡那裡的手工蛋糕。
  「好、好。」
  我一邊苦笑,一邊將散亂在餐桌上的書整理成一堆,騰出一塊空間,再把蛋糕盒放在那裡。
  超偏食的鷹央基本上除了咖哩和甜食之外,什麼都不吃。而她特別熱愛超辣咖哩和西式甜點。
  「我買了草莓蛋糕和起司蛋糕,妳要吃哪一種?」
  「……不能兩種都吃嗎?」鷹央一臉認真地反問。
  「不要貪心。」
  鷹央像小孩一樣鼓著腮幫子,她打開蛋糕盒,開始凝視著盒子裡的兩塊蛋糕。
  「對了,聽說在超市的寶特瓶飲料裡下毒的兇手,已經抓到了呢。」
  我剛才在急診室醫師休息室的電視上,看到了新聞快報。
  「喔,是住在附近的高中生對吧?聽說他是因為準備考試,壓力太大才這麼做的。根本完全構不成理由嘛。」
  鷹央喃喃說道,但視線依然緊盯著盒子裡的蛋糕不放。她的額頭甚至還冒著汗,到底是有多煩惱啊。
  「聽說香川先生做了全身CT造影,好像可以動手術呢。」
  「這樣啊,那太好了。不過他的身上堆積了那麼多脂肪,想要恢復正常的體重,可能還要一段時間就是了。」
  鷹央隨隨便便地回答。看來她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蛋糕吸走了。
  「對了,醫師是在什麼時候懷疑香川先生可能有胰島素瘤呢?」
  聽到我這麼問,鷹央總算轉動眼珠,揚起視線望著我。
  「嗯?第一次在急診室跟那個病人說話的時候吧。」
  「咦,妳一開始就發現了?」
  「我不是問了他的飮食習慣嗎?他可是每天都喝四·五公升的可樂呢。一直持續這種喝法,一般人一定會得糖尿病。但是,他卻說健康檢查的時候並沒有發現糖尿病。糖尿病基本上是胰島素分泌不足所引起的疾病,所以我就想到,說不定那個病人的身體分泌了過多的胰島素。一名優秀的診斷醫師,會想到這點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聽她這麼一說,還真是沒錯呢。我覺得自己好像又被罵了,於是縮起脖子。鷹央再次將視線轉回蛋糕上。
  「不過,我倒是沒有料到,在我確認可樂沒有被下毒、禮讓主治醫師先做檢查的時候,主治醫師竟然就這樣讓他出院了。我的部下沒有向我報告這件事,也讓我很震驚。」
  看來她還會繼續說教。我低下頭,縮起身子。
  「我看你今天會買蛋糕,也是因為想贖罪吧。真是的,你以為我會因為這種東西上鉤嗎……啊!兩種都只有一片,真是太殘酷了。」
  這不是立刻就上鉤了嗎?
  「對了,把兩塊蛋糕都分成兩等份怎麼樣?這樣一來就可以吃到兩種口味了。」
  鷹央抬起頭來,笑容滿面地在胸前雙手合十。
  「好啊,就這麼辦吧。」
  我苦笑著點點頭。
  「好,我去拿盤子和叉子。」
  鷹央急急忙忙地走進通往廚房的門內。
  客廳有三扇門,分別通往廚房、廁所和鷹央的私人空間。廚房和廁所我可以自由進出,至於鷹央的私人空間,她曾經再三警告:「要是敢進去,我就殺了你。」
  鷹央很快就拿著餐具回到客廳。
  「對了,妳叫我喝可樂的那個表演,效果很不錯呢。我喝了之後,香川先生好像很驚訝,也願意聽妳說話了。」
  「表演?你是指什麼?」
  鷹央迫不及待地將盤子放在餐桌上,疑惑地歪著頭。
  「咦?妳叫我喝可樂,不是……」
  「喔,我當然也有點期待可以有那種效果啦,不過主要的目的其實只是單純想捉弄你而已。我想只要讓你害怕,再讓你和那個病人間接接吻,我的心情應該就會比較舒……咦?你為什麼要把蛋糕的盒子關起來?咦,喂,等一下……你要把蛋糕拿去哪裡?喂,站住,要回去的話,就把蛋糕留下……至少讓我吃一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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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15 15:18 | 显示全部楼层

  Karte.02 吸血鬼症候群


  *


  一陣異味撲鼻而來。久保美由紀皺著眉,用手電筒照亮只有微弱夜燈光亮的陰暗走廊。空氣中瀰漫著藥品與糞尿的臭味,這間醫院總是這麼臭。她已經在這裡工作一年多了,直到現在還是無法習慣這種味道。
  美由紀左顧右盼,緩緩地走在牆壁明顯留有汙漬的走廊上。有人忽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讓她全身僵硬。
  「美由紀,妳找到了嗎?」
  聽見背後傳來的熟悉聲音,美由紀才鬆了一口氣。她回過頭去,身後站著一名身材肥胖、穿著白衣的中年護理師。她是今晚和美由紀一起值夜班的資深護理師山本。
  「沒有,我沒找到。二樓也沒找到嗎?」
  「到處都找不到唷。唉,到底為什麼會不見呢?我確定自己已經放在點滴台上了。美由紀,妳真的沒碰吧?」
  美由紀輕輕縮起下巴,點點頭。
  「唉,真傷腦筋。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為什麼那種東西會不見呢。」
  山本歇斯底里地抓著頭,美由紀沒理會她,緩緩地沿著走廊前進。位在左右兩側的病房,傳來住院病人的鼻息聲。美由紀注視著白色光線照亮的走廊一角,停下了腳步。
  「山本小姐,那個!」
  「什麼啦,幹嘛突然這麼大聲。要是把病人吵醒可就麻煩……」
  山本說到這裡,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因為她看見了滴落在走廊上的深紅色水滴。那莫名鮮艷的紅色,在白色光線下顯得格外超現實。
  「那個……莫非是……」
  山本指著水滴,以沙啞的聲音說著,同時將手電筒往那裡照。紅色的水滴往走廊的另一頭延伸,美由紀踏著不穩的腳步,跟著水滴走去。山本在她身後喃喃嘀咕著:「等、等一下,美由紀……」
  紅色的水滴往右方的病房延伸。美由紀躡手躡腳地走進那間病房,病房裡有四張床,左右各兩張。美由紀用手電筒照亮房間的瞬間,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她身後的山本輕輕發出一聲尖叫。
  前方約三公尺處,一個塑膠袋掉落在房間正中央的地上。袋子裡流出的液體,將地板染成一片紅色。
  「那、那是……?」
  「我想……那應該就是不見的血袋吧。」
  美由紀以顫抖的聲音回答,同時走進病房。
  原本應該裝有兩百毫升紅血球濃厚液的袋子,幾乎空無一物。濺灑在地板上的紅血球液其實並不多。美由紀彎下腰,伸出手。她的手一碰到血袋的瞬間,便沾滿了血袋上的紅血球液。美由紀撿起血袋,那股黏稠的觸感令她不禁蹙眉。紅色的液體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山本從美由紀的身後探頭看著血袋,悶聲發出哀號。只見四角形包裝的邊緣不規則地破損,就像被人用牙齒硬是咬破似的。
  手被染紅的美由紀就這樣拿著血袋,不發一語地佇立在原地。


  1


  「欸,小鳥,聽說有吸血鬼唷!」
  十一月下旬某個星期五的傍晚,我的呼叫器響了起來。一走進統括診斷部的門診診間,天久鹰央喜孜孜的聲音便從正前方傳入我耳中。
  「……啊?吸血鬼?」
  我皺起眉,望著一如往常穿著淺綠色手術服與寬鬆白袍的鷹央。
  鷹央的面前,坐著一位背向我的纖瘦女性,那名女性轉過頭來看著我。她的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沒有化妝的五官看起來有點薄命。
  「這傢伙叫做久保美由紀,是個護理師。去年夏天之前,都在我們醫院的八樓病房工作。」
  她說的這個名叫久保美由紀的女性,對我點頭示意,鮑伯頭的黑髮隨之搖晃。
  「呃,妳好……」我一頭霧水地向她回禮。
  「這個大個子是小鳥,他是統括診斷部的醫局員,也就是我無能的手下。」
  『無能』這兩個字是多餘的。
  「小鳥……醫師嗎?」美由紀歪著頭說道。
  「那是鷹央醫師幫我取的綽號,我叫做小鳥遊,寫成『小鳥在遊戲』的那三個字。所以,鷹央醫師,妳叫我立刻過來,到底是有什麼事?雖然目前病人比較少,我可以離開一下,可是我現在還在急診室值班耶。」
  「喔,對了。吸血鬼啦。有吸血鬼耶。」
  鷹央誇張地敞開雙手,看來她的心情很不錯。
  這個人心情好的時候,絕對沒好事啊……
  「吸血鬼……是德古拉嗎?」
  「德古拉不是吸血鬼的總稱唷。那是愛爾蘭作家伯蘭·史杜克在一八九七年所撰寫的古典恐怖小說《德古拉》中,主角吸血鬼的名字。據說這個角色的藍本,是出自十五世紀羅馬尼亞的外西凡尼亞地區,瓦拉幾亞公國領主弗拉德三世。弗拉德三世的名字是弗拉德·采佩什,也被稱作『穿刺公』,這個稱號的由來是……」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用再說了。」
  鷹央彷彿在朗讀百科全書,開始滔滔不絕地訴說有關《德古拉》的知識,我趕緊打斷她。原本愉快地說明的鷹央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每次話說到一半被打斷,她都會很不高興;但若是放任不管,她可能會連續講上好幾個小時的《德古拉》。
  「所以,妳說吸血鬼怎麼樣?」
  聽到我這麼問,鷹央立刻笑逐顏開,說道:「喔,對了。」真是單純。
  「我現在正準備聽這傢伙說明呢。」
  鷹央看著美由紀。在鷹央的催促下,美由紀語帶猶豫地開口:
  「在這裡工作的同期護理師,跟我說了很多有關鷹央醫師的事情。」
  聽見美由紀這麼說,鹰央一臉得意地點點頭,但我想一定不是什麼好事吧。鷹央雖然是個優秀的診斷醫師,但她那旁若無人的言行舉止以及惡劣得異常的人際關係,使得院內有許多人都不喜歡鷹央。尤其是被鷹央指出診斷或治療有誤的資深醫師,更是如此。
  「聽說您會幫人解決各種奇妙的事件,所以我雖然覺得很不好意思,還是厚著臉皮寄了電子郵件給您。」
  美由紀的語調變得愈來愈熱切。
  喔,原來是這種事啊。我輕輕地嘆了口氣。鷹央擁有令人畏懼的智慧以及無止盡的好奇心,因此每當院內或附近地區發生了什麼奇妙的事件,她都會主動插手,並且解決謎題。不知不覺中,這個謠傳開始擴散,最近甚至有人透過電子郵件請她調查事件。一旦在委託信件中發現令她感興趣的『謎』,平常像冬眠中的熊一樣窩在『家』裡的鷹央,就會突然變得非常活躍,開始和這個『謎』進行搏鬥。而且每一次,我都一定會被這些騷動波及。
  「因為這件事好像很有趣,所以我就叫她過來,直接聽她說明。」
  「為什麼連我都要叫來呢?我還在工作耶。」
  「因為是吸血鬼呀,吸血鬼耶!這麼難得,所以我想也叫你來聽一下。」
  根本就是妳一廂情願……
  「妳從剛才就一直說吸血鬼、吸血鬼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被偷走了。」
  美由紀代替鷹央,以陰沉的語氣回答。
  「被偷走了?」
  「是的。我在這附近的小型療養型醫院工作,這間醫院最近傳出了竊盜事件。」
  「竊盜事件不是應該找警察嗎?」
  「不,因為被偷走的東西實在太特殊了,我們不知道究竟該不該報警……」
  特殊?我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於是以眼神示意她繼續說下去。美由紀輕輕舔了舔嘴唇,語帶遲疑地繼續說明:
  「被偷的東西是血液——輸血用的紅血球濃厚液。」
  「啊?血液?」我皺起眉頭。
  「放在護理站的紅血球濃厚液血袋,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而且醫院的同仁間開始謠傳,是不是有人喝了輸血用的血……」
  「怎麼樣,很棒吧?可能有吸血鬼呢。」
  鷹央宛如發現獨角仙的小學生一樣興奮。
  「不,世界上怎麼可能有吸血鬼。會不會是有人不小心搞錯,拿去丟掉了?」
  由民眾善意捐血而來的血液製劑遺失,的確是個問題,不過一般而言,大多是人為疏失所造成的吧。說有人把血喝掉了,未免也太愚蠢。
  「其實……後來找到了。在病房裡。」
  美由紀以歉疚的口吻如此說道。
  「找到了?妳是說血袋嗎?這樣不就等於解決了嗎?」
  「不,找到的只有空血袋,血袋裡面的血液不見了!空血袋上有像是被牙齒咬過的痕跡,病房的走廊上也留有血跡。簡直就像是有人一邊滴血,一邊在走廊上行走似的。」
  我想像著陰暗走廊上延續著斑斑血跡的畫面,不禁背脊發涼。
  「不,就算是這樣,如果只發生一次的話,很可能只是意外或是惡作劇……」
  我甩掉腦中浮現的想像,很快地說道。
  「不只一次!已經發生三次了。」
  「……三次?」
  「是的,血袋已經在半夜被偷走三次了。而且三次都是從邊緣破掉,裡面的血液不翼而飛,只剩空血袋被扔在那裡。請問是誰會做出這種可怕的惡作劇?」
  這件事的確很不尋常。事實上,任意丟棄珍貴的血液製劑,就算是惡作劇也太惡劣了。
  「怎樣,很棒吧?這說不定是吸血鬼幹的好事呢。所以我明天中午要去那間醫院調查,你陪我過去吧。」
  「咦~我才不要。更重要的是,就算要調查,也必須先得到對方醫院的許可吧?」
  我明天不用值班,本來打算早上巡房,確認一下住院病人的狀況後,下午就可以悠哉地度過了。
  「啊,沒問題。我們醫院的院長已經許可了。」
  「啊?」聽見美由紀乾脆地回應,我不禁發出怪叫。
  「這次院長也很頭痛呢。我將鷹央醫師的事告訴院長之後,院長就說『假如有這種醫師,那一定要請她來調查一下』。」
  「好,那我明天中午就坐小鳥的車去,妳等我。」
  鷹央沒有徵得我的同意,就欣喜地這麼說道。


  2


  「……總之,吸血鬼的傳說大多流傳於巴爾幹半島上斯拉夫人生活的地區, 後來也漸漸流傳至全歐洲各地。現代一般人都認為吸血鬼長生不老,不過這個說法其實是始於維多利亞時代,在那之前……」
  我聽著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鷹央不停演說有關『吸血鬼』的知識,握著方向盤,深深嘆了一口氣。久保美由紀因為怪事前來求助於鷹央的隔天,我開著愛車RX-8和鷹央一起前往美由紀任職的醫院。
  我一點都不想為了吸血鬼這種無稽之談而犧牲自己寶貴的假日,但放任鷹央獨自前往別間醫院,我幾乎可以預見一定會出問題,所以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充當司機。當然,我拿不到一毛加班費。
  「……你有沒有認真在聽啊?」
  副駕駛座傳來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看來她發現我左耳進右耳出,根本沒在聽。離開醫院之後,我已經被迫聽了大約二十分鐘自己毫無興趣的『吸血鬼』知識,實在很難認真聽下去。
  我將視線移到汽車導航上,時間剛剛好,我們的目的地——名叫倉田醫院的療養型醫院,就在前方兩百公尺處。
  「我當然有認真聽囉。先別管這個了,醫師,我們馬上就要到了唷。」
  「喔,這樣啊。真令人期待呢。」
  鷹央立刻開心地說道。這四個月來,我已經知道該怎麼跟這個人相處了。我將RX-8停在醫院前的停車場,望著擋風玻璃前方的倉田醫院。那是一棟非常老舊的三層樓建築,以這個規模看來,病床頂多只有五十床吧。
  鷹央解開安全帶,從副駕駛座往後座探出身子,拿起放在那裡的後背包。
  「那個背包裡裝的是什麼?」
  那個背包是鷹央在離開醫院的時候帶來車上的。鷹央得意洋洋地笑著,像在炫耀似地慢慢拉開背包的拉鍊。我從背包的開口看見裡面的東西,不禁蹙眉。
  「……刀子和叉子?為什麼要帶餐具過來?」
  「這不是普通的餐具,而是純銀製的刀叉。為了準備這個,我可是花了一番工夫呢。」
  鹰央將銀光閃耀的叉子拿到我面前。
  「呃,為什麼要帶這種東西……?」
  「你在說什麼,這裡可能有吸血鬼耶。為了預防遭到襲擊,當然要事先做好各種準備啊。其實我本來想準備銀子彈的,可是實在沒辦法弄到手。」
  「……要是真的弄到手,妳就會因為違反槍砲彈藥管制條例而遭到逮捕吧。」
  我如此說道,同時覺得頭有點痛。
  我不會問她:「妳真的認為世上有吸血鬼嗎?」這種問題。經過四個月的相處,我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掌握這個怪人上司的個性了。鷹央並不認為這次的事件真的是吸血鬼造成的,只是因為她的理念就是:無論是機率多麼低的可能性,在她親自調查確認之前,都不會否定這個可能性。不過,她的內心深處應該覺得「要是真的有吸血鬼,那就太有趣了」吧。
  「當然,除了銀製的武器,我也帶了大量的蒜頭和十字架項鍊。我還去附近的教堂問能不能拿一些聖水呢,結果不行就是了。」
  鷹央從背包裡拿出兩條項錬,一條戴在自己的脖子上,再將另一條遞給我。
  「呃,這是……」
  「你也戴上吧,要是被吸血鬼襲擊就糟了。」


  「一樓是門診區,二樓是護理站和病房。」
  身穿樸素淡褐色罩衫與長裙的美由紀,帶著我和鷹央爬上倉田醫院的樓梯。從她穿著便服這點,可以推知她今天不用值班。
  在醫院正門大廳等我們的美由紀,一看見我們身上戴著同樣的項鍊,瞬間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道:「你們感情真好,辦公室戀情好好喔。」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解開這個奇怪的誤會。
  「這裡就是護理站。」
  抵達二樓的樓梯口時,美由紀這麼說。護理站裡面有三名中年的護理師,分別在準備點滴、撰寫護理記錄。那三名護理師應該事前就知道我們會來,因此看到我們並沒有露出什麼懷疑的神色,不過她們朝這裡點頭致意之後,便立刻移開了視線。從這態度看來,似乎也不是很歡迎我們。
  「從這裡開始就是病房,全部都是四人房。」
  美由紀伸手比著前方延伸約二十公尺左右的走廊。走廊的左右兩側共有六間病房的入口。
  「空血袋就是在那邊的病房找到的嗎?」
  鷹央望著走廊詢問。
  「不,血袋是在三樓找到的。樓上也是病房,總共有四間。」
  「原來如此。那去三樓的時候,要從這個樓梯上去嗎?」
  鷹央看著走廊前方某間病房前,通往上方的樓梯問道。
  「是的,可以從這個樓梯上去,也可以從走廊盡頭的樓梯上去。」
  聽完美由紀的說明,鷹央點點頭,逕自沿著走廊往前走。我和美由紀也跟在她身後走去。
  接近第一扇門的時候,我便聞到一股臭味,於是反射性地用右手掩住鼻子。我瞬間就知道這是什麼味道——這是糞尿和消毒藥混在一起的味道。但是,怎麼會連走廊都瀰漫著這股臭味呢?
  「對不起,這間醫院的空氣很不流通,所以總是瀰漫著一股異味。」
  「喔……」
  聽到美由紀的道歉,我只能含糊地點點頭。就算空氣不流通,一間醫院裡飄散著這麼明顯的臭味,也不太妥當吧?我原本就皺著的眉頭,在探頭進病房時又變得更深了。
  一間大約五坪大小的病房裡,擺著四張床,每張床上都躺著一名乾瘦的男性老人。其中兩人旁邊的點滴架上,掛著裝有奶油色液體的容器,垂在容器下方的管子則是伸進棉被裡;那應該是攝取營養用的胃造瘻管吧。另外兩人的脖子上,插著從點滴袋垂下的點滴管;看來是正在接受直接從上大靜脈注射營養的中央靜脈營養治療吧。
  四個人的手肘和膝關節都彎曲得很厲害,出現嚴重的攣縮。最右側的床邊有個看起來應該是看護的女性,她沒有將布簾拉起來,直接幫病人換尿布。她的動作雖然俐落,卻一句話也沒有對病人說,只是機械式地更換尿布,動作看起來就像工廠的作業員一樣。
  「這間醫院……一直都是這樣。因為是療養型的病房……」
  美由紀帶著嚴肅的表情低聲說道。的確,這種專門接納長期住院病患的療養型醫院,大多數病人都因為腦溢血後遺症或廢用症候群(Disuse syndrome)而必須長期臥床。不過一般的醫院都會努力讓病人復健,就算無法做到復健,至少也會預防攣縮,盡量不讓病人感到痛楚。
  「你們對待病人的態度也太隨便了吧。家屬難道都不會抗議嗎?」
  鷹央似乎也和我抱持同樣的感想,她那鼻梁不挺但形狀很漂亮的鼻子皺了起來。
  「在這裡住院的病人,幾乎都是領取社會救助的無依老人。我們院長專門接收這種病人……」
  美由紀點點頭,用像蚊鳴一樣微弱的聲音說道。
  原來如此。聽完她的說明我就明白了。既然這些病人沒有家屬,那麼不管怎麼對待他們,都不會有人來抱怨。而且他們領有社會救助,醫療費用都是由國家支付,所以不可能積欠醫療費。以某種角度而言,這就像是精心設計的商業模式——當然,這是在完全沒有考慮到病人的情況下。
  「所有的住院病人都是長期臥床嗎?」
  「不,二樓雖然全是長期臥床的病人,但三樓也有很多病人是可以自由走動的。」
  「這樣啊……那麼,我們就去發現血袋的三樓看看吧。」
  鷹央快步沿著走廊前進,接著爬上走廊盡頭的樓梯。
  我跟在鷹央後面爬上三樓之後,看見她已經探頭進去觀察樓梯旁的病房。三樓的走廊比二樓稍微短一點,正如美由紀說明的,左右兩側總共有四間病房。
  「所以,當時血袋掉在哪裡?」鷹央回頭詢問。
  「這個嘛,第一次失竊的時候,血跡從走廊的中央一直延伸到最右邊的病房,血袋就掉在病房裡。」
  「……就是那間病房囉?」
  鷹央再次丟下我們,自顧自地往前走,只見她走進位在角落,據說是找到血袋的病房。
  「良子!良子,妳跑到哪兒去了?外面很危險,不可以亂跑呀。」
  「哇,是怎樣啦!」
  病房裡忽然傳出一個宏亮的女聲,接著是鷹央明顯慌亂的聲音。站在我身旁的美由紀低聲說道:「啊,又來了。」隨即以小跑步跑向病房。我也緊追在她的身後。
  來到病房前,我便看見一名年紀很大的老太太正在摸鷹央的頭。鷹央想要抓住她的手,可是卻一直被她閃開。鷹央原本就微捲的長髮,這下變得更亂了。
  「田中太太,這個人不是妳的孫子唷。」
  美由紀拍拍老太太的肩膀,老太太總算停下手,她將滿頭白髮的頭轉過來,對美由紀露出滿臉的笑容。
  「哎呀,夕子,妳也來了啊。好久沒看見妳了,妳要多和良子一起來玩啊。」
  「抱歉囉,媽媽。對了,妳口渴了嗎?這裡有媽媽最喜歡的養樂多唷。」
  美由紀從床頭櫃拿出一罐塑膠瓶裝的養樂多,打開瓶蓋後,遞給老太太。
  「啊,謝謝。」
  接過養樂多之後,老太太便一臉幸福地開始啜飲。
  「呃,這位是……?」我小聲地詢問美由紀。
  「她是住在這間病房的田中松太太。她已經將近九十歲了,失智症非常嚴重,一直以為我是她的女兒。另外,她只要看見小孩子,就會認為是她的孫子良子……聽說她女兒一家人很久以前就因為車禍而喪生了。」
  「我不是『小孩子』!我是不折不扣的大人!」
  鷹央睜大眼睛抗議。
  「好啦好啦,她指的不是年紀,而是身材呀。醫師您不管怎麼看都是一名成熟女性呢。」
  我憋住笑安慰鷹央。
  「小鳥……你是不是在笑?」
  「不、不,沒這回事。話說回來,美由紀小姐,只患有失智症的病人也會住在這間醫院嗎?」
  鷹央銳利的視線讓我招架不住,我趕緊轉移話題。一般而言,住在療養型病房的,都是需要長期醫療照顧的病人;如果只有失智症,應該比較適合住在老人安養院才對。
  「不,田中太太看起來雖然很健康,但她其實有肝硬化。此外,還有慢性貧血,所以必須定期輸血。」
  聽她這麼說,我才發現老太太的皮膚看起來的確有點黃。也許是肝功能已經嚴重退化,所以出現了輕微的黃疸症狀。
  「輸血啊。這間醫院多常替病人輸血?」
  鷹央一邊用手指梳理剛才被松摸得亂七八糟的頭髮,一邊詢問道。
  「在這裡住院的病人大都是老人家,很多病人的骨髓功能出問題,或是有貧血症狀。但他們也並非處於需要緊急輸血的狀態,因此我們都是每個星期統一向日本紅十字會叫血,一次大概替兩、三位病人輸血吧。」
  聽完美由紀的說明,鹰央發出「嗯——」一聲,在病房門口探頭望著走廊。
  「失竊的血袋三次都是被丟在這間病房嗎?」
  「啊,不是的。一次是在病房前的走廊上,另外一次是被扔在那道樓梯旁邊。」
  美由紀指著一出病房就會看見的樓梯。鷹央從門口探出身子,望向樓梯。
  「從這個樓梯下去之後,就是護理站了對吧?」
  「是,沒錯。」
  鷹央雙手抱胸,思考了十幾秒,接著又揚起視線,看著美由紀以及一臉滿足地喝完養樂多的松。
  「總之,今天就先參觀到這裡吧。等一下讓我看看失竊血袋的單據,還有住院病人的病歷。喔,此外,如果失竊時值班的護理師今天也在,我想要問她們一些問題。」
  美由紀從松手中接過養樂多空罐,點點頭。


  「……所以,我只是稍微不注意而已,血袋就不見了。後來我們在三樓的病房裡,找到只剩下空袋子的血袋……請問妳有在聽嗎?」
  一名體格肥……豐滿的中年護理師,原本在說明自己發現血袋時的狀況,最後不耐煩地這麼說道。坐在護理師正前方的鷹央,將雙腳跨在桌上,迅速地翻閱單據。明明是鷹央自己要求對方:「告訴我當時的狀況。」現在卻表現出這種態度,也難怪護理師會生氣了。
  「我當然有在聽啦。那天深夜,妳將隔天早上要輸血的血袋放在點滴台上,讓它恢復常溫。當時妳只是離開護理站一下,血袋就不見了。後來妳們在三樓的病房裡,找到了空的血袋,上面還有類似齒痕的痕跡,沒錯吧?」
  鷹央如此說道,視線沒有離開過單據。
  「呃,對啦,是這樣沒錯……」
  護理師看似不滿地噘起嘴。
  「被偷走的血袋,有的是在點滴台上消失,有的是在冰箱裡不見的——雖然有這種些微的差異,但三次都是在半夜護理站沒人的時候不見的,而且都是在三樓找到,找到時血袋裡空無一物,沒錯吧?這樣的事情反覆發生幾次後,不知從何時起,醫院裡就開始出現『吸血鬼』的傳聞……」
  鷹央像在自言自語似地喃喃說道,同時放下手中的單據,接著從堆在桌上的一疊病歷中抽出一本。看見鷹央的動作,護理師一臉不悅地離開了。
  「這是什麼鬼字啊?根本看不懂嘛。」
  鷹央一翻開病歷表就高聲大喊。我從鷹央的背後探頭望向病歷表,上面只有像痛苦掙扎的蚯蚓一樣扭曲的線條。這已經不是看不看得懂的問題,我甚至懷疑那到底是不是文字。
  「病歷要寫清楚一點啊……」
  「醫師妳自己的字也很潦草啊。」
  我忍不住吐槽碎碎唸的鷹央,一道充滿殺意的視線隨即射向我。
  「對不起,我們院長的字跡真的很醜。」
  站在一旁的美由紀開口道歉。鷹央看著壓在病歷表下面的檢查報告,用鼻子哼了一聲,脫口說道:
  「……是A型吧。」
  「是?」美由紀疑惑地反問道。
  「我說是A型。目前為止被偷走的三包紅血球濃厚液,都是A型的血液。」
  「咦?啊,這麼說來,好像是這樣沒錯。」美由紀縮了縮脖子。
  被偷走的血液全都是A型?這是巧合嗎?鷹央沒理會皺著眉頭的我,繼續詢問。
  「那麼,本來預計要輸紅血球液的病人怎麼了?妳們重新輸血了嗎?」
  「不,院長說病人並不是急需輸血,所以先暫緩……」
  「第二次失竊的時候,原本有三包A型的紅血球液,但只有一包被偷走了。原本預計要接受輸血的三個人當中,應該只有一個人最後沒有輸血。當時是怎麼決定是哪個人的?」
  「依照院長的判斷……」
  美由紀含糊其詞地說道。鷹央一臉無趣地聽著,再度翻閱幾份病歷。
  「對了,沒能接受輸血的病人是誰?」
  「呃,我記得三次當中,有兩次是剛才你們見過的田中松太太,一次是和田中太太同病房的鎌谷秀子太太。鎌谷太太八十六歲,是胃癌患者,因為腫瘤部位出血而經常貧血。不過她不是末期,也還有體力,有時會在醫院裡四處走動,很令人頭痛。鎌谷太太的失智症也很嚴重……」
  「原來如此……」
  鷹央從一大疊病歷表中,抽出寫著『田中松』和『鎌谷秀子』的病例,稍微前傾身子,開始閱讀。
  「喔,那個田中松是從我們醫院轉來的啊……所以,妳們覺得這兩個人當中誰是『吸血鬼』?」
  鷹央一邊看著夾在『田中松』病歷表裡的檢查報告,一邊若無其事地說著。美由紀微微張開口,發出「咦……?」的一聲。
  「不是嗎?失竊的血袋被丟在田中松和鎌谷秀子的病房裡或附近,而且從那間病房一走下樓梯,就是護理站了。被偷走的血液,本來是要替她們輸血用的。而且她們兩人的失智症都很嚴重,的確可能出現異常的行為。在這些條件之下,應該不可能沒人想到這次的騷動,和她們兩人其中之一有關吧?」
  鷹央的視線離開病歷表,她轉過頭,直視著站在自己斜後方的美由紀。不知是否因為鷹央的眼神太有魄力,美由紀垂下了目光。
  「護理師之間的確出現了類似的傳言……大家都在猜,可能是田中太太或鎌谷太太偷走了血袋,把血喝掉了。」
  「怎麼可能!」
  聽見這荒謬至極的推論,我忍不住脫口喊道。美由紀瞪了我一眼。
  「我當然知道這說法很荒謬,可是請您看看這間醫院的氛圍。就連白天都這麼詭異,只要您在這裡值一次夜班,就能體會連這種奇怪的謠言都忍不住相信的心情。」
  美由紀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帶有一股讓人不由得閉上嘴的魄力。凝重的沉默漸漸瀰漫四周。
  「……對了,下次輸血預計是在什麼時候?」
  完全不懂得看場合的鷹央輕鬆地打破了沉默。
  「……後天早上。四人份的血液預計明天傍晚會送來。」
  美由紀輕輕吐了一口氣,對鷹央說道。
  「那裡面包含田中松和鎌谷秀子要輸的血嗎?」
  「有鎌谷太太要輸的血。」
  「這樣啊」鷹央說著,同時凝視天花板,喃喃嘟噥:「……廁所。」
  「什麼?」美由紀眨了眨眼。
  「我說廁所。廁所在哪?我快要尿出來了。」
  「啊,是。呃,員工用的廁所在後面那道樓梯下樓後的右手邊。」
  美由紀還沒說完,鷹央便站了起來,用小跑步衝出護理站。看來她真的快要尿出來了。鷹央平常老是囉唆地叮嚀我:「要把我當『淑女』對待。」不過她這副模樣,別說是『淑女』了,根本就是小學低年級的男生嘛。
  我和美由紀呆滯地目送鷹央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不經意地彼此對望了一眼後,同時露出苦笑。沉重的氣氛頓時一掃而空。
  「真抱歉,勞煩兩位特地跑一趟,卻讓你們覺得不愉快。」
  「沒那回事,我才要向妳道歉。不好意思,我一開始還嗤之以鼻。」
  「不,這件事的確是很荒唐。護理師當中,甚至還有人認為田中太太和鎌谷太太是因為被什麼東西附身,才會做出這些奇怪的行為……這間醫院有許多病人都是孤孤單單地過世的,所以不只這次,其實一直以來都有很多靈異故事流傳。不過絕大部分都是開玩笑就是了。」
  美由紀嘆了口氣如此說道。我覺得美由紀的態度有點不自然,儘管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決定開口詢問:
  「呃,不好意思,請問美由紀小姐,妳為什麼會在這間醫院工作呢?從妳的話裡聽起來,這個,該怎麼說呢……妳好像對這間醫院印象不太好……」
  聽見我的疑問,美由紀露出一抹哀傷的笑容說道:
  「我是透過朋友介紹才來這裡工作的。一開始聽說這間醫院積極接納無依無靠的老人,替他們進行治療,我還以為應該是一間很棒的醫院。那些孤苦無依,接受社會救助的病人,在結束急性期的治療之後,就很難找到可以長住的地方,不是嗎?我原本以為這間醫院是懷抱善意接納這些人的,原來話真的是隨人說的呢。事實上,院長只是利用這些病人賺錢而已。是我自己沒有查清楚就來這裡上班的……」
  美由紀的笑容帶著一絲自嘲,我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的確,這間醫院的醫療體制絕對不值得稱讚,但是現實當中,這個社會還是需要像這間醫院一樣的設施,願意收容無依無靠且必須長期住院的病人。當然,他們應該對病人更加誠懇才對。
  「我下個月就要辭職,回去老家新潟,在一間新開的醫院工作。」
  就在美由紀這麼說的時候,我的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粗魯的聲音,說道:「哎呀,你好、你好。」我回過頭,一名身穿白袍、中老年的高大男子,正邁開大步走進護理站。
  「你就是久保說的那位,任何事件都能解決的醫師嗎?我是這裡的院長倉田,請多多指教。」
  男子這麼自稱,同時不由分說地抓起我的右手,上下晃動。
  「那個醫師是我。這個人只不過是金魚大便。」
  金、金魚大便?
  我正準備開口向倉田說明他誤會了時,從他龐大身軀後面傳來的聲音,讓我的表情瞬間僵硬。鷹央不知何時雙手扠腰,站在倉田的身後。
  倉田轉過頭去,一看見鷹央,便挑起了粗眉。他的大腦八成無法將一臉稚氣的鷹央跟「任何事件都能解決的醫師」做連結吧。
  「啥?妳才是?」他的語氣變得很沒禮貌。
  「沒錯,我就是天醫會綜合醫院統括診斷部的主任天久鷹央。順帶一提,我也是那間醫院的副院長。」
  「啊,喔。原來是這樣啊。能夠見到您真是榮幸。」
  倉田立刻轉變態度,變得非常殷勤。他用白袍的下襬擦了擦手,將右手伸向鷹央,然而鷹央卻像是沒看見一樣,動也不動,只是以銳利的眼神瞪著他。倉田只好尷尬地收回手。
  「哎呀,貴院有很多病人都會送來我們這裡,真的是太感謝了。以後也請您多多照顧了。」
  倉田一邊鞠躬哈腰一邊這麼說,只差沒有搓手了。鷹央望著他,一臉無趣似地哼了一聲。
  這種療養型醫院,經常從綜合醫院接收結束急性期治療的病人。而這附近最大的綜合醫院,就是天醫會綜合醫院。換言之,對這間醫院來說,天醫會綜合醫院是他們最重要的客戶。
  「這次真的很抱歉,我們本來就已經受到貴院非常多照顧了,現在竟然又麻煩您來幫我們調查這起奇怪的事件。老實說,我們真的很頭痛呢。竟然出現什麼吸血鬼的傳聞。要是這個謠言傳到外面去,說不定會影響我們門診病人的數量呢。真是的,這種惡作劇到底是誰做的呀。」
  「什麼嘛,所以你認為這是惡作劇?」
  鷹央揚起一邊的嘴角。
  「那一定是惡作劇吧。為什麼要偷血液呢?一定是住在附近的小鬼為了試膽,才把血液偷走的吧。如果不是這樣,還會是什麼原因呢?」
  「天曉得,說不定真的有吸血鬼呀。像這種又舊又噁心的醫院,就算出現吸血鬼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
  鷹央挑釁地說道。聽見自己的醫院被說成「又舊又噁心」,院長的表情轉為僵硬。
  聽著兩人的對話,我不禁感到疑惑。鷹央雖然很不擅於察言觀色,經常因為神經太大條而做出激怒對方的事,但是現在的鷹央,看起來很明顯是真的對倉田感到厭惡。
  「呃,我們醫院確實是沒那麼新啦……」
  「院長、院長。」
  倉田正準備反駁的時候,剛才和鷹央談話的中年護理師踩著沉重的腳步,走進護理站。倉田的話被打斷,於是怒斥護理師:「什麼事啦!」
  「呃,對不起,本來預定明天晚上值夜班的佐藤醫師剛剛聯絡我們,說他的家人發生意外,臨時沒辦法來值班……」
  「喔,所以要找別的醫師代替他值班對吧?這種事有什麼大不了的。」
  「不,這個……對方說找不到可以代班的醫師,要我們自己找。」
  「啊?」倉田威脅似地喊道:「值班醫師若是不能來,自己找人代班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我可沒辦法值夜班喔。我明天跟人約好了要去喝酒……」
  「那我來幫忙值夜班好了?」
  本來歇斯底里大喊的倉田,呆滯地發出「咦?」一聲,看著鷹央。
  「反正我也有很多東西想再調查看看。後天輸血用的血袋,明天傍晚會送來對吧?那不是正好嗎?就由我和站在那裡的小鳥來值夜班,揭開『吸血鬼』的真面目吧。」
  鹰央一臉無趣地說道,同時以斜眼看著我。
  咦……我一定要陪妳過來才行嗎?


  3


  「為什麼我也要陪妳過來?」
  我坐在只要稍微挪動屁股就會發出嘰嘰聲的椅子上,嘆息著說道。
  第一次造訪倉田醫院的隔天晚上十點多,我和鷹央一起待在倉田醫院一樓的值班室。值班室裡擺著一張廉價的單人床、多處破損的人造皮沙發,以及一張老舊的書桌。仔細聞的話,還有一股淡淡的霉味。
  「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唸個不停,吵死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要是病人出現什麼緊急變化,誰要處理呀?」
  鷹央不耐煩地說道。她穿著從天醫會綜合醫院帶來的淺綠色手術衣,躺在床上看書。鷹央雖然擁有高超的診斷能力,但卻非常笨拙,毫無醫療技術可言,就連抽血都不會。看來確實不能放她一個人值班。既然如此,一開始不要答應幫忙值夜班不就好了嗎?
  「值班醫師為什麼會在那麼巧的時間點打電話來啊?真倒楣。」
  我靠在椅背上,嘴裡嘟噥著。下一秒,鷹央將頭轉了九十度,凝視著我。看來她似乎聽見我剛才的抱怨了,她的耳朵一向都這麼靈光。
  「你該不會以為那是湊巧的吧?」
  「什麼?」
  「我是說原本的醫師在那個絕妙的時間點,打電話來說他不能值夜班的事。」
  「所以那並不是巧合?」
  「當然啊。護理站貼著班表,上面寫著今天值夜班醫師的名字和單位——也就是『帝都大第一內科 佐藤』。」
  「啊,所以妳去廁所的時候……」
  我察覺到鷹央的計謀,不禁大喊道。小型醫院經常拜託大學醫院的醫局派遣醫師來值班或看門診,而派遣醫師到倉田醫院的單位,就是日本的最高學府——
  帝都大學醫學院,也就是鷹央的母校。
  「對啊。我利用自己的人脈,拜託今天本來要值夜班的醫師取消。真是的,這種事你應該要馬上察覺才對吧。」
  鷹央再次咂嘴。
  我縮了縮脖子,揚起視線望著繼續看書的鷹央。
  ……她心情好差喔。鹰央平常嘴巴就很毒,但今天卻更充滿攻擊性。不知為何,她從昨天開始就一副很不高興的模樣。深夜在醫院裡抓『吸血鬼』——要是平常的鷹央,一定會像來露營的小學生一樣興奮,可是現在卻……這個人真是讓人摸不著頭緒。
  「……差不多該走了。」
  鷹央輕聲說道,同時慢慢地下床,披上掛在床欄的白袍。
  「走?去哪裡?」
  「當然是去逮住『吸血鬼』啊。你到底是來幹嘛的?」
  「什麼來幹嘛的,我是被醫師強迫……」
  「什麼?」
  鷹央以威脅的口吻說道。她的心情真的很差。
  「你啊,昨天不是看了田中松和鎌谷秀子的病歷表嗎?」
  「咦?喔,昨天回家之前我有稍微瀏覽一下。不過因為診療記錄的字跡太潦草,我看不懂,所以只看了檢查報告而已。」
  「你看了報告,卻什麼都沒發現嗎?」
  「發現?咦?發現什麼?」
  「……算了。」
  鷹央深深地嘆了口氣,接著打開門,走出值班室。
  到底是怎樣啦。我疑惑地歪著頭,趕緊追上前去。


  「啊,辛苦了。」
  我們走出位於一樓的值班室,上來二樓之後,護理站便傳出美由紀的聲音。 看來她今天也值夜班。一名纖瘦的中年護理師正在美由紀身後準備點滴,我發現她露骨地以好奇的眼神看著我和鷹央,忍不住皺起眉頭。
  所以我才不喜歡這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值夜班,當然會招致奇怪的誤解啊。雖然鷹央總是說:「反正我和你又沒有在交往,根本不必在乎別人怎麼想。」但是,我並不像贋央那麼脫離現實啊。
  「血袋還在嗎?」
  鷹央走進護理站,詢問美由紀。
  「是,現在還在冰箱裡。」
  「這樣啊。」
  鷹央走到護理站內部,打開存放藥劑的冰箱,看看裡面。我也從鷹央的身後探頭望去,只見冰箱裡整齊地擺著四包血袋。
  「對了,今天這些血袋當中,有幾包是A型的?」
  「兩包。請問,醫師您認為今天血袋也會被偷走嗎?」
  美由紀不安地問道。我遠遠看見站在美由紀身後聽著對話的中年護理師,神情顯得相當緊張。鷹央裝模作樣地環視護理站,接著壓低音量說道:
  「嗯,小偷今天應該也會來偷血袋。」
  鷹央沉穩的語調,聽起來格外嚇人。我從護理站的入口往走廊望去,只有夜燈的昏暗走廊,看起來遠比白天更加詭異。的確,在這種充滿詭譎氣氛的醫院裡,就算流傳超自然現象的謠言也不足為奇。
  「呃,天久醫師,昨天您替田中太太和鎌谷太太做的血液檢查,報告出來了嗎?有發現什麼嗎?」
  美由紀接著詢問。昨天我們離開倉田醫院之前,鹰央命令我替田中松和鎌谷秀子抽血。
  「嗯?喔,知道了很多啊。」
  鷹央關上冰箱,語帶保留地說道,同時看著我。
  「喂,小鳥。」
  「是,什麼事?」
  「我在值班室休息,你就在這裡守著血袋一整晚。」
  「什麼?」
  「只要我們不在同一間房間睡覺,就不會招來奇怪的誤會了吧。這不就是你所希望的嗎?你可別打瞌睡,要好好守著喔。說不定吸血鬼會化身為蝙蝠來偷血唷。」
  鷹央說完之後,迅速走出護理站,我只能怔然地目送她的背影遠離。
  「呃,該怎麼說呢……辛苦你了。」
  美由紀這麼安慰我,我只能無力地垂下肩膀。


  好睏……我坐在冰箱前的折疊椅上打瞌睡。我斜眼望著掛在牆上的時鐘,現在剛剛進入新的一天。平常這個時間我還不至於那麼睏,但是守在冰箱前這個苦行般的任務,讓我的精神瀕臨崩潰邊緣。
  「呃,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喝點咖啡吧。不過是即溶的就是了。」
  就在我即將對睡魔舉白旗的那一瞬間,有個聲音對我說。我回過頭去,美由紀手裡拿著還冒著熱氣的馬克杯,站在我的身後。一股香醇的味道撲鼻而來。
  「啊,謝謝。」
  我接過馬克杯,喝了一口。廉價的苦味在口中散開,稍微稀釋了一些睡意。
  「對不起,害你也被牽連進來。」
  美由紀俯視著我,對我輕輕鞠躬。
  「不,請別在意。這又不是久保小姐的錯。」
  沒錯,將我牽連進來的,是那個現在在值班室睡得正香甜的任性上司。
  「沒想到天久醫師會幫我們這麼多。我本來只是希望她來看一下,給我們一點建議就好了。這次真的太麻煩天久醫師和小鳥遊醫師了……」
  美由紀一臉歉疚地低下頭。或許美由紀原本只是希望那樣,但鷹央做事絕對不可能半途而廢。一旦對某個『謎團』產生興趣,鷹央就會像鱉一樣緊咬著獵物不放,直到釐清事件的全貌為止。
  「妳不用在意啦。一頭栽進這種事件當中,對鷹央醫師而言就像休閒娛樂一樣。」
  沒錯,對鷹央來說,解謎就是她最大的樂趣。尤其是像『吸血鬼』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件,她更是會主動想要解決。然而,這次她雖然積極地插手這件事,不知為何心情卻不太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我思考了幾秒後便放棄了。因為鷹央本來就是個陰晴不定的人,去思考她為什麼心情不好,根本是浪費時間。
  就在我想要再喝一口咖啡的瞬間,一陣響亮的電子音傳遍護理站。我反射性地站起來,咖啡從馬克杯裡濺灑出來。
  「那是怎麼回事?」
  「火、火災!是火災警報!」
  美由紀看著嵌在牆上的警報控制面板,高聲喊道。美由紀壓下控制面板的按鈕,刺耳的警鈴聲便戛然而止。
  「是一樓,一樓的門診候診室!」
  美由紀這麼大叫,同時跑出護理站。
  門診候診室?門診候診室的盡頭,有一扇通往值班室的門,而鷹央現在正在值班室……我倒抽了一口氣,立刻追上美由紀。
  美由紀和我沿著樓梯往下跑,抵達了一片漆黑的門診候診室。下一秒,日光燈的光線照亮了候診室。由於燈光太刺眼,於是我瞇起眼睛,環顧四周,發現纖瘦的中年護理師正站在候診室盡頭的火災警報裝置前。
  「山崎小姐!」
  美由紀呼喚那個和她一起值夜班的護理師。
  「啊,美由紀。我來門診拿明天要用的點滴,結果火災警報突然響了起來,嚇我一跳。不過好像是誤報,完全沒有異常狀況。」
  聽見護理師這麼說,我和美由紀才鬆了一口氣。真是嚇死人了。
  就在我走向火災警報裝置的時候,位於前方幾公尺的值班室的門忽然開啟,鷹央揉著眼睛走了出來。
  「怎麼啦,好吵喔。叫人家怎麼睡啊。發生什麼事了?」
  「啊,好像是誤報啦。不用擔心。」
  聽見我的回答,鷹央睜大了那雙宛如貓眼一般的大眼睛。
  「小鳥,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咦?什麼為什麼……」
  「我不是叫你守著血袋嗎?」
  鷹央說完,立刻衝出值班室,穿過候診室往外跑。我呆立著目送鷹央穿著白袍的嬌小背影消失在樓梯上,在發現她朝什麼方向跑去之後,連忙跟了上去。
  我穿過候診室,爬上樓梯,回到護理站,看到鷹央跪立在冷藏藥劑用的冰箱前,查看冰箱裡的狀況。
  「那個……醫師。」
  我膽顫心驚地走向鷹央,從她的背後探頭望向冰箱裡面。就在那一瞬間,我感到一股宛如後腦勺被球棒重擊似的衝撃。
  冰箱裡的血袋只剩下三袋。
  晚一步回到護理站的美由紀和另一名護理師,在看見冰箱裡的狀況後,頓時啞口無言。
  「為什麼……是誰……」美由紀用沙啞的聲音喃喃說道。
  「是誰?當然是『吸血鬼』囉。」
  鷹央丟下這句話,轉身離去,白袍的下襬隨風揚起。
  鷹央走出護理站後,便從旁邊的樓梯往上爬。我和兩名護理師互望了一眼,跟著鷹央上樓。鹰央抵達三樓後,走進樓梯口旁的病房,也就是田中松和鎌谷秀子的病房。
  鷹央走進昏暗的病房,在拉起布簾的最外側病床前停下腳步,垂下目光。我順著她的視線往地板一看,瞬間感受到一股讓背脊凍僵的顫慄。從布簾的縫隙間,可以看見空空如也的血袋,血袋旁還留有看起來像是血滴的汙漬。我的心跳不斷加速。
  鷹央將手伸向布簾,毫不猶豫地往旁邊拉開。布簾後的床上,躺著一名老太太——田中松。她就是昨天將鷹央誤認成自己孫女的病人。
  松緩緩地起身,對著我們微笑。我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小聲的尖叫,我也像是被定住似地全身無法動彈。
  在從走廊射進來的夜燈昏暗光線下,田中松的嘴角看起來閃閃發亮——發出鮮紅色的光。
  「……叫院長來。」
  鹰央望著嘴角被染紅的松,以陰鬱的口吻低聲說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丨」
  倉田院長一走進護理站,就這麼大聲嚷嚷。據說他喝完酒之後,在家裡睡得正香甜,卻被挖了起來。
  「是我叫你來的。」
  鷹央從護理站裡面大喊。田中松坐在輪椅上,在鷹央身旁低著頭睡著了。
  「喔,天久醫師。值夜班辛苦了。不過,原則上值班的時候,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由值班醫師全權處理,把我叫來會對我造成困擾耶。」
  倉田抓了抓白髮蒼蒼的頭髮。可能是因為三更半夜被叫來真的很不高興吧,他之前那種卑躬屈膝的態度完全不見蹤影。
  「其實啊……」
  就在倉田準備繼續抱怨的時候,鷹央拍了拍松的肩膀,把她叫醒。看見緩緩抬起頭的松嘴邊染上一片血紅,倉田不禁張口結舌。美由紀本想替松擦掉嘴邊的血漬,但鷹央阻止她,表示讓院長親眼看見這一幕比較有說服力。
  「一個小時前,護理站的A型血袋被偷走了。我們在這名病人的床邊找到了空的血袋。而躺在床上的病人嘴邊則是沾滿了鮮紅色的汙漬。」
  「這表示……那個病人喝了血……?」倉田用顫抖的聲音說。
  「對,沒錯。就是這個女人偷了血袋,又把血喝光的。這次和之前的三次都是。」
  「為什麼會這樣……」
  倉田凝視著不安地環視四周的松,喃喃嘀咕著。我也想知道為什麼松會喝血。自從我們發現滿嘴鮮紅的松之後,我已經問了鷹央好幾次,但她只是不耐煩地回答:「等院長來我就會說明了,等一下。」
  「這是異食症。」
  鷹央無精打采地說道。
  「異食症……」
  倉田呆然地重複這個單字。
  「沒錯。你應該知道異食症吧?這種疾病的症狀,就是會莫名地想吃無機物等不能食用的物品,例如土、粉筆、冰塊等等。這種現象經常出現在貧血的女性身上,尤其是妊娠中的婦女更為常見。可能的成因包括缺乏鋅、鐵質,或是遭受巨大的精神壓力等等。此外,也可能是腦部疾病造成這種異常行為。」
  鷹央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起有關『異食症』的知識。
  「以田中松的狀況而言,她不但有貧血的症狀,還有嚴重的失智症,因此就算罹患異食症也不足為奇。而她異食的目標……就是血液。」
  鷹央壓低音量說道。這時田中松也相當配合地露齒而笑,露出了被染成紅色的牙齒。
  「呃,我知道異食症,可是喝血這種例子……」
  「是你自己知識不足吧。想要喝血的這種異食症,雖然非常罕見,但過去仍有幾個病例。幾乎所有的病例,都是像田中松一樣罹患失智症,而且有貧血症狀的病人。」
  鷹央不耐煩地繼續說明。
  「不過……真的有這種事嗎?.」
  倉田懷疑地瞇起眼睛。
  「怎麼?你懷疑嗎?那我就讓你看看證據好了。」
  「……證據?」
  倉田喃喃說道。這時,鹰央從白袍的口袋拿出一個容量大約二百毫升的小寶特瓶,瓶裡深紅色的液體搖動著。
  「醫師,那該不會是……?」我半邊的臉頰抽動著。
  「對啊,這是A型的紅血球濃厚液。是我從我們醫院帶來的,因為病人在輸血之前就死亡,沒有用到,所以我就拿了一點過來。」
  鷹央打開寶特瓶的瓶蓋,遞給松。松接過寶特瓶之後,一開始先是疑惑地看著,但是一聞到味道便露出笑容。下一秒,她就毫不猶豫地將寶特瓶湊近嘴邊,一口氣喝光了。我、倉田和兩名護理師呆然地望著眼前的光景。
  「這麼一來,你們就明白了吧?」
  鷹央從松的手中接過空的寶特瓶,聳了聳肩。
  「是、是,的確如此。那……那麼,以後只要小心不要讓這個病人再把血偷走……」
  「這樣不好。」
  倉田因為慌張而聲音沙啞,鷹央打斷了他的話。
  「不好?」倉田皺起了粗眉。
  「對,沒錯。這個病人雖然罹患失智症、肝硬化和貧血,但是她的體力還很好。更重要的是,她應該對血液有著強烈的渴望。如果沒辦法偷到血袋,她說不定會從身邊的血液下手。」
  「身邊的……該不會是……」
  「沒錯,也就是說,她很可能會襲擊其他的病人,喝他們的血液——就像真的吸血鬼一樣。在一九四〇年代,英國有個被稱為『倫敦吸血鬼』的連續殺人魔,叫做約翰·喬治·海格,他為了吸人血,一連殺害了九個人,據說就是因為異食症的關係。」
  聽見鷹央的說明,倉田的表情變得僵硬。要是住院的病人襲擊其他病人,吸他們的血,那絕對是個大問題,搞不好連媒體都會蜂擁而至。
  「怎麼會這樣……那麼我該怎麼辦才好……」
  倉田表情僵硬地喃喃自語。鷹央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不耐煩地說道:
  「這個病人需要內科的治療以及精神科的治療,視狀況說不定還需要暫時住在隔離病房。像這種療養型的醫院應該沒辦法處理吧……我知道了,就由天醫會綜合醫院來接手吧。」
  「真的嗎?」倉田的臉上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沒辦法,畢竟診斷是我做的,我會負責診治到最後。而且她本來就是在我們醫院住院的病人嘛。明天……其實已經是今天了。等天亮之後,就把她送到我們醫院來,我會準備統括診斷部的病床讓她住院。對了,妳也一起帶她來吧。畢竟是妳把我牽扯進這件事情的,這點小事妳應該做得到吧?」
  鷹央對美由紀說道。突然被點名的美由紀稍微遲疑了一下,接著點點頭。
  「好,這麼一來事情就解決了。這起事件真是無聊。小鳥,我們回去吧。」
  鷹央轉過身,準備走出病房。
  「咦~可是現在不是還在值班……」
  我對鷹央這麼說,她頭也不回地回答:
  「院長都回來了,就算我們這些外人不在,院長也會好好值班的。而且這間醫院值班室的床太硬了,我想在自己家裡的床上好好睡覺。」


  4


  「那就拜託妳了。」
  我對護理師說完之後,走出了護理站。
  現在是白天。我們值完班、離開倉田醫院,已經過了大約半天。我將病人住進十樓病房時需要注意的事情交代護理師之後,就走向位在同層電梯間旁的統括診斷部門診診間。
  一走進診間,鷹央和美由紀就坐在和三天前一樣的位置上。幾十分鐘前,美由紀按照鷹央的指示,陪著田中松從倉田醫院轉來。
  「田中松太太的住院手續已經完成了,接下來要怎麼辦呢?要不要先請精神科來會診?」
  「精神科?你在說什麼?」
  鷹央像在趕蟲子似地揮了揮手,總覺得她真的從昨天開始心情就很不好呢。
  「妳不是說她需要精神科的治療,所以才特地讓她轉院嗎……」
  「你還真的相信那些胡說八道啊?」
  「咦?」
  聽見鷹央傻眼的語氣,我眨了眨眼。
  「那很明顯是胡說八道不是嗎?的確,世界上真的有因為生病而想要喝血的人存在,但大多數的案例與其說是異食症,倒不如說是伴隨著妄想的精神疾病。 另外,我昨晚說的『倫敦吸血鬼』,據說其實很有可能是為了逃避死刑,才聲稱自己『喝了被害人的血』,假裝患有精神疾病。」
  「既然如此,妳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咦,可是,田中太太的確是喝了血啊……那麼把血偷走的到底是誰?」
  我一直以為聽完鷹央在半天前的說明,自己已經完全明白了,不過現在腦中卻一團混亂,連話都說不清楚。
  「你一次問我那麼多問題,我怎麼可能回答得完啊。真是的。一個將近九十歲的失智老人,先啟動一樓的警報裝置,然後再趁機跑到護理站把血袋偷走?你覺得這有可能嗎?」
  聽她這麼一說,的確是如此。但是在那間氣氛詭異的醫院裡,看見一個嘴邊沾滿紅色汙漬的老人,任誰都會不由得相信吧。而且我們也確實親眼看見松喝下了鮮血。如果不是異食症的話,她為什麼會做出這麼可怕的事情呢?
  「那麼,也就是說,偷走血袋的並不是田中松太太囉?」
  我如此反問,鷹央則是冷哼了一聲。
  「嗯,對啊,田中松並不是犯人。是有人刻意讓大家這麼認為的。」
  鷹央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同時將視線轉向坐在她對面的美由紀身上。
  「偷走血袋的是妳。沒錯吧?」
  「……是的,沒錯。」
  美由紀咬著她擦了淡淡口紅的嘴唇,無力地頷首。
  「好吧,也差不多該讓這齣鬧劇結束了。」
  面對一直低著頭的美由紀,鷹央搖了搖頭。我張口結舌,看著被指為『犯人』的美由紀。
  「請、請等一下,美由紀小姐是犯人?可是,拜託妳去調查這件事情的,不就是美由紀小姐嗎?」
  「對啊,因為這就是她的目的。」鷹央一臉不耐煩地說道。
  「目的?更重要的是,為什麼妳會覺得美由紀小姐是犯人呢?」
  「因為從狀況看來,只剩下這個可能性了啊。而且昨天確認了班表之後,果然不出我所料,三次血袋不見的時候,這傢伙都在值班。」
  「不,醫師,請等一下。犯人不可能是美由紀小姐啊。昨天晚上警報聲響起後,一直到冰箱裡的血袋被偷走之前,美由紀小姐一直都跟我在一起。至少昨晚她是不可能偷走血袋的。」
  「喔,昨天是我偷的。」
  「……什麼?」
  我一時無法理解鷹央話中的含意,於是發出一聲愚蠢的怪叫。在我面前的鷹央則是打開辦公桌的抽屜,她拿出一樣東西,放在桌上。我詫異地張大了嘴。那是紅血球濃厚液的血袋。
  「這是……」
  「這是我昨天偷走的。我們把警報器關掉之後,第一個到護理站打開冰箱 的,不就是我嗎?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把血袋偷出來,塞到手術服褲子背後的。因 為我穿著白袍,所以大家都沒注意到吧。不過很冰就是了。」
  鷹央如此說道,帶著一絲得意的神色。
  「那麼,掉在田中太太床邊的空血袋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我事先準備好的。我將紅色水彩溶在少許水中,裝進這間醫院的空點滴袋裡製成的。我交代你守著冰箱之後,就到三樓病房去佈置了。順帶一提,當時我也順便用紅色食用色素將田中松的嘴邊染紅。」
  「所以,田中太太在院長面前喝的並不是血……」
  「那是加了紅色食用色素的養樂多啦。看起來真的很像血液吧?為了製作那個,我可是花了一番工夫呢。」
  我頓時感到全身無力,很想當場癱坐在地上。我完全被鹰央耍得團團轉。竟然那麼害怕,真是丟臉。
  「妳為什麼要做那種惡作劇?」
  我虛弱地問道。
  「為了讓田中松轉來我們醫院啊。小鳥,你不是說自己看過田中松的病歷表嗎?」
  「咦?喔,是。我是看過……」
  聽見我的回答,鷹央故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
  「你在我手下學習已經幾個月了啊?多少也該有點成長好不好?你的眼睛是彈珠做的嗎?」
  就算妳這麼說,我也不知道啊。看過病歷表之後,到底會發現什麼呢?那不就是一般貧血和肝硬化病人的病歷表而已嗎?
  「田中松為什麼會肝硬化?」
  「……咦?」
  聽見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我一時語塞。
  「我問你她肝硬化的原因是什麼?從病歷表上的驗血報告看來,她並沒有感染B型或C型肝炎的病毒。而她住院之後,肝硬化卻還是繼續惡化,由這點看來,應該也不是酒精造成的肝硬化。」
  「難道是自體免疫性肝炎(Autoimmune hepatitis)或是原發性膽汁肝硬化(Primary biliary cirrhosis)……」
  我戰戰兢兢地提出兩個會造成肝硬化的疾病。
  「兩者都不是。昨天的驗血報告顯示,她的自體抗體(Autoantibody)全都是陰性。包括抗核抗體(Anti-nuclear antibody)、抗粒線體抗體(Anti-mitochondrial antibody)都是。」
  我拚命想出來的疾病,瞬間就被鷹央全盤否定。
  「除此之外,田中松的檢查報告裡還有一些奇怪的地方呀。你一定有……看來是沒發現吧?真是的,你在這裡到底學到了什麼?」
  鷹央對我投以冷冷的視線。我只能縮起身子,低著頭。
  「輸血的目的是什麼?」
  鷹央輕聲說道。
  「咦,什麼意思?」
  「我說輸血。為什麼要替病人輸紅血球濃厚液?」
  「喔,不是為了增加血液中的紅血球,以改善貧血症狀嗎?」
  我不懂這個問題的意義,小心翼翼地回答。
  「對,沒錯。那麼,田中松的貧血症狀改善了嗎?」
  「什麼?」
  「我問你輸血之後,田中松的紅血球數量有增加嗎?」
  「這……」
  我張口結舌。我當時只是稍微瀏覽一下檢查報告而已,因此不記得詳細的報告內容。鷹央看著我,再次深深嘆息道:
  「沒有增加。不管輸了幾次血,田中松的紅血球都沒有增加。」
  鷹央對我遞出一張紙。我接過後一看,原來是田中松的驗血報告。這應該是前天我們離開倉田醫院前替她抽血,然後在天醫會綜合醫院做的檢查報告。
  「如果看到這個都還沒發現,你就放棄內科,回去當外科醫師吧。」
  鷹央給我的壓力讓我臉部的肌肉瞬間緊繃,我將視線落在報告上。看到檢查報告最下面的項目——


  『直接庫姆氏試驗:陽性。』


  直接庫姆氏試驗?我記得如果這是陽性的話……
  「AIHA(Autoimmune Hemolytic Anemia)!」
  我忍不住大喊。鷹央一臉無奈地聳了聳肩說道:
  「沒錯,就是AIHA,自體免疫性溶血性貧血。這是一種由於人體製造出對紅血球細胞膜上的抗原產生反應的抗體,使得紅血球遭到破壞的疾病。治療時,必須給予病人腎上腺皮質類固醇(Corticosteroid)。如果只因為貧血而一直給病人輸血,反而會產生大量的抗體,甚至使病情惡化。換句話說,田中松透過輸血而獲得的紅血球,大部分都被抗體破壞,因此完全無法改善貧血的症狀。這樣你就全都懂了吧?」
  「咦?全部……?」
  「沒錯,全部。為什麼會發生這齣愚蠢的鬧劇?你該不會到現在都還不明白吧?」
  鷹央睁大雙眼。
  就算妳這麼說,我還是不明白啊……田中松的症狀只靠輸血是無法改善的。這件事和『吸血鬼』事件到底有什麼關聯?
  「我說啊,我們現在已經知道田中松罹患的是AIHA了對吧?既然如此,你應該也能推知她肝硬化的原因了吧。來,一分鐘之內給我想出來,否則我會讓你從實習醫師開始重新來過喔。」
  「什麼從實習醫師開始,這是開玩笑……」
  「一、二、三、四……」
  我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在我面前的鷹央卻開始無情地計時。
  這個人是認真的!我趕緊絞盡腦汁拚命思考。
  田中松罹患了紅血球會在體內遭到破壞的疾病,那為什麼會導致肝硬化呢……?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
  鷹央毫不留情地計時的聲音,不停地加熱我的大腦。
  真的有可能從實習醫師開始從頭來過嗎?不,鷹央這個人很可能會這麼做。要是我變回實習醫師的話,不就成了鴻池的實習夥伴了嗎?拜託千萬不要……啊,現在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先思考溶血和肝硬化的關係。
  既非病毒,也不是酒精造成的肝硬化。再加上溶血……
  溶血?血液會溶解……
  「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
  血液所含的成分是……血色素。血色素的材料是……鐵!
  「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血鐵沉積症(Hemochromatosis)!」
  在計時即將結束前,我喊出了這個疾病的名稱。鷹央「嘖」地咂了聲嘴,接著說道:「正確答案。」
  ……剛剛那聲「嘖」是怎樣。她就那麼想讓我回去當實習醫師嗎?
  血鐵沉積症是一種因為人體攝取過剩的鐵質沉積在內臟,引起器官障礙的疾病。當鐵質沉積在肝臟或心臟時,就會造成肝硬化或心臟衰竭,甚至可能致命。
  「沒錯,造成田中松肝硬化的原因就是血鐵沉積症。那個叫做倉田的蒙古大夫,一直替罹患自體免疫性溶血性貧血的田中松輸血,而且從倉田醫院的病歷表上,也可以看出她還定期接受鐵劑點滴注射。完全不考慮原因,只因為貧血就不斷給予病人鐵劑,那個笨蛋醫師應該被吊銷醫師執照才對。因為那些無謂的輸血和鐵劑補充,田中松的肝臟蓄積了大量的鐵質,持續干擾肝細胞功能,最後形成了肝硬化。這正是名符其實的醫源病(Iatrogenesis)啊。」
  醫源病意指因為錯誤的醫療行為而引起的疾病。我抿了抿嘴,雖然還有點模糊,但總算看見整件事情的全貌了。
  「那麼犯人之所以偷走血袋,就是為了不讓田中太太輸血,以阻止她的病情惡化……」
  「是的,這就是我偷走血袋的原因。」
  一直保持沉默的美由紀,以顫抖的聲音說著。
  為了不讓田中松接受輸血,美由紀偷走了原本預定用在田中松身上的A型血袋。第一次是因為預定接受A型血液的病人有兩個,所以失敗了,不過接下來那兩次,她都成功阻止田中松接受輸血。但是……
  「但是,妳為什麼要用這種毫無效率的方法呢?如果妳覺得輸血會對病人產生反效果,直接告訴院長不就好了嗎?」
  「我說了!我說了好幾次!我告訴院長,輸血會讓田中太太的病情惡化,可是院長卻斥責我:『護理師不要對治療方式插嘴!』他不但不肯停止輸血,連鐵劑點滴都不願意停掉。」
  美由紀用力咬著她那沒有血色的嘴唇。我想起倉田醫院的院長,那種對醫護人員態度如此囂張跋扈的醫師,確實不可能聽從護理師的建議吧。
  「可是,妳為什麼要將空的血袋邊緣弄破,再丟在病房裡呢?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出現『吸血鬼』這種奇怪的謠言……」
  「她當然是為了製造這個謠言啊。」
  鷹央打斷我的問題,如此說道。
  「她為了製造『吸血鬼』的謠言,不只刻意在走廊上滴血,還把故意留下咬痕的空血袋扔在病房裡。不,一開始對護理師同事們提到『吸血鬼』這個詞彙的,應該就是她吧。」
  鷹央瞥了美由紀一眼。美由紀低著頭,低聲說道:「您說的沒錯。」
  「製造『吸血鬼』的謠言?妳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我脫口說出浮現腦中的疑問,就在此時,鷹央對我投以比冰還寒冷的視線。
  「你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問『為什麼?為什麼?』你是幼稚園的小朋友嗎?你脖子上那顆大頭是用來裝飾的嗎?」
  鷹央對我破口大罵,我忍不住輕輕往後仰。鷹央今天說話比平常還毒,看來她心情果然很差。她這次到底為什麼會這麼暴躁呢?是因為『吸血鬼』的真面目不如預期嗎?不,光是這樣的話,應該還不至於讓她不高興到這種地步。
  話說回來,製造『吸血鬼』的謠言,對美由紀到底有什麼好處?聽到這種像怪談般的謠傳,會感到興奮的,頂多也只有鷹央吧……想到這裡,我頓時瞪大了眼睛。
  沒錯,鷹央非常喜歡這種謠傳——非常喜歡,換句話說……可以拿它來當誘餌。我從始終張著的口中擠出聲音:
  「該不會是為了把醫師……」
  「對,她就是為了把我引來。」
  鷹央咂了一聲嘴。
  「這個女的是故意把我引出來,讓我替田中松診斷的。」
  鷹央以低沉的聲音如此說道。坐在椅子上的美由紀彎著身子,戰戰兢兢地抬起視線望著鷹央,然後用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向她道歉:「……對不起。」
  「她聽過有關我的傳言,所以知道我的診斷能力,也知道只要告訴我『出現吸血鬼了』,我就會開心地主動前往調查。另外,多虧了吸血鬼的傳聞,一直很擔心門診營收受到影響的院長,也願意接受我這個外人插手調查。妳策劃得還真周到呢,害我也必須跟著一起演一齣爛戲。」
  「真的非常抱歉……我一開始並沒有打算麻煩醫師這麼多。只是……」
  「妳只是想假借調查吸血鬼這個藉口,讓我看田中松的病歷表,指出院長採用了錯誤的治療方式對吧?妳是為了讓我注意到田中松,才會特地將血袋丟在病房裡,留下明顯的線索。」
  「是的。我想醫師您只要一看到病歷表,一定就能立刻發現……」
  「嗯,我確實立刻就發現——發現她罹患的是AIHA和血鐵沉積症,同時也發現我被妳利用了。」
  原來如此,怪不得她打從第一次來倉田醫院之後,心情就特別不好。
  面對低頭沉默不語的美由紀,鷹央繼續說道:
  「妳說妳只希望我指出治療上的錯誤對吧?可是,妳真的認為這樣就能解決問題嗎?就算我指出他誤診,那個無能又偏執的醫師,一定也會惱羞成怒,繼續堅持同樣的治療方法吧。正因如此,我才非得演那齣戲,將田中松帶來這間醫院不可。妳有什麼要反駁的嗎?」
  鷹央瞪著美由紀。
  「不,沒有……真的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美由紀以顫抖的聲音說道,鷹央注視著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看見美由紀那副悲壯的表情,她的氣應該也消了一些吧。
  「妳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那間醫院的治療方式的確很不妥,就算如此,妳對田中松做得也太多了。妳為什麼不惜使用這種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揭穿的手段,也非得幫助那名病人不可呢?」
  鷹央提出這個理所當然的疑問,美由紀緊閉著嘴唇,沒有立刻回答。
  經過數十秒的沉默之後,美由紀才緩緩開口:
  「松太太是兩年前……我在天醫會綜合醫院工作時,照顧過的病人。」
  聽見美由紀說的話,鷹央的眉毛動了一下。
  「松太太自從因為車禍失去家人之後,就一直過著獨居生活,前年因為肺炎而住院。只是她的肺炎雖然痊癒了,但是在住院期間,原本就罹患的失智症變得更嚴重,無法出院返家休養。」
  美由紀或許是想起了當時的狀況吧,她的聲音開始顫抖。
  「……我就讀高中的時候,母親就因為意外而過世。松太太的肺炎好轉之後,便將我誤認為她已經去世的女兒……每次我去病房,她都會笑盈盈地迎接我……不知不覺中,我也把她當成了真正的家人。所以,當一直沒有醫院願意收容的松太太找到可以轉入的醫院時,我真的好高興,而那間醫院就是倉田醫院。轉院時所需的護理紀錄等文件,全都是我幫她準備的。是我親手將松太太送進那間醫院的!」
  美由紀的聲音開始夾雜著嗚咽。
  「……妳之所以會去倉田醫院工作,就是因為田中松住在那裡?」
  鷹央開口詢問,美由紀無力地搖了搖頭道:
  「不是的。我當時其實已經完全忘記松太太的事了,所以當我進入倉田醫院任職,發現住院病人名單裡竟然有松太太時,我很高興。但是實際見面之後,我卻發現松太太已經變了非常多。她變得瘦骨嶙峋、皮膚粗糙,甚至因為肝功能障礙而出現黃疸……即使如此,松太太一看到我,又再次將我當成她女兒,非常開心。」
  美由紀以雙手塢住臉龐,繼續說著:
  「聽說松太太轉入倉田醫院兩、三個月後,就開始貧血,身體狀況也愈來愈惡化。我想AIHA可能就是那時候發病的。我在這裡上班之後,長期觀察松太太的症狀,開始猜想造成她肝硬化的原因,會不會是因為大量輸血和注射鐵劑的關係。不過,我卻無法阻止這件事……我很快就要離開倉田醫院了,因為我再也無法忍受那間醫院。可是在離開之前,我真的很想幫助松太太!」
  美由紀說到這裡,便無法再繼續說下去。
  診間裡只剩下美由紀的啜泣聲。鷹央抓了抓頭,突然從椅子上站起身。美由紀抬起頭來,以溼潤的眼睛望著鷹央。
  「小鳥,總之先開始進行螯合治療(Chelation therapy),讓她排出體內多餘的鐵質,另外再給她類固醇。這麼一來,她的症狀應該就會改善了。之後我們再去拜託醫療諮詢室,請他們介紹可靠的老人安養中心。」
  美由紀面露不可思議的表情,在一旁看著鹰央對我做出指示。
  「怎麼了?幹嘛露出這副驚訝的表情。那個病人既然已經轉進統括診斷部,我當然就會負責照顧她啊。此外,我會指示我們醫院的諮詢室,叫他們以後不要再把病人送去倉田醫院,妳就放心地離開吧,看是要回老家或是去哪裡都好。我會再通知妳那個病人的狀況,妳可以找時間去探望她。」
  美由紀用雙手搗著嘴,對鷹央深深地鞠躬道:
  「謝謝您。真的……非常謝謝您。」
  美由紀的眼眶落下斗大的淚珠,對鷹央道謝。鷹央不知是否想掩飾自己的難為情,只見她將嘴巴撇成了「ヘ」字形。


  *


  「這樣就好了……」
  在『病房的吸血鬼事件』解決後一個月左右的某個早上,我在統括診斷部的門診診間裡,坐在電子病歷表前操作滑鼠,將剛製作完成的文件列印出來。腳邊的印表機發出喀答喀答的聲音,接著吐出一張A4紙。我拿起那張紙,確認上面的內容——這是田中松的轉診單。
  田中松住院後,經過螯合治療並投予腎上腺皮質類固醇,症狀立即獲得改善,現在已經差不多可以替她找老人安養中心,準備安排她出院了。田中松住院期間,美由紀經常來看她,許多護理師甚至還以為美由紀是她的孫女。另外,在鷹央的建議下,據說天醫會綜合醫院決定不再將病人轉到倉田醫院。倉田醫院接下來可能會面臨極大的危機,但也只能說是自作自受了。
  我瀏覽了一下轉診單後,從白袍的口袋裡拿出鋼筆,簽上自己的名字與今天的日期。
  「已經十二月二十一日了啊……」
  我收起鋼筆,喃喃說道。街上雖然瀰漫著濃濃的聖誕氣氛,但沒有對象可以共度聖誕夜的我,心中不免有股空虛的感覺。
  不,距離聖誕夜還有三天,說不定在這段期間會有什麼好事發生呢。
  正當我這麼鼓勵自己時,診間入口的門打開,鷹央一邊打呵欠一邊走進診間。
  「啊,鷹央醫師,早安。」
  「……喔。」鷹央無精打采地舉起一隻手,走向我,她看著我手上的東西說:「那是什麼文件?」
  「這是田中太太的轉診單。因為醫療諮詢室替我們篩選出幾間不錯的安養中心……」
  我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凝視著鷹央。
  「怎麼了?你的表情怪怪的。」
  「這個……不好意思我岔個話題,請問妳早餐吃了什麼?」
  「吃什麼?我吃咖哩啊。」
  超偏食的鷹央,基本上除了咖哩和甜食之外,什麼都不吃。
  「呃,請問妳早上吃的咖哩,有沒有放什麼奇怪的材料?具體來說……比如說蒜頭之類的。」
  「喔,對啦,就是我們帶去倉田醫院防『吸血鬼』的蒜頭啊。我一直將那些蒜頭放在冷凍庫,因為想說它好像快壞掉了,於是便全部磨成泥,加進今天早上的咖哩飯裡。味道雖然很獨特,不過還滿好吃的。」
  「……請妳現在立刻回家,好好刷個牙。還有,如果可以的話,也請順便沖個澡。」
  「啊?刷牙?沖澡?」
  「醫師妳的鼻子不太靈敏,所以可能沒發覺,但妳全身都散發著蒜臭味喔。請妳趕快回去處理一下。」
  我指著門口如此說道。
  「什……臭味……你面對一個淑女,講那什麼話啊。」
  「我不認同全身散發蒜味的女性叫做『淑女』。好了,在門診開始之前,請想辦法將那個味道沖淡一點。」
  「哇,不要推我啦,你這個只有蠻力的傢伙!我要告你性騷擾喔。知道了、知道了啦。我會想辦法的,只要把味道消除掉就好了吧。」
  就在鷹央不滿地這麼說的同時,診間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病人已經來了嗎?我皺著眉,看了一下牆上的時鐘。現在的時間是上午八點四十分,距離門診開始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
  「嗯?是誰?」
  被我推到門口的鷹央低聲說道。
  「我是真鶴,可以打擾一下嗎?」
  門外傳來鷹央的姊姊,也就是擔任天醫會綜合醫院事務長——天久真鶴清脆的聲音。
  「喔,是姊姊啊。怎麼了嗎?」
  鷹央應門後,門便緩緩地開啟了。下一秒,一聲悶哼從我的喉頭發出,鷹央將她那雙大眼睜得更大了。
  站在門外的不只一個人,真鶴的身旁站著一名穿著白袍的高大男子。男子有一頭剪得很短的白髮,看起來年約五十左右,眼神十分銳利。他正是天醫會綜合醫院的院長,同時也是鷹央的叔叔,更是鷹央的天敵——天久大鷲。
  大鷲為什麼會到統括診斷部的門診來?我忍不住表情緊繃。上個星期,大鷲才設局讓統括診斷部瀕臨廢除危機。當時雖然因為鷹央的活躍表現而度過了難關,不過在那之後,我就對大鷲這個人抱持著警戒心。
  大鷲踏著緩慢的腳步走進診間,鷹央明顯地皺起眉頭。天敵入侵了自己的地盤,她當然會感到不舒服吧。
  「什麼事?叔叔。」
  鹰央用僵硬的聲音問道。大鷲低頭看著鷹央,緩緩地開口:
  「我有事情想拜託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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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15 15:20 | 显示全部楼层
  Karte.03 天使降臨之夜


  「叔叔有事想拜託我?」
  鷹央以充滿警戒和敵意的語調低聲說,同時抬頭瞪著大鷲。
  「對,沒錯。」
  大鷲用一如往常的平淡口吻回答。
  「別開玩笑了,你忘記自己做過什麼事了嗎?」
  「妳指的是什麼?」
  「就是之前的事啊!你想要廢除統括診斷部不是嗎?」
  鷹央站起身,大聲喊道。大鷲冷冷地看著她回答:
  「我說過很多次了,那是好幾名外科主任聯名提出的議題,我只是以院長的身分,將這個議題帶到會議裡討論而已。」
  大鷲坐在病人用的椅子上。鷹央的嘴裡傳來咬牙的聲音,房裡的氣氛劍拔弩張。
  前幾天,一名少年在小兒科病房住院,而這名少年的母親控訴鷹央有醫療過失。大鷲藉由這個機會,試圖將統括診斷部和鷹央一起消滅。在上星期的會議中,差點就要通過將統括診斷部縮編的議案,不過就在決議的前一刻,鷹央『診斷』出少年身上發生的問題,使得這項計謀失敗。
  「喂,你幹嘛坐下來?門診馬上就要開始了耶。」
  「我會在門診開始之前把話說完。如果希望我講快一點,就閉上嘴,安靜地聽我說。」
  大鷲用平淡的語調說著,鷹央頓時表情僵硬。
  「鷹央,妳冷靜點。」
  真鶴以說教般的口吻說道。鷹央平時非常聽姊姊的話,但今天卻遲疑了幾秒鐘,才噘著嘴,心不甘情不願地在椅子坐下。
  「有什麼事就快說吧。」
  鷹央像是在趕蒼蠅似地揮揮手。平常看見鷹央這種態度,真鶴都會立刻指責她,可是今天卻只是面露嚴肅的表情,不發一語。
  真鶴之所以在場,應該是為了讓大鷲和鷹央的對話更和平吧。不過她的內心可能也對於上星期大鷲策劃的消滅統括診斷部計謀,感到相當憤怒。
  「從上個星期開始,小兒科病房就不斷出現異狀。住在同一間病房的幾名少年,身體狀況都陸陸續續變差了。」
  大鷲直視著鷹央的雙眼。
  「同一間病房?」鷹央的眉毛挑了一下。
  「對。他們全都已經結束治療,預計近期之內就可以出院了,但是現在卻出現原因不明的異狀,使得他們全體必須延期出院。」
  「……都很嚴重嗎?」
  鷹央以低沉的聲音詢問,大鷲搖了搖頭回答:
  「不,他們全都很快就痊癒了。不過,現在我們無法對病人的家長說明為何會出現這種異狀。而且就在同一時期,病房裡還出現了奇怪的謠傳。有些家長聽到這個謠傳,擔心那會不會和異狀有關聯。」
  「……奇怪的謠傳?是什麼?」
  鷹央反問道,大鷲微微地揚起嘴角:
  「是妳可能會喜歡的那種,像怪談般的愚蠢謠傳喔。」
  「……換句話說,你擔心那個奇怪的謠言傳開來,會影響醫院的風評,所以要我去幫忙診察對吧?」
  「沒錯。」
  大鷲很乾脆地回答。他認為自己的使命是讓醫院維持健全的營運,並藉此確保地區的醫療品質。
  鷹央和大鷲再次沉默地對峙。我提心吊膽地看著他們,但心中卻很篤定——鷹央一定會接受這個委託。
  鷹央擁有無止盡的好奇心,總是四處找機會使用她那宛如超級電腦般的頭腦,她最喜歡的就是這種『有如怪談般的謠傳』。就算嘴上抱怨連連,她也一定會接受……
  「……我不要。」鷹央小聲地說道。
  聽見這句出乎意料的話,我睁大了眼睛望著鷹央。同時,我發現真鶴和大鷲也露出些許驚訝的表情。
  「鷹央……妳怎麼了?」
  真鶴滿臉疑惑地詢問。
  「因為……我不想接受叔叔的委託。」
  鷹央垂下目光,語氣活像是個為遲到找藉口的小學生。
  「……或許是我表達得不夠清楚吧。」
  不知何時已經恢復面無表情的大鷲,以低沉的聲音說道。
  「這並不是我個人的委託,小兒科病房正式向統括診斷部提出的診療委託,應該馬上就會送到了。我之所以親自提前過來,只是想告訴妳這件事非常重要。」
  面對滔滔不絕的大鵞,鷹央只是默不作聲。
  「接受別科無法做出診斷的病例並進行診察,是統括診斷部的基本業務之一。只要妳還是統括診斷部的主任,就沒有權利拒絕。」
  大鷲說完這些話,沒等鷹央回答,就逕自起身,走向門口。
  大鷲走出診間後,鷹央依然像是僵住了似地,低著頭動也不動。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鷹央這個樣子。
  我抬起頭來,用眼神對真鶴拋出疑問。原本期待身為鷹央的姊姊,同時也最瞭解鷹央的真鶴,也許知道些什麼,但真鶴卻露出困惑的表情,輕輕搖了搖頭。
  「鷹央,妳怎麼了?.」真鶴小心翼翼地詢問妹妹。
  「……沒事。」
  鷹央沒有抬起頭,以低沉的聲音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什麼沒事,妳……」
  「姊姊,門診快開始了。」
  真鶴擔心地皺起眉頭,不過鷹央連視線都沒和她對上就站起來,走向位於診間裡面的屏風後,也就是平常看門診時她所待的固定位置。個子原本就嬌小的鹰央,背影看起來更小了。
  我看了一下手錶,現在是上午八點五十五分,門診的確就快開始了。
  真鶴望著屏風,又看了看牆上的時鐘,突然直視我的雙眼。被一個漂亮得令人屏息的美女在這麼近的距離下注視著,讓我忍不住心跳加速。
  「鷹央發生什麼事了嗎?」
  「呃,我也不知道。」
  「……門診快要開始,我先離開了……鷹央就拜託你了。」
  真鶴對我深深鞠躬,在走向門口的途中,還面露不安的表情頻頻回頭。不過,就在開門離開的前一刻,真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似地,對我悄聲說道:
  「呃,可能是我多心了也說不定,鷹央身上是不是有股大蒜味?」


  「累死了……」
  目送最後一位病人離開後,我趴在辦公桌上。接著看了看時鐘,現在剛好是正午時分。
  統括診斷部的門診,表面上是專門接受被各科判斷為『診斷困難』的病人,所以會花較多時間慢慢診斷,每位病人都有四十分鐘的診察時間。然而被轉來這個門診的病人,大部分都不是診斷困難,而是『難以應付』的病人。
  被轉來這裡的病人,大多是在各科門診不斷抱怨、提出無理的抗議,或是不配合診療的病人。換句話說,我必須聽每一位病人抱怨或抗議四十分鐘,因此非常消耗精神。
  只是這些病人當中,仍有一些真的難以診斷的病例,鷹央只有在這些令她感興趣的病人出現時,才會從屏風後面走出來,親自診察。但是在今天的門診時間裡,鷹央完全沒有露臉。
  鹰央到底是怎麼了?我站起來,慢慢走向診間的後方。
  「鷹央醫師。」
  我探頭望向屏風後方,只見鷹央坐在椅子上,眺望著窗外。
  「鷹央醫師!」
  鷹央完全沒反應,因此我將音量提高了一些。鷹央的身體抖了一下。
  「什、什麼啦,幹嘛突然叫我。」鷹央總算將視線轉向我,尖聲說道。
  「妳怎麼了?活像失了魂一樣,在這裡發呆。」
  「沒什麼。倒是你在這裡做什麼?下一位病人呢?」
  「預約掛號的病人已經全部看完了。」
  「咦?」鷹央眨了眨眼。
  「妳都沒發現嗎?」
  這可真嚴重,她到底是怎麼了?
  「喔,好,那門診就結束了嘛。」
  鷹央顧左右而言他,然後從椅子上站起身,快步走向門□。我不安地追在她的身後。
  鷹央回到位於樓頂上的『家』之後,像平常一樣吃了調理包咖哩,躺在床上,翻開書本。我一邊吃著在販賣部買的三明治,一邊觀察她,發現她並沒有真的在看書。鷹央閱讀的速度極快,平常看書時總是不斷地翻頁,今天卻幾乎一直盯著同一頁不動。
  太奇怪了,今天的鷹央果然不太對勁。在大鷲說明小兒科病房發生的事情,尤其是聽到發生了「像怪談般的事情」之後,鷹央的態度就明顯地變得很詭異。到底是為什麼呢……?
  即使想破頭我還是想不出來,只是虛耗時間罷了。
  就快要下午一點了,下午的預定工作是巡房。我們必須花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去巡視在統括診斷部住院的病人,以及各科委託我們診療的病人。
  我望著顯示電子病歷表的螢幕。正如大鷲所說,小兒科病房的確傳來了三名住院病人的診察委託。我按下滑鼠,點開委託書——
  「……呃。」
  一看見委託醫師欄,我不禁發出一聲呻吟。那個欄位上寫著我的天敵的名字——鴻池舞。
  沒想到又和那傢伙扯上關係了。這麼說來,那傢伙這個月好像輪到在小兒科實習。
  「鷹央醫師,快要一點了,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我開口對鹰央說道。鷹央闔上手裡的口袋書,無精打采地望著我。
  「走?走去哪裡?」
  「小兒科病房。之前院長提到的委託書已經送來了,總之我們先去瞭解一下狀況吧。畢竟光看委託書也沒辦法掌握詳情。」
  聽我這麼說,鷹央的表情忽然轉為僵硬。
  「怎麼了? 」
  「……我不去。」鷹央用像蚊鳴的聲音小聲說道。
  「咦,妳不去……」
  「我不去。你自己一個人去瞭解狀況,再回來告訴我。」
  「請等一下,怎麼可以這樣呢?委託書的收件人是鷹央醫師耶。而且除了小兒科以外,還有其他科傳來的委託書啊。」
  「……小兒科以外的病人我會好好診察。不過,小兒科病房你就一個人去吧。」
  鷹央垂下目光,我疑惑地看著她問道:
  「呃~鷹央醫師,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妳為什麼不想去小兒科病房呢?」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
  「怎麼可能。妳從剛剛開始就很不對勁,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不是說沒事嗎?」
  鷹央猛然抬起頭,瞪著我並歇斯底里地大喊,我只能啞口無言地呆呆站著。鷹央似乎直到這時才回過神來。
  「……抱歉……我太大聲了。」
  鷹央以必須非常注意才聽得見的音量說道,接著在沙發上背對著我,屈起身子。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我本來想對那嬌小的背影說些什麼,卻找不到適當的話可說。我站起身,踏著沉重的腳步走向玄關。
  「……我去巡房。大概兩、三個小時就回來。」
  鹰央什麼都沒說,於是我打開門,離開了『家』。
  關門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大聲。


  「啊,小鳥醫師。」
  一走進小兒科病房,護理站就傳來一道高亢的聲音。
  「……那傢伙竟然在。」遇到天敵的我,嘴角不禁抽搐。
  「咦?鷹央醫師呢?」
  鴻池頂著一頭染成褐色的短髮,小跑步來到我面前並蹲了下來,從我的雙腳之間窺視我的身後。這傢伙的行為還是一樣令人費解。
  「鷹央醫師不會來。她叫我先過來診察,等一下再告訴她狀況。」
  「咦——鷹央醫師沒來,豈不是沒意義了嗎——」
  被說成『沒意義』的人,瞬間讓我很想反駁,但今天的我實在沒有心情和鴻池說這種蠢話。
  「……鷹央醫師怎麼了嗎?」
  或許是察覺到我的態度有異吧,鴻池的臉色沉了下來。
  「有點……她現在在『家』裡休息。」
  「該不會是身體不舒服吧?我去看看……」
  鴻池說完,便準備往樓頂走去,我反射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小鳥……醫師? 」
  鴻池一臉驚訝地看著我。我雙唇緊閉,輕輕地搖頭。平常對我總是沒大沒小的鴻池,並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甚至該說,她總是能妥善顧及人際關係,掌控氣氛。唉,我想她就是因為這樣,才敢老是調侃我吧……
  「……知道了。那我就把狀況告訴你,稍後再請你轉告鷹央醫師。」
  鴻池露出嚴肅的表情,用比平常低沉的聲音說道。
  「嗯,麻煩妳了。」
  我和鴻池走進護理站,並肩坐在電子病歷表前。
  「熊川醫師正在看門診,所以交代我來做說明。」
  鴻池一邊移動滑鼠,一邊如此說道。
  姑且不論她與鷹央和我比較熟稔這點,一個才第一年的實習醫師,竟然能讓小兒科主任熊川指名擔任代理人,可見鴻池受到極為深厚的信賴。
  雖然她平常(尤其對我)是那種態度,但是身為一個實習醫師,這傢伙應該相當優秀吧?我注視著鴻池盯著螢幕的側臉。
  她不知是否察覺到我的視線,轉過頭來望著我。
  「怎麼了,小鳥醫師,幹嘛這樣盯著我看?色誘對我是沒用的唷,因為我打算暗中撮合鷹央醫師和小鳥醫師。」
  「在當事人面前正大光明地宣示,哪裡叫『暗中』了?」
  「啊,對了,小鳥醫師,你要送鷹央醫師什麼聖誕禮物?你可得用心一點才行唷。」
  鴻池以調侃的語調說道。看來她的認真模式無法持續三分鐘以上。
  「妳在說什麼?我才沒買那種東西呢。」
  聽到我這麼回答,鴻池誇張地瞪大了眼睛,用雙手搗住嘴巴說:
  「我……我不相信。你竟然沒買聖誕禮物送女朋友……」
  「誰是我『女朋友』啊!我沒有女朋友!」
  「嗯,我當然知道啊。因為你之前想追的那個急診室的護理師,跟前男友復合了,所以你今年的聖誕節沒有什麼計畫。」
  「不用妳管!」
  「唉,先不管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總之聖誕禮物是一定要買的啊。就當作是平常受她照顧的謝禮嘛。」
  「謝禮啊……嗯,或許是吧,可是那個人收到禮物會開心嗎?」
  與世隔絕的鷹央,基本上沒什麼物欲。
  「世界上沒有女人不喜歡收到男人的禮物唷。說不定兩人的感情還會因此加溫,就此跨入禁忌的領域……」
  「……夠了,閉嘴。給我專心說明病人的狀況。」
  鴻池以雙手環抱住自己的身體-同時不停扭動。我一把抓住她的頭頂,硬是將她的頭轉向螢幕。
  「是——這個嘛,病情突然發生變化的,是住在七一七號房的三名病人。第一個出現變化的是關原勝次同學,十四歲,上個月的二十八日因為*急性腹症就診,經過檢查後確認為急性闌尾炎,因此住院。他的症狀算很輕微,本來只打算以抗生素治療,由於症狀惡化,於是在三十一日進行了闌尾切除手術。」(譯註:Acute abdomen,因急性腹痛等問題而需要立即處置的症狀統稱。)
  鴻池一邊流暢地說明,一邊將這個名叫關原勝次的少年的病歷表顯示在螢幕上。
  「這個病人雖然住在小兒科病房,不過年紀還滿大的。而且負責處理闌尾炎的不是外科嗎?怎麼會是小兒科呢?」
  「這間醫院的規定是,就算不是小兒科的病人,只要是國中以下的孩子,都會安排住在小兒科病房喔。」
  「喔,原來如此。那麼,這孩子的病情出現了什麼變化?」
  「他的手術沒什麼問題,之後的復原狀況也很順利,上個星期更是恢復正常進食,所以已經準備讓他出院了。但是就在一個星期前,病人在晚上九點多突然開始嘔吐。」
  「嘔吐啊……這樣算是病情遽變嗎?不是因為腸道的功能還沒完全恢復正常嗎?」
  接受腹腔手術的病人,腸道功能會暫時降低,這是很自然的現象。
  「我們一開始的確是這麼認為。可是勝次同學在三天前再度嘔吐,而且跟他住在同一間病房的其他病人也出現了怪異的症狀。」
  鴻池關掉關原勝次的資料,打開另一名病人的病歷表。
  「接下來是作田雄一同學。十三歲,本月一日因為支原體肺炎(Mycoplasmal pneumonia)住院。在住院後投予抗生素治療,症狀獲得改善,發炎處也消失,所以原本預定上星期可以出院。」
  「……這個孩子也嘔吐了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第一個想到的可能性就是傳染性腸胃炎了。同一間病房的病人群體感染了引發腸胃炎的病毒……
  「不,雄一同學的症狀不是嘔吐。他在四天前的晚上十一點左右,突然按下緊急呼叫鈴,表示自己胸口疼痛。護理師趕到時,發現病人氣喘發作。」
  「氣喘發作?」
  我皺起鼻子,鴻池瞥了我一眼,點點頭說道:
  「是的,小兒科的值班醫師進行聽診後,確定有喘鳴聲,而且病人的血氧濃度也很低。醫師立刻給予氧氣,讓病人吸入支氣管擴張劑與類固醇,並施打茶鹼點滴後,症狀就緩解了。」
  「這個叫做雄一的孩子原本就有氣喘病史嗎?」
  「聽說他小學的時候偶爾還會發作,這幾年好像就沒有了。小兒氣喘的病人,不是大多會隨著年紀增長而不再發作嗎?」
  「不過,那也可能是因為肺炎的關係,使得原本就有氣喘病史的支氣管收縮不是嗎?」
  「病人氣喘發作的時候,肺炎已經幾乎完全痊癒了唷。感染肺炎的時候沒有發作,反而是炎症痊癒之後才發作,這不是很奇怪的事嗎?」
  「呃,是這樣沒錯啦……」
  我含糊地回答。鴻池的說法雖然很有道理,但是在臨床上,有時的確會出現不合理的情形。
  「最後是冬本淳同學。十五歲,他是*WPW症候群的患者。」(譯註:Wolff-Parkinson-White syndrome,沃夫帕金森懷特氏症候群。)
  心臟的心房和心室之間有一條傳導電流的路徑,而WPW症候群的患者,則是天生擁有另一條異常的傳導路徑。有些病人不會出現症狀,有些病人則可能會產生心搏過速的心律不整症狀。
  「這個病人為什麼住院?是為了做心律不整的檢查嗎?」
  「不,他之前就經常因為心律不整而進出醫院,這次是為了進行心導管電氣燒灼術(Catheter ablation)而住院的。他從本月二日住院後,就陸續做了各項檢查,七日在心臟內科進行了心導管電燒。」
  心導管電燒是一種將導管置入血管,送至心臟,直接將異常傳導路徑燒斷的手術,可以治療WPW症候群。
  「……該不會連這個病人也……?」
  我壓低音量說道,鴻池則是重重地點頭回答:
  「是的。心導管電燒手術很成功,之後的檢查也都沒問題,所以原本預定在上週末就可以出院。可是在八天前的半夜十二點左右,他突然說『好難過』,從病房走出來後,倒在地上。值夜班的護理師趕緊幫他測量脈搏,發現他的心跳很慢,而且還出現心律不整的現象。」
  「會不會是心搏過緩引起的心律不整?有沒有做心電圖?」
  「聽說心臟內科的值班醫師立刻趕到,幫他做了心電圖,不過那個時候病人已經恢復正常,心電圖沒有異狀。」
  「會不會是因為做了心導管電燒,所以病人產生了與以往不同型態的心律不整症狀?」
  「心臟內科也這麼推測,因此幫病人做了詳細的檢查,但是依然沒有發現任何異狀。此外,他也只有發作這麼一次而已。」
  「……真的是心搏過緩引起的心律不整嗎?有沒有可能只是因為護理師太慌張,沒有量到正確的脈搏?」
  「或許是這樣吧,可是同一間病房的病人陸續出現這種奇怪的症狀,你難道不覺得有點不對勁嗎?」
  我將雙手交叉在胸前。從每個人的症狀看來,這其實並不算太嚴重的異常現象。不過短時間內,住在同一間病房的三名病人——而且是病情穩定、已經準備出院的病人,症狀竟然不約而同地惡化,的確有點不尋常。
  「除此之外,出現遽變的這三名病人,都有點問題呢。」
  在我思考之際,一旁的鴻池低聲說道。
  「問題?該不會像之前那個鈴原宗一郎小弟弟一樣吧?」
  之前鷹央身陷醫療糾紛,就是因為有個名叫鈴原宗一郎的少年出現原因不明的症狀,母親大肆抱怨,讓鷹央陷入困境。
  「不,這些孩子們的家長都很正常,只是因為找不出孩子的症狀出現遽變的原因,多少有點神經質就是了。這次是住院的病人本身有問題。」
  「是很惡劣的小鬼嗎?」
  「簡單說,就是這樣沒錯。」
  鴻池聳了聳肩,露出苦笑。
  「這三個人是住院的孩子當中年紀最大的,所以他們很囂張,還會欺負其他住院的孩子。住在小兒科病房的孩子們,不是經常會在遊戲室碰面嗎?」
  「他們會對其他的孩子施暴嗎?」
  我提出疑問,鴻池搖了搖頭說:
  「不,並不是那麼直接的行為。該怎麼說呢,像是把其他孩子的東西藏起來,或是批評別人的外表之類的……有些孩子的疾病不是會影響外觀嗎?」
  「那還真惡劣呢,沒有警告他們嗎?」
  我忍不住皺起眉頭。因為生病而造成的外觀變化被人嘲笑,這對孩子心理造成的傷害,可能比肢體暴力還要嚴重。
  「就是因為很難啊。他們總是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欺負別人。」
  鴻池露出苦澀的表情。
  「他們怎麼辦到的?」
  「那三個人因為年紀相仿,住院的時間又近,所以感情很好,可以說是將團隊合作的精神發揮到淋漓盡致。他們會派一個人和遊戲室的工作人員說話,藉以轉移對方的注意力,剩下的兩個人再去惡作劇。」
  這比一般的惡作劇還要惡劣呢……我的眉頭深鎖。不過,我大概知道鴻池想表達的意思了。
  「換句話說,那三人產生的驟變,很可能是有人在報復他們的霸凌行為囉?」
  我壓低音量說道,鴻池輕輕頷首。
  「沒錯。被他們欺負的孩子、家長們,還有這間病房的工作人員,都對那三個人很生氣。說不定他們三個人的病情產生遽變,與這些人有關……要是這樣,可就麻煩了。」
  說的也是。如果這三人的異狀是有人故意造成的,那就是蓄意傷害了。而且萬一做出這些事情的是醫院裡的工作人員,問題就更嚴重了。院長之所以那麼緊張,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嘔吐、氣喘和心律不整——假如是有人故意造成的,那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我喃喃說道,鴻池則是聳了聳肩回答:
  「就是因為不知道,才要委託統括診斷部呀。」
  「……說的也是。呃,等一下。」
  我從鴻池手中接過滑鼠,打開那三個出現異狀病人的病歷表。一旁來自鴻池的視線令我倍感壓力。
  在我仔細閱讀電子病歷表約十分鐘後,鴻池開口詢問:「有沒有發現什麼?」她的語氣聽起來毫無任何期待,是我想太多嗎?
  「呃,這三個出現異狀的病人都有打點滴嘛。會不會是點滴裡有什麼……」
  「已經查過了。」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鴻池打斷:
  「我們也有想過點滴裡是不是被加了什麼東西,因此將雄一同學和淳同學發生異狀當時施打的點滴送去專門機構,檢驗是否含有足以造成病情變化的物質。可是什麼都沒發現。」
  鴻池以明確的口吻這麼說。
  「就、就算點滴本身沒有異狀,也可能是有人潛入病房,用注射器直接從加藥管注入藥物……」
  「這點我們當然也有想過。不過我們詢問了三名病人,他們全都表示在產生異狀之前,沒有任何人進入病房。」
  「啊,喔,原來如此……那、那麼,會不會只是湊巧?」
  我露出抽搐般的笑容,戰戰兢兢地說道。
  「對,也有這種可能。所以我們才想請鷹央醫師判斷一下,到底是不是巧合。」
  「說的也是……」
  我縮起身子回應。這是經由各科專業醫師診察後,仍然無法判斷原因的病例啊。從外科轉到統括診斷部才半年的我,就算提出意見,其實也沒有什麼意義。
  呃……接下來該怎麼辦呢?焦急的我,腦海中浮現了今天門診開始前,大鷲所講的那番話。
  「啊,對了,聽說除了那三名病情遽變的病人之外,這個病房裡還發生了其他怪異的事?」
  「……沒錯。光是那三名病人的問題就已經夠麻煩了,小兒科病房竟然還發生更怪異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鴻池彷彿頭痛似地皺起眉頭。
  「更怪異的事……具體來說是什麼?」
  我反問道。鴻池左顧右盼了好一陣子,才將嘴巴湊到我耳邊悄聲說道:
  「這個病房……會出現天使唷。」


  「天使?」
  聽見這番出乎意料的話,我不由得提高音量。鴻池趕緊猛力地用雙手搗住我的嘴巴,我因為這股衝擊力道而往後仰。
  「不能這麼大聲啦,這個話題現在在小兒科病房可是禁忌呢。」
  「禁忌?為什麼?」
  我把鴻池的手撥開,皺起眉頭。
  「那三名病人的異狀就已經夠讓我們心驚膽跳了,現在又傳出『天使』這種怪事,搞得大家頭腦都有點混亂。」
  「唉,聽到『天使』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任誰都會混亂吧。那麼出現天使的事,又是什麼狀況?」
  我和鴻池以周遭聽不見的音量繼續對話。
  「大概在十天前,有個住院的孩子說他在深夜『看見了天使』。據那孩子表示,他在半夜醒來,看見有個人影站在光芒中。而且這種狀況已經出現三次了呢。」
  「那不是在作夢嗎?」
  我提出理所當然的疑問,鴻池搖了搖頭。
  「我們一開始也是這麼認為。不過就在五天前,值夜班的護理師在病房外目睹那孩子的病房牆壁在發光,而且護理師說光芒中還浮現人影……就在她慌忙地準備走進病房時,光芒便暗了下來。問題在於,那三名病人就是在『天使』出現之後才突然產生變化的。」
  『天使』出現之後才發生驟變?這更莫名其妙了。我雙手抱胸,拚了命地想要推導出結論,接著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個疑問——
  「就算真的在光芒中看見人影好了,那又為什麼是『天使』呢?」
  「因為最初看見人影的孩子斬釘截鐵地表示:『那是天使。』據說那個人影跟小孩繪本裡的天使很像呢。」
  喔,原來如此。這的確很像是孩子會講的童言童語。
  「那麼,小兒科的醫師針對『天使』的事又是怎麼說的?」
  我如此詢問,鴻池搔了搔自己的鼻頭回答:
  「該怎麼說呢,感覺他們都故意不當一回事。他們說若不是看錯,就是住院的孩子們所做的惡作劇。至少他們並不想將『天使』和病症變化連結在一起。」
  嗯,這是符合常識的判斷。可是,那真的可以斷定是惡作劇嗎?那個『天使』和少年們的異狀,是否有什麼關聯……
  「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咦?什麼怎麼辦……」
  鴻池的話,讓原本陷入沉思的我瞬間回過神來。
  「我是說,你要不要診察那三名出現異狀的孩子?」
  「啊,喔,當然要啊。」
  「知道了,我現在帶你過去。不過,請小心一點喔。」
  鴻池站起來,語帶威脅地說道。
  「小心什麼?」
  「接下來要去看的那三個孩子啊,他們可是強敵呢。」


  「什麼嘛,原來是辣妹醫師啊。」
  一走進病房,這句話就傳入耳中。
  「我已經講過好幾次我不是辣妹了,我看起來哪裡像辣妹了?」
  房裡右手邊的病床上,一名少年盤腿坐在床上,手裡拿著掌上型遊戲機。鴻池瞪著他這麼說。這間四人房,除了左手邊靠門口的病床之外,另外三張病床上都各自躺著一名少年。
  「怎麼看都是辣妹啊。妳的皮膚曬得這麼黑,臉上的皮膚也是褐色的。」
  少年露出一抹調侃的笑容。
  「囉唆,我天生就皮膚黑,我一直都很小心耶。而且這才不是褐色,這叫小麥色。」
  鴻池將嘴巴歪成了「ヘ」字。
  「……原來是天生的啊。」
  我一直以為是去日曬沙龍曬的呢。
  「你說什麼?」
  聽見我脫口而出的嘀咕,鴻池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著我。我趕緊舉起雙手在胸前揮了揮,說道:「呃,沒什麼。」
  鴻池不悅地皺起她那漂亮的雙眉,再次轉向少年。
  「這孩子就是上上星期進行了心導管電燒手術的冬本淳同學。」
  我觀察著冬本淳。他身材消瘦、五官端正,但是卻散發出一股傲慢的氣息。
  「你是誰?辣妹醫師的男朋友嗎?」
  淳上下打量著我。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這位是統括診斷部的醫師,他今天是來替你們診察的。」
  鴻池向淳介紹我……妳的「不是」會不會講太多次了?
  「診察?你們已經診察過好幾次了,不是都說沒有異狀嗎?還要診察喔?」
  淳大聲地咂舌。
  「別這麼說,診察的醫師不一樣,說不定會有不一樣的發現呀。」
  我壓抑內心的煩躁,以柔和的語氣說道。
  「才不可能咧。我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趕快讓我出院啦!一直被關在這種地方,無聊到都快發瘋了。對不對?」
  淳對病房內側兩張病床上的少年這麼說,兩人略帶猶豫地點點頭。
  其中一個是戴著眼鏡,看起來有點神經質的少年。可能是擔心住院期間功課落後吧,只見他正在看英文課本。另一個是相較之下屬於運動型的少年。雖然還是國中生,但身上肌肉結實,頭髮理得很短。他搞不好有參加棒球社之類的,床頭櫃上還放著職棒雜誌。
  「裡面右邊病床那個戴眼鏡的孩子,是因為肺炎住院的作田雄一同學。左手邊理平頭的,是因為闌尾炎住院的關原勝次同學。」
  鴻池指著另外兩名少年說道。少年們只是以充滿敵意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覺得很不自在,於是清了清喉嚨,接著轉向淳,擠出一個微笑開口:
  「我不會花太多時間的,你們三個可以讓我檢查一下嗎?」
  我等著他們回答,同時對討好小孩的自己感到厭惡。淳故意誇張地大大嘆了口氣,不客氣地說道:「要檢查就快點啦。」
  「那麼,呃……就從冬本同學開始吧。」
  我露出僵硬的笑容,走向淳的病床。淳雖然一臉不滿的表情,但還是乖乖在床上躺了下來。
  我拉起病床旁的布簾,拿起掛在脖子上的聽診器,盡量迅速地完成視診、聽診、叩診、觸診。
  「好,看完了。接下來換你,可以嗎?」
  我只花幾分鐘就幫淳做完檢查,接著一邊拉開布簾,一邊對雄一說道。雄一從眼鏡下對淳投以確認的視線,淳沉默地輕輕點頭。
  才進來這間病房短短十分鐘,我就大致看出了這三名少年的關係。最年長的淳是領袖,而雄一和勝次都是跟著他的。
  可能是因為得到淳的許可吧,雄一默默地將英文課本放在床頭櫃,在病床上躺好。我依序檢查了雄一和勝次。
  替三人做完診察後,我將手上的聽診器掛回脖子上,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一直在旁邊看著診察過程的鴻池,壓低音量詢問:
  「有沒有發現什麼奇怪的地方?」
  「不,並沒有發現什麼異狀。」
  我也輕聲回答,避免讓少年們聽見。
  「你們在窸窸窣窣說什麼悄悄話啊。」
  淳瞪著我們。我含糊其詞地回答:「沒有啦,這個……」淳聽到之後,諷刺地揚起一側的嘴角。
  「果然沒發現異狀吧。我剛才不是說了嗎?」
  「話雖如此,可是你們之前不是出現奇怪的症狀嗎?」
  鴻池的語調有點生氣。不過淳依然掛著挑釁的微笑,用鼻子發出「哼」一聲說道:
  「那種小症狀,就算放著不管也會自己好啊。你們未免也太大驚小怪了吧?白痴。重點是,妳還只是個實習醫師吧?何必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笨蛋。」
  面對口出惡言的淳,鴻池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我已經診察完了,我們走吧。」
  我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因此催促鴻池離開。鴻池板著臉微微點頭,走向門口。我稍微鬆了一口氣,跟在鴻池身後離去。
  就在鴻池即將踏出病房那一刻,淳忽然從病床上探出身子,將手伸向鴻池的臀部。那一瞬間,鴻池維持面向前方的姿勢,抓住了淳的手腕。
  「怎、怎樣啦……」
  手腕被抓住的淳忍不住大喊,鴻池冷冷地瞪著他說:
  「以為我每次都會讓你白摸嗎?下次再這樣我就要收錢囉。」
  「很痛耶,放開我啦。」
  淳甩開鴻池的手,別過頭去,用力地咂舌。鴻池將視線從淳身上移開,走出病房。原本呆若木雞地看著兩人的我,也趕緊邁開步伐。
  「他們真的很囂張對吧!」
  一回到護理站,鴻池就氣呼呼地說道。
  「呃,是啊……」
  面對鴻池的魄力,我縮著脖子回答,她卻對我露出哀傷的眼神開口:
  「你那種微妙的反應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認為反正只是那種程度的性騷擾,我應該放過他?」
  「沒有人這麼說啊。話說回來,那些孩子平常都是這種態度嗎?」
  「對呀。那個叫做淳的孩子,不只是對我,對年輕護理師也會做一樣的事呢。國中男生身材已經很高大了不是嗎?有個才剛任職一年、生性膽小的護理師,已經不敢去那間病房了呢。所以我都會好好教訓他們,叫他們不要以為屁股是可以免費白摸的。」
  「……不,就算付錢也不能摸吧。不過,他們看起來好像不太受教呢。」
  「對啊,如果是大人的話,我一定會讓他們強制出院,甚至可能會鬧上警局,可是面對國中生,好像也不能這樣……」
  「……是呀。」
  鴻池帶著苦澀的表情搖了搖頭,我也只能抿著嘴,雙手抱胸。體格雖然已經接近大人,心智卻還沒完全成熟的國中生,不但身心都不穩定,周遭的人也很難判斷究竟該把他們當小孩還是大人來對待。
  但是根據剛才的短暫交談,總覺得那個叫做淳的少年很清楚自己還沒有被當作大人對待,所以才會表現出那種態度。如果是這樣的話,就真的太惡劣了。
  「唉,其實我也不是不瞭解那些孩子們的心情啦。」
  聽見鴻池忽然這麼說,原本在沉思的我轉而望向她問道:
  「什麼意思?」
  「因為那種年紀的男生,不是滿腦子都是女生嗎?當他們看見像我這麼有魅力的成熟女性出現,當然會想要騷擾啊。」
  鴻池將右手放在後腦勺,左手扠著腰,誇張地扭著身體。
  「……嗯,對呀。」
  「……你那像機器人一樣沒感情的聲音是怎樣?抱歉啦,不像真鶴小姐一樣性感,都是我不好喔。」
  「為、為什麼要提到真鶴小姐?」
  我頓時一陣慌亂,鴻池則浮現一抹壞心的笑容。
  「不要小看我收集情資的能力唷,我知道很多事情呢。」
  「妳在說什麼啊?我和真鶴小姐又沒有什麼。」我的聲音變得沙啞。
  「啊,我當然知道你們沒什麼啊。不過小鳥醫師一來到這間醫院,就對真鶴小姐一見鍾情,還想約她出來……」
  我連忙用手搗住鴻池的嘴。就在下一秒,嘴巴被我搗住的鴻池瞇起了眼睛。她的眼神很明顯在說:「我又抓到你的弱點了。」
  可惡,她是從哪裡知道這件事的?應該沒有什麼人知道才對啊……
  臉頰抽搐的我,腦中浮現了那個年紀比我小的上司的邪惡笑容。
  ……啊,根本不用想嘛。就是鷹央沒錯。一定是她把消息洩漏給鴻池的。
  「總、總之,我已經診察完那三名病情遽變的病人了,接下來就調查一下有關『天使』的傳聞吧。我想聽聽看目擊者的說法。」
  我把手從鴻池的嘴上移開,拚命想辦法改變話題。鴻池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
  「聽目擊者的說法嗎……這可能有點難。」
  「咦?為什麼?不是有護理師和病人親眼目睹嗎?」
  「那個護理師昨天剛值完夜班,現在沒有班。至於那個孩子則有點問題……」
  鴻池含糊地說道。
  「問題?像剛才那三個人一樣?」
  「不,不是那個意思,是病情……」
  「……很嚴重嗎?」
  「是的。他才八歲,可是卻罹患了末期的白血病……現在已經進入安寧療護階段了。」
  鴻池悲悽地說道。
  「這樣啊……是那個孩子說他看見『天使』的啊。」
  「是啊。那孩子說:『天使來帶我去天國了。』」
  「帶他去天國?」
  「聽說那孩子很喜歡的一本繪本,內容提到:在一生中做了好事的人,過世的時候會有天使來迎接,帶他去天國。」
  「喔,這樣啊。該怎麼說呢……」
  我抓了抓太陽穴。聽起來,這個年僅八歲的孩子,似乎已經感知到死亡的接近,這實在太令人痛心了。
  「所以,那孩子的母親很討厭聽到有關『天使』的話題。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人想從兒子口中聽到『去天國』這種話吧。」
  「換句話說,那孩子的母親現在也在病房,所以氣氛並不適合提起『天使』那件事?」
  「對,就是這樣。如果只是從病房外面偷看一下,倒是無妨,你要怎麼辦?」
  鴻池指著走廊。
  「……那我就去看一下好了。」
  我低聲說道,和鴻池一起來到走廊。
  「這麼說來,這次發生了『出現天使』這種光怪陸離的事,妳怎麼沒有聯絡鷹央醫師呢?」
  和鴻池並肩走在走廊時,我詢問她。鴻池平常只要發現任何鷹央可能會感興趣的事情,總是興高采烈地跑來告訴她。
  「嗅?我告訴她了呀?」鴻池很乾脆地說道。
  「妳說了?」
  「是啊。大概在五天前,我就已經用內線電話告訴鷹央醫師這件事了。」
  「那麼,鷹央醫師有什麼反應?」
  「她一開始好像很感興趣,但是當我說明詳情之後,她卻突然失去了興致。最後說了一句:『那應該只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吧。』就結束話題了。」
  鴻池揚起視線,以眼神對我提出疑問。我用手扶著額頭沉思——
  鷹央做出那種正常人的反應,很明顯不對勁。如果是平常的鷹央,一定會說:「我會把天使逮住。」帶著獵捕用具躲在小兒科病房不出來吧。
  「啊,那間就是『出現天使』的病房。」
  鴻池指著幾公尺前方的單人病房。
  「原來是單人病房啊。」
  日前鷹央被捲入訴訟糾紛時診察的鈴原宗一郎,也是住在這裡的單人房,不過小兒科的病房是排列成『U』字形,而他的病房位在走廊的另一側,因此距離此處很遠。
  「是啊,因為住單人房,媽媽就可以每天睡在這裡了。他們家的經濟狀況似乎不太好,所以選擇了自付差額最低的病房。」
  「唉,孩子癌症末期,父母當然想要盡量陪在他身邊吧。不過,那間病房的隔壁……」
  我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對,就在那三個人的病房隔壁唷。」
  鴻池歪著嘴。這間據說『出現天使』的病房,就在我剛才診察的那三名少年住的病房旁邊。
  「那個『天使』,該不會是那些國中生的惡作劇吧?」
  「我們一開始也是這麼認為。唉,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只是一種意義不明的無聊惡作劇。可是『天使』出現之後,他們三個人的病情就出現變化,因此我們有點不懂到底是為什麼。」
  「的確令人費解呢……」
  天使的出現,和即將出院的少年們產生的遽變——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嗎?
  就在我陷入沉思之際,鴻池走近病房的房門,從小小的玻璃窗窺視房內。
  「啊,現在果然不適合問話。媽媽在病房裡,而且健太小弟弟正在睡覺。」
  「健太小弟弟?」
  「對,三木健太。就是住在這間病房的小朋友。怎麼了嗎?你的表情怪怪
  的。」
  「沒事,總覺得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我拚命在記憶裡搜尋線索。
  「該不會是你在急診室診察過他吧?看到他的長相,說不定就會想起來
  了。」
  在鴻池的建議下,我透過門上的小窗往裡面看。
  一名中年女性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憐惜地輕撫著躺在床上的少年臉龐。少 年的頭上戴著紐約洋基隊的棒球帽。
  記憶在我的腦海中浮現——
  他就是上個月初,在『甜蜜的毒藥事件』時,衝過來抱住鷹央的少年。
  「小鳥醫師,你怎麼了?」
  面對鴻池的問題,我只是默默地咬著嘴唇。


  「我回來了。」
  我打開頂樓上那個『家』的玄關大門,同時喊道。現在時間已經是傍晚六點。結束小兒科病房的診察之後,我接著又去巡視別科委託我們診察的病人,幫他們安排必要的檢查,所以才會拖到這麼晚。十二月的太陽,心急地早早就沉入地平線。這個『家』裡只開著最低限度的間接照明,顯得非常昏暗。
  鷹央本來就對光線很敏感,所以不喜歡房間太亮,然而今天開的燈又比平常少。加上四處聳立在房裡的『書樹』,讓人感覺就像在半夜的森林裡迷路一樣。
  「鷹央醫師,妳在嗎?」
  「……我在這。」
  聲音從擺在窗邊的沙發上傳來。我定睛一看,鷹央正如字面所述,整個人在沙發上縮成一團。她的姿勢和我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難不成這幾個小時她都動也沒動?
  「妳怎麼了?為什麼把家裡弄得這麼暗?」
  「對我的眼睛而言,這樣的光線就夠了。」
  鷹央挪動身體,在沙發上坐好,同時不耐煩地說道。總覺得她就像一隻因為午睡被吵醒而不高興的貓。
  「別科委託我們的病人,我都診察完了,檢查也都安排好了,待會兒請妳確認一下。」
  「我已經確認過了。我剛剛看過電子病歷表,目前沒什麼問題,明天我會再去診察一次。」
  「這樣啊,那就麻煩妳了。」
  鷹央無精打采地點點頭,房裡瀰漫著一股尷尬的沉默。平常鷹央都會用她寶貝的家庭劇院小聲地播放古典樂或爵士樂,今天卻沒有播放音樂。
  「……呃,有關小兒科病房那三名病情出現遽變的病人,我收集了很多資料,妳要聽嗎?」
  我語帶遲疑地詢問,鷹央的表情瞬間轉為僵硬,但仍微微頷首。
  我將幾個小時前鴻池告訴我的資訊,以及我診察過的三名少年的狀況告訴鷹央。鷹央一開始顯得興趣缺缺,可是聽著聽著,便不由自主地傾身向前,看來她似乎開始對這件事感到好奇了。
  「大致上就是這樣,妳發現什麼了嗎?比方那三名病人出現遽變的原因之類的。」
  「嗯,有很多種可能性。」
  鷹央雙手抱胸,陷入沉思。那模樣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麼不同,或許是因為面對『謎團』,所以就慢慢恢復正常了吧。
  我望著鷹央,心中有點猶豫。我到底該不該詢問鷹央有關那名少年的事呢?我告訴她出現『天使』的房間,就在淳他們的病房隔壁,但沒提到住在那間病房的就是三木健太。
  「……鷹央醫師。」
  「嗯?什麼事?」
  鷹央的態度一如往常,我和她四目相對,潤了潤乾燥的口腔。
  「住在謠傳出現『天使』病房的男孩子……叫做三木健太,請問鹰央醫師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不,沒有。」
  鷹央遲疑了一秒鐘之後才回答,她的聲音沙啞得令人不忍。
  「這樣啊……」
  看見鷹央刻意將視線移開,我低聲說道。我這個上司說謊的能力,還是一樣差勁得令人絕望。
  那名少年和鷹央到底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鷹央堅持不去小兒科病房?儘管有很多疑問,不過看著雙唇緊閉的鷹央,我實在無法再繼續問下去。難受的沉默再度籠罩室內。
  「……小鳥。」
  這次是鷹央率先打破沉默。
  「是。」
  「你可以回去了。」
  「……是。」
  我不知道當鷹央處於這種狀態時,丟下她一個人是否恰當。但是,我同時也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才好。
  我緩緩走向玄關,一邊開門,一邊轉過頭去。鷹央再度在沙發上縮成一團。
  「那我先走了,鷹央醫師,明天見。」
  鷹央沒有回應。我掛心地走出房外,關上了門。


  我走向『家』的後方,心中感到一陣無力。很快地,一間與鷹央那外觀奢華的『家』截然不同的簡樸建築物便映入眼簾。這間活動屋,就是我的辦公室。
  我打開那扇作工粗糙的門走進屋內,然後開了日光燈。我將脫下的白袍扔在桌上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老舊的椅子立刻發出嘰嘰嘎嘎的聲音,彷彿在大聲抗議。
  我靠著椅背,閉上眼睛。眼前浮現當自己提到三木健太這個名字時,鷹央那副僵硬的表情。我來到這間醫院任職也快半年了,從來沒有看過如此脆弱的鷹央。身為部下,同時也是鷹央少數的朋友之一,我很想為她做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畢竟我連鷹央到底為什麼那麼消沉都一頭霧水。
  「你決定送鷹央醫師什麼聖誕禮物?」
  我忽然想起幾個小時前,鴻池對我說的話。
  明天下班之後,去買個什麼東西好了。雖然我們絕不是鴻池心裡想的那種關係,可是我平常的確受到鷹央許多照顧(唉,不過比起照顧,她好像給我添了更多麻煩就是了)。送個小小的聖誕禮物當作對她平時照顧的謝禮,應該也不壞。
  就在我這麼思忖的時候,門口傳來一陣拘謹的敲門聲。我張大眼睛望向門口。那一瞬間,我以為是鹰央來了,隨即便察覺不是她。如果是鷹央的話,一定早就直接開門闖進來了,根本不會敲門。
  「請進。」
  我如此說道,門緩緩開啟了。我一看見站在門外的人,便趕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真鶴小姐?」
  站在那裡的是鷹央的姊姊,同時也是這間天醫會綜合醫院的事務長——天久真鶴。她那如同模特兒般苗條的身上,和平常一樣穿著套裝,姿勢端正地站著。可是那張上著淡妝、讓每個與她擦肩而過的人都忍不住回頭的美麗臉龐,今天卻帶著一股悲傷。
  「對不起,小鳥遊醫師,在你百忙之中還來打擾……」
  真鶴細聲說道。
  「不,沒那回事。我隨時都歡迎真鶴小姐……不,不是啦。我剛巡房完畢,現在沒事。呃……請進。」
  我語無倫次地說著,同時招呼真鶴至房間一隅的老舊單人沙發坐下。真鶴說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接著走進屋內,緩緩地坐在沙發上。
  「抱歉,這裡很小。」
  「不,我才抱歉,突然過來打擾。」
  真鶴垂下那雙細長的眼睛。看見她更顯纖長的睫毛,我的心臟猛然跳了一下。
  身為這間擁有六百張病床的天醫會綜合醫院的事務長,真鶴在人前總是保持著堅毅的態度,此時看見她這副軟弱的模樣,我不知為何忍不住心跳加速。我雖然還算滿常和真鶴交談的,但我們兩人從來不曾在這麼狹小的空間獨處過。
  「小鳥醫師一來到這間醫院,就對真鶴小姐一見鍾情……」
  我想起鴻池剛才說過的話,感到臉頰有些發燙。
  「那個,請問妳來這裡有什麼事呢?」
  我極力隱藏自己的緊張,如此詢問。
  真鶴瞬間遲疑了一下,隨即像是下定決心似地,張開她那塗了薔薇色口紅、看起來非常柔嫩的雙唇:
  「是有關鷹央的事。」
  「有關鷹央醫師的事?」
  「是的。你不覺得鹰央在聽完院長的話之後,反應很奇怪嗎?」
  真鶴探出身子,用求助的眼神直視著我。
  「……我也這麼覺得。」我收起原本上揚的嘴角。「如果是平常的鷹央醫師,一定會自告奮勇地去調查小兒科病房發生的事——即使那份請託來自她所討厭的院長。」
  「沒錯,我也是這麼認為。不過……因為鷹央的態度實在太奇怪了,所以我剛才去『家』找她,想跟她說說話。結果她竟然像鼠婦一樣縮成一團,整個人看起來無精打采的。我問她:『怎麼了?』她也只是回答:『沒什麼。』可是,她那個樣子看起來絕對不是沒事!」
  真鶴稍微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看來她真的很擔心妹妹吧。
  我斜眼望向窗外那棟鹰央的『家』。她居然對真鶴擺出這種態度,看來症狀真的很嚴重。對鷹央來說,姊姊真鶴是最瞭解她的人(雖然多少有點畏懼),更是她最信賴的人。連這樣的人都拒於千里之外……
  「呃,鷹央醫師以前曾經這樣過嗎?」
  「像這次這樣嗎……?」
  聽見我的問題,真鶴像是在搜尋記憶似地,將視線移向天花板,接著喃喃自語:「……夏洛克。」
  「嗯?妳說什麼?」
  「啊,抱歉。我們小時候,家裡養了一隻叫做夏洛克的拉布拉多犬。」
  「喔……」我不太明白真鶴想說什麼,於是含糊地點點頭。
  「我記得夏洛克是在鹰央三歲的時候開始養的,鷹央非常疼愛牠。但是,就在鷹央國中三年級的時候……」
  「……牠死了嗎?」
  我接著說下去,真鶴哀傷地點點頭。
  「是的。牠已經很老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可是鷹央卻非常消沉,把自己關在房裡好幾天,幾乎都沒進食呢。」
  「妳是說當時的狀況和這次很像?」
  「不,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因為當時鷹央也是在床上縮成一團,就算跟她說話,她也幾乎不回答……真抱歉,這兩件事好像沒什麼關係。」
  真鶴濟出一抹虛弱的笑容,不過我已經在心裡做出了一個假設。
  「真鶴小姐。」
  我凝視著真鶴的雙眼,對她說道。坐在沙發上的真鶴調整了一下坐姿,回答:「是。」
  「請問妳有時間嗎?我可能知道鷹央醫師變成那樣的原因了。」
  「真的嗎?」
  我對真鶴點點頭,接著拿起辦公桌上內線電話的話筒,按下四碼的院內呼叫器號碼。諷刺的是,這半年來因為呼叫了好幾次,所以在不知不覺中就記住了『那傢伙』的呼叫器號碼。
  我將話筒掛上,大約經過十秒左右,對方就回撥了。那傢伙的反應還是一樣快呢。我拿起鈴聲大作的內線電話話筒,一放到耳邊,就聽見一個情緒高亢的聲音:
  「您好!這裡是實習醫師鴻池。請問您要點些什麼呢?」
  「妳是外送麵店嗎?」
  「啊,這聲音是小鳥醫師吧。請問有何貴幹呢?」
  我忍不住吐槽,鴻池則是喜孜孜地問道。她能一直維持這種情緒都不會累,還真是不簡單。
  「鴻池,妳應該還在小兒科病房吧?熊川醫師在嗎?」
  「啊,熊醫師嗎?熊醫師已經看完門診,剛上來病房喔。」
  ……那傢伙,竟然連小兒科主任都用綽號稱呼了。
  該說她不知天高地厚,還是擁有讓人不會對她生氣的人格特質這點很厲害呢……
  「呃,如果方便的話,請熊醫……不是,請熊川醫師接一下電話好嗎?」
  「咦?請他接電話嗎?好啊。熊醫師!統括診斷部的小鳥醫師來電喔。是的,沒錯,就是我千方百計想要將他跟鷹央醫師撮合在一起的那個小鳥醫師。」
  ……我全都聽見了喔。
  我嘴角抽動地等著,不久之後,話筒的另一頭便傳來一道粗獷的聲音:
  「喔,小鳥醫師,什麼事?」
  小兒科主任熊川一如往常,以開朗的語氣說道。
  「我有點事情想要請教您……」
  「問我?」
  「是的……我想請問有關鹰央醫師,還有現在住院的三木健太小弟弟的事情。我猜想熊川醫師會不會知道些什麼。」
  話筒的另一端沒有回應。那一瞬間,我還以為電話斷線了。
  「呃,熊川醫師……」
  我戰戰兢兢地開口說道,隔了半晌才聽見熊川的聲音傳來。他壓低了音量,語氣和剛才截然不同。
  「小鳥醫師,你可以下來小兒科病房一下嗎?這件事不好在電話裡說。」
  「好的,我馬上下去。」
  我說完後,放回話筒,接著轉向在我身後滿臉不安的真鶴。
  「真鶴小姐,我們去小兒科病房吧。我想應該可以知道些什麼。」
  真鶴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喔,小鳥醫師。哎呀,事務長也一起來了嗎?」
  一走進小兒科病房,就看到身材宛如熊一般巨大、滿臉鬍渣的粗擴中年男子在等著我們。他就是小兒科主任熊川。身上雖然穿著白袍,卻散發出宛如北海道的「又鬼」般的氣息。鴻池也站在他的身旁。
  「真抱歉,熊川醫師。連我也跟來了。」
  「不,沒關係。應該說,這件事讓身為小鷹家人的事務長知道也比較好。站在這裡不方便說話,我們換個地方談吧。」
  熊川用大拇指比了比走廊的盡頭,同時轉過身去。我們跟在熊川的身後走去。
  「妳怎麼也跟來了?」
  我走到鴻池的身旁,小聲說道。
  「當然啊,這件事情有關我最重要的鷹央醫師耶。先別管這個了,小鳥醫師,你為什麼會和真鶴小姐在一起呢?」
  「咦?什麼為什麼?因為真鶴小姐來找我商量鷹央醫師的事情啊……」
  我不太理解這個問題的意思,於是疑惑地歪著頭,鴻池卻一臉懷疑地瞇起眼睛。
  「真的嗎?總覺得很可疑呢。你可不能劈腿唷,而且對象還是鷹央醫師的姊姊。」
  「不要做這種奇怪的想像!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
  我輕聲表達抗議,小心不讓走在前面的真鶴聽見。
  就在我和鴻池瞎扯之際,我們抵達了走廊盡頭的『病情說明室』。這個房間平常是醫師在向病人及其家屬解釋病情的時候使用的。大約兩坪多大小的房裡,只放著桌子、折疊椅和電子病歷表。一走進去,鴻池就趕緊將四人份的折疊椅圍著桌子擺好。
  這種機靈的表現、迅速的動作和容易親近的個性(呃,對我則是有點太過裝熟了),就是這傢伙的武器吧。
  「讓各位久等了——真鶴小姐、熊醫師、小鳥醫師,請坐!」
  鴻池擺好椅子後,精神飽滿地說道。
  「喔,小鴻,謝啦。」
  熊川將厚厚的手掌放在鴻池的頭上,瞇著眼睛微笑,那模樣看起來就像個在誇獎女兒的父親。看來他已經完全被籠絡了。
  熊川和鴻池並肩坐著,我與真鶴則是隔著桌子,坐在他們的對面。熊川清了清喉嚨,將視線轉向我開口:
  「所以,你想問的是小鷹和健太小弟弟的事,對吧?」
  「是的。我認為這次鷹央醫師無論如何都不肯來小兒科病房,應該與三木健太小弟弟有關。現在回想起來,之前在鈴原宗一郎的事件時,鷹央似乎也極力避免接近健太小弟弟的病房所在的走廊。因此,我推測從以前就認識鷹央醫師,同時又擔任小兒科主任的熊川醫師,應該知道些什麼吧。」
  「……嗯,我知道。」
  熊川重重地嘆了口氣,開始說道:
  「我也真是疏忽了。這件事和健太小弟弟有關,我竟然還對小鷹提出診察委託。可能是因為我們病房接連出現怪事,所以我也急了吧。」
  「那個三木健太小弟弟和鷹央醫師是什麼關係呢?」
  我詢問熊川,他抓了抓頭,低聲說道:「他是小鷹的朋友。」
  「朋友?」
  我一頭霧水地皺著眉頭。熊川歪起厚厚的嘴唇,點點頭。
  「是啊,我覺得應該可以這麼說。兩年前,當時還是實習醫師的小鷹來到小兒科實習,正好健太小弟弟……」
  「鷹央醫師以前也當過實習醫師?」
  鴻池尖聲說道。話說到一半就被打斷的熊川,斜眼瞪了鴻池一眼。
  「啊,對不起。我無法想像鷹央醫師還是實習醫師的模樣嘛。她一定是個非常優秀的實習醫師吧。」
  鴻池縮著脖子表示。聽見這番話,在場的其他三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咦?怎麼了嗎?大家的表情怎麼都怪怪的,而且還不說話。」
  鴻池不安地依序望著我們。
  鴻池非常崇拜鷹央,因此或許不知道,其實鷹央不可能是個『優秀的實習醫師』。
  「小鷹啊,在實習的時候可是吃了很多苦頭呢。她不但經常和指導醫師吵架,也不太懂得怎麼面對病人。」
  鷹央在還是實習醫師的時候,醫療知識大概就已經遠遠超越指導醫師了吧。此外,鷹央的腦中應該不可能有『奉承指導醫師』這種想法。當指導醫師的診斷或治療不夠妥善時,她想必是直接了當地指出指導醫師的錯誤,使得指導醫師面子掃地吧。
  鷹央天生就欠缺『站在別人的立場為人著想』的能力。再加上她不擅長掌握對方與自己之間的相對關係,因此連尊敬的措詞都不懂得使用。鷹央那驚人的智慧,也許就是上天對她的補償。
  「咦~可……可是,她那麼優秀……」
  鴻池似乎無法相信「鷹央稱不上是個優秀的實習醫師」這個事實,只見她不停地眨著眼睛。鴻池和鹰央恰恰相反,具有良好的溝通能力,因此她可能無法理解溝通能力不良的人,在醫療現場工作時會有多麼辛苦。在醫療現場,原則上是以團隊合作的方式進行治療的;而在團隊合作中,沒有同理心是一個極大的缺陷。鷹央本身也相當苦惱,甚至為此而感到自卑。身為她的部下,我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鷹央和病人或其他同事之間扮演緩衝的角色,進行各種協調,以避免雙方發生爭執。
  正因為鹰央那身為前院長的父親設立了『統括診斷部』這個特殊的部門,鷹央的智慧才得以有效發揮,嘉惠於病人。
  「此外,鷹央醫師非常笨拙,甚至連抽血都不會。她在學習那些需要用到手部技巧的工作時,應該很辛苦吧?」
  我這麼對熊川說,他露出苦澀的表情。
  「對呀。她連最基本的技巧都一直學不會,因此有些人便戲稱她為『沒用的實習醫師』,當時小鷹真的吃了很多苦頭呢。」
  「這實在是太過分了!鷹央醫師明明就那麼優秀!」
  鴻池漲紅著臉說道。
  的確,鷹央是個優異的診斷專家。像她這樣的診斷醫師,可能全世界都找不到幾個。然而實習醫師被要求的,是一種通才的能力,亦即身為一名醫師應該具有的基本技能與知識。
  「那麼,你說三木健太小弟弟和鷹央醫師是朋友,又是怎麼回事?」
  我將離題的話題拉回來。
  「喔,總之,小鷹在當實習醫師的時候真的很辛苦。尤其是第二年來到我們小兒科實習時,更是已經精疲力竭。健太小弟弟就是在這個時候被送到急診室的。」
  熊川彷彿在反芻記憶似地,望著天花板的方向如此說道。
  「健太小弟弟在半夜突然流鼻血不止,來到急診室後,耳鼻喉科的值班醫師幫他做了電燒止血。就在他順利止住血,準備回家的時候,當時在急診室值班的小鷹卻表示:『你等一下。』把他攔了下來。」
  「她發現了什麼對吧?」
  鷹央的觀察力超乎常人,經常從一般人不以為意的小症狀做出診斷。
  「沒錯。當時健太小弟弟穿著短褲,而她察覺到健太小弟弟的腳上出現了些微的紫斑。她立刻替健太小弟弟做了血液檢查,確定他血小板的數量低得異常。」
  因為皮下出血而使得皮膚呈現紫色的紫斑,經常出現在肇因於血小板不足的出血症狀中。
  「後來健太小弟弟住院檢查血小板減少的原因,經過骨髓檢查,確定他罹患了急性淋巴性白血病,因此立刻進行化療。當時的主治醫師是我,小鷹則是以實習醫師的身分跟著我。」
  熊川帶著嚴肅的表情說明。絕大部分的兒童白血病,都是急性淋巴性白血病。化療對它的效果很明顯,是一種比較容易治療的血液惡性腫瘤。
  「那麼,鷹央醫師和健太小弟弟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呢?」
  聽見鴻池這麼問,熊川的表情稍微放鬆了一些。
  「他很喜歡小鷹呢。」
  「什麼?」鴻池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不知道為什麼,健太小弟弟特別喜歡黏著小鷹。他動不動就跑來護理站找小鷹,還一邊喊著『小孩醫師、小孩醫師』。」
  或許是因為個子嬌小又長得稚氣的鷹央竟然是醫師,這種反差讓他覺得很有趣吧。
  「一開始小鷹似乎很煩惱,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但日子久了也漸漸對他敞開心胸。後來小鷹只要有時間,也會去病房探望健太小弟弟,和他聊天。」
  「真的變成朋友了呢。」鴻池忍不住露出微笑。
  「是啊,他們已經完全是『朋友』了。健太小弟弟的好奇心很旺盛,總是眼睛發亮地聆聽小鹰說話,小鷹好像也很高興。健太小弟弟在進行化療,身體很不舒服的時候,只要小鷹來病房看他,他就會特別開心。」
  熊川瞇起眼睛說道。我相信對鷹央而言,這個叫三木健太的少年,也為她辛苦的實習生活帶來了一點療癒吧。
  「對了,健太小弟弟因為化療而掉頭髮的時候,小鷹還送了他一頂棒球帽呢。那頂棒球帽,直到現在都是健太小弟弟最重要的寶物喔。」
  我回想起健太頭上戴的那頂紐約洋基隊的棒球帽。
  「即使在我們這裡實習結束,小鷹還是經常來小兒科病房探望健太小弟弟。 後來健太小弟弟的化療很成功,順利地達到*完全緩解,也出院了。可是……」(譯註:Complete remission,指白血病患者的臨床症狀和體徵完全消失。)
  熊川說到這裡,聲音轉為含糊,表情罩上了一層陰霾。
  所謂的完全緩解,就是在血液和骨髓中都未檢測出白血病細胞的狀態。透過化療,大多數的兒童白血病患者都能達到完全緩解。
  「可是……他又復發了是嗎?」
  我以嚴肅的口吻詢問,熊川無力地點點頭。
  「是啊。今年一月的定期檢查時,我們發現他的血小板減少,而且有輕微的貧血症狀,所以要求他住院做詳細的檢查。進行骨髓檢查後,我們發現他的體內有白血病細胞,確定白血病復發。住院後,由於化療的反應不佳,因此由母親當捐贈人,進行了骨髓移植。雖然暫時達到了完全緩解,但上個月初的檢查中確認白血病又再次復發,現在已經無法抑制白血病細胞的增殖。我們告知了他的父母,目前已將治療方式從積極治療轉為安寧療護。」
  在『甜蜜的毒藥事件』時,我和鷹央曾經巧遇過健太。那個時候,健太的白血病可能就已經復發了吧。在我搜尋記憶之際,熊川以黯淡的語調繼續說下去:「他的父母希望可以盡量讓他待在家裡,他也很努力地在家療養,不過本月七日,他因為輕微的肺炎而住院。這是因為白血病惡化,導致他的免疫力下降的緣故。投予抗生素之後,他的肺炎症狀就獲得改善了,目前暫時呈現穩定狀態,但是隨時都有可能突然改變。」
  熊川說到這裡,便緊閉雙唇。沉默降臨室內。
  鷹央一定很清楚三木健太——也就是這個『朋友』目前的身體狀況。在『甜蜜的毒藥事件』時,我曾親眼目睹鷹央打開健太的電子病歷表。她一定是從那時候開始,就定期確認健太的病情吧。
  「因為這樣,鷹央醫師才不願意調查這次的事件……」
  鴻池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熊川抓了抓頭回答:
  「是啊,她可能覺得見到健太小弟弟很痛苦吧。」
  「鷹央……」
  真鶴那句悲傷的低語,在我耳中聽起來格外大聲。
  在病情說明室裡聽完鷹央和健太的關係後,我們帶著低迷的情緒回到了護理站。
  「要不要取消那三個人的診察委託呢?」
  鴻池揚起視線,看著我和熊川如此說道,真鶴卻一臉嚴肅地搖了搖頭。
  「不行。這個問題攸關醫院的風評,因此不只是小兒科,就連叔叔……院長,也直接對鷹央提出了診察委託。鷹央如果不肯接受委託,院長很可能會借題發揮。」
  與鷹央敵對的院長,一直千方百計想要廢除統括診斷部,將鷹央趕出這間醫院。鷹央的確應該避免讓院長找到可以借題發揮的材料。
  「可是……」
  鴻池試圖反駁,真鶴對她露出微笑。她的笑容帶著一絲憂傷。
  「鷹央是醫師,也是統括診斷部的主任。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不管有什麼理由,她都不能抛下醫師的工作。」
  真鶴用沙啞的聲音說著,同時雙手緊握。那副模樣,讓人清楚感受到她有多麼擔心自己的妹妹。鴻池低頭不語。
  「……我記得健太小弟弟從明天開始要請假回家。」
  熊川喃喃說道。原本低著頭的真鶴和鴻池抬起頭來。
  「他的肺炎已經痊癒,體力也很不錯,所以他的父母希望能盡量讓他回家。他們表示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讓他在家裡過聖誕節。他在中午之前應該就會離開醫院。」
  「那麼,就趁這個時候……」
  我脫口而出,熊川朝我頷首。
  「對啊,就趁這個時候請小鷹過來一趟,診察那三名病情驟變的病人。如此一來,小鷹應該也會答應吧。」
  的確,這麼一來,鷹央就可以來小兒科病房了。不過,這樣真的好嗎?只要擔任醫師一天,就必須無時無刻面對『死亡』。統括診斷部最主要的業務是做出診斷,不太有機會插手治療,所以不常面對病人的『死亡』。即使如此,醫師的工作仍然必須經常接觸病患的『死亡』。要是逃避這一點,不管擁有多麼豐富的醫學知識,鷹央也無法成為真正的『醫師』。
  我轉過頭,發現真鶴也露出迷惘的表情。看來她心裡想的應該和我一樣吧。
  「那麼,小鳥醫師,可不可以請你不著痕跡地告訴小鷹,健太小弟弟明天中午之後就會離院回家的事?」
  熊川似乎沒看出我和真鶴的猶豫,如此詢問。我略帶遲疑地表示:「……好的。」並點了點頭。就在這時,一名中年醫師走進護理站。我記得他是心臟內科的醫師。
  「啊,熊川醫師,你好。我正要找你呢。」心臟內科醫師對熊川打招呼。
  「喔,山田醫師。怎麼了嗎?」
  熊川稍微舉起手和對方打招呼,於是被稱作山田的醫師便走近我們。
  「是有關住在小兒科病房的冬本淳同學,我想讓他在後天出院。」
  「咦?」熊川、我和鴻池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呼。
  「怎麼了嗎?為什麼這麼驚訝?」
  「呃,淳同學不是之前病情出現變化,還沒找出原因嗎?」
  熊川很快地說道,山田誇張地聳了聳肩回答:
  「哎呀,雖說是遽變,其實也只是胸口有點不舒服而已嘛。在心導管電燒術後,出現這樣的症狀也不算稀奇啊。」
  「可是,他不是出現心律不整的症狀嗎?」
  「護理師雖然這麼說,但是當時的心電圖上並沒有異狀啊。說不定只是護理師太著急,單純搞錯了而已。在那之後,我一直讓他接著心電圖,不過都沒有發現什麼異狀。」
  山田一派輕鬆地說道。
  「呃,光是這樣……出院之後還是有可能出現異狀啊……」
  熊川粗獷的臉上浮現疑慮。
  「我當然不會什麼都不做就讓他出院啊。我明天中午會替他做霍特心電圖(Holter monitor),確認完全沒有問題之後,才會讓他出院。我已經聯絡過淳同學的父母,也得到他們的理解了。」
  不知是否覺得熊川多管閒事到自己的病人頭上,山田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滿。所謂的霍特心電圖,就是將小型的心電圖機器安裝在身上,連續二十四小時監測,檢查心臟在這段時間內是否出現心律不整等異常狀況。
  「那麼,我先失陪了。」
  山田硬是結束話題,走出護理站,沿著走廊離去。他應該是準備去告訴淳本人他可以出院的事吧。
  先做二十四小時連續心電圖,如果沒問題,就讓病人出院——在一般的狀況下,這樣的判斷當然很妥當,但前提是同一間病房的病人們,沒有接連出現怪異的症狀……
  「……算了,假如是後天出院的話,明天還可以診察嘛。」
  熊川像是給自己打氣似地說道。明天的確是可以診察,但是在做出診斷之前,仍有可能需要做些檢查。如果後天就要出院,或許就無法進行充分的檢查了。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一名中年女性走進小兒科病房,正好經過護理站前。我見過這個人,如果沒記錯的話,她應該就是三木健太的母親。
  「啊,景子小姐。」
  熊川對健太的母親打招呼。看來她的名字似乎是叫三木景子。她停下腳步,朝這裡點頭示意。
  「啊,熊川醫師。我剛剛去吃飯……健太怎麼了嗎?」
  景子不安地詢問。
  「不,不是的。明天他就要請假回家了對吧?請問你們還是依照原訂計畫,在中午之前離開醫院嗎?」
  「是的,我們是這麼打算。」
  「我知道了,希望健太小弟弟能在家好好休養。」
  聽見熊川這麼說,景子虛弱地點點頭。下一秒,景子將視線移到我的臉上。她那有著深深黑眼圈的雙眼疑惑地瞇了起來。
  「那個……如果我認錯人了,還請見諒——請問您是不是上個月和天久鷹央醫師在一起的醫師呢?」
  「啊,是的。我和天久醫師一樣是統括診斷部的醫師,我叫小鳥遊。」
  我這麼回答後,景子突然探出身子。
  「能不能請天久醫師來一趟呢?我兒子說他很想見天久醫師。」
  我頓時語塞。景子看見我的表情,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提出這麼無理的要求,真是抱歉……天久醫師平常要照顧那麼多病人,當然不可能特別獨厚我兒子啦……」
  「不,不是那樣的……只是天久醫師最近身體有點微恙……」
  我吞吞吐吐地這麼解釋後,景子對我鞠了個躬,便沿著走廊離去。就在此時,走廊的盡頭傳來一道聲音——
  「等一下,我真的可以出院了嗎?」
  那個聲音憤怒地大吼著。我轉過頭去,只見冬本淳正在走廊上和主治醫師山田爭吵。
  「你已經是個國中生了,不可以這樣大吵大鬧。我不是說過了嗎?你能不能出院,要看明天心電圖的結果才知道。」
  山田一邊搖頭,一邊往走廊走去,彷彿在表示:「我的話已經說完了。」從病房跑出來的淳本來還想追上去,不過在走了兩、三步之後,便面色凝重地停下腳步。淳的視線停在景子身上。景子則是咬牙切齒地怒目瞪著他。
  景子身上那種虛弱的氣息完全消失無蹤,她望著淳的眼神非常犀利,甚至帶著殺氣。看見她那判若兩人的變化,我不禁感到訝異。
  淳低下頭,宛如逃走似地回到自己的病房。
  「……熊川醫師,我們真的不能換病房嗎?」
  景子用銳利的視線持續瞪著淳的病房門口,同時低聲說道。
  「能夠讓家屬一起住的病房,現在只剩下健太小弟弟住的這間了。」
  熊川以教導般的口吻回答,景子則是斜眼瞪著他。
  「那麼,就像我之前拜託的,請將那些孩子轉到離這裡遠一點的病房去!」
  景子在說到「那些孩子」的時候,語氣非常粗暴。她指的大概是以淳為首的那三個孩子吧。
  「非常抱歉,這點我們也很難做到。因為現在幾乎所有的病房都滿了,而且重病或病情遽變等危險性較高的孩子們,都必須盡量安排在靠近護理站的病房。」
  或許是不想刺激景子吧,熊川以徐緩的語調說道。我聽見景子嘴裡發出咬牙的聲音。
  「可是,那些孩子就在隔壁病房這件事,讓健太非常不安!他到現在都還因為被那些孩子嘲笑的事而大受打擊,就連他最喜歡的繪本都……」
  景子說到這裡,便用手搗住嘴巴,因為哽咽而說不出話來。熊川步出護理站,走到景子的身邊,對她說了一兩句話。景子依然用手搗著嘴,軟弱無力地點點頭。
  雖然她努力地佯裝堅強,但其實她應該已經快要被愛子即將離開人世的事實壓得喘不過氣了吧。就算變得比較情緒化,也是合情合理的。不過,究竟……
  「淳同學到底對健太小弟弟做了什麼事啊?」
  我壓低音量,詢問站在我旁邊的鴻池。鴻池露出苦澀的表情,指著護理站對面的遊戲室。那是一個讓住院的孩子們當作遊樂場的空間,裡面有玩具、書籍等等。
  「健太小弟弟住院幾天後,因為肺炎的症狀已經穩定下來,便來到遊戲室玩。結果淳同學他們三個人嬉鬧著,將健太小弟弟戴著的棒球帽給拿了下來。」
  我感到自己的臉頰在抽搐。三木健太在白血病復發之後,接受了強度非常高的化療,所以他想必因為化療的副作用而……
  「健太小弟弟不是因為化療而掉了很多頭髮嗎?結果這三個孩子看見後,便嘻笑著說:『這傢伙明明還是小孩子,怎麼就已經禿頭了!』」
  對於這種只有孩子做得出來的殘酷行為,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真鶴也用單手搗著嘴巴,眉頭皺成八字狀。
  「後來景子小姐也來到了遊戲室,她看見這幅景象,便大聲斥喝,引起了一陣騷動。」
  鴻池深深嘆了一口氣,繼續補充道。
  「原來如此……那麼,繪本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那是這場騷動經過大概三天後的事情。健太小弟弟和媽媽因為要去做檢查而離開病房,就在病房空無一人的時候,健太小弟弟最喜歡的繪本不見了。」
  「他都已經八歲了,還在看繪本啊。」
  「聽說那是他從以前就很喜歡的繪本。好像是他第一次白血病發作的時候,他媽媽買給他的。」
  「這樣啊。可是,會不會只是他自己不小心搞丟了呢……」
  「不是的。」鴻池搖搖頭。「因為隔天我們就發現繪本被割得破破爛爛,扔在遊戲室的垃圾桶裡。」
  「割得破破爛爛……」我頓時無言。
  「是啊,當時我也在場,繪本好像是被刀片還是什麼割得破破爛爛的……有點不尋常對吧?」
  或許是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吧,鴻池的身子顫抖了一下。
  「這也是那三名國中生做的?」
  「雖然沒有證據,但是我想應該是他們沒錯。所以健太小弟弟的母親變得很神經質,一直希望我們能替健太小弟弟換一間遠離他們的病房……唉,這也難免啦。」
  鴻池將視線轉向護理站外。景子在熊川的陪伴下,緩緩走向兒子的病房。
  遭人欺負的少年,病房裡出現了天使;而欺負人的幾名國中生,病情則是出現了遽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呃,我有點擔心,我也去健太小弟弟的病房看一下好了。小鳥醫師、真鶴小姐,我先失陪了。」
  鴻池這麼說完,便用小跑步離開護理站。留在原地的我和真鶴之間,籠罩著一股沉默。
  狀況變得莫名其妙。鷹央在那種狀態下,真的有辦法解開發生在小兒科病房的謎團嗎?
  不安的情緒在我的胸中擴散。


  走在我前方幾公尺的鷹央,神經質地不斷左右張望。我看著她那宛如警戒著天敵的小動物模樣,不安地跟在她的身後。
  在熊川告訴我們鹰央和健太的關係後的隔天下午,我們看完門診之後,來到了小兒科病房。今天上午,我若無其事地邀約她:「對了,聽說病房裡出現天使的那個孩子,今天會請假回家呢。妳要不要趁這個機會去看看那間病房,還有出現遽變的少年們呢?」鷹央起初興趣缺缺,但她可能也認為這次的事情實在無法 置之不理,因此便決定前往診察。
  不過,就在我們搭電梯來到小兒科病房所在的七樓之後,鷹央的行為舉止就突然變得很怪異,始終不願意走進小兒科病房。
  啊,真是急死人了。我走到鷹央的前方,邁開大步向前走。
  「啊,等一下,別走那麼快。」
  鷹央焦急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卻充耳不聞,直接走進了小兒科病房。鷹央可能害怕獨自被丟下,因此緊跟在我身後。
  「啊,鷹央醫師!妳好——」
  鴻池高聲喊道,從護理站出來。
  「……喔。」
  鷹央躲在我的背後,對她回禮。鴻池看見鷹央的模樣,臉上出現陰霾。
  我輕輕抬起下巴,用眼神向鴻池確認健太是否已經回家。鴻池立刻察覺我的意思,對我微微頷首。
  「病情驟變的孩子們住在後面那間病房。我們走吧。」
  我回頭對鷹央這麼說,她小心翼翼地點點頭。日語中有句俗話說『乖巧得像隻借來的貓』,大概就是指她這種模樣吧——我走在走廊上,一邊看著鷹央這種和平常天差地遠的態度,一邊在心裡想著。不知為何,連鴻池也跟來了。
  「這間就是那三個人的病房……」
  來到冬本淳他們三人的病房前時,我這麼說,但身後鷹央的拖鞋聲卻突然消失了。我回過頭,只見鹰央站在三木健太的病房前,透過門上的玻璃窗望著房內。
  「……那一間就是據說有天使出現的病房。要進去看看嗎?」
  鷹央沉默了幾秒後,小聲地「嗯」了一聲。但是,她的手卻沒有伸向門把。我默默地打開房門,鷹央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走吧。」
  我催促道,於是鷹央便踏著宛如戴了腳鐐般的沉重步伐走進病房。我與鴻池也和鷹央一起走進去。
  這是一間大約三坪大小的小型單人房。床頭櫃上放著漫畫、掌上型遊戲機以及幾張照片。那些照片大部分看起來像是健太小弟弟的家人,照片裡戴著棒球帽的少年一臉燦爛地笑著。
  鷹央注視著照片,臉上帶著像是微笑,又像是隨時都會哭出來的表情。
  「……『天使』出現的位置在哪裡?」
  凝視照片兩、三分鐘後,鷹央突然開口詢問。
  「咦~喔,就在那面牆上。據說那裡忽然發亮,光芒中出現長有翅膀的人影。」
  鴻池指著病房的一面牆壁如此說道。
  「除了健……住在這間病房的孩子之外,護理師也親眼目睹過對吧?」
  「是的,只有一次,而且是在病房外看見的,所以不太清楚,但據說護理師的確看見了形狀類似的東西。」
  「這樣啊……」鷹央喃喃自語,準備離開病房。
  「咦?這間病房已經調查完了嗎?」
  我詢問道,已經離開房間的鷹央點點頭,接著表示:「嗯,這樣就夠了。」毫不猶豫地走向隔壁病房。
  我和鴻池也離開病房。就在這時,熊川從大約十公尺外的護理站探出頭來,大聲喊道:「喂——小鴻——」
  「啊,醫師在叫我了,我回去一下喔。」
  鴻池以小跑步回到護理站。我目送鴻池離去後,便走進冬本淳那三個問題兒童的病房。
  「……鷹央醫師?」
  我看著房內,眨了眨眼。我還以為鷹央已經開始幫淳他們診察了,沒想到她卻打開病房裡面的窗戶,眺望著外面。
  「喂,那傢伙是誰啊?突然闖進來……」
  盤腿坐在病床上的淳指著鷹央,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的病人服胸口敞開,可以看見胸前接著紅色的電極。他似乎已經開始做霍特二十四小時連續心電圖了。
  「她是我們部門的主任,今天來調查你們出現奇怪症狀的原因。」
  「主任?那傢伙?」
  淳看著身材明顯比自己還要嬌小的鷹央,皺起了眉。雄一和勝次也露出同樣的表情,注視著鷹央。
  「鷹央醫師,妳在做什麼?」
  我走近她身邊,窗外的冷風吹進房裡,鷹央那頭微捲的黑髮也跟著隨風飄揚。
  「我在看外面。」
  鷹央瞇起眼睛,望著裝有護欄的窗外如此說道。
  「呃,我看得出來……」
  「你們跑到我們的病房來幹嘛啊?」
  不知是否因為鷹央怪異的行動而感到不安,淳下了床,走向我們。
  「你們就是欺負健太的傢伙啊……」
  鷹央看也沒看淳一眼,喃喃自語般地說著。
  今天早上,我告訴鷹央淳他們對健太做了什麼事。我本來很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但這或許跟這次的事件有關,所以我不得不說。淳他們三人的臉上露出緊張的神色。
  「……妳在說什麼啊。什麼健太,那是誰啊?」
  淳以略為沙啞的聲音說著。下一秒,鷹央便轉過頭來,依序看著三名少年。 她就像戴著能劇的面具一樣,臉上毫無表情。
  三名少年可能是被鷹央那股異樣的氛圍震懾住,只是僵立在那裡,不發一語。
  「……不知道就算了。」
  鷹央以平淡的語氣低語,接著緩緩走向門口。
  「等一下,鷹央醫師。」
  我以小跑步追上已經步出走廊的鷹央,開口呼喚她。鷹央停下腳步,一臉不耐煩地抬頭看著我,說了一句:「幹嘛啦。」
  「什麼幹嘛,妳不替他們診察嗎?」
  「你昨天不是幫他們看過了,還說沒有異狀嗎?之前的檢查報告我也都看過了。」
  「呃,妳說的沒錯。既然這樣,妳為什麼要來小兒科病房?」
  「……因為我想確認一些事情。」
  鷹央的視線,從我身上移到隔壁三木健太的病房。
  「……鷹央醫師,難道妳已經掌握小兒科病房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壓低音量詢問。不過,鷹央彷彿完全沒聽見我的問題似地,依舊注視著健太的病房。
  「鷹央醫師,如果妳已經知道真相,請告訴我。那個『天使』真的是惡作劇嗎?還有,那三名病人的遽變並不是湊巧?而是有人對他們三個做了什麼嗎?」
  面對鷹央的態度,我忍不住大聲說道。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了啪答啪答的腳步聲。我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鴻池一臉緊張地跑向我們。
  鴻池走近我,說了一聲:「可以借一步說話嗎?」便抓住我穿著白袍的肩膀,將我拉開。我正準備抱怨這種粗魯的行為時,鴻池附在我的耳邊悄聲說道:「健太小弟弟要回來了。」
  我瞪大眼睛凝視鴻池,用嘴型詢問:「為什麼?」
  「他回家之後好像有點發燒。為了保險起見,媽媽又帶他回醫院了。」
  鴻池再次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你們在那邊竊竊私語什麼?」
  鷹央懷疑地皺起眉頭。我看著鷹央,不知該如何是好。如果繼續待在小兒科病房,鷹央就會和健太不期而遇。可是,這樣不是很好嗎?要是健太沒有機會見到鷹央一面就離開人世,鷹央事後一定會懊悔不已。既然如此,就算稍微強硬一些,是不是該讓他們兩人見個面比較好……
  不,不行!我搖搖頭,甩開浮現在腦海中的想法。因為鷹央總是能輕鬆地解開『謎團』,所以我經常一不小心就會忘記——鷹央在遇到出乎意料的情況時,會陷入驚慌狀態。要是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就見到健太,我無法預料她會做出什麼舉動。最糟糕的狀況,說不定會讓鷹央和健太兩個人都受傷。
  「鷹央醫師,我們回『家』吧!」
  「啊?怎麼了?為什麼這麼突然?」鷹央疑惑地歪著頭。
  「我臨時想起一件事。總之,我們先回去吧。」
  「幹嘛那麼慌張啊。你拉肚子嗎?如果是的話,那你就自己去廁所……」
  「好啦,我要走囉。」
  我不由分說地抓住鷹央纖細的手腕。
  「哇~不要突然抓住我啦。很痛耶。我知道了啦,回去就是了嘛。你這個蠻力男……啊,喂,不要拉我。」
  我將抱怨連連的鷹央硬拖回走廊上。就在我們走過護理站,準備離開小兒科病房的前一刻,我停下腳步,全身顫抖。
  「啊,是小孩醫師!」
  正前方傳來一道欣喜的聲音。那聲音來自與母親一起從電梯走出來,戴著紐約洋基隊棒球帽的少年。
  我戰戰兢兢地轉過身,只見鷹央僵立不動。
  三木健太以有點不穩的腳步沿著走廊跑來,然後停在鷹央的面前。他的臉色蒼白得令人憐惜,只有雙頰因為興奮而微微泛紅。
  「健、健太……」
  鷹央帶著幾乎快哭出來的表情,以眼神向我求助。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下一秒,健太便抱住了鷹央。
  「妳果然來看我了……」
  健太用臉頰在鷹央穿著手術衣的胸前磨蹭,打從心底高興地說著。鷹央舉起手,似乎打算摸摸健太的頭,卻在碰到他頭上棒球帽的前一刻停了下來。
  「我……我……」
  鷹央彷彿缺氧的金魚般,嘴巴一張一闔,那模樣簡直令人不忍卒睹。
  「健太,你已經是小學生了,不可以這樣抱人家喔。」
  從後面跟上來的三木景子面帶微笑地責罵兒子。健太儘管有些不滿,還是回了一聲「好——」,放開了鷹央。
  「欸,小孩醫師,妳看,上次不見的繪本,媽媽又重新買了一本給我耶。」
  健太這麼說道,從景子手中接過一本書,拿給鷹央看。繪本的封面寫著《天使之夜》,封面圖案是一個可愛的少女依偎在貌似母親的女性身邊,望著一個浮現在黃色光芒中、長著翅膀的人影。那個人影八成就是『天使』吧。
  「我們等一下一起讀吧。」
  健太對鷹央露出一抹天真的笑容,但是鷹央的雙腳卻微微地顫抖。顫抖從腳逐漸延伸到身體,最後蔓延到頭部。鷹央半開的口中,只發出宛如呻吟的 「啊……啊……」聲響。
  緊接著,鷹央便拔腿狂奔。鷹央從站在她面前的健太身旁繞過,以不自然的腳步跑向電梯間。
  我也忍不住發出「啊」的一聲。運動神經異常遲鈍的鷹央,平時連走路都經常跌倒了,要是她使出全力狂奔……
  正如我所擔心的,鷹央在電梯間絆了一跤,猛力地親吻了一下地板。一瞬間,鷹央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但她隨即用雙手撐起身體,站起身,搖了兩、三下頭之後,又踩著搖搖晃晃的腳步往前走,消失在電梯間旁邊的樓梯上。
  看見鷹央那出人意表的行為,每個人都瞠目結舌地站在原地。
  「小孩……醫師……?」
  健太凝視著鷹央身影消失的樓梯,喃喃自語,表情也逐漸扭曲。景子看見兒子的模樣,難過地皺起眉頭。
  我用一隻手搗著臉。居然出現了我料想過最糟糕的結果。
  「小孩醫師是不是忘記我了……?」
  健太手裡拿著繪本,嘴唇歪成「ヘ」字,低下了頭。那模樣看起來彷彿是迷路的孩子,令人心揪。
  「才沒那種事呢!」
  我趕緊大聲說。健太抬起頭,用溼潤的眼睛望著我。
  「叔叔你是……」
  叔、叔叔……?
  「呃~大哥哥是小孩醫師,也就是鹰央醫師的朋友啦。鷹央醫師並沒有忘記健太小弟弟唷。」
  我蹲下來,讓自己的視線和健太一樣高,接著摸摸他戴著棒球帽的頭。
  「真的嗎?那小孩醫師為什麼要跑掉……?」
  面對健太求助般的眼神,我不由得慌了手腳。站在一旁的鴻池以目光詢問:「怎麼辦?」
  「鷹央醫師她……鷹央醫師她……肚子痛啦!」
  我抱著半放棄的心情大喊。健太疑惑地歪著頭,重複說道:「肚子痛?」
  「對呀,鷹央醫師從剛剛就說她肚子很痛,已經跑了好幾次廁所了呢。」
  「所以她才會跑走?」
  「對啊,所以她才會跑走。她是去上廁所啦。」
  「這麼說,她很快就會回來了嗎?」
  健太的問題,讓我一時為之語塞。
  「呃,這個嘛,鷹央醫師的肚子真的很痛,所以今天可能會一直待在廁所裡吧。不過……她之後一定會再來看你的。」
  「真的嗎?」
  健太露出欣喜的表情。我瞬間猶豫了一下,接著用力點頭。
  「嗯,真的。她來看你的時候,一定會唸那本繪本給你聽的。」
  我的視線落在繪本上。健太一臉自豪地拿起那本繪本。
  「這個天使,是真的唷。」
  健太說到『天使』這個字的瞬間,原本變輕鬆的氣氛再度轉為緊張。
  「這、這樣啊,原來真的有天使啊。」
  「嗯,我看到了。到了晚上,天使就會來我的房間唷。祂一定是在保護我,不讓我被那些壞孩子欺負。」
  我擠出僵硬的笑容,健太笑容滿面地繼續說道:「那個天使會帶我去天國唷。」
  聽見這句話,我再也接不上話。他是個年僅八歲,罹患末期白血病的少年。對於自己來日無多的這個事實,他究竟理解了幾分呢?他本人說不定比周遭的大人更能接受『死亡』吧。
  下一秒,景子猛然抱住了兒子。
  「媽媽?」
  健太疑惑地呼喚將臉埋在自己的脖子上、身體不住顫抖的母親。
  「世界上沒有天使!那一定是你看錯了!」
  景子用顫抖的聲音大喊。健太頓時露出驚訝的表情,接著五官開始慢慢扭曲。
  「才不是呢,我真的看到了!」
  「所以我說是你看錯了!世界上沒有天使。沒有人會把你帶走。所以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景子雙肩顫抖,彷彿懇求似地說道。健太淚眼汪汪地喃喃自語:「可是,我 真的看見了……」
  這個狀況非常不好,無論對健太或是景子都是——我這麼想著。正準備開口之際,熊川剛好走向兩人,他將手放在景子的背上。
  「三木太太,妳一定累了吧?請回病房去休息一下吧。健太小弟弟也休息一下比較好。」
  熊川用與外表完全相反的溫柔口吻說著,景子無力地點點頭。就在這時,我的眼角餘光似乎看見了什麼,於是我轉頭望向走廊的另一頭。
  一名少年從病房門口探出半顆頭,面無表情地看著這裡。是冬本淳。那名欺負健太,病情出現遽變的少年。
  淳和我四目相接後便垂下目光,回到病房去。
  那名少年究竟想做什麼……?我的胸口冒出一股不安的感覺,一邊目送著在熊川醫師的催促下走回病房的母子。


  「鷹央醫師,我要進來囉?」
  我慢慢打開門,環視生長著茂密『書樹』的空間。儘管現在是白天,但遮光窗簾全部拉起來的室內卻顯得相當陰暗。
  和健太說完話十幾分鐘後,我來到頂樓上的『家』。
  我張大眼睛尋找鹰央。可是不論是她平常喜歡待的沙發,還是電腦與電子病歷表的螢幕前方,都沒有看到她的身影。
  「鷹央醫師,妳在嗎?」
  我環顧屋內的每個角落,大聲地喊道,但是卻沒有任何回應。鷹央如果要逃跑,那她唯一的歸處應該就是這個『家』才對呀。我望著房間最裡面的那扇門。
  她該不會不在客廳,而是逃進那扇門後面的私人空間了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麻煩了。因為她再三叮嚀我:「要是敢進來,我就殺了你」……
  正當我煩惱時,一聲細微的嘆息聲突然震動了我的鼓膜。那個聲音聽起來很近。我當場蹲下來,透過『書樹』的縫隙間,我看見一個人影窩在房間正中央的平台式鋼琴底下。
  ……她躲的位置還真像貓會窩著的地方呢。
  我一臉無奈地繞過林立的『書樹』,走近鋼琴,接著蹲下身,探頭窺視鋼琴底了
  「妳在這裡模仿什麼鼠婦啊?」
  「……我搞砸了。」
  將身體縮成一團的鷹央以極其細微的聲音說道,不側耳傾聽根本聽不見。
  「嗯,妳的確是搞砸了。」
  「……我不是故意要那麼做的。只是當時頭腦一片空白……等我回過神來就……」
  鷹央的聲音愈來愈小,最後完全消失。
  我靜靜地等待鷹央繼續說下去。
  「……我……傷害了健太。」
  那聲音微弱到完全不像平常的她。我輕輕地嘆了口氣。
  「沒關係啦,因為我已經幫妳向他解釋過了。」
  縮成球狀的鹰央猛然抬起頭,以那雙貓一般的眼睛凝視著我,眼中充滿了期待與不安。
  「我對健太小弟弟說鷹央醫師是因為有急事,不得已才會跑走的,而他也接受了我的說法。」
  「這……這麼說來,健太以為我是去哪裡處理什麼急事嗎?」
  「嗯,差不多就是這樣沒錯。」
  應該說,他以為妳是去廁所處理緊急事態吧。
  我在心裡這麼補充,鷹央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不過,我也跟健太小弟弟說了,今天雖然時機不巧,但是鷹央醫師一定會再找時間去看他的。」
  聽到我這麼說,鷹央原本稍微放鬆的表情再次轉為緊張。鹰央又開始將自己縮成一團。
  「鷹央醫師,就算不是現在也沒關係。等冷靜下來之後,請妳再去看一下健太小弟弟。」
  我緩緩地說著,鷹央卻毫無反應。我噤聲不語,注視著蜷曲在平台式鋼琴底下的球狀物體。
  時間宛如黏稠物質似地流逝,掛鐘上秒針移動的聲音顯得格外大聲。
  我們兩人都默不作聲,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也許是十分鐘,還是一個小時呢?直到鷹央的低語聲打破了沉默:
  「……小鳥。」
  「是,什麼事?」
  「你曾經……在比自己年輕的病人臨終時,陪著他嗎?」
  「……有啊。畢竟我在外科待了五年嘛。」
  我以平淡的語調回答。
  從某個角度來看,說外科醫學是與癌症戰鬥也不為過。外科醫師自然會診治許多癌症病人。在那當中,偶爾會出現一些年紀比我小,但癌症已經嚴重到無法動手術的病人。
  「我……沒有。」
  「……這樣啊。」
  「我在實習的時候,雖然送走過幾個病人,不過那些人全都年事已高。等我實習結束,成立統括診斷部之後……我就沒有陪過臨終病人了。」
  鷹央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我沒有開口催促,只是等待鷹央繼續說下去。
  「欸,小鳥,健太……快要死了耶。」
  鷹央抬起頭來,臉上掛著笑容。那是一個彷彿快要哭出來,怪異扭曲的笑容。
  「……嗯,我知道。」我閉上眼睛點點頭。
  「那傢伙才活了八年而已耶!可是他就快要死了!而我卻什麼都不能做。我的頭腦裡面明明塞滿了各種醫療知識,卻什麼做不到!」
  鷹央將壓在胸口深處的苦悶化為言語,一股腦地宣洩出來。
  「妳並非什麼都做不到。妳只要去看他,跟他說說話就好了。」
  我如此安慰鷹央,她卻虛弱地搖著頭。
  「我要跟他說什麼?如果健太問我:『我的病為什麼治不好?』我該怎麼回答……小鳥,你以前面對年紀輕輕就死掉的病人時,都對他們說些什麼?」
  「……很多啊。有時候只是聽他們說話;有時候閒話家常;有時候則是認真地面對病情,和病人進行討論。我會依照病人的需求,臨機應變……」
  我說到這裡,就說不下去了。鷹央的臉上露出一抹自虐的笑容。
  「臨機應變啊……沒錯,應該臨機應變才對嘛。醫師必須視病人需要什麼、該怎麼做才能帶給病人最大的平靜……」
  鷹央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緊咬著嘴唇。
  「但是,我就是做不到啊。因為我無法看出對方需要的是什麼。」
  「鷹央醫師……」
  我試圖安慰鷹央,卻找不到可以安慰她的話語。
  「如果我和健太說話,說不定會傷害到他。他本來就已經夠痛苦了,我也許會害他更難受——在我毫無自覺的情況下……」
  鷹央的表情很難受,彷彿在忍受著痛楚一樣。
  「才不會呢,健太小弟弟只要看到鷹央醫師,一定會覺得很開心。」
  我拚命地想要說服鷹央,可是她的反應卻不太好。
  「要是去找健太,我可能會陷入恐慌,然後又像剛才一樣逃走也說不定。這麼一來,健太一定會很受傷。既然這樣,我還是不要跟健太見面比較好。」
  我看著喃喃自語的鷹央,緩緩地開口說道:
  「……妳又要逃避了嗎?」
  「逃避?」鷹央望著我,疑惑地嘟噥著。
  「對啊。醫師妳根本只是一直在逃避而已。妳不僅逃避健太小弟弟,同時也在逃避解開小兒科病房那個病情遽變的『謎團』。」
  「我不去看健太,又不是『逃避』。我只是以邏輯思考,判斷這麼做對健太比較好……」
  「妳不是醫師嗎?」我打斷鹰央的推託之詞。「既然身為醫師,就不可以逃避病人——不管妳心裡有多難受。」
  鷹央的表情僵硬,她張開顫抖的嘴唇,低聲說著:「我才沒有逃避……」而我則是直視著鷹央。
  「不,妳就是在逃避。鷹央醫師,妳雖然找了很多藉口,但妳只是單純覺得很難過對吧?因為妳不忍心看到跟自己感情要好的孩子即將失去生命,而妳卻什麼都不能做。」
  鷹央緊閉雙唇,不發一語。我毫不留情地繼續對鷹央說道:
  「如果是一般人,這樣或許沒關係,不過妳是醫師吧?既然如此,妳就必須承受這份難過。妳必須面對自己也有救不了的人這個事實。」
  我一口氣說完,等待鷹央的反應。我真的很想讓鷹央和健太見面。這不只是為了健太好,也是為了鷹央好。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鷹央再次低下頭,整個人縮成一團,以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我失望地輕咬嘴唇。
  「這樣下去什麼都解決不了。包括健太小弟弟的事,還有那三名病情產生遽變的病人。」
  「那三個人沒事的,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鷹央用悶悶的聲音這麼說,我皺起眉頭。
  「沒事?妳已經知道小兒科病房發生什麼事了嗎?」
  鷹央小聲地「嗯」了一聲,點點頭。
  「那麼,那個天使真的是惡作劇嗎?那三名病人的病情產生驟變不是偶然對吧?既然如此,究竟是誰故意引起那些症狀的呢?」
  我探出身子,對鷹央提出疑問。鷹央依然縮著身子,沒有回答我。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鷹央再度虛弱地說道。
  還是不要再追問下去比較好——看見鷹央的模樣,我做出這樣的判斷。我可能太過心急了。
  「……我知道了。對不起,我不該一直逼妳的。我去將剩下的病房巡完後,今天就先回家了。」
  我慢慢起身,往門口走去。平台式鋼琴下方並沒有傳來任何回應。


  *


  野崎真智子準備好明天要使用的點滴後,揉了揉眼角,視線落在手錶上。現在剛過晚上十點。夜班才剛開始,她就已經感到疲勞了。
  看來我差不多得要求換成不用值夜班的勤務了。二十幾歲時,值完夜班之後就算繼續玩一整天,只要睡一晚就能恢復體力。可是到了三十五歲,值一次夜班所造成的傷害卻會持續好幾天。自從獨生子上私立小學之後,開銷變大,她有很長一段時間都選薪水較高的夜間值班,但若是因此將身體搞壞,可就得不償失了。
  真智子轉動脖子,發出喀喀的聲音,她將準備好的點滴放在托盤裡,以便明天使用。真智子拿起其中一包點滴袋時,突然停下動作。點滴袋上頭寫著『三木健太』這個名字。
  原本預定請假回家三天的三木健太,離院後幾個小時就開始輕微發燒,因此立刻返回醫院。到了晚上,他更是發燒到三十九度,照了X光後,確認是肺炎復發。目前雖然投予強力的抗生素與抗真菌藥,可是因為白血病惡化以及長期接受高強度化療的副作用,他的免疫力已經大幅下降。症狀是否能夠改善,誰也說不準,這幾天病情說不定甚至會急轉直下。
  真智子在小兒科病房值勤超過十年,至今已經看過無數個孩子失去生命。可是,她到現在還是無法習慣。親眼目睹應該擁有美好未來的年輕生命消逝,總是讓她的胸口感到撕裂般的疼痛。
  健太小弟弟和我們家兒子同年呢。
  真智子不禁想像如果自己失去兒子,該怎麼辦。萬一真的發生這種事,我一定會崩潰吧。正因如此,她更加心疼健太與景子這對母子。
  要是藥效發揮作用,讓他能和家人多聚聚就好了。
  真智子將健太的點滴放在托盤上。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一陣廉價的電子音,播放著『給愛麗絲』的旋律。那是緊急呼叫鈴的聲音。看見燈泡正在閃爍的病房號碼,真智子的心臟猛然跳了一下。一瞬間,她以為是來自健太的房間——健太的狀況突然出現遽變,因此景子才按下緊急呼叫鈴。
  不過,真智子連忙將手伸向應答話筒的時候,動作突然停了下來。她定睛一看,發現按下呼叫鈴的並不是健太,而是他隔壁的病房。寫著『冬本淳』的名牌旁邊的燈泡,正在一閃一滅。
  是淳同學啊……知道呼叫鈴是小兒科病房的頭號問題兒童按下的,真智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大約一個小時前,淳也按下緊急呼叫鈴,表示:「裝置在胸口的電極好難過,我睡不著。幫我拿掉。」由於在明天白天之前,都不能將霍特心 電圖的電極取下,她只好遵照主治醫師的指示,在淳睡不著的時候替他打點滴。 這種點滴叫做海得西靜(Hydroxyzine),原本用於抗過敏,副作用則是嗜睡,所以醫師經常開立這種點滴作為安全的助眠劑。
  莫非他還是睡不著?真智子想起剛才幫淳打點滴時,被他咒罵:「痛死了, 妳到底會不會打啊?」因此粗暴地拿起話筒。
  「怎麼了,淳同學。你還是睡不著嗎?」
  「天使……」
  話筒的另一端傳來相當痛苦的聲音。
  「啊?你說什麼?你又在惡作劇了嗎?」
  「天使出現了……好難過……救命……」
  喘息般的呼吸聲震動著她的鼓膜。
  「等一下,你說天使是什麼意思?我值夜班很忙,不要開玩笑……」
  「快來救我……」
  在這句話之後,話筒就沒有再傳出聲音了。真智子疑惑地歪著頭,她放下話筒,對在護理站填寫護理記錄的護理師學妹說:「有人按呼叫鈴,我去看一下。」才任職第二年的護理師抬起頭來,回答她:「好的,我知道了。」真智子走向走廊。
  一定是惡劣的惡作劇。絕對是這樣沒錯。她對自己這麼說,可是內心的不安卻愈來愈強烈,因此腳步也愈來愈快。
  最近有人在小兒科病房看見奇怪的人影,病人的情況也出現原因不明的遽變。淳便是病情出現變化的其中一人,所以真智子格外不安。
  真智子抵達淳他們的病房門口,將手放在拉門的門把上,同時從門上的小窗往內看。那一瞬間,她的喉嚨發出宛如笛聲般的聲音。她全身僵硬,就像被綁住一樣。
  病房的天花板被黃色的燈光照亮,亮光中浮現一個人影。那個人影的背上,長著一對有如猛禽般的大翅膀。真智子的腦中浮現『天使』這個詞彙。
  那是什麼?真智子緊盯著那個人影,僵立在原處。下一秒,人影便和光線一起消失無蹤。
  就在真智子握著門把,佇立在病房門口時,拉門忽然開啟。真智子輕輕叫了一聲,放開門把。
  「淳……同學。」
  真智子按著胸口,擠出聲音來。開門的是冬本淳。淳的身旁放著點滴架,上面掛著剛剛真智子幫他打的點滴。
  「那個,剛才的光……」
  真智子開口說話的那一瞬間,淳彷彿斷了線的人偶一樣,當場癱倒在地。
  「淳同學?」
  真智子趕緊跪下,看著淳的臉。只見他雙眼無神,唾液從嘴角緩緩流下。
  這個狀態很危險。真智子如此判斷,就在這個時候,淳的身體開始用力地痙攣。真智子下意識地讓不停痙攣的淳仰躺,同時大喊著:「快來人啊!」
  護理站的方向傳來奔跑的腳步聲。淳的痙攣停止,真智子一邊確認腳步聲,一邊伸手觸碰淳的頸部。她的臉色一變。
  「怎麼了?」
  「他沒有脈搏!心跳停止了!」
  真智子對氣喘吁吁的護理師學妹大喊。
  「心跳停止?怎麼會這樣!」
  「我怎麼知道!趕快用內線電話*Stat call!還有快點拿AED來!」(編註:緊急召集,是請空閒的醫師及護理師立即趕至現場的廣播。)
  真智子一邊大吼,一邊解開淳身上的病人服,讓他的胸口袒露出來,準備進行心臟按摩。護理師學妹回答:「是!」之後,全速跑回護理站。
  真智子將雙手重疊在淳的胸骨時,忽然注意到面前站著人影。她反射性地抬起頭,只見住在這間病房裡的另外兩名病人——作田雄一和關原勝次,正一臉畏懼地俯視著真智子。
  這兩個孩子什麼時候站在這兒的?
  「麻煩你們回到自己的病床上!」
  真智子感到背脊發涼。她說完後,兩人便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床上。真智子確認他們回到病床後,開始利用自己的體重加壓淳的胸骨。
  不能讓才國中年紀的孩子在這裡死掉——她的腦海中浮現獨生子的笑容。
  「Stat call!Stat call!請立刻到七樓小兒科病房!重複,Stat call……」
  真智子一邊聽著通報緊急事態的廣播從天花板上的喇叭傳出,一邊拚命地進行心臟按摩。


  2


  我看著筆電的螢幕,抓了抓太陽穴。畫面上顯示的,是寫著『聖誕節前夕禮物特集』的頁面。
  昨天鴻池叫我送鷹央聖誕禮物的時候,我本來想隨便買個圓形蛋糕送給她就好。不過,想到今天縮在平台式鋼琴底下的鷹央,我改變主意,打算買個真的能令她高興的禮物送她,讓她轉換一下心情也好。所以回到家之後,我便打開了電腦。
  可是,我從一個小時前就一直看著聖誕節禮物特集,卻怎麼樣也無法想像鷹央收到網頁上那些裝飾品或花束時,一臉欣喜的模樣。
  「對那個人來說,收到一整個蛋糕或許還比較高興吧?」
  鷹央收到之後會感到高興的東西,大概就是咖哩、甜食……還有書吧。
  我操作電腦進入網路書店的頁面,隨即又停下了手。鷹央平常閱讀雖然就像呼吸一樣自然,但是她看的書從學術性的英文原文書到漫畫的同人誌都有,根本找不出偏好。而且我也想不出來要送什麼書給鷹央,她才會覺得高興。
  我嘆了口氣看著螢幕,腦海裡閃過今天中午看到的那本繪本的封面。於是我下意識地輸入《天使之夜》進行搜尋,螢幕上立刻出現健太今天拿在手上的繪本。我定睛一看,這本繪本似乎還有販售電子版。
  我將放在書桌旁的電子書閱讀器電源打開,搜尋《天使之夜》,猶豫了十幾秒之後,便購買了。
  下載完畢後,我一手拿著電子書閱讀器,站起身,接著躺在一旁的床上開始閱讀《天使之夜》。
  這是以幼兒為對象而寫的繪本,因此我只花幾分鐘就讀完了。故事內容很常見,總覺得以前曾經在哪裡聽過:一個生重病的母親和小女兒過著相依為命的貧苦生活,有時被鄰居欺負,有時為了沒錢吃飯而煩惱,母女俩過著辛苦的日子。做母親的向神祈禱,自己怎麼樣都沒關係,只希望女兒能夠獲得幸福。於是天使降臨到兩人身旁,懲罰欺負母女的那些人,給了她們足以過生活的錢財。歲月流逝,女兒遇見了一名正直的青年,打算與他結婚,可是此時母親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這位母親再度向神祈禱,她最後的心願,就是活到看完女兒的結婚典禮。神聽見了母親的祈禱,於是讓母親順利參加了女兒的結婚典禮,之後她便在女兒的陪伴下,隨著天使飛上了天國。
  故事本身並不是很新穎,不過文章旁邊附上了以淡色系色彩繪製的插圖,即使以大人的眼光來看也很美。尤其是以人影呈現,浮現在色彩複雜的光芒中、有著一雙翅膀的『天使』,更是充滿了幻想的氛圍。
  『天使』啊……我將電子書閱讀器擺在一旁,雙手在後腦勺交叉,望著天花板。
  每天閱讀這種繪本的孩子,看見浮現在光芒中的人影便認為是『天使』來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他認為那個『天使』會保護自己不受壞孩子的欺負,而且還會帶他去天國。
  出現在病房牆壁上的『天使』——不相信超自然現象的我,當然認為那是人為所造成的現象。但是,那到底是誰、基於什麼目的而這麼做,就不得而知了。
  我也曾想過,會不會是三木景子為了消除兒子的不安而做的,可是看到白天景子拚命否定『天使』時那副模樣,就知道這個推測並不正確。不是她,難道是隔壁病房的壞孩子?他們的確像是會做出這種無聊惡作劇的人,不過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讓健太看見『天使』。
  我望著天花板陷入沉思,枕邊的智慧型手機突然響起了爵士樂。我拿起手機,看見液晶畫面上顯示著『*090』開頭的陌生來電。我斜眼望著牆上的時鐘,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譯註:日本的手機號碼前三碼。)
  這種時候還有陌生人來電?
  一瞬間,我猶豫著不要理會算了,但不知為何心中卻有股莫名的騷動,於是我按下了『通話』鍵。下一秒,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小鳥醫師嗎?不好了!」
  「……早知道就不要接了。」我用左手搗著臉。
  「咦,什麼?你剛才說什麼? 」
  「沒有,我只是想確認一下。如果可以的話,我很希望妳說打錯了……妳是鴻池嗎?」
  「啊,是的,我是永遠面帶笑容、精力旺盛,有任何雜務都可以放心託付的鴻池!」
  「不需要喊這種宣傳口號!妳為什麼會知道我的電話號碼?」
  我明明很小心避免讓妳知道的啊。
  「咦——你不記得那天晚上的事了嗎?」
  鴻池刻意用嬌媚的口吻說。
  「沒有那種晚上!」
  「呃,其實是之前有一次,我看見小鳥醫師將電話號碼給了急診室的年輕護理師,當時我想,或許哪一天派得上用場,所以就偷偷抄下來了。啊,對了,你後來跟那位護理師沒有結果對吧?請節哀順變。」
  「不用妳管!我要掛掉了。」
  「啊,請等一下!發生大事了……真的很糟糕。」
  「大事?」
  聽見鴻池收起輕佻的語調,我皺起眉頭。
  「是的,大約在一個小時前,冬本淳的心跳停止了。」
  「……咦?心跳停止?」我忍不住尖聲怪叫。
  「對呀。我也是剛剛才聽值班的實習醫師同事說的,聽說淳同學按緊急呼叫鈴,表示自己『很難過』,等護理師趕到病房的時候,他的心跳就已經停止了。不過護理師立刻替他進行心臟按摩,也發出Stat call就是了。」
  所謂的Stat call,就是院內發生緊急狀況時,用來緊急呼叫醫師的廣播;換句話說,就是院內的SOS。
  「那麼,淳同學他……」
  「馬上就被救活了。據說醫師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恢復心跳,意識也清醒了。」
  「這樣啊。」我安心地嘆了一口氣。「那為什麼他的心跳會停止呢?」
  「這個嘛,心臟內科的醫師正在診察,原因還不清楚。」
  「他的心跳真的停止了嗎?會不會是護理師太慌張,沒有量到脈搏呢?」
  「那是一名資深的護理師,應該不會發生這種事,不過心臟內科的醫師好像也這麼懷疑。淳同學的身上當時裝著霍特心電圖,據說明天一大早就會送去分析了。可是,問題並不只是淳同學心跳停止而已。」
  「什麼意思?」
  「在淳同學出現遽變的前一刻,護理師在病房看見了『天使』。」
  「『天使』?不是在健太的病房,而是那三個人的病房?」
  「護理師是這麼說的。她說在進入那三人的病房前,她看見天花板上浮現一個長有翅膀的人影。」
  「那是什麼啊……」
  我怔然地喃喃自語,同時以斜眼望著電子書閱讀器。瞬間,一股寒意竄過我的全身。在那本叫做《天使之夜》的繪本中,『天使』對欺負母女的壞人們施以制裁(這是給幼兒看的繪本,因此並沒有很嚴重就是了)。難道是誰在模仿這個 『天使』嗎?為了保護健太,於是讓欺負他的三名少年病情產生遽變,進而打算將主謀者淳同學給殺了……
  如果是這樣,到底會是誰呢?我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就是健太的母親——景子的臉孔。毫無疑問,她對那三名少年抱持敵意,動機充分。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明白她是怎麼讓那三人的病情出現變化,造成連醫師都診斷不出原因的遽變——景子做得到這種事嗎?怎麼可能……
  想到這裡,我不禁睜大眼睛。一個恐怖的想像讓我全身寒毛直豎——還有一個人有嫌疑。
  那就是鷹央。鷹央一直很想替健太做些什麼,要是她將心意用在錯誤的地方……
  只要善加利用塞在鷹央那顆小腦袋中的龐大知識,或許就能夠讓那些少年的病情產生遽變,而且不留下任何證據。
  今天白天時,鷹央在少年們的病房裡做出的怪異舉動,難道就是在為某件事情做準備嗎?
  不,不可能!我拚命想要將浮現在腦海中的想像消除。可是不但消除不了,反而逐漸佔據我整個腦袋。
  「鷹央醫師……」
  「咦?鷹央醫師?嗯,這件事我當然也告訴她了呀。」
  鴻池似乎誤會我下意識脫口而出的喃喃自語,這麼回答。
  「啊,喔,這樣啊。那鷹央醫師怎麼說?」
  我回過神來,隨口問道,聲音沙啞得連我自己都嚇一跳。
  「她的反應很冷淡,只回了一句:『喔,這樣啊』……總之,我們決定明天早上八點左右,在統括診斷部的門診診間一邊看霍特心電圖的記錄,一邊討論。 熊川醫師還有……院長好像也會出席。事情似乎變得很嚴重呢……」
  鴻池壓低音量這麼說,我緊緊地閉上雙眼。院長都已經親自來拜託了,鷹央卻幾乎沒有進行診察,結果病人再度出現遽變。光是這樣,事態就已經嚴重到必須追究統括診斷部的責任了。萬一鷹央真的和那些遽變有關……
  「小鳥醫師?小鳥醫師,你有在聽嗎?咦~是收訊不好嗎?喂——小鳥醫師——」
  我聽著鴻池的聲音透過手機傳來,繼續眺望著天花板。


  氣氛好凝重……我轉動眼珠子,環視屋內,總覺得有點喘不過氣。得知冬本淳病情產生遽變的隔天早上八點,我來到了位於天醫會綜合醫院十樓的統括診斷部門診診間。
  這個約五坪大小的長形空間,除了我之外,還有鴻池、小兒科主任熊川、鷹央的姊姊真鶴、冬本淳的主治醫師山田,以及院長天久大鷲。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視線全都落在坐在椅子上,滿臉不悅地看著幾十張折起來的心電圖記錄的鷹央。
  房裡只聽得見鷹央快速翻閱心電圖記錄紙張的聲音。
  「就是這裡吧……」
  鷹央停下動作,喃喃自語。站在鷹央斜後方的我探出身子,望著紙張。一旁的鴻池也想要擠過來看,真是煩人。
  昨天晚上十點十三分,原本記錄著正常心跳的心電圖忽然出現亂顫。心跳數頓時減少,緊接著心電圖呈現一條直線,也就是心臟完全停止跳動。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二十秒左右,心電圖又再度出現不規則的巨大起伏。大概是護理師開始進行心臟按摩的時候吧。巨大起伏大約持續了二十秒之後,心電圖上的心跳便恢復正常。
  「從心電圖的記錄來看,我們知道淳同學昨晚確實心跳停止了。而護理師立刻替他進行心臟按摩,接著心跳又恢復了正常。」
  心臟內科醫師山田低聲說道。
  「……那看到『天使』又是怎麼一回事?」
  鷹央將視線從心電圖上移開,自言自語似地說道。
  「護理師急奔到現場,在淳同學心跳停止之前,看見天花板發光,光芒中浮現一個有翅膀的人影。據說當人影消失後,淳同學的心跳就停止了。順帶一提,同一間病房的雄一同學和勝次同學表示他們也看見了人影。」
  鴻池以略帶緊張的口吻說明。
  「這種無聊的事情根本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那兩個人有沒有提到,在淳同學心跳停止之前,有人潛進病房之類的?」
  山田毫不掩飾他的不耐煩,粗暴地說道。鴻池嘟起嘴巴。
  「兩人都說在淳同學開始覺得難受之前,沒有任何人進入病房。」
  聽見鴻池這麼說,山田抓了抓頭。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淳同學的病情,根本不可能出現心跳停止這種症狀。 可是卻發生這種事。他的父母也因為我們無法解釋這件事,而對我們產生不信任感。他們懷疑是不是因為醫療過程有疏失,才會造成這種情形。」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心律不整本應痊癒的兒子,突然因為不明原因而心跳停止,任誰都會對醫院產生不信任感。
  「鷹央。」
  始終保持沉默的大鷲,一如往常以低沉的聲音開口說道。鷹央從心電圖上抬起頭來,一臉無趣地盯著大鷲。
  「……幹嘛啦,叔叔。」
  「我應該已經以院長的身分,委託統括診斷部來調查這件事情。可是根據我目前的瞭解,妳根本就沒有好好地診察那三個人。我希望妳能說明一下原因。」
  大鷲的語調中沒有憤怒或斥責,感覺上只是在淡淡地敘述著事實。面對大鷲,鷹央繃著臉,不發一語。經過十幾秒的沉默之後,大鷲輕輕地哼了一聲。
  「算了。問題在於因為妳磨磨蹭蹭地不去調查,導致病人的病情加重,使得病人的家屬開始不信任醫院。這件事,統括診斷部必須負最大的責任。」
  我撇著嘴,注視著大鷲。這次的事件,不管怎麼發展,結果都是對大鷲有利。鷹央如果解決了問題,醫院就能免除聲望下降的風險;問題如果沒有解決,他就可以將責任全部推給統括診斷部,趕走鹰央這個眼中釘。
  該不會大鷲就是知道健太和鷹央的關係,才故意委託她進行調查的?我甚至出現這種壞心的推測。大鷲是這間醫院的院長,他手上掌握各種資訊,所以也不是完全沒有這個可能性。
  鷹央到底打算怎麼做呢?我一直等待鷹央的回應,總覺得嘴裡愈來愈乾。鷹央和那三人病情產生遽變有關的推測,至今仍盤據在我腦海中的某個角落。
  「責任啊……的確,我或許也有責任吧。老實說,我也沒想到會犯下這種失誤呢。」
  鷹央彷彿頭痛似地皺起眉頭。
  「妳承認那是妳的失誤了?」
  大鷲低聲說道,鷹央聞言疑惑地歪著頭。
  「我的失誤?喔,是嗎?從某種角度而言,這或許也算是我的失誤吧……對啊,說的也是。」
  「鷹央……」
  鷹央臉上掛著自嘲般的笑容,喃喃自語著,真鶴擔心地喚了一聲。
  「不用露出那麼擔心的表情啦,姊姊。這又不是什麼大事。」
  「不是什麼大事?病人的心跳都停止了耶!」
  山田大聲怒斥。鷹央用雙手搗住耳朵,皺起眉頭。
  「不要突然這麼大聲啦。心跳停止只是單純的失誤而已——不是我,而是犯人。」
  「犯人?所以真的有犯人嗎?」
  鴻池傾身向前,在場的其他人也都注視著鷹央。
  「嗯,當然啊。不只昨天的事,那三個人截至目前為止病情的遽變,還有『天使』,都是出自於同一名犯人之手。」
  鷹央斬釘截鐵地表示,但是她的表情看起來卻不太開心。
  「小鷹,那個犯人到底是誰?」
  熊川立刻問道,鷹央沒有回答,只是轉向大鷲。
  「叔叔,我今天之內就會把事情解決。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大鷲微微挑起一邊的眉毛。
  「如果能盡快解決,當然再好不過。最重要的是,不要再出現受害者了。」
  「放心,不會再有受害者了。」
  鷹央無精打采地對我說道:「喂,小鳥。」
  「咦?什麼事?」
  聽見我的回答,鷹央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走囉,跟我來。」
  「走?去哪裡啊?」
  「……小兒科病房。」
  鷹央臉上浮現僵硬的表情,走向門口。我趕緊追在她的身後。
  鷹央和我走出診間,沿著旁邊的樓梯走下樓。我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於是回過頭去,原來是熊川和鴻池也跟上來了。
  鷹央下樓梯抵達七樓之後,便往小兒科病房走去。不過,她的腳步卻愈來愈沉重,最後在護理站前停了下來。鷹央的視線停留在走廊盡頭,也就是三木健太的病房。
  「鷹央醫師……妳沒事吧?」
  我戰戰兢兢地開口詢問,鷹央像是要甩開什麼似地用力搖頭,接著邁開大步往前走去。
  鷹央經過三木健太的病房,走進了隔壁冬本淳等人的病房。
  三名少年都躺在病床上。躺在最靠外側病床上的淳,手上打著點滴,胸口貼著心電圖監視器的電極。透過電極記錄下來的心電圖,應該會顯示在置於護理站的螢幕上。既然他昨天心跳停止了,那麼現在嚴密監測也是理所當然的。
  「什、什麼事啊?幹嘛突然進來?」
  淳稍微提高了音量喊道,鷹央沒有回應,只是以銳利的眼神輪流瞪著三名少年。他們可能是被鷹央的眼神給嚇到了,全都帶著畏懼的表情,默不作聲。
  「出院。」
  鷹央突然大聲說道。少年們一頭霧水,眨了眨眼。不明就裡的也包括我在內。
  「等一下,鷹央醫師。這究竟是……?」
  「我說我要讓這三個人出院。好吧,我想出院前應該有很多東西需要準備, 所以就訂在明天吧。」
  出院?這三個人?在還不知道病情遽變原因的情況下?
  「等一下。為什麼我們要出院啊?」
  淳回過神來,提出抗議。鷹央瞪著他。
  「你們已經痊癒了,再繼續住院,也只是浪費醫療資源罷了。」
  「妳在說什麼啊?我昨天心跳停止了耶。這樣還叫我們出院,太不合理了吧?」
  淳從床上坐起身。
  「對呀,小鷹。再怎麼說,也不能連淳同學都出院吧。況且淳同學是心臟內科負責的,我們並沒有讓他出院的權限……」
  熊川以責備的口吻說道。鹰央抬頭瞪了他一眼,伸手指向淳。
  「這傢伙已經不會再有遽變了。他就是因為住在小兒科病房,才出現心跳停止的狀況。等回到家之後,這幾個傢伙就安全了。」
  鷹央快速地說著。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她可以說得這麼胸有成竹。
  「小鷹,可是這……」
  「反正我說出院就是出院!我是這間醫院的副院長。我說這幾個傢伙必須出院,他們就得出院!」
  鷹央歇斯底里地喊道,丟下一臉錯愕的我們,逕自走出病房。我和熊川、鴻池面面相覷,他們兩個人都露出困惑的表情,站在原地。
  我以小跑步離開病房,同時聽見淳喃喃自語:「這是怎樣啊……」
  「鷹央醫師,等一……」
  我說到這裡,就把後面的話給吞了下去。
  鷹央站在隔壁病房——三木健太的病房前,以一副彷彿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注視著門口。


  正午過後,小兒科病房的護理師們忙碌地在走廊上來來去去。這個時段因為有些工作人員去吃午餐,人手變少,再加上還要收拾病人的餐具、照顧需要協助用餐的病人、分發中午的藥品,各項工作都擠在一起,讓護理師們特別忙碌。正因如此,此刻護理站裡看不到護理師的身影。
  就在這時,兩個人影潛進護理站。他們神經質地左顧右盼,壓低身體,走到護理站裡面。
  他們來到藥櫃前,慌忙地翻找著點滴製劑和皮下注射製劑。下一秒,我眼前的布簾突然被拉開。
  「你們在做什麼?」
  鷹央從護理站旁的護理師休息室裡衝出來,對他們喊道。兩名少年——作田雄一和關原勝次當場僵立在原處。
  「雄一同學、勝次同學,你們到底在做什麼……」
  跟著鷹央走出休息室的熊川,也傻眼地喃喃說道。
  早上宣告三名少年「必須出院」後,鷹央在中午之前,說她要躲在休息室裡看守護理站。於是我、熊川、鴻池和鷹央,大概從一個小時前,就在護理師們疑惑的目光下躲進這間休息室,從布簾的縫隙間偷偷觀察護理站。我問了鷹央好幾次:「我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但鷹央一如往常秉持保密原則,並沒有回答我。
  「我早就料到你們一定會趁這個時候來。因為這個時段護理站裡幾乎沒人,而且如果等到晚上的話,說不定會來不及對吧。」
  鷹央看著兩名少年。
  「你們兩個剛才在翻藥櫃是不是?你們想要找什麼?」
  鴻池以有點僵硬的聲音,詢問低著頭的兩人。
  「你們想找這個對吧?」
  鷹央從白袍的口袋裡拿出一個注射液的安瓿。勝次和雄一一看見那個東西,便明顯地露出驚慌的表情。
  「小鷹,那是……」
  熊川想要探頭去看安瓿,不過鹰央在熊川看清楚之前,便迅速地收回她的口袋裡。不用這麼堅持保密也沒關係吧……
  「我要在主謀面前揭穿真相,否則得花兩次工夫。」
  「主謀?什麼事情的主謀……」
  我反問道,鷹央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回答:
  「就是這一切的主謀——-讓小兒科病房出現多起異狀,同時製造出『天使』的人。這兩個人是那傢伙的共犯。」
  「妳是說……」我吞下口水,催促她繼續說下去。
  「冬本淳,昨天夜裡心跳停止的那個國中生,就是所有事件的主謀。」
  鷹央低聲說道。


  「這是怎麼一回事?」
  熊川輪流看著三名低著頭的少年,以充滿困惑的語氣說著。
  幾分鐘前,看見我們和雄一與勝次一起走進病房,冬本淳彷彿領悟到自己已經敗北似地,露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雄一和勝次也回到自己的病床上,默不作聲。
  「我不是說過了嗎?那個冬本淳就是這起事件的主謀,另外兩個人則是共犯。」
  鷹央淡淡地說道。平常在解說『謎團』的時候,總是情緒高昂地說個不停的鷹央,今天卻隱約帶著一股悲傷。
  「請等一下。這麼說來,淳同學他們的病情之所以產生遽變,是他們自己故意造成的囉?」
  鴻池詢問道,鷹央點點頭。
  「嗯,沒錯。所以當我們問到在病情出現變化之前有沒有人潛進病房,他們當然會說沒有啦。因為犯人就是他們自己。」
  「可、可是,他們是怎麼辦到的?嘔吐與呼吸困難或許還勉強可以假裝,但淳同學連心跳都停止了耶。」
  「他們用了這個。」
  鷹央從白袍口袋裡拿出剛才只讓我們看了一眼的安瓿,遞到鴻池面前。
  「這是……」
  「三磷酸腺苷(Adenosine triphosphate),也就是俗稱ATP的注射液。它是一種可以促進臟器血流順暢的藥物,主要用於緩解因內耳障礙而產生的暈眩或耳鳴。不過,它的作用非常溫和就是了。」
  「它和這次的遽變有什麼關係……?」
  鴻池修整得很漂亮的眉毛皺了起來。
  「這種藥物如果是加在點滴裡,慢慢投予,便可緩解暈眩;但是,它其實還有另外一種特殊的用法。」
  鷹央說到這裡,斜眼看著我,像是在對我提出問題。喔,原來是這麼回事啊。獲得這麼多線索,我也知道答案了。
  「是透過急速靜注(Bolus injection),用來治療陣發性上心室心搏過速(Paroxysmal supraventricular tachycardia,PSVT)對吧。」
  聽見我的答案,鷹央悠然地點點頭,說了一句:「嗯,沒錯。」
  「陣發性上心室心搏過速,是心跳數突然增加為每分鐘兩百下左右,引起胸悶、胸痛、氣喘等症狀。造成這種症狀的原因之一,是因為病人心臟的心房和心室之間除了正常的傳導電流路徑之外,又多出一條異常的傳導電流路徑,而電流則是在兩條路徑之間繞圈循環。也就是一般稱為迴旋性上心室心搏過速(RSVT)的症狀。而治療的方式之一,就是將三磷酸腺苷一口氣注射至靜脈內。」
  鷹央娓娓說出陣發性上心室心搏過速的相關知識,看來她稍微恢復正常了。
  「三磷酸腺苷會在體內立刻被代謝為腺苷,抑制心跳。」
  「抑制心跳……」鴻池像鸚鵡一樣地重複這句話。
  「沒錯,結果導致心臟在短時間內完全靜止。」
  聽完鷹央的說明,鴻池睜大了雙眼。
  「心臟靜止……這樣沒關係嗎?」
  「沒關係啊。腺苷的效果很快就會消失,經過幾秒後,心臟就會再次跳動。通常在心臟呈現靜止狀態之後,異常的電流路徑就會穩定下來,使心跳恢復正常。所以它基本上是一種安全性極高的藥物。」
  「可是,心跳會停止幾秒鐘耶?」
  鴻池以懷疑的口吻說道。
  「嗯,這種藥物雖然安全,但是心跳停止的時候,病人的胸口會出現強烈的不適感,同時也有不少病人會嘔吐。另外,如果病人有氣喘病史,則可能會造成支氣管攣縮,引起類似氣喘發作的症狀。」
  「這……」
  鴻池望著坐在病床上,三名垂著頭的少年。
  「沒錯。這三個人身上出現的症狀,全都可以用三磷酸腺苷的急速靜注來解釋。順帶一提,會出現陣發性上心室心搏過速這種症狀的典型疾病,就是WPW症候群。」
  鷹央凝視著淳。淳聳著肩,縮起身體。
  「淳同學這次住院,就是為了治療WPW症候群對吧。」
  我如此說道,鷹央點點頭。
  「從這傢伙必須接受心導管電燒治療這一點看來,他過去應該很常出現陣發性上心室心搏過速的症狀。因為WPW症候群是一種假如沒有症狀,就無須治療的疾病。由於他以往經常接受三磷酸腺苷的急速靜注,因此他知道,只要一口氣注射三磷酸腺苷,就可以在幾乎毫無危險的狀況下,假裝病情出現遽變。」
  「這……小鷹,等一下。」
  熊川插嘴說道。鷹央轉向熊川,一臉無趣地回了一句:「幹嘛啦。」
  「我也知道急速投予三磷酸腺苷,的確可以造成幾秒鐘的心跳停止,但是昨天淳同學心臟停止的時間不只幾秒啊。從心電圖看來,他的心臟至少完全靜止了二十秒喔。」
  聽見熊川的話,鷹央皺著一張臉。
  「嗯,對啊。這就是失誤——--我和那傢伙的失誤。」
  鷹央指著淳,淳彷彿無地自容似地縮起身子。
  「失誤?什麼失誤?」
  「昨天夜裡,冬本淳用緊急呼叫鈴呼叫護理師,在確認護理師來到病房門外後,就將事先裝在注射器裡準備好的三磷酸腺苷注射液,從三方活栓一口氣注入點滴裡。用完的注射器,大概是由那兩個共犯丟掉了吧。心跳暫時停止的這傢伙,正如計畫般在護理師的面前倒下。只不過,那傢伙拿錯了藥。」
  鷹央將手伸進白袍的口袋裡,拿出另一個安瓿。
  「那傢伙昨天替自己注射的是這個。」
  「呃,鷹央醫師……那瓶上面寫的好像也是『三磷酸腺苷』耶。」
  鴻池輕輕地舉手發問。
  「對啊,沒錯,這也是三磷酸腺苷。只是它和另一瓶三磷酸腺苷不一樣……濃度不同。」
  鷹央將手裡的兩個安瓿遞到我們面前。一個安瓿上面寫著「10mg」,另一個安瓿則是寫著「40mg」。
  「三磷酸腺苷注射液,有十毫克、二十毫克以及四十毫克三種濃度;一般用於治療陣發性上心室心搏過速的是十毫克。這三個人之前在自己身上注射的,都是十毫克的劑量。但是因為藥品名稱相同,所以昨天他們搞錯——拿成了四十毫克的。」
  鷹央轉動手裡的安瓿,繼續說明。
  「換句話說,昨天投予的劑量是平常的四倍,也就是讓心跳停止數秒的四倍劑量,因此心跳停止的時間當然也比較長。所以那傢伙的心跳才會停止二十秒以上,還讓護理師替他進行心臟按摩。不過,就算沒做心臟按摩,只要再等個幾秒鐘,心臟就會再次跳動,意識也會自己恢復就是了。」
  鷹央語帶諷刺地說道。
  「呃,淳同學,她說的……都是真的嗎?」
  熊川詢問淳。淳面露僵硬的表情,不發一語。他的態度,說明了鷹央的推論一點都沒錯。
  「那麼『天使』又是怎麼回事……?」
  「那也是這幾個傢伙幹的好事。唉,但是只能騙騙小孩啦。」
  鷹央聽見鴻池的喃喃自語,一邊抓頭,一邊回答,接著轉向垂頭喪氣的淳,喚道:「喂。」淳虛弱地看著鷹央。
  「現在一切都被拆穿了,你們也差不多可以公開『天使』的真相了吧?」
  在鷹央的催促下,淳遲疑了幾秒鐘後,對雄一使了個眼色。雄一略顯猶豫地下床,從床頭櫃裡拿出一些東西,戰戰兢兢地放在病床上。
  「這就是『天使』的真面目。」
  鷹央看著床上的手電筒和十幾張小紙片,這麼說道。我仔細一看,那些紙張是從《天使之夜》這本繪本上剪下來的『天使』。
  鷹央緩緩走近床邊,她伸手拿起手電筒,打開開關,將光線對著牆壁,再把一張剪下來的『天使』紙片放在手電筒前。
  打在牆上的光線中,隱約浮現了一個長有翅膀的人影。
  「這就是小兒科病房出現的『天使』。怎麼樣?用來騙小孩還算可以吧?隔壁病房之所以出現『天使』,就是因為這幾個傢伙將手從那扇窗戶伸出去,再把裝上『天使』的手電筒燈光投射在那裡的關係。沒錯吧?」
  鷹央向雄一確認道,雄一微微頷首。
  「這是哪來的?」
  鴻池拿起病床上那十幾張『天使』。
  「我記得妳說過,隔壁病房的繪本被人偷走,還被割得破破爛爛的對吧?正如你們所懷疑的,犯人就是這些傢伙。只是他們的動機並不是故意破壞對方最喜歡的繪本,藉以欺負他,而是想要得到製造『天使』的道具。為了盡量讓天使看起來像真的,他們將繪本上的『天使』全部剪下來,並且試驗了很多次吧。真是辛苦你們了。」
  鷹央聳了聳肩,將手裡的手電筒扔在雄一的床上。
  「這就是這次事件的真相,全是小孩無聊的惡作劇。」
  鷹央沒好氣地說道,接著便準備離開病房。
  「小鷹,等一下。我雖然明白了出現遽變和『天使』的真相,但我還是不知道淳同學他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啊。」
  被熊川攔住的鷹央,不知為何表情忽然變得凝重。平常的她總是自己主動解說『謎團』,今天為什麼會這麼消極呢?
  「……這種事,你直接問那幾個傢伙不就好了。」
  「以孩子們現在的狀態,根本不可能好好說明啊。」
  熊川輪流看了看縮著身子、垮著臉的三人。
  鷹央嘆了口氣,開口說道:
  「因為他們並不想出院啊。所以才會在聽到自己可以出院的時候,自行注射三磷酸腺苷,假裝病情出現了遽變。這就是我之前故意對他們說『明天就必須出院』的原因。因為我知道這麼一來,他們就會為了再替自己施打三磷酸腺苷,前來護理站偷東西。」
  鷹央無精打采地說明,淳他們三個人對此並沒有反駁。
  「你們為什麼不想出院?病好了之後,一般人不是都會想回家嗎?」
  熊川疑惑地歪著頭。
  「因為他們要製造『天使』。這些傢伙對自己施打藥物,就算讓自己的心臟停止也在所不惜……一切都是為了讓健太看見『天使』啊。」
  鷹央在說到『健太』的名字時,忍不住難過地皺起了眉頭。
  「讓健太小弟弟看見?你們為了霸凌他,竟然做到這種地步!」
  鴻池尖聲喊道。三名少年像被老師斥責的小學生似地縮著脖子。
  「……不,不是的。這不是霸凌。」
  鷹央轉向鴻池如此說道。鴻池一臉不可思議地嘟噥著:「不是霸凌?」
  「對。這不是霸凌,而是……贖罪。」
  鷹央說出這句話後,淳的表情頓時扭曲起來。


  「贖罪……這是怎麼一回事?」
  鴻池不解地皺著眉頭,鷹央對她露出一抹虛弱的微笑。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對這幾個傢伙來說,在隔壁病房投射出『天使』,就是一種贖罪。」
  不知是否因為說太多話而感到嘴唇乾燥,鷹央舔了舔嘴唇後繼續說明:
  「這幾個傢伙在兩週前嘲笑健太。他們將健太的棒球帽搶走,譏笑他沒有頭髮。他們沒有想到健太沒頭髮的原因,就這樣傷害了健太。」
  聽見鷹央的指責,三名少年全身僵硬。
  「就算是出自孩子的無知,這種行為也太殘酷了。可能是小兒科病房的某個護理人員告訴他們的吧——健太的頭髮是他拚命和白血病奮戰的結果。也告訴他們……健太已經時日不多了。」
  鷹央說到這裡的時候,雄一開始嗚咽。接著彷彿受到感染似地,勝次和淳的肩膀也開始微微顫抖。
  「得知真相後,這幾個傢伙才發覺自己做的事情有多麼惡劣。他們心中湧上深深的罪惡感,於是絞盡腦汁想辦法贖罪。而他們想到的辦法,就是讓『天使』出現在健太的病房裡。」
  「為什麼這種惡作劇會是贖罪呢?一般來說……」
  鴻池一臉不解。
  「對啊,一般來說,只要誠心地向對方道歉,深切反省自己的行為就好了。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什麼無聊的自尊心啦……總之,這幾個傢伙想到了別的方法。」
  少年們的哭聲愈來愈大。
  「健太很喜歡那本內容是天使幫助一對母女的繪本,他一直相信,不,是想要相信『天使』會保護自己,而且有一天……會帶自己去天國。他經常把這件事掛在嘴邊。他們三個人聽到之後,便從健太的病房裡將繪本偷出來,再把插畫中的天使剪下來,黏在手電筒上,讓『天使』出現在健太的病房裡。」
  或許是漫長的說明讓鷹央覺得累了吧,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天久醫師說的,都是真的嗎?」
  熊川問道,雙肩顫抖的淳點點頭,哽咽地擠出聲音:
  「我們……完全沒想到,那傢伙,病情竟然這麼嚴重……我們,只是想要開個玩笑而已……我們只是這樣想而已。可是……聽到那傢伙很快就要死了,我們才發現自己做了很過分的事……所以……」
  淳說到這裡,就哽咽得說不下去。此時的他,看起來完全不像個壞孩子,只有這個年紀該有的稚氣。
  「但是,你們不是已經成功地讓健太小弟弟相信『天使』的存在了嗎?為什麼還要自行注射藥物,讓病情出現變化,延後出院的時間呢?」
  熊川困惑地望著淚流滿面的三人。
  「……因為這幾個傢伙的目的,並不只是讓健太看見『天使』而已。」 鷹央說到這裡,先是閉上雙眼,才接著說道:
  「在健太離開人世的那一刻,在那間病房裡投射出『天使』——這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真正的贖罪。」
  「在健太小弟弟……離開人世的那一刻?」
  熊川提高音量說道。與此同時,病房裡的哭聲也忽然變得更大聲了。
  「對。這幾個傢伙得知健太時日無多之後,就打算在健太……臨終的時候, 讓隔壁病房出現『天使』。他們心想,健太如果看見天使,就能安詳地走了。在那之前,他們三個人都不能出院。所以他們才會假裝病情出現遽變,想辦法延後出院的時間。」
  鷹央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重重地吐了一口氣。病房裡只聽得見少年們的啜泣聲。
  聽完鷹央的解說,我啞口無言。這麼大的騷動,竟然是這種幼稚的行為所引發的。
  鷹央自嘲似地冷哼道:
  「很蠢對吧?不去道歉,卻製造出假的『天使』。不過,對健太來說,即使是這種騙小孩的『天使』,應該也多少緩和了他的恐懼吧。」
  鷹央淡淡地說明,我一邊聽一邊回想昨天的事。健太聽到母親說「世界上沒有天使」的時候,露出了非常悲傷的表情。沒錯,對健太而言,淳他們製造出來的假『天使』確實成為一種救贖。昨晚他們在淳心臟停止的前一刻,在天花板上投影出『天使』,一定也是為了讓健太確信天使的存在吧。
  「這也是我的失誤……」鷹央用像蚊鳴一樣的聲音說著。
  「小鷹的失誤?」
  熊川反問,鹰央重重地點了點頭回答:
  「我是在昨天中午發現真相的。由這幾個傢伙的症狀,還有他們三個當時全都在打點滴的事實,我判斷出他們應該是注射了三磷酸腺苷;接著,我從這間病房望向隔壁病房,確認可以用手電筒照到那裡,於是便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可是,我卻沒有說出來。」
  鷹央看似很痛苦地擠出聲音:
  「我想,這幾個傢伙做的事情雖然很孩子氣,但如果能夠藉此緩和健太的痛苦,或許也不錯吧。只是我壓根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弄錯藥物的濃度,讓心臟停止好幾十秒。這是我的失誤。」
  「但是,這……」
  鴻池試著安慰她,鷹央無力地搖了搖頭說道:
  「我或許是認為,只要不說出這件事的真相,就等於是替健太做了什麼吧。可是,這明明就不是我做的。我是個……膽小鬼。」
  鷹央喃喃自語的模樣令人憐惜,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才好。
  「……總之,我會將這件事告訴你們的父母親。然後,你們要對健太小弟弟的媽媽說明你們所做的事,並且好好地道歉。至於健太小弟弟……這次的事情我會瞞著他。這樣可以吧?」
  熊川緩緩地,有如諄諄教誨似地這麼說。少年們的肩膀仍在顫抖,不過都點頭表示同意。
  「好累……我要回『家』去了。」
  鷹央轉過身,踏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病房。望著鷹央看起來比平常更加瘦小的背影,我找不到話可以對她說。


  真教人坐立難安……
  我坐在電子病歷表前,用斜眼望著屋內的沙發。鷹央躺在沙發上閱讀醫學雜誌,但我發現她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翻頁了。
  在闡明小兒科病房出現的『天使』和少年們病情遽變真相的隔天傍晚,我做完急診室的工作之後,來到鷹央的『家』。今天是星期五,我一整天都在急診室工作,其實沒有必要特地來這個『家』,可是我真的很擔心鷹央,因此在下班後並沒有直接回家。
  據說昨天聽完鷹央揭露的真相之後,熊川立刻請三名少年的家長到醫院來,
  向他們說明原委,他不只為自己的管理不善而道歉,也拜託他們不要責怪三名少年。家長們原本已經不信任找不出兒子病情變化原因的院方,在得知是孩子自行投藥所造成的結果後,他們也無法責怪院方;而且孩子們的動機也不是出自惡意,因此也不好太過嚴厲斥責他們。
  最後,他們三個人去向健太的母親三木景子道歉。景子一開始不想和他們三人說話,但是熊川對她說明詳細的經過,再加上三人流著淚向她鞠躬致歉,最後景子也熱淚盈眶地接受了道歉。
  關於事件的真相,都已告知院長大鷲以及淳的主治醫師——心臟內科的山田。以結果而言,這件事並沒有對任何人造成重大傷害,少年們的家長也沒有要求醫院負責,因此就不追究這次鷹央拖延了一點時間才處理,少年們也在今天中午順利出院了。
  以上的內容,是我在來到『家』之前,聽熊川和真鶴說的。雖然事件可以說是圓滿收場,可是我卻開心不起來。
  我輕輕吐了口氣,望著眼前的螢幕。畫面中顯示著三木健太的病歷表。
  從昨天開始,健太的病狀便持續惡化。即使投予強力的抗生素和抗真菌藥,肺炎的症狀仍然不見改善,呼吸情況也愈來愈差。由這種狀態看來,應該是病原菌進入血液並開始繁殖,很可能會引發敗血症。健太的骨髓受到白血病細胞侵蝕,導致正常的白血球減少,免疫力變很差,從這種狀態恢復正常的機率極低。
  我關上健太的電子病歷表,揉了揉鼻子上端,再次望向鷹央。昨天解開『謎團』之後,鷹央就一直躲在『家』,沒有去看健太。
  鷹央打算就這樣不再和健太見面嗎?這樣真的好嗎?
  就在我輕聲嘆息的時候,放在鍵盤旁邊的內線電話響了起來,我將手伸向話筒。
  「你好,這裡是統括診斷部醫局。」
  「啊,是小鳥醫師嗎?我是鴻池!」
  聽見話筒傳來的聲音,我皺起眉頭,壓抑住直接把電話掛斷的衝動,開口問道:「怎麼了?」鴻池很快地開始說明,我聽著聽著,感覺自己臉上的表情正在逐漸消失。
  「……我知道了,謝謝妳告訴我。」
  我說完之後,放下了話筒,看著躺在沙發上的鷹央。
  「……鷹央醫師。」
  鷹央把雜誌放在一旁,轉頭看著對她說話的我。她的臉上充滿了不安。我吞下一口口水,緩緩開口說道:
  「剛剛是鴻池打來的。她說健太小弟弟的血壓已經開始下降,而且從好幾個小時之前就沒有排尿了。現在的狀況很不好,也許撐不到明天了。」
  鷹央的表情因為絕望和恐懼而扭曲。
  「聽說他的家人都到了。不過,健太小弟弟本人表示很想見鷹央醫師,而且他的家人也希望妳能過去看他一眼。」
  「可是……」
  鹰央含糊地說著。
  「妳只需要出現在那裡就好了。健太小弟弟只要能看見鷹央醫師,就會覺得很滿足了。」
  要是現在不去見健太,鷹央一定會後悔一輩子。因為如此確信,所以我的口吻非常強硬。
  「我很不擅長察言觀色……很可能會不小心說錯話,把一切都搞砸。說不定會讓健太覺得難過……」
  「妳在說什麼啊!醫師不去看健太小弟弟,對他來說才是最難過的事!」
  我忍不住大聲說道。鷹央的身體開始顫抖,眼神無助地游移著。
  「對不起,我太大聲了。總之,醫師……我們去看他吧。」
  我輕聲說道。但是鷹央卻抱著頭,在沙發上縮成一團,和她前天躲在平台式鋼琴底下的動作一模一樣。
  我可能把她逼得太緊了。我的心中湧上一絲後悔。就算再勉強鷹央,也只會讓她繼續躲在自己的殼裡面。我站起身,慢慢地走向玄關。
  「我先去小兒科病房。鷹央醫師,等妳冷靜一點之後,請務必過來……拜託妳了。」
  我說完之後,打開了門。
  在沙發上縮成一團的鷹央並沒有回答我。


  規律的電子音在一個大小約四坪的空間響起。
  我站得直挺挺地望著正前方。幾名男女圍繞在房間正中央的床邊,包括熊川和三木景子。景子身旁那名穿著西裝的中年男性,應該就是她的丈夫吧。
  從人牆的縫隙間,我看見躺在床上的健太。他雙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氧氣面罩下半開的嘴裡,傳出痛苦的呼吸聲。那模樣,和兩天前笑著抱住鷹央的少年簡直判若兩人。他每天都戴著的紐約洋基隊棒球帽,此時就放在枕邊。
  每個圍在床邊的家屬和醫護人員,都面露悲傷的表情,注視著健太。
  我接到鴻池的通知,來到這間病房後,已經大約十五分鐘了。主治醫師熊川在病床旁邊微調氧氣和點滴的量,並適度地給藥,但效果也只是聊勝於無而已。
  我覺得心電圖監視器發出的電子音頻率,似乎變得比我剛進來這間病房時快了一點。再過不久,頂多在幾個小時之內,『那個時刻』就要到了。將近六年的行醫經驗這麼告訴我。
  在這種緊繃到彷彿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斷掉的緊張氛圍中,我咬緊牙根。這時,有人輕輕碰了一下我的右手臂。我轉頭往旁邊一看,鴻池正帶著悲痛的表情,抬頭望著我。
  「小鳥醫師,鷹央醫師呢……?」
  鴻池壓低音量詢問道。面對這個問題,我只能輕輕搖頭。鴻池的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三木景子轉過頭來,對我投以懇求般的視線。我只能看著地上,躲避她的目光。
  大家都在等待鷹央。真鶴也在護理站待命。
  已經沒有時間了。我咬著嘴唇,抬頭望向天花板。
  真的不行嗎?這對鷹央來說,果然太勉強了嗎?
  「天使……」
  一個微弱的聲音傳入耳中,我將視線轉向前方。微弱的聲音從人牆中傳出:「我看見……天使了唷。」
  健太那失去焦點的雙眼注視著天花板,在紊亂的喘息之間濟出聲音說道。他的臉上出現一抹虛弱的微笑。
  我反射性地望著天花板。可是,那裡並沒有浮現長有翅膀的人影。或許是因為他的狀態太差,以至於出現了幻覺吧。不過從健太的表情可以明確知道,這個幻覺顯然帶給此刻的他一些安慰。
  我相信一定是因為淳他們三個人好幾次在病房裡投射出『天使』,健太現在才會看見天使的幻覺。光是這樣,他們努力所做的一切或許就非常有意義了。
  景子忽然像是哽住了似地抽噎,撲向躺在床上的兒子。就在這時,我聽見背後傳來開門聲。
  是護理師送追加的藥劑來了嗎?我反射性地回過頭,接著忍不住瞪大眼睛。門口站著一個嬌小的人影。
  「鷹央……醫師。」
  我茫然地低語著,鷹央表情僵硬,小心翼翼地踏出腳步,緩緩走進病房。真鶴在鷹央的身後,以不安的神情注視著妹妹。
  我屏住呼吸,凝視著宛如逐格播放畫面般,緩緩走近病床的鷹央。圍在床邊的人牆自動地往左右兩側讓開。
  鷹央走到床邊,當她低頭看見健太那幾乎變了個人的模樣時,表情立刻皺成一團。
  「……健太。」
  鷹央張開顫抖的嘴唇,呼喚健太。原本望著天花板的健太,雙眼總算能夠聚焦,他看見了正在注視自己的鷹央。
  「小孩……醫師?」
  「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了嗎?我不是小孩醫師,我是天久鷹央。」
  鷹央的嘴角揚起一抹悲傷的微笑,她伸手輕撫健太的臉頰。
  「是小孩醫師。」
  健太蒼白的臉上滿溢著笑容。看見兒子的模樣,景子也流著淚水揚起了嘴角。
  「抱歉,我太晚來了。」
  鷹央說著,她的手依然輕撫著健太的臉龐。
  「妳的肚子,沒事了嗎?」
  「肚子?呃,沒事……」
  聽見健太的問題,鷹央露出困惑的表情。站在我旁邊的鴻池用手肘朝我的側腹頂了一下。當時我真的無計可施嘛。
  「那個,小孩醫師。剛才啊、天使、來找我了唷。」
  聽見健太從氧氣面罩下斷斷續續地這麼說,我頓時緊張了起來。鷹央會怎麼回答呢?向來不擅長看場合說話的鷹央,會不會不小心脫口說出『天使』可能是他因為狀態太差而產生的幻覺,或是之前他看見的『天使』只是淳他們的惡作劇,而傷害了健太呢?這正是鷹央本人最擔心的事情。
  我吞下口水,等待鷹央的回應。在幾秒鐘的沉默之後,鷹央露出溫柔的笑容,開口說道:
  「這樣啊,天使來了啊。」
  「嗯,他一定會、帶我、去天國的。」
  「……對啊。你是個好孩子,天使一定會帶你去天國的。」
  鷹央臉上掛著微笑,眼底卻浮現淚水。
  「那個啊,妳可以再、唸繪本給我聽嗎?」
  「嗯,當然好啊。」
  鹰央用白袍的袖子擦了擦眼角,同時這麼說道。景子從床頭櫃上拿出《天使之夜》的繪本,遞給鷹央;熊川將折疊椅擺在病床旁。
  鷹央坐在折疊椅上,她對著健太微笑,視線落在繪本上。
  「從前從前,有一對窮困的母女,她們住在一間小屋子裡……」
  聽著鷹央用哽咽的聲音朗讀,我對鴻池和淚眼婆娑的真鶴使了一個眼色。兩人察覺我的意圖,立刻點了點頭。
  我們安靜地走向門口,慢慢地打開門,走出了病房。
  在門關上的那一刻,我看見聆聽著鷹央朗讀的健太,露出了非常幸福的表情。


  「鷹央醫師,我要進來囉。」
  我敲了敲『家』的門,小心翼翼地走進只有間接照明的昏暗室內。如我所料,鹰央果然在沙發上縮成一團。
  我確認鷹央的身影之後,視線落在手錶上。已經是快要進入明天的時間了。
  大約四個小時前,鷹央讀完繪本後不久,三木健太的意識就逐漸模糊,最後陷入昏睡狀態。約莫十分鐘前,在家屬、鷹央、主治醫師熊川的陪伴下,健太安詳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我、鴻池和真鶴則在病房外注視著這幅光景。
  熊川宣告病人死亡後,鷹央便默默地走出病房,小跑步離開小兒科病房。
  「……什麼事?」
  鷹央維持原本的姿勢,小聲說道。
  「呃,該怎麼說呢。我只是來看看妳的狀況……」
  我含糊地說著,抓了抓鼻頭。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看見鷹央跑步離開小兒科病房,我心想:「或許暫時讓她一個人靜一靜比較好吧。」就在這時,鴻池突然從背後將我往前推。
  「欸,小鳥醫師,你在發什麼呆呀?趕快追上去安慰鷹央醫師啊。」
  如果只有鴻池這麼說,我想自己應該不會過來這裡吧。但是,當真鶴淚眼汪汪地對我說:「小鳥遊醫師,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去和鷹央說說話。」我就不得不來了。
  就算要我安慰她,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啊。通常遇到這種事,時間不是會自然地撫平傷口嗎?
  「我說,小鳥啊……」
  在我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對鷹央說話時,她竟然主動開口了。我有點驚訝地回答她:「是。」
  「我做得好嗎?健太有沒有因為我而難過痛苦?」
  鷹央抬起頭來,不安地詢問我。
  「……嗯,妳做得很好。健太小弟弟能夠見到醫師一面,非常高興呢。」
  「可是,我什麼都沒做。只是唸繪本給他聽而已……」
  鷹央的聲音愈來愈小聲。
  「對健太小弟弟來說,那樣就夠了。有鷹央醫師唸繪本給自己聽,我相信健太小弟弟一定覺得很幸福。」
  「……真的嗎?」
  「真的。」
  我點點頭這麼說,鷹央的臉上浮現一抹近似安心的表情。
  屋裡的時間緩緩流逝。
  「為什麼健太……才八歲而已,就必須死掉呢?他明明是那麼乖巧的孩子啊……」
  鷹央望著上空,彷彿自言自語似地說著。
  「這種事絕對沒有人知道的。就算是鷹央醫師,也不可能找出答案。」
  「大概吧。小鳥……我好無力喔。」
  「大家都很無力啊。但是,我認為醫師必須清楚知道自己的無力才行。唯有如此,才能真誠地面對病人,不是嗎?」
  連我都覺得自己說的話有點裝模作樣。
  「對啊……嗯,你說的沒錯。」
  鷹央纖瘦的肩膀開始顫抖。我的視線再度落在手錶上,不知不覺中,長針和短針已經重疊在一起,指著『0』。
  「啊,不知不覺間都十二點了。鷹央醫師,現在已經是十二月二十五日了唷。來,這是妳的聖誕禮物。」
  「聖誕禮物?」
  我將手伸進白袍的口袋,鷹央望著我。即使在陰暗的室內,我也看得出來她的眼底含著淚水。
  「對,就是這個。」
  我將從口袋裡拿出來的東西給她看,並且拆開禮物包裝。這是我在來這裡之前,先去後面活動屋裡的辦公桌拿來的。
  「CD?」鷹央一臉疑惑地嘟噥著。
  「對,這是CD沒錯。我買了一張聖誕歌曲精選輯。」
  這是我昨天從醫院回家時,繞到CD店去買的。因為我真的想不出來要送她什麼,最後只好採取這個下策。而現在,我很慶幸自己選了這份禮物。
  「既然是聖誕節,要不要放來聽聽看呢?我會把音量調得很大,除了音樂聲以外什麼都聽不見。」
  我指著鷹央自豪的高級家庭劇院組,這麼說道。鷹央眨了兩、三次眼睛之後,臉上浮現一抹淡淡的苦笑,同時用一隻手遮住眼睛,低語著:「隨便你。」
  我將CD放進音響,按下播放鍵。兩個喇叭開始傳出音樂。我慢慢地將音量調大——
  直到就算有人放聲大哭也聽不見為止。
  我將音量開到連內臟都感受得到震動之後,便離開音響,坐在電腦桌前的椅子上,靠著椅背閉上眼睛。
  「聖誕快樂,鷹央醫師。」
  我的喃喃自語,以及耳邊隱約聽得見的微弱嗚咽聲,都被歡樂的聖誕歌曲給蓋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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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oh + 15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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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4-15 15:21 | 显示全部楼层
  終章


  三木健太過世後隔週的星期一,我縮著身體,在頂樓上走著。冷風從脖子奪走我的體溫。我用小跑步跑向以紅磚打造的那棟具有奇幻風格的『家』。
  我吐出白煙,抵達玄關,敲了敲門後,立刻走進屋內。我細細感受著室內暖氣的溫暖,同時環視屋內。
  「喔,小鳥。」
  躺在沙發上看漫畫的鷹央朝我舉起一隻手示意。那模樣看起來和平常沒有兩樣。
  「早安,鷹央醫師。」
  我鬆了口氣,對她打招呼。看來經過這個週末,她原本低落的心情已經恢復許多。鷹央從沙發上站起來,看著牆上的掛鐘。現在時間剛過八點半。
  「已經這麼晚啦?那我們去診間吧。」
  鷹央從生長在屋內各處的『書樹』裡挑出幾本書,夾在腋下。今天一整天都要看門診,她八成是打算趁我和病人談話的時候,躲在屏風後面看書吧。她連長在平台式鋼琴下方的『書樹』都去翻找。
  我忽然發現,鋼琴上放著一個不曾在此處看過的東西。那是一頂棒球帽——孩童尺寸的紐約洋基隊棒球帽。
  「喔,那個啊?」
  從鋼琴下方爬出來的鷹央,伸手抓起棒球帽,試圖戴在自己的頭上。鷹央的個子雖然嬌小,但是這頂帽子對她來說還是太小,與其說是戴在頭上,不如說只是放在頭上而已。
  「昨天三木景子來找我,她對我說『謝謝』,還把這個留給我。我的頭已經算很小了,卻還是戴不下呢。」
  鷹央將棒球帽放回鋼琴上,瞇起眼睛說道。我微笑地看著她。
  鷹央緩緩地將視線從棒球帽移開,接著將雙手在胸前合十。耳邊傳來清脆的「啪」一聲。
  「好,那我們走吧。」
  「嗯,對啊。走吧。」
  我打開玄關的門。
  從門外吹進來的風,讓鋼琴上的棒球帽輕輕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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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轻币 +15 收起 理由
Fooh + 15 工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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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4-15 21:08 | 显示全部楼层
后排,感谢录入。听说这个系列已经出了好多本,现在终于有人开始录入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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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人数 1轻币 +1 收起 理由
wdr550 + 1 不過台版目前只有3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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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4-17 07:1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难得看到鹰央医师这么明显地表现出感情呢……
发表于 2019-4-17 10:1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了装神弄鬼不惜让自己心脏骤停 还是注射药物 日本小孩也太可怕了吧
发表于 2019-4-17 10:43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謝錄入
滿少見的推理題材
人物塑造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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